《烬欢》 1、替代 黄梅一熟,便是连天的雨。 到处都潮的发湿,在濛濛的雨雾里浸着,头发丝都仿佛能拧出水来。 周妈妈却仍嫌不够,舀起一瓢牛乳便往那浴桶中倒,热热的牛乳从那莹白的肩膀上浇下去,江晚吟登时便热的红了脸,指尖扣紧木桶的边缘。 “周妈妈,小娘子有些受不住,今日可否到此为止?” 一旁,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目露不忍。 那将头发梳的锃亮的仆妇撂了瓢,转头呵斥:“这是药浴,发的汗越多,药效便越好,若是她在圆房当晚来了葵水,咱们岂不是前功尽弃?如今国公府正是煊赫之时,事情万一败露,莫说你我,便是整个伯府都要跟着遭难,你承担得起这后果么?” “即便如此,小娘子也未免太遭罪了些……” 小丫头犹要争辩,浴桶中却伸出了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按住她的肩。 “周妈妈,我忍得的。”江晚吟轻声答应,一转身,将大片的雪白肩背交过去,“您不必顾忌我。” 周妈妈脸色稍霁:“小娘子晓得便好,也不枉大夫人和大娘子如此厚待于您。” 说罢,又舀了一瓢牛乳,从她背上淋下去。 水汽一漫上来,屋子里愈发氤氲。 小丫鬟晴翠倔强地守在一旁,双眼也模糊不清。 多讽刺。 府里人都在夸大夫人和大娘子贤良,不计较当年林姨娘爬了床,把小娘子这个庶女从祖宅的庄子上接回了京,还好心肠的要送她去公府的家塾里读书。 却不知,她们把小娘子接回来,只是因大娘子突发恶疾,怕犯了七出之条被休弃,想叫七分像的小娘子代替她圆房而已。 算算时间,小娘子那位出征两载,战功赫赫的姐夫已经班师回朝了,归家也就是这两日的光景。 为了防止小娘子的小日子影响圆房,大夫人竟叫人生生给她灌了延宕癸水的药。 简直欺人太甚。 说起来,晴翠初初听闻这个替代的法子时,觉得荒唐至极,可江晚吟却二话不说便答应了。 进京这一个月来,她更是分外能忍。 因她们姊妹虽相貌相似,身形却略有不同,大娘子江华容如今已是双十年纪了,面若桃花,饱满丰腴。 而江晚吟刚及笄,虽则在小娘子里也算玲珑有致,但比起那位大娘子来,还是削薄许多。 于是周妈妈便一日五顿地要她们小娘子进食,非但如此,又逼小娘子饮了许多木瓜牛乳,让她丰腴起来。 不到一个月,江晚吟相较从前的清瘦,已然丰满了许多。 然对这一切,小娘子却异常平静,有时明明已吃到捂着胸口呕吐了,仍是没有推辞过一次,也不曾抱怨过一句。 实在……太不应该。 晴翠是知道原委的。 她们娘子的生母林姨娘是大夫人的远方表妹,当年新寡,到伯府做客的时候意外搭上了忠勇伯,才被纳了姨娘。 后来林姨娘生了恶疾,毁了容貌遭了厌弃,被撵到了青州的祖宅上,连江晚吟也被视作同她母亲一样不详,被带了过去。 因着与大夫人的这一层姊妹关系,林姨娘当时受了不少非议。但只有身边人知道,林姨娘是个再安分不过的性子,当年绝不可能爬床,被送到青州后,她更是抑郁成疾,不久便病逝。 晴翠还记得,临终前,林姨娘曾清醒过来,千叮万嘱让江晚吟将来绝不许做妾,更不要回伯府,江晚吟也立了誓应下。 所以,小娘子连妾室都不愿做,又怎会甘愿无名无分去帮大娘子做这种事? 晴翠隐约意识到些许不对,悄悄抬头去看江晚吟,见她神情柔顺安宁,眼皮之下,却十分冷静,便知晓小娘子大约有自己的盘算,不再随意插手。 泡了整整半个时辰,周妈妈肥胖的身子也有些捱不住了,擦了擦额上的汗,出去暂且休息,只告知江晚吟道:“小娘子您记得换上那身圆房穿的大红刺金鸳鸯抱腹试一试,若是紧了再交由绣娘改。” 江晚吟答应下来,这才得已出浴,可浑身上下早已无力,不得不斜倚在榻边缓着劲。 她伸手指了指那支摘窗:“你将窗子开条缝,我透透气。” 晴翠应了一声,水雾一散,又拿着棉帕替江晚吟绞发,一垂眼,却不经意瞥见一缕春光。 晴翠连忙侧目,脸颊却有些烫。 小娘子本就生的美,从前是泠泠如山间雪的美,如今体态玲珑,又添了一分妩媚,仿佛芙蓉开面,尽态极妍。 然周妈妈方才犹嫌不够,说那位大娘子还要更丰腴一些。 时下女子以体态端庄为美,晴翠觉得如小娘子这般已经是端庄中的极致了,妖而不媚,艳而不俗,大娘子若是更丰满,恐是过犹不及,显得轻浮。 可当年战事紧急,姑爷成婚当日便走了,大娘子独守空房两年,听闻因此还患了病,怎么反倒愈发丰腴? 晴翠小声嘀咕着,一时不察念出了声,又赶忙住嘴。 正在阖着眼休息的江晚吟闻言,却缓缓睁开了眼:“你还知道什么消息,不妨说与我听听。” 晴翠顿时心生诧异,小娘子为何对姑爷这般上心,那当年林姨娘的事…… 她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可江晚吟却脸上却丝毫不见任何愧色,晴翠便只好硬着头皮把入京后的见闻一一与她说。 “听闻陆家祖上是吴郡陆氏,乃是衣冠南渡后江南极负盛名的士族。而这位姑爷出身更是不凡,母亲是平阳长公主,父亲是开国公,生来便是天之骄子。 门第虽高,他却并未沾染上一丝纨绔气,反倒少年老成,端庄持重,当年及冠后便曾一箭定绥州,年少成名,此次出征两年,更是与国公爷一起连破十三城,大败吐蕃,收复河湟,大快人心。” 这些江晚吟早已便知晓了,应当说全上京无人不知,她斟酌着开口:“其他呢,譬如样貌和喜好?” 晴翠眼皮跳了跳,只如实地摇头:“这些奴婢便打听不到了,但大娘子从出阁前便心仪姑爷,痴恋了这么多年,想必姑爷的样貌也是极好的。” 江晚吟生性敏感,自然察觉出晴翠对她的臆测。 事实上,除了嫡母威逼,她的确存了几分故意接近这位的意思。 不过倒不是如晴翠所想是攀权附势,贪图荣华富贵,而是为了一个人。 江晚吟不再说话,只透过榉木窗子,远远地看着窗外的雨雾。 她的窗子临着一个不大的池塘,池边种了一架藤萝,现在正是花期,窗户一开,飘进来淡淡的藤萝香气。 更远处,橙黄橘绿,时序更替,不知不觉已经入了夏。 若是她的未婚夫裴时序没出意外,她现在应该在青州待嫁才对。 但三月前,裴时序却意外亡故,令她的一切天翻地覆。 说起来,江晚吟虽然自小被丢在了青州的庄子上,其实自母亲去后,便悄悄被同在青州的舅父接回了外家。 她外家在忠勇伯府眼里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商户,但在青州本地,还算是个数得上名的布商。 母亲当年便是为了家里的生意才入了伯府为妾,母亲去后,舅父心怀愧疚,便使了钱买通了庄上的仆妇,将江晚吟接回家养着,又怕上京发觉,便将江晚吟扮成了自己的幼女。 而裴时序,则是舅父的养子,也即她的义兄。 江晚吟望着窗外的藤萝架,依稀记得舅父家也有这么一架藤萝,不过不是白的,是紫的,且比这一架也要大的多。 因她喜欢,舅父便搭了一整条藤萝廊庑,长长的从院门一直通到她的闺房门口。 夏日藤萝如瀑,枝条盘曲遒劲,天然是一道庇荫的廊道。 江晚吟幼时便是和裴时序一起从这头,蹦蹦跳跳的,走到那头,在满架藤萝一院香里长大的。 舅舅还带着她和裴时序一起经商,跑遍了南边的商行,将林氏的生意越做越大,虽然低调,但如今的林氏,无形中已然是青州数一数二的富商。 而江晚吟和裴时序总角之宴,两小无猜,渐渐生了情愫,也顺理成章的走在一起。 为此,在江晚吟及笄后,裴时序还特意准备捐官,打算以官身去忠勇伯府提亲,就是希望能说服忠勇伯把江晚吟嫁给他。 忠勇伯本就不看重江晚吟,按理来说,这门亲事应当是能成的。 但裴时序这一去,却出了意外。 足足月余,江晚吟久久等不到音信,便悄悄化了名上京打听,结果,却听到了裴时序刚入京便遭遇山匪,马车坠崖的消息—— 江晚吟自然不肯信,报官去查,但官差只在山崖底下找到一具残骸,而骸骨上的衣服,正是江晚吟亲手做的,她一眼便认了出来,这才不得不接受现实。 喜事变丧事,江晚吟自此一蹶不振,成日里只抱着绣到一半的嫁衣不放手,不肯出门,也不肯与人交谈。 后来有一日,她的嫡母突然派人找到了她,承诺不再追究她母亲从前的事情,愿说服族老接她母亲入祠堂,但代价便是要她替江华容圆房。 江晚吟当时如行尸走肉,自是不肯。 偶然间,她看见了来人包袱里无意间掉出的陆缙的小像,却忽然怔住。 她这位姐夫,竟同裴时序有几分相似。 于是江晚吟又托了人上京去打听,让见过的人捎几幅陆缙的肖像来,这几幅画无一例外,皆同裴时序相貌相仿。 裴时序虽不在了,但只要日日能见到和他样貌相似的人,又何尝不是一种慰藉? 更何况母亲生她养她,她也不能看着母亲连死了都入不得祠堂。 所以,对周妈妈那些看似过分的要求,江晚吟格外能容忍,也并不在意。 如今总算熬过这不人不鬼的一个月,今晚便该进府了。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江晚吟慢慢收回了目光,又恢复如平常一般柔弱顺从,轻声吩咐晴翠:“把窗户关上吧。” 晴翠嗳了一声,支摘窗吱呀一下,屋子里顿时暗了下来。 再一回头,正瞧见江晚吟侧坐着褪了里衣,换上那个周妈妈送来的刺金抱腹。 滟滟的烛光下,她莹润的肩背如同上好的暖玉,卷翘的长睫在墙上投下细密的影子,仿佛翕动的蝶翼,身段更是饱满有致,微微的颤着。 不像个刚及笄的青涩闺秀,倒像是话本中惑人的精魅。 莫说没有,便是她当真有所图,大约也不是什么难事。 晴翠脸红心跳,慌忙抛开了这离奇的念头。 江晚吟对这般打量早已习惯,只拈起那大红的鸳鸯戏水刺金抱腹,指尖绕到后颈上,轻巧地一勾,打了个结。 她其实看的很透彻,嫡母既然找到她了,一定是有了十足拿捏她的法子。 她毕竟不是孤身一个人,母亲虽不说,但当年莫名得了怪病,被逐到青州,一直是她的心结。 何况还有舅父,士农工商,商户者最富,却也最贱,哪里能与伯府相争?她嫡母随意寻个由头,便能叫舅父一生的打拼付之一炬。舅父愿意为她舍了家产,带她远走,但江晚吟本就亏欠他良多,自然不愿再拖累他,倒不如随遇而安,也能再见见裴时序。 只是不知,那位姐夫的性情如何,样貌究竟同裴时序有几分相似,喜好又有多少相仿…… 这一月来江晚吟也试图打听过,然而无论她如何旁敲侧击,周妈妈只推说不知。 反而一个劲的叮嘱她要谨慎,要隐忍,江晚吟指尖微微蜷缩,望着窗外暗沉沉的天幕,一时又有些忐忑。 2、进府 到了傍晚,连绵的雨终于停了,梅雨天罕见的放了晴。 只有黛瓦上还残留着积蓄的雨水,滴答滴答顺着檐角往下滴,落到朱门前停着的两辆檀木马车上。 虽是暗地里的谋划,但明面上还得寻个由头。 恰好开国公府为家中的女儿办了家塾,所以江晚吟便要以入家塾读书的名义去国公府做客。 对外,忠勇伯也是这么说的,说是愧疚将她养在外头这么多年,到了说亲的年纪了,接回来好生弥补一番,再替她说一门好亲事。 也正是因此,她舅舅见她郁郁寡欢,想叫她换个环境散散心,才同意了伯府将她接回来。 江晚吟也是在这个时候头一回见到嫡姐的。 确如周妈妈所言,江华容同她有七分像。丰满玲珑,满头珠翠,但眉宇间却萦绕着一股睥睨之气,一看心气便极高。 便是江晚吟向她行礼,她也只是从鼻腔里淡淡地嗯一声,并不过分热络。 相反,那位传闻中咄咄逼人的嫡母,看起来却格外的和善慈眉,亲亲热热地拉住了江晚吟的手,温声细语,仿佛当真待她如同亲女。 “如今咱们伯府式微,你嫡姐又生了怪疾,若是她被休了,咱们一损俱损,三丫头,你是个聪明孩子,想必一定会明白这个道理。周妈妈教你的那些都记住了吧?要记着,躺下之前千万要落帐熄灯,你同你嫡姐本就生的像,姑爷又不熟识你们,灯一熄,必不会认出来。” 江晚吟淡淡答应一声:“我记住了。” 顾氏颇为欣慰,又叮嘱道:“还有,同房后必不能同寝,你推脱说自己尚不适应,去偏房睡,只要姿态放得低些,姑爷怜你独守空房两年,必然也会答应,知道吗?” “我明白的。”江晚吟也答应下来。 顾氏仍不放心,拉着她又凑近些距离:“姑爷是习武之人,国公府又一向家教甚严,他房里无妾也无通房,若是他不知轻重,你也要学会忍,千万不可出声,让他发现端倪,这点犹要记牢,明白吗?” 江晚吟虽做好了准备,耳根仍是染上了一丝薄晕,低低应了一声。 顾氏瞧着江晚吟怯生生的模样,终于放了心。 果然有其母必有其女,都是个好拿捏的,眼底滑过一丝不屑,她又安抚道:“我知道,此事着实难为你了,但三丫头,这也是你父亲的意思,伯府养了你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也该为伯府尽一份力。你放心,我已禀明族老,等事情一了,非但会迎你阿娘入祠堂,还会将你记成嫡女,替你说一门好亲事,绝不会有人知道这段过去。便是连你舅父的生意,伯府也会多多照拂!” 她言辞恳切,态度和蔼,仿佛字字句句都在为江晚吟着想。但这字里行间,哪一句,又不是要挟? 只要江晚吟敢不答应,这位嫡母恐怕便会反着来,一件一件地磋磨她。 江晚吟心知肚明,事已至此,也未加争辩,只说:“母亲关怀至此,女儿定不负厚恩。” 于是顾氏又拉着她的手好一顿叮嘱。 一旁,江华容脸色已十分不好。 那是她的夫君,她苦等了两年才终于盼回的夫君,听闻他战死时她偶然得见一样貌相似之人一时头脑发昏做出了滔天祸事。 凭什么—— 终于等回来了,却要拱手让于他人? 且那人,还是她样貌相仿却隐隐更胜一筹的庶妹。 江华容旁观着那娇俏的庶妹,眼神愈发冷了几分。 顾氏发觉了女儿的敌意,微微侧身挡住,先把江晚吟送上了马车:“你先上去歇歇,你长姐有个东西落下了,我带她去取。” 江晚吟一眼便看出了嫡母和嫡姐分明是有话要避着她。 不过她也不在意,仍是清清浅浅地道了声好。 等帘子放下后,顾氏便叫了江华容随她往回走走。 刚拐出江晚吟的视线,顾氏按下帕子,便劈头盖头地开骂:“你从前糊涂也就罢了,事到如今了,马上便要入府了,竟还在针对那个庶女,你怎的如此拎不清?” “阿娘,那毕竟是我的夫婿,我如何能甘心看着他同旁人圆房?”江华容亦是委屈。 “你如今倒是后悔了?那当初做出那样滔天的祸事怎的没想过后果?这所谓痼疾骗骗那个无知的庶女也就罢了,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自己当最清楚不过!”顾氏捏着帕子点着她的额。 江华容脸色煞白,但声音犹是不忿:“可……我就是不想旁人进门,阿娘你当年不也如此么?” “你……”顾氏气得高高地扬起手,唬得江华容连忙闭了眼。 但手都要落下去了,想想江华容如今的身子,顾氏到底还是没忍心。 她放下手,长叹了一声:“都怪我,教女无方,惯出了你这么个不知轻重的东西!你可知,我如今是拿了整座忠勇伯府替你遮掩谋划,事情若是败露,不光你,伯府这几百口都要被开国公府清算。你父亲也是气的不行,若不是我百般哀求,若不是你自小长在他膝下,他岂会冒着得罪公府的风险为你遮掩?你一个人被休了不要紧,难不成还想让全家为你陪葬?” “女儿当真不敢了。”江华容低着头,手中的帕子几乎要被绞烂,“可嫁过来两年,女儿连郎君的面都没见过,过的着实艰难,年初的时候又误传了郎君的死讯,我也是一时糊涂了,才……” 她咬着唇,脸上又羞又愧。 顾氏一贯心疼江华容,顿时便心软了,伸手抹去她脸上的泪:“好了好了,你知错便是,这个时候你可不能哭,防止落下病根。那庶女性子懦弱,是个好拿捏的,等她帮你圆了房,产了子,母亲便将她斩草除根,一切自会恢复如常。不过是借她的肚子用一用罢了,你何苦同一个玩意儿计较?” 江华容回想起那张美则美矣却毫无脾气的脸,稍稍安下心,这才止住泪:“女儿知道了。” 顾氏也不忍再勾起她的伤心事,只叫仆妇悄悄塞了一些滋补的药到马车上,又叮嘱江华容小心保养。 拜别了母亲,江华容便领着江晚吟上了马车,趁着夜色未至,回了国公府的披香院里。 这两日开国公同世子车驾便要到了,府里正忙着接风,人来人往,分外嘈杂,并无人在意江晚吟进了府。 江晚吟亦不在意,只想安安分分地躺着休息。 毕竟,明天晚上需打起十二分精神来。 然这一觉到底睡的不好,先是起了夜雨,寅时刚过,府里又喧腾了起来,说是国公爷已经入了城,府里的女眷都被叫起换上华服,梳洗打扮,预备到门口迎接。 江晚吟自然不能缺席,又不好抢了风头,便捡了一件素净的水色罗裙,撑一把八骨油纸伞,缓步跟在江华容身后。 细雨濛濛的下着,因是夏日,并不惹人厌,驱了暑热,反倒沁的人周身凉爽。 开国公入城后先行去觐见了官家,复又安排兵士,到了午时,车舆未到,圣旨反而先了一步。 开国公镇西地,平戎狄,拓疆千里,得除同签书枢密院事,位同宰执。 陆缙亦是年纪轻轻便连晋三阶,着休整三月后,出任绥州宣抚使,前途不可估量。 两道圣旨下后,门外围观的人群皆啧啧有声,上前恭贺,国公府家风甚严,便是这样光耀的事也无一人有狷狂之态,但众人眼角眉梢俱是藏不住的喜色。 泱泱的车马很快便跟着到了,国公爷刚进门便朝老夫人跪下,言辞恳切,直言不孝。 陆缙翻身下马,甲胄未卸,也随之跪下请罪,脊背挺直如松。 老夫人连忙将人扶起来,一行人见了礼,才终于从门口往回走。 这种场合,以江晚吟的身份自是站不到前排的,只听的面前几个妇人频频夸赞着二郎如何英气如何沉稳。 说的江晚吟也有些耐不住性子。 她身量高,微微抬起一点纸伞,越过乌泱泱的人群,往那众人拥簇之处瞧了一眼。 远远的只见那道背影身姿挺拔,渊渟岳峙,不愧为上京序首的世家子。 正要细观,一道目光忽地沉沉地打了过来。 江晚吟连忙倾下伞面,挡住半边脸,隐约间只记得这位姐夫剑眉星目,薄唇挺鼻,颇具威严。 的确与裴时序有几分相似。 江晚吟一晃神,手中的伞几乎要握不住。 细细一想,又不尽相同。 裴时序是个书生,斯斯文文,同谁都分外和煦。 陆缙则周身沉稳,稳重中不乏凌厉,让人难以亲近。 虽然像,到底不是他。 江晚吟忽然又有些失落,失落之后却愈发想从他脸上看出更多相似来。 陆缙亦是敏锐地感觉到了打量,一侧目,却只在举目的人里看见了半边低垂的油纸伞。 伞面描着一支芰荷,伞下露出一点尖尖的下颌。 粉面桃腮,裙摆微扬,看着年纪不大,约莫是哪位女眷不懂事的妹妹,便收回了眼神,没再过问。 人群中,最欣喜的还要数江华容,她心跳砰砰,紧张地等着陆缙过来迎她,两个人一起并肩回去,好将这两年的压抑一扫,扬眉吐气。 一步,两步……等陆缙终于过来,江华容也屏住气时,他却只略略一颔首,对她同旁人并无特别的,擦身而过。 江华容眼神倏地暗淡下去,连忙碎步跟在他左右,才免得自己失态。 没事的,江华容安慰自己,当年陆缙都已出征开拔了她才嫁过来,兴许他根本就不知他还有个妻,自然不甚亲近…… *** 国公爷尚有伤病,拜见完老夫人之后便歇下养伤了,于是平阳长公主便只把陆缙叫到了自己的立雪堂里,询问这两年的事宜。 陆缙一贯寡言,只简略的提了一提。 他虽轻描淡写,但长公主从那只言片语中仍是猜出了其中的凶险,忍不住红了眼眶:“回来便好,你不知年初那一回误传你死讯,我同你祖母有多急,往后可不许再去边地了。” 陆缙并未说好,也未说不好。 长公主见他愈发沉稳,于政事上自有一派见解,便不再过问,只揾了泪:“也罢,仕途我管不了你,但这家事上我还可当一当家。” 可话锋一转,她也觉得荒唐,忽而又不知如何开口:“当初你父子皆出征在外,边事又万分凶险,你祖母放心不下,为传承香火做主替你择了一门亲事,恰好忠勇伯府的那位嫡女对你有意,可惜你走的太急,连婚仪都没来得及成,她便只好抱鸡拜了堂。后来我写信知会了你,你……已经见过她了吧?” 陆缙想起了今日跟在他身旁的那个妇人,略一沉吟:“见了。” 长公主这才松下一口气,这个独子有时竟比他父亲威势更甚。 她抿了口茶:“你知道便好,江氏门第不高,除了相貌,其他也平平,同你并不相配,但伯府当初不计较时间仓促,让人嫁了过来,江氏毕竟也守了两年,误传你战死的时候更是大病一场,你既回来了,阿娘还是盼着你同她好好相处。” 对这个妻子,陆缙并无感觉,刚刚才见了第一面,现已忘了样貌了,只记得香粉气略重。 但正如母亲所言,这两年江氏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还是沉声应承下来:“儿子知道了。” “既如此,你们今晚便圆房吧,你如今已二十有三,连二房今年都得了一女,你也该有个孩子了。”长公主又接着道。 陆缙需要的不过是一个妻子,姓江,姓王,对他来说并无区别,于是淡淡嗯了一声,此事便算敲定。 长公主看着儿子无可无不可的模样一时又有些心疼:“你自小便懂事,但此事已成定局,你且同江氏处一处,若是你同江氏处的来,自然更好。若是实在不喜,再寻几个可心的妾室也无妨。倘若再不行,咱们再重新物色,总归江氏尚未入族谱,当年也未正式拜过堂,不过徒留一个名便罢了……” “这是您的意思,还是父亲的意思?”陆缙忽然问道。 “……自然是我们共同的意思。”长公主看向他,“怎么了?” 陆缙没说话,只眼底划过一丝淡漠的冷意,搁下了杯子:“没什么,既已成了婚便如此吧,母亲不必为我操心。” 长公主知道他同他父亲一贯合不来,没想到过了两年,还是一样。 她有心相劝,但陆缙毕竟刚回,路途跋涉,她看着他眉间的倦意终究还是没多说什么,只让他先回去休息。 此时,江华容正在披香院里生闷气,盼了两年的夫君对她竟如此冷淡,这让一直相貌出众,自小便受人瞩目的江华容不能容忍。 幸而没多过久,立雪堂那边便传来了让她晚上准备圆房的消息,江华容原本沉郁的脸色,脸色也转晴。 但一想到今晚是庶妹要替她,她心火顿时烧的更旺,忿忿地盯着那床大红的鸳鸯被和悬挂着百子千孙帐的描金彩漆拔步床,几乎要盯出一个窟窿来。 还是孙妈妈劝她忍下一时,江华容摸了摸自己尚且未消下去的小腹,才不得不派人去了水云间通传。 声音却极不情愿。 “让她准备沐浴吧,但一定让守夜的女使看好了,切不许她狐媚,更不许她多言,事成后便立马回来,一刻也不许多待。” 她身旁的孙妈妈却有些迟疑:“可如今现在怀上子嗣才是最重要的,何况姑爷眉目清冷,看起来便是个寡欲的,从前便没听闻有过通房,行军这两年听闻也最是洁身自好,小娘子若是温柔小意些,或当真有别样的本事岂不是更好,娘子是否……” 孙妈妈话未说完,便被江华容青着脸打断:“我是正妻,郎君自然要敬重我,哪里需要这些笼络的手段?她若是敢使出下乘的花样来魅惑郎君,我必饶不了她!” 孙妈妈从前是顾氏身边的得力女使,顾氏将她送来国公府,就是防止江华容拎不清。 顾氏还曾私下交代过,关键时候,让孙妈妈便宜行事。 于是,孙妈妈应了一声,面上恭谨地答应下来。 一出门却换了脸色。 她盘算着,话是需传的,只是该反过来传才是。 3、圆房 孙妈妈走后,江华容愈发烦闷,连女使刚刚送上来的补药也推了开:“倒了吧,我不想喝。” “大娘子您虽年轻,但这也是小月子,若是养的不好,恐怕将来会落下病根。”那女使瞧了瞧四下无人,将药碗又推了回去。 江华容此刻根本听不得“小月子”三个字,一听,肠子都要悔青了。 没错,她根本不是生病,而是刚刚落了胎。 事情还要从江华容最不愿回想起的年初说起。 独守了一年半的空房,她本就格外寂寞。谁知此时,边地突然传来了陆缙战死的消息。 那是她自小便心仪的人,等了这么多年,终于找到时机嫁过来了,眼看着就要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时候,陆缙却突然战死了。 这对江华容来说不啻为晴天霹雳。 她确实生了病,郁郁寡欢的时候,有一日在去佛寺散心的时候偶然遇到了一个同陆缙样貌相似的人,顿时便怔住了。 说是相似,也不全是,只是侧面某些时候相像罢了,更多的,是那股说不出的气韵。 江华容当时便着了魔。 恰好那人当时正在拿银子捐官,只是苦于找不到门路,江华容是伯府嫡女,又是公府长媳,便从中帮了一把。 那人颇为有礼,特意备了宴答谢她,或许是压抑太久,江华容一时冲动在酒里下了药,把那人当成陆缙春风一度。 可第二日,她醒来之后,却忽然听见了边关传来陆缙还活着的消息。 江华容当时又慌又怕,便叫人将那个姓裴的骗走,推下了山崖,伪装成是山贼劫掠,处理的干干净净。 不过是一次意外,那姓裴的死后,江华容便安下了心,继续做她的长媳节妇,只等着陆缙回来。 然而她没想到会在陆缙回来前发现怀了身孕。 母亲恨铁不成钢,要她落胎,江华容自然也不会留下这孽种,只是落完胎之后她才发现自己非但下红不止,今后也不能再有孕。 万不得已,她才找了相像的江晚吟替代。 但她近日又偶然听闻那帮忙捐官的人提起那姓裴的在老家仿佛还有个相好的,上京捐官正是为了方便提亲,好正大光明的迎娶。 这让江华容如临大敌。 若是那未婚妻找到了上京,她好不容易遮掩下的真相岂不是又有重出天日的风险?于是赶紧让手下人去查他的未婚妻究竟是谁。 不过那姓裴的曾说过自己父母双亡,只是个商户。且青州又是偏远地界,所以据江华容猜测,他那未婚妻应当也只是个商户罢了,到时候寻个由头将那女子抄了家流放出去或者干脆灭了口,也不是什么难事。 江华容并不在意一个蝼蚁,她眼下唯一忍不了的是自己的夫君要同旁人圆房。 她指尖摩挲着喜被上的描金鸳鸯,这是她出嫁前五个绣娘赶工赶了三个月才制成的,所用的丝线都是从江南采买回来的,制被的被面也是迟迟不肯离去,直到天色实在不早了,女使三催四请,她才起身让出位置。 却不愿去偏房,而是到了守夜的女使住的耳房,便是今晚圆房的人不是她,这也是她的新婚夜。 *** 水云间是披香院里一处不大的独门小院,特意支给了江晚吟。 既显得亲近,又能避嫌,更不为人知的是,这院子的后门实际上与披香院的正房离得很近。 夏日炎热,支摘窗半开着,窗边放了一盆昙花,天色一晚,含苞的花朵已微微绽开一条缝,一走近,门边萦绕着一缕若有似无的馥郁香气。 同这位小娘子清清淡淡的性子倒是有几分相似。 孙妈妈心生犹豫,纵然她有心教导,可这小娘子年纪还小,性子也娇,不知能不能抹开面去笼络郎君。 可这点,她属实没必要担心。 只因再不圆房,江晚吟自己便要先撑不住了。 这还要从那延宕癸水的汤药说起。 那药的确有效,但代价是让人浑身发热发涨。 雪上加霜的是,江晚吟已经如此难受了,江华容还要求她白日在人前时需束胸。 缘由便是她们姊妹本就生的像,若是连身形也如此相仿,难免叫有心人看出端倪。 更何况,江晚吟一个刚及笄的小娘子,玲珑有致,在这肃穆的国公府里实在太过引人注目。 于是明明已是炎夏,江晚吟还是不得不用棉布束了。 再加之白日为了迎接开国公父子,她撑着伞在雨中站了快两个时辰,更是胸闷气短,脸红脖热,晚间动了没几筷,便寻了借口提前离席。 匆匆回了院子,一进门,晴翠麻利地帮她解开束胸,她才得已喘口气。 然胸前还是被束的太紧的棉布勒出了红痕,皮肉上也捂出了几粒红疹,不得不扑些香粉压一压。 孙妈妈进门的时候,正瞧见江晚吟同女使手忙脚乱的样子。 江晚吟余光里瞥见了一角石青的衣裾,忙收起了棉布带:“孙妈妈,您怎么来了?” 说罢,又叫晴翠奉茶,孙妈妈却说不必劳烦,反倒拉着她一起坐下:“小娘子可是难受了?” 江晚吟也没隐瞒,点头承认。 孙妈妈透过衣缝略略看了一眼,直觉作孽。 其实,小日子早晚并不要紧,不过推迟几日圆房罢了,是江华容执意不肯。 既要人家帮她圆房,又耐不住妒忌心,想法子暗暗地磋磨人家,譬如喝药,譬如束胸,这大娘子的心性着实不算好,怪不得能做出那种祸事来。 孙妈妈暗暗摇摇头,对江晚吟道:“立雪堂那边来了话,说是今晚姑爷便要过来圆房,等今晚一过,小娘子便无需喝那药了,也能好受些。” 江晚吟在见到她时便已猜到了,她眼下只想赶快渡过这一关,轻轻嗯了一声。 “还有一事。”孙妈妈犹豫了一下,又接着道,“当初这婚事是老夫人定下的,姑爷并不知晓,出征又刚回来,对咱们大娘子并不热络,所以,倘若今晚姑爷态度冷淡,小娘子你便主动些,千万要将人留住。” 江晚吟想起了那张持重又疏离的脸,沉吟着没说话。 那不是一个能轻易讨好的人。 她不由得想,若今晚的人是裴时序该多好,她便不必这般费尽心思地讨好。 怪只怪那股山贼做的太绝,不但越货,还赶尽杀绝。且那群人大约是老手,一丝痕迹都没留下,连官差也抓不到。 但不要紧,江晚吟已经让舅父去查了,林家走南闯北积累了无数人脉,虽然在上京根基上浅,但只要多些时日,必定能将那伙杀了裴时序的山贼揪出来。 到时候,她会亲自过去,亲眼看着那些人为裴时序偿命。 而眼下,她只想再见见他,哪怕是相似的脸也好。 于是江晚吟点头应下:“我知道了。” 孙妈妈见她答应,便塞了套避火图过去:“小娘子既有心,那便多学学,今晚一定要成事,否则往后便难了。” 江晚吟收了下来,她自小便帮着舅父看账本,学什么都快,这种东西自然也是。 但太过聪明也有不好,看完一遍,她便全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那些图样更是活灵活样的在她脑子里显了出来,她啪的一声合了起。 *** 前院 顾念舟车劳顿,今晚的家宴上,陆缙并未被邀饮多少酒。 且回京后还有一堆交接事宜,散了席,他便去了书房里处理未尽的公事。 一直到了二更天,立雪堂那边又派人来催了,陆缙才隐约想起,后宅里还杵了个妻子,等着他去圆房。 虽没什么兴趣,但终究耐不过母命,仍是动了身。 披香院里,众人皆翘首以待。 陆缙一进来,等候已久的仆妇丫头们面露喜色,麻利地动作起来,脱靴的脱靴,备水的备水,井井有条。 陆缙扫视了一眼,一别两年,披香院的陈设已经大改,屋子里熏的香也甜的发腻,他从前的书案更是不知被移到了哪里。 他一贯不喜旁人碰他的东西,妻子也一样。 不过也并未说什么,不喜欢,少来就是。 等他从净室里出来时,他那妻子已经落了帐,侧坐着轻轻唤了他一声“郎君”。 天色已晚,内室只点了一盏小灯,软烟罗的帐后隐约可见姣美的侧脸。 “世子,娘子说她有些不习惯,想把灯熄了,您看……”守在一旁的女使上前问道。 “熄了吧。”陆缙淡淡移开眼神,让人宽了衣。 果然如预料一般。 女使松了口气,吹灭了外间的龙凤双烛,替他们关上了门。 灯一黑,已经躺下的江晚吟稍稍放松了一点,然而当帐子忽然被掀开时,她浑身绷的更紧。 陆缙身形高大,他一进来,原本宽大的拔步床顿时逼仄起来,无处不在都是他的气息。 另一侧的床铺微微陷落,江晚吟指尖无意识地揪住了身上的薄衾。 “你怕我?”黑暗中忽然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 江晚吟尽管看不见,仍是能感觉到有一道审视的目光,正打在她身上。 她摇头,轻声道:“只是有些不习惯。” 陆缙方才被帐外的香熏的不适,又想起这个妻子白日里身上的脂粉气更浓,眉头微皱,只侧身躺下:“不早了,睡吧。” 那股迫人的逼视忽然消失,江晚吟睁开眼,不知哪里惹得他不快了。 她微微侧着脸,黑暗中只看见了男子宽阔的后背。 时候已经不早了,若是今晚成不了,明日她又得被长姐磋-磨。 何况总是免不了的。 江晚吟回想算孙妈妈的叮嘱,眼一闭,缓缓伸手从后面抱住陆缙的腰。 她试探着将手搭上去的那一刻,陆缙仿佛僵了一下,却并没推开。 这给了江晚吟一点底气,她双手缓缓收紧,环住他的腰,然后整个身子贴紧他的后背,将脑袋轻轻靠在了他颈间。 陆缙不愧是个武将,后背劲瘦,身材也比她想的还要高大,她合拢的双臂也只能虚虚拢住指尖。孙妈妈给她的画上并没有如此相差的,当江晚吟真的抱住他时,又生出一丝惧意。 在妻子贴上来的那一刻,陆缙便睁开了眼。 他本想推开,却没想到身后并不是白日里那股脂粉气,反倒清清淡淡的,手臂也柔软的不可思议。 似乎,也没有白日那般惹人不喜。 这还是江晚吟从画上学来的,上面说一般男子抱上去便可。 但陆缙,显然不是常人。 他岿然不动,呼吸也依旧匀称,仿佛只是出于世家子的教养,才没立刻推开她。 江晚吟毕竟刚及笄,从前同裴时序在一起时,连上元节牵个手手心都能出汗,做出这样的举动已经远远超出她身为闺秀的教养了。 可是她没得选。 见他毫无回应,江晚吟缓缓收回手,犹豫了一下,搭在他的腰封上,陆缙倏然睁开眼,没料到这个妻子会这般讨好他。 白日一见,她虽不为他所喜,这两年的持家母亲也不甚满意,但毕竟已是他的妻,慢慢教便是。 该有的体面,他还是会给。 但今晚不合适。 他晚间饮了酒,酒力正翻涌,于是转过头,沉声道:“不早了,不要胡闹。” 江晚吟不知他的打算,尽管有些惧意,犹豫再三,还是伸手抱住。 她生的好,可已经做到这一步了,陆缙仍是不为所动。 江晚吟未曾料到竟有人能克制至此,僵持了三息,终于还是泄了气,眼眶也有些发酸。 然而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陆缙眼底早已黑沉沉的。 当江晚吟缓缓放开抱住他的手,准备退回去原位时,陆缙忽然反客为主,一翻身压了上去。 4、子嗣 耳房是紧靠着正堂的一间屋子,平日里是值夜的女使暂时休憩的地方,以备主人家要茶要水。故而,耳房里十分容易打听消息。 此刻,原本该在正堂里圆房的江华容便待在耳房外,迟迟不肯去休息。 “娘子,时候不早了,该休息了。”女使低低地劝。 江华容却只是来回的踱着步,并不肯应声,只说:“天太热了,不着急。” 女使叹了口气,不明白她何苦自讨苦吃,但江华容的心境极为复杂,她一面既希望今晚能成,另一面却又不甘心看着自己的夫婿如此轻易便同旁人圆房。明明害怕听见动静,又害怕一点动静也没有。 夏夜闷的有些热,蝉鸣阵阵,蛙声聒噪,江华容坐立不安,便掀开了眼前桌案上的纱罩,拿起剪子去剪着噼啪的灯花,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闲,又让女使去留心。 女使观察了小半晌,隔壁静悄悄的,仿佛躺下后便没动作了,便只摇摇头。 江华容眼尾微微挑着,心想这个庶妹也不过如此,果然是一个上不得台面的。 好一会儿,还是没什么声响,江华容正欲撂下剪子时,正欲让女使下去,忽然,靠近墙边的女使抬了眼,复杂的看了她一眼。 她一惊,剪子也失了力道,手一抖将整个灯芯都剪断了。 耳房倏地暗了下去。 眼前一片漆黑,黑的仿佛浓墨泼进了水里,乌沉沉的完全看不清。 江华容盯着眼前熄灭的灯芯,整个人似乎僵住了。 一旁的女使不敢吱声,只当没发现江华容的异样。 然而夜已经深了,外面不知何时仿佛下了雨,淅淅沥沥的敲打在黛瓦上,雨声一落,池塘里的蛙声愈发的沸腾,也衬着耳房里安静地过分。 但这是梅雨,不但不凉,晚风裹着湿气一吹进来,反倒浸的衣服都紧紧的贴着身子,黏糊糊的。 屋子里越发热了,女使后背已经汗透。 她舔舔干裂的唇,抬起袖子擦了擦。 再一抬头,只见江华容仍是同先前一个模样,怔怔的出神,仿佛石化了似的。 女使心生不忍,上前唤了她一声:“娘子,天晚了,您该休息了。” 江华容生来便是伯府嫡女,何曾受到过这样的屈辱? 然而这一切,偏偏是她亲手促成的。 听到有人唤她,江华容嘴唇一颤,忍不住捂着脸哭了起来。 耳房与正堂仅仅一墙之隔,女使没料到她会哭出声,慌忙伸手去捂:“娘子,哭不得啊。” 江华容一激灵,登时便止住了泪,慌张地望着冷冰冰的墙壁。 然隔壁还是察觉到了。 陆缙一贯敏锐,即便在此时也不例外。 他倏地顿住,侧着耳细听,外面却没了人声,只听得风灯摇曳和火烛霹雳,远处似乎有野猫在叫,凄凄厉厉,尖细刺耳。 大约是听错了。 黑暗中沉默了一息后,陆缙回头,沉着声音低低道了一句:“抱歉。” 他手臂一支,江晚吟睁开眼,才发觉陆缙是在对她说话。 但方才哭的并不是她……江晚吟只思索了片刻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连忙偏过了头,轻轻掩饰过去:“没事。” 陆缙撩开她贴在脸颊上的一缕长长的额发,确认她好的很,眼眸一深,便不再顾忌。 夜已经很深了,经过刚才那一声,差点暴露,江华容尽管再委屈,都不敢再出声。 她攥紧了手中的帕子,深吸了一口气,没关系,只要等事情了结后将这个庶妹除了,就不会有人知道她江华容还曾经有这么狼狈,这么不堪的时候。 江华容起身推了窗子,嘈杂的蛙鸣和沸腾的蝉声齐齐涌了进来,吹散了满身的汗,她也慢慢冷静下来。 又过了三刻钟,女使床边的铃铛终于被拉动响了一下。 紧接着隔壁传来一道略哑的声音:“备水。” 耳房里尴尬的沉默才终于被打破,女使连忙答应了一声,逃也似的推了门出去。 正房里还是暗的,但窗户大开着,等女使叫人备了热水踏进内室的时候,只看见微凉的夜风徐徐的拂着床幔。 而陆缙已经披了衣下了榻,霜白的月光下,只能看到他高大的身影后隐隐露出女子半只手臂,正从榻上垂下来。 那只手臂极白,连指尖都透着淡粉,美人如玉,惹得女使忍不住多看了一眼,然下一刻一道凌厉的视线便打了过来,女使随即低了头,恭谨地回禀道:“世子,水已经备好了。” 陆缙转过身对那帐子里的人道:“你先去。” 江晚吟还记得嫡母对她说过的话,微微侧过了身,闷声拒绝:“我想歇一歇。” 这确实也是实话。 陆缙眼神从她的指尖掠过,眸色暗了暗,没再强求,只吩咐女使明日叫小厨房备一些补气血的药。 陆缙走后,等耳边传来了水声,一直背对着的江晚吟才转过身,微微舒了口气。 平心而论,陆缙样貌与风度俱佳,时不时便会捋开她的额发,便是到现在也不忘关心她,的确极有涵养。 但这些也无法抹去他们之间天然的悬殊。 江晚吟在小娘子里也算是匀称适中的,到了陆缙面前,却将将只到他的胸口。 他手掌宽厚有力,一只便可攥住她半边腰。至于纤长的双臂在他的双掌之下也仿佛泥塑的一般,他微微一用力,像剪刀开合一般容易,轻易便压到最底。 江晚吟有些后怕,阖着眼歇了一会儿,稍稍回了力气才叫早已等候在外头的晴翠扶着回了自己的水云间去。 因为担心被发现,她走的极慢,走两步,便回头看一眼,幸好这条小路极为隐秘,否则落在有心人眼里还不知要传出什么话。 然而,在江华容看来,却只觉得她矫情。 江晚吟自然也看到了守在耳房旁的嫡姐,推开了扶着她的女使,仍是分外客气:“不早了,阿姐还未休息吗?” 可她一低头,那眉眼处的艳色愈发扎了江华容的眼。 “你……”江华容眉间紧蹙。 江晚吟不明白她在气什么,抬起头:“怎么了?” 也对,如今得偿所愿,江华容才是受益最大的人,正如母亲所说,何必跟一个玩意儿计较? 她敛了情绪,让自己看起来尽量平静:“正要休息,只是我想着你明日你便要进家塾,特来嘱咐两句,这国公府里最讲规矩,德容言功,样样需谨慎,你这副样子……” 她将人扫视一遍,微微皱了眉:“须得束胸,再打扮的素净些,没得叫旁人说轻浮。” 一旁的晴翠心生不忿,小娘子如今这模样还不是大娘子叫人教出来的。 江晚吟忽然想起了那时隐约听到的哭声,总算明白了江华容今晚为何如此刻薄了。 她既觉得长姐咄咄逼人可恨,却又忍不住生怜。 捏了捏手中的帕子,江晚吟并不在意,只淡淡地说“知道了”。 不过这倒给江晚吟提了醒。 她是泡了那么多的药浴后才变成这副样子,那江华容呢,如今看来她对陆缙的在意并不是假的,那为何——丈夫出征两年,甚至一度传来死讯,她不见消瘦,反倒愈发丰满? 江晚吟多看了江华容一眼,目光微微凝着。 江华容察觉到了一丝打量,心底滑过一丝慌乱,随口将她打发下去:“不早了,你今天也累了,休息去吧。” 江晚吟隐约察觉到嫡姐的病似乎不像看起来那么简单。但她不过是为了裴时序才答应了相替,无心与她相争,便没深究,只低低回了一句:“阿姐也早点休息。” 随后,江晚吟便让晴翠搀着回了水云间去。 江华容目送她的背影,像是一拳打到了棉花上,软绵绵的无力,又无处发泄,只觉得头疼欲裂,揉着眉心打着圈儿。 偏偏身旁的女使眼光还黏在江晚吟背影上,仿佛头一回见到美人似的,呆愣愣的,也不知来扶她,江华容便斜了女使一眼:“看什么,时候不早了,还不快扶我回去。” 女使这才回了神,慌忙去扶。 却想小娘子甚至比大娘子还美上许多呢。 此时,披香院的正房里,陆缙正沐浴完出来。 然等他回了房,灯亮了,原本伏在榻上的人却不见了。 值夜的女使上前解释道:“世子,夫人说她尚且有些不习惯,想一个人去偏房睡。” 陆缙眼神掠过那张元帕,略有些头疼,只吩咐道:“收拾吧。” 等一切收拾完,天边已经泛了白,晨雾也缓缓升起。 这一夜,三个人几乎都彻夜未眠。 *** 习惯使然,第二日陆缙仍是同往常一样,卯时便醒了。 江华容也同所有的新妇一样,领着女使端了热水和帕子进来,伺候夫君洗漱。 经过了昨晚,陆缙对这个妻子印象好转了许多。 然而当帐子一掀开,他看到那张笑吟吟的脸时,眼神却忽然顿住。 “郎君,怎么了?”江华容笑着递了热帕子过去。 她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陆缙,挺鼻薄唇,领口没有束紧,隐约看的见微耸的喉结,比之平日的拒人千里,多了一分说不出的风流。 江华容脸颊微微红了,声音也低下去,将拧好的热帕子又递了递:“郎君,今日需去立雪堂请安,婆母还等着我们呢。” 明明这张脸同昨日初见没什么不同,但陆缙却略觉不适。 他又闻到了那股浓香的脂粉气,香的过了头。 倒不如昨晚清清淡淡的,什么都不用。 但这是圆房的第二日,不好落了妻子的面子,于是他什么都没说,只随口嗯了一声,接过了帕子。 更完衣,两个人便一同去了立雪堂。 那张元帕早就被呈上去了,长公主差使人瞧了一眼,确认无误了,对着江华容态度也和蔼了不少,特特拉过了她的手安慰道:“这两年你着实辛苦了,二郎回来了,你也能轻松些。” 江华容自然也瞧见了那帕子,心口被猛地一扎。 但脸上却还不得不装成含羞带怯的模样:“都是儿媳分内之事,哪里算得上辛苦。” “你也不必自谦,这两年我全看在眼里,便是年初那一回,你也无任何抱怨,实在是难为你了。”长公主愈发满意,从腕上褪了个镯子替她带上,“既圆了房,你也该注意调理调理身体,早日为二郎诞下子嗣,他祖母一直盼着呢,如今又病重,若是有了喜也好叫老人家欢喜欢喜。” 江华容心里愈发酸的发苦,摸着腕上的玉镯什么都不敢说,只连声答应:“儿媳知道了。” 交代完江华容,长公主又看向陆缙:“二郎你也是,三月后又要赴任了,到时候不好携家眷去,趁着这段时间还在府里,你也该多同你夫人亲近亲近,若是这几月便能有了子嗣,便再好不过了。” 陆缙如今是长子嫡孙,自然知晓自己的责任所在,放下了茶盏也应下:“儿子知道了。” 平心而论,江氏虽其他尚有缺漏,但样貌倒是极好,与二郎站在一起,也算的上是男才女貌。 慢慢来吧,长公主交代完,颇为满意,又拉着他们说了这两年的事,方叫他们出去。 出了门,江华容小心地跟在陆缙身后,想搭话又不知该说什么,便询问道:“郎君,夏日将尽,该是备秋衣的时候了,我选了几匹料子,却不知你尺寸,你若是无事,不如便一同回去量一量。” 陆缙闻言,只淡声道:“康平知道,他会告知你。” 江华容本意是想同他亲近一番,没料到他如此直接,竟叫了下人打发她,被拂了脸面,只好装作若无其事:“那也好,毕竟郎君你十分忙碌。” 想了想,她又追上去:“承平侯府的三姑奶奶明日要做寿,郎君你明日可有空,不如我们一同前去?” “明日需进宫,太后要见我。”陆缙声音仍是没什么波澜。 太后是他外祖母,他一去两年,老人家自然念的紧,江华容又敛了声,低低答应了一声:“郎君记得代我向娘娘问好。” 却想,这两年太后都未曾要她进过宫一次,料想大约并不十分满意她。 江华容本期待陆缙能带她一起,等了一路,陆缙仍是没开口,心里愈发落寞。 直到快出院子的时候,她碎步跟上去,终于忍不住又试着问了一句:“郎君,晚膳你是否过来同用?” 陆缙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眼皮抬了抬,暂未搭话,反倒打量了她一眼。 自兄长去后,他便是长子嫡孙,自小便养成了沉稳的性子,喜怒不外露,少年老成。 对于男女之事,他从前在军中见的也不少。边地风气开放,兵士又都是壮年,夜巡时不时便能撞见野鸳鸯,甚至耐不住的兵士拉了营妓便幕天席地。 教养使然,那时他无波无澜,只觉得他们如同禽兽一般野蛮。 未曾料到,轮到他时,有一日他竟会做的更过分。 所以,他更未料到第二日妻子还会主动邀他。 陆缙压下了心思,略略皱了眉,觉察出一丝不对,反问道:“你昨日,不是说想歇一歇?” 江华容根本不知他们之间的私语,猛然发觉自己说错了话。 脸上瞬间血色褪尽。 5、相似 许是积威日久,陆缙只是不轻不重地看了她一眼,江华容手心便出了冷汗。 这一眼,江华容脑中千回百转。 极短的时间里已经把身败名裂,千夫所指,众人落井下石的场面全部过了一遍。 她更是恨极了江晚吟,为何如此重要的事竟不告知她? 江华容急切地想着说辞,偶然看到了不远处的立雪堂,忽地灵光一闪,想起了一些陈年旧事来。 情急之下,她缓缓启唇:“我这也是为了子嗣着想,婆母方才再三催促,我是怕拖延下去,叫她老人家不满意,且祖母也病重,十分盼个孙儿,再说,我毕竟已嫁过来两年了,若是再无所出,恐叫人非议,所以,才不得不……” 江华容声音低下去,显得十分为难。 她这么说,其实是在提醒陆缙平阳长公主当年因子嗣之事所受的非议,想故技重施,博得一点同情。 陆缙的母亲平阳长公主乃是先帝最看重的公主,自小便被视为掌上明珠,嫁的郎君文武双全,生的儿子更是青出于蓝,她的日子全上京无人不夸无人不羡。 但少有人知道,其实长公主也曾有过一桩不小的烦心事——子嗣。 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公主未出阁前,先帝曾言,尚公主者非但要学识出众,才貌俱佳,还有最重要的一条便是,必不得纳妾。 开国公当年对长公主一见倾心,尚了公主后,也确实做到了。 夫妇二人琴瑟和鸣,相敬如宾,一直是上京内的佳话。 便是长公主当年因生了大公子伤了身子,后大公子又早早夭折,长公主三年内再无所出,开国公未曾动过纳妾的念头。 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当时京内已经有了流言,说即便是公主之尊,也不能逼得人绝了香火。 连老太太当时,似乎也有不满。 后来,长公主调养了许久,之后一连生了陆缙与陆宛一子一女,长房这一脉才算传承下去,悠悠众口才被堵上。 但所有世家公府里只有一个嫡子的还是少见。 故而当初陆缙出征,老太太才会那般紧张,执意要为他先娶妻。 这也是江华容能侥幸嫁过来的缘由,因此,她记得十分牢。 果然,陆缙听了之后,陡然沉默下来。 他打量了一眼妻子垂着的头,只是淡声道:“母亲与祖母的话你不必太过在意,子嗣之事顺其自然,无需强求。” 江华容这才松了口气。 但实际上即便她想,也无法生育了,只略有些心酸:“谢郎君体谅。” 提起子嗣,陆缙偶又想起昨晚一直熄着灯,他虽留意,但毕竟看不清她状况如何。 她也是个能忍的,除了一开始,后来指甲都抓弯了硬是不肯泄出一丝声音。 依稀只记得他起身时,她浑身染了一层薄汗,若是没他的手臂托着,便要软的从榻上滑下去了。 “你……”陆缙沉吟片刻,有心想问问她现在如何。 一垂眸,却只瞧见了一张敷了厚厚的粉,勾勒的过分精致的脸。 她现在看起来好的很。 陆缙便没再问,只转了身丢下一句:“你也累了,今日且歇着,晚上不必等我了。” 然后便一个人回了前院的书房。 江华容本想同陆缙再说说别的,却不明白他为何突然之间变的极其冷淡,只能眼睁睁目送他离开。 但心口的火气却压不住,等陆缙一走,她便折回了披香院打算晚点找江晚吟问个一二。 屋漏偏逢连夜雨,江华容走到一半的时候,正巧撞见了府里的教养妈妈。 从她口中,江华容方知今晨江晚吟连家塾都没去,而家塾里的几位娘子都已经互相引介完,学了一回点茶了。 这愈发让江华容失了脸面。 她替江晚吟寻了个生病的由头才敷衍过去,但一连两回攒下的怒火已按捺不住,拔步便朝水云间走去。 水云间里 晴翠正急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后半夜娘子回来之后,简单擦洗了一番后蒙头便睡下。 晴翠看她实在疲累,早上刻意晚些再叫她,只想着不误了去家塾的时辰便好。 谁知,直到卯正了,一连叫了几声,那熟睡的人仍是没反应。 晴翠发觉不对,探过身,小心地将侧着睡的江晚吟掰了过来,才发觉她不知何时生了热,烧的脸颊绯红,连贴身的里衣都湿了。 晴翠当时便慌了,然江晚吟满身的印子,她不敢去请大夫,思来想去,便只好去了披香院正房里找江华容。 但江华容那时正陪着陆缙一起在立雪堂请安,自然也无暇见她。 于是晴翠又只好折了回来,拧了湿帕子给江晚吟擦身。 一直到天明,她正心急的时候,江华容却突然领着女使闯了进来。 晴翠以为她是来替小娘子看病的,却没想到,江华容进来后的第一句却是劈头盖脸的责问。 “都什么时辰了,竟还未起?这第一日便张狂到连家塾都不去,白白叫那么多贵女候着,我倒想问问林姨娘究竟是怎么教规矩的?” 晴翠被她一连串的话砸懵了,连忙解释:“大娘子您误会了。小娘子不是不去,是夜半起了热,我正想着去找您呢。” 江华容仿佛被当头浇了一盆水,火气顿时没法发作。 她被领着往里间看了一眼,果然瞧见那榻边摆着个盛水的铜盆和几张湿敷过的帕子。 “大娘子,小娘子烧的厉害,您能不能请个大夫来?”晴翠继续央道。 “传了府里大夫,何异于将此事公之于众?”江华容想都没想,果断不许,“不过是烧一烧罢了,你多拧几条帕子便是了。” “府里的大夫不行,那可否去外头找个来?”晴翠又问。 “你当我不心疼她,这毕竟是我的亲妹妹。”江华容坐下来,拉着江晚吟的手似乎十分忧心,语气却丝毫没有转圜的余地,“这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她这副样子,如何好叫旁人看见,且忍一忍吧。” “可这一夜都换了三条了,娘子还是没醒,我怕……” 晴翠仍是啰嗦,江华容已经十分不耐,正欲寻个借口离开,却忽然间发觉江晚吟不知何时已经醒了。 一双沉静如水的眼正静静的瞧着她。 她明明什么都没说,江华容却有一种被看透的错觉。 可母亲不是说这个庶妹自小在几个粗使婆子手底下长大,胆子小,见识短,最是好拿捏么? 江华容略觉得怪异,思量了一番,声音越愈发关切:“三妹妹,你醒了?你莫要误会,我不是不替你请,只是这时候实在不方便,你也需体谅我。” 江晚吟此时方确认这个嫡姐不但心气高,心性亦是不佳。 若不是为了留下,她未必会忍她。 她缓缓阖了眼,疲惫地开口道:“我知晓了,也不必请什么大夫,只要黄耆一钱、柴胡七分、黄芩、生甘草……” 她细细数了几样:“让晴翠熬了端与我服下便好。” “你懂医理?”江华容微微诧异。 “姨娘久病,我略通一些。”江晚吟没说实话,这其实是跟裴时序学的,他母亲曾是个医女。 江华容着实是没想到,顿时又生出疑虑——那江晚吟会不会看出她的异样? 江华容顿觉这个庶妹不简单,暂时答应下来,让女使按着她说的去外面抓药,转而又不无责怪地瞥了她一眼:“你也莫怪我,你不去家塾也不同我说一声,害得我实在担心,这才着了急些。还有,你昨晚明明同郎君说好了,今日不同寝,却一丝一毫都不告诉我,差点叫我在在郎君面前露出马脚,这又是怎么回事?” 江晚吟微微一怔,努力回想着,想了许久才隐约想起昨晚她似乎的确说过累,没成想陆缙真的听进去了。 江晚吟没心力争辩,只简略解释了一番:“我不过随口一说,下次必不会了。” 江华容几乎已经能想象出他们是在何等情形下说出的这种话了,又惊异于陆缙也有这般体贴的时候。 那为何,偏偏白日里陆缙对她却并不见亲近? 江华容心眼窄,忍不住纠结起来:“这回便算了,下回无论你们说了什么,第二日都必须告知我,记住了吗?” 江晚吟闷沉地嗯了一声,答应下来。 “那好,你且好好养着吧,等养好了再去家塾。”江华容心里犹在计较,敷衍了几句之后便转身想走,然而江晚吟却又叫住了她。 “阿姐,我还需一点药膏。” “什么药?”江华容不以为意。 江晚吟大约是觉得难堪,缓缓侧过脸,许久才吐出几个字:“消肿化瘀的药。” 江华容猛然回头,怔怔地打量了江晚吟许久,总算明白她今日为何总是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了,也总算明白这高热从何而起。 她最后说的这几个字,恐怕才是主要缘由。 圆房夜,夫婿同妹妹纠缠不休,白日里却对姐姐极其冷淡,身旁的几个贴身女使闻言皆低下了头。 江华容脸颊亦是火辣辣的烧,当着众人的面暂且忍了下来,还是答应了。 可等回了自己的正房里,却怎么都想不开,发起脾气来更是眼泪直流,悔恨自己当初竟被一张相似的皮相迷了眼。 “姑爷又不知你们是两个人,且男人么,正值血气方刚的时候,晚上贪一点也是自然的。” 还是孙妈妈连忙将她抱住,又劝慰了许久,江华容才将将止住。 *** 陆氏出自吴郡,本就是立家百余年的世家大族,家风甚严,教出来的女儿也是极好的,执掌中馈,辅佐郎君,无一不精,在京中也是一等一数的上名的。 只是这一代陆氏子嗣不丰,长公主膝下只活了一子一女,其余的也只有三房还有个嫡女未出嫁,是以这一回要开家塾的时候,人丁明显寥落,故而不少人家借着伴读的名义将女儿送了进来。 有的,的确是看中了陆氏的家风,想叫女儿跟着敛敛性子。 而有的,则是奔着陆缙来的。 毕竟,这位世子当年的婚事实在太过仓促,竟让区区一个没落的伯府嫡女做了正妻,莫说现在,便是当初也太不相配。 听闻当年是老太太执意如此,长公主并不满意,这几月府里又隐隐传出了长公主有意替其纳个贵妾的说法,所以,这几家送女儿入家塾是假,实则是想让女儿提前露露脸,万一到时候果有其事,也好近水楼台先得月。 是以,这一回,家塾里不单有出身贵重的嫡女,也有几个貌美的庶女,皆是二房三房的近亲,寻了借口硬塞进来的。 只是这心思实在太浅显,故而家塾刚开的第一日,这群小娘子们嘴上不说,实际上却自觉的分成了两边。 一派自然是嫡女们,尤其是长公主的独女陆宛,自视骄矜,教养妈妈们教的东西大多早已学过,不过是来展示才艺罢了。 另一边是貌美的庶女们,她们见识大多短了些,的确比不上前头,但她们也心知将来又不当真要持家,故而学东西只用七分力气,其余时候,全用在怎么妆点自己和偶遇陆缙上了。 家塾开到第四天,七八人都已熟识了,点茶这一项也已经学的差不多的时候,她们偶然又获知其实家塾里还少了一位小娘子没来。 听闻是刚入府便生了病,将养了三日,今日刚刚病愈,正要过来。 并且,那也是个庶女。 非但如此,还是如今这位正头太太的妹妹。 这……就颇为引人遐思了。 不过陆宛闻言却只轻飘飘地一笑,当了笑话。 “我那兄长最是古板重礼,同我父亲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除非无子,否则以他的性子便是纳妾都未必愿意,更别提姐妹共侍一夫如此荒唐的事了,他绝不可能同意。” 公府家风甚严,便是一般的有爵人家,也十分忌讳姐妹同夫这样的事情。 且这位正头夫人苦等两年,刚刚圆房,哪里便舍得将郎君推出去? 大约也是送过来镀镀金罢了。 一干人都觉得十分有理,这个未曾谋面的小娘子恐怕是最不可能的那个,于是反而没什么人在意她了。 *** 水云间 江晚吟烧了一日,用了药后又养了两日,才算将养过来。 幸好这位姐夫也不是个重欲的,圆房过后一连三日都歇在前院,此事方瞒了过去。 到了第四日,该是去家塾的日子了。 晴翠见她刚好,犹豫着不知该不该继续帮她束胸。 江晚吟这几日已经略略听闻了家塾那边的状况了,深觉那里是个是非之地,还是切莫出风头的好,于是仍是叫晴翠帮她:“束吧。” 束完胸,换了一身鹅黄襦裙,又挽了个凌虚髻,晴翠只觉得小娘子又美貌了许多,仍不乏少女的灵动娇俏,但轻轻看过来一眼,眼波流转间,柔情万千,十足的动人心弦。 不巧,今日天公不作美,又飘起了雨丝。 且因着梅雨霏霏数日,园子里用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有些角落里已经生了青苔,时不时便要滑人一脚,愈发要人留神。 偏偏,江晚吟穿的是还是软缎绣鞋,为防摔倒,江晚吟便轻轻提起裙角,走的小心翼翼。 这么一耽误,等她穿过偌大的园子的时候,时候已经不早了。 刚拐出园子,走上大道,江晚吟便加快了步子,生怕到晚了叫人说拿乔,惹出麻烦来。 然而走的快,油纸伞又斜斜的低着,江晚吟看不清前面的路,一拐弯,往廊庑上去时她脚底一滑不小心迎面猛地撞上了一个人—— 油纸伞一不留神从手中脱了出去,江晚吟也刚好撞上他胸口。 鼻尖微微一酸,她只觉得这人胸膛实在是硬的过分。 更不巧的是,软缎的鞋底也打了滑,眼看便要摔倒在周围的泥水里,幸得那人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她才免得摔倒。 站稳后,江晚吟先是紧张地瞧了一眼鹅黄裙摆,确认衣裙上没沾上泥点,才稍稍放了心。 然而一回神,那一掌便攥住了她半边腰的触感实在太过熟悉,江晚吟浑身一僵,几乎瞬间便猜出她是撞上了谁…… 果然,下一刻,头顶便传来了一道沉的让她头皮微微发麻的声音。 “可有事?” 陆缙给她留下的第一晚实在太过深刻,江晚吟即便知道这是白日,他不会对她做什么,仍是心有余悸。 何况,她这张脸,还是少出现在他眼前为好。 江晚吟立即轻轻推开了那只手,声音也低下去:“我没事。” 陆缙不以为意,然目光一低,他忽看到了那把掉落在廊边的伞和伞上描着的芰荷,骤然发觉原来那日在门前悄悄踮脚看他的那个不懂事的小姑娘,原来是她。 这几日,家塾里来了不少女子,时不时便有人丢个帕子,或者撞他一下,陆缙十分不耐,这才寻了条僻静的路。 这个女子,竟也这样巧。 且她现在要去的方向,也是家塾,陆缙只以为眼前人是哪家送过来的庶女,神色不变,只淡淡嗯了一声,侧身让她过去:“雨天路滑,往后小心。” 江晚吟如蒙大赦,低低答应了一声,弯身捡起地上的伞便要离开。 陆缙也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然而当江晚吟捡了伞正要离开时,陆缙余光里忽然看到了一张白净细腻的侧脸,一股说不出的熟悉感猛然涌上来,他陡然停了步,沉声叫住。 “站住。” 江晚吟脚步一顿,后背生了薄薄的汗,轻轻地问:“怎么了?” 陆缙一言不发,只回头,一步步地走过来。 江晚吟渐渐被他的影子一点点覆盖,忍不住紧张起来,最终,当眼前完全被他高大的身形挡住时,她连头发丝几乎都要竖起来。 此时,陆缙脚步终于停住,淡淡地命令道: “你,抬起头来。” 6、夜半 江晚吟此刻总算切身体会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是何感觉了。 她现在便像被一块被摆在砧板的肉,而陆缙的眼神则如刀,一刀一刀慢条斯理地将她剥开,摊平。 “我……”她犹豫着要找个借口,陆缙却直接打断。 “抬起来。” 他声音淡漠,像经冬的冰,面目也是冷白。 江晚吟余光里只能看到一道利落的颌线,指尖蜷了一下,只好缓缓抬起了头。 淡樱色的唇,小巧的琼鼻,一点点往上抬,当那双眼波流眄的眼睛也完全露出来时,陆缙眼前猛地被艳色一击。 第一眼,他竟忘了自己是为何要她抬起头来了。 第二眼,他方敛了心绪,沉沉地盯着她又细细看了一遍,确认自己并未看错。 那张脸,竟同他的妻江氏有几分相似。 “你是谁?”他眼帘一掀,目光多了几分打量。 江晚吟知道他是认出来了,便只能如实地回答:“我是忠勇伯府的女儿,在家行三,我长姐是长房的大娘子。” 忠勇伯府的三姑娘……原来是妻妹,难怪生的这么像。 算起来,他该是她的姐夫了。 陆缙只说:“你同你长姐,生的倒是像。” 江晚吟脑中顿时炸了一道惊雷,被他盯的后背发了汗,但她知道,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露怯。 亲姐妹么,相似才是正常的。 且这种事如此隐秘,便是陆缙再敏锐,也未必能想到。 于是江晚吟微微垂下了眼睫:“旁人也总这么说,不过长姐是嫡,我是庶,我自知同她差得远。” 这话却是自谦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她们虽像,但这个妹妹显然要更胜一筹,尤其是那眉眼,清丽不可方物。 方才走的急,她身上沾了些水汽,纱裙一湿,牢牢地裹着她的腰,严丝合缝。 陆缙扫了一眼,偶然瞥到了藕荷色的一支小荷,才猛然发觉眼神随她那只细白的手落到了哪里—— 他倏地回神,瞬间挪了开,未曾想到自己有一日竟会对刚见了一面的妻妹如此逾矩。 但她还小。 年纪也小,看起来只是个刚及笄的小姑娘,和她的长姐完全不同。 没人陆缙更清楚,他的妻是何等玲珑。 周身不合时宜的浮起一股异动,陆缙压下去,随口问道:“怎么从前没听过你?” 他记性极好,京中的各色人家各种关系无所不知,略一调动便发觉忠勇伯府似乎并未有这个年纪的庶女。 “我自小因病长在青州,最近才回。”江晚吟如实回答。 青州距上京数百里,难怪未曾听闻过。 陆缙没再多问,只说:“既来了府里,便不必拘束,我是你姐夫,有需要尽可提。” 前几日刚同过床,江晚吟自然知道他是谁,但也只能装作不知地似乎刚发现似的,唤了他一声“姐夫”,然后便连忙低头:“时候不早了,我还要去家塾,您若是无事,我可否先行告退?” 陆缙薄唇微抿,淡淡嗯了一声。 江晚吟这才终于得已脱身。 但经过刚刚那么一撞,那把油纸伞被撞的折了一根伞骨,正塌下来半边,江晚吟试图将那伞骨接回去,却怎么都连不上。 陆缙还在一旁看着,她越着急,手底就越乱。 忙活了有一会儿,陆缙似乎发觉了她的窘迫,示意了小厮一眼,小厮立马将他们多的伞递了过去。 “外面雨大,姑娘先用吧。” 江晚吟并不敢接,摆了摆手:“没事的,离家塾不远了,我脚程快一点……” “拿着。”陆缙也开了口,语气虽淡,却不容拒绝。 江晚吟却实在不想在白日同他多接触。 她也看过话本,这借伞借了必定还要还,讲究一个有来有回,如此一来便凭空添上许多交际,便是没什么,也要磨出三分。 江晚吟抿了抿唇,只推说:“当真不必了,多谢姐夫好意。” 她话很客气,礼数也是十分周全,但动作却极为利落,一转身却抱着已经坏掉的伞冲进了濛濛的细雨里。 小厮没料到这姑娘如此果决,拿着手中的伞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便是陆缙,望着雨中那道鹅黄的背影也微微皱了眉,仔细回想了一番方才的对话。 他有那般可怕吗? 第一面就将人吓得连伞也不敢接。 甚至连头也不回,就冲进了大雨里。 不过毕竟是妻妹,是该避嫌,陆缙没再多言,只吩咐了一声“走吧”,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雨并不大,等江晚吟到了设在长公主园子里的家塾时,只微微沾湿了发丝,鹅黄襦裙裹着腰身,颇引了几分打量。 “这位……便是那位生了病的江妹妹吧?怎的淋了雨?”三房送过的来的娘家庶女率先过来搭了话,又吩咐人拿了帕子替她擦。 江晚吟谢过了她,解释道:“半路起了风,伞坏了。” 旋即,投过来的目光更多了。 她们只知她病了,却不知她如此美貌,一时间,众人眼中皆露出几分惊异。 不过有了陆宛先前的话,她再美,也没人多想,反倒凑过去亲亲热热的问起来。 “江妹妹生的是什么病?” “怎的一入府便病倒了,现下可大好了?” “再擦擦,你刚好,如今可不能再着凉。” “就是,这也太不巧了,怎么偏赶上这时候。” “偶感了风寒,吃了几副药,已经好多了” 江晚晚一一谢过,按照同长姐事先拟好的说辞答了,几个小娘子你一句我一句安慰了一通,顿时便热络了起来。 “这伞已经坏了,怎么还留着?”又有一人说道,说罢,便亲切地上前要替她处理,“江小娘子,我帮你丢了吧。” 江晚吟连忙收回了手,握着伞垂到了身侧:“不必了,这伞还可修一修。” 那女子一挑眉,想起她的身份,没再强求。 几位看向她时,也多了分怜意,料想她恐怕并不丰裕,连破伞都留着。 这其实是想错了,江晚吟自小到大,最不缺的就是银子,她留着这伞,全然是因为这伞是裴时序赠与她的,她实在舍不得罢了。 江晚吟垂眸,捋着被折坏的伞骨,却怎么都拢不上,默默又放下。 他留给她的念想,到如今,是越来越少了,迟早有一天,会消失殆尽吧。 这边亲亲热热的时候,另一边不知是谁嗤了一声:“又来了一个投机取巧的。” “这话可不好说,这位可是那位正头夫人的亲妹妹,宛宛,算起来,你还该叫她一声姐姐呢。”又有一人打趣道。 “什么姐姐妹妹的,我阿娘只生了我一个女儿。你可别替我乱攀亲!”陆宛微恼,白了那女子一眼。 那女子一贯知晓陆宛与她大嫂不睦,只是没想到隔阂竟这样深,于是识趣地闭了嘴:“我不过随口说说罢了。” 陆宛的确不喜江华容,这个嫂嫂不能持家,不会管账,连操办个宴会都排不好席位,除了那张脸,再无可夸耀的。 不对。陆宛又瞥了一眼对面的江晚吟,现在那个嫂嫂最引以为傲的那张脸都被她的妹妹给比下去了,当真是百无一用。 陆宛颇为不屑,自然也连带着看不上江晚吟。 但是教养妈妈还看着,她也不能失了风度,还是走过去关心一二。 江晚吟自然知道她的身份,也回之一笑,两个人不算热络,但还算相安无事。 家塾虽说也请了先生教些诗书,但女子不能科考,嫁入夫家才是归途,故而德容言功这四德才是她们主要学的。 因着这已经是第四日,点茶已经教完了,今日教的是乃是“容”,所以江晚吟融进来倒并没什么困难。 只她不知,今日过来教的乃是宫里来的老嬷嬷,姓王,曾是宫里的教仪姑姑,听说是长公主专门请来的。 众人心下顿时便有了计较,这恐是长公主派人观望来了,故而庶女们个个皆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便是嫡女们,也罕有这样的机会,一个个也端庄了许多。 果然这王嬷嬷一开口便十分不凡。 “大招有言,女子之美在于四,一是娥眉曼只,二是容则秀雅,三是小腰秀颈,四是丰肉微骨。常人多有一项,兼具其二者已是难得,兼具其三者,可称之美人;四者兼具,方可称为佳人。” 王嬷嬷一上来,先将美人列了四等,然后又将话头抛与她们,“诸位娘子不妨比照比照,自己是哪一等?” 在座的各位小娘子尚且年轻,被嬷嬷一问,低头看看自己,再看看旁人,三言两语的议论起来,最后眼光皆聚到了江晚吟身上,越看越觉得心惊,只觉得江晚吟无一不好,仿佛这传说中的美人的准则正是照着她才写出来的一般。 众人咋舌了一番,有个年纪小的,颇有些不忿:“嬷嬷这是何意,难不成今日是要教我们如何妆点姿容么?” 王嬷嬷等的便是这句话:“娘子此言差矣,这容之一字,不单只姿容,更指仪态,若是有貌无仪,那便好似相鼠有皮,所以,今日老奴要教给你们的,不是如何敷粉妆面,而是这一举一动的体态礼仪。” 她双掌一拍,早已等候在外头的女使便鱼贯地推了门,捧了一摞茶碗进来。 “嬷嬷,这是做何?”陆宛自诩见的多,也未曾见过这副阵仗,“昨日不是学了点茶么?” “今日这茶不是用来喝的,而是用来量规矩的。”王嬷嬷笑了,“还请小娘子各自领取一碗茶水,置于头顶,从门口走到我脚边,以一炷香为限,茶水洒的越少者越佳。” 这倒是个新奇的法子,一群小娘子议论纷纷,皆铆足了劲的想表现。 然这顶碗看着容易,实则极为困难,几个人上去,刚迈步便被泼了一身的水,仿佛落汤鸡似的,惹的人哄堂大笑,好不狼狈。 “我来试试!”陆宛一贯争强好胜,旁观了几个颇不服气。 她体态端庄,步伐平稳,头顶的青瓷碗稳稳当当的,虽则洒出了一点,但竟真的顺利走到了最后,引得一片叫好。 连王嬷嬷也侧了目,赞许地看过去一眼:“陆娘子果然出众。” 一群人皆试了一圈,王嬷嬷方注意到还有个小娘子没动。 “江小娘子,你如何不去?” 这种把戏本就是从青州那边传过来的,江晚吟自小便开始玩,莫说顶一个,便是三个她也顶的。 但眼下群狼环伺,不是出风头的时候,江晚吟抿了抿唇,只推说试试。 她体态轻盈,走起来毫不费力,不但如此,便是步子也极具美感,王嬷嬷一眼便看出了她的不一般。 然而在江晚吟即将平稳到达的时候,她却猛地身形一晃,那碗随之倾倒,淋湿了半边袖子。 周围立即唏嘘一声。 还是差了陆宛一点。 江晚吟却不见遗憾,只是一副技不如人的样子,平静地擦了擦打湿的衣袖:“是我疏忽了。” 陆宛眼眉一挑,虽压抑着喜色,但着实难掩得意。 她身边也迅速被围了起来,一群小娘子叽叽喳喳地讨问她是如何做到的。 王嬷嬷站在上头眯了眯眼,却看的分明,今日表现最好的不是陆宛,而是那个江小娘子。 这小娘子分明是在藏拙,才故意摔了一下。 小小年纪,丝毫没有争强好胜之态,反倒懂得避让,实属难得。 王嬷嬷不免多打量了江晚吟一眼。 其实这些小娘子们估量的没错,她的确是长公主请来替陆缙物色的合适的偏房的。 但长公主却说并不看姿容如何,也不看学的如何,要紧的是从学的过程里观察这些小娘子的性子,挑出沉稳的安分的,这才是最紧要的。 这位江小娘子可算是十成十的符合长公主的心意了,不但性子不争不抢,生的也是最好。 唯一的不好,便是她是如今这位正头夫人的亲妹,说出去恐怕不好听。 再观望观望吧,王嬷嬷暂且按下,没对江晚吟透露实情,又吩咐人继续操练起来。 江晚吟来的晚,全然不知王嬷嬷的心思,她身子刚好,应付了一日已颇为疲累。 这几日过的浑浑噩噩的,回了水云间后,她陡然想起一件事,转向晴翠:“今日初几了?” “初五。”晴翠翻了翻日历。 “原来已经这么久了……”江晚吟喃喃地念了一句,握着已经折坏的油纸伞,脸色慢慢黯淡下去。 原来裴时序已经离开这么久了。 算算时间,这两日便是他的百日祭。 她不知道裴时序究竟是何时遇害的,只能按着发现他的时辰算。 只是如今她寄人篱下,即便有心,也不方便大办。 且府里的老太太正病着,她白日若是祭拜,叫人看见了难免传出闲话来,于是江晚吟便打算等稍晚些时候寻个水边,放一只河灯聊表思念,也算有个寄托。 东西很快便备好了,天色也渐渐暗下来,江晚吟唯一担心的,便是陆缙今日会来,嫡姐又要叫她去,恐耽误了她祭拜。 一直等到晚膳的时辰过了,天色已经黑透了,江晚吟思索了一番,都这个时辰了陆缙还没来,今晚大约便是不来了。 毕竟这个姐夫总是一副淡漠的样子,可不像是会一时兴起,专程为了此事夜半登门的人。 于是戌正一过,江晚吟便裹了披风,提了河灯悄悄出了门。 “我出去一会儿,你不必跟着。” 晴翠不知她同裴时序的具体关节,便只好停了步,叮嘱道:“天晚了,娘子千万记得小心,早去早回。” *** 陆缙这几日极忙,的确无暇分心后院。 他即将赴任的绥州并不是个安定地方,尤其近几年,当地兴起了一个名为红莲教的邪-教,宣称“病不求医,杀人祭鬼”,且将人分三六九等,杀一个官身可积下五份功德,杀一个僧道,可作两份功德,故而当地围佛灭僧,击杀官员的事件屡出不穷。 甚至连上任的宣抚使都是死于这些暴徒之手。 这几日,陆缙便是去刑部翻看卷宗和派人去暗暗查访,想找出这总舵的藏身之地。 眼看天已不早了,伺候笔墨的康平估摸了一番,今日公子大约又要歇在前院,便试探着去问:“公子,今晚还是叫前院备水么?” 陆缙正阖着眼靠在椅背上休息,闻言嗯了一声。 但大约是见到了妻妹,让他想起了后院的妻,今日从晨起他便有些心浮气躁,白日里冲了两遍凉也未压下去。 到了晚上,蝉鸣阵阵,嘈杂的声音叫的他愈发有些燥-热。 江氏性情虽不为他所喜,晚上的时候,却格外合他的心意。 搭在桌案上在指骨扣了一下,陆缙忽又改了主意:“算了,去披香院。” 他的确不重欲,但既成了婚,也没必要忍着。 康平看了眼外面的天色,顿觉意外:“时候不早了,是否要提前去通传一声,准备一二?” 陆缙并不喜那些婆子丫头呼呼喝喝的,只说:“不必了,我一个人去便好。” 一起身,步履沉沉的出了门,直奔披香院而去。 7、暗换 披香院 江华容正在养身子,早早地便已经歇下了,院子里只留了女使轮班值夜。 夜半听见有人叩门,女使一时没反应过来,还以为是过来与她换班的另一个女使,她揉了揉眼,打着呵欠正欲埋怨,再一定睛,却看到了站在夜色中的陆缙,顿时连声音都结巴了:“世子?” 江华容原本已经睡下,猛然听见门外女使的声音,也跟着睁开了眼。 这几日,陆缙并未在披香院歇过,便是白日里来过一次,也是为了用膳。 但今日已经这么晚了,他必然不是为了用膳来的…… 江华容顿时慌了起来,望着睡在外间的孙妈妈不知所措:“嬷嬷,郎君突然来了,这可如何是好?” 孙妈妈很快便镇定下来:“大娘子您先想办法稳住郎君,老奴这就去找小娘子,只要您拖一会儿,应当来得及的。” 江华容应了一声,连忙起身,开了后门放她出去。 等孙妈妈走后,她又打起了十二分精神,起身去迎陆缙。 只是自落胎之后,她便元气大伤,唇色惨淡,脸色发黄,气色实在不佳,平日里只能靠厚施脂粉来掩盖。 她更不想在陆缙面前失了脸面,尽管匆忙,还是往唇上才搽了一点胭脂,又拍了些脂粉。 妆点后,江华容便换上了一副笑脸迎上去:“郎君,怎么这个时候来了,也不叫人提前通传,可需夜宵,我叫小厨房去准备。” 陆缙一进门,看见的便是一张和白日里一般无二的涂脂抹粉的脸。 脸色倏地冷却下来。 但来都来了,这个时候更没有走的道理,他神色不变,只回道:“不必忙了,备水吧。” 江华容感觉到了他的冷淡,眉眼间掩饰不住的落寞:“既如此,那郎君有事你再叫我。” 陆缙看了出来,却也没挽留。 实际上,他望着窗外浓黑的夜,连自己都不明方才还高涨的热意为何转瞬即逝。 净室里很快便传来了水声,江华容听着潺潺的声音,越发低落。 等江晚吟一来,她便该走了。 但不知为何,今日江晚吟来的尤其慢。 江华容正想着待会要敲打她几句时,孙妈妈忽然满头是汗的推开了后门,带来一个坏消息。 “大娘子,不好了,小娘子不见了,水云间里根本没人。” “不见了?”江华容眉毛一挑,拉着孙妈妈避到了墙角,压低声音问,“什么叫不见了,这个时候她不在房里睡觉,还能去哪,周围都找了吗?” “都找了,但晴翠那丫头只说小娘子是晚上突然决定出去的,也没说去哪。” “这小蹄子,怎么专拣这个时候不在?”江华容压根没想到江晚吟会不在,若是她早知道,一早便借口身体不适暂时将陆缙送走也不是不可。 但眼下,陆缙都已经去沐浴了,说什么都太晚了。 “娘子别急,算账的事往后挪挪,眼下郎君还在屋里,先找到人要紧,小娘子刚来几日,对府里还不甚熟识,我猜她即便是出门也不会走太远,等我多带几个人去,必能将她找回来。”孙妈妈估摸道。 江华容现在就像只无头苍蝇,哪有不应的,但转而又一想:“可……郎君若是此时便要就寝该如何是好,我最近下红已经止住了,能否自己……” “万万使不得!”孙妈妈赶紧止住她念头,“这小月子最是要紧,大夫说了,您这身子伤的太厉害,至少还得一月。” 江华容被这么一提醒,瞬间便打消了念头,压着胸口按了按:“我不过说说罢了,哪里真的敢,你快去找吧。” 孙妈妈答应了一声,便匆匆点了几个人,快步出了门。 净室里,陆缙隐约听到外面凌乱的脚步声,往外看了一眼:“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我突然发现母亲给我的镯子仿佛落在院子里,正差人去找呢。”江华容寻了个借口。 陆缙不疑有他,没再多问。 *** 夏日炎热,但晚上的湖边却微微冷,尤其当起了风的时候,透人心骨。 江晚吟鹅黄的裙裾被夜风吹的高高扬起,却不躲,只微微合抱双臂,小心地护着手心的莲灯。 等这阵风过了,她才弯身,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灯放入了湖中,轻轻一推,将灯送远。 夜色寂静,静水流深,湖面的烛光摇摆着,微弱却常亮,热烈又不伤人,正如裴时序给她的印象一样。 当初江晚吟仅凭一张小像便一厢情愿地认为陆缙和裴时序相似,现在回想起来,其实他们除了这张脸,从根本上便不同,甚至截然相反。 陆缙生来便是天之骄子,家世显赫,父母和美,除了这桩意外的婚事,这一生大约还没遇到过什么不顺的事,更没吃过什么苦头。 而裴时序则出身寒微,听闻他父亲是个负心人,他母亲不愿屈就,便毅然带着他离了家,他们母子从北到南,一路辗转,吃尽了苦头,也几乎看遍了脸色。 虽家贫,裴时序母亲对他倒十分看重,坚持要他读书。 为了付得起他求学的束脩,他母亲白日上山采药买药,晚上又替人浣衣服,一双手上不是扎伤,便是冻疮,几乎没有一块好皮。 裴时序也格外聪明,小小年纪便颇具才名。 然而便是连这样的苦日子都不能长久,在裴时序十岁那年,一向要强的母亲突然积劳成疾,溘然长逝,只留下了他一人。 舅父曾告诉过江晚吟,他便是在这个时候见到裴时序的。 第一面,裴时序便在卖身葬母。 舅父说,他身板虽瘦,但眼神坚毅,跪的异常笔直。 且寒冬腊月的,他自己一身单衣,却坚持给裹在草席里的母亲披上了棉袍。 舅父当时便觉着这个孩子是个有孝心的,帮了他一把,将人带回去准备当个学徒用。 后来裴时序锋芒渐露,舅父又无子,便干脆将他收为义子,自那以后,裴时序的日子才好过许多。 江晚吟年纪比裴时序差了八岁,她初初见到裴时序的时候,他已经是个温润清隽的少年了,待人接物,极为和气,对她也十分包容。 他带她放风筝,荡秋千,陪她捉蝈蝈,扑蝴蝶,热了帮她扇风,冷了帮她捂手,只要她喊一声哥哥,裴时序不论多忙都会放下手中的事,过来摸摸她的头,笑着问她“又怎么了”。 若是舅父不说,江晚吟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如此温柔的一个人从前竟有那般凄惨的身世。 她曾试图去宽慰他,但裴时序只是付之一笑,说都已经过去了,提那些做什么。 在他们定下婚事的时候,他又说,除了他那个父亲,他真的没什么放不下的了。 那时,江晚吟也以为一切都已经苦尽甘来了。 然麻绳专挑细处断,命运偏找苦命人,熬过了坎坷的前半生,舅父明明已经打算把家业交给裴时序了,她也同裴时序定了终身,裴时序却偏偏在上京提亲时意外丧了命…… 他明明是那么好的人。 江晚吟望着那盏飘远的小灯,每每想起,都觉得老天何其不公。 此时,湖的对岸,也有一个人看见了这灯。 是正在找江晚吟的孙妈妈。 孙妈妈找江晚吟正找的心急如焚,依稀记得放灯似乎是青州的习俗,立即往上流找去,果然,没走多远,她便看见了坐在湖边的一抹熟悉身影。 “小娘子,终于找到您了,您快跟我走!”孙妈妈一把拉住江晚吟的手,拽着她便走。 江晚吟险些被拉了个趔趄,不明所以:“怎么了?” “姑爷来了,已经等了很久了,您若是再不出现,他恐怕要生疑了。”孙妈妈边走边解释道。 江晚吟着实没料到陆缙今晚会来,可她现在实在没心情。 她抿了抿唇,一停步,按住了孙妈妈的手:“嬷嬷,我今晚不想去。” 孙妈妈见多了她好脾气的样子,这还是头一回听她拒绝,微微一愣。 她想了想,疑心她还在介怀那日大娘子不为她请大夫的事,劝慰道:“小娘子,这可不是任性的时候,便是您有什么怨气,或者想要的,不妨过后再提。” 江晚吟仍是摇头。 “您误会了,今日是对我一个极要紧的人的祭日,我想在湖边陪他。就这一晚,行吗?” 她语气很轻,离得近,孙妈妈这才发现她眼睫还是湿的,显然是刚刚哭过。 刚刚祭拜完亲近的人,转头便要去婉转承欢,的确有点为人所难。 但孙妈妈也毫无办法,只叹了口气:“小娘子,今日兴许对您要紧,但晚上一到,您就是大娘子了,这就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日子,您别怨大娘子狠心。自然,您也别怨恨姑爷,这对他来说,也是再寻常不过的夫妻敦伦。小娘子,从您答应圆房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弓没有回头箭了,您今晚,只能去。” 江晚吟抿着唇,没有说话。 孙妈妈继续道:“再说,姑爷生性敏锐,想必您也觉察出了,今晚若是让他发现,恐怕整个披香院都得陪葬。娘子,您别让老奴为难。” 孙妈妈说的也对,不管她的初衷如何,她都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江晚吟回头又望了那莲灯一眼,眼睫一垂,终究还是没再拒绝:“走吧。” *** 久等不至,江华容已经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 偏偏,天气热,陆缙没泡多久便起了身。 他素来重体统,刚出浴,虽只着了一件白绫中衣,依旧扣的整整齐齐,连衣襟都捋的十分平。 声音亦是没什么情绪。 “不早了,就寝吧。” 江晚吟尚没来,江华容并不敢真的就寝,她竭力想着拖延的办法,当看到陆缙身上的水汽时,忽然想到:“郎君,你先去,天太热,我身上出了汗,也须再沐浴一回。” 陆缙瞥了眼她干燥的额,看出了她的躲避,不动声色,只说:“不急,你去吧,我吹吹风。” 他说着,便站到了窗边。 那窗子正对着堂前,江华容估量了一番,如此一来,江晚吟若是待会儿从门里进来,定然会被发现。 江华容这下是紧张的真的出了汗,却又不敢让陆缙离开,只好硬着头皮去了净室,希望通过净室的小窗拦住江晚吟,先藏在这里,待会儿熄了灯再进去。 此刻,她自然也没心情真的再沐浴,只叫女使搅动着桶中的水,弄出一点声响来,而自己则拉开了一丝窗缝,悄悄瞧着后头的动静。 而陆缙望着窗外的夜色,亦是沉沉的在思量着妻子为何躲他。 夜风习习,大雨过后,风中裹挟着丝丝凉意。 偶然间,他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草药气息。 眼神逡巡了一圈,落到了窗沿边的花盆里的药渣上,他眼神一顿,问道:“你病了?” 江华容不知他为何忽然这么问,自然否认:“郎君何出此言?” “既是没病,那窗边花盆中何来的药渣?”陆缙又问。 江华容浑身一激灵,忽地记起她仿佛上回喝药的时候顺手将药渣倒在花盆里,忘了叫人收拾了。 想了想,她连忙推到了江晚吟身上:“不是我,是我那个妹妹,她刚进府便着了风寒,这是我叫人替她煎的补药,恰好她昨日过来,便在这喝了。大约是嫌苦,她悄悄倒了吧。” 陆缙忽地想起了早上相撞的那一幕,妻妹眉目间,的确是刚刚病愈的样子,便随口问道:“你同她,很是亲近?” 这话并不好答,江晚吟生的那样好,江华容让她暗自相替,已然是冒险了。 其实心底里,江华容十分担心这个庶妹暗暗勾引陆缙,她自然不愿陆缙对江晚吟印象太好。但若是将关系说的太差,又不好解释她为何将人带进家塾。 于是江华容斟酌了一番,有些无奈地道:“毕竟是亲姊妹,她一个庶女,没规矩,也没见识,父亲叫我时时照拂着,我身为长姐不得不照顾一二。” 陆缙听出了她的意思,然白日匆匆一见,妻妹倒并不像没规矩的样子,陡然变得沉默。 江华容见他对江晚吟没什么兴趣,这才微微舒了口气。 恰在此时,忽然,后门被拉开了一丝缝,是孙妈妈带着江晚吟回来了。 江华容直接让江晚吟从窗户里进来,江晚吟不明所以,一抬头,忽然看到了站在窗边的陆缙,才明白自己差点撞到他眼底去了。 她小心地退回去,按照嫡姐说的,由孙妈妈托着从窗户里爬了进来,换了嫡姐出去。 然而一不小心,进来时不小心磕到了手臂,她闷哼了一声,外面的陆缙瞬间便觉出了异样,直接转身朝净室走来。 “你怎么了?” 江华容自然也听见了他的脚步声,颤着声解释道:“不小心摔了,已经没事了,郎君你不必来。” 陆缙脚步未停,仍是步步逼近。 眼看他已经到了门边,江华容未完全出去,江晚吟情急之下,为了引开他注意,只好直接脱了衣服进了浴桶里。 几乎在同一时间,陆缙也拉开了净室的帘子—— 他一定睛,却只听到一声女子受惊的惊呼。 那正准备出浴的人仿佛被吓到了,连忙背过身扯过一件衣服挡在脸前。 陆缙眼前一晃,只看见暴露在明亮烛光下的雪白肩背。 背上挂着晶莹的水珠,正顺着她流畅的线条缓缓滑落…… 8、跽跪 这一幕骤然闯入眼帘,陆缙倏地停步。 他知道妻子身段姣好,但上一回圆房时熄了灯,并未亲眼见过。 即便只是个背影,也极具冲击力。 陆缙瞥了一眼,一松手,放下了帘子,才挡住了迅速翻涌上来的绮思。 “抱歉。”他声音低沉。 江晚吟被他看了一眼,脸颊瞬间烫的发红。 “天气热,不宜泡太久,当心头晕。”陆缙定了定心神,隔着帘子告诫道。 “马上便来。”江晚吟低低的答应。 然经过了那一眼,陆缙眼前却挥之不去。 他转身离开,让女使上了凉茶。 一盏茶饮尽,却未能驱散热意,他松了松领口,又让人大开了窗,负手而立。 两扇窗洞开着,夜风阵阵的拂过,那股猛然激增的热意才被压下去一点,然眼底依旧是暗的,比窗外浓黑的夜色还要深上几许。 净室里,江晚吟见陆缙离开,朝窗边看了一眼,只见江华容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也好,省去了尴尬,江晚吟双手撑扶着桶壁休息,经过刚刚的惊心动魄,已经有些累。她磨蹭了一会儿,才披了衣出浴。 女使已经默契地铺好了床,熄好了灯,屋子里黑沉沉的,只有窗边透着一点微光。 陆缙正站在那里,负手而立。 见她出来,他微微侧目:“过来。” 声线清冽,极为悦耳。 但眼底却黑沉沉的,仿佛罩上一层阴翳,让人看不分明。 虽不知做什么,江晚吟拢好衣襟,还是过去。 等她站定,陆缙又示意了她一眼,让她站到窗前。 江晚吟疑心他是要她看什么,便虚虚扶在窗沿上,顺着他的眼神往外看了看。 今夜无月,窗外也是一片漆黑,远处,只能看见层层的屋脊和重重深门,近处,则只看到院中有一丛草木,被夜风拂过簌簌的晃着。 实在没什么可看的。 他为何要她站在这里? 江晚吟生疑,正想回头问问陆缙时,一只宽大的手忽然抚上了她的腰,原本平静的夜,倏然刮起了一场酝酿许久的狂风。 守在内室的女使原本还站在榻边,等着替他们落帐,等了好一会儿,再一看,不远处窗边的两道黑影不知何时已经影影绰绰的成了一道。 外面已经起了霜,星河迢递,草虫呦鸣,夜风拂过林梢,竹露清响,吹的窗底也染了霜时,陆缙方抱了她回去。 然而今日毕竟是裴时序的死祭,江晚吟到底是忍不住。 趁着夜色,她才敢肆无忌惮的打量着陆缙的脸,看了许久,又忍不住伸手顺着那侧脸摸上去,一点点描摹。 陆缙生的真的极好,下颌流畅,高鼻深目,平时看起来难以亲近,但此刻,却说不出的摄人心魄。 江晚吟指尖停在他的肩上,心念一动,忽然问:“郎君,你能亲亲我吗……” 陆缙倏地沉默。 江晚吟话一出口,后知后觉发现把心里对裴时序的话说出声了。 她曾悄悄看过旁人在灯会下吻的难舍难分,一直想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但裴时序分外守礼,连牵她的手都觉得是亵渎,自然不可能在成婚前吻她。 而陆缙,也不曾吻过她。 她心生后悔,又改口:“我不过随便说说,你不答……” 话没说完,陆缙却低下头,在她唇上点了一吻。 江晚吟脑袋一懵,空空如也。 第一反应是,原来他的唇也这样软。 又想,若是裴时序还在,他吻她的时候应当也便是这种感觉吧。 然陆缙却不会像裴时序那般规矩,浅尝辄止后紧接着继续捧起了她的脸,揉开她的唇瓣,深深吻了下去。 这一晚又到深夜。 江晚吟出门的时候,江华容竟还没睡,靠在远处的廊柱上,站在她必经的廊庑上不知等了多久了。 那样子有几分凄凉,江晚吟忽然很好奇,这个长姐生的究竟是何病,竟愿意生生把自己的夫君推出去。 然一见到她,江华容却一扫落寞,眉尾微挑:“三妹妹,你可知今夜险些便瞒不住了,我知道,你并不情愿,让你一个云英未嫁的姑娘做这种事着实是为难了,但你我如今在一条船上,我若是出了事,你以为郎君会留下你?” 江晚吟从未想过留下,只说:“阿姐想多了。” “你知道便好,千万莫要仗着郎君对你有几分贪恋便生了异心,要知道,他之所以如此对你,全是因为你扮的是我,是他的正妻,倘若你只是一个庶女,他甚至未必会多看你一眼,你明白吗?”江华容又敲打道。 江晚吟抿了抿唇:“阿姐不必多言,何况,我早已心有所属。” 江华容先前最担心的便是江晚吟夜夜承-欢,起了不该有的心思,乍一听她这么说,追问道:“是谁,怎么从前没听你提起过?是京中哪家的公子?” “他不在了。”江晚吟只低低地道。 江华容忽地明白了,怪不得她今晚一个悄悄出了门去放河灯,想来,怕是祭奠的便是这位。 伤心至此,恐怕情分极深,一时难以忘怀,自然也不会对陆缙生出妄念。 江华容拉过她的手,难得多了一丝真意:“这样的日子,也是难为你了,其实你只要提前跟我说,我自然会想办法替你挡着,明白么?” 江晚吟嗯了一声,却不想再多说,裴时序并不喜欢上京,他同他母亲当初便是从这里南下的,若不是为了提亲,他一生恐怕都未必会来。 江华容瞧见她垂着头,摆了摆手便让她下去休息了。 只是回去的路上,江华容隐约想起,那个姓裴的死了也三个多月了,她做贼心虚,头七尾七甚至百日都未曾祭拜过,现在回想起来,今晚这样的险状说不准便是他的冤魂作祟。 越想越觉得寒凉,于是江华容睡到一半从梦中惊醒,叫了孙妈妈来,叮嘱她明日记得私底下烧些纸钱去。 与她们二人相反,陆缙这一夜睡得极好。 昨夜他又想了想,妻子那般躲着他,后来连一个吻都问的小心翼翼,恐是他素日太过冷淡,让她心冷了。 故而今日对着妻子和煦了许多。 江华容着实受宠若惊,但当看到女使在打扫窗沿时,她眼皮跳了跳,颇有些难以置信。 “今日是不是该去向母亲请安了?” 更完衣,陆缙忽然问道。 江华容习惯了他的沉默,被他主动搭话,还是颇为欣喜的,只说:“是日子了,母亲体谅我,不必日日晨昏定省,只逢初一十五的时候去一趟,今日刚好是初一。” “我今日无事,同你走一趟。”陆缙又道。 “那自然更好,婆母这两日身子不好,有郎君在,想必婆母也能多用些饭。”江华容这回是真心笑了,跟在他身后一起出了门。 *** 立雪堂 因着身子有恙,陆缙同江华容到的时候,长公主尚未起,于是他们二人便暂且在花厅里等一等。 这时候的确是有些早,除了他们,也只有家塾里坐满了人。 长公主爱热闹,这家塾便设在了她的园子里,因是夏日,今日学的又是跽跪,王嬷嬷便领着一群小娘子去了不远处的水榭里。 水榭里安置了整整一排的蒲团,年轻的小娘子挨个站着,个个容貌上佳,江华容远远地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眼神。 她知道,这些小娘子们都是长公主为陆缙预备下的。 她出身本就不高,若是再无子,往后这后院恐怕是少不了人。 然而在那么多出众的小娘子中,不论容貌,身段还是仪容,江晚吟依旧是最拔尖的一个,一眼望过去,美的十分惊心夺目。 便是连陆缙都多看了一眼。 倒不是因为太出众,只是那张脸,说不出的熟识。 那群小娘子亦是存了心思,按照王嬷嬷的话,一个个屈膝往面前的蒲团上跪,腰身绷直,双腿后并,抬起头来时却偷偷地瞥着立雪堂的方向,秋波荡漾,希望能博得几分注意。 江晚吟并不像那些小娘子一样跃跃欲试,她望着面前的蒲团,又看看不远处的陆缙,生出了几分惧意。 然而还是轮到她了,不得已,她只能像其他小娘子一样。 膝盖猛地跪上去的那一刻,江晚吟没忍住皱了眉。 偏偏身旁的小娘子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体贴地问她一声:“怎么了?” 这一声,瞬间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眼光。 不远处的陆缙,亦是回了眸。 9、羞愧 日头已经出来了,湖面微波荡漾,波光粼粼。 陆缙目光投过去时,被湖面的反光一刺,晃了一眼。 然后江晚吟便极快的放下了罗裙,陆缙一定睛,只看见露在外面的素色罗袜,微卷着边,一闪而过一截极白的脚踝。 而罗袜的主人,还在不自在地往下扯着衣摆,直到将脚踝完全遮住。 她动作太快,水榭里的众人完全没看清,王嬷嬷便走过来去问那惊呼的小娘子。 “怎么了?” 那小娘子是三夫人的娘家侄女,姓郑,单名一个婵字,年纪尚小,仿佛被吓到了,只说:“江姐姐方才呼痛,我便看了一眼,发觉她膝上有大片的淤青,不知怎么伤的,着实可怖。” 在场的小娘子们年纪不算大,见识也尚在闺阁之中,唏嘘了一声,纷纷走过去按住江晚吟的肩:“江妹妹,要不要紧?可是磕到哪儿了。” “可不是,既然有伤怎么不说,还这样拼命。” “身子要紧,快别跪着了,先起来吧。” 江晚吟被发现的那一刻,是极为惊慌的。 做贼心虚,才觉得陆缙和其他人一定会往情-事上想。 但这是夏日,衣衫轻薄,磕着碰着实在是再寻常不过了。譬如这群长在闺阁,被娇养着长大的小娘子们,心思纯净,第一反应便是她不小心撞伤了,怕耽误进学,才忍着不说。 实际上,这确实也才是这个年纪的小娘子们该想的东西。 像她这样,尚未出阁便早早的经了人事,饱尝了情和欲,知道了太多这个年纪不该知道的东西,反而是异类。 她望着一张张关切的脸,忽然面红耳赤,无地自容。 也总算明白舅父当初得知她的决定时为何会气的那么狠,甚至恨铁不成钢地说她有朝一日,必定会后悔。 江晚吟缓缓别开脸,顺承下来:“是昨日下了雨,园子里的鹅卵石上又生了青苔,我回去时没留意跌了一跤。” “那条路啊,我昨日也差点滑倒了。”陆宛沉思了一会儿,附和道,“改日叫人清理清理,省的再绊人。” “难怪江妹妹昨日来的也迟了一会儿,往后可得小心。”又有人问,“要不要请个大夫过来瞧瞧?” “不妨事的,擦两日红花油便好了。”江晚吟连忙摇头。 一群人又拉着她的手看了看,发觉她确实没什么事,安慰几句,这才各自散开。 然不知陆缙是否生了疑,于是江晚吟起身时,又用余光朝不远处的立雪堂瞥过去。 陆缙已是成了家立了业的人,并在意一群十几岁小丫头的事情,且他素日便对母亲一手操办的家塾避退三舍,更是充耳不闻。 但水榭里那群小娘子叽叽喳喳的,声音实在清脆,他不想听,也听全了。 左不过是有个小姑娘滑倒了,若不是伤着的那位是他的妻妹,他未必会多看一眼。 眼神一收,他皱了眉,对着身旁的妻子道:“既是你的家妹,不论是嫡还是庶,来了府里,你须多照看一二,免的让旁人说怠慢。” “我会的,郎君不必分心。”江华容答应道。 陆缙忽地想起,他的妻,昨晚也有似乎也不适,又看向身边的人,眼神一低:“你如今怎么样?” 江华容茫然地抬头,不明白他的意思。 仔细一想,她才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心里却拔凉拔凉的。 其实,直到方才,若不是陆缙开口,她当真以为江晚吟是摔伤了。 眼下听来,分明又不是,她忽然想到了晨间女使打扫的窗沿,江华容虽落了胎,但那一晚自己也饮了杯中的酒,过的人事不省。 然这几日,她却被迫知道了许多。 这大概就是老天给她的报应吧,江华容只觉得讽刺,一步走错,夜夜煎熬。 她心里直泛苦,却只能低头装作羞涩:“郎君快别问了,这还在立雪堂呢。” 陆缙知道妻子的秉性,头一回圆房后第二日便如若常人,这回应当也没什么。 但她又实在太过淡然些了,淡然到好像全然与她无关,陆缙生性敏锐,正要追问,恰好,此时母亲从里间掀了帘出来了,于是他便敛了目光,只当无事发生。 “外面说什么呢,叽叽喳喳的,好不热闹。”长公主往外瞧了一眼,眼底十分有兴致。 “没什么,不过是一群小娘子在学跽跪罢了。”江华容笑着敷衍过去,上前替了嬷嬷,扶着长公主落座,“母亲今日可好些了?” “好多了,原也没什么,就是吹了风有些头疼。都是你公爹,大惊小怪,非要我卧床休养,惹得你们担心了。”长公主埋怨道。 明明是快知天命的岁数了,因生来便养尊处优,家事也和睦,长公主面皮白皙,气度雍容,保养的十分好,眼中更是罕见的留了一分这个年纪少有的清透,话虽是在埋怨,又何尝不是在夸耀夫妻情深。 “这怎么算大惊小怪,平阳,也不知是谁当年因头疼都疼昏过去了!” 门外忽又传来一道爽朗的中年男子大笑的声音,来人身形魁梧,留着长髯,是开国公陆骥。 与他相比,一旁的陆缙中和了几分平阳公主的秀美,长身玉立,面目冷白,更像个儒将。 江华容自小便听闻这位公爹的赫赫威名,有几分惧意,忙妥帖的行了礼。 陆缙却不甚热络,只淡淡地叫一声“父亲”。 “坐吧。”国公爷仿佛早已习惯了,并不意外,颔首应下,坐在了上首。 长公主一眼便看出了父子俩的微妙,其实他们从很久以前便是如此了,这回一同出征两年,她本以为两人之间缓和了许多,不曾想,还是如此。 然当着儿媳的面,并不好多说,于是长公主只当不知,问道:“今日怎么没去官署?” “你还病着,我不放心,待会儿再去。”陆骥望向她,“怎么样,今日可好些了?” “老毛病罢了,不过是当年生大郎落下的病根,每回刮风下雨都要犯上一回。”长公主不以为意。 但一想到故去的大郎,心中仍是不畅。 当初她怀着大郎时,陆骥出征在外,军情屡屡告急,她担心过度,动了胎气不慎早产,所以才落下了病根。 太医一度曾言她不能再生育,她也只想守着大郎,谁知又过了三年,偶然间她才得了陆缙和陆宛。 只是大郎却没那么好的运气了,他生下来多病,一激动便容易喘不上气。 她兄长,如今的官家知道内情后也愈发重视,下了重令一定要太医院将人保住,那几年宫里的太医几乎都住在了公府里,宫外的方士医女更是请了不知凡几,却也只将他吊了七年。 在一年雪夜,大郎还是突然犯病,不治身亡。 长公主目光慢慢暗淡下来,陆骥也被勾起了往事,拉着她的手叹了口气:“是我对不住你。” “同你有什么干系?是大郎福薄,怨不得谁。”长公主捏着帕子压了压,“怎么好端端的又说起这件事了,饭食已经摆好了,快用膳吧。” 陆缙仿佛没听见似的,直到江华容给他布了菜,他才略略回神。 眉眼却是冷的,并未动几筷。 江华容以为是布到了他不喜的菜,也不敢再动,一顿饭不言不语,吃的十分安静。 长公主看出了二人间的冷淡,又看看外头水榭里个个声如银铃,娇艳欲滴的小娘子,心下有了计较,等用完膳后,便寻了个借口将江华容支开。 “这几日库里新进来一批南边来的软烟罗,听闻是林氏的,他家料子闻名江南,薄如蝉翼,柔软细腻,你且去挑几匹,裁了做帐子,或是拿来罩在衣裙上头都是极好的。” “我正想要这个呢。”江华容不疑有他,谢过了婆母随着嬷嬷去了。 陆缙也要离开,却被长公主留下:“二郎,你且等等。” 长公主将人拉住,让他先用茶,然后直接了当地问道:“你同新妇相处的如何,可还满意?” 陆缙沉默了片刻,只说:“尚可。” 那便是还有转圜的余地了。 长公主思忖道:“你若是不喜江氏,家塾里来了许多小娘子,我听王嬷嬷说里面有个极好的,你若是愿意,我便将人叫过来给你瞧瞧。” 陆缙眉头一皱,却一口回绝:“母亲不必操劳了,儿子不纳妾。” “这是为何?你如今是四品,按例可有一妻四妾,只纳一个又不逾矩。”长公主不解。 “父亲既无妾室,儿子自然不敢有。”陆缙眼帘一掀,看向开国公。 “你同你父亲怎么能一样?”长公主目露诧异,“我和你父亲一起长大,对他的脾性习气一清二楚,当初他求娶我时便说好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他若是敢纳妾,我可不依,你外祖更不会依!可你不一样,江氏是意外嫁过来的,你甚至都不知,这些年公府也够提携她娘家了,你就不必再委屈了,自然要选个可心的当枕边人。” 陆缙端坐着,一言不发,只端起了茶盏低头抿着。 长公主见状又碰了碰开国公的手肘:“老爷,你去同你儿子说说。” “平阳,你何苦难为我。”陆骥皱着深眉,捋着胡须侧过了脸。 长公主瞪了他一眼。 陆骥无奈,斟酌了一番,才试着开口:“渊停,其实……” 他一开口,陆缙倏地搁了手中的茶盏,直接起了身:“时候不早了,儿子还有事,母亲和父亲慢用。” “二郎!” 长公主站起身要挽留,然陆缙却只颔首,头也不回。 “这孩子,一去两年,怎么脾气愈发硬了。”长公主瞧了一眼冷掉的茶水,又看了看外头那些鲜艳欲滴的小娘子们,颇为可惜。 她回头找陆骥抱怨,陆骥却只拍拍她的肩:“儿孙自有儿孙福,渊停生性寡淡,大约不重女色。再说,他不纳妾,愿敬着正妻,自然更好,你就不必操心了。” 长公主犹在喋喋不休,陆骥却替她递了一盏茶上去:“来,润润嗓。” “你惯会来这套。”长公主直发笑,却十分受用,搅着手中的荷叶茶又想起了一人,“说起来,这荷叶茶还是当初裴絮在的时候教了嬷嬷做的。她是医女,最懂这些方子了,当初大郎也是有她照看着,才能平安长到七岁。” “只可惜,大郎还是去了。”长公主眉眼凝着几分惆怅,“那时,她愧疚难当,请辞要离府,我当时悲痛过度便准了。现在想想其实大郎命该如此,她那几年已经尽力了,着实不该怪她。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她若是还活着,恐怕也该当祖母了吧…… 陆骥端着茶盏的手一顿,手腕微抖。 “怎么不说话,你不记得她了?”长公主朝他比划了一下,“就是那个''''未若柳絮因风起''''的絮,她中间还请辞过一次,回去待了一年,听闻是回家成婚,还生了一子,那孩子,大约……跟我们二郎差不多年纪吧。” 陆骥端起茶抿了一口,声音淡淡的:“是么,记不清了。” “也对,我怎么问了你,你一向粗心,从不在意府里的女眷。” 长公主找不着人说话,人老了,身边的人一个个都不在了,心生寂寞,于是便支着腮,看起水榭那边年轻活泼的小娘子们来,仿佛才能找回一点生机。 *** 水榭里,早上的事只是个插曲,一群小娘子们虽然各怀心思,心地却都不算坏,待着江晚吟尤其和气。 然越是这样,江晚吟便越是无地自容,这一天如坐针毡,膝盖上的隐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与她们的区别。 胸口亦是被束着,夏日里闷得出了疹,又疼又麻。 直到回了水云间,江晚吟解了束缚,方好受一点, 只是换衣时,偶然瞥见了铜镜中的影子,她唇角的轻松骤然凝固。 她如今这副身子,若是不束胸,又遮住脸,说是一个刚生育过的少妇也有人信,哪里像是刚及笄的少女? 江晚吟虽不在深宅中长大,但也懂得礼义廉耻,知道自己如此这副模样有多不光彩。 她目光微微发抖,缓缓地闭了眼,不愿再看。 今晚披香院没来叫她,江晚吟却仍是睡不着,睡到夜半眼底还是一片清明,便披了衣,提了风灯到湖边走走。 今夜刮的是东风,不知是谁悄悄烧了纸钱,江晚吟在湖边坐下的时候,刚好有烧到一半的铜钱纸落到了她肩上。 她伸手拈下,目光幽幽的盯着,又想起了裴时序。 当初要成婚,其实不用那么麻烦的,只要假死,然后以林家的女儿身份出嫁便好了。 但裴时序却不许,他一心一意想给她一个正大光明的婚仪,所以明知自己身份不够,仍是想尽一切办法捐官,向她的父亲忠勇伯提亲。 可如今,为了能见见那张脸,她却变成了这副样子,若是裴时序还在,恐怕也会厌恶她吧…… 江晚吟本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但今日众人的目光还是无形中刺痛了她,她更不敢想陆缙的反应。 他那样沉稳正经的人,什么都不说,只看过来一眼,便足够让人难堪了。 夜风微冷,江晚吟抱着膝坐在湖畔,远远地望着湖面上几片没烧完的纸钱,鼻尖泛起了酸意。 酸到忍不住出声时,身后忽然传来了沉沉脚步声,江晚吟忍着泪警惕地一回头,却看到了披着大氅夜行的陆缙,猛然想起自己未束胸。 陆缙大约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妻妹,落到她哭湿的浓密睫羽上,目光微顿。 四目相对,夏夜的风,似乎忘了吹。 10、悔过 江晚吟是夜半出的门,并未束胸。 与前几日身形相差甚大,难免惹人怀疑。 未曾想碰到了陆缙,她第一反应便是,逃。 然现在突兀地离开,又显得做贼心虚。 僵硬了一会儿,江晚吟微微环住胸口,侧身挡住,才轻声唤他:“姐夫。” 刚是月初,天幕上只悬一根月线,陆缙离她三尺远,其实看不清。 他抬了下手:“不必多礼了。” 江晚吟微斜着眼打量了一遍,发觉陆缙是从湖边小筑来的,依稀想起这仿佛是他在前院的住处,明白陆缙大概是被她的哭声吵醒了,立马道歉:“我马上便走。” “不用。” 陆缙今夜的确无眠,不过不是因她。 然后,他眼神从她湿润的浓密睫毛上移开,沉声吩咐身后的康平:“去守着。” “是。”康平应声离开。 江晚吟略一思索,明白陆缙这是在护着她。 毕竟一个女子夜半在湖边哭,若是叫人知道了,难免会生出流言来。 这位姐夫,思虑周全,风度也当真是极好。 可他若是知道她是为何而哭,还会对她这样好么? 江晚吟越发自惭形秽,垂下了头:“谢过姐夫。” 陆缙嗯了一声,并不过分热络,也不过分疏离,只当她不在似的,负手而立,目光远远地望着浩渺的湖面。 青衫落拓,轩然霞举,仿佛一棵沉默的古柏。 两个人各怀心事,就这样一左一右,互不相扰。 江晚吟年纪毕竟不大,压抑的太久,在这府里又没个说话的人,此刻被微风一吹,心绪也飘开,转头与他搭起了话:“姐夫,您不问我为什么哭吗?” “想说,不必问自然说了,不想说,问你你便会说真话吗?”陆缙反问她。 江晚吟诚实地摇头。 陆缙没料到这小姑娘如此坦诚,低低笑了。 江晚吟这还是头一回见他笑,发觉他笑起来更好看,眼睛怔怔的出神。 再一细观,又见他笑意不达眼底,看起来也像是有烦心事的样子,脱口而出:“您也会有烦心事吗?” “看起来不像?”陆缙侧目。 江晚吟沉思了一会儿,认真地道:“您已是人中龙凤了,我实在想不出您还有何烦恼。” 陆缙这回笑出了声。 眼底却淡漠到冰冷。 天子是他舅父,父亲亦是重臣,在旁人看来,他大抵的确没什么可忧心的。 但任何东西久不挪动,都会积灰,在这府里,大概也只有眼前奔流的水是鲜活的,干净的,其余皆是盘根错节,藏污纳垢,都在看不见的角落里腐烂生脏。 譬如他父亲。 国之重臣,与母亲更是多年眷侣,谁能想到,他会在背地里养了一个私生子呢? 又有谁知道,他间接害死了他的嫡长子呢? 陆缙回想今日种种,眼底漫上了一层冰。 当年兄长猝然离世,旁人都只当是意外,却不知兄长是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 陆缙当时亦是不知,只记得兄长临终前一直攥着他的手不停的叫“弟弟”,他当时以为兄长叫他,便一声一声地答应,然而兄长却只是一边急喘,一边费力的摇头。 一直到最后,都没能瞑目。 陆缙当时百思不得其解,以为是自己惹了兄长不喜,久久不能释怀,本就寡言,自此更是沉默下来。 直到有一天,他出门时,偶然撞见父亲手中牵着一个跟他样貌相似,年纪相仿,但身形稍小的男孩。 而那孩子的另一只手,牵着的则是那个照顾兄长的医女,裴絮。 大雪夜,兄长犯病,值夜的医女有事离开了两刻钟,父亲当晚恰好未归,外头还有一个跟他相貌相仿的孩子…… 那一刻,陆缙明白了一切。 原来他还有一个“弟弟”。 原来让兄长不能瞑目的是这个“弟弟”。 他已经记不得当日是怎么看着他们一家三口牵着手进的小巷了。 只记得那日是他兄长头七,回府后,又看见他金尊玉贵、自小被天子捧在掌心的母亲死死抱着一口小小的红木棺不肯让人抬走,哭到撕心裂肺,全无体统,直至昏厥。 之后,母亲大病了一场,昏沉了数月,受不得任何刺激。 陆缙什么也没对她说。 他当时年纪尚小,亦是做不了什么,只出门,找到了那个和他相似的孩子。 送给他一身兄长穿过的旧衣。 第二日,裴絮没来国公府。 又一日,听闻她当晚留下一封信请辞,连夜搬走了,带着那孩子消失的无影无踪。 不久后,眼底布满血丝的父亲把他叫过去,关上门,重重地抽了他一鞭,目眦欲裂,问:“是不是你?” 再抽一鞭,问:“他们到底去哪了?” 陆缙闷哼一声,一声不吭。 只冷眼旁观父亲的无能,愤怒。 陆骥高高扬起手,又抽了一鞭,这一回下了十足十的力。 陆缙缓缓擦去唇角的血,这次很久没能站起来。 陆骥似乎后悔了,想上前,却又挪不动步,最后踉跄地往后退,丢下了沾血的鞭子,仰天长叹,转身离开。 从那以后,陆缙很快成长起来,四书五经,弓马骑射,无一不精,早早便独当一面。 旁人都当他是受父亲鞭策,才勤勉上进。 却不知,他最想要的,是摆脱父亲。 直到这回,终于有了外任的机会,外放绥州,即便那是个虎踞龙盘之地,又如何? 至于纳妾,江氏只要还是正妻一日,他便会敬着她,无论有无子嗣,他都不会纳妾。 更不会同她以外的女子亲近。 不是因喜欢江氏,只是他素来厌恶妾室,厌恶那些行为不端,随意与人媾-和的女子而已。 陆缙缓缓收回眼神,对于眼前这个妻妹,也多了几分照顾,解了大氅递给她。 “不早了,外面冷,披上回去。” 他嗓音温沉。 江晚吟自小不在父亲身边长大,亦无兄长,到了舅父身边也是七岁后的事情了,一贯对成年男子十分害怕,唯独对陆缙,或许是因为亲密过的原因,却觉得说不出的信赖。 然而她这般欺他瞒他,他还对她这样好,无边无际的愧疚从心底涌出来几乎要把她淹没。 江晚吟没敢伸手去接,趁眼泪没掉下来连忙扭过了脸:“不用了,我还想再坐一会儿。” 陆缙以为她是在避嫌,也没强求,只说:“一刻钟。” 这是要守着她的意思了。 她不配的,根本配不上他这样好。 江晚吟想拒绝,却不知如何开口,忍了很久的泪几乎顷刻便掉了下来,抱着膝深深地埋下头:“姐夫,我做错了事,想回头,还来得及吗?” 她这个年纪,再大的错事也越不过闺阁之内去。 陆缙打量了一眼她微颤的后背,说:“可。” “当真?”江晚吟抓住他的衣袖,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你还小,不晚。” 陆缙扫了一眼,她恐怕比他的亲妹妹陆宛大不了多少。 江晚吟望着他高大的身影亦是觉得安心,有一瞬间极想像晚上一样靠上去,却又不敢,只攥紧了手中的衣角:“可,对方若是不原谅我呢?” “不会。” 陆缙比她高上许多,一低头瞥见了一截修长白皙,线条流畅的细颈,再往下,臂侧的弧度让人难以忽视,又挪开了眼神。 还是不同,陆宛还是个大大咧咧的孩子。 她已经柔软馨香,含苞待放了。 “您为什么如此笃定,难道您没什么厌恶的吗?”江晚吟并未发现他的心思。 已经很久没人敢反问他了。 这小姑娘颇为大胆,但泪眼盈盈的,鼻尖都哭红了,并不讨人厌,反倒惹得人想帮她那颗一直挂在眼睫上半掉不掉的泪珠吮掉。 不对,是擦掉。 陆缙喉结一滚,立即纠正一闪而过的荒唐念头。 从喉间沉沉地道:“有。” “是什么?”江晚吟偏偏继续抬头,十分好奇是什么能让这样一个波澜不惊的人动怒。 “欺瞒。” 陆缙丝毫未犹豫。 他声音依旧格外悦耳,但落在江晚吟耳里却仿佛滚滚雷鸣,江晚吟抓住他衣袖的手瞬间脱了力,方才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在这一刻也尽数消散。 她说不出口了,也回不了头了。 那颗眼泪也几乎是瞬间便滚了下来,扑簌簌的一颗接一颗,江晚吟根本控制不住,只能慌张的别过脸,抬起袖子擦了擦。 “是吗,那确实不好。” 陆缙觉察出了她的不对劲,问道:“你怎么了?” 江晚吟背着身,只摇头,将刚刚准备好的坦白通通咽了回去。 陆缙没追问,目光却多了几分打量。 如芒在背,刚刚还让江晚吟无比安心的眼光此刻却成了逼人的利剑,她知道必须得说点什么了,于是胡乱找了个借口:“我傍晚不小心把长姐最喜欢的花瓶打碎了,实在害怕,不知该如何跟她交代。” 原来是犯了错。 果然年纪还小,为这么点事一个人半夜睡不着出来哭鼻子。 “不过是件小事,不必担心,我明晚同你长姐说。”陆缙随口承诺她。 江晚吟本就难堪,听他说晚上要去,羞耻,又愧疚,脸颊烫的发红。 她吸了下鼻尖,才回头清清浅浅地谢过他:“多谢姐夫。” 她一笑,眼底仿佛倒映了整片星河,明亮璀璨,亮的夺目。 陆缙被灼了下眼,垂着身侧的手背过去。 “走吧,时候不早了。” 江晚吟没敢再推辞,站起身打算跟他一起回去。 然而抱着膝蹲了这么久,猛然又迈了一大步,膝侧针扎似的一疼,江晚吟双腿一软,不受控制地往下跪。 “当心。” 陆缙一把从后捞住她。 然而他们身高有差,陆缙本是要攥住她腰,落下去时,往上一横,刺啦一声,仿佛有东西裂了开…… 11、绞发 已是深夜,夜阑人寂。 越是寂静,裂帛的声音便愈发清晰。 意外太过突然,两个人保持不动,皆屏住了呼吸。 江晚吟是被勒的喘不过气。 陆缙是缚人者,呼吸却也停滞。 江晚吟欲哭无泪,只能伸手反抓住他紧实的双臂,试图提醒他:“我没事了,您可以放开了。” 陆缙一垂眸,便看见半张侧脸,脸颊是白的,唇瓣却是洇红,明如点漆的眼眸里透着几分慌张和无辜,单看这张脸,清丽至极。 可再往下,反差却极大。 此时,江晚吟又唤了他一句,眼泪几乎要掉出来了:“我真的没事了……” 仿佛一盆雪水,将蔓延的火原陡然浇灭。 陆缙骤然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 “抱歉。” 他径直背过了身,背影高大又冷峻,瞬间千里冰封,拒人千里。 仿佛刚刚箍住她的人,并不是他。 “没……没事。” 江晚吟亦是别过了头,声线也在颤。 然而纱裙裂开了一道口子,江晚吟连忙背过身。 陆缙理智回神,意识到了她的窘迫。 他背着身,右手微抬,将手中的大氅递给她。 “拿着。” 江晚吟知道这不是矫情的时候,一手挡着,另一手快速地接了过来将自己包住:“谢过姐夫。” 他的大氅足有江晚吟两个大,江晚吟将自己完全盖住后,一站起身,玄色刺金衣摆长长的拖在地上,只露出个脖子,不得不双手累累的提着。 仿佛偷穿了大人衣裳似的。 江晚吟不自在地开口:“姐夫,我好了。” 陆缙这才转身,一回头只见她浑身松垮垮的。 可刚刚明明…… 陆缙有心追问,尚未开口,江晚吟却已经埋下了头,几乎要垂到地面。 提着衣裙的指尖,也紧张的攥到发白。 “回去再说。” 陆缙到底还是没多说什么,让她走在前头。 然后他又在凉透的湖风中沉沉地站了一会儿,彻底平复下来,才护在她身后。 送到了门口,他便妥帖的停了步。 江晚吟今晚偶然窥见了陆缙的好恶,明白这个时候绝不能事发,换完衣,将大氅交还之后,她绞尽脑汁勉强编了一个借口。 “姐夫。”她垂着头,有几分难以启齿,“时下女子以体态端庄为美,我是庶女,自小又养在外头,在上京人生地不熟,在这府里除了姐姐,也没有可倚靠的,我实在是怕流言蜚语,所以才束着……” 她轻咬下唇:“今晚的事,您能不能当做没看见?” 经过了方才的相处,她能明显感觉出陆缙骨子里是个风度极佳的人,虽不知是何缘由,但对她长姐也十分包容,所以连对着没见过几次的她亦是关切备至。 陆缙一言不发。 边地风气开放,他久未回来,并不知上京如今的时兴。 “你长姐可知?”陆缙只问她。 “知道的。”江晚吟答应道。 既然他的妻知道,他也不好干涉,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毕竟,刚刚有失体面的,不止她一个。 更过分的,仿佛是他。 两个人各怀心思,沉默的分开。 江晚吟虽暂时敷衍过去,但脸颊上的烫意却久久褪不下,又加之羞愧,让她一整晚都翻来覆去,颇不自在。 陆缙这一晚,亦是难眠。 夜风微凉,康平不知方才的状况,依旧替他披上了大氅。 但氅衣上沾了清清浅浅的气息,陆缙只走了几步便扯了开 然拿开了大氅,刚刚一幕仍是挥之不去。 她们姐妹未免太相似了些。 连身形也是。 回去后,陆缙反复擦着手臂,脑中一闪而过一个念头——想抓住,瞬间又消失的无影无踪。 沉吟了片刻,只是想,明晚该去找他的妻了。 这一晚睡的并不好,难得做起了梦,第二日一早,他又叫了水沐浴。 更完衣,陆缙照例去刑部查卷宗,为外任做准备。 只是临出门时,他却碰到了一个不速之客。 “绥州教众横行,并不安定,上一任宣抚使尸骨未寒,当地官员无不想外调,你舅舅分明是要你留在京畿,你为何偏放着大好的京官不当,偏要以身犯险?” 是他父亲,背着手站在廊下。 “儿子为何去,父亲不知?”陆缙眼皮一掀,反问他。 一句话便戳破了父亲这数年小心翼翼维系的温情假面。 陆骥几乎是瞬间变了脸色,强压下怒气,他仍是以一个父亲的口吻劝道:“二郎,你即便是同我置气,也不该拿自己的性命和前程开玩笑。” “一条人命,父亲到今日还以为儿子只是置气?”陆缙垂着身侧的手微微攥紧。 “我已同你解释了,那晚只是个意外,你弟弟……” “儿子没有弟弟,只有一个兄长。”陆缙冷脸打断他。 “好。”陆骥深吸了一口气,又改了口,“小时,他当年体弱,当日起了高热,久哄不下,我才抱了他进府,你裴姨……” “我母亲是平阳长公主,出身赵氏皇族,一个奴婢,焉敢与我母亲并称?”陆缙神色愈发冷。 “你……”陆骥被他一激,额上青筋直跳,勉强才忍下去,“是裴絮,当时大郎已经睡下了,裴絮才抽空出去瞧瞧自己的儿子,她根本不知大郎没睡,更不知大郎还跟在她身后,偶然间撞见了一切,她并非刻意激怒大郎,让他犯病的。” “父亲怎知她不是故意?”陆缙又问。 “裴絮生性良善,最是淡泊,她若是想争,又是医女,那几年有无数次机会可下手,没必要挑那么一天。”陆骥试图同他解释。 “最是淡泊?”陆缙目露讥诮,“一个外室若是淡泊,那父亲把我母亲当成什么了,妒妇不成?当初国公府虽盛,却也没盛极,父亲理当知道公府的极盛是从哪一日开始的。你当初在外祖面前,在赏花宴上说过的求娶之言至今还传为美谈,要不要儿子去街上随意拉个乞儿唱与你听?” “我当然记得!”陆骥脸色紫涨,“但你母亲自从生了大郎之后三年无所出,大郎是个注定早夭的身子,你祖母逼我,二房三房又都是庶子,我不得不为子嗣考虑,你也需体谅我的难处。” “若仅是为了子嗣,那个孽子比我的年纪还小又做何解释?”陆缙声音陡然提高,“何况,我母亲当时已经怀妊了,父亲,你当真以为我毫不知情?” “我当时当真不知平阳当时已怀妊,若是知道,我定不会再碰裴絮。”陆骥也拔高了声音。 “那后来呢,我出生后,父亲有无继续同她再来往过?”陆缙继续逼问。 开国公沉默了一会儿:“我毕竟同她有一子,少不得……” “父亲不必说了。”陆缙厌恶地打断,“父亲只知裴絮的儿子体弱,我兄长亦是体弱,当晚你为何只顾着裴絮的儿子,不顾我兄长?倘若你当晚守着的是我兄长,他还会犯病吗?” “你兄长身边有无数人照顾,可裴絮母子只有我。我说了,那只是个意外,便是没有意外,以你兄长的身子也撑不了几年!” “所以我兄长便该早死?”陆缙骤然攥紧了拳。 “那也是我的儿子!”陆骥厉声反驳,一抬头却发现不知何时,这个儿子已经比他高上半头了,他声音慢慢又低下来,“渊停,你莫要曲解我的意思,我那几年何尝不是守在上京寸步不离,大郎不在了,我亦是心如刀割。” “心如刀割?所以父亲还能在兄长头七当日出去与那孽子团聚,你可知我母亲当时已哭到昏厥!”陆缙怒气一冲,将深藏多年的秘密头一回说出了口。 陆骥听到他的话,总算明白一切是从何暴露的了。 他叹了口气:“小时身子不好,他当日啼哭不止,一直要见我,我也是没办法才抽空出去了半个时辰。” “父亲如此疼爱他,他若是要承继世子,父亲给不给?”陆缙眼底尽是凉薄。 “你是正统,我自然不会褫夺你的爵位。”陆骥已经心力交瘁,眼底滑过一丝伤痛,“再说,你根本不必担心,我刚刚得知,小时如今已不在了,裴絮也早几年就去了,你便是有恨,时至今日也该放下了。渊停,我已经老了,你母亲也老了,你非要为了十几年前的事与我僵持一辈子,不死不休吗,甚至毁了你自己?” 兜兜转转了一大圈,陆缙到此刻方明白为何今日父亲会如此关切他。 原来那对母子都死了。 他只有他一个儿子了。 果然是好父亲。 陆缙怒极反笑:“看来父亲还是不明白,儿子从来就不曾在乎过爵位,儿子想要的,从来都是自己去争,去抢,出征这两年时,去绥州还是,便是有所凭借,在旁人眼里,儿子凭借的也是长公主之子,天子内侄,而不是——你开国公之子。” 他后面几个字咬的极重。 这一句几乎把陆骥身为开国公的一生积累的声名功绩踩的粉碎,践到虚无,不留一丝情面。 “你……” 陆骥剧烈地咳了起来,咳到说不出话来。 陆缙却冷冷地又往他心口扎了一刀。 “父亲不必再费尽心思笼络我,儿子什么都不会说,父亲也只需记牢,切莫让母亲知道,否则,儿子会让您最看重的爵位也保不住。” 说完,陆缙便径直转了身。 只留下陆骥被老奴搀扶着咳嗽不止。 “孽障!我……我怎么养了这么个东西。”陆骥指着他的背影,咳的声音断续。 直到咳出了血,他擦去唇角的血迹,又忍不住悲从中来,踉跄着站起了身,转向身旁的老奴:“我对平阳是真心,当初求娶她是,到现在也是,我不曾有一日变过。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那几年平阳无子,我不得不纳妾,何况裴絮不要名分,她无名无分的跟着我,我又怎能弃她不顾?” “我不过是想两相周全罢了,为何偏偏其他家都行,独我不行?” “你说,我当真错了吗,我若是错了,又错在哪里呢?” 一连数声发问,那老奴只摇摇头。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 陆缙一贯温沉,待人虽疏离,却绝不失礼。 但今日一整日都阴沉着脸,连带着整个官署里都冷了三分。 等傍晚回去的时候,康平以为他无心再去披香院里,却未曾想,他还是去了。 陆缙今日的确积着郁气,但还记着昨晚答应了妻妹的承诺。 这点事,于他不过举手之劳,于一个小姑娘来说,便是她闺阁生涯里天大的事,他若是不管,不知她还要哭上几晚。 他进门时,江氏大约是刚沐浴完,正侧坐在床沿,一手绕到后面,绞着半干的发。 她似乎一贯不喜开灯,只留了外间一盏,里间则暗沉沉的。 陆缙没叫人通传,走到内外之间的碧纱橱时,正看见大约是扯到了头皮,她脖子微微往后一仰,划出一道熟悉的弧度。 猛然与昨晚的一幕重叠。 陆缙脚步倏地顿住,沉沉的看了片刻,上前接过了她手中的帕子。 “我来。” 江晚吟依稀辨别出陆缙今日似乎心情不佳,并不敢多言,轻轻嗯了一声,将帕子交给了他。 陆缙从后面半拥着她,一开始,他绞发还是极为温柔的。 然而发尾是湿的,江晚吟肩颈被浸着,并不舒服,便伸手拨了下垂在肩颈上的湿发。 不知那点触碰到了他,忽然,陆缙握住她满头发丝的手往后一扯,江晚吟微微吃痛,不受控制的扬起了脖子。 这仿佛愈发激到了他,那扶在她腰侧的双手猛地一紧,紧接着陆缙便从她后颈吻下去。 江晚吟喉间不受控制地涌出低吟,即将冲出口时,连忙死死捂住。 极细微的一声,外间的女使隐约听见了,探头往里间一瞥:“夫人,怎么了?” 里间沉默了一会儿,许久才传出来声音。 “没……没事,你下去吧。” 的确是江晚吟。 但语调有些奇怪。 室内暗沉沉的,女使打量了一眼,只看见郎君从后面拥着娘子,应当是在替她擦着发,暗自叹了一声郎君不但稳重,更十分温柔,便搁下手中的东西掀了帘子悄声出去。 12、不纯 只有极轻的一声。 女使呼吸一窒,搭在门框上的手忘了动,亦是不敢回头。 室内静悄悄的,晚间亦是无风,只有不远处的博古架上的冰鉴里传来冰融的声音,夏夜闷热,融化的冰尖“啪嗒”一声从冰山上跌落,激起些微水花。 女使侧着耳细听了片刻,再无动静,便只当方才是冰融的声音。 于是推着门又欲出去。 然而半扇门被推开的那一刻—— 他们在拥吻。 女使浑身出了汗,一回头,只见不知何时小娘子已经被转过了身,正抱着郎君的头,后颈微微仰着,满头半干的发丝倾泻在肩上,丝滑如绸缎。 往常明如点漆的双眸此刻仿佛蒙上了一层水雾,正无处安放的朝着外间看过来,目光流眄,眼底流波,泛着细碎的光点,正巧与她惊异的目光对上。 这一幕美的让人心惊,女使过于震惊,忘了挪开眼。 猛然间,她又想起大娘子曾暗中叮嘱过让她留意,不许小娘子狐媚。 女使握着门框,心生犹豫,不知该不该去提醒。 江晚吟亦是没想到还有人没走,耳根一热,急急地朝里扭过了头,伸手去推陆缙。 陆缙骤然被打搅,不悦地回头。 一道锐利的目光射了过去。 仿佛一柄泛着寒光的剑,女使顿时连舌头都打了颤,更不敢去拦,连忙垂着头替他们将门合上。 “你这里的女使,未免管的太松散了。” 大门砰然一声阖上,陆缙收回眼神,皱了皱眉。 这些女使名为照顾,实则都是江华容暗中派来监视江晚吟的,将她的一举一动都传回去,江晚吟哪里支使的了她们,闻言只低低说了声“我明白了”。 但今日之事势必是要传进嫡姐耳朵里了。 往常陆缙稍一过分,嫡姐便醋意横生,暗地里找借口给她使绊子,江晚吟不想给自己添麻烦,便想催他快些,好早些回水云间。 然陆缙今日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偏偏不肯放过她,腰一攥,握着她往上更进一步。 江晚吟不得不抱住了他的后颈,陆缙极高,这还是她头一回从这个视角看他。 顿时又觉得荒谬。 明明平日里陆缙总是一副沉稳正经,矜贵疏离的样子,除了她,恐怕再无旁人知道他还有这样一面。 尤其在她这个妻妹面前,他更是格外的稳重,仿佛一座越不过的高山,连昨晚上送她回水云间都格外的有分寸,点到为止,彬彬有礼。 可现在却在…… 江晚吟光是想想,脸颊便要着起火来。 更不敢想,倘使有朝一日,他知道了真相,再想起今日种种会是何反应。 陆缙一向强势,光是吻着,江晚吟浑身便出了汗,便连仅剩的一点思考的余地都没有了。 就好像,恨不得一口把她整个人完全吞下去一样。 “二郎,不早了。” 江晚吟心生惧意,十指微微捧起他的头,试图让他别再吻了。 陆缙却恍若未闻。 “郎君……” 不得已,江晚吟又唤了他一声,这回声音更是格外清甜,仿佛能拉出无数根糖丝,铺下蛛网,将人牢牢捆住。 陆缙陡然抬起了头。 目光沉沉的盯着她。 明明唇色也是不正常的红,但眼底却沉沉的透不进光,看着她时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又像是刚刚发现她是谁一样。 几乎是一瞬间,陆缙眼底的暗色顿消,将江晚吟放下。 “你休息吧。” 他骤然背过了身,声音冷淡。 江晚吟伏在枕上,完全没料到陆缙会突然停下来。 江晚吟不明所以,仔细回想着他的眼神。 忽然间,她灵光一闪,陆缙刚刚突然性情大变,会不会是受到刺激将她当成了旁人? 所以当听到她叫郎君时,他才会突然回神,露出看陌生人的眼神。 可……他将她当成了谁呢? 江晚吟并不清楚这位姐夫的情-史,更不知他白日见了谁,只是略微替嫡姐可惜,嫡姐千方百计的防范她,甚至叫女使暗中看着她,却不知陆缙在外头另有了其他心仪的人。 且这女子恐怕还是个手段非常的,竟能一贯沉稳的姐夫失了控。 不过这些与她都无关。 江晚吟并不在意这女子是谁,也未曾戳破,等缓过劲之后,只低低地说了一声“知道了”。 事实上,她猜的没错,陆缙方才的确是将她当成了旁人。 从进门时,看到妻子后颈微仰时便不受控制地想起了昨晚。 若是没看见这相似的一幕,恐怕连陆缙自己都不知自己竟记得这样深。 这股潮来的太汹涌,他几乎控制不住,直接将人抱住。 等到妻子唤了他一声郎君时,他才骤然醒神,发现自己抱着的是谁。 意识到这个事实的时候,仿佛有一盆冷水当头浇下,陆缙浑身的热意顿消。 陆缙生平最恨表里不如一的父亲,最恨父亲一面说着深爱母亲,一面又同其他女人不清不楚地来往。 可昨晚的一次意外,他似乎对不该碰的人起了冲动,原本在梦里也就罢了,然今日怀里抱着的分明是妻子,他却也做出了和梦里一样的举动。 这同他父亲有何区别? 完全与他信奉了二十年的准则相悖。 更让他不齿。 而他的妻似乎完全没意识到,也毫无抱怨,愈发让陆缙头疼。 他说过会敬着江氏,并不想欺骗她,折辱她,但又无法解释自己的行径,更不耻像父亲一样为自己找借口,揉了揉眉心,便暂未对妻子开口。 只承诺道:“你放心,你嫁过来时我虽不知,但既已成了婚,我绝不会再纳妾,亦不会有旁人,家塾那边的女子你完全不必担心,母亲若是逼你,你只管推给我,我会去同她说。” 江晚吟甫一听他这番话,连眼睛都忘了眨,极为震惊。 她见惯了表里不如一的,譬如她那父亲,小时总是在她娘亲那里贬低梁氏,在梁氏那边看不起她娘亲,她未曾想到还有人当真从心底里敬着正妻,愿意为妻子摒除杂念,自己解决外面横生的枝节。 这位姐夫,当真是清正自持。 “我明白了。”她替长姐轻轻地谢过,便是自己,心底里也多敬了三分。 陆缙见妻子仍是一副柔顺的样子,愈发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江晚吟亦是无辜,他对她起了心思,并不是她的错。 陆缙沉沉地站了一会儿,还是转头替妻妹开了口。 “昨晚我偶遇你的庶妹,她正为打碎了你一只花瓶睡不着。她年纪还小,又是府上的客人,不好多计较,只稍微教训几句便好,不必苛责。我库房里昔年存了不少瓷器,你若是喜欢,尽可以去挑。” 江晚吟昨晚不过随口一说,更别想到日理万机的姐夫竟真的把她一个小庶女的话放在了心上,甚至待她如此宽容。 江晚吟顿时自惭形秽,从没有像此刻这般厌恶替代这件事。 “好。” 她低低的应了一声,背过身不敢再看陆缙。 陆缙亦是没再多言,只让妻子今晚早些休息。 一出门,却去了水云间。 他并不像父亲一样,遇事总是逃避。 他需要再确认一次,今晚究竟是意外,还是他当真心思不纯。 *** 披香院 等陆缙走后没多久,江华容便找了过来。 一进门,她语气还是温和的,但字里行间却满是尖酸刻薄的妒意。 “三妹妹,我同你说过,我是正妻,你扮的是我,只需端庄持重,郎君自然便会敬着,切不可学那些勾栏做派,更不可将秦楼楚馆里的那一套用在郎君身上。否则,等事情一了,我可学不了你这般轻佻的手段。你也不想叫我难做吧?” 江晚吟自从知晓了陆缙方才心里另有人之后,现在再听嫡姐这番夜郎自大的话,只觉得可怜又可笑。 她摇摇头:“方才同我无关。” 江华容自然不信,郎君是那样稳重的人,怎么可能? 只提醒道:“即便是郎君一时冲动,你也需多规劝。” “姐夫并不需我规劝,他方才说了不会纳妾,亦不会有旁人。” 江晚吟将方才陆缙的话一一转述给她。 江华容听了,却只嗤笑一声,并不相信。 “这些不过是口头说说罢了,当不得真,眼下还是嫡子要紧,你只需尽快怀上,我同郎君的事不需你插手。” 江晚吟沉默了,从前旁人总说他们身份不配,但此刻,她却从心底里觉得嫡姐配不上姐夫。 他们无论是品味,还是心性,都远远不在一个层级。 便是生了孩子,嫡姐就真的能拴住陆缙吗? 江晚吟忽然想起那个今日让陆缙失-控的女子来,那个女子能这般牵动姐夫的心绪,若是她使了手段,嫡姐恐怕很难抵挡吧。 可那个女子,会是谁呢? 江晚吟头一回生出了好奇,只低着头暗自思索着,任长姐训斥。 好一通,江华容才放她走。 江晚吟终于解脱,一路上却百思不得其解,仍在想那个女人,穿过小径,拐过廊庑,等回了水云间的院子时,她方暂时搁下。 谁知,一抬头却在风灯下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江晚吟倏地站住,胸口顿时一紧,有什么东西几乎要呼之欲出。 13、扭伤 刚从披香院出来,为何陆缙会突然出现在水云间? 尤其在这个时辰。 已是人定,以这位姐夫的脾性,应当该避嫌才对,没道理深夜来到妻妹的住处。 江晚吟又想起了那个女人,难不成…… 她忽然心跳的极快,压不住的狂跳,几乎不敢往下想。 反倒是陆缙先开了口。 几乎在脚步声刚靠近的时候,陆缙就发觉到来人了。 但没想到会是妻妹,且是从披香院的方向来。 他侧目打量了一眼:“这么晚了,你去哪了?” 江晚吟脑中嗡的一声低鸣,忽然意识到不久前刚同他见过。 未免令人生疑。 江晚吟撩了下垂在耳际的发丝,铺在胸口挡住:“天太热了,睡不着,我吹吹夜风,散散凉。” 江晚吟连忙住口,掩着帕子清咳了一声,盖住声线。 几乎同一瞬间,陆缙耳边响起的却是妻子抱着他的后颈时同样的声线—— 他果然心怀不轨吗? 仅是声音便能勾的他浮想联翩。 垂在身侧的手一背,陆缙压下了情绪,追问道:“是房间里冰不够,这么晚了还出去?” 的确是不太够。 江晚吟虽没长在侯府,但她舅父乃是青州屈指可数的富商,膝下又无子女,待她如掌上明珠,这些年她的吃穿用度,无一不是最精,冬日用的是无烟的银骨炭,夏日冰鉴里的冰也总是堆成山,比之伯府恐怕都要精细豪奢,否则又怎能养出这样一身细嫩的皮肉? 江晚吟懂得人在屋檐下的道理,轻轻摇头:“够的,是我体热,比之旁人需多用些。” 陆缙一垂眼,发觉她唇上热的发红。 但莫名的,这缕红却令陆缙想起了傍晚时的荒唐。 又想,他那时分明是把妻子当成了妻妹。 他明明没做过,却好似已经做了一样。 甚至连场景都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铺天盖地,无法遮掩。 他倏地移开眼神,压下所有的妄念。 尽管思绪已经极为混乱,但教养使然,他还是敏锐地体察到了妻妹寄人篱下的困窘,安抚道:“夏日本就热,多用些冰也无妨,明日我让人替你每日多加一些,从披香院的账上支,外人不知,你也不必为难。” 江晚吟紧了紧衣襟,这回是当真出了汗。 却不是困窘,是羞窘。 她实在觉得羞愧,低声谢过,又轻声岔开了话题:“这么晚了,您是为了何事来的?” 为了你。 为了见你。 他心说道。 陆缙看着眼前人敛眉袖手,一副对他极为敬重的样子,愈发觉得自己在欺负人。 实话自然是不能说的,他寻了个借口:“昨晚送你回来时我的玉丢了,特意过来找找,你是否看见?” 原来姐夫是为了找玉,江晚吟松了口气,那看来那个女人同她心里所想的定然不是一个人。 可光是想想,罪感更甚,她怎么敢以为姐夫会在心里肖想她? 江晚吟脸颊微烫:“不曾。是很重要的玉么。是什么成色,什么形状的,要不要我叫人替您找一找?” “不用。”陆缙沉声拒绝,避开了她的眼神:“丢了就丢了,不是要紧的玉,你休息吧。” 江晚吟仿佛听出了一丝烦躁。 但姐夫这样清琅的人,除了在榻上,她还从未见他有过多余的情绪。 江晚吟只当是自己想多了,嗯了一声,送他出了门。 等陆缙回去之后,江晚吟却亲自挑了灯,在院子里替他找起了玉。 她想,姐夫的东西,哪怕是一块玉,应当也不是凡品吧,若是因她而丢了,江晚吟更不知该如何自处。 一直找到了后半夜,江晚吟衣衫被露水打湿了,手掌也因夜色被锋利的草叶划破了,仍是一无所获,她才折返回去,打算明日再找。 闭上了眼,今日的种种却挥之不去,一会儿是傍晚时的吻,江晚吟微微热,热的睡不着。 一翻身,眼前又是他刚刚的沉稳持重,对着她这个妻妹既关切,也疏离的恰到好处,又让她觉得冷。江晚吟辗转反侧,这一夜睡的极为辛苦。 *** 立雪堂 陆骥自打同陆缙不欢而散之后,气的病了一场,正盘算着接回裴絮母子。 当年裴絮实在太决绝,大约是怕他找到,他给他们母子置办的田契,留下的细软,她什么都没带,只拿了一些银钱连夜离开。 裴絮是孤女,小时又多病,这一去恐怕是凶多吉少。 若不是看到了青石巷里留下的大郎的衣服,陆骥恐怕一辈子都不知裴絮离开的真相。 他当时也气极了,才对陆缙下了狠手。 这么多年来,母子二人杳无音信,陆骥一直忧心不已。 因此,当年那处给裴絮母子置办下的院子他一直派人守着,就是等着裴絮回心转意还能有个落脚的地方。 但十几年了,从未有人回来过,直到这一回出征回来,守门人来告诉他,小时曾回来过一次。 “三公子与二公子生的有几分相像,斯文俊秀,虽然是个商户,看起来倒像是个读书人。” “裴娘子没有一起来,三公子说她早在十三年前,离开上京没多久便积劳成疾,病重不治了。” “三公子虽还是不肯透露他这些年待在哪里,但说自己已经有了未婚妻,是个极其伶俐的小娘子,这回来就是想知会您一声,等您回来见上一面。” “只是没几日,他却忽然消失了,小人遍寻不到,又不知他如今的姓名,不知住处,也不敢惊动公主,只能暗地里派人去找,并让官府的人留意。后来有官差来报,说是有个叫裴时序的商户,被山贼劫掠,推下了山崖,样样描述都同三公子极其相近,连衣服都同他来的那日所穿相似,基本可确定是三公子。” “小人便去收敛尸骨,但三公子的未婚妻却先了小人一步,将三公子的尸骨带走了。” 陆骥回来的这些日子一遍遍的回想着守门人的话,每回想一次,都心如刀绞。 裴时序,原来裴絮替儿子改了名,从“陆时”改成了“裴时序”,怪不得他这么多年一无所获。 堂堂的国公之子,竟成了一个微贱的商户,还被山贼杀了,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还有裴絮,竟然十三年前就已经不在了。 一想到往事,陆骥剧烈的咳了起来,深觉对不起他们母子。 何况,他如今已经得了消渴之症,寿命不足一年,于是思来想去良久,陆骥还是决定趁着活着的时候将裴絮母子的尸骨接回来,葬进祖坟。 至于平阳,裴絮母子都已经不在了,且已经过了这么久,二郎都已经成家快有子嗣了,她即便是知道,应当也不至于太伤心。 陆骥心意已决,只是现下唯一不知的是那个将三郎尸骨带走的未过门的妻子究竟是谁,于是强撑病体吩咐手底下的人道:“尽快去找,一定要把这女子接回来。” 既然是小时未过门的妻子,她若是愿意,他可以把她接进门,过继一个子嗣。 至于那股山贼,他必定会将其碎尸万段,以雪前恨。 *** 前院 康平觉得这两日公子有些不正常。 大早上的,刚起床,当他第三次端起茶盏的时候,康平没忍住上前按住他的手:“公子,这是凉茶,时候还太早,尚未用膳,饮多了伤身。” 陆缙手腕一顿,明白他这是心火,只饮茶的确没用。 按了按眉心,他打算暂时不去披香院,暂且避一避,才抛开连日来不正常的绮思旖念。 然而他有意避开,妻妹却偏偏反过来,到了他眼皮子底下晃。 陆缙在前院的住处是在湖边小筑,一推窗,便能看见妻妹躬着身仿佛在找什么东西。 连下雨也不走,半边身子都被雨丝风片打湿了,裹着一把细腰。 晃的陆缙心生烦躁,直接让人关上了窗。 然没多久,窗外却传来了一声痛呼,是妻妹摔倒了,还扭伤了脚。 陆缙本不想再与妻妹生出牵扯,但这种事也不能坐视不理,于是还是叫人扶了她进来,又让人去请大夫。 天还下着雨,大夫要来,还得等一会儿。 然妻妹脚踝已经肿了,疼的脸色发白,为防伤到骨头需及时看看才好。 陆缙从前行军,对这种跌打损伤颇有手段,于是开了口:“我从前学过正骨,你若是等不及,我可帮你。” 江晚吟其实极不想麻烦他,但脚踝疼的钻心,抿着唇犹豫了一会儿,不得不答应:“麻烦姐夫了。” 要正骨,少不得先查看伤势。 首先,便要褪了罗袜。 江晚吟其实并不在意,但陆缙却十分顾及,握着她的脚,只将她的罗袜往下褪了半圈。 脚踝极细,她似乎整个人比他小上一圈。 并且极白,仅是露出的一点,已经白的刺眼。 陆缙又想起了他的妻,那日净室匆匆一瞥,亦是白到发光。 脑中不受控制地冒出一个念头,不知妻妹是否也一样…… 陆缙立即又压下去,声音平静:“路上滑,这个时候怎么偏要出来。” “我在找玉。”江晚吟轻声答道。 “什么玉?” “姐夫那晚不是说丢了玉,我在水云间没找到,便想到湖边找。” 原来是为他找玉。 找一块不存在的玉。 陆缙已经忘了,他不过随口一说,妻妹竟当了真,满心满眼的信任,把他随口说的事当成了头等大事对待。 “你……”陆缙盯着她的眼。 “怎么了?”江晚吟轻轻看回去。 “没事。”陆缙压了压眼皮,握着她白如玉脚踝的手迟迟没动,许久,只说:“不必找了,不是说了不要紧。” “毕竟是因为我丢的,若是找不着,我实在于心难安。”江晚吟一贯不喜欢欠旁人东西,对陆缙尤是。 “手指也是这么伤的?”陆缙一瞥,又看到了她手指上细碎的伤痕,因为白,稍有一点伤便红的刺眼。 “嗯。”江晚吟蜷了下指尖,“只是可惜还是没找到。” “白费功夫也不后悔?”陆缙喉间滚了一下。 江晚吟摇头:“姐夫对我太好,找一块玉而已,算不得什么。” 她对他似乎没来由的极为信任,找玉是这样,涂药也是这样。 陆缙想说实话,一看到她懵懂的双眼,又怕伤到她,终究什么都没说,只将卷起的罗袜替她缓缓往上穿好。 “没什么事,并未伤到骨头,待会儿抹一点药油就好,不用担心。” “谢过姐夫。”江晚吟放下了心,声音却极低,“我又给您添麻烦了。” 她每次打搅到他都极为歉疚,的确是个极有教养的好孩子。 但不必,真的不必谢他。 她当真知道他在想什么吗? 譬如现在,陆缙替她穿着罗袜的动作极慢。不知不觉间,他一手握着她的脚踝搭在膝上,另一膝拦在她双膝之间。 此刻,他握着她的脚踝,捏着她的罗袜,想的并不是帮她穿,而是脱。 也不想让她走,而是想让她留下。 可妻妹丝毫未觉察到危险,反倒将双手撑在他的肩上,任凭他方便,完全地信任他。 倘若他们现在不是衣冠整齐,倘若他们不是在椅子上,倘若他不是在帮她正骨,换一个地方,这个姿势,其实并不安全,他手腕只需微微一用力,轻易便能,便能将她…… 14、涂药 恶念像夏日郊外的野草,见了风便疯长。 就像昨晚他的妻,最柔软的唇暴露在他的利齿之下。 不能挣扎,亦推不开,只能用十指捧住他的头,低低地求他。 百般婉转,楚楚可怜。 那种感觉又来了。 无数根枝丫藤蔓迅速铺张开,仿佛要从他身体里钻破,冲出来,将人眼前的人牢牢捆住。 疯狂的念头几乎控制不住,陆缙握住她的罗袜的指骨已经用力到泛白,往上拉的动作实在太慢,太慢了…… 他想,其实衣物又能有什么遮蔽作用呢? 再严实的衣物也是用最细的棉絮和蚕丝的织成的,尤其夏日,薄薄一层,脆弱不堪,在他这双挽过弓,勒过马的双掌之下,稍微用力,便会彻底撕裂。 只能防的住君子,防不住小人。 君子守礼,不会做出撕人衣物的举动来。 小人无礼,不会遵循约定俗成的公序良俗。 陆缙从前是君子,即便有人在他面前主动宽衣,他也不会多看一眼。 而现在他想做个小人,江晚吟穿的越严实,暴涨的念头就越叫嚣着撕开—— 看看里面究竟藏了什么。 看看是不是同妻子一样白。 为什么他明明没见过,没触摸过,依旧能勾起他满腔的念头,让他隔着衣仿佛已经能感受到了不可思议的柔软。 捏着罗袜的手终于顿住,正要几不可察地往下褪下一点,这时,头顶忽地传来一道声音。 “姐夫。” 清清浅浅的,仿佛山林溪涧里流淌的清泉,清凉透骨,甘甜润泽。 只一声,陆缙杂乱的思绪瞬间清明,浑身疯长的藤蔓也迅速缩回去。 “怎么了?” 他眼底恢复平静,一如寻常。 “天太热了,不必束袜了。”江晚吟轻声道,“就这样便好。” 话虽这么说,实际上,她是因为被他握住的脚踝被抬高弯曲着看了太久的伤,有些酸麻。 他再不放手,她那条腿便要抬不起来了。 陆缙低头看了一眼,发觉被他握住的脚踝果然出了一层薄汗。 可能是他的汗,也可能是她的。 陆缙下意识认为是他的,立即放了开。 “好。” 他压了压心思,起了身,将双手浸在盛满冷水的铜盆里。 来来回回,反反复复。 江晚吟听见了冷水声,又想起刚刚的汗,脸颊亦是微微烫,将撩起的裙摆放下。 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见到陆缙,她好像就特别容易出汗。 刚刚只是被他短暂地握了一下,脚踝上便出了汗,应当是她的汗吧。 实在太不矜持。 两个人各怀心思,本就是梅雨天,屋里即便用了冰,依旧闷的人浑身发热,窗外是一片柳林,有不知名的蝉在叫,蝉声如沸,叫的人愈发涔涔。 陆缙洗了三遍手,连指骨都被浸的寒凉了,眉宇间才淡下来。 擦了擦手,他吩咐康平替江晚吟去取一瓶红花油。 余光一瞥,看见江晚吟脸颊红扑扑的,额发也汗的微湿的模样,他又沉声叫住康平:“再叫小厨房送一份冰饮子来。” 康平只略微琢磨,便知道公子这是替江小娘子叫的了,于是贴心地去问江晚吟:“今日小厨房冰镇了好几样,有杨梅渴水,荔枝渴水,樱桃乳酪,不知小娘子想要哪个?” 江晚吟又微微出了汗,生怕他看出异常,也没拒绝:“那便来一份樱桃乳酪吧。” “小娘子眼光真好,这是当下最时兴的,牛乳加樱桃煎,再添一些冰块,清凉爽口,小娘子正好尝尝鲜。”康平直夸她口味刁钻。 “怎么只给我,姐夫不要吗?”江晚吟腼腆的笑了一下。 “公子不爱吃甜食,尤其乳酪。”康平解释道,“牛乳羊乳从不沾口,不但不饮,凡是用乳做的吃食公子也一概不碰,说是有腥气。” “是吗?”江晚吟眼睫一眨,声音低下去,“这口味倒是少见。” 她揪着手中的帕子,没多追问。 耳根却微微烫…… 陆缙几乎是瞬间也被勾起了联想。 他眉头一皱,打断康平:“话如此多,快去。” “是。” 康平被训的慌忙低头,觉得公子这几日火气也忒大了点。 等他一去,屋子里只剩下陆缙和江晚吟两个人,气氛愈发有几分微妙。 陆缙饮了一杯凉茶,周身的热意才沉下去。 茶碗一搁,他偶然看到了博古架上搁了一块新送来的玉,忽然想起过几日是他妹妹的生辰。 他之前吩咐叫人去采买一块上好的暖玉,准备给陆宛当生辰礼,应当就是这块。 然眼下再一看,这玉通体剔透,净白莹润,陆缙又觉得这玉与陆宛那样大大咧咧的性子并不配,比起玉来,那丫头恐怕更想要一匹小马驹。 反而,与他这个性子清清淡淡的妻妹更相配。 暖玉在他手中把玩了一遍,陆缙递给了江晚吟,略带了几分歉意: “前几日是我记错了,原来这玉未曾丢,是被搁到了博古架里。你既已找了这么久,白白劳累也不好,这玉便赠与你,也算是赔礼。” 江晚吟甫一听闻那玉没丢,沉甸甸的心事总算搁下。 然打眼一看,一眼便看出这玉的成色极好,恐怕价值不菲,并不敢收。 只说:“原也不费什么事,这玉既然没丢自然是再好不过,姐夫不必客气。” “无妨,本就是暖玉,你们姑娘家佩着更好。”陆缙直接将玉放下。 江晚吟这些日子朝夕相处,已经十分明白姐夫的性子。 陆缙虽看起来温和有礼,但骨子里却是个极强势的,只要他决定的事,旁人便没什么回绝的余地了。譬如圆房那晚,他给过她机会,她当时没听懂,亦没问出他身上的酒气,后来便生生躺了三日。 江晚吟不敢再拒绝,轻声谢过。 其实,她这么多年,除了舅舅和身为义兄的裴时序,很少收旁人的东西。 舅舅对她虽好,却实在太忙,给她的东西多拣贵的,并不十分花心思。 裴时序倒是肯花心思,但有时心思又太过细腻,且有些偏执,常常担心她这个不喜欢,那个不喜欢,于是便经常送一些墨守成规甚至是重复的东西,她收了十几年,到后来已经没什么波澜了。 陆缙是簪缨世家里教养出来,选东西的眼光极好,譬如这块玉,光泽莹润,手感更是极佳,虽是随手送的,却也想到了这是暖玉,十分贴合女儿家。 既贵重,又不乏心思,的确十分周到。 江晚吟对这块玉,其实有些喜欢。 只可惜,他们身份差的太多,又是这样的关系,为防叫人背后说口舌,她即便是喜欢,日后也不打算佩在外面。 且她并不差玉,她从前也收了许多块,至于这一块,最多是装在香囊里,贴身带着。 外面的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天已经快黑了,不知什么时候能停。 康平尚未送冰饮子来,药油倒是先送到了。 大夫不必来了,陆缙便叫了一个女使替她将药油揉进脚踝去。 那女使年纪不大,从未帮人上药,手底下没个分寸,又不知力道,弄得江晚吟时不时抓着椅子扶手低低的呼痛。 听在陆缙耳里,他皱了皱眉,叫住了女使:“你下去吧。” 女使自知做的不好,答应了一声便垂着头下去。 江晚吟脚踝愈发红肿了,沾着药油,搭在杌子上,惨兮兮的。 两人心照不宣,这回也不必多言,陆缙看了一眼她的脚踝:“我来?” “好。”江晚吟低低地答应,以为这回还是同刚才一样。 但其实很不一样。 毕竟刚刚陆缙只是看了一眼,这回他上了手。 他的手宽厚温热,一掌便将她整个脚踝包住,比之方才的女使不知多了几倍的力道。 只揉了一下,江晚吟便急促地呼了一声痛,蜷着腿想往回收。 然而却被陆缙直接往前一扯,重重按在了他膝上。 “别曲。” 陆缙不留情面。 江晚吟眼底登时便被逼出了泪。 陆缙手腕一顿,难得解释了一句:“长痛不如短痛,这药油需全部揉进去才有效,你是想瘸上一旬,还是想养个三两日?” “我想快些好。”江晚吟毫不犹豫。 “那就忍着。”陆缙命令道。 “嗯。”江晚吟答应下来,双手却无处安放,只能虚虚搭在他的肩上。 然后陆缙便挖了一大勺药油,重重地替她揉进脚踝。 江晚吟嘶了一声,却牢记他说过不许出声,又咬着唇,生生咽了回去。 一开始,她当真觉得陆缙帮她比女使帮她还疼,但慢慢的,江晚吟觉出一些不同来,姐夫的手力道十分均匀,精准按在穴位上,且更加宽大,能照顾到她脚上每一寸的伤处。 疼中又麻,麻中又热,很快,江晚吟便觉得没那么疼了。 反倒有一种筋脉被揉活的酸爽。 趁着稍微好一些,江晚吟又低头看了一眼,陆缙的大手完全包住了她的脚踝。 江晚吟只看了一眼,连忙又扭回了头,闭着眼抓紧了陆缙的肩。 陆缙只低着头盯着她红肿的脚踝,专心致志,看起来也没有多余的想法,仍是克制的保持了一臂距离。 江晚吟额上已经出了汗,疼且麻,她已经没有思考的余地了。 药油是不是倒多了? 江晚吟隐约觉得不对,又想,他一定有他的道理,于是只愈发抓紧了陆缙的肩。 却又不敢真的搭上去,便微微弓着背,拉开一点距离。 康平端着托盘进来时一入眼便是这一幕,手中的托盘倏地打翻在地。 “砰”的一声。 陆缙和江晚吟被这动静惊的猛地顿住,一回头,只看见不远处嗡楞楞的托盘和泼了一地的樱桃乳酪…… 15、错认 梅雨季节,窗外还在下着雨,漫天的雨丝连成了线,远处雾蒙蒙的一片,亭台楼阁都隐没在雨雾里,没了棱角,灰扑扑的看的不分明。 里面,微潮的热气交织在一起,门窗明明是关好的,里面却好似比窗外的雨下的更大。 又让康平的瞳孔放大了三分。 “怎么了?” 不过是涂个药,他看起来仿佛惊讶,江晚吟不解。 “手,手滑。” 康平连忙低下头。 江晚吟眉头蹙着,试着从康平的目光看过去,这才猛然发觉她和陆缙的位置……十分要命。 江晚吟连忙松开抓在陆缙肩上的手,往后退了一步攥着裙摆手足无措。 陆缙倒是格外淡然。 他神色不变,只扯了张帕子缓缓擦着手上的药油,仿佛全然没发现任何异常,亦没看出她的窘迫。 余光里见康平仍是不动,他才掀起眼皮斥了一句:“打翻了东西,还不收拾?” 康平猛地回神。 仔细又看了一眼,发觉公子神色自然,再一瞧,小娘子捏着裙摆,衣裳也是齐整的,又闻到了一股药油味,才明白自己全然是误会了。 误会大了。 “马上。” 康平慌忙伸手去捡打翻的托盘。 他觉得自己这几日也有些奇怪,明明公子只是出于关切后辈才对妻妹照顾了一些,可他一见到两人在一起,就莫名想起一些不该想的东西,仿佛公子的每个举动,每句话都有言外之意似的。 但不可能,康平知道公子有多厌恶这种行径,他是决意不可能做出来的。 康平深深汗颜,几乎是连滚带爬的收拾东西。 陆缙慢条斯理地擦着手,对刚刚的一切并不解释。 掠过妻妹愈发红肿的脚踝,他心思慢慢淡下来。 “你的脚如何了?”他问。 “好多了,如今已并不如何疼。” 江晚吟的确觉得舒服了很多,大约是药油全部渗进去了,热热麻麻的。 她轻轻一瞥,见姐夫神色淡漠。 上个药而已,姐夫好心帮她,她顿时又觉得是自己想的太多了,于是放下了裙摆,也不再管裙面上的污渍。 “这两日仍需注意,不要沾水,不要用力。” 陆缙嘱咐了几句。 “我知晓了。”江晚吟愈发觉得他贴心。 此时,康平终于收拾好了托盘,忙不迭的爬起来:“小娘子,小厨房里还有旁的饮子,您还想要哪个,小人这就去。” 江晚吟此刻压根没心思放在吃食上,虽直觉是巧合,却仍是格外不自在,于是随口要了个杨梅渴水。 陆缙亦是没多言。 外面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雨过天晴,难得凉爽。 这时,他的另一个贴身随从康诚有事前来禀报。 自从那日父亲来过,透露了裴絮母子已经不在的消息后,陆缙便让人去查探那对母子究的死因。 “公子。”康诚瞥了眼,见书房里还有人,压低声音道,“裴娘子母子这些年隐姓埋名,格外低调,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卑职尚未查探到。不过从老爷那边得来的消息看,裴娘子大约是病死的,至于那位小公子,仿佛是被山贼劫掠,摔下了山崖。” 康诚将从陆骥那边探听到的消息一一复述,随后,又如实回禀道:“老爷伤心万分,听说急火攻心还吐了血,然后便打定主意要将裴娘子母子的尸骨葬入祖坟。他已经派人去了吴郡祖宅,只要族老那边同意,便是公主,也不好说什么。现在立雪堂的人已经出发了,恐怕……不日便能找到。” 陆缙知道,这些年父亲一直没有放弃过找裴絮母子。 如今得知那对母子死了,恐怕愧疚更甚。 叶落归根,认祖归宗,将人接回来葬入祖坟,的确是父亲的作风。 现如今,无论父亲做出什么举动来,陆缙都并不意外。 可这样一来,母亲势必会知道。 他可以不在乎父亲,但母亲不行。 大哥已经不在了,若是知道真相,怕是会去了母亲半条命。 那对母子便是化成了灰,也别想再回来。 “不论用什么方法,一定要赶在在立雪堂的人之前去青州把尸骨截下来,绝不许他们入京。”陆缙沉声吩咐道。 “等等。”陆缙又道,“还有裴时序那位未婚妻,也需多加留意,切不可让她入京。” 若说之前康诚没什么异议,但把这位也带回来,康诚却是不懂了,他试探着多问了一句:“公子,这是何缘故。” 陆缙十分了解他那个父亲,也十分了解祖母,只说:“我父亲对裴絮母子有愧,若是那女子也存了心思,他恐会将人接进府来,让她过继子嗣,替裴时序守寡。” 如此一来,这女子日日在他母亲眼底晃,母亲便是没病,恐是也要气出病来。 “是,卑职定不辱命。”康诚恍若大悟,低头领了命,利落地出去。 里间的江晚吟隐约听到了“青州”“尸骨”之类的字眼,眉头微微凝着,又见陆缙眉眼间罕见的露出了一丝戾气,愈发觉得奇怪。 是什么人,竟惹的姐夫这般动怒? 等小厮走后,江晚吟试着问了一句:“姐夫,出了何事了,我自幼长在青州,对那里的风物十分熟悉,是否有能用得着我的地方?” 陆缙记性极好,忽地想起妻妹也是长在青州的,同他那个“弟弟”一样。 但妻妹是长在庄子上,与外人恐怕没什么交集,于是并没提,只背着身淡声道:“没什么大事,且那是商户的事,你未必知晓。” 一提起商户,江晚吟反倒弯了弯唇:“姐夫不妨说来听听,我别的不知,恰好对行商略知一二。” “你?”陆缙抬眉,多了几分打量,“我记得,你长姐曾说你是长在庄子上,怎会知晓商户的事?” 江晚吟不但熟知,甚至自己看账本,打算盘都是一把好手。 除了青州,便是在上京最好的地段,她也有几间铺子,都是她舅父留给她傍身用的。 但当年她暗中被舅父带走的事情不好说出口,若是让伯府知道了,她舅父定要被清-算,于是江晚吟并不好直说,只含混地解释道:“姐夫误会了,我是说我舅父,他是青州有名的布商,姓林,人脉甚广,说不定能帮的上。” 青州林氏,陆缙自然是听过的。 原来那是她母家。 陆缙年少时曾去过一趟,当时恰逢花朝节,偶然救下个落了水的小姑娘,那小姑娘头上扎了两个小髻,身量只到他腰际,唇红齿白,软软糯糯的,格外喜人。 尤其是声音,甜丝丝的,又清又甜,像山泉水一样,沁进人骨里,陆缙到现在都没忘。 那小姑娘大概是太过害怕,一直抱着他的手臂叫“哥哥”,格外亲昵,又格外的自来熟,甚至抱着他哭,一遍遍地说自己刚刚有多怕,幸好等到了他,让陆缙印象尤其深。 一向不喜欢孩子的他,那时难得没推开那个小姑娘,也没戳穿他不是她哥哥,反倒牵着她的手把她送回了家。 而那孩子家,仿佛也姓林,且也是个大户。 算算年纪,那孩子若是长大,恐怕同妻妹一般年纪。 陆缙只记得那把声音了,样貌倒是记不清了,思绪一回转,又压了下去。 家丑不能外扬,尤其这种时候,少一个知道便少一分风险。 且裴时序隐姓埋名,想来只是个散户,恐与林氏没什么交集,何况这青州也没听过什么姓裴的大户,于是陆缙只说:“不必了,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人,无需如此劳烦。” 江晚吟见他十分笃定,想来是有万全的把握,这才稍稍放下了心。 也对,姐夫手段过人,同他作对恐怕没什么好下场。 “那姐夫若是有需要,可随时找我。”江晚吟乖巧地嗯了一声,见他有事要忙,轻声细语的要告辞。 时间过得太快,妻妹一张口,陆缙望了眼外面的天色,才发觉不知何时天已经黑了。 一垂眸,又看见妻妹唇上沾着深红的杨梅汁,红艳艳的,分外夺目。 仿佛是被吻出来的。 喉结几不可察地滚了一下。 陆缙倏地移开眼,派了一个女使扶着她回去。 果然,是他心思不纯,无论江晚吟吃什么,什么模样到了他眼里想起不该想的。 *** 有陆缙帮忙上药,江晚吟养了两日后,踝上的红肿已经消下去了,只是走路尚且不利索。 幸而这几日陆缙颇为清心寡欲,从未去过后院。 一直到了第四日,江晚吟估摸着也是日子了。 他虽不常来,但每回一来便要到深夜,她如今伤了,生怕暴露,便提前来了披香院想让长姐帮忙推辞一二。 江华容调养了许久,身子已经略好。 这几日又听闻上京寺庙里有位法师名唤净空的专治不育,已经有数十妇人在他那里得了子,便想着改日悄悄去拜访。 若是能彻底治好,她便不再需要江晚吟了。 于是江华容对着江晚吟也惫懒了许多,这日,明知道她在外面候了许久,却借口不适,待在里间叫女使替她用凤仙花染指甲,存心要熬一熬江晚吟。 谁让她总是惑着郎君……也该受些教训。 江晚吟让人来传了几回,江华容都让女使推脱说还未醒。 “小娘子且再等等,大娘子今日陪着老太太说了好一会儿话,晚间又去了宴会,如今尚未醒。”女使掀了帘子,话里虽在解释,语气却并不恭敬。 这个时候尚早,午睡的时辰早已过了,晚上又太早,江晚吟等了许久,已经掩着帕子打了几个呵欠。 她明白了,这是为着上回的事有意磋磨她,于是只低低地道:“我知晓了。” 天色渐渐暗了,江晚吟知道长姐的脾性,恐怕还得半个时辰,也没必要委屈自己,便支着手臂撑在桌案上暂且歇一歇。 江晚吟其实想的没错,陆缙这一日的确来了披香院。 一连压了数日,那股心思不但没淡下去,反倒涨的愈发厉害,陆缙索性不再忍。 堵不如疏,兴许多亲近亲近妻子,对江晚吟那股不知名的冲动会淡下去。 于是这一晚宴罢,陆缙没回前院,径直去了披香院。 天色尚早,落日熔金,西天外烧的正红,夕阳穿过竹林,在照壁上投下婆娑的影子。 拐过长长的廊庑,再往里,斜光穿过朱户,从镂空的雕花窗棂中透入,照的一室通明。 但陆缙今日饮了酒,并不十分清明,一进门,隔着屏风正看到妻子正背对着门撑着手肘伏在案上小憩。 美人春睡,醉眼慵开,露出一截修长的后颈。 酒力翻滚,陆缙并未将人叫醒,心念一动,走过去伸手将她垂落的发丝拂到一边,欲低头吻下去。 江晚吟正半梦半醒,忽觉得颈上痒痒的,疑心是还在青州。 她从前养了一只狸猫,那猫最爱趁着她熟睡悄悄地蹭她,便是这样的感觉。 “别闹……” 她轻轻皱了眉,想将猫拂开。 一伸手却忽然想起,她早就不在青州了,身边也根本没什么猫。 江晚吟瞬间清醒,不是猫,那她身后的人是谁…… 几乎不用想,江晚吟脑中蹦出了一个答案。 是姐夫。 陆缙大约把她当成晚上的人了。 可这会儿天还亮着,她是江晚吟,不是他的妻,且长姐就在一帘之隔的里间。 “不……”江晚吟头皮发麻,连忙扭头想要躲开。 然而她一转头,话尚未说完却直接被陆缙捏住了下颌,发不出声音。 紧接着陆缙捧着她的脸,两指一用力,便迫使她张了唇。 似乎要吻下来。 眼看那唇即将落下,江晚吟又急又怕,眼泪都要逼出来了,却又挣不开,连双手都被缚在身后,只能暗自祈祷长姐没发现。 可偏偏,这时候,帘子忽然被撩了起来,身后传来长姐疏懒的语调:“久等了,我……” 话说到一半,却仿佛受到了极大的震惊,生生掐断。 江晚吟心如死灰,立即闭上了眼。 此刻,陆缙也终于意识到了不对,猛然抬起了头,正看见他的妻子站在不远处,脸色煞白。 他倏地顿住,如果他的妻在外面,那么,现在,他差点吻上去的人又是谁? 陆缙缓缓低下了头,不出意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是江晚吟。 脸色苍白,浑身瑟瑟。 他和她的鼻尖,只隔着薄薄一张纸的距离,连呼吸都听的清…… 16、折磨 夏夜霎时变得极静,连窗外草虫都安静了许多。 陆缙撑着手臂,一动也不动, 他这几日本就难以安寝,又加之饮了酒,此刻头疼欲裂。 隐约能感觉出手底的人在微微颤抖。 再往上,他撑着意识,打量了一眼,只看见一张侧过去的脸。 眼睫紧紧闭着,眼底还有泪。 这张脸,是谁? 陆缙盯着,酒劲翻滚,忽地看不清。 又往后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背光处,也有一张相似的脸。 眼神在两个人之间逡巡了一圈。 头更晕了。 仿佛要炸开。 连日梦魇不断,陆缙刚刚下意识地以为怀里的是妻妹,远处的是妻子,然而刚刚又看了一眼,却生出几分不确定。 “你是谁?”陆缙嗓音低沉地问。 江晚吟忽地听见一声问询,原本颤抖的眼睫缓缓睁开。 再一看,陆缙眼底早已黑沉沉的,鼻息亦满是酒气。 好像醉了。 且醉的不轻。 “我……”江晚吟踌躇着,不知该如何开口,刚想找个借口,正欲解释时,陆缙头一疼,却直接沉沉地靠上了她的肩:“算了,安歇吧。” 肩上猛地靠过来一个沉重的身体,江晚吟猝不及防,顿时浑身僵硬。 明白陆缙是把她错认成了长姐。 后半句话也没来得及开口,抓住椅子上的扶手不知该如何是好,连呼吸都不敢用力。 江华容亦是没想到,错愕的看着陆缙自然又熟稔的动作。 “怎么不动?”陆缙又问了一句,声音沾了酒意,格外低沉。 江晚吟屏着息,此刻终于确认,陆缙是完全将她当成了妻子。 毕竟他们晚上是同床共枕,远远要比长姐同他白日里的相处来的亲近。 他会错认,实在再正常不过。 这个时候若是开口解释,恐怕会惹得他生疑。 陆缙已经抬起了头,正揉着眉心,眼看他眼底要渐渐清明,江晚吟脑中快速思索了一遍,当机立断,决定将错就错,扶起了他的手臂。 “郎君,夜里下了露水,外面凉,去里间睡。” 她话音刚落,江华容难以置信地抬了头,似乎不敢相信她的举动。 江晚吟知道长姐是误会了,然眼下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便只能用眼神示意长姐。 先下去—— 江晚吟对江华容无声地说。 然而在怒火上头的江华容眼里,妹妹用这种眼神看她,分明就是挑衅。 “你这是……” 江华容牙根几乎都要咬碎。 她一张口,陆缙忽地顿住,从声音里仿佛发现了一丝不对劲。 江晚吟生怕陆缙清醒,又轻轻朝长姐吩咐了一声:“你先下去吧。” 这语气,分明是在模仿她。 江华容忽地明白了,江晚吟这是干脆将错就错,直接身份互换。 但即便知道,江华容还是不能容忍。 更为恼怒的是,陆缙竟毫不迟疑,把妹妹当成了她。 这不是摆明了说他更喜欢夜晚与他同床共枕的人,而不是白日伴着他替他打理内宅的她? 被人当面羞辱,且当着她郎君的面,屈辱,愤恨,密密的铺排下来将江华容压的透不过气,江华容明明知道妹妹当机立断的举动是对的,却迟迟挪不开步。 偏偏,这个时候,陆缙又支使了一句:“替我宽衣。” “郎君稍等。”女使清脆地应了一声,便要上前。 陆缙却皱了皱眉,看向江晚吟:“你亲自来。” 江晚吟被点到,心口微微一麻。 明知长姐已经极度愤恨了,但在陆缙的眼皮底下,她还是不得不上了前,轻轻抬起陆缙的手臂:“郎君,再抬高些。” 陆缙嗯了一声,江晚吟便钻到了他双臂之下,解开了外衣,她正要离开的时候,却忽然被陆缙一把从后面抱住。 江华容瞳孔放大,眼睛死死盯着他们拥抱的地方。 江晚吟亦是没想到,可她身量小,完全挣不开,只能任由陆缙抱着。 “你们……”江华容目眦欲裂,几乎要忍不住出声。 守在一旁的孙妈妈见状,赶紧拉着江华容的手臂往外去,才免得她一时冲动惊动陆缙。 江华容闭了闭眼,不愿再看。 出了门,却控制不住。 “她竟然,竟然让我出去,这是我的正房……” 江华容气得颤抖,被孙妈妈半拖半拽着才回了房,一进门,她随手抓起博古架上的花瓶便要摔下去。 花瓶已经高高的举起,孙嬷嬷慌忙抱住她的手臂:“娘子不可!郎君还在隔壁,恐叫他听见,您再忍一忍。” 忍,又是忍。 江华容恨的咬牙切齿,又不敢真的闹出动静。 花瓶生生被夺下,她眼泪却直接掉了下来:“嬷嬷,她、她怎么敢这么对我,她必定是存心的,就是要让我难堪,竟然在我的房里将我逐了出去,她眼里还有没哟我这个长姐?” “娘子息怒,依老奴看倒是未必。”孙妈妈仔细琢磨了一番,“小娘子也是逼不得已,那种情况确然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怎的没有,郎君不过是一时错认罢了,她若是不开口,说不准郎君下一刻便会认出我来。”江华容愤懑不解。 “可娘子,郎君万一没有呢?”孙妈妈提醒道,“咱们赌不起啊。” 江华容一噎,她何尝不明白,她说这些不过是给自己的委屈找个出气的人罢了。 “可嬷嬷,我怕呀,虽说是醉酒,可白日见了那么多回郎君竟然没认出我来,反倒把江晚吟当成了他的妻……”江华容根本无法回想刚刚的一幕,一想起来心口便抽抽的痛,“他是不是心里根本就没我,也不把我白日的陪伴放在眼里?” “娘子哪里的话,郎君不过是醉酒头昏了而已。”孙妈妈安慰道,“晚上连灯都不开,又无甚言语,他同小娘子根本不熟悉,哪里比的上您。” 江晚吟却仍是不能释怀,更不敢想他们现在在做什么,她掩着面,心力交瘁:“我真的后悔了,嬷嬷,我也知错了,我当真受不住了,无论用什么法子,这几日你一定要帮我见到净空法师,趁早把身子治好,绝不能再错下去。” 孙妈妈瞧着她的模样也实在可怜,连声:“娘子放心,到时候您只需推说是去佛寺上香便好,正巧这几日老太太正病着,您借口去替她祈福,然后顺便去找净空法师,定不会有人瞧出来。” 孙妈妈又安抚了好一通,江华容方暂时平息下来。 但实际上,江晚吟倒并没有像江华容想的那般。 长姐走后没多久,陆缙醉酒过度,尚未被扶到里间,便直接在外间睡过去了。 江晚吟不愿惊醒他,便由着他这样睡在外间,又叫人煮了解酒汤来。 上弦月斜斜的照着,等他睡熟了,她才叫人把陆缙扶回去。 陆缙大约是真累了,尽管十分小心,女使将他放下时,后背与床铺之间仍是不轻不重地响了一声。 但他却丝毫没有转醒的迹象。 眉头还是紧蹙的,仿佛梦里也有化不开的愁。 不知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竟被折磨成这样。 江晚吟直觉和今晚有关,愈发愧疚。 也对,像姐夫这样的正人君子,若是知道真相,定会生怒吧。 她用指尖捋了捋,怎么也抚不平,轻轻叹息了一声,才转身离开,又让人上了醒酒的汤。 ** 自从湖边那晚之后,陆缙酒后难得睡了个整觉。 然酒后记忆却断了层,醒来后,他的记忆还停留同时看见妻子和妻妹的时候。 她们相貌相仿,身形也相仿。 陆缙忽地生出一个怀疑,醉酒的时候,照顾他的,到底是谁? 陆缙试着回想,眼底却暗沉沉的,只记得那女子似乎替他揉着眉心,动作十分温柔,又替他擦了额,送了解酒汤来。 按了按眉心,陆缙侧身一瞥,又看见黄花梨的妆台上背坐着一个窈窕的身影,因未点灯,看的并不分明。 这又是谁? 陆缙盯着那道背影目光沉沉,掀开了帐子,起了身一步步过去。 仿佛听到了动静,那背对的人缓缓回头,陆缙垂在身侧的手也微蜷着。 下颌,鼻尖,侧脸……那张脸完全露了出来。 是江氏。 江华容一回头,温婉地冲他笑:“郎君,天还早,怎么不多睡会儿?” 陆缙眼目光倏地停住,盯着妻子那张脸,的确是庆幸的,庆幸自己没有逾矩,更没有认错人,脑中的荒唐猜想也转瞬即逝。 沉吟片刻,却还是问道:“昨晚,你妹妹是不是来过?” “她是来过,原是扭了脚,我炖了补汤给她,很快便走了,怎么了?” 江华容这一夜早已想好了说辞。 “什么时候走的?”陆缙又问。 “戌时便离开了。”江华容答道。 戌时尚早,陆缙按了下眉心,隐约回想起昨晚妻子似乎的确叫了妻妹下去。 那后来照顾他醉酒的人应当,也只会是妻子了。 他更不可能认错人。 “无事。” 陆缙转了转手上的扳指,指骨用力一收,压下满脑子的妄念。 一定是近来天太燥了,他心气浮躁,有空该去佛寺走一趟,静一静心。 17、补汤 江晚吟从未像今晚这般羞赧。 出了门,凭栏吹了许久的风,脸颊仍是烧的。 她刚刚实在太大胆了,也实在太冒险了,倘若姐夫中途醒了,认出了怀里的人是她…… 江晚吟闭了闭眼,不敢再想下去。 但对着那张脸,她实在无法拒绝。 明明也不是很像,但眉眼间的那股气韵,总让她觉得裴时序仿佛还在,一颦一笑都让她晃了心神。尤其醉酒后,陆缙少了分平日的冷意,温柔敦厚,更像了。 江晚吟有时候甚至会想,姐夫同裴时序该不会有什么亲缘关系? 可入京后她方知,国公爷同长公主琴瑟和鸣,乃是上京有名的眷侣,且国公爷当初承诺了绝不纳妾,便是上京其他所有男子都不忠,他也不会,于是很快便打消了这个荒唐念头,只想着,芝兰玉树,翩翩君子大抵都是如此模样。 但江华容今日却前所未有的生气。 等江晚吟出门后,她便将她拦住吗,劈头盖脸地质问她同陆缙是否私下来往过。 “我瞧着,郎君对你未免太过熟稔了些,实在不像只见过两回的样子,老实说,你们白日可曾避着我见过?” 江晚吟知晓长姐这是在疑心她同陆缙私相授受。 但之前在湖边偶遇了一回,又意外扭伤了脚,短短的两回接触,陆缙对她只是寻常的关心,冷淡的连话都没说过几句。 江晚吟只觉得姐夫极有风度,对她除了循礼的关切外,再无其他,于是信誓旦旦的摇头,将两回接触一一告知了长姐:“当真只有这两回,绝无其他。” “郎君同你说了什么,你一句一句都告与我。”江华容忽地又道。 “都如此久了,我哪里记得住。”江晚吟目露难色。 江华容一听,却放下了心。 她这话原本就是试探,若是江晚吟将郎君的每一句话都记得清清楚楚,那才是不对劲。 她记不分明,说明根本就没上心。 看来,她对她那个早死的未婚夫倒是有几分真意。 “记不得便罢了,你也别怪我小心,郎君心思缜密,晚上熄了灯也就罢了,白日里,你若是同他接触难免被认出来。”江华容松了脸色,眉眼含着笑。 实际上,便是长姐不说,江婉仪也有意在避开姐夫。 只是越避开,却越是偶遇,实在叫人解释不清。 江晚吟轻轻答应下来:“我知晓的。” 江华容见她十分坦然,再三询问,确认无疑了,才放了她走。 但此刻夜深人静,江晚吟忽又想起来一件小的不能再小,几乎要被淡忘的事。 一开始,姐夫其实明明已经认出她来了,却还是没放手,甚至托着她的腰迫使她往前,鼻尖差点要撞上去。 虽只有一瞬,但江晚吟明显感觉到了。 只是当时她实在太过害怕,便没有在意,只以为是误会。 此刻再回想起来,却有几分微妙—— 姐夫那时到底有没有认出她来? 还是将她错认成了长姐? 又或是酒劲作祟,下意识的举动? 若是前者,那他对她…… 江晚吟实在无法分辨,越想越觉得乱。 可陆缙是那样沉稳循礼的人,不可能,一定是她想多了。 江晚吟揉了揉昏涨的脑袋,不愿再深究,由女使搀着,回了水云间。 这回,陆缙原本是想同妻子多亲近亲近,然去了一趟披香院,反倒惹的心火更盛。 他自诩持重,却一而再,再而三的对妻妹起了异样的心思,甚至当着妻子的面,便想强要妻妹。 实在无法解释。 冷静之后,陆缙决意暂不踏足披香院,不见妻子,亦不见妻妹。 如此又两三日,那股压不下去的躁动才渐渐疏散。 只是他一冷淡,他母亲平阳长公主要坐不住了。 自从大郎夭折之后,长公主对于膝下唯一的儿子看的极重。 且老太太一直催着子嗣,长公主也不得不对儿子的房内事上了几分心,叫了儿媳来问询。 这一问不要紧,江氏吞吞吐吐的诉说之后,长公主才发觉除了刚回府时圆房的那一回,二郎竟只同江氏敦伦了一回。 如今距他回府已经十三四日了,这对一个血气方刚,且出征了两年的男子来说,未免太不正常。 若不是当初验元帕的嬷嬷笃定他们已经圆房了,长公主都要疑心儿子身子是不是出了毛病。 尽管江氏低着头说无碍,长公主仍是放不下心。 又加之听闻这一连几日,二郎都不曾踏足披香院,长公主忧心更甚。 于是趁着请安之后,她支开了江氏,特意把陆缙留了下来:“不久后你便要去赴任了,江氏不可陪你去,绥州又地僻,不如纳一个妾带去,也好陪着你,起居上也能有人打点,你看如何?” “不用。” 陆缙仍是想都没想便回拒。 “可王嬷嬷说,家塾里有个极伶俐的庶女,模样是百里挑一,性子也极其温善,你当真……” “当真不用。” 陆缙直接打断。 “你这孩子,每回一提这事都像吃了炮仗似的。”长公主轻叱了一声,这回是当真看出了儿子的决心。 她叹了口气:“你同父亲倒是真像,当年大郎重病,我又伤了身子,你祖母多次旁敲侧击要你父亲纳妾,京中众人也都流言纷纷,你父亲硬是扛住了,跟我保证绝不会纳妾,洁身自好,我心情渐好,身子慢慢恢复了,这才有了你。” “洁身自好”四个字实在太过扎耳。 陆缙听着母亲的话,如鲠在喉。 长公主并未察觉到儿子的异样,仍是自顾自地回忆:“后来有一年你贪玩,被你父亲重重打了一顿,卧床躺了一个月,你不知那时我有多担心。从那以后,你便同你父亲不甚亲近了,你可是因着这件事,才一直记恨你父亲?” 陆缙陡然沉默下来,许久之后才搭话:“不是。” 长公主只当他嘴硬:“其实你不知,你父亲下手虽重,后来也十分后悔,你高烧不醒的时候,他也跟着熬了几宿,直到你醒了他才走,他只是不善言辞,一直不让我告诉你,他打你也是为了你好。” 陆缙闻言只嗯了一声,并不见动容。 长公主听出了他的敷衍,头一回觉出些不对。 这个儿子自小便是个早慧的,没道理为了一顿鞭子记恨到现在。 “你……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她斟酌着问道。 “没有。”陆缙压了压眼皮,全部揽下,“是我的错。” “既如此,你也该放下了。父子之间哪有隔夜的仇,不过是拌嘴,并不是什么深仇大恨。”长公主心思不重,见儿子一心认下,也不疑有他,只是想想又有些可惜。 “罢了,我也是为着你考虑,你执意不肯纳妾,我也不好再劝。正巧那小娘子好虽好,唯独有一样,身份同你有些龃龉,我一贯不在意这些,但传入旁人耳朵里,说出去恐怕不好听。” 身份龃龉? 陆缙意识到不对:“母亲说的是谁?” 长公主难得见他起了兴趣,伸手指了指窗外的水榭:“喏,就是那个,打眼看过去最亮眼的。” 陆缙已有了猜想,随着母亲的手势看过去,果然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是妻妹。 母亲一直以来要替他纳的,竟是妻妹。 原来他一边强行压抑,一边又早已拒绝。 未免太荒唐。 长公主看出了儿子的迟疑,试探着又问:“你也觉得好?我觉着也不错,这姑娘水灵灵的,格外招人喜欢,你若是心仪不妨便带在身边。” 的确如母亲所说,妻妹生的极好,身姿袅娜,亭亭玉立,正拿了一个网兜去扑蝴蝶,两指捏着粉蝶的蝶翼,笑的明媚动人。 隔了再多时日,仍是能随时勾起他的贪念。 陆缙眼底又暗了三分。 他知道,他只要一句话,轻易便可决定妻妹的一生。 他要她做妾,她不管愿不愿,都没有选择的余地。 她父亲若是得知,恐怕也会双手将人送上。 但做妾未免太委屈妻妹。 且他的妻等了他两年,亦是没什么过错。 还是放过她吧。 她本无错,错的是他。 他不能因为莫须有的贪念同时毁了两个人。 连日来疯狂滋长,蓄意叫嚣的恶念在想通的这一瞬,尽数被压了下去。 陆缙克制地收回了眼神,声音淡的听不出情绪:“还是个孩子,母亲不必操劳了,只关切好自己儿子便可放心了。” 长公主见他当真没任何心思,这才彻底打消了念头:“你既实在不愿纳妾,那便好好同你的妻亲近亲近,子嗣为重,否则你祖母也会替你张罗。” “儿子知道了。” 陆缙沉默地答应下来,又同她用膳。 等用完膳,陆缙一转身,却又回了前院。 “这孩子,不该啊……” 长公主搁了碗筷。望着儿子的背影,沉思了许久也捉摸不透。 这个年纪,实在不该如此清心寡欲。 如此下去,恐怕他去赴任了,后院也无动静。 这一去又不知该多久,更不知他父亲还能不能等到。 长公主虽嘴上不说,但心里一直想着让他们父子和好。 她想着,陆缙虽自小沉稳,但年纪到底不大,难免逞意气之争,不肯低头,且陆骥也是一个倔的,两个人一个脾气,这些年全靠她从中调解,才勉强维持下去。 兴许,等二郎有了孩子,便会懂的他父亲吧……· 长公主幽幽叹了口气,想了想便吩咐了小厨房给他送些大补的补汤去,帮他们夫妻亲近一些。 *** 与母亲猜测的相反,陆缙这些日子正是火气太盛,才刻意避开披香院。 对于母亲送来的补汤,他一闻,便知道里面加了东西。 自然更不会喝,只吩咐女使每晚避开人悄悄倒了。 江晚吟这几日也在喝补汤。 江华容虽不喜这个庶妹,但她身子尚未治好,净空法师又并不好见,仍是得倚靠江晚吟,这点小恩小惠不过是从指缝里漏出去,因此还是吩咐了小厨房每晚给江晚吟送补汤,让她尽快养好脚伤。 江晚吟虽住在水云间,但名义上归属于披香院,于是每日小厨房便要同时做两份给披香院的汤。 给江晚吟送汤的女使是江华容贴身伺候的,并不十分尽心,见小厨房先做出了一份,便以为是给江晚吟,提了便走。 膳房的人见来人是正头夫人身边的女使,自然也不会拦,只当是夫人体贴,自己送给郎君。 于是这一晚,两份汤好巧不巧的送错了。 陆缙一贯敏锐,女使送来之后,他本是想让女使直接倒了,一走近却并未闻到草药气息,觉出些许奇怪。 母亲一向是个听风就是雨的性子,没道理这种汤只送一日。 于是陆缙随口问了一句女使:“这汤同昨日的不同,是否拿错了?” 那女使亦是觉得有些奇怪,想了想如实地道:“小厨房晚上熬了两份汤,我去时,有一个食盒已经被提走了,那总管便将这一份给了我,说是披香院的。” “两份?”陆缙眉头一皱,确定这汤是拿错了,“另一份是给谁的?” 女使仔细想了想:“仿佛是……水云间,江小娘子扭伤了脚,夫人也吩咐了每晚给她也送一份补汤。” 一听是给妻妹,陆缙额角突突直跳。 “什么时辰拿走的?”他问。 “大约得有半个时辰了。”女使思索道。 半个时辰,陆缙望了望外面的天色,这个时候,妻妹恐怕该喝完了。 可这汤,她喝不得。 只因母亲给他送的汤,除了补身子,更重要的是,加了一味催情的草药。 也正是因此,他才让人每晚倒了。 这点药对他一个男子来说不过是个引子,但对江晚吟那样的身板,却是抵挡不住。 且她尚未出阁,若是当真喝完了…… 陆缙皱了皱眉,前所未有的头疼。 他已避了数日,这个时候,明知自己不该去。 但站了片刻,他连氅衣都未拿,还是推了门出去。 18、发觉 因着脚伤,江晚吟想尽快好起来,所以对送来的汤,总是一滴不落的全部喝完。 但今天,她觉着这汤似乎有些怪。 喝完没多久,浑身便发了汗,热的她脸颊红扑扑的。 江晚吟只当是太补了,并没多在意,沐浴之后便照旧入寝。 刚睡下没多久,她却梦到了裴时序。 梦里,他们还在青州的藤萝架下,裴时序大约是刚从商行回来,手中拿了一个油纸包,笑吟吟地向她招手。 “阿吟,过来。” “哥哥。” 江晚吟很久没见他,唇角一翘,提着裙摆便小跑过去。 快走近时,她忽然被盘曲的枝蔓绊倒在地。 再被扶起时,眼前的人却变成了姐夫。 “疼不疼?”陆缙问她。 “不疼。”江晚吟抱着膝摇头。 然姐夫待她十分关切,即便她说了不疼,也体贴地要帮她看看伤口,确认无事后却仍是没停,说不放心,要替她继续检查。 梦境倏然转醒。 江晚吟喘了一口气,连忙去摸后背。 但没有,没有姐夫,也没有藤萝。 后背只有一层薄汗,将她的里衣几乎要汗透,湿答答的贴着,格外不舒服。 江晚吟脸颊微烫,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做这种梦。 她伸手扇了扇,才发觉今日似乎热的过分了,从心底钻出一股股热意,一直烧到骨头缝里,烧的她辗转反侧。 半晌,江晚吟终于还是拉开了帘子,询问在外间收拾东西的晴翠:“今日披香院有没有让人来叫?” “还没呢。” 晴翠瞧了眼窗外。 “什么时辰了?”江晚吟又问。 “亥时。”晴翠看了眼滴漏。 亥时,已经是人定。 这个时候不来,恐怕今晚不会有人来了。 许久之后,江晚吟轻轻嗯了一声,放下帘子躺了回去。 心里却头一回有几分失落。 她今晚不知为何,其实有点盼着那边来人。 这念头一起,江晚吟耳根又烫了起来,连忙按捺下,逼着自己睡过去。 *** 陆缙到时,正撞见晴翠出门。 瞥见她手中提着的食盒,他脚步一顿,心知不好。 晴翠也没想到会在门口撞见他,愣了一下,才想起来这仿佛就是那位与小娘子同榻的姐夫,慌忙放下食盒,准备行礼,陆缙眉眼凛冽,直接打断。 “不必多礼了,你手中的食盒可是从小厨房拿的?” “是。” 晴翠被唬的下意识的回答。 “喝了多少?”陆缙问。 晴翠只当是关心,如实地回答:“既是大娘子送的汤,小娘子不敢怠慢,全都喝了。” “全都?” “正是。”为防陆缙不信,晴翠还特意将食盒打开,让他看了一眼:“您瞧,小娘子一贯十分听话,一滴也没剩。” 果然是空的,陆缙看了一眼,愈发头疼。 他倒希望她今晚没那么听话。 沉吟了片刻,他又问:“你们娘子可有何特殊之处?” 晴翠不明所以。 想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出一句:“娘子说,今天似乎有些热。” 陆缙看出了她的年纪,又想起妻妹,也是一样,实在太小,恐怕连喝了催-情的药都不知是怎么回事,还疑心是今日天热。 罢了,他还是得去。 “先回去。” 陆缙吩咐了一声,抬步便朝水云间去。 这可是夜半。 夜半去妻妹的闺房。 晴翠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正欲出声阻拦,陆缙身后的女使却一把拉住了她:“公子也是为小娘子考虑,你们水云间拿错食盒了,这原该是公子的药膳。” “什么药?”晴翠便是再迟钝也意识到了不对劲。 女使不再解释,只推着她:“别问了,快去。” 晴翠一头雾水,等推开门,猛然撞见了眼前的一幕……方明白那是什么药。 江晚吟大约是渴极了,正到了外间找水喝,指尖捏着一个空杯子往口中倒。 双瞳剪水,脸颊樱晕,倒了半天杯中没有一滴水落下来,反倒是她松散的外衣滑了下来,露出了只着汗透里衣的肩膀。 晴翠看的发直。 陆缙目光亦是顿住。 似曾相识的熟悉感陡然让他想起当初撞见妻子出浴的一幕—— 再往下,紧接着外衣被人猛然往上一拉。 是女使发现了。 替她往上拉好了衣服。 陆缙倏然收回了眼神,发觉刚刚实在太过失礼。 江晚吟看见了陆缙,迷迷糊糊之中,还以为自己是到了披香院,有些疑惑女使为什么不让姐夫进来。 陆缙为了避嫌,远远的站在门边没进去。 只是方才匆匆一瞥,妻妹的背影与妻子未免太过相似。 相似到近乎一样。 陆缙略觉不对,尚未来得及深思,便被女使打断。 “世子,小娘子浑身烫的厉害,该如何是好?” “我已叫人去外面请了大夫,且等一等。”陆缙止住心思。 晴翠暗叹这位世子当真极其周全,为防流言还特意去外面请了大夫,感激的连声道谢,扶着江晚吟躺下,又替她擦着汗。 然好像怎么也擦不尽,越擦汗越多,江晚吟意识渐渐被烧的模糊。 陆缙隔着屏风打量了一眼,吩咐道:“用冰敷,拧些帕子,再准备一盏凉茶,备水替她沐浴。” 晴翠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连忙按他说的做:“奴婢这就去。” 两个女使登时便忙活了起来,备水的备水,擦身的擦身。 但这药是为陆缙准备的,药效对一个刚刚及笄的小娘子来说实在难捱,里面还是时不时传来闷哼,仿佛忍的十分辛苦。 陆缙眉间一压,又往外面站了站。 “水……” 然妻妹似乎渴极了,轻轻的要水。 女使忙忙碌碌,并未听见。 陆缙听妻妹叫的实在辛苦,还是过去帮她倒了一杯。 床幔是放下来的,陆缙并未逾矩,即便是递水,也只背着身从帘缝里递了过去。 江晚吟伸手去够,却看不清,双手无力,一不小心打翻了茶水,泼了他一身。 半边都湿了,连指尖都滴着水。 外头的晴翠听见动静,慌忙替江晚吟道歉,又赶紧去找帕子。 陆缙刚想说“无碍”,后半个字却直接断住。 因为右手上传来一股温热。 仿佛是唇。 一垂眸,发觉妻妹正在仰头吻他的手。 不对。 确切的说,是在吻溅到手上的水珠。 这画面冲击太强,陆缙臂上的青筋瞬间隆起。 “出了何事?”晴翠发觉到了不妥,过来询问。 陆缙压了压眼皮,侧身挡住,只说:“没什么,再倒一杯。” “是。”晴翠便应声离开。 陆缙将人支开,正欲抽手,手心却被吻了一下。 周身窜起一股痒意。 手腕也忘了收回去。 江晚吟明知道这举动有多不妥,却没法控制。 陆缙手上泼的几滴水早就干了,但江晚吟仍是拉着他的手不放。 他看出来了,这孩子想要的不是水。 陆缙伸出一指反压住她的唇:“再等等,女使去了。” 江晚吟不说话,只微微启着唇。 陆缙喉间滚了一下,并未抽手,由着她去。 然妻妹正欲靠近的那一刻,女使忽地端了茶水进来,打破了平静。 陆缙立即收回了手,吩咐道:“你给她喂。” 女使没看出异常,替江晚吟倒了满满一杯。 江晚吟捧着茶水小口小口的饮完,却并没什么用,眼神仍是不受控制地投向站在外面的陆缙。 陆缙指尖还残留着一点温热,又觉得妻妹唇上的触感也格外的熟悉。 背影,声音,唇……他阖着眼思索着,仿佛有什么东西一点点串成了线。 这时,冷水已经备好,两个女使正架着江晚吟去沐浴。 然而江晚吟此时已经站不住了,不停的往下滑。 两个人女使年纪又都不大,搀着她格外困难,不长的一段路跌跌撞撞。 “我来。” 陆缙上前帮了一把。 他本意是想托着妻妹的两臂,帮扶一把,谁知刚一触碰到,江晚吟手脚却直接环住了他。 太过熟练,太过熟稔,仿佛已经做过许多次。 几乎是瞬间,往日同妻子晚间的记忆涌了出来,诡异的重叠。 陆缙脚步一顿,目光锐利。 两个人女使也震惊的低下了头。 江晚吟被他们一看,微微回了神,突然意识到这不是在披香院。 这是姐夫,她竟然以妻妹的身份主动抱着陆缙不肯撒手。 江晚吟双腿立马软了下来,松开他想下去,然而身体一悬空,下意识圈的更紧。 与此同时,陆缙被她一抱,一股痒意直冲天灵盖。 荒唐到难以言表。 熟悉到难以言喻。 托着江晚吟的那只手也猛然攥紧。 陆缙忽然意识到一个可能。 汤可以拿错,那人呢。 会不会认错? 第19章 一更 念头一起,往日的种种都变得不对劲。 譬如就寝时要熄灯,陆缙允了,只当妻子尚不适应。 譬如就寝后不同床,陆缙也允了,他也不喜与人同榻。 晚上妻子一贯寡言,陆缙也不在意,只以为是妻子生性腼腆,不善言辞。 凡此种种,只要他的妻有所求,他无不应允,就是不想重蹈父亲覆辙,给他的妻足够的体面。 倘若这一切都是为了遮掩呢? 倘若这一切都是为了骗他呢? 倘若从一开始这一切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局呢? 陆缙一向克己复礼,修身慎行,没由来起了妄念,如烈火燎原,烈日灼心。 如此强烈,难以抑制,甚至根本没见过几面,便像雪崩一样,越滚越大,奔腾直下,一发不可收拾。 先前陆缙只以为是自己的缘故。 以为自己同父亲骨子里一样,都是表里不一,三心二意。 但会不会存在另一种可能—— 妻子和妻妹,不是相似。 本就是同一个人。 而他。 才是被蒙在鼓里的人? 陆缙微微垂眸,打量被他箍在怀里的江晚吟。 他从前待她只如晚辈,目光也多以宽容为上,现在越看,越觉得她实在不像刚及笄的少女。 尤其现在,眼底的水光几乎快溢出来,轻轻一瞥,便晃的人心旌荡漾。 她当真什么也不懂么? 若是不懂,那日为何手足无措的拎着裙摆? 若是不懂,又为何总是刻意避开他? 还有夏日湖边,哭着对他说她做错了事,问他能不能回头,有没有悔改的机会。 一个尚未出阁的小姑娘,能做错什么事呢? 不过是打碎了花瓶,丢了香囊,又或是完不成课业之类的小事。 就像他的妹妹陆宛一样,每日发愁的全是该制什么样的衣裳,该去赴哪家的宴会,又或是同哪个女伴拌了嘴,闹小脾气。 总之,都限于闺阁里。 少女的忧愁,轻的像春日的柳絮一样,微风一吹,便能散个干净。 陆缙并未想到妻妹明明也是同样的年纪,看起来更加胆小,说话也是轻声细语,却敢做出这样大胆的事。 陆缙生平最恨欺瞒,最厌恶同父亲一样,更不愿步他的后尘,然而疑窦丛生之时,涌入的除了铺天盖的怒意,还有深埋在心底,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也不想宣之于口的一丝几乎淡的觉察不出的庆幸—— 竟然是妻妹。 幸好是妻妹。 既然是妻妹…… 陆缙按着指尖,眸色幽深。 原来是她,一直是她,从前压下的念头忽然比之前百倍千倍的滋长,像西北荒里的风滚草,越滚越大,越堆越多。 但……这一切只是猜疑。 万一不是呢? 陆缙需要验证,而眼下就有一个恰到好处的机会。 眼见不一定为实,身体却骗不了人。 他十分熟悉妻子,妻妹又中了药,百般的婉转相求。 他只要试一次,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陆缙不动声色,将江晚吟放下,搁到红木圈椅上,转头吩咐身旁的女使道:“你们出去迎一迎大夫,他是外头来的,不识路。” 大夫便是不识路,门前也有接引的门子,何须她们两个女使去迎? 晴翠略有一丝疑惑,正欲问出声,陆缙身旁的女使却懂了陆缙的意思,连忙答应了一声:“公子放心,奴婢这就去。” 说罢,便拉着尚且懵懂的晴翠便往外走。 红木门被轻轻掩上,晴翠眼睁睁看着帘子拉上,愈发觉得不对:“大夫是该迎的,但小娘子的药尚且未解,我们出来了她该如何是好?不成,至少得留一个,我得回去。” 晴翠急匆匆地便要往回折返,她身旁的女使却拽住了她不让她走。 “公子既然在,自然是能解的,你操什么心,快些走。”那女使压低了声音。 “姐姐这是何意?”晴翠一时没明白,略一思索之后恍然大悟,她们都走了,大夫又没来,那房间里不是只剩下小娘子和郎君了。 “可小娘子根本不清醒……他们怎么能……”晴翠慌了。 “喊什么。”那女使张着眼望了望,见四周无人,才指点道,“怎么不能?你们小娘子不过是一个庶女,这未尝不是一个好归宿。” “可是……” “可是什么?公子都已经在里面,都这个时候了,你难不成还能将他拉出来?再说,便是公子要走,你们娘子肯撒手吗?” 晴翠一噎,若是小娘子没有替大娘子圆房,这归宿的确不错。 但他们早已有了接触,若是今晚他们以这种身份又在一起,势必无法遮掩。 晴翠心急如焚,然小娘子多半已经被药效折磨的糊涂了,刚刚当着他们的面便主动攀上去,现在必定如这位姐姐所说,恐怕扯都扯不下来,拽都拽不走。 不行,万万不可。 晴翠快速思索了一番,大夫要来还有些时间,应当还有机会,便匆匆寻了个借口,眉头一皱,捂住肚子:“这位姐姐,我忽然腹痛,你且先一个人去,待会儿我去找你。” “哎……”那女使觉察出不对,伸手想去拦。 但晴翠脚步极快,三两步便脱身离开,直奔披香院去找江华容。 女使走后,原本不大的室内突然旷了下来。 时候不早了,冰鉴里的冰也快化完了,江晚吟蜷在椅子上,愈发的热。 窗外的槐树上,蝉鸣仍是未停,一声一声,一阵一阵,混合着池塘边的蛙鸣,燥的她后背微微出了汗。 不远处,陆缙站在案边,身着月白襕袍,如清风朗月,山巅冰雪。 那只垂在身侧的手仿佛玉骨做的,替她倒茶时两指一并,说不出的好看。 他整个人落在江晚吟眼里,只有一个字——冷。 与她截然不同的冷。 又是她亟需的冷。 江晚吟蜷在椅子上,余光里看了他一眼,觉得自己像是从中间被扯成了两半。 一半告诉她,她不能接近,尤其现在已经中了药,无法控制,实在太过危险。 另一半又想靠近,仅仅是远远的看着,她都觉得凉爽了许多。 可理智到底是尚存,当发觉女使已经离开,屋子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姐夫又主动给她倒了凉茶照顾她时,江晚吟觉出些许不对来。 两股情绪激烈地挣扎着,江晚吟重重掐了下手心,一吃痛,勉力分出一丝清明,偏头轻声问陆缙:“姐夫,她们怎么都走了?” “天色晚了,大夫来了,不识路,需要人迎。” 陆缙声音沉着,一如寻常。 原来是这样。 江晚吟刚想道谢,却又不明白,迎一个大夫为何要两个女使同时去。 如此,屋子里不就只剩下她和他了么? 尽管姐夫待她极好,江晚吟也十分信赖他,但江晚吟更知道,他还是一个男子。 男女有别,江晚吟心跳的很乱,和他待在一起并不妥当。 她不怕他做什么,而是怕自己药力翻涌控制不住自己。 于是江晚吟低低地道:“姐夫,我好些了,您不必守着我了。” “无妨。” 陆缙淡声道,反而给她递了一杯茶水,修长的手指捏着骨瓷杯,说不清谁比谁更白。 江晚吟伸手去接茶水,指尖无意碰到了他的突起的指骨,连忙蜷了回来,连杯子都没拿,委婉地说:“时候不早了,不用劳烦您了。” “不劳烦,明日事不多。” 陆缙神情也是一如既往的寻常。 “我不是……” 江晚吟犹豫着不知该怎么说。 总觉得姐夫仿佛曲解了她的意思。 而且是有意曲解。 仿佛是刻意不想走一样。 江晚吟试探着抬眸打量,陆缙却十分坦荡的看回去:“怎么了?” 声音淡的听不出情绪。 江晚吟摇摇头,觉得属实是自己的想多了。 从往日的接触来看,陆缙为人克己复礼,人人称道,便是刚刚她做出那样过分的举动,他也没有半分逾矩,更没有半分异样。 他守着她,分明是出于关心。 “没什么,只是太麻烦您了。” 江晚吟垂下密密的眼睫,低低谢过,只好接过杯子。 一杯凉茶饮尽,凉意却甚微。 反倒是陆缙站在了她身侧,他什么都不做,只是站着,药效的驱使下,江晚吟便忍不住想靠过去。 陆缙心思敏锐,自然感觉到了妻妹的变化,却未曾阻止,反倒俯身,又递给她一杯水:“喝吧。” 江晚吟没注意那杯茶,眼睛只盯着他的手。 她好像,又开始出汗了。 江晚吟立马抿紧唇,挡下从身体里漫出来的声音。 偏偏,她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陆缙的手又往前递了递,离她更近。 扑面都是他清冽如雪后青松的气息,药效一阵阵的往上涌,江晚吟热的更厉害,整个人仿佛化成了一滩水,几乎要从他握着的指缝里流下来。 “怎么了?”陆缙问她。 他一出声,江晚吟才发觉自己的指尖握着杯子,搭在他的手上,迟迟不肯接过来。 耳根顿时发烫,江晚吟几乎要无地自容。 但他离她更近了,药劲翻涌愈发抑制不住。 就像快渴死的人在荒漠里找到了一泓清泉,偏偏泉水却有毒。 喝了会被毒死。 不喝会被渴死。 江晚吟现在便是这种两难状态。 明知眼前人能解渴,却又不能靠近。 挣扎到极点的时候,江晚吟实在不知该怎么办,难受地哭出了声,轻声地叫他。 “很难受?” 陆缙嗓音温沉,仿佛关心后辈似的,宽大的手好心地去摸她的头。 那只手臂一递过来,江晚吟顺着抱上去,埋头哭的极为压抑,生生抓出了褶皱,仿佛有满腹委屈,又有说不出的渴念。 陆缙便是圣人,听着她这么难受的哭,也该软了心肠。 何况他根本不是,他是有意放任。 就是要逼她这么难受。 就是要让她求他。 是她求他,他便是猜错了,也没关系。 若是猜对了,更不必忍。 只是妻妹果然还是孩子心性。 他还什么都没做,她便已经忍不住了。 “要不要再饮一杯?”陆缙好心地问她。 江晚吟摇摇头,没用的。 饮再多也没用的。 她又说不出口自己想要什么,只能埋着头低低地哭,哭到快喘不过气的时候,嘴唇还在偷偷地吻他的手,吻一下,偷偷看一眼,和眼泪一起落下去,分不清哪个更湿,那个更烫。 陆缙只当没发觉她的偷吻,反而松了松衣领,然后若无其事地问她:“哭什么?” 江晚吟无法形容自己的煎熬,眼睛死死盯着他松开的领口,微微撑着上身想攀上去。 陆缙并不阻止,任由她胡闹。 他领口松的不多,只有一小块冷白。 但一小块也足够了。 药效涌上来,江晚吟纠结更甚。 她掐着手心试图清醒,却终究耐不住,直接扑上去抱住。 门外 披香院里,亥时已过,江华容本已躺下,刚入睡没多久便被急切的敲门声扣醒,连衣服都没穿戴整齐,便被晴翠急匆匆地叫走。 走的太急,她系着披风的手都在发抖,却仍是嘴硬。 “不可能,郎君一贯沉稳持重,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你是不是想错了?” “奴婢听得真真切切的,屋子里现在只剩下郎君和小娘子了,且小娘子又中了药……” “多久了?”江华容终于露了怯。 “一刻钟了,会不会已经……”晴翠嘴唇颤抖。 “住口。”江华容剜了她一眼,“今日之事一个字也不许说出去,若是敢乱猜,仔细你的皮。” “奴婢知道了。”晴翠慌忙低了头。 江华容嘴上虽信誓旦旦,步子却很诚实的加快不少,直奔水云间去。 不会的,郎君不是说过不纳妾么。 且他一贯爱惜羽毛,断然做不出趁人之危这种事。 还有庶妹,若是事情败露了,她也没什么好下场。 江华容捏着帕子压了压胸口,勉强安慰自己,一定不会有事的,迎个大夫而已,这么短的时间能出什么事。 然而正当她急匆匆的赶到水云间门前,手已经搭到门框上,正准备推开时,却忽然从门缝里听到了一声呼痛。 第20章 二更 江晚吟直起身时,陆缙并没有推开。 然而在她踮着脚要更近时,陆缙却忽然按住了她的手臂。 他双臂克制的撑在她腰侧,保持着一臂的距离,低低问她:“真的要我帮?” 江晚吟本已烧的糊涂了,被他一问,又扯回来一丝清醒。 他实在太过君子。 君子的过头了。 为什么要体贴地问她呢? 就这样旁若无事不是更好吗? 何必要一次一次,逼着她亲口承认呢? 江晚吟其实很清楚,这是在饮鸩止渴。 解了药之后,事情一旦败露,她会走投无路。 但不要他帮,她又毫无办法。 她根本没得选。 何况,江晚吟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声音不经过思索,抢在她残存的理智前开了口。 “要的。” 江晚吟听见自己说。 说完之后又开始后悔。 她连忙闭上了眼,自己都觉得难堪,更不敢去想陆缙的反应。 “好。” 陆缙仿佛并不在意,低沉地道。 连嗓音都让她觉得仿佛是山间的清泉,干净清冽。 江晚吟觉得陆缙似乎要俯身。 她紧张到极致,鼻尖都出了细汗的时候,反而出乎意料,指尖猛然被一刺—— 尖锐的疼了一下。 指尖也冒出了一滴殷红的血。 而陆缙不知何时,手中捏了一根针。 原来是在刻意转移她注意力。 江晚吟迷茫的抬起染血的指尖:“这是……” “不是要我帮你?” 陆缙抬了下眼皮,“大夫还没来,我从前同行军的医官学过一点针灸,施针放血,可帮着散热,刚刚刺的是你的商阳穴。” 江晚吟拂袖擦了擦额上的汗,重重躺回去,才发觉原来他说的帮她,是这么帮。 环视一圈,江晚吟又发现这针大概是她刚刚闭眼以为他在宽衣解腰带时从篾箩里拿的。 那姐夫一开始抱着她往回走时说的也是用针帮她放血吧。 她还以为他是要与她…… 江晚吟抿了抿唇,觉得自己真的是被那药烧糊涂了。 便是她中了药,他又怎么可能会用这么离谱的方式帮她? 刚才咔哒一声,腰带也不是解开,而是重新扣好。 再想起自己刚刚的举动,江晚吟羞窘的根本压抬不起头。 然陆缙却仿佛并不当一回事,仍是若无其事地握住她指尖,继续帮她放血:“会疼,你忍忍。” 江晚吟指尖微微蜷着,越发觉得是自己小人之心,以己度人,摇了摇头:“没事,我能忍。” 陆缙瞥见了她发烫的脸颊,沉默着不再说话。 妻妹其实没猜错,他一开始的确不是想用针帮她。 只是在外衣落地的那一刻,他看到妻妹瑟瑟发抖的往后缩时,被怀疑席卷的冲动一散,才突然才改了主意。 陆缙是想试探,也极其怀疑。 但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只要有一丝意外,妻妹不是晚上的人,他此举势必会毁了妻妹。 她才刚及笄。 还是他的妻妹。 何况陆缙这么多年的教养使然也做不出趁人之危的举动。 至少,要等到妻妹清醒。 陆缙压下了满腹心思,只当什么都没察觉,握着妻妹的指腹缓缓抬起,然后旋转着针尖温柔的刺破她指尖,扎出血珠,看着她皱眉,听着她倒抽一口气。 陆缙阖了阖眼,眼神尽量不去看她,便是握着她指尖的手,也克制的只捏住一点。 紧接着换了另一只,用针尖缓缓刺进去,替她放血。 放血毕竟还是痛的,江晚吟吃痛,皱着眉叫了一声。 江华容站在门外时,听见的便是这一声。 听到声音时,她正站在廊下,穿堂风一吹过,她才发觉七月的夜风不知何时已经微凉。 穿过薄衫,吹干冷汗,吹的她后背直发寒,心底也拔凉拔凉的。 所有的骄傲几乎在听到耳边的尖叫时,凋零枯萎,粉碎殆尽。 江华容自小便是家中唯一的嫡女,又生就了一副好样貌,心气也养的极高。 然而家道中落,纵然样貌与才情俱佳,她在上京的贵女中始终被人压着,便是连说亲,也嫁不进更高的门第。 江华容性情骄矜,自然不愿低嫁,便一直拖到了十八都未定亲。 偶然在一次花朝节上看到了陆缙,君子如玉,如清风朗月,只一眼,她便一发不可收拾的陷了进去。 江华容觉得只有陆缙才配的上她。 且她容貌极其出众,除了她,也没人配与陆缙站在一起。 于是她想办法百般接近陆缙,制造机会偶遇,甚至因此还因相思过度生了疾。 但陆缙性情淡漠,完全视而不见。 他们家世又相差甚大。 江华容不过是一个没落的伯府嫡女,陆缙却是全上京地位无双的世家子,排在她前头的县主郡主不知凡几,她绝无机会。 大概是上天有眼,边事告急,陆缙即刻便要出征,国公府嫡系代单传,老太太着急要给他娶亲,因此对于家世略略放松了一些。 江华容八字与陆缙相合,又一心想嫁过去,不在意媒六聘不足,也不在意时间仓促,明知道陆缙不在,她只能抱鸡成亲,要独守空房,甚至不知陆缙能不能活着回来…… 她也完全不在乎。 老太太见她心性坚决,又念在她祖母的份上,这才看中了她。 平心而论,虽独守空房了两年,国公府对她娘家着实不差。 她父亲因着国公府的举荐去了户部,弟弟亦是谋了个好差事,便是她本人,自陆缙出征回来的消息传来之后,也在全上京赢得了无数羡忌,贵女们个个都夸她是孝媳佳妇,说她独具慧眼,守得云开见月明,将来一定是最年轻的诰命夫人。 纵然圆房后她受到那么多屈辱,每晚将夫君推出去,眼睁睁看着夫君同妹妹就寝,那又如何? 只要表面上她还是那个风光的公府长媳,是全伯府的最出色的嫡女。 那就够了。 走到今天这一步,江华容已经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出于对陆缙的爱慕不愿放手,还是舍不得公府长孙媳带给她的盛名,亦或是畏惧身败名裂之后旁人的眼光。 可是上天,为何独独对她残忍,偏偏这么快,不过半月,她苦苦死守两年的一切就要消散殆尽。 江华容恐惧过度,眼前开始发黑,脑中也阵阵嗡鸣,根本听不清,也看不清,只透过门缝死死的盯着那件被丢在地上的外衣。 握着门框的手也死死扣到发白,指甲深深地嵌进去,弯曲的几乎要折断。 为了保全最后的颜面,她知道这个时候应当做的是体面的离开。 而不是闯进去,亲眼看到妹妹和夫君在一起,被当面踩尽最后一丝尊严。 理智告诉她应当如此,但怒火却完全压不住,扣住门的手用力过度,猛地推了开—— 年头已久的门扉厚重的吱呀一声,惊动了里门里的人,帘子一拉开,陆缙倏地回头,与江华容四目相对,场面一度十分安静。 静默了一瞬后,榻上传来一道极轻的声音。 “谁来了?” 语气自然,仿佛他们才是正经夫妇。 紧接着,额发尽湿的江晚吟扶着陆缙的手臂从床里探出了头来,满头的青丝未束,倾泻而下,当看清站在外面的人时,她忽然也安静下来。 个人以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场景的相见,房内此刻已经不止是安静,是死寂。 “你怎么来了?” 陆缙率先打破了安静。 紧跟着,江晚吟立马将手从姐夫手中抽开,不自在地唤了一声:“阿姐。” 江华容盯着江晚吟抽出去的手,先是愤怒,怒极之后定睛又看了一眼,发觉他们衣衫完整,且帘后一个躺着,一个坐着……并不是她想的那样。 事情似乎也没有暴露。 江华容立马敛了情绪,明白是自己误会了。 先前的恐惧完全驱散,她镇定下来,为自己寻了个借口:“妹妹伤了脚,都几日了,我不放心,睡前特意来瞧瞧。” 又仿佛刚发现似的,问陆缙:“郎君,你怎么也在?” 陆缙尚未开口,江晚吟生怕长姐误会,向她解释:“是我拿错了汤,误食了药膳,姐夫正在帮我放血散热。” 江晚吟说罢,怕长姐不信,又将十指递过去送到她眼前。 江华容瞥了一眼,果然瞧见江晚吟手指上有几个针扎出来的血洞。 看来刚刚那声尖叫是她手指被扎时呼出来的。 她还以为妹妹是被郎君…… 江华容抛开杂念,按下了之前的猜疑。 果然,如她所料,郎君沉稳持重,清正端方,断不可能做出这种趁人之危的事情。 她松了口气,不经意白了身后的晴翠一眼。 晴翠立马低下了头,心里也是有苦说不出。 但那会儿世子的语气和举止,绝不是君子所为。 到底是他真的没有想法,还是她们都被他瞒了呢? 江华容却根本不曾往后者想,危机一解除,她对江晚吟愈发不满,责怪她道:“原来如此,多亏了有郎君在,妹妹你以后可要当心些。这么大的恩,可曾谢过郎君了?” 江华容声音虽在安慰,但话里话外都在自恃自己的正妻身份。 江晚吟幼时在府里看惯了她的脸色,登时便明白过来,垂着头低低地对陆缙道:“谢过姐夫。” “举手之劳。”陆缙淡声道,站起了身,看向江华容,“这是你的亲妹妹,既然你来了,便由你照顾吧。” “应当的,郎君你日理万机,这么晚了妹妹还打搅到你,我回头一定好好说她。”江华容眉眼含着笑,表现出端庄大方的样子来。 陆缙记得很清楚,这汤是江氏那边的女使去提的。 可如今,妹妹出了事,江氏没有丝毫的关心,反倒一直推卸责任,数落妹妹。 看来江氏并不像她口中说的和妹妹关系如此好。 关系既不好,又是一个庶女,却从青州接过来…… 她为何要大费周章? 陆缙眉眼微沉,之前的疑虑更深,脸上却仍是不动声色:“大夫来了,让大夫看看。” 江华容往窗外一瞥,才看见急匆匆领着药箱跑过来的大夫,又同女使去迎。 转身时,她路过地上丢着的外衣,手中的帕子忽地捏紧,干干地笑:“郎君,你的外衣怎的丢在这里?” 陆缙轻描淡写:“没留意沾了茶水。” 并没提端茶的事。 江华容打量一眼,果然看见那衣服染了深色,这下彻底卸下了防,又想找机会与他多亲近亲近,便伸手去拿:“既如此,我拿回披香院去叫人替你浆洗浆洗吧。” 那手即将拿起时,陆缙却示意身边的女使:“不必了,茶渍不容易除,丢了吧。” 说罢,女使便连忙上前去接:“夫人,我来吧。” 江华容知道陆缙爱洁,没多想,也没问是怎么泼的,转身便去迎大夫。 女使虽接过来了,却略有疑惑,公子的确被泼了一点茶水,但似乎已经干了。 女使咦了一声,没多说什么,按照吩咐抱着去丢了。 等人走后,江晚吟已经放过了血,热意也已经散的差不多了,大夫来了之后见她无碍,于是只开了一副调养的药让她煎服,说一两日便好。 江华容今日有惊无险,着实疲累,也无力跟江晚吟计较。 只是想,今日之事若是再来上两回,她成日里提心吊胆的,这病怕是好不了了。 还是该早点去佛寺,明日就该去。 江华容暗暗思忖着,边想边往外走。 一出门,却发现陆缙没走远,还站在廊下。 高挑挺拔,孤绝料峭。 远远的望着廊外盛放的花树,不知在想什么。 听见她出来,陆缙回眸:“安顿好了?” “妹妹吃了药,已经睡下了。” 江华容疲倦地揉揉眉心,“郎君放心,我教训过她了,日后进口的吃食必定要她小心,定不会再惹出麻烦。” 陆缙并不在意妻子说了什么,只捕捉到前一句—— 妻妹已经“睡下了” 。 他看了一眼灭灯后的水云间,略略思索后,偏偏对江华容道:“时候不早了,我今晚同你一起回披香院。” 这话落到江华容耳朵里,第一反应是陆缙是在刻意等她。 等了两年了,她终于等到陆缙为她驻足,江华容喜上眉梢,立即便要答应,一看到外面浓黑的夜色,忽地又想起这是深夜。 江晚吟刚刚服了药睡下。 她不能。 江华容唇角的笑意慢慢淡下去,寻了个借口:“我……我明日要去护国寺烧香还愿,今日需抄经,待明日供奉,不知要到几时,郎君若是去了,恐难服侍周到,郎君明日再来如何?我备下酒菜,与你小酌一番。” 偏偏那么巧。 妻妹睡了,妻子也不见他。 “还什么愿?”陆缙垂眸转了下指腹上的扳指,追问道。 “祖母病了,我打算为她祈福,也好让她老人家早日好起来,还有……”江华容略有些羞赧:“我想求子,母亲一直催我,祖母也病重,子嗣之事着实不可怠慢。” 陆缙本也是要去护国寺,妻子这么一提,他忽然记起护国寺除了烧香灵验,似乎还有一位出了名擅长内症的法师。名唤净空的。 “是吗?”陆缙眼神多了一丝打量,“既是祈福,以表孝心,用不用我陪你一起?” “不必了,护国寺并不远,马车来回不过半个时辰,我去去便回,郎君奔波劳累,不用为我分心。”江华容仍是拒绝。 陆缙心里一沉,声音却愈发温和。 他温沉的应了声“好”,反安慰她:“这两年你着实辛苦了,既要持家,又要侍奉母亲和祖母,我不在时可遇着什么难处?” 江华容难得听他关切,鼻尖微酸,却只能摇头,将满腹的苦涩咽下去:“没有。祖母慈善仁和,婆母也待我极好,只是郎君你不在,我一个人有时寂寥了些,你如今回来了,我哪里还有值得烦心的事?不过是子嗣被催催,算不得什么大事。” “刚圆房半月,子嗣之事你不必急。”陆缙看向她的眼,“你我既已成了婚,便是夫妇,从前还是往后,遇到了难事你皆可同我说。” 江华容一听,觉得自己的眼光果然没错,她愈发着急地想赶快解决这桩事,最好是自己的病能治好,治不好江晚吟也要尽快怀上,她太想同陆缙真正的在一起了,毫无阻碍的在一起。 “我晓得的,也不曾着急,不过是为祖母祈福顺便烧柱香,又听说那里香火灵验,顺便去求一求罢了。”江华容低低答应了一声。 陆缙见妻子言语克制,没再多言,目送她回去,眼神随着她的背影远走却一点点暗下去。 等人走后,回了前院,陆缙略一沉吟,吩咐了康平明早也去备车。 他要亲自去一趟佛寺,一探究竟。 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江华容便出了门。 陆缙的马车远远的跟着,不远不近,正方便观察,却又让她不能发现。 一开始,只见,江氏的确是去佛堂烧香,然后供了两盏海灯。一盏一天是四十斤油,一斤灯草,另一盏是二十斤油,半斤灯草。 但寻常人礼佛不过是供个斤五斤的,便是显贵之家,除非婚丧嫁娶,一天也二十斤也算是豪奢了,四十斤的十分少见,也少有人能出的起。 江氏一来便供了如此多,足见她求的愿不小,烦心事也不少。 等她走后,陆缙叫了供海灯的小和尚把那两盏灯拿过来。 “施主,这是那位夫人供的,不好让旁人瞧见,这……”小和尚细声细气地解释。 “拿来。” 陆缙看了那小和尚一眼,直接打断。 这一眼一看就是久居上位的人才能养出的气势。 仿佛雷霆万钧,沉沉的压下来,小和尚自小长在佛寺,哪里被这么打量过,又见他衣着华贵,气度非凡,恐怕不是常人,只好唯唯诺诺的答应。 “施主且稍等。”小和尚盯着他的目光,从一派神龛中找出了两个。 每盏海灯下面都悬着一个木牌,上面用红字描摹着,表明供主的的所求。 陆缙掀开海灯下面悬着的木牌看了一眼,只见第一盏一日供了四十斤油的木牌上面写的大意是求子,且十分渴求。 可江氏一个刚成婚,刚圆房半月的妇人,为何如此执着于求子? 陆缙将木牌转了回去,猜疑又重了分。 又掀开另一盏海灯下的木牌,这个木牌却是空的,上面一字未书。 这便更让人生疑了。 寻常人礼佛自然是要把心愿写的清清楚楚,满天神佛才能庇佑,江氏捐了如此多的香油钱却供奉个空海灯,实在反常。 要么,她是有难言之隐,不方便说。 要么,她是做了亏心事,完全不能说,只能以这种方式求个心安。 但无论是哪一种,江氏,都必定有事瞒着他。 且她藏起来的恐怕不止一个秘密,亦不是小事。 陆缙放好海灯,眼帘一掀看向那小和尚:“今日之事不准对任何人说,明白么?” “施主放心,我必定守口如瓶。” 那小和尚连声答应。 陆缙才转身离去,继续快步跟上江华容。 江华容礼佛之后并没回去,而是戴了幂篱,由早已知会好的和尚引着去了净空法师的住处。 她自以为做的隐秘,却不知陆缙早已站在了对面的阁楼上将一切尽收眼底。 一刻钟后,江华容戴好了幂篱出了门,陆缙随即在她身后进去。 净空擅长内症,声名远扬,每日皆有无数人从四面八方前来拜访,每日只接待十位,是以陆缙一进来,守在门口的小沙弥便要将人逐出去。 “施主,你不能进!” 这回都不必陆缙发话,康平眼眉一竖,那小沙弥顿时便被吓得消了声,为难的看向里面。 净空见来人样貌不凡,气度亦是雍容,只摆摆手,叫那小沙弥退下,反倒替陆缙斟了盏茶。 “敢问贵客,是有何事拜访?” “未经许可,擅自闯入,是某违了礼数叨扰大师。”陆缙对着这位法师,倒不像方才对那小和尚一样威逼,而是换了怀柔之策,略表歉意,“实不相瞒,刚刚出去的那个妇人是在下内人,内人近日郁郁寡欢,怕我忧心,便独自出了门,来了佛寺。在下也是担心过度,才追随她进来。敢问法师,我内人,是为何而来,所看的又是何病?” 原来是这样。 净空想起那妇人的衣着,与眼前之人皆出自同一针法,信了许多,又见陆缙虽语气略含歉意,但言辞却不容拒绝,一看便是上京的贵胄。 且他身后还跟了个带刀的侍从,虎背熊腰的,看着像是行伍之人。 净空游走于显贵之间,早已知晓他们的脾性,便是不说,他们也有办法教你开口,且刚刚那妇人吞吞吐吐的,似乎在隐瞒什么,当下也不再顾及,便顺手卖个人情:“郎君不知?你夫人是为了求子。” 果然同陆缙猜的没错。 他搭在桌案上的手指叩了一下,眉间微微皱着:“可我有事在外两年,同我夫人圆房刚半月,时日尚浅,应当诊不出子嗣,她何故着急求子?” “刚半月?”净空乍一听闻,眉头皱的比他还深。 “有何不妥?”陆缙追问。 净空看了眼他,面色踌躇,又问:“这半月,郎君同夫人还圆了房,一共几回?” “两回。”陆缙并未隐瞒。 净空面露难色,念了句佛号,行医多年,这还是他头一回碰到比病症更难治的病。 他沉吟了片刻,才委婉地道:“刚刚那位夫人患的是不育的痼疾,且之前已下红一月,最近刚止,先前绝不可能与人圆房。郎君你……是否认错人了?” “不能圆房?”陆缙倏地抬起了头。 净空见他一副不知情的样子,也深感罪过,只点头应是:“绝不可能。” 原来如此,原来江氏从一开始便不能圆房。 所有的猜疑在这一刻落了定,陆缙眉眼凛冽,周身的气息亦是冷的发灰,仿佛檀香燃毕后的灰烬。 好个痼疾。 好个不育。 他如此敬重江氏,爱惜江氏,被折磨了数日,就是不想变成同父亲一样的人,甚至疑心是自己心思不纯,动机不正,甚至直到昨晚都夜不安寝,彻夜难眠。 江氏却一直在欺他瞒他,对所有人撒下了弥天大谎,做出如此荒唐之事。 可妻子若是不能圆房,那么问题来了…… 前几晚,与他同床共枕的那个女人,又是谁? 几乎不用思索,不用猜想,陆缙脑中瞬间冒出了一个答案,一个明显的不能更明显的答案,叫嚣着要冲出来…… 搭在桌案上的指一蜷,他遽然站了起来。 第20章 二更 江晚吟直起身时,陆缙并没有推开。 然而在她踮着脚要更近时,陆缙却忽然按住了她的手臂。 他双臂克制的撑在她腰侧,保持着一臂的距离,低低问她:“真的要我帮?” 江晚吟本已烧的糊涂了,被他一问,又扯回来一丝清醒。 他实在太过君子。 君子的过头了。 为什么要体贴地问她呢? 就这样旁若无事不是更好吗? 何必要一次一次,逼着她亲口承认呢? 江晚吟其实很清楚,这是在饮鸩止渴。 解了药之后,事情一旦败露,她会走投无路。 但不要他帮,她又毫无办法。 她根本没得选。 何况,江晚吟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声音不经过思索,抢在她残存的理智前开了口。 “要的。” 江晚吟听见自己说。 说完之后又开始后悔。 她连忙闭上了眼,自己都觉得难堪,更不敢去想陆缙的反应。 “好。” 陆缙仿佛并不在意,低沉地道。 连嗓音都让她觉得仿佛是山间的清泉,干净清冽。 江晚吟觉得陆缙似乎要俯身。 她紧张到极致,鼻尖都出了细汗的时候,反而出乎意料,指尖猛然被一刺—— 尖锐的疼了一下。 指尖也冒出了一滴殷红的血。 而陆缙不知何时,手中捏了一根针。 原来是在刻意转移她注意力。 江晚吟迷茫的抬起染血的指尖:“这是……” “不是要我帮你?” 陆缙抬了下眼皮,“大夫还没来,我从前同行军的医官学过一点针灸,施针放血,可帮着散热,刚刚刺的是你的商阳穴。” 江晚吟拂袖擦了擦额上的汗,重重躺回去,才发觉原来他说的帮她,是这么帮。 环视一圈,江晚吟又发现这针大概是她刚刚闭眼以为他在宽衣解腰带时从篾箩里拿的。 那姐夫一开始抱着她往回走时说的也是用针帮她放血吧。 她还以为他是要与她…… 江晚吟抿了抿唇,觉得自己真的是被那药烧糊涂了。 便是她中了药,他又怎么可能会用这么离谱的方式帮她? 刚才咔哒一声,腰带也不是解开,而是重新扣好。 再想起自己刚刚的举动,江晚吟羞窘的根本压抬不起头。 然陆缙却仿佛并不当一回事,仍是若无其事地握住她指尖,继续帮她放血:“会疼,你忍忍。” 江晚吟指尖微微蜷着,越发觉得是自己小人之心,以己度人,摇了摇头:“没事,我能忍。” 陆缙瞥见了她发烫的脸颊,沉默着不再说话。 妻妹其实没猜错,他一开始的确不是想用针帮她。 只是在外衣落地的那一刻,他看到妻妹瑟瑟发抖的往后缩时,被怀疑席卷的冲动一散,才突然才改了主意。 陆缙是想试探,也极其怀疑。 但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只要有一丝意外,妻妹不是晚上的人,他此举势必会毁了妻妹。 她才刚及笄。 还是他的妻妹。 何况陆缙这么多年的教养使然也做不出趁人之危的举动。 至少,要等到妻妹清醒。 陆缙压下了满腹心思,只当什么都没察觉,握着妻妹的指腹缓缓抬起,然后旋转着针尖温柔的刺破她指尖,扎出血珠,看着她皱眉,听着她倒抽一口气。 陆缙阖了阖眼,眼神尽量不去看她,便是握着她指尖的手,也克制的只捏住一点。 紧接着换了另一只,用针尖缓缓刺进去,替她放血。 放血毕竟还是痛的,江晚吟吃痛,皱着眉叫了一声。 江华容站在门外时,听见的便是这一声。 听到声音时,她正站在廊下,穿堂风一吹过,她才发觉七月的夜风不知何时已经微凉。 穿过薄衫,吹干冷汗,吹的她后背直发寒,心底也拔凉拔凉的。 所有的骄傲几乎在听到耳边的尖叫时,凋零枯萎,粉碎殆尽。 江华容自小便是家中唯一的嫡女,又生就了一副好样貌,心气也养的极高。 然而家道中落,纵然样貌与才情俱佳,她在上京的贵女中始终被人压着,便是连说亲,也嫁不进更高的门第。 江华容性情骄矜,自然不愿低嫁,便一直拖到了十八都未定亲。 偶然在一次花朝节上看到了陆缙,君子如玉,如清风朗月,只一眼,她便一发不可收拾的陷了进去。 江华容觉得只有陆缙才配的上她。 且她容貌极其出众,除了她,也没人配与陆缙站在一起。 于是她想办法百般接近陆缙,制造机会偶遇,甚至因此还因相思过度生了疾。 但陆缙性情淡漠,完全视而不见。 他们家世又相差甚大。 江华容不过是一个没落的伯府嫡女,陆缙却是全上京地位无双的世家子,排在她前头的县主郡主不知凡几,她绝无机会。 大概是上天有眼,边事告急,陆缙即刻便要出征,国公府嫡系代单传,老太太着急要给他娶亲,因此对于家世略略放松了一些。 江华容八字与陆缙相合,又一心想嫁过去,不在意媒六聘不足,也不在意时间仓促,明知道陆缙不在,她只能抱鸡成亲,要独守空房,甚至不知陆缙能不能活着回来…… 她也完全不在乎。 老太太见她心性坚决,又念在她祖母的份上,这才看中了她。 平心而论,虽独守空房了两年,国公府对她娘家着实不差。 她父亲因着国公府的举荐去了户部,弟弟亦是谋了个好差事,便是她本人,自陆缙出征回来的消息传来之后,也在全上京赢得了无数羡忌,贵女们个个都夸她是孝媳佳妇,说她独具慧眼,守得云开见月明,将来一定是最年轻的诰命夫人。 纵然圆房后她受到那么多屈辱,每晚将夫君推出去,眼睁睁看着夫君同妹妹就寝,那又如何? 只要表面上她还是那个风光的公府长媳,是全伯府的最出色的嫡女。 那就够了。 走到今天这一步,江华容已经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出于对陆缙的爱慕不愿放手,还是舍不得公府长孙媳带给她的盛名,亦或是畏惧身败名裂之后旁人的眼光。 可是上天,为何独独对她残忍,偏偏这么快,不过半月,她苦苦死守两年的一切就要消散殆尽。 江华容恐惧过度,眼前开始发黑,脑中也阵阵嗡鸣,根本听不清,也看不清,只透过门缝死死的盯着那件被丢在地上的外衣。 握着门框的手也死死扣到发白,指甲深深地嵌进去,弯曲的几乎要折断。 为了保全最后的颜面,她知道这个时候应当做的是体面的离开。 而不是闯进去,亲眼看到妹妹和夫君在一起,被当面踩尽最后一丝尊严。 理智告诉她应当如此,但怒火却完全压不住,扣住门的手用力过度,猛地推了开—— 年头已久的门扉厚重的吱呀一声,惊动了里门里的人,帘子一拉开,陆缙倏地回头,与江华容四目相对,场面一度十分安静。 静默了一瞬后,榻上传来一道极轻的声音。 “谁来了?” 语气自然,仿佛他们才是正经夫妇。 紧接着,额发尽湿的江晚吟扶着陆缙的手臂从床里探出了头来,满头的青丝未束,倾泻而下,当看清站在外面的人时,她忽然也安静下来。 个人以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场景的相见,房内此刻已经不止是安静,是死寂。 “你怎么来了?” 陆缙率先打破了安静。 紧跟着,江晚吟立马将手从姐夫手中抽开,不自在地唤了一声:“阿姐。” 江华容盯着江晚吟抽出去的手,先是愤怒,怒极之后定睛又看了一眼,发觉他们衣衫完整,且帘后一个躺着,一个坐着……并不是她想的那样。 事情似乎也没有暴露。 江华容立马敛了情绪,明白是自己误会了。 先前的恐惧完全驱散,她镇定下来,为自己寻了个借口:“妹妹伤了脚,都几日了,我不放心,睡前特意来瞧瞧。” 又仿佛刚发现似的,问陆缙:“郎君,你怎么也在?” 陆缙尚未开口,江晚吟生怕长姐误会,向她解释:“是我拿错了汤,误食了药膳,姐夫正在帮我放血散热。” 江晚吟说罢,怕长姐不信,又将十指递过去送到她眼前。 江华容瞥了一眼,果然瞧见江晚吟手指上有几个针扎出来的血洞。 看来刚刚那声尖叫是她手指被扎时呼出来的。 她还以为妹妹是被郎君…… 江华容抛开杂念,按下了之前的猜疑。 果然,如她所料,郎君沉稳持重,清正端方,断不可能做出这种趁人之危的事情。 她松了口气,不经意白了身后的晴翠一眼。 晴翠立马低下了头,心里也是有苦说不出。 但那会儿世子的语气和举止,绝不是君子所为。 到底是他真的没有想法,还是她们都被他瞒了呢? 江华容却根本不曾往后者想,危机一解除,她对江晚吟愈发不满,责怪她道:“原来如此,多亏了有郎君在,妹妹你以后可要当心些。这么大的恩,可曾谢过郎君了?” 江华容声音虽在安慰,但话里话外都在自恃自己的正妻身份。 江晚吟幼时在府里看惯了她的脸色,登时便明白过来,垂着头低低地对陆缙道:“谢过姐夫。” “举手之劳。”陆缙淡声道,站起了身,看向江华容,“这是你的亲妹妹,既然你来了,便由你照顾吧。” “应当的,郎君你日理万机,这么晚了妹妹还打搅到你,我回头一定好好说她。”江华容眉眼含着笑,表现出端庄大方的样子来。 陆缙记得很清楚,这汤是江氏那边的女使去提的。 可如今,妹妹出了事,江氏没有丝毫的关心,反倒一直推卸责任,数落妹妹。 看来江氏并不像她口中说的和妹妹关系如此好。 关系既不好,又是一个庶女,却从青州接过来…… 她为何要大费周章? 陆缙眉眼微沉,之前的疑虑更深,脸上却仍是不动声色:“大夫来了,让大夫看看。” 江华容往窗外一瞥,才看见急匆匆领着药箱跑过来的大夫,又同女使去迎。 转身时,她路过地上丢着的外衣,手中的帕子忽地捏紧,干干地笑:“郎君,你的外衣怎的丢在这里?” 陆缙轻描淡写:“没留意沾了茶水。” 并没提端茶的事。 江华容打量一眼,果然看见那衣服染了深色,这下彻底卸下了防,又想找机会与他多亲近亲近,便伸手去拿:“既如此,我拿回披香院去叫人替你浆洗浆洗吧。” 那手即将拿起时,陆缙却示意身边的女使:“不必了,茶渍不容易除,丢了吧。” 说罢,女使便连忙上前去接:“夫人,我来吧。” 江华容知道陆缙爱洁,没多想,也没问是怎么泼的,转身便去迎大夫。 女使虽接过来了,却略有疑惑,公子的确被泼了一点茶水,但似乎已经干了。 女使咦了一声,没多说什么,按照吩咐抱着去丢了。 等人走后,江晚吟已经放过了血,热意也已经散的差不多了,大夫来了之后见她无碍,于是只开了一副调养的药让她煎服,说一两日便好。 江华容今日有惊无险,着实疲累,也无力跟江晚吟计较。 只是想,今日之事若是再来上两回,她成日里提心吊胆的,这病怕是好不了了。 还是该早点去佛寺,明日就该去。 江华容暗暗思忖着,边想边往外走。 一出门,却发现陆缙没走远,还站在廊下。 高挑挺拔,孤绝料峭。 远远的望着廊外盛放的花树,不知在想什么。 听见她出来,陆缙回眸:“安顿好了?” “妹妹吃了药,已经睡下了。” 江华容疲倦地揉揉眉心,“郎君放心,我教训过她了,日后进口的吃食必定要她小心,定不会再惹出麻烦。” 陆缙并不在意妻子说了什么,只捕捉到前一句—— 妻妹已经“睡下了” 。 他看了一眼灭灯后的水云间,略略思索后,偏偏对江华容道:“时候不早了,我今晚同你一起回披香院。” 这话落到江华容耳朵里,第一反应是陆缙是在刻意等她。 等了两年了,她终于等到陆缙为她驻足,江华容喜上眉梢,立即便要答应,一看到外面浓黑的夜色,忽地又想起这是深夜。 江晚吟刚刚服了药睡下。 她不能。 江华容唇角的笑意慢慢淡下去,寻了个借口:“我……我明日要去护国寺烧香还愿,今日需抄经,待明日供奉,不知要到几时,郎君若是去了,恐难服侍周到,郎君明日再来如何?我备下酒菜,与你小酌一番。” 偏偏那么巧。 妻妹睡了,妻子也不见他。 “还什么愿?”陆缙垂眸转了下指腹上的扳指,追问道。 “祖母病了,我打算为她祈福,也好让她老人家早日好起来,还有……”江华容略有些羞赧:“我想求子,母亲一直催我,祖母也病重,子嗣之事着实不可怠慢。” 陆缙本也是要去护国寺,妻子这么一提,他忽然记起护国寺除了烧香灵验,似乎还有一位出了名擅长内症的法师。名唤净空的。 “是吗?”陆缙眼神多了一丝打量,“既是祈福,以表孝心,用不用我陪你一起?” “不必了,护国寺并不远,马车来回不过半个时辰,我去去便回,郎君奔波劳累,不用为我分心。”江华容仍是拒绝。 陆缙心里一沉,声音却愈发温和。 他温沉的应了声“好”,反安慰她:“这两年你着实辛苦了,既要持家,又要侍奉母亲和祖母,我不在时可遇着什么难处?” 江华容难得听他关切,鼻尖微酸,却只能摇头,将满腹的苦涩咽下去:“没有。祖母慈善仁和,婆母也待我极好,只是郎君你不在,我一个人有时寂寥了些,你如今回来了,我哪里还有值得烦心的事?不过是子嗣被催催,算不得什么大事。” “刚圆房半月,子嗣之事你不必急。”陆缙看向她的眼,“你我既已成了婚,便是夫妇,从前还是往后,遇到了难事你皆可同我说。” 江华容一听,觉得自己的眼光果然没错,她愈发着急地想赶快解决这桩事,最好是自己的病能治好,治不好江晚吟也要尽快怀上,她太想同陆缙真正的在一起了,毫无阻碍的在一起。 “我晓得的,也不曾着急,不过是为祖母祈福顺便烧柱香,又听说那里香火灵验,顺便去求一求罢了。”江华容低低答应了一声。 陆缙见妻子言语克制,没再多言,目送她回去,眼神随着她的背影远走却一点点暗下去。 等人走后,回了前院,陆缙略一沉吟,吩咐了康平明早也去备车。 他要亲自去一趟佛寺,一探究竟。 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江华容便出了门。 陆缙的马车远远的跟着,不远不近,正方便观察,却又让她不能发现。 一开始,只见,江氏的确是去佛堂烧香,然后供了两盏海灯。一盏一天是四十斤油,一斤灯草,另一盏是二十斤油,半斤灯草。 但寻常人礼佛不过是供个斤五斤的,便是显贵之家,除非婚丧嫁娶,一天也二十斤也算是豪奢了,四十斤的十分少见,也少有人能出的起。 江氏一来便供了如此多,足见她求的愿不小,烦心事也不少。 等她走后,陆缙叫了供海灯的小和尚把那两盏灯拿过来。 “施主,这是那位夫人供的,不好让旁人瞧见,这……”小和尚细声细气地解释。 “拿来。” 陆缙看了那小和尚一眼,直接打断。 这一眼一看就是久居上位的人才能养出的气势。 仿佛雷霆万钧,沉沉的压下来,小和尚自小长在佛寺,哪里被这么打量过,又见他衣着华贵,气度非凡,恐怕不是常人,只好唯唯诺诺的答应。 “施主且稍等。”小和尚盯着他的目光,从一派神龛中找出了两个。 每盏海灯下面都悬着一个木牌,上面用红字描摹着,表明供主的的所求。 陆缙掀开海灯下面悬着的木牌看了一眼,只见第一盏一日供了四十斤油的木牌上面写的大意是求子,且十分渴求。 可江氏一个刚成婚,刚圆房半月的妇人,为何如此执着于求子? 陆缙将木牌转了回去,猜疑又重了分。 又掀开另一盏海灯下的木牌,这个木牌却是空的,上面一字未书。 这便更让人生疑了。 寻常人礼佛自然是要把心愿写的清清楚楚,满天神佛才能庇佑,江氏捐了如此多的香油钱却供奉个空海灯,实在反常。 要么,她是有难言之隐,不方便说。 要么,她是做了亏心事,完全不能说,只能以这种方式求个心安。 但无论是哪一种,江氏,都必定有事瞒着他。 且她藏起来的恐怕不止一个秘密,亦不是小事。 陆缙放好海灯,眼帘一掀看向那小和尚:“今日之事不准对任何人说,明白么?” “施主放心,我必定守口如瓶。” 那小和尚连声答应。 陆缙才转身离去,继续快步跟上江华容。 江华容礼佛之后并没回去,而是戴了幂篱,由早已知会好的和尚引着去了净空法师的住处。 她自以为做的隐秘,却不知陆缙早已站在了对面的阁楼上将一切尽收眼底。 一刻钟后,江华容戴好了幂篱出了门,陆缙随即在她身后进去。 净空擅长内症,声名远扬,每日皆有无数人从四面八方前来拜访,每日只接待十位,是以陆缙一进来,守在门口的小沙弥便要将人逐出去。 “施主,你不能进!” 这回都不必陆缙发话,康平眼眉一竖,那小沙弥顿时便被吓得消了声,为难的看向里面。 净空见来人样貌不凡,气度亦是雍容,只摆摆手,叫那小沙弥退下,反倒替陆缙斟了盏茶。 “敢问贵客,是有何事拜访?” “未经许可,擅自闯入,是某违了礼数叨扰大师。”陆缙对着这位法师,倒不像方才对那小和尚一样威逼,而是换了怀柔之策,略表歉意,“实不相瞒,刚刚出去的那个妇人是在下内人,内人近日郁郁寡欢,怕我忧心,便独自出了门,来了佛寺。在下也是担心过度,才追随她进来。敢问法师,我内人,是为何而来,所看的又是何病?” 原来是这样。 净空想起那妇人的衣着,与眼前之人皆出自同一针法,信了许多,又见陆缙虽语气略含歉意,但言辞却不容拒绝,一看便是上京的贵胄。 且他身后还跟了个带刀的侍从,虎背熊腰的,看着像是行伍之人。 净空游走于显贵之间,早已知晓他们的脾性,便是不说,他们也有办法教你开口,且刚刚那妇人吞吞吐吐的,似乎在隐瞒什么,当下也不再顾及,便顺手卖个人情:“郎君不知?你夫人是为了求子。” 果然同陆缙猜的没错。 他搭在桌案上的手指叩了一下,眉间微微皱着:“可我有事在外两年,同我夫人圆房刚半月,时日尚浅,应当诊不出子嗣,她何故着急求子?” “刚半月?”净空乍一听闻,眉头皱的比他还深。 “有何不妥?”陆缙追问。 净空看了眼他,面色踌躇,又问:“这半月,郎君同夫人还圆了房,一共几回?” “两回。”陆缙并未隐瞒。 净空面露难色,念了句佛号,行医多年,这还是他头一回碰到比病症更难治的病。 他沉吟了片刻,才委婉地道:“刚刚那位夫人患的是不育的痼疾,且之前已下红一月,最近刚止,先前绝不可能与人圆房。郎君你……是否认错人了?” “不能圆房?”陆缙倏地抬起了头。 净空见他一副不知情的样子,也深感罪过,只点头应是:“绝不可能。” 原来如此,原来江氏从一开始便不能圆房。 所有的猜疑在这一刻落了定,陆缙眉眼凛冽,周身的气息亦是冷的发灰,仿佛檀香燃毕后的灰烬。 好个痼疾。 好个不育。 他如此敬重江氏,爱惜江氏,被折磨了数日,就是不想变成同父亲一样的人,甚至疑心是自己心思不纯,动机不正,甚至直到昨晚都夜不安寝,彻夜难眠。 江氏却一直在欺他瞒他,对所有人撒下了弥天大谎,做出如此荒唐之事。 可妻子若是不能圆房,那么问题来了…… 前几晚,与他同床共枕的那个女人,又是谁? 几乎不用思索,不用猜想,陆缙脑中瞬间冒出了一个答案,一个明显的不能更明显的答案,叫嚣着要冲出来…… 搭在桌案上的指一蜷,他遽然站了起来。 第21章 识破 净空说的委婉,陆缙只略一沉思便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下红不止。 不能生育。 恐怕江氏并不是身患痼疾,而是…… 陆缙站了片刻,回头道:“法师直说吧。” 净空本就是婉言,见他已经猜出来了,便不再隐瞒:“确如郎君所想,那位夫人刚小产不久。” 小产。 两个字无疑于晴空炸了一道响雷,劈的康平震惊到无以复加。 夫人怎么敢? 可公子又确实圆了房。 与公子圆房的那位又是谁? 事情实在太过荒唐,康平被轰的头脑纷杂,千头万绪,心惊胆战地抬头去看陆缙,却见他好似早已猜到了,仿佛只是得个确证而已,除了薄唇微微抿着,脸上格外平静。 平静的过了头。 反倒让人觉得奇怪。 陆缙刚听到真相的那一瞬间的确怒意丛生。 但许是因为对江氏毫无感情,从前又从未见过,毫无情分可言,须臾便压了下去。 反倒是另一个事实,无时无刻不盘旋在他脑中。 是妻妹。 江氏不能圆房,那与他同床的人,一定是她。 他甚至想,错了就错了。 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陆缙敛了敛眉眼,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只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约莫三四个月了。”净空思索了一番回想起方才的谈话。 陆缙粗略算了下,这时间,仿佛正是他误传死讯的时候。 江氏大约是得知了他的死讯,耐不住寂寞,才暗地里寻了旁人做了苟且之事。 “不能生育又是怎么回事?”陆缙接着问。 “她落了胎,伤了根本,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有子嗣了。”净空答道。 原来如此,陆缙彻底明白过来,倘若只是下红,江氏寻个借口推迟圆房便是,却偏要冒险找人替代,是因为她根本就不能再生育,又必须要有嫡子。 至于那盏海灯…… 陆缙回忆每日供奉二十斤灯油的那只灯,不知她为了这个死胎还是那个男人设的。 陆缙暂且压下,目光一扫,掠过佛像上斑驳的金身,颇为有礼地道:“法师这间佛堂似乎有些年头了,也该修葺修葺了,改日在下会派人送一尊金佛来,聊表心意。” 净空听出了他的意思,抬头打量了一眼,只见这位郎君风度极佳。 而他替那位夫人诊断时,刚摇头说无能为力,那位夫人便脸色大变,怒骂他是徒有虚名,言辞刻薄,大有泼妇之态。 这两人看起来并不相配。 难怪会出了这等差错。 净空暗暗摇头,念了句佛号:“施主有心了。” 两个人心照不宣,此事便算了结。 这秘辛属实太过惊人,回去的马车上,康平守在陆缙身侧,连喘气都不敢大声,生怕惹了他不快。 又想,恐怕回府后少不了一场狂风暴雨。 但出乎意料的是,陆缙一路上却什么都没说,只阖着眼休憩。 回府后,老太太的寿春堂那边又来了人,说是江氏今日去了佛寺替她祈福,老太太颇为高兴,留了她用膳,知道陆缙今日也在府里,特意派了人来请他一同前去。 听闻江氏也在,康平本以为公子不会去的。 没想到陆缙并未拒绝,仍是若无其事的前去。 说起来,江华容同老太太还有一层渊源,她祖母同老太太是姨姊妹,虽不算近,但毕竟一同嫁到了上京,这些年还是存下了一点情谊,故而当年老太太也肯多看她一眼。 江华容牢记这份恩,对着老太太也是格外的嘴甜,比侍奉长公主都要尽心,每每一来,总是哄得老太太眉开眼笑。 陆缙到的时候,寿春堂里正热闹,离得老远便听见了说笑声。 见到陆缙来了,老太太笑的愈发开怀:“二郎,明明回来了,成日里也不见个影子,我瞧你倒是不如你媳妇贴心,华容今日还特意去了护国寺为我祈福,着实是个有孝心的。” “是孙儿疏忽了,祖母见谅。”陆缙歉声道。 江华容也不好落了夫君的面子,连忙跟着站起来:“这都是孙媳该做的,且郎君原也要去,只是太忙,才不得成行,您可怪不着他。” 老太太不过是随口说笑,见江华容护着,愈发欣慰,拉着她的手坐下:“快坐下,你们的孝心我自是知道的,二郎一去两年,我先前还忧心你们不熟识,如今看着总算是有些夫妇的样子了。” 江华容被老太太一打趣,脸颊飞红,再一抬头,却见陆缙神情淡漠,又有些失落。 老太太却似乎没意识到,反而一直催着陆缙:“二郎你也不小了,该有个子嗣了,都是成了婚的人了,也别总住在前院,有空还是多回披香院去。” 往常一提起子嗣,陆缙不是避之不及,便是顾左右而言他,今日倒是答应了下来,甚至格外顺从:“也是该抓点紧。” 江华容今日去佛寺,刚刚获知自己恐怕永远也好不了了,闻言却脸色一僵。 须臾,她才回转过来,跟着附和:“祖母说的是,孙媳必会放在心里。” 老太太这才放下心,忽又想起一桩事来,便问道:“我前几日偶然在府里撞见过一个跟你有几分相似的小娘子,那是谁?” “是我的庶妹。”江华容稍加思索,便猜到那人是江晚吟。 老太太依稀记得伯府似乎的确有个被放到青州的庶女,随口道:“既是你的家妹,也不必见外了,有空叫过来陪我说说话,我许久没回青州了,也好从她口中听一听。” 江华容并不想叫江晚吟出现在人前,总觉得她那张脸会盖过她的风头,但总这么藏着也不是事,何况老太太也开了口,只好应允道:“那便明早吧,请安时我叫她一起过来。” 陆缙听着她们说话,搭在桌面上的指微微一叩,忽然起了一个心思。 但很快,又压下去,面上丝毫不见多余的情绪。 老太太还病着,精神不济,用膳后陆缙同江华容陪着说了一会儿话后,等老太太歇下后,两个人一同出了寿春堂。 并肩而立时,陆缙忽又闻到一股浓香的香粉,而晚间时,他记得,妻子身上却清淡的很。 原来他一直忽视了这么细微的差别。 陆缙脚步一顿,最后试探了一次:“你今日身上用的什么香?” “苏合香。”江华容不疑有他,如实地回道。 陆缙沉吟了片刻,又问:“我之前在边关偶闻过一味安息香,之前荐与了你,你可有用过?” 江华容完全不知什么安息香,还以为是同圆房那日一样,是江晚吟又忘了同她说,便连忙回到:“用了,我也觉得甚好,只是今日没用罢了。” “你觉得好便可。” 陆缙顿了一下,只须臾,片刻后又神色如常地同她走着。 眉眼间却冷了许多。 因他从未对妻子说过什么安息香。 江氏果然是在骗他,晚间与他同床也的确另有其人。 这回是彻底证实了。 江华容却丝毫没意识到不对劲,反而问他:“郎君,我今日备下了酒菜,你晚上可要来?” “好。”陆缙沉声应下。 步履也极为从容,走着走着,他又不经意地问道,“我记得你妹妹同陆宛差不多大,可曾许了人?” “尚未呢,她一直长在青州,没什么见识,哪里这么好说亲。” 江华容叹了口气,她还需要江晚吟,自然不能让她成婚。 没有定亲。 陆缙眉目微微舒展开,略一沉吟,道:“如今京里世家女出嫁皆越来越晚,母亲打算将陆宛留到十七,你妹妹刚及笄,也不必急着说亲,多留几年也无妨。” 这话正合了江华容的心思,她附声道:“我也是这么想。” 陆缙看了她一眼,沉默不语。 江华容亦是在想着,该寻什么借口阻止旁人替江晚吟说亲。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明明各怀心思,却在这件事上说到了一起去。 出了寿春堂,江华容回去了披香院,陆缙也照例回了前院。 拐过回廊时,陆缙却看到一抹熟悉的鹅黄身影。 是妻妹,提着一个食盒,站在廊下等他。 不知等了多久了,鹅黄的裙裾被微风吹的微微拂起,勾勒出姣好的身段,仿佛一只蹁跹的蝶。 陆缙远远地站着看了许久,才发觉她同江氏的身形十分相仿。 但未免太相似了。 相似到便是双生姊妹也难做到。 江氏是有孕之后才变的如此丰裕的,那妻妹呢,以她的年纪,不太可能生的如此好。 陆缙依稀想起晚间他掌稍一紧,她便抽气,当时他只以为她太过娇气,现在想来,她恐怕是被喂了东西,强行将身形变得和江华容相仿,尚不能适应。 大约是他的眼神不加遮掩,江晚吟即便是背对着,也感觉了注视。 她缓缓回头,当看到陆缙时,眉眼一弯,轻轻唤了她一声:“姐夫。” 陆缙从未觉得这个称呼如此刺耳。 他垂着身侧手一蜷,瞥了一眼她提在手中的食盒:“今日怎么来了?” “昨晚多亏了有您在,否则我不知该如何是好。”江晚吟将手中的食盒往上提了一点,“我也没什么可答谢的,便想着做些点心来,想着这是青州那边的,您兴许没吃过。” 食盒微微拉开一点,里面是蝴蝶酥,小巧精致,摆放的整整齐齐。 有恩必报,有礼必答,妻妹虽是养在庄子上,但倒是颇为懂礼数。 “举手之劳,不必做这些。”陆缙淡声道,又问,“你身子如何了?” “好多了,今日已经没什么大碍了。”江晚吟回道。 好了就行。 陆缙心说道。 眼眸却微深,他提醒道:“白日若是无事,记得多休息。” 江晚吟听出姐夫在说到白日两个字,语气似乎加重了一点。 可她晚上并没有什么事,只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低低地答应:“我知晓了。” 陆缙亦是没多说什么,看出了她尚有些体虚,又叮嘱她:“用膳时也可多用一些。” 江晚吟微微抬眸,隐约觉得姐夫今日未免太关心她了。 有点怪。 却又说不出哪里怪。 毕竟,这些都是再客套不过的关心,她便没再多说什么,将食盒交与了康平,然后回了水云间。 妻妹走后,陆缙望着她的背影,眼底却一点点变深,深的仿佛看不到底,将人完全没进去。 转身时,他看到了那红木食盒,又忽然想起了昨晚,吩咐女使道:“今晚立雪堂送来的汤不必倒了。” 为何?公子不是明知道那是什么汤么? 女使略觉得奇怪,但还是应了声。 因是夏日,昼长夜短。 但今日,天黑的实在太慢了。 一直到了酉正,西天外的彤云被风吹散,天色才缓缓暗下去,陆缙也如约去了披香院。 酒菜是江华容精心准备的,琳琅满目,陆缙却只吃了几口,便搁了筷子。 只是一杯一杯地饮着酒。 江华容见他兴致缺缺,也不敢劝,一顿饭很快便吃完。 趁着陆缙沐浴的时候,江华容熄了灯,和往常一样换了江晚吟进来。 江晚吟本想像之前一样,直接进了帐子等,但今日,陆缙出浴的比她想的快了一点。 江晚吟刚走到榻边,便被他叫住。 “不急,过来坐。”陆缙只着一身单衣,站在桌案前,手指一曲,向江晚吟推了一碗东西过去,“先把汤喝了。” “郎君,这是什么汤?” 江晚吟瞥了一眼,学着长姐的声线问道。 自从那日酒醉后,她便开始学着声音,到今日,已经十分相似。 “母亲送的补汤。”陆缙转手上的扳指,淡声道。 江晚吟一听,登时便脸色煞白。 她昨晚刚受过这汤的折磨,自然知道这补汤究竟是怎么个补法。 “怎么了?”陆缙似乎不觉得不妥,“你今日不是还去佛寺,想求一求子嗣?” 他说的对,昨晚她是他的妻妹,喝了这催-情的汤是误食。 但今晚她是他的妻,再喝这汤,便只能算是夫妻间的情-趣。 可她实在害怕。 昨晚的热潮一波一波地往上涌,烧的她根本控制不住,到现在心有余悸。 江晚吟攥着手心,试图寻个借口:“郎君,我今晚用的有些多,暂时没胃口。” 陆缙却只将汤往她前面推了推:“不妨事,一碗汤而已。” 江晚吟知道这是没法躲了,也根本没有拒绝的理由,明知这是什么汤,也只能轻轻地嗯了声。 然后颤着手捧起了汤碗。 巴掌大的一碗汤,她喝的极慢,仿佛要喝到地老天荒。 陆缙却也不急,只是站在她身侧,耐心地等她。 江晚吟便只好小口小口,全部喝干。 最后一口喝完,她忍住了害怕,轻声道:“郎君,我喝完了。” 陆缙终于回了头。 他俯着身,用指腹缓缓抹去她唇角的汤渍,低沉地夸了句:“好孩子。” 第22章 蓄意 披香院 江华容今日精心准备了一桌酒菜,是想趁机同陆缙多亲近亲近。 未曾想陆缙却兴致寥寥,珍馐美馔摆在眼前,却没动几筷。 她主动同他说话,他也只是语气淡淡,偶尔附和两声,并不热络。 反倒捏着犀角杯,一杯接一杯的饮着酒,时不时看看外面的天色,不知在想什么。 他在想什么呢? 江华容望了眼外面深蓝的天幕和渐渐爬上来的月钩,心知肚明,却不愿深想下去,到后来眼角虽还盛着笑,但再好的佳肴也没了滋味,如同嚼蜡似的,终究是提前搁了筷,叫人备水替他沐浴。 一顿饭吃的没滋没味,又加之白日去了佛寺深受打击,江华容离开正房后,整个人像被抽了心骨,神情落寞。 落寞之余,想起今日净空说的话又十分嫉恨。 凭什么,这世间落胎的妇人不知凡几,偏偏她出了意外,伤了根本,此生都不再能有孕。 她更不明白,她当初明明当晚便喝了避子汤,为何还是出了事? 实在太过蹊跷。 “不会的,一定是误诊。”江华容不肯相信,转而又自言自语道,“净空再厉害,擅长的也是内症,一个和尚,又不是专治妇人的,他说的未必就是对的,恐怕是名不副实,言过其实罢了。” 一定是这样。 江华容安慰自己,又吩咐孙妈妈道:“嬷嬷,你暗地里再去多寻寻专治妇人内症的大夫,不论出多少钱,喝多少药,都不成问题。” “事情都走到这一步了,只需小娘子怀上,再暗中偷龙转凤便可万事大吉,只要有了嫡子,您的病便是治不好也没什么。再说,妇人生子如同去鬼门关走一趟,娘子,您又何必纠结于此呢?”孙妈妈劝道,“不如便放下吧。” 江华容何曾不明白这个道理,但她想要的不止是嫡子,她是当真爱慕陆缙,想同他做一对真正的夫妻,想生下融了他们血脉的孩子,而不是往后一辈子都靠着江晚吟生的孩子来维系这摇摇欲坠的长孙媳的身份。 她的心气不许,骄傲也而不需。 于是江华容执意不应,仍是吩咐道:“我意已决,嬷嬷不必说了,你只管去寻大夫便是,只是切记不可叫人发觉。” 孙嬷嬷见劝不动她,便只好答应下去:“娘子放心,老奴这就去。” 摆在面前的补汤已经冷了,上面浮着一层油花,江华容忍着反胃,还是喝了下去,擦了擦唇角,又不禁去想隔壁。 一想,她腹中愈发翻滚起来,剩下的半碗无论如何都喝不下。 没事,再忍忍,她只要找到了大夫,一切就会结束了。 正房里,江晚吟也刚喝完一碗补汤。 陆缙的指腹缓缓碾过她的唇,又向上五指穿过她的发,抚着她的头,低低地夸奖她,仿佛当真把她当成了后背。 江晚吟本就比他小上许多,又加之自小不在父亲身边长大,并不厌恶这种触碰,反倒觉得安心。 且裴时序也常常把她当妹妹看,她听着陆缙的声音,忽然又想起了他,眼底滑过意思落寞。 然她隐隐约约,总觉得今晚陆缙似乎有些怪。 尤其是刚刚哄着她的声音,仿佛不是对妻子,倒是和白日里对她这个妻妹说话时的语调差不多、 但她之前只同他亲近过两次,并不知晓他白日同长姐是如何相处的,只以为是他习惯使然,便没再深想。 眼下要紧的是这汤,她已经尝过那种煎熬的滋味,自然不想再来一次。 但今晚有陆缙在,他们是夫妇,江晚吟松了口气。 事实也的确如此,替她擦完唇后,陆缙缓缓低头,江晚吟感觉出他似乎要吻下来,慢慢仰起头去配合他,鼻尖已经微微触及,江晚吟已经闻到了一丝酒气的时候—— 外面却忽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世子,是康诚来了,说有事通禀。”女使低声询问道。 陆缙一听来人,忽地顿住。 江晚吟也没料到,原本已经阖上的眼微微睁开,迷茫地看着他。 她眼底还是清明的。 还不够,不如昨晚。 不急。 陆缙压了压眼皮,宽大的手摸摸她的头,安抚道:“我出去看看。” 江晚吟依稀记得这个康诚仿佛是他的得力下属,料想事情紧急,明明极不想他在这个时候走,还是偏开了头,轻轻嗯了一声。 陆缙出了门,被夜风一吹,神情又恢复如常。 康诚的确是他的得力下属,他之前派了他跟着父亲那边,他夜半回来,想必是有了情况。 果然,康诚一开口便是一个出乎意料的消息。 “公子,裴时序应当不是被山贼杀的,凶手恐怕另有其人。” 夜风微凉,陆缙衣袍被吹的猎猎,方才的耳热顿时散的一干二净,他眉眼冷下去,垂眸问道:“怎么说?” “卑职也是猜测。”康诚将这些日子查到的东西一一告知与他,“立雪堂那边只查到了坠崖便信以为真,转而全力去追捕京畿附近的山贼,但卑职在翻看卷宗时却注意到,案卷记载发现裴时序时他身上的衣衫还是完整的,也正是因此门房才将人认出来。但裴时序是个布商,他身上穿的是上好的蜀锦,一匹值十金,扒下来典进当铺里也是一笔不菲的银钱,这些山贼大多是穷困潦倒的流民,没道理放过这身东西。” “除了衣裳,裴时序脚上的靴子也不是凡品,甚至头上的簪子,倘若是流民,必定会搜刮一清。”康诚又接着道,“且流民大多是活不下去才会铤而走险,越货是真,杀人并不常见,何况又是一个衣着富贵之人,依小人之见,此事必有蹊跷。” 康诚是流民出身,当初也曾误入歧途,偶然遇到了陆缙,随他从军才有了今日,因此他最能觉察出异样。 “你说的不无道理。”陆缙沉吟片刻,颇为认同。 但,裴时序若是被人蓄意谋杀,那便值得深究了。 他一个隐姓埋名的商户,初到上京,是何人要蓄意杀他? 他又有什么值得人惦记的? 若不是为了身份,那便是为了他这个人。 “接着查,青州那边跟上,上京这边也要查一查,尤其要查查裴时序究竟是为了何事入京,又见过什么人。”陆缙吩咐道,又提点康诚,“听闻他样貌同我有几分相似,你若是无处着手,不妨拿了我的画像试一试。” “是。”康诚差点忘了这条线索。 他欲离开时,陆缙忽又想起了一事:“我记得,裴时序是三月前死的?” “应当是,从尸骨推测看,大约是在您回来之前刚刚没的。”康诚回想道。 误传死讯,样貌相仿,江氏与人有染,裴时序身死……所有的矛头赶到了一起,偏偏都在三月前。 会那么巧? 陆缙眉眼一凛,脑中忽然闪过一个猜想,沉声叫住康诚:“等等,你将江氏与人有染的事情与此事一起查。” 康诚脚步一顿,尚未明白他的意思。 思索了片刻,他忽然明白过来公子的意思,后背顿时出了冷汗。 难不成他们……他们竟是一人? “是。”康诚低低答应了一声,脚步匆匆没入了夜色中。 若那个人是裴时序…… 陆缙垂在身侧手缓缓收紧,在凉风中站了一会儿,才掩下眉眼间的戾气,回了披香院里。 房内 江晚吟已经说不出的煎熬。 可陆缙一去便是好久,仿佛蓄意的一样。 她擦了擦汗,又疑心是自己想多了。 陆缙回来时,一入眼便是江晚吟侧坐在椅子上的模样,衣衫已经汗透了,紧紧裹着玲珑的身子,正在给自己倒茶。 陆缙眼神从她指尖移开,他只当没发现一样,在她身侧坐下,沉沉地叫了她一声:“过来。” 不知是不是饮了酒的缘故,陆缙声音低沉又醇厚,像是铜釜钟罄竹,格外悦耳。 她没拒绝,站起身,朝他走了过去。 陆缙即便是坐着,已经同江晚吟站着差不多高。 他伸手抚着她的额发,那手极其宽大,穿过她的发,一下一下,低低地问她:“等急了?” “没有。” 江晚吟轻轻摇头,自然不肯承认。 却莫名被安抚了许多,觉得他这样摸着她的头仿佛兄长对幼妹似的。 但随着他接下来的动作,江晚吟很快打消这个念头,毕竟没有哪个兄长会把已经长大的妹妹抱到膝上。 陆缙双手穿过她膝弯,微微一用力,便轻而易举地将她抱到了他膝上。 他比她高大许多,江晚吟扶着他的肩,额头刚好抵在他心口。 她微微抿着唇,眼底又开始泛起雾气。 里间的灯是熄的,但陆缙回来时有意留了外间的一盏,烛光微弱,看不分明,刚好足够他打量眼前人。 此刻,她是他的妻,他不必再像昨日一般避嫌,可以慢条斯理地欣赏她。 再往下,他手掌顺着江晚吟的侧脸缓缓抚下来,发觉她眉侧印着些缕睡痕,大约听进了他的话,当真一直休息到了傍晚。 真听话。 听话到让人动了恻隐之心。 陆缙按捺住想要用力握下去的手指,往上托住她的颈:“热?” “嗯。”江晚吟闷闷地答应了一声,脸颊顺势倚在他的掌心。 “刚才的汤,好喝吗?”陆缙又问她。 江晚吟虽知道他不是有意给她喝补汤,但她现在的煎熬仍是全都来源于他,于是偏过头,难得耍了一点脾气不肯回答。 她别扭的模样愈发添了几分生气。 陆缙捏着她的下颌,低低地笑了一声。 第23章 请安 喝完一碗冷汤,江华容这一晚睡得的并不好。 又想起白日里老太太叫她明早把江晚吟带过去看看的事,愈发难眠,便想等着她出来叮嘱她几句勿要太出风头。 然这一晚江晚吟却迟迟没出来。 窗外一镰月钩过了树梢,缓缓往上爬,照的清辉遍地,四野茫茫。 她终究耐不住,皱着眉唤了值夜的女使一声:“还没出来么?” 每回小娘子晚上过来,夫人的脾气都格外不好。 且她又不能朝着正房发火,便总是挑她们这些女使的茬,茶汤热了嫌烫,冷了嫌冰,连梳头时掉了一根头发都得叱骂。 是以这种值夜,女使们都在暗自祈求不要轮到自己,不幸轮值到的,也都小心翼翼,细声细气。 女使敛眉屏息,摇摇头回道:“不曾。” 果然,江华容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去:“何时了?” “快二更。”女使瞥了眼漏壶,声音更低。 “二更天……”江华容喃喃地念了一句,脸色愈发难看。 今日用膳早,陆缙没动几筷子便去了净房,那时不过酉时。 她算了算,圆房之后,郎君这是一次比一次晚了。 “下去吧,再去盯着。”江华容揉揉眉心,想了想,又将女使叫了回来,“算了,你同她说罢,记得让她不要误了时辰。” 从前每每出来时江晚吟,今晚恐怕更是,江华容一想起心口便像栓了块巨石,沉沉地往下坠,实在不想再看见那张脸。 女使答应了一声,江华容才缓缓睡下。 一转身,望着冰冷的墙,长夜漫漫,度日如年。 一墙之隔,江晚吟也觉得度日如年,偏偏,陆缙不给她解释的机会,直接抱起她便往里间走。 直到远处钟楼上传来了二更打更的声音,她才被放过。然而却是连指尖也抬不起来了,更遑论起身独自去偏房睡。 她正阖着眼纠结的时候,陆缙又递给她一碗汤,托着她的头抬起来:“来,喝了。” 江晚吟现在一看见汤,连头发丝都在抖,轻声问他:“这又是什么汤?” “参汤。”陆缙低沉地道,“喝了补气血。” 江晚吟闻了一下,发觉当真不是刚刚的气味,这才松了口气,捧到了手里。 果然,他是个极有风度的。 大约是疲惫极了,很快,一碗汤便见了底。 且这汤里用的大约是上好的人参,没多久,她便回了力气。 陆缙站着等了一会儿,伸手摸了摸她半干的发丝:“好多了?” 江晚吟嗯了一声。 “那就好。” 陆缙放下汤碗,忽然来了一句。 江晚吟不明所以,沉思片刻,觉得他说的应当是喝了汤好恢复力气,方便她走回偏房。 于是她便撑着手臂欲坐起来,尚未离榻,陆缙却按住了她的肩:“不急。” “怎么了?”江晚吟不解。 一脱口,忽然又明白这汤是用来干什么的了。 她透过夜色又打量了一眼不远处的桌案,发觉那汤盅里还在冒热气,里面的汤恐怕不止一碗,江晚吟顿时头皮发麻,慌得想绕开陆缙下地。然而她刚探出半边身,便又被拖了回去…… 夜深人寂,斗转星移,等江晚吟再睁开眼时,窗外的月不知何时已经西移。 月色如洗,照的满室如积水空明。 竟已过了三更。 照例,江晚吟还是趁着陆缙去净室的时候离开。 但这回,刚绕过回廊,有个女使便迎了上来:“小娘子,大娘子让您明早记得早些起去寿春堂请安。” 江晚吟已经连眼皮都睁不开了,隐约只听见请安两个字,料想是长姐又想法子磋-磨她,闻言只低低地嗯了一声,便拖着脚步往水云间去。 回去之后,尚在浴桶里,她便睡着了,全然将女使说的话抛在了脑后。 晴翠等了许久不见江晚吟出来,帘子一掀,见她早已伏在桶壁上,睡得不省人事。 将人扶起来后,想着明早既不用去家塾,可以晚些再叫起小娘子。 于是江晚吟这一觉便睡得昏天黑地。 陆缙这一觉也睡得极好。 这半月来,他头一回睡了安稳的一觉,早起时,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神采奕奕,看起来亲和了许多。 江华容心旌微漾,主动上前要服侍他更衣。 陆缙却侧身一避:“不必。” 江华容只以为他是不习惯,便只好退到了屏风外候着,等着一起去请安。 更完衣,出了披香院,两人正好撞上刚从白鹿书院回来的陆家六郎。 陆昶是二房的幺子,今年刚十六,一认出他们便远远地迎了上去,脆声叫了句:“二哥。” 陆缙回头看见了陆昶,微微抬了眸:“你怎么回来了?” “快到秋闱了,书院放我们回来休整一段时日。”陆昶一看到陆缙,眉飞色舞,欢喜之情溢于言表,“二哥,你这一去便是两年,我实在记挂你。” “两年不见,六弟你也高了不少。”陆缙垂眸打量了他一眼,只见他眉清目秀,身量刚刚到他下颌,“如何,此次秋闱可有把握?” “二哥你怎么也这么问?同我父亲一样。”陆昶豁然笑了,露出一排齐整又银白的牙,“我自是比不上二哥你,但中个进士还是不成问题的。” 陆昶是陆家这一辈最小的郎君,他往上四个哥哥或是能文,或是善武,又或是像陆缙这样,文武双全,各自皆建了一番功业,有哥哥们顶着,他又不需要承嗣,故而自小便轻松许多,性子也活泼些,便是婚事上,也宽容许多 话音刚落,他看见陆缙身旁站着的江华容,又亲热地叫了声:“二嫂。” 江华容也颇为喜欢陆昶,这国公府里人人皆不苟言笑,因着她的身份,好些人都只是表面敷衍,实则待她并不亲近,譬如陆宛,譬如她的公主婆母,唯独这个六弟,待她有几分真意,她也笑着答应了一声,又说:“时候不早了,即撞见了,不如便一同去寿安堂给老太太请安,人一多热闹些,也好叫老太太高兴高兴。” 陆昶原就是想去寿春堂,闻言自是再好不过,一行人便一同往寿春堂去。 出了院子时,江华容本意是想叫江晚吟一同走,但看到身旁的陆昶,又想他们差不多年纪,少男少女容易萌动春心,惹出是非来,于是还是按下了心思,只想着昨晚既已知会过,江晚吟自己去便是,没着人去叫。 到了寿春堂,老太太果然十分高兴。 不同于陆缙,陆昶是个活泼性子,说起来便没完没了,没多会,小半个时辰便过去了,也该用早膳了。 这个时辰,天光已经大盛,江晚吟还是没来。 江华容看了眼天色,生怕老太太想起江晚吟来,反过来责怪她不周全,暗暗在心底骂了一番,连忙让人去把江晚吟找来。 她自然不敢当着老太太的面说,只侧身悄悄同女使耳语,催促道:“快去。” 这一幕落在了陆缙眼底,他神色不变,搭在桌案上的手却微微叩着。 水云间里,江晚吟尚未醒。 昨晚,陆缙一直用参汤吊着她,一旦她睡过去,便给她灌参汤,迫使她清醒,如此反复了三回……直到女使用力叩门,晴翠过来叫她,江晚吟猛地惊醒。 她睁着眼懵怔了一会儿,方想起昨晚上碰见的女使,再一看时辰,已经晚了半个时辰,忙下了榻,随意换了一身衣,同女使过去。 然再如何着急,步子也迈不快。 此时,寿春堂里,膳食已经摆好了,老太太正欲动筷时,看见了一副空的碗筷才想起来还有一人,于是转向江华容:“我记得,你不是说要带家妹一同来?” 江华容被问的语塞,正不知该找什么理由,忽然,门外飘进来一片妃色的裙裾,解了她燃眉之急。 来人明眸皓齿,目若点漆,瞬时夺去了所有人的眼光。 江华容一直知晓这个庶妹生的好,比她更好,但从未有像今日这般,发觉她如此娇艳。 老太太当日也是远远一瞥,隐约觉得那小娘子同江华容生的像,今日一见,又觉得皮相虽有相似,但这小娘子无论是骨相还是气韵都远胜江华容,她活了大半辈子,见过无数美人,这还是头一个让她都挪不开眼的。 着实生的是好。 陆昶更是看的眼睛都直了,端起了杯子,却迟迟忘了喝。 在场只有陆缙一如从前,当江晚吟低着眉向他弯身,他掠过她低垂的眉眼时,目光顿住。 果然,果然…… 陆缙眼一低,按捺住暴涨的心思,才缓缓移开:“坐吧。” 江晚吟如蒙大赦,清清浅浅地道了谢,这才缓缓坐下。 “三妹妹,怎的今日来的这样晚?”老太太尚未说话,江华容抢先一步责怪,“昨日我特意叮嘱了你,你莫不是又忘了,还不快跟老太太赔礼。” 江晚吟掩着帕子轻轻咳了一声:“老太太见谅,我昨晚偶感了风寒,今日方起的迟了些。” 众人见她双颊泛红,面色发白,红的艳丽,皆颇为怜惜。 老太太更是拉过了她的手安抚道:“难为你了,都病着了还想着来见我,往后可不能这么不爱惜自己。” 江晚吟连忙摇头:“不妨事,睡了一觉已经好了大半,只是还有些体虚,老太太不必记挂我。” 解释时,她目光却刻意躲开了陆缙,低低地垂下去。 陆缙敏锐地捕捉到她刻意避开的眼神,端起杯子的手微顿,忽地想到妻妹一入府便因病休养了三日,他当时没在意,只以为是她体弱,现在想来,她分明是…… 陆缙不动声色,只捏着杯子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 江华容亦是明白过来,手中的帕子揪的死紧,但在众人的注视下还是不得不强颜欢笑。 在场的只有陆昶心思最为单纯,一听闻江晚吟说生病,眼里止不住的关切:“风寒可大可小,吟妹妹需多多注意才是。” 这才见了第一面,他便自然地唤了她吟妹妹,眼神又那样直白,江晚吟从前便经常被那些爱慕她的小郎君们这么看,连忙低了头谢过:“多谢六表哥。” 陆昶犹要追问,幸而,这时饭菜来了,才打消他的话头。 用完膳,老太太又留着江晚吟说话,问着她青州的风物,江晚吟一一都答了,老太太年事已高,听着唏嘘不已。 她这个年纪不好太费神,江华容便劝了一回,说过几日再来,老太太方放了江晚吟离开。 出了门,已是艳阳高照,晴空万里,陆缙同陆昶兄弟俩一起回前院,江华容则拉了江晚吟回披香院。 两边从廊庑背向而行,刚拐出没多远,江华容见已经避开了人群,火急火燎,便拉着江晚吟低低地指责道:“你今日究竟怎么回事,竟连老太太的请安都敢迟到,你是存心想叫我在老太太面前失了脸面?” 江晚吟轻咬下唇,实在不知该如何解释,连回想都觉得难堪。 她实在害怕,又不敢对长姐一一说参汤的事,怕惹得她更生怒,便只能低着头,一言不发。 不远处,陆缙余光落在廊庑的尽头,正瞧见江氏训着妻妹,妻妹一直低着头,沉默不言的样子,眼眸愈发深沉。 连陆昶叫他都没听清。 直到陆昶又叫了一声,陆缙压下了不合时宜的念头,才回神:“何事?” 陆昶犹豫了一番,他一贯是直爽的性子,此刻脸上却难得露出一丝羞怯来,嗫嚅着问:“二哥,我、我是想问问,你这位妻妹定亲了没有?” 陆缙倏地停了步。 目光直直地射过去。 第24章 故纵 陆昶从未见过陆缙这种眼神。 仿佛刀剑出鞘时刀锋上掠过的寒光,逼得人不敢直视。 脸上的笑意霎时凝滞,陆昶僵着脸,小心翼翼地试探:“怎么了,二哥?” 陆缙这才意识到失态。 他敛了敛眉眼,很快恢复如常,只淡声问:“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陆昶挠了挠头,又望了眼不远处的江晚吟,欲言又止,只含糊地道,“二哥你告诉我便是。” 话虽如此,但少年人藏不住心事,就差把心悦写在脸上了。 陆缙视线在两人之间逡巡了一圈,道:“尚未。” 陆昶乍一听闻,眼底流光溢彩,仿佛要迸出焰火来,然而在陆缙面前却又不敢太放肆,搓着手压下兴奋:“没定亲便好。” “你们从前见过?” 陆缙瞥了眼他的反应,反问了一句。 “未曾!只在刚刚方见了第一面。”陆昶知道陆缙重规矩,疑心陆缙是在怀疑江晚吟之前同他私会过,慌忙解释,“吟妹妹极有规矩,也极为守礼,除了刚刚同我说过一句话,她对我并未有任何逾矩之处,是我见了她一面后便无法自抑,所以才贸然找了二哥你私下里问问,二哥你莫要怪她。” 陆昶解释的很急,急的脸都红了,声音又压的极低,余光悄悄地瞥着身后的江晚吟,生怕唐突了佳人。 陆缙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正看见江晚吟被淡金色日光罩着的侧颜,细腻光洁,肤白如玉,连眼尾都摇曳着光晕。 的确是招人。 难怪陆昶只见了一面,便动了春心。 别说陆昶,他自己不也是么,一沾上便松不开手,昨晚几乎要把她的腰生生折断。 陆缙垂在身侧的手向后一背,倏然移开眼神:“不用紧张,我不过随口问问。” 陆昶见他并未有责怪江晚吟的意思,这才安下心。 “你是要她做妻,还是做妾?”陆缙又问。 “当然是做妻。”陆昶毫不犹豫。 “只见了一面?” “一面已足矣。”陆昶直到现在心口还在突突直跳,又不知该如何同兄长说,吞吞吐吐了半日,才憋出一句,“吟妹妹不但样貌好,品性也极佳,我是诚心想求娶她。只是,吟妹妹仿佛身子不大好……” 陆昶暗暗瞥了眼江晚吟捏着帕子的手,刚刚他便发现了,江晚吟脚步虚浮,没走几步便需停下来去擦额上的汗。 “不过也无妨,吟妹妹年纪尚小,将来好好调养便是。” 陆昶浑不在意,短短的一瞬间,他已经把他们婚后都已经想好了。 陆缙不置一词。 唇角却几不可察地扯了扯。 陆昶若是知道他一口一个的“好妹妹”为何会如此模样,恐怕便不会这么说了。 何况不过见了一面,大抵是为色所迷,一时昏了头了。 陆缙只当是少年人的一时冲动,敲打道:“你尚未及冠,且秋闱将至,不可分心,此事不着急。” 陆昶如何能不急,像江晚吟这样的小娘子不知有多少人惦记,他自然要早些准备。 “二哥不必忧心我,秋闱我必定会全力以赴,只是不知吟妹妹和伯府那边意下如何,二哥能不能帮我向嫂嫂探探口风?”陆昶求道。 陆缙心不在焉地唔了一声:“晚点有空我问问你二嫂。” “谢过二哥!”陆昶粲然一笑,“此事若是能成,弟弟将来必定给您当牛做马,结草衔环。” “少贫嘴,温习课业去。”陆缙沉着脸,拂开他的手。 陆昶现在心花怒放,被骂了也觉得畅快,轻快地应了一声。 打发走陆昶,陆缙心绪复杂,微微回眸,打量了一眼江晚吟,未再说什么,回了前院。 一旁,江晚吟被江华容训斥了好一通,站的已经有些累。 日光暖烘烘的照着,她脸颊被晒的微微泛红,江华容一看见她这副模样,没由来的又来了一股气,她揉了揉眉心,不想再给自己添堵,烦闷地叫她下去。 “幸而老太太是个宽厚的,往后她若是再叫你,你可万万不得迟到。” 江晚吟低低地答应,仍是不敢提昨晚的事。 转而又一想,陆缙平时并不热衷此事,昨晚大概只是隔得太久了,一时过了火。 经过这一晚他大概许久都不会再来了吧…… 江华容不知她的心思,只是自顾自地道:“还有,今日陆昶看你的眼神不太对,你切记不可同他走太近。” “我知晓了。”江晚吟也略觉烦扰。 江华容瞥见她眉眼间的郁色,疑心她是舍不得,不得不安抚一句:“三妹妹你莫要误会,阿姐不是要毁你姻缘,只是如今实在不合适,等事情一了,阿姐定会为你寻个好去处。” 江晚吟压根不在乎什么去处,其实自从裴时序去后,她看谁都无可无不可,明知上京是个火坑,还是跳了进来。 经过这段时日,她何尝不知道这是错的,更觉得有愧姐夫,但此事已经回不了头了,何况还有阿娘,还有舅舅,她只能一错再错,尽快结束此事,还所有人一个清净。 前院,陆缙回了书房。 他做事一向讲求稳妥,今日在寿安堂又确认了一次,此事已确定无差。 “七出”之条,不顺父母、无子、淫、妒、有恶疾、多言、窃盗,江氏连犯六条,恶劣之至,无可饶恕。(注) 笔尖舔饱了浓墨,洋洋洒洒,不过片刻便书好了休书,一方私印盖上去,也判了江氏死刑。 便是他不动手,国公府也不作为,单凭这几条罪状,江氏也该被送去慎戒司,终身幽禁。 但当盖了章,欲让康平将休书派到披香院时,陆缙按着信封一压,却又将信按住。 康平从佛寺回来时便等着公子发作了,这两日旁观公子格外冷静,他心生疑惑,直到刚刚公子写了休书,他一直悬着的一颗心方落到实处,知晓公子是打算一起算账。 但何故,此时又改了主意? “公子?”康平试着抽了下那信封提醒他。 陆缙却未搭话,只微微抬眸,看着头顶的匾额。 他的书房名为退思堂,是他祖父当年亲手为他所题,取的是“进思进忠,退思补过”之意。 这些年来,陆缙也的确不负祖父期望,时常三省吾身,反求诸己。 到如今,年岁渐长,无论是朝事,还是家事,皆能游刃有余,进退有度。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对所有人,所有事都格外宽容,毫无底线。 一个只有慈悲心肠,毫无手段的人是坐不稳将帅之位的。 大约是他在上京的名声太好,又或是许久未回来了,才让江氏生了错觉,胆敢如此欺瞒他。 还有妻妹,他照顾她,护着她,以为她不通人事,即便恶念丛生之际也未曾动过她一根手指,即便母亲让他纳妾时也一而再再而三的放过她,却没想到她背地里早已做了他的枕边人。 大胆又放肆。 眼下,休了江氏,的确是最为便捷的方式。 但一刀毙命——哪有剑悬颈上,提心吊胆来的有趣? 譬如猛兽捕食,并不着急一口吞下去,将猎物围捕到疲于奔命,走投无路,再一口一口地吃干抹净,更符合他的胃口。 既然她们联手瞒他,那他不妨顺水推舟,借势而为。 陆缙按着信封又往后拉了拉,并不否认自己对妻妹的心思。 今日陆昶的一番话,更让他确定下来。 可妻妹实在太过大胆,他昨日已经暗示过,给了她机会,她却毫无坦白的意思,过去的半个月里她也有无数次坦白的机会,却从未开过口。 即便他食髓知味,有心将她留下来,也该让她吃点教训,长长记性。 仅是想想,陆缙不但不厌恶,反觉得说不出的躁动。 何况还有裴时序…… 陆缙食指搭在信函上叩了叩,不疾不徐地收了回来,只对康平道:“不急。此事你切记不可泄露出去,尤其是我母亲和祖母,披香院那边也不要打草惊蛇,一切如常。” 康平猛地抬头,全然搞不懂陆缙的打算。 但公子这么做必然有他的理由,康平连忙收回了手,低头答应:“是,卑职定当谨记。” 陆缙又沉思了一番,妻妹虽大胆,但此事于她无益,她晚上也毫无僭越的意思,怕是被逼的,于是又吩咐道:“去查一查伯府的事情,尤其是青州她那个商户舅舅,看看江晚吟是不是有什么把柄捏在了江氏母女手里。” “是。” 康平猜测道,公子怕不是看上了小娘子,投鼠忌器。 果然,下一刻,陆缙便神色如常地让他去披香院走一趟:“去知会一声,今晚我要过去。” 一连两日,这可是从未有过。 康平愈发笃定,正要答应,陆缙不知想起了什么,却又改了口:“等等,不必知会了,我待会儿一个人过去。” 一个人去,那披香院岂不是措手不及? 康平已经能想象那边的兵荒马乱了,暗暗叹服公子的心机,低着头告退:“是。” 不出康平所料,陆缙夜半一个人去时,披香院果然被惊的乱成了一团。 一个值夜的女使甚至不小心绊倒了博古架,摔碎了一个花瓶。 “慌什么?” 陆缙不动声色,抬了抬眼皮。 “没什么,毛手毛脚的,还不快下去。”江华容训斥道。 “是。”女使擦了擦汗,连忙下去。 江华容强自镇定,迎了上去:“郎君,这么晚了,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陆缙看了她一眼:“祖母不是说了要我们多亲近?” 原来如此,江华容脸色转晴:“下回郎君过来当同我说一声,也好准备准备。” “准备什么?”陆缙又问。 江华容一噎,在他停顿的片刻里,屏紧了呼吸,以为他是察觉到了异样,一抬头发觉他只是随口一问,便道:“我是说备些夜宵酒水,免得郎君有需。” 陆缙淡淡地嗯了一声,只当没发现她的慌张,照例进了正房。 他转身后,江华容便叫人备水,趁着去净房的时候急匆匆地叫了人从后门出去。 陆缙从窗缝里看了一眼黑黢黢的外面,明白了过来,原来她们是从这里暗度陈仓的。 他敛下了神色,在女使备水的时候,将屋内的人支开,去了园子里。 江晚吟压根没想到陆缙会接连来披香院两次,实在出乎意料,她本已睡着,又被孙妈妈强行叫了起,慌里慌张地穿过小径,从后门偷偷进了院子里。 江晚吟做的格外小心,一如过去的许多晚,却没想到拐过花丛的时候,迎面上却突然撞上一堵人墙。 一抬头看到那张脸,她魂都要吓飞了。 “这么晚了,怎么突然来了披香院?”陆缙适时表现出一点惊讶。 江晚吟走的快,后背本就汗湿了,被他一问,吹的浑身冷飕飕的。 江晚吟踌躇了一会儿,才挤出个拙劣的借口:“明日家塾教的是对弈,我今日过来向长姐请教,不甚将棋谱落下了,特意过来取,没成想撞见了姐夫。” “没想到?”陆缙眉尾微挑,“三妹妹的意思是,我不该来?” 江晚吟听出了他的揶揄,顿时懊恼起来,暗骂自己愚钝,这本就是姐夫的正房,他过来歇息是天经地义。 虽然她心里十分不想叫他来。 “自然不是,只是这么晚了,姐夫怎会在园子里?”江晚吟连忙找补道。 “里面太热,出来吹吹风。”陆缙看出了她的慌张,却有意问道,“早上听闻你生了病,不知是何病,现在如何了?” “只是寻常风寒,好的差不多了。”江晚吟垂着头,掩着帕子咳了咳。 “原来是寒症,难怪早上你面色如此潮-红,脚步也颇为虚浮。”陆缙沉吟道。 江晚吟更不自在了,她侧了下脸,试图移开话题:“姐夫还懂医术吗?” “略懂。”陆缙沉声道,“你得的既是寒症,当多出些汗。” 不知为何,江晚吟总觉得姐夫今日仿佛意有所指。 她微微抬头,却见陆缙神色坦然,只好疑心是自己想多了,通红着耳根答应了一声:“我知晓了。” 陆缙瞥了眼她的耳珠,偏偏继续开口:“若是还没好,还可再喝点汤。” 这一句勾起了昨晚的回忆,顿时让江晚吟浑身发麻,仿佛家猫骤然受惊,炸了满身雪白的毛。 她连声音都在抖,迟疑地问:“姐夫说的是……是什么汤?” 陆缙瞥见她慌张到极点的样子,轻轻笑了一声,嗓音低沉又悦耳:“自然是姜汤。” “址果冻小说网 第25章 试探 喝汤也就罢了,为什么是“又”? 江晚吟本就做贼心虚,此刻更是张皇,捏着帕子悄悄擦了下汗透的掌心。 她仔细回想了这几天的事情,没发现任何可疑之处。 又想,依着陆缙的脾气,若是知道了,定不会如此轻易放过她们。 想来,姐夫说的汤应当是她脚踝扭伤,长姐叫小厨房给她送的汤,于是江晚吟敛了敛眉眼,推辞道:“我前些日子伤了脚踝,原以为您说的是小厨房的补汤,姜汤倒是不必了。” 陆缙没搭话,只是眉眼微凛:“你刚进府便得了病,如今不过半月,又病了一回,该请个大夫来看看。” “只是小毛病,不用请大夫了。”江晚吟连声拒绝。 她这病只有她同长姐知道是怎么回事,哪里敢叫大夫来。 大约是她拒绝的太快,惹得陆缙打量了她一眼:“良药苦口利于病,你年纪尚小,不可讳疾忌医。” 江晚吟顿时汗颜到无地自容,声音也低下去:“谢姐夫关心,我知晓的,当真是无碍了。” 陆缙转了转手上的扳指,发觉江晚吟已经快将头垂到地面上,脸上仍是不苟言笑,眼尾却微微一挑,终于大发慈悲放过了她:“没事便好,你既来了府里,往后便把这里当家里一样,不必拘束。” “我明白的。” 江晚吟低低地答应,发觉同陆缙说话实在太耗心神。 他的每一句都好似暗藏机锋,每个字都好似都有言外之意。 她害怕什么,他偏偏要刻意往上引,稍不留神便会露出马脚。 譬如喝汤,江晚吟如今最怕听到的就是这个字,仅是听见,便忍不住后怕。 别说是汤,便是水她现在也不敢多饮。 生怕又像昨晚一样丢脸…… 江晚吟捏着帕子往下压了压,眼睫密密地垂下。 陆缙只看了一眼便猜出了她所想,目光下垂,掠过她双颊。 纵然月黑风高,暮霭重重,也难掩她双颊的绯色。 红的像烂熟的樱桃,怕是轻轻一戳,便会破了皮,爆出浓甜的汁液。 陆缙本意是想教训妻妹,但三言两语却勾的自己起了火。 究竟是谁在教训谁? 又是谁在折磨谁? 陆缙喉结上下一滑,垂着身侧的手臂青筋微微隆起,几乎要忍不住抚上去时,身后忽地传来了一道女声,他瞬间又按了回去。 “郎君原来在这里,可叫我好找。”江华容急匆匆地过来,天知道她发现陆缙出了门,正巧撞上了江晚吟时有多害怕,“怎的这时候出了门?” “天热,散散凉。”陆缙语气淡淡的。 江华容见他神色如常,方放下心,又看向江晚吟,仿佛全然不知情,惊讶道:“三妹妹怎么这时候来了?” 江晚吟熟练地附和她,将对陆缙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我棋谱落在这里了,不知长姐可曾见过?” 江华容明知没什么棋谱,还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说的真真切切的:“见过,是不是用蝴蝶装裱糊的那个?大约是落在案几上了,待会儿我叫人取给你。你一贯毛手毛脚,丢三落下的,下次可不许了。” “是我不好,叨扰阿姐了。”江晚吟面露愧色。 “不妨事。”江华容表现的十分大方。 姐妹俩一唱一和,煞有其事,陆缙站在一旁,整好以瑕。 他从前,倒是没发现江氏如此会掩饰。 妻妹的演技也十分的好。 陆缙面无表情,只眼底冷了三分。 江华容全然不知陆缙的心思,还以为是自己遮掩过去了,凑过去道:“郎君,水已经备好了,快些回去,莫要凉了。” “好。”陆缙答应了一声,只是转身时,却忽地朝江晚吟丢下一句,“听闻三妹妹在学棋,我棋艺尚可,三妹妹若是不嫌,可同我切磋切磋。” 江晚吟没料到陆缙会突然这么说,且还是当着她长姐的面。 他虽无意,但这话妥妥是将她推进了火坑里。 果然,陆缙话音刚落,江晚吟明显感觉到长姐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嗖嗖地射过来。 待会儿必然少不了麻烦。 江晚吟实在头疼。 当着陆缙的面,江华容面上还是笑的:“郎君说的是,郎君师从的是天一居士,棋画无双,三妹妹,你还不快谢过?” 江晚吟推辞不得,只得答应:“谢过姐夫。” 陆缙淡淡地嗯了一声,从她身侧离开。 擦身而过时,江晚吟隐约间似乎听到一缕若有似无的轻笑,倏然抬起头。 然一眼望过去,陆缙神色如常,脸上无波无澜。 并不曾笑过。 更不曾冷笑。 大约又是她的幻听。 江晚吟揉了揉眉心,头疼欲裂,心想,今晚必须得好好睡上一觉了。 江华容果然被陆缙的话勾起了火,根本没注意什么轻笑,等陆缙走后,她脸色一变正要质问,江晚吟却先她一步开了口:“阿姐莫要误会,姐夫大约是体谅您太过操劳,才主动要教我,否则,他又何须当着您的面这么说?” 江华容一想也是,却仍是狐疑:“当真不是你主动开的口?” 江晚吟发觉这个长姐属实是被惯坏了,眼里除了陆缙一无所知,再这样下去,以她的急躁恐怕不等陆缙发现,她们先要主动暴露。 她叹了口气,试图同长姐说理:“阿姐,以我的身份,即便主动接近姐夫,最好的着落也不过是做妾,阿姐已经许了我事成之后改记到嫡母名下,我又何苦汲汲营营地去做个妾呢?” 这世道妾室不过是个随意打杀的玩意儿,正经人家教出来的女儿宁愿低嫁也不肯去做妾,江华容思忖了一会儿,觉得她说的也有理。 紧接着,江晚吟又道:“何况我姨娘临终前曾逼我发过誓,让我这辈子都不得做妾,我如今只想着阿娘能回来便再无所求了,阿姐当真不必防着我。” 一提起林姨娘,江华容额角跳了一下,心虚地挪开了眼:“三妹妹想多了,我不过是担心你罢了,你且去吧。” 江晚吟难得见长姐退让,只以为她听进去了,暂时松了口气。 昨晚陆缙刚来过披香院,江晚吟本以为今晚会好过些,没料到还是一如既往的艰难。若不是她手底下摸到确实是血肉之躯,她都要疑心这是不是钢铁铸的人了。 江晚吟虽害怕,却只敢在心里暗暗腹诽。被逼到绝境的时候,她也不敢反抗,只能一边很没骨气地咬着唇,一边默默地在心里记着数,好尽快熬过去。 数到四百八十的时候,她一不留神念出了声,赶紧又装死闭了嘴,可陆缙还是听见了,侧着耳在黑暗里盯着她的眼。 陆缙爱极了她这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明明怕的要死,却连躲都不敢躲,实在逼急了最多也只敢挠他一爪子。 他低笑了一声,抱着江晚吟的肩背笑的胸腔都在颤,暂时放过了她,揽着她的后颈靠在肩上,难得主动开了口。 “刚刚在数什么?” “没什么。”江晚吟吸了吸鼻尖,拒不承认,“我是在念诗。” “念的什么诗?”陆缙并不戳穿。 “念的……”江晚吟动了动涣散的脑子,好半天才吞吞吐吐出一句,“南朝四百八十寺。” 陆缙了然地唔了一声,揉着她的发顶低低地夸奖道:“这种时候,你倒是挺有闲情逸致。” 江晚吟听出了调侃,却不敢反驳,只能偏过头,闷闷地哼了一声,等着女使备水。 陆缙眼角的笑意更深,托着江晚吟的后颈转过来,五指穿过她的发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仿佛顺毛似的。 转而一想,她可不是像猫么? 浑身雪白,偏偏一双眼睛活像猫眼似的,黑亮亮的。 平时十分乖巧,但眼底却藏着一分狡黠,说不定什么时候便给你挠上一爪子,抓的人血淋淋的。 抚了一会儿,陆缙打量一眼怀里人懒洋洋的样子,又想,妻妹和猫还是不同。 家养的猫被顺的痛快了,会乖乖地袒着肚皮,主动送上来让主人抚-摸。 而她呢?眉宇间却始终凝着一股散不开的愁,仿佛蒙上了一层雾气似的,罩的人看不分明。即便在这种时候,浑身也是微微蜷的,仍是没完全卸下防备。 陆缙忽然有几分好奇她从前的经历,捋着她的额发不经意地开口:“你觉得你那个三妹妹如何?” 江晚吟没料到他会突然问起她,眼睫扑闪扑闪地迟疑了一会儿,才开口道:“三妹妹么……除了样貌还算过得去,其他皆平平,没什么值得说的。” 过得去,平平…… 她倒是自谦,自谦地过了头。 陆缙微微挑了眉:“我倒不这么觉得。” “是吗?”江晚吟声音很轻,“那郎君怎么看她。” “懂礼,是个知进退的。”陆缙道,又问,“她可曾许人家了?” 江晚吟心底骤然抓紧:“郎君为何突然这么问?” “紧张什么?”陆缙不紧不慢地抚着她的发,“替人问的。” 原来是替旁人。 江晚吟松了一口气,另一口气却又提不上去,犹疑着问:“替谁?” “六郎。”陆缙道,“你觉得如何?” 若是从江晚吟自己来看,她定然会一口回绝。 但长姐同她说过府里的事,她同陆昶的关系不错,若是贸然回绝恐会惹得陆缙怀疑,于是江晚吟思忖了片刻后,没有立刻回绝,反而学着长姐的口吻夸了一句:“六郎很是不错,一表人才,年少有为。” “这么说,你很看好六郎?”陆缙扯着她的一缕发,缠在指尖。 他动作很温柔,江晚吟全然没察觉到他话里的危险和警示意味,仍是点了点头:“六郎芝兰玉树,才识过人,不过三妹妹出身不显,恐怕高攀不上。” “倘若六郎不介意出身,你意下如何?”陆缙又道。 这便问倒江晚吟了,她年纪尚小,只知婚姻大事须由父母做主,又想,反正即便转交到了伯府,她嫡母也会回拒,于是便道:“那该去问问我母亲。” 这话听在陆缙耳朵里,却是她已然心动,只等问过母亲便要答应了。 少男少女,情窦初开,自然比他这个大了八岁的姐夫要有话说。 陆缙淡淡嗯了一声,声音极为平静,若是熟悉的人便知道这是他发怒的前兆了。 但江晚吟完全不知。 反倒依规矩,还在细声细气地问他:“郎君觉得如何?” “我么?” 许久后,陆缙轻笑了一声,“郎才女貌,年纪又相仿,是挺相配的。” 他虽在笑,但江晚吟却听得毛骨悚然,察觉出了一丝不对。 正巧,门外的女使备好了水,叩着门轻声地询问道:“娘子,水已经备好了,可需奴婢扶着您去沐浴?” 江晚吟自然是迫不及待,然她尚未直起身,一只手忽地从后面捞住她的腰。 “急什么?还早。”陆缙一手握住她的腰,另一手慢条斯理地顺着她的脊背缓缓往上爬,“帮你凑个整。” 凑什么整? 凑百,还是凑千? 江晚吟瞳孔微睁,从脊背上缓缓爬上的凉意明白了过来,恐怕是后者…… 恰好女使又催了一句,江晚吟仿佛见到了救星,张着唇想叫女使进来。 然而话未出口,一只大手忽然从身后绕过来,死死捂住了她的唇。 陆缙低低地威胁道:“说不用。” 第26章 教训 陆缙的声音低沉又悦耳,虽然是威胁的话,从他的口中说出来,却仿佛在夸赞。 江晚吟早已见识过他的手段。 闻言压根不需他过多言语,脑中自动浮现出各种惨烈的场面。 只短暂挣扎了一下,她便放弃了反抗的想法,乖巧地眨了下眼,示意陆缙,表示答应。 陆缙这才移开捂住她的嘴的手,好脾气地道:“说吧。” 手掌却下滑,扣紧她的腰猛地将她拉的更近。 江晚吟连忙伸手抓住了帘角,才免得被按回去,声音也随即挤了出来:“不用了,你下去吧,待会儿我自己去。” 女使快速思索了一下,明白了她的意思,往后退了一步:“那娘子有事再叫我。” 江晚吟轻轻嗯了一声,将她打发下去。 门边的黑影一离开,陆缙脸色总算好看了些,抚着江晚吟的发低低地夸了一句:“真乖。” 平时还好,但一到晚上被他这么夸,江晚吟不知为什么,脸颊很不争气地红了。 明明想反抗,面对他这副语气和一本正经的样子,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更为难以启齿的是,她真的被安抚到了。 但心底仍是有一丝怨气,不禁去想,若是裴时序,他定不会用这种语气同她说话。 他根本不会强迫她。 江晚吟眼底闪烁了一下,偏着头轻轻哼了一声,表示不满。 这一声跟猫挠似的,乖巧又狡黠,刚好挠到了陆缙心底,他眼底一深,压着她的背猛地往前一推,帘幔层层坠了下来,外间仅剩的一豆灯火仿佛也受了惊,倏然熄灭。 乌云破月,繁花弄影,窗外不知何时起了风,一丛凤尾竹被夜风穿透,被大风裹挟着吹的东倒西歪,几乎要被连根拔起,又好似要被拦腰折断,泠泠作响,屡屡不绝。 许久之后,大风徐徐止息,江晚吟闭着眼很久之后才勉力睁开,身旁的人已经阖上了眼,气息沉稳,仿佛也在小憩。 陆缙睡着的样子十分无害,削薄的唇,高挺的鼻,剑眉入鬓,轮廓分明,冷淡又寡情。 趁着他睡着,江晚吟难得多看了一眼。 难怪长公主要给他那种补汤。 难怪长姐总是疑心是她有心勾引。 如此冷淡的一张脸,实难让人和刚刚那个强势凶猛的人联想到一起。 这偌大的国公府,恐怕也只有江晚吟一人知道陆缙褪掉了温和的表皮之后有多可怕,仿佛身体里藏着一头凶兽似的,食欲格外的好。 凑整也就罢了,他一边低沉嗓音夸她乖巧,一边要给她奖励,双倍的奖赏,不管她要不要,都硬塞了给她。 到现在,江晚吟指尖仍在麻。 明日一大早还要去家塾,嬷嬷又是个重规矩的,她望望外面浓黑的夜色,估摸着恐怕又过了三更。 连着两日没睡过一个好觉,江晚吟纵然脾气再好,此时也忍不住起了火。 总觉得好似陆缙是在刻意折磨她一样。 偏偏始作俑者睡得倒极好,江晚吟越看越觉得生气,气极的时候恨不得咬上他一口。 最好咬在他下颌或脖颈上,明晃晃地露出一道齿痕,好揭开他禁欲的表皮,让所有人都知道他的荒唐。 怨气太过深重,身侧的人又睡得太好,让江晚吟愈发不平衡。 她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抚上陆缙的下颌,发觉他毫无反应,胆子又壮了一分,一只手都抚了上去。 很好。 他还是没有反应,仿佛当真睡过去了似的。 江晚吟胆子一肥,磨了磨两颗尖尖的虎牙,柔若无骨地攀上陆缙的肩,准备给他狠狠来上一口。 正当她靠近,准备张口的时候,陆缙却忽地睁开了眼:“做什么?” 那双眼幽深又锐利,直直地看过来。 江晚吟呼吸一窒,顿时便怂了。 “没……没什么。”她连忙垂头。 搭在他肩上的手也立马要收回去,然陆缙比她更快一步,一伸手牢牢地按住,眼神打量地落在她身上:“真的?” “真的。” 江晚吟进退维谷,被他盯的头皮一阵阵发紧,后悔起自己的莽撞来。 陆缙盯着她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儿,却忽地笑了,一手托着她的后颈往前按,幽幽地问:“还想?” “没有。”江晚吟立马拒绝,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 陆缙抱着她的背又往他怀里靠了靠,眼尾染了笑:“脸红什么,我们是正经夫妻,你不必对我瞒着。” “正经夫妻”四个字他故意加重,江晚吟愈发后悔,不该在这个时候招惹他,反倒招了误会,倒叫他以为她是如狼似虎,如饥似渴,主动向郎君开口了。 江晚吟这回当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羞愤地死死埋着头,连声辩白道:“才不是。” “不是?那你刚刚是在做什么?”陆缙似笑非笑。 江晚吟只听说过他文治武功颇有建树,不知道他连嘴巴也如此厉害。 她若是说了实话,今晚少不得要被教训一顿。 不说实话,放任误会,今晚还是逃不掉一顿。 怎么说都是错。 怎么选都免不掉。 江晚吟真是怕了他了。 她嗫嚅了一会儿,干脆避而不谈:“郎君,时候不早了,我该去偏房了。” 送到嘴边的肉陆缙怎么可能放过? 何况还是自投罗网的那种。 陆缙眉尾微微上挑,一手按着她的腰不放,另一手捏着她的下颌迫使她转过来,提醒道:“半个月也该适应了,今晚不去偏房了,留下来陪我?” 这可触了江晚吟大忌。 她一旦留下来,早起的时候天色一白,势必无法遮掩。 偏偏,他说的极对,哪有正经夫妻长期分房睡的道理? 江晚吟根本无法辩驳。 她咬着下唇,正纠结的时候,那只按住她的手贴着她的腰又开始蠢蠢欲动,另一只手则抚上了她的唇。 当他的指尖挑开她的唇瓣,轻轻摩-挲的时候,江晚吟如临大敌,一紧张一口咬在了他虎口。 陆缙闷哼了一声,手腕随之一松。 趁着这一丝间隙,江晚吟轻巧地从他手底钻了出去,抓起一件衣服往身上一披便逃也似的朝外间去。 慌不择路,甚至撞到了案几的拐角,腿腹又添了一道淤青,江晚吟眼泪都要掉出来了。 “怎么了?”陆缙要追出来。 “没事。”江晚吟连忙制止他,“小事而已,郎君不必出来了。” 陆缙一掀帘子,外面已经空了,只剩门外擦过一角纯白的裙裾,须臾便被扯了回去,连同它的主人一起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他有这么可怕么? 陆缙摩-挲着虎口处浅浅的咬痕,低低笑了一声。 这力道,看来是真气极了。 若是用在别处,他会更欢喜。 次日,家塾里是最严厉的王妈妈执教,教的还是江晚吟最不擅长的棋。 江晚吟尽管多次暗中告诫自己要专心,不可昏睡。 可两日没怎么休息,精神实在太不济,加之她个子还算高挑,坐的位置又偏后,恰好处在王妈妈的视线遮蔽处,江晚吟坚持了一会儿,被太阳暖烘烘的一照,还是没撑住,支着手肘挡住自己的脸,慢慢垂下了浓密的眼睫。 她睡觉时极为安静,连呼吸都清清浅浅。 且她平日里便是个少言的性子,并不像其他小娘子一般叽叽喳喳,是以王妈妈口干舌燥的讲了快两刻钟,满室十几个人,无一人发现江晚吟在偷睡。 直到王妈妈讲完棋谱,叫小娘子起身两两对弈,其余人皆很快配好了队,唯独江晚吟一个坐在窗边迟迟不动的时候—— 王妈妈才发觉出些许不对。 她思索了一番,以为江晚吟是顾忌自己是庶女出身,性子腼腆,便主动上前,欲帮她配一个人。 “江小娘子?” 王妈妈叫了一声,没人答应。 “小娘子?” 她又叫了一声。 江晚吟还是没答应。 王妈妈毕竟是老嬷嬷了,尽管不太相信,仍是意识到一个可能,她伸手轻轻碰了碰江晚吟支着的手肘。 果然,下一刻,江晚吟手肘一塌,趴在了案几上。 而她的眼尾,甚至还印着被打褶的衣袖垫出来的红色印子。 她竟在偷睡。 竟在王妈妈的眼皮子底下偷睡。 要知道这位可是连陆宛都老老实实不可造次的老嬷嬷。 实在……太过大胆。 众位小娘子目光齐齐地射向江晚吟,瞠目结舌,叹为观止,着实没想到不言不语的江晚吟竟然才是她们中最大胆的那个。 且这在立雪堂,不远处,陆世子和长公主还能看见呢! 王妈妈脸色亦是黑的像烧糊的锅底。 她握着拳重重咳了一声,拔高了声音,又叫了一声:“江小娘子——” 江晚吟皱着眉,眼皮这才动了动,她伸手揉了揉,许久,眼帘才不情愿地掀开一丝缝隙。 一入眼,眼底却是一根七寸长的白蜡棍木戒尺,江晚吟眼神一滞,这才想起自己身处何方。 她抬着头,缓缓上移,不出意外,看到了一张铁青的怒容。 再环顾四周,其他小娘子们也皆是难以置信的样子。 她、她竟然当众睡着了! 江晚吟过去十五年的人生里从来没有这么丢脸的时候。 她噌的站了起来,脸颊亦是“唰”的红到了底,低声道:“嬷嬷,我不是故意的。” “是吗?”王妈妈声音不咸不淡,“我瞧着小娘子倒是睡得很香,想必,小娘子一定是精通棋艺,对老奴这点东西看不上眼了吧。” “嬷嬷,我当真没有。”江晚吟连忙辩解,“我是,是……” 江晚吟着急到语无伦次,又不敢说实话,手里的帕子都快绞烂了。 这时,人群中一个小娘子忽地出了声:“嬷嬷,听闻江姐姐前日又生了病,恐怕还在调养中,她定不是故意的,你瞧,她眼底还青着呢,恐怕这几日没歇好。” 她这么一说,王妈妈忽地想起了江晚吟一入府便病倒的事,众位小娘子也记得分明,原来她又病了,于是便三言两语的跟着附和。 王妈妈瞥了眼江晚吟微青的眼底,脸色顿时转晴,声音也和缓下去:“小娘子又病了?怎的不跟我说,还生了这样的误会,快歇着吧,这棋何时学都不晚,要紧的是养好身子。” 江晚吟一时间想不出更好的理由,只能默认着嗯了一声,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坐下。 但经过这两遭,她体弱的印象怕是抹不掉了。 江晚吟又羞又窘,揪着帕子又无处辩解,只好闷闷地生着气。 不远处的立雪堂里,长公主和陆缙正在饮茶,将一切尽收眼底。 只是离得太远,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 长公主难得瞧见有小娘子敢在王妈妈的教仪课上睡着,又发觉这位是她那位好儿媳的家妹,啧啧了两声:“连我对着王妈妈那张不苟言笑的脸都有几分怕,你这位妻妹胆子可真不小!” “是么?”陆缙捏着骨瓷杯抿了口茶,一本正经地附和道,“是挺大的,等我回去教训教训她。” 然他杯子一放下,唇角却几不可察的滑过一丝笑意。 第27章 有私 母子俩随口一言语,不过是件小事,话毕,便轻飘飘地揭过去。 偏巧,陆昶回府后,打听到江晚吟在家塾里受学,便借着到立雪堂来拜见婶母的名头打算远远地看上一眼。 没成想,因是夏日,窗户都洞开着,没见到江晚吟,他经过廊下时偶然听得了长公主的对话,尤其是先前陆缙要管教江晚吟的那几句。 陆昶一听闻,后背登时便出了汗。 陆缙素日总是一副冷脸,无需言语,往那一站,便不怒自威,压的人不敢直视。 府里再刺挠的小郎君见了他都会乖乖敛了性子,更别提,他仕途一派光明,将来全家都要仰仗他的鼻息。 故而陆昶对这位兄长,除了敬意,更有几分畏惧。 连他都尚且如此,更别提江晚吟一个远道而来的庶女了。 陆昶不由得为江晚吟担忧起来,又想起江晚吟那病弱的身子,愈发忧心,纠结了几番,虽是畏惧,但当陆缙出了门,欲往水榭过去的时候,还是一咬牙,拦住了他:“二哥且等等!” 陆缙一回身,见到了来人,昨晚妻妹夸赞陆昶的话统统冒了出来,刺的他略有些不适,连声音都淡了是几分:“何事?” 陆昶不敢直视他的眼,微微垂着头,并未隐瞒自己刚刚偶然听到的话,语气里带了几分恳求:“二哥,吟妹妹定不是有意的,便是睡过去了,也定是因体弱,你莫要太过责罚她。” 陆缙原意不过是想随口教训妻妹几句,但被陆昶一求情,他忽地想起江晚吟昨晚的话,转了转手上的扳指,突然,想换一种教训方法。 他敛了敛情绪,许久后才若无其事地嗯了一声:“六弟不必多虑,我不过是让她长长记性。” 陆昶见他答应,总算松了口气,心想总算帮吟妹妹避了一桩祸事。 想来,吟妹妹若是知道定然会十分感激他吧? 陆昶有几分得意,问道:“那二哥,昨日的事,二嫂是如何回答的?” “婚姻大事,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二嫂也做不了主,只说你若是有心,不妨让你母亲上门去提。”陆缙道。 陆昶没探出口风,略有些失望,不过很快又敛下情绪,提亲自是要去的,但这一来二去少不得要费些功夫,他等不及,想同三妹妹先亲近亲近,便又问陆缙:“吟妹妹入府也有半月了,二哥可从二嫂处听过她的喜好,我也好投其所好。” 喜好么? 陆缙打量了陆昶一眼,又瞥了一眼羞窘的江晚吟,忽然起了一个心思,提点道:“我同她无甚接触,但这个年纪的小娘子大约同陆宛差不多,常年被拘在府里,静的发闷,怕是偏爱些打马球,捶丸,投壶之类的戏耍,你不妨一试。” 陆昶这还是头一回动春心,加之一直被圈在书院里,并不知道如何同心仪的小娘子示好。 且这话乃是出自他最信赖和仰仗的兄长之口,陆昶并不迟疑,顷刻便相信了,又想起他妹妹今日刚好收到了一封胡大娘子邀办的马球赛,立即便想去一试,于是对陆缙作揖郑重地拜了一拜:“谢过二哥。” “你去吧,只记得不要太过唐突,失了礼数。” 陆缙神色不变,甚至嘱咐了一句,仿佛当真在帮他。 他这么说倒也不完全是出于私心,的确有看顾这个六弟的意思。 毕竟,无论出于什么缘由,江晚吟都已经是他的人了,六郎再喜欢,也不能闹出兄弟阋墙的场面。 这孽缘,必须尽早斩断。 此时,家塾里,小娘子们已经学完棋谱,准备同王妈妈去了另一间房,两两对弈。 江晚吟本就不精通棋艺,刚刚睡着又错过了王妈妈的讲解,此时两眼一抹黑,根本没法跟上进度,想了想,她便打算回去自己好好钻研钻研棋谱。 王妈妈不能为了江晚吟一人耽误了其他小娘子,又想,她平日里颇为聪慧,应当很快便能赶上来,是以也应允了。 然同江晚吟坐的近的孙娘子孙清圆,却觉察出些许不对。 孙清圆是一群小娘子中最大的一个,今年已经十七,心思较其他人也要重一些。 这个年纪的姑娘多半已经定下婚事,但孙清圆命格不好,家道本就中落,偏偏母亲也去了,父亲又是贪图名利的,便将她送进了府里,意图塞到陆缙房里,将来好好吹吹枕边风,为自己的仕途铺一铺路。 于是孙清圆明明是嫡女出身,却也不得不听从父亲的安排,只不过她口风紧,平时从未透露过,故而无人知晓她的心思。 但江华容看的严,从不让她们这些人接近陆缙。 陆缙本也是个冷淡的,即便在立雪堂里偶遇了她们,也不过略一点头,从不正眼相看一眼。 是以孙清圆都进府一月了,连陆缙的面都没见过几次,更别提使手段。 偏偏父亲那里又催得紧,孙清圆没办法,这几日便一直在想法子在陆缙面前露露脸。 大约皇天不负有心人,今日终于叫她从江晚吟身上看出了一丝端倪。 孙清圆年纪不小了,从前同家中的表哥暗生情愫,偷偷来往过几次,知晓一点男女之事,今日又同江晚吟邻着坐,总觉得江晚吟这病,来的蹊跷。 江晚吟虽称病,也总是一副困倦的模样,但脸上并无病容,反倒比初来的时候长开了不少,尤其睡醒了之后,眼底流波,艳若桃李,哪里像是生病的样子? 更怪异的是,因是夏日,其他小娘子皆是一水的里面裹着一件抹胸,外罩一件绉纱褙子,露出一截雪白的颈项,清凉又散热。 唯独江晚吟,从初来家塾那日起便穿着一件直领的襦裙,浑身上下包的严严实实的,莫说是领口,便是袖口都拉到了腕上,恨不得盖过指尖,生怕旁人窥见一丝一毫。 旁人问她,她只说畏寒。 孙清圆从前也信了,现在一联想江晚吟那古怪的病症,料想她恐怕不是得了病,而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不得不小心遮掩。 这位可是江氏的亲妹妹,若是能捉到她的把柄,一来可煞煞江华容那副趾高气昂的威风,二来拿到陆缙眼前去,不怕陆缙不高看她一眼。 孙清圆起了心思,便暗暗地留意起江晚吟来,故而人虽跟着王妈妈去了偏房,却刻意选了窗边,悄悄开了一丝缝,眼尾一斜留意着江晚吟的动静。 偏就那么巧,没多久,江晚吟一出门,迎面便撞上了陆家的六郎陆昶,两个人站在廊角处,仿佛在窃窃私语。 孙清圆瞳孔微睁,脑中的猜测又坐实了三分,又将窗缝拉了拉,也无心对弈了,小心地窥探着。 陆昶对江晚吟虽然爱慕,却丝毫没有亵渎的意思。 毕竟一个女子若是美到了一定的地步,旁人便只想将她供起来,生不出一点玷污的念头。 且眼前这位又体弱,跟瓷器似的,陆昶同她说句话都生怕震碎了她,哪敢更进一步。 是以,陆昶只是借着路过的名头同江晚吟搭了话,问道:“吟妹妹身子可好点了?” 江晚吟没料到会在立雪堂遇上陆昶,目露诧异,不过那日一见,她对他的印象着实不算坏,于是尽管疲于应付,还是撑着眼皮搭了话:“好多了,六表哥怎会在这里?” 陆昶挠了挠头,自然不好说自己是专门来偶遇,便扯了个由头:“我原是想来拜见婶母,没料到先遇上了表妹,可真巧。” 他笑了两声,脸颊却微微红了。 江晚吟瞥了眼陆昶过来时的方向,便明白这压根不是什么偶遇,而是蓄意。 少年人的心思,明晃晃的写在脸上,连遮掩都掩不住。 江晚吟不敢承受,便装作没发现,微微垂了眸:“是有些巧。” 陆昶尽管大咧咧的,也觉出了江晚吟似乎在回避他。 但他不但不恼,反倒觉得江晚吟矜持得体,格外守礼。 压抑了几天的心思也按捺不住,他便问道:“表妹身子既好了,也不好总是拘在府里,成日待在深院里,闷得人没病也要有病了,我听闻胡大娘子办了马球赛,就在明日,京里不少小娘子都要去,我妹妹正巧缺个伴儿,不知表妹愿不愿赏脸,同她一起,也算替我看管看管她。” 江晚吟如今只想休憩,哪有什么心思去戏耍,更别提马球赛这样耗力的了,且她双腿酸疼,连抬都抬不起,哪里能翻身上马,纵马驰骋,于是婉言相拒:“多谢表哥好意,我在府里挺好的,当日恐怕没空,表哥还是另找他人吧。” 陆昶却没听懂,仍旧相信陆缙,思忖道她大约是不爱马球,又换了个问道:“不要紧,吟妹妹明日若是无空,那后日如何,听闻梁大娘子在家中也有宴会,设了捶丸。” 这捶丸比起打马球来更费精力,以江晚吟如今这副飘飘然几乎要羽化登仙的模样,恐怕当场便要晕过去,到时还不知要丢多大的脸。 江晚吟眉头蹙的更深,这回想都没想便直接回拒:“谢过表哥,后日我也没空,当真不必了。” 陆昶意识到些许不对,但仍是没想过陆缙会刻意误导他,又问道:“前两个表妹若是不喜欢,投壶如何?这个无需出去,在我妹妹的常春园里便有。” 江晚吟不知该如何同陆昶解释,如今她不是喜不喜欢,是身体不许,且她背地里同陆缙在一起本就觉得羞窘,偏偏陆昶一个劲的专挑这些容易让她难堪的。 若不是他语气诚恳,目光殷切,江晚吟都要怀疑他是不是发觉了什么,故意要逼她出丑。 但即便他不是有意,每一句却都在往江晚吟心口扎,她揉了揉眉心,按捺住烦闷,婉声道:“这几日我皆没空,表哥还是不必在我身上费神了,以免耽误五娘子找伴儿。” 陆昶直到现在才意识到惹了她不快,连忙去挽留:“表妹且等等,我……” 江晚吟却很规矩地跟他行了一礼:“六表哥不必相送了。” 然后不等陆昶反应,她便直接转身离开。 一眼也没停留在他身上。 陆昶话说一半,断了一半在嗓子里,完全不明白江晚吟为何态度来了个大转弯,这些话明明都是二哥告诉他的,二哥难不成会害他么? 可二哥同他无冤无仇有什么道理要害他? 绝不可能。 一定是吟妹妹本就不喜他罢了。 陆昶暗自懊恼,又无处发泄,羞恼地捶了捶墙,方灰溜溜地离开。 不远处,陆缙早已料到。 看到两人相背而行的这一幕,他脸上无波无澜,似乎还觉得太快。 许久之后,他唇角弯了一下,才朝前院去。 然而世事也不是尽在他掌握之中,即便再习惯玩弄人心,也会有失手的时候。拐过了回廊,陆缙正要离开时,身后却忽然追上来一女子,叫道:“世子且等等!” 陆缙一回头,认出了是家塾中的一位小娘子。 想来又是个刻意要攀上来搭话的,于是他只微微颔首,不失礼数,脚步却没停。 然那女子接下来的一句话,却仿佛石破天惊,将他钉在了原地。 “世子且慢,我当真是有要事要禀,您那位妻妹,仿佛和外男有私情。” 陆缙倏地停步,眼神瞬间锐利无比。 只须臾,他便压了下去,迅速环顾了四周,见四下无人,又在廊角这样的遮蔽处…… 他回头看了孙清圆一眼,叫道:“过来些,我没听清。” 孙清圆没发觉陆缙的异常,也没发觉这位置有多隐蔽,顺从地走了过去,又说了一遍:“我是说,您那位妻妹仿佛在和外男私.通。” 陆缙眉眼凛冽,问道:“和谁?” 孙清圆见他面容严厉,看出了陆缙极为重视,眼底的兴奋更甚,按捺不住地吐出两个字。 “——陆昶。” 陆缙手腕已经运好力,随时可将掐住她的脖颈,让她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但当那两个字吐出口时,陆缙双手一背,眉眼微挑,瞥了她一眼。 “谁?” 孙清圆完全没发觉自己逃过一劫,又重复了一遍:“是六郎。” 怕陆缙不信,她又道:“是我亲眼所见,他们刚刚还在说话,且江娘子的病太过古怪,只需派个嬷嬷,一查便知。” “是么?”陆缙轻描淡写,随口压下去,“不必查了,不是六郎。” “为何?” 孙清圆瞪大了双眼,不明白陆缙为何连查都不查,便如此笃定。 陆缙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 第28章 善后 陆缙一眼打过来,却仿佛有千钧的力道。 倒叫孙清圆以为自己才是犯了错的那个。 她下意识低了眉,心里却格外不解。 她素来听闻陆家二公子沉稳持重,也广为知晓他从前那些累累的功勋,没道理在这件事上,他如此武断。 孙清圆斟酌着,又解释道:“世子,今日六郎君的确与江小娘子私下里相见过,此事不光我知晓,家塾里其他的小娘子也有看见的,世子若是不信我,大可叫来其他人问问。” “此事我知道,六郎同我说过。”陆缙毫不意外。 孙清圆瞳孔微睁,转而又想,这定然是陆缙为了替六郎君遮掩编造的,她并不信,只以为陆缙是想护着陆昶的名声:“陆家的郎君个个芝兰玉树,都是一等一的好男子,妾自不敢疑心是六郎的过错,只是担心六郎君年纪不大,为色所迷,落入了旁人的陷阱。” 她本意是祸水东引,将矛头集中到江晚吟身上。 却不想,这更触及了陆缙大忌。 陆缙并未说话,但若是孙清圆留心,便能发觉他眼底的冷意几乎要结成冰。 “六郎年纪虽小,但心性至坚,你不必多想。” 他的话斩钉截铁,让孙清圆也不得不怀疑自己的眼睛,但即便不是六郎君,江晚吟那副模样定然是藏了私。 于是孙清圆又问道:“不是六郎,那世子觉得那个人是谁?” 陆缙本已经给过她机会,若是孙清圆聪明一点,便知道不该再追问下去了。 他的确不在乎事情暴露与否,但依江晚吟这样的性子,若是以这种方式曝出来,她恐怕要羞愤自尽。 “从来都没有谁,如今府里只剩六郎和三郎,三郎受了伤,正在养伤,你难不成疑心是三郎?”陆缙覷了她一眼。 陆三郎的事孙清圆自然是知道的,她还没那么荒唐到以为是他,至于剩下的郎君,便只有陆缙了。 而陆缙的性情孙清圆是早已便见识过的,想都没想便直接排除在外,赶紧摇头:“自然不是。” 陆缙收回眼,嗯了一声。 “可是江娘子的模样着实不像生病……”孙清圆仍是觉得奇怪。 “三妹妹的确病了。”陆缙打断她,“她的病我亲眼所见,她姐姐也亲眼所见,你这是怀疑我们?” 陆缙说的实在有理,且江晚吟不过是个养在庄子上的庶女,没道理他们夫妇一起为她如此大费周章。 孙清圆被他一说,反过来疑心自己当真想多了,连忙低下了头:“妾不敢。” 陆缙看出了她的疑虑,打量了一眼,忽地有点印象,反过来问道:“上回,在园子里撞上我的是不是你?” 孙清圆低下了头:“是我,我当时是不小心……” 陆缙没说话,又追问道:“你说三妹妹举止怪异,像做了不轨的事,但你一个尚未出阁的小娘子,为何对这种事知晓的如此清楚?” 他目光如鹰隼,明晃晃的审视着,孙清圆在他的拷问下冷汗涔涔,连声音都结巴起来:“我、我……” 她嗫嚅了半日,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更不敢欺瞒,以陆缙的手段,只要稍加留意便能查到她同她表哥的事。 陆缙发觉了她涨红的脸颊,心下了然,语气又加重了三分:“你不必同我解释,你从前做过什么,同谁来往过与公府也无关。收拾收拾,你自己请辞,至于今日的事,你不说,我只当没见过你。” 孙清圆本是来告状的,没料到自己会落得个被驱逐的下场,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世子,我错了,此事是我捕风捉影,一时鬼迷心窍,冤枉六郎君和小娘子了,请您开恩,莫要赶我走。” 陆缙无动于衷,连眼神也未看她一眼,只淡淡地道:“你的事本不该我插手,只是陆宛也在家塾里,且家塾里皆是各家送过来的贵女,她们尚未出阁,年纪也小,若是留了你,日后再出现流言,恐会影响她们。” 孙清圆脸色惨白:“我往后再也不敢了,世子,我父亲费了许多力气才将我送进来,我若是就这么回去,他定然饶不了我,望您饶我一次!” 孙清圆本就存了不轨之心,不算无辜,继续留着她便是没有这件事,迟早也不会惹出其他事情来。 陆缙从前不出手是觉得没必要,可如今她触及了他底线,他自然不会再手软,只淡声道:“孙娘子自重,你再不放,叫旁人看见,明日便不是你自请离开了。” 这一句再无转圜的余地,孙清圆明白她若是继续纠缠下去,怕是要被生生赶走了。 那时,她才是身败名裂。 孙清圆只得撒了手,脱力跌落在地:“谢世子开恩。” 陆缙拂了拂被弄皱的衣褶,没再看她,只吩咐康平盯着,尽快处理干净。 江晚吟此时还不知陆缙为她解决了一桩大麻烦。 她现在在意的是家塾里落下的进度,又生怕陆缙晚上再去,更没空闲,于是用完午膳后趁着回了一点力气,干脆在披香院找了处凉爽的水榭,翻看起棋谱来。 翻了一会儿,她正看不懂的时候,眼前的书卷突然被一个黑影笼罩住。 江晚吟闻到了一股清冽的松木香,熟悉到不用思索便明白了来人是谁,一抬头,果然看到了陆缙,连忙起身叫了句:“姐夫。” “不用多礼了。”陆缙微微垂眸,“在看什么?” “是棋谱。”江晚吟将手中的书卷递过去。 陆缙瞥了一眼,道:“听说你早上在家塾睡着了,是否有其事?” 江晚吟没料到这件事已经传到了他的耳朵里,耳根羞的发红。 她闷闷地嗯了一声,不愿多言。 陆缙明明知道缘由,还是故作不知,微微皱了眉:“出了何事,是王妈妈教的不好?” “不是。”江晚吟连声辩解,“是我不好,我昨晚休息不好,早上没精神,同王妈妈无关。” “你昨晚怎么了?”陆缙又追问道。 江晚吟抿着唇不肯开口,又觉得荒谬,他总是磁沉着嗓音哄她再等等,平时说一不二的人,那时却没有一句话作数,总是钝刀子割肉似的,一刀一刀磨到她崩溃。 此事,最不该,也最没资格质问她的人便是他了。 江晚吟一扭头,不情愿地吐出几个字:“失眠,没睡好。” “是吗?”陆缙唇角微扬,“既睡得不好,今晚记得早点休息。” 江晚吟顿时更气了。 她是不想早睡吗? 她睡的早晚,完全取决于他。 可纵然有满腹的怨气,江晚吟也没胆子质问,只能抿着唇答应,声音却难免沾了一丝恼意:“我知晓了。” 陆缙摩挲着虎口的咬痕,心情愈发愉悦,越看江晚吟越觉得她像一只炸了毛的猫,可爱的紧,惹得人忍不住想再逗一逗。 陆缙有意道:“你无事便好,我书房里有一副专治失眠的方子,等晚上拿给你长姐,让她转呈给你。” 江晚吟一听他晚上还要来披香院,顿时杏眼圆睁。 陆缙却好似完全没发觉她的震惊和紧张,反而问她:“怎么了?” 江晚吟很想让他不要来,可她不但不能说,碍于身份,怕引他误会,还得装模作样地道谢:“没、没什么,只是太劳烦您了。” 可这话实在违心,江晚吟一出口,自己先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于是她明明在笑,却仿佛在哭,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 陆缙还从未见过有人能笑的如此苦涩,喉间门涌出一股低笑。 他抵着拳咳了一声才压了下去,脸上仍是没什么表情:“无妨,不过举手之劳。” 话毕,陆缙又怕当真惹恼了她,眼神一低,落到那摊开的棋谱上,打算帮她一把,便道:“上回我应允了你长姐要教你学棋,正好午后无事,择日不如撞日,你可愿意?” 江晚吟正生着闷气,即便看到这张脸,也没法灭火的那种气。 但转念一想,陆缙的棋艺是出了名的。她晚上吃了那么多暗亏,白日里也该讨一点回来,于是黑白分明的眼一眨,从善如流地答应下,将棋谱推到了他眼前:“那劳烦姐夫了。” 陆缙却看都没看那棋谱一眼:“不用看棋谱,直接对弈,你学的更快。” 转而又吩咐康平:“把我那副永昌玉子拿来。” 康平乍一听,疑心自己是听错了,这副玉子棋极为难得,是当年公子首次凯旋时老国公赠予他的。 每一粒棋子用的都是永昌玉,晶莹剔透,不见一点杂质,全天下也只都凑出这么一副至纯至净的棋子来。 平日里公子与高手对弈时也未曾用过这副,没想到今日教一个一窍不通的小娘子,竟如此轻易便拿了出来。 康平不由得对这位江小娘子又高看了一眼,心想,公子对她恐怕是当真上了心,于是态度也郑重了许多,点头应下:“是,公子稍等,小娘子稍等。” 江晚吟并不懂棋,但眼光并不差,一眼便看出这副棋恐怕极其贵重。 但陆缙神色寻常,她也只以为是国公府家底太过深厚,并没看出来陆缙对她的特殊,反而迟疑着问:“姐夫,我棋谱尚未看懂,直接对弈会不会太快了?” “不会。”陆缙并不解释,只将黑白两个棋奁推到她眼前,“选一个。” 江晚吟只好噤了声,伸出匀净的手指拈了一颗白子。 陆缙自然而然便执了黑子。 江晚吟觉得,既然是教她一个初学者,陆缙应当会手下留情吧。 却没想,第一局,她便被杀了个片甲不留。 陆缙也没想到她会那么弱,淡淡地撇了她一眼。 江晚吟脸颊瞬间门爆红,她深吸了一口气,才若无其事,让他接着来。 陆缙见她心性还算不错,便毫不客气,面不改色一连又杀了她五局。 江晚吟直接被杀懵了,眼睁睁看着康平憋着笑一次次整理残局。 她一开始还觉得羞窘,然后是气恼,到了后来被杀麻了,脸皮也厚了起来。 输了又怎样?陆缙的棋艺在上京也是名列前茅的,她能输给他也比很多人要厉害了,江晚吟暗自安慰自己。 且江晚吟骨子里也是个要强的,到后来,她即便是输了,也不觉得难堪,反倒能沉下心,仔细观察陆缙赢她的手法。 观察了一会儿,她才看出来陆缙是真的有心教她,他每回赢她的方式都不一样,每一步都快准狠,极为精妙。 同他的性子一样。 仿佛不是在教棋,是教她行事做人。 江晚吟照猫画虎地模仿着,由于自小便跟着看账本,她记性极好,一招一式很快便记住,有样学样的反杀回去。 时辰在一盘一盘的棋局中过的极快,直到日头西移的时候江晚吟才发觉一下午已经过去一半了,此时,她已经能勉强与陆缙多走几个回合,只是午后本就困,她一连打了好几个呵欠,眼底都冒出了泪花。 直到今日,陆缙才发觉妻妹脑子还不算太笨,又怕一下子灌太多她承受不住,沉吟了一会儿,便搁下了棋子:“先到这里,你歇一刻钟,我喝口茶。” 江晚吟的确消化不了,正巧又困极,便点了点头,趁着陆缙离开时候,伏在石桌上小憩一会儿。 一刻钟。 江晚吟默念着,切记让自己不要睡过,可她实在太累,加之刚刚的棋局又极为费神,这一闭眼,眼睛仿佛被粘住了似的,怎么都睁不开。 陆缙回来的时候,江晚吟已经睡得人事不省。 鼻尖处正巧有一片柳絮,随着她的呼吸轻飘飘的转着,挠的她鼻尖微微痒,眼睫也微微地颤着。 康平没料到光天化日之下,这小娘子便睡的这么沉,暗暗笑了一声,欲上前叫醒她。 陆缙却摆摆手,低声制止:“不必叫了。” 又伸手,将江晚吟鼻尖的柳絮拂了去。 于是江晚吟这一觉便稳稳的睡到暮色四合。 等她醒来的时候,人已经躺到了自己的床上,她疑心是陆缙,顿时便慌了神,幸而晴翠告诉她并不是,是陆缙找了个健硕的仆妇。 江晚吟脸颊微微发烫,却由衷觉得陆缙行事稳妥,经过这一回,她昨晚的气恼也淡了些。 从前,裴时序也会教她棋,但她只要一畏难,他便不教她了,所以江晚吟从前只学些琴和画。 但今日同陆缙对弈了几回,她发觉棋艺其实也极有意思,并不输于琴和画,有些后悔自己当初没坚持下去。 但很快,披香院那边便来了人,江晚吟刚升起的一点感激又被磨没了,虽不情愿,还是不得不从后门过去。 不过今日陆缙却一反常态,一上榻,便阖上了眼,似乎真的是单纯睡觉来的。 江晚吟等了许久也没见他动作,又想,若是只为了睡觉,他待在前院也可以睡,为何偏偏要到披香院来,专门同她躺在一起? 她又不是安神香。 人最怕的不是一刀结果性命,而是刀悬颈上,不知什么时候落下来。 那种无处不在的恐惧感才是最令人生畏的。 江晚吟绷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内心却已经巨浪翻滚,纠结的都快打结了。 趁着时候还早,她忍不住侧过身,伸出一指轻轻戳了戳陆缙的后背:“郎君,你睡了吗?” 许久,黑夜里才传来一道沉的发沙的声音。 “本已经睡了。” 言外之意——被她吵醒了。 江晚吟连忙蜷回指尖,知道自己又犯蠢了,细声道:“那你接着睡罢。” 陆缙念在江晚吟今日对六郎表现还不错的份上,原想放她一马。 可她偏要惹他,点了火又跑,从来不管身后烈火燎原。 陆缙一翻身转了回去,故意道:“不睡了,今日你妹妹在家塾上公然睡着了,你可知晓?” 江晚吟眼皮一跳,装出不知情的样子:“还有这事?” 陆缙应了一声,又道:“不过我已经替你训过她了。” “她犯了错,的确该训。”江晚吟明知他才是罪魁祸首,还是不得不忍气吞声,昧着良心数落自己,“此事是我管教疏忽,今日劳驾郎君了。” 陆缙听出了江晚吟的不情愿,今日一整日他都在帮她善后,接连处理了陆昶和孙清圆的事,微微有些头疼。 今日若是没他善后,恐怕此事现在早已闹得人尽皆知了。 可眼前这个,昨晚还狠狠咬了他一口,咬的他虎口都出了血。 属实是没良心。 陆缙伸手抚上江晚吟侧脸,将她掰过来:“你的确该罚。” 他声音磁沉,咬痕分明的虎口握上江晚吟的后颈。 尤其虎口上还有血痂,磨的江晚吟颈上又扎又麻。 让她根本无法忽视。 江晚吟被他握住的那一刻,指尖瞬间门窜上一丝痒意,却还是当没发觉,轻声问:“罚什么?” 陆缙喉间门一紧,被咬破的虎口抵住她下颌,另一手按住她的后颈往下压:“罚你再咬一口。” 第29章 滋味 昨晚那一下咬的狠,陆缙虎口上出了血。 虽不算痛,但一抬手便会牵动,时不时扎人一下,惹得人颇为恼怒。 尤其那两颗尖尖的虎牙,江晚吟平日少言寡语,说话也是清清浅浅的,让人不曾料到她还有如此厉害之处。 是以今日陆缙留了几分意,一手抚着她的头,五指从她发丝中穿过去一下一下抚着,慢条斯理,动作温柔,意在安抚,另一手则虚虚掌着她后颈,以防万一。 江晚吟到底年纪不大,耐性也没多少,不过一刻,眼中便起了雾,又发不出声音,只好用眼睛祈求地望着他,然而久久等不到回应,她眼睫一眨,两颗虎牙又开始蠢蠢欲动,作势要像昨晚一样故技重施。 幸而陆缙早有准备,反应先她一步,两指直接捏住她下颌,迫使她松了口,方险险避过一劫。 “胆子不小。”陆缙声音略带薄怒。 江晚吟咳了一声,也微微恼怒:“不是你说的么?” 陆缙盯着她晕开的眼尾,忽而一笑:“该聪明的时候犯蠢,不该聪明的时候倒是会耍小聪明,守了两年的寡还没够,你是想守一辈子寡?” “守寡”两个字他踩的极重,字字敲打在江晚吟心口上,敲的她隐隐有些心虚。 她又不禁去想,长姐得的究竟是什么病? 江晚吟从前不甚追究,但如今这日子是一日比一日难捱,她倒是盼着长姐的病快些好了,也好早日放过她。 “那也比现在好。”江晚吟别扭地揪着帕子。 “恼了?”陆缙伸手欲抚上她的唇。 江晚吟却偏头直接躲了开,一点面子也不给。 陆缙如今心情正好,大发慈悲地没跟她再计较,整了整衣襟起了身,替她倒了杯热茶:“喝下去。” 经过前两日的汤,江晚吟现在惧怕陆缙给她入口的任何东西,暂未伸手去接,迟疑地问:“这又是什么?” “茶。”陆缙淡声道,反问她,“你以为是什么?” “我……”江晚吟面色微微发红,想反驳声音却怪的很,一生气扭头拂开了他的手,“我不知道。” 陆缙低低一笑,被拂开也不恼,反倒俯身弯了腰,好脾气地递到她唇边:“当真是茶,今年新下来的蒙顶石花,府里只送了半斤来,一半给了你这里,尝一尝?” 他尾音微微上挑,低沉又浑厚,带了些安抚意味。 好汉不吃眼前亏,江晚吟没道理在这个时候跟他计较,便就着他的手抿了一小口。 又不敢多抿,尝了一下,确认无疑了,才敢饮了一大口。 陆缙顿觉好笑,声音沉的发沙,有意问道:“味道如何?” 江晚吟一噎,面色顿时涨的通红,一口茶含在嘴里,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 羞恼至极的时候,她干脆抬手勾上他后颈,趁着陆缙没反应过来,吻上了他的唇,报复性地要将他给她的全部渡回去。 陆缙被她猛地一扑,后背抵在了床柱上,双手却下意识环住她的腰,免得她掉下去。 可手中的茶却没人再顾及,右手一斜,百金一两的蒙顶石花洒了一地。 陆缙眉眼一沉,抿住唇一巴掌扇在她后腰上:“别胡闹。” 那声音极其煽-情,江晚吟愈发羞窘,干脆破罐子破摔抱紧了他的后颈,又泄愤似的用尖尖的牙狠狠咬了他下唇一口。 陆缙皱着眉嘶了一声,被她趁机而入,两个人吻的难舍难分。 一吻毕,江晚吟松了手,轻言细语地反问回去:“味道如何?” 她眼底秋水荡漾,勾魂夺魄。 陆缙目光微顿,用指腹抹过唇角,不出意外,看到了一丝血迹。 却并不生气,反倒愉悦又低沉地笑了一声:“脾气倒是不小。” “不过……实在太浅了,没尝出味道。”陆缙遗憾地摇头。 江晚吟正在得意之际,没听出他的意思。 但很快,脖子一紧,她便明白了。 陆缙握着她的后颈猛地往前一拉,撬开她的唇缝,攫住她的舌,反吻回去,像刚刚一样一直吻到了她喉咙里。 他捧着她的脸,从上到下,大半的重量压下来,吻的江晚吟没法呼吸。 江晚吟脸颊憋的涨红,双手不停地捶打着他的肩,呜呜咽咽地几乎快要窒息过去的时候陆缙才施舍地给她一点喘息的余地,握着她的后颈撤了一拳的距离。 “味道不错。” “甜的。” 陆缙低沉地道。 江晚吟脸颊顿时红了,恼怒地望向他:“你……” “怎么了?”陆缙神色坦然,“我说的不对?那你说说看,是何种滋味。” 江晚吟从未见过如此霸道,如此厚颜之人,她气得说不出话来,哪里是甜的,分明,分明,她又不敢说实话,只能撇开了脸:“我不知道,我困了,我要回去。” 陆缙今晚连胜两局,心情大好,闻言也没再逼她,反倒俯身替她擦了擦被咬破的唇角,好心地道:“那我送你?” “不用你。” 江晚吟别扭地打掉他的手,碎步逃了出去,耳根却是红透。 陆缙摸着破皮的唇角,轻轻笑了一声。 虽难堪,但江晚吟今晚过的还算稳妥,难得睡了个整觉,一觉睡的昏天黑地的。 第二日去家塾的时候,她神情气爽,除了声音略有些沙,整个人明眸善睐,比昨日好了许多。 拜陆缙所赐,她的棋艺突飞猛进,明明是落了一日的功课,却反比那些跟着进度的小娘子学的更好。 并且棋风干净利落,稳准狠,连王妈妈都称赞她颇有大将之风,实在聪慧至极。 江晚吟被夸的极为心虚,并不敢邀功,只说是误打误撞地摸索出来的。 倒是陆宛同她对弈时略觉得有些怪异,总觉得这棋风,甚至拿捏棋子的手势,都熟悉到古怪。 虽熟悉,她却死活想不起来是哪里古怪,一上午都蹙着眉沉思着,又不好意思主动同江晚吟说话,便这么沉甸甸地堵在了心里。 除了江晚吟,家塾里今日最稀奇的还要数孙清圆,平日里最是沉稳的孙娘子竟迟到了,比江晚吟迟到更让人震惊。 孙清圆为人清高,虽是嫡女,出身却不显,同那群嫡女们话不投机,她又不肯自降身份同庶女们搭话,是以同庶女们也并不亲近。 便是今日她来迟了,也无人主动问询。 江晚吟同她坐的近,便问道:“孙姐姐,你怎么了?” 孙清圆没料到到了这个时候,第一个过来询问她的竟是江晚吟,闻言顿觉讽刺,又觉心酸,只是淡淡一笑:“没怎么,只是得了病,要回家静养。” “得病?孙姐姐得的是什么病?” 江晚吟关心道,打量了一眼孙清圆,见她除了面色微微苍白,并不像有病的样子。 孙清圆也暗暗打量了一眼江晚吟,见她除了唇角有道细碎的伤口,样子也不像得病。 她心口愈发堵得慌,只说:“也是寒症,不过比你要重一些,大夫吩咐要回去静养,江妹妹,你今日如何了?” 江晚吟略有些心虚,低低地道:“我已经好多了,谢孙姐姐关心,孙姐姐打算何时走?” “午后便走。”孙清圆简略地道。 “这么急?”江晚吟蹙眉。 孙清圆心里苦笑了一声,能多留一日 ,已然是陆缙开恩了,给她个体面请辞的机会。 即便江晚吟听起来的确是在关心她,她也觉得讽刺,冷淡地嗯了一声:“我这寒症耽误不得,不像妹妹的病,好的如此快。” 江晚吟听出了她话里的刺意,不过她实在心虚,又知道孙清圆一贯的性子,也没当真,只是安慰道:“那孙姐姐一路好走,我午后无事,且送你一段。” 孙清圆正是因她而走,现在看到她便烦,但若是无人相送未免又显得她人缘太差。 两厢纠结,孙清圆并没拒绝,不甚热络地道:“谢过江妹妹。” 于是这一日午后,孙清圆便这么不声不响地离开了。 江晚吟也如约送她一程,直到孙清圆出了府,两个人在门前又客气地道了别,江晚吟方准备回去。 上京佛寺香火鼎盛,家家户户大到婚丧嫁娶,小到头疼脑热,总爱去庙里拜一拜,又或请个法师们,尤其是勋贵们,国公府也不例外。 除了公府,这条大街上住的皆是显贵人家,宝马香车,川流不息,又恰值中元节,其中来往的,不少是上京佛寺里的法师。 江晚吟别过了孙清圆,转身的时候,恰好撞上了一位脚步匆忙的法师。 她连忙躬身道歉,那法师也慈眉善目,两人各退了一步。 只是正抬起头的时候,四目相接,那法师忽地目光顿住,仿佛认识江晚吟似的,念了句佛号:“阿弥陀佛,没想到竟在这里偶遇了施主,一别数日,施主的病如何了?” 江晚吟顿觉诧异,仔细打量了眼前的法师一眼,并没认出他是谁。 且她一直长在青州,只来过上京一次,也未曾去过佛寺。 江晚吟稍加思索,便猜到这法师大约是认错人了。 她样貌只同长姐颇为相似,又猜,这法师恐怕是将她认成是长姐了。 这种事江晚吟已经遇到过不止一次了,当下便要解释。 话要出口时,这时,旁边的朱门忽然打开,里头的门子迎了上来,冲那法师叫了一声:“可是净空法师?我家侯爷等候您已久了,快随我进来。” 净空声名远扬,江晚吟早有耳闻。 原来她今日撞上的便是净空,江晚吟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 江晚吟更知晓,净空擅长的是内症,尤其是妇人不孕之症。 长姐只同她说过她得的是恶疾,具体什么疾她遮遮掩掩地从未明说过,只说须得服药,不能圆房。 江晚吟从前曾旁敲侧击过,但江华容说的含混,仿佛怕被捏住把柄似的,让她不要多管闲事,不该问的别问。 如今大好的机会摆在眼前,江晚吟自然不能错过。 她略一沉思,想出一个主意,干脆将错就错,假装是长姐叫住了净空,准备一探究竟:“法师,我近来还是不好,能否劳驾您替我再看一看?” 第30章 破局 江晚吟同江华容虽不是孪生,但七分像的样貌,加之声线相似,若是不熟悉的人,其实很难分得清。 便是连老太太都有认错的时候,更别提只见过一次面的净空。 是以当江晚吟开口的时候,净空丝毫未曾怀疑。 此时,更让净空疑心的,反而是眼前人平静的语气,太过平静,好似这段时日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一个红杏出墙的女子,竟没被休,还能好端端的站在这里,实在令人称奇。 净空打量着眼前人,思绪千回百转。 要么,是当初的那个男子认错了人。 要么,是那个男子原谅了她,不再追究。 又或者,是那个男子因了某些缘由暂时按兵不动,等待时机一起发落。 净空回忆起那人的面相,是个城府极深的,想来他大约有自己的打算。 但不管是何种缘由,这都是他们夫妻两人之间的事,既然这位夫人如今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净空便不想再掺和进去,于是并未提当日她夫君的事情,只念了句佛号:“施主不嫌老僧医术平庸,老僧岂有推拒的道理,只是夫人的不育是伤了根本,需要静养,不是一时一地之功,前几日夫人刚刚来过,如今时日尚短,料想不会有大变,夫人切莫着急。” 伤了根本?这话说的江晚吟愈发忐忑,她脑中忽地生出一个大胆的猜疑,该不会…… 念头一起,她又觉得实在太荒谬,不敢深想下去,便试着问:“我知晓的,只是这病迟迟不好,我实在忧心,能否烦请法师再替我诊诊脉?” 老实说,净空对这位夫人的印象并不好,刚刚不过是客套虚礼罢了,未曾想她竟真的会追上来。 且这条街上都是显贵,净空不愿开罪,又不想掺和,便推辞道:“夫人见谅,承平侯还等着老僧,恕老僧难以从命。” 侯府的门子开了门候着,江晚吟也不好强求,只好趁机套些话:“无妨,法师声名远播,此事是我不妥,可我病了许久,不能孕育,倘若再不好起来,恐怕要被休回去,法师可否再替我开个方子,体恤体恤我。” 净空踌躇着不语。 这时,不远处的孙清圆偶然听得了一两句交谈,一掀帘却看见江晚吟光天化日之下同一和尚攀谈起来。 她知晓江晚吟是从青州来的,在上京人生地不熟,何时同一个法师如此亲近了? 孙清圆顿时又生疑虑,于是暂未上马车,有意借找东西凑到了门角想听一听。 江晚吟并不知身后还有一双眼睛,见净空踌躇,便故意激怒他道:“法师放心,只要您能治好我,价钱不是问题。” 净空果然皱了眉:“您是小产所致的不育,须得静养,且您下红一月,伤身过度,已是药石罔及,我给您开再多的方子也无用,您还是请回吧。” 尽管刚刚已经有了些预料,但当真正听到“小产”两个字时,江晚吟耳边不啻于炸了一道惊雷。 原来如此。 原来长姐根本不是得病,而是小产。 她竟如此胆大包天。 江晚吟其实自从见到江华容的第一面起便一直有一个不解,伯府虽没落了,但是教养孩子的规矩毕竟还在,江华容纵然再不成器,但不至于不辨美丑,成日里涂着那么厚的脂粉,身上用的也是浓香。 得亏她底子不错,勉强撑得住,若是换做寻常女子,免不了要被说艳俗。 现在想来,江华容如此厚敷脂粉,恐怕是为了遮掩太过苍白的气色,熏的浓香怕也是为了掩盖下红不止的血腥气。 如此一来,一切便说的通了,大约是她太过震惊,净空也不免多看了她一眼,江晚吟连忙掩饰了一下:“谢过法师,我知晓了。” 净空捻了下佛珠,不愿再同她多言,然后便施施然转身,被门子牵引着去了侯府。 江晚吟又站了好一会儿,方消化下这个消息。 这些日子来,江晚吟看出长姐心性不好,却没想到她竟敢做出如此伤天害理之事。 恶疾是意外,小产却是了。 江晚吟母亲当年便是因突如其来的恶疾,身上长了不知名的疮,容色尽毁,亦是不能同房,才遭了父亲厌弃被远远地撵到了青州的庄子上自生自灭,故而,她深知天道无常的道理,对长姐也不免有一丝同情。 可如今,长姐从头到尾竟都是在骗她,且背后的缘由竟如此伤天害理,江晚吟便不能容忍了。 沉吟了一会儿,她打算回披香院探个究竟,若是真的,那她恐怕不能再留在这里。 一旁的孙清圆震惊程度不亚于江晚吟,震惊过后,又是庆幸,心想自己果然没猜错。 一定是江晚吟藏得太好,连陆缙也蒙蔽了。于是孙清圆像是即将溺死之人抓到救命稻草,等江晚吟走后,她叫停了马车,寻了个借口折回了国公府,打算找陆缙如实回禀,说不定还能翻身。 但偏偏不巧,陆缙今日并不在府里。 孙清圆今日便要离开,一旦真走了,再回来便不是那么容易了,思量再,她干脆去了立雪堂,将事情告知给长公主。 长公主从嫁过来起便并不太管府里的事,但家塾毕竟在她的立雪堂里,且又是声名这样的大事,便是为了陆宛她也不得不管一管,于是便叫人去叫了江晚吟过来。 江晚吟本在等江华容回来,没想到没等到长姐,反倒等来了立雪堂的人,她不明所以,只好跟着去了。 一进去,却看见原本已经离府的孙清圆站在长公主下首,江晚吟觉出不对,下一刻,长公主的话,愈发让她觉出不对。 “把门关上,院子里的人也清一清,手头没事的让她们暂且下去。”长公主吩咐道,她平日不管事,但一旦料理起来,雷厉风行,不一会儿,立雪堂里便收拾的干干净净,大门一闭,她才接着开了口,“江娘子,你是华容的亲妹妹,按理你的事不该我管,但孙娘子既已告过来了,国公府家规清正,我也不得不插手。孙娘子说你曾与人私通,甚至小产过,是否确有其事?” 江晚吟没料到长公主竟是为此事找她。 她看了眼长公主,又看了看孙清圆,快速思索了一番,这才明白孙清圆是听见她同净空的话,误将长姐的事安在她身上了。 实在太过荒谬。 江晚吟下意识想辩解,但她若是此时将长姐供出来,相替的事情必然也瞒不住。 思虑再,江晚吟还是没供出长姐,只摇头不承认:“孙姐姐误会了,我并未做过,同姐姐也无冤无仇,更不知姐姐何故这么说。” “没有?”孙清圆连着两日的怒气攒到一起,全部指着她翻身了,“刚刚我可是亲耳听见妹妹同净空法师交谈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江妹妹,你当真没做过么?” 江晚吟虽没小产过,但与人私通也不能说错,她有几分心虚,只抿着唇摇头:“不曾。” 孙清圆冷笑了一声,瞥了眼江晚吟破损的唇角:“是吗,那江妹妹唇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江晚吟摸了下唇角,微微低了头:“是我自己咬伤的。” 那伤口的位置太过暧-昧,这下,连原本不信的长公主也生了丝猜疑,不轻不重地打量她。 江晚吟无处辩解,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掺和在一起,她知道自己嫌疑实在太大。 这个时候若是再不反驳,她今日怕是难逃一劫,江晚吟揪着帕子,忽地想起来一计,脸色又平静下来:“孙姐姐既执意说我曾小产过,我也不好说什么,不如便请个大夫来,一查便知。” 孙清圆没料到江晚吟还敢叫大夫,只当她是虚张声势。 “那敢情好,口说无凭,叫个大夫来,也省的江妹妹说我冤枉人。” 长公主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便冲江晚吟道:“依你吧。” 很快,常驻在府里的胡大夫便被领了过来,替江晚吟把了脉。 长公主并未声张,只对胡大夫说是把平安脉,毕竟若是小产,势必伤身,那脉象当极容易把出来。 胡大夫细细诊了一回之后,面色寻常,只说江晚吟略有些体虚和气血不足。 “当真没有?”孙清圆不信,“大夫,您再好好诊诊,江妹妹难道不曾小产过?” 胡大夫一惊,反问孙清圆:“孙娘子何出此言,江娘子脉象平稳,小产又是哪儿来的话?” 孙清圆被问的哑然,可她的的确确是亲耳听见了江晚吟小产过,也急忙辩解:“公主,我当真是亲耳所闻,兴许……兴许,胡大夫是误诊了,我看该再请一位大夫来,尤其是擅长妇人内症的。” 两个人一个信誓旦旦,一个面色平静,长公主眼神逡巡了一圈,也不知该信哪个,为求稳妥便依言又吩咐道:“再去请一位来。” 然而,第二位吴大夫也说了同样的话。 他话音刚落,众人目光纷纷落到了孙清圆身上。 孙清圆脸色煞白,自己都忍不住怀疑起自己了,她呢喃了几句“不可能”。 长公主却有些累了:“怎的不可能,难不成只准你耳听为实,我们亲眼所见,都为虚妄?” 孙清圆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她连忙俯身一拜:“公主误会了,我绝无此意,只是,我亲耳听见,绝不可能有假,兴许,是时间太久,大夫也诊不出来了,我看该把把净空法师叫来,出家人不打诳语,当面对质,一试便知!” 江晚吟刚刚平稳下来,一颗心忽又被高高吊起。 长公主已经十分不耐:“那便最后应你一回,但……” 她话锋一转,瞥了孙清圆一眼:“但净空若是也说没有,孙娘子你今日便是诬告,此事事关女子清名,为正家风,你须被逐出去,你可还坚持?” 孙清圆回去也是一条绝路,不如放手一搏,且她坚信自己没有听错,闻言毫不迟疑地点头应下:“我并无异议。” “好,那便依你所言。”长公主又派了一个小厮。 江晚吟也只好答应下来,但心里,却忍不住忐忑。 偏偏,派去佛寺的人迟迟不归,让人等的极为煎熬,长公主支着下颌,微微眯了眼,一时间,立雪堂里安静的过分,只等着最后的决断。 等待的时候,长公主还颇有闲心叫人上了茶。 “尝尝吧,今年新下来的蒙顶石花。” 孙清圆胸有成竹,慢慢地品着,丝毫不乱,时不时还与长公主品鉴一二。 江晚吟端着手中的茶,只浅浅抿了一口。 “味道如何?”长公主问道。 那神情,语气,同昨晚陆缙一样,江晚吟又想起了昨晚,重新细细品了一口之后,发觉陆缙说的不全错,竟真的有点甜,只是昨晚她连腮帮子都酸的发了麻,口中也怪怪的,根本没闲心细品。 江晚吟擦了擦唇角,低声道:“初觉微苦,入口回甘。” “你倒是懂。”长公主颇为认同,又让人替她斟了一杯。 孙清圆在一旁旁观着,心口微微发紧。 直到日头已经偏西的时候,派去的小厮终于回了府,一进门,却是一个令所有人都出乎意料的消息:“禀公主,近日恰逢中元节,净空法师四处奔忙,不久前刚好乘船南下,去大昭寺参加盂兰盆会了,并不在京里。” “怎会如此巧,偏偏这个时候离开了?” 孙清圆噌地站了起来,若是前两回还只是意外,但净空明明午后还在,绝不可能这么快便离了京。 一定是有人支开了他。 “是你做的?”孙清圆直勾勾地盯着江晚吟。 江晚吟其实很不明白孙清圆为何如此针对她,她自问平日同她无冤无仇,甚至今日还去送了她一程,给足了她颜面。 即便她当真做过什么,的确有过失,孙清圆也不该如此恩将仇报,逼她到如此地步。 可这世上并不是你不招惹旁人,旁人便不来招惹你的,一旦有利可图,踩着旁人上位的人比比皆是,没错也要揪出些错来,有错更是要大书特书。 孙清圆便是这样的人,且她性情偏激,一旦咬住便死追着不放。 江晚吟生平最怕的便是这种人,她母亲因恶疾毁容后,性情大变,好的时候待她极好,发作的时候言辞刻薄,时常拿她撒气,故而江晚吟自小便明白,姿容,学识都是外物,性情稳定才是一个人最紧要的东西。 找夫婿也是同样的道理,江晚吟当初爱慕裴时序,也是因裴时序性情平稳,无论遇到什么事都处变不惊,宽厚仁慈,让她觉得极为可靠。 江晚吟只摇头,轻声反驳:“去佛寺的人是立雪堂派出的,我哪里有这个能耐,孙姐姐想多了。” 孙清圆这话实则也得罪了长公主,直指她有私心,长公主果然眉头一皱。 “清圆不敢。”孙清圆连声告罪,慌张地垂着头,头都快埋到地上了。 话虽如此,她却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其中的缘由,沉思了一会儿,孙清圆又看向江晚吟,“不是你,那一定是你长姐在暗中相助是不是?” 她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一声冷笑。 “同我又何干,孙娘子这是着了急,胡乱攀咬起人来了?” 来人是江华容,朝长公主施施然行了一礼后,她乜了孙清圆一眼,“我这一下午都待在老太太的寿春堂里,哪里有空闲分-身去知会净空?你若不信,大可去寿春堂问问。且我若不是刚刚过来立雪堂请安,偶然听见了几句,恐怕我连怎么被污死的都不知!孙娘子,我不过是在你当初蓄意接近郎君,给他送香囊的时候拦住训斥了几句,你至于记恨到今日,不但诬蔑起我妹妹,还要攀咬我徇私?” 江华容言辞犀利,字字扎心,众人纷纷侧了目,总算明白这孙娘子的满腹怨气是何来的了。 偏偏,孙清圆当真做过这些事,心思也的确不纯,她想说她此回并非为此,却毫无辩解的余地,总算体会到了有口难言的难处。 “我并非、并非……”孙清圆想争辩,长公主却极为头痛,“好了,闹了一下午,也该够了。大夫看也看过了,一个你不信,两个你还不信,现在又攀咬起华容来了,这屋子里的都快被你怀疑了遍,若非二郎今日不在府里,孙娘子你是不是还要疑心这净空是二郎派人送走的?” 长公主语气严厉,孙清圆立马跪了下来:“清圆不敢,我自是不敢疑心郎君,可我当真是听见了,且江妹妹举止实在太不寻常……” “你听错了。”长公主不愿再听她狡辩,“大夫都已经验过了,既说了没事,那便就是没事。来人,请孙娘子出去!” 两个健硕的仆妇立马利落的过去,一人架着一边,语气不善:“娘子请吧。” 孙清圆满腹委屈,思来想去,也只好当做是自己听错了,不得不放软了声音:“公主,我也是为了府里的小娘子们着想,便是有错,还望您开恩。” “着想?我看你是想浑水摸鱼,趁机露个脸,你存的什么心,你自己当清楚!”江华容言辞刻薄,不留情面,“若是郎君今日在府里,你怕是要告到他面前了吧?” 孙清圆被戳中了心思,顿时语塞。 江晚吟虽侥幸逃过一劫,但听着这一言一语,不免有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之感。 若是有朝一日,事情败露,她的下场怕是不会比孙清圆更好。 得饶人处且饶人,江晚吟深谙这个道理,没像江华容一样落井下石,反而帮孙清圆说了句话:“孙姐姐为人清正,眼里一贯揉不得沙子,我是信她的,今日只是个误会,她当是听错了,依我看误会解开了便好,也不必追究了。” 她说话时看了江华容一眼,江华容顿时心虚不已,知晓她是知道了小产的事情,待会儿必然有的纠缠,于是微微避开了她的视线,也没再多言。 长公主闻言也侧了目,打量了江晚吟一眼,果然,如王妈妈所言,这位小娘子是个仁心宅厚,不争不抢的。 她其实也不愿闹大,毕竟家塾是由她牵的头,真闹大了脸上没光的是立雪堂。 故而长公主借坡下驴,顺着她道:“你这个事主既然都不追究,那便到此为止吧,只是孙娘子,日后,这国公府你不必再来了。” 这对孙清圆而言已是恩赐,她见好就收,连忙跪伏答应。 转身时,她回望了江晚吟一眼,心情复杂。江晚吟亦是不敢直视她,缓缓低了头。 出了门,日头已经西斜,孙清圆正碰见陆缙回府。 她低低叫了一声,不敢多言,目光微抬时,却正好瞧见他唇角的血痂,目光一顿,忽地想起了江晚吟唇角同样位置的血痂。 样貌相似,古怪的病,小产,两个大夫却都诊断不出来,还有这唇角的血痂……孙清圆这几日的不解在看到这一处血痂时尽数被串了起来。 她突然想明白了一切。 孙清圆猛地拉住了仆妇:“我明白了,我没有错,该走的不是我!快带我回去,我要回禀长公主!” 她声音炸响开,陆缙本已转身,倏然又停了步,站到了孙清圆面前:“你明白什么了?” “我都知道了,是她们联起手设了一个局!”孙清圆太过震惊,语无伦次。 陆缙看了她一眼,忽地挥退了仆妇:“你们先下去,我来处置。” 两个仆妇虽奇怪世子怎么会插手,但陆缙必然有他的道理,两个人恭敬的应了一声,便转身下去。 孙清圆也毫不怀疑陆缙,见陆缙要插手,她更觉高兴,越想越觉得有理,一句一句,将事情合盘托了出来。 “……所以,小产的人根本不是江晚吟,是江华容。与您圆房的,也一直都是江晚吟。世子,您被江氏姐妹蒙蔽了,这一切,从一开始便是她们设的局!” 孙清圆一口气说了一大段话,心口剧烈的起伏着,眸中闪烁着抑制不住的兴奋。 陆缙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只问:“说完了?” “说完了。”孙清圆迟疑的点头,不明白陆缙为何如此平静。 “好,那走吧。” 陆缙示意了一眼康平,康平立即心领神会,架着人下去。 这回轮到孙清圆不解了,她明明说的都是事实,一句一句,有理有据,为何陆缙反过来要处置她。 “世子,我此言字字真心,天地可鉴,绝无半句虚假!”孙清圆挣开康平,挣的额头都出了汗,“您为何不信我?” “我信。”陆缙仍是一副整好以瑕的样子。 为何他相信,还要逼她走? 孙清圆看着眼前这张淡漠的脸,又想起那日他的沉默,猛然生出一个念头:“该不会……您早就知道?” “不然呢?”陆缙面无表情,缓缓垂了眸,终于直视了她一眼,目光锐利,毫不遮掩,“否则,你以为净空是谁送走的?” 孙清圆顿时如遭雷击,她瞳孔瞬间放大—— 原来他知道。 原来这是个局中局。 陆缙才是最后的设局人。 而她,竟蠢到送到他面前告发他自己的奸情…… 第31章 暗火 孙清圆发现端倪的时候,谁都怀疑过,除了陆缙。 无他耳,陆缙一向沉稳持重,如山巅冰雪,清风朗月,她根本无法将陆缙同这种事想到一起去。 便是她当初主动送上去时,陆缙也只是疏淡的看了她一眼,看的她无地自容,原本准备好的话一句也吐不出,讪讪地主动离开。 孙清圆更是无法想象,陆缙还会主动设局,刻意维持这段见不得人的关系。 但若那个人是江晚吟,这件事似乎也不是那么荒唐。 纵然孙清圆极不愿意承认,江晚吟容色的确是极为出挑的,食髓知味,实在太正常不过。 且江晚吟的性情也极为讨人喜,明明有那么一个善妒又刻薄的长姐,她在家塾里同众人的关系却相处的极好,甚至直到刚刚,还为她说了话。 然江晚吟是个心软的,陆缙可不是,他城府极深,不怒自威,譬如现在,陆缙只是袖手站着,孙清圆便被他的目光压的抬不起头来,心里更是无比恐惧。 “你父亲是通判,母亲早逝,你虽是嫡女,却并不受宠,是不是?”陆缙忽然开了口,声音淡淡的。 “是。”孙清圆连忙答应,一个字也不敢隐瞒。 “你有一个指腹为婚的表哥,但表哥出身不高,你父亲逼着你退了婚,将你送来了府里,意欲让你做妾,是不是?”陆缙又道。 “是。”孙清圆后背微微汗湿,没料到短短时间,陆缙就把她查的一清二楚。 “你表哥退婚后四处奔走,在绥州谋了一个司户的差事,是不是?” 孙清圆仍是点头。 陆缙掀了掀眼皮:“那你可知,我将要出任,主政的是何地?” 绥州。 孙清圆脑中突然蹦出来两个字。 那陆缙岂不是她表哥的直属长官? 孙清圆顿时想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关系,她嘴唇一颤便要跪下:“我同表哥已经退婚,世子,是我错了,求您勿要牵连旁人……” 她求饶的话尚未说完,陆缙示意了一眼:“站起来。” 孙清圆微怔,以为他是要放过她,稍稍舒了一口气的时候,却又听他道:“外面还有人看着,跪着不好。” 孙清圆随他的余光看过去,正发现走到廊下的江晚吟和江华容。 原来他是不想让江晚吟起疑心,才不要她跪。 孙清圆立马站了起。 若是外人瞧见了,定然也只会以为他们是寻常说话,而不是在威逼。 孙清圆垂着头,被陆缙三言两语便拿捏到了死穴,连肩膀都在颤抖,却又不敢大声,只得低声道:“此事是我心怀不轨,我当真知错了……” 陆缙知道差不多了,淡淡地开口:“你不必紧张,我不过随口说说,你同你表哥既情投意合,有情人当成眷属,我可帮你们继续在一起,你父亲那边也不必担心。” “但……”他住了口,微微瞥了她一眼。 剩下的话,全由她自己琢磨。 孙清圆并不笨,母亲去后,更是极会看眼色,她立马接过了话:“我明白的,今日是我听错了,前几日也是我想错了,江妹妹只是来国公府做客而已,她的病也只是风寒之症,我什么不知道,如此,可以么?” 陆缙本也不屑对女子用手段,若不是孙清圆三番两次的撞上来,他未必会出手。 这世上的人杀是杀不尽的,便是帝王,也不能以杀止杀,但拿捏住软肋,不啻于诛心。 孙清圆脑子还不算笨,嫁到绥州或许还可以为他所用。 陆缙盯着她的眼:“此事只有你一人知道,若是从第二个人的口中说出来,事不过三,到时,不但你,你的表哥,一个都逃不掉,明白么?” “清圆明白。”孙清圆立即应声。 陆缙嗯了一声,面色如常:“把眼泪擦擦,过去道歉,不要让她对今日的事起疑心,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自己清楚。” 连这一步都能想到,孙清圆由衷佩服起陆缙的缜密,更是不敢怠慢。 她眼泪一擦,若无其事地走过去,同江晚吟道歉,只说今日一切都是自己的嫉妒,自己压根什么都没听见,是刻意攀咬,如今被长公主一训,已然知错,愧疚难当,让她千万莫要介怀。 江晚吟经过刚刚的惊心动魄,的确极为忐忑,便是最后净空没来,仍是疑心此事已经被人窥见了。 此刻孙清圆一解释,她方平静了一些。 江华容更是心宽,对孙清圆不屑一顾:“我就知道,你是个心怀叵测的,捕风捉影,搬弄是非,走吧,走了也好,无需再回来了!” 孙清圆对江晚吟致歉那是奉了陆缙的命令,但对江华容,却觉可怜,又可恨。 江华容明明才是被蒙在鼓里的那个,自以为设了局,却反被设计,傻乎乎地不知道自己的夫君早已对自己的妹妹动了心,铺下了天罗地网,还以为又逃过一劫。 等东窗事发的那一日,她的下场定然会比她惨上百倍千倍。 孙清圆垂着头没反驳,转身时却斜了江华容一眼,唇角勾起一抹讽意。 陆缙什么都没说,只仿佛路过似的回了前院。 江华容和江晚吟相视了一眼,皆松了口气,两人一同往披香院去。 然她们转身后,陆缙却叫了身手好的康诚跟了过去,确保万无一失。 披香院里,江晚吟和江华容还不知隔墙有耳。 回去之后,等门一关上,江晚吟便准备开口质询。 可她尚未张口,江华容眼泪却掉了下来,掩着帕子背过了身:“三妹妹,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你先听我解释,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那件事……其是意外。” 她边说边拭泪,言辞恳切,边说边用余光去瞟孙妈妈。 这其实是孙妈妈教她的。 立雪堂刚出事,这个时候同江晚吟撕破脸可不是好事,最好是笼络为上,是以江华容纵然不肯,也忍下了。 江晚吟却十分敏锐,反问道:“敢问阿姐是出了什么意外,意外到能有了身子?” 江华容被她一点破,脸色又红又白。 她心怀不忿,便是她做错了又怎样,一个庶女,也敢指着她的鼻子骂? 江华容恼羞成怒,但孙妈妈一直示意她忍着,她只好软了语气,略改改当初的事:“年初的时候,郎君误传了死讯,我也是伤心过度,不小心喝醉了遭了人算计,才意外有了身子。后来一发现我便立即打了,但身子却坏了,下红不止,也不能再有孕,迫不得已才找了你。” 江晚吟算算时间,一切的确对的上。 “可阿姐是陆家的宗妇,什么人能算计你,他又为何算计你?”江晚吟又追问道。 “那个人……那个人是我偶然在山上碰见的,他知道了我的身份,便起了心思,蓄意设计,事后那人威胁我要帮他某个官职,否则便要将此事公之于众,桩桩的证据还在,你若是不信,大可拿着我的私印去官衙查。”江华容解释道。 “的确如此,那人城府极深,刻意灌醉了大娘子,还在酒里下了药,这是印章,小娘子若是不信,只管拿着印章去官衙查查,一查便知。”一旁,孙妈妈也附和着,将一枚印章递了过去。 事情的确是真的,捐官也的确是真的,只不过江华容颠倒了一下是非,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外人根本难以分辨。 江晚吟的确看不出任何不妥。 但就是太过顺理成章了,反倒让她觉得不对。 长姐等了陆缙那么久,心气极高,眼高于顶,会让人那么轻易接近? 江华容的确隐瞒了一点,没敢说那个人的样貌同陆缙有几分相似,生怕江晚吟察觉到是她主动引诱的别人,只说:“我那时已经完全被灌醉了,完全不知情,否则我岂敢做出这样的事?我对郎君的情意你这些日子不是没看在眼里,且我同那人早已断了,你大可来查。” 江晚吟觉着她说的不无道理,思量再三,便将印章暂且收了下来,打算改日有空去查查。 “但无论怎么说,此事太过伤天害理,依我看,还是到此为止,我寻个借口回青州去,长姐你也找个时机坦白自己不能有孕,至于剩下的事,便由姐夫决断吧。”江晚吟斟酌了半日,还是决定要走。 一来陆缙待她们姊妹极好,江晚吟从前不知也就罢了,既然知道了,实在做不到继续如此心安理得。 二来今日立雪堂之事着实惊到了她,她生怕事情暴露,倒不如就此中止。 加之最近陆缙来的勤,再这样下去,她夜里疲于应付,白日功课又繁重,难免会露出破绽。 “不可!”江华容噌的站了起来,“事情都走到这一步了,三妹妹你忍心就此中断么?你可是因为我这些日子对你刻薄了几句,心生嫉恨?可你也当体谅体谅我,你以为我愿意亲眼把你送到我床上,看着外人同我夫君夜夜欢-好么?我实在是控制不住自己,若是因此,我跟你道歉,我向你保证往后再也不会如此……” “阿姐误会了。”江晚吟摇头,她又不是真把陆缙当夫君,她只是做不到昧良心,反问道:“阿姐,国公府待你亦是不薄,你如此,对得起他们吗?莫说是你,我这些日子寄居在此,已是无地自容。” “我若是对得起公府,那伯府怎么办?”江华容眼泪唰地掉了下来,“这些日子我何尝不是深受煎熬,你彻夜难眠的每一晚,我亦是没睡过一个整觉,每每看着你出来,我都恨不得剜了自己的双眼,不听不看,不闻不问。我也不想再这样下去,可是我不能,伯府全府上下的性命的前途都系在我一个人身上,父亲是什么样,弟弟是什么样,你不是不清楚,我若是倒了,伯府就彻底倒了。三妹妹,伯府若是没了,你也没了家,此时中断对你又有何好处?三妹妹,你忍心毁了全家么!” 这世上哪有把全家的前程都寄托在旁人手里的,这不是好比寄生的蠹虫吗? 江晚吟抿着唇:“这前程都是要靠自己挣的才安稳,如此下去,阿姐便是不说,公府也迟早有厌烦的一日,长痛不如短痛,依我看,此时便该是放手的时候了,趁着还没撕破脸,伯府也许还有立起来的时候。” 江华容却同她看法不一样。 嫁高门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找靠山,好提拔吗,若是放着不用,岂不是个傻的? 果然是长在庄子上的,这个妹妹眼皮子太浅,江华容同她说不通,旁敲侧击地威胁道:“我知道,可即便我愿意,父亲母亲也不会容许,再说你姨娘的骨灰已经接回来了,不日便要入宗祠,都这个关口了,你若是放弃,你姨娘怕是也入不了宗祠,你连你姨娘都不顾了么?” 姨娘的确是江晚吟的软肋,孝与义,双重煎熬着,她捏着帕子,默不作声。 江华容初见成效,又劝道:“其实我之前没同你说,从佛寺回来之后,我又去找了神医,找到了一个极厉害的大夫,那大夫给我开了药,说我只需再调养月余便可好转,我实在不甘心这个时候放弃,你再帮我一段时日,等我好了起来,咱们再暗中换回来,到时候神不知鬼不觉,一切都回归正轨,不是更好吗?” “只需月余?”江晚吟略迟疑。 “是,你放心,到时候即便我治不好,也认命了,那时你去留随意,我也定不会再拦。”江华容握着她的指尖,声音恳切。 江晚吟内心纠结,又想月余之后也到了她和裴时序原本定下的婚期了,到那时她再离开,带着裴时序的骨灰回舅舅家了此残生,也算圆满。 挣扎了许久后,江晚吟还是点头应下:“那好,至多九月,到那时,咱们尘归尘,土归土,阿姐也莫要食言,且我对姐夫并无任何异样的心思,阿姐也大可放心,不必再如此针对我。” 经过这一遭,江华容是彻底信了江晚吟对陆缙没有心思了,闻言自然是再好不过,连声答应。 前院退思堂 陆缙正在翻看卷宗,听到康诚回禀的时候,执笔的手微微顿住:“她主动提出的要走?” “是。”康诚答道。 “什么时候?” “大约月余。” 陆缙翻着卷宗的指腹一压,脸上没什么情绪,只问:“不是被逼的?” 康诚微怔,他一贯猜不透主子的心思,沉思了一会儿,道:“不是,是小娘子主动开的口没错,若是夫人没用她姨娘的骨灰逼她,小娘子恐是不用月余,现在便要走。” “现在?”陆缙抬了眸。 “正是。”康诚经过此次探听,觉着这位小娘子心地还算纯善,有意为她美言几句,“小娘子一开始立马便要走,后来也是被威逼,才不得不答应再多留一段时日,但她说了,对您并无任何异样的心思,您大可放心。” 陆缙顿了顿,许久后嗯了一声,沉默着没再说话。 书房里只剩下笔尖划过宣纸的细微沙沙声。 康诚见他面色平静,也替那位小娘子松了口气。 许久后,陆缙搁了笔,一言不发地出了门。 康诚便很自觉的去收拾桌案,靠近时,瞳孔一缩骤然收回了手。 只见案卷上赫然是一道朱批的横叉。 鲜红夺目,力透纸背,几乎覆盖了整张卷纸,足以窥见执笔人压抑的怒火…… 披香院 因着知道长姐的事情,江晚吟对陆缙愧疚又深了一分,当他来的时候,她极尽温柔,也是想着弥补一分。 然而今晚陆缙不知何故,她越温柔,他却越暴戾,吻的极为凶猛,且专拣她破损的唇角。 江晚吟白日差点因这血痂暴露,怕极了再被人发现,便偏头去躲,陆缙却握着她的后颈不放,反把她往前按。 好大一会儿,江晚吟没忍住嘶了一声,陆缙方抬了头,却盯着她的眼,若有所思地道:“原来你不是不会痛。” 夜色深沉,江晚吟看不清陆缙的神情,觉得他有些莫名其妙。 “我是人,当然会痛,又不是人偶……”江晚吟轻声辩解。 陆缙压着她的唇角,却在想,若不是手底尚有余温,他恐怕真会以为晚上的江晚吟是个美艳的人偶,无论他对她做什么,她都顺其自然,实在逼急了,也只会像昨晚一样咬她一口。 譬如现在。 大多数时候,说的好听点,她是默不作声。 说的不好听,尚不如一具人偶。 只有过一两次意外,情深至极的时候,她会用手一遍遍地去描摹他的轮廓,目光缱-绻,似是贪恋。 那时,陆缙方觉出一丝情意。 可这种时候实在太少。 陆缙想,她对他大约也只剩这一丝情意了,所以在提出离开的时候,才会只犹豫了一小会儿。 可凭什么? 明明是她先来招惹他的,为何勾起了他的心思,她却要想走就走,毫不犹豫地半途离开? 她还是太不了解他。 既然已经开始,什么时候说结束,当由他说了算。 陆缙盯着她的唇角,又俯身而下,生生将她唇角的血痂吻破,却还嫌不够,撕咬揉磋,弄得唇齿间满是血腥气,他和她的,混在一起,完全分不清。 江晚吟觉得陆缙今晚像一头横冲直撞的猛兽。 她不让他吻她的唇,他偏要低头,且专拣伤处。 她不让他吻她的颈,生怕暴露,他偏要一寸寸碾过。 她不让他……总之,她越是害怕的,他偏要去做,仿佛故意似的,就是要逼她害怕和崩溃。等一切落幕的时候,江晚吟连指尖都被吻的瑟瑟发抖。 她阖着眼养了好一会儿神,方能动弹。 起身时,那支横在她腰上的手臂却一收紧将直接她按了回去。 “不准走。”陆缙哑声道。 江晚吟眉间一蹙,她别的都能忍,但留下来,绝对不行。 她试图解释:“我不习惯与人共枕,何况你这样,我睡不好……” “那就从今晚开始习惯。”陆缙直接揽着她侧身睡下,亲密无间,“就这么睡。” 第32章 呓语 唇齿间残留着一丝酒气,江晚吟猜测陆缙大约是醉了酒,所以今晚才如此反常。 江晚吟惴惴不安,掰着他的手试图钻出去。 然她一动,陆缙按住她的腰:“别动。再动,你是不想睡了?” 江晚吟顿时便噤了声。 “睡吧。”陆缙握着她的腰调整了个合适的位置。 江晚吟却无法安眠,纠结了好久后,轻轻开口:“郎君,我当真不习惯,要不,等明晚我适应适应再试着同榻?” 这一声却仿佛石沉大海,没有半点回音。 江晚吟一回头,发觉陆缙不知何时呼吸已经平稳。 她只好等陆缙睡熟了再拿开他的手,悄悄出去。 一刻,两刻……江晚吟撑着眼皮默默地数着,不敢睡过去。 可她实在太累,白日里在立雪堂耗的是心神,刚刚耗的是体力,她身心俱疲,两刻钟过后,不知道陆缙睡没睡着,江晚吟眼皮一黏,自己却睡了过去。 而陆缙,今晚实则是故意如此。 他的确饮了酒,但远远不到醉的程度。 但今日,却莫名地烦躁,像是毛头小子一样,一进门便故意同她反着来。 可犹嫌不够,是以他今晚留下了她,让她也尝尝夜不能寐的滋味。 江晚吟提心吊胆的,的确睡不着。 尤其陆缙的存在感让人无法忽视,无处不在,一句话便让她如坐针毡,即便是现在,仍是堵的她严严实实,心口也沉甸甸的。 江晚吟挣不开,又不敢乱动,疲累至极,三更过后终究捱不住昏沉沉地直接睡了过去。 她不出来,江华容这一晚也难眠。 “什么,三妹妹一夜都没出来?” 晨间起雾时,江华容被女使硬生生叫了醒。 “夫人,已经快卯时了……”女使急的都要哭了,“若非如此,奴婢绝不敢惊扰夫人您休息。” 女使是昨夜守夜的侍女,自打圆房后,小娘子常常三更过后才出来,她们都已经习惯,是以即便过了三更,女使们也只是红着脸窃窃私语几句,并没太当回事。 然而过了四更,天要亮了,她们意识到可能是坏了事,这才不得不来叫江华容。 “三妹妹也无动静吗?”江华容又问。 “没有,里面静悄悄的,仿佛睡得很沉。”女使答道。 “嬷嬷,这可如何是好?”江华容面色如土,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郎君是不是知道了,故意如此?” 孙妈妈摇头:“以姑爷的脾气,若是知道了,当立即发作才对。” 江华容一听也觉得是自己想多了,郎君怎可能明知是江晚吟,还与她同床? 不对,一定是意外。 但天已经亮了,这回恐怕是难逃一劫。 江华容心急如焚,一咬牙对女使道:“若是郎君当真发现了,你们需记牢我是得了痼疾,不能有孕,找了江晚吟来生子,且她也甘愿如此,仅此而已,其他的一概不准说,知道吗?” 女使们纷纷低头,孙妈妈亦是噤了声,明白江华容这是打算弃卒保帅了。 只是这法子,怎么跟当年伯夫人对林姨娘一样? 孙妈妈不禁想起了一桩旧事。 林姨娘同伯夫人原也是远方姊妹,伯夫人顾氏膝下迟迟无子,年纪又大了,渐渐不得忠勇伯欢心。 偶然有一回林姨娘过来做客,惹得忠勇伯多看了几眼,顾氏便起了心思,将林姨娘灌醉送到了自己夫君床上。 事毕,顾氏又一口攀诬林姨娘爬床,好拿捏林氏。 只是后来林姨娘生的是女儿,而顾氏却侥幸得了一子,站稳了脚跟,便渐渐 觉得林姨娘碍眼,设法子将她赶去了庄子上。 时隔十数年,江华容竟又用了同样的法子,不由得让人唏嘘。 虽同情林氏母女,孙妈妈却不敢说什么,只能依计答应下来。 正房里 江晚吟虽睡过去了,然她心里装着事,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越担心什么,便越要梦到什么。 这回还是在立雪堂,不过堂下的人从孙清圆换成了她,震惊,厌恶,鄙夷……那些审视着她的目光要锐利百倍千倍。 每一道都好似一支长箭,齐刷刷的射-过来,将她万箭穿心。 每一句话又仿佛一把雪亮的刀,一刀一刀,将她千刀万剐。 江晚吟难堪至极。 画面一转,又梦见了陆缙。 他正在教她学棋,不苟言笑,从背后握着她的手,指点她落子。 然下着下着,气氛却渐渐变得有些怪,他圈着她靠的越来越近,近到她被抵在了桌上,桌上的棋子被晃的散落一地。 江晚吟一惊,一醒来,眼前却是绣着如意云纹的鸦青香罗帐。 不是立雪堂,江晚吟微微松了口气。 再一回神,冷汗却愈发涔涔。 她还在披香院里,还被陆缙牢牢地嵌着,同梦里一样,难怪昨晚她会做那样的梦。 帘缝外的天已经蒙蒙亮,间或听得一二早起的仆妇洒扫庭院的声音。 而不远处,有个女使蹑手蹑脚地进了里间,隔着帘子声音极低又着急:“您终于醒了,快些走吧。” 幸好陆缙还没醒,江晚吟轻轻嗯了一声,便想拿开环在腰上那只又重又沉的手臂。 然而他虽没醒,手臂却像长了眼似的,江晚吟刚拿掉,那只手又环了上去,且拢的她更紧。 江晚吟不敢再妄动。 小心观察了一会儿,身后的呼吸仍是十分平稳,江晚吟打算从他的怀里钻出去。 好不容易移开了手臂,江晚吟一摆腰,忽地发觉到陆缙好像醒了一部分,连忙屏息,浑身僵直,一动也不敢动。 她用余光轻轻去瞥,发觉陆缙仍是闭着眼,薄唇微抿,刚刚大约只是他下意识的反应,这才敢咬紧唇继续往外挪。 一开始,陆缙没什么反应,然而等她微微直起了身正要离开他时,却忽然被拖了回去。 “醒的这么早?” 陆缙埋头在她颈侧,低沉地道,还带着刚醒时独有的哑意。 江晚吟赶紧埋头,拿枕头挡住了脸。 不远处的女使听到声音,慌得立即退了出去。 却还是被陆缙敏锐地捕捉到了,他隔着帘子沉声问道:“谁在外面?” 江晚吟连忙接话:“是女使,过来叫醒的。” 陆缙看出了她们的把戏,却并不拆穿,只嗯了一声,顺势道:“既然醒了,那便起吧。” 说罢,便要提着她的腰一起起来。 外面天光正盛,江晚吟哪敢,慌的一把抓住四角的立柱:“我还困,想再睡一会儿。” “昨晚没睡好?”陆缙有意问。 江晚吟低低嗯了一声:“郎君你先去,不必管我。” “无妨,今日无事,时候还早,我陪你睡一会儿。”陆缙却格外贴心。 他一躺下,江晚吟顿时更加紧张。 然陆缙似乎当真只是陪她,甚至有闲心,主动同她搭了话:“六郎近日同我抱怨在你三妹妹那里碰了壁,借酒浇愁,你可知,你三妹妹中意的什么样的?” 江晚吟不知他怎么突然提起陆昶来了。 可外面越来越亮,她现在哪有心思,便随口敷衍道:“我同三妹妹并不长在一起,并不知晓。” 陆缙又问:“那你觉得她中意什么样的?” “她、她大约,喜斯文一点的。”江晚吟道。 “家世呢?” “她本就是个庶女,应当并不在意。” 陆缙嗯了一声,“斯文”两个字却在他唇齿间转了又转。 原来她喜欢斯文的,他偏是个武将。 日光移过了窗,透过帘缝照了一缕进来,帐子里越发的亮,江晚吟慌的立即死死垂着头,肩背却因此袒了出来,大片的光亮照上去,照的莹白如玉。 细腻如玉,光滑如缎,因为紧张,微微的颤着,背面已如此,正面恐怕殊色更甚。 圆房半月,陆缙尚从未见过她全部的样子,说起来也是荒唐。 陆缙只要轻轻一用力,便能将她翻过来,戳穿一切。 到时候无论她喜不喜欢,她都只能留下来。 留下来之后呢,一具人偶有什么意趣? 没必要。 他不屑强取。 但不知名的烦躁烧的愈旺,他淡声道:“你们姊妹的喜好倒是差的多。” 江晚吟不知该如何答,只能应声。 陆缙脸色越发的沉,烦闷无处宣泄,便只能换一种出口。 日光越发的盛,帘缝被晃开,大片的日光倾泻进来,照的床榻里光影浮动。 江晚吟怕极了。 此时,稍不注意,陆缙便能看清她的脸。 发现她究竟是谁。 她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连忙伸手扯紧了帘幔,不让光透进来。 那帘幔岂是那么好合上的,江晚吟紧张至极,浑身绷成了一根弦。 可偏偏今日还有风,吹的帘幔微微拂动着,愈发让她着急。 陆缙本意是让她吃吃教训,然她太过紧张,他亦是深吸了一口气。 她不是怕被认出来么。 那就如她的愿。 陆缙到底还是没再折磨她,也没再折磨自己,握着她的后颈狠狠把她压进枕头里。 江晚吟的脸的确被挡住了,但松软的枕头也让她无法呼吸,仿佛溺水一样,直到她觉得快窒息的时候,陆缙才终于放过她,然后眼一闭,沉沉睡了过去。 一场虚惊。 劫后余生,江晚吟大喘了口气。 此时,外面已经大亮,软烟罗的帐子即便合上也遮不住什么。 她不敢再停留,门外的女使亦是等的焦急。 趁着陆缙再度睡着,江晚吟拿开他的手,悄声下了地。 这一回倒是格外顺利。 只是,当她穿好了衣服,准备离开时,身后却忽然传来一声呓语。 “三妹妹。” 声音并不大,对江晚吟来说却好似春日惊雷,让她瞬间清醒。 她倏地回头,陆缙却阖着眼,看起来是在说梦话。 可陆缙梦里为什么会喊她的名字?且如此缱-绻。 无非有两种可能,一是他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二是他不知情。 前者极糟,后者对江晚吟来说也不算好,他若是不知情,还这样喊她,难不成,是对她存了异样的心思? 自从裴时序去后,她决意不再涉足情爱,入府的这些日子来,陆缙白日里对她颇多照料,江晚吟把他当长辈,如父如兄。 纵然晚上他过分了些,但那是夫妻间的亲近,另当别论。 若是单以江晚吟的身份,她其实十分敬重他和仰慕他,不能也不敢想象姐.夫对她起了心思。 应当是意外。 最好是意外。 又想,陆缙昨晚喝醉了,也许并不清醒。 江晚吟复杂的看了眼熟睡的 陆缙,像被烫了一眼立即收了回来,她心乱如麻,逃也似的推了门出去。 等她走后,那原本熟睡的人却缓缓睁开了眼。 眼底一片清明。 根本未曾睡过。 第33章 算计 陆缙声音磁沉,格外悦耳,从来都不是不疾不徐,不紧不慢,偏偏因性子淡,再亲近的话说出来也有些疏冷。 此刻刻意含了情,短短的三个字绕在江晚吟耳畔,听的她指尖都在颤。 “三妹妹。” “三妹妹。 一声又一声。 明明已经逃出来了,她好似还被困在帐子里一样,心里乱成了一团麻。 江华容第三次叫她的时候,江晚吟方回了神,眼睛却还是雾濛濛的:“什么?” “我说——昨晚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怎的磨蹭到现在才出来?差点教我吓死!”江华容耐着性子,重复了一遍。 未免节外生枝,江晚吟并没提陆缙最后那一声,微微垂了眼:“姐夫昨晚喝醉了,不肯放手,我也睡过去了,一直到刚刚才得以出来。” “女使不是说郎君刚刚已经醒了?你确信他没认出你?”江华容紧张。 江晚吟这个倒是确定,刚刚她抓紧了帐子,且他又压着她后背,她确信自己的脸被枕头挡住了,绝不会看出来。 可这些话是不好对长姐说的,江晚吟只简略地道:“没有,阿姐放心。” 江华容一看江晚吟低眉的模样,便猜到了大概。 唇角破损,脖子上亦是,她跟她说话时,并着的足尖微微分着,明显是在借力,便是脸颊,都磋磨的发红。 罢了,如今日日如颈上悬剑,每一天都仿佛是偷来的,江华容揪紧了帕子,语气尽量轻松:“是吗,没事便好,虚惊一场,也免得我替你担心。” 言毕,她又看了眼江晚吟的唇角和脖子,道:“你过来些,让我看看。” 这是她们约定好的,同房后,江华容须按照江晚吟身上的痕迹弄出一模一样的来,免得让陆缙发现。 从前倒还好,只是身上有些,但近日却是有些变了。 江华容不得不谨慎些。 江晚吟被她看的颇不自在,心想,这又是何苦呢,可江华容不肯放她走,她也只好松了衣领,任由她看。 这一细观,江华容脸色愈发难看,咬着牙叫女使道:“你可看仔细了?待会儿就照着这个来,在我脖子上捏出一模一样的,一分一寸也不许少。” “奴婢明白。”女使垂着头道。 但她越看越心惊,手中的力道也没控制住,江华容嘶了一声,捂住脖子一巴掌扇了过去:“下手没个轻重,你这是存心想掐死我?” “夫人恕罪!”女使跪了下去。 江华容不过是借女使撒气,当着江晚吟的面不好做的太过分,怒气出了,便斥了女使一句:“毛手毛脚的,还不下去!” 言毕,她揉揉脖颈,又乜了一眼江晚吟:“三妹妹,你也不能总是顺着郎君,尤其是这些显眼的地方,你便是不为我,也该想想自己,孙清圆从你的唇角看出了不对,难保不会有旁人,下一回,若是净空没被你送走,你怕是不会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江晚吟何尝没反抗,可她那点力气,凑上去不过是给陆缙平添意趣。 她抿了唇不说话,忽地又听出一丝不对:“阿姐,净空法师不是你让人送走的吗?” “谁?怎会是我?”江华容也一惊,“净空不是你让人送走的么?” 江晚吟摇头:“事发的急,我被困在立雪堂里,腾不出手,再说,净空法师名气那样大,也不是我能驱使的动的,我以为是你。” “并不是我,我昨日的确在寿安堂,还是孙妈妈探出了风声去找的我,我才急匆匆的过去,我哪里有空去找净空?”江华容反问道。 “那便怪了……”江晚吟沉思道,“不是我,也不是你,那净空究竟是谁送走的 ?” 江华容也沉默下来。 两个人相对着没说话,江华容心思浅,又道:“这几日恰逢中元节,我看净空大约是当真有事,凑巧离开了。” “是么,会这么巧?”江晚吟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却也想不出个究竟来,便点头,“兴许是吧。” “一定是老天庇佑,阿弥陀佛。”江华容念了句佛号,“但净空迟早会回来,他已经知道我是谁了,此等心腹大患不除,咱们永无安宁之日,我看还是得想办法处理干净。” 江晚吟眼皮一跳:“阿姐想怎么处理?” “自然是叫他开不了口。”江华容毫不犹豫。 江晚吟明白斩草除根的道理,可江华容才是做错事的人,为了圆谎一而再再而三的犯下大罪,伤天害理,连着她也要心怀不安。 这样迟早覆水难收。 江晚吟劝道:“净空毕竟是佛门中人,如此痛下杀手,罪孽深重。且我见他慈眉善目,又常年游走与上京权贵之间,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他自然清楚,恐是不愿掺和进上京的浑水中,我看不如干脆便将计就计,想法子将他送出去避避风头,过个数月,风平浪静,便不会再有人想起这桩事来。” 江华容觉着她太过心慈手软,颇为看不上,只说:“这件事交由我,你别管了。” “可……” “三妹妹,你也不想今日的事再来一次吧?”江华容不悦。 江晚吟不好再插话,只是想,江华容对付净空手段已经如此狠,当初设计她的那个男人下场定然不会好,便试着问道:“阿姐,当初那个人你是如何处置的,会不会被发现?” “他开不了口了,放心吧。”江华容冷笑一声,语气轻慢,“绥州匪患猖獗,教徒横行,其中几股已经流窜到了上京,偶有人死于山匪之手,还不是再寻常不过?” “山匪?”江晚吟骤然想起一事,额角突突直跳。 “怎么了?”江华容不以为然。 这么巧,裴时序也是死于山匪之手,也是三月前。 不过他的性子温和正派,绝不可能做出设计人之事,且他上京是为了提亲,绝不可能同她长姐搅和在一起。 也许是她想多了。 江晚吟虽起了猜疑,不想打草惊蛇,便按兵不动,声音也淡淡的:“没什么,我只是害怕昨日的事重蹈覆辙,且问一问罢了。” “无妨,此事你不必担心。”江华容不敢多言,生怕江晚吟发现蹊跷,便敷衍了过去,“你且回去歇一歇,今日家塾不必去了,我替你告假。” 江晚吟心里装着事,且昨晚上弄得她双膝难并,正好也想回去,便轻声应下。 等江晚吟离开,江华容亦是忧心忡忡,踱来踱去仍是觉得不放心。 其实,她昨日说的找到了神医能治好全是假的,不过是骗一骗江晚吟,让她留下罢了。然江晚吟是个心细的,迟早会发现端倪,她还是得自己治好才行。 幸而孙妈妈不负所托,当真找到了一个妇科圣手,一推门,她喜上眉梢:“大娘子,您不必担心了,这回定然有转机。这位神医是大夫人找到的,人已经接过来了,但大娘子你出门不便,上回去佛寺一趟便露了马脚,是以大夫人想着便让你接着探亲的名义回家一趟,如此也稳妥些。” “如此甚好。”江华容正着急,总算看到了一点向好的苗头,便琢磨着找时间同陆缙说说。 圆房之后,他们还没回过门,若是他能一起,也好长长脸面。 回了水云间,江晚吟亦是心事重重。 事情千头万绪,加之陆缙昨晚唤她的那一声,让江晚吟愈发烦闷,只觉得同陆缙在一起时无一处不累,他给她的不仅精神上时时刻刻的提心吊胆,还有与日俱增 的灭顶潮涌,大悲大喜,大起大落,在最紧张的时候给她致命一击,每一样都到极致,让她身心俱疲,同裴时序细水长流,平平淡淡的温馨日常太不一样。 她不禁后悔,她当初,怎会觉得他们相似呢? 实则他们除了样貌,大约没有半分相似之处。 可长姐说的那人若是裴时序,那她便是犯了滔天大错了…… 江晚吟心里又慌又乱,不敢再想下去,便叫晴翠给舅舅去了信,再问一问那股山贼查的究竟如何了 披香院,江晚吟一走,陆缙便睁了眼。 眼底清明,眼神亦是冷的。 他刚刚的确是故意唤江晚吟的。 明明打算放她一马,却又看不得她若无其事,总想给她惹一点波澜,于是便有了这么一声。 然静下心来一想,他顿觉又十分幼稚。 陆缙早已不是黄口小儿,亦不是冲动的少年人,他如今做事,只看结果,不讲手段,这种浅浅的毫无实际用处的恐-吓他从懂事起便没再用过。 他若是真心想对付一个人,一定是一击必中。 譬如对裴絮,料准了她对他兄长的愧疚,只需一件旧衣便逼得她自动远走。 譬如对六郎,没什么比心上人当面的拒绝更能打消他的热情。 譬如对孙清圆,拿捏住她最心爱的表哥,她自然会乖乖闭嘴,甚至还会感激涕零。 唯独对江晚吟,他一次次心软。 看她张皇,看她胆战心惊,连眼睫都簌簌的颤着,活像一只受了惊的猫,他竟觉得十分有趣。 可越是温顺的猫,出其不意的咬人的时候,越让人觉得疼。 现在,陆缙听到妻妹毫不迟疑地要离开,便像被活活咬了一口。 他习惯了众星捧月,众人逢迎,万事万物于他都不过触手可及,这样的日子过多了,偶有一人对他避之不及,他自然会不适应。 然他什么都明白,自认冷静自持,却还是轻易被激怒,这,又是为什么? 陆缙阖着眼思索着。 从头到尾,他要的只是一个妻,一个相敬如宾的妻子,与江华容成婚是个意外,妻妹更是意外中的意外,他与她在一起的时候似乎没法做到相敬如宾,对她的渴望超乎他想象,那股抑制不住的冲动想把她牢牢拴在他身边,比如昨晚,他强硬地箍住她,让她无时无刻都要感受到他的存在。 陆缙一开始以为,这股欲-望不过是出于这半月来她对他欺骗的报偿。 但现在,令他愤怒的竟然是,她既然骗了他,为何不能多欺骗他一段时间? 她越紧张,抓紧帘子,他快意越甚,分不清将她操纵于股掌之中的快意还是另一种的极乐,又或是二者兼有,怒意至极的时候,他眼一沉,险些让她窒息。 这不对。 陆缙是个连袖上衣褶都要捋平的人,容不得一丝不规整,他不喜这种失.控的感觉,更不允许自己被旁人掌控一丝一毫。 他必须桎梏住自己,又或是将她完全桎梏住。 阖着眼又假寐了一会儿,给了妻妹足够的调换时间,等外面都平静下来的时候,陆缙方起了身。 一掀帘子,江华容照例还是迎了上来,唇角的血痂做的一模一样。 脖子上料想他白日大约不会看,只拿粉遮了,欲盖弥彰,隐约有那么一层意思在。 陆缙淡淡地瞥了一眼,明知道江氏同妻妹一样也在伪装,却丝毫没有逗弄她的意思,敷衍了几句便转身离开。 回了前院后,他想起了昨日的事,叫来了康平:“净空的事处理的如何了?” “果然如公子所料,夫人今日一回神便欲除去净空,幸而我昨日已经按 您的吩咐将净空法师送去了湖州,披香院的人扑了一空,讪讪地回来了,夫人那边没找到人,便信以为真,没再追究。”康平答道。 陆缙抿了口冷茶,嗯了一声:“他既然当真走了,那就让在外面待几个月避避风头,过了秋再回来。” 一抬手,袖子滑落,他腕上忽地露出一道长长的血痕来,看着像是被人抓的。 康平立马移开了眼。 猜测这定然是小娘子做的。 胆子可真大。 又不禁笑,公子那样不苟言笑的人,竟也纵着她,果然是年纪差的多么。 康平更不敢看他唇上的血痂,又想起另一桩有关小娘子的事情来,回禀道:“公子,还有一事,前些日子您让我去查查小娘子是否有把柄捏在夫人手里,去青州的探子尚未回,但我在上京查到了一点旧事,说是大娘子和伯夫人拿了林姨娘的骨灰来要挟小娘子,她才不得不答应入府。” “此事昨日我已经打探到了,且小娘子知晓了大娘子小产过的事,不日便要走。”一旁康诚提醒道。 “小娘子既知道了,怎会还要走?”康平讶然。 “这……有何干系?”康诚略有些不解。 陆缙从两人的谈话里却听出了一丝不对,他搁下了杯子,瞥了一眼康平:“你打听到了何事?” 康平见他们都不知,这才将当年林姨娘被顾氏灌醉送到忠勇伯床上固宠的事情说了出来。 “若只是如此也便罢了,但林姨娘太过貌美,极为受宠,顾氏得子之后又惧怕忠勇伯宠妾灭妻,便从南疆弄了一种罕见的毒放进了林姨娘的汤粥中,林姨娘自此便生了恶疾,全身渐渐生了红斑,容貌尽毁。如此一来,忠勇伯见之生厌,便渐渐冷落了林姨娘。” “不但如此,林氏此番模样养在府里又曾吓得顾氏唯一的嫡子惊厥,险些夭了,忠勇伯怨起了林氏,心一横,便将林氏母女一同赶到了青州庄子上去,眼不见为净。” “而林氏毁容之后性情大变,郁郁寡欢,在庄子上又无人问津,吃药也难,这才早早病终。” 康诚一听得全部,纵然他是刀尖舔血的人,也忍不住皱眉。 毁了一个女子的容,且那女子还是个以色侍人的妾室,不啻于要了她的命,如此恶计实在太过心狠,远比他们这些一刀毙命的杀人来的阴狠。 可小娘子竟还被蒙在鼓里,被杀母仇人逼着重蹈她母亲的覆辙,实在令人唏嘘。 陆缙捏着茶杯亦是没说话。 江氏母女果然心狠,难怪敢对他做出这种瞒天过海的事,原来是故技重施。 然妻妹还天真的想走,若是没他护着,便是他愿意放手,她当真走的掉吗? 恐怕她不是走,反被灭了口。 她也该知道身边人的真面目了。 知道之后,才能看清究竟谁才是能帮她的、能让她依靠的人。 陆缙捏着手中的骨瓷杯,眸光微微一转,忽然对康平道:“如此深仇的确不该瞒着,你找个人想办法透露给她,做的干净些,不要与退思堂扯上关系。” “卑职明白。”康平爽快的答应,眼中盖不住的兴奋,他早已看不惯江氏装腔作势了。 康诚心思缜密些,想起昨天的事,却愣了一下,须臾才明白公子的深意,后背微微生了寒。 陆缙却不紧不慢地抿了口茶,神色如常。 他的确不喜欢强迫人,但若是主动送上来的,另当别论。 第34章 发现 陆缙那一声兴许是无意,却吊的江晚吟七上八下。 为了避嫌,江晚吟这两日便有意躲着他走。 陆缙一向敏锐,自然察觉到了。 不过是一句呓语,便吓得妻妹坐立不安,若是她知道他真正的心思,知道他早已发现了真相,不知会被吓得何样。 陆缙只当没发现,即便是路上偶然撞见了她,也只是淡淡地叫一声三妹妹,不过分亲近,亦不过分疏离。 如此一来,倒叫江晚吟愈发忐忑,疑心是自己想多了。 江华容尚且不知他们之间的暗流涌动,此时,她一心想治好病,又惦记着回门的事,便想同陆缙说一说。 但陆缙前两日来披香院来的勤,这两日却是不怎么来了。 江华容正心急,便拎了补汤,去了前院的退思堂,打算当面问一问。 她过去时陆缙正伏案,手执书卷,目光内敛,午后的日光照在他脸侧,面如冠玉,不染凡尘。 江华容目光微顿,连声音也柔和了许多,亲自打开了雕花漆盒,舀了一碗汤递了过去。 “郎君,康平说你已伏案数个时辰,这是金玉羹,由栗子与羊汤精心熬煮而成,不妨饮碗汤,便当是歇一歇了。” 陆缙眼也未抬,只淡声道:“放着吧。” 江华容以为他是太过专注,又劝道:“这汤还是我母亲教与我的,往常我父亲案牍劳形,母亲总会送一碗滋补的汤过去,我出嫁前,母亲又教与了我,只是从前郎君不在,我便是做了汤也不知该送与谁,如今郎君回来了,我这手艺才算有了用武之地。郎君若是不嫌不妨尝一尝,放久了恐会腻。” “你辛苦了。”陆缙嗯了一声,却没动。 这态度,分明是不甚热络。 江华容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己这几日有无得罪过他,思来想去也没想到,便觉着当时江晚吟晚上惹了他不喜,略有些气恼,却不敢逼他,只得袖了手,说起了回府的事。 “今日熬汤时,我又想起了母亲,她身子一贯不好,尤其夏秋交际之时,常常咳嗽,我实在放心不下,想回去看看,不知郎君意下如何?” “是该看看,记得代我向岳母问好。”陆缙道。 “郎君不同我一起回去吗?” 江华容微微抬眼,她以为自己说的已经够委婉了,当初成婚仓促,他们未及圆房,更没法回门,可如今他已回来半月了,也该回门一趟了。 “近日教徒横行,如今上京也有了,圣人着我稽查,这几日正忙,你先回去。”陆缙语气寻常。 若换做之前,纵他不喜江华容也不会落了她面子,可如今他已经写了休书,只是按着没发,自然没有敷衍的道理。 江华容被他一挡,瞬间无话可说,比起邪-教来,回门的确是件再小不过的事。她只能搬出了老太太:“可此事正是祖母同我说的,祖母已经替我们备好了礼,礼单已经拟好了,若是不去,恐会伤她的心。” 陆缙最不喜旁人威胁,更不喜让人利用他亲近之人,江华容正好两个忌讳全中了,他眼帘一掀,指腹微微按着书卷没开口。 江华容何尝不知如此不好,可眼下比起陆缙的爱慕来,她更在意周围人的眼光,且回门这种事本就是理所应当,陆缙先前颇为敬重她,没道理这种小事会不应。 换做从前,陆缙即便不喜她,也是会应的,如今他打算结束了,便没打草惊蛇,应道:“当初成婚仓促,尚未来得及回门,是该同你一起上门看看。” “那自然好。”江华容顿时眉开眼笑,“郎君看,后日如何?” “都可。”陆缙随口道,又想起一直躲着他的妻妹,看似不经意的提了一句,“你妹妹来府这么多日了尚未回去过,她年纪尚小,难免思家,不妨叫她回去也看一看。” 江华容正开怀,顿觉他思虑的十分周到,也附和道:“郎君说的有理,这倒是我疏忽了,我这便叫人去知会三妹妹。” 陆缙便没再说什么。 反倒是康平,他正不知该如何给江晚吟递消息,若是在公府里说,难免同公子扯上关系。如今听闻她要回伯府,总算找到了时机,便买通了当初伯府里的旧人,盘算着要借他们的手递一递消息。 国公府的长孙媳归宁,排场自然是非同一般。 茶饼鹅羊果物自然少不了,又添了数箱笼的蜀锦彩缎并珍奇古玩,江华容更是刻意梳了朝天髻,戴高冠,插长梳,蛾眉淡扫,气度雍容,越发显得华贵逼人。 陆缙倒是寻常,着一件石青襴衫,腰上佩着同色金丝蛛纹带,只是他风度太好,身形又挺拔如松,即便穿着再寻常,那份久浸荣华的气度在人群中依旧十分夺目。 马车刚行至忠勇伯府门前,便引了不少人围观,忠勇伯更是偕了家眷一起到门前相迎,好不热闹。 众人的目光大半集中在陆缙身上,唯独江晚吟,微微避了开。 江晚吟其实对伯府并无太大感情,想起阿娘来,更觉伤感。 时下正妻患了恶疾,还要被七出之条休弃,更别提一个妾。 所以她阿娘被赶出去一点也不稀奇,甚至连她也被怀疑染上了恶疾,一同被赶到了庄子上。 许是因为这个缘故,阿娘对伯府十分怨怼,直说自己没病,不该被赶出去。 病的厉害的时候,她成日里疑神疑鬼的,总觉得所有人都想害她,又让江晚吟不要回伯府,不要相信任何人。 “像这种怪症,换做旁人家早一把火烧了,能保住你们母女的命已经是我网开一面了,阿吟你也莫怪我。” 她嫡母顾氏接她回来的时候曾告诫她。 “你阿娘容貌可怖,成日里又神神叨叨的,留她在府里恐会吓着你弟弟妹妹们,陵儿便差点被她害死,阿吟,你也当体谅我这个一家之主。” 她父亲忠勇伯也曾捋着胡须,略带愧色。 他们各有各的缘由,可阿娘又何曾想得病?他们将她一把火烧成了灰,又嫌恶阿娘这病不干净,不肯将她葬入祖坟,叫舅舅接回去,舅舅才知道一切。 是以江晚吟心里即便是有家,也只有青州的舅舅家,对于伯府众人,她并没什么情分。 自然,旁人对她这个养在庄子上的也没什么情分,连她父亲忠勇伯,也都是同陆缙寒暄之后,同江华容亲亲热热的说了几句话后,才不咸不淡地问她一句:“回来了,这段时间可还适应?” 这话问的属实可笑,哪个未出阁的女子遇上这种事能适应? 江晚吟只淡笑说尚可,擦身而过时却扯住了父亲的衣袖反问道:“敢问父亲,我阿娘的骨灰安置的如何了?” 忠勇伯登时便紧张起来,微微皱了眉:“这还在门口,大喜的时候提这种事说什么,等晚上再说。” 这点龃龉分毫不差的落到了陆缙眼里,他知道妻妹从前过的不好,却也未曾想竟如此不好。这样的家里能养出她这样和善的性子,实属难得。 陆缙眼神掠过江晚吟,心口微微发沉。 这样万众瞩目的场合,江晚吟自然想不到陆缙会看她,她熟知父亲的秉性,最好颜面,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只能捏紧了指尖,同长姐一起进了府。 然父亲到了晚上更是没空,他大设了数十桌宴席在前院招待陆缙,喝的酒酣耳热的哪里还有江晚吟和一个不足挂齿的小小姨娘。 顾氏同江华容亦是红光满面,与一众妇人们相谈甚欢,自然也无暇搭理江晚吟。 江晚吟迟迟问不到母亲的消息,渐渐心灰意冷,更无心宴饮,便推说饮了酒头疼打算出去吹一吹风。 此时,宴罢后,江华容也同顾氏一起回了正房里,悄悄叫请来的白神医诊治。 诊了脉后,白大夫沉吟许久,微微点头:“大娘子虽伤了身,但年纪轻,尚有得救。像您这样的,上个月我刚施针治好一例,就在葫芦巷里,周姓人家。” 看了这么多大夫,这还是头一个如此笃定她有的治的。 “当真?”江华容险些喜极而泣,“只要您能治好我的病症,需要用什么药,付多少诊金都不成问题,事成之后,另有重金答谢。” 顾氏自然也是打听到了这白大夫从前治好的病例才敢请他来的,闻言亦是喜不自胜,可她到底经的多了些,也要更镇定些,安抚江华容道:“你这病需静养,切不可如此大悲大喜。” “阿娘,我是高兴,你不知我盼着这一天盼多久了,终于,终于…………”江华容哽咽。 顾氏何尝不知道,也觉得艰辛,说罢,她又拉着白大夫一一询问了如何诊治,如何补养。 送走白大夫后,江华容眼角的喜色才慢慢压下来,但唇角仍是翘的,已然想见了日后的无限风光。 顾氏瞥了她一眼,敲打道:“纵然有的治,你也不可掉以轻心,先前净空的事你又忘了,这日后我看你还是多借着回府探病的名义来看我,在府里诊脉,我方能放下心。” “可这样,阿娘你岂不是要装病?” “只要你能好,装病又算什么,不过忍一时罢了。”顾氏嗔怪道。 “阿娘……”江华容埋在她怀里,难得生出一丝愧意,心口的巨石落地之后,她忽然又想起来另一桩顾虑,“我的病算是稳妥了,但此事没完,还有一事尚且不明,阿娘可还记得我先前让你去查裴时序尸骨的事,他在青州还有个未婚妻,你可曾查到线索了?” “我正想同你说,昨日派去的人刚刚来了信,说是查了小半月却一无所获,裴时序户籍上的住址早就没了人住,是个空巷,他那未婚妻更是闻所未闻,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根本无从下手。”顾氏也觉得头疼。 “那姓裴的不过一个小商户,做点小本生意,我当时听他说他只有一个亡母,恐怕日子过的十分艰难。想来,他那未婚妻定然也是个没名姓的,依我看,找不着不如便算了!”江华容迟疑着道。 “斩草须除根,这女子既能不远千里来收尸,料想是个情深意重的,难免不会追查下去,隐患不除,迟早会惹出祸来,说不准什么时候便会给咱们来上一口,我看还是得查下去。”顾氏摇摇头,觉得她还太年轻。 “可青州本就多商贾,一个小商户如何好查下去,兴师动众又恐会惹人注意,这该如何是好?” 顾氏亦是在思索,忽地想起来一人:“你三妹妹不也是长在青州,她虽长在庄子上,一无所知,但她舅父正是青州数的上名的商贾,咱们对青州不熟,他们对青州可是了如指掌,这种人虽卑贱了些,消息确实灵通,又不必兴师动众,刚好为我们所用。” 江华容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便只能随母亲安排。 于是顾氏便写了一封信,只说是这姓裴的同他们有些牵连,让林氏暗地里查一查,写完之后派孙妈妈拿给了江晚吟,让她帮着寄过去。 恰好,此时,康平也买通好仆妇暗暗递了信给江晚吟。 那仆妇借着送水沐浴的名义走时将信悄悄塞到了底下的门缝里,只要屋里的丫鬟一开门便能发现。 确保那信递进去了,她方借口离开。 偏不巧,从顾氏那里来的孙妈妈今日吃了些酒,走到廊下时绊了一跤,顾氏给她的那封信从她袖笼里飞了出去,落到了门边的灌丛里,被夏日繁茂的草叶一遮,完全看不清。 孙妈妈哎呦了一声,再爬起来,正好看见手边掉着一封信,也未题名,便以为是她的那封。 “奇怪,怎的飞的如此远。”她念叨了几句,却没多想,捡了起来便去敲江晚吟的门,“小娘子可好些了了?” 门里,江晚吟今日烦闷,又被劝着吃了酒,沾了些酒气,正在沐浴更衣。 一听是孙妈妈,她微微起了身,叫晴翠去开门。 孙妈妈一开门便瞧见了满屋的水汽,便没进去,只将信递给晴翠,撇头对里面的江晚吟道:“这是夫人叫我递过来的,说是让您转呈给您的舅父。” 江晚吟不知嫡母怎么打起她舅父的主意了,顿时一惊,轻轻嗯了一声,压下了心惊叫晴翠接了过来:“我知道了。” 孙妈妈见信送到了,便叮嘱道:“那小娘子好生休息,咱们明早再回。” 孙妈妈走后,江晚吟怕嫡母对她舅父动手,心思一动,便叫晴翠拆了火漆,将信递过她先过一眼:“你拿给我看看。” 晴翠便信步过去,谁知,江晚吟今晚饮了酒,头正晕着,手一错开,那信在交接时一不留神掉进去了浴桶里。 晴翠呀了一声,慌忙去捞。 然等捞上来时,信上的字迹已经洇了一大半,模糊不清,依稀只辨的几个“林姨娘”的字眼。 “娘子,这……这可如何是好?”晴翠慌了。 江晚吟瞥了一眼那晕成一片的信纸,也有些头疼,又担心那信对她舅父不利,便只好起了身:“算了,我去正房走一趟,打听打听这信里究竟写了什么。” 江晚吟将不慎打湿了信件的事告知之后,江华容微微诧异:“怎的这么巧?” “我饮了酒,当时脑子有些晕。”江晚吟如实道。 顾氏却心道这样也好,总归江晚吟也是长在青州的,先问问她也无妨,便安抚道:“不妨事,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许久不见你舅父,去封信问问他近况罢了。从前我外祖同你阿娘的外祖原是堂兄弟,后来你外祖迁往了青州,才渐渐远了,我记得你舅舅是青州有名的布商,如今布行的生意如何?” “尚可,不过是维持些祖宗基业罢了。”江晚吟怕她打起舅舅的主意,不敢说实话。 “林氏在青州已绵延数代,想必一定对青州上下十分熟识吧?”顾氏又问。 “行商之人自然要耳听六路,眼观八方。”江晚吟见嫡母似乎有话要问,便直说道:“母亲可是有事要找我舅父?” 她一开口倒叫顾氏被动了些,顾氏干笑了一声:“你倒是个聪明的,咱们如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也不瞒你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恰好知道你舅父在青州有些根底,想叫他帮忙查个人。” 原来是找人。 幸好不是动她舅父。 可伯府这些勋爵之家对商户一向十分鄙夷,竟也会有求他们的一日吗? “是何人?”江晚吟有些不情愿,她并不想让舅父去趟这趟浑水。 “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人,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商户,姓裴,名……”顾氏一时想不起来。 江华容连忙补道:“时序。” “对。”顾氏笑了一下,“就是他,瞧我这脑子,记性是越来越差了,你可有空再给你舅父去封信?” “谁?” 江晚吟原本垂着的眼骤然抬起,掌心也猛然抓紧,眼神前所未有的锐利。 “……裴时序。”江华容重复了一遍,“怎么,你认识他?” 第35章 真相 上一章微修过逻辑,不考据的不用重看 —— 江晚吟何止是见过,那是她相处了数年,如兄长一般的人,亦是她的未婚夫,本应当同她执手一生的人。 可他却意外死在了他们成婚前。 裴时序,这个名字江晚吟已经许久没有从别人口中听到了。 且他更为外人所知的身份应当是林家的三郎,林氏年轻一辈的掌舵人,为何这个名字会从相隔千里的长姐口中说出来? 难不成长姐是知道了她在青州被舅舅接回去的事,有意来试探她? 给舅舅的信或许也是在试探她的过往,否则为何信上偏偏提到了她的姨娘? 未免打草惊蛇,江晚吟按捺住震惊,抿了抿唇:“不认识,只是听起来是个男子的名姓,有几分好奇阿姐为何找一个男子罢了。” 江华容有些心虚。 顾氏倒是镇定:“的确是个男子,那是我们伯府的恩人。” 顾氏又笑呵呵地道:“你已经知道你长姐被设计的事了,却不知当初正是这位裴时序裴郎君经过,帮了她一把,她才能摆脱贼人,回了国公府。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是救命之恩这样的大事,可惜华容同他只有一面之缘,之后我们暗地里找了他数月,但知道甚浅,这才想起了你舅舅。” 顾氏这些年来对付了不少忠勇伯在外头里头的莺莺燕燕,早已练出了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本事,谎话更是信手拈来,面不改色,连江华容都自愧不如。 “是吗?”江晚吟狐疑地打量了嫡母一眼。 裴时序的确是个古道热肠的人,算算时间,三月前的时候正好也对的上,若是他出手相助也不足为奇。 但直觉所然,江晚吟仍觉得哪里不对劲:“那母亲为何偏偏找上了我舅舅,我舅舅不过一介商贾,又远在青州,恐怕是帮不了忙。” “说起来也巧,这位裴郎君恰好是青州人,说是远道而来行商的,我们母女对青州远不如你们熟悉,都是一家人,便想着请你们帮衬帮衬,三丫头,毕竟是救命之恩,一直不报我们搁在心里也不踏实,你说是不是?”顾氏拉着她的手温温柔柔的笑。 江晚吟却觉得造化弄人。 报恩?对一个死人怎么报恩? 且裴时序生前最厌恶官宦之家,他们便是想报,他也未必会接受。 裴时序天资过人,被他舅舅收养之后衣食无忧,本该是大展宏图的状元之才,但他却偏偏弃文从商,同舅舅做起了世人最看不起的商贾生意。 舅舅曾不无惋惜的问过他,他却只一笑而过,说母亲就是为了供他求学,劳累而死的,他每每念书时都能想起母亲,久而久之便生了厌。 又说从商也没什么不好的,只要有心,在哪里都能干出一番事业。 确实也如他所说,裴时序脑子灵活,又擅长交际,舌灿莲花,他接手后短短几年时间里,林氏布行便像雨后春笋一样蓬发,在青州周边诸郡县也大肆进驻,舅舅也彻底放了手,颐养天年,一切全部交由与他。 这几年更是势头极猛,若不是他意外去世,林氏商行定然是响震整个南方的巨贾。 是以江晚吟听闻他被山贼谋害的消息时,除了丧夫之痛,更兼惜才之悲。 舅舅早已不亲自打理商行,裴时序这一走,林氏也遭到了冲击,短短几月的时间里,另一家江氏商行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大肆侵占他们的生意。 舅舅年纪渐长,纵然不服输有心与其相争,但毕竟生疏了,这段时间亦是焦头烂额,幸而有个伯府当靠山,总归要人忌惮些,这才不至于节节败退,这也是江晚吟不愿打搅他的缘由。 若是当真如顾氏所说,裴时序对她们有恩,她们对舅舅兴许也会扶持一把,于是江晚吟并没拒绝,只道:“母亲放心,我必会转呈。” 说罢,江华容微微松了口气。 她动作并不大,但江晚吟本就心怀疑虑,依长姐的心性,她像是有恩必报的人吗? 再加之之前阿姐借了山贼杀了那个设计她的人,江晚吟疑虑重重,脑中忽然生出另一个猜测,会不会,阿姐并不是报恩,而是在找仇人? 她越想心口越是砰砰,压下了心跳,有心试探她:“只是,人海茫茫,我只知姓名怕是难以找到,阿姐可还知道这人的消息,譬如父母?” “不知。”江华容道,她若是知道哪里还用的着她查。 “那亲朋呢?” “也不知,他似乎是独身来的,随身只有两三个家仆。” “可曾婚否,若是不知本家,知道岳家也是好的。” “没有,他正是为了她未婚妻子入的京。” “若是都不知,样貌体征又如何,阿姐可否画一副像,也好叫我舅父看看。”江晚吟故意提醒道。 “样貌倒是不用急!他同你姐夫长得颇为相似,你按照你姐夫的样子画一副便是。” 江华容被她问的不耐,脱口而出,话一出口,才发觉自己说的太多了。 江晚吟眼皮跳了跳,也发觉长姐似乎对裴时序太过网 第36章 挽留 回去的路上,江晚吟格外的沉默。 人在痛苦至极的时候,说什么都极为苍白无力,再多的话也不能表达她的撕心裂肺,万分之一。 纵然什么都不说,她只静静的望着窗外,苍白的脸颊和淡的几乎失了血色的唇,亦是可想见她的痛苦。 晴翠仅是坐在她身旁,便能感觉到那种被冰封一般呼吸不过来的窒息。 又觉得她仿佛是瓷娃娃似的,轻轻一碰便能碎成一片片的。 江晚吟的确觉得自己快被扯碎了,她不知该恨长姐太过恶毒,还是怪天意弄人,如此荒唐的事竟全落在了她一人身上。 再回想这段时间的点点滴滴,她又顿觉是自己太过愚蠢,事情明明如此明显,她为何早未发觉? 先前被她发现小产时,长姐解释她是遭了有心人设计,还为那人捐了官。 之后又说,裴时序是救了她的人,是她的恩人。 可她今日一查,裴时序分明就是那个捐了官的人 拆东补西,自相矛盾,长姐所言,全是谎话,如此漏洞百出,她早该发现的。 江晚吟阖了眼,轻轻喟叹,五脏六腑都搅成了一团,手中的帕子也被绞的变了形。 回到披香院,正是暮色四合之时。 她面色仍是寻常,但脚步却不听使唤,直奔正房去,一不留神,迎面差点撞上了一个捧着漆盘的女使,只听噼里啪啦一阵清脆的珠玉碰撞声,那女使慌忙护着手中的漆盘后退:“哪来的不长眼的,竟敢……” 骂到一半,才发觉眼前人是江晚吟,她又咽回半句,声音却仍是轻慢:“原来是小娘子回来了,娘子莫怪,这是长公主送给夫人的头面,待会儿夫人便要赴宴去,若是碰坏了奴婢可担待不起。” 江晚吟微微垂眸,看见了匣子里卧着一支凤钗,钗头嵌着一颗硕大的南珠。 南珠不易得,如此硕大的更是罕见,难怪女使如此小心。 长姐自从回门后日日宴请不断,连公主都对她亲近了几分,送了凤钗来。 她现在一定十分得意吧?江晚吟紧抿着唇。 江华容的确春风得意,她正要出门赴宴,由三个女使帮着侍弄妆发。 听见了门口的动静,她微微回眸,笑着道:“三妹妹来了,待会儿我要去承恩侯府赴宴,不知该佩哪支钗,正巧你来了,不如帮我掌掌眼。” 这话里浓浓的炫耀之意,江晚吟木然地点头:“好。” 她眼神一一掠过满案的钗环,指了指:“便那支吧。” 江晚吟点的正是那支嵌了南珠的凤钗,江华容一挑眉,脸上笑意更深:“三妹妹同我想到一处了,我瞧着也是这支最为合适,女使们笨手笨脚的,恐伤了好东西,不如,三妹妹帮我佩上试一试?” 江晚吟站在她身后,正看见黄铜镜中那张美艳的脸。 眉开眼笑,明艳动人,完全找不出一丝杀人后的慌张或愧疚。 也对,裴时序不过是一个商户而已,杀了便杀了,他对他们来说不过一只蝼蚁。 江华容根本不会在乎他是不是谁的儿子,谁的夫君。 日光斜斜的照进来,正滑过金簪,刺眼夺目。 江晚吟目光滑过那尖细锐利的簪尖,忽然生出了一个念头,一个抑制不住的念头。 她应了一声“好”,伸手握住缓缓地拿起簪子。 一低眉,她眼神落到的却并不是盘好的鸦发上,反而往下,对准了江华容的脖颈。 那金簪打磨的极为光滑,簪尖也磨的极细,若是对准长姐的脖子直直地插下去,必会扑哧一声,鲜血四溅,纵然伯府再护着她,顾氏本事再高,请了再好的大夫也必然回天乏力。 江晚吟环顾四周,长姐正一心梳妆,一会儿摸摸自己的发髻,一会儿又催促女使去熏衣,毫不设防。 几个女使也被驱使的团团转,完全没留意她。 且她一向是个温吞的性子,没人会想到她此刻起了杀心。 她若是想杀长姐,没有比此刻更好的时机了。 杀了她,杀了她便能为裴时序偿命。 一命换一命,这是她应得的报应! 脑中的念头不停的叫嚣着,江晚吟被怒意驱使,缓缓举起了金钗,闭了闭眼。 然她正要动手之际,江华容却忽然叫了她一声:“三妹妹,那封信你给你舅舅寄过去了吧?” 一提起舅舅,江晚吟手一松,金簪直直的坠了地。 她倏然回了神。 不行,她不是孤身一人,她还有个舅舅。 她的确可以让长姐偿命,但舅舅又该怎么办?势必会被她拖累。 还有阿娘,她的骨灰已经接回来了,她不能半途而废。 江华容一听见动静,立马站了起来,再一看,钗上的南珠被摔了出来,立马变了脸:“这样大的南珠世所罕见,你、你……怎么如此莽撞!” 江晚吟只抿着唇不说话。 江华容顿时更气了:“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不过是让你帮忙佩一下金簪,你不愿便罢了,何苦要毁了这簪子?” “吹了风,我今日有些不适。”江晚吟微微偏了头,克制住语气。 本站网站:et 第37章 激怒 她话只说了半句,让他休息,那她呢? 陆缙瞬间明白了妻妹的意思。 她似乎,是在勾引他。 原来她想要的报复,是要这么报复么? 陆缙按着江晚吟的后腰不动,眼神却一寸寸地掠过,不动声色的打量。 她眼睛极亮,仿佛注入了生机,同从前暮气沉沉的样子大不一样。 公府规矩重,教养孩子无论男女都以端庄持重为首要,陆缙从前也以为自己喜欢的是端庄的女子,但很奇怪,听到妻妹这么大胆时,却也不觉得冒犯。 反被激起了兴趣,想看看她能做到哪一步。 只是妻妹到底年纪小,便是勾引都如此含蓄,欲说还休。 且她刚刚得知母亲的事,实在不必如此着急。 陆缙拍了下江晚吟的腰,将她攀着的手拿下:“我不累,倒是你,若是睡不着,该早些休息才是。” 说罢,他便要起身。 江晚吟被拒,微微有些窘迫,但一想起长姐白日里趾高气昂的样子,怒意又被激了起。 长姐不是最看重陆缙吗,甚至不惜想出让她相替的法子,也要保住这桩婚事。 那她偏要毁了她最看重的东西。 她连忙伸手,更紧的圈住他后腰,声音也闷闷的:“郎君你不在,我睡不着。” “我在,你更睡不着。”陆缙意有所指。 “是么?”江晚吟抿着唇,“那可不一定。” 陆缙瞥了她一眼:“你今晚胆子倒是大。” “咱们是夫妇,你不是说过吗,这是理所应当。”江晚吟细声细气,学着他从前的话道。 倒是会拿他的话呛他了。 陆缙微微挑眉。 江晚吟不想表现的太急,赶紧又找补道:“我是说祖母和母亲一直催着子嗣,郎君你年纪也不小了,是该上点心了。” “嫌我大了?”陆缙沉了声音。 他虚长她八岁,差的的确有点大。 江晚吟顿觉说错了话,她同陆缙差的多,但长姐同他倒是相仿,她连忙摇头:“不是。” 可须臾,她又咬了下唇,攥着他三根手指缓缓摩-挲着,仰着头望他:“好像……是有点。” 这话一语双关,陆缙喉结滚了下:“现在嫌弃了,从前怎么不说?” 江晚吟脸颊微烫:“从前我不知,知道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 “那倒是我不对了,你觉得委屈?”陆缙反问。 “不委屈。”江晚吟摇头,“只是有些辛苦。” 陆缙嗯了一声,反捏住她的手:“可我如今已二十有三,那该怎么办?” “我也不知,我们既成了婚,那也只好忍忍了,日久天长,兴许会慢慢习惯。”江晚吟耳根通红,“那郎君现在累不累?” 她声音轻飘飘的,却三言两语挑起了陆缙的火。 他从前倒不知她竟如此牙尖嘴利,伶牙俐齿。 “刚刚还不觉,现在确实有点累了。” 陆缙微微侧目,朝江晚吟招了招手:“来。” 这一声低沉又沙哑,江晚吟心口一麻,缓缓顺着他的腿往上攀。 这一去她方知什么是羊入虎口,自不量力,陆缙并不阻止,只抚着她汗透的发微微笑着,江晚吟愈发羞窘,可很快,他也笑不出来了,只觉得隔靴搔痒,浅尝辄止,反倒不如不帮,他捏着她的耳尖低斥了一句,紧接着托着她的后腰反压回去,今晚到底还是没休息成…… 不管如何九曲回折,重重困阻,幸而江晚吟今晚如愿以偿,还是达到了目的。 只是当起身时,看见身后熟睡的陆缙时,她心底却十分愧疚。 从头到尾,她最觉对不住的便是他了。 但要让长姐尝尝她的滋味,江晚吟别无选择。 可陆缙什么都不缺,江晚吟微微叹了口气,如今,她也只能在这种时候补偿些许,便打定主意日后要更加配合些。 出了门,今晚江华容尚未睡,照例,江晚吟被女使引着去了她那里,将今晚的话转述给她,身上的痕迹自然也要完全袒给她,做到周全。 此时,江华容正在准备明日赴宴要穿的衣裳,翻了翻箱笼,却觉得都不满意,便让女使将她压箱底的一件朱红缂丝袒领襦裙翻了出来。 缂丝不易,寸缂寸金,这件衣服她是预备要在明日的宴会上大出风头的,是以江华容格外小心,吩咐女使道:“小心些,若是敢勾了线,我饶不了你!” 交代完女使,一听江晚吟在陆缙面前哭过,她头一撇,微微不悦:“好端端的,你提母亲的病做什么?” 毕竟母亲是为了她装病,江华容可不想让陆缙发现。 “阿娘的祭日快到了,我想起了我阿娘,一时没忍住。”江晚吟将对陆缙说的话又说与她一遍。 一提到林姨娘,江华容顿时更加心虚。 江晚吟本就是被她逼迫的,若是她知道她阿娘真正的死因,新仇加旧恨,不但不会继续帮她,恐怕会反咬她一口。 她的病如今还在诊治,还需笼络江晚吟,于是江华容便安慰道:“你阿娘不是已经入了祠堂了,不必忧心了 本站网站:et 第38章 生涩 刚刚的话不过是为了激怒长姐,出了披香院后,江晚吟唇角的浅笑被风一吹便散了干净。 快意过后,她远远地眺望着黑夜里飞起的檐牙和屋脊上的鸱吻,心底愈发空落落的。 她轻轻牵了下唇角,不知自己怎会落到如今这种境地,变成这副令她自己都十分陌生的模样。 回了水云间后,晴翠迎上来递给江晚吟一封信:“娘子,这是舅老爷来的信。” “顾氏让我寄的信我尚未去寄,舅父此时怎会来信?”江晚吟问道。 “奴婢也不知,兴许只是寻常的家信。”晴翠摇头。 一拆开,江晚吟才发现舅父回的是她半月前寄给过去的那封让舅父查山贼的信。 在信上,舅父说他动用了上京的全部关系也没查到那些山贼的消息,打算再多使些银子。 江晚吟微微抿了唇,心想,根本就没什么山贼,那伙人原本就是长姐派人伪装成山贼的,舅父自然查不到。 她叹了口气,不知该如何对舅父开口裴时序的死因,接着往下看,又看到舅父说最近青州有人在查裴时序,还是从上京来的,已经快查到林家头上了。 上京?裴时序在上京并无亲朋,江晚吟略一沉思,猜测这应当是顾氏同长姐派过去追查尸骨的人。 目前尚未到撕破脸的时候,江晚吟心生警惕,便打算回信让舅父勿要告知这些人,帮忙遮掩一番。 幸而裴时序是舅父的养子,随舅父改了名姓,青州当地只知他是林家三郎,并不知道他原本的名姓,是以江晚吟倒不大担心。 说完裴时序的事情,舅父又在信里问她顾氏同江华容待她可好,在公府过的如何,细到连她夏末秋初手心会褪皮都问到了,江晚吟眼眶一酸,顿觉无颜面对舅父。 舅父现在还只当她是来上京散心,若是知道她来上京的真正缘由,恐怕会气得大病一场。 她不能让舅父知道,舅父冒着得罪伯府的风险把她接回家护了她这么多年,如今他垂垂老矣,也该轮到她来护着他了。 江晚吟缓缓合了信,提起笔若无其事地给舅父写了回信。 信上,她一句也没提裴时序的死因,更不敢提长姐对她的磋磨,只叮嘱舅父让他切记不能外泄裴时序的事情,又将上京的繁华和各处的名胜用轻快的笔调叙说了一番。 连护国寺供海灯的铜盏比他们青州多用几斤香油她都编的惟妙惟肖。即便她根本没机会出府,长姐也鲜少让她在人前露面。 写完了信,江晚吟缓缓拭去掌心的墨迹,小心地用火漆封了信函,叫晴翠收起来明日去驿站投递过去。 晴翠走后,江晚吟对着昏黄的烛火又坐了许久,才叫水沐浴,一个人洗去所有的痕迹。 她也是好人家的女儿,是熟读四书五经,牢记温良恭俭让养大的,并不是当真以这种见不得光的事为荣。 她只是没有更好的办法罢了。 从前,裴时序一贯洁身自好,与人无争,便是情深至极时都舍不得吻她一下,江晚吟不敢想他被下了药时的绝望,更不敢想他被生生推落万丈悬崖粉身碎骨的痛苦。 除了他,她自己亦是日夜煎熬,连舅舅都愁白了发。 与他们的痛苦相比,仅在晚上用长姐的身份来报复她怎么够? 完全不够,江晚吟知道,她晚上做的纵然再过分也只能气气长姐,并无实质用处。 她要的是长姐痛彻心扉,要顾氏毫无反击之力。 所以,江晚吟不但要以长姐的身份在晚上让她痛苦,还要以自己的身份正大光明同陆缙亲近,要她也尝尝夫君被人生生抢走,心头被挖空的滋味。 如此一来,即便事发,她也可以保住舅舅不受顾氏的威胁和公府的牵连。 只是,若是旁人也便罢了,她要面对的是陆缙,一个连妾室都不愿纳,比她年纪长上许多,心智也极为成熟稳重的人,要讨好他,谈何容易? 江晚吟一想起陆缙冷淡的眉眼,削薄的唇,面前仿佛竖起了一座悬崖峭壁,让她无处着手,望而生畏。 正犹豫的时候,江晚吟一起身,擦了擦身上的水迹突然意识到,不管她晚上扮的是谁,总归陆缙晚上是不讨厌她的,甚至算的上喜欢。 她突然又想起他那日醉酒时的呓语。 他会不会,对白日的她也生了一丝情意? 不管有没有,以陆缙这样的正人君子,又比她年长许多,把她当妹妹似的,即便看穿了她的心思,大约也只会旁敲侧击。 江晚吟拿着帕子擦了擦身上的水,眼睫微微垂着,心想着无论结果如何,她总要试一试。 次日 在长姐傍晚出门赴宴后,江晚吟便拿了棋谱站在陆缙回前院的必经之路上候着。 果不其然,天刚一擦黑,她便等来了下值回来的陆缙,状似偶遇似的上前问好:“姐夫。” “怎么在这?”陆缙没料到会在这里撞见江晚吟。 “我本想来找长姐对弈,不巧,长姐出了门,便打算回水云间去。”江晚吟解释道。 陆缙心思敏锐,一眼望过去,便知妻妹在说谎。 夏 本站网站:et 第39章 处置 江晚吟微微仰着头,双目澄澈,纯洁无辜,仿佛当真什么都不懂。 若是陆缙不知真相,定会被她骗到。 纵然心底波涛汹涌,陆缙脸上依旧波澜不惊,只道:“你不必管。” 说罢,下颌微抬,示意她:“耳朵捂上。” “好。”江晚吟答应道。 她也不愿去听那些污言秽语,陆缙从来都不对她说那些,便乖乖地捂上了耳。 “眼睛也闭上。” 陆缙又道。 江晚吟嗯了一声,又闭上了眼。 她更不想长针眼,那男子的后背都是赘肉,比起陆缙的块垒分明来,实在差得远。 确保妻妹看不见也听不见之后,陆缙转身吩咐康平道:“去看看。” 康平一走出去,对面两个正在热火朝天中的人这才醒过神来。 “有人来了……” “快走!” 那女子尖叫了一声,男子也暗骂着,两个人慌忙抓起衣服分开,拔腿便跑。 “站住!”康平喝道。 那男子想跑,被追上来的康平一脚踩在了背上,抓着头发拎起了头:“哟,这不是立雪堂的胡大管事?” “康兄弟。”胡大管事讨好地笑笑,“这么巧,我出来吹风。” “吹风?”康平扯了下他没系好的裤腰,促狭地道,“有这么热吗,吹风吹的把裤子都脱了?” “我……”胡大管事呵呵了两句,满头的汗,求饶地道,“康兄弟你不是明知故问,我吃醉了酒,烦请您行行好,放我这一回。” “公府规矩重,严禁下人们乱来,轻则罚俸,重则赶出去,你是管事,明知故犯,罪加一等,我可不敢放。再说,今日可不是我一个人撞见的你,你瞧瞧那是谁?”康平示意他往后看。 胡大管事瞥了一眼,正看到站在廊下的陆缙,魂都要吓飞了。 这位爷可是个铁面无私的主儿,眼里一向揉不得沙子,更别提这种腌臜的事,胡大管事慌忙趴下来磕头:“世子,我错了,求您放过我这一回!” “捆起来。”陆缙并不松口。 那女子一听,也慌得不行,拢着衣服一溜烟地要从廊下逃出去,被康平一下反剪了双臂,摁在了栏杆上娇声求起饶来。 江氏在的这两年,披香院实在不成样子,也是该整治整治了。 陆缙神情冷淡,不顾两人的哀求吩咐道:“一并捆着吧。” 因着牵涉到立雪堂那边,江华容又不在,陆缙便将叫康平将这两人便送到了立雪堂去。 处理完这两人,陆缙方折回去,对江晚吟道:“好了,睁眼吧,我送你回去。” 江晚吟微微回眸,正看见那灰头土脸的两个人,衣衫不整地被康平压回去。 对奴婢尚且如此,若是陆缙知道了她和长姐的偷龙转凤,定会更生气。 江晚吟心口发紧,她心跳砰砰,却还是若无其事地问:“姐夫,出了什么事了,为何要捆他们?” “他们犯了错,自然要罚。” “什么错,那女子不是被欺负了吗,为何连她也捆?” “她没被欺负。” “我明明听见她哭了,她还说不要您没听见吗?” “你听错了。” “可我还听见那男子说要弄死她……” “……他不是真的要她死。” “是么?”江晚吟耳后通红,却还是不得不回头困惑地看向陆缙,“可是死还有什么不同的方法吗?” 陆缙亦是停了步,目光沉沉地看回去。 有。 多了去了。 譬如现在,她再说下去,他会有一百种把她摁住弄死的方法。 垂在身侧的手臂青筋微微隆起,陆缙压下去,平静地道:“这个,你现在不必知道。” 眼神一瞥落陆缙微微绷着的手臂上,江晚吟也有些怕,她适可而止,轻轻嗯了声,没再多言。 两人一前一后,风灯下的影子长长的交错在一起,拐过了园子,到了水云间,陆缙将要转身的时候,江晚吟忽然咦了一声:“姐.夫,您腰上佩的剑呢?” “什么剑?”陆缙不明。 江晚吟眼神迷茫,“没有吗?可我刚刚明明感觉到你佩了剑。” 陆缙瞬间明白了她说的剑,他微微移开眼:“丢了。” “丢在哪里了,需要我帮您找吗?”江晚吟急道。 “不用。”陆缙拒绝。 江晚吟抬起头看向他,似是不明白:“为何?” 又是这双水汪汪的眼,故作单纯,一眼望过去仿佛能将人溺毙。 陆缙定了定神,才神色平静的解释道:“康平会去找,时候不早了,你回吧。” “今日多亏了您,我没什么可送的,那改日,我给您打个剑穗吧。” 剑穗? 亏她能想的出来,她怎么不送把剑鞘来呢? 陆缙压了压眼皮,道:“好。” 江晚吟懂得循序渐进的道理,再说下去就太刻意了。 且她耳根已经滚烫,再装下去,她自己要被烧熟了。 她不由得想,装狐媚这种事也是要天分的,她 本站网站:et 第40章 落水 因是绕了小路,故而陆缙沐浴完时,江晚吟也恰好躺在了榻上。 除了呼吸略有些不稳,她已经熟练到丝毫看不出异样。 陆缙躺下时,也一如之前,只是当五指穿过她的发时,他忽然来了一句:“你身上哪儿来的青草味?” 江晚吟闻言顿时警铃大作。 她刚刚是抄了小路,从灌丛里穿过来的,难免沾了些草叶。 她不自在地将那缕缠在他指尖的发轻轻往回抽:“……有吗?” 陆缙扯着她那缕发离得更近了些,薄唇擦过她耳际:“还挺重,怎么,好端端的,从小路走的?” 江晚吟偏过了头:“夜凉,园子里的三色堇开了,我看着好看,走近了些,兴许是那时沾上的。” 陆缙笑了下,没说话,一听到提起园子又想起了晚间撞见的那一幕,握着她的腿缓缓收紧,将她摆成了同样的模样。 江晚吟亦是发现了,她双手一撑,想起那女子的哭声,现在是当真有些害怕。 小腹也隐隐作痛,她忽然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回头推着陆缙的腰,试图拒绝:“不行……” 陆缙却反握住她的手,一把将她按到了拔步床的床柱上。 后背忽地贴上一个温热的身体,江晚吟咬着唇嘶了一声。 陆缙撩着她裙摆的手一顿:“我衣服尚未解,你是不是喊早了?” 江晚吟脸颊发烫:“不是,我、我小日子似乎来了……” 陆缙这还是头一回遇到这种事,握在她腿侧的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生生地卡住。 “真的?”他目光沉沉。 江晚吟亦是觉得巧,早一刻,晚一刻都不至于如此尴尬。 可很快,大约是隔了两个月,这回小日子格外汹涌,小腹一抽疼,她疼的倒吸一口凉气,也无暇去顾及难堪的局面。 陆缙也感觉到了,手一抽,用她的衣摆擦了下,握着她的腰躺下:“疼?” 江晚吟想开口,一启唇,又疼的说不出话来,只抿着唇嗯了一声,叫了女使换洗。 然而过了一会儿,她疼的愈发厉害。 “怎么疼成这样?”陆缙下意识去点灯。 “不碍事。”江晚吟连忙抱住他后腰。 陆缙知道她不敢,在黑沉沉的夜里回望她:“那请个大夫来?” “不要,小事而已。”江晚吟还是不敢,略带祈求地道,“时候不早了,我歇一歇就好。” 陆缙见她执意不肯,便回身将她放平:“那你睡吧,我陪你一会儿。” 江晚吟着实疼的厉害,应了一声,便蜷着身子缩成了一团。 疼的厉害的时候,她似乎听到一声叹息,紧接着,一只宽大的手伸过来替她揉着小腹。 手心热热的,力道也极为适中,江晚吟好受了许多。 这样宽大的手,是陆缙吧。 江晚吟知道这个时候该推开,为防暴露最好现在就走,可人在脆弱的时候抓住了一个浮木哪里那么容易放手。 尤其这肩膀如此宽厚,迷迷糊糊的时候,江晚吟想若他们是真的夫妻就好了,也不必如此小心,连一个肩膀不敢靠。 可这念头一闪而过,很快又打消。 她一定是疼糊涂了,才会生出这种想法。 再待一会儿,只一会儿,江晚吟埋在他肩上暗暗告诫自己。 可一会儿又一会儿,这一拖便成了一整夜,她直接靠在他身上睡了过去。 直到天亮时,江晚吟才猛地惊醒,顿时又慌了神,生怕被陆缙发现。 但身边早已空了,她问了女使方得知陆缙四更天便走了。 四更,天还是黑的,那时他应当看不见,定然也不会发现。 江晚吟松了口气,这才回了自己的水云间去,可这回实在疼的厉害,她饮了姜茶仍是无用,不得已还是悄悄请了个大夫。 大夫一摸脉,犹疑着问:“小娘子,你是否用了寒凉之物?” 江晚吟忽然想起了入府前嫡母和长姐让她喝的推迟小日子的药,想来,那寒凉之物指的恐怕是这药。 她没说实话,只说:“未曾,兴许是这几日吃多了冰窖里的瓜果。” 大夫不疑有假,捋着须应了一声:“原来如此,那小娘子你可需注意,你大约是吃的太多,伤了身,需好好养着才是,我给你开副暖身的药,切记不能贪凉,冰鉴里少用些冰,更不能沾冷水,若是一而再再而三的伤身,日后恐难有孕。” “竟然这般严重?”晴翠慌了神。 江晚吟却想不能有孕也好,反正事发之后她也不会留下来,她只想攒下一些情分不牵连舅舅罢了,以陆缙那样的正人君子,她只要好好说说,想必也会放她走。 她没说什么,谢过了大夫,又叫晴翠抓了一把金瓜子去。 大夫一走,晴翠合上门,骂了起来:“这大娘子实在欺人太甚,竟叫您服下了这种药,她倒是快好了,可您呢,差点便毁了身子,这心肠着实歹毒了些。” “大夫不是说了没什么大碍,养养便是。”江晚吟示意她声音小些。 晴翠不得已忍了回去,看着江晚吟浅淡的唇色却心有戚戚,将冰鉴里的冰减了一半:“那娘子,您这几日可得注意些,千万莫要沾凉。” 江晚吟觉得她太过小题大做,轻轻笑了一声,由着她去。 躺下歇了一会儿之后,江晚吟虽不适,但家塾那边已落下了许多,再不去实在说不过去,因此喝了药好转了一些之后,还是去了。 这一去,却见到了一个生面孔,是个身着簟纹翠罗衫的女子。 那女子样貌并不十分秾丽,但个子高挑,气质清雅,同江华容年纪相仿,一看出身便不凡,正由长公主领着朝水榭这里来。 陆宛也陪在一旁,亲昵地挽着那女子的手臂,有说有笑,模样与平日的矜持冷淡大不一样。 相反,江华容却笑的却并不那么自然。 江晚吟并不甚了解京中这些贵女,但一瞧见其他几个小娘子交头接耳的样子,便猜到这女子出身定然不凡。 “这是平南王的独女安平郡主吧,她不是许了卢首辅家,怎的来了上京?” “你还不知,卢家大郎病死了,这婚事自然也是成不了了。” “那她岂不是成了望门寡?” “……嗐,这你便不知了吧,平南王剿匪有功,两月前刚平了益州的匪患,自己也重伤,正在休养。因着这个缘故,这位安平郡主如今可是圣人面前的红人呢,听说她这回入京就是为亲事而来。如此身份,父亲又立了大功,这一回来王府的门槛都要被人踏破了,哪里有人在乎什么望门寡!” “原来如此……” “啧,这人和人当真不一样。” 忽然又有人嗤了一声:“这算什么,你们还不知吧,平阳公主的胞妹平宁公主早逝,这位安平郡主打小养在太后身边,同咱们府里的这位世子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又是表兄妹,若是两年前没出了那回事,如今这长孙媳还不知是谁呢!” 几个小娘子闻言皆眼皮一跳,再看向那边亲亲热热的姑表几人,眼中多了些打量意味。 “那郡主如今过来难不成是旧情难忘?” “可世子已经娶了妻,她难不成要做平妻?” “嘘,江小娘子还在呢——” 又有人扯了下那心直口快的小娘子的衣袖,那小娘 子立马讪讪地闭了嘴,看向江晚吟:“我并非此意,江妹妹莫要误会。” 江晚吟知道她们是怕她同长姐告状,她微微侧目,状若不知:“我刚刚腹痛,怎么了?” 入府这么些时日,江氏对这个妹妹着实算不上亲近,想来江晚吟也不会向她告状,于是众人皆笑笑,云淡风轻地揭过去。 “没什么,你歇着吧。” 江晚吟却有些了然,难怪长姐昨晚回来时一副霜打了的茄子的样子,听闻她昨日去的正是平南王府,想来也是听到了风声,心里不痛快吧。 江晚吟对这位郡主倒是没什么成见,只是当安平郡主瞧见她时,目光却微微怔住,在她同江华容身上打了个圈:“——这是?” 长公主笑了:“我就知你会认错,这是江氏的妹妹,如今在咱们家塾里念书。” 安平又仔细看了一眼,这才发觉眼前人同江氏大不相同,且出挑许多,简简单单的揉蓝衫子杏黄裙,却清丽不可方物,她略含歉意:“是我眼生了,许久没回来,京里添了不少新人。” 这话颇为惆怅,知道内情的人心思皆转了几圈,长公主微微叹了口气,上前执着她的手:“什么新的旧的,你多待些时日自然便熟了。” 说罢,便拉着她的手同众人介绍。 如今平南王正得圣心,几位小娘子对她皆陪着笑。 陆宛笑的最是开怀,她挽着安平的手臂,语气亲近:“表姐,今日我们学的是斗茶,你从前斗茶最是厉害,一别两年,不知现在如何了,可愿教教我?” 安平莞尔:“我哪里敢教你,切磋罢了。” 这话虽在自谦,到底还是答应了。 “好啊,那便切磋切磋。”陆宛挑眉,又看向江华容,“长嫂要不要同我们一起?” 江华容知道她们皆是个中好手,她自然是比不上的。 但她有的,安平也比不上,于是江华容摇摇头,状似无奈:“不了,快入秋了,这天一日日的见凉,那些婆子懒怠,你二哥的秋衣尚未制好,我今日须得去催催,免得误了时。” 她一开口,安平顿时默然,许久才开口:“……那是该尽早准备。” 陆宛也自知说错话了,忙找补道:“既然长嫂有事,那不妨让江姐姐来吧。” 江晚吟突然被点到,她并不想掺和进去,但江华容瞥了她一眼,她只好答应下来:“我才疏学浅,还请郡主莫怪。” “不妨事,玩闹而已。”安平得知了江晚吟身份后,并不把她放在心上。 这斗茶以茶“新”为贵,用水以“活”为上。斗茶的好坏,一斗汤色,二斗水痕。汤色越白越好,纯白者为胜,灰白、青白、黄白者皆是不到火候。水痕晚出为胜,效果最佳的名曰“咬盏”,甚至能做到紧咬盏沿,久聚不散。 安平自小在宫里长大,做起点茶的事情来姿态优雅。 江晚吟在青州长大,青州盛产茶,饮茶成风,故而她对各种茶也稍有了解,不紧不慢,加之她样貌好,光是看着便极为赏心悦目。 等器具都摆放好,安平选了经冬的雪水,江晚吟选了山泉水,陆宛打量了一圈,却都不满意:“我瞧着这些水都不好,新荷尖尖的晨露,清冽甘甜,滋味最佳,用其做引最好。” “你倒是刁钻,从哪儿学来的?”安平笑了一声。 “二哥平日里喝茶便是这么喝的,新荷露配上蒙顶石花,滋味最佳,不信你们等着瞧。”陆宛颇为得意。 “说的天花乱坠的,我倒要看看是不是确如你所说。” 提起陆缙,安平眉峰微挑。 “表姐且等着吧,定不会教你失望。” 陆宛愈发得意,说罢,便领了女使去了湖边采露。 安 平望着她的背影笑了笑,在选茶饼时不知有意无意拿了蒙顶石花 江晚吟却刻意避了开,选了顾渚紫笋。 两个人选好了茶饼,等着陆宛回来,然等了好一会儿,外面却迟迟没动静,正当他们准备出去找人时,陆宛身边的女使却慌里慌张的跑了过来,连声音都在发颤。 “不、不好了,姑娘落水了!” “什么?谁落水了?” 水榭里的人齐刷刷的回头。 “是咱们姑娘,日头已经出来了,外面的露水不多,她非要去够里面的芰荷,一不小心踩滑掉下去了。”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去救人了吗?”王妈妈问道。 “我们是想下去,可我们不会水……”那女使快吓哭了,声音也在哆嗦。 这倒也是,上京偏北,懂水性的人并不多。 王妈妈一边派了人去找懂水性的,又看向水榭里的小娘子:“诸位可有懂水性的?” 在座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一脸慌张地摇头。 “我会,我去吧。” 江晚吟站了出来,提着裙摆便要出去。 晴翠连忙拉住她手臂:“娘子,您不能,这湖水如此冷,大夫说了这个时候您可不能受寒。” “人命关天,哪里还管的了那么多。” 江晚吟轻轻挣开,直接朝着湖边奔去。 “娘子!”晴翠急的直跺脚。 江晚吟看着浩渺的湖水也隐隐发憷。 她何尝不怕,但她同安平她们不同,贵人们最看重的便是身体,卑贱者最不看重的便是身体,最值钱的也唯有身体。 她若是能救了陆宛,陆缙必会念着她一分情,到时事发,实打实的恩情比什么风花雪月都要来的可靠。 河边传来挣扎声,正准备出门的陆缙回了头:“怎么了?” 水榭里的小娘子正好追了出来,连忙解释道:“陆宛不小心落了水,刚好有识水性的小娘子准备下去救。” “落水?”陆缙眉头深皱,一回头果然看见河面扑通着两只手臂。 他快步折了回去,边走边问:“是谁要下去?” “是您的妻妹,江小娘子。”王妈妈答道。 “她不准去。”陆缙直接打断。 “……为何?” 众人齐刷刷的盯着陆缙。 安平尤是。 陆缙没说话,只是想起江晚吟昨晚在他怀里疼的满头是汗,脚步愈发地快。 正在此时,河面“扑通”一声,江晚吟解开了褙子,直接跳了下去。 “胡闹!” 陆缙斥了一声,纵身一跃,也跟着跳了下去。 第41章 发火 又一声扑通,在场的人皆愣住了。 陆缙为何跳了下去? 几个人面面相觑,大约……不对,必定是为了陆宛。 眼下不是细究这些的时候,事发突然,陆宛落水的地方正在水榭边,女使们着急,只好就近找人。 水榭里会水的已经下去,此时,府里其他会水的仆妇们也涌过来了,王妈妈很快反应过来,忙吩咐道:“快去救人!” 又几声扑通,原本平静的湖面像炸开了锅。 虽是夏日,但早晨的湖水还是颇冷。 水声嘈杂,江晚吟并不清楚岸上的动静,加之一入水,寒浸浸的湖水从四面八方涌进来,她浑身凉的彻骨,冷意从脚底往上爬,冷的她手脚无法伸展开,更无暇兼听。 此刻,陆宛已经到了湖中央,头已经没了一大半,只剩两只手臂还在扑通着,挣扎着喊:“救我!” 江晚吟辨了辨方位,才听出陆宛在哪里,双臂一划,朝着她游过去。 此时,陆宛全身几乎都没入了水中,耳中灌了不少水,口中也呛了许多,四周无依无靠,愈发让她害怕,她拼命挣扎,可越挣扎反而沉的越快。 几近绝望的时候,忽然有只手臂托着她双肋往上举。 陆宛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手脚都死死缠着来人。 溺水的人力气是极大的,又加之在绝境之中,犹如困兽,不乏有救人者反被拖下去水,一起溺亡的。 且江晚吟身量本就不比陆宛高挑,托着她更是极为困难,一点一点的往岸边去。 被陆宛缠住的时候,江晚吟也呛了一大口水,耳朵里嗡嗡的,眼前也发黑。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恐怕撑不过去了。 力气消耗的极快,浑身更是阵阵的发疼,江晚吟知道自己这回便是上了岸恐怕也要落下病根了。 濒死的时候,脑子反倒转的极快,像走马灯一样,一幕幕不受控制的涌上来。 或许是自小便没怎么被人爱过,但凡有人给她一分好,她在心里总要将人记上十分。 故而得知裴时序死讯的时候,她才会悲痛入骨。 现在想起来,她固然是舍不得裴时序,但私心里,她又何尝不是害怕没人会继续对她这么好呢? 如今,阿娘不在了,裴时序已经不在了,本就没什么人在乎她,她若是死了,长姐定然只会假惺惺的掉几滴眼泪,父亲子女众多,对她这个养在外头的不甚亲近,也只会骂她傻。 恐怕,也只有舅舅会为她难过吧。 不行,她若是不知裴时序是怎么死的也就罢了,已经知道了,哪里还能坐视不管。 她不能让亲者痛,仇者快。 只要救了陆宛,陆缙定然会念着她的情。 江晚吟咬着发白的唇,满口的血腥味一涌,她终于回了些力气,抓紧陆宛的手带着她一起往岸边去:“别怕。” 往日不大的湖此时仿佛看不到头,离岸边还有一丈,将要支撑不住的时候,江晚吟忽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 是陆缙,水性娴熟,不知何时下的水。 仿佛看到了救星,江晚吟勉力托着陆宛,朝他叫了一声:“姐夫,我们在这里!” 陆缙很快发现了她们,三两下游了过去。 江晚吟体力已经快不支,湿发贴着额,将陆宛交给他:“姐夫,你先带着陆宛回去。” “你一个人行吗?”陆缙问她。 “……我没事。”江晚吟呛了口水。 此时陆宛已经昏了过去,再不上岸恐危及性命,陆缙接过陆宛,朝江晚吟嘱咐道:“你小心些。” 江晚吟勉力答应了一声。 说罢,陆缙便领着陆宛快速往回去。 王妈妈在岸上早已备好了毯子,等陆缙将陆宛一托,几个人齐齐用力,用毯子将她裹了上来。 “可算是救上来了!” 安平郡主松了口气。 然众人刚放下心,岸上有眼尖的小娘子忽然呀了一声:“不好,江妹妹不见了!” 陆缙倏然回头,果然看见河面不知何时已经没了动静。 明明陆宛已经救上来了,那一瞬间,陆缙望着茫茫的水面,心底却比刚刚挖的更空,空落落的无处着落。 他自恃游刃有余,处变不惊,但事到临头,方知有自己也不能控制的时候。 譬如现在,他高估了自己的心硬,低估了江晚吟的决心。 往常他纵着她胡闹,只以为她是小打小闹,却不知她骨子里执拗至此,竟不惜伤害自己。 “回去找!” 陆缙朝岸上吩咐了一声,自己也随即回身游了回去。 可这湖三丈宽,寻人如何容易,数十人下了水,如泥牛入海,一无所获。 “江娘子恐怕已经沉水了吧,世子,咱们要不要折回去?” 许久后,有仆妇体力撑不住,扑腾着开口道。 “不准回,找不到你们也不必上岸了!”陆缙冷声道。 “是。”几个仆妇小厮一慌,不得已又扎了下去。 没多久,湖面又起了大风,暗流涌动,一波又一波,击打的人没法再待下去,有体力不支的险些被冲走,陆缙只能让人暂且上了岸。 他望着波涛汹涌的湖面,眉间紧蹙着,等湖面的风浪稍平,便点了人:“可以了,继续下水。” 然他尚未动身,袖子却忽然被扯住。 有人轻轻叫了他一声:“姐夫……” 他一回头,正看见江晚吟裹着毯子,不知何时已经上来了。 “你怎么在这?”陆缙浑身一僵。 江晚吟也觉得心有余悸,她指了指一旁的芦苇丛:“我刚刚被浪卷上来了,王妈妈发现了我。” 原来她从另一边上来了。 湖边风浪太大,他一时没注意。 陆缙瞥了一眼不远处的苇丛和追上来的王妈妈,幸好有惊无险,否则十个她也不够这么胡闹的。 他薄唇微抿,见她没事,又沉了脸:“刚刚谁让你下去的?” 江晚吟被当头一斥,略觉得怪异,迟疑地道:“没有人逼我,我自愿的。” “旁边那么多人,何曾需要你下水?” “人命关天,我刚好会水,便没多想。”江晚吟被水一呛,忍不住咳了几声。 “没多想,湖水那么冷,你真当你是铁打的?你如今正在这种时候……” “什么时候?” 江晚吟忽然抬了眼,若有所思的看着他。 她小日子这种事除了贴身的侍女,只有晚上同床的陆缙知道,可陆缙并不知道她和长姐晚上换了身份。 陆缙声音一顿,也发觉到了,改了口道:“你如今正在这种多病的时候,怎么能受冷?” 原来姐夫说的是她生病的事。 江晚吟抿了抿唇:“没事的,我水性好,再说,这不是好端端地回来了吗?” 陆缙火气更盛:“你若是回不来呢?湖面起了风你看不见?先上了岸你不知报平安,你知不知道多少人在找你,若是你没碰巧被风浪卷上来呢?” 陆缙沉声训斥着,江晚吟感觉自己发烧了,头晕乎乎的,什么都听不清。 她揉了揉眉心,扯着他的衣袖打断:“……可是姐夫,不管怎样,我救了陆宛,您难道不高兴吗?” 陆缙顿时止住声。 救了他妹妹,他该高兴才是。 与他亲妹妹相比,她一个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妻妹有什么紧要的? 一旁的安平似乎也不明白,正侧着目若有似无地打量着这边。 陆缙自己也说不出自己在气什么。 何况,连她自己都不爱惜自己,他又何必为她担心。 眼一垂,他看见江晚吟冻的乌青的嘴唇和发红的双颊那股烦闷更甚。 陆缙到底还是没说什么,转过了身,声音一如往常一般冷静:“高兴。” 明明说的是高兴,他声音却听不出半分高兴。 江晚吟望着陆缙的背影,愈发糊涂。 她本意借救了陆宛讨好他的,不知为何,反倒弄巧成拙,惹得他更生气。 “陆宛已经没事了,你也回去休息吧。”陆缙声音一沉,淡淡地吩咐道。 江晚吟想不明白,只好答应了一声:“好。” 她正要回去,忽然眼前一黑,趔趄了两步直直地倒了下去。 身后传来一阵惊呼,江晚吟一无所知,只记得倒下去前,仿佛有人托住了她。 陆缙亦是没想到江晚吟会晕过去,一回身揽住了她的腰,又拍拍她的脸颊:“怎么样?” 却没有回应。 再伸手一探,江晚吟额上烫的厉害。 披香院离得远,陆缙便吩咐暂且将人带到了立雪堂的一个偏房,又转头让人去请大夫:“脚步快些。” 吴大夫很快便来了,诊了脉后,当着一屋子小娘子的面不好多言,且江华容尚未赶到,长公主又在陆宛那里,他思来想去,便出了门,只同站在廊下的陆缙低声说了病情。 “世子,小娘子性命无虞了,等退了烧便能醒来,只是……” “只是什么?”陆缙听出他的吞吐。 吴大夫叹了口气:“只是这江小娘子来了癸水,又在湖水里泡了这么久,伤了身子,体虚气弱,日后恐、恐难有孕。” 这诊断对一个女子来说实在太过残忍。 陆缙陡然沉默下来。 隔着半开的窗,他回头望了眼那尚在昏睡中的人,声音放低:“……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 吴大夫沉思道:“不过小娘子年纪毕竟不大,好好调理兴许还有机会。” “好,我知道了,此事暂不要外传。”陆缙许久才开口。 “世子放心,我必不会乱说。”吴大夫连忙答应下来。 陆缙没再说话,摆摆手让大夫下去,只自己一个人凭栏迎风而立。 安平从江晚吟房内出来时,正看见陆缙沉默的背影。 他还是一贯的长身玉立,但双臂撑在栏杆上,眉目不虞,似乎在压着火气。 安平知道陆缙虽待人温和,骨子里却并不容易亲近,脸上更是少见波澜。 像今日这样,属实是少见。 安平盯着他的背影看了许久,才出声叫了一句:“表哥。” 陆缙仿佛没听见。 她又叫了两声,陆缙方回头:“你回来了,什么时候的事?” “没几日。”安平走过去,发觉他眉间蹙着,询问道,“宛宛已经救回来了,江妹妹也无事了,你怎么还皱着眉,是谁惹了你不高兴?” “没有。”陆缙声音淡淡的。 若是安平不提,他尚未发觉自己气的如此明显。 “有的。”安平道,“你不知,你从前不高兴的时候,就是这副样子。” 她边说边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冲他挤出一个“川”字。 陆缙看着她蓄意引他笑的样子,颇给面子地扯了下唇角:“一别两年,安平,你还是没变。” “变了的,只不过你没发现。”安平虽在笑,声音却低下去,“表哥你也变了。” “我变了什么?”陆缙问道。 “变了很多。”安平状似无意地打趣,“变得……平易近人了许多。” “怎么说?”陆缙倒是没发现。 “譬如,今日——”安平拉长了声音,“我记得从前常常有女子借落水接近你,好借肌肤之亲图个名分,可你从来都是视若无睹,今日倒是软了心肠,对这位江小娘子好似很关心” 她咬着关心两个字,微微加重。 其实这两个字她用的都极为克制。 那何止是关心,分明是紧张。 紧张中带着说不出的宠溺,众目睽睽之下他明明是在训斥,却盖不住的亲密,好像只有他能训斥,旁人试图附和反被他一个眼风扫了回去。 “有吗?”陆缙脸上没什么情绪,“毕竟是妻妹,来府里做客,不好让她出事,你表嫂会担心。何况宛宛也在,她虽然有过,总不能看着她不管。” “原来是怕表嫂担心,你们相处的很好?” “还行。” 安平哦了一声,却忽然笑了:“可是表哥,我记得你从前是不会,也不屑对人解释的。我不过问了一句,你却解释了这么多。你当真……只把这小娘子当成妻妹?” 她抬眼,试探地望向陆缙。 陆缙没说话,一回头,目光锐利。 安平立马投降:“我说笑的。” 第42章 试探 陆缙的确变了。 两年不见,他周身的气息沉稳许多。 薄唇微抿,不怒自威。 饶是安平这两年见惯了腥风血雨,被他看了一眼,仍是有些心惊。 “你想多了。” 紧接着,陆缙淡声道:“你也说两年了,人都是会变的,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我成了婚,要周全的事太多,自然不能从前一样随心所欲。” 陆缙在说到成婚时语气微微加重,安平立马便听出了他的提醒。 也对,他是成了婚的人,自然不会像从前一样,不想管的便不管。 再说,即便他当真对那个小娘子有意,又同她有何干系? 安平没身份,也没资格追问,便只轻轻一笑揭过去。 两人正说话间,江华容匆匆地赶到了,站到陆缙身边:“郎君,三妹妹如何了,我刚刚替你赶制秋衣,没曾想只离了一会儿,竟出了这样的事。” “人没事,只是高烧未退,尚未醒。”陆缙道。 “那便好。”江华容平了平气,“我平常便教导三妹妹要知恩图报,听闻当时事态紧急,会水的婆子的不多,幸好三妹妹跳了下去,否则宛宛……” 江华容说着便拿起了帕子,安平凑上去握了握她的手腕:“宛宛也无事,表嫂不必担心。” “那太好了,幸好老天保佑。”江华容拭了拭泪,反握住她指尖,“只是今日出了事,府里乱糟糟的,恐是没法好好招待你了,等改日我必定亲自上门作陪,郡主莫怪。” 安平心思敏感,听出来江华容这是在赶客。 她就那么忌惮她吗? 可她如今刚回,什么手段都还没使呢。 安平心底暗笑了一声。 这话的心思未免也太浅显了些,果然,下一刻,陆缙微微皱了眉。 安平却用眼神示意他,摇了摇头,顺着江华容的话说下去:“都是一家人,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宛宛同吟妹妹无事便好,我刚回,王府里一堆事等着收拾,改日收拾好了再请表嫂你上门,表嫂可一定要赏脸。” 江华容见安平还算识趣,也陪着笑脸:“好啊,我到时必定却之不恭。” 江华容还要说,陆缙却打断了她,语气微沉:“时候不早了,你去看三妹妹吧,我送安平回去。” 江华容听得陆缙要亲自去送,手中的帕子忽地收紧。 “不必了,我待在这府里的时候不必表哥你少,哪里需要你送。”安平也推辞道。 陆缙却直接抬了步:“走吧。” 安平便只好跟上去。 江华容盯着他们的背影,无端的又生了气。 两人走到了门口,陆缙负着手,微微侧目,对安平道:“今日是江氏说话不周,你莫要放在心上。” “无妨的,表哥你何必同我客气。”安平语气淡淡的,忽然又没头没脑的笑了一下,“其实,若是当初表哥你没去西北,换做是我,我未必会比她大方。” 陆缙眼帘一掀:“安平,都过去了,我成婚了。” “我不过打趣罢了,表哥你还是这么古板。”安平扑哧一笑,仿佛当真在打趣。 陆缙眉间却并未松,只淡声道:“你也不小了,卢麟已经不在了,也该想想婚事了。” “我知道,圣人可是允了我要赐婚呢,他说无论我相中哪家的郎君,只要开口,他便会为我赐婚。”安平浅笑道,说话时余光却在觑着陆缙。 陆缙头也未回,只说:“如此甚好,你父亲尚未回京,若是有拿不准的可让我母亲帮你参详参详。” 安平眼中划过一丝黯然,她偏过头应了一声:“这是当然,我从不与你们见外,你一贯知道的。不早了,马车来了,我走了。” 陆缙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目送她离开。 回府时,康平过来告知他陆宛也醒了,陆缙便回了立雪堂探望陆宛。 陆宛自小娇生惯养,这还是她头一回命悬一线,一看到陆缙,眼泪哗的涌了出来,扑上来便要抱住他手臂:“二哥,我好怕。” 陆缙侧身推了一步,避开她的涕泪:“有话好好说。” 这种时候他竟还嫌弃她的眼泪? 陆宛扑了空,顿时更委屈了,含着泪瞪了陆缙一眼:“二哥,你怎么这样!” “没有我,你现在恐怕还漂在河里。”陆缙语气不善。 陆宛顿时不敢再同他撒娇,心有余悸地吸了吸鼻子:“是我不好,谢谢二哥。” “你该谢的不止我,救你的还有一人,你记得吗?”陆缙道。 “我知道。”陆宛记得很清楚那双托着她的手,她虽娇蛮了些,性子却不坏,急着问道,“江姐姐醒了吗?” “尚未。”陆缙想起江晚吟,脸色一沉,“好端端的,你今日怎会落水?” “我在与表姐斗茶,想去采荷叶上的露珠,一不留神踩滑了,跌了下去……” “一不留神,你可知你一个不小心闹得府内人仰马翻,险些害了一条人命?”陆缙沉了声音。 “我、我也并非有意。”陆宛被陆缙一训,顿时缩了脖子,“我也没想到江姐姐会来救我,还害的她险些没上来。” “这话你不必跟我说,等人醒了,收起你的脾气,好好去道谢,否则下一回你怕是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陆缙压着火气道。 “我明白的。” 陆宛这回是当真被吓到了,头一垂,眼泪啪嗒掉了下来,样子好不可怜。 长公主正得了消息赶过来,一进门便瞧见陆宛这副模样,忙上前将人搂住,又乜了陆缙一眼:“你妹妹刚刚才醒,她又不是有心,即便犯了错,年纪尚小,你何苦这般严厉?” “她年纪尚小,怎么旁人和她是同个年纪,已经能舍身救人,她却只知闯祸?”陆缙提了声音。 “她……”长公主一噎,“好了好了,今日的确是多亏了这江小娘子,待会儿我多给她些赏赐便是。” “母亲想怎么赏?大夫说了,江晚吟落水伤了身,日后恐难再有孕。”陆缙掀了掀眼皮。 “怎会如此?” 陆宛瞪着双眼,这才知道自己闯了多大的祸事。 长公主亦是没想到,没人比她更清楚不能有孕其中的心酸。 且这小娘子尚未出阁,日后的婚事怕是难了。 怔愣了一会儿后,她叹了口气:“我倒是没想到,早就听说她身子不好,冒着风险还能去救宛宛,也难为她了,她既然是因宛宛得的病,无论说什么咱们也该治好她。” 说罢,长公主便派人去找擅长妇人内症的大夫,又吩咐周妈妈道:“这府里的药材、补品不管价值几何,只要对这江小娘子的病有益处,皆不必吝惜。” 想了想她又道:“等她醒了再叮嘱她,能治好自然好,治不好她的婚事也不必忧心,她若是愿意,婚事全都交由我来操办,我待她必会如陆宛一样,定会寻个让她满意的人家。” 长公主这话极为周到,周妈妈直慨叹:“有您这么帮衬着,这江小娘子也算是因祸得福了,想必便是她醒了,也定然不会有怨言。” 陆缙一听得母亲要帮江晚吟说亲,却微微僵滞,他正欲出言,外头忽又进来一个女使:“公主,江小娘子醒了!” “她醒的倒快,咱们且看看去。”长公主拉了陆宛便要起身。 “公主且慢。”那女使迟疑道,“江小娘子醒是醒了,不过大夫说她上岸时撞到了后脑,脑中恐是淤了血,双目暂时、暂时看不见了。” “怎还会伤到双眼,严重否?”长公主站了起来。 陆缙亦是侧目。 “倒不严重。”女使如实地回道,“大夫说只是一时的气血瘀滞,脉象上无大碍,开几服药养几日便好了。” “那就好。”长公主放了心,她思虑周全,转而又道,“虽不严重,但她双眼看不见到底行动不便,她那处又只有一个贴身女使并几个粗使的仆妇,怕是照顾不周,我看要不留在立雪堂同陆宛邻着住,等她好了再回去,宛宛你看如何?” 陆宛正心怀愧疚,闻言自然答应。 说罢,一行人便打算去瞧瞧江晚吟。 立雪堂的偏房里,江晚吟醒后眼前一片漆黑,着实茫然了一会儿。 很快,大夫解释后,她便也没多想。 只是受了寒,小腹疼的厉害,她蜷着身子,疼的额上直冒汗。 晴翠一边拧帕子,一边叹气:“娘子,我都跟您说了,不能跳,陆娘子那是长公主的独女,哪里会少的了人救,您但凡犹豫一刻,那些会水的仆妇小厮也该赶来了。您可知,您不但眼睛暂时看不见,身子恐怕……恐怕不能再有孕了。” 江晚吟指尖一蜷:“我猜到了。” “那您为何还要跳?” “怎么能不跳呢?” 江晚吟反问道,双目虽失了明,但眼中却格外的坚毅。 晴翠不明白她也没什么稀奇,实则若不设身处地,旁人确实不知她的处境有多难。 她的确是想报复长姐,但也要为自己和舅舅留好后路。 圆房这件事她虽是被长姐威逼,但她毕竟是帮凶,事发之后定然会被清算。 这些日子来陆缙对她的讨好毫无反应,她又没有别的凭仗,自然要多攒些别的筹码。 因此陆宛的命她必救。 再来一次,她还是会跳下去。 至于伤了身,的确在她意料之中,毕竟,这天底下哪有“既要”“且要”的好事? 她养在商贾之家,以物易物的道理她十分清楚,她想要筹码,也必得付出同等的东西。 如今这结局对她来说实在算不得坏,江晚吟想,甚至算得上是好事,到时她想抽身,也不会有什么麻烦。 她捂着小腹,只是有一事尚不明—— 陆缙得知她救了陆宛后,今日为何面带怒意? 他一贯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她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救了陆宛,这样合算的生意,他实在没必要生气。 除非……他在意她。 所以看不得她糟践自己。 江晚吟并不算愚钝,她只是不敢去猜这种可能。 但眼下似乎也没有更合理的解释了。 一想到这个可能,她心口突突的厉害。 她同裴时序青梅竹马,自然而然的走到了一起,在裴时序出事之前,江晚吟从没想过自己会同旁人在一起。 大约太过顺利,她也说不清他们究竟是怎么走到了一起,或许是裴时序刚来的那一年救了落水的她后,他们关系亲近了许多;或许是后来他带着她偷溜出去看花灯的时候,一点点生了情意;又或许是他和舅舅意见不合,舅舅气得要把他赶出去,她执意要跟他一起出去……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细水长流,顺其自然,她从不需要去猜他的想法。 陆缙则太不一样。 江晚吟敬他,畏他,看不透他,故而不敢想象他会为她动心乃至失了分寸。 这不就是她期待的吗?但事到临头的时候,江晚吟忽然不敢承受。 兴许……这不过是她自作多情呢? 江晚吟咬着下唇,心里烦的厉害。 她正心乱的时候,长公主领着陆宛来了,江晚吟便暂且压了心思。 长公主对她嘘寒问暖,无微不至,连陆宛待她也比从前亲近了许多,长公主甚至还提到要帮她料理婚事。 这属实是关心的过了头,超出了江晚吟预料。 江晚吟想说不必,长公主语气温柔却不容拒绝:“这是我们公府的心意,你不肯接受是信不过我不成?” 这话已经极为妥当,再不接受倒显得江晚吟不识好歹。 江晚吟便没法再拒绝了,又加之身体实在不适,她便留在了立雪堂里养伤。 然而立雪堂同前院离得更近了,陆缙却再没来看过她。 忽近忽远,忽冷忽热的,江晚吟越发摸不清楚陆缙的心意,只能当做什么都不知的压下。 一晃便是三日。 休养之后,江晚吟精神好多了,只是夏末还是热,加上她体寒,大夫不给用冰,每每睡醒后,口中都极为焦渴,后背也常常湿透。 这一日午睡过后,江晚吟睁开眼,眼底忽然能看见一团模糊的光影。 虽不分明,但隐约能辨出半掩的门前站着个黑影。 大约是晴翠,怕她热着,开了半扇门通通风吧。 江晚吟掀开被风吹的飘起的帷幔,有气无力的喊了声“渴”,打算等晴翠过来,让她将大夫叫来看看。 很快,一盏茶便递到了她手边。 江晚吟这几日一直在吃药,浑身乏力,格外惫懒,连眼也未睁,干脆就着那只手低下头去吃茶。 一盏茶吃了半盏,温水入脾,口中的焦渴缓解了许多。 “再倾些。” 江晚吟觉得不够,又吩咐道。 于是那只手又往下倾了些,这一靠近,江晚吟微微睁眼,却看见了一只过分宽大,骨节分明的手。 虽看不分明,但这手的尺寸,显然不是晴翠。 午后正是日光极盛的时候,江晚吟浑身一僵,浑身发凉。 她用余光瞥了一眼,看见了一身玄色直缀,再往上,面目虽还模糊,但这独一无二、高大挺拔的身形,不用问,便知是谁。 是陆缙。 可陆缙怎会突然出现在她房间,还代替晴翠替她倒水? 江晚吟一口茶堵在嗓子眼,无法动弹。 陆缙亦是鬼使神差。 这几日他正在气头上,不想见她,今日听见陆宛彻底好了,才过来看看。 路过江晚吟的房间时,发觉她门没关,他便随手替她掩上。 关门时又忽然听见她喊渴,他本不想管,但屋子里的丫头婆子却一个不见,大约是躲到哪个阴凉处偷懒去了,他又只好进了门帮她倒一盏茶。 未曾想,她直接就着他的手饮起了茶。 这般亲密,一时倒不好承认身份。 反正江晚吟暂时也看不见,于是陆缙便将错就错,手腕一倾,算是发了善心,好心地多喂她几口,等她喝完再出去。 只是他不知,江晚吟正好能看见了。 江晚吟埋在陆缙手上吃着茶,现在心情极度复杂。 眼盲有眼盲的好处,反倒能看见平日里那些深藏不露的情愫。 譬如现在,陆缙此时的举动无疑是极为亲密的,甚至怕她未束的发丝垂到碗里,轻柔的将她垂落的发丝一撩,挂到了耳际。 江晚吟状若不知,小口小口抿着茶水,心慌之下却不知茶水是何滋味。 若说之前她还以为自己是自作多情,此刻看见陆缙对她的亲昵,却无需再怀疑了。 他果然对她有意。 只是不知他是何时对她起了心思,又到了何种地步。 江晚吟眼睫一眨,打算试探试探,于是仍然装出一副双目失明,什么都没发现的样子,将他当做晴翠一样吩咐道:“有点凉了,我要热的,你帮我换一杯。” 说完,她强装镇定,小心的观察陆缙的反应。 陆缙微微挑眉,却没说什么,转身又从容地替她换了一杯热的。 冒着热气的茶递到了江晚吟面前,陆缙举动丝毫不见不耐。 江晚吟心口又是一晃。 她抿了几口,扭过了头,轻轻咳了几声:“太淡了,我口中无味,你再帮我拿一颗蜜饯来。” 陆缙心思敏锐,疑心江晚吟是发现了。 再一垂眸,打量了江晚吟一眼,发觉她双目放空,眼神空洞,仍是一副失明的样子,便没多想,又转身从果盘里替她取了一枚糖渍青梅,塞到她嘴里。 只是当他撤出手,指尖却被咬住了一截。 微湿的触感一擦过,一股熟悉的感觉直冲天灵盖,陆缙喉间轻微滑动,沉沉地盯着江晚吟。 江晚吟却若无其事,仿佛刚刚当真只是不小心,甚至冲他笑了一下:“这青梅真甜,晴翠,你不妨也尝尝。” “晴翠,你怎么不说话?” “喔,我忘了,你早上说过你着了凉,嗓子哑了。” 江晚吟自说自话,腼腆的笑了下。 陆缙没说话,只转身扯了张帕子慢条斯理地擦了下指尖,往日的记忆如潮水般涌过来,惹得他浑身窜起一股热意。 等身后传来衣料坠地的声音,陆缙方压下不合时宜的情绪,回头察看。 这一回头,却看见江晚吟咬着唇,又唤了他一声:“晴翠,我好像起疹子了,你替我将妆奁旁边的香粉拿过来扑一扑。” 陆缙从善如流,拨了拨珠翠钗环,从中拈起了一个掌心大的鎏金香粉盒递了过去。 江晚吟却没接,反倒解开褙子,缓缓转过了身。 “我看不见,你帮我将抹胸解开,好不好?” 她轻声道,声音清清浅浅的,毫不设防地将背上一根藕荷色带子塞到了他手里。 那带子尚有余温,勒的她微微颤着,几乎快绷不住。 陆缙指尖一烫,手中的香粉盒“咣当”一声坠了地。 第43章 冲撞 那带子不过一指宽,绕到后面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绷的极紧,像被拉满的弓,又像被拨紧的琴弦。 无需太用力。 陆缙很清楚,他只要食指一勾,轻易便会崩断、弹出来。 毕竟他在晚上曾试过无数次。但即便再熟练,白日的冲击力要远胜漆黑的夜晚。 尤其在午后,日光最盛的时候,刺眼的光照的连带子上细密的针脚都看的清,遑论那如羊脂玉一般一丝杂色都没有的背。 一根带子攥在他手中,好似攥住了她半条命。 江晚吟也不像看起来那般淡定,脸颊亦是樱晕,她抚了下心口,才镇静地道:“粉盒掉了,你捡一捡。” 陆缙听见她声音,思绪顿时回转,手一松,江晚吟颈上立马弹出一道痕。 她低吟了一声。 陆缙喉结亦是跟着滚了滚。 一根带子便能如此,若是他的手攥上去……香粉盒咔哒一声扣上,倏地又盖住了他的念头。 四下寂静,铿然一叶。 江晚吟听着粉盒锁上的声音也跟着颤了一下。 紧接着,陆缙起身时腰间佩戴的匕首上的穗子垂了下来,正好擦过江晚吟的腰。 又轻又软,顺着她的脊骨往上爬,掀起一股难言的痒意。 江晚吟双手一抓,攥紧了枕巾。 她本是随意找的借口,此刻浑身仿佛当真起了疹子,分外不自在。 偏偏那剑穗还是她自己送的。 江晚吟欲哭无泪,想躲又不能,只能抿着唇忍着。 等陆缙起身的时候,一垂眸,轻易便发现她被穗子掠过之处皆泛起了点点的红。 江晚吟也发觉自己实在脸皮太薄,陆缙还没怎么样,她自己倒是先红了脸。 她胡乱地伸手抓过粉盒,压着砰砰的心跳轻声催促道:“我热,先帮我解开吧。” 屋子里没用冰,陆缙亦是出了汗,勾着那根带子的手打了滑,正欲扯开时,外间忽然传来一阵窸窣的响动。 ——是晴翠。 陆缙倏然回头。 晴翠一进门,便看见站在榻边的陆缙。 这也就罢了,关键是……他指上还勾着一根细细的带子。 晴翠一激灵便要喊出口,却被陆缙眼风一扫,生生又咽了回去。 “过来。” 陆缙用眼神无声地示意道。 明明这是江晚吟的房间,但陆缙气场太强,晴翠被他镇的硬生生没反应过来,顺从的过去替了他。 江晚吟亦是没想到晴翠突然回来了,脸颊烫的厉害。 且陆缙刚刚分外克制,连手指也没碰到她脊背一下,料想他对她即便有意,情意也尚浅,完全不足以让他心乱。 她略有些丧气,又加之脸热,并不敢拆穿。 被陆缙盯着,晴翠亦是如坐针毡,一个字不敢多说。 安顿完江晚吟睡下,她才硬着头皮出去见了陆缙。 陆缙神色倒是坦然,如实地道:“屋子里热,婆子们都躲懒去了,你们娘子醒来找不到人,双目又看不见,把我当成了你,你莫要误会。” 晴翠本就是躲懒了一会儿,被他一敲打,连忙低下了头:“世子放心,奴婢下回不敢了。” 陆缙谅她也不敢多说。 实则便是说了也没什么。 “你去吧。”他吩咐道。 陆缙一松口,晴翠活像逃过了一劫,连忙碎步回了房去。 如此气势实在摄人,也不知小娘子素日里是怎么忍受过来的,晴翠腹诽道。 站在廊下被冷风一吹,陆缙亦是觉得荒唐。 刚刚他险些冲动行事。 她身子尚未大好,是万万动不得的。 且她双眼也看不见,这个时候动她未免太欺负人。 陆缙捏了下眉心,回了前院饮了两杯冷茶后方淡下来。 但从这次跳水救人他也算是看出来了,江晚吟平日里虽看起来温温吞吞,但骨子里是个倔强的。 想来也是,毕竟杀母之仇,如何能轻易搁下? 她又没什么凭仗,便只能拿命去博。 陆缙本意是想看看她能做到哪一步,但如今已超出他预期,再继续放纵,她恐会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是时候收网了。 陆缙指腹搭在那封早已写好的休书上,缓缓抽了出来。 次日一早 决定之后,陆缙借着请安的名义去了立雪堂,打算将这一切先告知母亲,免得她身子不好,陡然受惊。 然母亲的一句话,却打消了他的念头。 “你来的正好,你不来我也要派人去请你,我今日进了宫,有一桩要紧的事要同你相商。”长公主撇了撇茶盖。 “什么事?”陆缙见母亲有话,便让她先说。 长公主却反倒迟疑了起来:“其实依你父亲的意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此事我不该问你的。但我想着你是个有主意的,两年前你祖母擅自为你聘了江氏,并不十分合你的心意,因此这回我还是想听听你的意思。” “母亲这是何意?”陆缙搁下茶盏,以为她已然知道了江氏的事。 陆宛今日也在,她颇为不解:“二哥已经成婚了,母亲这意思是又要为他说亲?” “你猜的不错。”长公主点头,又看向陆缙,“前些日子安平回京了,她那未婚夫病逝了,如今正没个着落,平南王老来得女,膝下只这一个独女,他又立了功,圣人便许诺要为安平赐婚,此事……你可知晓?” “……知道。” 陆缙听出了母亲的言外之意,指骨搭在桌面上轻轻叩着。 陆宛也明白过来了,大着舌头:“难不成,表姐还是想嫁给二哥?” “正是。”长公主道,也略觉烦扰。 “可二哥已经成婚了,表姐怎么嫁过来,难不成要让二哥休妻?”陆宛不解,她思忖道,“二嫂虽与我的脾性不大相投,但她并无大过,且守了二哥两年,这京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此事已传为佳话,这个时候二哥若是休妻必会陷公府于不仁不义的境地,连他自己怕是也难免被人背后指点。” 陆宛虽任性了些,但大是大非上还是分得清的,她纵然再喜欢安平,也不能断送了公府的名声。 长公主自然比她更清楚:“这个道理我知道,安平也知道,平南王更是知道,所以安平并非是要你二哥休妻,而是嫁过来做平妻。” “……平妻?”陆宛吃惊。 她倒是听过,前些年南方洪涝,不少人流离失所,在他乡另觅旁人,后夫妇又偶然相认,两个妻皆是明媒正娶,不好分出妻妾来,便干脆皆称为妻,是为平妻。 也有兼祧的,一人担两房,也为平妻。 纵然这样的例子再多,可以郡主之尊做平妻的还是头一个。 “如此,岂不是太委屈了表姐,她当真愿意?”陆宛问。 “我也这样问过,但安平对当年之事始终放不下,执意如此,且圣人之前又亲口允了她赐婚,我也不好说什么,便想着回来问问你二哥。”长公主看向陆缙,“二郎,此事你意下如何?” 陆缙本意是想将江氏的事揭出来,抬了江晚吟,没成想安平突然回来了。 若是他此时说出真相,休了江氏,安平有圣人赐婚,连平妻也不必做了,必然会直接嫁过来。 如此一来,江晚吟便无处搁了。 看来,江氏暂且休不得,须等安平的事落定才好。 陆缙眉头一皱,回拒道:“简直胡闹,安平昏了头也便罢了,母亲你怎能顺着她一起?” “我只把安平当做妹妹,且平妻之事实在太过荒唐,纵然民间有先例,但毕竟是少数,一家不容二主,为家宅安宁,依儿子所见,此事并不合适,母亲还是让安平趁早打消念头。” “实则我也是这般想的。”长公主一见陆缙皱眉,搁下了杯子也解释道,“先前我是见你同江氏并不亲近,且安平又是知根知底的才对你提了一提,你既不愿便罢了,毕竟圣人虽允诺了要赐婚,却也不能逼着人休妻,我改日同平南王婉拒了便是。” “那母亲趁早办吧。”陆缙熟悉安平的性子,她自小便十分好强,拖的越晚恐会越让她误会。 长公主答应下来,忽然又想起:“对了,我刚刚看你似是有话要说的样子,是何事?” 陆缙本是为江氏的事而来的,此时是说不得了,随意寻了个借口:“没什么,只是近来上京也有了红莲教的踪迹,昨日他们刚绑了一个官眷,砍了手脚丢到了大街上,引得人心惶惶,圣人知道我在河湟时曾同他们交过手,着我协同京兆尹稽查,我来是想让母亲你小心些,近日如非必要暂不要出门,便是出门也记得带上些人手。” “上京竟也有了?”长公主叹了口气,“这帮匪类着实凶狠,我知晓了,你也留心些。” “儿子明白。” 陆缙应了一声,尤其又叮嘱了好动的陆宛几句,便起身告辞。 出门时,迎面正巧碰上了江华容。 江华容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陆缙,因着小日子,他已数日没来后院,江华容正想找个机会同他说说话,于是便迎上去:“郎君,你是来看宛宛的?” 陆缙无意与她多言,淡淡嗯了一声。 当看到她身旁女使手中抱着的猫时,他声音又一沉:“这是给陆宛送的?她怕猫,不必送了。” 这猫,江华容本意的确是想给陆宛送的。 但此时若是承认未免显得她对小姑子太不上心,毕竟哪有嫁来公府两年都不知陆宛怕什么的道理。 汗颜之下,江华容又改了口:“不是,郎君你误会了,这猫是打算给三妹妹的,她眼睛看不见,一个人待着难免无聊,我便想着给她送些解闷的玩意儿。至于宛宛,我给她做了些吃食,晚些时候便送过来。郎君,你瞧这猫好看吗?” 这猫通体雪白,无一丝杂色,且双瞳异色,一个宝石蓝,一个琥珀色,的确极为漂亮。 在女使臂弯中懒洋洋蜷着的模样,莫名又有些江晚吟。 陆缙忽然想起昨日看见的雪白的背,眸色一暗,低沉地道:“好看。” “我也觉着。”江华容得了他赞许,话愈发的多,“这猫是从专从西域运过来的,想来三妹妹定然喜欢。” 陆缙嗯了一声:“你倒是周全,正好,这几日我尚未探望过她,也该去看一看,今日便一起去。” “没什么,都是这个当姐姐的应做的罢了。” 江华容笑着道,便同陆缙一起去见江晚吟。 谁知,这猫是个有野性的,刚进了门,晴翠去接时,这猫突然弓着身子狠狠的挠了晴翠一爪子,然后流星一般的窜了出去。 “当心!”陆缙道。 江华容连忙偏身躲开。 江晚吟虽能看见,眼睛到底没好全,被这猫猛然一窜,躲闪不及,趔趄着往前扑了过去,差点撞上桌子的拐角。 陆缙眼疾手快,一把拦住她的腰。 然避开了拐角,两个人却一起倒在了门上。 原本该江晚吟撞上的,但陆缙攥着她的腰掉了个身,自己后背重重的撞上,闷哼了一声。 江晚吟则摔在了他身上。 “这小畜生!” 江华容胳臂上也被挠了一道,竖着眉骂道。 再一抬头,却看见陆缙正抱着抱着江晚吟抵.在门上,双目圆睁。 在场的女使也纷纷垂下了头。 江晚吟也是一怔,回过神立马推了开:“阿姐,是谁救了我?” 江华容这才想起来江晚吟双眼现在看不见。 同一个看不见的人怎好计较? 江华容只能将她拉过来:“没谁,是你姐夫顺手帮了你一把。” 江晚吟仿佛刚刚知道一般,低声道谢:“谢过姐夫。” 陆缙扫视她一遍,略一沉吟后,他方理了理衣襟道:“无碍。” 此时,那猫已经被康平摁住了。 康平抓着那猫的后颈问道:“可算逮到了,这猫还要不要?” 江华容刚想说不要,江晚吟却先她一步:“留下吧,它大约只是一时不熟悉。” 江华容见她开了口,也没拒绝,只说:“如此也好,这猫通体雪白,双瞳异色,我费了好大力气,等你眼睛好了亲眼看了必定会欢喜。” “是吗?”江晚吟浅浅笑了下,“它窜过去时我握了下,摸到它尾巴似乎也挺长的,不知是什么品种,真想亲眼看一看。” “听说是波斯种。”江华容敷衍地回道。 再一定睛,她忽然意识到不对。 这分明,是只无尾猫。 那江晚吟刚刚说的是……她脸色顿时大变,直勾勾地盯着江晚吟:“你——” 江晚吟却一脸茫然,双目无神,看向江华容:“怎么了,阿姐,我哪里说错话了吗?” 江华容尚未开口,站在她身后的陆缙从喉间低沉的笑了一声。 第44章 强掳 除了样貌,江晚吟最吸引人的便是一把好嗓子。 声音清灵如山涧鸟鸣,又不过分甜腻。 此刻,明眸皓齿,浅浅的笑着,实在让人无法想象这张嘴会骗人。 饶是江华容这样不喜江晚吟的,也生不出怀疑来,她遮掩过去:“没什么,距离落水也四日了,我瞧着你身子恢复的差不多了,眼睛如何了?” 江晚吟抬起纤长的食指按了眼皮,摇头:“还是看不见,大夫说了大约是撞的有些重,须再等上三五日,阿姐不必为我忧心,你手臂的伤如何了?” 江华容哪里是为她忧心,她盯着她双眼又确认了一遍,从中看不出丝毫的情绪,疑心是自己想多了。 也对,江晚吟又不知她母亲的事,谅她不会,也不敢,这么公然挑衅。 江华容被她一提醒,才看见腕上的伤。 这小畜生竟然给她闹出三道爪痕,长长的一直拖到了手面上。 她这几日正应邀去平南王府赴宴,若是留了疤,到时岂不是要在众人面前丢脸? 尤其在安平面前,江华容更是不能容忍。 要不是江晚吟开了口保下这猫,江华容宰了这猫的心都有了,当下也顾不得计较,忙叫女使传了大夫来。 晴翠手上伤的倒是不算重,收拾完,她才有闲心打量了一眼这挠伤她的猫,这一看不得了,脱口而出:“咦,这猫分明没有尾巴,娘子怕不是摸错了吧?” 江华容刚刚将此事揭过去,闻言按着帕子不语。 康平此时才恍然大悟,眼珠子一转,立马低了头。 陆缙神色一如从前,捏着杯子抿了口茶,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江晚吟也丝毫不见异色,微微凝了眉:“是么,那大约是我错了罢,这猫格外灵活,从我手中一钻,须臾便窜过去,我握到的恐怕是它的腿?又粗又壮的,真是可爱,想来这猫一定极为肥硕吧?” “可不是,活像个肉墩,油光水滑的,滑的快沾不住手了。”晴翠掂了掂,颇为吃力。 “这就对了。”江晚吟微微笑,“把它抱过来再叫我摸摸。” 猫这东西,生的太漂亮总让人心生怪异。 此刻江晚吟抱着猫,二者一样的白,眼眸一样的清透,看着仿佛她是她怀里的猫成了精似的。 江华容眼神掠过白猫那健硕的四肢,又落到陆缙身上,思忖道,若刚刚江晚吟握的是旁的,陆缙可不会陪她演戏。 可他却神态自若。 江华容便以为自己是误会了,找了缘由岔开了话题:“近日我有个闺中密友被红莲教的人抓了,同她夫君一起被砍了手脚丢在了大街上,惨不忍睹,听闻此事郎君你也从中督办,不知查的如何了?” “那是你的密友?” 一提起正事,陆缙搁下了杯盏,看向江华容。 “可不是,她本家姓张,单名一个嫣字,是承平伯府的三娘子,三年前嫁到永宁伯府去了。她夫君是个户部主簿,姓周,官虽不大,却是个肥差,专管卖官鬻爵的,平日里找她们夫妇捐官的数不胜数。”江华容幽幽地道,“不久前我在平南王府遇到她,只见她满头珠翠的,金钗上的南珠比母亲给我的那颗还要大,好不神气!连走路都扬着头,乜着眼,谁曾想一转眼她竟落得如此下场了,真叫人难受……” 江华容说罢拿帕子擦了擦眼,似是极为难受。 “捐官?”陆缙叩了下桌案,眼帘一掀,“这种事,你可有替人做过?” 捐官这种事并不稀奇,对于捐虚衔的,上面的为了填补国库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捐实职,却会影响到一方主政,着实不算好事。 国公府规矩森严,陆缙更是清正自持,一贯不沾染这种事。 但伯府规矩却没那么重,顾氏是做惯了这种事的,否则以忠勇伯那点微薄的薪俸伯府恐怕早就是个空壳子了,连表面风光都维持不住。 江华容跟着母亲也学了不少,高嫁之后,不少人惦记她的身份求到她身上来,她一时被奉承的昏了头,私下了牵了不少线。 也正是因此尝到了甜头,她才会经人介绍遇上裴时序,有了后面那么一系列难以言说的荒唐事。 不过自从出了裴时序那桩事后,她却再也不敢了。 江华容生怕陆缙知道她那段荒唐事,连忙摇头:“我、我哪里敢,我不过是同她走的近些罢了,郎君莫要误会。” 陆缙瞥了她一眼,敲打道:“你没做过自然更好,若是有做过趁早说出来,我还能解决一二。你不知,他们夫妇正是折在了这上头。京兆尹对外只说砍了手脚,实则,同他们夫妇的断手一起被扔下的,还有几张卖官的名录。红莲教的人放话说了,接下来便要按照剩下账簿上的名字挑人,被他们挑中的是什么下场,你也看到了。” 这红莲教源出净土宗,信奉“弥勒下生”。 以普化在家清信之士为号召,宣称信教之人只需在家出家,不需穿僧衣,也不用剃发,夜聚明散,无影无踪。自从绥州洪灾,吸纳了数万流民之后,短短两年便如雨后春笋一般壮大起来。 红莲教最恨贪官污吏,奸僧淫佛,教义更是声称杀一个贪官污吏可攒下五份功德,杀一个奸僧淫佛可得两份功德,所到之处,杀了不少贪官污吏,地方豪强。 只是之前这些人还只在地方州郡,这回却突然辗转到上京,着实惹得人心惶惶。 江华容一听得那账簿,额头青筋突突直跳。 她望了望目光锐利的陆缙,手心出了汗,她何尝不怕惹上这群杀人不眨眼的疯子,但若是将裴时序的事抖落出来,她现在便活不成了。 江华容思来想去,还是没敢说出口,抿了抿唇仍是摇头:“当真没有,夫君你不在的两年,我生怕旁人说闲话,成日里在家宅侍奉母亲同祖母,鲜少出门,哪里敢做这样的事。” 陆缙打量了她一眼,暂未看出异样。 这件事他已经给了她机会,仁至义尽,若是她当真出什么事,也怪不到他头上。 于是陆缙一拂袖,淡声道:“你没有便罢了,这几日红莲教的人正肆虐,你即便没做过,出门也记得当心些。” 江华容应了一声:“我知晓的,这几日不出门便是。” 江晚吟也没料到这账簿竟会牵扯到这么多事。 那个周主簿,她倒是有些印象,面皮白白净净的,说话也和气,江晚吟实在难想象他被砍断手脚的惨状。 还有那账簿,江晚吟自小便跟着舅舅学做账,记性极好,当时借着长姐的名义同周主簿见面时,她清清楚楚看到了长姐的名字,总得有十数个。 那本账簿上一共不过百余个人,长姐被盯上的概率,恐怕……不低。 身居高位,这个姐姐行事还如此之张狂。 当真是出乎她意料。 江晚吟叹了口气,看来恐怕不必她动手,江华容先要被旁人清算了。 三个人各怀心思,只顾着说话,桌上的茶已经凉了,只等饮罢一杯茶这一局也该散了。 江晚吟捏着杯子抿了一口,正搁下时,江华容眼一斜,忽然按住她手腕。 “怎么了?”江晚吟不解。 “你刚刚,用的是你姐夫的杯子。”江华容盯着她道。 “……是吗?”江晚吟连忙缩了手,脸颊微微烫,“阿姐,我看不见,我、我并非有意的。” 又抬起头,同陆缙道了歉:“对不住姐夫。” “无妨。”陆缙淡声道。 江华容一看陆缙都不说什么,顿时头更疼了,想责骂又不好同一个看不见的人计较,便烦闷的斥了江晚吟一声:“虽是无心,你下回也当注意些。” “我知晓了。” 江晚吟嗯了一声,缓缓放下了杯子,送他们出去。 转身时,陆缙目光一垂,却忽然发现那杯子上的唇脂刚好印在他的唇留下的相同位置。 他又多看了一眼江晚吟的眼,心下已经有了计量,擦身而过时轻轻笑了一声。 平南王府 安平这两日颇不好受。 尽管那日已经试探过陆缙,知道了他的意思,但当真被拒时,安平还是又羞又气。 可如今她父王已经箭在弦上,这桩婚事便是不成也得成。 长公主视她如亲女,断然没有不应的道理。 那问题便只可能出在陆缙身上。 安详沉思道,陆缙不点头一定是为了江氏,从那日所见,他虽不喜江氏,但对她敬重有余,且江氏等了他两年,出于名声他也不能弃江氏于不顾。 但……若是没有江氏呢? 安平生下来便没了母亲,亦没个兄弟姐妹,她自小便被平南王当成男孩子养,心思果决,念头一起,便有了决定。 何况不过是一个没落伯府的女儿,动了便动了。 她擦擦泪,吩咐身边的长史道:“那个人不是说江华容也在那本账簿上吗?那便动手吧,倒也不需伤了她性命,最好是掳去一两日,将消息放出去,闹得满城风雨的,再寻个人多的时候剥了她衣裳,并着那几张写了她帮忙牵线的账簿当街丢下来。到时候流言一传开,即便国公府不休她,想来她也没脸面自己再待下去。如此一来,是红莲教做的恶,有周主簿的先例在前,也能与咱们撇清干系。” 这是要毁了江氏的名声啊。 手段虽阴狠了些,却着实有效。 长史答应了一声,出了门便吩咐了去暗中通传。 安平交代完,心口的气闷方缓解些。只是不知江华容这几日是受了敲打还是如何,往常她最喜赴宴,这几日却一直不出门,让人迟迟找不着立绘。 安平又不想在江华容到王府赴宴的时候动手,免得令人生疑,便只好按兵不动。 她正心焦的时候,距离平南王府宴请的前一日,江华容却突然出了门。 正中下怀。 安平立马将消息让人递了过去,她想,那人的手段她是知道的,定然不会有闪失。 开国公府 自从知道红莲教那群亡命徒盯上了那本账簿之后,江华容这几日惴惴不安,生怕落得同张嫣一样的下场,并不敢出门。 但陆缙已经起了疑,且正在协同稽查这桩案子,江华容生怕他查到账簿,知道她做的事。 她食不下咽,卧不安寝,在这府里她又没个支招的,思来想去,便打算回府去,找母亲问一问该如何是好。 正巧,族老那边已经说通了,林姨娘这几日便可入祖坟,于是江华容便借着陪江晚吟回府看林姨娘的名义一起回了府。 她们出门的时候是早晨,车马如流,人声鼎沸,上京同过往一样,并无异样。 前几日被丢到街上的断肢残骸似乎早已无人在意。 回了伯府后,江晚吟同父亲一起去了祖父祭拜林姨娘,江华容则去寻了顾氏。 见到顾氏,江华容这些日子的担惊受怕全涌了上来,一进府,便叫人关紧了门,眼泪唰地掉了下来:“阿娘,你听说了么,张娘子死了,周主簿也死了,听说是被红莲教的人盯上了,那本账簿上也有不少我的名字,我该如何是好?” “哭什么!”顾氏心疼地替她擦了擦泪,“死了便死了,你同他们可不一样,你如今是开国公府的长孙媳,国公府又是这京中序首的权贵世家,那些人是疯了不成才敢动你!依我看,那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说什么‘弥勒下生’,‘替天行道’,不过是赚赚名声,忽悠那些贱民的幌子罢了,同山贼没什么两样,他们不敢动你的。” “可张娘子刚被砍了手脚,丢到了大街上……” “这指不定是谁做的呢,我看啊,你还是太年轻!”顾氏笑了一声,“那户部主簿可是个肥差,多少人惦记着,恐怕是有些眼红的冒充了红莲教行事,买-凶杀人罢了。你忘了,当初杀那个姓裴的时候,我不是也教你做过同样的事,让手底下人伪装成了山贼,好遮掩遮掩?” “……这倒也是。”江华容被母亲一开解,顿觉有理,但想起陆缙,仍是有些后怕,“可阿娘,便是暂且不提这劳什子邪-教的事,陆缙正在协同京兆尹稽查周主簿的死因,若是让他发现了账簿,知道我同裴时序的事,我、我又该如何是好?” “这倒是个麻烦……” 顾氏微微皱了眉,她听闻这位女婿手段十分了得,让他查出来恐怕是迟早的事。 “你一共替人牵了几条线?”顾氏问。 “大约得有十来个吧。”江华容想了想。 “糊涂!”顾氏倏地站起,怒斥道,“我当初是怎么同你说的,这些事做可以,但不能做的太过,短短两年,你就搞出这么多,你是生怕陆家发现不了?” 江华容现在也觉得后悔:“我也不想的,阿娘,可高嫁之后,那些婶娘伯娘日日的往我跟前凑,各种东西变着花样的送,郎君又不在,我难免受用了些,不知不觉便做了这么多了,现在想想,莫说是你,我自己都不敢信。” “你……”一提到那空度的两年,顾氏又止不住心疼,叹了口气,“也罢,这也不失为一桩好事,总归你替人牵了十几条,这裴时序放在里面也不突出。且裴时序不过一介商贾,陆缙又不知他是何人。他便是查到了也顶多知道你卖官鬻爵,必定查不到私情上去。若是当真事发了,你千万记住,一口咬定同这些人只有银钱关系,再无旁的,然后再哭哭这两年的不易,想来,到时你顶多被斥责一顿,禁足一段时日便无大碍了。” 江华容这几日也是急糊涂了,也对,陆缙又不知道裴时序是何人,怎会往私情上猜? “阿娘,多亏了你,否则我可如何是好。”江华容擦了泪,抿着唇笑了。 “瞧你这出息,这算什么,等你养好了身子,再赶走江晚吟,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快别哭了,来都来了,我让吴大夫过来替你施针。” 江华容嗯了一声,便洗了脸,去见了吴大夫。 针灸了一下午后,到了傍晚,江华容顿觉浑身气血通畅了许多,又听吴大夫说她再养上一月,大约便能好个七八成了,顿时喜笑颜开。 会过去的,当初意外有孕那么凶险她都撑过去了,还怕什么劳什子教会? 暮色四合,停云蔼蔼,等江华容诊完脉后,江晚吟刚好也从祖坟回来了。 眼尾微微红着,一看便哭了许久。 不过是下个葬她便哭成这样,若是知道了林姨娘的事…… 江华容捏了捏手心,全当无事的扶了她上马车:“林姨娘已经入土为安了,你还有何伤心的,快擦擦吧,在外人面前不像个样子。” 江晚吟了却一桩心事,着实轻松了些,便没再哭下去。 两个人一前一后的上了马车,朝着国公府驶去。 伯府同公府隔的颇远,开国公府地位显赫,宅子也在京里一等一的好地方,朱雀大街的头一户。 忠勇伯府却在西边,得绕过半个上京方能到。 这一路上颇耽误时辰,江华容一贯吃不得苦,便阖着眼打算休憩休憩。 江晚吟今日颇为劳神,又亲手在母亲墓前栽了树,也颇为疲累,沉沉的睡了过去。 车轮悠悠的转着,行驶到一条人迹较少的窄巷子时,突然,从那巷子深处冲上来一群人,往前洒了钉子。 车夫始料不及,飞奔的马一踏上去长长地嘶鸣一声,高高扬起了前蹄,差点晃的人仰马翻。 “大胆,何处来的泼皮无赖,知道这是谁的马车吗?”车夫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方勒住缰绳,气急败坏。 这洒钉子是巷子里那些泼皮拦路戏耍行人常使的手段,车夫只以为今日是遇上了,便打算教训他们一番。 几个护卫却觉得不对,按住了车夫:“退后。” 紧接着,他们便拔了刀警惕的四下环视。 车夫陡然想起京中的传闻,也心生惧意,立马缩了回去。 果然,下一刻,那巷子里突然冲上来一群执着弩/箭的人,二话不说,便冲着他们动手。 “是红莲教!快,保护夫人!”护卫大叫道。 车厢里,原本在休息的江晚吟立马清醒过来。 江华容闻言顿时也睁了眼。 他们……他们竟真来了! 江华容立马缩到车厢深处,抓紧了孙妈妈的袖子。 “怎么办,嬷嬷,他们一定是冲我来的!” “这群天杀的,竟真敢对您动手!” 孙妈妈也慌了神,掀开了帘子往外一看,只见外面来人不少,此刻已经打做一团。 而他们带的护卫并不多,眼看便要落了下风。 “夫人,周围都是人,逃是逃不掉了。”孙妈妈被外面的刀光一闪,唬的立马放下了帘子。 “那怎么办,我不想死,嬷嬷你快想想办法!” 江华容从未像此刻这般绝望,落到这些人手里,她恐怕下场要比死还惨,慌张地攥死了孙妈妈的手臂。 晴翠也慌的不行,江晚吟努力镇定下来,想来这群人应当是冲着江华容来的,只要躲开她想来便不会太麻烦,当机立断便要下车。 “你不许走!”江华容一把扯住她。 看到面容相似的江晚吟,突然起了一个主意。 如今这红莲教是冲着她来的,偏偏江晚吟同她面容相似,又是黑夜,外人恐难分辨出来。 于是江华容一咬牙,对孙妈妈道:“摁住她。” 孙妈妈愣了一下,突然明白过来江华容的意思:“您这是要……” “动手啊。”江华容怒视道。 孙妈妈暗叹了一声作孽,还是不得不答应,念叨了一句“得罪了”,一把扑上去,从后面牢牢地抱住江晚吟。 “娘子!” 晴翠也看出了她们的意图,她飞身想去拦,却被江华容一巴掌扇到了车厢上,撞晕了过去。 “晴翠!”江晚吟着急的挣扎,孙妈妈却死死攥着她不放。 紧接着,江华容便飞快的卸了自己头上的钗环,插到了江晚吟头上。 江晚吟往后躲着,却被江华容按住了后颈,一一插了上去。 江晚吟圆睁着双眼:“放开我!” “三妹妹,你莫怪我,你放心,你替我挡一挡,他们不会动你的。” 江华容边说,边推她挡在前面。 “阿姐,你简直是得了失心疯了!”江晚吟用力挣扎。 她早知江华容不是好人,却也不曾料到她在人前便狠毒至此。 “是又如何!”江华容也不装了,“谁让你同我长的像,这是你的命数,怪不得谁。” 两人僵持的时候,忽然间门,车帘忽然被一刀破了开。 江华容立马缩了回去。 外面的人也是一惊,车厢里面竟有两个样貌相仿的女子。 那大汉眼神逡巡了一圈,摇摆不定。 “阿姐,我怕,他们来抓你了!” 江华容一见到来人,顿时垂下头慌张地躲在了江晚吟背后。 “我不是江华容,她才是!”江晚吟挣不开,急着解释。 这大汉来之前听闻过江华容此次是陪妹妹回家的,发觉车厢里有两个贵人时并不意外。 但他不知这两人样貌相似。 见眼前人满头珠翠,再拿起画像比了下,前面的这个样貌果然同画像上果然差不多。 那大汉一手便抓上了江晚吟的肩:“是你?” “不是我,是她,她故意同我相换的。”江晚吟辩解道。 此时,孙妈妈却补了一刀,看似救江晚吟却实则把她往火坑里推,猛的用力一把将她往窗外推—— “夫人,您快逃,不用管我们!” 江晚吟一回眸,遍体生寒。 那大汉闻言,原本犹豫的双眼顿时发狠。 不等江晚吟辩解,他一掌劈在了她后颈上,将她拎了下来。 “带走!” 江华容闻言顿觉心口一松。 然下一刻,那人忽然又阴恻恻地道: “剩下的……一个不留!” 第45章 争执 那大汉带走江晚吟之后,很快,剩余的人便围了过来,要对江华容动手。 江华容瞳孔一缩,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这也不能怪她。 她从前听闻红莲教徒虽凶神恶煞,但打的是“弥勒下生,普度众生”的旗号。 杀的也都是些贪官污吏,奸恶之人,从未残杀过手无寸铁的寻常百姓。 她怎能想到那大汉反过来竟要当场杀了她。 这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江华容后悔不迭。 此刻,护卫已经全被击杀了,眼看着那群人要围过来,江华容连忙缩回了车厢里,想要改口,承认自己才是江华容。 正要开口时,一个武僧模样的人却挡在马车前,呵退了那群人:“都下去!” “黄四,你这是做什么?”先前那大汉吼道。 “我倒是想问问你!”那武僧也扬了声音,拽着那大汉往一边去,“贺老三,你疯了不成,教首说了,只绑江氏,至于江氏的那个妹妹,一根汗毛也不准动,一根手指也不许碰,你敢动她是不要命了?” “我奉的乃是郡主的命令,郡主知道今日这个江家妹妹也会来后,特意吩咐我让我绑走江氏后将这位也就地解决,我这是遵郡主的命令!”贺老三,提到郡主时压低了声音。 “郡主为何要动她?”黄四皱了眉。 “那我就不知了,我也是听命行事,让开!” 黄四却充耳不闻。 “黄四你聋了,老子叫你让开!” 贺老三“噌”的一声拔了刀,他身后的人也跟着唰的拔了刀。 “今日有我在,我看谁敢动!” 黄四金刚怒目,佛杖重重一锤,另一群人也涌了过来。 两边人拔刀相向,局势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黄四,你敢不听令?要是不宰了这个娘们,郡主会要了我的命!”贺老三逼近一步。 “今日你若是敢动这小娘子,教首恐怕会让你生不如死!”黄四亦是欺身。 “你……” 贺老三被逼的不得不垫了脚。 “你不信便试试?”黄四冷笑一声,“教首的手段你是知道的,上一回那主簿的手正是他亲手砍的,砍的整整齐齐,没有一丝缺口,你若是也想尝尝那滋味,不妨便试试。” 贺老三一想起那场面顿时浑身发憷。 那人冷血无情,像一条阴冷的蛇,他入这行是逼不得已,可那人好似只是为了享受杀人似的。 简直让人恶寒。 尤其那唇角,似笑非笑的,明明上一刻还在谈笑风生,下一刻却面不改色的拧下了对面人头。 他脸上这道一指长的刀疤便是犯了禁后拜他所赐。 贺老三后背阵阵发凉,仿佛被毒蛇缠上了似的,浑身冰凉黏腻。 他打了个颤:“我听令便是,至于郡主那边,让教首自己去解释吧。” “这不必你操心。”黄四嗤笑了一声,“一个黄毛丫头,若不是看在她爹的面上,何须我们教首出面。” 贺老三哼了一声,不情不愿的收了刀。 两边剑拔弩张,江华容躲在破了一半的车帘背后,只能看见浩大的阵仗,却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她屏着息,隐约看出他们争吵了一番后,好似打算放过她。 这是为何? 江华容不明,很识趣的不打算说出自己究竟是谁了。 巷子里虽隐蔽,但刀光剑影,厮杀叫喊,很快,巡夜的巡检司便听到了,列兵遁甲,调了附近所有值巡的人持盾重步过来。 江华容一见到救星,从车 窗里钻出去,拼命的朝着官兵跑去。 “他娘的,官兵来了,快走!”负责看哨的人叫道。 “怎么这么快?”黄四眉头一凛。 “恐怕是上回那姓周的事闹大了,先撤!”贺老三拎着江晚吟往马车上一抛。 正在此时,贺老三忽然又想起一事,刚刚他劈开车帘的时候,发觉这姐俩长得差不离,这小娘们又说自己不是江氏。 万一……抓错了人呢? 他一拍脑袋,边上马,边将此事同黄四说。 “你怎么不早说?那个已经放走了。” 黄四瞪了他一眼,赶紧去扒拉塞在马车里的江晚吟。 夜晚黑乎乎的,看不清脸,隐约只能辨个身形。 他从前在教首那里见过一幅画像,画上是个清瘦窈窕的小娘子,眉目清冷,泠泠如山间雪,又听得这小娘子刚十五岁,料想身量尚未完全长开。 可车厢里这个,粗粗打眼一看,身形玲珑有致,颇有闺中少妇之态。 短短三月,一个人的变化想来也不能如此大。 “错不了,这必定是江氏!”黄四果断地道,翻身上马,扬鞭冲众人大喝了一声,“撤!” 于是贺老三也不再迟疑,甩了一鞭子,一行人便冲出去。 杀了一拨守卫后,一群人气势汹汹的冲出了巷子,朝着人流多的地方去。 一路撞的七零八落,等巡检司的的人再回神,大街上早已没了那帮人的身影,早不知分头藏到哪里去了。 “这帮贼骨头!” 领头的恨恨的磨了磨牙,只得飞奔回去通禀。 另一边,江华容获救之后,巡检司的人一听得这是开国公的长孙媳,连忙派了人护卫回去。 江华容这还是头一回经历如此险境。 “嬷嬷,刚刚我差点,差点……”她颤着唇,吓得面色煞白,说不出话来。 “没事了,这不是回来了。”孙妈妈搓着她的手暖了又暖,她面色方红润一些。 定了定心神,江华容又道:“国公府规矩最是重,刚刚我让江晚吟相替的事情绝不能传出去,嬷嬷你可千万记得守口如瓶。” “我知晓。”孙妈妈道,“不过那群人心狠手辣,小娘子这回恐怕是难逃一劫了。” “那是她的命,生死关头,谁不想活,怪不得我!” 江华容不由分说,江晚吟回不来更好,这样就不会有人知道她做过的所有事了。 “不对,还有晴翠。”江华容忽然又想到,“这小蹄子现在在哪?” 刚刚他们的马车车辙已经断了,现在江华容同孙妈妈正单独坐在巡检司准备的马车里。 孙妈妈方才也被吓住了,这会儿才想起来:“那丫头磕破了头,还昏着,好似是被人带着包扎去了。” “多管闲事!”江华容低低骂了一声,“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是动不得了,等回了府,立马便把这丫头接到披香院里,叫人给她多灌些安神的药,最好……永远也别醒来。” 孙妈妈明白她的意思了,又想起她刚刚毫不迟疑的把江晚吟推出去当替死鬼的行径,心底阵阵发寒。 但如今这条路已经回不了头,她只能照办:“老奴知道了,娘子放心,待会儿回府后少不了盘问,您千万记得撑住。” “我明白,嬷嬷放心。” 江华容嗯了一声,却想,便是他们知道了也没什么,毕竟她才是长房长媳,她的名声自然重过江晚吟,他们必定会保着她。 国公府消息灵通,江华容刚回府便被叫到了寿安堂,长公主,国公爷同老太太都在,陆缙那边也已经派了人通知了,正在往回赶。 江华容按照之前 同孙妈妈商量好的,进门便掩着面哭了起来。 老太太同长公主一行听到红莲教袭击国公府的马车时又惊又急,这会儿一见到回来的是江华容,微微诧异:“怎么是你回来了,这么说,红莲教抓走的是你妹妹?” “是她。”江华容哭道。 “怎么偏偏是你妹妹?二郎不是说红莲教放出话,要抓的是账本上的人么?你妹妹长在青州,来上京不过月余,怎会与账本扯上关系。”长公主问道。 “这我便不知了,兴许他们是见三妹妹生的美,见色起意,一时生了歹心吧。”江华容编了个理由,怒骂道,“这群人本就是乌合之众,行事浪荡,哪里讲什么道理!” 江晚吟生的极美,这是众所周知。 如此……似乎也能说的过去。 但在场的皆是人精,哪里便这么轻易相信过去。 长公主撇了撇茶盖,淡淡地道:“是吗?” 江华容被上首的几双眼盯的汗涔涔的,却笃定他们会将错就错,咬着牙坚称道:“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出旁的缘由了,兴许三妹妹暗地里同周主簿曾来往过也说不准,我同她并不设防,我的印章上回借了她把玩,尚在水云间里,难保她不会做出什么事来……” “你当真不知情?” 江华容话尚未说完,突然被打断。 陆缙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正站在门边,目光黑沉沉的,玄色氅衣上裹挟着夜风的凉气,一进门,寿安堂都仿佛冷了下来。 他今日去了周府查探,所获颇丰,故而当听到小厮来报江华容出事时并不意外。 可他没想到,回了府后看见回来的人却是江华容,不是江晚吟。 那一刻,他心□□像被扎了一剑,沉沉地站了许久,久到手中的东西几乎快被握碎。 江华容从未见过他这般冷峻的模样,心底一抽,声音都弱了许多:“我不知……” 陆缙一言不发,一抬手将一沓书信甩到她面前:“你既不知,那你说说,这些同周主簿来往的书信又是怎么回事?” 信件雪片似的砸了下来,砸了一桌子都是。 江华容也被吓得怔住。 房里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连一贯护着江华容的老太太都蹙了眉:“华容,这是怎么回事?” 江华容知道这是瞒不下去了,眼下也只有按照母亲教她的办法弃卒保车,自断一臂了。 于是她果断地跪了下来:“祖母,这些……的确是我做的。” 江华容是老太太亲自挑的人,老太太一听她承认,顿时气得胸口发紧。 “祖母您先别气,都是我的错!”江华容膝行过去,满脸涕泪,抱住她的腿,“可我也是有苦衷的!郎君这两年不在,我一个人独守空房,难免寂寞了些,便时常同从前的闺中密友并婶娘伯娘来往,您知道我又是个心软的,这一来二去便松了口,帮着牵了几回线。我也是一时糊涂了,祖母您就饶了我吧。” 她边说边哭,声泪涕下,字字句句都在提那两年,惹得人生怜。 “自从郎君回来后,我便不敢了,不信您去查!” 江华容指天发誓。 “你……”老太太不由得软了心肠,看向陆缙,“也罢!二郎,这捐官的事京里又不止咱们一家,若是你在,华容也不会这么糊涂,依我看,此事也不能全怪她。” “不怪她,三妹妹便不管了?”陆缙并不松口,“你既然承认了,红莲教今日冲的人应当是你,又怎会抓走三妹妹?” “这……我着实不知,兴许是天太黑了,他们抓错人了。”江华容踌躇道。 “当真?”陆缙扫了一眼江华容素净的发髻,声音忽沉,“那你头上的钗环又是怎么回事?你们二 人相貌有几分相似,你老实说,是不是你将她推出去,当了你的替死鬼?” 江华容连忙摸了摸发髻,不由得暗叹陆缙心思缜密,竟大半猜了出来。 可眼下她刚刚犯了错,再承认残害庶妹,她这长孙媳的位置怕是要保不住了。 于是江华容拒不承认:“郎君误会了,这钗环是我逃走时跌落的,我怎可能亲手将三妹妹推进火坑?那是我的亲妹,我千里迢迢的将她从青州接过来,我又不是蛇蝎心肠,哪里有这般狠毒!” 她声泪涕下,话也有几分道理,一时叫人难以分辨。 老太太也觉得陆缙猜的有些过了:“二郎,华容毕竟是你的枕边人,你怎好如此忖度她?” 可陆缙正是因为知道她之前做过的偷龙转凤的事才往这上面猜。 他扫了一眼江华容身旁的孙妈妈,点了她出来:“你说,夫人说的是不是真的?如有一句虚言,让我发现,我必将你当场杖毙。” 孙妈妈被唬的一愣,但若说了,顾氏也不会放过她,她低着头唯唯诺诺:“都是真的,老奴亲眼所见,天太黑了,那群人又不知夫人和小娘子长得相似,抓住一个便拎走了。” 陆缙冷着脸,不知信还未信,又道:“我记得三妹妹身旁有个叫晴翠的女使,她回府了吗?” “回……回了。只是她被红莲教的人打伤了头,现在还昏着,正在披香院休养。”孙妈妈道。 “不必留在披香院了,派个人送到立雪堂去。”陆缙道。 江华容心里一惊,却还是不得不答应:“好。” 陆缙接着又道:“当务之急是先找到三妹妹,不损她的名声,此事既然因你而起,我看便将错就错,声称抓去的人是你好了,你暂时留在披香院不准出去,至于剩下的事……” 陆缙看了眼江华容:“等人救回来再说。” “郎君!”江华容未料到他会这样做,目眦欲裂,“我是你的妻,我已经回来了,你怎能这么做?” 老太太亦是没想到。 她皱了眉:“二郎,华容说的对,她是你的妻,事情若是传出去,于你的名声也有损。既然华容回来了,此事已成定局,不如便像华容先前说的一样,宣称那些人是惦记上江家那孩子的样貌,生了歹意了,如此一来,反正那孩子已经凶多吉少,不如便用来保全华容,也保住咱们府里的面子。” 言毕,她又看向江华容:“我听说明日平南王府设了宴,京中的权贵大半都会去,华容,你明日必须得露面,如此一来,你被掳走的流言便会不攻自破。” “不可!她明日不许出席。”陆缙沉着脸,“这群人并未当场击杀三妹妹,而是将三妹妹抓走,想必是想闹的大些,同周主簿一样,挑衅够了再将人放回。倘若是这样,尚有救人的时间。但若是江氏明日在众人面前露了面,那群人势必会知道抓错了人,如此一来,三妹妹对他们无用,必死无疑。” 老太太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她劝着道:“二郎,我知道你骨子里清正自持,是非分明,想要保全那孩子的名声和性命。但如今江家这孩子已经被抓走了,如何好找?且她既替了华容,生的又美貌,怕是少不得受摧残,便是救回来,恐怕清白也难保了。你当真要为了一个庶女,毁了你的妻,毁了咱们公府的声誉?” “那祖母的意思是,我们便该为了公府的面子白白断送一条性命,让一个刚及笄的小姑娘无辜惨死?”陆缙反问。 “我……”老太太汗颜,她看向陆骥,“也罢,我老了,管不了事了,这是你儿子,你说说看该怎么办。” 陆骥捋着须,许久才道:“二郎,我看你祖母说的对,那群人手段狠辣,且行踪诡谲,那孩子恐怕已经凶多吉少了,既然已经错了,不如便将错就错。” “你这是什么意思?” 陆缙尚未开口,长公主不悦,“什么叫将错就错?错了自然得改回来,那小娘子前不久刚救了宛宛,咱们还欠她一条命呢,如今又要把她火坑里推,你也是做她祖辈的年纪了,午夜梦回怎能忍心!” “我不是……” “你就是此意!” 长公主仿佛头一回看清身边人,错愕之后,帕子一搭,难得摆出公主的架子来:“反正我是不同意!二郎,你去找吧,不管是死是活,清白与否,总得把人给带回来!若是你的人手不足,我的护卫尽数可调给你,再不够,我回宫去求一求皇兄,让他调派人手来,无论结果如何,咱们都得求个心安!” “好,儿子这就去。” 陆缙眉眼一凛,辞别了长公主。 “郎君,你别走!” 江华容攥着他的衣摆,却被陆缙不留情面的扯了开,顿时跌坐在地。 老太太同陆骥相视了一眼,面面相觑,不由得又想起裴絮产子的那一夜来…… 两个人皆无声地叹了口气。 上京自古繁华,勾栏酒肆数不胜数。 且无宵禁,每每入夜,这些地方都格外热闹,到处都是喝的醉醺醺的人,连街市上都弥漫着酒气。 各式穿红着绿的杂耍班子更是常见,抹着花脸,扮着杂剧,咿咿呀呀的一直唱到天明,偶尔也做些武打的把式并其他参军戏。 在如此繁华夜景中,勾栏门前停了几辆马车,从上面下来十几个穿着打扮好似杂耍班子的人,拖着几口好似盛着杂耍道具的红木箱子,实在算不得稀奇。 尽管那些箱子似乎有些沉。 江晚吟便是被这么悄无声息的运进城东的一处名叫迎春楼的瓦子里的。 这瓦子,是红莲教在上京的据点之一。 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这古话的确不错,勾栏里三教九流,各色各样的人都有,混入其中,遮掩身份实在太过方便。 伪装成戏耍班子更是天衣无缝,既能来去自如,又能在箱子里收敛兵器,甚至能运人。 “快将箱子打开,把这女人憋死了我们可没法向郡主交代!” 进了门,黄四吩咐道。 贺老三嗤了一声:“依我看,就该把她给当场杀了的,磨磨唧唧,妇人心肠。” “郡主前脚刚被拒,后脚江氏就没了,你真把国公府那些人当傻子啊!”黄四道。 贺老三不服,正巧,一个手下将那箱子掀了开,他无意中瞥到了一眼,立马被黏住似的,连眼珠子都忘了转。 只见红木箱子里卧着一个熟睡的美人,一身揉蓝衫子杏黄裙,肤白如玉,紧闭的睫羽又长又卷,细细密密的像蝶翼似的。再往下,鼻似悬胆,朱唇微启,美貌不可方物,仿佛九天上的神女下了凡似的。 “瞧你这出息,这还没睁眼呢,就把你迷的走不动道了?” 黄四换下戏班子的衣服,打趣道。 没睁眼就如此好看了,睁了眼还不知有多美! 贺老三心神荡漾,嘿嘿了两声:“这也太水灵了,他娘的,这些个狗屁贵人,吃的比咱好,穿的比咱们好,连睡的女人也是个顶个的美,瞧瞧这嫩的,不过绑了下手腕,都勒出血痕来了。陆家这位艳福真是不浅,这还不得夜夜,死在这小娘们的肚皮上!” 黄四嗤笑:“你以为人人都是你这样见了母□□都走不动道的?” “我这样的怎么了?家里养的狗都知道发-情,还不许人动心思了?”贺老六竖眉,“那什么孔圣人不也说了吗,食色性也,人人都像你一样去当和尚,那谁来生孩子,恐怕没几年连地没人种了!我看你得饿死。” 贺老三搓了搓手,便伸手朝那箱子里去。 黄四一巴掌拍上去:“什么人你都敢动,郡主只说将她衣服剥了丢下去,没说要动她。” “这有什么两样!你这个秃驴不懂了吧,郡主不过是没好意思说出口。”贺老三咂了咂嘴,“可惜了!等明天放回去这小娘们不被夫家逼死,就要被娘家逼死。反正她也活不成了,不如让我受用受用,也让我尝尝这陆大世子每天晚上的滋味!” 说话间,贺老三已经按捺不住,眯着眼便弯着身,急不可耐地想摸摸江晚吟那搭在心口的手。 正这时,门外忽然出现一个一袭白衣的男子。 眉目舒朗,身形清瘦。 只是似乎大病初愈,久未见光,脸上蒙着一层阴郁的白,正负手站着。 黄四目光敏锐,立马弯了身:“教首,您来了?” 贺老三一听见来人浑身一激灵也收了手,连声音都打了结:“教首,我没、没……” “箱子里是江氏?” 那人微抬下颌,声音阴冷。 “是。”贺老三光是被他看着便出了汗,连声解释,“教首我真没想动她,我就是看看,真的是看看。” “是她啊……”那人却忽然轻笑一声,“动便动了吧。” “……啊?” 贺老三一怔。 他是知道教首的为人的,虽狠辣,但对妇孺却极为温和有礼。 之前那个张嫣,是因为不小心看到了他的脸,才不得不杀。 “不想要?”那人瞥了一眼。 贺老三连忙摇头:“想!” 说罢,好似天上掉馅饼似的,被砸的有些晕。 这美人是他的了,好一会儿贺老三才认清这个事实,吞了吞口水便朝着那箱子走去。 听见教首松口,房里另一个帮忙抬箱子的木讷汉子也蠢蠢欲动:“教首,我家穷,我今年都三十了,还没娶过媳妇,我能不能也……” 那人依旧是一副温润君子的模样。 说出的话却冰冷如毒蛇吐信,微微笑道。 “去吧,记得留口气,别弄死了。” 第46章 逃跑 ……留口气。 看来教首是厌恶极了这女子。 贺老不解。 黄四心里却门儿清。 这江氏外表有多美艳,心肠便有多蛇蝎。 四个月前,教首上京时出过一次意外,重伤昏迷了整整个月,不久前刚醒过来,但身子一直不大好。 而这意外,虽是手底下人叛乱,却也和江氏有关联。 黄四恨恨地剜了眼那箱子。 教首其人,姓裴,名时序。 外人都只知他出身商贾,却不知他实则是开国公的私生子。 黄四也是后来才知道内情的。 一开始,红莲教还只是一群地痞流氓故弄玄虚,实则行打家劫舍的小宗派,也不叫红莲教。 裴时序是外出行商时路过他们地界被抢的,才偶然牵扯了进来。 黄四还记得,那时,货物尽数被抢,教中人准备将他灭口时,裴时序不紧不慢,甚至微微笑道:“抢劫有什么出息,让人主动献上来才是真本事。放了我,我能保你们永生富贵。” 当时的教首闻言拍拍他的脸,语气轻慢:“你?” “凭什么,凭这张小白脸吗?” 其余人亦是哈哈大笑。 裴时序却只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刀架在他脖子上,也面不改色,反倒笑看他们。 “杀了我,你们会后悔的。” 他的话好似有一股蛊惑人心的力量,尤其是那副胜券在握的样子,让人很难拒绝。 狐疑之下,当时的教首还是没舍得对他动手,给了他一次机会。 裴时序也果然没让他们失望。 他设计了一出谶纬,挖出的石碑上造了“弥勒下生,明王出世”的谶言,又派人造了几个祥瑞,降杀几个地痞流氓,附近村子里的村民便渐渐对红莲教既敬且惧。 不需他们下山抢,自有很多人借着求神拜佛送香火的名义主动上了山。 之后,他又替他们拟了教义,宣称信教之人只需在家出家,不需穿僧衣,也不须剃发。 此举,实则是洞悉了底层的人性。 对大多数人而言,信教其实是一件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事。 毕竟,信了就算没什么好处,也没什么害处。 但万一灵验,那便是施小财而获大利。 当今世道,儒释道家并信更是常态,不少人书房里摆着孔圣人像,佛龛里供着香,出门遇见摆摊算命的道士也不妨卜上一卦。 甭管有用没用,图的是心安。 多一个不多,少一个却嫌少,遇到事的时候更恨不得将满天的神佛拜遍! 裴时序替红莲教拟的教义便在最大限度上容纳尽可能多的人,且给了他们极大的机动性。 同样是信仰来世,红莲教的教义比起当时法度严整的寺庙来说对村民宽容许多,效果又不减一丝一毫,信教的民众很快如雨后春笋般多了起来。 教里和裴时序也保持着微妙的关系,借着达官显贵的关系替林氏商行拉了不少生意。 裴时序也利用商贾身份,帮助教里圈地放贷,没两年,红莲教便成了西南香火鼎盛的教派。 后来的某一日,裴时序兵不血刃的从教首房内出来,宣称教首突然暴毙,临终前将教首这一位置传给了他,众人理所应当的接受了。 毕竟这些年里,他才是操纵这一切的真正主人。 也有几个刺头,没多久便陆陆续续在饭菜里发现了同伴的残肢。 从此,再无人多言。 当时,红莲教已经煊赫一时,不过裴时序却分外低调,在人前露面时总是佩着一个银狐面具,寡言少语。 人后则依旧同从前一样,在青州做一个温和无害的商户养子。 黄四时常去给他通传消息,好多次瞧见心狠手辣的教首弯着身替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姑娘擦去唇角的糖渍。 捏着帕子,温柔细致,仿佛手底的是一个稀世珍宝。 脸上的笑意前所未有的和煦。 偶尔惹得那小姑娘生了气,还会耐着性子,想发设法的哄着。 两边来回奔波,裴时序常常捏着眉心,一副十分疲累的样子。 日子久了,黄四也曾大胆地劝过他,以他如今的身份为何不直接将这小姑娘接到教里去? 裴时序阖着眼,却格外认真的说了句。 “我怕。” 黄四不明白,他怕什么呢? 他攻于心计,手段狠辣,从来都是旁人怕他的份,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有什么值得他怕的呢? 后来,黄四渐渐了解了他的身世之后,才明白,他怕的是将那小姑娘拉入这复仇的深渊里,毁了她安安静静的人生。 怕她见到他的另一面会厌恶他弃他而去。 更怕她因他受伤,任何伤都不许。 与其说是怕,不如说是怕她离开,因为太在乎,所以容不得他在她心里有一丝瑕疵。 黄四当时觉得累赘,可后来,看到教首同平南王走到了一起,手段愈发狠厉,为人也愈发冷血,却不由得想有这么个看的跟眼珠子似的小姑娘在也好。 起码,教首心底还有一处柔软的地方。 若是连这小姑娘也没了,他还不知要变成何种模样。 黄四思绪浮动之时,箱子里突然轻微动了一下,江氏仿佛醒了。 裴时序听得动静蓦然回头:“确认是江氏了吗?” “确认无疑。”黄四道。 他多年前曾见过江晚吟,不久前又见过江氏。 她们二人身形相差甚大,一个少女,一个妇人,大到不可能认错。 且听闻裴时序“死”后,这江小娘子伤心欲绝,几近断食,也正是因此,伯府来人接江晚吟时,林家舅父才同意她回去,想的正是让她离开青州去上京散散心。 如此一来,想必这小娘子当更清瘦些才是。 以防万一,黄四又问了问裴时序:“教首,您要不……看上一眼?” 正好,说话时,婢女正扶着那箱子里人站了起来。 裴时序隔着屏风打量了一眼那背影,只见那女子丰满玲珑,同江晚吟的清瘦大不相同。 只一眼,他直接收回了眼神:“是江氏。” 这身形,他记得颇为清楚。 当初虽没碰江氏,但仅是假装同她同床共枕,他都觉得不适。 此刻厌恶的不愿多看一眼。 “关门吧。”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痴笑的贺老,只觉得厌烦。 所谓的情和欲,不过是让人沉迷的东西手段了。 然看到江氏,他忽然又想起了江晚吟,那个他精心养大的总是抓着他衣角跟在他身后懵懂无知的小姑娘。 当初,他重伤醒来后听闻江晚吟悲痛欲绝,自己也心如刀割。 他原是想立刻去见她的,一打听却听见她被伯府接了回去,忠勇伯又将她去了公府的家塾里读书,说是后悔将她丢在庄子上这么多年,想弥补这些年的亏欠。 裴时序这些年过的颠沛流离,从未得到过父亲的任何关切。 他知道,江晚吟也是一样。 他想给她最好的,弥补她所有的遗憾,因此当听到忠勇伯送她去公府后,并未阻止。 且他如今做的是刀尖上舔血的生意,未必能保全性命。 与其让她再经历一回这种痛不欲生的感觉,倒不如干脆等他解决完一切,当真抽了身再去见她。 他们都还年轻,将来有的是时间弥补。 不急,裴时序想,到时他必会将她捧在手心,一刻也不离。 裴时序一走,贺老便急不可耐的叫了婢子下去,搓着手往床边走去。 江晚吟昏昏沉沉的,也刚刚转醒。 她眼睛本好了些,刚刚被手刀一劈,又有些发黑,只能看见模糊的光晕,头也沉的厉害。 但当一张刀疤脸凑到她面前,扑面一股酒臭味的时候,她顿时清醒过来,想起了刚刚的一切,缩着身子往床榻里去:“你想做什么?” 她一睁眼,比熟睡时更是美上分。 贺老看直了眼,色眯眯地道:“美人这话问的奇怪,这么晚了我还能做什么,我自然是来疼你的!” 江晚吟被他看的直泛恶心。 她不停的往后退,退到了另一边,一转头,却又看见一个痴迷地望着她的人。 顿时如坠冰窟,愈发恶寒。 两个人一个床头,一个床尾,把江晚吟逼得无处可退,后背牢牢贴在了墙壁上。 “你们……你们别过来!” 不过贺老虽色胆包天,却不全是草包,还记得刚刚的事,问道:“你刚刚是怎么回事,为何说自己不是江华容?” 江晚吟被长姐推出去的时候以为自己完了,昏过去前却又听见这刀疤脸吼道要把剩下的人都杀了。 想来,恐怕江华容对他们还有些用,暂时不会杀。 可她若是承认她是江晚吟,恐怕不但难逃被辱,性命亦是难保。 江晚吟快速衡量了一番利弊,将错就错,于是道:“我是。” “你这妇人,倒是心狠!不过……”贺老嘿嘿了两声,“爷就喜欢这样有性子的,来吧,让爷今晚好好疼疼你。” 贺老作势便要扑过来,江晚吟抓了枕头挡在身前:“你别过来,你们红莲教不是说什么弥勒下生,普度众生吗,欺侮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传出去也不怕毁了你们的名声?” “旁人我们自然是不碰的,可你这个妇人同那姓周的掺和在一起,算什么好人?再说,你那夫君杀了我们这么多兄弟,你们国公府的人一个也逃不掉,这是你们该的!” 贺老怒骂道,一把扯开她手中的枕头,咧着黄牙便要凑上去。 江晚吟知道这回无论是怎么说都逃不过去了,情急之下,她只得拖延,抱着臂牢牢的挡住自己:“我……我不方便。” “骗我呢是吧?”贺老冷笑道,眼珠子一转,又咂了咂嘴,“不过,你说的倒有些意趣,你同你夫君成婚也两年了,你这样的美人,他就没在你身上……试试别的法子?” 贺老舔了舔唇,色眯眯地扫过江晚吟全身,尤其盯着她的手和唇。 江晚吟连忙蜷起了手指。 被他看的直反胃,尤其扑面一股盖不住的酒臭。 陆缙极为爱洁,他的衣服总是一丝不苟,一条褶子也找不出来。 气息也清清爽爽的,仿佛雪后青松般,干净清冽。 且他虽当时要的狠了些,过后却极有风度,细致的帮她擦拭。 平心而论,江晚吟虽心理上排斥这种事,但经过这一月,身体并不抗拒他。 与眼前的人一对比,现在想想,能遇上陆缙这样的品貌,已是她不幸中的万幸了。 但同这群人是没道理可讲的,他们可不会像陆缙一样,只要她软着嗓子假哭几声便会放过她。 江晚吟只能自救。 刚刚被锁在箱子里,她打翻了一个东西,头发上仿佛沾到了油彩,正蹭的衣襟上到处都是。 红木箱子,油彩…… 这仿佛是戏班子常用的东西。 江晚吟猜测这群人大约是伪装成杂耍班子了,才能从巡检司眼皮子底下逃出去。 而杂耍班子只有在勾栏里才有。 她眼睛虽看不清,但耳朵却分外灵敏,侧耳去细听,果然听见了几声伶人的戏腔,又间或听得了一点似是有人喝醉了酒,争吵不休。 她猜测自己还没被运出城,那尚未到绝路,还有逃出去的机会。 尤其这勾栏里人多眼杂,好做遮掩。 于是江晚吟便假意屈服,轻声道:“今日我命该如此,我知我是难逃一劫了,我也是个想的开的,既然逃不过我也没法子了。刚刚我溅了一身的血,头发亦是沾了油彩,污臭不堪,你们至少让我先清洗清洗,否则我如此模样,你们也能下的去手?” 她一开口,贺老才注意到她的狼狈。 尤其那血迹沾的她满手都是,脸颊也是,浓重的血腥气熏的人直头疼。 天亮还有一会儿,且这勾栏里都是他们的人,贺老刚刚当街都能把她掳走,料想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也逃不掉,于是答应下来。 “不过,你可别想逃,这是五楼,摔下去必死无疑,且我们就在这看着,周围也都是我们的人,你若是敢耍手段,可别怪我无情。”他又警告道。 “不用你说,我清楚。”江晚吟道。 “算你是个识趣的!”贺老见状,这才叫婢子送了热水来。 江晚吟瞥了眼,发觉这婢子的身量跟自己差不多,又想起这些日子模仿长姐的声音学到的本事,心生出一计,红着脸叫了那婢子过来,同她耳语了几句,索要月事带。 那婢子转头又去找贺老。 女子月事污秽,最是忌讳,每每此时不许出现在任何婚丧嫁娶的场合,便是连夫君,也大多忌讳的分房。 一听得江晚吟当真要了月事带,两个人骂了句晦气,皆眼不见为净地守在了门外。 临走时,又点着那婢子道:“你看好了,她要是敢寻死或是敢跑,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那婢子唯唯诺诺地应是。 江晚吟就是要借月事逼这两个人离开,像陆缙这样的君子不在意,她记得当日她不适时他还替她按揉了一晚上,但寻常人还是十分在意这个的。 果然,这刀疤脸中了计。 等他们走后,剩下的这个婢子便好办了。 沐浴前,江晚吟又看向那婢子,拔出了一个珠钗压低声音道:“你过来,这个给你,你换我出去行不行?” 那丫头白了她一眼:“我就知你贼心不死,答应了你,我可要没命的,你别痴心妄想了!再说了,外面都是我们的人,你别想逃了。” “你当真不要?这可是南珠。一颗价值百金。” 江晚吟捏着珠钗,只见那钗尾嵌着一颗硕大的南珠,直看的人眼热。 那丫头被江晚吟一勾,起了贪心。 人虽不能放,但这东西白拿不白拿。 那丫头撂下了瓢,走到了江晚吟面前,打算抢走她的珠钗。 江晚吟原本也没想贿赂她,她赌的是人的贪心,要这丫头主动靠近她,顺便引她多说几句话,学学她的声音。 果然,这丫头上了钩。 等这丫头靠近的时候,江晚吟捏着早已准备好的帕子一把捂住她的口鼻。 “呜呜。”那丫头此刻才反应过来中了计,拼命的挣扎。 “你也别怪我,我也是没办法了。” 江晚吟按着她不放,一直捂的她晕了过去。 捂晕这婢子之后,江晚吟利落的剥了她的衣衫换上。 紧接着,她小心翼翼地拖着这丫头塞到了床底,又飞快地从箱子里挖了两团油墨,抹到自己脸上。 然后便起身大开了窗户。 开窗时她故意将声音弄的极大,“哐当”一声,有意吸引外面的人。 果然,贺老听见声音砰的撞开门冲了进来:“怎么回事?” 江晚吟此刻穿的是丫头的衣衫,脸上抹着油墨,又学着丫头的声音,害怕似的躲在帘后遮着自己大半身子,双手捂着脸呼痛道:“她……她泼了我一脸油墨,趁机自己跳下去了!” “这是五楼,她找死啊!”贺老闻言果然找了急,慌忙冲到了窗边,再一看,外面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清,骂了句脏话便冲出了门,“快,下楼找找,那娘们跳下去了!” 一群人边骂着,边急慌慌的往楼下冲。 趁着混乱的时候,江晚吟出了门,低着头脚步匆匆的朝着他们相反的方向去。 一行人很快便冲到了楼底,却见下面不但没人,连滴血也没有。 门子也说,根本没发觉有人跳下来。 贺老愣了。 江氏不在这,也不在房里,能在哪儿呢? 屋子里除了她,就只有那个丫头了。 难不成是那丫头撒谎? 可那丫头是他们自己人,绝不可能撒谎。 对了……那丫头! 贺老一拍脑袋,忽然明白了过来,江氏怕是扮成了那丫头,声东击西,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溜出去了! “他娘的,快追!” 贺老一转身,立马飞奔回去。 第47章 救人 一上楼,贺老三东翻西找,没多会儿便在床底下发现了被打晕的婢子。 江晚吟果然扮成婢子跑了。 “这小娘们,倒是小看她了!”贺老三恨恨地踢了脚红木箱子,转头吩咐道,“还不快去找,门子说没看见人出去,她必定还在楼里!” 剩下的人骂骂咧咧了一通,立马四散开。 此时,江晚吟正站在一处回廊的岔路口,辨了辨方向,捂着额不知该往哪里去。 时候若是能倒回三个月前,江晚吟一定不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双目几乎失明,被困在勾栏里东躲西藏,疲于奔命。 她幼时经历着实不算好,母亲得了怪病,她也被认为不详一起被赶到了庄子上。 幸而遇到了舅舅和裴时序,自五岁之后,有他们撑着,她的日子还算无忧无虑。 当时,她每日最大的烦恼便是裴时序出门行商太久,久到她两三个月才能见他一回。 然他每次回来,都会变着花样的哄她,那点等待便也算不得什么了。 像这样生死一线的惊险,是她万万没有预料到的。 江晚吟又不禁去想国公府的现状,长姐回去了,想必这个时候长公主他们已经知道绑错人了。 为了公府的面子,他们大约会选择将错就错吧,对外声称被抓走的是她,从而保住长姐。 伯府那里更是不必提。 至于陆缙……想到他时,江晚吟略犹豫了一下,很快也垂下眼。 他沉稳持重,对她不乏好感,但在她和公府的面子之间,他应当也会选择前者吧。 她实在是个无关紧要的人,在上京,没有人会真正在意她。 江晚吟一向认得清自己,也不指望会有人来救她。 但裴时序的仇尚未报,她不能就这么糊里糊涂的当了旁人的替死鬼。 纵然已经极尽冷静,可后颈被刚刚一劈,她眼前仿佛罩了一层纱布,看什么都朦朦胧胧的,完全辨不清路,只能粗略选了一个方向,扶着墙摸索着往外逃。 然这五楼岂是那般好下去的,一路上又需躲开那些人,她垂着头,漫出了一手的汗。 很快,那些人便发现了端倪,楼里的脚步声嘈杂了起来。 大门前也多了看守的人。 江晚吟走错了几次,好不容易到了一楼,一探头正看见门口堵了几个大汉,她又不得不折了回去。 看来正门是走不掉了。 她仔细观察着着勾栏的布局,发觉后面似乎还有一个门,便一点点往后面挪。 然她能想到,那群人亦是能,江晚吟正快走到后门时,忽地听见从木梯上噔噔的下来一阵踩的极重的脚步声,她神经一绷,登时便躲在戏台边的帘子后,将自己牢牢盖住,连声音也不敢喘。 “把后门也堵上!”贺老三吩咐道,“前门堵上了,后门也堵上了,剩下的给我一间一间搜,就说楼里逃了一个姑娘。教首刚刚出去了,在明早他回来之前若是还找不到这小娘们,咱们的脑袋都别想留!” “是。” 底下人皆胆战心惊,立马分了头。 江晚吟心里亦是阵阵发寒。 前门与后门之间是一处大堂,中间摆了个戏台子,台上有几个伶人在演着杂剧,下面是一群正在饮酒的宾客。 大堂里一览无余,前后都有人把守,再这样下去,她被找到是迟早的事。 情急之下,江晚吟看着眼前用木板搭起的戏台子忽然起了一个大胆的主意,掀开绒布悄悄背着台上的人钻了进去。 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那些人专往僻静的地方寻,决然想不到她会藏在最显眼的地方。 果然,贺老三一行从屋檐找到底下的杂物间,皆一无所获,一个个皆起了疑窦。 “真是见了鬼了,好好一个大活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那位美得跟话本子里狐仙似的,会不会变……” “变什么变?”贺老三瞪了他一眼,“莫说是狐狸,她今日就是插了翅膀也别想飞出去,她必定藏在那个旮沓里了,接着给我找!” “是。” 那人慌忙缩了头,心里却仍犯嘀咕。 外面的天不知不觉已经泛起了鱼肚白,一群人又赶紧找了起来,来来往往经过了数次戏台子,却未曾往那台子上看一眼。 江晚吟掀开一丝绒布帘子静静的等着,只等着门口没人的时候寻时机冲出去。 这一夜格外漫长。 夏末初秋的天,已经有些寒凉。 夜风簌簌的吹着,吹的人浑身沾满了露水。 陆缙正策马在前,领着巡检司的人去找江晚吟。 他的马是跟他从战场上回来的,矫健有力,鞭子一甩,像是肋生双翅一般,跑的极快。 后头的巡检司的人常年在京内处理处理酒醉闹事,邻里纠纷,哪里比的上他这样正经带过兵的,无论反应还是动作都慢了一截,几乎是咬着牙狂甩着马鞭才勉强能跟上去。 陆缙有一处同旁人不一样,旁人慌张的时候总是手忙脚乱,但他真正心慌的时候,却越发冷静。 仿佛只要把所有的情绪埋在心底,旁人便看不出他的失控,自然也能信服于他。 此刻流言已经散了开了,大概等到天明,江晚吟便会同周主簿一样在一个闹市里人多的地方被丢出来。 到那时,一切彻底没有挽救的机会。 现在已经是子夜,距离天明不过三个时辰,在这之内他必须找到江晚吟。 可这上京光是内城,大大小小的坊市便有三十多片,人口更是达百万之众,找起一个人来好比海底捞针,难上加难。 然再难,他也必须找。 暂且不论儿女情长,江晚吟刚救了陆宛,此事又是替江氏做了替死鬼,便是出于道义,他也必须将她救出来。 何况,紧握缰绳深深地勒入了手心里,勒出了一道深红的血痕,他心知肚明,这绝不止是出于道义。 那孩子骨子里其实极让人心疼,她温言细语,一贯知进退。 在知道母仇的时候,又绝不软弱,明明极为生涩却还是想方设法地卖乖,讨巧,使一些小心机,小手段凑到他面前。 陆缙当时觉得颇有意思,便纵着她胡闹。 有时闹得过了,又会冷一冷她。 有些事当时只觉得是寻常,但当将要失去的时候,才会发现那些未曾宣之于口的在意。 鞭子一甩,他又加快了些。 巡检司的人很快便陪着陆缙赶到了出事的巷子里,国公府的马车已经毁损大半,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几个护卫和几个红莲教徒的尸体,一滩一滩的血渍浸透了青砖,扑面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你说,他们是乘马车逃走的?” 下马后,陆缙快速仔细巡视了一眼现场的车辙后问道。 “正是,我们在后头策马追着,拐过了金水河,前面便是三元巷,那儿是城东最繁华的地界,酒旗招展,菱歌泛夜,大大小小的巷子多的数不清,马车一散,便追不到人影了。我们领着人挨家挨户地查问,可都没听说过见着一群拿着斧钺禅杖的人,也是怪了!”巡检司的巡检使回道。 “那尸体呢,可有找到什么线索?” “三具尸体都小心的查过了,这群人行事颇为小心,身上除了兵器什么也没带,查了一圈一无所获。” “有没有活口?” “原有一个尚未死透,可我们尚未来得及审问,他便自己咬了舌头,临死前胡乱骂了一通,看着像是恨极了当官之人。” “那就是说,线索全断了?”陆缙皱眉。 郑巡检默不作声,这便是他们觉得棘手的原因:“上回周主簿的案子也是,他被人当街抛尸,抛完之后那人便跟神隐了似的,遍寻不到。现在外面的人都在传红莲教是弥勒下生,教中人会术法,能隐身……” “什么隐身,不过是故弄玄虚。”陆缙凛着眉斥道。 郑巡检立马便闭了嘴:“那依您看……” “他们必定是使了伪装,寻常人家雇不起马车,三五辆马车进入同一家即便是高门大户也是罕见,能让人不怀疑又正大光明出入的唯有客栈,酒肆,勾栏这些人流密集,车辆来来往往的地方。”陆缙沉思了一番,“依我看,他们想必是藏在这些地方了。” 郑巡检也不是没想到过这些地方,他又问:“可大人,即便人能出入,那些沾了血的兵器又是如何处置的?再说,京内无宵禁,街道上无论何时都有人,上一回是周主簿夫妇,这一回您夫人听说也被打晕了,如此活生生的人他们又是怎么悄无声息的在闹市里把人给运进去的?” 陆缙亦是在想这一点。 兵器和人必定是被藏起来了,但何种藏法能堂而皇之在人前丝毫不惹人怀疑,的确是一个问题。 凭空猜是猜不出的,陆缙俯着身,又去查验那些尸体,他们只要做了,即便再小心也会留下痕迹。 他一贯是个极爱洁的人,此刻却不嫌污血,细细地翻看着。 从发丝到指缝,他目光锐利,一一地查验,果然在一个尸体的指甲里发现了一点似乎没洗掉的彩色粉末。 他指尖拈了拈:“这是什么?” “好似是些朱砂、雌黄、蜃灰之类的颜料。”郑巡检忽然想到,“会不会,是这人作画时不小心碰到的?” “我知道。”陆缙自然看出来这是颜料,却不赞同,“不是作画,你看他的手,手上有一道厚茧,双颊被晒的黑红,一看便是苦出身,以他的身份应当不懂这些文人墨客的东西。” 郑巡检顿时汗颜。 他们这些人能进入巡检司的人不是靠荫庇,便是靠科举,家境皆不算差,在查案时自然而然便从他们自身的见识出发,鲜少能如陆缙一般心细,明明出身一等一的高,却还能注意到底层人。 “你们再想想,普通百姓寻常做什么行当能接触这些东西?”陆缙问道。 一群人便犯了难。 有人说糊灯笼的,有人说扎纸鸢的,还有人说是陶匠,涂彩绘不小心沾上的。 但这些皆是小本生意,十几人一同出现必然会惹人注意。 “不对。”陆缙一个个打断。 局势正胶着的时候,有个经常逛勾栏的凑过来看了看,很没底气的道:“我看着……倒有些像那些戏班子脸上抹的花脸。” 陆缙捕捉到了“戏班子”三个字,眼帘一掀,一通百通,脑中的猜测顿时串了起来。 对,戏班子。 戏班子出门常常用红木箱子装戏服,正好可以拿来装兵器和藏人。 人数也多,刚好方便伪装。 又是去勾栏那种热闹的地方,便是三五辆马车同时停下来也不会引人注意。 原来如此。 怪不得他们能做的一丝痕迹也不留下。 陆缙掸掉指尖的粉末,站起身沉声吩咐道:“五人一组,分头去查,将城东的勾栏里的戏班子全都查一遍,天亮之前必须查完,有任何异常立即通过望火楼传信。” “是。” 巡检司的人立即领了命,动作利落的散了开,陆缙亦是亲自带了一队人去查。 然而上京自古繁华,光是城东金水河两岸的勾栏酒肆便有二三十处,相距又远,一处一处的查访着实费工夫。 天上的星愈发淡了,连月亮的弯勾都渐渐隐没在天际。 后半夜,雾濛濛的又下起了雨。 搜查了十几家之后,五更的鼓角一敲,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流言已经渐渐散了开,连街边卖菜的小摊贩都在窃窃私语昨晚红莲教的事,然长街上的望火楼却无一处有动静。 陆缙脸色越发的沉,走到了一处名叫迎春楼的勾栏里。 时候已经不早了,若是这一家再没有踪迹,希望便愈发渺茫。 这一晚,除了陆缙,国公府亦是无人能安眠。 从寿安堂回来后,江华容被长公主暂时关在了披香院里,无处走动,又气又急,质问道:“我都已经回来了,他竟然为了江晚吟弃我的名声于不顾,郎君当真在在意我这个妻么?” “郎君大约是为了卖官的事生您的气,等气消了便好了。”孙妈妈劝道。 “生气?他便是气我,难不成连公府的名声也不要了吗?我看他就是舍不得江晚吟,他们一定背着我早就勾搭上了!”江华容甩开孙妈妈,恨恨的想着。 “那倒未必,长公主不是也说了是出于道义,郎君那样清正的人,定然也是这么想。” 一提到长公主,江华容愈发愤懑:“我就知道,她一贯不喜欢我,安平一来,她笑的脸上都掬成了花,她就是想趁机休了我,好娶安平。不行,今日平南王府设宴,我们同王府的关系如此好,我若是不去,所有人都会知道我被绑走了,到那时便是府里还要我,我又怎么在她们面前做人……” “不行,我必须得去!”江华容说着,便往门口去。 但门口早已杵了两个魁梧的护卫,拦的严严实实的。 江华容好说歹说也出不去,气得回去一连摔了好几个花瓶。 实则,长公主倒并不像江华容想的那般厌恶她。 她固然不喜江氏,但念在江氏守了二郎两年的份上,平日里还是忍了。 但这回,老太太昨晚生生被气病了,陆骥在寿安堂守了一夜,回来时重重的咳了好一会儿,长公主同他这么多年的夫妻,何尝不知道他最看重面子。 她在床上辗转反侧,在情与义之间纠结了一番,终于想出一个既能维护江晚吟,又能替江华容遮掩遮掩,也替公府保住声名的办法——让安平将今日的宴会取消。 如此一来,所有人都不露面,也就无法坐实江氏被掳走的消息。 倘若二郎能尽快将江晚吟救回来,一切便会风平浪静。 长公主想,安平虽执着于二郎了些,但心地不算坏,想来她应当会答应。 于是天刚蒙蒙亮,她亲自去了平南王府。 可她没想到的是,她甫一将事情说出来,安平登时便变了脸。 “姨母,您说,昨晚被掳走的是江晚吟?” “连你也觉得荒唐,唉……”长公主没脸说江华容可能残害庶妹的事,只简略的道,“正是,那孩子命苦,昨晚上天黑,红莲教的人认错了,将她绑走了。她刚救了宛宛,此番确然是我们公府对不住她。江氏若是露面,那群人知道抓错了人,她恐怕凶多吉少了。可江氏若是不露面,你姨丈他们又不高兴。思来想去,我只有来找你了,今日下了雨,你办的又是赏花宴,你只要推说不方便,再寻个天晴的时候开宴,便算帮我们一回了。” 安平的确觉得荒唐,此刻,五雷轰顶都不足以形容她的震惊。 如此天衣无缝的计划,竟然会抓错人! 安平面色不显,但手心快被掐烂了。 然此刻,江华容已经回了公府,就算他们以原计划,将江晚吟剥了衣服丢到大街上,到时事已成定局,公府定然不会承认那是江华容。 这宴会原就是为了闹大事态,坐实江华容被掳失了清白的。 此时,人都抓错了,还如何坐实? 坐实他们掳错了人,坐实江华容根本没事吗? 安平一口气提不上来,恼的心里直冒火,可如今这宴会已经没用了,倒不如趁机卖给长公主一个人情,往后再徐徐图之。 她压下了怒意,努力挤出一副担忧的样子,握着长公主的指尖道:“姨母您别忧虑,我答应您便是,定不会让表嫂名声受损。还有那江小娘子,上回落水便大难不死,这回定然也能化险为夷,您且安心。” “安平,多亏了有你。”长公主握着她的手拍了拍,“若是当初二郎没出那件事,不知该有多好……” 她叹了口气,没再继续说下去。 安平眼神亦是低了声音:“姨母,事到如今便不必说这些了。” 送走长公主后,她深吸了一口气,忽然对屏风后的人道:“你都听见了,你的人抓错人了,那不是江华容,是江晚吟,现在可如何是好?” 而屏风后的人,正是戴着银狐面具的裴时序。 安平原是听闻昨晚裴时序放过了江晚吟的事情,心生不忿,这才叫了裴时序来问一问,顺便商议一下日后的安排。 然裴时序甫一听闻,转身便走。 安平扯住他的袖子:“裴教首,这样大的事你不解释一句就走?我还没问你呢,昨日你为何要放过江晚吟?” “你不必知道。” 裴时序冷声道。 安平还从未被人这样冷待过,可这人是父亲的座上宾,此番父亲没有回京,她在上京全需仰仗他行事。 因此虽不服,她还是只能忍着:“好,我不问,但如今这江晚吟已经知道了我们的据点,她必须死。我知你不动妇孺,你若是不下命令,便由我来下,如何?” “你敢?” 裴时序蓦地回头,目光似寒剑。 安平被他冷冷的一钉,忽然意识到不对来:“……都如此地步了,你为何还不动她?” 裴时序不说话,只吩咐手下去备快马。 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还能有什么用意? 看他的反应,不但在意,在意的还极深。 安平忽然想起了陆缙。 昨晚,听说他亲自带了人去找江华容,她还以为他是对江华容有几分情意,现在再想来,他一定早就知道抓错了人,秘而不发,全是为了保全江晚吟。 一个,两个,都是为了江晚吟。 甚至冷血无情如裴时序。 这江晚吟究竟有什么魔力? 安平忽然抬了头:“倘若我非要杀她呢?” “你不会有这个机会。” 安平话刚脱口,直接被裴时序单手掐住了脖子,生生地拎起。 “你今日最好不要派人跟在后面做小动作,若是让我发现,不管你父亲是谁,我都不会放过你。” 裴时序警告道。 “我……我知道了。” 安平面色紫胀,快要闭过气的时候,裴时序眉间的戾气一压,方放了手。 安平捂着脖子重重咳了几声,望着他的背影,却忽然笑了起来:“你放心,我不动她,可她没死在我手里,恐怕……要先死在你自己的手里了。亲手害了自己心爱之人,这滋味如何?” 裴时序闭了闭眼,喉间涌上一股腥甜。 不等马车停稳,他夺过马鞭,径直上了一匹马飞奔回去。 第48章 反杀 城东的瓦市大多临河而建,前面是街,后面是河,顺着长长的护城河序下来,走几步便是一处瓦子,迎春楼在这一排瓦子里实在没什么特别的。 这些地方皆是晚上热闹,白天休市,此时天已平明,寻常人家大多开了门,临街的一户户瓦舍却都下了门。 间或有几个宿醉刚醒的醉汉从门里出来,一见到冷着眉眼的陆缙和巡检司一行人,立马醒了神,慌张的避开。 揉了揉眉心,到街边卖着酥饼羊汤的小店里一打听,他们才知道原来昨晚上国公府的长孙媳被红莲教的人掳走了。 难怪这么大阵仗! 醉汉们啧啧了几声,纷纷避开。 迎春楼已经是陆缙三个时辰内查的第十家,从外头瞧了瞧,这一处看着又没什么特别的,巡检们不抱希望地去了叩了门:“开门,巡检司办案!” 此时,贺老三带着一行人抓了一晚上,也没找到江晚吟,正气得骂人。 一听得巡检司上门,也顾不得找人了,贺老三立马抄了斧钺,扭头吼道:“快抄家伙,他们找上门了!” “等等。”黄四透过门缝,打量了一眼外面的人道,“他们应当没发现,现在恐怕是例行询问,要是查出来了,这会儿就该破门而入了,哪里还会叩门?先别急,咱们只当做无事应付过去便行。” “可江氏还没找到,万一她突然冒出来……” “找了这么久都没找到,她兴许已经跑了。”黄四琢磨道,“眼下也没别的办法了,人已经堵上门了,这个时候若是逃就是不打自招,不如赌一赌,若是真被发现了,咱们再跟他们干起来也不迟!” 贺老三勇武有余,智谋不足,且教首又不在,便只能听他的,吩咐众人道:“听老四的,先别动,像往常一样该干什么干什么。” 一行人便只好佯装无事,由黄四去开了门。 贺老三手中的斧钺不好藏,情急之下,忽然看到了中空的戏台子,掀开帘子打算暂时塞进里面。 可他没想到,蓝绒布帘子一掀,他却陡然看到一张找了一晚上的脸。 “——是你!” 贺老三眼珠子一瞪,“好啊,你个小娘们,竟敢藏在这里,害得老子眼巴巴的找了一夜!” 江晚吟亦是没想到他会突然掀开帘子,呼吸一窒。 昨晚这群人来来往往的,江晚吟紧张的在戏台子底下藏了一夜,一直没找到冲出去的机会,天明大门又被关上了,江晚吟正以为无望的时候,被外面的敲门声一震,听到“巡检司”几个字,她立马醒了神。 有人来了! 她等的机会到了。 江晚吟压着砰砰心跳,紧紧盯着那门,只等门开便冲出去。 然而没等到开门,却等了慌不择路过来藏东西的贺老三。 “救……”江晚吟下意识想叫人,贺老三却先她一步,一把捂住她的嘴,直接按住她一起躲在了戏台子里。 黄四一行人也发觉了戏台这边的动静,暗骂了一声:“先别将人弄死,万一不测,还可将她用作筹码。” 贺老三原是想直接弄死江晚吟的,此刻被黄四制止,方松了手,捂住她的嘴警告道:“不许叫!若是敢让人发现,我现在就拧断你的脖子!” 江晚吟刚刚差点被直接捂死,如今手脚皆被缚住,嘴巴也被死死捂住,毫无反抗之力,只能暂时忍下来。 等贺老三将江晚吟制住后,黄四方去开门。 大门吱呀一声,外面的光透了进来。 “怎么这么久?”郑巡检不悦。 “大人莫怪,我们这些地方都是昼伏夜出,刚刚睡下,没听见——” 黄四赔着笑,一低头忽然觑见后面那张冷峻的脸,额角一跳。 这人剑眉星目,气度不凡,眉目与他们教首有三分像,恐怕便是传说中的那位陆家世子了。 他竟然亲自来了。 且看他来的方向,是刚从上一处勾栏出来,怕是查到什么东西了。 这可不好办。 黄四佯装被吓到,立马缩了眼神:“哟,这么多官爷,不知出了何事了,我们这都是小本生意,挣个辛苦钱,怎么、怎么查到我们头上了……” “不用紧张,只是例行搜查。”陆缙道,“你是这里的老板?” 话虽轻描淡写,但他周身的气势迫人,黄四连忙侧了身:“正是,小人鄙姓黄,在家行四,官爷请便,有什么要问尽管问,小人一定知无不尽,尽无不言。” 陆缙进来后,眼神快速逡巡了一遍,屋子里只是寻常的瓦市摆设,看不出丝毫异样,接迎的黄四也低眉顺眼,处事圆滑。 可他一贯细致,便是再寻常,也没有放松警惕,一一踱着步查探着。 “你这里,可有杂耍班子?”陆缙问道。 “有一个。”黄四答道。 “劳烦您将戏班子的人全都叫来。” “……这会儿?” “怎么了?”陆缙掀了掀眼皮。 “没、没什么。”黄四道,“您也知道,咱们这一行都是夜猫子,这会儿他们刚睡下。” “废什么话,国公府的二少夫人昨晚被红莲教的人掳了,那伙人十有是装成了戏班子,让你去叫人你就去,犹犹豫豫的,你难不成是心虚?”郑巡检斥道。 “我哪儿敢,官爷莫怪,小人这就去。” 黄四赔着笑,手心却出了汗。 陆缙亦是四下查探着。 几个人说话间,江晚吟陡然听见几声低沉温厚的声音,猛然偏了头。 隔着蓝绒布帘子透过一丝缝隙怔怔的望向外面。 这声音,是陆缙。 他竟然亲自来找她了。 透过帘缝,江晚吟隐约看见一点玄色刺金下摆,同他昨日穿的那件一模一样。 陆缙一贯是个最爱洁的人,今日却穿了重样的衣服,想来他大约奔波了一整晚,彻夜未眠。 他好像,一直在为她破例。 可她一直在骗他。 江晚吟心里顿时像打翻了五味瓶,极为复杂,一股难言的酸涩蔓延了开。 被缚住的双手顿时又萌生一股力量,江晚吟用力挣扎,想让他看见她。 她就在他眼底啊…… 然贺老三死死的捂住她,江晚吟刚抬起身,又被他按了下去。 她明知道他就在眼前,却始终无法发出一丝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陆缙从她眼前走过。 生生的错过。 江晚吟急的直想哭。 很快,黄四便带着人到了,一群人皆是睡眼惺忪,满眼血丝的模样,陆缙挨个巡视了一遍,尤其盯着他们身上有无伤口,查了一遍,却看不出丝毫异样。 这群人的确是真正的戏班子,专门养来做样子的,自然查不出异样。 他们的人都伪装成了打杂的和仆役,兵器一回来便埋在了后院的花圃底下。 陆缙查了一遍无果,此时,其他巡检使也都查完了,皆摇头:“大人,没查到任何异处。” “那些箱子呢?”陆缙抬了抬下颌,望向堆在角落的红木箱子。 “也没异常,里面都是些木剑和戏服。” “陆大人,看来,这家也没问题。”郑巡检道,“时候不早了,街角还有一家倚翠楼,要不,咱们再去那里瞧瞧?” 陆缙望了眼外面的天色,眉间一蹙,便抬步欲离开。 但他一贯周全,路过大堂中间那个宽敞的戏台子时,忽地又顿住:“这戏台子是空的?” 他走近的时候,贺老三盯着那双玄色皂靴浑身一绷。 江晚吟则双目放光,用力的想挪过去。 黄四额角突突直跳,打着哈哈道:“大人,您该不会是怀疑这台子下藏了人吧,这台子也就一丈多宽,哪里藏得下这么多人?” 郑巡检也觉着陆缙有些魔怔了,疑心他是担心的过了头,悄悄凑上去:“大人,您若是累了,不妨去用些餐食。” 陆缙揉了揉眉心,也有些疲倦。 却无心用膳,一抬步便要去下一家:“去倚翠楼。” 他一转身,江晚吟顿时绝望。 等他们走了,她必死无疑。 人濒死前的力量往往叫人难以相信,往常无人在意也就罢了,此刻陆缙已经找到了她眼底。 只差一步,她就能彻底解脱。 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江晚吟咬着牙,用尽全身的力气猛然撑着戏台子的柱子上一撞,发出了轻微的一声。 被贺老三死死箍住,她这声音其实并不算响。 陆缙却倏然停了步:“你们听到了吗?” “听到什么?”郑巡检不明。 黄四攥着微湿的手心,却道:“大概是耗子吧,咱们这种地方,耗子最是多。” “不是。” 陆缙一向敏锐,这似乎是肉身碰撞到硬物时的闷沉声,虽然极细微。 尽管知道可能猜错,但一想到对方是江晚吟,便是有千分之一的线索,陆缙也不会放过。 毕竟,在这种险境中,这大约是她能做出的最大努力了。 他一言不发,不等众人反应快步上前直接掀起了蓝绒布帘子。 果然—— 正对上双目几近绝望的江晚吟。 而她身后,还有个死死箍着她的刀疤脸! 在看到陆缙的一瞬间,江晚吟眼泪不受控制的涌了出来,强撑了一夜的委屈和慌张在这一刻全都崩断。 好比是落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浮木,久在暗夜里的人等来了一束光。 她从未有像此刻这般期望见到陆缙。 陆缙亦是没见过江晚吟这般狼狈的样子。 他做事一向光明磊落,但那一刻,却杀心四起。 他根本无心追查什么红莲教,也不想管绥州的烂摊子,只想将害了她的人一刀一刀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来。” 陆缙动作凌厉,抽出身旁郑巡检的刀直接一刀劈开了戏台子。 紧接着便探身去抓人。 贺老三自诩武力过人,但在他如此快的动作之下完全没反应过来。 等陆缙的手已经快碰到那女人了,他方醒了神,攥着她的脖子猛地站起往后退:“别过来,再过来一步,我就要了你夫人的命!” 眼看着江晚吟被攥的脸色红涨,陆缙眉间戾气陡然增长,却怕当真伤到她,不得不暂时应下:“好,我不动,你别伤她。” 这一且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巡检司的人这才反应过来,纷纷拔了剑。 黄四亦是不装了,一边退后一边吩咐人抄家伙。 很快,后院的花圃便被掀翻,一帮汉子手执兵器冲了进来。 原来他们才是真正的教徒。 局势瞬间剑拔弩张。 裴时序不在,但每每行事之前都会给他们留下好几条退路。 眼下已经被发现了,这是最坏的结果,幸好他们还有人质。 黄四快速判断了一下局势,当机立断,拔出一把长剑抵在江晚吟脖子上:“陆大人,咱们做个交易如何,你夫人在我们手上,你要是想她活命,就放我们走,等我们出了城,自然会把你夫人完好无损的放回去!” 郑巡检一见这帮人张狂的样子,怒火不打一处来,下意识想解释他们绑错了人。 他们绑的只是一个无足挂齿的伯府庶女,压根不值得用这么多人命来交换。 “这不是陆……”郑巡检刚想开口。 陆缙却直接打断他,几乎毫不迟疑地对黄四道:“好,我答应你。” “可大人,这位明明只是……” “住口。”陆缙眉眼凌厉,“按我说的做。” 郑巡检脖子一缩,只得挥退了手下人:“撤后!” 黄四隐约意识到些许不对,但陆缙既然答应了,对他们只有好处,没有害处。 黄四也吩咐道:“备马车,走!” 于是贺老三便挟持着江晚吟,在众目睽睽之下往大门去。 江晚吟被捏着脖子,在听到陆缙制止身边人的那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他为了保全她的名声,对外仍是宣称被掳走的是她长姐。 即便到了此刻,面对到手的功绩,他仍是选择了保住她的命。 江晚吟鼻尖一酸,有很多话想说,却一个字都吐不出,只能怔怔地望着他。 陆缙此刻想屠了这帮人的心都有了,面对江晚吟时,声音却放的格外轻:“没事的,我很快就会接你回去。” 江晚吟吸了吸鼻子,轻轻嗯了一声。 “不要害怕,也不要同他们争执,一切交给我。”陆缙又低低地道。 “好。” 江晚吟鼻尖更酸了,带着浓重的鼻音。 交代完江晚吟,陆缙又扫视了一眼贺老三等人,面沉如水,一字一句地道:“我虽答应了你们,但从现在起你们不许动她一根手指,若是她回来后我发现她流了一丝血,我必会放干你们的血。她有一道伤痕,我必会让你们身上有千道万道。” 坏人威胁起人来往往司空见惯,但这些话从一个百年门楣,家世教养优渥的人口中吐出,反倒比坏人更加更加惊心动魄。 因为这必然是触及到他的底线了。 正人君子一旦失控,往往更难以让人承受。 贺老三面对裴时序那样冷血无情的人觉得自己已经习惯了。 但眼下,陆缙的威压有过之而无不及,那种被人攥着喉咙几乎快无法呼吸的感觉又来了。 贺老三被他的冷眼一看,心底发憷,脸上却仍是强装镇定:“大人放心,只要您不违诺,我们也是讲信用的人。” 说罢,他便抓着江晚吟一同塞上了马车。 一行人便分乘了五辆马车,朝着城门外飞奔而去。 陆缙亦是带了人,跟在后面追。 等裴时序赶到的时候,到底还是晚了一步,迎春楼已经人去楼空。 看到黄四给他留下的讯息之后,他知道他们是换了一个计划转移了,立马吩咐人备了马车,要从小路追上去。 “教首,他们已经走了,这个时候您留在城里才是最安全的。”身边的人劝道。 裴时序何尝不知。 但昨晚他险些亲手害了阿吟,现在她又被挟持,他必须亲自去放了她,确保她安然无恙。 几乎并未考虑,他仍是动了身。 “走!” 城外,黄四同贺老三一行直奔城东的山地而去,那里地势崎岖,千沟万壑,方便隐藏。 一旦进了山,没本地人引导,莫说找人,便是连方向也辨识不清。 到了一处名唤九里亭的坡地时,陆缙勒了马,派人通知可以放人了。 再拖下去也不是事,贺老三骂骂咧咧地放了帘子:“老四,教首不在,你拿句话,当真要放了这娘们吗?” “放。”黄四睁开了眼。 “可就这么放了人,咱们怎么跟郡主交代?” “刚刚那姓陆的说的你也听见了,若是不放,他恐会一直追下去。”黄四道。 “这个姓陆的,当真是个煞神!”贺老三骂了一句,“还有这小娘们,竟敢骗我!” 他扬手便要朝江晚吟打下去,黄四一把攥住他。 “你做什么,你难不成真的怕了那姓陆的了?”贺老三竖着眉。 “我会怕他?” 黄四冷笑,拉过他耳语几句。 贺老三闻言一惊,须臾又笑道:“你这小子,不愧是教首教出来的,便按你说的办吧。” 江晚吟被捆住手脚丢在了车厢里,从他们的对话中隐约听出了他们似乎不是真心想放她,扭着头质问道:“你们想做什么?” “自然是放了你。”贺老三眉眼一挑,伸手便要去捏她的脸。 江晚吟连忙抿着唇躲开:“你们会这么好心?” “……这你就不用管了!” 贺老三颇为可惜地咂咂嘴,随即起了身,对身边人低声吩咐了几句。 很快,马车便都停下,两边离了大约五十丈的距离。 江晚吟一个人被单独丢在了一辆马车里,手脚皆被绑在了车窗上不得动弹。 紧接着,贺老三他们上了另一辆马车,对陆缙吼道:“姓陆的,你夫人在马车里,想救她,你就别追上来。” 说罢,他们一挥鞭,便大笑着往前去。 巡检司一行见这群人放了人,打马便要追杀上去。 陆缙却敏锐些:“先别驱马,你细看,他们应当在路上洒了钉子,山路崎岖,一旦踩到很容易便会坠下山崖。” “……啊?” 郑巡检被陆缙一警告,眯着眼又仔细瞧了眼那群人的动作,果然发现他们好似在洒什么东西。 那东西亮晶晶的,在日头底下闪着光。 郑巡检忽然想到了昨晚那群人在地上洒的东西,登时便确信了几分。 “这群泼皮,手段如此狠辣,迟早有一日我要剥了他们的皮!”郑巡检骂道。 “日后有的是机会。”陆缙眉眼一凛,“眼下要紧的是救人。” “对,您那位妻妹还在马车上,我替您去!”郑巡检说着便要在他面前出风头。 陆缙却直觉不对,按住了他:“小心些,那马车也未必周全。” 陆缙猜的没错,黄四一行人的确在马车上动了手脚。 他们在马车附近撒了几把马儿常吃的豆子,又洒了一把钉子。 那马低头想去吃豆子,脚步一动,却又踩到了钉子,一疼痛便愈发乱动,一乱动,踩到的钉子便越多。 周而复始,那马长长嘶鸣了一声,疼的发了狂,忽然在山路上失了控的狂奔起来。 江晚吟被猛地往前一带,瞬间晃的东倒西歪。 眼看着马车失控,朝不远处的悬崖奔去,她才终于明白那群人的险恶用心。 那马车一失控,陆缙立马便打马追了上去,朝着她叫道:“你别慌,试着去勒缰绳!” 江晚吟何尝不知。 可她手脚皆被拴在了车窗上,无法动弹,只能先尽力挣着束缚。 陆缙正打马飞奔过去的时候,从对面又窜出了一匹马,也朝着江晚吟驶去。 离得太远,日光下,陆缙只看到了一面银色的面具。 在日光下极为刺眼。 那人比他离得更近,抢先一步飞身登上了江晚吟的马车。 马车上登时便传来一声惊叫。 “别动她!” 陆缙立刻扬了鞭,疾驰过去。 马车跌跌撞撞,江晚吟正慌张至极,车厢里忽然又上来一个陌生人,她自然害怕,连忙贴紧了车窗:“你是谁?你想做什么?” 那人一言不发,只利落地从腰间抽出了一柄雪亮的匕首。 江晚吟双目模糊不清,只能看出那人身形瘦削,戴一面银狐面具。 这装扮,好似与传说中的那位教首相似。 他握着刀是要做什么,赶尽杀绝吗? 传闻中,他似乎是个极其冷血无情的人。 “你别过来,也别碰我!” 江晚吟警惕地缩到了角落里。 裴时序原是想割断捆住她的绳索,可她太过害怕,他怕伤到她便暂未近身。 又不能开口解释。 此时,外面的马愈发失控,眼看着离悬崖已经不远了,裴时序当机立断,搁了匕首,一把掀开了帘子,上前扯住了缰绳,又一用力,猛地往后一拉。 飞奔的马长长嘶鸣了一声,高高扬起了前蹄。 此时,马车距离陡峭的山崖边缘只剩不到半丈的距离。 他总算救了她。 化解了危机,裴时序正欲问问江晚吟怎么样。 一回头,迎面却被一柄匕首直直插进心口。 噗嗤一声,鲜血喷溅。 ——是江晚吟。 裴时序缓缓抬头,发觉她应当是在他刚刚勒马时捡起了他的匕首,趁着他回身一刀刺穿了他。 “你……你别怪我,我也是为了自保。” 江晚吟被他一看,立马松了手。 她听闻,眼前这个人最是心狠手辣,可此刻,他看向她的目光却好似极为哀伤,仿佛有许多话想说。 这是为什么? 不可能,他是恶人,不久前他差点害得她被污被杀,差点毁了她,在他手上,更是有数不清的人命。 这样的人不可能会有这种情绪。 江晚吟双目模糊不清,试图去辨认,却看不明白。 大约是她看错了吧…… 她蜷着身子往后退,退着退着,又仿佛看到他似乎在笑。 这种时候,他笑什么呢,又有什么值得开心的呢? 明明他胸口还在不停的流血。 这个人可真是怪啊…… 不知为何,她看着他这副模样却又觉得极不舒服,沾了血的双手更是发烫。 裴时序却是真心在笑。 他一手养大的,胆小的,从前连一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的小姑娘,如今已经学会拿起刀来保护自己了。 她长大了这么多,他怎么能不开心? 即便她捅的人是他—— 他也甘之如饴。 只是她似乎被吓到了,看来胆子还是不够大啊。 位置也有些偏,深度也不够,还是失了准头。 裴时序颇为惋惜,试图像从前一样笑着安抚她,唇一弯,一口血却喷了出来,不得不单手往前一撑。 他猛然吐血,江晚吟裙摆沾了血,被吓得又往后退了一步。 正好这时,陆缙打马赶到。 江晚吟一见他,仿佛见到了救星一般,在身后人的目眦欲裂中提着裙摆扑进了陆缙怀里。 “你终于来了!” 第49章 错认 江晚吟扑过来的那一刹,陆缙心口被填的满满当当的。 被人全心全意,毫无保留的信任着,大抵便是这样的感觉。 鬓乱钗摇,白净的脸颊上溅着血迹,双腕亦是被绳索勒出了深痕…… 狼狈至此,让人不敢深想这一晚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当看见这一幕时,陆缙臂上青筋暴起,落下去的手动作却极轻,用指腹抹去她脸上的血迹,低声安抚道: “没事了。” 江晚吟抓着他的手臂,才能确认这不是错觉。 她以为不会有人在意她了。 她以为不会有人来救她了。 可是还有一个人,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为她安排好了一切,连她的名声都兼顾的极好。 江晚吟想说的太多,话涌到了唇边,反倒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只抓紧了陆缙的衣袖,带着鼻音嗯了一声。 两人相对无言,却极有默契。 裴时序盯着眼前这一幕,手心陡然抓紧,抓的车窗上的木刺深深嵌进了手心,扎的满手淋漓。 陆缙敏锐地察觉到了一道侵略性的视线。 他单手握着江晚吟的肩,以一个保护性的姿势将她护住,目光似箭的射回去。 两人目光交汇,针锋相对。 谁也不让谁,谁也不避讳。 仿佛弓着身,蓄势待发的狼。 江晚吟夹在两道凌厉的视线之间,纵然再迟钝,也意识到了些许不对。 但她完全想不到那人会是裴时序,自然也不会想到这目光是冲着她来的。 她擦了擦眼泪,微微扯住了陆缙的衣袖:“姐夫,这人戴着面具,好像是传说中的红莲教首……” “我知道,你退后。”陆缙握着江晚吟的肩,将她藏到他身后,“不要出来,我去去就回。” “好。”江晚吟嗯了一声,不知为何,总觉得对面那人很危险,又对陆缙轻声道:“前面是悬崖,山路很窄,你要小心。” 裴时序一手撑着地,一手捂住心口,鲜血顺着他的伤口汩汩的往外流。 但伤口处的疼痛远不如眼前这一幕给他的冲击千分之一。 那是他亲手养大的小姑娘,如今,却当着他的面扑进了旁人怀里。 钻心蚀骨,不过如此。 疼到他仿佛又回到了粉身碎骨的那一日,连呼吸都是满口的血腥气。 裴时序忽然想到了他和江晚吟的初见。 那时,他母亲去后,他卖身葬母,被林启明买了下来。 去林府的那一日,天上飘着鹅毛大雪,马车刚刚停下,便有一个总着双丫髻,围着白狐斗篷,冰雪可爱的小姑娘噔噔的踩着雪跑出来,软软糯糯的喊了声:“舅舅!” 林启明被喊的心都化了,一把将她抱了起来,用胡茬子亲昵的蹭她,蹭的她咯咯的笑:“这么冷的天,小阿吟怎么跑出来了?” “我想你了,舅舅。” 那小姑娘抱着他的脖子,说话温温软软的,十分招人喜爱。 她耀眼的好似冬日的暖阳,在她面前,万物都黯然失色。 彼时,裴时序还只是卖身葬母的少年,寒冬腊月里穿着一件单薄的棉衣,虽干净,但早已被洗的发了白,也并不合身。 少年的自尊心作祟,他伸手扯了扯短了一截的衣裳下摆,压在身侧。 小姑娘很快便注意到他了,从林启明的怀里下来朝他走来,一双水洗葡萄似的眼睛更是极为清亮,好奇的偏着头问他:“你是谁?是舅舅给我带回的哥哥吗?” 裴时序望着眼前的唇红齿白的小姑娘,一时语塞。 林启明虽同情他,但商人重利,他将他买下来一开始只打算做个伙计而已。 他更生怕他手上的冻疮吓坏了她,背着手往后躲了躲,沉默的没说话。 林启明听着江晚吟童稚之语,抚着掌笑了:“阿吟想要哥哥吗?” “想!”小姑娘认真的点头。 “好,阿吟想要什么都可以。”林启明大笑,又转身对他道,“你要不要做我的养子?” 裴时序沉默地点了头。 自此,因为江晚吟的一句话,他从一个伙计,成为了林家的三郎。 也因为这一句话,那时,他发誓,这一辈子,无论江晚吟要什么,他都会无条件的满足她。 哪怕她要他的命。 可他唯一不能容忍的……是她不要他。 尤其对方……还是那个人。 不过短短的四个月,发生了什么? 裴时序盯着陆缙,目光如炬,握着插进心口的匕首缓缓往外拔。 陆缙盯着那张银狐面具,右手按在自己身侧的配刀上,亦是随时准备抽出。 越近,更近,两人皆拔了刀,目光逼视,就在陆缙伸手即将碰到裴时序的那一刻—— 忽然,贺老三一行杀了回来,跳在车厢顶上,一刀劈了过来。 “找死!” 陆缙立即挥刀一挡,刀剑相砍擦出了四溅的火花。 两人对峙的这一刻,另一人则从跳进了车厢,缰绳一勒,架着马车往前窜出几丈远。 是黄四。 紧接着,黄四立马掀帘,捂住裴时序的伤口:“教首,你怎么样?” 黄四一行本已走了,远远看到了裴时序的马往崖边来,顿时心生不好,也立马掉了头,徒步往回赶,比他稍晚了一步。 没想到就这一步,裴时序已经重伤。 此时,裴时序失血过多,晕了过去。 再顺着他的目光一看,看到了满手鲜血的江晚吟,他眼神顿时血红:“——是你做的?” “贼娘们!”贺老三亦是看到了,与陆缙相抵的手又添了一分狠劲。 陆缙生生将他抵了回去。 然此时黄四也擂起了百斤重的禅杖,又一杖捶了下来。 刀剑相撞时发出激越的一声,陆缙双臂被震的发麻,一脚抵着身后的山石,生生的抗了下来,踩的身后的山石都生生迸开。 但以一敌二,且对方两人皆是打斗的好手,即便他再厉害也极为吃力,斧钺与刀剑相砍,砍的刀刃都卷了边,擦声极为刺耳。 此时巡检司的人因为离得远还在驾着马往这边赶,江晚吟又在他身后,他投鼠忌器,还得时时顾着她,陆缙眉间一凛,当机立断回头对江晚吟道:“你先走,去和巡检司汇合。” “可你怎么办?”江晚吟急着问。 “我没事。”陆缙冷静地道。 面对这群亡命之徒,江晚吟知道自己再留下去只会给他添乱,她手中又无武器,只好往后退:“你千万小心。” “想走?没那么容易。”黄四一行此刻恨极了江晚吟,哪里愿放她走,回头对贺老三吼道,“我挡着,你去抓她!” “好!”贺老三收了刀便侧身去抓江晚吟。 “想抓她,先过我这一关。” 陆缙眼一垂,单手执剑,颇有些一夫当关的味道。 “口气这么大,那我偏要试试!” 贺老三一挑眉,挥着斧钺砍过去,但每回都被生生拦住,震的他虎口发麻。 他一落下风,黄四又立马补刀,陆缙不得不又分神去拦。 就在那一瞬间,贺老三窜了出去,一刀砍向江晚吟。 江晚吟侧身一避,躲到了悬崖边险险的避开。 与此同时,陆缙也抽出了身,贺老三被他一刀砍在肩头,生生停下了动作。 然就在她以为避开了的时候,因着晨起下雨,崖边满是碎石,她脚底踩的碎石沾了泥水,猛然一滑,不受控制的仰跌下去。 “姐夫!”江晚吟失声。 陆缙立马飞身扑过去拉住她手腕。 然为时已晚,江晚吟整个身子都悬在了空中,直接将他一起拖了下去。 郑巡检连忙去拽,但只拽住了陆缙的一片衣角,刺啦一声,他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两个人就一起坠下了数丈深的溪涧! “陆大人!”他趴在崖边,惊叫道。 当听到江晚吟喊的那一声时,黄四猛然回头,顿时如晴天霹雳。 原来他一直弄错了人! 他连忙回头,望着已经晕过去的裴时序顿时觉得闯了大祸。 “教首!”黄四连忙扶住他。 但此时,巡检司的人已经追到了,黄四一行顾不得后悔,厮杀了一番趁机重重甩了一鞭子,策马带着昏迷过去裴时序离开。 巡检司连忙去追,但陆缙的命他们更担待不起,追了一段发觉无果后便立马折身。 “郑大人,陆大人掉下去了,这……这可如何是好?” 有胆小的巡检使趴在崖边,望着底下瞬息即逝的溪涧吓得魂都飞了。 郑巡检亦是吓呆了,陆缙可是开国公府三代的独子,天子亲侄,他若是没了命,开国公必定饶不了他,长公主也必会扒了他的皮。 “废什么话,还不快找!这山崖不高,底下又是湖,便是坠下去,想来……想来也不会有性命之忧。”郑巡检强撑着道。 理是这个理,但不巧今日晨起刚下了雨,又是汛期,山洪湍急,水势汹涌,等他们一行人下了山找到坠崖的地方时,没说连人,连一片衣角也找不到。 四野茫茫,只余奔腾的溪涧呼啸而过。 郑巡检一行无奈,只得快马回了国公府通禀,增派人手。 当听到陆缙坠崖的时候,长公主一个字未言,当即便晕了过去。 “平阳!” 开国公立马扶住她,用力的掐了掐她人中,又灌了一碗参汤下去,她方醒来。 然长公主一睁眼,便抓着陆骥道:“怎么样,有消息了吗?” “巡检司已经全部出动,我手底下巡防营的人也都进了山,郑巡检不是说了,那山崖不高,下面又是深湖,且二郎会水,听闻那个小娘子也是会水的,大约只是水流太急,将他们冲到别处去了,一时回不来罢了,你勿要忧心。”陆骥扶着她的肩。 “对,二郎水性极好,他的水还是我亲手教的。”长公主安慰自己,可嘴唇仍在颤抖,“可……万一呢?老爷,我就剩这么一个儿子了,他若是没了,我也活不下去了。” “不会的,二郎一向吉人自有天相,边关如此凶险他能化险为夷,何况只是山洪。”陆骥安慰她道。 坐在上首的老太太亦是扪着心口:“为何一个两个,年纪轻轻的都出了事?咱们到底是造了什么孽了?” 长公主以为她口中的“年纪轻轻”说的是她的大郎,闻言愈发伤心。 陆骥却想到了三个月前另一个坠崖的儿子。 三个儿子都遭了横祸,他也不由悲从中来,他到底,是造了什么孽了? 全都一个个报应到儿子身上了? 这几日惊心动魄,江晚吟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一场大梦。 梦里,她先是被人追,然后落了水,坠入无边无际的湖底。 湖水从四面八方涌过来的那一刻,她被挤压到无法呼吸。 与此同时,还有说不出的疲惫。 有那么一瞬间,她自暴自弃的想不如就那么算了吧。 报了仇又能怎么样呢? 死去的人活不过来了,而她也不必再把无辜的人拖下深渊。 恍惚间,仿佛有人一直在将她往上托。 在她呼吸不过来的时候,给她渡气。 山洪席卷,水势浩荡,不知过了多久,水势褪去,重见天日。 她觉得自己好似被拍在了滩上,四野茫茫,月明星稀,随后又被人抱起,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前去。 不知为何,她今日总是想起裴时序。 七岁那年,她贪玩落水之后,裴时序也是这么背着她,一步一步的踏着青石板路回去的。 那是她头一回遇到这样的事,因为害怕,他背着她的每一步她都记得格外清楚。 在那之前,他们的关系还不算太亲近。 自此之后,江晚吟分外的依赖他。 尽管后来,裴时序说他当晚并没救过她。 但他们当时刚争执过,江晚吟只以为他是在说气话。 时隔数年,他的脊背还是一样的宽厚,肩膀还是一样的宽大。 他们原来一直没变过啊…… 江晚吟紧紧抱着他的肩膀,仿佛回到了小时。 不知睡了多久,江晚吟混混沌沌间,忽然又意识到,不对,裴时序早就不在了。 那么救了她的,背着她一步步往外走的,又是谁? 脑海中忽然出现了另一张脸,一张更加凌厉且成熟的脸。 江晚吟猛地睁开眼。 陆缙也察觉到了背上的动作,脚步一顿:“你醒了?” 江晚吟嗯了一声,尚有些没回神。 她努力睁着双目去辨,仔细一看,果然看到了一张轮廓分明的脸。 是陆缙。 “……是你啊,姐夫。” 江晚吟怔怔的看着他,眼中先是震惊,震惊过后滑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陆缙一贯敏锐,脚步一顿,掀了掀眼皮:“不是我,你以为是谁?” 江晚吟如当头泼了一盆冷水,陡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第50章 照顾 这几日惊心动魄,江晚吟其实很少想起裴时序。 她也不知今日是怎么了,总是频频想起他。 大约是原本和他的婚期快到了吧。 此刻,面对陆缙的问询,她顿时头皮发麻。 陆缙固然极有教养,但也是个男人,若是知道了她这段日子蓄意接近他的目的…… 江晚吟被他淡淡的一瞥看的极为心惊。 她缓缓垂了眼,终究没说出口,只说:“没谁,我以为又被抓回去了。” 说话时声音还有些哑。 脸颊亦是雪白,嘴唇微青,一看便冻的不轻。 陆缙盯着她看了片刻,没看出异样,又想,她自小长在庄子上,鲜少接触外男。 且他们初次拥吻时,她生涩的连换气都不会,生生憋红了脸,双手亦是紧张地攥紧了他的肩。 应当是他想多了。 陆缙收回眼神,淡淡嗯了一声。 在他看不见的背后,江晚吟微微吁了口气。 再一打量,此时天色已经深蓝,四面都是黑黢黢的山,脚底下是乱石浅滩,浅滩外皆是杂乱的灌丛,偶尔有一只野狐窜过,瞪着滴溜溜的眼睛瞪着他们。 更远处,隐隐听的到对面似乎有孤狼在对月嚎叫,声音凄厉,在旷野里听的浑身生寒。 太荒凉了。 荒凉到没有一丝人烟。 江晚吟伏在陆缙的背上,环视了一圈之后,格外不安:“咱们这是被冲到哪里去了?” “九亭山。”陆缙道。 江晚吟不熟识上京,完全不清楚这是哪里,又问:“那咱们能出去吗?” “翻过这座山头,前面有一处城东的驿站,到了驿站,借匹马,很快就能回去。”陆缙解释道。 那还不算太糟。 江晚吟望了望眼前的山头,又看了眼陆缙额上的汗,松开抱住他脖子的手:“您别背我了,我下来吧。” “不用。”陆缙托着的手反倒一紧,“你腿还伤着,不方便走,下来反而会耽误时辰,我们须在天色彻底暗下来之前出去。” 江晚吟被他一握,才感觉自己右腿隐隐做痛,大概是被水流裹挟时撞到了水中的乱石。 不但右腿,头亦是有些疼,大约是起了热。 她不再给他添乱,只轻轻谢了一声。 “没什么,小事而已。”陆缙应了一声,脸上没什么情绪。 当真——只是小事吗? 这样冒着风险去救她,又跟着她跳下,到现在,还在背着她一起出去。 江晚吟伏在他背上,心跳砰砰。 她其实一直想问一个问题,但他这副模样太过轻描淡写,反倒让她无从问出口了。 “想问什么?” 陆缙即便背对着她,也感觉到了她的欲言又止。 江晚吟也不再纠结,轻声问道:“您那会为什么要跳下来呢?” 陆缙脚步一顿,被她问住了。 实则他背着她一步步走的时候,也问过自己这个问题。 他一贯是个有教养的人,也是个极为理智的人,在那种情况下,他快速衡量了一下局势,确信自己是拉不回江晚吟了。 在那种情况下,他应当做的,且做的最好的决策就是及时止损,然后带着人下山,尽力去找,便完全不愧对于她,也不违背道义。 但理智归理智,他清醒的知道往下跳不合算,却还是不受控制的跳了下去。 他这一生最是循规蹈矩,一举一动皆被看做标杆,但偶尔有几次意外,竟然也很不错。 譬如现在,荒山野岭,四下无人,她只能依靠,眼里只有他,双臂牢牢的抱住他的脖子,双腿紧紧的圈着他的腰,更是激发了他内心深处难以言说的占有欲。 陆缙喉间滚了一下,脸上仍是坦然,反问道:“你不想我救?” “没……” 江晚吟摆摆手,声音登时便弱了下来。 只是想,以他的教养,换做是旁人,他应当也会救吧。 这么一想,心底竟然有一股莫名的失落。 这太不对,江晚吟忽然有点心乱,又觉得大约是自己起了热烧的脑子有些混沌的缘故,伏在他的背上不说话了。 两个人各怀心思,余下的路皆不再说话。 山路崎岖,寸步难行。 陆缙也不再分神,专心走着脚底的路。 月亮不知何时爬上了高处,陆缙站在山坡上,已经能看见远处的驿站,他刚想指给她看,忽然,江晚吟仿佛睡了过去,头垂在了他颈间。 扑面一股极热的热气,陆缙方发觉不对—— 她似乎发烧了。 陆缙即刻将江晚吟放下,伸手探了探,果然,她额间烫的惊人。 “三妹妹。” “江晚吟!” “阿吟!” 陆缙拍了拍她的脸,连叫几声她都没反应。 他看了看远处的驿站,又看了眼山间平地里若隐若现的几户人家,几乎不用抉择,便放弃了赶路,打算抱着她去借宿一晚,让她暂且休息休息。 江晚吟再睁开眼,是被一阵饭香唤醒的,眼前却仍是晕乎乎的,看不分明。 恍惚间,忽然有个荆布裙钗,头发花白的老妪端着汤粥走了过来:“……小娘子,你醒了?” 江晚吟手指一蜷,警惕地后退。 “你是谁?” “你不要怕,我是山里的猎户,我看你年纪同我孙女差不多,你叫我钱阿嬷就好。”钱阿嬷搁了碗,操着一口并不流利的官话,“你发烧晕过去了,昨晚上是你你夫君背着你过来借宿。” 江晚吟刚醒,脑子还不甚清醒,眼睛也只能模糊的辨认,顺着她的话仔细一看,她才发觉头顶上是个茅草顶,四面皆是搀着稻草的泥墙,便是连她睡的地方,也是一张十分简易的竹床。 再往外,透过纸糊的窗子,依稀能窥见外面的群山。 他们果然还在山里。 至于夫君? 她说的大约是陆缙吧。 江晚吟张口想解释,却又想,山里人淳朴,若是知道他们的关系,又见他们湿衣相拥,怕是不那么容易收留。 于是江晚吟又将话咽了回去。 再一低头,她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也被换过了。 如今她身上穿的是一件男子的外衣,宽宽大大的,穿在她身上颇有些滑稽。 江晚谢过了她,吟卷着衣袖,颇有些不解:“阿嬷,这是怎么回事?” 钱阿嬷打量了她一眼:“你这小娘子大约是贵人出身吧,皮肤可真嫩,先前我给你换上咱们的粗布衣服,不过睡了一夜,你身上便起了疹子,一直东抓西挠的,皱着眉睡不安稳。后来你那位夫君把他的衣服给了你,你才睡稳。” 江晚吟隐约能回忆起一点,顿时有些不好意思。 可钱阿嬷接下来的话,让她更加脸热。 “不但外衣,你来了月事吧,连这粗布衣服你都穿不惯,咱们的月事带子你恐怕更用不习惯,你那夫君便把他的细绢里衣换给我,替你换了细布改了几条,可真是细心。” 什么……里衣? 江晚吟乍一听得她的话,摸了摸系在腰间的带子,指尖一烫,顿时如坐针毡。 难怪,她昏过去的时候,感觉似乎有人在照顾她。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发烧时,你夫君衣不解带的照顾了你一整日,这会儿你醒了,他倒是晕了过去。”钱阿嬷道,“你们俩,一个接一个的,也是不容易。” “他晕了?”江晚吟一听得陆缙出了事,立马压下混乱的思绪,“在哪里,我去看看。” “呶,在外头。”钱阿嬷指了指另一间屋子,“正好,老头子不在,他又烧的厉害,我打了水打算给他擦擦身,降降热,你既然醒了,自然由你去更好。”钱阿嬷道。 说罢,便将打好的水端了出来。 江晚吟立马起了身,挪了过去,果然看到了卧着的陆缙。 但一听到要擦,又有些迟疑:“我?” “怎么,你郎君照顾了你一天,你不肯?” “没……没有。”江晚吟看了眼那水盆,还是认了命。 她从未见过陆缙生病的模样。 他好似从来都是无所不能的,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能最快找到她,想方设法带她出去。 他表现的太过冷静,让人敬之畏之,有时也让人忘了,他其实也是个会受伤会流血的人。 尤其现在,他唇色浅淡,眉心微蹙,额上生了薄汗,与平日里的冷峻和不可接近相比,有一丝……脆弱。 江晚吟知道这个词与他太不相符。 但心底却一抽一抽的。 且他一贯爱洁,此刻下颌却已经微青,江晚吟几乎是一瞬间便软了心。 “那你来吧,我去摏药。”钱阿嬷见她过来,便出了门去,到门外抄起了一个石臼。 江晚吟谢过了她,等她一走,心里却极乱。 江晚吟晚间时知道他身材极好,但此刻,近身看着,还是被灼了下眼。 陆缙身材修长高大,却不过分粗犷。 皮肤也是冷白。 但大约是被流水冲击,上面青青紫紫的撞了不少淤青,尤其是右臂,渗了血刚包扎好,让人不忍看下去。 江晚吟一瞧见那些伤口,也顾不得害羞了,拧着帕子,便坐在他榻前,从脖子到肩颈细细的擦过。 又替他换了药,将手臂上的棉布重新换了换。 一来二去的,江晚吟发现大约是烧的厉害,额上了不少的汗。 江晚吟擦了一会儿,只觉得一盆冷水都要被他捂热了,指尖也温温的,端着盆出去,又劳烦钱阿嬷换了一盆来。 钱阿嬷偏头看了一眼,责怪江晚吟道:“哟,你这小娘子大约没照顾过人吧,这还烧着,除了脖子和腋下,你怎不多擦擦?” 江晚吟从前也随裴时序学过一些,如何不知。 只是刚刚仍是有些抹不开脸罢了,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她低低嗯了一声,又端了一盆冷水进去。 “我这就去。” 紧接着捏着手指,便去解陆缙衣襟。 但到底还是有几分抹不开,好一番犹豫。 江晚吟尽量心如止水,目不平视。 然她手一抖,猛然用力,却打了死结。 也是这一下,手底忽然震了震,江晚吟已经知道,陆缙醒了,连忙抽了手。 果然,她一偏头,正对上一双淡漠的双眼。 眼底深黑,噙着一丝打量。 仿佛在问她做什么。 江晚吟从前的确有讨好他的意思,但眼下,她是当真没有任何异心。 被陆缙这么打量着,倒像是她连病中也不放过了。 江晚吟被看的双颊浑身不自在,忽然又想起自己尚未好全的双眼,干脆装死到底:“你……你醒了?” 装,又在装。 上回那眼睛便是假的,这才刚好又起了心思。 陆缙一眼看穿了她的伪装,淡淡地道:“醒了。” 紧接着又偏偏问道:“……你这是?” “你发烧了,家里的草药不够,阿嬷让我给你擦擦身,降降温。”江晚吟解释道,“不过,我昨晚烧了一回,眼睛还是看不见,您只管放心。” 说着,她眼神立马变成了一副空洞的样子。 她长处不多,但会模仿算是一个优点。 “哦?”陆缙从喉间嗯了一声,不知是信还是没信。 但磁沉的嗓音配上这副衣衫半解的模样,直看的江晚吟喉间微干。 她连忙挪开了眼,撂了帕子:“既然您醒了,我便不打扰您了,水已经打好了,您自己来吧。” “走什么?”陆缙却叫住了她。 江晚吟茫然地回头。 这话可不符合他的性子。 陆缙抬了抬包扎好的右手,指着一团乱的衣带道:“你打了死结。” 江晚吟一低头,果然发现那衣带系的是死结,舌头也打了结:“那……那怎么办?” 陆缙淡淡地看回去,双手微微搭在心口,仿佛在问——他怎么知道? 第51章 相依 他这意思,分明是让她解了。 江晚吟愣了一会儿,这回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忽然,她发现不远处的篾箩里有一把剪刀,急中生智,伸手摸了过去颤巍巍的拿起来:“要不,我帮您用剪刀?” 剪刀?亏她能想出来。 陆缙眉间门一皱,按住她的手:“算了,我自己来。” 江晚吟微微舒了口气,面不改色地站着。 有些事,不知道的时候无妨,一旦知道了,便很难从脑中抹去。 譬如受了伤,倘若伤口不大,没看见的时候兴许感知不到疼,仍是如寻常一样。 然一旦看见,那伤口似乎立马就疼了起来,疼的让人难以忽视。 再做事时,难免顾忌这伤口,绊手绊脚的。 江晚吟现在便是这么个状态。 以前漆黑一片,她什么都不知,糊里糊涂也就过去了。 但偶然发现之后,江晚吟开始深刻的自省…… 她身上还穿着他的衣,襕袍宽大,袖子挽了圈才勉强合适,至于腰上,也用他的腰带勒了整整圈。 不曾想他除了衣服比她大,人也一样。 江晚吟怔怔出神,连眼都忘了眨。 引得陆缙投过来一眼:“怎么了?” 江晚吟这才想起来自己如今“双目失明”。 一个眼睛看不见的人哪怕是眼前出现一条蛇也不该有任何反应的。 她连忙垂眼:“……没什么,我看不见,既然已经解开了,剩下的便由您来吧。” 紧接着,撒了手便像撞鬼似的要往门外跑。 一转身,却被陆缙勾着袖口轻飘飘的扯了回去。 “急什么?我尚未擦身。”陆缙道。 “可您不是已经解开……”江晚吟迟疑。 “手伤了。”陆缙抬了抬右手,“你站着,替我拧完帕子再走。” 陆缙是个极爱洁,连净手都要净遍的人,如今已经两天没换洗过了,这要求实在合情合理。 且他的手臂是为了救她伤的。 江晚吟最是心软,尤其是对陆缙。 只看了一眼,她便顺从的去拧了帕子。 陆缙倒也不全是为了折腾江晚吟。 将她撂在一边后,他慢条斯理地擦起了身,动作优雅,仿佛不是在茅屋,而是在堆金砌玉的国公府里。 “拧一下。” “再拧一个。” “再来……” 江晚吟木偶似的站在一旁,听着他的吩咐。 她已经竭力避开了,避的很好,但每回蹲下来拧帕子的时候,难以避免的从盆中窥见一点身影,不知不觉就红透了半边脸颊。 实在太不争气! “脸怎么红了?” 陆缙瞥了她一眼,有意问道。 “红了吗?”江晚吟佯装不知,拍了拍脸颊,“大概、大概是被热气熏的吧。” “你打的是冷水。”陆缙看她一眼。 “……” 江晚吟一噎:“我是说暑气。今晚似乎暑热似乎未退,您不热吗?” 说罢,她伸手扇了扇风,仿佛当真热极。 陆缙作弄了她几句,自己也被唤起了热意,附和道:“是有点。” 江晚吟贴着他站着,自然也感觉出来他身上的阵阵热气,因为还烧着,比之平常又热了许多,递帕子过去的时候指尖触及他的手,都被烫的一缩。 陆缙无声地笑笑,说罢,再招惹下去自己要收不了场,于是捡了衣服,缓缓穿好:“不必拧了,我好了。” 江晚吟顿时如释重负,撂了帕子正欲起身,一低头却从水盆里看见了她头顶的梁上有一只硕大的蟑螂。 足足有一指长—— 江晚吟惊叫了一声,紧闭着眼径直躲到了陆缙身后:“有、有蟑螂!” “在哪儿?” “就在梁上。”江晚吟急道。 “梁上没了。”陆缙看了一眼。 “在那儿!” 江晚吟指了指窗沿。 陆缙眼疾手快,抄起手边的篾箩精准地砸了过去。 那蟑螂一下便被砸扁了,落叶似的飘了下来。 “幸好看见了。”江晚吟提着衣摆往后避了几步,心有余悸。 “是挺好,不过——”陆缙忽然掀了掀眼皮,“你既看不见,又怎么知道有蟑螂?” 江晚吟被他一问,陡然僵住。 “我、我听见的。” “哦?”陆缙低笑,“我倒是不知,你耳力如此好,不但能听见有蟑螂,还能听出确凿的方位。” 江晚吟面不改色:“我眼睛看不见,您知道的,这种时候,耳朵要比常人灵敏一些。” “那倒是塞翁失马了。” 陆缙无意戳穿她,只整着衣襟,无声地笑了笑。 “兴许吧。” 江晚吟心虚至极,心想下回再也不编这种事了。 她明天,不对,今晚必须改口自己能看见了。 擦完身,穿好了衣服后,陆缙的烧已经退的差不多。 这两日状况不断,陆缙一直没来及问江晚吟被抓走后的事,这会儿两人都清醒了,他便一一问了起来。 当听见她不但没被歹人欺负,反倒戏耍了他们一通后,陆缙微微挑了眉:“没想到,你倒是挺厉害。” “都是被逼出来的罢了。”江晚吟心有余悸,沉思了一会儿,又如实道,“不过,我能逃过一劫,也是因为这群人没有立刻杀我。您可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你应当是被你长姐牵连的。我不在的这两年,她悄悄帮人牵线卖了官,正在红莲教的账簿上。”陆缙解释道,敲了敲桌面又问,“你当时,究竟是怎么被抓的?” 经过这一回,新仇加旧恨,江晚吟已经打算彻底与江华容撕破脸,自然也没替她隐瞒。 她如实地回答:“当时天色黑,我们二人有几分相似,那教徒拿的画像并不清晰,长姐便将她的发饰全部换给了我,伙同孙妈妈一起将我推了出去。” 果然如他所料。 陆缙面色沉了几分:“你放心,此事等回府后公府会给你一个交代。” 江晚吟见陆缙面沉如水,一派凛然,既欣慰又忐忑。 前者是觉得他不偏不倚,没有为了面子罔顾她的性命。 但长姐因为账簿的事骗了他,他都如此生气,若是知道了她也骗了他,又当如何? 江晚吟不敢去赌他的反应。 她压下了心里忐忑道:“只可惜还是差了一点,那个教首被人救走了。” “无妨,你能重伤他已是不易。这回他伤的不轻,便是能救回来恐怕也得养上月余,短时间门内京畿大约会平静一些。”陆缙道,搭在桌面上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 只是当时还不觉,此刻一回忆起来,他忽然觉得那个人对他似乎敌意颇甚。 他从前只略略同红莲教交过手,并不记得同这位教首正面冲突过。 且听闻这位已经数月没露面,头一回露面却是在追杀江晚吟……实在,有几分蹊跷。 陆缙回想着当时的对峙,只记得那个人目光一直盯着他,对江晚吟并无敌意。 但若是没有敌意,又无法解释他前一晚让人去□□江晚吟。 陆缙总觉得遗漏了什么。 但线索太少,他一时暂未想通,便搁置下去,将目光又转向眼前:“忘了同你说,你昨日发烧,暂时没法赶路,我便将你带回了山里借宿。不巧,这两日山里陆陆续续地下雨,发了山洪,路上泥泞,且出山的路被泥石塌方堵住了。我们便暂且在这里歇两日,等山洪退了路通了再走,如何?” “好。”江晚吟也觉得这是当下最好的方式,并没什么异议。 言毕,陆缙揉了揉眉心,似乎在想红莲教的事。 江晚吟也没打扰他,端了盆出去。 只是出了门的时候,她打量了一眼这茅屋的布局,才忽然意识到这茅屋只有两间门房—— 那他们若是要留宿,岂不是得睡在一张床上? 她虽然有心试探陆缙,但之前一步步皆是循序渐进,这么快便睡在同一张床上,远远超出了她的计划。 且长姐刚刚骗了他,他正在气头上,这个时候若是揭穿对她而言未必是好事。 江晚吟又有些忐忑。 但很快,江晚吟便发现自己的忐忑是没必要的。 就寝的时候,陆缙很自觉地把唯一的一张床留给了她,自己扯了张草席睡在了地下。 江晚吟心情颇为复杂,轻声道了句谢。 陆缙阖着眼,枕着双臂,只从喉间门淡淡地嗯一声。 山里并不算安静,风过林梢,草虫呦鸣,黎明前又下起了夜雨,远处还有不知名的小兽在叫。 却并不让人觉得厌烦。 远离了世俗的是是非非,不用时时刻刻担心身份暴露,也能暂时搁下深仇大恨,反倒让人觉得心静。 这一觉睡的极长,等江晚吟醒来时,陆缙不知何时已经起了。 她起身去寻人,一推门,正发现陆缙同老猎户拿起悬挂在墙上的鹿角、虎皮微微笑着仿佛在说些什么。 时不时又拿起弓箭和长矛比划。 陆缙见多识广,风度翩翩,只要愿意,同谁都能轻易聊到一起去。 老猎户很快便大笑。 江晚吟出了门,定睛再一看,门边还放着两只肥美的雉鸡。 那雉鸡的翎毛极为漂亮,在日光底下五彩斑斓,流光溢彩。 江晚吟好奇地伸手拨了拨。 “醒了?” 陆缙不知何时过来了,正盯着她的眼瞧。 江晚吟连忙收回了指尖,解释道:“我今日醒来,发现眼睛看的见了。” “这么快?”陆缙抬了下眼皮。 江晚吟颇为心虚,声音也断续:“我也觉着,兴许……是这山里的山水养人吧。” 她抿了抿唇,怕陆缙继续追问,指了指地下的雉鸡,夸赞道:“这些雉鸡的尾翎真漂亮,蒋老翁真是厉害。” “不是他打的,是我。”陆缙忽然道。 江晚吟目光诧异:“您不是伤了手,怎好去抓?” 陆缙指了指头:“伤了手,又没伤脑子,这些蠢东西,设个陷阱自己就撞上来了。” 江晚吟哦了一声,却忍不住腹诽,他怎么什么都会! 陆缙轻易看出她所想,解释道:“从前行军的时候学的。那时大雪封山,断了粮草,便只能自己去寻吃的,雉鸡,野兔……有什么吃什么。实在没得吃的时候,雪地下的草根,剥了皮,食嫩茎,味道也不错。” 江晚吟还是头一回听闻他过去的事,微微抬了眼:“……食草根?您吗?” 不能吧,他出身如此之高,家世如此优渥,竟还有这样的时候。 “你以为我是像那些五陵子弟一样去镀个金?”陆缙问道。 “不是。”江晚吟摇头。 她清楚的记得他后背上有一道长长的刀疤,她曾经摸到过不止一次,每回不小心碰到的时候,都惹得他一弓。 除了这道,还有几道短的,想来他那些年过的怕是也极为不易。 “只是……国公爷只您一个独子,他舍得您如此冒险吗?”江晚吟问道。 陆缙却忽然笑了。 再没说什么。 江晚吟毕竟同他在一起这么久,即便他情绪再不外露,也敏锐的察觉到自己似乎说错了话。 但她错在哪里,前半句,还是后半句? 江晚吟同他的关系远没有到追问的地步,便只好岔开:“经过了这回我有些怕,想学点防身的招式,您能教教我吗?” 陆缙也觉得有必要教教她,尤其她这招人的样貌,日后恐怕少不了是非。 恰好,猎户家里最不缺这些东西。 陆缙从一排弓箭,长矛中挑了把弓弩,递过去:“先试试这个。西域有一种精巧的小弩,绑在臂上,一次可发支,等回去我叫人替你制一把。” 江晚吟不过随口一说,陆缙却认了真。 她只好轻声谢过,由着他教了起来。 陆缙是个很好的先生。 先前教棋,然后学箭,他从不照本宣科,总是手把手的教她,严厉又不失耐心。 “双脚分开。” “上身前倾。” “肩,压低。” 他执弓敲了敲江晚吟的肩。 江晚吟按他教的站了好一会,陆缙才大致满意。 姿态学的差不多了,陆缙指了下身边的梨树,点了上面最大的一个梨子:“可以了,试试瞄准这个。” 尽管他是个好先生,江晚吟却不是个很好的学生。 力气不足,拉着弓也总是拉不满。 陆缙负手旁观,发觉她在出力气这件事上,一贯的没用。 “跟着我。” 陆缙俯身,一手扶着江晚吟左手,另一手握着她右手,从后面将她整个人包围住。 目光锐利如鹰隼,与江晚吟视线平行,瞄准那个水灵灵的澄黄梨。 动作更是稳、准、狠。 握着她的手臂缓缓拉到最满,绷到最紧的时候猛然放开,一箭“嗖”的射出去,直接射穿。 霎时,一整个梨子从中直接破成了两半。 江晚吟眼一颤,心惊肉跳。 “学会了吗?”陆缙侧目问她。 江晚吟莫名口干,许久才低低嗯了一声:“会了。” 一偏头,她又发觉半个梨子飞了出来,溅到了他肩上。 江晚吟知道他爱洁,捏着帕子想帮他擦掉。 陆缙却按住她的手。 “别浪费。” 紧接着,他薄唇微微一动。 他动作很优雅,之后才从她手中抽了帕子,斯文地擦了擦唇角。 江晚吟脸颊却莫名一烫,倏地别开了眼。 第52章 中毒 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动作,但被陆缙做出来,却有了几分惊心动魄的味道。 江晚吟眼神掠过他用帕子拭过的唇角,心思浮动,连陆缙将帕子递给她都忘了接。 “在想什么?”陆缙问,似乎并未觉察出她的异常。 听见他清冽的嗓音,江晚吟亦是觉得自己魔怔了。 她抿了抿唇:“没什么,只是想问问您,这梨子甜吗?” 陆缙没说话。 他单手将头顶上的半个黄梨拧了下来,递到她面前:“你尝尝不就知道了?” 那梨子只剩了半个。 江晚吟晕着耳根,缓缓别过眼。 她正要想个理由拒绝,这时候草屋里的蒋阿嬷叫了声炊饭煮好了,江晚吟如蒙大赦,急急地推了开。 “不尝了,饭好了。” 说罢,连学箭也顾不上了,匆匆回去 陆缙笑了笑,将溅到肩上的梨汁一点点掸了干净。 山里不比国公府,煮的是寻常的黍米粥,用陶碗盛着。 不算软糯,喝起来略有些扎嗓子。 江晚吟喝不习惯,却知道这是他们能拿出的最好的招待她的东西了。 且山里人一贯节俭,她便是不习惯也不能浪费。 于是江晚吟还是捧着陶碗一口一口地往下咽。 一碗喝完,蒋阿嬷又热情地给她添了一勺:“你病刚好,多吃点补补身子。” 江晚吟看着蒋阿嬷的动作,欲言又止。 又不好拒绝旁人的热情,纠结地秀气的弯眉微微蹙着,好半晌才伸出手。 陆缙轻易看出她所想,先她一步从蒋阿嬷手中接了过来:“我没饱,这碗我来吧。” “哎郎君你别客气!”蒋阿嬷道,“咱们山里没有好东西,但这黍米粥还是供的起的,里面还多着呢。” “不是,她饭量小,吃不消。”陆缙语气寻常,从容地接了江晚吟的碗。 这回轮到江晚吟诧异了。 那碗是她吃过的啊。 陆缙这人,最是爱洁,他怎么肯? “你别……”江晚吟红着脸小声去劝。 陆缙却按住她的手,低声道:“山里人日子苦,见不得浪费。” 江晚吟也没别的办法了,只好轻轻嗯了一声。 眼睁睁看着他将那碗粥吃净。 陆缙似乎完全不介意,动作从容。 反倒让江晚吟觉得羞愧,怪自己太过娇气,连累了他。 吃了饭,时候还早,蒋阿嬷对江晚吟道:“昨晚刚下了雨,树林里出了蘑菇,配上这雉鸡最是鲜美,小娘子你不是一直想出去走走,不如陪我去采一点?” 江晚吟从前只吃过,倒是没见过这蘑菇是怎么长出来的,颇有些好奇,便随着她一起进了山。 九亭山不高,山上多是一些榉树,入了秋,堆了一地的落叶。 又是雨后,走起来松松软软的。 “这蘑菇多是长在树根,落叶底下,须得扒一扒。” 蒋阿嬷挎着个篮子手里执着一根树枝扒拉着。 江晚吟学着她的模样,果然扒到了一丛白蘑菇,呀了一声:“这里好多!” 她说着便伸手去摘,蒋阿嬷连忙制止她:“小娘子,这可使不得,这是鹅膏菌,一点点就会死人的!” “是么。”江晚吟小心得缩了手,拿帕子擦了又擦,却一头雾水,“可是阿嬷,我这个,和你篮子里的有什么不同?” “那可多了去了!”蒋阿嬷拿起两个一一跟她解释道,然后又叮嘱她,“你记住,这颜色愈艳丽的,尤其红的紫的,毒性愈大,奇形怪状的,也尽量不要采。若是误食了毒蘑菇,轻的幻视,吐一通便罢了,重的可是要命的!” 江晚吟一一记着,接下来小心了许多。 采了一上午,她篮子底下方铺了浅浅的一层,然后又随蒋阿嬷一起去林中采了些野菜一同回去。 陆缙正在替老猎户改进弓弩和长矛,看见江晚吟提着篮子回来的时候,微微挑了眉:“这是你采的?” “是啊,阿嬷说我很聪慧,学的很快。” 江晚吟将篮子递给他看,颇有些邀功的意思。 陆缙见的比她多,提醒道:“这山里菌子种类多,小心挑一挑,别采到毒蘑菇了。” “阿嬷都说了没事。” 江晚吟小心的将蘑菇倒在太阳下晾着,不以为意。 陆缙检查了一遍,暂未看出异样来,便由着她去。 山里无事,连日子也比外面的长。 午后的日光暖暖的照着,照在陆缙的侧脸上,中和了他平日的冷冽之气。 两个人极有默契,也不觉着无聊,一下午很快便过去。 山里人只吃两顿,睡的也早,日头刚偏西,便要准备炊食了。 在旁人家里借宿,自然要殷勤些,陆缙便主动下了厨。 江晚吟这几日发现了太多从前不知的地方,当听到陆缙下厨的时候已经不震惊了。 她心想哪怕他现在说他会补天,她也只会哦一声。 只是想,陆缙的手艺恐怕这世上没几人尝过,若不是因缘际会,也不能白白便宜了她。 于是江晚吟便搬了杌子乖乖在灶台前候着。 陆缙一回头,便看见江晚吟殷切的眼。 “你来做什么?” 拿人手软,吃人嘴短,江晚吟很机灵地站了起来:“我帮您打下手。” “你?”陆缙瞥了一眼她嫩的连拉弓都能勒出红痕的手,挑了挑眉,“老实坐着,别添乱。” 江晚吟很有些不忿,她怎么就添乱了? 但陆缙做什么都格外有条理,连切菜都说不出的优雅,好似切的不是野菜,而是执笔泼墨一般。 江晚吟实在找不到插手的地方,便拧着帕子,随时替他擦手。 还算有眼见,陆缙无声地笑笑,坦然地将手递过去。 因着出身好,陆缙尽管不热衷,也很懂得吃。 山菌本就鲜美,配上雉鸡,无需太多的佐料,熬够一个时辰,鲜味扑鼻。 连蒋阿嬷见了都直夸好。 江晚吟等了一下午,早已口舌生津。 这个月来,日日被长姐过度喂食,她胃口并不算好。 这几日自从被掳走后,更是好几日没好好吃上一顿了。 此时,看着奶白的鸡汤,她捧着汤碗动作虽还得体,却绝不算慢,小口小口地抿着,一碗汤很快便见了底。 “还要?”陆缙坐在她旁边。 “再来一碗。”江晚吟腼腆地点了头,将空碗递过去。 陆缙又替她盛了一碗。 一直到了第碗,江晚吟喝干之后,又望着那咕噜咕噜的砂锅。 陆缙一眼便看穿她所想,提醒道:“可以了,食不过量。” 江晚吟留恋的看了眼,立马便打消念头,只好放下了碗,秀气地擦了擦唇角。 她生的好,性子又乖,蒋阿嬷在一旁看着有些不忍,劝陆缙道:“你是把她当囡囡养了?难得这小娘子喜欢,她愿意吃就让她吃,又没什么大不了的。” 陆缙却不松口:“阿嬷,您有所不知,她这几日进食太少,一次吃太多容易出事。” 蒋阿嬷瞧着他年纪比江晚吟大了一些,是个有分寸的,便没再劝。 江晚吟知道陆缙说的对,然这语气总觉他好像在管教不懂事的女儿一样,莫名又有点羞耻,便坐在一旁不说话,余光时不时地瞥他一眼。 偷偷摸摸的,有几分委屈。 陆缙余光看她一眼,好似他不是她夫君,而是冷血无情的酷吏。 眼过后。 陆缙吃不下了,擦了擦唇角,瞥了江晚吟一眼:“你当真没饱?” 江晚吟很聪明,并不直接说,反而夸他:“是你手艺太好。” 陆缙明知她是在讨好,却仍十分受用,到底还是松了口。 他竖起一根手指,又屈了一半。 “半碗。不能更多了。” “只有一半啊。” 江晚吟肉眼可见的失落。 “不要?那算……” “要。” 江晚吟赶紧道,生怕连这半碗也没了。 陆缙抿了口茶,嗯了一声,杯下的唇微微勾着。 又喝了半碗,江晚吟终于满足了。 但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 果然被陆缙料中了,她吃的有点多,腹中微胀。 她又不想在陆缙面前落了面子,便寻了个借口在外面绕着茅屋一圈一圈的踱步。 陆缙也没拆穿,只站在窗边看着,唇角微微勾着。 好大一会儿后,江晚吟忽然抱膝坐在了屋外的石阶上。 陆缙没当回事,只当她是累了。 又过了一会儿,他擦完身之后,一掀窗发觉江晚吟还是石像一般的坐着,一动不动,才意识到些许不对。 “怎么坐在这里?”陆缙出了门,走过去问。 江晚吟却没回答,反倒偏着头打量了他一眼,指着他的肩迷惑地道:“姐夫,你肩膀怎么有小人?” “什么小人?” 陆缙低头,肩上却空无一物。 他·皱眉:“你看错了。” “没有错,一排呢!”江晚吟又往下指了指,“手臂上也有,你看,他们正在手拉手的转圈。” 陆缙一贯不信鬼神,但听她说的煞有其事,颇有几分毛骨悚然。 沉吟片刻,他伸手试试她的额:“你又烧了?” “没有!”江晚吟见他不信,偏头躲开,有些生气。 陆缙也没跟她计较:“不早了,回去。” “不回去,我热。”江晚吟声音慢吞吞的。 “你坐的是石板,上面凉,不回去也不能坐着。”陆缙提醒道。 “我就要凉的。”江晚吟却不肯。 陆缙以为她是在闹脾气,没搭理,直接上前拉了她的手。 然他手刚一碰到她的肩,江晚吟忽然很激灵地推了开:“你别动我,我会洒出来的!” “……你说什么?” 陆缙倏地抬头,以为自己听错了。 江晚吟却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你别动我。我刚满了,会洒出来。” 边说,她边比划了一下,伸手抵在眉毛上:“有……这么满。” 陆缙忽然想起一个传闻,听闻有人菌子中毒后会出现幻觉。 江晚吟刚刚吃的最多,这语气,这胡搅蛮缠的样子,还有那小人…… 多半是了。 陆缙又仔细看了看,发觉她好像是把自己认成了一个杯子。 吃菌子把自己吃中毒了,她可真是够能耐的! “江晚吟,你是什么?”陆缙问。 “我是杯子啊。”江晚吟很坦然。 “那我是什么?”陆缙又问。 江晚吟偏着头打量了他一眼:“你是……勺子啊。” 陆缙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 江晚吟反倒觉得他奇怪,一个勺子竟然会笑! “你中毒了,我不是勺子,你也不是杯子,外面冷,回去说。” 陆缙见她毒的不轻,解开衣服替她围上。 江晚吟却固执地推了开:“杯子是不用披衣服的。” “不披衣服,你不冷?”陆缙问。 “我不冷,我是热的。”江晚吟试图跟他比划,“我里面盛的是热水。” 陆缙挑了挑眉:“你不走,也不披衣服,那是要在这里坐一整夜?” 江晚吟郑重地嗯了一声。 陆缙对付过无数棘手的事情,这还是头一回让他束手无策的。 骂也骂不得,说也说不通,只能顺着她来。 无奈之下,他俯着身,一本正经地跟江晚吟解释:“是这样,杯子也是需要睡觉的,咱们先回去,回去一样可以坐着。” “真的吗?” 江晚吟茫然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在分辨真假。 “真的。” 趁着这一瞬,陆缙俯身,一手穿过她的膝,试图将她抱起来。 江晚吟却不肯,抓住了手边的青石板:“不行,我会洒出来的!” “洒不了,我双手端着你,很稳。”陆缙又添了一只手,揽着她后背。 江晚吟还是不肯:“我很烫的,会烫到你的手,你快松开。” 陆缙拿她没办法,再抱,她眼泪就要漫出来了。 他袖了手:“江晚吟,你故意的?” 江晚吟不明白地看着他。 陆缙盯着她懵懂的眼看了一会,觉得自己魔怔了。 夜风柔吹,明月高悬,不远处,远山重重,鸟鸣深涧。 陆缙规规矩矩的活了二十年,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么荒唐的一天。 很奇怪,却也没什么不好。 “算了。” 他到底还是低了头,陪着她胡闹。 站了好一会儿,江晚吟似乎觉得自己已经凉下来了,伸手扯了扯陆缙的衣袖:“我凉好了。” 陆缙揉揉她的发,准备抱着她离开。 江晚吟攥着他手臂,却忽然幽幽地来了一句:“你要不要饮我?” “饮?”陆缙唇角微勾。 江晚吟很认真地道:“我很甜的。” 陆缙喉结一滑:“你里面装的什么?” “冰糖雪梨。” 江晚吟想了想,微微启着唇。 唇瓣莹润,格外的适合亲。 陆缙心念一动,单手扣着她后脑,缓缓俯身。 鼻尖相抵,气息瞬间大乱。 他正欲含住她的唇瓣,江晚吟却忽然偏头,捂着嘴轻呕了一声。 陆缙陡然意识到不对。 他极度爱洁,一贯对各种可能污秽沾身的情况敬而远之。 他眉间一凛,迅速握住江晚吟的肩推开。 然到底差了一步—— 袖口忽然一热。 陆缙顿时手臂僵直,缓缓抬起头,面沉如水。 第53章 收拾 一个极度爱洁的人被吐了一身。 这比给了一刀,还让陆缙难受。 教养使然,他没对江晚吟做什么。 一抬眸,眼底满是山雨欲来的阴沉。 “吐完了?” 声音寒浸浸的。 江晚吟抚着心口,被他的冷脸一瞥,张着唇欲开口,唇一动,心口又涌上来一股反胃。 陆缙发觉不妙,立即制止。 “行了,你先别说话—— 然“话”字刚说到一半。 手臂上又是一热。 比刚刚还热。 那一刻,陆缙把右手砍了的心都有了。 脸上皮笑肉不笑的:“江晚吟,你故意的?” “我没有。” 江晚吟蹙着眉,现在可难受了。 又羞耻又难受,眼泪啪嗒的,一滴一滴砸到陆缙手臂上。 陆缙被烫的指尖一蜷。 再往茅屋里看了看,只见那对老夫妇也揉着眉。 虽不像江晚吟这么严重,但大约也不太舒服,忍了忍,他到底还是没对江晚吟说重话,只命她道:“赶紧,吐完我去里面看看。” 说罢,他单手握着江晚吟的脖子拧到另一边。 “快。” 江晚吟本来是极想吐的。 但这自己想吐,和别人催吐,完全不是一回事。 她捂着心口,干呕了几声,忽然又吐不出来了。 反而眼巴巴的看着陆缙的手臂。 陆缙敏锐地发觉了她的偷看,手臂一绷:“你什么意思?” “我、我吐不出来。” 江晚吟诚实地道。 “你吐不出来看我做什么?” 陆缙发觉不对。 “没怎么……” 江晚吟轻声道,眼神却轻飘飘地却觑着他的手臂。 看一眼,捂着心口轻呕一声。 “你该不会……”陆缙凛了凛眉,“该不会还想吐我手上?” 江晚吟不说话,但眼里分明写满了两个字。 没、错。 “还敢?你把我的手臂当成是潲水桶了,一看见就想吐?” “我也不想的,可是……”江晚吟小声辩白,“可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她急的可怜巴巴的,鼻尖都红了。 陆缙深吸一口气。 这一瞬间脑中百般挣扎。 一边是江晚吟的泪眼,一边是已经救不回的手臂。 吐一回,和吐十回也没区别。 他闭了闭眼,将石化的右臂递了过去。 “吐吧,赶紧。” “真、真的?”江晚吟抬头。 “你再犹豫,就是假的了。”陆缙冷声道。 江晚吟也没再卖乖,老老实实地抱着他手臂。 陆缙闭着眼,默念清心咒。 另一只手则绕上腰带,掌心一握,捆了整整三圈。 ——防止自己控制不住,将她掀出去。 然等了许久,却没等到熟悉的温热。 这种要杀不杀的感觉,更加折磨人。 半刻后,陆缙掀了掀眼皮:“又怎么了?” 江晚吟试了试自己的胸口:“我好像又不想吐了。” “你……”陆缙幽幽地道,眼神阴恻恻的。 “不是……”江晚吟连忙摆手,拧着眉沉思道,“大约是没东西吐了吧。” “这么说,你还挺遗憾?” 陆缙似笑非笑的,一俯身,正要跟她算账。 忽然,里屋的蒋阿嬷探出了头:“这是怎么了?” 陆缙眉间一松,暂时将江晚吟撂在一边,问两个老人:“这菌汤似乎有毒,我家这位中毒了,脑子不大清楚,刚刚吐了我一手,阿嬷,你们怎么样?” “我们没什么。”蒋阿嬷道,“我们吃的不多,就是有些头晕。就是吟丫头,她吃的最多。” 她又仔细瞧了一眼,果然发现江晚吟双目迟滞,整个人仿佛被抽了骨头似的,软绵绵地倚在陆缙身上。 “吐了也好,吐出来就没什么事了。”蒋阿嬷叹了口气,“都是我不好,老眼昏花了,一定是吟丫头采到了毒蘑菇,没分出来。陆郎君,你怎么样?” “我暂且无事。”陆缙谢过。 他对口腹之欲一向克制,食量节制,且他身体要比他们好上许多,是以并无异样。 蒋阿嬷瞧了瞧,确认他没事了,便道:“家里还有几味草药,我去煎一煎,清一清毒。” 陆缙略通医术,甫一发现便把了江晚吟的脉,没看出大问题,便猜测这菌子大约毒性并不大,只是致幻的作用的大了些,又听见他们有药,猜测这菌子大约是常吃,解毒的方法也多,于是谢过:“劳烦阿嬷。” “不妨事,你们给了好大一粒珠子。”蒋阿嬷比划道,“那值不少钱呢,这点活计算什么。” “本就是我们叨扰,应该的。” “用不着这么客气,不过是添双筷子的事。” 蒋阿嬷并不计较,拉了蒋阿公进门去帮着烧火。 他们一走,江晚吟揉了揉眉心,指着不远处的背影忽然道:“咦,那里怎么有个茶壶……” “壶”字尚未说完,陆缙一把捂住她的嘴。 蒋阿嬷隐约听到江晚吟的声音,回头望了一眼:“吟丫头说什么?” “没说什么,她使小性子,想喝茶了。”陆缙淡淡道,“不必管她。” 蒋阿嬷哦了一声,没当回事地拉了老伴一起进了草芦。 陆缙确认他们走了,这才松开捂住江晚吟的手。 江晚吟脸憋的通红,哀怨地瞥了陆缙一眼:“你捂着我做什么?” “我不捂着,你怕是要得罪人。”陆缙道。 他从前一直没发现,江晚吟嘴挺利的。 蒋阿嬷不过是体型圆润了些,肚子鼓了些,她便将人认成了大肚茶壶。 陆缙伸手将她垂下来的发绕到耳朵上,又问道:“在你眼里,蒋阿公又是什么?” “是……”江晚吟微微偏着头,回忆了一下,才道“筷子。” 的确,蒋阿公瘦的跟竹竿似的。 陆缙揉了揉她的发。 不清醒是真的,却又没那么不清醒。 那他呢? 陆缙轻轻笑了,紧接着,他又让江晚吟站着别动,自己到了河边洗一洗。 河边无人,又是夜晚,陆缙直接解了外衣,在水里冲了七八遍手臂。 用完一把皂角,擦的手臂都泛红了才罢休。 洗完后,他低头闻了闻,确认没味道了,才拎着江晚吟回去。 这时,蒋阿嬷的药也好了,江晚吟喝完药,陆缙方带着她回房。 一进门,陆缙便将她的脏掉外衣扒了下来,从窗户里丢了出去。 紧接着,又倒了杯水,按着她的脖子,一遍遍让她漱口。 漱了一壶水,江晚吟嘴唇要被他擦破了,偏着头一直喊疼。 陆缙方撂了帕子。 漱完口,江晚吟身上基本已无异样。 陆缙却仍是过不了心里这关,端了一盆温水,递到她面前。 “洗。” 江晚吟哦了一声,乖乖的去。 此时,误食毒菌子的另一个影响也显了出来,她头晕乎乎的,脑子一塌糊涂。 陆缙让她洗手,她直接伸手去扯颈后心衣的系带。 陆缙原本背着身,余光里瞥见她的动作,伸手按住:“你做什么?” “你不是让我洗?”江晚吟仰着头。 “我让你洗的是手。”陆缙戳了下她手臂。 江晚吟这才放下,慢吞吞地去洗手。 慢的跟乌龟似的,溅的身上都湿了。 陆缙看不下去,干脆握着她的手,用皂角细细擦过指缝。 洗完手,挽着发的簪子一拔,又帮她去擦发。 为了方便,陆缙手一提,直接抱了江晚吟坐在他膝上,帕子一搭,从后面整个包住。 江晚吟一头青丝如瀑,丝滑如缎,柔软又坚韧,同她的性子一样。 陆缙动作利落,却细致,从上到下,一根一根,捋过她每一根发丝。 山里只点了一豆油灯,烛光昏黄,影影绰绰。 江晚吟偏头看着他的侧脸,忽然伸手抚了上去,轻轻叫了一声:“哥哥。” 陆缙手一顿,缓缓抬头:“什么哥哥?” “不是吗?”江晚吟抚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指尖流连。 陆缙只以为她还昏着头脑,又继续帮她擦发:“你糊涂了,你没哥哥,只有一个弟弟。” “不对,有的。”江晚吟却固执地摇头,“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 从小到大?陆缙意识到不对,手底的动作慢了下来:“你从小长在哪里?” “舅舅家啊。”江晚吟很自然地答道。 “不是庄子上?”陆缙又问。 “不是的,舅舅很早便把我接回去了。” 陆缙盯着她的眼,隐约明白了过来。 原来她长在她舅舅家,难怪,养的这么好。 江晚吟似乎也意识到了不对,收回了手:“舅舅说了,不能告诉别人的。” “我是别人?”陆缙却捉住她指尖。 江晚吟盯着他的脸,眉间微微拧着,仿佛在纠结:“也不算。” “那我是什么?”陆缙问。 “姐1夫。”江晚吟答道。 “没了?”陆缙继续追问。 江晚吟望着他的脸似是在辨认,纠结了好一会儿,忽然趴在了他肩上,很小声地说了句:“夫君。” 这一声极轻,陆缙还是听见了。 他捏着她的下颌,微微抬起来:“江晚吟,有没有人说过,你很会撒娇?” “有。” “谁?” “你啊。” 江晚吟诚实地道。 陆缙忽然笑了,抚着她发丝的手缓缓往下,落到她不盈一握的腰上时突然一把攥住,重重往他身前一按:“你现在清醒吗?” 江晚吟不受控制地仰起了上身。 赶紧,双臂撑在陆缙肩上,又拉开半拳距离。 “清醒。”她微微颤着眼皮。 “不对,清醒的人不会说自己清醒。”陆缙轻轻笑了一声。 “不过,不清醒也有不清醒的好。”陆缙捏着她下颌的手缓缓下滑,食指一屈,指骨掠过她的修长的脖颈,停在衣领上,“听闻中毒后人的记忆会错乱,也就是说,今晚我对你做什么,你明天都可能记不得。” 江晚吟微微颤着:“所以呢?” “所以,我现在吻你,你应当也不会记得罢。” 陆缙似喟似叹,一俯身,双臂撑在她身侧。 江晚吟莫名紧张,眼睁睁看着他靠近,越近,连眼睛都忘了眨。 干燥的唇擦过的那一刻,陆缙扣在她后腰上的手骤然抓紧,忽然抱着她站了起来。 江晚吟陡然悬空,双手攥紧了他的衣领。 “你干……” 话未说完,陆缙一低头,封住她的唇。 将她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反堵回去。 第54章 找到 江晚吟愣了一会儿,才想明白过来。 脑子虽然不甚清楚,但基本的意思她还是明白的。 陆缙将她猛然一抱起,她推着双臂,试图挣开。 然稍一动作,后腰忽然挨了一巴掌。 “别乱动。” “也不许说话。” 陆缙沉声道。 江晚吟眼睫一颤,那只手却又抚上她侧脸,语气温柔。 “乖。” 打一巴掌给一个甜枣,很神奇的,这招式对一个脑子不甚清醒的人来说很有用。 江晚吟立马又安静下来。 但唇还是微微抿着。 “气了?”陆缙笑。 江晚吟不说话,唇却抿的更紧。 “怎么不开口,哑巴了?”陆缙问。 江晚吟却蹙眉:“你不是不让我说话?” 陆缙低沉地笑了:“你的嘴又不止能用来说话。” “那还能做什么?”江晚吟问。 “用来亲。” 陆缙声音磁沉,伸手去拨她的唇。 江晚吟微微躲开:“只有夫君才能亲。” “我不是你夫君?”陆缙问。 江晚吟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一会儿,又发现不对,偏头:“你不是。” 陆缙只以为她是在计较名分,拎了拎她衣领:“你的人是我救的,头发是我擦的,连身上的衣服也是我的,你浑身上下哪一样不是我的,除了我,还能有谁?” 他尾音微微上挑,声音说不出的悦耳。 江晚吟脸颊一烫,一时竟找不出丝毫辩驳的理由。 她身上披着的衣服沾满了他身上沉水香的气息,丝丝缕缕的绕在一起,完全摘不清。 也对,亲近至此,他们不是夫妇,还能是什么? “来,把嘴张开。” 陆缙低声哄道。 江晚吟压根听不得他这样的声音,紧抿的唇微微一松,譬如洪水冲了闸,被陆缙单手握着后颈,三步两步一推,直接压在泥墙上。 紧接着,薄唇一欺,她不受控制的仰起了头,吞下他给的所有。 陆缙吻的又深又重,攥着她的后颈,不给她一丝喘气的余地。 江晚吟一悬空,双臂不得不环上他的脖颈。 颈窝也满是他粗沉的气息,混合着唇齿斯磨声,深深叠在一起。 吻了不过片刻,江晚吟便喘不过气。 反遭了陆缙嘲笑。 他攥着她的腰,从喉间沉沉地笑:“太久没吻你了,接个吻都这么没用?” 江晚吟羞耻心还是有的,扭着头,轻轻哼了一声。 陆缙却连哼也不许她哼,堵着她的嘴:“不许出声,这里是茅屋,不隔音。” 江晚吟便又生生忍了回去。 但岂是这么好忍的,譬如一锅水烧开了,却硬生生逼着她不准冒热气。 江晚吟忍不住,唇齿相接时,咬了口他下唇。 陆缙闷哼一声,摁着她的腰又拍了一掌:“松口。” 江晚吟一吃痛松了口,反被他握着后颈趁机吻的更深。 连呼吸,都要靠他渡气。 她觉得自己快窒息。 攀附的双手无力去捶打他双肩,却怎么也挣不开,反被按到身后的泥墙上,抓出了长长的痕迹,墙上的粉末簌簌地掉落。 越是强忍,越是压抑,反倒愈发激起陆缙的占有欲,握在她腰上的手将她的衣裙缓缓地揉,揉成皱巴巴的一团,全攥在他掌心,这时,隔壁木门忽然吱呀了一声—— 仿佛是老夫妇起了夜。 瞧见他们这边的灯还亮着,揉着眼问了一句:“还没睡啊。” 陆缙生生断住。 趁机,江晚吟也喘了口气。 可她喘气的鼻音甜的发腻,陆缙一把捂住她的嘴,淡淡嗯了一声:“马上。” “吟丫头好些了吗?” “她没什么了,只是一直胡闹,不肯睡,我再劝劝。”陆缙语气自然。 蒋阿嬷便没再说什么,只道:“那是该好好劝劝,这才刚吃了药,可不能胡闹。” 说罢,又窸窸窣窣去了外面。 这时,江晚吟终于掰开了他的手,大喘了口气。 唇上已经微肿,红的像熟透的樱桃。 眼睛却圆睁,似是不明白他是怎么一本正经的说谎。 陆缙轻笑了一声。 看着她的脸又有几分无奈。 不过是稍稍吻了一下,她便如此模样,若是他当真继续,便是她忘了明日大约也会发现。 再一看这摇摇欲坠的泥墙和瘸了一条腿的竹床…… 陆缙捏了下眉心,到底还是没继续下去。 但被生生撩起的火岂是那么好灭的。 尤其江晚吟双瞳剪水,还伏在他的脖子上呼着气。 她生的极好,开窍之后更是有平日里不易察觉到的美。 譬如唇珠,平时并不明显,只有激|吻过后,才会显露出来,小巧玲珑,好似微缩的珍珠米。 陆缙一俯身,张口衔住,吻的她直泛红。 另一只贴在腰侧的手则捻了捻,在她满眼的雾气中两指并拢又掐了一把,引得她伸手去推,微微颤了,紧接着,将人用力一抱丢到了竹床里,扯了被子兜头蒙住。 眼不见为净。 大起大落,江晚吟正热的发慌,扯了被子欲出来透口气。 陆缙擦着指缝,只淡淡一句:“找死,还是睡觉,你选一个?” 江晚吟立马噤了声,乖巧地缩了回去。 “我、我困了。” 江晚吟背着身,很快便睡了。 陆缙则在窗前站了好一会,才缓过来。 再这样下去不行,他望着远处的重重山脉,想着回去后须尽快把江华容的事处理完。 然事情一旦揭发,以江晚吟的性子,能否承受的了旁人的目光和流言蜚语? 陆缙望着眼前人的睡颜,忽然又有几分不忍撕碎她难得的平静。 次日一早 江晚吟醒来的时候,陆缙仍站在窗边。 江晚吟仍是有些头疼,揉了揉太阳穴,好一会儿才直起身。 “醒了?” 她稍有动静,陆缙也回头。 江晚吟嗯了一声。 一睁眼,却发现自己身上的外衣不见了,只着一件单薄的中衣,顿时僵住。 “昨晚的事,你全忘了?”陆缙瞥了她一眼。 “什么事?” 江晚吟捶了捶脑袋,声音也没什么气力。 她记忆目前只停留在饮了三碗汤,腹痛难耐上。 至于后面……只记得眼前仿佛有一群小人在转圈,还在唱歌,然后五彩斑斓,仿佛打翻了调料盘,乱成一团。 陆缙见她完全不记得,语气平静地将她昨晚的荒唐复述了一遍。 江晚吟一听,脸色顿时由红到白,十分精彩。 她、她竟然把自己错认成了杯子,还把陆缙错认成了勺子? 还有,蒋阿嬷,蒋阿公……茶壶,筷子,她怎么能这么忘恩负义? 最可怕的。 她竟然吐了陆缙一身。 那可是陆缙,身上连一条褶子都不能容忍的人。 江晚吟忽然很好奇,自己究竟是怎么平安活过这一夜的。 “……然后,你便喊着困,自己钻进了被窝。” 陆缙面不改色,完全略过了自己昨晚对她做的那些事。 “可我的唇……” 江晚吟摸了摸唇,又发现自己的唇不知是何缘故,有些肿了。 “是吗?”陆缙负着手,语气平静,“这大约也是中了毒缘故。” 江晚吟舌根还隐隐作痛,便也没多怀疑,只下了榻,垂着头小心地跟陆缙赔罪。 “姐|夫,昨晚是我不好,不听您的劝,还拖累了您。” “下次还敢不敢了?”陆缙沉着眉眼。 江晚吟连忙摇头。 她这回是真的怕了,若是没有陆缙,她还不知要如何丢人。 再仔细一瞧,那件脏掉的衣服不知何时也被洗好了,整整齐齐的叠放在床头。 江晚吟愧疚之余,愈发感激,讨好凑过去:“您累不累,要不要我帮您捶捶肩?” “凭你那点力气?”陆缙语气淡淡的,嘲讽之意却溢于言表。 江晚吟又道:“那我帮您扇扇风?” “不用。”陆缙拂了拂袖,仍是拒绝。 江晚吟羞愧地低下头:“那要不,等回去之后吧,我再想法子报答您。” 头一低,看到了陆缙鞋面上沾了一点草籽,她问道:“您今早是出去了吗,山里的路如何了?” 陆缙今日的确是出去瞧了瞧。 晒了两日,路上的泥泞已经干了大半,堆积的山石也多半被村民清掉了,此时若是想走,完全能够动身。 但一望进江晚吟清透的双眼和亲昵的语气,他又改了口:“还需一日,明日动身吧。” 一日啊,江晚吟敛了敛眉眼。 算了算时间,她忽然又想到:“今日是不是您的生辰?” “你是如何知道的?”陆缙打量了她一眼。 这还要从三月前说起,进京时,江晚吟便让人去打听了陆缙,后来长姐为了方便遮掩,也对她透露过一些。 江晚吟寻了个借口:“偶尔听长姐说起过,可这山里实在没有什么,要不,我学着给您做碗长寿面?” “你?”陆缙瞥她一眼,“你是想替我庆生,还是想送我早登极乐?” 江晚吟脸颊顿时涨的通红。 她刚想反驳,昨晚的事还历历在目。 前几日又连累他坠了崖。 再往前,又让他跳了湖寻她。 再…… 江晚吟抿着唇,好像,一碰到她,他总是格外晦气。 好好的天之骄子,到如今,陪她不知在哪个山旮沓里艰难求生,连个像样的生辰也没有。 “您不要便算了。”江晚吟垂了眼,闷闷不乐。 “算了。”陆缙瞥了一眼,又道,“你若是当真有心,便替我打下手,采些野芫荽来。” 江晚吟连忙点头,又不解:“这……就够了吗?” “不然?” 陆缙说话一贯简略。 江晚吟轻易便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除了她自己,她好像的确没什么可报答的了。 说来也怪,她在府里的时候,为了报复长姐,千方百计的想接近陆缙。 但是到了这荒无人烟的大山里,他不再是国公府的天之骄子,她也不是伯府的小庶女,暂且搁下那些仇怨,只有他们两个人独处了,江晚吟反倒不想破坏他们之间难得的平静。 若是有的选,谁不想相等的相处? 谁又会愿以色侍人,卑微的讨好旁人? 哥哥的仇还没报,江晚吟知道自己不该这么想,但她也会累,这不多的两三日不妨便暂且逃避一回吧,她有些不争气地想。 何况,如今也只剩下一日了。 回府后,他们再也不可能像此刻这样。 江晚吟敛了敛心绪,若无其事地答应了一声:“好啊。” “不过……芫荽长什么样子?” 江晚吟忽然想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 陆缙脸一黑。 这回是真的担忧起自己的命。 江晚吟却很认真,追在陆缙身边:“是和荇菜差不多的那种吗?还是和韭花一样?” 一连串的问题抛出来,陆缙烦不胜烦,将她撵去拉五十遍弓,方得了清静。 悠闲的日子总是过的格外快,日头很快便偏西,江晚吟拿着一棵剩下的芫荽,去了不远处的山坳里对照着找。 没多会,她便挖了好几株,水灵灵,想必陆缙一定很满意。 但又想,这会不会太寒酸。 沉思了一会儿,江晚吟摸着脖间仅剩的璎珞,便打算将上面的玛瑙和砗磲拆下来,编成一个手串送给陆缙。 这对一向没怎么动过手的江晚吟来说有点难。 她又想给陆缙留个惊喜。 于是并没回去找陆缙,一个人躲在山坳里,思考着该怎么编。 山里蚊虫多,江晚吟皮肤又嫩,只在外头待了一小会儿便被咬了七八个包,又红又肿,痒的她快把肿包挠破了。 天快黑的时候,她终于勉强编好了一串,带着采好的芫荽一起打算回去。 陆缙若是看见她花了心思,想必是会开心的吧,江晚吟悄悄地想着。 她很少送旁人东西,陆缙是她送的第二个男子。 夏日草木丛深,江晚吟正欲起身的时候,忽然听到草丛外的山道上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确定是在这里见过?” 是康平。 在问身边的一个猎户。 江晚吟呼吸一窒,浑身僵住。 “就是这里。”那猎户指着远处的一个山包答道,“不是您说的吗?一个高大挺拔的俊美男子,一个娇俏可人的小娘子,这两人走在一起可太显眼了,我上回打猎的时候好似遇到过。” “那怎么寻了一日还找不到?”康平又问。 那猎户也为难:“山里人住的散,兴许他们又去了另一个山头……” “这天可要黑了,你这泼汉,怎的不早说?”康平急道。 “这……我也不知道嘛。” “那现在该往哪边走?” 两个人站在岔路口,争论不休。 江晚吟躲在一人深的草丛后,心头猛地一紧。 高兴固然是高兴的,这几日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过的着实艰难。 但回去之后呢,势必要有一番腥风血雨。 她握着手中的手串,唇角的笑意又慢慢淡了下去。 其实细想,她同这手串是一样的。 在这荒芜的大山里,还算是遗珠,拿出来能博陆缙一笑。 但到了外头,不过是下乘的玩意,她是高攀不起陆缙的。 便是一切顺利,拆穿了长姐,到时候,以陆缙那样的身份,她最好的结局恐怕也只是做一个妾。 阿娘不让她做妾,江晚吟自己也是不愿的。 那时,他们便真正天各一方了吧。 这几日的平静像是偷来的一样。 真正看见康平的时候,江晚吟才发觉,她大约,也是有那么一点不舍的…… 江晚吟其实只是想好好替陆缙过一个生辰的。 但眼下,怕是来不及了。 外面,康平定夺不下,带着人正准备要往另一个路口去。 这一去,势必又要耽误一日。 江晚吟握着手心的手串,缓缓收了回去。 藏好了东西,她深吸一口气,从草丛里站了起来。 “康平,你来啦,我们在这里。” 唇角一如从前,带着浅浅笑意。 第55章 影子 草丛后突然钻出来一个人,康平作势便要拔刀。 再一看,忽然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他顿时愣住:“江小娘子,是您?” “认不出了吗?” 江晚吟攥着衣摆,有几分尴尬。 她此刻穿着陆缙的衣服,松松挽个发髻,实在不像样子。 康平自然也注意到了她的衣着,眼皮跳了跳,连忙垂下了眼,不敢直视。 “小娘子您在这里,那公子呢,他可有事,如今又在哪里?” 康平追问道。 “他没事。”江晚吟指了指不远处的两间茅屋,“我们寄居在一户猎户家里,我出来采芫荽。” “猎户?”康平扫了一眼那破茅屋,颇有几分难以置信。 眼下也不是纠结细节的时候,康平确认之后,拿出一个焰火弹发了信号,马不停蹄地便要赶过去。 “那小娘子,劳烦您引个路。” 江晚吟嗯了一声,便领着他过去。 今日天有些阴沉,早起便起了风,这会儿风刮的颇紧。 一群人乌泱泱的赶过去,在这寂静的山村里实在少见,惊得树上的鸟雀扑簌簌的飞起。 “您不知道,失踪的这三日,府里找你们二位要找疯了,老太太一听闻便病倒了,长公主身子亦是不佳,偏巧又下过雨,突发山洪,没法进来,我们便只好在外头找,还好今日找到您了。” 路上,康平絮絮地道。 “是吗。” 江晚吟轻轻地道,一时间又在为刚刚自己那一瞬间的迟疑愧疚。 “幸好您二位吉人自有天相,当日究竟发生了什么,这几日又怎会流落到这猎户家。”康平追问道。 江晚吟也没隐瞒,将他们失足坠崖,被山洪卷走,然后陆缙背着她到猎户这里求药的事情一一说了。 唯独略过了她同陆缙那些相处的日常。 她声音轻描淡写。 但康平却听得胆战心惊。 这里面,每一遭都是险象环生,但凡有一丝意外,便不是今日的结果了。 “这群天杀的红莲教,等抓到了人,公府必然饶不了他们!”康平恨恨地骂,又安慰江晚吟,“小娘子您莫担心,马车就在驿站里,等出了山,咱们两个时辰便能回到公府了。” “那倒是好。” 江晚吟浅浅地笑了一下。 只是垂眸时,将手串又往袖子里填了填。 山里安静,他们赶到的时候草芦里已经生了火,炊烟袅袅的往上飘,被山风一吹,徐徐的散开。 远远听见了脚步声,陆缙头也未回地斥道:“江晚吟,你是采芫荽去了,还是种芫荽去了,磨磨蹭蹭的,天都黑……” 一句话尚未说完,回头却看见了通红着眼的康平。 康平见到陆缙,亦是一怔。 只见一向一尘不染的开国公府的世子,长公主的独子,竟身着短褐,手中掌着勺。 康平何曾见过他这种打扮,都说君子远庖厨,他这几日必定是受苦了。 康平吸了吸鼻子,快步上前便是一拜,刚想说来迟了,陆缙撂了勺,却先他一步开了口。 “你怎么来了?” 康平耳尖一竖。 他久跟着陆缙,心思敏锐不少,迅速捕捉到了“怎么”二字。 是“你怎么来了”。 不是“你来了”。 这意思,公子竟是不想被找到么? 可他们流落至此,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怎会不想回府? 康平觑着眼,小心地抬头:“公子,您这意思是……” 这时,脚步稍慢些的江晚吟也走到了门口。 陆缙凛着的眉一松,神色如常:“没什么,怎么这个时候找来了?” 康平想了想,突然想起今日是陆缙的生辰。 想来,公子一定是觉得巧。 今日若是回去,刚好赶得上府里为他庆祝生辰。 康平挠了挠头,觉得这是老天有眼。 “说来,这还得多亏了江小娘子,我刚刚在山坳里正巧遇见了她,才免得走错路,要不然即便能找着您,最快也得明日,您的生辰宴怕是赶不上了。” “你给指的路?” 陆缙又看向江晚吟。 江晚吟嗯了一声。 “倒真是巧。” 陆缙淡淡道。 江晚吟也觉得巧,她原本是想替他庆生的,但若是能回府,府里一大帮子人候着他,自然也用不着她献殷勤了。 江晚吟见陆缙放下了手中的东西,猜测他大约也是高兴的吧。 陆缙余光看了一眼江晚吟,见她脸上格外平静,没有一丝留恋的样子,漠然地又移开眼神。 扯了张帕子,他问康平道:“这几日我不在,府里可曾出事?” “不曾。” 康平将刚刚对江晚吟的话又一一地答与他。 陆缙见府里没大碍,又听康平已经报了平安,沉声应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江晚吟一贯很懂得看眼色:“没曾想今日这般巧,那咱们既然要走了,这芫荽便也用不着了吧。” 她说着便将芫荽搁下。 陆缙却叫住她:“做都做了,吃了再走。” 江晚吟觉得陆缙今日似乎有些怪。 他从来不是一个妥协的人。 大约是为了积存力气吧。 “还是您想的周到,这山路不好走,用完饭再走也好。” 江晚吟答应了一声,便低头去择菜。 康平一看他们如此默契,眼都直了。 敢情,这几天他们都是如寻常夫妻一般过来的? 见陆缙今日如此平易近人,康平也起了心思,凑上去想瞧瞧:“公子,您做的什么……” 然他刚探头,却被陆缙不咸不淡地瞥了一眼。 康平立马又缩了头,摆摆手道:“我……我们带了干粮,我就是看一看。” 话虽如此,他还是忍不住吞了下口水。 公子的手艺可真是好啊。 离得老远便闻着鸡汤的香气了。 可惜,就是没他们的份。 康平很识趣地退了出去:“那您先用,我去同巡检司的人说一说,待会儿用完饭咱们再出发。” 陆缙嗯了一声,再无他话。 余下的时间里,江晚吟也不再像平时一样缠着他问东问西的。 两个人相对无言,只有外面渐大的山风呼啸。 山里乌泱泱的突然来了一群腰挎金刀,身穿飞鱼服的人,老人家着实被唬了一跳。 这阵仗,可不是个商户能担的起的,这两位分明是贵人中的贵人吧。 这几日倒是他们有眼不识珠了。 蒋阿嬷和蒋阿公对视一眼,慌忙把江晚吟给的珠子还了回去。 用饭前,又拉了他们惶恐地赔罪。 “夫人莫怪,是我们老眼昏花了,你们府上怕是显贵人家吧,这珠子我们可万万不能收。” 江晚吟推回去:“阿翁阿婆不必客气,救命之恩,一点银钱算的了什么。” “陆郎君……”蒋阿嬷又转向陆缙。 “应当的,此次多亏了您二位。”陆缙也是一副好脾气的样子,“日后若是有用的上的地方,您二位尽管开口” 两个老人见他们毫无愠色,语气一如从前,这才收下。 叙完话后,蒋阿公又将珍藏的酒挖了出来,说是要替陆缙生辰助兴。 老人家一番好意,陆缙也未拒绝,便拿了杯子同他共饮。 江晚吟也被倒了一杯。 她不会喝酒,只抿了一小口,辣味直冲天灵盖,呛的她直咳嗽,咳的脸都红了。 “尝一口就行,谁让你逞能的?”陆缙五指盖住她的酒杯,自然地将她的酒杯拿了过来,后又将煮好的面推了过去,“吃这个。” “嗯。”江晚吟擦了擦唇角,便默默在一旁吃着寿面。 陆缙手艺还是一贯的好,汤底是用鸡汤煨的,吊的奶白,面也格外筋道,爽滑弹牙。 江晚吟喝了一小口汤,眉毛都要被鲜掉了,满足的低着头小口小口的吃着。 巴掌大的脸几乎要埋到了碗里。 却越来越觉得没滋味。 最后剩了小半碗,低低地对陆缙道。 “我好了,那我先去收拾东西。” 陆缙应了一声。 与此同时,执着酒杯的手一倾,一饮而尽。 一股辛辣直冲肺腑。 “哎,陆郎君,这酒烈,可不能这么喝!”蒋阿公劝道,“你已经喝了三杯,容易醉的。” “是吗?” 陆缙执着已经空了的酒杯,却只是笑。 若是能醉也好。 可他偏偏众所周知的酒量好,千杯不倒。 有时候,人会的太多也不好,连伪装的借口都没有。 用完饭,天已经黑尽了,屋外不知何时起了风,刮过林稍,飞沙走石,时不时敲打着茅屋,呼啸而过。 陆缙再回去时,江晚吟正站在窗边,怔怔的望着外面。 “收拾好了?”陆缙问。 “好了。”江晚吟点头。 他们本就没什么东西,全都收拾完,也不过手边提着一个小小的包裹。 再一看,被褥叠的整整齐齐,席子也捋的平平整整。 这几日轻易便抹杀干净,仿佛从未有人住过似的。 此时,算算时间,康平也快到了。 陆缙神色平静:“既然收拾好了,那便走吧。” 江晚吟轻声答应,两个人便告别了蒋阿嬷和阿公,一前一后的出了门,静静等着康平的马车。 从九亭山到国公府只需两个时辰,很快,一切就会恢复原样。 并肩而立的时候,江晚吟看着陆缙空荡荡的手腕,攥着袖中的手串有些迟疑。 她想张口,但一想到康平,又沉默了下去。 又想,陆缙平日里鲜少佩戴这些东西,兴许,他压根就不喜欢呢? 江晚吟攥着手中那枚手串,到底还是没送出去。 陆缙挺着背,比之平日愈发少言。 只是,今日山间的风似乎太大了些,扯着嗓子吼,吹的草木乱颤。 刚出了门,山道旁的一株杨树忽然被拦腰折断。 轰然一声,看的人触目惊心。 不远处,山顶上忽然有石块被吹落,砸的人心惶惶。 好一会儿,康平才逆着风赶来。 他满身是灰,被大风吹得睁不开眼,一走过来,便双手一揖,向陆缙请罪:“公子,卑职判断有误,这风刮的紧,咱们的马车在来的路上刚刚被石块砸中了,断了一根车辕,没法走了,恐怕还要连累您在这里再多待上一晚。” “马车坏了?”陆缙问。 “是。”康平一脸羞愧。 “既如此,那便明早再走吧。”陆缙神色格外平静,“这天气,的确也不适合赶路。” 话毕,康平又跟江晚吟赔罪。 江晚吟脸上淡淡的,心里莫名的却不觉得失望。 于是两个人便又折了回去。 蒋阿嬷和蒋阿公也听见了这呼啸的风,正担心,见他们折了回来,没有不高兴的。 “白日里还好好的,晚上却偏偏起了风,依我看这是缘分未尽,老天不让你们走。” 蒋阿嬷笑着替他们开了门。 她不过随口一说,但这话却戳中了两个人隐秘的心思。 往常还不觉的什么,凭空多出了一夜,却反倒让人不知所措。 江晚吟垂着头,陆缙亦是若有所思。 回屋时,眼神不经意的擦过,江晚吟立马别开了眼,生怕自己的那点心思暴露。 外面山风呼啸,屋里却格外静谧。 原本住习惯的屋子,江晚吟前脚进来后,陆缙后脚再进来,她突然觉得有几分逼仄。 尤其那木门一关,挡住了外面所有的声音,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明明还有不少空地,江晚吟忽然不知该往哪里站。 站到哪里仿佛都逃不过陆缙的视线。 不知是不是饮了酒的缘故,她又觉得今晚有些热。 陆缙亦是松了松衣领。 领口微微散开,露出一抹冷白,江晚吟无意间掠过,连忙背着身坐到了床沿。 像前几晚一样,他们还是一个在床上,一个在地下。 江晚吟擦洗后,正跪坐着,拿篦子通发。 陆缙则站着,拧着帕子擦手。 他们中间,一个破旧的小几上点着一盏不亮的油灯。 两个人的影子被油灯一照,映在墙上。 一个坐,一个站,明明互不相干,但墙上的影子却叠在了一起。 江晚吟瞥了一眼,这模样,仿佛是陆缙从后面将她拥住似的,重叠之处的影子被山风吹的影影绰绰,动感十足。 江晚吟顿时耳热,连忙挪开了眼。 陆缙却仿佛不知,还在慢条斯理地拧着帕子。 滴滴答答,又让江晚吟格外不自在。 然而,这时候山风吹的愈紧,墙上的影子摆的愈发厉害,东倒,西歪,猛然又撞在一起,乱的让人定不住眼。 江晚吟脸颊一烫,一动也不敢动。 陆缙似是没发觉异常,抬步上前,沉声问:“怎么了?” 他一过来,墙上原本分开的影子又缓缓叠在一起。 江晚吟想让他不要过来。 但这样无稽的事,她又实在找不到理由。 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影子被陆缙一步,一步,尽数覆盖。 影子被完全包住的那一刻,江晚吟心口一缩,抓紧了手底下的床单。 偏偏,陆缙双臂一撑,还在问她。 “你脸怎么红了?” 这双手克制落在她腰侧。 没碰到一分一毫。 但映在墙上的影子上,却好似直直没进了她双膝。 第56章 回府 山风呼啸,透过窗子吹进来,声声尖细。 愈发显得草屋内安静。 墙上的影子交织在一起,形成了错位。 陆缙却好似并未发现墙上的影子,又好似发现了也没多想。 江晚吟听着他平静的语气,愈发觉得是自己联想太多。 影子而已,他的身体极为规矩,距她的衣服都尚有一拳距离。 江晚吟并着双腿,一动也不敢动。 只是低低地答道:“没什么,饮了酒,有些醉。” “一口酒,便醉了?”陆缙沉声问。 说罢,那只撑在床沿上的左手撑的久了,有些疲累,手腕微微转着,活动了一下。 落到墙面的影子上,半截手臂已经没在了江晚吟的影子里。 江晚吟倏地移开眼:“……我酒量浅,吃不得多少。” 她声音压的很低。 但只要稍稍回头,她便能发现陆缙撑在床沿上的左腕早已青筋暴起。 陆缙余光瞥着墙上的影子,体内的酒力似乎也在翻滚。 他提醒道:“既不能喝,便该学着克制。” 不知是说给谁听的。 江晚吟嗯了一声。 头一扭,墙面的两个影子头部重在了一起。 好似是她主动回头索吻似的。 明明他们鼻尖尚有一寸距离。 江晚吟愈发不敢动。 陆缙喉间亦是发干,尤其灯下看美人,朦朦胧胧,愈发艳丽逼人。 乌黑的发,红润的唇,皮肤嫩的像剥了壳的鸡蛋,一掐便能拧出水来。 偏偏性子又乖的不得了,怯生生的。 不过是些虚无缥缈的影子,便能让她方寸大乱。 若这不是影子……陆缙眼皮一压。 江晚吟怔怔的望着那影子,双腿亦是有些发麻。 她撑着手臂欲起身,腿一麻却差点栽下去。 陆缙伸手去扶。 但他忘了,江晚吟如今穿的是他的衣服。 袖笼宽大。 江晚吟手臂又极为细滑,他的手一抓上去,直接从袖笼里握上了江晚吟的小臂。 毫无阻隔。 明明再亲近的事他们也曾做过。 但如今他们皆清醒,身份明明白白的,如此亲-密,这还是头一回。 窗外狂风乍起,吹的烛火被拉的极长。 长长的影子被扭曲,拉长,交错一起,狂乱的摇摆着。 江晚吟明明好端端地坐着,额上却微微出了汗。 那只握住她小臂的手也越收越紧。 江晚吟后背已经汗透,感觉自己快被点燃,猛地挣开了他,背过了身。 此时窗外的狂风也终于平静下来。 陆缙略带歉意,哑着声音道:“刚刚喝的是鹿茸酒。” 江晚吟被他一提醒明白过来了。 鹿茸,似乎是补阳的。 难怪,他抓着她的手臂不放…… 江晚吟轻轻说了声没事,声音却沾着汗意。 她很快闭了嘴。 陆缙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去:“不早了,明日还需赶路。” 江晚吟平了平心绪,也想睡下:“那……我去吹蜡烛。” 她说话时,陆缙已经到了蜡烛旁。 江晚吟又停下:“你来吧。” 然她退后的同时,陆缙也让了一步。 于是这蜡烛又没人吹了。 尴尬了一瞬。 江晚吟见陆缙不动,便主动上前,谁知,陆缙也探了身。 烛火吹灭的那一瞬间,两个人的唇却撞在了一起。 屋子里忽然暗了下来。 可他们相贴之处却像燃起了火。 等反应过来,江晚吟即刻便要退后,然之前本就积蓄已久,这一吻好比点燃了火线。 江晚吟刚拉开一丝距离,陆缙忽然单手扣住她的后脑。 一用力,反倒吻的更深。 江晚吟脑中紧绷的弦嗡的一声崩断。 这不是在国公府,她现在的身份也不可能有误会。 明晃晃的是他的妻妹。 江晚吟始料不及,然她每张开一丝唇,陆缙便扣住她的后脑,吻的更深。 意外的,迷乱的吻,在这狂风乍起、突如其来的一夜。 “是我……” 江晚吟试图叫他。 然一听见她唤他,陆缙呼吸愈发的沉。 又蔓延往下。 明知道她是谁,还吻的那么深,江晚吟仰着细颈,他是有几分喜欢她的吧。 独处的这几日,江晚吟已经能觉出陆缙对她的特别。 这明明就是她想要的,江晚吟却又开始患得患失。 她发觉自己也有些奇怪。 从前,她只想着报复长姐,对陆缙虽有愧疚,却不甚在意事成之后。 但现在不行了,在意一个人,总是想把最好的一面给他。 陆缙最厌恶欺瞒,若是发现,她并不如他想象中的那样单纯,发现她一直在骗他…… 以他现在对她的情愫,江晚吟能笃定他不会动她,也不会牵连她舅舅。 但然后呢,他们之间,还有可能吗? 光是妻妹这一层关系,便是难以逾越的鸿沟。 就算陆缙不介意,长公主和老太太又能容忍她的蒙骗吗? 还有他们之间的身份差距,余情未了的安平郡主…… 这哪一桩,哪一件,都是江晚吟不能左右的。 想来—— 真相揭发当日,便是他们分开之时。 江晚吟从前只恨不得这一日赶快到来,但如今,却不知是该快一点,还是慢一点。 爱与恨。 情与义。 两难兼顾。 江晚吟被陆缙压在榻上吻着,心口却阵阵冰凉。 她知道,他们此刻越是亲近,亲近到没有一丝距离,彻底认出来的时候,分开的就越快。 当陆缙的手蜿蜒而下,江晚吟腿一并,拦住了他的腕。 至少别在今晚。 至少别那么快。 她心想。 “乖,松开。” 陆缙命令道,另一手拍了拍她后腰。 江晚吟浑身一颤,趁着这一瞬,那只手继续往前。 江晚吟完全无法抵挡他,伸手按住:“不要。” 陆缙倏地顿住。 江晚吟道:“你醉了。” 此刻,陆缙的手还握着她的腿。 这是个极危险的地方。 往里一寸,便会捅-破这层窗户纸。 往外一寸,又会无事发生,退回边界。 从今日得知要回府时江晚吟的失落来看,陆缙知道她大约也是舍不得这几日的。 今晚一时情起,他的确想直接戳破这层窗户纸。 但江氏和安平还未来得及处置,这个时候的确不合适。 大约是这酒的缘故,让人头脑发昏。 陆缙揉了揉眉心:“是有些醉。” 话虽如此,但酒意未退,他握着她的膝,却没有半分退却的意思。 陆缙醉了。 江晚吟也当自己醉了。 醉后做出什么事都是可能的。 一个绝佳的理由。 反正他们都醉了,反正还隔着衣,江晚吟难得放-纵一回,终于不再抵抗,松了唇让他啄吻,也松了唇放他进去。 细水长流,轻的都以为对方醉了,浅的不会留下一丝痕迹,江晚吟想,即便还有烛光,墙面的影子也未必会乱吧…… 次日一早 陆缙同江晚吟穿戴整齐的同榻而眠。 醒来时心照不宣的断了片。 这回,天朗气清,再没什么留下的理由了。 给老夫妇留下足够的酬金后,两人便上了马车。 只是兴致都不太高,一路上皆阖着眼。 江晚吟却不知,等她走后,贺老三一行也找到了山里来。 那日,裴时序被救回去之后便昏迷不醒,贺老三知道绑错人之后,便想趁着他尚未醒将人找回来,好弥补过失。 一连找了四日,他们方找到这里。 偏不巧,到底还是来晚了一步。 当听闻江晚吟安全无事被接走的时候,贺老三摸着脖子,松了口气,幸好人还没事。 又听见江晚吟是同陆缙一同被接走,且他们在村子里以夫妻的名义同床共枕了三天的时候。 贺老三脖子一凉。 顿觉这已经不是能不能保住命的事了。 是能不能留下全尸的事。 他拔腿便要将人抢回来,黄四却拉住他:“都已经四日了,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恐怕都已经发生了,这时候去还有什么用?何况这回他们那么多人,我们怎么抢的过?” “可教首若是醒了,咱们怎么跟他交代?尤其,那人还是姓陆的……”贺老三冷汗直流。 黄四忖度着,却摇摇头:“你倒是提醒我了,换做旁人兴许有事,但这姓陆的不是名冠上京吗,且听闻最是清正自持,我猜倒未必会发生什么。且江小娘子对咱们教首一往情深,想来也不至于这么快便转投他人怀抱。依我看,还是先回去,一切等教首醒来再告知他吧。” 贺老三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只得依言行事。 江晚吟尚不知他们走后的事情,一路上都在想着回府后的乱局。 马车悠悠的晃着,很快便跋山涉水,回了国公府。 今日道路格外顺利,比原定快了两刻钟,他们已经到了侧门的时候,门子才慌忙去通传。 江晚吟望着门前的两个张着大口的石狮子,只觉得自己要被吞进去,怔怔的忘了下马车。 直到陆缙叫了她一声,她方醒神。 “下来。” 陆缙站在车前。 江晚吟应了一声,正要下来时,门里却旋出来一片银红的裙裾。 “郎君,你回来了?” 江华容的声音随之飘了出来。 江晚吟一看见她,手心微微攥紧。 下马车时不着意的轻轻嘶了一声。 “怎么了?” 这一声果然赢得陆缙回头。 “没什么,只是不知为何……腿有些酸。” 江晚吟微微咬着下唇。 陆缙自然知道她为何腿酸。 心思一转,当看到江华容时,顿时又明白了江晚吟这会儿提起这茬的意图。 想来,这是想借他激一激江氏。 到底还是孩子心性。 陆缙转了转手上的扳指。 不过如今,纵着她也无妨。 于是陆缙仍是伸出了手:“那我抱你?” 江晚吟嗯了一声,双臂攀了上去。 江华容跨过了门槛,出门时看见的正是陆缙抱着江晚吟下马车的一幕。 康平来的消息只说两人平安。 可没说,这几日他们都在一起。 江华容唇角的笑意顿时凝固。 江晚吟却好似刚刚发现她似的,从陆缙怀里抬起头来,脸颊微红,冲她弯了弯唇:“许久不见,阿姐。” “我回来了。” 说完,江华容眼睁睁看着妹妹环着陆缙脖子的手,又收紧了三分。 而一贯清正自持的陆缙。 她那不苟言笑的夫君—— 竟并未推开。 第57章 对峙(大修) 初秋的天已经微凉,因是清晨,薄雾未散,石阶上还染着一层薄霜。 江华容匆匆地出门,穿的是软缎绣鞋,此刻被薄霜浸透了脚底,寒凉入骨。 但霜露再寒凉,也不抵她此刻的心。 寒浸浸的,一直冷透了底。 那日九亭山的事,江华容只听得陆缙和江晚吟是被红莲教设了埋伏不小心坠了崖,一起卷入了山洪。 初听得这个消息的时候,江华容喜忧参半。 喜,自然是听到了江晚吟坠崖的消息。 毕竟那日她推她去做替死鬼的事还历历在目。 幸而那日她让周妈妈给晴翠灌了汤,晴翠尚未醒,她便将此事暂时遮掩了过去。 若是江晚吟回来,此事势必难以遮掩。 且经过此事后,江晚吟大约恨了她,也未必会在继续帮她遮掩。 是以,当听到江晚吟坠崖的消息时,她巴不得她就此葬身鱼腹才好。 然陆缙也坠了崖,又让她寝食难安。 幸而康平昨晚传来了消息,说是陆缙被一个猎户所救,国公府众人方放下心。 但康平只说了他们皆平安。 却没说他们获救后一直在一起。 江华容看着眼前两人亲密的姿态…… 不用问,也能断定,他们这几日必然是待在一起。 怎会如此?她本意是想把江晚吟当做替死鬼。 到后来,为何会反将陆缙推入她怀里? 江华容先是怔愣,怔神过后手心又死死攥紧,目光不善地盯着一旁的康平。 康平摸了摸鼻子,佯装不知地低下了头。 实则,这话是陆缙吩咐这么传的。 毕竟,这世道女子的名誉最是珍重。 孤男寡女,同处一屋,即便没什么,在外人眼里江晚吟的名誉也势必是要毁了。 尤其在国公府这样的地方,婚前失贞,能做一个妾已是顶好的下场。 是以陆缙只让康平对外说他们被山洪冲散了,被人所救,这两日在村子里偶然遇见了,便一起回来了。 但这话骗骗旁人也就罢了。 江华容疑心病极重,并不相信。 尤其此刻,江晚吟整个人都攀在陆缙的身上。 她的笑虽然温婉无害。 落在江华容眼里,却是明晃晃的挑衅。 但眼下,不是发火的时候。 江华容克制声音,一副大度的样子,嗔怪道:“回来就好,你不知,这几日我实在忧心你。你的腿怎么了,还需你姐|夫帮你?” 江晚吟闻言只轻轻一笑。 在回来的路上,江晚吟从康平口中已经大致了解到这几日府里的事。 原来她被掳走之后,国公府并未对外说被掳走的是她,只默认是江华容,防止惊动红莲教,好让陆缙有时间去救她。 是以这几日,在外人眼里,当日坠崖的是陆缙和江华容。 于她的名声无损。 反倒是江华容一直颇受流言的非议。 但这点非议比起性命来说算什么? 这几日,江晚吟在瓦舍勾栏,荒山野岭九死一生。 长姐却在堆金砌玉,锦绣成堆里安然自在。 事到如今,她还在若无其事,想当做一切都没发生过。 甚至到现在,她还在用“帮”字。 刻意避开了“抱”字。 显然是在自欺欺人。 江晚吟却不给她含混过去的机会,轻声道:“对不住阿姐,我腿疼,站不住。” 话音刚落,江华容顿时脸色大变。 “你的腿……怎么伤的?” 江华容声音干涩,这回连脸上的笑也绷不住了,只若有似无的盯着她。 孤男寡女,同床共枕,你猜,还能是怎么回事呢? 江晚吟虽没明说。 但眼底写满了这个意思。 脸上虽在刻意激怒长姐,她聪慧的还记得注意名声,说话仍是格外克制。 “没什么。”江晚吟声音轻轻的,“山路颠簸,大约是行路时不小心撞到了巨石,被硌的淤青。” 江晚吟随口编了一句。 明明什么都没说,但长姐已经起了疑心,无论她说什么都足够她想象的了。 果然,江华容面色虽还算镇定,眼神却像浸了寒冰:“是吗?” “山上怪石嶙峋,这几日风大,时不时还有石块坠落,阿姐若是亲自去走一走便明白了。”江晚吟仍是平静地道。 陆缙闻言一笑,略一抬眼,去打量靠在他肩上的江晚吟。 她昨晚,当真醉了么? 江晚吟觉察到了那丝若有似无的打量,微微错开了头。 她的确是装醉。 可他又为什么这么看她,难不成他也没醉? 昨晚他们在狭小的竹床上,相比于从前,浅尝辄止,一触即离。 幅度并不大,完全不会留下痕迹,也不会被认出来。 即便如此克制,江晚吟浑身却涔涔,裙摆都透了。 陆缙周身亦是烫的惊人。 江晚吟忽然有些待不住了,贴在陆缙的颈侧低低地道:“姐|夫,我想下来。” 这毕竟还是侧门前,尽管无人,但被人看见难免传出流言。 “好。” 陆缙眉一凛,放了她下来。 然两人默契的动作,看的江华容愈发如鲠在喉。 那可是她的夫君啊。 连对她这个发妻,陆缙都一贯不假辞色,此刻却抱了江晚吟下马车。 不会的,他一定是出于教养。 且在外人眼里,此刻江晚吟扮的是他的发妻,他一定是为了周全才如此。 江华容不肯去怀疑陆缙。 却放心不下江晚吟。 江华容明知不该发作,终究还是耐不住母亲的嘱咐,冷笑一声:“什么山路,倒没听过坐在马车里还能伤着的,还是你太过娇气,隔着三层的虎皮褥子也能伤的了你?” “阿姐说的也有理,那兴许不是山路的缘故。” 江晚吟也不气,缓缓走过去:“或许,这伤是在轿子里,被当成是你抓出去的时候撞到了轿厢上的。或许,是在瓦舍里逃命时不小心磕到了红木箱上。又或是坠崖后,被山洪卷走时拍在了岸上的时候伤的。” “阿姐,你若是不信,要不要看看?我这身上,可不止这一处淤青。” 江晚吟说的的确是实话,虽无重伤,但她被水流卷走,撞到岸上,她身上青青紫紫,刚醒来的时候动一下都疼。 她声音平静。 但语气越是平静,说起这些险象环生,颠沛流离时,越是触目惊心。 江华容听出了她的怨气,心口一紧。 这世上最可怕的便是被逼到绝境中的人。 此番,她怕是没那么好糊弄过去了。 当着陆缙的面,江华容更添几分心虚。 “竟是这么伤的吗?”江华容干笑了几声,伸手去拉她,“都是那群天杀的错,反连累了你!这几日三妹妹你属实是辛苦了。你现在如何了,眼睛怎么样,可有哪里不舒服的,我替你叫大夫瞧一瞧。” 江晚吟却捏着帕子,作势咳了咳,巧妙避开了她的手:“已经好了,不必劳烦阿姐了,听闻你这几日割了血肉,以血入药,给老太太做药引。如此孝心,实属难得,即便有事,也是我该问问你,你的手如今可好了?” 她眼神一瞥,落到江华容渗着血的左手上,若有所思。 江华容却对这一招颇为得意。 这还是她母亲教她的。 这些年,老太太和长公主虽客气,实则暗流涌动,并不大对付。 当初她的婚事,是老太太力主的,长公主并不喜她。 如今,因着捐官一事,婆母和公公都恼了她,她没办法,只得去求心软的老太太。 果然,不过舍了一点血,老太太对她又和蔼了许多。 还是想保住她的。 江华容微微蜷着手:“已经没什么了,郎君不在,我替他尽孝也是应该的。” 她说着,不无期待地等着陆缙的反应。 陆缙却沉着脸:“有病便治病,巫医方士的话不足为信,公府一贯不信这些,祖母年事已高,你若是真有孝心,当劝着她才对。” 江华容在他面前没讨到好,顿时又噤了声:“郎君说的是,我也是关心则乱,我知道了。” 话毕,外面已经三三两两有了人。 陆缙便道:“有事回去再说。” 正好,新账旧账今日也该算一算了。 江晚吟嗯了一声,跟在他身后。 江华容知道,此刻若是回府,她便要完了。 她伸手扯住江晚吟:“等等,三妹妹。” “阿姐又有何事?”江晚吟回头。 “你失踪的这几日,父亲和母亲急的坐立难安,母亲嘴角燎了泡,父亲更是犯了偏头痛,如今你既回来了,也该回府先瞧瞧他们才是。”江华容道。 她一开口,江晚吟方意识到她在上京还有个伯府的家。 也对,她虽一回来便住在了公府里,但说到底,是来进学的,伯府才是她的家。 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她的确当回府。 换做旁人也就罢了,但她这父亲待她一贯冷漠,既能做出让她替长姐圆房的举动,又哪里会在意她的死活? 嫡母更是。 想来,他们恐是担心她因被推出去一事心生怨愤,怕她将事情都抖落出来吧。 江晚吟的确是这样想的。 如今她已没什么后顾之忧,虽有牵绊,但血海深仇岂是轻易能忘的? 昨晚的一时放-纵已经够了。 若是回府,她怕是不那么好回来了。 于是江晚吟并不应。 她神色淡淡,不紧不慢地要甩开长姐的手:“阿姐,不差这一会儿,老太太和长公主待我极好,我既已回来了,也当先去看看他们。” “你先别急。”江华容却握住她的手不肯放,低低道了一句:“忘了同你说,你出事后,父亲也派了人去青州宽慰你舅舅,算算时间,此刻他们差不多已经到了,你当真不回伯府去?” 去青州? 偏偏这个时候? 江晚吟眼帘一掀。 明白了长姐的意思。 恐怕宽慰是假,威胁才是真。 他们分明是要拿她舅舅,来逼她封口。 江晚吟忽地停住步。 第58章 替身 江晚吟早该想到的。 她失踪这么多日,长姐怎可能一点动作也没有。 便是她没有,顾氏那样精明的人,又怎会一点准备都没有。 “父亲说了,你不要胡闹,万事大局为重,先回伯府去。” 江华容背着陆缙,压低声音。 江晚吟静静地站着没说话。 原来她的一条命,在父亲眼里只不过是胡闹。 还是父亲亲自派去的人。 可真是好,好一个顾全大局的父亲。 偏偏舅舅,的确是她的死穴。 江晚吟攥着手中的帕子,深吸一口气,还是答应了。 “好,我回去。” 江华容见她答应,一直提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领着她上了马车。 “郎君,三妹妹腿脚不便,我陪着她走一趟。” 这种事天经地义,孝道伦理约束着,谁也不能说出个不字来。 陆缙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猜测必定是为了遮掩。 江晚吟刚回来,这个时候她若是出事,江华容便彻底洗不清嫌疑。 伯府不会这么蠢。 想来,伯府应当是拿捏了她的把柄,想要让她闭口。 陆缙转了转手上的扳指,便派了康平去护着:“也好,只是红莲教的人还作乱,让康平陪着你们去。” 他凛着眉吩咐了一声,康平立马带了一队卫士出来。 乌泱泱的一队人跟着,江华容心里一惊。 江晚吟心底稍稍安定了些。 一行人声势浩荡地朝伯府去。 此时,老太太和长公主也转醒了,陆缙便先回府拜见了他们。 马车很快到了忠勇伯府。 忠勇伯并顾氏皆在花厅候着,当瞧见江晚吟被江华容带回来的时候,他们着实松了口气。 自从江晚吟失踪后,这些日子顾氏一直提心吊胆,巴不得江晚吟自此没了才好。 她看的很清楚,此次已经撕破脸了,江晚吟只要活着回来,必然不会再帮她们隐瞒。 于是顾氏立即派人去了青州,即便江晚吟回来了,也好用作威胁江晚吟的筹码。 幸好,在江晚吟回府前的一刻,拦住了她。 忠勇伯虽不大愿使此种手段,但为了伯府,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一行人见面的时候,江晚吟才总算明白什么叫假仁假义。 在座的皆是她名义上的父亲,母亲,长姐,是同她血脉相连的亲人,却也是能将她毫不犹豫推入火坑的人。 至亲至疏,大抵便是如此。 顾氏一见到她,便亲热的过来拉她的手。 江晚吟却直接抽手:“母亲不必兜圈子了,我舅舅现在如何了?” 康平还守在外头,一群卫士,皆是七尺男儿,雄赳赳的,气势迫人。 顾氏抿着唇笑:“有话屋里说,你父亲听闻你回来,特意让厨房备了宴,都是你最爱吃的菜。” “哦?”这不过是客套的话,江晚吟却当真看向忠勇伯,“我爱吃的?那我该谢谢父亲了,只是不知父亲都叫人准备了哪些?” 这个孩子一直养在外头,忠勇伯哪里知道她的喜好。 闻言脸色一变,怨怒地看向顾氏。 顾氏哪里料到江晚吟这么不给面子,竟是连客套也不肯,连忙打圆场:“菜色太多了,一时倒记不清了,鸡鸭鹅,牛羊鲜,应有尽有,咱们进去再说。” 忠勇伯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抵着拳咳了咳:“你母亲说的对,若是不合心意,只管叫小厨房再做便是。” “父亲费心了。” 江晚吟淡笑一声,不再做这些无谓之争,随他进去。 进了门,忠勇伯大约也是觉得愧疚她,亲自替江晚吟布了菜,夹了一大块肥美的鲈鱼递到她碗里。 “来,尝尝这个,鲈鱼配上莼菜,最是鲜美。” 江晚吟却只将手搭在膝上,并不动。 “怎么不动?”忠勇伯问。 “吃惯了粗茶淡饭,有些不习惯如此精细的食脍。”江晚吟淡声道。 忠勇伯脸色一僵。 江华容面色亦是难看。 “从前是我对你们母女照顾不足,可你也当理解我的难处,你母亲自从毁了容之后,脑子也不好了,她得的是疯病,发病时伤我也就罢了,还伤了你弟弟。再将她留在府里,恐会惹出事端来。无奈之下,我才将你母亲送到了庄子上,也是想叫她养好病,谁知……她就那么去了。” 忠勇伯搁了筷子,不无叹息。 “母亲有疾,那我呢?”江晚吟反问。 “大夫说了,这个病恐会传子女,你父亲也是为了府里人考量,才将你一并送了出去。”一旁的顾氏忽然道。 “再说。”她忽然笑了下,“这些你一直养在你舅舅家里,想来过的也不差吧,怎会连鲈鱼也不识?” 江晚吟倏然抬起了眼。 他们知道了! 难怪,他们直接用舅舅来威胁她。 “你莫要这么看我。”顾氏冷冷一笑,这也是她偶然发现的,她之前派去青州的人虽没找到裴时序是谁,但回了庄子上时,却从看管庄子的仆妇口中打听到了一桩秘闻。 “敢拐带伯府之女,你舅舅胆子倒是大!此番我们派人过去乃是名正言顺,一旦报了官,你舅舅可是死罪难逃。”顾氏威吓道。 “舅舅不是拐带,我是自愿随他回去的。”江晚吟辩白。 “你那时不过五岁,你懂得什么!林启明竟敢将你记成他的幼女,混淆伯府的血脉,如此胆大妄为之人,我们岂能放过他?”顾氏声色俱厉。 “不过……这件事可大可小,伯府也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顾氏又道,“毕竟是一家人,你若是想救他也不是不行。” 江晚吟明白了。 她看向父亲,忠勇伯也是默认了顾氏的话:“阿吟,这件事实在太不像话,你也莫要怪我。再说,伯府若是出了事,你也要受牵连,又何必折腾的鱼死网破?你阿姐犯了错,我自会替你教训她。但这说到底都是你们姐妹之间门的事,夫妻之间门尚且床头吵架床尾和,你们姐妹血浓于水,更该如此。你姐姐已经知错了,此事咱们关上门来解决,莫要让公府知道。” 江晚吟听来听去,父亲还是为了他自己。 她平了平气,声音尽量平静:“我只想知道,舅舅现在如何了?” “他现在自然是无事的。”顾氏咬准了现在二字。 言外之意便是若是她不答应,可说不准。 “要我怎么做,你们才肯放过他?”江晚吟问。 顾氏面容又和煦了下来:“也没什么,当日你长姐的确是糊涂了,但是情急之下,她也没的办法。你一贯是个懂事的,莫要同她计较。只要你这回守口如瓶,说是那群人认错了人,同你姐姐无关,你舅舅必然会无事。如今,你长姐的身子也好的也差不多了,我想着寻个借口将你接回府来,你便不必再过这样的日子,到时候我们也会为你说门好亲事。” 忠勇伯叹了口气,也附和道:“回来吧,阿吟。你的婚事,有我做主,你不必担心。” 江华容也跟着假惺惺地掉了几滴眼泪:“三妹妹,我也是一时想岔了,你被掳后,我立马就叫了人,便是这几日,也是我的名声受累,于你并无大碍,我该受的全都受了,往后我必会好好补偿与你。” 父亲威逼利诱,长姐胜券在握,嫡母咄咄逼人。 江晚吟眼神掠过这一张张脸,闭了闭眼,只觉得可笑。 可舅舅还在他们手里,她不能不顾他的安危。 眼下也只好暂时答应下来,等日后安排好舅舅,她才能彻底同长姐撕破脸面。 只是如今舅舅的生意是做不得了,她得想办法让他变卖家产,隐姓埋名才是。 “好,我不说便是。”江晚吟语气平静。 “我就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顾氏见她答应下来,才终于放心。 江华容却放心不下,看向江晚吟:“这几日你流落在外,一直同你姐|夫在一起?” 江晚吟此刻既不能撕破脸,也不好毁了自己的名声,于是摇头:“阿姐何故这么问,康平不是已经派人说了。” “可你刚刚……”江华容按着帕子。 “我腿伤了,姐|夫帮了我一下,有何不可?” “你们当真没有别的?” “若是有,阿姐还以为,咱们相替的事情能瞒得住吗?”江晚吟一句话便将江华容堵了回去。 江华容也陡然明白过来。 若是江晚吟同陆缙当真有了肌肤之亲,陆缙必定会认出来,哪里还会如现在这般。 但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陆缙今日……对她未免太过冷淡。 对江晚吟又照顾有加。 想来,陆缙大约是恼了她骗他捐官的事。 又觉得愧对江晚吟才如此吧。 江华容自身难保,眼下也无意去顾及这些,便只好忍气吞了声。 月门外 康平耳力过人,身手又敏捷。 轻易便将里面的消息探了出来。 原来这一家子竟是拿江小娘子远在青州的舅父来威胁她,属实过分。 康平暗叹了一声,打算回去将此事禀告给公子。 当送江晚吟回房暂且休息的时候,他又看到了她住的院子,微微一怔。 这院子,说的好听是草木繁盛,说的不好听,那叫一片荒芜。 也不知多久没人修剪花草了,园子里的兰草经过一夏日,疯狂滋长,蔷薇,木槿,也都蔓开一大片,连中间门的鹅卵石路都要被遮严实了。 康平慨叹了一声,离开时,小心地避着园中花木横生的枝节。 没料到,纵然小心,新裁的衣角还是被勾住了。 他心疼地俯身去解,好半晌才将衣服解开,但这么一来,却叫他从繁盛的草木底下看到了一角牛皮纸。 ——是一封信。 样子还颇为熟悉。 不、不会吧?康平看着那信一激灵,脑中生出一个猜疑。 他连忙探身,从繁密的兰草根里费力将那封信揪了出来。 再定睛,浑身的血在那一刻,尽数倒流。 虽经了风吹雨打,牛皮纸被浸烂了一点,皱巴巴的,但康平还记得那信封上的火漆。 那火漆的印记,是他亲手戳上去的。 这……难道是当初公子让他递的那封信? 康平颤着手,缓缓将信封撕开。 果然,里面的字迹虽模糊,但确实是他的字没错。 错了,错了。 从一开始就错了! 他竟然送错了信! 根本没把林姨娘的死因递出去。 可若是这封信没送出去,那江小娘子当初看到的又是什么信。 她后来又为何性情大变? 康平握着那信,冷汗直流去找了当初买通的那个仆妇一探究竟。 这一问,他方明白过来。 当日,恐怕是有两封信同时递了过来,碰巧弄错了。 又不敢打草惊蛇,康平只得若无其事的,等江晚吟略略休息好之后,一同回了府。 回府之后,他便握着那信。直奔前院的退思堂,去向陆缙负荆请罪。 开国公府 陆缙回来后,先是去了寿春堂拜见祖母。 老太太精神不济,虽有许多话想说,但一张口,便气喘吁吁,陆缙便暂时让人服侍她歇下。 之后,他又去了立雪堂拜见母亲。 长公主这几日眼都肿成了核桃,见他回来,拉着他上上下下打量好几遍,之后仍是不放心,又叫了太医来。 诊完脉,确认陆缙好得很,她方才坐下。 “你兄长已经不在了,你若是不在了,我也不必活了,幸好,上天有眼,让你死里逃生。”长公主庆幸道。 陆骥虽不像长公主一样拉着陆缙来来回回的看,但眼中明显也松了下来。 只是这几日,他之前派去青州找裴时序的人得了消息,且是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原来裴絮死后,小时又被林家收养了,难怪他遍寻不到。 更让他吃惊的是,这吟丫头,竟然也是被接回了舅舅家化了名养着。 她便是小时那个未婚妻。 世事竟那么巧,林家,江家,还有他们陆家,兜兜转转竟缠了那么多关系。 如今,小时虽不在了,但吟丫头若是愿意,嫁过来过继个子嗣也不算断了香火。 偏偏,她坠了崖。 还是同他的大儿子一起。 陆骥一想到陆缙是同江晚吟一起消失的,不免又有几分忧心。 在陆缙简略说完这几日的事情之后,他追问道:“这么说,这几日,你同那位江小娘子并没有什么?” 为了江晚吟的名声,陆缙只淡淡地道:“没什么。” “那你之前坠崖……” “偶然。” 陆骥捋着须,松了口大气。 心想,幸好他们没什么,若是真的有了,那便是乱了伦常的悲剧了。 陆缙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看的长公主颇不高兴。 “二郎九死一生,你不问问他的身体,反倒去纠结这些细枝末节,你这个做父亲的对他是不是也太不上心了?”长公主乜了他一眼。 “平阳,这你可误会我了,我怎会不关心二郎。只是那小娘子毕竟是女儿家,名节要紧,她同他一起消失了几日,我少不得要问问。”陆骥解释道。 长公主一想也觉得有理。 不过她的儿子,她实在太清楚了。 先前她将这小娘子送与他做妾,他都不要,此时更不会有什么逾矩的行径。 陆缙抿着茶,面容平静。 但听见了父亲的追问,却意识到一丝不对劲。 父亲似乎,对江晚吟关心过了。 长公主并未发现他们之间门的暗流涌动,只沉吟道:“咱们公府一贯赏罚严明,绝没有叫人家白白做了替死鬼的道理,当日究竟是怎么回事,等江氏和吟丫头从伯府回来,晚上用膳的时候断个分明,该罚的罚,该关的关。” “母亲说的是。” 陆缙应了一声,他也是这么打算的。 奇的是连先前一直毫不犹豫要将江晚吟推出去做替死鬼来保住公府面子的陆骥也答应了。 “平阳你说的对,这样大的事,是该好好追究追究。”陆骥附和道。 长公主同陆骥冷了几日的脸,这会儿一听他改了口,以为他是同她站在一起了,这才给了他一点好脸色。 陆缙却略觉不妥。 他这个父亲,一向看重面子,又最是孝顺。 祖母要保江华容,他怎会突然违背祖母? 陆缙打量了一眼父亲,陆骥眼神却避开了他。 回了前院后,陆缙便叫人去把负责一直盯着父亲那边的康诚叫了过来,打算问个究竟。 没料到,康诚被绊住了脚,暂时没到。 从伯府回来的康平,却先给他带回来一个吊诡的消息。 “那封信没送到?” 陆缙原本正站在窗边,一回头,沉了声音。 康平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顿时冷汗涔涔:“……是,也不知怎的,那封信出了岔子了。我后来又去找那仆妇,那仆妇说她确实看到了一封被拆开的信,只是她不识字,认不清那信上的内容,还以为是自己送对了。想来,当晚应该还有一个人也给江小娘子送了信,意外弄混了。咱们的信不慎掉进了草丛里,又因为这江小娘子不受重视,院子里的花草没人修剪,这才一直阴差阳错,隐瞒至今。此事是我办事不力,还请公子恕罪!” “拿过来。”陆缙沉着眉眼。 康平慌忙将那封信递了过去。 陆缙接过了那信一看,果然如康平所言。 但江晚吟若是不知道她母亲的事,又为何会百般讨好他,来报复江氏? 她同江氏之间门,还有什么深仇,能让她不惜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她舅舅? 陆缙沉思道,很快又否定。 她舅舅今日才被伯府控制,想来一定是他人。 那又会是谁? 不论是谁,那个人对她都一定十分重要。 陆缙沉思了片刻,将信朝康平砸过去。 “去领二十个板子,月俸减半!” 康平慌忙道是,下去领了罚。 他出门的时候,康诚却一脸喜色的进来。 一进门,便朝陆缙跪下。 “公子,之前您让我跟着老爷的人去青州追查骨灰和裴时序那个未婚妻的事有着落了!老爷的人查到了青州,发现裴时序原来被青州林氏收做了养子,化名为林家的三郎,所以才销声匿迹,这么多年都查不出端倪。” “青州林氏。”陆缙皱着眉,“那不是江晚吟外家?” “正是呢,天底下就是有这么巧的事,不但如此,这裴时序还和林家的四姑娘定了婚事。这回裴时序出事,前来收尸的就是那位林四姑娘。”康诚道。 林四姑娘? 陆缙眉间门一跳,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林家有几个女儿?” “只有一个,听闻林老爷捧的跟掌上明珠似的,寻常人从未见过她。”康诚将打听到的消息如实道。 一个? 陆缙心底一沉,忽然想起了江晚吟中毒那日对他吐露的真心话。 脑中那些纷繁杂乱的线索顿时被串了起来。 ——江晚吟自小被偷换出去养在林家。 ——林家又只一个独女。 所以,哪有什么林四姑娘? 这位所谓林四姑娘,分明就是江晚吟…… 和裴时序有婚约的,也分明是她! 原来如此。 陆缙攥着手中的扳指,目光沉沉。 难怪江晚吟那日中毒时摸着他的脸一直叫“哥哥”。 难怪江晚吟与他欢-爱的时候,总是流连的抚过他的脸。 以及江氏……想来与她有染的那个,必定也是裴时序。 陆缙阖着眼,千头万绪的线索很快被理到一起。 想来,一切的本来面貌应当是这样的—— 年初的时候,江氏听到了他的死讯,偶然见到了样貌相似的裴时序,与他春风一度。 江晚吟见到了样貌相仿的他,把他当成了替代,所以才会愿意帮江氏。 后来,她大约是得知了裴时序的死因与江氏有关。 所以,这也就能解释江晚吟明明没看到那封信,却还是主动攀附他,来报复江氏。 江晚吟的确不知道母亲被害的真相。 但她知道了裴时序的死同江氏有关。 一切的一切。 全都是因裴时序而起。 也都是为了裴时序。 他今日若是帮了她揭穿江华容,她恐怕便要头也不回的离开,回去继续守着裴时序的骨灰了。 还有父亲,突然对江晚吟关爱有加,也是知道了吧? 他想做什么? 让她不做妻妹,成为他的弟妹? 江晚吟若是知道了,定然也是甘愿的罢。 好。 很好。 怒意濒临极点的时候,陆缙手一攥,却笑了。 他从前觉得江氏心狠。 现在想想,她们姐妹在这一点上倒是很像。 只不过一个是满手鲜血。 另一个,杀人不见血。 但诛心。 第59章 惩戒 午后本是一日中最热的时候。 但陆缙负着手,背影如高山上的苍松古柏,周身的气息冷到了极点。 康诚跪在他脚边,只觉得后背发凉。 屋子里静的没有一丝声响,无形威压的罩下来,让他连呼吸都不敢出声。 查了这么久,查出了裴时序的身份,公子不应当开怀吗? 怎会如此? 康诚仔细回想着刚才的话,发觉公子似乎是在听到林四姑娘与裴时序定下婚约的时候,脸色骤变的。 难不成是因为这林四姑娘? 可这四姑娘不过是一介商户女,且远在青州,公子同她又无交集,为何会为她变了脸。 唯一能扯得上一点渊源的,便是这江小娘子了。 然江小娘子养在庄子上,同这位林四姑娘不过是表姐妹。 她们又能有什么联系? 康诚想不出来,又觑了眼背影沉沉的陆缙。 公子聪敏过人,想来,他一定是发现了什么。 于是康诚很聪明的不再开口。 然一低头,他又忽地听到一点滴答的声音,侧着耳去听,才发觉陆缙右手上的白玉扳指不知何时崩碎了,玉片深深嵌进了手掌里,扎的他满手淋漓。 鲜红的血从紧握的指缝里溢出来,一滴一滴,砸到杌子上。 铿然一叶,触目惊心。 可陆缙却像毫不知情似的,任由那手垂着。 “公子!”康诚惊叫出了声,连忙起身去扶,“您的手伤了!” 陆缙缓缓低头,这才发觉右手上不知何时已经全是血。 而小臂处,尚未完全痊愈的伤处还隐隐作痛。 提醒着他曾为她坠了崖。 然如今再看,这一切却像是一场荒唐的梦。 仿佛是他们在山村里遇到的毒菇。 通常来说,越是艳丽的,越是有毒。 但有时候,一株不起眼的白白净净的白蘑菇,却可能也是有毒的。 譬如鹅膏菌,又瞥如江晚吟那日摘到的普普通通的致幻的蘑菇。 同她一样,外表看着纯然无害,引得你将她采回去。 吞-吃入-腹了,始发觉原来她才是最致命的。 编织了一场绚烂绮丽的大梦,大梦过后,般若浮生,尽是一场空。 且那人还是裴时序。 为何是他? 偏偏是他? 陆缙望着那殷红的血,缓缓阖了眼,本就被玉片扎进掌心的手又用力攥紧。 仿佛当真感知不到痛。 毕竟,手臂再痛,又哪里比的上他心口万分之一? “我去传大夫!” 康诚唬了一跳,慌忙要走。 陆缙却叫住他:“不用。刚回府,母亲同祖母还病着,叫了大夫,呼呼喝喝的势必会惊动她们。” 他声音极淡,极沉。 好似伤的不是他一样。 康诚光是看着都觉得疼,却又不敢多说什么,便只好停了步:“即便是不请大夫,您的伤口这么深,也不能置之不理,我去给您找点金疮药来?” 陆缙没说话,仍是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 康诚便擅自去找了药。 上了药之后,康诚一出门,却遇到了捂着屁-股,一瘸一拐回来的康平。 两个人一对,康诚才从他口中得知原来这江小娘子就是林家四姑娘,方明白过来一切。 难怪…… 公子这伤的何止是手,分明是情。 竟还在刚回府这个关口。 两兄弟相视一眼,皆默然,心想,恐怕今晚上的家宴,公子是不会护着这位江小娘子了。 此刻,江晚吟和江华容尚且一无所知。 尽管江晚吟已经答应了,但回来的马车上,江华容仍是不放心。 临下马车时,她又敲打江晚吟道:“昨日是郎君的生辰,可惜他没能回来,今日他平安归来,又恰逢生辰不久,双喜临门,婆母便在立雪堂设了家宴。今日府里三房的人都会去,必定会问起你当初被掳走的事,该怎么说,你知道了吧?” 江晚吟许久没说话,只是淡淡看她一眼:“阿姐,我舅舅都在你手上了,你在怕什么呢?” 江华容被她平淡的语气一噎,干笑了一声:“我何曾怕了,只要你不说,此事再无旁人知晓。” 面上虽平静,江晚吟这话却的确戳中了她痛点。 有把柄在手,她如今是不怕江晚吟的。 但陆缙的态度,江华容却琢磨不透。 有了账簿的事情在前,他会信她吗? 他当日又为何对外说被抓走的是她? 今日又为何抱着江晚吟下马车? 当真只是为了道义,又或是出于姐|夫对妻妹的关怀? 陆缙那样的人,喜怒从来不形于色,说话亦是沉默少言,江华容从来猜不透他的心思,明明已经拿捏住了江晚吟,仍是有些惴惴不安。 又怕彻底激怒了江晚吟,惹得她鱼死网破,于是她又安慰江晚吟道:“三妹妹,此事的确是我对不住你,你放心,等今晚一过,只要我无事,我便想办法将你送出府,到时你舅舅自然也无事,你且再忍上一晚。” 江晚吟淡声答应下来,只想着先保住舅舅。 舅舅这一生,最看重的,除了她,便是林氏的商行。 先前江晚吟原是想暗暗的激怒长姐,寻个时机一举扳倒她,又不想让舅舅知道她在上京的真相,才没知会舅舅。 但此次被绑架来的太过突然,她完全来不及给舅舅去消息,反倒让长姐和嫡母有机可乘。 这回过后,他们已经撕破了脸,恐怕舅舅那边也瞒不住了。 江晚吟想,等过了今晚,她便给舅舅写信,坦白一切吧。 因是家宴,并未大办。 但长公主分外高兴,珍馐美馔,葡萄美酒,仍是摆了两桌。 只是夜幕刚擦黑,家宴要开始时,她却遍寻不见陆缙的踪影。 长公主派人去了前院,康平和康诚都一脸茫然,说:“公子一早便去了立雪堂,竟不在吗?” “立雪堂?” 长公主也微微讶异,又问了身边的仆妇丫头,无一人说看见过陆缙。 这便奇了怪了,眼见着家宴便要开始了,长公主便命了人四处去寻寻,料想陆缙大约是在哪里被绊住了脚。 江华容第一个领了人出去,等他们都走后,江晚吟也坐不下去,便找了个借口,也出去寻一寻。 此时,陆缙的确在立雪堂。 不过不在前面的厅院,而是在后院,他兄长的房间。 兄长去后,这房间便空了下来。 但长公主思念长子,仍是完好无损的保留着,每日都命人过来打扫。 兄长生前的衣服,喝过的药碗,都一一的陈列在原位,仿佛那个病弱清瘦的少年一直未曾离开。 陆缙一向少言,从前,有了心事时便时常一个人到兄长的房间来。 兄长的房间极静,弥漫着淡淡的药香,每回待过一段时间后,他都能很快冷静下来。 但这回,有点不易。 陆缙一贯不喜杯中物,此时却也学着那些放浪形骸的人,斟了酒,执着犀角杯,一个人自饮自酌了起来。 不知不觉,天已经黑尽。 江晚吟到了后院的时候,正听见一声杯盏落地的声音。 不知为何,她直觉这同陆缙有关,便碎步到了那房门前。 后院极静,房门也并未关上,江晚吟心急,便直接推了门。 一进去,果然看见了暗夜里有一个人,正坐在一张案几前,一杯一杯的饮着酒。 而案几的旁边,已经横七竖八,丢了三四个酒瓶。 江晚吟心口一跳。 会是陆缙吗? 可他,并不像是会借酒浇愁的人。 内室点着一盏微弱的油灯,昏昏沉沉的,只能看见模糊不清的黑影。 “……姐|夫?” 江晚吟试着叫了一声。 那人抬起了头。 剑眉星目,轮廓分明,果然是陆缙。 只是那目光极冷,冷的像经了冬的寒冰。 冷冷地看过来,江晚吟心口一跳。 “家宴快开始了,您……怎么在这里?” 陆缙并不答话,仍是直直的看着她。 他明明是端坐着,姿态一如既往的优雅,江晚吟却莫名觉得这个资势极具攻击性。 仿佛一头闻到了血气的猛兽,将她当做猎物似的。 弓着腰,蛰伏着。 下一刻就要猛扑过来—— 江晚吟被那眼神看的头发发麻,攥着门框的手也扣了进去。 抚了抚心口,她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饮了这么多酒,他一定是醉了吧。 “时候不早了,我扶您回去?” 江晚吟很自然的进了门。 然这时,不知从哪里吹来了一阵风,忽地吹灭了房内的灯。 倏然一下,屋内一片漆黑。 江晚吟陡然停住步。 被无边的黑暗包围着,仿佛又回到了落水的时候,四面都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 江晚吟有些怕,定了定心神,往前摸索:“姐|夫,你在哪?” 一片漆黑中,陆缙站了起来,脚步沉沉。 但这脚步声却过分的沉重,尤其看不见,混合着浓重的酒气,让江晚吟感觉到一股莫名的危险逼近。 她正紧张时,那脚步声一顿,陡然停在她身后。 高大身影将她完全罩住。 与此同时,一只冰冷的手从后抚上她侧脸。 屈起一指,贴着她软嫩的脸颊徐徐滑动。 从眉梢、鼻尖、到嘴唇,带了一丝轻-佻的意味。 “是你?” 陆缙低沉地问。 江晚吟随着他的手,浑身微微发颤。 紧接着,不等她回答,耳边又落下一声轻笑。 他虽在笑,但那笑声却听得人后背发凉。 江晚吟实在太熟悉他这么笑意味着什么了。 下意识地要逃。 然她刚要动作,那只原本温柔抚着她脸颊的手忽然顺着她的身侧下移,一路滑过脊骨,双手一发力,直接撕开了她的裙摆—— 只听“刺啦”一声,江晚吟脑中的弦骤然绷断。 这是在立雪堂。 她是江晚吟。 他一定是醉了! 江晚吟想躲,然她的举动反倒愈发激怒了陆缙。下一刻,在她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直接重重欺进,江晚吟到嘴边的声音生生断了音。 赶紧,她双手抓紧了窗沿,才免得额角撞上去。 不行,舅舅今晚还在长姐手里,这个时候她不能被揭穿。 江晚吟蹙着眉,猜测陆缙醉了酒,大约又会同在披香院的那一次一样,未必会认出她是谁。 于是便忍着声,不让他发现端倪。 可陆缙好似在刻意折磨她,她越是忍,他越是要逼她,甚至伸手重重去揉她的唇。 江晚吟手指深深嵌进了窗框里,抓的窗户被晃出了一丝缝隙。 偏偏,窗外忽然传来了脚步声。 江华容也找到了这里。 隐约听到窗边有点动静,便挪了步过来,轻轻叫一声:“郎君?” 这一声,江晚吟死死抓着窗框,不发出一点声音。 然江华容还是一步,一步地靠近。 江晚吟一紧张,发丝根根竖立。 第60章 禁足 江晚吟是想拆穿,但不是在今晚。 在舅舅尚被控制的时候。 然而她越紧张,陆缙的呼吸越重。 窗缝也随之开的越大。 远远的,透过窗户的缝隙,江华容也发现了半张侧脸。 是江晚吟。 她在这里做什么? 屋子里没点灯,完全看不清。 江华容依稀记得这间好似是陆缙那位早逝的兄长的房间。 隐约闻得到一点酒气。 江华容正要上前,这时,窗户又多开了一指宽的缝。 江华容忽然发现江晚吟身后还有一个人。 是陆缙。且一只手,有半截,横在江晚吟的衣襟外。 那一瞬间,江华容浑身的血直冲天灵盖。 尖声几乎要从喉咙里冲出来,她连忙伸手死死捂住。 倒着步子往后退。 远远的退到了院门口,一站定,无际无边的恐惧从四面八方尽数涌了上来。 这个时候,他们怎么会在一起? 陆缙发现了? 还是江晚吟故意的? 江华容脑中思绪混乱,夜风微寒,只觉得黑漆漆的夜里又仿佛伸出了无数只手臂,要将她拉下泥潭。 站在夜风里冷了好一会儿,江华容方暂时镇定下来。 不会的。 江晚吟舅舅还在她手里,她即便心怀怨怼,这个时候也必不敢做什么。 至于陆缙,江华容忽然想到了刚刚离的很远便闻到的酒气,一定是像上回在披香院一样,陆缙应当是把江晚吟当成了她。 江华容强自安慰自己,又叫来了孙妈妈,死死守着院门,自己则远远的躲开。 这一瞬间,她心底又涌上一股难言的悲哀。 将自己的夫君亲手推进妹妹怀里,且要帮他们费心遮掩的正妻。 这世上恐怕也只有她一个了吧…… 窗里,江晚吟抓着窗框,既疑且惧。 陆缙一贯不温柔,但从未有过像今晚这样。 指腹粗粝,一层薄薄的茧子狠狠揉着她的唇,几乎快揉出血来。 江晚吟觉得自己真的会被活活弄死。 当被抱起往外面走时,江晚吟顿时又生出另一种恐惧。 屋子里的灯虽灭了,但外面明月高悬。 陆缙即便是醉了,一旦见光,也会认出她是谁。 江晚吟紧紧圈着他的腰,不肯往外去。 可陆缙却仍是完全无视她的祈求。 他生来便是天之骄子,所欲所求,无所不应。 即便知道自己被蒙骗,念她身份低微,怜她是被迫被逼,这些日子来一直暗中照拂。 她落水,他跟着跳下去。 她坠崖,他追着去救人。 九死一生,险象环生,为了她的名声,他百般设计,尽力遮掩。 他以为,她再懵懂,多少也是明白的。 可这一切,到头来,不过换来一句她抚着他的脸,将他当做旁人,情意绵绵的叫“哥哥”。 且那哥哥还是裴时序。 得知真相的那一刻,陆缙扼死她的心都有了。 干脆直接抱着她往外去,让她在月光下亲眼看看,她现在抱着的人是谁,与她亲近到没有一丝距离的人又究竟是谁。 到时也不必再替她遮掩谋划,拆穿一切,该休的休,该走的走。 然每走一步,江晚吟都像被凌迟。 眼泪一滴一滴,像迸溅的火星一样被晃的溅到他手臂上,一遍遍轻声唤他“郎君”。 乞求的,哀怜的,夹杂着颤-抖的恐惧。 害怕他发现,死死埋在他怀里。 陆缙被她缠的深吸一口气。 而明知她心有所属。 他竟然,还是舍不得放手。 他明明没醉,此刻却觉得自己比醉了还不清醒。 此时,外面找来的人越来越多,依稀有灯笼的光透过窗子影影绰绰的照进来。 浮光掠影,光怪陆离,陆缙觉出江晚吟已经紧张到快要晕厥,他深吸一口气,就地将她压在案几上,在她晕过去之前快而狠地了结。 桌面上剩下的半坛酒被扫的坠了地,杯盏狼藉,洒到了他们身上,到处都是酒气,衣服全都湿透,酒和水彻底混在一起,难以分清。 气息平稳后,屋内只剩下坛子里酒液汩汩的声音。 江晚吟几乎快晕厥,再一看,陆缙不知何时已经阖了眼,仿佛已经醉酒睡过去。 便支着手臂,小心地将他从她身上挪下去。 等一切都收拾好,她出门时,正看见站在廊下的江华容。 一见到她出来,江华容连怨愤也顾不上,只拉了她紧张地问:“怎么回事,郎君可曾发现?” 江晚吟摇摇头,眼角微红:“没有。” “那他今晚是……” “应当是醉了,将我错认成了你。”江晚吟猜测道。 虽是如此,江华容仍是心有余悸。 这会儿一放松,她瞥了眼江晚吟裂开的裙摆,扭开了眼,将自己身上的披风递给她:“先披上,家宴马上就要开始了,回去换一身。” 江晚吟也没拒绝,轻轻嗯了一声,裹着披风挪回了披香院。 但不知为何,虽遮掩了过去,得知陆缙又将她错认成长姐,这回,她心底却有股说不出的不舒服。 江晚吟走后没多久,陆缙便醒了来。 江华容见他醒的如此快,正纠结着要如何同他解释刚才的人是她。 陆缙却只是揉着眉心,冷淡地擦身过去:“不是说家宴快开始了?走吧。” 江华容见他好似完全没怀疑,应了一声“是”,便快步跟上去。 出门后,陆缙又换了一身衣裳,等他们到了立雪堂的前厅时,家宴已经开始了。 幸而是自家人吃饭,又是为庆贺陆缙平安回来,陆缙略寻了个借口,便没人计较。 三房的黄夫人敏锐的发觉陆缙刚刚换了身衣裳,江氏也换了,便眉眼含着笑,低声了对江华容道:“小别胜新婚,你们夫妻感情倒是好。” “没有的事,三婶你想多了。” 江华容脸颊飞红,低头抿了口茶,满口皆是苦涩。 陆缙捏着杯子,眉眼沉沉,兴致似乎也不是很高。 黄夫人打量了一眼,发觉他们夫妻颇有些冷淡,便觉得当真是自己想多了。 菜已经上齐了,正要动筷时,门外忽然又进来一个人,一袭烟粉色曳地罗裙,低垂鬓发,斜插一枝珍珠步摇,轻声跟长公主赔罪。 是江晚吟。 几日不见,又遭了那么多难,不但没折损她的美貌,反倒好似让她又艳丽几分。 一进来,莲步轻移,眼底流波,让人完全挪不开眼。 长公主想起刚刚她似乎也去找了陆缙,便笑着道:“家宴而已,不必拘束,快坐着吧。” 江晚吟谢过,这才款款落座。 黄夫人之前因着六郎的缘故,虽不同意,但对江晚吟还是多注意了些,再一看,发觉江晚吟也换了衣裳,眼神不由得多停留了一刻:“江小娘子,你也更了衣?你们姐妹倒是都爱干净。” 四周人的目光也齐齐打了过来,在她们姐妹身上逡巡。 江晚吟抿了抿唇,寻了个借口:“刚刚被猫挠了一爪子,衣服勾破了。” 那猫这几日都养在立雪堂,的确是个活泼性子。 “原是这样。” 黄夫人应了一声,倒也没多想。 江晚吟这才落座,只是陆缙刚刚太过粗|暴,落座时一弯腰她眉间一蹙,往下坐的动作又缓了缓。 连忙去瞥陆缙的反应。 只见陆缙神色如常,两指捏着酒杯微微晃着,似乎完全没注意她。 江晚吟这才收回眼神。 陆缙余光扫过江晚吟的小动作,冰凉的酒液入腹,扯了下唇角。 长公主自幼养尊处优,便是嫁到了国公府,衣食上也未减损半分。 立雪堂单独设了个膳房,膳房的厨子也都是宫里来的,手艺自然没话说。 鱼脍片的极细极薄,熊掌炖的烂熟,便是连最寻常的山珍锦鸡汤,也做的鲜美无比。 江晚吟搅着碗中的山珍汤,忽然想起了在山里陆缙做的那道。 顿时觉得眼前这汤不够好了。 汤色不如陆缙做的奶白,鲜味也不比那么足。 她突然有些想念陆缙的手艺,想念在山里的日子了。 那时候只有他们两个人,不必像现在这般,连说句话都要斟酌再三,更是不停地遮遮掩掩。 有些事当时只道是寻常,现在再想想,却是永远也不可能回去。 江晚吟顿时觉得没胃口,只饮了一口,便搁下了勺。 陆缙望着母亲替他布好的这道山珍汤,目光一顿,亦是没由来的躁闷,一口也未用。 世家讲究食不言,一顿饭极安静的吃完,长公主派人上了茶的时候,江晚吟知道,今晚才刚刚开始。 果然,撇了撇茶盖,长公主忽然看向江晚吟:“吟丫头,之前,账簿的事是华容不对,听闻红莲教的人盯上了她,结果却成了你被掳走,当日究竟是怎么回事?” 江华容搁下茶盏,连忙欲解释,却被长公主打断:“你先别说话,让你妹妹说。” 江华容便只好住了嘴,只对江晚吟咳了咳,提醒她还有个舅舅。 江晚吟攥着帕子,只得按照之前约定好的说法:“没什么,应当是红莲教的人认错了,把我当成了长姐误抓了。” “当真?”长公主瞥了她一眼,“你放心,这是在国公府里,当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你只管说出来便是,我必会替你做主。” 这话直指江华容。 老太太坐在一旁,微微皱了眉:“平阳,你这是何意,江氏姐妹情深,这吟丫头都说了认错了,还能有什么,又何须你做主?华容这两年,便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她当初虽不是你选的,但你也不该如此揣度她。” 长公主笑了笑:“母亲,我一向恩怨分明,该赏的赏,该罚的罚,华容这两年我是看在眼里的,自然是感激她的。可当日的事太过蹊跷,偏生吟丫头的女使又昏迷到现在,我便是问一问又何妨?” 江晚吟听明白了,如今安平回来了,长公主大约是中意安平的,想找借口休了江华容。 而老太太则是想保江华容。 今晚长公主和老太太看似在为她做主,实则不过是她们暗自较劲罢了。 两人的目光齐齐看过来,江晚吟谢过了长公主,说话又多了分余地:“当时天太黑,人声嘈杂,我又在睡,一睁眼便被那人抓起来了,当真不知许多。” “正如三妹妹所言。”江华容也解释道,“当日我们二人回府已经极晚,皆靠在车厢上休息,那群教徒动作又快,我尚未来得及呼救,三妹妹便被抓出去了。当时我也是吓住了,想着去叫人,没想到那恶徒直接将三妹妹带走了,才酿成了大错。回府才觉得那群人是冲着三妹妹的美色,没料到他们原来盯上的竟然是我,我实在对不住三妹妹。” “当真如此?”长公主看向江华容。 “当真。母亲您不知,当日三妹妹被抓走后,那群人便要将剩下的灭口,我也侥幸才逃脱,此事在场的巡检司皆知,您若是不信,找个人来问问便是。”江华容解释道。 这话说的也有理,长公主依稀记得当时巡检司的人的确是这么说的。 难不成,真的只是红莲教的人抓错了人? 老太太也在一旁帮腔:“是啊,明知留下来是死,难不成,华容是故意求死?” 两边人一时僵滞不下。 皆在看着江晚吟。 陆缙坐在一旁,神色淡淡的。 只是余光里瞥着江晚吟被压的一句实话都不敢说的样子,莫名又生了怒。 他明明刚刚还气极了她。 明知道这都是她该受的。 但一看到她受委屈,心口又堵的厉害。 她是傻子吗? 就算舅舅被拿捏住了,为何不向他求救? 她便是连利用,也不敢完全信任他吗? 陆缙捏着杯子,指骨用力到泛白。 一时不知是该气她利用他。 还是气她不敢利用他到底。 又等了一会儿,江晚吟仍是看都不敢看他一眼。 陆缙终于还是看不得。 杯子一撂下,他忽地看向江华容:“是吗?可你回来时,为何发髻上的钗环都不见了?” 江华容没料到他还记得这个,声音顿时结巴了起来:“我……我当时慌的厉害,兴许是离开时不小心落下了。” “全都落下了?”陆缙掀了掀眼皮,“可后来,巡检司的人在那处名叫迎春楼的勾栏里却找到了你的几枝珠钗,那被抓到的婢子说,全是从你三妹妹头上卸下来的,你作何解释?” 江华容后背顿时生了冷汗。 这便是坐实了她将发钗换到了江晚吟头上了。 她刚想辩解,陆缙却又打断:“你莫不是又要改口说,是你妹妹主动扮成了你的样子,想替你被抓?” 江华容的确是这样想的,可江晚吟刚刚已经说了她被抓时尚未醒,便再无借口了。 “我、我……”江华容顿时找不到理由,面色涨的通红。 老太太一听,再一看江晚吟低眉顺眼的模样,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又改了口,指责江华容道:“你糊涂啊,你平日性子最是迟钝,怎么能一时想岔,做出这么糊涂的事!” 江华容被老太太一点,顿时明白了,这是在教她往旁人身上甩。 于是她连忙承认,直接跪了下来,扶着老太太的膝:“是华容一时想差了,但三妹妹是我的亲妹,我哪里下的了手。这些都是孙妈妈教我的,让三妹妹替我挡一下,说他们要抓的人是我,想来不会动三妹妹。且我若是被抓了,恐怕会有损公府的名声,我才听信了她。我也没想到那群人不分青红皂白,将三妹妹直接抓走了。祖母,是我错了,可这些日子,该受的流言和非议我都受了,三妹妹并没伤到一丝一毫,这也算是我自作自受了,您且饶我一回吧!” “原来是那个老奴——”老太太颤声道,“我就知她是个不安分的!这样的人可万万不能再留在你身边。不过,你既是为了府里名声着想,也不能全怪你。平阳,你怎么看?” 两个人一唱一和,把罪责全部推了出去。 长公主从前便不喜江华容,此番又听她推三阻四,更是不喜。 临危之际,做出些自保的举动本也没什么,毕竟如今江晚吟已经平安回来了,她只要好好赔礼,认个错,便也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可她却百般狡辩,这样的品性,实在不佳。 长公主冷了脸:“既是如此,你为何一开始不早说?” “我是害怕,母亲,我当真知错了,且三妹妹也不计较了,我才没说,三妹妹你说是不是?” 江华容看向江晚吟,逼她开口。 长公主却打断她:“你莫要再逼你三妹妹了,她一个庶女,哪有什么说话的份,一回来便被你拽回了伯府,到今晚,受了委屈更是连句话也不敢说。她把你当姐姐,你可有把她当妹妹?” 江华容没料到长公主说话如此直爽犀利,面子里子都丢了干净。 此番,又坐实了她威逼江晚吟。 江晚吟眼睫也微微动了动。 之前,她在伯府见惯了父亲和嫡母的嘴脸,到了公府来,原是不打算他们能公正以待的。 没料到,她虽没说实话,陆缙仍是帮了她。 长公主性情更是直爽。 她今晚一个字不说,反倒是成了最让人同情的。 且今晚她的确什么都没说,即便长姐受罚,也是因为她自己没处理好珠钗的事,让陆缙识破了,怪不得她,自然也牵连不到舅舅。 江晚吟便很识趣的顺着长公主来,干脆垂着头:“阿姐也是害怕,我们毕竟是姐妹,都是我应该做的。” 她一张口,长公主看着江晚吟低眉敛目的样子,愈发生了怜惜,重重拂开江华容的手:“你听听,枉你长了你妹妹五岁,心胸竟远远比不上她!你如今不但害了你妹妹,且谎话连篇,实在难以堪当宗妇!” “平阳,你这话可有些严重了,此事的确是华容的错,但她也是受人蛊惑。论迹不论心,如今吟丫头不是平安回来了,且这些日子华容也受够了流言,也算是受到惩戒了!”老太太不满。 长公主从前尚未发现老太太偏私至此,她又不好直接的也有理,不过咱们毕竟都是外人,二郎,江氏是你的枕边人,该怎么处置,你看着吧。” 休书早已便写好了,莫说之前相替的事,便是被掳这桩事,在国公府也足够江华容被休妻了。 但休了江氏,安平那边又有圣人的赐婚。 陆缙看了眼江晚吟,沉吟片刻,指骨一蜷,到底还是暂未做绝:“虽说此事并未伤及人命,但这几日到底是险象环生,江氏既是受了那仆妇教唆,那仆妇便留不得了,打上三十板子,发卖出去。至于江氏,禁足两月,粗衣淡食,仆妇减半,不得出披香院一步。母亲以为如何?” 江华容毕竟守了陆缙两年,纵然品性不佳,这么贸然休了也恐会惹人非议。 晾上两月也算是公府对得起她了,若是她日后再犯了错,将人休弃也不会落人口舌。 于是长公主道:“便依你所说吧。” 江华容以为只是抄抄经,没料到会罚的这么重,毕竟这禁足可不止是禁足,世家贵妇们消息最为灵通,莫说两月不出去,便是三日不出门,她被禁足的消息便能传了遍。 到时候人人都会知道她在公府犯了错,她便是日后出来了,脸面要往哪儿搁? 更别提这管家权,她怕是再也拿不到了。 江华容最是好面子,这好比在众人面前掴了她一巴掌。 “祖母,我知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江华容试图向老太太求情。 老太太却捋下了她的手,心知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叹了口气:“你这性子,关上两个月,养养性子也好。” 说罢,便恨铁不成钢的由婆子扶着离开了。 “郎君……”江华容又去求陆缙。 陆缙却仍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示意康平。 “还不带下去?” 康平立马上前,将江华容直接架了起。 江华容见没人帮她,也不敢再争辩。 路过江晚吟时,她心怀不忿,可今晚江晚吟的的确确没揭发她,要怪也只能怪陆缙太敏锐,怪长公主一直不喜她。 江华容恨恨地咬着后牙,只好含泪回了披香院。 一场闹剧就此结束。 众人也纷纷散去。 江晚吟大起大落,尚有些心有余悸。 她知道,长姐今日能被禁足,她最该感激的便是陆缙。 但醉酒后,他那般粗|暴,弄得她到现在双膝亦是不稳,又让她有几分害怕。 站在廊下犹豫了好一会儿,等人都走净了,她才握着之前给陆缙准备好的手串叫住了他。 “姐|夫,等一等。” 陆缙闻言头也未回,冷声道:“怎么了?” 江晚吟莫名觉得他今晚态度似乎有点冷。 想了想,她仍是将包好的手串递了过去:“今日多亏了您,恰好是您的生辰,这是给您的生辰礼。” 陆缙余光里扫了一眼,只见那帕子里是一个平平无奇的玛瑙手串。 还有些旧。 又想,类似的东西,大约她从前也送过裴时序。 说不准,这送礼的习惯也从他那里学的。 陆缙神色微恹,问道:“你还送过谁?” 江晚吟茫然地抬头:“什么?” “类似的手串,没送过旁人?”陆缙又问,“你不是在青州长大,舅舅家好几个哥哥。” 江晚吟心口一跳,没想到他对她的事记得这么清楚。 她如实点头:“送给我三哥哥过。” 陆缙一听她果然送过,眉间一冷,厌恶地想将这手串扔出去。 然下一刻江晚吟又道:“但那是买的,给您的这个,是我亲手做的。” 她总是这样,一句话将他气死。 一句话又让他活过来。 陆缙垂眸看了一眼,这才发觉这手串上的玛瑙似曾相识。 仿佛是她脖子上带的璎珞。 他忽然想到了那一日她采芫荽,去了很久,回来的时候不但带回了康平,还有一手被蚊虫咬出的包。 那时,她大约是背着他偷偷将璎珞改成了手串。 陆缙到底还是没拒绝,淡声收了下来。 江晚吟便替他戴上试一试。 她一低头,露出一截细长的脖颈,发丝一垂落,隐隐窥得见颈后的淡粉吻|痕,一直蔓延到衣领深处。 当时她乖巧的不得了,任由他从颈上往后背吻到底。 即便颤的发抖,仍是不敢躲。 可谁能想到,这么柔顺的性子下,却藏了这么大胆的心。 陆缙忽然问道:“你知道你三哥哥的身份吗?” 江晚吟眨了眨眼,似乎不明白他在问什么。 她欲张口,陆缙又提醒道:“想想再答。” 他想,她不知道也就罢了,仅是因为一张脸相似。 倘若她知道裴时序是他父亲的私生子,仍是故意接近他…… 陆缙盯着那截细弱不堪的脖颈。 他必会,直接拧断她的脖子。 第61章 相看 哥哥就是哥哥,还能有什么身份? 江晚吟不解,却莫名觉得陆缙的气息有几分阴沉。 她舅舅同舅母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成婚后舅母夭了一个孩子之后,身子便不大好,再无所出。 舅舅也不介意,从族里挑了几个伶俐的孤儿收做养子养女。 后来有了她,舅父舅母便将她当做亲生女儿一般养。 而裴时序,因为天资出众,虽然被舅父收养的时间比较晚,却很得舅父的看重,没几年便被当做是下一任家主来养。 其他几个哥哥皆随了舅父舅母的好脾气,格外看的开,并不同裴时序争抢。 是以,这些年,她在林氏的日子过的其乐融融。 至于三哥哥的身份,江晚吟只知道他是逃难来的青州,虽落魄,却浑身的书卷气,想来祖上大约也是个书香世家。 江晚吟虽不知陆缙为何如此问她,还是如实说了:“三哥哥的母亲,似乎是个医女,积劳成疾,很早便去了,我舅舅偶然碰到了三哥哥在卖身葬母,便将他带了回去。” 这意思,是她不知。 陆缙仔细又打量了一眼,发觉她双目澄澈,并不像说谎的样子,青筋暴起的手又松了下来,缓缓垂到身侧。 这一刻,他竟有几分庆幸,不知是为她,还是为自己。 很快,陆缙压下情绪:“没别的了?” “没了。”江晚吟摇头,又迟疑地看向他,“您今晚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陆缙也觉得自己大约是被怒火冲昏了头。 竟同一个私生子比。 还是为了一个骗他的人。 若是江华容没有嫁过来,以他的身份,他们这群人这辈子兴许都不会有同他见面的机会,遑论如此欺瞒。 陆缙眼神从江晚吟的后颈上移开,声音淡淡的:“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个故人。” 他说着揉了揉眉心,酒意未退,似是有几分疼痛。 这一日江晚吟来回奔波,刚刚又被突如其来地摁在了窗子上横冲直撞,尚有些不适。 见陆缙不再追问,她便同他告辞:“时候不早了,那我回去休息了?” 陆缙也发觉了她并着脚尖别扭的样子,有些生烦。 大半个月没碰过她,刚刚酒劲一上头,一发不可收拾。 她又格外紧张,让他怒意鼎盛之际,快意更甚,恨不得直接把她摁在窗上弄死算了。 偏偏她这张嘴,没一句实话。 什么时候能同另一张一样听话就好了。 陆缙喉间轻微一滑,眼神从她颈上移开,声音冷淡:“你去吧。” 江晚吟轻轻嗯了一声。 这一低头,她忽然又发现陆缙的左手不知何时伤了,伤口还极深,下意识还以为是在山村的时候,想拉过他的手看看。 “您的手怎么了?” 陆缙却直接背了手:“没什么,扳指不小心碎了。” 江晚吟发觉了他的冷淡,一时又觉得是自己自作多情,太过逾矩了。 她想,她当初的感觉的确没错。 在山里时,她是遗珠,但是到了这外面的浮华地里,她在一众明珠中,又算的上什么呢? 于是江晚吟便没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 陆缙望着她也不回的背影,伤口疼的愈发厉害。 水云间 江华容虽被禁足了,但长公主对江晚吟倒是并未迁怒。 水云间里还是照常,甚至又多添了两个女使。 江晚吟回去之后,晴翠也从立雪堂接了回来。 幸而,当时匆忙,江华容只是将她素日安寝的安神汤给晴翠多灌了一些,加之她额上伤到了,睡了个三四日之后,晴翠也醒了。 只是头还是晕乎乎的,不能侍候人。 江晚吟也没要她侍候,只让她在耳房歇着,又将这几日的事同她说了。 晴翠一听江华容如此颠倒黑白,气得脸颊通红,又听陆缙洞察入微,明察秋毫,才大舒一口气。 “如今舅老爷还在他们手里,可如何是好?” 江晚吟自从回府便一直在想办法:“舅舅舍不下家业,我原是不想拖累他,但如今,也没别的法子了,只有让他想办法离开青州,到上京来,我方能放手一搏。” “可青州已经有了伯府的人,您又如何知会舅老爷。”晴翠不解。 “这个你不必担心,我自有办法。” 江晚吟没多解释,只铺了纸,又让新来的女使送了些糖水来。 她从前跟着舅舅也学了些经商的本事,其中一条便是这密信。 写信时用糖水做墨,水迹干涸后无色无形,便是一封无字天书。 收信的人用灯火一烤,信上又会出现淡褐色的字迹。 江晚吟先是用寻常的墨洋洋洒洒的写了一封家信,信到末尾,留了一半的信纸,换了糖水蘸笔,知会舅舅借病脱身。 如此一来,即便是忠勇伯府的人拆了信查看,这也只是一封最寻常不过的家书罢了。 而舅舅,只要看到她在信中说想喝糖水,必然会明白她的意图。 一封信很快便写好,江晚吟交由了女使,嘱咐她明日送到驿站去。 写完信,又安置好晴翠,江晚吟方叫了水沐浴。 新来的女使名唤春桃,很体贴的要来服侍她,江晚吟却不敢叫她看见浑身的痕迹,只推说自己想一个人静静,方打发她下去。 然衣服一解开,她自己脸颊先滚了起来。 陆缙这回大约是醉的厉害,前后不过短短两刻钟,她浑身却没一块好皮。 江晚吟直觉陆缙今日有些怪,仿佛真的要将她活活弄死,却又想不出缘由,只当是他太久没碰她了,加之醉了酒,一时失了控。 话虽如此,她这回当真被揉的几乎见血,不得不又用上了刚进府时长姐给她的药。 幸而她刚回府,长公主只叮嘱她好好养着,这几日倒也无需她做什么。 只是她自从上回落水后,子嗣上便不易,好不容易养好了一点,又因江华容坠了崖,回府后,长公主便贴心的安排了大夫来替她再诊治,那大夫直叹气,说是她刚养好的一点又倒回去了。 长公主闻言对江晚吟愈发愧疚,拉着她的手安慰道:“你放心,我必会将你的身子调理好。便是好不了,你的婚事也包在我身上,我绝不会教你受委屈。” 江晚吟只淡淡一笑说好,心里却并不甚在意。 她不利子嗣的消息长公主虽叫人封住了,但府内还是不少人知道。 尤其陆六郎同黄夫人。 黄夫人对于门第的确放的开一些,但这也不意味着她能容忍儿媳不能生育。 是以陆六郎虽借机来看了江晚吟几次,却再也没提过提亲的事。 这也是人之常情,江晚吟并未怪他。 只是想,陆六郎一个闲散郎君都如此,陆缙这样的嫡长孙恐怕更是在意。 难怪,这几日他待她疏淡了许多。 想来也是,做妻她身份不够,做妾又不能生育,要她何用? 江晚吟便不再自找麻烦。 陆缙这几日亦是繁忙。 这回找到了红莲教的据点,又重伤了那位传说中的教首,在上京的红莲教徒们一时群龙无首,正是抓捕的好时机,这几日巡检司在勾栏瓦舍里又抓了不少人。 他一回来,便去了巡检司审问。 早出晚归的,他们明明还在一个府里,一连三日,却是连面都没见过。 反倒是安平,听闻江华容被禁足后,这几日往公府来的勤了许多,江晚吟去家塾时,时常能碰见她在同长公主品茶。 江晚吟不知道的是,安平也一直在打量她。 那日自从知道掳错人的事情后,安平恼的直冒火。 幸而对外,公府依旧放出风被掳的是江华容,折损了江华容的名声,安平这一招也不算功亏一篑。 此时,只要江华容的名声已经跌了,只要她再犯稍许的错,想来,长公主必会将她休了。 江华容已经不足为惧,这几日让安平担忧的反倒是江晚吟。 毕竟,陆缙对她颇有情意,又随她一起坠了崖,难保休了江氏后,他不会将江晚吟续弦。 但回府后,安平观察了几日,发觉陆缙明知是江华容推了江晚吟做替死鬼,却并未休了江华容,对江晚吟态度也不甚热络。 又加之听了江晚吟身子的流言,便猜测陆缙大约是瞧不上江晚吟了。 更别提还有长公主在,娶一个身份不匹的江华容已经给她惹了无数麻烦事,她不可能同意陆缙再娶一个身份更低的。 如此一来,以江晚吟的身份,加上不利子嗣,再好的结果不过是做个妾。 何况,裴时序本就未愈,这回伤的更是不轻,如今尚在昏迷,等他醒了,以他的性子,必会将江晚吟直接带走。 安平乐得卖他一个人情,因此这几日她并未再动江晚吟,只专心地讨好长公主,顺便再探听探听陆缙查红莲教的案子到了何种地步。 秋风萧瑟,木槿渐渐花残,这几日早晚已经微凉。 回府后,江晚吟便一边等着舅舅的回信,一边养着身子。 到了第三日的时候,长公主突然唤了她去立雪堂。 江晚吟不明所以,只以为又是照常的诊脉,这一去,方知长公主竟当真将她的婚事放在了心上。 “吟丫头,过来瞧瞧,这皆是我这几日打听到的郎君,样貌,品性,样样上佳,你看看有没有合适的,若是合得上眼缘,便相看相看,你如今及笄了,也该定下来了。” 说罢,长公主命王嬷嬷将一沓画像递了过来。 江晚吟望着那一沓十几张的画像,眼皮一跳。 “怎么不接?”长公主好脾气地问,“你用不着害羞,我知道,你阿娘早逝,你嫡母又是个不管你的,你不必害羞,这都是公府欠你的,你只管安心受着便是。” “倒不是为这个,公主娘娘您一番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这身子……”江晚吟委婉地拒绝,“不好耽误了旁人。” 实则她本就不能答应,一则是她早已失了身,二则揭发了长姐后她的名声也没了。 长公主并不知她的心思,见她眉眼低垂,愈发心生愧疚:“你身子的事不必担心,你若是不介意,这里面刚好有个丧了妻,留下个幼子的,是咱们府里的远侄,承安伯府的四郎君,他如今正在太医院供职,是个医官,样貌堂堂,同你倒是颇为相配。” 江晚吟一听长公主说的如此详细,便知她是当真对她上了心的。 愈发让她心生愧疚。 她也不是铁石心肠,长公主对她愈好,事情揭发的那一日她愈发无颜面以对。 倘若长公主知道,她早就同她最珍视的儿子搅到了一起,又会如何看待她? 江晚吟仍是摇头:“当真不必了,如今家塾的课也学的差不多了,父亲的意思,是让我过段时日便回去。” “不差这一时半会,你先看看再说,且这陆文柏是个太医,你若是嫁过去了,也好调养身体,这不比寻常的大夫要尽心?”长公主说着,便从那一沓画像中抽了一张出来,递到她面前,“呶,你瞧瞧,是不是生的极好?” 画像已经递了过来,江晚吟便只好接下。 这一看不打紧,她眼神忽然怔住,定定的落在那眉眼上:“这个人……” “怎么?你是觉得像二郎?”长公主笑道,“毕竟是堂兄弟,我也觉得眉眼有三分像呢,不过他是个文官,书卷气还是太浓了些,不比二郎眉目舒朗。” “是挺像……”江晚吟轻轻嗯了一声。 却在想,这人像的不是陆缙,而是裴时序。 尤其是那一身的书卷气,比陆缙的气质与他更相仿。 江晚吟看的有几分出神。 正此时,门外突然闪过一角玄色织金直缀。 是陆缙回了府。 长公主一看见他,便当做趣事向他招了手:“你这孩子,忙了这几日,终于还想起有个家了?我正在同你三妹妹看画像呢,你瞧这个陆文柏,是不是生的同你有几分像?” 陆缙没料到江晚吟也在,目光微顿,之后神色如常地进了门:“什么画像?” 他一进来,身后还有一个人也跟着进了门。 原来是安平。 他们大约是一起来的。 长公主笑的愈发和煦:“安平也来了?正巧,我正在给吟丫头说亲,你也帮着参谋参谋。” 安平一听长公主是在给江晚吟说亲,唇角一弯,顿觉有趣,便凑了上去,故意促狭着道:“是吗?我倒要看看能有多像。” 这一看,她忽然发觉这人同裴时序更像些,微微一顿。 陆缙原是不在意的,投过去一眼,发觉果然有几分像。 再看见江晚吟出神的模样,顿时又冷了脸,极淡地应了一声:“是挺像的。” “你也觉得?”长公主越看越觉得满意,“正好,你同他年纪相仿,可曾见过面,印象如何,你觉得这陆文柏同吟丫头合适否?” 陆缙瞥了一眼江晚吟攥着那画像出神的模样,只觉得手上的伤口又隐隐作痛,十指连心,一直钻进了骨血里。 比被当做替代更可恨的是什么? 是她还有旁的替代。 她还真是不挑。 只要有一张相似的脸,谁都可以? 还是说,这画上的人比他同裴时序更像,让她想另投他人的怀里? 陆缙望着那张画像,虽还端坐着,眼底却冷到了极点。 没心没肺。 没良心的东西。 同他在一起这么多日子还没被喂熟喂饱,还有精力又去找旁人? 他那晚便不该心软,不该听她的哀求,该直接抱着她出去,让所有人都看看她雌伏在他身底寸衣不着,一边说不要,一边又圈紧他的腰的模样。 让她从此声名尽毁,再也离不开他。 这都是她自作自受,都是她应得的。 恶念在这一刻瞬间迭起。 若不是在立雪堂,陆缙恐怕当真会直接要了她的命。 可她凭什么一次次让他失|控? 一头没心没肺,养不熟的白眼狼,凭什么让他大动肝火? 走便走了,嫁便嫁了,免得惹他心烦。 纵有陆宛的一条命,他这回也还上了。 陆缙抿了一口茶,冷声道:“这人我见过,是挺合适的,尤其样貌,白白净净应当最得这个年纪的小娘子欢心。” 江晚吟原本只是觉得这画像同裴时序有几分相像,脑中生出一个疑虑,才多看了一眼。 猛然听得陆缙这么说,手一紧,错愕地抬起了头。 他这是什么意思? 让她同旁人相看? “这么说,你也觉得这陆文柏同吟丫头很相配?” 长公主也细究了一遍陆缙的意思。 陆缙捏着杯子,看也未看江晚吟,只淡声道。 “是挺配的。” “你的眼光一向好。”长公主颇为认同地点点头,复又看向江晚吟,“吟丫头,你姐|夫也觉得相配,你觉得呢,可要去相看相看?” 江晚吟坐在下首,隔着一张长长的黑漆条案远远地瞥了眼陆缙淡漠的神情,心底沉沉地往下坠。 又不知哪儿来的火气,烧的她一口气上不来也下不去。 原来那几日全是她自作多情。 江晚吟抿了抿唇,也若无其事地轻声答应下来。 “好啊,既然姐|夫都说好,那我便去看看这位陆郎君,也不枉您的心意。” 这一声落地,陆缙捏着手中薄薄的青白釉骨瓷杯失了力。 砰然一声,杯水四溅。 第62章 吃醋 陆缙一向鲜少外露情绪。 长公主眼神倏然被吸引过去,盯着他手上的水渍。 “怎么了?” “没什么,茶水太烫。” 陆缙眼睫垂覆,从容地接了帕子,拂干袖上的茶渍。 长公主瞥了一眼,便乜了一眼身旁的女使:“换一盏来。” 那女使抬头,顿觉茫然。 茶水烫吗?她明明是先试好了才端上来的,温温热热的刚好入口。 但陆缙说烫,那想必是她记错了。 “奴婢这就去。” 女使应了一声,慌张的躬身端着茶盏出去。 出了门,再一摸,却发觉杯子分明是温的。 那……世子为何要说烫? 女使忍不住回头觑了一眼,却见陆缙神色淡淡,难以捉摸,一时也摸不着头脑,便恍若不知的离开了。 江晚吟心口正堵得慌,只以为那茶水当真是太烫,连自己手边的那杯也没再碰。 陆缙擦拭完,帕子一撂,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刚刚不过随口一说,江晚吟胆子倒是大。 已经失了身,竟还敢同人相看。 不过她最是会欺瞒,先前既然能瞒着他圆房,想必便是嫁给这陆文柏,也能将圆房瞒过去。 没心没肺,见异思迁。 他倒是小看她了。 陆缙脸上不动声色,眼底却沉的仿佛能拧出水来。 一旁,长公主见他们都说好,又接了话,对江晚吟道:“正好,最近几场雨后,我园子里养的秋菊开的不错,不妨便办一场赏花宴。你们二人宴后见上一见。若是成了自然是一桩美事,便是不成,也不过是一场宴会,添不了什么口舌。” 江晚吟也不知自己刚刚是怎么了,脱口而出,竟答应了。 现在想想,实属后悔。 她已经失了身,自是不可能再成婚的,不该耽误那位陆郎君。 但长公主格外心细,已经将宴会都定下来了,江晚吟不好拂了她的心意,又想,这回若是不答应,少不了还有下回,便只好继续顺着她:“那晚吟先谢过公主娘娘。” “你这孩子,就是太规矩了。陆宛若是有你一分懂事,她的婚事我也不必着急了。可你瞧瞧她,刚落水后又没多久,又不长记性了,三天两头的去同人打马球,捶丸,秋老虎那么厉害,晒的她小脸通红,脸上都生了雀斑,简直没个姑娘家的样子!”长公主看看乖巧的江晚吟,再想起陆宛,揉着头,直疼的厉害。 安平在一旁笑着劝道:“陆宛还小,便是再玩两年也没什么,姨母您不必上火。” “我知道,我也是想多留她两年。”长公主搁了手,又道,话音刚落,她忽然想起江晚吟同陆宛差不多年纪,敛了敛情绪,“我是说陆宛这性子不沉稳,现在还不适宜出嫁,吟丫头你莫要误会。” 江晚吟一笑揭过。 心里却明白的很,她和陆宛是不一样的。 陆宛是公府嫡女,一家婚事百家求,身份贵重,便再多留两年也没人说什么,反倒会觉得家里看重她。 但她却不同,本就是庶女,伯府又是个空壳子,且她如今又不利子嗣,若不趁早说亲,等年纪再大些,怕是更难找人家了。 所以长公主这么急,她能明白的,心里也十分感激,十分真诚地同长公主道了谢:“此事不管成与不成,您的心意我都明白。” 长公主也是个明白人,两人对视一眼便明白了各自的心意。 长公主看着江晚吟,心里愈发唏嘘,这孩子不怨不诽,通透懂礼,倒是个难得的。 只可惜了这身份,还有身子。 “既然你们都说好,那便三日后吧,安平,上回搅了你的宴会是我不是,这回你可要记得赏光。”长公主又对安平道。 “姨母都发话了,我哪有不来的道理。” 安平听出了长公主的意思,自然是要答应的。 说罢,又觑了一眼陆缙。 长公主也接着问陆缙:“二郎,我记得你那日也休沐,若是无事,不妨也留在府里。” 陆缙敏锐地听出了母亲的意思,恐怕她挑的三日后不是恰好赶上他休沐,而是正因他休沐,才挑的三日后,大约是要撮合他同安平。 江晚吟也听出来了,垂着眸,只小口小口地抿着茶。 陆缙见江晚吟毫无反应,冷冷地搁了茶盏:“再说吧。” 这回放的稳稳当当的。 长公主一向拿陆缙没办法,暗暗叹了口气,也并未再多劝。 安平纵然再好,但当初毕竟还是有过悔婚的事,若不是二郎若是实在不喜,她自然也不会强求。 此事就此说定。 安平今日听闻陆缙要将江晚吟嫁出去,愈发笃定他已经对江晚吟没了兴趣。 又在想要不要将江晚吟相看的事通知裴时序。 但裴时序如今还昏着,且那人一向自视甚高,当初连她竟是也敢威胁,实在是目中无人。 她也乐得看戏。 她倒是想看看裴时序一觉醒来,发觉他那小未婚妻已经转投旁人怀里的样子。 一定……十分有趣。 于是安平便如若未闻,并未通知红莲教。 这几日又落了一场雨。 轻薄的襦裙已经远远不够了,出门时,身上须得罩一件稍厚的褙子。 幸而赏花宴这日天公作美,倒是并未落雨。 因是长公主亲自下的帖子,京中的显贵多半都来了,女眷们个个翠绕珠围,蝉衫麟带,成群聚到一起的时候,鬓发如云,比盛放的秋菊还要引人注目。 作为国公府的亲家,忠勇伯夫人顾氏自然也来了。 顾氏先去了一趟披香院,见了江华容。 母女俩一见面皆哭了起来,不过此事本就是他们不占理,又是长公主亲自下的命令,是以顾氏也只敢在披香院里哭哭,出了门又立马换了一副笑脸,还要对长公主说教训得好。 只是女儿被禁足,她这个当母亲的到底还是不得脸,言语之间,又听见那些妇人趁着这两个月要给陆缙塞人,更是不悦。 今日除了赏花,又另有曲水流觞,投壶射覆,供人赏玩。 一大早的,府里便热闹了起来。 陆文柏是借口陪他母亲陆夫人一同来的,陆夫人去见了长公主后,陆文柏便去见了江晚吟。 这样的场合,男女走在一起,说是赏花,但这言外之意,大家心知肚明。 不过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本也没什么。 尤其这江小娘子生的极为貌美,前所未见。 她年纪不大,约莫十五六岁,肩若削成,腰若约素,内着一件霞影纱制成的玫瑰香胸衣,腰束妃色撒花软烟罗外裙,臂上逶迤着一条丈许长的披帛。 头上则简单许多,只挽了个流仙髻,髻上斜插着一支步摇,尾端两只小小的银蝴蝶随着她走动微微的晃着,并不显得失礼,反倒又添一分灵动,顾盼生辉。 走到顾氏身边,她温言细语地行过礼,看的人眼神都要直了。 不少妇人这还是头一回见着江晚吟,从前她们只知顾氏的长女生的好,哪知这位三姑娘更是好似神妃仙子。 有好头的便去打趣顾氏:“江夫人,家里养了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女儿,这些年竟是从未带出来过,您倒是忍得住!” 顾氏听出来了这话直指她苛待庶女。 她皮笑肉不笑,解释道:“哪里的事,吟丫头幼年多病,养在外头,今年刚回来,不懂规矩,带出来恐失了分寸。” 长公主撇了撇茶盖,却轻飘飘驳回去:“我倒是觉得吟丫头颇懂规矩。” 顾氏听出来长公主这是在说她教导江华容无方了,额上顿生生了涔涔的汗,找补道:“那也必是到了公府这两月学的,多亏了您的教导,否则她哪里有今日这番造化。” “应当的,我也不是谁都教,还是吟丫头聪慧,又识大体。”长公主声音仍是淡淡的,又转过头,同承安伯夫人耳语,“呶,这便是我同你说的那位。” 承安伯夫人没料到江晚吟生的如此貌美,一时又心生迟疑:“这小娘子会不会生的太好了些,我家这个是个榆木脑袋,怕是……” “你且放心吧,别看她生的好,性子最是安分,来府里的这段时日无人不夸,便是我身边的王嬷嬷都说了她好。” 长公主拍了拍她的手。 承安伯夫人这才放下心,放了陆文柏出去。 陆文柏神情虽镇定,但从江晚吟进来后,手中端起的杯子便迟迟忘了放到嘴边。 被母亲一说,他方回了神款款站起来,脸颊却涨红了,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江晚吟微微垂着眼,已经见怪不怪。 承安伯夫人瞧着儿子这副模样,心中又暗暗叹了口气。 顾氏在一旁看着,完全没有说话的余地,便只好假借着替江晚吟整理钗环的时候,背着人压低声音提醒她:“你的婚事有我做主,这位陆郎君家中甚是复杂,且他还有个嫡子,这继室最是难当,你莫要贸然答应。” 江晚吟本也不想答应,但听见嫡母如此怕她嫁出去,却并未当场拒绝,只说:“我且先看看。” “你……”顾氏不悦。 却又一时奈她不得。 且忠勇伯十分满意这桩亲事,她便只好假笑着压下怒意,送她出去。 江晚吟同陆文柏便借着赏花的由头一同出了厅堂,漫步到了园子里。 陆文柏虽也沾了个陆字,其实却同裴时序生的并不像,同陆缙也并不像。 只是那画像颇为粗略,看着有几分神似罢了。 江晚吟余光打量了一眼陆文柏,很快又挪开。 她也不知怎么回事,见到陆文柏的第一面想起的竟是陆缙,不自觉的将他同陆缙对比。 陆文柏也是清俊好看的,一身青衫,身形瘦长,活脱脱一个温润君子。 但这么一比,她却觉得他身材比不上陆缙高大,轮廓不比陆缙分明,肩背也不比陆缙宽厚。 尤其陆缙是武将出身,一句话都不必说,只是站在你面前,便极具压迫感。 陆文柏则完全是个书生,笑意也温温柔柔的,对她说:“吟妹妹,此处的菊花开的正好,咱们在这里看一看,你意下如何?” 这一声落地,江晚吟又想,若是换做陆缙,他必不会这么温柔的问她。 陆缙表面虽温和,骨子里却是个极强势的。 他觉得好的东西,不管她要不要,定会直接给她。 声音也不会这么轻飘飘的,磁中带沉,从不让她有拒绝的机会。 不对,她今日为何总是会想起陆缙? 江晚吟抿了抿唇,又将脑中的思绪甩出去,轻声应了句:“好。” 长公主是个极有涵养的人,眼光也是一等一的好,府中珍藏了不少珍稀品种,像这园子里随手植的,皆是市面上少见的品种。 比如面前的这几盆菊花,大团大团的,如泼墨一般。 陆文柏见江晚吟感兴趣,便替她讲解道:“这是墨荷,花色深紫色,枝干黑紫,可入药,能静心。” “那这个呢?” 江晚吟一贯好学,又去问他,正巧舅父常年经商,晚间睡不好,她打算替他寻一寻安神的药。 陆文柏又一一答了,这回倒是没那么紧张。 偏巧,这处赏花的园子临着湖,而湖边正是陆缙在前院的退思堂。 两人的细语顺着湖风刚好飘过去。 陆缙正在翻阅这几日审出来的口供,康平则在一旁替他磨墨。 耳畔时不时飘来一点笑声,陆缙一开始还面无表情。 片刻后,眉眼一沉,指腹压着卷宗,忽然道。 “吵。” 康平从一早便注意到,今日公子的脸色不大好看,被他骤然一出声,差点打翻了砚台。 他垂了眼,连忙道:“我这就把窗户关上。” 陆缙嗯了一声,继续翻看卷宗。 然关了窗户,依旧静不下心。 耳边窸窸窣窣,细细碎碎的,好似还能听见江晚吟的笑声,间或还有个男子温润的声音。 如魔音入耳,不绝如缕。 陆缙眉眼一沉,眼底冷的迫人。 她在旁的男人面前竟然笑的这么开怀? 怎么对着他,不是躲,就是怕? 他有这么可怕吗? 还是说陆文柏果然同裴时序更像,文弱书生,更得她的心意? 脑中纷繁杂乱,陆缙眼神虽还落在卷宗上,手却迟迟未再动作。 康平悄悄瞥了一眼,只见他手背上青筋微微隆起。 不像是在看书,倒像是准备随时提剑似的。 康平连忙缩回了脖子。 这时,房门突然被轻轻叩响,是安平郡主。 “缙表哥,我能进来吗?” 陆缙倏地合上卷宗。 红莲教的案子因着他将去绥州赴任的缘故,如今一并尽数交到了他手里,此案牵连甚广,不乏权贵,陆缙并未让她进,只眼神分过去:“何事?” 安平知道他公私分明,望了眼那成堆的案卷,又若无其事地收回眼神,笑着道:“没什么,只是今日难得天气好,秋菊开的也好,表哥不出来看看吗?” 陆缙一贯对这些没什么兴趣,正要拒绝,这时,窗外忽然又传来一声银铃般的笑声。 又在笑,她在笑什么,有什么值得笑的? 陆缙压在卷宗上的手一紧,又改了口:“好,你且等等。” 言毕,陆缙吩咐康平收拾好东西,方同安平一起出去。 此时,江晚吟同陆文柏又走到了一盆粉白交错的菊花前,陆文柏沉吟片刻,摇摇头:“这盆花,我倒是不知是何品种了。” 江晚吟正想安慰他没关系,身后忽然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 “胭脂点雪。” 这声音,是陆缙,江晚吟顷刻便听了出来。 一回头,果然看到了一身玄色缂丝直缀的陆缙,腰上束着刺金腰封,身形高大,仅是站过来,便江晚吟完全罩住。 江晚吟被他身上清冽的冷杉气息包的有一瞬间失了神,再一定睛,又发觉他身侧还站着安平。 原来他们是一起来的。 江晚吟淡淡挪开了眼神:“原来这就是胭脂点雪啊。” 陆文柏乍一见到陆缙,被他冷冽的眉眼逼得一时语塞,看向江晚吟:“……这位是?” “是我姐|夫。” 江晚吟对他道,说罢唤了陆缙一声。 陆缙答应了一声,近距离打量了一番,发觉江晚吟今日必定是刻意打扮过的,比之平日的随性好似蒙尘的明珠擦洗完毕,愈发明艳动人。 发髻下两只小小的银蝴蝶,更是衬的她格外娇俏。 她就这么重视这次相看? 陆缙望着那两只小小的银蝴蝶,忽然想起了回府时她戴的也是这支步摇。 只不过那时被他撞的展翅欲飞,两根银链子细细碎碎的缠到了一起,混杂着她失神的吟哦,分外动听。 那时她多乖巧。 偏偏现在,伶牙俐齿。 陆缙眉眼微沉。 陆文柏倒是没发觉异常,只盯着陆缙看。 如此气度,陆文柏第一眼便猜出他是谁了,再听江晚吟回答方确定,施施然拱着手作揖:“见过渊停兄,我是承安伯的第四子,陆文柏,当年兄长的宴会上,我们曾有过一面之眼,不知渊停兄是否记得?” “有些印象,堂弟不必客气。” 陆缙仍是一副淡淡的模样。 不甚热络,也不过分疏离。 两个人明明是远亲,却相顾无言,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安平出来打圆场道:“缙表哥从前便博闻强识,过目不忘,七岁已熟知兵器谱,没想到对这菊花也知之甚多,比我这个一贯喜欢侍弄花草的知道的都全。” 江晚吟一听到“从前”两个字,心口像是莫名被扎了一下,轻声道:“是吗?” 然后她又抬了抬卷翘的眼睫,看向左手边:“姐|夫,那您知道这盆是什么吗?” 陆缙上前一步,同她并肩而立:“紫龙卧雪。” “那个呢,金红交错的?” “泥金香。” “眼前这个又是什么?” “龙吐珠。” 陆缙不假思索,说完,扫了江晚吟一眼。 江晚吟连问三个都没问倒他,揪着手中的丝帕,莫名有些气恼。 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就不能让让她吗? 再一细看那龙吐珠的花型,江晚吟立即移开了眼神,无人在意的耳后根微微烫:“您确实厉害,我不问了。” 说罢她不自在地看向陆文柏:“此处已经看完了,咱们换一处吧?” “吟妹妹说的是。”陆文柏答应道,又邀请陆缙,“渊停兄同我一起走走?” 这话不过是客套。 陆缙眼睫垂覆,扫了眼江晚吟避着他侧身的模样,冷淡地挪开了眼:“不必了,我还有事。” 陆文柏知道他贵人事忙,闻言也不敢多要求,只道:“那我们先离开了。” “我们”两个字愈发扎了陆缙的耳。 他这回连应也不应,只从喉间淡淡嗯了一声,负着手任由他们离开。 安平仿佛没看出来,接着江晚吟的话,继续问陆缙:“没成想表哥这么懂菊,那我便考考你,这千瓣同开,一团鹅黄的又是何品种?” “兼六香黄。” 陆缙随口道。 安平又指了旁的,陆缙依旧答着,却没什么兴致。 只余光微微随着远走的两个人飘远。 忽然,江晚吟同陆文柏拐到一丛繁茂的万寿菊后停了步。 经了雨,那万寿菊足有一人高,完全挡住了他们二人的身形。 人虽看不见,但两条黑影在日光底下倒是分外显眼。 只见,江晚吟那条细长的影子一动不动。 另一侧,陆文柏的影子却向她靠近。 这时,安平又另指了一团墨菊。 陆缙明知这是什么花,到口边的话却完全顿住,手心缓缓攥紧,冷着眉眼看着陆文柏的影子向江晚吟越靠越近。 此时,陆文柏甚至还伸了手,似乎是在去捧江晚吟的脸。 而江晚吟,竟毫不反抗。 甚至微微仰起了头,像晚间对他求|欢一样,似乎在方便陆文柏亲吻。 光天化日,不过刚见了一面,他们竟已到如此地步。 她就这么迫不及待? 陆缙眼眸一片深黑。 当地上影子的鼻尖快要碰到一起的时候,他眉眼一沉,直接转了身,沉着步子三两步穿过花丛,一把将江晚吟拉进怀里。 “胡闹!” 江晚吟被拉扯的手腕一痛,身子也不稳,直接撞进了一个硬如磐石的怀里。 撞的她鼻尖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江晚吟双手抵住,轻声呼了句痛。 再一抬头,却看见了面沉如水的陆缙,顿觉莫名其妙。 “……姐|夫,怎么了?” “你说怎么了?”陆缙沉声训斥。 一靠近,又发现她眼圈红了,似乎是哭过。 这一瞬间,陆缙眉间戾气丛生,声音却放的极轻,低声哄道:“眼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江晚吟眨了眨眼,愈发茫然:“没有谁欺负我啊。” “你的眼——” “我眼中好像进了飞虫,让文柏哥哥帮忙看看。” 陆缙浑身一僵。 一回头,果然发现陆文柏手中捏着一个帕子。 再往上,陆文柏腼腆地笑着。 “……渊停兄,要不,您帮吟妹妹看一看?” 第63章 拉扯 陆文柏抬起头,带着些微的打量。 江晚吟揉了揉眼,用余光微微去瞥陆缙。 “不用。” 陆缙面不改色。 几乎是一瞬间,便恢复如常,神情淡漠:“我以为你是被马蜂蛰了。” 马蜂? 江晚吟盯着旁边的菊花丛,零星看到几只。 “你眼睛尚未痊愈,不能见强光,不要在湖边逗留。” 陆缙沉着脸,像教训后辈一样,神情端正。 陆文柏思绪立马便被吸引过去:“吟妹妹的眼怎么了?” “没什么,当初落水时不甚伤到了后脑,短暂有过看不清的时候。” 江晚吟解释道。 言毕又简略解释了一番当初救了陆宛的事。 陆文柏想了起来,之前他听过这位江妹妹不利子嗣,却不知是何缘由,原来是因此。 难怪,国公府对她如此上心,亲自安排了婚事,便是连陆缙都对江晚吟照顾许多。 “渊停兄说的对,这倒是我的不是了,咱们换个地方走一走。”陆文柏略带歉意。 江晚吟嗯了一声,便要同陆文柏离开。 只是一抬手,才发觉手腕被陆缙攥的通红。 她垂眸揉了揉。 一只马蜂而已,江晚吟又不禁去想陆缙刚刚为何这么大的反应,左思右想,却迟迟想不通。 安平也听到了这边的动静,缓缓走过来:“出何事了?” “没什么,一场误会。”陆缙负手,又看向安平,“湖边湿气重,我记得你右臂曾经伤过,你也莫要久待。” 安平讶然,又笑道:“三年前的事,难为表哥你还记得。” 话虽如此,安平却颇为受用。 只是当离开时,看到了江晚吟被攥红的手腕,她目光微顿,却若有所思。 江晚吟脑中亦是浮想联翩。 三年前,伤了右臂,什么事? 他们毕竟是一同长大的,一定有很多她不知道秘密。 见陆缙如此关心安平,江晚吟默默别开了眼,同陆文柏一起离开了湖边。 正巧,不远处有个凉亭,石桌上还摆着些许瓜果,江晚吟同陆文柏便去了那里暂歇。 安平见陆缙似乎要回前院,也留了他一留:“表哥,我有些口渴,不如一起到亭子里歇歇脚?” 陆缙本不想留。 刚刚他一时冲动,已经是失态。 但此刻看到不远处成双成对的身影,刚想拒绝,却下意识答应了。 “好。” 于是,他们两个人也到了一处亭子里。 两个亭子相距不远,隔空刚好对望,四人微微颔首后,皆移开了眼神。 江晚吟平日随随和,实则,面对不熟的人话并不多。 陆文柏也不像是个多话的人, 他坐在江晚吟身边,好半晌,见桌上摆了个新鲜的莲蓬,便主动替她剥起了莲子。 “莲子清热,微苦,这几日秋老虎正盛,多吃莲子可口舌生津。” 江晚吟却不肯:“陆堂兄,不必劳烦您,我自己来便好。” 陆缙不在,江晚吟很客气的换了称呼。 “不妨事,你们小姑娘都娇嫩,十指纤纤的莫要被染了汁水。这些事让丫头婆子去做,又难免不尽心,还是我来吧。再说,麟哥儿还小,这些事我在家也常做。”陆文柏动作斯文,却利落。 这麟哥儿,想必便是他的那个嫡子了。 江晚吟也不好拒绝,转而替他倒了杯茶:“表哥如此心细,想必麟哥儿一定十分亲近你。” “他母亲去的早,我不得不多照看些。”陆文柏幽幽地道,又搁了手,“但我毕竟是个男子,到底不能替代他母亲,有时听着他哭喊想要母亲,我这心里也不好受。” 江晚吟虽十分同情,却心知他们不可能,故而也不好接话,只安慰道:“孩子年纪毕竟还小,等长大些自然便好了。” 陆文柏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 他望着那张艳若桃李的脸,眼底闪过一丝暗淡,慢慢将剥好的莲子递了过去:“听闻吟妹妹是救了宛妹妹才伤的身子,子嗣对一个女子来说何等重要,吟妹妹可曾后悔过?” 悔吗? 江晚吟抿了抿唇:“子嗣是虚无的,但命里有没有谁都说不准,人命却是活生生的。单问这桩事,我是不悔的。” “你年纪不大,看的倒是通透。” 陆文柏又多了几分欣赏。 江晚吟拈着莲子,咬破清甜的汁水,口中却满是苦涩。 什么通透,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若是有的选,谁不想二者得兼呢? 她随口岔开话题,问道:“不知堂嫂是怎么去的?” “她啊。”陆文柏剥着手中的莲子一顿,“意外去的。” 这回答极其简略,显然不是让人知道内情。 江晚吟不过同陆文柏见了一面,也不好随意提起旁人的伤心事,又道了歉:“节哀。” 陆文柏却好似也不在意。 另一边,隔水相对,对面的一切尽入陆缙眼底。 间或听得一两句关于孩子的字句,他搭在石桌上的手微微叩着。 这么快,便聊到孩子了? 两人相顾无言,安平瞥了一眼对面的江晚吟,也伸手去剥莲子。 指甲一弯,她轻轻呼了一声痛。 陆缙抬头:“怎么了?” 安平握着指尖,别着脸:“莲蓬太硬了,伤到手了。” “为何不叫女使?” “刚刚落了个玉佩,她们回去找了。”安平解释道。 陆缙稍作沉吟,便明白安平这是故意将女使支开。 望了眼对面两个人一唱一和,他并未拆穿安平的小心思,顺着她的话道:“那我帮你。” “不用了,表哥,你最是喜洁,莫要污了你的手。”安平假意推辞。 “不妨事。往后你成婚了,回了西南,山高水远,道阻且长,日后相见怕是不易。” 陆缙随口道。 安平乍一听他这么说,心口一怔。 瞬间又明白了他的意思,原来这是神女有心,襄王无梦。 她干笑了一下:“那倒也是,我年岁也不小了,下个月便是我的生辰了,圣人说我若是到时还没择定,他便要帮我指婚了。” “舅舅的眼光一向不错。” 陆缙手底动作不停,仍是没什么情绪。 “那表哥你呢,你怎么想?”安平敛了眉。 “你若是不喜舅舅指的,我可帮你参详参详。”陆缙道。 “是么,那我倒要先谢过表哥你了。” 安平挤出了一个笑。 虽得了他亲手剥的莲子,吃起来却只剩了苦味。 此时。 江晚吟原本没想看对岸的,但今日的风偏偏作弄人,将水榭的纱幔吹的高高扬起。 一抬眼,她便看到了对面石桌上高高堆起的莲蓬。 整整齐齐地堆在陆缙面前。 目光忽然挪不开。 原来他不单只会为她做吃的。 他那样爱洁,容不得一丝脏污的人,竟甘心为安平脏了手。 也对,他们青梅竹马,她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 便是连那山珍汤,恐怕她也不是第一个尝过的人。 江晚吟忽然觉得午后的天热的过分了,仿佛要下雨,又闷又沉,压的她心口没由来的烦闷。 “堂哥不用再剥了。” 她搁下了手中的莲子,拿帕子细细的擦过指尖。 正巧,这时,假山那边热闹了起来,时不时有箭矢穿破,击进铜壶中的清越声。 陆文柏便道:“那边有投壶赌菊的,表妹可有想要的,我对投壶略通一二,可为你试一试。” 江晚吟本是没什么兴趣,一打眼看过去,刚好看见了那小几上摆着一盆罕见的绿菊花,看起来像是传闻中的绿云。 绿云罕见,重瓣绿云更是罕见。 这重瓣绿云安神效果最是好,她舅舅常年行商,落下个浅眠惊厥的毛病,若是能得了这绿云入药,等舅舅来了上京,正好送给他。 于是江晚吟便没拒绝:“有劳陆堂哥了。” 言毕,她指了指那盆唯一的重瓣绿云:“我想要那个。” 陆文柏眉毛一挑:“表妹倒是好眼光,这盆绿菊是罕物,想争的人怕是不少。” “不过试一试罢了,得之我幸,不得我命,陆堂哥不必太在意。”江晚吟随口道。 陆文柏也不过是说笑,头一回听江晚吟有想要的,他自然是要好好表现的,便起了身,同江晚吟一起去了假山阴处。 的确如陆文柏所说,江晚吟眼光极好。 一眼便挑中了那数盆菊花中最抢手的一盆。 便是见惯了好物如安平,一眼扫过去时,眼前也不由得一亮。 “姨母倒是舍得,不过一个投壶,竟将绿云拿出来做彩头了。” 陆缙随着看过去,果然看到了一盆有些眼熟的绿菊花,仿佛是母亲院里摆的几盆之一。 他见惯了,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惜。 安平却揉了揉眉心:“回京后的这些日子,我夜里总睡不好,听闻这绿云有安神的效果,表哥你投壶射覆又一向厉害,可否帮我赢一盆来。” “母亲那里还有,你若是想要,同她开口便是。”陆缙细致地擦了擦手。 “这东西罕见,我怎好叫姨母割爱,既然她舍爱拿出了一盆,肥水不流外人田,表哥不妨帮帮我?”安平仍是笑。 陆缙打量了她一眼,搁下了帕子。 “也好,先前江氏的事有赖于你,尚未谢过,这盆绿云正好算是答谢。” 这一句,将恩与情,分的明明白白的。 安平心里苦笑了一声。 心想,陆缙真是残忍啊,残忍到不给她一点暧-昧和混淆的机会。 可为何,他刚刚却生生攥红了江晚吟的手腕? 那可是他的妻妹啊! 果然,他还是在意江晚吟的吗? 安平看着陆缙冷淡的脸,一时摸不清他的心思。 四个人便这么又凑到了一起。 当江晚吟和安平同时点了绿云时,司射一怔,谁都不敢得罪:“两位娘子都想要绿云,可这绿云只剩下一盆了,这可如何是好……” 江晚吟也没想到安平竟也看得上这种对她来说并不算名贵的东西。 再一看到她身旁的陆缙,她顿时明白了。 安平想要的哪是什么绿云,她分明是要陆缙当着众人的面给她送东西。 江晚吟便很识趣地避开,对陆文柏道:“文柏哥哥,我们换一盆吧。” “没事,本就是戏耍,不是你说的得之我幸,输了也没什么。” 陆文柏安慰地冲她笑了笑,反倒不肯。 江晚吟同他不相熟,也不好相劝。 陆缙已经答应了安平,没有反悔的道理。 见江晚吟也想要,又皱了眉。 她若是想要,为何不来求他? 亲疏远近都不懂,果然是个养不熟的。 两人各怀心思,擦身而过,却一句话没说,投壶便这么开始来了。 因着赌注是绿云,且陆缙也下了场,一时间,假山处分外热闹,连不远处的长公主同顾氏都侧了目。 这投壶比起来也简单,同射箭一样,比射中的筹码。 一人八支箭矢,八支投完,中的筹最多者为赢家。 一开始,陆缙同陆文柏都极有风度,互相谦让。 前六支箭矢,两人皆一前一后投中,赢得一片喝彩。 到了第七支,不是该礼让的时候了。 陆文柏蹙了蹙眉,一凝神,只听嗖的一声响,箭矢从壶耳中穿了出去。 他投了贯耳! 一支四筹! 在场顿时一片喝彩,江晚吟亦是有些刮目相看。 “没想到,陆堂哥竟如此厉害。” “哪里哪里,都是渊停兄承让罢了。” 陆文柏擦了擦汗,被江晚吟看的脸颊微微红。 陆缙站在众人中间,神色不变,只是当听见江晚吟的声音时,略有些不悦。 紧接着,他同时取了两支箭矢,修长的手慢条斯理的梳过尾羽,眉眼一沉,扬起一个弧度,直接贯了双耳! 两支八筹! 且是同时。 在场的人皆愣了一瞬,一回神,顿时声音雷动。 “不愧是国公府的世子,礼乐骑射,无一不精!” “嗐,这算什么,这位陆二郎,箭术才叫一绝。” “只可惜,今日是难得一见了……” 众人窃窃私语,陆文柏脸色亦是有些白,拱手道:“渊停兄深藏不露。” “文柏堂弟不必过誉。” 陆缙颔首。 眼神却掠过江晚吟。 江晚吟怔了一下,须臾又移开,心绪复杂。 很快,陆文柏定了定神,又开始了第八支,也是最后一支,这回,他那双壶耳,紧紧盯着,双手一用力,反投了倒耳! 一支八筹! 这一下,场面已经白热化了。 此时,陆文柏已经有十八筹了,陆缙有十三筹。 陆缙若是想赢,必须在最后一支投出六筹,也就是必须倒耳。 这实在有些难。 刚刚陆文柏那支也是险险没中。 所有人都盯着陆缙。 江晚吟也是。 安平更是,上前替陆缙递了块帕子:“表哥,擦擦汗。” 江晚吟别开眼,给陆文柏也递了块帕子:“文柏哥哥,你也擦擦。” 目睹江晚吟从他身旁走过去,陆缙拂开安平:“不必了,我并未出汗。” 原本这一箭他还在想要不要承让,但当看见江晚吟递给陆文柏的帕子时,闭了闭眼,已经有了决定。 紧接着,他眼睛一睁,目光锐利,一支箭凌厉地从他手中射了出去—— 依杆而进。 一支十筹! 比之前设想的“倒耳”竟还要厉害! 在场无不哗然,安平顿时喜笑颜开:“表哥,你真厉害!” 江晚吟一惊,亦是久久没回神。 陆文柏则有些汗颜,缓缓垂了头:“吟妹妹,是我技不如人,这回你想要的绿云怕是没了。” “不妨事,一盆花而已,第二名也是绿云,不过不是重瓣的罢了,表哥已经很好了。” 江晚吟冲他浅浅笑了一下。 这一笑,粲然如冬日暖阳。 陆缙被狠狠灼了一下。 周围人都在恭贺他,这一刻,他却丝毫没有获胜的快|感。 只越过重重的人群,捕捉江晚吟失落的眼底。 江晚吟的失落只有一瞬,很快便若无其事的走到陆缙面前,笑着恭贺:“姐夫,你今日真厉害啊。” 很厉害。 可这厉害全是为旁人的。 江晚吟想。 陆缙被她唇角的浅笑刺的晃眼。 他下意识想解释,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 解释什么呢? 解释若不是她给陆文柏擦汗,若不是她冲着陆文柏笑,他兴许,会放过陆文柏一马? 这念头一起,陆缙莫名又生出一股怒意。 她为什么不对他笑? 为什么不来讨好他? 是因为陆文柏长的更像裴时序吗? 她若是愿意,莫说一盆绿云,十盆百盆他都会给。 归根结底,还是为了裴时序。 陆缙垂在身侧的手一背,从喉间应了一声:“文柏也不错。” “对,文柏哥哥也很厉害,今日他也辛苦了。” 江晚吟依旧是笑,抱着手中的绿云,转身便要走。 在她擦身而过的时候,陆缙不知为何,忽然极不想她走。 一只手忽然攥住她手臂。 “你去哪里?” 江晚吟顿时僵住。 他们在花架旁边,盛开的花刚好挡住了陆缙攥住江晚吟的手臂。 且大庭广众之下,刚刚他们又是对立的两方,旁人即便看见他们并肩站着,也并未多想。 “你弄疼我了。” 江晚吟皱眉。 被攥住时,她第一反应不是挣开,也不是问他为什么拉住她。 而是抱怨。 话一出口,江晚吟又觉得这话仿佛在撒娇,像极了晚上抱着他脖颈轻轻埋怨的时候。 那时,她一抱怨,陆缙多少会留点情,顾忌她的感受。 但现在在白日,他又不知道她是谁。 他不会像晚上一样哄着她的。 江晚吟忽然觉得很委屈。 又不知道为什么委屈。 她抿着唇,缓慢却执意地,将手从陆缙手中抽出来。 “我要去找陆堂哥。” “不准。” 陆缙沉着脸,却不肯放。 “为何不能?” 江晚吟也来了脾气。 两人僵持不下,江晚吟手腕陡然用力过大,拉扯间,砰然一声,她捧着的绿云坠了地。 极清脆的一声响,原本正沉浸在热闹中的宾客纷纷朝他们投过来目光。 第64章 同榻 花盆摔碎的那一刻,江晚吟不知为何,突然觉得很难过。 陆缙亦是没想到。 人群正在热闹之际,被砰然一声惊到,皆不知发生了什么。 还是陆文柏率先打破了沉默,走过来问江晚吟:“怎么了,吟妹妹?” 这么多双眼睛一起盯着,江晚吟很快便恢复好情绪,若无其事:“没什么,一时手滑没拿稳,对不住文柏哥哥。” “无妨,本就是送你的,只是可惜了,这是最后一盆绿云。”陆文柏颇有些可惜。 司射也觉得棘手,过来打圆场:“小娘子,花舍里还有一盆绿云,我差人将那盆给您吧。” 江晚吟好似完全没受干扰一般,笑了下:“好啊。” “那我去拿吧。”陆文柏主动上前。 江晚吟也没拒绝,道了声劳驾。 女使很快便上前,将摔碎的花盆收拾好。 两人一言一语,若无其事,众人便也没当回事,皆叹了声可惜,便又开始了下一场。 在场的人皆各做各的,安平正被人围着去看那盆重瓣绿云。 只剩江晚吟和陆缙站在原地,并肩而立,好似在观看下一场。 “抱歉。” 人群后,陆缙突然对江晚吟道。 江晚吟却好似不明白:“您无需道歉,本就是我没拿稳。” 这回,连姐夫也不叫了。 陆缙微微有些烦躁,解释道:“大庭广众的,你们虽在相看,还是要避嫌。” 这话,是在解释刚刚为何拦她。 江晚吟嗯了一声:“是我考虑不周。” 她声音淡淡的,好似完全没脾气。 陆缙微微皱了眉:“你不是想要重瓣绿云?我赔你一盆。” “不用了,本来便不是我该的。”江晚吟一副看开的样子。 “不要闹脾气。”陆缙沉着脸。 “您说笑了,我何时闹脾气了?本就只有一盆重瓣绿云,输了便是输了,我只要我该要的。”江晚吟扭着脸。 “你……”陆缙扬了声音。 江晚吟却好似不知:“怎么了?姐夫为何执意要送我?” 陆缙沉着脸,不知她是在装傻还是真傻。 偏偏,又拿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毫无办法。 陆缙望了眼不远处陆文柏手中抱着的绿菊,莫名又起了火,冷着声音道:“你倒是专一,得不到重瓣的绿云,便找了单瓣的,单瓣的摔了,又要了一盆,你就这么喜欢绿菊?” 江晚吟心口本就堵得慌。 这会儿一听他的话,顿时又觉得莫名其妙。 她抿着唇:“是又如何,我便是钟爱绿菊花,难道是什么大过吗?” “摔了一盆,既然花舍里还有,我为何不能找一盆相似的?” “您管我同人交往也就罢了,这绿菊花又怎么碍了您的眼?” 江晚吟一生气,难得大胆了一回,将心里话全都倒了出来。 好个相似,好个碍眼。 到现在,她丝毫不觉得找替代有错。 陆缙被她的理直气壮激的额上青筋隆起。 他负着手,压着声音:“随你。” 江晚吟越发觉得陆缙今日莫名其妙。 他先是帮着安平赢了她想要的绿菊花也就罢了,然后又失手摔了第二盆,现在,竟还还反过来训斥她? 一盆花而已,她就是喜欢绿菊怎么了? 江晚吟也生了气,不咸不淡地告辞:“姐夫贵人事忙,一桩小事,我也不叨扰您了。” 说罢,她朝陆文柏走过去。 陆缙看着两个人并肩而立的样子手心紧了又紧,一转身,冷着脸回了前院。 安平此刻正在被众人包围,余光却始终盯着陆缙。 旁观了一切,她心口阵阵发寒。 陆缙鲜少对人发怒,更别提对女子。 这自然是因为他的教养,但另一方面,这又何尝不是表明他性情冷淡? 因为压根不在乎,所以旁人即便再如何,也很难激的他发怒。 更别提一盆绿菊。 陆缙今日,分明是在吃醋吧? 只是好像,当局者迷,江晚吟完全没发现呢。 明明今日这重瓣绿云落到了安平手里,众人也纷纷在恭喜,但安平心里却沉沉一直往下坠。 若是等江晚吟明白了,还有她的位置吗? 她瞥了一眼那娇俏的身影,唇边浮起一抹冷意。 江晚吟今日有些心不在焉。 捧着那盆新拿到的绿云,差点又摔了。 陆文柏帮着扶了一把,小心地问:“吟妹妹,你可是怪我今日没赢?” “没有。”江晚吟连忙解释,“陆堂哥今日十分厉害,我能拿到已经很开心了。” 陆文柏微微垂着眼,又道:“没想到渊停兄连投壶都这般厉害,不过,我今日是不是得罪了他了,刚刚他为何直接离了席?” 江晚吟微微一怔,也不知道陆缙今日是怎么回事。 不过他一贯喜怒不形于色,总是让人去猜。 江晚吟便安慰道:“没有的事,姐夫一向事忙,大约是前院有事。” “如此便好。” 陆文柏微微笑,余光却瞥过了她微红的手腕。 江晚吟虽得了一盆绿云,没两日,不知是什么缘由,竟忽然死了。 她也没多想,只是觉得大抵是有缘无分。 除了花,这两日,她还有一桩烦心事。 赏花宴过后,陆文柏又接连约了她两回。 江晚吟极想同他说清楚,但陆文柏总是格外周全,让她找不到说话的机会,便这么一日日地耽误下来。 陆缙这几日忙碌,回府颇晚,然每每回去之后,却发觉江晚吟的马车竟比他还晚。 他微微皱了眉,询问康平道:“这几日,她一直是如此吗?” “是,那位陆郎君对小娘子似乎挺上心的,昨日去了护国寺上香,今日又去了淮云山。”康平如实地回道。 陆缙淡淡地嗯了一声,仿佛只是随口一问,没再多说什么。 话音刚落,康平却觉得周围冷了三分,很敏锐地闭了口。 一直到了第四日。 陆缙回府时晚了些,刚好撞上陆文柏送江晚吟回来。 两个人站在马车前,有说有笑,江晚吟手中还握着一支芰荷,一看便是去了湖边。 看见他时,江晚吟脸上瞬间敛了笑,客客气气地唤了他一声:“姐夫。” “这么晚?”陆缙垂眸。 陆文柏连忙解释:“今日我们原是去了陵阳湖放生,不巧,马车坏了,故而回来的晚了些,渊停兄莫怪。” 江晚吟去这些地方,都是以陪着承安伯夫人的名义。 陆缙便是发作,也找不到理由,只沉着脸,淡淡应了一声。 “这几日红莲教仍不太平,出门多带些人。” “这个自然,渊停兄放心。”陆文柏道。 江晚吟也答应了一声。 言毕,时候不早了,她同陆文柏告了辞。 陆缙则往门里去,隐约间听到了明日他们又要去街市的字眼,脚步愈发地沉。 到了照壁时,终于还是停了步。 夜色浓黑,江晚吟进了门,准备往水云间的小径去时,差点撞上了陆缙的后背。 他身材高大,仅是站在小径上,便挡住了全部的路。 江晚吟完全没法穿过去。 她赶紧刹住步,才拉开一丝距离。 “您怎么在这里?” “热,散散凉。” 陆缙背对她,头也未回。 两场秋雨之后,上京忽然便冷了起来,如今的天气,江晚吟外出时已经需要裹一件斗篷,不知陆缙哪里来的热意。 她抿了抿唇,也没多问:“那您再待会儿,我先回去了。” 陆缙却站着不动。 江晚吟没办法,也不想央他让路,便扭了头,打算换一条远路走。 陆缙却忽然开了口:“听闻你的那盆绿云死了,我差人再给你送一盆重瓣的。” “不用。”江晚吟拒绝。 “拿着。” 陆缙却不容她拒绝。 他总是这样,不管她要不要。 江晚吟停了步,深吸一口气,转而又道:“好,正好麟哥儿近日得了病,总是哭闹,多谢姐夫,那这盆便转送给他吧。” 陆缙一听,瞬间冷了脸:“还没嫁过去,就操起了当母亲的心,你这个继室,倒是当的很上心。” “是又如何,毕竟不是从我肚子里生出来的,自然要提前培养培养感情。”江晚吟声音很平静。 “培养?”陆缙沉了声音,“你不懂也便罢了,陆文柏一个成了婚的人,婚前同你走的如此近,恐让人知道你在同旁人相看,对你的名声不好。你不要事事都顺着他,他未必像你想的那般好。” “有何不好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不成便不成。”江晚吟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何况,陆堂哥格外守礼,并不曾有任何逾矩的举止。” “你倒是心宽。”陆缙冷了脸,火气愈发的盛。 看向外面尚未离开的陆文柏,他忽然道:“那好,披香院正好有两盆绿云,我去一趟差人送给你,改日你若是出门直接将这绿云转送过去,也不枉你一番心意。” “披香院?”江晚吟忽然回头。 “有何不妥?” 江晚吟有些慌,不解地问:“披香院也有绿云吗?” “正房有两盆。”陆缙看她一眼,“你不知?” 江晚吟确实是不知。 她发觉她忘了一件事。 长姐被禁足了,自然是不能出去。 但这并不意味着陆缙不能过去。 他正当壮年,血气方刚,身边又无侍妾,这大晚上的若是过去,还会出来吗? 按照以前的习惯,江晚吟知道,多半不可能。 如今,她虽同长姐撕破了脸,但舅舅还未脱险,长姐若是让她继续过去,她还是不得不过去。 可陆文柏明日还约了她去打马球,若是她今日去了披香院,哪里还有力气。 且前一晚还在披香院,第二日便去见陆文柏,江晚吟也于心不安。 她绞着手中的帕子,心里乱糟糟的。 “怎么了?”陆缙眼神一瞥。 江晚吟别开了眼:“没什么,那我先替陆文柏谢过您。” “不必客气,你若是同他成了婚,亲上加亲,一盆花算的了什么。” 陆缙漫不经心,负着手,一颗一颗拨着腕上的手串。 江晚吟胡乱嗯了一声,顿时又紧张起来:“我突然想起来有事忘了同陆堂哥说,我出门一趟。” 陆缙无可无不可,应了一声,朝着披香院去。 转身时,却依稀听见江晚吟满含歉意地同陆文柏道歉。 “……抱歉陆堂哥,我今日吹了风,头有些疼,恐怕不能同你出去打马球了。” “无妨,你休息要紧。”陆文柏道,“明日若是不行,后日也可。” “后日恐怕也不行。”江晚吟声音闷闷的,又有些羞愧。 “为何?”陆文柏问。 “后日我须得去家塾……” 江晚吟声音渐渐低下去,几不可闻。 陆缙负着手,缓步往披香院走。 当听到外面的谈话声时,唇角几不可察地扯了一下。 水云间 推了陆文柏的邀约之后,江晚吟快步回了水云间。 一进门,便问晴翠:“披香院来人了吗?” “没有。”晴翠摇头,“怎么了,娘子?” 江晚吟便将刚刚同陆缙的话转述了一遍。 晴翠恍然大悟,小娘子这是怕江华容又来让她去同|房吧。 晴翠仔细回想了一番:“不过,一刻钟前,披香院那边的确动静有些大,世子大概真的来了,恐怕待会儿便要来人叫了。” 江晚吟抿了口茶,却没搭话。 如今长姐的身子已经好了,且她们已经撕破了脸。 长姐会不会,今晚自己同|房? 她们身形如此相似,陆缙若是粗心些,说不准也能遮掩过去。 江晚吟不知为何,忽然有些烦闷。 她坐在椅子上,偶尔瞥一眼窗外,一杯茶从热到冷,却还是原样。 一直到了亥时,她坐的双腿微麻时,正房的灯忽然熄了。 江晚吟握着杯子的手一抖,缓缓搁下了杯子。 “熄灯吧。” “可披香院还没来人啊……”晴翠望了眼外头,下意识的开口。 一张口,这才明白,今晚那边恐怕是不会来人了。 江华容,应当是要自己同陆缙同|房了。 晴翠瞥了一眼江晚吟,发觉小娘子眼睫微微垂着,似乎有些烦闷。 晴翠也没多想,只当她是怕江华容今晚糊弄了过去,往后不好拆穿她,应了一声,便去打了水,准备洗漱熄灯。 披香院正房 陆缙一连被江晚吟同陆文柏在眼前晃了几日,今晚也是一时生了怒意,才来了披香院。 来都来了,让她吃吃教训也好。 于是当江华容小心地赔着脸,暗示他留下时,陆缙并未拒绝。 江华容如今被禁足,亟需出去,有孕便是个很好的借口。 她正想着要怎么给陆缙递信,没想到他竟自己来了。 这实在是大好的机会。 趁着陆缙去沐浴的时候,女使正要像从前一样去通知让江晚吟悄悄地来。 江华容却按住了她:“今晚不用。” “不用?”女使一愣,顿时又明白了。 她应该是打算自己来了。 “可郎君一贯敏锐,会不会发觉?”女使犹豫。 江华容也有些怕,想了想,她又道:“你去将匣子里的催|情香取一点来。” 她们从前伪装的很好,并未出什么纰漏。 且陆缙毕竟是个男子,有了催|情香的加持。 他应当不会发现吧? 灯一灭,很快,不远处传来了沉沉的脚步声。 江华容便宽了衣,心跳砰砰地躺到了榻上。 明白 “真乖” 披香院 沐浴完,已经快到亥时。 像往常一样,灯还是熄的,“江晚吟”已经沐浴好了,躺在了榻上。 只是不知是不是太久没来披香院的缘故,陆缙今晚一出浴,忽然觉得浑身微热。 走了几步路,到了榻侧时,热意愈发明显。 江晚吟一贯慢热,胆子又小,须得耐心安抚。 陆缙松了松衣领,正欲像从前一样,从她的下摆将手探进去,一倾身,尚未触及到裙带,隔了半臂的距离时—— 他忽然觉得不对。 双臂一撑,陆缙定定打量着黑暗中的侧影:“你点了香?” 江华容发觉他发现,顿时紧张起来。 她不想再让江晚吟接近陆缙,且她如今被禁足,亟需出去,有孕便是个很好的借口,便打算自己来。 一切都打扮的同江晚吟在时一样。 沐浴,熄灯,一切都进展的格外顺利。 只是,到榻边时,陆缙却忽然顿住了。 江华容心如擂鼓,强自镇定地回道。 “是安神的香,怎么了,郎君?” 这声音一出,陆缙黑暗中的双眼陡然变得锐利。 眼前这人,不是江晚吟。 她们声线的确极为相似,相似到难以分辨。 但气息是不同的。 并不是什么香气,江晚吟晚上同他在一起时也从不用香,而是一股难以言喻的默契。 陆缙盯着黑暗中模糊的轮廓。 不由自主地想,若是换做江晚吟,她必不会这么热切地直视他,头要微微错开,因为紧张,必然还会揪着衣领。 她的小动作,陆缙早已熟识。 平时与她在一起时,他偶尔会捉弄一下,故意惹得她紧张不安。 然而又若无其事,将她揽进怀里,闷闷地笑。 这时,江晚吟每每都会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比之以往,要更加乖巧一点。 然眼前的人,完全激不起他任何兴趣。 应当是江华容自作主张。 想想也是,困兽犹斗,何况她们姐妹已经撕破脸,江华容怎可能毫无反应。 “安神?”陆缙缓缓直起身,声音也冷下去,“我不喜这个香气,你歇着吧。” 江华容见他起身,急的也跟着坐起:“郎君别走,我再换一味香。” “不用,前院还有事。” 陆缙直接起了身,明明气息还有些沉重,却丝毫没有留下的意思。 因此事隐秘,江华容也不敢做的太过,因此这香的药量用的并不大,见陆缙反应不大,她只以为他是没怎么受影响,便只好又坐了回去。 却仍是心有不甘。 “郎君,听闻祖母近日头疼难以安寝,往常每每听着我念经,她才得以入睡,我能不能隔两日去给她请一次安?” “不必。”陆缙揭起外衣,“祖母那里自有大夫,无需你操心。” “郎君说的是。”江华容意料之中,又道:“便是我不能去,这几日我给祖母抄了经,能不能将这些经书送去?” 陆缙很快便穿好了衣,理了理袖口,仍是没什么情绪:“等禁足的时候到了,自然可以。” 这话,便是毫不留情的意思了。 江华容仍想争辩,陆缙却直接抬了步离开。 她又颓然坐回去。 恼怒地打翻了榻边的鎏金香炉。 女使连忙低了头:“娘子,郎君今日离开了,是否是发觉了?” 江华容烦闷地按按太阳穴:“应当没有,他大抵还是在生我的气。” 话虽如此,江华容想起刚刚被他打量的模样,仍是心有余悸,打定主意还是暂缓一缓同他圆房。 必要时候,恐怕还是得让江晚吟来。 到时,她再寻个伤了身的借口养上数月,时间一久,陆缙自然便淡忘她们的不同了。 只是刚刚一生气,打翻了香炉,沾染的里衣上洒了香灰,江华容又叫人备了水沐浴。 出了披香院,陆缙脸色黑沉沉的。 随意瞥一眼过去,看的人连大气都不敢喘。 路过水云间时,陆缙站了又站,目光沉沉。 久到康平以为他会直接进去时,陆缙沉着脸,终究还是调转步子回了前院。 “备水。” 康平连声答应,一抬头瞧见他眼底暗含的欲|色,很机灵地备了冷水。 换了两遍水,陆缙周身的热意方淡下来,线条紧实的手臂搭在浴桶上,偶尔掀起几点水滴,顺着他鲜明的指骨往下滴,带着成熟男子独有的浓烈气息。 水云间 这一晚晴翠在外间守夜,觉得尤其安静。 江晚吟连翻身都没翻,静的没有一丝动静。 到了平明,晴翠如往常一样,揉了揉睡眼,打了水准备伺候她洗漱。 一掀开帘子,却见江晚吟披了衣正站在窗子前。 满头鸦发未束,长长的一直垂到她腰际。 因为发丝如瀑,实在太过繁多,被晨间的风吹的微微扬起,反倒衬的她有些瘦削了。 秋香色的披帛也只是随意的搭着,有一端长长地垂到了青砖地面。 她却恍若未闻,只出神的望着园子里经了秋霜的花木。 “娘子今日醒的这么早?” 晴翠搁了铜盆,拧了帕子递过去。 江晚吟嗯了一声,垂着眸接过。 指尖相碰的那一刻,晴翠被冰的一激灵,立即缩了手。 再一看,江晚吟手指已经凉的发紫。 不知站了多久了。 “娘子,您昨晚该不会压根就没睡吧?”晴翠悄悄觑着眼。 “没有。” 江晚吟用热帕子缓缓的擦着手,一副神色恹恹的样子。 晴翠便很识趣的闭了嘴。 再仔细一瞧,她才发现江晚吟看的窗外正是从披香院出来的那条路。 昨晚陆缙似乎很早便出来了,但后来,正房那边又叫了水。 一时让人难以分清,到底他们成还是没成。 晴翠看着江晚吟心不在焉的样子,心底有了几分了然。 经过这两月,娘子对世子,恐怕也不是毫无感觉吧。 正收拾完,康平捧着一盆绿菊来了。 重瓣的,锦簇如云,一进门,很恭敬的递给江晚吟。 “小娘子,这是公子让送来的,重瓣绿云,您看,放在哪儿好?” 江晚吟今日本就说不出的闷,一看到康平,莫名闷的更厉害。 康平是陆缙的贴身心腹,一向知道他的所有事。 她忽然很想问问昨晚发生了什么,想张口的时候,又抿着唇,咽了回去。 她有什么资格问呢? 她并不是什么都不懂,隐约意识到自己是吃醋了。 可这世上可悲的是不是吃醋,是压根没身份吃醋。 从名义上看,陆缙同长姐才是夫妻。 纵然中间一直是她替着同的房,但替身就是替身,见不得光,如今他们就算圆了房也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 且他除了长姐,身边还有个身份更相配的青梅。 而她,又算的上什么? 本来就是被利用,江晚吟决不允许,自己变的可怜。 她如今要做的,只是等舅舅脱身后,拆穿一切罢了。 至于陆缙有没有发现,有没有同旁人同房,都不关她的事。 江晚吟伸手从康平手中接过:“我来吧。” 经过了昨晚,康平愈发明白公子心里还是记挂着这个江小娘子的,便很利落的上前一步,有意讨好着道:“小娘子,您这盆绿云可是府里这几盆里长势最好的一盆,比昨日安平郡主赢去的那一盆,长势还要喜人呢!” 他说这话,原意是想替陆缙表示对江晚吟的看重。 但落在心事重重的江晚吟耳朵里,这话却完全变了味。 江晚吟一想起昨日的投壶,眼底又低落几分。 她忽然很不想要这盆花了,伸手接过的时候手腕一松,砰然一声,那花盆直接从她手中滑了下去。 “小心——” 康平赶紧去提醒。 可还是晚了一步,花盆直接摔成了两半。 康平一怔:“这盆可是重瓣绿云啊,一盆价值百金!” “是吗?”江晚吟略含歉意,“抱歉,是我手滑了。” 康平哪敢让她道歉,可赶紧摆摆手:“无妨,小娘子,您没伤着吧。” “没有。”江晚吟声音淡淡的。 “那就好。” 康平纵然心疼,但见她无事,还是松了口气,弯身去收拾那碎掉的花盆。 只是弯身时,他忽然回过味来。 江晚吟刚刚明明是在为失手打碎花盆道歉,可那声音里,认真去听,却听不出半分歉意。 反倒有一股……畅快。 康平弯着身,抬起头细细打量了江晚吟,却见她仍是一副温温柔柔的样子。 顿时又觉得是自己听错了。 江晚吟这样温柔无害的性子,怎可能会故意打碎花盆呢? 康平收拾完,便很客气的告退。 只是他出门后,水云间的门却“砰”的一声关了上。 好似,极不欢迎似的。 可伸手不打笑脸人,康平是来送礼的,江晚吟有何不高兴的呢? 一定是小娘子没睡好,起床气作祟吧。 康平挑了挑眉,惴惴不安的回退思堂复命。 时候还早,清晨落了一地的霜,满院皆白。 大约是昨夜歇的不好,陆缙靠坐在红木圈椅上,支起一臂,揉着眉心。 因着眉骨高挺,他即便是沉默的时候也有几分凌厉。 康平回禀时,陆缙仍是一副慵懒又冷淡的样子。 仿佛尚未解乏。 然而当听见江晚吟打碎了花盆时,他揉着眉心的手一顿,缓缓侧过脸:“你说什么?” “……小娘子好似是失手,打碎了那盆重瓣绿云。”康平回道。 “好似?”陆缙收了手,双膝微分,身子微微前倾,“怎么说?” 康平也不想告状,但今日这江小娘子实在太奇怪。 他便如实说了:“卑职觉着,小娘子明明已经拿到了手里,那花盆又不重,没道理会摔了,她似乎……似乎是故意摔了那盆绿云的。” “你是说,她生了气,不想要?” 陆缙双手交叠。 “卑职并无此意。”康平连忙解释,挠了挠头,只觉得怪怪的,“江小娘子似乎是休息的不好,大约是起床气没散吧。” “是么。” 陆缙沉吟了片刻,却毫不生气,之前的沉郁一扫而空,反倒点了下康平。 “你去,再送一盆去。” “啊?”康平讶然。 此刻,康平觉得不但江小娘子今日奇怪,公子也怪的很。 明明人家都把他送去的东西当面摔了,他竟还要再送一盆。 “公子,这可是最后一盆重瓣绿云了,万一,小娘子再摔了,可如何是好?”康平诧异。 “摔了更好。” 陆缙不愠也不怒,食指搭在桌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反倒轻轻笑了。 他算是看明白这几日江晚吟的别扭了。 她这哪里是在生气,分明是吃醋了。 只是她太懵懂,尚未意识到。 “是。” 康平愈发糊涂了,抱着仅剩的一盆绿云一头雾水的又送去了水云间。 水云间 江晚吟刚打发完一盆,第二盆又送了过来。 她心口直堵的慌,这回,连面也不露了,只叫晴翠去门口接了回来。 康平见她如此冷淡,愈发确定了江晚吟是在刻意闹别扭。 他回去如实禀报了陆缙,陆缙心情却好似愈发地好。 连康诚过来回禀国公爷特意派了心腹去了青州,打算将裴时序的尸骨迎回来时,神情都一如既往的平静。 敲了敲桌面,他吩咐康诚道:“你亲自走一趟,一定要在他们之前找到裴时序的尸骨,再想办法制造一次火灾,趁乱将林启明藏起来,顺便将裴时序的死因透给父亲的人,嫁祸给忠勇伯府。” “是。”康诚领命。 略略一想便明白了陆缙的用意,公子这是铁了心不打算让裴时序的尸骨回来了。 但如此大费周章,藏起林启明又是何意?康诚虽不完全明白,还是打算照办。 一同出去时,康平联想这几日公子同小娘子闹的别扭,却是想通了。 想来,公子恐怕是打算留住小娘子了。 所以要替她除去忠勇伯在青州的钳制。 正好,国公爷的人也要去青州林家,他们一旦知道裴时序的死因,必定会对忠勇伯府出手。 如此一来,两帮人相互纠缠,他们只需坐收渔利。 否则,他们也不是不能带走林启明和裴时序的尸骨,只是同国公爷和伯府两帮人同时纠缠上,少不得要费一番功夫。 一石二鸟,此计着实是妙。 康诚和康平相视一眼,皆叹服起公子缜密的心思。 江晚吟尚且不知青州的暗流涌动。 陆文柏似乎对她很满意,送了一盆绿云之后,他邀她出门愈发频繁。 江晚吟这几日心情不佳,便一直想办法推拒。 但陆文柏好似完全没看出来,又给她写起了信。 让江晚吟没法推拒。 再这样下去,恐怕会越搅越乱。 于是,江晚吟也打算见一次面,同陆文柏说清楚。 上京自古富饶,且不设宵禁,一年中,各月皆有特色市集。 正月灯市,街市上处处皆是花灯,红男绿女,衣着妍丽,两两的游灯赛灯。 二月花市,尤其二月二那一日,京中几乎尽数出动,外出踏青。 月蚕市,恰值农忙时,正是买卖蚕具和农具的好时候。 再往后,四月锦市,五月扇市,六月香市,七月七宝市,八月桂市,九月药市,十月酒市,十一月梅市,十二月桃符市。 月月不同,每月总有几日,街上车马如龙,川流不息。 这些时候,不但寻常的百姓爱去采买,便是显贵人家,也爱趁着人多的时候逛一逛。 因着人多且热闹,故而这些时候往往也是相看的好时候。 陆文柏挑的便是酒市开办的这几日。 陆缙这几日在查探红莲教的案子,越查越觉得蹊跷。 红莲教虽杀贪官恶贼,却不动妇孺。 那日,江华容说江晚吟被当成是她抓走之后,红莲教的人吩咐将剩下的人都杀了。 这并不符合红莲教的作风。 便是之前周主簿的事里,周家的家仆也都被放过了。 陆缙仔细复盘了整个事件,发觉唯一的特别就是江晚吟。 看来,当日红莲教的目标可能不止江华容,还有江晚吟。 只是,江华容参与了捐官,红莲教针对她也能说的过去。 但江晚吟初来国公府,又是为何被盯上? 陆缙暂未查探出缘由,直觉使然,他总觉得江晚吟不甚安全。 但他查到这一点时,江晚吟已经同陆文柏去了酒市。 酒市是这一年十二回的集市里最热闹的一种,也是最混乱的一种。 每逢开酒市,总有醉汉闹事,趁机偷盗,酒后伤人的事也屡出不穷。 不止如此,这几日各地的酒贩子云集,贩卖的酒也泥沙俱下。 固然有各地的美酒,却也不乏一些药酒,毒酒,每年上当的人不胜枚举。 更有一些助兴酒,小娘子误饮之后,往往会被人当街“捡”走。 其中最厉害的,要数桃花醉,这酒最是烈,寻常的医馆是治不了的,若无相配的解药,除非与人阴阳相合,否则会暴毙而亡。 江晚吟生的太好,今晚若是去了,好比羊入狼窝。 是以当听闻江晚吟傍晚出门的时候,陆缙搁下了官署的事情,也吩咐人备了马车,跟着去了酒市。 正巧,出门时偶遇了安平,平南王曾经同红莲教的人在西南打过两年交道,陆缙一边派人盯着江晚吟,一边同安平在一处酒楼上饮酒。 八月的桂市开办时,江晚吟刚入京,刚好错过了。 九月的药市,因为落水,她也错过了。 今日的酒市,江晚吟虽是为了同陆文柏说清楚,但对上京的风物也颇为好奇,是以两人便先在街市逛了逛,看了一路红的白的黄的各色的酒,才去了提前订好的酒楼。 一上楼,推开窗,江晚吟忽然发现对面的窗子里坐着陆缙和安平,原本还神采奕奕的眼神瞬间暗了下去。 陆文柏敏锐的觉察出了她的变化,贴心地询问了一句:“怎么了?” “没什么,陆堂哥。”江晚吟摇摇头,随他坐下。 陆文柏顺着她的目光瞥了一眼对面的窗子,若有所思:“你姐夫似乎在对面,我们要不要去敬他一杯?” “不用,良辰美景,怎好打扰旁人。” 江晚吟声音淡淡的,发觉桌上有一壶果酒,看色泽大约是西域来的葡萄酒,便自顾自倒了一杯。 陆文柏便没再多说什么,随她坐下。 江晚吟饮了一杯酒之后,胆子稍微大了些,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对陆文柏说了实话:“陆堂哥,我们可能不合适。” 陆文柏执着酒杯的手一顿:“为何,是我不好么?” “不是,你很好,是我同你并不相配。”江晚吟如实地说道。 “你是说不能有孕的事?我并不介意。”陆文柏温声道。 “并不止如此……”江晚吟想解释,又不能说实话,憋了半晌,还是只有一句,“总之,是我的问题,我配不上你。” 陆文柏盯着她垂着的眼睫看了看,忽然道:“难不成,是你心里有了旁人么?” 江晚吟倏地紧张起来,抿了口果子酒:“……堂哥怎么突然问?” 陆文柏见她紧张,抿了口杯中的烈酒,笑了下:“没什么只是随便问问,你那日派人送去的绿菊麟哥儿很欢喜,你不必忙着拒绝我,且再想一想。” 江晚吟一听牵扯到孩子了,愈发心怀愧疚,她正想接着拒绝,心口却突然泛起一股钻心的痒意。 紧接着,浑身也热了起来。 她暂未开口,拿手扇了扇风:“陆堂哥,你可曾觉着今日有些热?” “热吗?”陆文柏看了眼外面被秋风席卷的不停拍打窗子的树叶,微微皱了眉,“今日并不热。” “你不觉得?”江晚吟略觉有些奇怪。 来回试了几次,江晚吟周身突然浮起一起怪异的感觉。 陆文柏毕竟是成过婚的人,便是再迟钝也觉出了异样:“你的脸,为何这般红?” “是吗?”她用双手捂了下脸颊,发觉双颊果然极烫。 不行,头也开始昏了。 她单手撑着桌案,眼神迅速地扫过一圈,最后落到她和陆文柏杯子里不同的酒上:“会不会,是这酒的问题?” 陆文柏也意识到不对了。 因着酒市开办,他们桌子上要了两种酒。 给江晚吟的,是寻常小娘子饮的,并不醉人的西域葡萄酒。 陆文柏饮的,则是竹叶青。 陆文柏很快叫来了小厮,让他看一看。 那小厮一进门,看见江晚吟双颊酡红的样子,已经意识到不对了。 再端起江晚吟的杯子一闻,顿时脸色大变:“这不是我们楼里的葡萄酒,不知是谁,竟将里面掺了桃花醉!” 桃花醉的大名,只要来过酒市的人都不陌生。 江晚吟没料到这种事竟会落到她头上。 “怎会如此……” 那小厮也一脸慌张:“小人并不清楚,咱们楼里是做正经生意的,绝不会有这种酒。” 眼下也不是追究这种事的时候,江晚吟当机立断:“快送我去医馆。” 小厮在一旁心惊胆战:“这桃花醉若是不知道配方,恐怕寻常医馆是解不了的,您二位是夫妇么,若是,那……” 江晚吟闻言立马蜷了蜷手指,拿开陆文柏扶着她的手臂。 陆文柏也很守礼的退了一步:“不管怎么说,还是先去瞧瞧吧。” 江晚吟也没别的办法了,只能掐着手心,保持清醒,随他一起出去。 隔着窗,陆缙偶尔瞥着对面的动静。 当看见两人站了起来,且江晚吟脚步不稳时,他脑中迅速升起一个不好的猜想,撇下安平扯过了大氅出了门去。 “我出去一趟。” 安平自然也注意到了陆缙。 她设想的最坏的事情还是要发生了,安平压下了羞恼,也跟着追上去。 但她衣着繁复,比陆缙慢了许多。 很快,陆缙便到了楼下,迎面撞见江晚吟时,正瞧见她双颊泛红,脚步迟缓。 江晚吟正是极为不安的时候,忽然看到了陆缙,眼眶一下便酸了。 陆缙一眼便看出了江晚吟的异常,二话不说,直接将她从陆文柏手中拉了过来,然后将大氅罩到了她身上,长长的黑狐毛将她不正常的双颊挡的严严实实的。 “怎么回事?” 江晚吟咬着唇,光是忍耐已经花费了她全部力气。 今日人多眼杂,陆文柏打量了一圈,压低声音说了个字:“桃花醉。” 原来如此。 陆缙眼神一沉,立即吩咐康平道:“把那间房封了,掌柜,小厮,也全都摁住,一个都不许离开。” “是。”康平立马去办。 安顿好酒楼,陆缙又立刻吩咐人去备马车。 陆文柏只当他是关心妻妹,也赶紧吩咐人去将马车赶过来。 一行人便迅速而又悄无声息地朝着后门去。 很快,马车便备好了。 但问题也来了—— 两辆马车,江晚吟该上哪一辆? 且她又中了药,若是医馆没得治,结果自然不必说。 陆文柏正在同江晚吟相看,她出了这样的事,他自认为是同她最亲近的人,很自然地便去扶她。 大不了即日便成婚。 然而他的手尚未触及,江晚吟却下意识地指尖却一蜷,收回了手。 “不要。” “不要我,那你今晚……” 陆文柏一怔。 再低头一看,才发觉江晚吟的手一直抓着陆缙的衣袖。 而陆缙,神色格外坦然。 陆文柏突然想起了那日江晚吟被攥红的手腕。 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原来她和她姐夫…… 大约是陆文柏的眼神太过震惊。 江晚吟迷漓的双眼也回神,一低头,才发现自己刚刚无意识做了什么。 这还是头一回将自己的心思摊在外人面前,本就烧的难受,此刻脸颊更是火辣辣的烫,几乎快哭出来。 “我不是……” 江晚吟急声想收回手,却被陆缙顺着指缝往上反握,牢牢握住。 紧接着,后颈被人拥住,她听见头顶传来一声低沉的喟叹。 “真乖。” 挑破 你不过是仗着我偏爱你 心思被窥破的那一刻,江晚吟面红耳赤。 明明这几日已经刻意疏远了陆缙,但出了事时,她第一反应还是去找他。 不知不觉,竟牵了他一路。 甚至当着相看对象的面。 江晚吟昏昏沉沉的,又难受的厉害,想将手挣出来。 然心思一旦袒露,再多的挣扎都是欲拒还迎。 偏偏,陆缙只是抚着她的后颈,她便开始浑身无力。 如此默契,江晚吟真的恨极了自己的不争气。 更不敢去看陆文柏的眼神。 错愕,震惊,会不会还有鄙夷…… 仅仅是一个外人知道,她都如此羞窘,江晚吟实在不敢想象更多人知道的样子。 她避着陆文柏的眼神,几乎是逃也似的上了马车。 一上车,便蜷缩到了角落。 陆缙看着江晚吟防备的样子,倒也不急,只端坐着。 口舌会骗人,但身体最诚实。 她刚刚下意识牵着他的手,表明她心底最依赖的人还是他。 皮相终究不过是虚幻。 否则,陆文柏大抵比他长得更像裴时序,她为何不选他? 何况,裴时序已经死了,他又何必同一个死人计较? 且算算年纪,江晚吟年底不过十六,如今性子尚不稳重,及笄前大约更是懵懂,恐怕连情|爱是什么都不懂。 陆缙阖了阖眼,并不过分逼她。 很快,第一家医馆便到了,江晚吟理智尚存,并未要陆缙搀扶,自己裹着披风下了马车。 然而等她把披风拨开,大夫只看了一眼,又想到今日是酒市,便皱了眉。 再一把脉,大夫果然说了和小厮同样的话:“这位娘子,您是不是误饮了桃花醉?” 江晚吟掐着手心:“您可有解开的办法?” “像您这样的小娘子,今晚已经是第三个了。”那大夫比了个手势,摇摇头,“除非能拿到配方,否则,一样一样的试,便是能试探出来,您也早就暴毙了。” 江晚吟一听,心里凉透了半截。 “我明白了。” 她低低同大夫道了谢,撑着手臂站起来。 出了门,又道:“我想换一家医馆再看看。” 陆缙负着手,眼神一低,落到她紧蹙的眉毛上,倒也没拦,从善如流地道:“好。” 康诚便又驱着马车赶往下一家。 第一回下马车的时候,江晚吟便不像之前那般从容了。 她双颊已经烧的滚烫,步履也愈发地缓。 跨进医馆时,被高高的门槛一拦,差点摔下去。 “慢点。” 陆缙眼疾手快扶了江晚吟一把。 明显感觉出她的手比之前烫了许多。 果然,江晚吟松开他手时,动作迟疑了一些,隐约有几分留恋。 但大约还是有气,须臾又抽了出去,碎步去找了大夫。 陆缙拈了拈留有余温的指尖。 只是低笑,并不多言。 然诊脉之后,第一个大夫同前一个说的几乎一样,江晚吟这回脸色明显又暗了一点。 却还是倔强。 “再换一家。” 陆缙瞥了一眼她不稳的脚步,依旧随她上了马车。 第三次,江晚吟连陆缙的脸都不敢看了。 偏偏马车里极为逼仄,陆缙的气息无处不在。 让她控制不住的想贴上去,这念头一起,江晚吟又赶紧打消,蜷着身体,后背都贴了车厢。 昏昏沉沉间,她仿佛听到陆缙对康诚说了什么,然后马车很快停下了。 江晚吟以为第三家医馆到了,便起了身。 帘子一掀,眼前却不是医馆,而是客栈。 两盏红灯笼高悬,给漆黑的夜平添了一股暗昧气息。 因着不宵禁,间或还有三三两两醉后的男女,相扶着进了门去。 瞥过一眼,那男子的手已经搁到了女子的衣襟里。 江晚吟心底一紧,回头望向一身玄衣,隐没在夜色中的陆缙:“……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陆缙一路无言,此刻终于开了口,目光沉沉地压下来:“你不知?” “我、我怎会知晓。”江晚吟扭着头,声音却发虚。 陆缙却笑了:“你既不知,那慌什么?” 他什么都没说破。 但这一笑仿佛看透一切。 直接戳破了江晚吟所有的渴望。 江晚吟这一刻好似被人直接拿剑挑破了衣衫,明明白白地藏不住一丝秘辛。 是啊,她喝了这无药可解的酒,跑了两家医馆都说没有旁的办法,她又在倔强什么呢? 明明已经走投无路了。 明明只能让他解药。 明明上一刻,还攥着他的手不放,下意识地钻进他怀里。 此刻,再为了那点说不清的自尊心倔强下去,便是她矫情了。 可江晚吟就是说不出的委屈。 为什么偏偏是她中了这种恶毒的酒? 为什么他总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还有,他们已经同床共枕了这么多回,这回若是以她自己的身份同他在一起,陆缙必然会发现的吧。 到那时,他又会怎么看待她? 江晚吟一想起被识破的难堪和陆缙未知的反应,比中了药还让她无地自容。 她抿着唇,强撑掀开帘子:“我要走。” “别闹。” 陆缙一手拦住了她的路,牢牢地按住了车帘。 江晚吟顿时愈发委屈:“我没闹,不用你帮。” 说罢,她便伸手去掰陆缙横在车厢上的手。 “不要我?”陆缙一句便将她堵了回去,“除了我,你还能找谁?” “……陆文柏,不行么?”江晚吟不肯低头。 “那怎么不跟他走,偏来牵我的手?”陆缙反问。 江晚吟脸色微白:“我刚刚糊涂了,认错了人。” “糊涂?”陆缙一倾身,轻易将她从后面包围,“自欺欺人,掩耳盗铃,嘴倒是硬。” “嘴硬什么……”江晚吟躲着眼神 “我给过你一路的机会,可你到最后,也没推开,承认你是清醒的,有那么难么?” 江晚吟脸颊烧的厉害:“那我现在后悔了,不可以吗?” “悔?”陆缙只觉她天真,“你已经同我上了马车,即便回去,你觉得陆文柏还肯帮你吗?” “即便他肯,有我在,他当真敢吗?” 一句话直接点破江晚吟所有的强撑。 江晚吟被说的毫无后退的余地,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那也不用你管!” “我不管谁管?” “我……”江晚吟气得嘴唇微微颤着,吸了下鼻尖,“谁都不用,让我烧死了算了!” 说罢,她用力去推陆缙横在车厢上的手。 可陆缙的手仿佛铁臂似的,一动不动。 江晚吟一着急,一口咬了上去。 她这回是当真生了气,加之连日来的委屈,一口下去咬的极重。 陆缙却连眉也未皱。 仍是一副任凭她胡闹的样子。 江晚吟看着他无波无澜的样子,没由来的更加气恼,又换了一口,对准他的虎口狠狠的咬下去。 这一口下去,瞬间便见了血。 陆缙反而笑了:“不痛不痒的,咬这里有什么用?你若是存心反抗,该去咬最薄弱的地方。” 江晚吟一听,本就发红的脸颊顿时更红,又恨自己为什么明白的这么快。 顿时连咬也咬不下去了。 她松了口,眼泪却啪嗒掉了下来:“你总是欺负我!” 连砸了几下,陆缙直接从后面握着她的腰将她揽进了怀里。 “好了,我何曾欺负你了,我分明是在惯着你。” “再说,我对你什么心思,你当真未曾发觉?” 陆缙放低声音。 江晚吟眼泪一顿,连眼睫都忘了眨。 又好似遭了霹雳。 没料到他会直接说出口。 人就是这样,猜测的时候焦躁不安,又酸又涩的,总想着把话说开了才好。 一旦真的宣之于口了,她又承受不住地想逃避。 江晚吟声音顿时便弱了下去,低头揪着自己的衣角:“你、你说什么呀,我听不懂……” “真不懂假不懂?”陆缙捏着她的下颌,似笑非笑,“你刚进府时,对着我可不是这副模样,连一把伞都不敢收。可如今,这般娇纵,不但拿陆文柏激怒我,对着我也如此放肆——” “不就是仗着我偏爱你?” 他最后几个字格外低沉,又说不出的自负。 江晚吟浑身一僵。 她有时真恨陆缙为何这样聪明。 她那点心思早就被扒的一清一楚,非但如此,还被拿过来反将一军,让她连一点遮掩的余地都没有。 他这样厉害的猎人,她完全不是对手。 江晚吟不肯正面回答,只轻声地道:“你只说我,你今晚不是也同郡主在一起?” “我是为了公事。” “那前日投壶呢?” “前日是为了上回坠崖的事,偿还人情。” 陆缙一向不屑解释,这回倒是说的清清楚楚。 江晚吟听他面不改色,对答如流,顿时又觉得好似是自己在无理取闹。 可凭什么,她那时完全没有立场。 只能在人群里远远的遥望他,看他们金童玉女,人人夸羡。 酸涩和又卑微。 他不会懂。 便是到现在,江晚吟亲耳听见他承认,依然觉得好似悬浮在半空,无处着落。 “话都让你说了,你总是有理!” 连日来的委屈一激,江晚吟眼泪唰的掉了下来,哭的肩膀都微微颤着。 “好了好了。”陆缙将江晚吟抱在膝上,正面调转过来,然后托着江晚吟的腰,将她往膝上抱了抱,“那我下回让着你?” 有了人依靠,江晚吟眼泪掉的更凶。 偏偏,酒劲尚未退,此刻情绪大起大落,她原本被压抑的酒劲齐齐钻了出来。 当陆缙一手抚过她后腰时,江晚吟腰|眼一麻,立即抿紧了唇。 “发作了?” 陆缙了然,宽大的手握住她的后腰,正卡在她腰|窝处。 “没有。”江晚吟低低地道,不肯先低头。 “是吗?” 陆缙从喉间吐出一个低沉好听的字音,但他的手却不像声音这般沉稳,像春天的柳絮,痒痒的极为撩人。 她耳根倏地红到了底,半撑在陆缙的肩上,余光瞥见帘外熙熙攘攘的人群,委婉地道:“别……” “别什么?” 陆缙偏偏要她说完整。 江晚吟不肯说,他的手便当真停在了腰际。 “……你明明知道。” 被晾了一会儿,江晚吟声音带了哭腔。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陆缙整好以瑕。 江晚吟从未发现他这副正人君子下,竟藏了这么一副极黑的心肠。 然而那股热从身体里一波一波的往上漫,她终究还是抵挡不住,伏在他颈侧低声呢喃:“别在这。” 江晚吟已经濒临崩溃,他说什么便是什么,趴在他颈侧低低嗯了一声。 乖的不得了。 连头发丝都顺滑的滑进他怀里。 陆缙五指穿过江晚吟的发丝,低笑一声,另一手穿过她的膝弯,直接将她打横抱了起。 黑狐裘大氅倏地滑落在地。 江晚吟已经完全顾不得。 陆缙却命她:“捡起来。” “我不冷。”江晚吟闷声拒绝。 “是替我系上。”陆缙道。 “你冷吗?”江晚吟不解。 陆缙不搭话,却低头,瞥了一眼被她坐过的膝盖。 江晚吟瞬间明了,急急地将大氅捡起,系在他颈上,顺便也盖住了她自己。 于是两个人便这么围着同一件黑狐披风进了客栈。 掌柜的很有眼力劲地给他们挑了一间上房。 江晚吟觉得陆缙今日的脚步似乎极其的快,明明还抱着一个她,上楼梯时,却连停都未停顿,眼底更是黑的浓深。 江晚吟头皮微微发麻,埋在他怀里不敢抬起。 房门推开后,再关上,几乎是被用力撞上的。 江晚吟脚尖尚未落地,便又被攥着腰悬空抬了起。 紧接着,铺天盖地的吻便落在她颈侧。 烫的,乱的,无从躲避。 太过迅疾,顺着她的颈线往下滑,江晚吟下意识伸手一挡。 陆缙却当真停了下。 反倒单手握住她后颈,沉沉地逼问:“我是谁?” 江晚吟明白他想听什么,却抿着唇不肯答。 陆缙耐性却格外的好,她不答,尽管眼底暗流涌动,仍是岿然不动。 “说。” 陆缙又沉了声音。 江晚吟被逼无奈,只得挤出一声:“陆缙。” “不够。” 陆缙不满意。 江晚吟窘的说不出口,偏偏热的更甚,一咬唇,干脆扭过了头。 陆缙拨着她紧抿着的唇:“不说,那我走了……” “别走。”江晚吟咬住他指尖。 急的快哭了。 “郎君。”她还是开了口。 这一声,裴时序的事情总算揭过去。 陆缙喉结一滑,扣着她后脑哄道:“过来吧。” 江晚吟便微仰着头,以最适宜亲吻的角度向他启了唇。 扣着她后脑的手一紧,陆缙俯身重重吻上去。 干燥的唇相接的一瞬,仿佛久旱逢甘霖,两人皆低低喟叹一声,更深,更重的吻回去。 掉马 “夜晚的人,不一直都是你吗?”…… 酒楼后门,事发后安平赶到外面的时候,外面已经只剩了一个人。 而那背影,分明是陆文柏。 “怎么只你一个人?” 安平快步上前,钗摇发乱。 陆文柏此时尚未完全回神,见到安平,先是拱着手欲行礼:“郡主……” “不必多礼了。”安平急急打断他,“吟妹妹呢?缙表哥怎么也不见了?” “吟妹妹误饮了桃花醉,渊停兄送她去医馆了。”陆文柏委婉地道。 果然,最坏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安平心口发沉。 桃花醉的确是她放的。 她今日原是想借此撮合一下江晚吟和陆文柏。 为免生事,特意没有邀陆缙同行。 不巧,她下马车时刚好碰上了陆缙,恰好陆缙想询问她父王的近况,安平便只好与他同行。 刚刚对饮时,她发觉陆缙一直在看对面的江晚吟,心里便有些不安。 没曾想,果然还是叫他发现了。 天意弄人,她本是想离间他们,最后却将他们推的更近。 今晚,看来是要偷鸡不成反蚀把米了。 安平恼的牙根都要咬碎,忍不住责怪:“你是太医,即便是桃花醉,你解不了吗?” “我自然是想的,但手边并无药材,且这酒极为古怪,不知配方,即便是我也无能为力。”陆文柏解释道。 这酒是安平派人下的,她何尝不知。 她要的就是江晚吟毫无解决的办法。 刚刚不过是恼羞成怒,一时糊涂了才责怪了陆文柏罢了。 眼下,也只有将相配的解药拿出来,才能补救。 于是安平当机立断,匆匆又赶回了酒楼,让手底下推一个替死鬼出来,说是一时不察,上错了酒,然后将解药交给了康平。 康平正押着一干人等正欲严刑拷问,没成想这么快便有了结果。 他隐约觉得事情有些蹊跷。 安平却一直催促:“救人要紧,我陪你一同去找表哥。” “有劳郡主。” 康平便只好拿着解药和安平一起追了上去。 但今晚本就人多,陆缙的马车一入人流便不见了踪影。 且附近的医馆也颇多,安平遍寻不到,快速思索了一下现在的局势,打定主意回了公府。 一来,若是能等到陆缙自然好,将解药直接给江晚吟,将此事化作一场虚惊。 二来,便是实在等不到,若是陆缙同江晚吟当真有了肌肤之亲,她先回去将此事告诉了长公主,如此一来,江晚吟婚前失贞,若是公府的人知道了,便是陆缙对她当真是真心,江晚吟也绝不可能做的成正妻。 房间里 外面乱成一团,里面却格外安静,连灯都没来得及点燃。 被带进门的那一刻,江晚吟想坦白。 然也在这一刻,陆缙边吻她边抵开了她的膝。 瞬间,堵住了她所有坦白的声音。 眼里,心里都满满当当的,江晚吟分不出一丝多余的注意力,更无暇去想陆缙的反应。 只是从他并不温柔的对待里猜测。 他大约,已经知道了吧。 江晚吟心口酸涩,像被凌迟,身体却与之相反,在云端和地狱来回翻转。 意外来的太突然,如彗星出现,狂风乍起。 这一晚,安平一夜难眠。 江晚吟也一夜难眠。 已是十月天,秋风飒飒,落木萧萧。 早晚已经极其寒凉。 次日,江晚吟是被一阵凉风吹醒的。 风中带着些许桂花香气,清凉,又馥郁。 一睁眼,透过微青的天光,她先看到的是玄色的帷幔。 水云间的床幔是软红绡,披香院的床幔是百子千孙帐,江晚吟目光怔怔,盯着头顶看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不对。 不对,都不是。 这两处都不在,那她在哪里? 头疼的厉害,她撑着手臂坐起,秋香色的锦被从她肩上滑落。 露出了被揉的皱巴巴的寝衣。 头一低,榻边堆了一地的罗衣披帛,有她的,也有陆缙的,交错在一起,昨晚在这张榻上的记忆瞬间涌了上来。 江晚吟眼一热,连忙别开。 再往外,梨木的桌子移了位,榉木的支摘窗推开了半扇,不远处,隔扇后的净室,浴桶内的水也洒了出来。每掠过一处,江晚吟脑中便涌出一段记忆。每看一眼,便不自在一分。整间屋子都乱七八糟的,江晚吟眼神无处安放,匆匆移到了门口,忽然听到了一道清润的声音。 仿佛是陆缙,在同康诚说着什么。 “衣服拿来了?”陆缙问。 昨晚,江晚吟那一身衣服坏了,若是换一身,难免让外人看出来,他便让康诚连夜去找一身相似的来。 “拿来了。”康诚应声,“按照您的吩咐,卑职连夜跑了几家裁缝铺,配了几件和小娘子昨日那身还算相像的衣服,尺寸可能差了点,但颜色和花样相近,外人绝看不出不同。” 说罢,他将一个用蓝布仔细包裹好的包袱递了过去。 陆缙略略看了一眼,发觉样式果然差不多,嗯了一声。 又问:“马车备好了吗?” “也备好了。”康诚道,“这会儿尚未到卯时,天色还早,西侧门也都安排好了,不会有人进出,您大可带着小娘子回去” “好,那我带她下去。” 陆缙瞧了眼天色,一切都和他设想的差不多。 昨晚意外来的太突然。他虽带走了江晚吟,却不能不顾她的名声。 一个女子彻夜未归,又是在相看这样的日子,即便没发生什么,传到有心人眼里也难免生事。 尤其江晚吟还饮了桃花醉,当着陆文柏和安平的面。 若是失贞的名声传出去,即便他到时休了江华容,江晚吟也难免被看做是居心叵测,难做正妻。 是以,为了保住江晚吟的名声,陆缙带着江晚吟进了客栈后,又吩咐康诚将空马车赶回去。 对内只说找到了解药,借着休息的名义不准人去水云间。 帮她解了药后,他又让康诚早早的备好马车,打算趁着天色尚早,从侧门回府。 如此一来,便能将此事遮掩过去。 康诚这一晚来回奔波,不由得暗叹陆缙心思缜密,连衣服这样的细节都考虑到了。 可衣服都坏了,想来,江小娘子昨晚恐怕过的很不容易吧。 透过门缝,康诚依稀看到门边还散着一个女子的衣裳碎片,连忙垂下眼,出去备马车。 江晚吟此时极为尴尬,一听见陆缙要回来,不知如何面对他,更不知他知道了多少,赶紧背身躺了回去,只当还没醒。 陆缙进门时,见江晚吟还睡着,又望了眼一地的狼藉,便没叫醒她,只连着薄毯一起,将她打横抱起,从后门抱上了马车。 只是当将江晚吟靠在车厢时,陆缙却忽然发觉她眼睫颤了颤。 再一看,指尖也微微蜷着。 分明是早就醒了。 恐怕,是不敢面对他吧? 陆缙若有所思,只当做没发现,阖着眼,靠在车厢上休息。 江晚吟明明累极,此刻却睡不着。 但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他们同床共枕过那么多回,他熟悉她的每一处,轻易便能让她溃不成军。 经过昨晚,陆缙必然是认出来了吧。 偏偏还是袒露心迹的同时。 江晚吟觉得自己好似从中间被扯成了两半。 一半在云端,一半陷在泥沼里。 一半想触碰,一半又想逃离。 煎熬万分。 再等等吧。 她眼睫微微颤着,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这种感觉好似在家塾没完成嬷嬷布置的功课,偏偏马上便要抽查到自己了。 躲也躲不过,只能生生的凌迟。 唯一的办法便是佯装不知。 像乌龟似的,缩在壳里。 但路总是会到头的,正如天总是会亮的。 一刻钟后,马车驶入了江晚吟熟悉的朱雀街。 她知道,时间不多了,衣服还没换,回府前她必须醒过来。 正挣扎的时候,马车过了一个坎,将裹着她的毛毯颠的散开了一点。 陆缙也发现了,俯身要替她围上。 趁着这一时机,江晚吟连忙睁开了眼,自己攥住。 “醒了?” 陆缙手一空,微微抬起头。 江晚吟低低嗯了一声。 又发觉陆缙的声音实在太过云淡风轻。 她一边紧着衣领,一边回头悄悄看他,只见他端坐着,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 仿佛昨晚什么都没发现似的。 他会不会,当真没发觉?江晚吟想。 明知这个可能微乎其微,只想逃避的江晚吟还是忍不住怀有一丝期待。 陆缙亦是没点破,只从容地坐回去,问:“还难受吗?” 江晚吟摇头:“已经解了。” “不是问药,是问你。”陆缙笑。 江晚吟扭过头:“也不难受。” 陆缙瞥了眼她别扭的样子,也不拆穿,只牵了下唇角,又后靠到车厢上,一个人便占据大半个车厢。 江晚吟知道瞒不过他,心底又惴惴不安,拢着身上的薄毯状似无意地问道:“你昨晚,有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什么异样?”陆缙随口道。 江晚吟原本想问的是她没落红,转而又一想,这东西也不是每人都有,陆缙这样博闻强识的,大抵也并不当回事。 但即便落红不算什么,他们身体如此熟识,他当真毫无发觉吗? 江晚吟悄悄抬眼去覷,陆缙神色却极为镇定。 他这副模样,倒叫江晚吟一时问不出口,干脆按兵不动,免得自己自爆了。 正纠结的时候,马车忽然放缓,不远处,国公府门前的两座石狮子已经隐约可见。 “快到了,把衣服换上。” 陆缙睁开眼,提醒道。 “我知道了。” 江晚吟嗯了一声,但很快,又多了一重纠结。这马车并不大,难不成,她要当着陆缙的面换? 江晚吟攥着薄毯,声音迟疑:“你能不能……背过身去?” 陆缙仿佛觉得好笑:“你现在,还在乎这个?” 江晚吟也发觉了自己的矫情,莫说从前同床共枕不知多少回过,便是昨晚,他哪里没不知道。 可白日同晚上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江晚吟纠结着不肯动。 陆缙并不逼她,只提醒道:“时候不早了,外面已经有人,再不换,你是想裹着薄毯下去?” 若是如此,那她的名声便不必要了。比起让所有人知道,自然还是只让他一个人看见的好。 江晚吟也不再忸怩,只好缓缓松开了薄毯。 衣服坠下的那一刻,她赶紧抱住双臂,扯了件新衣裳盖住。 但面前人的目光还是难以忽视。 一寸一寸地碾过来,无形的目光好似有了实质,烫的她所过之处皆泛起了淡淡的粉。 “别看了。”她又扯了下新衣裳,想要牢牢挡住。 陆缙却挡住她的手。 江晚吟正要挣扎,紧接着,陆缙喉结轻微一滑,忽然笑了,笑的很低沉。 “这么久了,还是第一回见。” 江晚吟脸颊发烫。 再一回味,突然发觉他这句话不对。 第一回倒是没什么错,昨晚,他们尚未来得及点灯。 只是“这么久了”,又是何意? 江晚吟忽然想到一个可能,缓慢,却震惊地回了头。 “……你说什么?” 陆缙却仍是一副神情淡然的模样:“怎么了?” “什么叫……‘这么久了’?” 江晚吟从唇缝里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这孩子,现在还在逃避。 可她避的了吗? 陆缙看着江晚吟紧张的脸色煞白的样子,略有些怜惜。 但长痛不如短痛。 此事总要有揭开的时候, 他薄唇成线,微微倾了身,声音却冷酷又无情,一句话残忍地撕开了她的小心翼翼。 “夜晚的人,不一直都是你吗?” 他知道了! 果然,还是知道了! 江晚吟一抬头,眼泪唰的掉了下来。 坦诚 迎接带给她无限温柔的微风…… 人皆不愿露出自己不好的一面。 尤其是在在意之人面前。 刚进府便躺了三日,后来一次又一次莫名的病,还有那些在山村的日子…… 一个又一个,都是谎言。 陆缙只要稍作回想,便能知道她的不堪。 比起害怕来,江晚吟更多是羞耻,浑身皆泛了淡淡的粉,垂着眸不知该往哪里看。 然陆缙的反应太过淡然。 淡然到好似完全不震惊。 比她预想的雷霆震怒要平静太多。 平静过了头,反倒让人生疑。 江晚吟羞耻过后,忽然又紧张起来,一双眼像受惊的林鹿,略含警惕:“你、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很早。 早到她难以想象。 陆缙想。 他一贯洞察人心,江晚吟太过敏|感,此刻不过是揭穿事实她便已几近崩溃。 若是知道他一早便发现了,恐怕不但不会感激他,反会逃的更远。 沉吟片刻,陆缙掀了掀眼帘,并没说实话,只道:“昨晚。” 果然是昨晚。 他刚刚发现。 江晚吟莫名觉得舒心,然一垂下眼睑,眼泪还是掉。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陆缙率先打破了沉默。 他虽能猜出个大概,但他要她亲口坦白。 江晚吟被他锐利的眼神一盯,不知该如何开口。 陆缙帮了她一把:“此事,是你嫡母和长姐逼你的?” “是。”江晚吟点头。 “你父亲知道吗?”陆缙又问。 “知道。”江晚吟还是点头。 竟都知道? 陆缙眼底沉了沉,原来整个伯府都在欺瞒。 真是好大的胆。 “因何缘由?” “长姐与人私|通,堕了胎,不能圆房,所以找了我来。” 江晚吟答了一半,但是在想到裴时序时,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没将他说出口。 这也同陆缙查到的一致,他拨着手上扳指,问:“他们拿什么逼的你?” “我母亲的骨灰。”江晚吟道,顿了顿,又补充,“还有我舅舅,此刻,我父亲的人还在青州。” “你舅舅?”陆缙故作不知,“你不是长在庄子上?同你舅舅十分亲厚?” 事已至此,江晚吟也没有瞒他的必要了,便将自小被舅舅接走,长在舅舅家的事情和盘托出。 陆缙只当不知,等她说完,才道:“所以,整件事,是江氏与人私通,伤了身,见你样貌同她有几分相似,用你母亲和舅舅逼了你来替她圆房?” 江晚吟想点头,突然又想起了自己的一点私心。 便是裴时序。 在想到裴时序时,她声音一顿,忽然不知如何对陆缙解释。 “怎么不说了,我说的不对?”陆缙看向她,双手交叠,“或者,你还有别的缘由?” 江晚吟被他幽沉的双眼一盯,心口突然发紧。 一开始她的确是把陆缙当成裴时序,但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很少再将他和他联想在一起。 一别不过半年,她和裴时序,却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明明只是想为裴时序报仇的,到最后,她不但把身子搭进去了,心也搭进去了。 江晚吟忽然觉得自己很过分。 但情爱这种事完全没道理可言。 一切完全不受她控制,远远超出了她的设想。 只是一想到哥哥,她心底还是止不住的酸涩。 酸涩的同时,再看到陆缙,她又觉得内疚和羞愧。 两种情绪夹击着,江晚吟觉得自己好似在油锅里煎,纠结的五脏六腑要搅成一团,一句话也吐不出来。 “怎么了?”陆缙问。 江晚吟盯着他的脸看了片刻,终究还是说不出口裴时序的名字,只摇摇头:“没什么。” 陆缙听出了她在有意回避。 这般回避,是忘了,还是太过在意,所以不敢提? 陆缙转着手上白玉扳指,周身的气息冷了下来。 但到底还是没逼她,只沉默着,再给她一次机会,等她坦白。 车厢里一度极为安静,安静到几乎让人窒息。 江晚吟敏锐地感知到了陆缙的不悦。 又想,他大约还是接受不了相替的事吧。 江晚吟知道他一贯最不喜欺瞒,垂着眸道歉:“此事,她们固然有错,我也不是无过,终究还是我对不住你。” 陆缙仍是端坐着,并不说话。 江晚吟更加如坐针毡。 他大约,当真是恼了她了。 江晚吟也无颜面再待下去:“我的错我自会承担,只是我舅舅实属无辜,你不要对他动手。” “好。”陆缙答应道。 江晚吟听着他冷淡的语气,心口闷沉沉的:“你若是不想再看见我,等舅舅回来,我自然会走。” “走?”陆缙微倾着上身。 在她心底他就这么不值得信任? 到了这种时候,她竟然还是要走。 江晚吟心底难受的紧,被他看的更是无地自容,起身便要下车。 陆缙火气更盛,眼一沉,终究还是叫住了她:“谁让你走的?” “那你要怎样?”江晚吟已经是强忍着,才没被他的冷淡逼出泪来,“你不说话,不正是默认吗?” 陆缙此刻恨不得敲开她的脑壳。 看看里面是不是木头做的,否则怎会这么一窍不通。 又想把她的心挖出来。 看看她心里到底有多大地方,有他几分分量,他以为他做的已经够明显了,却还是等不到她推心置腹。 可他不过是沉默了一瞬,她便煎熬的受不住了,这样的性子,如何能逼她? 再说,即便再有私心,以她的胆子不敢主动做出这种事来。 说到底,她还是被人逼的,顺水推舟罢了。 一个刚及笄的小姑娘,把什么都给了他,偏偏心地又软,每日受着伦常的煎熬,连吃醋都不敢说出口。 僵持间,陆缙打量她一眼:“你就这么走?” 江晚吟一怔,一低头才发觉自己衣服没穿好。 她抿了抿唇:“那我穿好才走。” 说罢,她便要去拿衣裳。 “真傻,正话反话都听不懂。” 陆缙却忽然低沉地笑了一声。 这一声极轻,江晚吟心底却微微发麻。 紧接着,陆缙倾着上身,揉了揉她发了让你走了吗?” “自己把自己吓得不轻,你可真有本事!” 声音温沉,丝毫不见怒意。 江晚吟心口一酸,直到此刻,才敢在他面前哭起来。 “你为什么不早说……” 眼泪一掉,像开了闸一样。 陆缙也没阻止,握着她后颈靠到肩上,笑:“就这么委屈?” 江晚吟闷闷地嗯了一声。 没人依靠的时候,她也不是不能忍,在知道裴时序死讯的每一天每一刻,她都在咬牙忍着,想着如何既能保全舅舅,又能为裴时序报仇。 然一旦有了倚靠,这些日子积攒下来的委屈和心酸此刻尽数涌了出来。 她埋在陆缙的颈间,仿佛要把这两个月的羞耻和煎熬都哭出来。 肩膀都微微颤着。 这下,委屈的真像个孩子了。 “你若是早说,我未必不会帮你。” 陆缙叹息一声。 江晚吟却只是抱紧他的脖子不说话。 他说的轻巧。 可她怎么敢呢。 她不过一只小小的蝼蚁,一阵微风便能将她吹远,一滴露水便能将她溺毙。 只有在确认来人不会捏死她的时候,才敢亮亮自己的触角,小心地爬上他掌心。 还要随时担心他的呼吸会不会把她掀翻。 渺小至此,以至于,她不敢去想他会爱她。 即便到了此刻,她依旧没有向他要什么承诺。 只是抱紧了他的颈,贪恋这一刻的温暖。 陆缙宽厚的手一下一下地抚着江晚吟的背,发觉从崖底回府的这些日子因着不用再伪装,她瘦了不少,一把腰愈发的细,别的地方大约是已经长成了,倒是没太大变化,衬的她身材愈发玲珑。 一切的一切,都是他一手养出来。 再计较一个死人,还有何意义? 陆缙表面虽温和,骨子里却极其自负。 既然人已经到了他手里,剩下的不过时日多少的问题罢了。 他拍了拍她后腰:“你舅舅那里,我会帮你,等把他接过来,确认他无虞,就把一切摊开。” 江晚吟闷闷地嗯了一声。 阖着眼,却没敢问他接下来的安排。 陆缙却很自然:“接下来,挑个日子,咱们把婚成了,然后你随我赴任去。” “……成婚?” 江晚吟睁眼,双臂撑在他肩上,眼睫上的泪还没干,显得微湿的睫毛愈发的黑。 “不然呢?我不纳妾。” 陆缙一句话直接戳穿了她的隐忧。 江晚吟听他说过。 但那时,她不过以为是随口之言。 仍是有些怔愣:“可……” “可什么?还是你嫌弃绥州地僻,不愿随我去吃苦?”陆缙反问道。 江晚吟知道他这是在给她台阶下,连颜面都替她考虑好了。 她从未想过有一个人替她事无巨细,考虑的如此周全。 可哥哥的事,她还说不出口。 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完全放下。 纠结万分,江晚吟刚止住的眼泪又啪嗒啪嗒往下掉,像断了线一样,鼻尖都红了。 陆缙轻笑,屈指刮了下她哭红的眼角:“衣服又被你哭湿了,怎么办?” 江晚吟声音顿时止住,瞥了一眼他被哭湿的肩,脸颊又烧的厉害。 “那、那我替你擦。” “算了,湿都湿了。”陆缙握着她后腰的手一紧,忽然道。 江晚吟比陆缙矮上许多,此刻坐在他膝上,一仰头,额角刚好碰上他下颌。 她心跳砰砰,明白了他的意思,闭着眼主动吻上他的薄唇。 双臂也缓缓环上他的颈。 像蝼蚁张开了她的触角,去迎接带给她无限温柔的微风。 “真乖。”陆缙喟叹一声。 回吻的一霎那,陆缙又沉声命令外面的康诚。 “再绕一圈。” 隐约听到了玉质腰带“咔哒”一声打开,康诚连忙低了头,鞭子一甩,绕着朱雀大街奔了起来。 銮铃阵阵,踏碎一地浮金。 69. 醒来 “说说,你想怎么死?”…… 马车第二回停下的时候,鱼肚白的天已经变成浅白,日头也缓缓穿过云层,破出一道金光。 江晚吟明明解了药,却觉得好似还没解药似的。 伏在陆缙膝上,全靠他双掌托着,才没化作一滩泥流下去。 然这回是当真耽误不得了。 匆匆收拾了一番,她指尖还是软的,后面的带子怎么也系不上。 陆缙干脆接了过去。 江晚吟抿着唇,任由他帮忙,又懊恼自己一时昏了头,光天化日之下竟被蛊惑的做出如此行径。 一定是残留的药效作祟。 她才不可能如此不坚定。 江晚吟揉揉发青的眼圈。 一回头,却见陆缙神采英拔,目光熠熠,比昨日精神还要更好。 江晚吟真是怕了他了。 收拾完,陆缙捋了捋她额角汗湿的发,问道:“自己能走吗?” “能。”江晚吟环顾四周,低低嗯了一声。 “那刚刚怎么一直说‘不行’?”陆缙笑。 江晚吟脸颊微烫,抬眸微微瞪了他一眼。 陆缙笑了笑,没再继续逗她,拍了下她后|臀:“行了,时候不早了,去吧。” 又是极煽情的一声,江晚吟拧着秀气的眉,却又敢怒不敢言。 她往下扯了扯衣摆,鬼鬼祟祟的下了马车。 康诚早已站的远远的,江晚吟也不敢多看他, 进了侧门,她做贼似的,拉低了白狐裘兜帽,低着头悄悄从小径上往水云间去。 直到确认那背影消失,陆缙方放下了帘子,吩咐康平换一个门进去。 一切都如计划一般。 长公主早起时果然叫了江晚吟过来询问。 陆缙实在太过熟悉长公主,连长公主的问话都猜了十之,提前教了江晚吟话术。 江晚吟按着他教的一一作了答,只说是怕让陆文柏瞧不起才不肯跟他走,去医馆时试了几味解药,刚好碰到了一种,遂解了药。 言毕,她又将剩下的药拿了出来。 长公主自然不可能拿药去试试真假。 陆缙的说辞又同她一样,长公主一向最知道他的秉性,闻言便没追问,只是拉着江晚吟的手有几分愧疚:“此事说来也怪我,若不是我替你安排了相看,你也不会差点出事。昨日安平来告知我的时候,我这一整晚都没阖眼,可你昨晚吃了药需要静养,我便没去搅扰,这一早才叫你,你不会怪我吧?” 江晚吟赶紧摇头:“去酒市是我自己答应的,且此事实属意外,我感激您还来不及,又怎会责怪?” “你这孩子,一向宽厚。上上回是宛宛落水欠了你,上回因着红莲教的事是你长姐害了你,这回相看出了差错,我又差点误了你。我明明是想好好补偿你的,怎么一来二去的,不但没补偿,反倒愈发害了你?” 长公主揉着眉心,甚是头疼。 江晚吟闻言也觉得波折,又有些心虚。 说到底,此事还是因着她相替,若是她不曾来上京,后面自然也不会有落水,不会被长姐推下去,更不会因一时赌气去相看。 因果循环,一环扣一环,江晚吟也怪不得谁。 只是前两回还能找到缘由,这回的酒……着实有点蹊跷。 她抿了抿唇,一时也想不明白,陆缙又说交给他查,她便简略地道:“大约只是意外吧,您不必多心了。” 长公主一向养尊处优,所有人从来都是敬着她重着她,压根不会有人想害她。 嫁到公府之后,她每日看戏听曲,办个家塾,教养教养族内的小姑娘,博个贤名,日子过的顺风顺水。 她这辈子,唯一的不顺便是长子早夭。 但此事,也不过是意外。 是以她自然不会想到江晚吟这事会是,只安慰道:“无事便好,今儿一大早,陆文柏便来了立雪堂,你对他,意下如何?” 江晚吟听闻陆文柏来了,心口一紧,只道:“这几日劳您费心,但我同陆堂哥并不合适。” “为何?是他有哪里不好?” “不是,是我配不上他。” “可我瞧着陆文柏对你倒是颇为满意……” 江晚吟却只低着头,不知该如何解释:“总之,我们不合适。” 长公主见她执意不肯,叹了口气:“那便算了吧。本来二房对你也有些意思,可你不利子嗣,便也作罢了。我瞧着,你还是先养好身子要紧,若是能治好,日后未必找不到比陆文柏更好的。” 长公主不过随口一说,但这话落在江晚吟耳朵里,瞬间把她浇熄。 对啊,她怎么被冲昏了头脑,忘了子嗣的事呢? 甚至连长公主本人,当年因着不利子嗣都免不了受流言非议。 她又如何能避免? 且陆缙又是长房独子,比之陆昶更要受看重。 江晚吟顿时觉得果报来了。 她这些日子犯的错,终究还是要她自己偿还。 便是陆缙答应,长公主同老太太也不可能答应。 江晚吟没再多说什么,只低低地应一声:“我明白的,此事,暂且随缘吧。” 长公主一时也没想到比陆文柏更合适她的人了,她不利子嗣,这婚事上注定困难,便叹了口气, 出了门,江晚吟又同陆文柏道了歉。 陆文柏也并未勉强,只笑了下:“昨晚我仔细回想了一番,发现是我太蠢钝了,你在人后一贯唤我陆堂哥,偏偏到了陆缙面前时,唤我的是文柏哥哥,这般明显,我早该看出来的。” “有吗?”江晚吟垂着头,尚不知自己如此明显。 “你不用觉得抱歉,情爱这种事,万般不由人。我大约没同你讲过我的亡妻。她嫁过来时,我并不知她心里有人,后来临产前,她刚好听闻心上人病故,急火攻心,早产血崩,一个时辰便没了。我虽是太医,却治不得心病。” 江晚吟顿时觉得更难堪。 陆文柏却笑:“我并不是要你歉疚,只是突然想起来罢了。再说,渊停兄应允将我引介给太后,对我的仕途大有裨益,算起来此事,我还该感激你。只是……我也要劝你一句,你太过单纯,进了高门未必是好事。” 江晚吟心思敏感,很敏锐的捕捉到了陆文柏的字眼。 他用的是“进门”,不是“嫁进门”。 看来,在他眼里,她同陆缙也是万万不可能的,所以好心的劝她不要做妾。 “我都懂。” 江晚吟答应了一声。 陆文柏却觉得她不懂。 陆缙那样厉害的人,她恐怕被拆骨入腹了,都不知自己是何时落入的陷阱。 不过糊涂有糊涂的好,有时候聪明反被聪明误他无声地笑笑,缓着步子扬长而去 解决完桃花醉的事,回了水云间,江晚吟昨晚的情|热又冷却下来。 他们说的都对,除了情爱之外,他们之间还有太多的阻隔。 子嗣,身份,以及……裴时序。 每一个,都不是轻易能解决的。 江晚吟略有些心烦。 且她始终说不出口哥哥的事,对他也心怀愧疚。 算算日子,还有半个月便到了她和裴时序当初定下的成婚之日了。 江晚吟撕了一页挂在墙上的历纸,只是想,不管陆缙如何,哥哥的仇她是必报的。 便挑在本该成婚的这一日揭穿吧。 到时,一切是是非非都做个了结。 至于陆缙………对她来说,实在是太过虚无缥缈的事。 江晚吟揉了揉眉心,暂且不去想,只叫了水沐浴。 然这回实在太过,她忍着尴尬擦洗了几回,还是觉得里里外外都填满了他的气息。 前院书房 陆缙听着康平的回禀,眉宇间微微沉着。 今早一回来,康平说他们走后不久,便从酒楼里搜到了桃花醉的解药,说是一时不查,采买的人偷偷买进,打算暗暗的卖给客人,没曾想,上错了桌,误给了江晚吟。 这事倒也常见。 只是放在江晚吟身上,接二连的出事,却是让人不得不怀疑了。 她一个刚入京的同旁人无甚交集的小姑娘,怎的如此命运多舛? 唯一有仇怨的江华容,如今还在被禁足,且没有最后撕破脸,想来她的手也不至于伸的这么长。 若是,还有谁呢? 陆文柏?不对,他同江晚吟正在相看,且家世清白,又是他母亲找的人,即便不成,也做不出这种事来。 剩下的……当日在场的,就唯有安平了。 安平对他似乎尚未死心,若是洞察了他的心意,也不是没有动机。 但她,会吗? 若是连江晚吟一个庶女,且是他的妻妹,她都容不下。 江华容如今名义上还是他的妻,安平想必更加容不下。 那江氏突然被掳走的事,她有无参与? 可江氏又分明是被红莲教掳走的…… 陆缙食指搭在桌面上,有一下没一下的叩着。 平南王镇守西南,绥州从前是他的辖地,去年西南土司叛乱他方被调离去镇压。 虽离开了,但这些年他同红莲教打了不少交道,负了不少伤,也立下不少功劳。 红莲教却并未被剿灭,势头极猛,一度出了绥州,甚至已经到了上京。 打的还是弥勒下生的名义。 虽说朝廷视其为邪|教,但在百姓尤其是底层中间,红莲教却是帮他们惩恶扬善,出了一口恶气的义士。 且因着其教义普世,这两年,绥州当地的教徒越来越多,去一任宣抚使,便被刺杀一任,张狂至极,无法无天,是以圣人才派了他一个武将去绥州。 他接了任命没多久,安平便回京了。 安平,红莲教,江氏……这其中,又有何联系? 陆缙靠在椅背上,千头万绪。 一切都是他的猜想罢了。 那日毕竟是酒市,教九流,是非极多,本就容易生事。 也许,江晚吟此次的事,当真只是一次意外。 但陆缙一贯心思缜密,无论是不是意外,在林启明顺利回京之前,江晚吟最好不要出风头。 上回江华容托他将抄好的佛经送给祖母,他并未答应。 但她不知用了什么方式,还是送过去了。 这几日祖母又在借着陪她礼佛的事,试图将江华容提前放出来。 解禁是自然不可的,但江氏被休已成定局,倒不如拉出来替江晚吟挡一挡箭。 正好,也能试一试安平。 陆缙敲了敲桌面,手指一收,让康平去了披香院一趟。 应允江华容后日可出门陪老太太去护国寺礼佛。 想了想,他又打算把江晚吟也带上。 净空已经回来了,正好让他替江晚吟看看身子。 且这孩子来了上京这么久,一直被圈着府里学规矩。 但毕竟还是个小姑娘,也该带她出去玩一玩。 平南王府 安平同国公府走的虽近,但她一个尚未出阁的小娘子,也不可能在那里待上一晚。 很多事只能从长公主那边探听消息。 当听到江晚吟拿到了解药的时候,她着实松了口气,幸好没阴差阳错撮合了他们。 紧接着,她又听闻陆缙应允了江华容出门同老太太礼佛,顿时又清醒过来。 发觉自己先前太过感情用事。 便是陆缙喜欢江晚吟又如何?在他们这群人眼里,感情不过是锦上添花,门第才是最重要的。 以江晚吟的身份至多不过做一个妾。 可江华容的身份是实打实的,且陆缙这般轻易便应允了她出门,想来恐怕还是想留住这个正妻。 思来想去,安平决心暂时不管江晚吟,专心把江华容彻底休了才是。 正在她筹划要如何入手的时候,红莲教那边传来了消息。 裴时序醒了! 安平听到这个消息时,既喜,又忧。 裴时序是个极有手段的人,有他帮忙,她在上京行事要方便许多。 可他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行事极端,尤其是对江晚吟,若是让他知道了她用桃花醉设计了江晚吟,他必不会善罢甘休。 然这坛桃花醉,她正是通过红莲教拿到的。 此事,怕是瞒不了他。 安平略有些心烦,怎么一个、两个全栽在江晚吟身上了? 勾栏的据点都被拔了,裴时序一行又换到了商行,外头是布行,里面另有乾坤,是一处二进的院子,叠泉理水,窗边还栽着一株藤萝。 只是已是秋日,藤萝半残,黢黑的枯藤活像是死人手,颇煞风景。 狡兔窟,安平也不意外他在上京还有这样一处周密的地方。 只是刚进门,她便被吓了一跳。 只见贺老被架着拖出去,手臂还在滴血。 再一看,那小指似乎没了。 想来,大约是为着不小心推了江晚吟坠崖的事。 安平心里一悚。 这人对着自己的手下都如此狠,桃花醉这事恐是没那么容易过去。 不过她毕竟是郡主,料想他也不敢公然对她动手。 于是安平仍是从容的进去,绕过隔扇,扑面一阵浓重的药味,屋子里的火炉更是生的足足的,叠着浓浓的沉水香,蒸的人有些喘不过气。 安平被闷的捏着帕子掩了掩口鼻,正欲寻一寻裴时序的身影。 刚踏了一步,脚底忽然踩到了一个圆滚滚的东西。 一低头,仿佛一根断指。 安平一阵恶寒,提着裙摆便往后退,刚退了一步。 脖颈上忽然一凉。 抵上了一柄雪亮的匕首 “说说,你想怎么死?” 裴时序刀尖一抬,挑起了她下颌。 70. 相见 “或者,我应该,叫你嫂嫂?”…… 剑尖如芒,稍微一用力便能划开她的喉咙。 安平竖着眉,一双细长的丹凤眼蕴着薄怒:“我是郡主,你真敢对我动手?” “是又如何?我是不是警告过你,不准动她?” 裴时序刀尖又往里压了一寸, 安平轻薄的面皮瞬间划过一道血痕。 这个疯子! 她惊叫一声。 “江晚吟没事!” 安平赶紧解释,“她当晚便拿到解药了。” “当真?”裴时序眼帘一掀,握着刀的手仍是未后退。 “真的。”安平声音发颤,“你不信大可去查,若是他们真的有了首尾,国公府必不会如此平静,江华容也不会被这么快放出来。” 裴时序阴恻恻地瞥了一眼安平,确认她眼底没假,才慢悠悠地收了匕首。 “算你走运。你应该庆幸阿吟没事,否则,你这条命,也别想要了!” 安平赶紧从墙边逃开,捂着心口大喘了口气。 一回头,才发觉裴时序脸色惨白,双颊微陷,一副一脸病容的模样。 收了刀,他又抵着拳咳了几声,咳的撑着墙壁,连匕首都快拿不稳。 原来是外强中干。 安平顿时又觉得被戏弄了,不紧不慢地坐下,端起了杯子抿了口茶:“我还以为你裴大教首当真是弥勒转世,没想到,竟差点被一个小姑娘弄死!” “我的事,用不着你插手。” 裴时序眼底划过一丝戾气。 安平冷笑:“若不是结盟,你当我想管你?你死了不要紧,红莲教同我父亲的关系若是暴露了才是麻烦,我是不想让你为了私情误了正事。如今,还有一月,表哥便要去绥州赴任,以他的聪慧,必会发现端倪,为今之计,是赶紧笼络他,将他划归于我们一起。” “我为私情,你不是?”裴时序瞥她一眼,唇角浮起一丝冷笑,“你确信你嫁过去便能笼络陆缙,若是你嫁了之后,他依旧不答应呢?你不过也是为了私情罢了。” “你……”安平被他戳破心思,恼羞成怒,“是又如何?起码表哥对我还算温柔,不像你,直接被捅了一刀。怎么样,火急火燎的去救心上人,反被捅了一刀,这滋味恐怕不好受吧?” 裴时序眼神更冷。 安平却上挑着眉,看了回去:“你若是当真这么在意江晚吟,就去把她抢回来啊。” “我的伤还没好透,不到时候。”裴时序压着眉,往下拢了拢白狐大氅。 安平打量了一眼,忽然笑了:“哦,你是怕被她认出身份?你这样的人,竟然也有这样胆怯的时候。她如此痛恨红莲教首,你是怕她发现了你的身份,厌了你吧。” 裴时序目光不善:“你这张嘴若是不会说话,可以割了。” 安平冷笑了一声:“那看来我猜对了。只是,你消失这么久,就不怕她被人抢走?” “阿吟不会。”裴时序十分笃定。 他太清楚江晚吟的性子了。 从前他经常一出门便是三五个月,每回回去的时候她都会闹一闹脾气,但不过三五日又哄了回来。 这回应当也一样。 且他们的婚期快到了,这半个月正好用来认亲,他虽厌恶陆骥,但国公府三郎的身份还是极好用的,正好用来说服忠勇伯府,也好给阿吟一个风光大嫁的机会。 再然后,等结束一切,他便带她回青州,再也不分开。 “人都是会变的,你不要太自负。”安平嗤笑一声。 “倒也是。否则依你所言,你同陆缙一起青梅竹马,你一回来,他应当立马休了江华容,同你在一起才对。怎么如今江华容被放了出来,你上赶着自降身份,却连平妻也做不得?”裴时序淡笑。 安平顿时被羞辱的面颊发涨,她攥紧拳,深吸一口气:“我不管你的事,你也莫要管我如何。” 裴时序又将她的话反送回去:“你以为我想管你?妇人之仁,你如此大费周折,费力讨好,直接杀了陆缙不是更简便?” “杀了他?表哥不去,还会有旁人。我们两家的关系极近,他已经是我们眼下最好的选择。只要成了婚,不管他应不应,在旁人眼里,我们已经是一体了。”安平冷了脸,“再说,堂堂国公府世子,你便是想杀,就能杀的了他吗?你该不会是想趁机报私仇吧?” 那个人…… 裴时序忽然想起了当日江晚吟同陆缙一起坠崖的场面,脸色沉了沉。 安平见他动了杀意,眉梢动了动:“我警告你,这个时候大局为重,你不可暴露身份,更不可撕破脸皮。听闻国公爷也派了人去青州,你赶紧认祖归宗,借着他对你的愧疚将你在军中安排个职位,也好替我们照应照应。” 裴时序眼皮一阖,压下了翻滚的杀意:“只要他不动阿吟,我自然不会动他。” “这你放心,他们如今不过是姐|夫同妻妹的关系,表哥那样的稳重性子,是绝不会做出越界之事的。”安平道,“眼下要紧的,还是需要先除去江华容。只是老太太一直护着她,我一时没想到办法,再通过红莲教,又难免会惹得表哥生疑。” “她啊……”裴时序忽然睁了眼,唇角浮起一抹笑,“我手中恰好有一个把柄。” “你?”安平诧异,“你有她什么把柄?” “私|通。”裴时序吐出两个字,“够不够?” “什么?” 安平噌了一下站了起来,不止是震惊,还是恼的。 “这是何时的事,你既然有这么大的把柄,为何不告知我?” “你又没问,我为何要告知你?”裴时序眼底冷的没有一丝情绪。 安平顿时火大,想了想,忽然想到:“半年前,你坠崖那回,该不会就是因为此事吧?” 裴时序没说话,端起了杯子,却没抿,又搁下。 安平了然地笑笑:“难怪呢,我懂,连着两回,差点被内宅妇人弄死,这事说出去的确不光彩。” 裴时序顿时眉间戾气丛生,搁下了杯子,却忽然笑了:“茶水好喝吗?” “你什么意思?” 安平瞥见了他唇角的笑,顿觉不妙。 突然间,她又发觉自己浑身有些热,热的不对劲。 安平攥着衣领:“你在我茶里下了什么?” 裴时序站起,整了整白狐大氅的衣领,睥睨她一眼:“你给阿吟灌了什么,我便给你下了什么。” “桃花醉?”安平脸色一变,顿时觉得浑身上下都有虫子在爬,“你竟然真的敢!我可是父王的独女,你不怕我父王杀了你?” “我可没这么说。”裴时序啧了一声,“不过是寻常的春|药罢了,要不了你的命。这一晚,你就好好尝尝阿吟受的苦吧。” “你回来,把解药给我!”安平扶着墙,朝着他大喊。 裴时序却连头也未回,只慢悠悠地坐在了书桌旁,挑选起他同江晚吟成婚的请帖。 为防暴露身份,认是不能认的。 但在此之前,见她一面还是可的。 裴时序想。 顺便,惩治惩治江华容。 帮阿吟将上回江华容推她下马车的仇给报了,也算是,弥补一下亏欠。 安平气的无以复加,又拿这个疯子毫无办法,抄起手边的杯子重重砸了下去,然后赶紧让女使扶着回了府。 江晚吟这一回又养了两天。 老太太信佛,打算亲自去护国寺礼佛,这回,将江晚吟也叫上了。 出乎她意料的是,江华容也被准许同去。 江晚吟有些奇怪,不过江华容禁足令还是没解,她便也没太在意,只当是陆缙有了盘算。 江华容被关了这么些日子,这回难得放出来,性子收敛了许多,全程一直陪在老太太的马车上。 陆缙则提前一步,先上山打点好一切。 江晚吟同他全程没说过一句话,只是眼神偶尔擦过,热的发烫,她立马别了开,觉得自己的控制力是越来越不好了。 一行人过了山门,便陪同老太太一起去听住持讲经。 江晚吟毕竟不是府里的人,自由些,听完了经后,被准许一个人在佛寺逛逛。 护国寺香火鼎盛,善男信女,络绎不绝,一派热闹模样。 再往后山去,山上古树参天,溪涧纵横,气息沉静清和,信步走着,江晚吟心境平和不少。 只是同裴时序原定的婚期快到了,江晚吟这两日仍是闷沉沉的,走着走着,到了供海灯的地方,便打算为裴时序供一盏灯,顺便做场法事。 很快,海灯供好了,江晚吟便跪在蒲团上,跟着法师诵着往生经。 一字一句地念着,她脑中不由自主闪过往日同裴时序在一起的画面,顿觉天意弄人。 哥哥为何非要来上京呢? 他若是不来,便不会被长姐所害。 长姐没有小产,自然也不会找她来上京圆房。 她便也不会为了替他报仇主动招惹陆缙。 一切的一切,也就不会走到今日这一步。 倘若没有当初那一趟,他们四个人,如今应当各自成对,两不相扰才对。 江晚吟心口沉甸甸的。 但转念一想,哥哥是商户子,不能考科举,还是为了风光娶她才不得不捐官。 归根结底,一切的错还是因她。 江晚吟微微叹了口气,阖着眼继续跟法师一起诵经。 梵音阵阵,木鱼悠远,江晚吟极为虔诚,没注意到一长排隔扇外头,一直有一道目光一动不动地注视她。 是裴时序。 他如今身子还未好,面带病容,江晚吟若是近身,必然能发觉他的伤口,进而想到他的身份。 他知他这个时候不该来,但当得知她好不容易出了府的时候,他还是跟来了。 他想,只远远地看她一眼便好了。 但真正看到她了,才发觉不够。 远远不够。 不止想看她,更想牵她的手,摸她的头,将她抱在怀里。 甚至,她如今已经及笄了,他从前舍不得吻她,如今也可以了。 裴时序定定地看着那跪着的人,从上到下,一分一毫也不想错过,想将错过的这些日子全都补上。 往常离开的时候,再回来,江晚吟总是要长大一些,个子高了,头发长了…… 那时,他也在长,长的比她还快。 她总是踮着脚跟他比,一比便皱了眉,生气怎么也赶不上他。 半年不见,这回,她变化比从前都要大,长高了许多,大约是小姑娘到年纪了,尤其丰裕了不少。 但不管怎么变,还是他的阿吟,还在为他念往生经。 裴时序不由自主的往前一步,控制不住地想触摸她。 菱花格窗户吱呀了一声,江晚吟似乎也有所感应,睁开眼往外看了一眼。 陆宛却刚好推了门进来:“江姐姐,你在这里做什么。” 江晚吟眼神瞬间被她吸引过去,搁下了手中的念珠:“没什么,只是替我母亲祈福。” 说话间,她却总觉得不对,又往窗边看了一眼,只见凤尾竹泠泠的窗边果然闪过了一个人影。 隔着佛堂里的白幔,江晚吟只依稀看的见半张侧脸。 仿佛是陆缙。 奇怪的是,若是他,他为何不进来。 江晚吟没想通,只当是怕人发现,试着问陆宛:“怎么突然想起来找我了?” “哦,是二哥让我来的,他说有红莲教的案子想找你去一趟。”陆宛道。 果然是他。 江晚吟眼神从窗边收回来,心想,什么红莲教,大约只是个借口罢了,便答应下来:“好,那我过去一趟。” 于是江晚吟便和陆宛一起出了门。 裴时序站在山墙边,拈了拈从佛堂里飘出来的香灰,忍下了渴念。 再等等,阿吟。 再过几日,他会惩治好江华容,当做是他们的见面礼。 绕过长长的回廊,陆宛陪着江晚吟到了陆缙歇脚的房间。 陆宛一向怕陆缙,刚刚才被陆缙数落一通,实在不想再见他,是以远远的将江晚吟送到了廊下,便干笑着想溜走。 “江姐姐,你自己去吧,我上回家塾的小试一塌糊涂,若是也去了,二哥寻着机会,必定会接着训我。” 江晚吟一听,便猜到陆缙是故意支开陆宛的。 她略有些心虚,轻轻答应了一声:“好。” 陆宛感激涕零,赶紧溜了。 江晚吟一时不知该觉得这对兄妹谁更好笑些,她抿了抿唇,上前想叩门。 门却是半合上的,江晚吟直接推了进去。 谁知,刚进门,腰上忽然一紧,她被捞住直接按到了门上,直接将门撞的合了上。 紧接着,陆缙的吻便落了下来。 又热又急,江晚吟一句话没来得及说,便被按着吻了个昏天黑地,抵的后面的门吱呀吱呀直响。 “一路上看都不看我一眼,就这么冷情,嗯?” 一吻毕,陆缙抚着她的气喘吁吁的唇,眉眼不悦。 江晚吟舌尖似乎破了,她吸了一下,疼的嘶了一声:“那么多人在呢,万一叫旁人看出来了。” “隔那么远,谁会发现?”陆缙眉梢微动,紧接着很自然抱着她的腰,一起坐到了罗汉榻上,“我看你就是心不在焉。” 江晚吟这几日的确是在想着婚期的事,被他偶然说中,有些心虚。 她别着头,岔开了话题:“再说,刚刚不是才见过。” “我?什么时候。”陆缙笑,“我看是你太想我了,出幻觉了。” “你没么?”江晚吟想了想,便以为自己真的生了幻觉,又有些害羞,“这个时候怎么找我来了?” “这两日忙,一直没来得及问你,消肿了吗?”陆缙捏了捏她耳垂,声音低沉。 江晚吟脸颊一烫,直起身就要走,却被陆缙笑着又按在了膝上:“脸皮这么薄,连玩笑也开不得?问的是你的唇,你脑子不大,想的倒是多。” “好了。”江晚吟摸了摸破损的唇角,仍是有些恼,“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那么多人都等着呢。” “不急,安排了素斋,在寺里用过午膳再走。”陆缙道。 江晚吟慢吞吞地骂了一句:“假公济私。” “你还不情愿了?”陆缙掐了一下她耳尖,“没良心的,我还不是为了你看病。” “看什么病。” “净空回来了,他擅长内症,让他给你看看身子。你这个时候的确不合适有孕,但不生和不能生是两回事,还是得治一治,否则祖母那边不好过关。”陆缙指尖绕着她的一缕发把玩。 江晚吟一怔。 “怎么了?”陆缙看她一眼。 江晚吟鼻尖忽然一酸,扭过了头。 陆缙实在太周全了,将她的处境洞察的一清二楚。 可她刚刚还在为哥哥做法事,她忽然觉得很愧疚他。 但有些事,越攒越多,一开始她便说不出口,现在接受他一点一滴的好,她更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真傻,这是好事,哭什么。”陆缙抱着她转过来,屈指刮了下她鼻尖,“跟仓鼠似的,鼻子都红了。” “才不是。” 江晚吟拧了下秀气的眉毛 她怕极了一切跟鼠沾边的东西,赶紧伸手平了平起了鸡皮疙瘩的双臂。 陆缙笑了下,从后面抱着她,额角抵着她的额:“嗯,你不是,就算是,也是一只漂亮的锦毛鼠,白的找不见一丝瑕疵。” 这是他那日在马车上对她的夸奖,江晚吟连忙撑着手臂坐起了一点。 陆缙却攥着她的腰不肯放。 挣扎间,陆缙忽然压低声音:“别动。” 江晚吟浑身一僵,一动也不敢动,回过头轻声地道:“还在佛寺呢……” 甚至,不远处还有金刚怒目,也不知他怎么无视的。 “我知道。”陆缙宽大的手贴着她细白的腰缓缓地揉,声音压着欲|念,“今天晚上,来书房找我?” 江晚吟微微咬着唇,不肯答应:“不行,会被人看见。” “那你晚上留门,我去找你。”陆缙又道。 “也不行,新来的女使是你母亲的人。”江晚吟被揉的有些热。 “这你不用管,我会支开。”陆缙打断,鼻息有些重。 江晚吟一低头,便看到襦裙上印出了他指骨的形状,极其分明。 她手心微微出了汗,低低嗯了一声。 这一声,陆缙太阳穴顿时胀的发痛,哑着声音对江晚吟道:“张嘴。” “舌头也伸出来。” “让我缓一缓。” 江晚吟便仰起了头。 又深又热,拥吻时,江晚吟隐约听到了衣带被撑的掉落的声音,却根本无暇顾及,反倒抱紧了他的脖颈。 隔着两间房,不远处的山路上。 江华容难得被放出来,正到了山间散心。 走出没多远,不远处的凤尾竹丛后忽然闪过半张熟悉的侧脸。 好似是陆缙。 江华容一喜,喜笑颜开的迎了上去。 “郎——”她刚吐出一个字,后半截却生生断住,仿佛见了鬼似的,脸色唰的白到了底,“你……你……” “是我。”裴时序从竹林后缓缓走了出来,微微颔首,“别来无恙,陆夫人。” “不对。”他眼帘缓缓抬起来,又笑,“或者,我应该,叫你嫂嫂?” 71. 威胁 你是故意接近我的(捉虫) “你是人是鬼?” 江华容瞳孔放大,连连地往后退,她身旁的女使亦是面色惨白。 “自然是人。”裴时序微微一笑。 “人?你还活着?明明……” “明明我已经被你安排的人推下了悬崖,是吗?”裴时序帮她将没说完的话说了出来,似是有些惋惜,“可惜,我没死成。” “怎么可能!” 江华容半张着唇,一句话也吐不出来。 五雷轰顶尚不足以形容她此刻的震惊。 眼前虽是活人,江华容倒宁愿自己是见了鬼。 毕竟,这件事比白日见鬼要惊悚的多。 可他一个商户子,究竟是怎么逃脱的 定了定神,江华容脸色一沉,第一反应便是灭口。 “我不认得你,去叫人,把他带下去!” 女使连忙去叫人,刚出竹林,却被一个大汉凶悍地持刀拦住。 “嫂嫂这是做什么?许久不见,你就是这么待客的?” 裴时序双手抵着拳咳了咳,一身白狐大氅,面带病容,妥妥一个文弱书生。 可他一咳,不远处忽然传来簌簌异动。 江华容定睛一看,才发现旁边的山林还藏了不少人,恐怕皆是裴时序带来的。 这人,来者不善,且有备而来。 更让她不明的,是他的称呼。 嫂嫂? 江华容目光警惕:“你……你又为何这般称呼我,你究竟是谁?” “我啊……”裴时序轻轻一笑,“是那位国公爷的第三子。” 江华容顿时更加混乱。 长公主身子不好,一共只生育了两子。 长子一早便夭折,大房只剩下陆缙一个独子,又哪来的第三子? 再一细品,江华容忽然发觉裴时序说他是陆骥的第三子,并未说是长公主的第三子。 难道,她那公爹,在外头竟还有个私生子? 灵光一闪,江华容忽然想起了长公主不利子嗣的流言,再算算眼前人同陆缙相仿的年纪,便明白了□□成。 她一直以为他们夫妇当真琴瑟和鸣,现在想来,老太太连陆缙出征都须得让他提前娶妻,当时陆骥年纪已不小,她又怎会容忍他迟迟无后? 恐怕,她公爹那个时候还是顶不住压力纳了妾。 不对,府里如今并没有姨娘。 若果真如裴时序所言,他应当是个外室子。 江华容顿时了然。 原来他们是兄弟,难怪,他们眉眼间的神韵如此相像。 可一个外室子,又怎么成了商户,为何偏偏又入京来捐官,恰好还找上了她。 江华容便是再愚钝,此刻也觉出了异样,她拧着眉:“不对……当初,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你,一切都是你设的局,你是故意接近我的,对不对?” “嫂嫂为何这么说?这话可冤枉我了。”裴时序仍是极有风度的样子,“当初明明是你按捺不住,主动邀的我。这么快,嫂嫂你便忘了么?” 他笑的和当初一样温和,可那笑意分明不达眼底,眉间蕴着嘲意。 江华容顿时更加笃定。 她往后退了几步:“竟真是如此!你如此大费周折,费尽心机,到底想做什么?” “我么?”裴时序笑,“不过是想为我那可怜的母亲讨个公道罢了。一个出身低微的医女,先是被逼着做外室,然后又被赶出去,赶出去还不够,最后又被活活逼死。到最后,连个姓名都没留下,她叫裴絮,你知道么?” “不对。”不等江华容回答,他自顾自又道:“都这么多年了,你怎么会知道?” “裴絮?”江华容一怔。 她的确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号人。 世人皆知,当年国公爷尚公主的时候,曾承诺过永不纳妾。 所以,裴时序的母亲注定见不得光。 兴许,后来又被去母留子,这些事在世家大族里并不罕见。 “可……可这些事与我何干,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你何苦设计我?”江华容恼怒。 “谁让你,是国公府的嫡长孙媳呢?”裴时序拂了拂袖,忽然冷了脸。 “你这是何意?” “还不明白吗?若你没有这身份,若不是那个时候,你以为,单凭你浮艳的一张脸和蠢钝的头脑,会值得我费心?”裴时序声音冰冷。 江华容一个字一个字嚼着裴时序的话,顿时出了一身的冷汗。 江华容能嫁进国公府,本就是老太太怕长房绝后,所以趁着出征前先替陆缙娶一门妻,想着若是陆缙当真出了事,她也能从族里过继子嗣,好维持香火。 偏偏年初那时,陆缙当真传了死讯。 老太太伤心之余,便打算按照之前所言的,让她过继子嗣。 但如果,她同外人私通,毁了名声,事情一旦传出去,即便她是陆缙的遗孀,国公府也必得休了她,过继子嗣一事也就不能成行。 如此一来,陆缙一脉断绝,裴时序若是此时回来认亲,他便是长房唯一的血脉,连长公主也不能说什么,偌大个国公府,也必得交到他手上。 原来如此。 心思如此缜密。 时机如此恰当。 他是打着独吞整个国公府的意图! 江华容震惊之余,又觉得可怕。 幸好,陆缙活着回来了,否则如今这国公府究竟在谁手里,当真不一定。 想来,裴时序这回回来,也必然是为了认亲吧? 江华容冷笑一声:“所以你想做什么?威胁我?事情一旦揭发,我是必死无疑,可你以为你能逃得掉吗?且如今陆缙还活着,你以为长公主会让你顺利认祖归宗?便是不提长公主,你同长嫂有私,有悖纲常,族老那一关你便莫想过去!” “是吗?”裴时序不以为意。 江华容终于找回了一点底气:“咱们如今是一条船上的人,这件事你不提,我也不提,你认你的亲,我做我的长孙媳,咱们只当什么没发生过,如何?” “就凭你,也敢同我讲条件?”裴时序仍是淡淡的。 “这条件,难道不够么?”江华容睥睨着眉眼。 “当然不够。”裴时序啧啧了两声,忽然笑了,“再说了,你确定,当初,是‘我’同你有私?” 一个“我”字咬的极重。 江华容额角跳了跳,顿觉不对:“你这是何意?不是你,还能有谁?” “蠢钝如此,对付你,你以为当真需要我亲自上么?”裴时序不紧不慢,缓步走近,“你还记得,我当时,身边带了个眼尾有疤的小厮吗?他后来说,你肩膀上的那粒红痣,倒是生的不错。” “什么?”江华容好似遭了晴天霹雳,“怎么可能……” “你不信?那也无妨,这小厮如今还在,他从前是一个马夫,你若是不信,我便把他叫过来当面同你对一对,想来,对你这位贵夫人,他的记忆应当相当深刻。”裴时序语气轻慢。 江华容顿时浑身恶寒。 可她心知,裴时序说的是对的。 他来者不善,母亲又是医女,怎可能这点防备都没有? 可一个马夫,如此卑贱粗鄙的贱民,从前连替她提鞋都不配,怎么配碰她一个伯府嫡女? 江华容恶心的顿时五脏六腑都要呕出来,恨不得将这马夫找出来活剐了。 “你简直……简直不是人!” 她捂着喉咙,胃里不停的翻涌着。 “彼此彼此,嫂嫂又何必摆出一副无辜的样子?倘若你没动这个心思,我又如何能接近的了你?再说,次日你一听到夫君没死的消息,当即便翻了脸,将我推下山崖。心肠如此歹毒,手段如此狠辣,比起你来,我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裴时序目露嘲讽。 江华容干呕了一会儿,吐的脸色发白,眼尾却是红的:“……所以,你到底想做什么?” “也没什么,不过是想让嫂嫂你帮个忙罢了。”裴时序示意了一下,很快,身边的侍从便将一个拇指大的油纸包递了过去,“把这个,给老太太服下,我自然会守口如瓶。” “这是什么?”江华容一惊,不敢伸手去接。 “让人昏迷一段时间的药而已,你记得,在十月二十六前放进去。”裴时序淡淡道。 那一日,刚好是他和阿吟的婚期。 倒是个良辰吉日。 给老太太下药?江华容略略一想便明白了,圣人以孝治国,天下莫不遵循。 倘若老太太病危,弥留之际执意要将裴时序认回来,一个孝字压在上头,便是长公主也无可奈何。 这算盘打的倒是极妙。 “倘若此次我帮了你,你便能放过我吗?”江华容踌躇着,不知该不该去接。 “你有的选吗?”裴时序唇角浮起一抹笑。 “你……”江华容像是被拿捏住了七寸,动弹不得,她抿了抿唇,又冷笑,“可我夫君还活着,他可是长公主独子,圣人亲侄,年纪轻轻便即将出任一方要职,即便你大费周章的认了亲,又能如何?你以为你当真争的过他吗?” “不劳嫂嫂费心。” 裴时序只是嗤笑一声,瘦长的指向内拢大氅,长长的白狐毛挡住他清癯的脸,眼底淡漠到死寂。 什么国公府。 什么世子。 甚至平南王,有勇无谋的蠢货,能不能谋逆成功……他其实,根本不在乎。 他要的,只是搅乱国公府,撕开这些全天下顶顶尊贵的贵人的假面,让世人看看这些高门贵族背地里的嘴脸有多丑恶,口中的话有多虚伪,为了自保又能自相残杀到何种地步罢了。 借着平南王,也不过是想将浑水搅的更乱些,以天下为炉,将原本低进尘埃的人捧上去,将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拉下来,重新洗一洗秩序。 至于所谓的弥勒下生,普度世人,也不过是一个招揽人心的幌子罢了。 人性本恶,欲壑难填。 他知道,将这些低贱之人捧上去,没过多久,他们也一定会忘了如今的愤慨,转而拉帮结派,排除异己,变成他们从前最厌恶的人。 都是一样的。 王侯将相不一定都有种系,但贵贱一定是有别的。区别的不过是谁贵,谁贱罢了。 看他们一个个撕下面具,前仆后继…… 岂不有趣? 像江华容死死地抱着贵贱之别这般蠢钝的人,如何能理解他? 在他眼里,万物皆为蝼蚁,蠢钝不堪。 只有他亲手养大的阿吟,是不一样的。 他们如此相似,是天生一对。 她是上天在这满目疮痍的人世间赐给他的唯一的宝物。 也是他唯一珍视之物。 等他收拾完这一切,他会带她去一个没人敢欺负她也不会有任何丑恶的地方。 裴时序紧了紧衣领,不紧不慢的出了山门。 江华容看着他消失的背影,赶紧让女使跟上去,想借机找到他的住处。 然女使刚走出没几步,迎面便被一个飞镖嗖的一下,刺在了肩上。 江华容一悚,料想这个裴时序的身份恐怕不止是一个单纯的商户那么简单,跟踪不及,便只好无奈放弃。 但如此大的把柄握在了旁人手里,好似颈上悬着一柄剑,让她坐立不安。 禅房里 江晚吟一向不喜涂脂抹粉,但眼下,她双颊飞红,眼底的水光几乎要溢出来,实在见不得人。 尤其是在禅房这种清净地方。 她抖着指尖,拿帕子擦了擦微湿的心口,又用粉压了压双颊和唇,让陆缙看了几回,确认没异样了,才松了一口气。 坐起身,看见不远处直直望着他们的怒目金刚时,她心口一窒,轻声怪陆缙:“还在佛寺里,你也不怕惹了神佛降罚。” “这是后院,怕什么。” 陆缙淡声道,慢条斯理地将褪下来的扳指又戴了上去。 “咦,你竟不信佛?明明圣人最是崇佛。”江晚吟系好了衣带,微微抬了头。 陆缙反问:“你当圣人信吗?” “难道不是吗?既不信,又何故如此推崇。”江晚吟眨了眨眼。 陆缙只是笑:“这并不相悖。” 江晚吟越发不解,两条腿垂在榻边,一晃一晃的。 陆缙屈起一膝,俯着身,一手握住她的脚,一手替她将刚刚蹬掉的珍珠绣鞋穿上去:“信有信的好,大多数人改变不了眼下,有一个可以靠积攒功德籍以改变的来世总比没有的好。如此一来,有了化解怨气之法,世间的仇怨也会消解许多。否则,你以为红莲教为何会在短短五六年间,壮大至此?那个教首,很是聪明。” “可……若是红莲教对生民是有利的,圣人又为何要剿灭它。”江晚吟翘着眼睫,悄悄去看他。 她发觉陆缙正经的模样,还是格外吸引人的。 那张薄唇,若不是总是咬着她不放,唇形还是极好看的。 再往外,剑眉星目,轮廓分明,难怪她长姐和安平,一个个飞蛾扑火似的往上扑。 “这也不违背。”陆缙握着她脚踝的手一顿,难得解释,“依你看,红莲教最大的危害是何?” 江晚吟被他一点,眼神连忙挪了开:“家塾里的先生总说红莲教是匪徒,我便也信了。但其实,红莲教以前在青州的时候,帮着杀了很多贪官污吏,从前没来上京时,我并不觉着他们不好。” “是么。”陆缙头也未抬,“继续。” 见陆缙神色如常,江晚吟又大了胆子:“还有,他们都说那教首是食人心肝的妖魔,青面獠牙,所以才不得不戴着面具,可上回我近距离瞧了一下,发觉也不过是个寻常人罢了。” “你感觉的也没错。”陆缙并不立刻驳斥,怕她听不懂,尽量用通俗的说法解释,“贪官是该杀,但不该由他们杀。如此行径是解了一时之气,收拢了民心,但长远来看,好比竭泽而渔,贻害无穷。若是人人都用私刑,又置律法于何地?礼崩乐坏,天下,势必大乱。” “再者,他们杀的固然有恶人,但若是有看不顺眼的,也借此除去,那些人又如何辩解?譬如上回被连累的你,若是我没有刻意保住你的名声,在外人眼里,你必然会受到猜疑。推而广之,或杀或留,全凭他们做主,干扰的实则是朝廷的名声。甚至,倘若他们觉着皇帝不好,是不是也可自行废立?” “你说的,也不无道理。” 江晚吟若有所思,被他一点破,这才明白圣人为何必要除去红莲教了。 “倒是我目光短浅了。”她略有些羞愧。 陆缙替她穿好鞋,抬起头时,忽然低笑一声:“你短浅的,可不止目光。” 江晚吟愣了一下,再一回神,顿时脸颊发烫,急急推开了他。 “不理你了。” 72. 暗流 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到了他口中,瞬间就变了味。 偏偏他声音格外正经,一副沉稳持重的样子,让人丝毫察觉不出异样。 “怎么了,我说的不对?” 陆缙掀了掀眼皮,白玉扳指一转,缓缓扣到了底。 江晚吟眼神立马挪开。 莫名却有些口干。 当然不对。 江晚吟扭着头,拿帕子压了压过热的脸。 明明……明明是他天赋异禀。 可这话,便是再给江晚吟十张脸,她也是没脸说出口的。 便只好吃了暗亏,当做没听懂:“你年岁比我长了快一半,目光深远,我自然是比不上的。” 陆缙并不反驳,却笑:“我比你长的可不止年岁。” 江晚吟脸颊顿时更烫。 她不但心计玩不过他,便是在言语上也胜不过。 一生气,抿着唇便要离开。 “行了。”陆缙到底让了步,一手揽过她的腰,帮她理了理发髻,“净空还在等着,先去办正事,有事晚上再说?” 分明是商量的话,可语气却是不容拒绝。 江晚吟暗自腹诽,晚上哪里还有机会。 他一看到她,活像饿的双眼发绿光的狼。 只是教养使然,不好叫旁人候着,江晚吟便没再多说什么,随他一起去了。 净空一向耳聪目明,尽管陆缙和江晚吟进来的时候一前一后,距离适中,但他还是一眼就看出了这两人之间的亲昵。 再联想之前的桩桩件件。 净空渐渐明白了大概,恐怕,眼前这对才是真夫妇。 他不由得叹一声荒唐,但脸上还是遮掩的极好,安抚江晚吟道:“小娘子莫要紧张,你的脉象有些快,需静下来才能诊断。” 江晚吟的确是有些不安,生怕被净空识破他们之间的关系。 “没事。” 陆缙也看出来了,一手搭在了她肩上,微微压着。 江晚吟一惊,抿着唇想拂开,却又被按回去。 “我说了,没事,乖乖坐着。” 陆缙压着她肩的手又用了一分力。 江晚吟回头,正对上陆缙沉稳的双眼,便知道他定然是将一切都打点好了。 有他在,她的确不用担心名声的事。 他对她一向格外包容,便是她瞒了他这样大的谎,他也完全不生气,更不计较。 江晚吟顿时又觉得愧疚。 “我明白了。”她低低嗯了一声,这才敢直视净空。 净空果然什么都没说,仿佛眼前只有病情,他搭着脉诊了一会儿之后,缓声道。 “依贫僧所见,小娘子虽遭了寒气侵体,但只是脉象有些虚浮,并未伤及根本。且您年纪还轻,身子康健,好好养着,想来恢复大约只是时日罢了。我给您先开上一副药试一试,若是好,便借着用,不好,再改一改方子。只是,是药三分毒,小娘子近日兴许会有些许不适,贫僧先提前告知您,您不必慌张。” “多谢法师。” 江晚吟放下了衣袖,轻声答应下来。 幸而,结果还不算坏。 陆缙眉眼也松了开:“有劳法师,用药不必拘着价钱,有用为上。” “施主放心,这是自然。” 净空知道了他的身份,自然明白他完全有底气说这话,提笔写药方时,也的确拣着每一类效果最好的开了。 陆缙接过药方,仔细看了一遍,确认没什么问题,便吩咐康平去抓药。 看完病,寺院里午时的钟声刚好敲响,到了用午膳的时候,两个人便各自分了开。 毕竟一起消失了这么久,陆宛大大咧咧的没觉出什么,但其他人个个皆眼神犀利。 江晚吟有些心虚,用膳时一直垂着头。 不曾想,一贯喜好出风头的长姐今日竟也沉默许多。 往日,长姐一贯盯的她极严,这回她平白消失了一个时辰,她竟连问都没问。 江晚吟觉着她似乎有些蹊跷,但如今只等舅舅回来,一切便会被揭穿。 她也并不急着动手,于是仍是小口小口地抿着汤。 只是舌尖被陆缙吸破了,喝到热汤时,江晚吟眉头一皱,抽了口气。 江华容当即便侧了目:“怎么了?” 老太太也搁下了勺:“可是不合口味?” 江晚吟脸颊发烫,放下了碗,双手搭在膝上赶紧摇头:“不是,是我近日有些体虚发热,口中生了疮。” “那便不要用热食了。”老太太劝道。 陆缙正捏着杯子,闻言唇角几不可察的扯了下,推了一盘春卷过去:“来,吃这个,清爽可口。” 语气亲近,竟是连三妹妹都不叫了。 江晚吟垂着头,哪敢当着众人的面去接,连忙擦了擦唇角,小声地道:“谢姐.夫好意,我用好了。” 陆缙只一笑,没再勉强她。 江华容坐在陆缙身旁,隐约似乎看到了一丝极宠溺的笑,眼神一怔。 再定睛一看,陆缙又沉了脸。 她目光在两个人之间转了转,虽明知江晚吟忌惮她舅舅,必不敢背地里同陆缙做出什么。 但眼皮仍是跳着,说不出的不安。 用膳时,她又讨好地想给陆缙布菜,尚未夹过去,陆缙却也搁了筷子,风度极好的用帕子拭了拭唇角。 “我也好了,祖母慢用。” 江华容看着他的背影,又将筷子搁了回去。 一顿饭吃的没滋没味,偏偏还有裴时序的事在,她也无心再用下去。 很快,午膳便结束了。 一行人由住持陪着往外去。 寺里供着不少开过光的手串,檀木珠子打磨的极为光滑,路过佛殿时,老太太看到陆缙手腕上带着的那串有些粗糙,便想替他求一串。 陆缙却婉声拒绝:“不必了,祖母。” “为何,我瞧着你那串有些旧了,用的碧玺也不是顶好的,护国寺的手串颇为灵验,也当换一换了。”老太太有些不解。 “戴久了,习惯了。”陆缙只淡淡道,眼神却有意无意的掠过江晚吟,“且上回坠崖便是她陪的我一起渡过,经过了生死,再看旁的,都觉得不入眼了。” “原来还有这样的渊源,既如此,这倒是个宝串了。”老太太便没再勉强。 江晚吟站在人堆里,远远的看见陆缙在人前一颗一颗拨着腕上那串寻常的碧玺手串,总有些偷|情的心虚。 再一听见他温沉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听的她心口砰砰直跳。 她连忙垂下了眼。 如此小心,反倒惹得陆缙又多看了看。 两个人不约而同的放慢了步子,走在了人群后面。 擦身而过时,背着人群,陆缙忽然捉住她指尖,捏了捏。 “快松开。”江晚吟顿时如临大敌,紧张地环顾四周。 “握一会儿,怕什么。”陆缙却不放。 “万一有人回头……” 江晚吟越发紧张,挣了好几下,反倒被握的更紧,十指交扣着。 江晚吟一急,恼的踩了陆缙一脚方挣开,然后头也不敢抬地上了马车。 又引得陆缙从喉间低低漫出了一声笑。 回了府里,江晚吟越想越觉得气恼。 每回对上陆缙,不管是言语还是举止,她就没有一回胜过的。 什么时候,她才能扳回一局呢? 虽气恼,但天色擦黑的时候,江晚吟还是将门开了一丝缝。 晴翠不解:“娘子,天已经冷了,听闻不日恐怕便要有雪,若是不关紧,晚上恐会着凉。” 江晚吟没好意思同她说明白,只低低地道:“我有些热,散一散凉,待会儿我自会关上,你不必管了。还有,今晚在耳房歇着吧,不必守夜了。” “热?”晴翠顿觉古怪。 但江晚吟脸颊微红,似乎当真是有些内热,她长长地哦了一声,便卷起了在外间的铺盖,去了耳房。 打发完晴翠,江晚吟又有些羞赧。 不过大约是服了药的缘故,不等陆缙来,她便睡了过去。 隔了这样久,不知为何,她今日忽然梦到了哥哥。 梦里,哥哥仍然是像从前一样,风尘仆仆的回来。 一进门,眼底皆是笑:“阿吟,有没有想我?” 江晚吟定定地看着他,眼底有些茫然:“哥哥,你不是、不是……” “不是什么?”裴时序仿佛全然不知,俯下了身,“半年不见,阿吟便忘了我了?” “不是的……”江晚吟想辩解。 一张口,她眼前却浮现出了另一个人的脸。 两张脸一叠,她脑中忽然极乱。 “我就知道,阿吟一向很乖。”裴时序又站起来,揉了揉她的发顶,“来,让我看看,你变了多少。” 江晚吟望着那张脸,像从前一样,压着裙摆缓缓转着圈。 她知道,她虽然长在商户,但哥哥一向喜欢她像大家闺秀,像养在伯府一样,保持贵女的风范。 钗环不摇,禁步不撞,走动时不要发出一点杂乱的声响。 是以,她脚步极为缓慢。 然转了半圈,再一回头,身后的裴时序却化作了一缕青烟,忽然不见了。 “哥哥!” 江晚吟伸手去抓。 一起身,眼睛却睁了开,四面黑沉沉的,只剩外间的风灯偶尔晃过一道微弱的光。 原来,只是一场梦。 “做噩梦了?” 头顶上忽然传来一道低沉的嗓音。 原来是陆缙,不知何时来了。 正一手抚着她的发,半撑在她颈侧。 江晚吟嗯了一声,大梦一场,突然很想伸手去抱他。 只会一起身,她才发现外衣不知何时被剥了。 “你总是这么急。”江晚吟顿时又脸热,将他的手拿开。 “怪我?”陆缙笑了笑,“是谁白天得了好处后就躲懒,一动也不想动?” 江晚吟摸了摸鼻尖,有些理亏,但仍是有些不安,她探着头往帐子外瞥了一眼:“等等,她们都不在了吗?” “一早便支开了。” 陆缙拨开她环抱的手臂,欲埋下去。 江晚吟却赶紧伸手抵在他肩上:“不成,我……” “你什么,什么也不行。” 加上白日那回,陆缙已经忍了很久,直接堵住江晚吟喋喋不休的唇,然后反剪她乱动的双手,一把按在了头顶,紧接着便熟练地解着她衣带。 江晚吟呜咽着想解释,口中却被堵的发不出一丝声音。 当他的手猛然往下一滑,她浑身一僵。 陆缙也顿住。 好半晌,他又试着碰了一下那厚厚的棉布,缓缓抬起头:“小日子来了?” 江晚吟嗯了一声。 “怎么不早说?”陆缙不悦。 “我想说来着,可你一上来就动手动脚的,我哪有机会?”江晚吟小声道,但眼底分明有些幸灾乐祸,甚至打了个呵欠,“好困,不早了,你走吧。” “走?”陆缙忽然道。 “不然呢?”江晚吟难得见他吃瘪,甚是高兴。 “你说的也是,总是鱼肉难免会腻。”陆缙指腹压着她的唇,忽然笑了,“那今晚吃点清淡的?” 江晚吟顿觉不妙:“你……你想干什么?” 陆缙并不答,只一手握着她后颈,一手解开自己的腰带。 他动作极其从容,两根长指一拨,腰带咔哒一声。 然眼底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江晚吟突然想起了之前被抓走时那个刀疤脸对她说的话。 她吞了吞口水,赶紧偏了头:“我疼。” “喊早了。”陆缙挑了挑眉。 “不是,我肚子疼。”江晚吟睁开一只眼,“自从落水后,每回都疼。” “真的?”陆缙顿住。 “真的。”江晚吟倒是并未说假话,轻轻地哀怨,“刚睡着,就被你揉醒了。” 她鲜少撒娇,一撒起娇来,真是要命。 连眼尾都在勾人。 陆缙终究还是停了下,揉了揉发胀的眉心:“睡吧。” 这般轻易?江晚吟悄悄瞥了他一眼。 “再看,你是不想睡了。”陆缙目光冷冷的。 欲|求不满的男子最是可怕。 江晚吟赶紧闭上了眼:“这就睡。” 陆缙却没走,反伸手替她揉着小腹。 痒痒的,江晚吟不自在的想躲开:“不用……” 扭来扭去的时候,后臀却忽然挨了一巴掌。 “老实点。”陆缙沉着脸。 江晚吟顿时便不敢动了,撇了撇嘴,心想陆缙可真是够霸道的。 连拒绝都不行。 不过到底是她受益,她便没再卖乖,冲他浅浅地笑了一下:“谢过姐.夫。” 这个时候,明知道不能,故意叫他姐.夫的? 陆缙忽然笑了,笑的极为危险:“还想不想睡了?” 江晚吟立马识趣的不再惹火,乖乖闭了眼。 陆缙笑了笑,将她拥在怀里侧躺着,宽大的手落在她腹上,一下一下,力道渐渐加大,却始终险险的避开诱人堕落的深渊。 压了一会儿后,欲|念平息。 只是看着江晚吟睡着时无意识的皱眉和微蜷的手脚,他眼底却黑沉沉的,沉的掩住了诸多情绪。 当真细究起来,江晚吟的不育和腹痛和他都逃不开干系。 若是他发现伊始便将整件事挑明,江晚吟便不必如此铤而走险,冒险去救落水的陆宛。 自然也不会伤身。 更不会有被掳一事。 也就不会有今日的难捱。 这些事,感情不深的时候,他只当是有趣,小小的罚她一下。 而现在,再回想起来,却道道都是伤疤。 倘若江晚吟发觉他早就知道了一切,早到两个月之前,却一直在冷眼旁观,看她小心翼翼,担惊受怕和享受各种拙劣的讨好,甚至,阴差阳错瞒了你母亲的事,会不会怨他? 倘若她发觉他不像她想的这般光风霁月,又会否惧了他? 她如此敏感又胆小,必然是会的。 陆缙抚着江晚吟的眉眼,黑暗中,薄唇压下去,贴着她的唇角细细密密的磨着,又像是要将她完全揉进身体去。 那就最好永远,永远也别知道吧。 反正,她如今,也只有他了。 日子波澜不惊,今年的天冷的格外早。 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朔风起夹杂苍茫雪意。 在江晚吟小日子结束的那一日,陆缙的人带着林启明避开忠勇伯府和立雪堂的人,顺利回了京。 至此,远在青州的最后一丝牵绊也解除。 这场瞒天过海的弥天大谎,终于到了将要戳破的那一日。 与此同时,裴时序尸骨丢失以及半年前被江华容所害的消息也传到了开国公陆骥的耳朵里。 陆骥急火攻心,大病一场。 病中含恨,陆骥遂到了当年为裴絮保留的别院想找一找当年的旧衣,替他们立个衣冠冢。 然一推开门,陆骥却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身形瘦削,负光而立。 大约二十三四年纪。 仅是站着,便好似能听见清风拂过凤尾竹时泠泠的响动。 一如当年,那医女头一回在竹林撞到他, 仓皇躲避时发髻拂过的竹叶声…… 73. 认亲 平阳,你能原谅我么? 这几日接二连三的坏消息传来,陆骥一时精神恍惚,以为自己是看错了。 “你……”他手扶在年久失修已经被枯朽的门框上,刚吐出一个字,又停住。 生怕又是一场幻梦。 一出声就会将梦境打碎。 然这回却不再是梦了。 那负光而立的人,动了。 裴时序缓缓转过了身,完全转过来时,那张同他有三分像的脸,昭示着他们之间的血脉关系。 身形瘦削,骨相清癯,眉眼却是极温柔的,像极当年的裴絮。 未若柳絮因风起,这个“絮”字与她极其相配。 像柳絮一样,她声音总是格外轻柔,脚步从来也都是极轻,便是离开,都像柳絮被狂风卷起一样,须臾便消失在晴空,不做一丝停留。 时隔二十年,再次看见这熟悉的眉眼,无边无际的愧疚涌上来。 陆骥喉间忽然哽住:“……是你吗?” 裴时序站在一方小小的书案面前,手中还捧着母亲当年批阅过的医书。 修长的指压在翻开的书页,当听到身后叫他的声音时,他手指蜷了一下,并未搭话。 他的确是想认亲,但并不在今日。 不过择日不如撞日,既然已经碰见了,那就索性,彻底摊开吧。 隐忍的,不堪的,落水狗一样的二十年。 裴时序缓缓抬了眼,声音平静:“你是谁?” 陆骥脑中千回百转的思绪,被这一声瞬间打碎。 ——他不认识他。 世上竟有人不认识他的父亲。 天底下没有比这更残酷的事了! 陆骥有些怆然,抵着拳咳了一声:“少小离家,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不记得我也是应当的。” “我、我是你父亲。” 执着了二十年,见到眼前人,听到这一声时,也不过如此。 大概心已经冷透了吧。 裴时序手心一松,淡漠地移开了眼:“是吗,确实不记得了。” 陆骥预想过他会冷漠,却不曾想他会这般冷漠。 一时又有些心酸,情绪一激动,扶着门框咳了起来,一声一声,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身旁的老仆见状赶紧拉了一把椅子,扶陆骥坐下:“老爷,坐下来慢慢说。” 又扭头对裴时序劝道:“三公子,这些年老爷一直没有放弃找你。不久前听闻你的死讯,他大病一场,千方百计的派人去寻你的尸骨,得知你被江氏所害,他更是生生吐出一口血,你不该对他如此不敬!” “好了。”陆骥又咳一声打断他,“无妨,这些年说起来还是我对不起你们母子,你怨也罢,恨也罢,都是我应当的。只要你无事,我这个父亲的便能安心了。只是,你不是因捐官一事,被江氏推下了山崖吗,如今,又是怎么回事?” 裴时序闻言抬起了头,没料到陆骥会知道他同江氏的事。 却不知他知道多少。 裴时序搁了书卷:“你知道?” “是。我知你此刻有怨,我说什么你都未必会信。但自从你半年前回来过一次之后,我便从未放弃过找寻你,找了三月有余,方找到青州林氏,得知你这些年原来在林氏做了养子。偶然间,我手底下的在青州又碰上了忠勇伯府的人,两厢打探,才发觉原来当初你是被江氏所害。”陆骥缓缓解释道,顿时又觉得荒唐,“所以,你究竟又是如何活下来的?当初,为何又偏偏遇到了江氏,你的二嫂?” 听了这番话后,裴时序发觉陆骥只知道表象。 他眼底瞬间恢复平静,淡淡地道:“当日,我坠崖时挂到了崖边的一棵松树上,侥幸逃过一劫,又见崖底恰好有个失足的人,以防被发觉,便同他换了衣裳。只是当时还是伤的不轻,走不了多远,幸好被一户人家所救,隐姓埋名,养了数月后,方能下地,便是咱现在。” 说罢,他抵着拳咳了一声。 他这话半真半假,被推下悬崖是真的,不过并不是江华容做的,是他当时的手下钱五生了异心,设计了他,然后又派人四处围捕。 他当时身受重伤,又要躲避追捕,便隐姓埋名在一个山村里养着,暗中同黄四递消息,养好了伤后回去一举反杀钱五,夺回了大权,方辗转回京。 这一耽搁,便是数月。 陆骥打眼一看,果然发觉裴时序仍是一副病弱的模样,又叹了一声:“你和你娘一样,也是个命运多舛的。” “是啊。”裴时序声音冷冷的,“不过我娘可没有我这么好的运气。” “她……是如何去的?”陆骥问。 “咳疾,治不起。” 裴时序声音简略。 短短五个字,却说尽了无限心酸。 咳疾易治,若是还在公府,怎会治不起? 陆骥心口又一阵钝痛:“既已沦落至此,你们为何不回来找我?” “回去?”裴时序嘴角扯出一个笑,“回去继续做外室吗?还是如你们所想,去母留子,将我接回去,将我母亲送走?那岂不是,比杀了她还让她难受!” 裴时序又想起了母亲,那个从他有记忆起便受尽了无尽苦楚的女人,声音不自觉的冷了下来。 “她是个很要强的人,即便离开了上京,仍是竭尽所能给我最好的。只是乡里不比上京,医婆遭人看不起,来找她的大多也是穷人,赚不得几个钱。为了生计,她白日上山采药,给旁人看病,晚上还要替别人浆洗衣服,贴补家用。日复一日,没几年便积劳成疾。” “然医者不自医,得了病之后,她明明知道什么样的药能治好自己,为了省钱却一直舍不得买。明知道该休息一段时间,为了凑束脩的钱还是不得起早贪黑。咳疾便这么一日日的拖了下去,最后……积重难返。” 说到这里,裴时序声音顿了一下。 “到了最后,她索性不治了,想着她若是死了,长公主说不准能容下她的儿子。于是任凭我怎么求,她都不肯喝药,只求速死。濒死的那一天,她已经瘦成了皮包骨,一双手像枯枝一样,眼底却是笑的,拉着我的手叮嘱——你知道她说了什么吗?” 裴时序看向陆骥,一双眼锋利如刀,直接破开温情的假面。 “说了……什么?” 陆骥听着那段过往,每一个字都仿佛一根针,扎在他心口上。 “她要我把她烧成灰,挫骨扬灰!” “她说,倘若我带着她的骨灰回去,国公府兴许能容得下我。”裴时序闭了闭眼,垂在身侧的手却攥的极紧,每一个字,都带了血气,“活着卑微,死了还要挫骨扬灰,凭什么,就因为她出身低微吗?就因为她比不得长公主出身高贵?若是如此,你们当初为何要逼她,为何要让她生下我!” “她算什么!我又算什么?” 陆骥本就身患消渴之症,闻言五脏六腑都仿佛捅了一刀似的,眼底更是掩不住的痛意:“你说的没错,都是我不对。你阿娘的确是个极好的人。当年也是看中了她本分,平阳被诊断不能再有孕的时候,老太太才挑中了她。老太太对她有提携之恩,她也是为了报恩才答应下来。但一直默默的,什么都不要。” “她有孕之后,发现平阳也有了孕,并且更早,得知之后她便跪在老太太面前要把胎给打了。老太太不许,她便自己给自己灌药。被发现的及时,才没打下来,那个孩子……便是你。但也正是因孕里伤了身,你出生之后,一直体弱多病。” “为此,我便对你们母子多照顾了些,裴絮也不得不多分神照顾你。因此,偶然被跟在她后面的大郎发现了。大郎当时本就体弱,得知此事之后忧思交加,一时意外,才去了。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你母亲自此便愧疚难安。后来二郎也发现了,给她送了大郎的衣服,她当夜便带着你消失的无影无踪……” 陆骥每每回想这段往事,都觉得天意弄人。 陆家嫡脉三代单传,老太太是为了子嗣着想,她有她的道理。为了不影响平阳休养,她并未公开说要纳妾,只找了个外室。 裴絮一向不争不抢,她也并无过错。 至于平阳,她生来便是长公主,更是不该受任何委屈。 二郎,虽心思深重了些,但年纪尚小,且本意也是为了替大郎报仇,陆骥虽爱他,却也知道他有他的立场。 他们明明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苦衷。 每个人本意都是不想伤害更多的人。 但到最后,所有人都遍体鳞伤…… 究竟为何,为何会走到今日这一步? “幸好,三郎你还活着。”陆骥咳了一声,“你母亲的事已经没法弥补,至于你,我往后必会尽量弥补。” “弥补?”裴时序冷眼,“二十年前你便不敢,二十年后,又何必呢?” 陆骥被他一刺,有些难堪,他捋了捋须:“这你便不用管了,总之,我必会将你纳进族谱里。” “听闻——”他又道,“你从前在青州已经有了未婚妻,之前正是为了她才来了上京。那孩子我知道,如今正在咱们府里,是江氏的妹妹。之前知道你们的关系时,我本想让她成冥婚,看来看去,又觉得那孩子实在太年轻,不忍心让她守一辈子才忍着没告诉她。如今你既然活着回来了,那孩子也尚未定亲,你若是还愿意,我必会替你们好好操持一番。只是她意外伤了身,恐怕不利子嗣,你可愿意?” “伤身?”裴时序压根不管什么子嗣不子嗣,只抓住了前一句,“阿吟为何伤了身?” 陆骥见他如此紧张,想来他们大约感情极深,叹了一声:“没什么,原是为了救你妹妹,不慎落了水。” 裴时序嗯了一声,眼底却是冷的,什么妹妹,无论是谁,也不值得阿吟犯险。 他答应了一声:“我不在乎,我只要她。” 阿吟,只有阿吟。 她会永远站在他这边。 他也必会风风光光的迎娶她,弥补这些日子的亏欠。 “好,那等你回去,便操办起来吧。” 陆骥见他态度并不像之前一般强硬,方稍稍安了心,又问起了这些年裴时序是怎么过来的。 裴时序答的极为简略,只说自己被林启明收养之后,便一直在外行商,后来为了捐官迎娶江晚吟才来了上京,偶然碰见江氏遭了意外,最近才休养好回来。 陆骥捋着胡须,只点头,并未多问。 他毕竟也在朝堂纵横数十年了,隐约听出了这个儿子有所隐瞒,尤其是三月前进京那一回,当时二郎误传了战死的死讯,他当真只是为了捐官回来的?若如此,又为何回到了别院来? 他当时,大约是想认亲的吧,只是不巧,碰上了江氏,才遭了意外。 陆骥完全能体谅。 他不怕三郎有所求,有所求他才能弥补。 何况裴絮心地如此良善,三郎大约也不会被养歪。 “回来就好,以后,咱们来日方长。”陆骥起身,又见他唇色浅淡,面带病容,不由得又忧心,“你这身子当好好养养才是,这几日便在别院里先歇一歇,我回去同你平阳说一说,寻个时机接你回去,之后,再与江氏算算账。” 歇几日? 他分明,还是不敢同平阳长公主摊牌的。 或者,又怕他那个芝兰玉树的好儿子不同意吧? 裴时序唇角勾起一抹讽笑,却极有礼数,微微颔了首:“多谢父亲。” 这还是,他头一回这么叫他。 “好。” 陆骥百感交集的答应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肩。 等陆骥一走,裴时序目光瞬间冷了下来,掸了掸被他拍过的肩,尤觉不够,干脆扯开丢给了黄四:“拿去烧了。” “是。”黄四连忙答应下来。 只是,刚刚应付了颇久,还是极费心力。 裴时序支着肘揉了揉眉心,仔细回味刚刚同陆骥的谈话,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在江华容眼里,他已经“死”了,忠勇伯府又为何派人去青州要抢他的尸骨,还要圈禁林启明? 是伯府知道了林启明私自带走阿吟养了这么多年,知道了阿吟和他的关系,怕阿吟揭发江华容的丑事所以拿林启明要挟她? 想来,大抵是如此。 裴时序很快便想明白,不管如何,他如今已经回来了,收拾江氏也不过就是这几日的事。 眼下,当务之急是要找到被忠勇伯府带走的林启明。 他的确冷血,但阿吟一向在乎这个舅舅,他不想让她伤心。 于是裴时序并没急着揭发江华容,只派了人去找消失的林启明。 只是他不知,此刻,林启明既不在忠勇伯手里,也不是像忠勇伯那边认为的立雪堂那边。 而是被陆缙设计带回了上京,安置在一座私宅里。 国公府 安顿好裴时序,陆骥方回了国公府去。 只是江氏虽犯了错,但同二郎这些日子感情还算不错,坐在马车上,陆骥又猜测起陆缙知道此事的反应。 还有平阳,毕竟夫妻这么多年,她虽身为公主,却天生的好脾气,一辈子除了大郎,没受过任何委屈。 若是知道了此事,她又会是何反应? 想了想,顿时极为头痛。 别院距国公府并不远,很快便到了。 回立雪堂的路已经走了几十年,今日却好似格外的短, 陆骥进门的时候,长公主正好迎了过来,一见面很自然的替他解了大氅:“你回来的正好,这么冷的天,怎么偏要出去?这些日子我张榜寻了个专治消渴之症的大夫,很是厉害,你坐下,我让他来瞧瞧。” 陆骥一路上本已打好了腹稿。 更者,这些话他已经憋在心里二十多年了。 每一字每一句,都斟酌了千遍万遍。 每一天每一刻,都在想向她坦白。 但是当亲眼看到平阳,亲耳听见她如此为他操劳时,到嘴边的话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陆骥定定看了她片刻,反倒伸手拉住了她。 “不急。” “怎么能不急?”长公主疑心他是讳疾忌医,“看了总比不看的好,你放心,不论结果如何,我都会陪着你。” “我知道。”陆骥道,无数的话堵在心口,却难以开口,忽然靠在了她肩上,闭上了眼,声音累极,“我不急,平阳,你陪陪我。” 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更加说不出口。 长公主原本风风火火的,被陆骥一靠,顿时哑了声。 周围的老嬷嬷们相视一眼,很自觉的出了门去。 “也不害臊。”长公主推推他的肩,忍不住笑,“一大把年纪了,咱们都快有孙辈了。” 陆骥却没像从前一样同她顽笑,闭了闭眼,一瞬间仿佛又老了许多:“你是我的妻,先帝赐婚,明媒正娶,谁敢说什么?谁又能说什么?便是母亲来了,也不能将你我分开。” “你说的都对,不过看个病而已,又关母亲何事?”长公主笑了一下,只当他是病中糊涂了,一侧目,看着他花白的发和眉间的深沟,笑意又淡下来,伸手抚上去,“这些年你南征北战的,咱们聚少离多,第一个孩子也是这么夭的。如今你身子坏了,二郎又长成了,今年便退下来吧,什么都不必管了,就咱们两个人,一起去五台山小住,好不好?” “好。” 陆骥答应了一声,却没放手。 天已暮,寒风萧瑟,凉的透人心骨。 长公主畏寒,站在风口站了一会儿后,陆骥还是放开了她,只捉着她的手搁在手心取暖:“你不是想替吟丫头找个相看的人?我这里有个合适的,改日带回来同你见见。” 长公主笑:“你何时对此等小事这般上心了,是哪家的郎君?” “故人之子。”陆骥简略地道,“你见了便知了。” “什么故人,神神秘秘的。”长公主着实被他吊起了好奇,又提醒道,“吟丫头身子不好,你可同人说清楚了?” “这个你不必担心,他不会在意。”陆骥又解释,“他同吟丫头,其实渊源已久了。” “也是上京人么?咱们欠这孩子不少,我的意思是,最好找个在上京的,将来好方便照看。”长公主思忖道。 “是。”陆骥答道,忽然不敢看她的眼,他微微避了开,望着外面的天,“他同咱们还有些亲缘关系,他娶了吟丫头,也算是亲上加亲了。” “亲缘?”长公主点着下颌,一时暂未想通,只当是又同陆文柏一样,是吴郡陆氏的旁支,便答应了下来,“那你叫他来吧。” “好。”陆骥好半晌,才吐出一个字。 这一声落定,便再无回转的余地了。 他抬头看着那历经岁月容貌却分文不减的脸,眼神久久没移开。 平阳,我是真的爱你。 不是为了名,更不是为了利,这么多年,从未变过。 只是裴絮是责任,是孝道,我亦是不能违背。 平阳,你能原谅我么? 原谅我这些年,唯一犯的一次错? 74. 大雪 一切也该做个了结 相看的事虽敲定了,但江晚吟因着服了净空的药,低烧了几日,一直打不起精神。 长公主见她一副恹恹的样子,便将相看的事往后又推了几日。 江晚吟正在病中,昏昏沉沉中便答应了。 再一反应过来,又觉得懊悔。 但转念一想,如今舅舅已经回来了,在此之前,一切便要彻底摊开,到时候哪里还需什么相看。 江晚吟叹了口气,便没多解释。 眼下,当务之急是如何同舅舅坦白。 她虽给舅舅去了信,但信里并未明说。 然她是舅舅一手带大的,即便什么都不说,江晚吟也毫不怀疑舅舅能猜出大概。 拖了几日,到了二十六这一天,她身子恢复了,再没有理由逃避了,江晚吟还是打算出门去同舅舅坦白。 几日没出门,外面已经大变。 窗边原本半残的木槿早已凋零,朔风一吹,枝头仅有的一片叶子,也摇摇晃晃,坠了下来。 再往上,铅云低垂,晨光熹微,从北面刮来的风里带了些微湿的气息。 “怕是要下雪了。” 晴翠替江晚吟换了个火狐披风,系着她的衣带如是说。 江晚吟自小生活在江南,尚未见过雪,伸手在风里试了试:“这么早吗?” 晴翠是长在北方的,稍大一点被卖到江南的,她笑了笑:“不早啦,早便立了冬,这节气都小雪了。” 江晚吟便没再说什么,只是看着阴沉沉的天,心口仍是闷闷的往下坠。 不过有陆缙陪着,她还是安心许多。 因着天冷,往常热闹的街市上行人寥落,马车走的也顺畅许多,很快就到了陆缙名下的一处私宅里。 “怕吗?”站在隔扇前的时候,陆缙侧目,看向江晚吟,“要不要我陪你一起?” “不用。”江晚吟摇头。 因着幼年的经历,她胆子的确不算大,但有些事终究还是需要她自己去面对,她不能总是躲在旁人身后。 “好,有事叫我,我在院中等你。” 陆缙揉揉她的发,并未勉强。 对林启明坦白只是第一关,若是连这一关都过不了,她又该如何面对他父亲母亲和老太太? 她也该学着长大了。 何况还有她母亲的仇——陆缙想,相较让他帮忙,她应当更愿意自己替母亲讨回公道。 在此之前,他便将她的母亲生病的真相透给了林启明。 今日,她应当就会知道真相了。 两个人相视了一眼,皆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陆缙后退了一步,江晚吟则上前一步,推开了门。 此时,林启明正站在窗前,负手而立。 商户地位虽贱,却极其富有。 林启明一身宝蓝直缀,瘦高身材,浓眉深目,转过身来时颇有些不怒自威的气势。 当看见江晚吟的那一刻,他目光忽然顿住,好似窥破了什么秘密的似的,极其复杂:“阿吟,你……你到上京究竟是做什么来了?” 他明明没点破,已经足够江晚吟难堪的了。 江晚吟站在那里,十指紧紧抓着裙摆,眼神不知往哪里搁,想解释,一张嘴,声音却哽住了。 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林启明哪里还有不懂的。 一股气血猛地窜上去,他眼前一黑,右手撑在窗沿上。 “舅舅!”江晚吟赶紧上前扶住他,拉着他坐下。 林启明却拂开,他凝着眉看了又看,闭上了眼:“我早该想到的,究竟是怎么回事?” 江晚吟吸了吸鼻子,慢慢将顾氏找到她的真实缘由和裴时序的事情一点点都说了。 每说一句,林启明脸色便难看一分,当听到裴时序也是被江氏所害时,他揉着眉心,顿觉天意弄人:“……怎么会,连那孩子竟也是被江氏所害。你为什么不跟我说?”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舅舅,咱们争不过伯府的。”江晚吟一向看的很明白,实际上,若不是碰上的是陆缙,若不是陆缙愿意帮她,到现在,她也不可能有任何还手的余地。 “还是怪我没用,护不住你们。”林启明一想到裴时序心情也极度复杂。 这个孩子表面虽温和有礼,但一向心思深沉。 有时候,其实连他也看不明白。 只是他对阿吟一向极好,且阿吟生的美貌异常,也须有些手段的人才能护住她,所以林启明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管他如何行事。 但毕竟是他一手养大的孩子,情分还是极深的,听闻他的死因时,林启明心口仍是一阵绞痛,疼的厉害的时候,想起了另一桩事,顿时怒意更甚:“又是她,又是她们,害了你阿娘,还不够,如今连你,也重蹈了她的覆辙,这群毒妇!” 江晚吟缓缓抬起头:“……阿娘不是病逝的吗,舅舅为何这样说?” “我一开始也以为是。但入京的这几日我去林氏的商行看了看,这一看不打紧,有个我从前的掌柜同我说了一桩流言,说是你阿娘当初得的可能不是怪病,是被人下了毒。我循着这流言查了几家药房,果然查到了一味类似的毒。可你阿娘一贯与人无争,唯一有冲突的,也只有顾氏,且当时伯府都在传忠勇伯宠妾灭妻,顾氏本就妒忌心极强,必定是因此才暗害了她。”林启明解释道。 “原来是这样……” 江晚吟一愣,从她记事起母亲便已经不清醒,因着患病,母亲对她也经常口出恶言。 江晚吟幼时对阿娘的记忆实则并不好,也因此,也养成了她略有些胆怯的性子。 可若是一切本不该如此呢? 若是阿娘不生病,那她们便不会被赶到青州。 长姐害了她,顾氏害了她母亲,新仇加旧恨,江晚吟五脏六腑仿佛被架到了火上,烤的她浑身的血都烧,又说不出的恨,恨为什么一切偏偏都让她们碰上了。 “阿吟,别哭。”林启明拍了拍她的肩,“出身卑贱,空有美貌,在这世道便是这个下场!阿吟,我知你恨,将此事揭穿,报完仇你就同我离开吧。” “离开?”江晚吟抬起头,眼睫还是湿的。 “出了这样的事,公府必不会宣扬出去,伯府也必定没心力再留你,你同我一起回青州去,到时,再无人知道你的过去,我再替你寻一门亲事便是。”林启明劝道,“怎么,你难不成还舍不得你那个爹么,我猜,这些事他必定是知道的,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林启明从鼻腔里冷哼了一声。 “自然不是!” 江晚吟摇头,却又不知如何同他说陆缙的事。 说她虽是被逼的,却阴差阳错爱上了自己的姐.夫么? 舅舅如此古板,必不会同意。 “或者,你还是放不下三郎?阿吟,他已经死了,你也该往前看了。”林启明劝道,忽然又想起,“今日原该是你们的婚期罢?可惜了,你们还是有缘无分。” “我知道。” 江晚吟垂着眼,经过这些日子,她也准备放下了,她只是还不知如何同陆缙说。 林启明见她不说话,便以为她答应了:“你身子也好了,既如此,这几日便说开吧,你若是抹不开脸,我便同你一起去,你年纪毕竟还小,便是有什么错,我来替你担着。” 江晚吟顿时语塞,她张了张唇,正纠结的时候,隔扇忽然被一只修长的手推开了。 “她不能走。” 外面不知何时起了风,狂风四起,吹的来人衣袍猎猎,一张英气的脸更是冷若冰霜。 “你是……”林启明不由自主站了起来,不等陆缙回答,须臾便明白了过来,能如此堂而皇之的进入这座院子,且气度如此超群,一身清贵的,恐怕只有那位传说中的国公府世子了。 “是陆世子吧?” 陆缙微微颔首,对着林启明倒是极为有礼,叫了一声:“舅父。” “某不过一介商户,不敢当。”林启明还了一礼,斟酌道,“不知,世子这话是何意?” 陆缙上前,走到了江晚吟身旁时,微微侧目:“你没说?” 江晚吟别开脸:“我不知该如何说。” 林启明眼皮跳了跳:“你们……” “别掐。”陆缙很自然地捉住了江晚吟的手,将她蜷着的指尖一点点捋平,然后扣到了自己手心,抬起头,从容地看向林启明,“不论起因如何,阿吟已经是我的人了,她自然不能走。” 林启明又是一震,见他们对话如此熟稔,一副极其亲昵的样子,顿时明白,先前倒是他想的太简单了。 原先,他只以为这位世子是出于好意,帮了他们一把,将他接了回来。 却忘了陆缙还是个男子,阿吟又生的这般美貌,他们这些日子同床共枕,生出些情意实在太寻常不过了。 但,他们的身份是万万不配的。 林启明生怕江晚吟再重蹈她母亲的后辙,沉吟片刻,还是拒绝:“世子好意,我们舅甥结草衔环,也必会回报。只是这孩子也是被逼的,阴差阳错才与您有了关联,她母亲临终也说过,绝不许她做妾。还望世子高抬贵手,放她一马。” “舅父是以为我是要纳阿吟做妾?”陆缙掀了掀眼皮。 “……不是么?” 林启明走南闯北这么些年,也同不少权贵打过交道,心知他们这群人骨子里的霸道和狂妄。 尤其门第之见,如深壑鸿沟,难以逾越。 陆缙只一笑:“不是的。我要的,是娶阿吟做妻。” “你说的,当真?”林启明这回已经不是震惊,是惊骇。 “自然。不信,舅父大可问问阿吟。”陆缙道。 江晚吟被陆缙牵住,心里也镇定了几分,对林启明点了下头。 郎有情,妾有意,原来是情投意合。 林启明却有些头痛:“可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纵然你们愿意,国公爷那便如何能同意,更别提还有长公主。府上地位显赫,实非我一介商户能比,且伯府刚刚出了这样的事,公府恐怕未必愿意继续结亲。” 林启明说的极为现实。 陆缙却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声音从容:“这个,舅父大可不必担心,我自有办法。” 江晚吟抬头看了看他,她记得,安平前些日子分明还不死心。 陆缙仿佛读懂了她的心思,捏了捏她指尖,示意她放心。 上回桃花醉之事他一直没放弃追查,这几日,他查到江晚吟喝剩下的那壶桃花醉,同之前红莲教待过的那处勾栏的竟是同一种。 这桃花醉配方千奇百怪,也正是因此,才难以解毒。 这么巧,这两处的酒竟一模一样。 可红莲教自上回被拔了据点之后,便销声匿迹,没道理会专门为了报复江晚吟在这个风头极紧的时候冒头。 即便他们想报复,也绝不会只是给江晚吟饮桃花醉要她失了清白这么简单。 如此说来,这桃花醉大约是有人从红莲教那里得到的。 又是红莲教,又是江晚吟,不同的是……这回多了一个安平。 偏偏,安平对她们姐妹皆有动机。 若真是她,一切便能说的通了。 但若是安平,她竟能驱使红莲教,才是最值得深究的。 圣人若是知道,必不会冒险再将他和安平赐婚。 光凭这个发现,陆缙有的是办法摆平安平。 至于剩下的身份,忠勇伯敢冒险让江晚吟相替也不过是为了保住同公府的姻亲关系罢了,换个女儿,不改婚事,他恐怕高兴还来不及。 如此一来,他若是让忠勇伯将江晚吟记成嫡女,忠勇伯自然也没有不应的。 所以,对于婚事,他是完全胸有成竹。 林启明虽是头一回见陆缙,但眼前这个年轻人能从忠勇伯的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地将他带走接回来,便知他绝非寻常人。 “罢了罢了,我老了,你们都盘算好了,我又能如何?”林启明到底还是没再拦,伸手摸了摸江晚吟的头,“阿吟,我只想你好好的罢了。” “我知道。”江晚吟心口又是一酸。 她明白的,什么都明白,舅父虽不是她的生父,却胜似生父。 “好了好了,怎么又哭了,都已经及笄了,还像孩子一样,你如此,我如何能放心你出嫁?”林启明拍了拍她的肩。 江晚吟眼泪却止不住,陆缙见状,便给他们留了单独相处的时间,出去吩咐备马车。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林启明方送江晚吟回去。 临别时,他又问道:“你如今,将三郎放下了吗?” 江晚吟一怔,不知该如何回答。 那毕竟是同她青梅竹马的人,便是不提情爱,仅是这么多年的兄长之谊,又岂是能轻言放下的? 江晚吟只说:“我会的。” “你能放下也好。”林启明也不想看她再颓唐下去,“只是,这位陆世子比你年长许多,手段也要多的多,你同他在一起,我怕……” “他不会的,他对我一向很好。” 江晚吟倒是完全不担心。 “但愿吧。” 林启明看着外面那迎风而立的伟岸身影,眉间微微凝着。 一出门,江晚吟才发觉,天上不知何时已经飘了雪。 这还是她第一回见雪。 江晚吟伸出手,只见灰扑扑的雪粒子簌簌的飘落,尘埃一般。 她发觉传闻中的雪也不像想象中那样好看,尤其仰着头看,从天上飘下来的时候,好似锦绣烧成的余烬。 “不冷么?” 陆缙瞥了一眼她微红的指尖,微微皱了眉。 “冷。”江晚吟眨了眨眼,“你帮我暖暖。” 陆缙笑:“谁惯的你,这么会撒娇。” “你惯的。” 江晚吟冲他扬了扬眉,一双水洗葡萄似的眼珠子,格外灵动。 陆缙解开大氅,将她整个人拥进来:“够不够?” 他比她高大许多,大氅也要大的多,江晚吟完全被包进去,一丝风也透不过。 她抱住了他的腰,声音闷闷的:“不够。晚上也冷。” “没生炉子么?”陆缙问。 “不如你暖和。”江晚吟耳根微红。 “你这张嘴……”陆缙低笑,捏了捏她的脸颊,声音沉的有些沙,“那今晚我去找你,帮你暖暖?” 江晚吟低低嗯了一声,闭上眼,抱紧了他的腰。 回到国公府,陆缙回了前院。 江晚吟则回了披香院。 到了傍晚时,立雪堂那边忽然来了人,说是请她过去一同用晚膳。 用晚膳是假,恐怕相看是真,江晚吟顿时有些头痛,但已经答应下来了,也不好回拒,便打算亲自去一趟。 只是出了院门时,迎面却撞见了盛装打扮的江华容,她身后的女使还提着一个食盒,看样子也是要出去。 江晚吟停住步,多看了一眼:“阿姐,这是要出去?” 江华容有几分得意:“是啊,祖母睡得不好,需要我念经才睡的着,让我提前出来了。我便炖了补汤,想着一份送给祖母,另一份送给郎君,给他补补身子,毕竟,郎君也在书房睡了一个多月了,实在太不像话。” 江晚吟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不但不觉得挑衅,反而觉得有几分可悲。 可悲之余想起了母亲和哥哥,又变成了恨意。 她抿了抿唇:“是么,那我要提前恭喜阿姐了。” 江华容笑:“妹妹还是操心操心自己的事为好,听闻之前同你相看的那位陆郎君没成,又听闻他长的还有几分像郎君,可惜赝品就是赝品,终究还是成不了了。妹妹喜欢什么样的,说不准我日后还能帮你介绍介绍。” “我么?”江晚吟仿佛没听出来她的讽刺,只说,“我喜欢个子高,眉目舒朗,鼻梁高一些的,最好年纪,也长我一些。” 桩桩件件,江晚吟都是按照陆缙的标准来的。 江华容没听出来,还以为她还是在留恋陆文柏,不无倨傲的应了一声:“好,我必会为你留心,找个比陆文柏更合适的。时候不早了,我去寿春堂了。” 江晚吟侧身让开,瞥了眼小厨房的烟,又问:“不知阿姐给姐夫炖的什么汤?” “人参鹿茸汤,炖了整整一下午。”江华容道,唇角含着笑,意有所指。 “难怪,香气如此浓郁,阿姐费心了。”江晚吟恭维了一句。 “这算什么,郎君满意便好。”江华容扬着下颌。 江晚吟缓缓移开了眼,眼底淡漠,她还有半句没说完。 只是可惜了。 炖的再好也没用。 姐夫今晚,恐怕没空喝呢。 等江华容朝着寿春堂的方向去后,江晚吟心里本就在纠结,此刻再看到江华容的模样,忽然有些累了,想了想,还是推了长公主那边,回去换了一身衣裳,借着红莲教事情去了前院书房。 时候到了。 择日不如撞日,今日是本该是她和哥哥的婚期。 是这数月来一切荒唐的起因。 一切也该在今日做个了结。 寿春堂 江华容虽在江晚吟面前趾高气昂,但实则不过是摆架子罢了。 伯府那边刚传来消息,说是林启明不见了。 没了林启明,他们制掣江晚吟的把柄也就没了,若是让她知道,一切便完了。 而且,裴时序尚未死,不日便要回来认亲。 他虽暂时答应了不会将她供出来,但难保不会反悔。 是以江华容这几日心惊胆战,生怕江晚吟知道,又生怕裴时序回来认亲。 此外,裴时序给她的药,她也迟迟下不了手。 她能嫁给陆缙,全赖老太太的青眼,在这府里,老太太对她也是极好的。 江华容纵然再心狠,到底还是个人,要她亲手给帮了她这么多的人下药,她的确下不去手,便这么一拖再拖,拖到了裴时序给的最后期限。 只是如今,最后的期限也到了。 林启明依旧没有下落,为了自保,她也顾不得许多了,还是炖了补汤,将药下在了汤里,端给了老太太。 老太太对她完全不设防,一碗汤喝了干净。 江华容便这么一边心怀愧疚,一边又松了一口气,替老太太念着经,催她入睡。 等老太太睡后,为了避免惹人怀疑,江华容立马又拎着没掺药的补汤打算送给陆缙。 正好,她已经许久没同陆缙见过面了。 若是能与他亲近一番,自然更好。 两人往前院去的路上,与此同时,一辆马车,也停在了国公府门前。 长公主正在立雪堂设宴,当看见进来的人时,她原本随意的眼神一怔。 夜色苍茫,她揉了揉眼,逆着光不确定地问:“……你是?” 引介的仆妇想开口解释,那人却自己开了口。 裴时序拢了拢白狐大氅,朝长公主行了一礼,唇角微勾:“回公主的话,我是来同江小娘子相看的。” 长公主愣了一下,才想起来,今日的确安排了人来,但具体姓什么,她倒是忘了,只让他坐下,然后问:“你姓什么?” “裴。”裴时序简略地道。 长公主哦了一声,只是看着他的眉眼,忽然想起来一人,心生慨叹:“我从前身边有个医女,也姓裴,你同她,生的倒是像。” “是么?”裴时序恭谨地道,“是不是叫裴絮,‘未若柳絮因风起’的絮?” “你怎么知道?”长公主一惊。 “那是我娘。”裴时序很诚实。 “原来你是裴絮的儿子!”长公主惊异更甚,“难怪,我总觉得你同她相似。” 只是,再一侧目,她忽然发觉他同二郎也有几分相似。 额角顿时有些突突。 长公主又问:“不对,你为何随母姓?你父亲呢,又是谁?” 裴时序正欲回答。 此时,陆骥正好进了门来。 两人站在一块,一句话都不必说,又好似说了一切。 长公主目光在他们身上转了转,手边的碗,砰然一声,被拂的坠了地。 75. 书房 姐姐不必等了(精修,勿跳)…… 长公主虽是天潢贵胄,但一贯极有教养,性子也随和。 像失手打破杯子这样的事,她自八岁起便没再做过了。 今日属实是有些唐突。 又有些茫然。 看着一地的碎瓷片,她也不知自己今日是怎么了。 陆骥下意识地追了过去,扶起长公主的手仔细查看:“怎么了,平阳,没伤到手吧?” “没伤到。”长公主心不在焉地摇头,眼睛却盯着裴时序,须臾,又缓缓收回来,挪到陆骥的脸上,一动不动的打量着。 头,忽然疼了起来。 剧烈的,尖锐的刺痛,长公主伸手抵着太阳穴揉了揉,陆骥见状赶紧扶着她坐下。 “快坐下,可是头疾又犯了?” 长公主嗯了一声,然比头疼更剧烈的是心口。 “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请大夫来?”陆骥一手扶着长公主,扭头厉声呵斥身旁的仆妇,“热帕子,参汤,抹额,往常那些公主犯头疾时常用的东西,动作利落点,都拿过来!” “是。”王嬷嬷赶紧去传大夫,其余几个仆妇都忙活了起来。 “老毛病了,没事的。”长公主按住陆骥的手,“用不着这么紧张。” “你当年可是因头疾晕过的,大夫说过受不得刺激,我怎能不紧张。” 陆骥仍是不放心,话音刚落,忽然察觉到了一道冷冽的视线,浑身又一僵。 一转头,裴时序正目光平静的看着他们,极其平静,平静的过了头,反倒显得有些冷。 原来,他这个爹,这么看重长公主。 难怪,他阿娘连名分也没有。 裴时序唇角扯出一抹笑。 可他们既然这般好,为何又非要将他阿娘拖下水? 长公主也感觉出了一丝不对,她揉揉眉心,看向裴时序:“别光忙我,快招呼客人坐下。” 陆骥直接打断:“你还病着,关心这些做什么,今晚先回去歇着吧,这里的事我来处理。” 裴时序一听,便明白陆骥大约又后悔了。 也对,比起堂堂一国公主,他母亲一个小小的医女又算的了什么? 他冷着脸,站在一旁一动也未动。 “不妨事。”长公主也拂开陆骥的手,让裴时序坐下,点着下颌,“刚刚话说到一半了,你是裴絮的儿子,那你父亲呢,又是谁?” 陆骥心口一紧。 裴时序唇边的笑愈发的冷,只道:“我父亲也姓陆。” 长公主一怔,肉眼可见的紧张起来:“……哪个陆?” “吴郡陆氏。” 裴时序不疾不徐,每一个字吐出的时候,长公主的脸色都白上一分。 “哦?和我们竟是本家?” 陆骥到底没忍心,截断了裴时序的话:“的确是,不过是个旁支。” “原来是旁支。”长公主莫名松一口气。 “你忘了么,裴絮同母亲是同族的,她当年嫁的正是陆氏的旁支。”陆骥解释。 长公主抵着太阳穴揉了揉,依稀想的起一点:“好似是这么回事,太久远了,我都忘了。你们这一家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个个都是高大身材,深眉高鼻,先前那个陆文柏也是,你不说,我差点要想错了。” 想错什么,自然不必提。 陆骥眼皮一跳。 裴时序瞥了眼陆骥,顿觉讽刺。 到这种时候,他还是退缩了。 难怪,他当年如此优柔寡断。 不过,他倒是很乐意陪这个便宜爹演演戏。 由长公主自己一点点揭穿。 想必也很有趣。 于是裴时序恭谨地顺着陆骥的话点了点头:“不过,我爹嫌弃我阿娘身份低,没多久便抛弃了我阿娘,我阿娘便带着我离开了。” “抛弃了你们母子?”长公主一惊,“难怪,你跟了你阿娘姓,这杀千刀的,当真是个没心肝的。” 裴时序支着下颌,应了一声:“的确是。” 陆骥脸色微白,捏着茶杯抿了口茶。 “我记得,你阿娘温柔又细心,若是没她没日没夜的细心照料,大郎恐怕撑不了七年。后来,大郎去了,你阿娘一直哭着跟我说是她没照看好,在我房前连跪了三日,我当时哀痛至极,的确气她不轻。可后来想想,大郎身边又不止她一人,便是有错,也不止是她一人的错,不能因大郎依赖她,便将一切的事都推到她身上。且大郎当时已经好转,谁也想不到他会突然发病……”长公主想起往事,仍是有些伤神,“说到底,还是大郎福薄,怪不得谁。你母亲现在如何了?有机会,我倒是想见她一面。” “她不在了。”裴时序许久才开口。 长公主微微怔忡,又想,一别已经二十年,她身边的人来来去去都换了几拨,生离死别,更是再寻常不过,于是叹了口气:“什么时候的事?” “快十年了。”裴时序道。 “这么早?可……她若是去的这般早,你这些年又是怎么过来的?” 长公主凑近些,语气温柔,仿佛对自己的孩子一样。 她是一国公主,按道理讲,他也的确算是她的子民。 长公主也是极喜欢孩子的,否则,也不会办了那么多年家塾,教养了这么多鲜活的小姑娘。 裴时序被注视着,微微侧过了头,声音难得没带戾气:“我被人收养了,正是阿吟的舅舅,青州林氏。我和阿吟很早便定了亲,今日若是没出事,原该是我们的婚期。” “原来你同吟丫头这么早便认识!”长公主这一晚接触到的事情太多,一茬接一茬,她支着手臂,有些眼花缭乱,“等等,你们若是定了婚,吟丫头又怎会来上京,她又为何从来没提过这件事?” “因为她以为我不在了。”裴时序倒是淡定,“半年前,我上京预备向忠勇伯府提亲的时候遭人暗算,坠了崖,休养了数月方醒来,这一醒,便来找她了。” “竟是如此……”长公主思忖道,“难怪,吟丫头刚来上京的时候眉眼间总是含着愁,也就是最近,她方好转一点,若是知道今日相看的人是你,她必定会十分欣喜。” 裴时序也是这么想的。 他刻意不告诉阿吟,也是存了一份给她惊喜的意思。 然不巧,这时,水云间的女使刚好来递了信。 长公主一听,微微皱了眉:“什么,吟丫头不舒服,今晚不来了?” 前来的女使以前正是立雪堂的,名唤春桃,春桃解释道:“回公主的话,江小娘子是这么说的,她特意叮嘱了我,让我代她向您赔罪。” “无妨,我倒不是怪她。只是换做旁人也就罢了,今日来的这一位是她的旧识,她若是见了必然会十分高兴,你再去一趟,将这位公子通传通传,你叫——”长公主因着头疾,记性有些差。 “裴时序。” “对,裴时序。”长公主冲着春桃吩咐道,“你将这名字一说,想来吟丫头便会明白了。” 春桃虽摸不着头脑,还是答应下来:“奴婢这就去,只是外面雪下的急,恐会慢一些。” “不急。”长公主道,想了想又派人去前院书房走一趟,“胡妈,你去问问二郎今日忙不忙,若是不忙,让他也过来一趟。毕竟裴絮当年对他兄长照顾的颇为尽心,大郎不在了,他替他兄长看一看故人也是好的。” 被叫到的胡嬷嬷答应了一声,也趁着风雪出了门去。 下了雪,到底还是有些冷,长公主便吩咐人先温了酒来,同裴时序聊起这些年的事情来。 陆骥坐在一旁,心里极不是滋味,远远的站到了窗边,看着青瓦一点点被大雪吞没,满地皆白。 他闭了闭眼,又想起大郎走的那一日。 那也是他的孩子,是他的长子,他如何能不疼? 但一切都是巧合,天意弄人,阴差阳错,他是一家之主,不能耽溺于私情,他必须保全大多数人,保全整个家族。 前院 同一时刻,陆缙的确在书房。 前几日,他已经让人把裴时序被江氏所害的消息透露给父亲了。 奇怪的是,父亲却并无异动。 陆缙食指敲着桌面,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依父亲对裴絮母子的愧疚,他应当立刻发落江氏才对。 为何迟迟不动? 是时机未到,还是消息传递出了差错? 陆缙暂未想通,他原本想将此事交由父亲揭露的,没了尸骨,父亲无法将裴时序认祖归宗,母亲也不会知道。 如此一来,到时再许诺留江氏一命,让她不要把江晚吟替她圆房的事情说出去,便能把江晚吟摘的清清楚楚,于她名声无损。 可父亲按兵不动…… 这事便棘手了,只能交由他来拆穿。 而若是由他出面,这替圆房一事便无可避免暴露,江晚吟的名声势必还是要受到影响。 陆缙单臂支着,揉了揉眉心。 太阳穴正胀痛的时候,忽然有一只柔软的手,搭了上去,替他揉着。 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陆缙睁开眼,握住她指尖:“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吗?”江晚吟反问。 陆缙隐隐听出了火气,低笑一声,伸手将她的腰揽过来,坐到膝上:“往常叫你来你都不来,今日倒是主动。” 江晚吟被他打趣的耳尖微红,一低头,看见他书案上摊开的几张画像,眼神又一怔:“这是什么画像?” 陆缙发觉她眼神落在那张狐狸面具上,道:“是当日逃脱的几个红莲教教徒的搜捕画像。” 江晚吟自然知道,只是,当看到那狐面画像,她不知为何,突然觉得神似哥哥。 但这简直太过荒谬。 且不说哥哥已经死了。 便是活着,他也不过一个普通的商户子罢了,最是安分守礼,他能和红莲教扯上什么关系? 一定是因为和哥哥的婚期到了,她胡思乱想了。 在陆缙面前想起哥哥,江晚吟顿时又心怀愧疚。 她扭过了头:“是么,那怎么还有喜帖?” 她看了眼不远处的大红的刺金请帖,上面虽未书一字,却不难看出这是婚贴,只是被烧了大半。 这也是陆缙不明白的地方。 勾栏里重要的东西尽数被焚毁了,因着这请帖大约是用料较好的缘故,剩下的人赶到时,还剩了半个。 “应当是红莲教里某个人的婚贴吧。”陆缙道。 “这个人,倒是挺重情。” 江晚吟因着之前待嫁的事,也留意过一些,一眼便看出来这请帖是用了心的。 只是也没多想,这群人再有苦衷,说到底,也不过是一帮乱臣贼子罢了。 两人正说话间,后脚,门外隐约传来了江华容的声音。 江晚吟一愣,头垂了下去。 没多久,康平探着身进来:“公子,夫人来了,说是给您炖了补汤,还说老太太有话,要带给您。” 陆缙看了江晚吟一眼,顿时明白她今晚是为何来了。 “好,我出去一趟。”陆缙应了一声。 他正要起身时,江晚吟却伸手扯住他的衣袖:“我不想你走。” 康平见状,连忙当做没看见,退了下去。 陆缙看了眼那扯住他的手:“别闹,祖母身子不好,我去去就回。” “我没闹。”江晚吟却不肯放,抿了抿唇,“那汤……是人参鹿茸汤。” “哦,是又如何,有何不妥?”陆缙抬了抬眼,故作不知。 “你明知故问!”江晚吟耳尖微微烫。 陆缙从喉间漫出一声笑:“知道了,我不喝,只打发一句。” 江晚吟却生不出半点笑意,因着婚期的事,她今日说不出的烦闷。 偏偏长姐又要给陆缙送这种汤,又要像那天晚上一样。 一次躲得过,两次,三次呢……这样的日子,也该结束了。 在陆缙转身时,江晚吟忽然从后面抱住了他的腰:“不要去了,就今晚吧。” 陆缙脚步一顿,微微回头:“……什么?” “我说,就今晚吧。” 江晚吟缓缓抬起头,眼睛却亮的惊人,一眨不眨的望着他。 “白天不是还怕?”陆缙问。 “免不了的。”江晚吟整个人完全靠上去,“总要有这一天的。今晚原有个相看,听闻那人到了,但我还是推了。” 陆缙眼睫垂覆,声音沉静:“真的想好了?我原是想选个不折损你名声的法子,但你若是今晚揭开,我母亲她们势必会知道相替的事,到时,你能接受旁人的眼光么?” 窗外,大雪纷飞,下雪的时候,天地间总是格外平静。 江晚吟心绪也平静许多,和陆缙在一起就是这样,让她格外安心,她点了头:“我不怕的,这些本就是我做过的,好的坏的,都该由我承受。” 陆缙微微停顿,此事,倒是他把她想简单了。 正在此时,外面,江华容大约是等急了,焦急的又问了一句。 江晚吟抿了抿唇,纤长的手指搭到了披风的系带上,往外一拉,厚重的白狐毛披风层层的坠了下来。 眼前一片刺眼的白。 陆缙这才发觉,江晚吟披风底下,不着寸衣。 周身的血瞬间烧了起来,他神色不变,眼神从上到下,一寸寸扫视她全身,声音却沉的低哑:“……你就是这么过来的?” 江晚吟也觉得自己今天大概是头脑发昏了,又或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才做出了这么大胆的事。 或许是因为婚期,或许是因为阿娘,气血上头,她找不着出口,总之,她下意识这么做了。 这会儿被陆缙的眼神一寸寸的掠过,被拂过之处皆泛起了淡淡的粉。 冷静下来,她顿时又觉得羞赧,双臂环抱着想挡住,却反被陆缙伸手拨开。 “说。”他沉着声音。 江晚吟别开脸,声音弱下去:“没有人看见。” 说着,她便弯身,绕过去将坠落的披风捡起来。 这一幕却愈发刺激了陆缙,他盯着她的后背伸手一推,直接就着她弯身的资势将她推到了红木桌案前,另一手从她身前绕过去,用力捏住了她下颌,笑:“谁教你的?这么会勾人。” 江晚吟撑着手臂,才免得被压下去,她回头轻轻地问:“你不喜欢吗?我只想让你开心,你要是不喜欢便算了。” 乌发红唇,眼底纯净的一眼能看到底,偏偏身段夭娆至极。 谁会不喜欢呢? 一瞬间,热意迭起,陆缙冰凉的指从她的后颈往下,顺着她的脊骨往下滑,连手臂上的青筋都隆了起,直接欺身而进。 仰头的那一瞬,江晚吟刚好看见了被拂开的大红请帖。 不掺杂任何一丝杂色的正红,刺的她眼眶微疼。 说不出是痛苦,还是解脱。 今夜本该是她的新婚之夜,她却在同另一个人以同样的方式度过。 放在半年前,这是江晚吟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 但阴差阳错,也算圆满。 就这样吧,这场持续了快三月的荒唐,也该到了结束的时候了。 以这样的方式,也算是替哥哥报了仇了。 窗外,雪愈发紧,风大雪急,雪粒子被狂风卷起,簌簌的抽打在窗户上,外面冰天雪地,里面却热气氤|氲,汗汽凝成了水滴,从白绵纸的窗户上往下滴。 康平原是在等着陆缙发话的,等了没一会儿,里面却传来了一声红木桌案被撞的移位时的刺啦声,他头一低,问也不必问了,赶紧退了出去。 江华容拎着补汤,她紧了紧灰鼠皮的披风,见康平出来,眉眼不悦:“怎的传个话传的如此久?我可以进了吧。” 她说着便要往里去,康平却伸出一臂拦住:“对不住夫人,公子今晚有客,说了不见旁人。” “我是他夫人,又不是旁人。”江华容很自然,拂开他的手仍是要往里进。 康平却很坚决:“您也不行。” 江华容脸色一白:“郎君今日究竟有何事,便是不看在我的份上,也该看在祖母的份上。里面的人……是谁?” 康平只一句:“这卑职便不知了。” 江华容有些气恼:“那郎君何时忙完?” “卑职也不知。”康平仍是低头。 软硬皆无用,江华容心里焦躁不安,隔着长长的回廊看了眼那里面的灯火,不知为何,又有一股不安。 连日来睡的不好,她有些疲累,抿了抿唇:“好吧,那我等等他便是,等他忙完我再进去。” 康平没说什么,站在廊下,望了望漫天的风雪,只是想,这一晚,公子恐怕是不会出来了。 两刻钟后,风雪愈发的紧,江华容手已冻得微红,焦躁的又催了一遍康平:“你再去问问,汤快冷了。” 康平无奈,只得折了身,却探一探究竟。 然后靠近蓝绒布帘子,便听见里面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转过去。” 康平又赶紧退了半步,在廊下站了一会儿,才出去,劝着江华容道:“公子尚未忙完,大约得很晚了,夫人还是回去吧。” 江华容心里格外不安,眼下,她只有抓住陆缙这根稻草才可能上岸。 于是她仍摇头:“无妨,我再等等。” 康平瞥了眼她冻的微紫的唇,目光缓缓移开,直视前方,叹息了一声。 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 公子虽看起来冷淡了些,但因着自小便照顾生病的大郎君的缘故,其实骨子里并不是完全不近人情。 江氏若是一开始便坦白一切,看在她独守了两年空房的份上,公子即便休了她,也不会多加追究,她日后再嫁也好,不嫁也罢,两个人再没瓜葛便是。 只是江氏想保住身份,不但找了江晚吟来替圆房,又步步算计,才让公子发现了裴时序的事。 如今,她一步错,步步错,积攒到今日,所犯下的过错已是难以饶恕。 今晚一过,她不但会身败名裂,便是国公爷也不会放过她,这又是何苦? 康平心里千回百转,脸上却仍是不动声色。 江华容虽等的急,也毫无办法。 大雪纷纷的飘落,又过了一刻,庭院已是满院皆白。 便是连廊下,也被风吹的铺了薄薄的一层。 书房这边正在僵持的时候,春桃也回了水云间,一问,才从晴翠口中得知,江晚吟因着红莲教的事情傍晚便去了前院,于是她又冒着雪往前院去。路上遇到了长公主派去请陆缙的胡妈妈,两个人便一起结伴。 此时,江华容等的愈发不耐烦,她往里站了站,又要催康平,康平一脸无奈,两个人正推诿的时候,忽然,房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扑面一阵白色热气。 江华容一愣,目光移向那门内的人,以为是同陆缙相谈的客人出来了。 “好了,郎君应当忙完了。” 江华容理了理鬓发便要进去。 然她尚未抬步,那门里的人忽然款步走了出来。 是个女人。 江华容一怔。 一步,一步,当那身影完全转出来的时候,江华容顿时双目圆睁……不但是个女人,还是江晚吟。 江晚吟发髻微乱,从书房里缓步出来,轻言细语,问:“阿姐是在等姐.夫吗?” 江华容此刻浑身僵硬,这冲击实在太大,她手一松,手中的食盒砰然一声坠了地。 炖了一整天的补汤哗啦洒了满地,尚冒着热气。 江晚吟看了一眼,缓缓移开:“姐姐不必等了,姐.夫已经睡下了。” 她声音略带歉意,可手指却刻意拢了拢衣襟。 江华容打眼一看,一眼便认出,江晚吟身上披的,分明是她夫君的贴身里衣。 也只有这一件里衣。 而衣袍之下,小腹不知何时,竟微微隆起。 再往上,她额发还是湿的,一张脸白里透红,仿佛刚出过汗。 原来他们刚刚在书房里…… 原来陆缙说的要事是这件事。 仿佛当头被泼了一盆冷水,又像是被扇了一耳光,然巨大的耻辱之下,江华容第一反应却是害怕事情败露。 “你疯了!” 江华容扯住江晚吟衣袖,强压着怒意,“你如此做,不怕郎君认出来?” “认出来又如何?”江晚吟却格外淡定,“阿姐,你还不明白么,姐.夫已经知道一切了。” “……什么?”江华容耳边一阵嗡鸣。 “我说,姐.夫已经知道是晚上的人是我了。”江晚吟拢着衣襟,眼尾微微抬起。 江华容不信:“我知你恨我,自从上回我把你推出去之后你便一直怀恨在心,你是故意勾引郎君的,就是想报复我对不对?可你舅舅还在我手里,你不管你舅舅的性命了吗!” “阿姐现在还想威胁我么?可是,我舅舅已经回来了呢。”江晚吟微微侧目,看她一眼。 “你说什么。”江华容一惊,“林启明竟然是你接走的?” “没错。”江晚吟此刻已经完全不必遮掩了。 “难怪,你敢做出这样的事……”江华容脑中很乱,忽然间,她又看到了江晚吟微隆的小腹,心口一跳,“多久了?你筹谋这件事。” 江晚吟手指微微搭上微隆的小腹,发觉江华容是误会了。 其实,她并未有孕,这是净空开的药的副作用,腹胀发热,加之刚刚又与陆缙在一起所致。 但只要能刺激江华容,她也不介意将错就错,手指又往后,微微扶着腰:“很久,大约有两月了吧。” 竟然这么久。 她竟早在这么久之前她便开始算计她了! 江华容此刻再回想往日的一幕幕,回想江晚吟故意露给她看满身的痕迹,回想她故意当着她的面接近陆缙,顿时觉得自己当真蠢极。 江晚吟如此正大光明的抢她丈夫,她不但没发现,反而帮着她。 “原来那些晚上,你真的是故意的!” 江华容怒极,高高扬起了巴掌。 然她的手刚刚抬起,便被另一只手牢牢攥住。 “够了。” 是陆缙,不知何时从书房里出来了,面沉如水。 可他,却在护着江晚吟! 江华容目光错愕:“郎君你为什么拦着我,你当真被她蛊惑了么,我才是你的妻。” “你早已不是。” 陆缙放开她的手,将手中的大氅替江晚吟披上,替她系好的带子。 江华容看着他们如此熟稔的样子…… 突然明白陆缙可能不是今晚才知道的。 她声音发涩,却还是带了一丝希冀:“……郎君,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们姐妹的事的?” “很早。” 陆缙替江晚吟披好衣服,将她挡在了身后。 转头时,声音却淡漠到无情。 这一声,彻底戳破了江华容的最后一丝希冀。 很早,原来他早就知道,他是故意和江晚吟一起蒙骗她的…… 原来她竟然被妹妹和夫君联手骗了。 枉她自以为把江晚吟当做一颗棋子,没想到,原来她其实在引狼入室! 江华容颤着手,指着江晚吟,又往后退了几步:“你们竟一直在骗我,联手骗我?” 江晚吟看着江华容已经癫狂的样子,手指蜷了蜷,可再想到母亲和哥哥,脸上又恢复平静,心平气和地看向江华容:“阿姐总是习惯把过错全推到旁人身上,可这一切的一切,不都是因你而起吗? 明明是你耐不住寂寞与人私|通,又小产伤了身,为了保住身份用母亲和舅舅逼着我替你圆房,明明是你治好了身子之后就想害了我,明明是你在危险关头把我推出去挡命,如今反而来怪我了,你竟也,说得出口?” 她一字一句,把所有的事情全都抖了出来,江华容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恰在这个时候,长公主派来的女使也刚好到了书房,当听到姐妹俩的对峙时,两个人远远的站在廊下,皆是一脸骇然。 江华容见立雪堂的人也知道了,顿时更加崩溃,碎步上前想解释:“不是的,你们听我说……” “我什么都不知……” 胡妈妈却吓得往后退了几步,也不敢看江晚吟,见陆缙没拦,赶紧又折返朝立雪堂去。 春桃却无处可去,只好愣在了原地。 江晚吟如今已经不在乎这些人了,陆缙眉头一皱,则吩咐康平围上了书房。 江华容见大势已去,扶着廊柱站了站也不再做无谓的挣扎,她忽然觉得悲哀,朝陆缙道:“我固然有错,但郎君,我是真的在意你,可她呢,明明知道了一切,却并不对你坦白,你以为她对你就是真心吗,她分明是故意攀附你,故意报复我的!” 陆缙只沉着眉眼,一言不发。 江晚吟被江华容戳中了心思,看了眼一直护着她的陆缙,也不想再瞒下去了。 谎言迟早有戳破的一天,她也不该瞒着他了。 “是。”她眼睫微微抬起,“我的确有私心,阿姐你不如告诉我,我阿娘,当年究竟是怎么死的?” “你知道了?”江华容瞳孔一缩,往后退了一步,“难怪,你费尽心机,暗暗对付了我这么久。没错,她就是被我母亲下毒逼疯的,你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她已经死了,你们母女都一样,低贱的商户女,死了也活该!” 江晚吟虽然知道了,但这话亲耳听见,还是觉得无比刺耳。 她攥了攥手心:“那裴时序呢,他又犯了什么错,就因为一张脸吗,被你害得粉身碎骨!” “裴时序?”江华容愣住,“你怎么会知道这个人?” “我如何能不知道,天底下没有比我更了解他的了。”江晚吟攥着手心,此刻,当着陆缙的面,她纠结了一瞬,还是将一切都合盘托了出来,“阿姐,他本就是我的未婚夫。” “你说什么?” 若说之前的一切还有迹可循,江华容自食其果,也就罢了,但是这一层关系,她是万万没想到。 “今日本该是我们的婚期,可就是因为你的一时私欲,他在上京求娶我的时候丧了命。若不是因为你,我们此刻应当已经成了婚,你也本不该沦落到这种境地!可你,你竟然还敢让我帮你去找他……” 江晚吟回想当时,声音已经带了血气,“你知不知道我发现他是被你所害的那一刻,心里有多恨。这两个月来的每一天每一刻,我都想揭穿这一切替他报仇。但我还有舅舅,我不能。如今,这一天终于到了,你也该付出代价了。” 江晚吟忍了忍,还是将藏了这么久的心事说出来了。 她知道陆缙可能会失望。 但她总要对得起哥哥,不负他这么多年的情意。 过了今日,一切方能彻底放下。 江华容被江晚吟声声质问,先是一怔,须臾,突然大笑起来:“为了裴时序?你竟然是为了裴时序才故意勾引的陆缙?” 她笑的面容扭曲,发髻已经完全松开了,劈头盖面。 江晚吟忽然觉着她这副模样有些可怖,又隐隐有些不安。 虽然她不知是因何而起。 江华容大笑,笑的眼泪都出来了,指着她道:“你抢走了陆缙,我的确输了。” “可你以为你就赢了吗?你比我输的更惨啊!” “你什么意思?” 江晚吟看着她疯癫的样子,那股不安更甚。 陆缙脑中快速的整理这几天父亲的异常,再加上江华容的话,先前的不解突然被打通。 他明白了。 父亲不处置江华容,也不去找裴时序的尸骨,分明是他有了更重要的事。 那就是…… 他尚未说出口,江华容抢先了一步,脱口而出:“可裴时序没死啊!他根本没死!我是有罪,你私通自己的姐.夫,你也有罪。你做的一切都是白费功夫,你才是最可怜的人啊!” ……什么? 江晚吟耳畔轰然,这一瞬间完全听不清眼前人在说什么。 只有脑中不停的回响着,哥哥没死。 可若是如此……她这些日子,究竟是为了谁? 她同陆缙,又算什么? 呼吸顿时变得困难,江晚吟觉得自己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攥的她完全站不住的时候,身边的春桃扶了她一把。 旁听了一切,春桃已经面色惨白,她嗫嚅着,悄悄看了江晚吟一眼,又补了一刀:“娘子,立雪堂那个来与您相看的人,好像,就是叫裴时序……” 是哥哥。 竟然是他! 江晚吟喘不上气:“什么?” “那个人,的确叫裴时序。” 春桃连头也不敢抬。 她顿时更觉得荒唐,接二连三的打击袭来,浑身的血似乎都在逆流。 陆缙听到这一声时,垂在身侧的手亦是攥的极紧,终于想通了一切。 什么相看,父亲分明是要裴时序认亲,才把他带进府里。 “康平,带人去立雪堂!” 陆缙当机立断。 康平立马带着人便往立雪堂去。 然为时已晚,一切都晚了。 他们尚未动步的时候,外面已经有人快步推开了院门。 冲进来的人震惊之色比他们亦是不减。 ——事情倒推到半刻钟前 胡妈妈听到江晚吟揭穿的一切后便赶回立雪堂告诉了长公主。 长公主听闻差点晕过去。 但比长公主还要震惊的,是裴时序。 “……你刚刚说,江华容是找了谁来替她圆房?”裴时序失手摔碎了杯子,脸色骤变,死死攥住了胡妈妈的手臂。 “是江小娘子,江晚吟。” 胡妈妈被他的眼神吓得浑身一颤。 竟然是阿吟,竟然是她…… 这一切都是因他的报复而起。 裴时序几乎是在一瞬想明白了全部关节—— 阴差阳错,他竟然亲手把最爱的人推进了仇人怀里。 喉间涌出一口血气,裴时序用指腹抹了下唇角的血渍,刚刚的平静已经完全绷不住:“带我去找她!” 陆骥听闻这一切,顿时也如五雷轰顶,同长公主一起追了出去。 于是便有了一刻钟后,六个人聚在书房退思堂廊下的一幕。 “……阿吟?” 裴时序推开院门,远远的望着那道背影,只觉得熟悉又陌生。 此刻,江晚吟站在廊下,身上裹着陆缙的披风。 她看着不远处的人,五脏六腑俱在震颤。 许久之后,她才缓缓开了口:“是我,哥哥。” 他们之间所隔不过三步。 却好似隔了千山万水,数重山海。 再难逾越。 裴时序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尖上,又好似在穿过火海,将要走近的时候,他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想要触碰,又怕吓到她。 只是不停的重复着: “阿吟,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我不知你会被江华容逼来做替身。 我不知会把你亲手推进别人怀里。 我本意,是想保护你,真的,阿吟…… 他面容是病态的白,看向她的眼神也不减半分。 江晚吟想张口,眼泪却掉了下来。 “可是哥哥,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你知道,我为了替你报仇,付出了什么吗? 为什么总是晚了一步, 为什么偏偏是今天, 今天本该是他们的新婚夜啊…… “阿吟,我真的不知道。”裴时序抓着江晚吟的衣袖,小心翼翼,想将她拥入怀里,“对不起,阿吟……” 然他的手将要搭上去的时候,陆缙却先他一步,拉开了江晚吟。 将她拉近自己。 声音淡漠,却带着毫不掩饰的占有欲。 “别碰她。” 陆缙单手握紧了江晚吟的肩。 几乎也是在瞬间。 裴时序收敛了神情,恢复一贯的冷漠,不疾不徐的直视回去。 两人身高相仿,身材亦是相仿,又是兄弟。 四目相碰,针锋相对。 暗夜里仿佛能听见刀剑相碰的清越声。 此时,大雪纷飞,万籁俱寂。 一地白雪却被踩碎,院中满是泥泞,仿佛盛宴过后的残羹冷炙。 江晚吟夹在两个人中间,完全喘不上气,她看着灰扑扑的雪片,顿觉自己也仿佛也成了雪,无根无据,随风飘摇。 一旦见了光便要化成水,消弭于无形。 一旁,江华容此刻已经几近疯癫,她坐在廊下,指着那寸步不让的两兄弟和夹在中间的江晚吟,笑得更加开怀,笑中又带着绝望:“报应,都是报应,兄弟反目,爱人成仇,谁又能逃得过?都是你们应得的!” 长公主这一晚本就极为震惊,忽然听到了“兄弟反目”,从内心深处涌上一股寒意,将她也一起拖入了这万丈深渊。 她目光在陆缙和裴时序脸上停了停,再联想刚刚的谈话,顿时明白了一切。 果然,一个逃不过么…… 长公主缓缓转身,颤着手伸出一指指向裴时序,眼睛却看着她身侧的陆骥,目光如炬—— “陆骥,他是谁?你看着我的眼,像你当初在父皇面前求娶我一样,告诉我,他究竟……是裴絮和谁的儿子?” 陆骥单手抚着心口,明白这一桩横跨二十年的谎言终究还是瞒不住了。 一切,竟然是因他而起。 他竭力维持的平静,也终于到了崩断的时候。 巨大的哀恸在他五脏六腑里横冲直撞,陆骥双目血红,沉默许久,终于还是开了口:“平阳,是我对不起你。” 裴时序,果然是他的儿子。 长公主闭了闭眼,再睁开,目眦欲裂。 “陆骥,你竟然一直在骗我?” “骗了我……整整二十年啊!” 76. 和离 “陆骥,我们和离吧。” 此时,陆宛也冒着风雪赶了过来,一进门,看见的却是一副完全陌生的场景。 从前琴瑟和鸣的父母如今皆双目赤红,再也不见半分柔情。 二哥和二嫂,一个沉着脸,一个发髻散乱,状似疯癫。 而江晚吟,二哥的妻妹,却被拥在二哥怀里。 一旁,还有一个同二哥有几分相似的男子,也并肩站着,寸步不让。 陆宛一向娇纵,她眼神一遍遍掠过每一个人,眼泪不知所措地掉了下来:“你们……这是怎么了?为什么都不说话?下雪了,外面很冷,为什么要在外面站着?” 无人搭理她。 “阿爹。”陆宛试图叫陆骥。 陆骥如冰冷的磐石一般,无动于衷,只看着长公主。 “阿娘,我们回去吧……”陆宛几乎是恳求,又去扯长公主的衣袖。 长公主却也不像平时那般温柔,拂开了她的手:“宛宛你过去,你不用管。” 长公主当年生产时落下了病根,这些年一直畏寒,此刻在寒风里站了许久,又加之受了冲击,一开口,她眼前一阵阵眩晕。 “平阳,你恨我怪我都好,只是不要气到自己。” 陆骥见她脸色不好,像往常一样,上前想去搀扶。 然长公主却后退一步:“你别碰我!” 往常她听到这些话只当是关心,此刻却觉得虚伪之至。 枉她当初还问他记不记得荷叶茶,记不记得裴絮,他当时面无表情,淡淡地说记不得了。 现在想来,他哪里是不记得,他分明是不敢提。 心虚至此。 “换做是旁人也就罢了,可偏是裴絮,偏偏是我最信赖的侍女——兔子尚且不吃窝边草,陆骥,你将我置于何地,你将大郎至于何地?”长公主质问道。 陆骥已年过半百。 但身姿挺拔,一向极具威严,让人不敢直视,自然也会忽视他的年纪。 此刻却好似被抽了精气神,疲态尽显,眉间的沟壑更是深的叠起。 他想过平阳会生气,但已经过了二十年,裴絮也已经死了,他没料到她执念如此深。 陆骥仍是一句:“……平阳,生气伤身,你不要气到自己。” 不减半分关心。 长公主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她别过脸:“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们是怎么走到一起的?” “是母亲。”陆骥看着她的眼泪,到底还是没隐瞒,“生了大郎后,大夫说你不能再有孕了,三年也无所出,大郎的身子又一日日的坏下去,加上我常年南征北战,母亲怕有个意外,便让我纳妾。我不肯,后来她便想了个折中的法子,看上了性子温婉的裴絮,让她做个外室,只为了留个子嗣。” “那年纪呢……”长公主分明记得,“裴絮的儿子是比二郎小的,你如何解释?” “你当时脉象虚弱,查出来怀了二郎时已经三月有余,我当真不知!我若是知道,必不会如此。”陆骥解释道。 “说来说去,你总有理由!”长公主扯了下唇角,她大半身子倚靠在王嬷嬷身上,已经不想细听他们的过往,只是望着漫天的风雪突然想到了长子,问道,“你们既然早就暗通款曲,那当年裴絮为何突然离开,刚刚那个孩子说的话又是何意,还有大郎……” 她闭了闭眼,终究还是问出了最不想问的话。 “你告诉我一句真话,大郎的死,和你,和你们有没有关系,他突然发病,当真只是个意外么?” 陆骥手心倏然攥紧,许久之后,他才开了口:“当年,三郎生病,哭闹不止,不得已,我带着他进府去找裴絮,裴絮当时以为大郎睡下了,便出了门一趟,没曾想,就那么两刻钟,大郎偏偏发了病,加之当时大郎身边的婆子懒怠,没人发觉。裴絮发现异常后撂下三郎赶紧赶回去,但已经来不及了……” 陆骥声音渐渐低下去,这件事,每想起一回,他心口便像被钝刀割过一刀,陈年的旧伤又变的血淋淋。 长公主亦是如遭雷劈。 原来不全是意外。 是裴絮玩忽职守。 难怪啊,裴絮哭着在她房前跪了三天三夜! 可怎么够? 她便是跪一辈子,大郎也回不来了。 长公主养尊处优五十年,今日一日的冲击,比她这半生加起来都要多。 她心口忽然泛起一阵尖锐的绞痛,五脏六腑都仿佛被绞的缠在了一起,她抚着心口,疼的吐不出一个字,不得不弯下了身,一遍遍回想她那个体弱多病的长子。 “大郎生下来便孱弱,吃的药比吃的饭都多,小小年纪,针灸,放血,不知遭了多少苦。可性子却是最温善无比,他即便再难受,也只是一个人默默蜷着身子,从不会打骂下人。再苦的药,小口小口的也都抿了下去。你们……你们怎么忍心啊!” 那几年,她明知大郎活不长,却仍是没放弃,请遍了天下的名医,只想多留他几日。 甚至,连比他更小的二郎,她尽的心都没大郎多。 最终,大郎还是去了。 也带走了她半条命。 可如今,她却忽然得知,她心爱的长子竟是这么死的。 “你们怎么样我管不了,可你们不该动我的孩子。”长公主双目赤红,“那也是你的孩子啊,陆骥,是我得知你出了意外时,一不留神摔倒了,伤了肚子,才害得他体弱。你怎么能忍心,让大郎在地下也瞑不了目?” “我说了,那只是个意外!平阳。”陆骥攥着手心,胡须亦是在颤,“大郎当时本就虚弱至极,便是没有这件事,也撑不过开春了。何况你也说了,当年照顾大郎的不止裴絮一人,你不能因大郎依靠她,便将一切的过错都推到她身上,这些年我何曾不悔?何尝不怨?照顾大郎不力的那些婆子我全都命人打死,一个不剩,便是连裴絮,除了三郎生病,我也再未踏足过。为的,便是能让大郎安息。” “你不用跟我解释这些,我只知道,大郎死了,死在了你和裴絮见面的时候!” 长公主忽然觉得很累。 陆宛亦是惊的捂住了嘴。 长公主看着站在一旁面沉如水却格外镇定的陆缙,眼皮跳了跳,突然有了个不好的猜测:“二郎,你为何这般平静?” 陆缙垂着身侧的手已经攥的死紧,只是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脸上才看不出情绪。 长公主仔细回想了一番这些年他们父子之间的冷淡,越想越觉得不对:“二郎,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陆缙看着母亲那张布满泪痕的脸,薄唇抿的更紧。 但长公主太了解他了。 这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自小便懂得照顾兄长,长大一些便开始护着她的儿子。 “二郎,连你也要瞒我么?”长公主扬了声音。 “是。”陆缙沉默许久,终于还是开了口。 “……多久了?” “兄长去后不久。”陆缙如实道。 “原来,你也知道这么久了。”长公主闭了闭眼,“难怪,这些年你同你父亲水火不相容。” 陆缙攥紧了手,声音低下去:“母亲,这些年瞒着你,是我的错。” 江晚吟站在离陆缙最近的地方,很清楚的看出了他眼底的隐忍。 她一直以为像陆缙这样的天之骄子是不会有什么烦恼的。 没曾想他一直背负了这么多,病弱的兄长,天真的母亲和强势的父亲,这些年……他究竟隐忍了多少啊。 当初深夜在河边的时候偶遇他,她只觉得奇怪。 可如今再想来,心口却像是被人用手攥住似的,酸涩的让她透不过气。 然偏偏,这一切的另外一个缘由,却是她的未婚夫,她的兄长。 但哥哥从前也过的很苦。 甚至连葬母的钱都没有,大雪天跪在雪地里卖身为奴。 若是可以,他又何曾想以这样的身份出生? 江晚吟看向裴时序,心口又是一缩。 明明两个人都没错的人,为何,会走到这步田地? 可长公主更是没错啊。 江晚吟只觉得左右为难,正当她以为长公主要责怪陆缙的时候,长公主却深深地自责:“不怪你,二郎,是我不好,若不是我这些年身子不好,若不是我太天真,你也不必背负这么多,便是有错,也是我这个做母亲的错。” “陆骥。”长公主又看向开国公,“你还记得吗?曾几何时,二郎也会腼腆的去找你让你教他射箭,会乖巧地牵着我袖口站在门前等你凯旋,他也是个一被你举起来就笑的咧开嘴的孩子啊! 可你扪心自问,自大郎去后,这些年,你看到二郎笑过几回?你看着他一日日变得沉默寡言,你当真觉得开怀吗?” “陆骥,你分明是一次毁了我两个儿子!你这个做父亲的,如何能对得起他们?” “你眼中只有那个看不见的儿子,近在眼前的这个,他又做错了什么?” 长公主声音不算大,但一字一句都像一把刀一样,扎在陆骥的血肉上。 陆骥被她一提醒,才发觉这些年陆缙点点滴滴的变化。 他忽然想到了当年,从前大郎体弱,平阳不得不多照看他。 三郎生下来也不好,裴絮一个人照顾不过来,他也常常过去。 那二郎呢,他和平阳都不在的时候,他一个人,既没有父亲陪伴,又没有母亲照看,他又是怎么过来的? 陆骥看向一旁沉默如松的陆缙,无边无际的愧疚涌了上来。 他想弥补,可如今陆缙已经长的比他还高了,心智手段,也具不在他之下。 在他们都忽视他的时候,他一个人,沉默的像松柏,不怨不艾,一点一点的向上长着,长成了能庇护他所珍视的一切的大树。 笔直挺拔,轩然霞举。 让他这个做父亲的自惭形秽。 世人总说,这世上莫大的遗憾之一是“子欲养而亲不待”。 但很少有人反过来想,侍奉父母固然有遗憾,但抚育子嗣又何尝不是? 难道更大的悲哀不是当你意识到了犯了错,想要弥补的时候,却发现孩子已经长的比你还高,完全不需要你? 想补偿,都找不到机会。 物是人非,难怪总是隔代亲。 “二郎,这些年,的确是我对不住你。” 他一贯说一不二,又早早袭爵,很少用这样的语气同陆缙说话。 陆缙神情淡漠,许久,缓缓移开了眼神,眼底不见任何波澜。 “我不需要。” 陆骥一怔,更多的话没了说出口的机会。 长公主亦是泪流满面,她别过脸,忽然道:“陆骥,我们和离吧!” “阿娘!”陆宛失声。 陆骥也瞬间双目血红:“平阳,你不要意气用事,逞一时之快。你气我也好,打我骂我皆好,只是我们已经共度了半生,你当真如此绝情?” 仿佛看破了一样,突然之间,长公主很平静地摇头:“不全是我们之间的事,你伤我,负我,也就罢了,可两个孩子也为你所累。是我太过天真,这些年才让二郎受了太多委屈,我如今,实在不知如何面对你,面对二郎。当初你没承诺过也就罢了,可你偏偏自诩深情,我每多看你一眼,都会想起这么多年的欺骗,你要我,如何当做无事发生?” “是我对不住你,我会弥补。可是得知你有孕之后,我便没再碰过裴絮。” “或者,你介意三郎,我不让他入族谱了,只有我们一家人,我们还像从前一样……” 陆骥声音嘶哑,攥着她一只手臂:“平阳,往后余生你怎样对我都好,只是,我绝不会同意和离!” “由不得你了,陆骥?”平阳长公主微扬着下颌,“我这些年对你太好,太过温和,你大约忘了,我还是公主,龙椅上坐的,是我同胞兄长!你不答应,我只有进宫一趟。” “圣人不会同意的,平阳,你我早已密不可分,不单是你我之间的事。”陆骥攥着她的手,虽残忍,却还是向她道破,“平阳,你不要闹了!往后,我必会好好对你。” “你威胁我,陆骥?”长公主顿觉悲哀,她缓缓抬起眼,忽然觉得陌生,“也对,我忘了,你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国公府世子了。你如今是开国公,南征北战,立下了无数功勋。我不过一介有名无实的公主,圣人的确舍不得你。你当真,不肯放过我?” “我不是不肯放过你,我是离不开你!我也真的爱你,平阳,这些年你难道真的感觉不出?”陆骥声音亦是哽咽。 “好一个爱我……”长公主闭了闭眼,低低地呢喃着,下一刻,一向温柔的她,忽然伸手从头上拔下一根金簪,抵在了脖子上,“陆骥,你不肯和离,是想逼死我吗!” 77. 相争 你想带走,问过我了吗? “你冷静!平阳。” 陆骥瞳孔一震,声音都在抖。 “阿娘!” 陆宛也冲了过去。 “别过来。”长公主却拦住她,“这是我同你们父亲的事,你们谁也不许插手。” “平阳,你不要逼我。”陆骥小心地围在长公主身侧,“我知道你一时接受不了,你先将簪子放下,有话好好说。” “母亲,将簪子放下。”陆缙也迅速过去。 “二郎,你也不要管!”长公主握着簪子,反倒逼的更紧。 “母亲,你冷静,你若是不在了,我们兄妹该怎么办?”陆缙沉声,指了指一旁的陆宛,又道,“宛宛尚未出嫁,连亲事也未定,你又要她怎么办?” “阿娘……”陆宛只是哭。 往常像个小太阳似的小姑娘此刻已经成了泪人。 被陆缙一提醒,长公主看着眼前一双儿女,骤然清醒过来。 对,她还有两个孩子,她若是寻死觅活,谁来为两个孩子做主? 指望陆骥么?以他对那个私生子偏颇,恐怕整个国公府都要被人偷了去! 还有江氏,她竟敢做出这样偷天换日的荒唐事,简直罪无可恕。 二郎的事情尚未处置,她怎能只顾自己一时之快? 她若是此刻伤了自己,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么? “二郎,你说的对,我不该只顾自己。” 长公主深吸一口气,手一松,簪子咣当一声坠了地。 一场危机消弭。 陆宛立马扑上去抱住长公主。 陆骥也终于暂时放心。 正当众人松了一口气时,忽然,寿春堂那边的郑嬷嬷冒着风雪快步推了门。 “不好了,国公爷,公主,老太太昏死过去了!” “什么?”陆骥倏然回头。 “老太太突然发了病,看样子,怕是……怕是不大好了!”郑嬷嬷急声道。 众人的目光也齐齐转过去。 长公主身体本就不好,此刻更是强弩之末,她眼前一黑,终于也支撑不住往后趔趄了一步。 “平阳!”陆骥立即回身。 陆缙却先他一步,伸手托住了长公主,连忙伸手去翻她的眼皮,又掐了下人中。 见母亲未醒,他当机立断,将长公主抱了起来。 陆骥还想关切,陆缙却冷冷地道:“让开。” 陆骥伸出去的手还悬在半空,见平阳晕过去,也顾不得许多,侧身让了半步:“照顾好你母亲。” “不必你操心。” 陆缙声音淡淡的。 脚步却稳健又快速,抱着人边走边吩咐康平传大夫。 快步离开时,他路过站在一旁的江晚吟,眼神停也未停。 走出数步,到底还是顿住,吩咐了一句陆宛:“带你江姐姐先回去。” 江晚吟此刻只穿着陆缙的披风,她知道眼下人命关天,不是处理私情的时候,闻言也没拒绝。 裴时序自然也发现了,他缓缓移开眼神,只当做不知:“阿吟,我等你。” 江晚吟拢着披风,避开了他的眼,低低嗯了一声。 一旁,郑嬷嬷又在催陆骥,陆骥两边挣扎,但他一个人不能劈成两半。 平阳那边有陆缙看着,他不必担心,便暂时先去了寿春堂。 临走前,他回头又叫住裴时序:“三郎,你也来。” “好。”裴时序淡声答应。 此时,已经半疯的江华容听到了郑嬷嬷的话,头倏地转向寿春堂的方向。 一滴泪滑了出来。 老太太……她不是故意害她的。 当看到裴时序时,她疯癫的思绪又回神,凶狠地注视他:“别走,是你!是你让……” 然她话尚未说完,裴时序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一根银针插入了她的后颈。 江华容瞬间哑了声,一双眼瞪的大大:“你……” “三郎,你在做什么?”陆骥本已到了院门前,蹙着眉回头。 “哦,二嫂似乎疯了,拉着我不放。” 裴时序挡着江华容,迅速拔了带毒的银针藏于指缝间,平静地回头。 “这个时候你还管她做什么?”陆骥沉声,指派了一个嬷嬷,“来人,将江氏拖下去,好生看管。” “是。”胡嬷嬷答应了一声,上前架起了江华容。 江华容原本只是半疯,此刻银针上的毒素一蔓开,她双眼翻白,抽搐着往后倒去。 只是双目还死死地瞪着裴时序。 “是你……你……” 裴时序只是冷眼看着,缓缓回了头,面无表情。 他原是想先见了阿吟,再认亲,然后揭穿江氏。 但今日之事实在太出乎他意料。 江氏知道的太多,必须死。 且江氏也该死,若是没她,他和阿吟又怎会走到今日这一步?阿吟怎会吃了这么多苦? 裴时序拢着大氅,将沾了血的银针擦了擦,又别回了自己的腰带上,从容跟上了陆骥。 身后,一片狼藉的地面须臾又被大雪覆盖,仿佛无事发生。 立雪堂 大夫很快赶来,诊脉后只说长公主是一时激动才晕了过去,并无大碍。 但寿春堂那边情况却没那么好。 之前,守夜的婆子听到书房的骚乱时,本是想去知会一声老太太,叫了好半晌,老太太才醒。 但刚听完,她双目一瞪,直接昏死过去。 想想也是,自己识人不清,亲手选中的孙媳做出了私通的丑事。 寻了二十年的孙子被一心护着的孙媳害了。 更别提,江华容还胆大包天,让她的庶妹替她圆房,骗了老太太最看重的嫡孙。 而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她而起。 老太太自然承受不住。 “怎么回事?”陆骥一进门便蹙着眉。 胡大夫方才仔细诊了脉后,微微皱着眉,觉着老太太的脉象有些怪,却一时不明白怪在哪里,只猜测道:“老太太大约是受了刺激,急火攻心,才昏了过去,但她脉象虚弱,恐是不容易醒来。” “什么叫醒不来?”陆骥厉声。 胡大夫额上顿时出了涔涔的汗,拜伏下去:“国公爷,老太太年过古稀,岁数大了,加之身子一直不大好,眼下只有用参汤吊着,但若是三日还不见好转,恐怕就……就……” “好,你尽力吧,不管用什么药。”陆骥握着母亲枯瘦的指尖,颓然坐了下去。 裴时序闻言,眉心也皱了皱。 他交给江华容的药剂量并不大,本意只是想营造老太太病重的假象,好让陆缙下定决心。 可没想到今晚受了一连串冲击,老太太假病成了真病,当真活不长了。 裴时序看着病榻上暮气沉沉的人,并不觉得愧疚,甚至没什么不安。 毕竟,他这位祖母才是将他母亲拖入旋涡的罪魁祸首。 一报还一报,不管是因为他的药,还是受了刺激,如今的下场,都是她应得的。 裴时序无波无澜。 如今,唯一让他不能容忍的,是阿吟。 原来她早在那么久之前便同陆缙有了夫妻之实。 阿吟,阿吟。 裴时序血气翻滚,攥紧拳心压了下去,没事,他会用后半生去弥补她。 没多久,长公主也醒了过来,由陆缙扶着过来看了一眼老太太,只是眼底却是淡漠的,再也不像从前一般嘘寒问暖。 江晚吟换好了衣服,也由陆宛陪着一同到了寿春堂。 经过片刻的冷静,加之老太太病重的消息压在头顶,所有人难得平静了下来。 长公主尤其是。 陆骥见她主动过来,以为她是回心转意了,长公主坐在上首,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眼里只有她一双儿女。 声音也只是淡淡的一句:“先把二郎的事料理清楚,我便是和离,也不能置二郎于不顾。何况,你造的孽,也该由你亲眼看看苦果。” 这话仿佛一把刀,直直插在陆骥心口。 他看了眼堂下的两兄弟和两姐妹,悔恨交加。 他们原本都是好孩子,都是因为他,才彻底乱了套,两两错了人伦。 陆骥闭了闭眼,缓缓坐下。 此时,书房事发的消息传过去,忠勇伯夫妇也已经赶到了。 一见到疯疯癫癫的江华容,顾氏眼泪瞬时掉了下来,扑上去抱住她:“华容,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 江华容连顾氏也认不出了,只拼命地抱着膝往后蜷:“别过来,我什么都不知道!” “华容!我是你娘。” 顾氏涕泪交加,却反被江华容尖声挠了一爪子,脸上生生挖下一道血肉。 顾氏顿时捂着脸大叫。 江华容却咧着嘴大笑,又摸了摸自己的发髻,尤其上钗上的南珠:“不对,我是国公府的长孙媳,见到我,你为何不行礼!你该死,你们都该死!” “疯了,这是彻底疯了啊!”顾氏用帕子捂住脸。 忠勇伯看了一眼,只是叹气。 江晚吟此刻已经换好了衣裳,一身粉白襦裙,只是并未再束胸,众人一留心,这才发现她与江华容身形当真有几分相似,且这还是这一月来并未刻意维持的结果,再想想她刚来的时候,竟是更像,让老太太都认错了背影。 众人才发觉一切也不是无迹可寻。 只是这事实在太过荒唐,根本没人敢往这边想。 长公主亦是觉得头疼,但如今还需她来主持局面,为了二郎,她抵着眉心揉了揉:“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江氏已经疯了,吟丫头,你来说。” 江晚吟便将自小养在舅舅家,同裴时序青梅竹马,定婚后裴时序上京捐官不慎被江氏所害,她被胁迫替江氏圆房的事情一件一件都说了。 并未矫饰,也未隐瞒,只是,裴时序没死这件事,她也是今日方知晓。 长公主心绪复杂。 顾氏抱着江华容,闻言却怒不可遏:“什么被害,这姓裴的既然是国公府的私生子,我看分明是他盯上了华容,诱的华容犯了错才对!” “住口!”陆骥拍了下桌子,“若是依你所言,三郎又为何会坠崖?且倘使江氏无心,三郎一介商户,如何能逼迫她?” 顾氏顿时哑口无言:“……可华容也是寂寞啊,她年纪轻轻夫君便战死了,她便是有错,也罪不至死!” “她若是不甘,当初便不该嫁进来,二郎出征时是何状况,对外都是说的清清楚楚的。她出身不高,借着这个机会嫁了过来,却只想拿好处,不担后果,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陆骥沉声。 顾氏最后一点借口也没了用处,只是哭:“可她何至于沦落至此啊。” 江晚吟也看向了顾氏,她抿了抿唇,看向顾氏:“罪不至死?那我阿娘的命又算什么?” “你阿娘又怎么了?”忠勇伯蹙眉。 “我阿娘并非得病,而是被人下了毒,毁了容精神才失常,而下毒的人……”江晚吟顿了顿,“就是顾氏。” “你胡说!”顾氏万万不承认,如今江华容已经出了事,她再背上毒害妾室的罪名,自己怕是也难逃一劫,“三丫头,我知你恨我,可你不能事事都往我身上泼脏水。” “究竟是泼脏水还是事实,父亲一查便知。我舅舅也来了上京,他那里有母亲当年中的毒,顾氏只要做过必然会有痕迹,父亲若是不信,只要审一审她身边的丫头仆妇便可明白一切。”江晚吟道。 忠勇伯此番带顾氏来,本就是向公府负荆请罪,再一看江晚吟站在陆缙的身旁,便知道此时该依靠谁了。 反正都是他的女儿,虽是换了人,但只要能保住这门姻亲关系,对他也没什么差别。 于是忠勇伯瞬间变了脸,对顾氏冷眼相对:“竟然是你?你这个毒妇,竟做了这样伤天害理的事,难怪,华容也被你教坏了,做出了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来,我必要休了你,将你送去内狱以正家风!” “这是我一个人犯的错么?”顾氏抚着心口,涕泪纵横,“若无老爷你默许,我岂敢做出这样偷天换日的事?如今事发了,老爷你便将一切都推到了我身上?” 忠勇伯脸色一白,厉声斥道:“大胆罪妇,犯了错还不知悔改,实属恶极,江城,将她捆了带下去!” 他回头看向自己的庶子。 那被叫到的人立马动作起来。 顾氏犹要争辩,长公主却不耐地打断:“好了!这是你们的家事,该如何处置你们自回府里去,只是不要忘了,将江氏也带回去。” 这话,便是要将江华容休弃了。 长公主又看向陆缙:“二郎,你意下如何?” 陆缙端坐着,只道:“休书在书房抽屉的第三个格子里。” 康平立马会意,动身去取。 忠勇伯一悚,又在意料之中。 他望了眼已经疯癫的女儿,终究没敢反驳,反倒躬了一身:“公主,国公爷,此事是我们不对,还望您二位海涵,莫要牵连旁人。” 长公主只是冷笑一声,并未直接回答,反警告道:“只是,此事太过荒唐,未免损害我们两家的名声,相替之事,今夜之后,最好不要从第二个人口中说出来,你明白么?” 忠勇伯哪有不应的,答应了一声:“公主放心。” “还有,对外,江氏是因品行不端,不事舅姑被休的,你知道怎么说吗?”长公主又道。 “我知晓。”忠勇伯仍是点头。 “既如此,此事便敲定,今晚你们便将她带回去吧,从今往后,江氏是死是活,与国公府再无半分干系,也算对得起她这两年。”长公主拂了拂袖。 她现在每看一眼江华容,都觉得痛恶。 耐不住寂寞也就罢了,偏偏私通的还是裴絮的儿子,生生将府里搅的一团糟。 当初,老太太执意要低娶,她便不该答应的。 忠勇伯应了声,很快,他身边的仆从便要将江氏和顾氏都带下去。 江华容虽疯,执念却深,抱紧了廊下的柱子不肯撒手:“我不走,你们要带我去哪儿?我是国公府的长孙媳,你们要带我去哪!我哪儿也不去。” 顾氏也泪流满面。 忠勇伯也于心不忍,但一咬牙,还是下了命令:“将她拖下去。” 于是江华容便硬生生被拖了走,原本被大雪覆盖的雪地上蜿蜒了一道长长的痕迹。 江晚吟看着江华容疯癫的样子,雪恨之余,却无甚快意。 江华容执念太过,疯癫对她来说,倒算是不错的归宿了。 但或许也正如长姐所说,她们俩,没一个赢家。 事到如今,她自己又何尝不是身似浮萍? 处置完顾氏和江华容,忠勇伯望了眼站在陆缙身旁亭亭玉立的江晚吟,心思又活泛起来,看向长公主道:“华容是有错,但说到底,阿吟已经是世子的人了,敢问公主,她一个刚及笄的小姑娘,遭了这种事,往后又该怎么办?” 江晚吟眼睫倏然抬起。 父亲话里的意思简直不要太明显,没了长姐,立马又要把她送进来。 江晚吟只觉得浑身恶寒。 她的确爱慕陆缙,但刚刚为了不愧对哥哥,也为了彻底放下一切,她当着他的面已经坦白一切。 即便后来哥哥没死,即便她的报复都是白费功夫,她终究还是骗了陆缙。 更别提,哥哥还是他的私生兄弟。 事已至此,她已经不奢求陆缙能原谅。 更不想他接着被伯府设计。 他这样清贵的人,凭什么一次次被拖入泥沼? 于是江晚吟攥着手心,直面父亲:“我也有过错,父亲不必替我委屈,陆世子不追究我已是开恩,今日过后,我自会离开。” 一句“陆世子”,分的清清楚楚。 陆缙眼帘一掀,眼神冷到了底。 果然,裴时序回来了,她就要头也不回的离开么? 江晚吟却浑然不觉。 “三丫头,你莫要犯蠢!”忠勇伯伸手拉了拉江晚吟,压低声音,“陆缙分明对你有意,你便是做不成继室,做个贵妾也是使得的,且你已经失了身,你以为除了他,你还有什么好去处吗?” 江晚吟皱了皱眉,厌恶更甚缓慢却坚决的挣开了忠勇伯的手:“父亲当真是为我好么,还是别有所图?” “你是我的女儿,我不是为了你还能为谁?”忠勇伯恼羞成怒。 “女儿?从前养在青州的十年我不是你女儿么,怎么不见父亲你关怀一句?”江晚吟淡淡地反问。 “你……”忠勇伯噎的说不出话来,“不识好歹,你年纪太小,不会懂,此事趁热打铁,必须趁今晚定下来。” 说罢,他竟要拉着江晚吟去找陆缙,当面问他。 江晚吟实在恶极了父亲这副攀权附势的嘴脸,其实,从事发至今,她压根不敢去看陆缙的脸。 生怕从他脸上看到一分一毫的失望。 江晚吟难堪至极,正不知如何是好时,裴时序忽然站了出来,伸手攥住了她手腕。 “阿吟,我娶你。” 江晚吟一怔,看向裴时序。 事实上,她和陆缙已经有了夫妻之实,她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哥哥。 “哥哥,你不用因愧疚娶我,一切都是我自愿帮你的。”江晚吟轻声道。 “我不介意,阿吟。” 裴时序看着江晚吟垂着眼的样子,只有无边无际的愧疚。 这大概就是报应。 他搅乱了国公府,休了江华容,气病了老太太,的确是为早逝的母亲出了口恶气。 但也亲手把最珍视的人推了出去。 亲手造成了她这么多日的隐忍和委屈。 阿吟,你若是知道这一切的真相,会不会恨极了我? 裴时序看着江晚吟,声音温沉:“我娶你,阿吟,让一切都回归正轨,你本来就该是我的妻。” 江晚吟心中却一阵恍惚。 经历了这么多,隔着这么多爱恨,他们,还能回到从前吗? 陆缙坐在左上,看着两人并肩而立,面色平静,手中的杯子却一点点攥紧。 忠勇伯听到裴时序的话,突然又想到他也是国公爷的私生子,他虽然身份比不上陆缙,但嫁过去,应当也能做正妻。 忠勇伯也犹豫起来,刻意看向陆骥:“国公爷,这位是……” 陆骥此时两边为难,平阳正欲与他和离,这个时候,万万不能提认亲的事。 但如此一来,又对三郎不公平。 他试着看向长公主:“平阳,三郎和吟丫头本就定了婚,若不是被二郎媳妇所害,他们也不会沦落到今日这般田地,三郎既不介意,不如……” “被江氏所害?”长公主打断。 经过陆缙的提醒之后,她如今什么情和爱都不想去管,也没有心力去管,没有情爱障目,她格外清醒,“刚刚当着我的面,这个人说起裴絮时面不改色,如此心境,如此胆识,他当真会被江氏所害,他当真只是来捐官的?我看,恐怕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你若是敢将他记在族谱上,我便向皇兄上奏让二郎提前袭爵。你若是不信,不妨试试皇兄是更看重他的亲外甥,还是你的私生子!” 陆骥当即便住了口,他握着杯子抿了口茶,搁下时,白色杯沿上沾了一丝血迹。 他如今的身子已经撑不了太久了。 便是强行将三郎认回来,也无法庇佑他。 倒不如让他做个富贵闲人。 陆骥用指腹悄然抹去杯沿的血迹,看向裴时序:“三郎,这些年是我对不住你,但我也不能伤了平阳和二郎。不进族谱,除此以外,你想要什么,我都尽量弥补你,你可愿意?” 经过这一晚,裴时序对陆骥的反应并不意外。 又觉得可笑。 果然,二十年前是这样。 二十年后还是一样。 他们永远都是被放弃的那一个。 裴时序心口冷极,唇角却扯出一丝笑:“是么,我什么都不要,只要阿吟,国公爷可应允?” 这一声落下,陆骥尚未开口。 不远处,却传来杯子重重一放的声音。 是陆缙。 沉默了一整晚,他一开口,声音冷的像经冬的冰。 “你想要就要?” 四目相对,目光相撞之处仿佛有寒冰蔓延开。 陆骥亦是察觉到了两个儿子之间的争锋。 他想调和,长公主却冷冷地按住他手腕:“裴絮的儿子是你的儿子,我的儿子不是你的儿子?” 陆骥只好又坐回去,目视着陆缙站起来,走到江晚吟面前。 江晚吟亦是没想到陆缙到了此刻还会为她站起。 她回望着那道高大的身影,心口莫名一震。 陆缙步履从容却稳重,迎着裴时序冷冽的目光,一步一步走到了江晚吟身后。 不同于裴时序只敢虚虚的攥住江晚吟指尖。 陆缙熟稔且自然的将手搭在江晚吟肩上,眼帘一掀,平静地直视裴时序。 “她已是我的人,你想带走,问过我了吗?” 江晚吟一僵,被握住的肩膀处传来令人发烫的热意。 紧接着,陆缙修长的手撩起了她垂在颈侧的青丝,熟练的帮她挂到耳后。 动作温柔,却不容她拒绝。 江晚吟心口一颤,突然想起来一件要命的事,连忙伸手去捂脖子。 但还是晚一步。 裴时序已经看到了。 他曾经连一根手指都舍不得碰的小姑娘,此刻,脖颈上烙着密密麻麻的吻痕,深红浅红层层相叠,一直,蔓延到了衣领深处。 这还只是颈上,冰山一角。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必定更密,更多…… 在他们原本的新婚夜,他最爱的人,和另一个男人,疯狂且肆意的亲密过。 这一切,还是他亲手造成的。 裴时序盯着江晚吟双手都盖不住的吻痕,双目瞬间赤红。 78. 抉择 她一句话,让他一败涂地(修)…… 不愧是武将出身,不鸣则已,一出手,便直指要害。 鲜红的吻痕引入眼帘,仿佛生生往裴时序双眼上插了一刀。 垂在身侧的手也瞬间攥紧。 他缓缓抬头,对面的陆缙却极其平静。 好似只是在好心的帮江晚吟整理被压到衣襟里的发丝。 江晚吟耳根红到了底。 她伸手去挡:“不用。” 陆缙却按住她手腕,不紧不慢地拨开:“你总是这样粗心。” 发丝又往耳后挂了挂,他冰凉的手擦过她的面颊,引起阵阵颤栗。 且身后还有长公主,国公爷,虽然她和陆缙的关系已经人尽皆知,但当面暴露出来,江晚吟还是极为难堪。 她伸手想阻止,再一低头,看到被陆缙完全吞噬的影子,忽然又意识到陆缙和她的身高差。 陆缙比她高上许多,他站在她身后,后面的人其实是看不到他做了什么的。 江晚吟微微回头,只见长公主正揉着眉心,什么也没觉察到,终于松一口气。 但今晚的陆缙,给她的感觉十分不对。 平静如海面,底下却好似有暗流在涌动,仿佛虽是要掀起千层浪。 他必定还是气她的吧。 所以刻意当着哥哥的面这么对她。 江晚吟夹在两人之间,眼神不知该往哪里放。 经过片刻冷静,裴时序很快神色又恢复如常,只是脸色仍是有些病态的白。 “无妨,过去都已过去,错了便错了,一切该向前看,拨乱反正,回归正轨。陆世子,你说是不是?” “是该向前看。”陆缙抬眼,“所以,你又何必拘泥于过去的正轨,将错就错,又有何不可?” 两人真正站在一起,陆缙比裴时序实则略高一点。 并不多。 但在近距离的对视中,陆缙微微垂眼,目光淡淡的压下来,增了一分压迫感。 裴时序这还是头一回正面对上这位传说中芝兰玉树的兄长,他微微眯了眼。 从前,他只以为陆缙如其他世家子一般,金玉其外,不料一上来他便给了他一个下马威,而后,每一个字都用他的话来反驳他。 倒是有点意思。 裴时序点着下颌。 江华容那个蠢货,便是他不做什么,他们应当也不长久。 他其实,原本是不想正面对上他的,冤有头,债有主,他要的是为母亲讨个公道,要陆骥痛彻心扉。 然陆骥最在意的就是长公主,在意国公府的面子,打蛇打七寸,不幸伤到了他们这对母子,也是难免。 如今,陆缙又要和他抢阿吟,那……他便不必手下留情了。 裴时序唇角微微勾起:“世子说笑了,阿吟年纪尚小,尚不懂事,此次也是被江氏威逼,如今一切既已真相大白,她自然不能再错下去。这些日子,她若是有冒犯之处,我代她道歉。” “不懂事?”陆缙掀了掀眼帘,“你当真了解她?她早已及笄,已经是做母亲的年纪。再说,一个不懂事的人,能隐忍蛰伏三个月?你未免,太过小看她。” 一句话直指两个人。 江晚吟听出了陆缙最后一句话的讽意,微微揪着裙摆。 裴时序唇角的笑意也淡下去:“倘若可以,我倒希望她像从前一样无忧无虑,永远长不大。” “天行有道,万物皆如此,人也一样,岂有停滞不前的道理?长一岁自有一岁的进益,百密终有一疏,任何都不能永远躲在旁人身后,她总要长大。”陆缙沉声。 裴时序微微笑:“世子言之有理。不过,说到底,这一切还是我的错,若不是我半年前识人不清,被人所害,搅乱了一切,阿吟也不必委屈至此。” 这话直指江华容,她身为陆缙的妻子,不守妇道,才导致这一切。 陆缙并不怒,反淡声道:“的确是识人不清,若是往前追究,一切早在二十年前便错了。” 这话又直指裴絮,若非裴絮,也不会酿成今日的局面。 裴时序被戳到了痛处,声音冷了三分:“那世子是不肯放手了?” “事已至此,执迷于过去的,是你。”陆缙微抬下颌。 “我不过是拿回我的东西。”裴时序攥紧了江晚吟的手。 “拱手送人的,岂有讨要的道理?”陆缙搭在江晚吟肩上的手也加重了三分力。 “送?”裴时序笑,“阿吟,今日本该是我们的婚期,你不是说过想去南疆,等成婚后,我们便离开这里,到一个没有旁人认识的地方。” “你要跟他走吗?” 陆缙只淡淡一句。 话题骤然转到江晚吟身上。 江晚吟一怔。 哥哥此刻不介意,但往后呢?何况,哥哥虽不是故意,但这三月她为他付出了所有,最后,却得知一切都是阴差阳错,那她算什么?她心知不该怪他,但心里却好似有了道无形的坎。 还有陆缙,她如此骗他,他如今是真的不怪她,愿意像从前一样,还是为了一时之气,拿她与哥哥相争? 他们好似都在乎她。 却又都将她架在火上烤。 江晚吟抿着唇,看着地上交错在一起的影子,耳边一阵嗡鸣。 两个人一言一语,攥着江晚吟的手却越来越紧。 江晚吟微微出了汗。 身旁的人还是问。 阿吟,你想跟谁走? 跟谁呢…… 一个是自小青梅竹马的哥哥。 一个是阴差阳错亲密了三个月的姐.夫。 他们都待她极好,她谁都不想伤。 可他们又偏偏立场对立。 江晚吟顶着两人的注视,想张口,眼前却猛地一黑。 “阿吟!” 裴时序赶紧伸手去扶江晚吟的肩。 陆缙却快他一步,一把直接揽住了江晚吟的腰。 “松手。”陆缙眉眼极冷。 救人要紧,裴时序看他一眼,到底还是缓缓松了开。 紧接着,陆缙立即将人抱了起来。 “快传大夫!”长公主也站了起来。 幸好寿春堂本就有大夫,胡大夫闻言立即赶了过来。 江晚吟这几日因在服净空的药,本就在低烧,加之今日横生波折,又陷入两个人的纠纷中,难免有些不适。 胡大夫诊脉过后也只说她是体虚,需要休息,不可受刺激。 既如此,今日只能作罢。 陆骥看着两个儿子,折中道:“婚姻大事,当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看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长公主心绪亦是复杂。 吟丫头的确是被逼,可此事她也有私心,且她的未婚夫还是裴絮的儿子。 更别提她的出身,只是一个庶女。 经过了江华容,长公主其实并不愿再低娶。 但吟丫头之前也因救了陆宛伤了身,本心还是好的。 纠结之下,她也不知该不该要这个儿媳。 长公主难得同陆骥说了一样的话:“今日实在不早了,吟丫头不是还病着?我看今日还是让她先留在水云间休息吧。” 忠勇伯本是想将江晚吟带回去,但江晚吟如今身子不好,他便听了长公主的意思,将人留在了府里,独自回去。 今晚的一切毕竟是因为裴时序而起,如今国公府一团乱,他自然也不合适留下来,陆骥便仍是让人安排他暂时住在当年的院子里,又面带愧色,添了一众仆妇和守卫。 裴时序目的已达成大半,如今,他想要的只有江晚吟。 且他还需与红莲教的人联系,本来也没打算住在府里。 于是他答应下来,连仆妇也没要,只淡淡地道:“不必了。” 陆骥闻言愈发愧疚。 裴时序却只扯了下唇角。 等所有人散尽,已经是深夜。 陆骥见平阳刚刚同他说了一样的话,以为她是回心转意了。 然回了立雪堂时,嬷嬷却很客气的说长公主已经歇下了,陆骥又生生停了步。 从前,他每每同平阳吵架时,她便会这样赶他去偏房。 但这回,陆骥看着那黑漆漆的屋子,却明白,这回恐怕不止是简单的吵架了。 只要二郎的事了,她恐怕,是当真要同他和离。 这一晚,陆骥难眠。 一墙之隔,长公主亦是睁眼到天明。 水云间 江晚吟昏过去后,便被陆缙送到了水云间休息。 然送完人后,陆缙却没走,只是站在窗边,不知在想什么。 如今他们的关系已然暴露,晴翠也不敢拦,只当做没看见。 只是端着水来来去去的时候,偶尔看见窗边的陆缙,她眼神赶紧低下去,莫名觉得这位世子气息有些冷。 天本就不早了,陆缙这一站,便到了平明。 这一晚,江晚吟睡的亦是不安稳。 昏昏沉沉的一觉,江晚吟再睁眼时,忽然不知今夕何夕,只见窗边有道黑影。 身影沉沉的。 江晚吟揉了揉眉心,迟疑地看过去:“你……” “是我。”片刻后,陆缙缓缓转头,“看见是我,你很失望?” 他声音平静,但相比从前,多了分冷漠。 江晚吟摇头:“不是。” 陆缙辨别了一下她的神情,眼神淡漠,似乎也觉得无所谓了,直接转了身。 “我帮你叫大夫。” “你不生气吗?”江晚吟忽然问。 “气什么?”陆缙淡声,近乎冷淡。 “对不住,哥哥的事,是我瞒了你。”江晚吟跟他道歉。 陆缙淡淡嗯了一声,没什么多余的情绪,反问:“渴吗?我让人帮你倒水。” “什么?”江晚吟抬头。 “君山银针,还是顾渚紫笋?”陆缙问道。 江晚吟一顿,满腹的话忽然说不出口。 她预想过很多次和陆缙坦白之后的场景,唯独没料到他会这么平静,平静的好似成了陌生人。 甚至她对他道歉,好似还不如喝什么茶重要。 那些耳鬓厮磨,抵|死纠缠仿佛都成了一场梦。 那些哄着她,抱着她的温存完全不复存在。 但这才是陆缙。 这才该是陆缙。 她刚进府时,他对她就是这样的态度。 客气,却疏离。 仿佛一切都只出于他的教养,一切都放下了,再没半分私情。 江晚吟不知为何,忽然心口一涩。 可若是如此,他昨晚又为何要留下她? “没想好?”陆缙看她一眼,“那就君山银针。” “等等。”在他即将转身的那一刻,江晚吟还是出声:“你昨晚,为何要留我?” 陆缙脚步顿住,声音简略:“我说过,我不纳妾。” “……什么?” “你已是我的人了。”陆缙声音仍是淡淡的。 江晚吟一怔,将这两句话仔细品了品。 她与他有了夫妻之实,她必须进府。 但因为裴絮的缘故,陆缙又不愿纳妾。 所以,尽管她身份不够,尽管她骗了他,他还是会娶她。 两句话,将私情撇的干干净净。 江晚吟明白了,他的原意应当是,她现在已经不配做他的妻,他娶她只是出于责任和教养罢了。 难怪,他今日对她如此关心,又如此冷淡。 相敬如宾,大抵便是这个意思。 若是她嫁与他,往后余生都应当是这样。 可这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是她骗了他,利用他。 应当的。 他如此对待她,已经是仁至义尽。 江晚吟闭了闭眼,又躺下去,背过了身:“不用了,我不渴。” “大夫说你缺水。” 陆缙不疾不徐替她倒了一杯,递了过去。 江晚吟却不接,只说:“我困了。” “喝完再睡。” 陆缙沉声,抬着一只手,大有她不拿便不收的意思。 江晚吟不动,他便当真不撤。 僵持了三息,江晚吟忽然很烦躁。 “我说了,我不渴!” 江晚吟终于还是翻了身 她原本是想将杯子推开的。 一不留神却扯到了陆缙腕上的手串。 本就不结实的手串线一断,哗啦一声,碧玺和砗磲滚了满地。 又像他们的这三月,不结实的像场梦,终究还是断了。 杯子里的水也溅了出去,泼了一地。 “对不住,我不是有意……”江晚吟看着满地的珠子,下意识想去捡。 陆缙语气却很寻常,看也未多看一眼:“不用捡。不过是无关紧要的东西。” 他拂了拂被茶水溅湿的衣摆,转身出去。 “我换身衣服,你好好休息。” 说罢,他头也不回的离开。 江晚吟看着一地的狼藉,仿佛看到了自己乱七八糟的人生。 她想开口叫住他,又不知该说什么,于是只是垂着头坐着。 怔忡了一会儿,江晚吟还是起了身,去捡地上的珠子。 这手串上的珠子原本一共十颗,榻边,桌角……她俯身一粒一粒的去捡,捡到最后,却仍是差了一颗。 晴翠端着水进来的时候,看见江晚吟一身单衣,正跪在榻边找东西,赶紧凑上去:“娘子,我来找,天这般冷,您别下地了!” “不用,我自己来。”江晚吟拂开她的手,蹙着眉心,“怎么会没有?不应当的……” “娘子,不过一个手串而已,不值得。”晴翠按住了她的肩。 “不是的。”江晚吟却推开了晴翠,想解释,又觉得无人能懂。 这何止是手串,这分明是她。 其实,她并没有完全利用陆缙的意思。 她昨日是真的想将一切都放下了。 她是真的想和他从头开始。 所以不想瞒他。 可她没料到哥哥会活着回来。 更没料到哥哥和他的关系。 她不知会伤他至深。 江晚吟抱着膝,忽然感觉深深的无力,又说不住的闷沉。 不管如何,她该跟他解释的。 可他还愿见她么? 江晚吟看了眼窗外,又收回了眼神,埋着头继续找:“你不用管。” 晴翠劝不动她,只好也跟着找起来。 无论如何找,还是差了一颗。 这时,从外面进来一个人,手中恰好握着一个滚落的珠子,晴翠赶紧提醒江晚吟。 “找到了娘子,您快起来!” 江晚吟缓缓抬头,正看见一片玄色衣裾。 大约是陆缙更完衣回来了。 江晚吟眼神一怔,没去拿那珠子,反倒扯住了他的衣角,埋在心里的话终于开了口:“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是真的想将他放下了,也是真的想跟你重新开始,我不知道,真的不知会弄成这样……” 她一张口,眼泪也跟着掉了下来。 然被她攥住的人仿佛无动于衷,只一动不动。 他大约还是怪她吧。 江晚吟莫名哭的更凶。 许久之后,头顶上终于有了反应,声音却是哑的。 “阿吟,是我。” 江晚吟猛然抬头,这才发现这回进来的人不是陆缙,而是裴时序。 竟然是他。 江晚吟浑身僵住。 裴时序目光亦是停在了她微湿的眼睫上。 他握着手中的那颗珠子,手心一点点收紧,紧的几乎要那颗碧玺攥成齑粉。 他可以不在乎清白,也不在意陆缙的挑衅,因为他知道阿吟一定会等他。 往后余生,他们还有大把的时间。 只要她还像从前一样,这三月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他什么都可以不在意。 可如今,她一句话,让他一败涂地。 79. 心机 完全没法拒绝他 短短三月,竟能逾越他们在一起的十年? 裴时序不信。 短暂的失控后,他很快恢复冷静。 不对,阿吟年纪太小,她什么都不懂。 陆缙又如此老谋深算,她一定是被蒙骗了。 一定是这样。 只要离开上京,回到青州,他们就会像从前一样。 裴时序压了压眼皮。 于是他将错就错,只当她说的是陆缙,伸手揉了揉江晚吟发顶,嗓音温沉。 “放下也好,等回了青州,我们重新开始,再没人能打扰我们。” 江晚吟眨了眨眼,发现哥哥误会了。 但哥哥本就是为了娶她才上的京,说到底一切还是因她而起,她没法怪罪他。 然而,昨晚顾氏的诘问和长公主暗讽,江晚吟也不是完全没听见。 她别开眼,并没回答,反而问:“哥哥,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的身世的?” 裴时序听出江晚吟开始怀疑了。 他这些年一直教她不要太相信别人。 终于,有朝一日,她连他也开始怀疑。 “记事起便知道了。” “可你既然知道,当初你为何还要捐官?” 江晚吟问的很小心,手指也微微蜷着,私心里,她其实并不想听见任何别有目的的回答。 裴时序却很直接,又坦荡:“阿吟,你怀疑我?” “不是!”江晚吟急声,“我只是……只是随口问问罢了。” “怀疑也没什么,我的确有私心。” 裴时序却承认。 “……什么私心?”江晚吟抬了头。 裴时序半真半假地道:“我的确是为了认亲,不过是为了娶你。阿吟,商户不能科举,即便捐官,也不过是个虚名,上京后我打听到忠勇伯很是在乎门第,他大约不会答应一个小官求娶,于是便起了认亲的心思,中途,恰好偶遇了江氏,才出了意外……” “阿吟,我不是有意害你。” 他这话真假参半,忠勇伯恋权是真,寻常捐个官的确喂不饱他的胃口,要想风光的娶江晚吟,他只有认亲。 恰好,当时陆缙没了,在佛寺偶遇时江华容时,她又对他有意。 于是他便顺水推舟,一石二鸟,又能完成婚事,又能报复公府,干脆将计就计。 一切都进行的极为顺利,唯独,他没料到陆缙的死讯是误传。 江华容发现后,一切便乱了套了。 江晚吟听他初衷还是为了求娶她。 心里又沉甸甸的。 哥哥一向在乎她,这点,她从不怀疑。 “可是,我从来都不在意这些的,哥哥。”江晚吟叹气,“你本不必为了我大费周折的,若是我们都留在青州,一切本不会走到今日这般田地。” 什么伯府小姐,她根本不在乎,她当时只想如舅舅所说的那样,干脆假死,自此彻底换了身份,从此无他一对平凡夫妻。 “你不在乎,我在乎,阿吟。”裴时序语气认真,“我们阿吟是天底下最好的小姑娘,你值得最好的。” 即便到现在,裴时序仍是没有改变当初的想法。他唯一后悔的,是当初计划不够周密。 “可我真的不贪图这些……” 江晚吟反驳,顿觉头疼。 没错,哥哥一直对她很好。 但有时候好的过了头,总是自以为是的要给她他觉得最好的东西。 可他想给的,她根本不在乎啊。 你为什么不懂呢?哥哥。 你若是明白,也不会有这三个月的阴差阳错了。 江晚吟突然觉得很累。 裴时序虽不后悔当时的决定,此刻却看的十分清,如今陆缙不肯放手,陆骥又是个左右摇摆的,再留在上京对他来说弊大于利。 此刻,最好的做法是带江晚吟回去。 他俯身揉着江晚吟的发,退了一步:“好,既然你不在乎,那我们就回去。你从前不是总嫌我拘着你,等成了婚,我们便云游四方去,谁也打扰不到我们。” 他声音像从前一样温柔,瞬间勾起了江晚吟那些年的记忆。 江晚吟叹息一声。 其实,哥哥对她真的极好。 每每出门回来,他第一个要见的人便是她。 只要在青州,不管多忙,不管多晚,即便横跨整个青州,他每日也要见她一面。 他记得她的所有口味,记得她的一切好恶,外出行商时无论见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都要给她写信。 比记性不好的舅舅对她照顾的还要仔细。 所以,舅舅自然愿意将她交给他。 便是江晚吟自己,也一直长在他的羽翼之下。 若不是阴差阳错被带到上京,她根本不会想到这辈子还有别的可能。 但他们中间毕竟隔了三月。 她同另一个人更加亲密过。 看着眼前这张脸,江晚吟不合时宜的却想起了另一个人。 她若是跟哥哥离开,对陆缙而言,不但是背叛,更是往他心口上扎刀。 她亦是于心不忍。 “怎么,或者你想歇一歇?”裴时序又让一步,虽是商量,却更像安排,“那也好,我们先在青州休养一段时日。” 江晚吟攥着他的衣摆,想说的话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只垂下了长长的眼睫:“我……我先问问舅舅。” “好。” 裴时序明知江晚吟是在拖延,也没逼她太狠。 不急,只要离开上京,他们一定会回到过去。 她是他的,过去没变,未来也不会变。 任何人,无论谁。 都不能将她抢走。 裴时序伸手,揉了揉江晚吟的发,将她揽在肩上。 两人相拥之际,此时,陆缙刚好更了衣回来。 远远的走到廊庑外,他脚步一顿,隔着被风吹拂起的蓝绒布帘,刚好看到了相拥的一幕。 再下移,看到江晚吟抓着裴时序衣摆的手。 原本淡漠的神情瞬间冷到了底。 许久后,他收回目光,恢复惯常的平静,调转了步子,一步,一步离开。 仿佛无事发生。 退思堂 康平刚收拾好陆缙换下的衣裳,一出门又撞上了陆缙,不由得一愣。 陆缙脸上却没什么情绪,步履从容的进了门。 两指捏着倒好的茶抿了一口。 只是,刚入口,他停顿了一下:“这是什么茶?” “君山银针。”康平答道, “君山银针?”陆缙抬眼。 “公子,有何不妥么?”康平小心地问。 陆缙捏着琥珀杯信手把玩着,许久,忽然笑了:“没什么不妥。” 话虽如此。 下一刻,陆缙笑意一敛,却重重搁了杯子。 咣当一声,茶水四溢。 康平惊的眉毛跳了跳,赶紧上前想收拾。 “出去!” 陆缙按着桌沿,仿佛强压着怒气,握着桌面的指骨都泛了白。 “是。”康平立即低了头,将房门缓缓合上。 门里,陆缙双臂撑在桌案上,闭了闭眼,眉间冷的像凝了冰。 他早该知道的,不是么? 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江晚吟能为他隐忍蛰伏两个月,必定是爱极了他。 所以,才会在裴时序一回来立即便对他换了称呼。 一口一个陆世子,尽显疏离,立马便要离开。 也正因此,她今日才会投入裴时序的怀里罢。 陆缙生来便是天之骄子,世间万物对他而言不过想与不想,要与不要。 唯独江晚吟是个意外。 她突兀的闯入,诱他沉沦,到如今,将他原本规整的一切搅的一团糟,又要毫不留恋的抽身离开。 她究竟,有没有心? 陆缙压了压眼皮,手边的一张纸被他手心一紧,攥的皱巴巴的。 仿佛江晚吟柔软的衣裙,尽数揉皱在他掌心。 水云间 许久后,裴时序拍了拍江晚吟的肩,扶着她站了起来。 “你好好歇着,过两日我再来看你。” 江晚吟嗯了一声,心里却乱糟糟的。 再仔细留意,江晚吟忽发觉裴时序脸色青白,略带病容,身体也比从前瘦削了许多,拢在宽大的大氅下,显得愈发单薄。 “哥哥,都这么久了,你的伤还没好么?”江晚吟没忍住问。 “好了。”裴时序压了压眉梢,并不想多说,“只是近日下了雪,旧伤犯了而已。” 江晚吟顿时心生愧疚:“那你好好歇着。” 裴时序揉了下太阳穴,昨日受了冲击,他的确不大好,需卧床几日。 江晚吟见状,愈发忧心,又听闻他并没要丫头仆妇,便道:“那明日我同舅舅一起去看看你。” 裴时序自然说好。 他今日是借着看望老太太的名义进的府,同江晚吟从前又是兄妹,才进了内院。 但并不好久待,见江晚吟无碍后他便仍是回了别院。 昨晚,书房和寿春堂陆缙皆让人封了起来,故而,虽然里面闹得厉害,其他院子里的人却并不知情。 第二日一醒,众人才得知江华容已经被休了,当晚便由忠勇伯带了回府,皆唏嘘一声。 不过这位少夫人平时眼睛便长在头顶上,除了一张脸,其余皆乏善可陈,是以江氏被休一事虽然引起了不小的波澜,却也在意料之中。 倒是寿春堂来了个同陆缙有三分像的人,让人无端生了不少猜疑。 陆骥对外只说裴时序是公府远侄。 但哪有远客来,不安排住在府里的? 且长公主也怪的很,这客人一来,长公主便称了病。 有好事的便在暗地里窃窃私语,竟也猜了个不离十。 偶有嚼舌根的让陆缙听见,陆缙面无表情,让人拖出去当着众人的面生生打了二十板子后。 从此,便是有猜测也没人再敢宣之于口。 不过那么多桩事里,最要紧的还要属老太太的病,老太太年事已高,这回怕是难挺过去了。 在这样的紧要关口,自然也不好再商议婚事。 是以众人便很默契的暂时压着,只观望老太太的病症。 不管江晚吟究竟是为什么进的府,名义上她只是到家塾念书的。 纵然江华容被休了,家塾的课还有几日,她也不好在最后关口放弃。 且她的家说到底还是忠勇伯府,一回去便要面对如此势力的父亲,倒不如留在公府躲个清静。 幸而,家塾里的小娘子们皆是明事理的,对江晚吟并无异样,于是江晚吟便这么不尴不尬的留了下来。 只是,她和陆缙之间却不一样了。 江华容被休之后,陆缙也快去绥州赴任了,是以他并未大费周章搬回披香院,仍是在前院退思堂住着。 两个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却话不过三句,又像回到了刚入府时一样。 陆缙不开口,江晚吟更是不知如何面对他,就这么一日日地冷下去。 这一日,江晚吟原打算和舅舅一起去看裴时序,提着汤出了披香院,走过园子时,一拐弯,不小心却撞到了脚步匆匆的康平。 “娘子小心!”康平赶紧往后让了一步,方险险避开,又庆幸,“幸好,药没洒。” “药,谁病了?”江晚吟抬眼, “还能有谁?是咱们公子。”康平咕哝道。 这也不能怪他,他跟在公子身边这么长时间,也算见证了他们的一点一滴,公子对这位小娘子那时当真用了心的,可结果呢?那姓裴的一回来,江晚吟便要跟他走了,置他们公子于何地? 江晚吟一听陆缙病了,微微蹙了眉:“姐夫怎会生病?” 康平揣了揣手:“娘子,咱们公子便是再厉害,也是凡胎,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这几日又是去寿春堂侍疾,又要安抚长公主,还有红莲教的案子,再加上三月期将至,公子马上又要赴任绥州,这一桩桩,一件件,哪样都得他来,可不是生生给累病了么!” 江晚吟这还是第二回听见陆缙生病,又想起当初他为了救她一同坠崖的事,顿时便待不住了。 “病的重吗?” “不算轻,烧了一日夜了,可是前所未有过的。” 此时,夕阳西斜,落日熔金,距晚膳还有一会儿,江晚吟望了望别院的方向,又看了退思堂,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先去看陆缙一趟。 就一会儿,应当不会耽误的,她安慰自己。 康平一听江晚吟要去探望陆缙,脸色这才好看一点。 他私心里觉着公子虽然不说,但大抵也是希望这小娘子去的吧。 退思堂 江晚吟到时,陆缙刚好醒了,隔着屏风叫了一声。 “水。” 声音低的发沉,略有些哑。 同平日大不相同。 康平赶紧上前,江晚吟却伸手拦住他:“我来吧。” “好。”康平很识趣的推下。 离开时,想了想,又替他们掩上了门。 因着病中需要休息,室内并未点灯,冬日黑的早,从披香院过来只这一会儿,天便暗了。 是以,当江晚吟倒好了水,递过去时,陆缙并未认出她来。 只是接过杯子,指尖偶然擦过时,他忽然睁了眼,语气沉沉:“是你?” 江晚吟嗯了一声。 却不知再说什么。 只看着他浅淡的唇色。 陆缙也没再去接那杯子。 反问:“谁告诉你的?” 江晚吟见他语气有几分冷意,疑心他是不想见她,便没拖累康平,只开口道:“刚好路过,便过来看看。你怎么样了?” 陆缙虽在病中,但病的是身体,神思仍十分清醒。 他看了一眼她手边的食盒,又听她说路过,而过了前院便是东门,东门外正是裴时序的别院,很快猜到她大概是要去见裴时序的。 顺便,才看他一眼。 陆缙阖了眼,手背随意地搭在额上:“死不了。” 语气恹恹的,江晚吟觉出他是不想同她搭话,便搁下了手中的杯子:“你没事就好。” 又站了站,见陆缙仍然没有开口的意思,她便垂着眼:“那我走了。” 陆缙闻言,原本阖上的眼又掀开。 她如今,是连敷衍也不愿敷衍了。 他盯那道背影,一步,两步…… 很好。 到了门边,也没回头。 一次也没。 论心智,他不知胜她几筹。 论薄情,他却远不如她。 陆缙眼底冰冷,原本搭在额上的手随意垂下。 搭到江晚吟放在桌边的杯子上。 有意,往外拨了一下。 霎时,桌边传来一阵清脆的杯盏碎裂声。 噼里啪啦。 江晚吟立马回了头,快步折回去:“怎么了,烫到手了吗?” “无事。”陆缙往回拿。 “我看看。” 江晚吟却不肯放,捉着他的手仔细看了看,确认只是红了一点后,松了口气,“没什么事。” 紧接着,便低头拿帕子细细的帮他擦,又抱怨:“你这里怎么连个女使都没有?” “书房要地,寻常人进不得。” 陆缙瞥一眼她认真的模样,浅淡的唇色终于回了些温。 江晚吟一向格外细致,替陆缙擦完手后,又见他额上也出了薄汗,迟疑地问:“额上要不要擦?” 陆缙声音淡淡的:“随你。” 江晚吟知道他一向最是爱洁,看了眼窗外的天色,只微微纠结了一下,又替他擦起了额头。 边擦,边忍不住叮嘱着。 “你如今在病中,不要总是逞强,有些事该让人帮忙一定要叫,否则,下回杯子里装的若是热茶,怕是要烫伤了。” 陆缙并不应声。 他病中有些难得有些脆弱,江晚吟不放心,又继续道:“还有,这伤寒不是小事,容易惊厥,你晚上一定要小心。” 陆缙仍是不应。 只是想,她对裴时序是不是也是这样照顾的。 越想,心烦更甚。 江晚吟又替他将滑到腰上的被子往上拉了拉:“也不要贪凉,万一……” 她正絮絮的念着,陆缙一翻身,忽然将江晚吟压在身底,封住了她的唇。 江晚吟眼睛瞬间睁大。 一触即离。 陆缙按了按太阳穴,只说了一个字:“吵。” 江晚吟立马闭了嘴。 陆缙却没松开她,反倒顺势直接将头埋在她心口。 整个人大半压上去。 江晚吟被他沉重的身子压的顿时喘不过气。 “太沉了。”她憋红脸,试着推了推。 “别闹。”陆缙声音沾着些疲累,“让我歇一歇。” 江晚吟从未听他用这种语气说话,瞬间便心软了。 “很累么?”她垂眼。 “嗯。”陆缙眼阖着,薄唇也抿着,又拨开她衣领调整了一个合适的角度。 江晚吟没束胸,她捂着衣领,本是不想由着他的。 可一看见他微青的下颌,她心软的一塌糊涂。 完全没法拒绝他。 食指一松,任由他鼻尖抵在她心口。 侧脸贴着她的温热。 陆缙倒也没什么过分的举动,仿佛只是寻个舒服的休息地儿。 眼一闭,呼吸很快变的平稳。 只是因着还烧着,他呼吸比平日烫很多。 热气把江晚吟心口都呼湿了。 外面天色已经不早,见陆缙睡着,江晚吟本想悄悄离开。 但她一动,陆缙反而抱的更紧,埋的更深。 江晚吟最后还是作罢。 反正已经晚了。 他如今还病着,她实在放不下心,不如便留下来照看他。 江晚吟叹一口气,双手抱住陆缙的后颈调整成舒服的侧躺。 紧接着她红着耳根,小心翼翼用两指拨开一边柔软,免得挡住他鼻息。 两个人就这么相拥睡去。 80. 针锋 “你昨晚,没回来吗?” 憩园与国公府隔了三条街。 正是陆骥为裴絮母子置办的院子。 二进出的院子,并不大,胜在清净。 裴时序便暂居此处。 当晚,江晚吟说了要来后,他便命人备了酒席。 尤其是青州的特产。 银丝面,糍粑,蝴蝶酥……样样皆是她喜欢的。 林启明早早便到了。 两个人一边说话,一边等江晚吟来。 相较于江晚吟,林启明到底老谋深算些。 知道了裴时序身份后,他一面惊叹这个养子身份惊人,另一面又心生疑虑,他如此身份,当初当真上京当真只是为了阿吟么? 毕竟,他隐约已觉察到,裴时序绝不像看起来那般简单。 甚至,那个江氏商行,行商的方式,隐隐有些熟悉。 可能……是裴时序的。 林启明并不怀疑裴时序对江晚吟的心思,也不怀疑他会害他。 只是猜,这江氏商行若真是他的,他大约是经手了什么不干净的生意,想与他们撇清干系。 但无论起因如何,经过如此荒唐的一遭,林启明并不想江晚吟继续卷入任何旋涡之中。 天底下凡是真心疼爱子女的父母,不求子女大富大贵,只愿她一生平安顺遂。 阿吟这孩子,也实在承受不起更多的波折。 当年,他姐姐当时得了疯病,寻常时候还好,一旦犯起病来,歇斯底里,完全不认识人。 又觉得所有人都想害她们,将江晚吟关在屋子里,不许她出来,也不准人进去。 林启明也是探望时偶然看到,才发现姐姐已经疯到如此地步,竟连自己的亲生骨肉也下的了手。 那时,江晚吟刚五岁的年纪,粉粉糯糯的,什么都不懂,被关久了见到生人第一反应是躲,又忍不住好奇,怯怯地透过窗户露着一双眼,实在让人心疼。 林启明于心不忍,才大着胆子自作主张,将人接回了府养着。 但这孩子毕竟受了不少苦,后来,无论他如何娇养她,她骨子里仍是有些胆小。 是以,林启明一直想替她找一个沉稳些的郎君,后半生好护着她。 其实,相较于裴时序有些偏执的性子,这些日子来,林启明发觉陆缙要更稳重些,且行事妥当,更适合江晚吟。 且他身为国公府世子,愿意娶阿吟做正妻,已足见其诚心。 然这不过是他一点私见。 到底如何抉择,还是要看阿吟。 林启明便未多言,对着裴时序只是缄默。 裴时序倒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向林启明道了歉,解释这么多年瞒着他身份的缘由。 林启明摆摆手,只说这是他的选择,他无权干涉。 紧接着,两人又说起了这三月来的事,裴时序简略的回复着。 林启明越发觉出不对,心头略有不安。 听裴时序仍是执意求娶,林启明又不无担忧:“可阿吟已非完璧,你当真不在意?” 裴时序一顿:“我非圣人,说完全不在意,也不可能。但阿吟是被逼的,我如何能怪她?” 还有半句没说出口,更何况,是他逼的。 所以,他可以完全不计较过往,只要他们从现在起彼此忠贞。 林启明叹息一声。 两人便这么各怀心事的坐着,一直坐到夜幕降临,江晚吟还是没来,林启明担忧起来:“这孩子,该是不是忘了?” 裴时序眼底亦是微沉,不过他一贯习惯将事情推演至最坏处:“昨日已然说定,阿吟会不会出事了?” 一想到这里,裴时序彻底坐不住,起了身便要出门。 林启明赶紧摁住他:“三郎你想多了。阿吟如今住在国公府,能出什么事?且国公府到这里不过几步路的距离,周围又都是巡检司,她绝不可能出事。” 裴时序也是关心则乱,这是朱雀大街,全城最显贵,戒备也最森严的地方,这里若是出事,天下便要大乱了。 “那会不会是阿吟身子不适?”裴时序又皱眉。 林启明一时也说不好。 两人又等了小半个时辰,见仍是没音信打算出门的时候,江晚吟身边的晴翠忽然到了。 “娘子傍晚时身子不适,不能赴约,唯恐舅老爷和裴郎君焦心,特差了我过来知会一声。” 果然。 林启明立马站起来:“阿吟病的重不重,我看看去。” “不用!”晴翠急声。 裴时序似有所觉,双眼锐利:“为何?” 晴翠赶紧垂下头:“小娘子病的不重,只是偶感风寒,歇一晚便好,特意嘱咐了让我不必惊动您二位。” “倒也是,这国公府规矩重,断没有大半夜递帖子的道理。”林启明觉着有理,又缓缓坐下去,“只要她无事便好,你转告她,让她安心养着,不必挂怀我们。” 做舅舅的尚不方便去。 裴时序这个做哥哥的更是没由头。 裴时序便也只好答应,叮嘱晴翠:“好,那你切记要照顾好阿吟。” “奴婢会的。”晴翠答应下来。 只是应付完,一转身,她后背却出了汗。 这裴郎君性子颇有几分强势,若是他知道小娘子今晚究竟去了哪里,现在正和谁在一起……晴翠不敢再想下去,只匆忙赶回了国公府。 江晚吟不来,今晚这宴席也没必要了。 裴时序只说改日再约,送了林启明回去。 夜色深重,回来时,恰路过国公府,裴时序看着门前的两座石狮子张开的大口,总觉得有几分不安。 按了按眉心,裴时序决定明日还是得亲眼看看阿吟。 又想,应当早点把她带走。 这样,她就能永远处在他的羽翼之下,永远不离开他的视线。 夜长梦多,他绝不许任何意外发生。 退思堂 康平原在廊下守夜,看了眼久未出来的江晚吟,心想今晚终于他不用伺候了! 这两日书房活像是冰窖,冷冰冰的,回个话都得小心翼翼。 今日过后,想必便会好些了吧。 酉时一过,康平便大喇喇伸了个懒腰:“时候不早了,今儿我回去歇着了。” 康诚正冒着风雪赶来换班,答应了一声,便要进去。 “等等。”康平一手拦住他,“你也别杵着了,赶紧回吧,今晚不必值夜了。” 康诚是个榆木疙瘩,木楞似的:“公子还病着,这时候如何离的开人?” “留个女使备茶备水就够了。”康平不以为意。 康诚粗黑的眉毛一拧,愈发不解:“公子从不喜女使替身伺候,擅离职守,你不怕挨罚么?” “嗬,你今晚进去才会挨罚!”康平挑了挑眉。 康诚一头雾水。 “还不明白呐?”康平拍了拍这大傻个的肩,示意道,“看见了么,这是谁的伞?” 康诚眼一低,这才发觉廊下搁了一把女子的伞,伞面画着几只芰荷,十分秀气。 顿时明白了。 “原来那位小娘子一直没出来……” “嘘。”康平赶紧捂住他嘴,“还没成婚呢,这话可不兴说。” 康诚立马噤了声。 不过,有这么柔情似水的小娘子挡在前头,他们公子便是块冰,今晚也该被捂化了。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他们这两日可是遭了不少罪。 经过这一晚,公子该药到病除了吧? 两人对视一眼,将那把显然是女子的伞收了收,搁在了耳房里,这才各自回去。 内室 江晚吟实在推不开陆缙,又不想惊醒他,吩咐完晴翠之后,便这么沉沉的睡了过去。 只是不知是这几日接连出事的缘故,还是许久没和陆缙在一起的缘故。 江晚吟今晚做起了梦。 还是个……难以启齿的梦。 梦里,她好像又回到了书房那一夜,回到一切尚未被揭开的时候。 那时,陆缙纵情又恣意。 江晚吟一向有些怯,当时,难得迎合了他一次。 因在做梦,她记忆并不清晰,只觉得一切都变得光怪陆离,眼睛也被濛濛的水汽挡住。 唯一记得特别清楚的,是陆缙的汗,从微耸的喉.结滑下,一滴滴砸到她身上,烫如火星。 更奇怪的是,明明是梦,她却觉得身子无端的变热。 热到快喘不上气时,江晚吟涔涔的睁了眼。 一醒来,眼前却是一张极具冲击力的脸。 陆缙相貌极具攻击性,轮廓分明,高鼻深目,即便是睡着,微抿的薄唇和入鬓的剑眉也蕴着几分锐利。 仿佛下一刻就要醒来。 江晚吟缓了下,才想起昨晚睡前的荒唐事。 已是白日,窗外晨光熹微,鸟雀啼鸣,再回想,她顿时懊恼。 怎么就顺着他了呢! 幸好,此时她伏在陆缙身上,倒是不必像睡前那般尴尬。 江晚吟不无庆幸地想。 揉了揉惺忪的眼,她正欲起身,然一动,却明显感觉到了异样。 江晚吟浑身僵住。 她缓缓垂眸,仔细看了一眼自己,发觉身上只剩下一件外衣。 看向陆缙,陆缙也不比她好到哪里。 再往下……江晚吟立即闭眼。 脑子里却炸开一道惊雷。 轰的她最后一丝困倦也立马消失。 心口狂跳,鼻尖也沁出了细密的汗。 怎么会?江晚吟试图回想睡着后的事情,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只是,陆缙还病着,她又趴在他心口,且昨晚做了那样光怪陆离的梦……江晚吟额角突突,心中浮出一个不好的猜测,该不会,是她误把梦境当成了真,趁着陆缙病着,做出了难以想象之举吧? 她有那么如狼、似虎么……江晚吟心生懊恼,她遇事总是习惯首先反思自己,心底瞬间极乱。 幸好,陆缙尚未醒,这大约是不幸中的万幸。 江晚吟迅速整理了下思绪,打算趁着他还没睁眼赶紧离开,假装无事发生。 然她一起身,几乎是瞬间,陆缙也被带醒了。 四目相对,霎时,连门边的帘子都不晃了。 沉默到死寂。 尴尬到窒息。 但陆缙反应比她快。 只片刻,便镇定下来。 他摁了摁眼眶,沉吟片刻才道:“……抱歉,我昨日病昏了,记不得发生了什么。” 随即又看向江晚吟。 落到她白里透红的脸颊上。 江晚吟顿时更加心虚。 愈发觉得这一切是她梦中所为。 毕竟,昨日陆缙都病成如此模样了,哪还有多余的气力。 便是现在,他唇色仍是浅淡。 可他们如今冷了许久,要江晚吟承认,实在太难为情,她干脆也抿了唇:“我、我也不记得了。” 陆缙沉沉地嗯一声。 两个人又陷入沉默。 不过,江晚吟是难为情的。 陆缙却是有意的。 昨晚,他自从看见了那食盒,便觉得刺目,略施小计将她留了下来。 许久没在一起,冲动使然,等陆缙后半夜醒来时,他已将人反压在了身底。 但江晚吟睡得却极沉,竟无半分察觉。 陆缙顿时火气更甚。 若是她今晚去见了裴时序,若是也被这么留下了,这么不设防的睡着,是否也会像现在这样? 夜半,又加之怒火燎原,他干脆顺势而为。 他们极有默契,梦中的江晚吟,倒比清醒时诚实不少。 到了快天明,陆缙火气散尽,听着江晚吟仿佛在做梦似的轻哼,又低笑了一声,吻了吻她蹙着的眉,将她调过来,一起相拥着睡去。 正好,看看她醒来的反应。 于是便有了江晚吟如五雷轰顶的一幕。 发觉她将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陆缙更觉好笑,脸上却不露半分端倪。 刻意沉默着,等她反应。 江晚吟哪里想到陆缙心思会深到这个地步。 沉默越久,越是如坐针毡。 不对……也不是针毡,江晚吟抿了抿唇,只想当做无事发生:“时候不早了,我先走了。” 陆缙看了眼外面已经大亮的天光,淡声应了句“好”。 江晚吟看也不敢看他,缓了缓,方直起身,同他分开,紧接着捡起散落的衣衫便快速往身上套。 陆缙也起了身。 对比他的从容,江晚吟简直算得上兵荒马乱。 穿好了衣,她又去整理发髻。 陆缙瞥了一眼,发觉她左耳上丢了一只玳瑁耳铛。 再一看,那颗闪闪的耳铛正卧在他的枕侧,大约是夜晚不小心晃掉了。 江晚吟正着急,穿好了衣服便要走,压根没注意到耳铛少了一只。 陆缙也没提,反把那耳铛往枕底一推。 江晚吟便更想不起来了。 一边系着衣带,一边匆匆往外去。 临出门,她犹不放心,回头看了眼陆缙:“你的病如何了?” “出了汗,好多了。”陆缙声音温沉。 江晚吟脸颊烫起来,低低嗯了一声:“你无事便好。” 说罢,便垂着头赶紧离开。 陆缙看了眼升起的日头,又看向不远处裴时序别院所在的方向,唇角牵起一丝笑。 简单沐浴一番后,他捏起那枚小小的玳瑁耳铛,也出了门去。 一路上,江晚吟从未停止过后悔。 昨晚,她明明只是想去看一眼陆缙的,完全没料到,这一眼……却待到了第二日。 且晚上,竟糊里糊涂又与他亲近了。 并且,还放了哥哥鸽子。 实在太不应当。 江晚吟一边懊恼,一边悄悄往水云间去,免得被旁人发现。 出了前院,她才发觉左耳耳铛不见了。 江晚吟摸了摸空荡荡的耳垂,只以为是落到园子里,也没折回去。 一路上皆风平浪静,然当到了披香院门前时,迎面却撞见了一个想象不到的人。 江晚吟脚步顿住。 “阿吟。”裴时序也皱眉,他看了眼她来的方向,目光如炬,“你昨晚,没回来吗?” 对江晚吟来说,这大概就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好似被捉.奸似的。 她心乱如麻,头也不敢抬,好半晌才扯出个借口:“不是!我……我只是早起,我本想看望老太太,又听闻她尚未苏醒,不便打扰,便折了回来。” 裴时序眉眼舒开,却又担心:“你自己也还病着,还下着雪,怎的如此不爱惜自己?” 生病本就是江晚吟让晴翠编的理由,面对裴时序的关怀,她愧疚更甚:“不妨事的,哥哥,这么早你怎么来了?” “昨晚听闻你伤风,我放心不下,今早特意过来看看。怎么样,你今日如何了?”裴时序问。 “好的差不多了。”江晚吟垂着头,心口愈发沉甸甸的。 裴时序打量她一眼,发觉她面若桃花,气色极好,便放了心。 “你无事便好。我特意差人带了青州的特产来,你今晚有没有空?” 江晚吟心情愈加复杂。 哥哥待她越好,她越不知该如何解释。 她对他们皆心怀愧疚,故而,不想伤害每一个人。 莫名,却觉得步步被逼。 事情被搅的越发一团糟。 她不想的。 看来只有她离开,她一个人走,才能免得他们兄弟相争。 如此,今晚便不该去赴宴了。 江晚吟正斟酌着如何拒绝的时候,忽然,从园内转出了一角鸦青色直缀。 是陆缙,身后,康平手中还提着一个食盒。 “真巧。” 陆缙停了步,目光淡淡压下去,看向裴时序。 “是挺巧。” 裴时序微笑,未料到会撞上陆缙,他回了礼,却隐隐觉出不妙。 尤其是当看到那食盒时。 果然,下一刻,陆缙眼神淡漠的越过裴时序,落到了江晚吟的身上,又示意康平将食盒递过去。 “你昨晚送来的汤,很不错。” 江晚吟眼睫一翘,发觉陆缙误会了。 那汤原是给裴时序的。 但陆缙昨晚也生了病,即便时间紧,她的确不该两手空空。 此时再解释,伤的是两个人。 于是当着裴时序的面,江晚吟只好将错就错,接了过来:“没什么,一点微薄的心意罢了。” 裴时序手心倏地攥紧,缓缓背到身后。 声音却是笑的:“哦,阿吟何时会炖汤了?我记得去年在青州时,我生了病,你自告奋勇要为我炖鲫鱼汤,结果鱼肚都不懂得剖,直接下了锅,煮出了一盆极腥的鱼汤,你还记得么?” 江晚吟略觉窘迫,含糊着道:“在家塾里学的,也只学了这一道。” “我们阿吟,倒是长大了。” 裴时序笑,似乎完全不生气。 陆缙听着他们那些没有他的过往,神色淡淡的,似乎也没觉得挑衅。 反倒平静的张开手,将一个闪闪的物件递过去,随意地对江晚吟道:“你的耳铛,刚刚落在了我枕边。” 江晚吟呼吸顿时一窒。 裴时序眼底亦是瞬间结了冰。 刚刚? 所以,她是一整晚都同陆缙在一起? 81. 失控 若换做陆缙,她是不是就接受了?…… 不得不说,陆缙很懂得说话。 先是一句“昨晚”的汤,再是一句“刚刚”的耳铛。 明明什么都没直接说,却间接暗示了江晚吟在他那里待了一整晚。 顿时让人浮想联翩。 裴时序也是极聪明的,轻易便听了出来。 他缓缓移开眼神,看向江晚吟。 江晚吟自从见到耳铛后,便垂下了头。 裴时序知道,她这是默认了。 原来……她昨晚没赴约,是一直同陆缙待在一起。 她从前从来不会对他说谎。 一别半年,她果然还是变了啊。 江晚吟亦是觉得难堪。 她根本没想到耳铛会落在陆缙那里,更没想到陆缙会送过来,且当着裴时序的面。 她便是再迟钝,也看出了陆缙这是有意的。 对她而言,裴时序不止是未婚夫,更是兄长 她几乎无地自容。 三人瞬间皆陷入沉默。 须臾,还是裴时序先开了口,他脸上格外平静,仿佛没听懂陆缙的话,仍是微微笑着:“阿吟就是这样,总是丢三落四。幼时是这样,长大了还是一样。我记得,阿吟你的第一对耳铛便是我送与你的。一对小小的白玉耳铛,上面嵌了绿松石,还记得吗?” 江晚吟低低嗯了一声。 说罢,裴时序便替江晚吟接了过来,要帮她戴上。 若说陆缙刚刚的言行尽显亲密,裴时序此刻的举动也不落下风。 江晚吟略觉不适,偏头一躲,避了开:“不用了,我自己来。” 裴时序落了空,倒也不生气,只说:“好。” 当着两个人的面,江晚吟戴着耳铛的手都在颤。 试了好几次没戴上,手指反出了汗。 玳瑁耳铛一滑,从她指尖坠了下去。 陆缙和裴时序皆眼疾手快,迅速伸了手去接。 一个往左,一个往右,同时接着的那一刻,耳铛被扯的头尾裂了开。 这下好了,也不必戴了。 江晚吟眼睫一垂,觉得自己仿佛便如这耳铛。 再如此下去,迟早会被扯的四分五裂。 可有谁会在乎一个耳铛的想法呢? 正如从头到尾,没有人问过她的想法。 好像都不重要。 她说了也会被当成是胡闹。 她不过他们争抢的一个物件。 江晚吟突然觉得很累,完全身不由己的疲累。 仿佛从她接到裴时序的死讯那一刻起,就陷入了一个怪圈,一步,一步,步步沦陷,到现在,彻底回不了头。 不等两人再开口,江晚吟移开眼,直接从两人身旁绕过去。 几乎是落荒而逃。 “我不舒服,先回去休息了。” 她一走,陆缙和裴时序皆松开了手。 陆缙略微皱了眉,他原本并不想陷江晚吟于如此难堪的境地。 裴时序极其冷静,拈了拈手中的半个耳铛对陆缙道,微微笑:“世子不必再费尽心思,我不在乎这些外物,更不介意阿吟的过去。” “是吗?”陆缙只淡淡的一句,“所以,你一大早进府,只是为了看望祖母?” 他说罢,眼神刻意掠过裴时序被夜露打湿的大氅。 明明什么都没点破,却又好似将裴时序一整晚的彻夜难眠摊了出来。 裴时序唇角的笑意霎时凝固。 片刻后,他才面不改色地道:“祖母病重,我自然忧心。” 陆缙目光亦是冷淡:“你应当庆幸你是在祖母病重的时候回来的,否则,我必不会让你进国公府的门。” “如此说来,我倒要感谢祖母的病了?”裴时序笑。 丝毫不见任何忧心。 陆缙打量他一眼,发觉这个人眼底尽是凉薄。 实则,从见第一面起,直觉使然,他便感觉裴时序不简单。 他前脚刚传出死讯,后脚,裴时序便同江氏走到了一起。 他当真,只是被江氏所设计? 且江氏当日发疯时,指责他们兄弟争妻,但当时裴时序的身份尚未曝光,她是如何知晓的? 是从一开始遇到裴时序便知,还是后来猜测的,抑或,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内情? 裴时序似乎也觉察出了不妥,又笑笑:“我不过是开玩笑罢了,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去看看祖母了。” 陆缙沉沉地望着他,沉思片刻,望了眼地上的耳铛碎片,转身让康平备马,去忠勇伯府走一趟。 江氏虽疯了。 但疯子,有时比常人还清醒。 说不准,能从她口中套出一些消息。 不远处,长公主刚好在园子里散心。 旁观了一切,她身旁的王嬷嬷颇有些不忿:“一个私生子,国公爷竟这么纵着他,给了他令牌旁若无人的出入国公府,实在是可气,公主,您若是觉得烦心,不若便直接派人杀了,也好图个清净。” 长公主却只是笑笑:“除去他,便能当做一切都没发生过么?有时候死人比活人更难对付。譬如裴絮,她若是活到现在,情分说不准会消磨殆尽。可她走了,便让陆骥愧疚了一辈子。这种事,我不屑做,一郎更是深谙这个道理。” 她在意的,从头到尾只有陆骥的态度。 可是他,终究还是让她失望了。 长公主拢了拢披帛,仿佛浑不在意的,回了立雪堂去。 憩园 裴时序离开国公府后,脸色也骤变。 这个兄长,倒是比他想象中更难对付。 他皱着眉沉思片刻,只是想,安平这个蠢货,也该派上些用场了。 但相比于陆缙,更让他放心不下的是江晚吟。 她骗了他。 为了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还是他的兄长。 回到别院后,裴时序脸色阴沉的厉害。 正巧,此时,上回给安平送桃花醉的人被揪了出来,正醉醺醺的被压着跪在地上。 裴时序漫不经心,两只捏住那人下颌:“这酒,是你给的安平?” “是我,但我当时并不知郡主要拿这酒做什么,公子见谅。” 那人跪在地上,抖如筛糠,却还记得这是在别院,不敢直呼其名。 “当真?”裴时序今日颇为不悦,眉眼间阴恻恻的。 这些日子他一直在回想这数月的事,终于想通,中了桃花醉的那一晚,阿吟应当的确同陆缙在一起。 或许也正是因陆缙帮了她,他们才变得如此亲近。 若是没有这酒,他和阿吟兴许也就不会走到今日这般田地了。 他说了会好好补偿阿吟,所有害过她的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真的。”那人穿着褐色短打,后背已被汗湿。 “你怎会不知?”裴时序笑,拍了拍那人的脸,笑的轻蔑又凉薄,“你既然这么喜欢酒,那就干脆一辈子待在酒桶里好了。” “来人,砍断他的四肢,将他塞进酒桶里!” “公子饶命!”那人立马慌了,扑去抱住裴时序的腿求饶,“我当真不知,公子饶过我一回。” 裴时序摁了摁眉心,顿时更加厌烦。 他眉眼不悦,正要开口的时候,忽然,外面传来了一声食盒坠落的响声。 裴时序往外一看,才发觉江晚吟不知何时来了。 “阿吟,你怎么来了?怎的不叫人通禀?”裴时序甩开地上的人,快步上前, “女使让我等一等,我等的有些急,便自己过来了。”江晚吟道。 裴时序打眼一看,果然看到了一旁惊慌的女使。 这些女使都是新来的,大约是被吓到了,才忘了通禀。 裴时序不耐,不知江晚吟听到了多少,又见她脸色微白,顿觉不妙,问道:“阿吟,你到了多久了?” 幸而,江晚吟一开口,打消了他的疑虑。 “刚到。那个人……犯了何过,哥哥为何要将他装在酒桶里?” 其实,“装”这个字,江晚吟用的都还算谨慎。 裴时序刚刚的意思,分明是要把这人做成人彘。 不得不说,江晚吟刚听到时,着实吓了一跳。 她记忆里,哥哥一向是温柔的,手段怎会如此狠辣? 裴时序也怕吓到江晚吟,又改了口,笑笑:“没什么,这个人原是我手底下的账房,最爱酗酒,醉后犯了错,弄错了账本,我不过吓唬吓唬他罢了。” “是不是?”他转头,又看向那人。 那人如蒙大赦,哪有不顺着的,赶紧点头:“正是如此,是我有错在先。” “你既已知错,这回便罢了,下不为例。”裴时序又道。 “公子教训的是,我往后必会戒酒,绝不再惹事生非。”那人言毕,逃也似的奔出了门。 “原来是玩笑。” 江晚吟道,眉间却轻微地蹙着。 可那人刚刚后背都汗湿了,却分明又不像只是玩笑。 “这群老滑头,时不时便该紧紧皮,生意上的事情,阿吟你不必管。”裴时序又变成温柔的样子,迎着江晚吟进府,“这个时候,怎么突然来了?” 江晚吟早上也是一时累极,才撂下了他们,独自回了水云间。 但冷静过后,她觉得此事再拖下去,只会贻害无穷。 于是江晚吟便打算跟裴时序说清楚,然后跟舅舅离开。 没曾想,刚进院子,便瞧见他在罚人,着实把她吓一跳。 此刻知晓是误会,一看见裴时序,她昨晚的愧疚又浮了上来。 “对不住哥哥,昨晚,我不是故意的,我原是听闻陆缙生病,路过时想过去看一眼,我也不知怎会……”江晚吟垂着眼,想跟他道歉。 裴时序却打断她:“阿吟,你什么都不必说,我相信你。” “可我昨晚确实……” “你年纪太小,容易受人蒙骗,我只在乎你,不关心其他。阿吟,这次就算了,下回,别再让我找不到你了,行吗?”裴时序似乎完全不想听昨晚的事。 江晚吟站在一旁,看着眼前的兄长,胸口闷的几乎窒息。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她试图跟他说想离开,刚张口,裴时序揉着眉心的手一顿,却直接站了起来。 “我说了,都过去了!阿吟,我不想听。” 裴时序闭了闭眼,握着江晚吟的手腕忽然用力,仿佛在竭力压制。 阿吟,你别说了。 什么都别说。 让我们就停留在过去,不好吗? 江晚吟被攥的吃痛,皱着眉嘶了一声:“哥哥,你弄疼我了。” “哥哥,你别这样,我怕……” 江晚吟又叫了一声。 她觉得腕骨快被捏碎了,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三声过后,裴时序方回神。 再看见江晚吟吃痛的样子,他立马松了手,眼底一片歉意:“抱歉,阿吟,我不是故意的,疼不疼?” “不疼。” 江晚吟摇头,却捂住手腕,下意识往后躲了一步。 裴时序原本是想察看她的伤势,手腕忽然落了空,险险悬在半空。 他有些手足无措,按了按眉心:“对不住阿吟,架子上有红花油,我帮你揉揉。” “不用。”江晚吟仍是拒绝,垂着头自己揉着手腕。 裴时序毕竟也是个人,有七情六欲。 未婚妻失了他的约,同别的男人待了整整一晚上。 甚至,耳铛还落下了。 他不可能无动于衷。 “我看看。”他握着江晚吟的手,想向上将她的袖子挽起。 “真的不用。”江晚吟按住手腕,不想让他看。 裴时序压抑许久的怒意腾的窜起。 为什么不用? 若是换做陆缙,她是不是就接受了? “阿吟,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你对我从不隐瞒,也只对我亲近,你忘了吗?”裴时序抬起眼,声音强硬,“别躲,让我看看,我是在帮你。” 江晚吟挣不开他,手腕越发的红,当他的手试图捋开她袖子的时候,她眼一闭,眼泪掉了下来:“哥哥,你别这样,我怕!” 裴时序一怔,才发觉自己吓到她了。 他立即松了手,又恢复一贯的温柔:“对不住,阿吟,我是太在乎你了,你知不知道,我昨晚担心的一晚上没睡,重逢后的每一日每一刻我都想把你放在眼皮子底下。我实在太担心你离开了。” 江晚吟捂着手腕,再看向眼前的人,突然觉得很陌生。 明明他从前不是这样的。 他最是温柔,也从不强迫她做任何不喜欢的事,不但对她,他对府里上上下下所有人都好言好语。 可刚刚,他险些把她手腕攥断,又不顾她的意愿要揭开她的衣袖。 她从前觉得倘若她离开,陆缙应当是绝不放手的那个,而哥哥,应当是最好说话的。 然现在,她看着眼前双目血红的人,忽然有些不确定。 哥哥,你当真在乎我吗?我怎么觉得,你看我,仿佛在看一个影子呢? 好像,她的喜怒哀乐,完全都不重要。 他从前待她如此温柔,也是因为她听话,完全按照他想要的样子长大。 一旦她做出了违背他意愿的事,他便会如今日这般,偏执到可怕。 刚刚,那个被带走的人,又真的只是被吓唬吗? 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他? 江晚吟原是想告知他,她想与舅舅离开,此刻,却莫名觉得他必不会应。 想了想,江晚吟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推脱:“我累了,哥哥,我想先回去休息。” 裴时序今日的确有些失控,再让她留下,他恐会伤到她。 深吸了一口气,他还是送了她出了门。 “好,阿吟,你别多想。” 等江晚吟走后,一转身,他却派人去了平南王府找安平。 “给她送一封密信,今日酉时,樊楼西侧间见。” 归根结底,阿吟如此犹豫不决,一切还是因为陆缙。 只要解决了他,他们必定会回到过去。 夜幕刚落,江晚吟便回去了。 只是昨晚太过荒唐,到现在,她身体仿佛已经记住了陆缙的温度和形状,上了马车后,她被颠簸的一晃一晃的,愈发不顺,不得不时不时交错着脚尖。 拐过了一个路口时,车夫忽然停下,江晚吟被晃的上身前倾,险些撞到了车厢上。 车夫赶紧解释,道:“娘子,不好了,前面有个醉鬼落了水,围观的人把路堵住了。” 江晚吟神色恹恹,原本并不在意,偶然听到醉鬼两个字时,她心底略有些不安,掀开了眼皮。 “醉鬼?” “是啊,已经死了,的,活像个水鬼。娘子您还是不要看了,恐会做噩梦。”车夫探头看了一眼,又连忙收了回来。 江晚吟愈发不安,一把掀开了帘子。 透过密密的人群看了一眼,发现了一角熟悉的褐色衣裾,和一只被冻的青白的脚。 ——正是在憩园里看到的,被裴时序责罚的那个人。 这个人,竟然死了…… 可哥哥不是说了,只是玩笑话吗? 再联想那会儿听到的冷冰冰的语气,江晚吟喉间迅速涌上一股反胃感。 她攥着帘子,低呕了一声,浑身仿佛被无边的冷意包围。 对面,正在察看情况的陆缙瞬间听出了江晚吟的声音。 他快步上前,从车窗里拍了拍江晚吟后背:“怎么了?” 82. 纠缠 你若是敢走,我现在便要了他的…… 死人,江晚吟也不是没见过。 但前一刻还在好端端地说话,下一刻就成了河中浮尸,换做谁,也难以接受。 更别提,还可能是她信赖多年的兄长派人动的手。 江晚吟仅是设想,周身便攀起一股恶寒,胃里翻涌的愈发厉害。 陆缙本是路过,见江晚吟脸都白了,一时也顾不得许多,趁着夜色漆黑,直接上了她的马车。 车夫是国公府里的老仆了,乍一看见陆缙要同江晚吟同乘,摆手想劝阻。 再仔细一瞧,陆缙隔着窗户,便毫不掩饰的同这江小娘子亲密,想来,他们之间的关系匪浅,又何必他去多舌? 于是车夫便只当做没看见,反倒贴心的替陆缙放好了车帘。 好一会儿,江晚吟终于止住恶寒,看向陆缙,第一句却是:“那人是怎么死的?” 陆缙看出她大约是被吓到了,解释道:“一个醉鬼,掉进河里溺毙的。” “当真……只是溺毙?”江晚吟抓住陆缙衣角。 “我亲眼所见,他大约是喝多了,慌不择路,摔到了河里。”陆缙解释道。 “原来只是意外。”江晚吟按了按心口。 想来也是,便是兄长当真有害人之心,也不至于这般迫不及待。 可……即便这人是自己落水,他如此慌不择路,大约也是惊吓所致。 所以,哥哥当时所说的,真的是玩笑话吗? 放在从前,江晚吟是绝不会用恶意去揣度他,然此刻,摸了摸尚且发红的手腕,江晚吟脑中却很乱。 若今日的哥哥才是原本的他,那她和他的这么多年,又算什么? 从头到尾,一直被蒙骗在鼓里吗? “手腕怎么了?” 陆缙很敏锐,一眼便看到了江晚吟微红的腕。 “没什么。”江晚吟蜷了手,不想让他看见。 “裴时序做的?” 陆缙看出了她眼中的维护之意,一眼点破。 江晚吟不肯回答。 陆缙更加笃定,盯着那截手腕,面色不大好看:“他怎么你了?” “没有,是我不小心。”江晚吟摇头。 不小心?若是磕着碰着也就算了,可手腕被攥红了,这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的。 尤其江晚吟皮肤极薄,捏她一把都能留下指痕,更别提被这么用力的来回磋磨。 “让我看看。”陆缙皱眉。 江晚吟又被唤起了刚刚的恐惧,整个身子往后一蜷,将手也背了过去:“你别过来!” 陆缙手一僵。 看来,她被吓的还不轻。 此时,他想杀人的心都有了。 他之所以还留着裴,不过是看在青梅竹马的份上,怕江晚吟伤心。 到如今,一而再再而三,他是容不得他了。 陆缙微微一倾身,江晚吟眼睫颤的更厉害。 当陆缙站起身来时,江晚吟后背几乎都要贴到了车厢上,这时,陆缙却叫停了车子。 “停车!” 江晚吟一怔:“你去哪里?” “你不是怕我?医馆到了,你既不肯让我看,连大夫也不让?” 陆缙面容冷硬,语气却有几分无奈。 江晚吟顿时也觉得自己有些无理取闹了。 她抿了抿唇,轻声道了句:“好。” 倒不是为这伤,只是这车厢太逼仄,她想下去透口气。 不过是手腕红肿,那大夫一脸小题大做,正欲将人赶出去,再一抬头,看见陆缙气宇轩昂,一身宝蓝直缀,上好的蜀锦缎子,便知道这必定是个富贵人家。 既然这郎君如此在意,那便按重的说,也好宰一把。 于是大夫便捡了些重话,陆缙果然皱了眉,随小厮一起去外敷的药。 实则,陆缙将这大夫的心思看的明明白白的。 他执意要江晚吟涂药,不过是看不得她身上留有任何一点裴时序的印迹。 哪怕是伤,也不许。 江晚吟倒是不觉得有什么,但陆缙让她坐着,她便留在了原地。 但今晚到底闷的慌,趁着陆缙去拿药的空隙,她站到了门口,吹一吹夜风。 因着不宵禁,上京的夜晚极其热闹。 车水马龙,酒旗招展,江晚吟站了片刻,忽然,从人群里走出来一个梳着妇人髻的小娘子,一身葱绿的裙袄,朝着她叫了一声:“江小娘子?” 江晚吟凝着神打量片刻,才认出来:“你是……孙娘子?” “是我!”孙清圆轻快地应了一声,缓步朝医馆走来。 江晚吟其实略有些奇怪,按理,当初孙清圆走时,他们闹得并不愉快,没道理,此时她会主动同她攀话,而且,瞧她这模样,恐是已经出嫁了。 但伸手不打笑脸人,江晚吟并没提往事,只浅笑:“许久不见,孙姐姐你难不成出嫁了?” “正是。”孙清圆也没隐瞒,瞥了眼站在她不远处的陆缙,笑道,“我今日正是回门来的,一别数月。说起来,此事,我还该多谢你呐。” “谢我?”江晚吟不解。 “可不是!”孙清圆自打定婚后,性子也变了许多,整个人都仿佛看开了,“之前是我被遮了眼,对你不住,自从那回出事之后,父亲不看重我了,我反倒如愿以偿,嫁给了表哥,可不是得谢你。再说,往后我夫君便要在世子手底下任职,还要劳烦你多多照顾才是。” 原来如此,江晚吟抿抿唇:“此事我也有错,孙姐姐不必自责。” 孙清圆瞥了一眼站在里间的陆缙,又道:“快别说我的事了,听闻江氏已经被休了,你同世子的好事也快到了吧?” “姐姐说笑了。”江晚吟摇头,眼下这个关口,避嫌为上,她便道,“便是和离了,他也是我姐夫,我同他能有什么。” “事到如今,还瞒着我呢?”孙清圆凑近,悄悄地道,“你长姐究竟为何被休,旁人不清楚,我可是知道的!” “知道什么?”江晚吟一愣。 正巧,此时陆缙手中正拿着两个药瓶对比,似乎在比较哪个更好。 孙清圆看着那背影啧了一声,又看向江晚吟:“果然,世子待你还是一如既往的好,从前,他为了你费尽周章,甚至派人送走了净空,如今许久没见,我瞧着他待你倒是愈发细心了。” “你说什么?”江晚吟心底一颤,“什么……净空?” “你忘了么?便是当初在立雪堂那一回,我误以为你有了孕,长公主要派人去寻净空,结果净空不在。”孙清圆此时也不在意了,所以并不顾忌,“后来我才知道,净空正是被陆表哥送走的,他对你啊,倒是真的上心。” 立雪堂,孙清圆,已经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原来陆缙早就知道了一切! 江晚吟眼前一黑,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在倒流。 孙清圆赶紧伸手去扶她:“你没事吧,江妹妹?” “无妨。”江晚吟攥了下衣袖,耳边却有数不清的声音在嗡鸣。 那这几个月,他岂不是一直旁观她小心翼翼的遮掩,故意不拆穿? 再回想那些模棱两可的话,似笑非笑的唇角,和他事发之后的坦然,江晚吟只觉得自己实在太蠢,竟被人玩弄在掌心,愚弄了数月。 那他又是以怎样的心情看着她一边挣扎,一边如飞蛾扑火一般的扑向他? 像在看一场滑稽戏吗? 必要的时候,给她一点施舍和怜悯,其余的时候,便冷眼和旁观。 所以,在裴时序认亲后,他仍是不放手,是将她当做同他相争的筹码? 他的心思可真深啊。 简直深不到底。 江晚吟顿觉可怕。 一旁的孙清圆看着江晚吟变幻的脸色,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话,尝试着问:“你们都已经这样了,世子该不会没有对你说过这些?” 江晚吟不说话。 孙清圆顿时如临大敌,她赶紧找补道:“我不知你们之间尚未说开,不过,江妹妹你也别太在意,凡事论迹不论心,世子如今待你是极好的,这些事都已过去,便不必再计较了。” 江晚吟只淡淡嗯了一声。 此时,陆缙已经快出来了。 孙清圆哪里敢继续待下去,连帕子都没拿,赶紧松开了江晚吟的手,快步上了马车。 陆缙出来的时候,江晚吟身边已经没人了。 只有一方帕子掉在了她脚边。 陆缙俯身捡了起来,再一定睛,却看见紫罗兰的帕子角绣了个小小的“孙”字。 “不是你的?”他问,“刚刚谁来过?” 江晚吟只抿着唇,一副十分累的样子。 陆缙心生不好,又看向一旁的晴翠。 晴翠哪里禁得住他这般打量,一激灵什么都招了:“是孙清圆,孙娘子。” 陆缙瞬间什么都明白了,他看向江晚吟,声音难得有些停顿:“你……知道了?” 江晚吟抬头,仔仔细细的看了陆缙一眼。 脑中又回想起舅舅那日对她的叮嘱。 舅舅说陆缙心思手段远远在她之上,她恐会招架不住。 江晚吟当时满脑子都是陆缙,很肯定的说不会。 现在再回想,舅舅的话,一句一句都好似成了谶言。 江晚吟一句也不答,径直上了马车,伸手便想拉上车帘。 却反被陆缙一把按住。 “别闹,你先听我说。” 僵持片刻,街市上的人纷纷投来了眼光。 江晚吟倒是无所谓,她初到上京,没多少人识的她。 但陆缙不行,他家世显赫,样貌又出众,走到哪都是人群中的焦点,大约很快就会被认出来。 刚休妻不久,便当街同以前的妻妹拉扯,若是有言官参他一折,再添油加醋些,他的名声必会受到影响。 都到了这种时候,江晚吟真恨自己脑中想过的第一件事仍是陆缙的声名。 可手却极不听话,仍是放了他进来。 两个人便又同处一室,只是,这回,沉默的却成了陆缙。 许久,他方开口:“抱歉,此事是我瞒了你。” 江晚吟深吸一口气,却缓缓摇头:“不必,说到底,还是我欺瞒在先,咱们刚好两清了。” “两清?”陆缙眼底一沉。 “是。”江晚吟很平静。 自从裴时序回来的这些日子以来,她每日都在为蒙骗陆缙而愧疚,夹在两人之间,寝食难安。 如今,她陡然发现哥哥不像她从前想的那般无害。 陆缙也早就知道了一切,冷眼旁观。 一个,两个,都在欺她,瞒她。 她也算是,一笔勾销了…… “从前是我有过,但即便瞒了你,我并未真正伤你,你冷静冷静。”陆缙试图安抚。 江晚吟却反问:“那昨晚呢?昨晚,你是不是故意的留的我?” “是。”陆缙目光直白,“我的确不想让你走。” 江晚吟闭了闭眼:“那个耳铛,也是你故意留下的?” “是我。”陆缙仍是承认。 “你无耻!”江晚吟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陆缙并不反驳。 有些事情,只需看结果,无需问手段。 江晚吟又问,声音已经颤抖:“你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很早。早在孙清圆知道之前。”陆缙并未隐瞒。 江晚吟顿时心如死灰,她掀开帘子,冲车夫叫道:“停车!” “你做什么?”陆缙制止。 “我要下去。”江晚吟今日觉得自己的整片天都要塌了。 从小长大的哥哥有更为不为人知的一面。 一直倾心以待的陆缙也一直在瞒她。 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江晚吟此刻已经完全分不清,她只感觉出自己一直在被人利用,一直被蒙在鼓里。 然陆缙却不许她走:“你要去哪?找裴时序?他刚刚伤了你,你不怕吗?” “不必你管。”江晚吟道。 不必他管,她当真知道一起长大的竹马是什么人吗? 陆缙压着怒气,吩咐车夫道:“没我的命令,不许停。” 车夫虽是江晚吟带来的,但毕竟是国公府的人,很轻易便决定了要听谁。 勒着缰绳,又紧了三分。 江晚吟顿觉更无力,他们都极为厉害,心智谋略都远远胜于她。 她仿佛一块砧板上的肉。 陆缙眼底亦是冷寂:“三个月了,在你眼里,我还是敌不过他?” “那你呢,你又把我当什么?你这些日子你隐而不发,不过是把我当成你们争夺的战利品?”江晚吟反问。 陆骥眉眼一凛,似乎又觉得好笑:“战利品?” “不是么?”江晚吟不知为何,竟觉得手腕此刻比刚刚裴时序攥她的手腕还疼,十指连心,一直从心口疼到了骨子里,“还是说你更早之前便知道了我同哥哥的关系,这些日子以来的甜言蜜语,都是为了同他争抢?” “对付一个裴时序,你以为我用得着借助你?”陆缙睥睨着眉眼。 这下,不带一丝温情。 江晚吟抬眼,第一次见陆缙这样锋芒毕露。 陆缙不知是可气,还是觉得可笑,沉着眉眼,字字句句点破江晚吟的天真。 “你以为我会把一个私生子放在眼里?事发当日我便让人围了退思堂,若不是这个私生子恰好是你的未婚夫,是你在意的人,你以为他能活过当晚?若不是怕你伤心,你觉得我会容忍他屡次三番出入国公府?若不是为了你,单单只为他母亲,他早已死过千次百次!事到如今,你反而觉得我不在乎你?” “我固然骗了你,但也帮了你,救了你,我纵容你,放任你到如今,不过是为了你心甘情愿。” “江晚吟,是我把你惯的太天真。我若是想要你,你以为你当真能拒绝?” 陆缙摁了摁太阳穴,压下火气,沉声吩咐车夫: “掉头,去京郊三里亭的耦园。” “你做什么?” 江晚吟自从那间置办给裴絮的憩园出来之后,一听闻类似的名称登时便心口一紧。 “让你冷静冷静。” 陆缙声音低沉又从容。 “我不去。” 江晚吟闻言只想跳车。 陆缙纹丝不动,一句话便让她动弹不得。 “你若是敢走,我现在便要了他的命。” 83. 爱恨 欲罢不能(修错字) 陆缙一向少言,此刻一番话虽裹挟怒意,却也难掩真心。 江晚吟气闷之余,心底却莫名一松。 原来,他并未将她当成一个物件。 陆缙摁了摁眉心,大约也觉得自己说多了,只靠在车厢上不再说话。 江晚吟心口砰砰直跳,眼睛不知该往哪里放,但一想到裴时序,又像是坠了一块大石,干脆也闭了眼。 在他们马车前往东郊耦园的同时,裴时序的马车与之擦身而过,驶向位于相反方向的樊楼。 安平早已便到了。 说起来,经过上回被灌了药的事后,安平当真是怕极了裴时序。 那一晚她过的无比煎熬,泡在冷水里嘴唇都泛了紫。 每哆嗦一下,她都恨不得将裴时序千刀万剐。 之后,没过多久,开国公府的消息又传了出来,安平又是一震。 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江晚吟竟早已便同陆缙有了关系。 枉费她一直将矛头对准江华容。 气的她生生大病了一场。 且此事又牵扯到江晚吟,怕裴时序再找她麻烦,她便也迟迟没再联系他。 如今裴时序已经认了亲,怕让人看出端倪,这还是他们之间头一回见面。 裴时序甫一进来,一身白狐大氅,紫金冠,登云履,脸颊微白,唇色浅淡,活脱脱一个文弱书生,若是他不发脾气,的确让人很难将他与传说中凶神恶煞的红莲教首联想在一起。 但只有安平知道这人慈悲面庞下是何等恶鬼心肠。 裴时序往门内踏进一步,安平立马后退一步。 “江晚吟同陆缙的关系,是我消息有误,然此事实在太过荒唐,你怨不得我。”安平解释道。 “你若是有心,现在连站都不必站在这儿了。”裴时序眼裂狭长,微微眯着。 安平唇角勾起,带着一丝讽意:“追究起来,此事还是应当怪你,若不是你当初设计江氏不成,事情又怎会走到今日这步田地?” 她刚奚落一句,一旁的黄四便怒目举起了禅杖。 裴时序抬手制止,声音倒是平静。 “此事不必你提醒,眼下,要紧的是让一切尽快恢复到原位。” 安平也是这么想的,便缓缓坐下,烦闷地想抿口茶解解渴,一端起杯子又想起那日的事,生生又收了手,只问:“那你说,该怎么办?” “不论如何,江氏如今已经被休,老皇帝不是允诺了要给你赐婚,你可曾提过?”裴时序问。 “正准备提。”安平道,声音又迟疑,“但如今陆缙同江晚吟关系匪浅,我听闻事情揭发当日,他当众说了要娶江晚吟,连长公主也并未反驳,我若是此时提,怕是未必能成。” “成与不成你先进宫。”裴时序道,眉间又浮起一股冷意,“陆缙若是不应,那便只有动手了。” “动手?”安平蹙眉,“我看,便是不成,也是你那个好妹妹的缘由,你不是说她一定会等你?什么青梅竹马,我看,情分也不过如此。既然她不在意你,我看,不如便直接杀了,如此一来,表哥没了念想,自然会同意婚事。” 裴时序缓缓抬起头,唇角勾起:“谁说她不在意我?” “那为何……” “她不过是被蒙骗了罢了。”裴时序压下翻滚的戾气,“总之,我没发话,谁都不许动她。” “你不准我动她,你又凭何动陆缙?” “凭你手段不干净,他已经快发现了,还不够吗?”裴时序忽然冷了脸。 “你这是何意?”安平心里一惊。 裴时序按了按眼皮:“上回,你从教里拿了桃花醉,听闻陆缙的人已经追查到这条线索了,今日我刚刚将经手的人处理了。否则,他再查下去,你我迟早有一天要兜不住。” 安平被他说的顿时慌张起来。 她固然心悦陆缙,但比起身家性命和父亲的宏图伟业来,自然是后者重要。 安平踌躇着,一时没再说话。 裴时序又推了个药瓶过去:“这是五陵散,服下之后当日无甚异样,但次日会暴毙,你找机会给他服下,如此一来,此事做的悄无声息,旁人定不会想到和你有关。” 安平看了眼那浅碧的瓷瓶,只觉后背阵阵发寒。 “你手中怎会有如此多怪异之物?” 裴时序只笑:“西南毒物多,毒药自然也多。” 许久之后,安平终于还是伸了手,将那瓷瓶握在了掌心:“好。” 但裴时序都已经要对陆缙动手了,安平盯着那瓷瓶又看了一眼,她自然也不会留着他的心上人。 耦园位于东郊的一处湖畔,是陆缙的私宅。 二进出的院子,黛瓦白墙,仿的是江南小筑。 他偶尔休沐会居于此,园中陈设不似国公府繁复,但叠石理水,白雪敷面,也颇具趣味。 江晚吟是头一个被带过来的女客。 马车吱呀一声停下的时候,她后背贴在车厢上,不肯动弹。 陆缙见状也不逼她,只一手穿过她的膝弯,一手扶着她的腰,直接将人抱了下来。 江晚吟细手细脚的,压根推不开他。 “你这是作何?” 陆缙沉着眉眼,并不理会她的挣扎,赤金皂靴一步步踩过深雪,走到了朱门前,吩咐道:“开门。” 很快,院中的女使便应了声来。 一见到陆缙怀中还抱着一个极美的女子,长长的白狐毛遮住了她大半张脸,依稀只辨的那张脸莹白如雪,楚楚动人。 女使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便低了头,接引着他们往正房去。 江晚吟发觉陆缙是认真的,目露惊慌:“你不是最厌恶你父亲的行径么,如今,你难不成也要重蹈他的覆辙?” “胡说。”陆缙皱眉,抱着她的脚步却没停,直接将人带进了正房里,紧接着砰的一声重重关上了门。 女使赶紧躲了开,只是离开时不免多打量了江晚吟一眼。 分明是将她当成了陆缙养的外室。 江晚吟被看的分外难堪,只觉得屈辱,她腾的坐起。 陆缙一句话又让她坐了回去。 “你长姐死了。” “什么?”江晚吟目光怔忪。 “昨夜的事。说是下人看管不严,一时失足,掉进了冰河里。”陆缙道。 陆缙这个人,说话一向需人细品。 “说是”如此,意思便是他觉得另有隐情。 这几日接连发生了太多事,江晚吟脑中有些乱,她看向陆缙:“你是说,阿姐是被人害死的?” 陆缙不置可否。 “可谁会害她?”江晚吟忍不住问。 “你说呢?”陆缙反问。 陆缙今日去本是想查探查探线索,未曾想,一进门,听到的却是恸哭,什么都没问到。 其实,一个疯子失足落水很正常。 怪就怪在太正常了,江华容当晚恰好疯了,没几日恰好落水了,加之裴时序心思又如此重,不难让人联想是他做的。 但若是裴时序,他的手段也不可小觑。 这些年,他当真只是一个商户? 消失的这三月,他又去了哪里? 江晚吟知道他是指谁了,心底一沉。 “你不信?那也无妨,到时我自会查的分明。”陆缙道。 “那也无需将我关在这里。”江晚吟抿着唇。 “不过几日,你怕什么?”陆缙一眼看出她的心慌。 “我没有。”江晚吟别开头。 “没有?”陆缙瞥了一眼她揪紧的衣摆和掐的发白的手指,唇角带着笑,“江晚吟,你知不知你一紧张,便会揪着衣摆?” 江晚吟顺着他的目光一低头,立马松了手。 耳根却因被识破泛起了红。 陆缙实在太了解她了,她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他的眼。 “你在怕什么?”陆缙又俯身撑在她身侧,一张剑眉星目,极具攻击性的脸逼近江晚吟。 江晚吟顿时眼睫乱抖,往床榻里侧退了半步。 陆缙却又逼近一步:“你分明也起了疑虑。” “你一消失,他势必会急。急则乱,乱方会露出马脚,你是不敢信他,还是不敢信我?又或是,我一旦查出了真相,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裴时序设的局,你这三月来所受的苦都是他一手造成,你处心积虑为他报仇都是一场笑话,你怕自己承受不住?” “你别说了!”江晚吟打断,声音却在颤。 “那看来我猜对了。”陆缙眼底了然。 江晚吟心里却极为复杂。 换在今天之前,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哥哥会骗她。 但此刻,她揉着发红的手腕,心口却像罩上了一层阴霾。 “三日,至多不过五日,到时无论结果如何,我皆会放你离开。” 陆缙凛了凛眉眼,又道:“最近上京不太平,之前桃花醉的事可能与安平和红莲教有关,如今,江氏已被休,安平势必要请圣人赐婚,我们的事她已经知道了,到时她第一个要除掉的就是你。所以,你暂且在这里避一避,等我查清楚再放你出去。对外,我会说你思念外祖,回青州探亲去了。” 安平和红莲教,江晚吟敏锐的注意到了“和”字。 “他们怎会有关联?” “这你不必管,你只需好好待在这里。” 陆缙摁了下眼眶,后半句没说出口。 倘若他的猜想是真的,一旦他退了安平的婚,安平恐怕不止对江晚吟,对他也势必会起杀心。 为防万一,他最好营造江晚吟已经被送走的假象,才能保证她万无一失。 另外,裴时序如此在意江晚吟,这套说辞可以瞒得了旁人,但绝瞒不住他,江晚吟突然消失,他必会发动人去找,借此,也可探探他的底。 一石二鸟,所以,陆缙将江晚吟暂时放到了自己的别院里,既是为了她的安危,也是为了引蛇出洞。 江晚吟听出来了,只是抿着唇:“你为何一早不说?” “你一心想跟裴时序离开,说了你会听?”陆缙反问。 江晚吟顿时语塞,却又不解:“我何时说了要跟哥哥离开?” “事发当日,你不是当场说的?”陆缙沉着脸。 “我说的分明是同舅舅离开。”江晚吟蹙眉。 “那你又为何扑进裴时序怀里?” 江晚吟更诧异了,她脱口而出:“你当时不是去换衣了,我是错把哥哥认成了你。” 言毕,她又立即闭嘴,撩了下鬓边的发丝。 她总算明白陆缙这几日的冷待是怎么回事了,原来陆缙一直误会她要跟哥哥一起走。 陆缙也回了神,所以,江晚吟这些日子舍不得的是他? 难怪,她今日仅被攥了下手腕,反应便如此激烈。 陆缙眉眼一松,俯身于榻侧,拉起江晚吟的右手便要给她上药。 江晚吟尚未反应过来,便很自然地被他捋起了袖子,等她再想抽手,手指已牢牢攥在陆缙掌心,越往外,反被回握的更紧。 再动,完全被他宽大的手掌所包围。 她挣不脱,想起身,双膝却被陆缙直接顶开。 “别动。” 江晚吟蹙着眉心,却实在动弹不得,只好开口:“不用你来……” “你现在拒绝,是不是晚了?”陆缙挑眉,识破她的心思之后,声音带着笑,“手倒是比嘴老实。” 他算是看出来了,江晚吟如今是过不了自己心里那关,毕竟青梅竹马十几年,哪有这般容易便放下? 即便放下了,还有兄妹的情分在。 她一贯心软,对他是,对这个兄长自然也是,若是一夕之间便有了决断,反不是她了。 陆缙瞥了一眼她发红的手腕,倒了药去揉,消去裴时序在她身上留下的任何一丝印迹。 “疼。”江晚吟想缩手。 陆缙却不放,只说:“忍着。” 江晚吟有时也恨极自己。 哥哥拉住她的手之时,她下意识想抗拒,换成是陆缙,她却毫无抵触之心。 无形之中,她和陆缙仿佛更亲近一些。 无声的招认胜过千言万语。 她在他面前好似永远都一败涂地,心思被剖的明明白白的。 又仿佛一头被关在笼中的困兽,任他围观她的狼狈和窘迫。 所有的不堪都被摊在他面前,毫无退守的余地。 却又如释重负。 他总是很懂她,不必她多说一个字,比她还要懂她的心思。 但江晚吟嘴上却仍是有一点小小的倔强,并不肯承认:“我不过是忘了。” “你的记性,倒是时好时坏。”陆缙一语点破。 江晚吟被戳破,难堪的别了头。 陆缙却唇角却浮出一丝笑。 小姑娘一向要强,知道自己被戏耍了数月,难免发一点脾气,便是连他,初发现到时不是也罚了她不少回? 都是果报而已。 像江晚吟这样,不言不语,只忍着泪倔强的跟他说“两清”已然是脾气极好的。 若换做是陆宛那样从未受过苦的娇小姐,便是把天都拆了,也不是无可能。 他少时曾参过禅,在谈论七情六欲时,曾问过法师何为爱。 法师并不直言,反给他讲恨。 他说:恨一个人恨到极点时,恨不得对方死。 而爱则相反,即便恨到了极点,也舍不得真正伤对方一分一毫。 陆缙从前只觉得荒唐,爱恨如何能并立? 到如今,身在局中,才明白是何种滋味。 无可奈何,却又欲罢不能。 终究还是他让了一步。 “骗你这般久,是我不好。” 江晚吟没料到他这般骄傲的人竟会低头,头一扭,声音却哽住了。 “生气哭,怎么道歉也哭,真是水做的?”陆缙瞥她一眼。 江晚吟这下连哭也不哭了,只憋着,眼泪挂在睫毛上,半掉不掉的,好不可怜。 “这么听话?”陆缙笑。 江晚吟气恼,唇一抿,便要躲开,陆缙却将她又按了回去。 “手腕消肿了,衣裙,自己撩起来。” “什么?”江晚吟抬头。 “刚刚坐在马车上不是嫌难受?”陆缙看了一眼她错开的脚尖。 江晚吟登时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脸颊微涨:“用不着。” “撩。”陆缙声音简略,“不想看你就撩高点,盖住自己的脸。” 江晚吟拗不过他,犹豫再三,只好答应了。 然眼看不见,却愈发紧张,衣裙撩到一半,她忽然看见了陆缙撑在榻边的两只手。 两只手若是在外,那他是在做什么? 江晚吟一低头,正看见竖到她眼前的白玉冠,赶紧往后躲。 “走开!” “你别过来!” “陆缙,你……啊。” 江晚吟声音轻细,即便骂起人,也格外好听,骂到一半,却一手捂紧嘴,一手去推陆缙的肩。 此时,晴翠正在门外守的心急,远远的听见争吵声,仿佛要打起来,她不顾许多,赶紧要冲进去。 刚走到门边,却听见刚刚还抗拒十足的声音变了调。 霎时,便讪讪地停了步。 得,的确是打起来了,不过换了个地方。 84. 交锋 拿什么与我争 晴了两三日,夜半忽地下起了雪。 铅云低垂,细雪翩飞。 许久后,房门才打开,陆缙领口微敞,唇色潋滟。 自打回来后他尚未用茶,女使很贴心的要替他换壶热茶,陆缙只从喉间低沉地笑一声:“不用。” 反让女使打了盆热水。 又拧了帕子,替江晚吟擦洗。 刚刚他并未要江晚吟,只是看她眼底微青,心事重重,这几日大约都没睡好,让她发泄发泄,睡得安稳些。 果然,没多久,她沾枕便睡了过去。 呼吸清清浅浅的,长而卷的眼睫还微微湿着。 睡的沉,且静。 女使鲜少见到陆缙,往常见他,他总是不怒自威,寡言少语。 今日却透过那双乌沉的眸子看出了一缕温柔。 声音都放的极低。 这绝不是对一个外室该有的耐心,女使顿时对江晚吟的身份又迟疑起来,谨慎了许多。 再一看,陆缙额角似乎还有没擦干的晶莹汗珠,她眼皮跳了跳,连忙垂下了眼,放下了盆出去。 陆缙站在门口散了散凉,吹散满身的热气后,他回身拧了帕子细细的擦了脸,又挑了些药揭开江晚吟的裙缝,方拥着她一同入睡。 一上榻,江晚吟似有所感,明明睡得迷迷糊糊的,仍是一点点往他怀里钻,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又睡了过去。 简直乖的不得了。 陆缙低笑,单手穿过她的发拢了拢,拥着她一同睡了过去。 这一晚的确是江晚吟自从事发后睡得最好的一晚。 尤其倚着个温温热热的火炉,手脚皆被暖着。 睡的黑沉,第二日天刚平明,她便自然醒了。 一睁眼,她望着眼前熟睡的陆缙,愣了愣,才想起昨日的一切。 其实,江晚吟又何尝不知陆缙对她的好,好到她无法承受。 然哥哥待她亦是极好。 她谁都不想愧对,只有夜夜翻来覆去,不得安寝。 这几日实在太乱,此刻从旋涡中抽离,江晚吟方能冷静。 此时,再仔细回想,她发觉对他们其实情愫并不一样。 她同哥哥一起长大,那时无忧无虑,自然而然走到了一起,在她及笄之前,她几乎没见过外男,很早便知道要嫁给他,也从未想过会有别的选择,是以当哥哥在说心悦她的时候,她并未迟疑便答应了。 然现在再回想,她已经记不清哥哥是如何对她说的了。 只记得那时他站在一株大榕树下,阳光透过树梢疏疏落落的漏下来,有细碎的光点跳跃在他指尖。 她一边听着他的求娶,一边低头去看他指上的碎光。 指尖开开合合,偶然捏住了一只误停上来的蝴蝶,笑着递到他眼前。 “看。” “阿吟,不急,你先回答我愿不愿意?”裴时序失笑。 “自然是愿的。”她点头,心思却更多放在指尖的蝴蝶上,执着地递到他面前,“好不好看?” “好看。” 裴时序揉了揉她的发,叹一口气放飞了蝴蝶。 陆缙则不同。 她和他之间本就是一场意外,那时,她亦身处绝境。 面对他,她畏过,惧过,哭过,笑过,大喜大悲,大起大落,他一句话让她如临深渊,一句话又将她送入云端。 江晚吟曾设想过无数次万一遇上的不是陆缙该如何是好?想来想去,换任何一个人,她如今,必然都是身处万丈深渊,身败名裂。 他是她被卷入这场旋涡时唯一看到的一束亮光。 就像一株长在峭壁上的花,没有蜂蝶嬉戏兴许会寂寞些。 而没有光,却是会慢慢枯萎的。 江晚吟看着眼前熟睡的人,指尖轻触他高挺的鼻尖,缓缓往下滑,当触及到那薄且锋利的唇时,忽然,陆缙张了唇。 江晚吟赶紧蜷手,才免得被衔住。 “还没看够?”陆缙睁了眼。 声音还带着刚醒时独有的低沉。 江晚吟捂着脸:“谁看了?” 陆缙笑,宽大的手扶在她腰上:“醒这么早,渴不渴?” “不渴。”江晚吟摇头。 陆缙又道:“我渴了。” “那我帮你倒茶。”江晚吟很贴心的爬起来。 陆缙却抓住她脚踝,唇角浅浅的:“有你在,还用什么茶?” 江晚吟瞬间明了,脸颊微滚,瞪他一眼。 陆缙失笑,一手抓着她脚踝拖回来,薄唇压在她耳畔:“玩笑也开不得了,让我亲亲。” “不要。”江晚吟愈发抿紧了嘴,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秀气的眉毛都拧成了一条绳。 “漱了口了。”陆缙笑。 “真的?”江晚吟迟疑。 “假的。” 趁着她张口,陆缙直接俯身欺吻。 江晚吟睁圆了眼,呜呜地去推。 却被沉沉的压住,她咬了他一口,方趁机逃脱,赤着足便下了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大口便要吐出来。 陆缙眼底笑意却更深。 江晚吟顿时哑然,明白又被戏弄了,他这样爱洁的人怎可能没漱口。 于是闷闷地又将茶水咽了下去。 “……不早了,你还不走?” “赶我?”陆缙摸了下破损的唇角。 “天快亮了,你不是说怕暴露行踪,需要早些离开。”江晚吟小声。 “不差这一会儿。”陆缙起身,抱起江晚吟放在桌子上,这个高度,他下颌刚好抵在她额上,低沉地道,“刚刚没够,头抬起来,再给我亲会儿。” 江晚吟完全拒绝不了,迟疑了一下,还是朝他仰起了头。 修长的颈被握在了他手中,调整到更合适深吻的角度。 含吮勾磨,追逐嬉戏,江晚吟被按在桌子上,腰都塌了,到底还是被里里外外亲了个遍,亲的天都亮了。 一吻毕,她腿险些软了,气喘吁吁的赶紧推开了陆缙:“真不早了……” 真是,越亲越解不了渴。 陆缙从喉间嗯一声,双臂撑在桌沿,到底还是压着江晚吟的脸浅啄了几下,才将她从桌上抱下来。 声音却带着欲意。 “先攒着,迟早收拾你。” 江晚吟抿了下唇,心口却微微麻。 赶在天大亮之前,陆缙还是回到了国公府里。 此时,裴时序也进了府。 冷静了一夜,他今日原是来向江晚吟道歉的,还特意带了她最爱的蝴蝶酥。 只是刚到水云间却被告知江晚吟回青州探望外祖去了。 “什么时候的事?”裴时序皱眉。 “今早。”女使面不改色,按照陆缙说的道。 “今早?”裴时序眉头皱的更深。 不可能,阿吟一向对他知无不言,要离开这样的事她不可能提都不跟他提一句。 且在这种时候,走的这么急。 裴时序心有不安,搁下蝴蝶酥立即出府去寻林启明,得到的答案却是林启明也跟着一起去了。 这愈发不对。 便是江晚吟昨日被吓到了,没道理林启明也不同他说一声。 裴时序摁了摁眼角,脑中只冒出了一个人—— 陆缙! 一定是他。 裴时序曾想过江晚吟藏起来,推己及人,陆缙必然也是。 他快马赶回国公府,正撞见陆缙进了门来。 唇上,还带着尚未凝固的血痂。 这模样,必然是从温香软玉里刚回来。 “——是你?”裴时序下了马,目光沉沉。 陆缙眼神冷淡,只说:“堂弟这是何意?” 堂弟是陆骥给裴时序安的身份,陆缙此言显然是在暗讽。 裴时序倒是不在意这身份,此刻,他眼中只有江晚吟,声音也冷如寒冰:“阿吟是不是在你手里?” “她不是回青州探亲了么,同我何干?”陆缙神色如常。 “你不必装腔作势,阿吟要走,不可能瞒着我,她一定是被人带走了。” 陆缙却只是笑:“你未免太高估她对你的信任。” 她要同舅舅走,不是也没对他说过么? “是么?”裴时序盯着陆缙唇上的血痂,“那世子唇上的血痂又是怎么回事?” “你说这个?”陆缙摸了下破损之处,“不慎被猫挠的。” “猫?”裴时序眼睛微微眯着。 “昨晚犯了小性子,挠了我几爪,不但是唇,我颈上臂上皆有,堂弟若是不信,大可一看。”陆缙从容的道。 什么猫?他分明说的是人。 这话摆明了江晚吟就是在他手里。 昨晚,阿吟必定遭了难。 裴时序压着怒气:“阿吟已与我有了婚约,你如此行径,岂非强占人|妻?” “即便是妻,她与我才是一对事实夫妻,何来强占?”陆缙轻易便反驳回去。 裴时序瞬间暴怒,一手攥住了陆缙衣领:“你不必诡辩,说,阿吟在哪?” 陆缙瞥了一眼被弄皱的衣领,眉眼不悦:“放开。” 裴时序却只是讽笑,因着伤病未愈,明明在笑,却更显阴郁:“传闻中,你不是最光风霁月,举世无双么,原来不过也是个表里不一,欺世盗名之徒!” “倒也是,传闻中,开国公亦是用情至深,忠贞不二,为娶长公主曾当众宣称不纳妾,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可这传闻,你信吗?” “若是信,你又算什么东西?” 陆缙唇角亦是勾起。 裴时序脸色微僵,须臾,笑意更深:“的确,不愧是父子,皆是假仁假义,我看,这整座国公府,也找不出一块干净的砖。” “既如此,你回来作甚?”陆缙反问。 “我根本不在乎这些,我只要阿吟。”裴时序攥着陆缙的手一紧,将他压在照壁上,“把阿吟还给我。” 陆缙直接剪住他的手,紧接着,用三倍的力还回去反一把攥住裴时序脖颈猛地撞在照壁上,撞的浮尘簌簌的掉落。 “你是不是忘了,我是武将出身,在我面前动手,你就这么想找死?” 裴时序颈上瞬间暴涨,面色却撑着平静,吐出几个字:“莽夫而已。” “莽夫?”陆缙笑。 “或是……懦夫?”裴时序啧了一声,眼睛微微眯着,“你是怕争不过我,才使出如此手段?” “争?” 陆缙手一松,放开了裴时序。 “不是吗?否则你为何不敢正大光明?”裴时序反唇相讥。 陆缙只觉得可笑。 擦身而过时,他掸了掸被弄皱的衣领,胜券在握,语气轻慢。 “我从未将她当过你我相争的筹码,我要的从始至终都是她心甘情愿。” “再说,你拿什么与我争,又配与我争吗?” “仅凭你这句话,你早已一败涂地!” 85. 入瓮 “哪是腰?” 陆缙是故意激怒的裴时序。 果然,他一转身,身后传来了拳头砸到墙上的闷沉声。 裴时序闭了闭眼,眼底戾气丛生。 此时,陆骥刚好经过。 老太太一直不见好,如今全靠参汤吊着,陆骥这几日一直守在寿安堂,顾不得裴时序,这会儿一见到他,又看见远走的陆缙,不由得走上前去。 “出何事了,三郎,你为何如此颓丧?” 裴时序便将江晚吟消失一事说了。 陆骥捋着胡须,半晌没说话,只道:“你兴许是误会了,二郎那孩子做事一向有分寸,光明磊落,决计不可能如此行事。” “那堂叔是说我在诬蔑他?”裴时序抬眼。 狭长的双眼冷冷的。 陆骥被堂叔两个字一刺,皱了眉:“三郎你误会了,我知你们兄弟因吟丫头闹得不虞,但二郎毕竟是你兄长,你不可如此揣度他。” “兄长?”裴时序勾了勾唇,“强占弟妻的兄长?” “住口。”陆骥呵斥一声。 他最不愿见到他们兄弟阋墙,如今,却还是走到了最坏的一步。 “你勿要总把眼光放在吟丫头一个人身上,京中还有许多出身世家,相貌出众的小娘子,你如今的身份,实则娶一个贵女对你更有裨益,你若是愿意,我愿为你另寻一个更相当的小娘子。”陆骥劝道。 裴时序却只冷冷的两个字:“不必。” “我只要阿吟。” 说罢,他拂袖而去。 陆骥看着他的背影,半晌,叹一口气,派人去传陆缙,想询问一二。 然陆缙未至,长公主却罕见地到了他的书房,远远的站在门口。 这还是事发后平阳第一回主动过来。 “平阳。”陆骥回头,望着那逆光的身影出神,又赶紧起身派人去倒茶。 长公主却摇头:“不必了,我只两句话,说完便走。” “……好。”陆骥摆摆手,呵退了女使,“你说。” 两个携手半生的人,此刻相对无言,让人顿感唏嘘,一旁的老仆们纷纷低下了头。 “儿孙自有儿孙福,吟丫头与他们兄弟之间的事,你我都勿要干涉。”长公主道。 陆缙早已料到裴时序会告知陆骥,让陆骥施压,故而一大早便来了立雪堂,请她帮忙。 长公主如今最信任的唯有这个儿子,见他自有求,自然应了。 “可三郎说,二郎将吟丫头关起来了……”陆骥皱眉。 “事到如今,你还是只肯信你的三郎,不肯信二郎?”长公主反问。 “平阳,我知你气我,但二郎是你我的孩子,他的脾气和手段你我皆是清楚的,他必是能做出此事的,当初说好了此事交由吟丫头决定,二郎如今的行径,实在于礼不合。”陆骥道。 “即便是,又如何?”长公主微抬下颌,“二郎做事一向有分寸,他必定有缘由,你掺和进去,只会越来越乱,不如放手,让他们自行抉择。” 陆老太太如今命悬一线,陆骥焦头烂额,的确也没多余的心力。 想了想,他负手:“好,我不插手便是。” 言毕,他又看向长公主:“平阳,我已将三郎认作是外侄,绝不会影响二郎,你的气消的如何了?” 事到如今,他还以为她只是生气。 可他们之间隔的是大郎的命,是二郎这些年的隐忍,长公主长叹一口气。 她摇头:“我不止是气,我是过不去,再说,老太太如今病重,也不是谈论此事的时候,万一传出些风声恐会叫她送命,等老太太的事毕,咱们再做了断吧。” 事到如今,她还在为他母亲考虑。 陆骥心口一绞,愈发愧疚。 当年,若是他没有听母亲的话,或许便不会有今日的乱局。 再细细一看,平阳高梳起的发髻间隐约看的见几根银丝。 她从前最骄傲的便是这一头乌发,乌黑亮直,比十八岁的小娘子养的还要好,这才短短几日,竟是生了华发。 一向清透的眼底,此刻也罩着灰蒙蒙的雾。 他这回,实在伤她不轻。 陆骥沉默许久,到底还是松了口:“好。” 长公主便没再说什么,缓步回了立雪堂。 等她走后,陆骥一转身,剧烈的咳了起来。 人至暮年,妻离子散,也算是报应了。 回了憩园后,陆骥那边迟迟没动静,裴时序便知那里指望不上了。 事到如今,只有他自己派人去找阿吟。 指尖摩挲过他精心准备的婚贴,裴时序快速地思索着。 陆缙刚刚方回来,唇上的血痂尚且新鲜,表明阿吟必然尚未走远,她一定是被陆缙藏在了某处别院里。 还有那血痂…… 阿吟必是不愿的。 裴时序戾气横生,简直不敢想阿吟昨晚遭遇了什么。 他手指一收,吩咐黄四道:“去,通知几个尚未撤走的据点,暗中打听江晚吟的消息,即便挖地三尺,也必须将她找出来!” “可不久前咱们的人刚被围剿,如今巡检司还在盯着,此刻若是大动干戈恐会被发现,万一再被顺藤摸瓜,恐会危及您。”黄四劝道。 裴时序何尝不知,但阿吟比什么都重要。 他已经对不住她一次了,生生将她推入了旁人怀里。 这一回,无论如何,他必须将她抢回来。 裴时序垂下眼帘,轻敲桌面的动作一顿,还是开了口:“让你去你就去,记得做得干净些。” 黄四被他一压,只好低了头。 “等等。”裴时序忽而又叫住他,“顺便让人准备准备出京,一旦找到阿吟,直接将她送走。” “是。”黄四应声。 出门时,黄四与断了一指的贺老三对视一眼,眼底皆在叹息。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上一回教首为了这江小娘子险些丧命,这一回是连身家都不顾了,再这样下去,迟早会出事。 这位江小娘子,果然是红颜祸水。 裴时序焦头烂额之时,安平那边亦是受了挫。 “圣人并未答应赐婚,缘由是陆家老太太此时正病重,陆缙身为长孙,此时若是议亲恐于理不合。可明明不久前圣人还曾夸赞我同表哥金童玉女,又是青梅竹马,站在一起好生养眼。想来,必定是表哥进宫说了什么。”安平思忖道。 “他说了,老皇帝便答应?”裴时序侧目。 安平并未想到陆缙已经发现了端倪,只烦闷地按按眉心:“你不知,圣人只他一个亲外甥,自小疼如亲子,且国公府本就势重,陆缙若是求娶一个伯府庶女,更显其诚心,圣人哪有不应的?” 裴时序此时正遍寻不到江晚吟,心火正盛,眼底杀意翻滚,冷声道:“那便怪不得谁了,依着之前所说,你准备动手吧。” 安平心乱如麻,只好点头答应。 但陆缙毕竟是她的亲表哥,安平尤是不死心,她原想先解决江晚吟,试试能不能挽回陆缙,结果却从裴时序那里得知江晚吟被藏起来了,顿时妒火四起。 既如此,她得不到的,旁人也别想得到。 于是纠结三日之后,安平到底还是向陆缙下了帖子,约他去赏花宴,又叫了从前在京中的几个玩伴一起,以遮掩耳目。 帖子送到了退思堂后,陆缙盯着那烫金的字迹沉默片刻,已经确定了七八成。 一切都如他的推断。 安平……果然有问题。 想想也是,皇室子嗣不丰,先帝膝下曾多年无子,便从宗室里挑了几个放在宫里当皇子养着,平南王便是其中之一。 后来,先帝有了亲子,这些宗室子便被放归了家。 但胃口已经被养大,心气也高,如何能接受这落差? 倘若平南王生了反心,红莲教这几年的快速崛起便能说的过去了。 分明,是平南王有意为之,借围剿红莲教养寇自肥,拥兵自重。 康平看了眼那请帖,眼皮跳了跳:“公子,这……恐是鸿门宴,万一不慎,您恐会当真出事。” “我知晓。”陆缙沉声。 正是因为知道,才必须去。 眼下,一切都只是他的猜测罢了,只有去一趟,才可搜集到证据。 只是不知,安平要用什么法子。 陆缙沉吟片刻,吩咐康平去回了帖,仍是答应前去。 这几日除了监视安平,裴时序那边也传来了消息。 裴时序果然按捺不住,派人大肆去寻江晚吟。 只是陆缙没想到,他驱使的人竟然和……红莲教有关联。 “你确信?”他敲了敲桌面,双目锐利,询问巡检司的张巡检。 张巡检亦是一头冷汗,旁人不知这裴时序是谁,可他心里门儿清。 这位,恐怕是国公爷的私生子。 他也是再三确证之后,才敢向陆缙禀报:“回大人,确如此,上回围剿红莲教时您特意叮嘱我们留一个据点勿动,用来做钩子,我便留了那江氏商行。没曾想,这回正是这群伪装成商户的教徒在行商时暗中打探江娘子的下落。而您又说了,江娘子失踪的消息分明只透给了裴郎君。所以,这裴郎君恐怕才是这江氏商行的幕后之人,也即红莲教的……头目。” 张巡检用头目两个字都还算克制。 能在这样风声正紧的关口驱使的了这么多人,不是教首,还能是谁? 陆缙亦是沉着眉眼。 江氏之死做的心狠又利落,他想过裴时序的来历可能不简单,却没想到他和红莲教有关。 若是真的,之前困扰他的一切便能说的通了。 譬如,江晚吟坠崖当日,为何那位教首会策马过去? 他当时以为他是去杀人,现在想来,他其实是去救人,所以才会被江晚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重伤。 因为他对江晚吟毫不设防。 还有,在迎春楼里遗落的婚贴…… 陆缙立即起身,将那烧毁的半张婚贴翻了出来。 仔细一看,上面的时间果然是十月二十六。 是裴时序和江晚吟原定的婚期,也即大雪当日。 应当是他了。 陆缙原想钓鱼,原没想到钓上的是一头巨鳄。 他食指轻敲着桌面,阖着眼快速思索着,很快将一切理明白。 怪不得,在他误传死讯时,裴时序便到了上京,找到江氏。 他哪里是为了认亲,他分明是要将整座国公府拖进泥潭里。 还有江氏被劫的事,他和安平,恐怕也是串通好的。 若是陆缙此刻出了事,裴时序怕是能顺理成章的认亲,然后,便能名正言顺的协助平南王,到时,后果恐不堪设想。 但同安平一样,他如今只能确认裴时序和红莲教有关,却没法确认他是否是教首。 陆缙指骨一收,吩咐张巡检加派人手暗中盯着,又叫康诚拿了他的令牌去京郊大营候着以备增援,只等着明日一旦安平露出马脚,便将他们一同羁押。 布置完一切后,天已经黑尽。 下了三日的雪,今日雪后,天尤其的寒。 明日赴宴之事,陆缙虽布置的尽可能周密,但未免打草惊蛇,有些样子还是不得不做,到时,安平若是下药,他也不能保证万无一失。 更别提,裴时序的来历如此不善,若他当真是那人,他对他定也存了杀心。 在风口里站了站,陆缙终究还是按捺不住,拿过了黑狐大氅,乘着夜色打算去耦园见见江晚吟。 起身时,他眼神掠过桌案上那个之前凭印象仿制的银狐面具,也一并拿了起。 陆缙知晓裴时序必然在国公府放了眼线。 但国公府车来车往,本就不易追踪。 他又特意派了三辆马车,分别从东西侧门出发,各自绕着内城转了数圈,以便混淆视线。 是以,很轻易便甩开了盯着国公府的眼线。 只是如此一来,到了耦园已是深夜。 江晚吟已经睡了,陆缙便没让人叫醒,连灯也未点,只一个人进去。 尽管他脚步放的极轻,江晚吟这几日睡不稳,依旧醒了。 一睁眼,迎着月光,却看见了一个戴着银狐面具的人。 好似是那个红莲教首。 她眼睛瞬间睁圆,吓得抄起手边的瓷枕便要砸过去。 “救……” “是我。” 来人却一把攥着她手腕。 江晚吟一听这声音,才发觉是陆缙。 果然,下一刻,来人摘下了面具,露出了一张熟悉又清俊的脸。 “你怎么这副打扮?”江晚吟吁了一口气,放下瓷枕,“我以为……” “以为是谁,红莲教首?” 陆缙在她榻边坐下。 “是啊。”江晚吟抚了下心口,现在想起来当时被掳走的绝望和坠崖时冰冷刺骨的湖水仍是心有余悸。 “当日只有你近距离见过他,我刚刚这副打扮,同他像吗?”陆缙问。 江晚吟偏着头仔细比较了一番,很肯定的点头:“像的。你不说,我差点以为是了。” 连她也说像…… 陆缙握着面具,暂未说话。 说起来,他同裴时序虽有三分相像,但相像的恰好是下半张脸。 恰好是戴着面具的模样。 之前的猜疑又笃定三分。 江晚吟完全不知他的怀疑,只问:“大半夜的,你怎的突然想起这幅打扮?” 陆缙原想告知江晚吟,但转念一想,裴时序毕竟是她一同长大的兄长,若是知道他的真实身份,知道当初是裴时序将她掳走,险些害得她丢了清白又丧了命,必定会深受打击。 这孩子,心太软了。 他是厌恶裴时序,但不想伤到江晚吟。 且如今一切仍是猜疑。 沉吟片刻,陆缙并未将猜疑告知江晚吟,只拎着面具随手一扔,笑道:“今夜月色好,原是想逗逗你,没成想你胆子如此小,竟丝毫吓不得。” “你惯会戏弄我!” 江晚吟刚刚着实被吓的不轻,她抄起手边的瓷枕便想砸过去,都举起来了,又舍不得,换了个软枕气哼哼地砸向陆缙。 陆缙低笑一声,从后面抱住她的腰:“我的错。” 声音却格外认真,撩起她鬓边一缕青丝:“当日你亲手捅了那教首一刀,怕不怕?” “……怕的。”江晚吟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承认,“不过,他做了如此多坏事,是罪有应得。” 陆缙盯着她正义凛然的双眼看了片刻,笑道:“对,他罪有应得。” 他的确该死,险些害得她尸骨无存。 能死在她手里,也算是他的福气。 他怎么还能,若无其事的回来想抢走她? 江晚吟隐隐觉得陆缙今日有些怪,试着问:“你可是发现了什么?” “暂未。”陆缙压下眼中翻滚的戾气,揉揉她的发,“你不必多想,好好待着便是。” 江晚吟暂松一口气。 没有就好,哥哥那日手段虽阴狠了些,但她私心里,并不想他当真是坏人。 “都这么晚了,还不好好睡觉?” 陆缙搁下面具,掐了下江晚吟脸颊上的软肉。 江晚吟摇头:“睡不着。” “又睡不着,担心谁?”陆缙一眼看穿。 “你。”江晚吟学乖了,双臂主动环上他的脖颈,“担心你。” 陆缙明知她担心的不止他,仍是颇为受用,但眼角仍是有几分不悦:“怎么担心的?” “我将那个手串修好了。”江晚吟犹豫片刻,从枕下将那个重新串好的手串递过去,“这几日,我又抄了些佛经,将手串放在佛龛里供着。” “另外,将串线换成了银的,可以测毒。” 陆缙垂眼一看,不但看到了手串,还看到了她指尖被细线勒出的红痕。 “怕我出事?”陆缙压了压眼皮。 江晚吟嗯了一声,又忐忑:“我乱想的,恐怕用不上,你若是不想要便算了。” “我说了不要了?”陆缙眉尾一挑,“瞧你这出息。这串银线的本事,跟谁学的?” “舅舅。”江晚吟唇角微翘,“这些年他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我也跟着听了不少。” “心思还挺多,替我戴上。”陆缙笑。 江晚吟便小心地替他戴好。 她一低头,露出一截修长的颈线,莹润又流畅,陆缙指尖轻抚,顺着往下滑,声音也低下去:“这几日想不想我?” 江晚吟抿着唇:“不想。” “真不想?”陆缙停在她腰上。 “不。”江晚吟摇头。 陆缙忽然从她裙下往里一探,唇角荡开一丝了然的笑:“口是心非。” 江晚吟赶紧按住,脸颊微微烫:“舅舅还在呢,两间房的床榻临着。” 陆缙嗯了一声,拈了拈指尖,却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反倒直接将她抱起,按在了桌子上:“那就换个地方。” 江晚吟不肯,回头一手推着他的腰:“冷。” 一个字,拿捏住陆缙软肋。 她现在,是越来越会撒娇了。 “不解开。”陆缙让了半步,眼一低,示意江晚吟卷起下半衣裙,“到腰上就行。” 更羞耻了。 江晚吟不动,但陆缙就那么目光沉沉的看着。 她没办法,只好顺了他的意。 可两手抱着繁复的衣裙拎到了膝盖,终究还是抹不开脸,回头无声地恳求陆缙。 陆缙平时格外纵着江晚吟,这个时候却格外心硬,手一抬重重拍了下江晚吟后臋,笑:“哪是腰?” 江晚吟一颤,咬了下唇,到底还是背对着缓缓卷了起…… 86. 暴露 你当真舍得动手抓人么 江晚吟觉得自己脸皮是越来越薄了。 明明还隔着一臂的距离,仅是这么抱着衣裙站一会儿,她双腿便开始软。 半刻后,她终究还是耐不住,回头嗔了一眼陆缙。 陆缙却还有闲心抿茶,坐在圈椅里,眼神偶尔瞥江晚吟一眼,喉结明显地滚动一下。 “怎么了?” 繁复的衣裙抱了满怀,江晚吟轻声抱怨:“……手酸了。” “只是手酸?”陆缙捏着杯子,似笑非笑。 刻意加重了“手”字。 江晚吟心口一颤,扭过了头,想将衣裙放下。 陆缙却忽地搁了杯子,抬了抬眼皮:“让你放了?” 江晚吟手腕顿住,她别过脸,又想去吹桌上的灯。 陆缙一俯身,直接从她身后用五指罩住。 “亮着。” 江晚吟被他似笑非笑的目光扫过,好似浑身皆在被凌迟。 “你……”江晚吟简直要哭了,说不出是气的,还是窘的。 “我怎么了?”陆缙手指搭在她腰上,缓缓掠过,所过之处都泛起了漂亮的粉。 当江晚吟眼尾开始晕开,眼泪在眼眶中打转的时候,陆缙低笑一声,方解开蹀躞带,握着她的腰往他的方向猛地一带,轻易将她眼泪逼了出来。 凛冬已至,外面天寒地冻,这一处小院里却窗户纸上却蒙了一层茫茫的汗汽。 江晚吟攥紧了衣摆,然衣裙还是一点,一点的散了开,最后彻底掉落,踩在了她赤着的脚底,揉成了一团。 许久后,江晚吟觉得自己也像这件被踩坏的衣服一样,几乎快滑下来。 还是陆缙眼疾手快,一手掌住了她的腰,低低地问:“想被抱了?” 江晚吟嗯了一声,任由他抱到了膝上,将脸颊贴在他颈侧,小口张着喘气。 红唇滟滟,陆缙指腹压着摩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没忍住,又捏起她下颌,深深吻了下去。 “再亲会儿。” 亲着亲着又起了热,但顾及隔壁的林启明,陆缙虎口握在江晚吟腰上明明已勒出了一道深痕,到底还是忍住了。 只是唇舌愈发凶狠,又厚又长,直直吻进了江晚吟喉咙里。 被放开时,江晚吟捂着喉咙咳了几声,红着眼尾抱怨。 “……吻太深了。” “光是吻的深?”陆缙托着她后腰,笑。 江晚吟嗔怒地看他一眼,轻声催他:“……该走了。” “歇一会儿。”陆缙抵她的额,却不放。 他还用得着歇?江晚吟腹诽,却也有些不舍,便靠在他肩上,两个人默然相拥着。 好一会儿,江晚吟后背的汗冷了,打了个喷嚏,陆缙方将她抱回去,掖好了被角。 “睡吧。” 江晚吟眨了下眼,表示答应。 陆缙便放下了帐子,趁着夜色要离开。 只是刚转身,手指却被人捉住。 他回头,下颌忽然被温软的唇贴了一下。 是江晚吟,直起身,快速地亲了一口又赶紧缩回去拉高了锦被,声音闷闷的。 “小心。” 陆缙难得怔一刻,摸了下颌角,声音温柔。 “知道了。” 一出门,雪后清寒,朔风席卷,他眼底却盛着笑。 陆缙走后,江晚吟辗转了几次,终究还是早早醒了。 再一看,庭院中的积雪上鲜明的布着一排脚印,极其宽大,显然是男子的脚印,长长的一直直通她的闺房。 明眼人一瞧,便知定然是陆缙深夜来过。 江晚吟脸颊滚烫,赶紧叫了女使去扫。 然还是叫林启明看见了。 林启明眼皮跳了跳,看着江晚吟欲言又止,好半晌,终究什么都没说。 这丫头心里究竟偏向谁,已经明显的不能更明显了。 她和三郎,到底还是有缘无分。 次日,陆缙如约赴宴,同安平一起赏梅。 十一月正赶上梅市,上京梅花开的极盛,红梅,白梅,绿蜡……一团团,一簇簇,红的似火,白的若雪,在寒风里簌簌颤着。 赏梅不过是添头,要紧的是后头的宴席。 一行人逛罢,宴会也要开始了。 康平今日格外警醒,表面上虽云淡风轻,虎口却一直握在腰间的配刀上,提防着暗地里的冷箭。 陆缙神色倒是如常,瞥了一眼厅堂里布置好的宴席,若有所思地转转腕上的手串,隐约明白了安平的打算。 她大约是想从口腹入手。 果然,当他拐过回廊,准备进门的时候,一直跟在他身侧的安平终究没忍住开了口,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株梅花。 “表哥,你还记得这株白梅么?当年,我初来上京时,姨母带着你到府里做客,你就是站在这株白梅下,那时你还是少年模样,面容清俊,身形挺拔,站在那里比梅树都扎眼,我一眼便看到了你,一晃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好似还是没变。”安平紧了紧披风,“你还记得么?” “记得。”陆缙停步,眼眉微抬,附和了一声:“十年有余了。” “十年啊,咱们认识都这么久了。”安平语气唏嘘,犹是不死心,缓缓看向陆缙,“相识十年,当真敌不过你同那江小娘子三月么?” “不一样。”陆缙神色平静。 “如何不一样?”安平却不依不饶。 “我只将你当做妹妹。”陆缙如实道。 妹妹?安平嗤一声,谁要做他妹妹。 她心高气傲,捏了下帕子,终究还是忍不下,声音带了一丝恨意:“可江晚吟不过一介伯府庶女,忠勇伯府与国公府门第何止天堑,表哥你当真要自降身份,娶这么一个对你仕途毫无裨益的女子么?且不提裨益,便是她同你之间的那一层关系,落在有心人耳里编排,也恐叫你名声受损。你何必自己给自己平添污名!” “你也说了,公府门第甚高,既然其他人门第皆不如我,对我又有何差别?”陆缙语气淡漠,却极其自负。 也对,与他结亲,对那些人来说都是高攀,他的确不甚在乎是伯府还是侯府。 安平一时语塞,心口闷极。 她眼睫微垂:“若是当年你出征时我父亲没有悔婚,现在咱们大约已经成婚了罢。” “往事已矣,安平,你莫要执着。”陆缙终于看她一眼,顾念着往日的情谊,最后敲打了一次,“少时舅舅曾说,你性子太过偏执,做什么事总想做到极致,然有些事不可强求,该放下的时候还是当放下,回头亦是不晚。” 安平只当他还在说当年口头退婚的事,心底悔意翻滚,几乎要将她淹没。 许久后,她压下去,又换上一副无可挑剔的模样:“表哥说的对,是该放下了。” 陆缙没应声。 安平却笑了:“正好,我这里新得了一种西域来的葡萄美酒,开了让你尝尝,也算是提前恭祝你同江妹妹的婚事了。” 陆缙拨着手串的指一顿,平静地应了声:“好。” 落座后,安平亲自起身,为陆缙斟酒。 鲜红的酒液倒入玉盏,很快,盛了满杯,安平双手托起,递到了陆缙面前。 “表哥,请。” 这一幕落在席上其他人眼里,席上顿时议论纷纷,众人眉眼皆含着笑打趣。 安平却罕见的不见笑模样,指尖微微抖着。 陆缙眼神掠过,温沉地谢了句:“有劳。” 安平垂下了眼,似是不想看。 只是接过时,手腕却一偏,酒盏晃了一下,半盏酒液溅了出来,正好洒到陆缙右手的腕上。 霎时,手串上的银线被溅到之处黑了一块。 “呀。”安平叫了一声,赶紧让女使去擦。 陆缙却自己扯了帕子盖住:“不必,我自己来。” 安平并不知他腕上的是银线,又道:“那我再替表哥倒一杯?” 陆缙垂着眼,缓缓擦过手串,若无其事的道了声:“好。” 只是重新倒好后,陆缙却没接,反将酒杯推给安平。 “你来。” 安平心口瞬间揪紧,席上的众人亦是目光停滞,纷纷看向陆缙这于礼不合的举止。 安平亦是强笑:“这葡萄酒虽珍贵,但说好了是敬给表哥的,我怎好喝?” “喝。” 陆缙食指叩了下桌面,却只一个字。 他眉眼一沉,席上的气氛瞬间大变。 安平亦是敏锐的觉察到了,她微微笑:“表哥,你这是何意?” 陆缙拨了下手串,只说了一句话:“我这手串,是银线串的。” 而后,他捋开了砗磲,有眼尖的人看见了一截黑色,脸色顿时大变,怒目看向安平。 “郡主,你竟给陆世子下毒!” 安平面色镇定,脸上也露出惊诧之色:“怎会如此!我并不知,定是那个手脚不干净的弄错了!” “弄错?”陆缙掀了掀眼皮,眼底不见一丝温情,“那上回桃花醉的事,也是弄错么?” 安平乍一听得桃花醉三个字,脸上瞬间白到了底,想起了裴时序告诫她的话。 恐怕,陆缙早就知道了。 安平深吸一口气:“表哥,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如你所想。”陆缙简略地道。 果然…… 他竟然这般早便发现了。 安平闭了闭眼,快速将这些日子的事情过了一遍,难怪,江华容明明已经被圈禁了,却在江晚吟出事后又被放了出来。 现在想来,江华容分明不过是个替江晚吟挡箭的靶子罢了。 这次也是一样,什么回青州探亲,什么与裴时序相争,不过都是蒙骗她的幌子,目的都是保护江晚吟。 还有圣人那里,恐怕也早已同陆缙串通好,所以拒绝替她和陆缙赐婚。 今日的赏花宴,陆缙必然也料到了,他应当是将计就计,等着引蛇出洞呢。 而她,竟真的蠢到给他递上了毒酒,当着众人的面给他送上了把柄。 事到如今,狡辩已然无用。 安平脸色一变,干脆鱼死网破,方能冲出重围,于是厉声吩咐道:“来人!” 顷刻,王府的守卫便冲了出来,持刀将席上众人团团包围住。 “安平,你这是作何?” “大胆,你难不成是想造反么?” “我等皆是多年老友,你难不成要动手?”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纷纷斥骂起来。 有胆小的贵女,吓得眼泪都掉了出来。 陆缙神色却格外镇定,只一句:“安平,现在束手就擒,我兴许,能留你一命。” “表哥,多年不见,我已非当年的我,你低估我了。” 安平冷着脸,被一群守卫护着,边说边往外退。 “无药可救。” 陆缙叹息一声。 他缓缓起了身,黑狐氅衣后面如冠玉,眼底却淡漠到无情,手一抬。 康平立刻会意,从袖间拿出铜哨长啸一声,霎时,不知埋伏了多久的巡检司直接破门而入,乌泱泱将整座王府都团团围住,弓弩高高的架起,已经拉到最满。 只等着陆缙一声令下,便能将整座王府射成筛子。 此刻,陆骥正在京郊大营练兵,得到了消息,终于洞悉了一切,亲自带兵赶往平南王府。 无数只箭簇对准了安平,她慌张想逃窜,刚往前一步,一支羽箭嗖的射出来,钉在她脚边。 安平顿时僵住,知道大势已去。 “住手。” 陆缙抬手制止,缓步上前,眸色清冷,给了安平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告诉我,红莲教首,是谁?” 金盔晃日,罗袍罩甲,一旁,一身戎装的陆骥亦是一脸凛然,沉着嗓音呵斥:“你莫要再狡辩,快些将人供出来!” 安平顿时被陆骥盔甲上护心镜锃亮的反光刺的睁不开眼。 她眼一闭,伸手挡住,没直接回答,一双狭长的凤眼盛满讽刺,看向陆骥。 “这便要问你了,姨夫。” “即便我说了,你当真舍得动手抓人么?” 她说完,咯咯笑了一声。 陆骥瞬间明了,难不成…… 他眼前猛地一黑,喉间涌上一大口血气。 87. 跳车 你要自投罗网?(修结尾)…… 安平见状,抚掌哈哈大笑。 她这个姨夫,一向忠肝义胆,立下战功无数。 到头来,一个儿子芝兰玉树,为士族楷模。 另一个却杀人如麻,是个不折不扣的逆贼。 一黑一白,兄弟反目,两厢厮杀,天底下还有比这绝妙的戏码么! “妙极,当真是妙极!” 安平拍手相庆,笑的眼泪都出来了。 开国公只觉浑身的盔甲陡然发沉,压的他直不起腰来。 怎会?知子莫若父,他知晓郎戾气重些,知道他动机不纯,却不知他竟恶贯满盈,做了如此伤天害理之事! 明明,裴絮并非这样的人。 陆骥一口气没缓过来,顿时病发,只觉喉间血气翻滚,头脑一昏沉,全然没法负累沉重的铠甲,由副将扶着暂且倚着廊柱站着。 在场人里,还要数陆缙最为冷静。 确定教首是裴时序之后,他很快神色如常,吩咐了一声将安平收押,紧接着,又凛着眉眼道:“其余人皆随我去憩园围剿逆贼。” “二郎,他毕竟是你弟弟!” 擦身而过时,陆骥攥住陆缙的手腕。 “弟弟?”陆缙缓缓侧目,“他隐瞒身份,想要认亲将整座国公府拖入泥潭之时可记得你是他父亲,他同我争抢江晚吟时可有顾念兄弟之情?” “可这些年终究是我对不起他……” “父亲,到了这种时候,你仍旧拘泥于私情,若是包庇逆贼,让圣人知晓,将陆氏置于何地,又将我母亲置于何地?”陆缙眸色深邃。 陆骥缄默,半晌,他阖了阖眼:“罢了,既是我造的孽,便由我清理门户,亲自了结。” “不必。”陆缙却打断,转头吩咐道,“来人,父亲病重,扶他回府休养!” “二郎,你信不过我?”陆骥抬头。 “父亲,您身子有恙,我既是长兄,今日便由我代劳。” 陆缙语气平静,却不容拒绝。 他沉着眉眼看了一眼周副将,周副将立马低头,架起了陆骥:“国公爷,世子言之有理,您请回罢。” 另一个副将又架起另一边。 两人显然是要将陆骥架空。 陆骥此刻病发,浑身血脉逆流,本就如强弩之末,根本无力反驳陆缙。 脑中思绪千回百转,他终究还是解了令牌,摆了摆手:“罢了,你去罢。只是,不到万不得已,切记留他一命,即便他有罪,也该由律法处置。” 陆缙解了令牌,并未答应,也并未拒绝,只快步出门,利落的翻身上马领着人往憩园赶去。 陆骥望着扬起的飞尘,再回想一切的缘由皆是出自于他,急火攻心,眼前一黑,生生晕了过去。 “国公爷!” 两个副将惊叫一声,赶紧将人抬回了国公府。 憩园 裴时序这几日因着江晚吟失踪,心忧过度,一时乱了阵脚。 但他实则也是个极聪慧之人,稍稍冷静下来,便发觉了蹊跷。 按理,陆缙完全没必要囚禁阿吟。 他虽厌恶他,从这些日子的见闻来看,陆缙也的确不像是会做出如此行径的人。 但若不是囚禁,又是为了什么? 裴时序忽然想到了桃花醉,该不会,陆缙已经怀疑到安平头上…… 裴时序眼皮直跳,他摁了下眼眶,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然陆缙若查到了安平,恐怕也查到了红莲教,那么,带走江晚吟另一个缘由便是激怒他,逼他出手。 如此说来,他这几日动用了红莲教的人去寻找江晚吟,恐怕……已然暴露了。 裴时序豁然站起,立即吩咐人安排撤离。 红莲教在上京根基甚浅,此刻只有走为上计。 果然,等他们一行人易容好,从憩园离开的时候,平南王府那边传来了消息,安平已被收押。 黄四出了一身的冷汗,接过了信函转手便烧了,对裴时序道:“幸而教首您发现的早,陆路已经打通,出了城门便自有接应,咱们只要快些动身,一切尚来得及。” “好。”裴时序摁了下眉心答应了一声,眉眼间却尽是不甘。 就这么离开,他此番当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了,如何能甘心? “阿吟找的如何了?”裴时序问。 “有教徒说仿佛在东郊见过陆缙的马车,但东郊如此大,宅邸无数,若是费心找,恐怕至少还需日,找是能找到,只是来不及了。”黄四解释,又问,“教首,您明知这是计,何苦还要去寻这小娘子?” “你只管找,不到出城前一刻,不许停。” 裴时序沉着声音,干脆将出城的路也换成了东郊。 即便这回什么都不要,他也必须带走阿吟。 他绝不能再放开她的手。 “是。”黄四无奈,只好一边赶路,一边继续派人去找,让他们找到人之后在城外的据点会合。 林启明患有咳疾,下雪时时常犯病,裴时序便命人着重盯着医馆,在他们马车即将出城之时,派去的人打探到了消息。 裴时序沉吟过后,还是带着人折返回去,跟在大夫后面,直接破开了门。 破开门后,裴时序快步上前,一把将江晚吟拥住。 “阿吟!” 江晚吟正在照顾林启明,猛然被抱住,还以为是安平派人来了。 再一看,来人却是裴时序,愣了一下后,她顿时心怀不安。 她心里清楚的很,陆缙将她放在外头,一是为了保护她,二是为了试探裴时序。 而此时,他竟然真的来了,他后面,还带了许多她从未见过的人。 “哥哥,你怎会来了?”江晚吟搁下了药方。 裴时序却不答,反握着她的肩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这几日你失踪后,我一直在派人找你,到今日方有了消息,你可有事?” “我没事。”江晚吟摇头,又看向外面,“你怎的还带了如此多的人?” “你不必管,快同我离开。”裴时序握着她的手便要将人带走。 “我不走。”江晚吟却不肯。 裴时序眼皮跳了跳:“阿吟,陆缙瞒着所有人将你关起来,我是为了救你,你为何不走?” “他没有,他是为了保护我。”江晚吟声音迟疑,“倒是你……哥哥,你究竟是如何找到我的?” 裴时序见她对陆缙如此信任,手心收紧,却不想像上回一样吓到她,他尽量心平气和,安抚道:“阿吟,你确信他是在保护你?他假借探亲之由瞒过了所有人将你置于东郊,分明是想将你当做外室养,阿吟,你年纪尚小,莫要被蒙骗了!” “外室?” 江晚吟蹙眉,想要辩解,裴时序却不容她开口:“对,就是外室,否则他何必要这般做?” “不会的。”江晚吟抿了下唇,“他说过,只五日,之后便会放我出去。” “你已被他关起来了,一切皆掌握在他手里,倘若他不放呢?倘若他就要这般关你一辈子呢?阿吟,你刚及笄,见识太少,不知道京中权贵的险恶,我母亲当年同你一样,糊里糊涂被逼成了外室,可我她后来的结局……你是知道的,你难道要成为第二个她?”裴时序眼底划过一丝戾气。 江晚吟心底一沉:“可陆缙待我极好……” “这不过是表象罢了!安平郡主心悦于他,人尽皆知,如今,江氏被休,又有无数贵女想要做继室,你怎能确信他一定会娶你,而不是将你圈在这里,让你心甘情愿当个外室?” “再说,陆缙说什么你便信什么,你难不成未被他欺骗过?” 裴时序扯了下唇角。 实则,依着陆骥的秉性和他母亲的先例,裴时序从心底里便不信陆缙对江晚吟会是真心。 而江晚吟,的确被陆缙骗过。 可陆缙待她的好也毋庸置疑。 到底谁说的是真,谁说的是假? 江晚吟身处漩涡之中,脑中突然很乱。 但不会的,她心知他不是那样的人。 只最简单的一点,他完全没必要为了一个外室冒着风雪夜深来,平明走,只为见她一面,哄她入睡。 江晚吟镇定下来,反疑虑的看向裴时序:“暂不说他,哥哥,我不记得家中有如此多护卫,你身边的这些人又是如何哪里来的?” “请的镖局护佑罢了。”裴时序简略带过,拉起来她的手直接快步往外走,“事到如今,上京是待不得了,你须随我走。” “走?去哪里?”江晚吟抬眼。 “自然是回青州,咱们只当这月没发生过,像以前一样。” 裴时序拉着她,将江晚吟半拥半推着,推上了马车。 “可我尚未问清楚,还有舅舅,他犯了咳疾,我不能走……”江晚吟攥住车辕,并不肯上去。 “这你不必管了,我皆会安排妥当。” 裴时序直接掰着她的手,将她推了上去。 “哥哥!”江晚吟失声。 “阿吟,你要记着,我不会害你,只有我不会。”裴时序今日格外强硬,不等江晚吟答应,直接吩咐车夫,“走!” 车夫立马甩了鞭子,马车像离了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 江晚吟心底愈发沉甸甸的。 “江娘子!” 此时,守在耦园的护卫赶紧追上去。 可红莲教岂是浪得虚名? 此番留守在上京的人手几乎是倾巢而出,留守的护卫缠斗了一番,僵持不下时,江晚吟还是被趁乱带走。 “快,回府通知世子!” 林启明亦是大惊,冲着远去的马车叫了一声:“阿吟!” 裴时序马车却连停也未停,只让人将林启明一并带走。 然林启明咳的实在厉害,怕惹出是非,黄四一行到底还是没敢强求,便将他留在了园子里打马跟上了裴时序。 突逢变故,江晚吟心底极乱。 但与陆缙在一起久了,她性子稳重了不少。 很快,她冷静下来,甩开裴时序的手。 “哥哥,我不能走,还有舅舅,他咳的厉害,我实在不放心,你停车,我要下去!” “你一旦回去,以陆缙的手段,还能出的来吗?”裴时序却拦住她,“此番你失踪,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找到你,再来一次,怕是没这般好的运气,你当真要自投罗网?” 江晚吟一时顿住,她看向裴时序,忽觉陌生。 “哥哥,你总说陆缙在骗我,那你呢,你说的便全是真的吗?” “阿吟,你从前从不会怀疑我。”裴时序却并未直接回答。 “可我长姐死了,你……知道吗?” “我们在一起近十年,即便所有人害你,我都从未想过害你。阿吟,你连这点都信不过?” 江晚吟顿时被他勾起了往日的回忆。 哥哥的确待她极好,莫说是害她,他便是连句重话都没对她说过。 可陆缙待她也同样极好,当初她坠崖时他甚至不惜舍命去救。 江晚吟两边为难,她头疼地按了按眉心:“我并非此意,我只是不想就这般不明不白地离开,哥哥你不要逼我。” “我怎么舍得……”裴时序弯腰叹了口气,握住江晚吟指尖,“自从相见后一直没来得及同你好好叙话,你不知,分开的这半年我有多思念你。这些日子,我每一日都在想当初我若是听了你的话,没有入上京该多好。阿吟,从今往后我们莫要再分开了,你若是喜欢藤萝,我们便在院子里多栽几株,夏日我们在藤萝下乘凉,秋日饮酒……” 江晚吟垂着眼,并不应声。 是啊,他们若是都没离开青州,一切也根本不会走到今天这步田地。 可是没倘若了。 江晚吟垂着头,许久之后,还是开了口:“哥哥,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我们已经回不到过去了。” 裴时序指尖一凉,微微笑:“阿吟你又在说气话对不对,你是不是怪我这么久没来看你?” “不是的……”江晚吟心口闷的厉害。 “那或是因为陆缙,你这几日被他的甜言蜜语所骗?”裴时序眼底冰冷,“我同你说过,这些权贵皆是眼高于顶,目中无人,你不要如我母亲一般,飞蛾扑火。” 江晚吟仍是摇头,莫名却坚信。 “他不会的。” “阿吟,不要同我闹脾气了。”裴时序喟叹一声,伸手想拥着她。 江晚吟却下意识地推了开。 她手腕一用力,正按在裴时序左胸的伤口上,裴时序霎时蹙紧了眉。 “你怎么了哥哥?”江晚吟赶紧扶着他的肩,眼神落在他抚着胸口的手上,眼皮跳了跳,“你不是坠了崖,这里何时受的伤?” “没什么,小伤。”裴时序拂开她的手,不愿多提。 此时,马车恰好行至林间。 林稍的阴翳落下来,覆住了裴时序上半张脸,只露出一点下颌。 薄薄的唇,下颌是阴郁的白。 猛然让江晚吟想起了她亲眼看到的教首的模样。 她又看向他受伤的地方,再联想到今日如此多厉害的护卫……心里骤然浮起一个荒唐却又看起来十分可信的猜想。 江晚吟手一蜷,往后退了半步。 “怎么了?”裴时序掀了掀眼皮。 江晚吟盯着他,许久,只摇头:“没什么。” 不远处,已经隐隐看的见城门。 马车正在爬坡,等过了这个高坡,出了城门,外面便一马平川了。 她若是走了,此生怕是都回不来了。 一直都是陆缙在帮她,保护她…… 她也该信他一回了。 江晚吟攥着手心,终于下定决心:“停车,我要下去。” “阿吟,不要闹。”裴时序双手交叠。 江晚吟却摇头:“我没闹,哥哥,我不能跟你走。” 裴时序盯着她的眼,薄唇微动:“阿吟,今日一走,我永生不会回上京,你当真不同我一起离开?” “哥哥,我们回不去了。”江晚吟闭了闭眼,心意已决。 “你就那么相信陆缙?”裴时序眼底血丝密布,“宁肯信他,也不肯跟我走?” 江晚吟看了眼外面的斜坡,缓缓点头:“是。” 裴时序心口被重锤一击,缓慢的钝痛蔓延开。 紧接着,江晚吟忽然掀开了车帘,回头看了裴时序一眼。 裴时序立马明白了,她是要跳车! 为了留下,她竟不惜拿命去犯险…… 这是他从前教过她的,事出紧急时,可跳车保命。 如今,她却用到了摆脱他身上。 “不准跳!” 裴时序即刻探身去抓。 “对不住,哥哥。” 江晚吟却毅然决然掀开了车帘,直接纵身一跃。 “刺啦”一声,裴时序只来得及扯下江晚吟袖上一缕布条,眼睁睁看着江晚吟滚下了高高的斜坡,须臾,一瘸一拐地消失在他视野。 “阿吟!” 裴时序目眦欲裂。 可回答他的只有漫天呼号的朔风。 此时,马车已经登上了高坡,他攥着手中一缕鹅黄的布条,立即吩咐:“停车,掉头回去找人!” 外面,黄四乍一听闻要回去,眉毛挑的老高。 他掀开帘子:“教首,前面就是城门,咱们好不容易抢占先机,马上就要出去了,这个时候若是再耽搁,恐会被追兵追上!” 裴时序何尝不知,此刻他们位于高坡,略一远眺,不远处已经能看见策马而来的追兵。 但他更不能眼睁睁看着江晚吟离开。 没了阿吟,他回去又有何用? 他闭了闭眼,终究勒令停了马车。 “掉头,去找人!” “教首,城门就在眼前!” “我说了,掉头!” 裴时序不容拒绝。 黄四长叹一声,到底还是命人勒了马。 “掉头!” 不远处,蜷在灌丛里的江晚吟阖着眼,眼角缓缓渗出了泪。 88. 逃脱 “你要动他,先动我。”(捉虫)…… 先时,陆缙领着巡检司和禁军赶赴了憩园。 没料到,等他们破门而入时,憩园已经人去楼空,而后门的雪地上一片凌乱车辙印,料想是裴时序也发现了端倪,提前一步撤离了。 与此同时,康平飞奔着马也赶了过来,一进门便朝陆缙跪下,嘴唇微微颤着:“公子,小娘子被掳走了!” “什么?”陆缙抬眉,“耦园位置隐秘,又有数十护卫,她是如何被劫走的?” 康平也完全没料到:“按理是绝不会如此,便是被发现了,园子里也备了弓弩,决计不会让人带走,但林家舅父犯了咳疾,那伙人是跟着大夫找来的,又在大夫进门的时候出其不意一并破门而入,护卫们来不及准备,才叫江娘子被劫了走。” 陆缙瞬间面沉如水。 他压了压眼皮,随即吩咐道:“全程戒严,通知四方城门关闭!” 紧接着,他立即点了人亲自去追。 东郊的城门口 黄四亦是一脸焦急,劝谏裴时序道:“教首,追兵马上就到,当真不能耽搁了。” “我知道。”裴时序摁了下眼眶。 但这山坡如此高,他若是不管,冰天雪地的万一再没人发现,江晚吟必会出事。 于是裴时序只迟疑一瞬,仍是吩咐人折了回去。 的确如他所料,江晚吟摔的不轻。 山坡极高,又加之雪天冰封,江晚吟摔下来时撞到了不少碎石,其中一块撞到了她的小腿上,极尖锐的疼痛,疼的她骨头都要碎了。 她跌落在灌丛里,伏在积雪上好半晌方缓过劲来。 已经到了这样紧急的时候,江晚吟本以为裴时序不会回头追她的。 可他还是来了。 江晚吟回头瞥了一眼那飞奔下来的马车,心绪极其复杂。 她撑着一臂,一瘸一拐地想要离开。 然腿伤太重,她刚直起身,又跌了下去,完全没法挪动一步。 没多会儿,手指已经冻得通红。 裴时序找到江晚吟时,她嘴唇已冻的发紫,手指虚虚地搭在腿上,左腿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蜷着,一看便伤的不轻。 “阿吟!”裴时序赶紧上前,“伤到哪里了?” 江晚吟怔怔地看他一眼,又缓缓挪开:“哥哥,你为何要回来?” “你这个样子,我如何能不管。” 裴时序声音丝毫不减关心,似乎也完全未生气,直接将她扶起:“跟我回去。” 然他刚扶着江晚吟走出一步,江晚吟吃痛,险些跪下去。 “阿吟,可是骨折了?”裴时序紧张。 江晚吟扶着左腿,额上出了涔涔的汗,只说:“你不必管我了。” 一旁,易了容的黄四也急声附和道:“江娘子这副样子实在不适合赶路,咱们还是先离开吧。” 裴时序何尝不知,他摁了下眉心,额角突突直跳。 今日他必须要走。 可他也绝不可能放着江晚吟的伤不管。 “先去医馆。” 思虑片刻后,裴时序快速做出了决定。 黄四一惊:“这个时候?” 江晚吟亦是抬了眼。 裴时序心意却已定,直接将江晚吟抱上了马车。 马车很快到了医馆,黄四直接下车劫了一个大夫,将大夫并药箱一起拎上了马车。 “治好她。” 裴时序沉着脸命令。 也顾不得在江晚吟面前掩饰了。 那大夫本来一肚子怨气,原是百般不愿,被裴时序冷冷一瞥,知晓此人必是来者不善,瞬间熄了火。 他道了句“是”,老老实实地给江晚吟正起了骨。 江晚吟疼的快昏过去,好半晌,腿被包扎好,她方清醒一些。 治好了人,裴时序很是利落,直接将人拎起当街丢下了马车。 “走!” 那大夫摔了一嘴泥,却敢怒不敢言。 江晚吟眼皮亦是跳了跳。 然而此时全城已经戒严,路上到处都是巡检司的人,城门已经出不去了。 幸而狡兔三窟,除了陆路,裴时序水路亦有准备。 他当机立断,吩咐黄四:“往风陵渡去。” 黄四怔了一下:“风陵渡?” “对。”裴时序并未多言。 这条路,黄四也不知道,想来大约是教首留下的秘密退路。 难怪,教首刚刚能毫不犹豫的折返。 黄四很快若无其事地答应:“是。” 裴时序一行人往风陵渡去的同时,彼时,陆缙刚带着人追到了城门前,听闻裴时序折了回去,他脑中快速思索着上京的几个出口,排除了几处已经关上的城门,便猜测裴时序大约是要换水路,又立即策马带着人往东郊唯一的渡口风陵渡赶去。 裴时序虽有安排,但此刻全城已经戒严,他们一路上冲了不少关卡,绕了好几条街方到码头。 船早已备好,裴时序一边快步与手底下的人吩咐,一边俯身欲抱江晚吟上船。 然当裴时序探身时,江晚吟却抓住了车门不肯放手。 “阿吟,别闹脾气。”裴时序语气温柔。 江晚吟却摇头,一双眼睛平静却通透,没头没脑地忽道:“哥哥,这些年人前人后两个模样,你不累吗?” 毕竟是自小一同长大的人,裴时序几乎是瞬间便听懂她的言外之意。 他眼睫倏地抬起:“你……知道了?” 江晚吟不说话,只抬手,用纤长的手指遮住了裴时序上半张脸。 当看到那熟悉的下颌时,她连指尖都在颤,浑身僵直,只觉得周身的血都要倒流。 竟真的是他…… 江晚吟顿觉荒唐,荒唐过后却又是一阵阵的心冷。 裴时序清楚,江晚吟其实极其心软,虽自小艰难,但一贯心善,必不能接受他的身份。 这便是他不愿对她坦白的缘由。 他眼中黑沉沉的翻涌,原有很多话想说,话到了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只伸手拥着江晚吟,声音极尽隐忍:“对不住,阿吟,我是担心你害怕。” 江晚吟却像当头被浇了一盆冷水,浑浑噩噩的,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 自以为温润的兄长竟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那长姐之事便毋庸置疑,必然是他的手段。 那么她被迫卷入上京这荒唐的三月也是他一手促成。 他护过她,爱过她,却也亲手将她推入了无尽深渊。 江晚吟好似被人攥住了五脏六腑,心口极酸极胀。 她眼睫垂覆,思虑片刻终究还是开了口:“哥哥,我们回去,你主动坦白吧。” “回去?”裴时序缓缓松手,“阿吟,你知道此刻回去意味什么吗?” 江晚吟不知该怎么说,只说:“你做了这么多事,是会有报应的。” “报应?”裴时序却笑,“若是有报应,很多人早该死了,可该死的人没死,不该死的人却死了。我从不信天,也不信命。” 多讽刺,一个虔诚的教首竟不信天命。 江晚吟看着他,只觉得陌生:“那当初我被掳走的事呢,你也是故意的么?” “不是。”裴时序打断,“当初只是一次意外,我当真……没想过会害你,我以为被抓来的是江氏,阿吟,对不住。” 江晚吟许久没说话,她别开脸,“那上京的事呢,你当真只是为了娶我捐官么?” “是,我有私心。”裴时序面色平静,“但阿吟,我从未想过利用你,我当真是想娶你。” 好一个从未! 好一个娶她! 可他骗了她这么多年,她还能相信他吗? 江晚吟只觉得后背发凉。 多年的教养使然,她忍不住回想过去的一切。 每回见面时,他是如何用那双沾满血的手去碰触她的? 又是如何一边教她温良恭俭让,一边暗地里杀人如麻? 可哥哥又确实待她极好…… 过往十年的事情尽数涌了上来,江晚吟支着手肘,许久没说话。 “不早了阿吟,我们须尽快动身。” 片刻后,马车停在渡口前,裴时序来不及过多解释,拉着将江晚吟要将她强行带走。 他一俯身,江晚吟却先看到了他随身携带的那把匕首,只觉毛骨悚然。 她听闻红莲教手段血腥,教首更是,那把匕首,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削过多少人的骨头。 然车门被裴时序牢牢堵住,江晚吟出不去,她只好蜷进了车厢里:“我不走!” 一副极其害怕的模样。 越发刺痛了裴时序。 “阿吟,你别怕我。”裴时序伸出去的手腕悬空,又缓缓垂下,“你可以恨我,怨我,哪怕杀我,唯独不能离开。我知道,此事皆是我的错,你要如何才能出气?” “再刺我一回,够不够?” 裴时序倾身,缓缓拔出匕首,将刀柄塞进她手里:“阿吟,你想如何出气都行。” 他声音极其平静,平静之下却淡到了极致漠,仿佛当真不在乎性命。 “哥哥你不必如此。” 江晚吟并不肯接。 “怎么,你嫌不够?”裴时序弯身,曲起一膝跪在江晚吟面前,“你若是不甘,杀了我也行。” “阿吟,你想怎样都行,只是不许离开我。” 他说着便强行掰开江晚吟手指,将刀柄塞进她手里。 江晚吟不愿,裴时序反握住她的手,强硬的拉着她握着匕首的手抵在自己心口。 “来,往这儿刺。你力气小,这儿最是薄弱,只要稍稍用力,便会刺进心口,我不出一刻便会没命。” 这话必然是杀了许多人之后才能得出的经验。 仿佛杀猪宰羊似的,又像熟练的刽子手,最知道如何能最快杀人。 一刀下去,轻易便能结果性命。 江晚吟只觉得手脚冰凉。 刀尖抵着天水碧的直缀,已经划破一刀口子。 她摇头,躲避的更厉害:“你别这样。” “阿吟,没事,你不用怕。”裴时序握着她的手猛地又往里扎了一分。 霎时,刀尖便见了红。 “住手!”江晚吟赶紧蜷回手。 裴时序闷哼一声,却微微笑:“够不够,阿吟?若是还不够,那便再进一寸。” 握着她腕的手骤然又用力,江晚吟拼命蜷着手:“哥哥,你冷静一点!” “阿吟,我只想让你解气。” 裴时序声音温柔。 可配上满手的血,却只教人头皮发麻。 鲜红的血已经顺着刀尖流出来,流到了江晚吟指缝里。 “够了,真的够了,你会没命的!” 江晚吟感觉自己快被逼疯。 然裴时序却犹嫌不够。 他握着沾满血的刀刃,笑:“若是能死在你手里,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简直是疯了! 江晚吟眼睁睁看着鲜血从他指缝里往下滴,生生被逼出眼泪。 当刀尖刺的更深的时候,她用尽浑身的力气才终于将刀挣开。 咣当一声,匕首坠地。 裴时序也陡然单膝跪倒在地,唇角逸出一丝血迹,却微微扬着:“阿吟,你解气了吗?” 江晚吟只觉得到处都是浓重的血腥气,再一看裴时序心口还在渗血,犹豫了一刻,还是一边忍着害怕,一边回头:“快救人!” “……是你?” 黄四赶紧赶了回来,一看见满地的血和江晚吟手边的匕首,挥起禅杖便要对江晚吟下手。 “谁让你动的?”裴时序极为不悦。 黄四一愣,再看向裴时序胸口的血迹,赶紧低头,去给裴时序包扎。 然尚未包扎好,不远处便传来了马蹄踏踏的声音。 是陆缙,带着禁军赶来了。 黄四瞥了一眼远处黑压压的人群,眉眼一凛,赶紧带着裴时序上船。 “我不走。” 江晚吟远远的看到了一件玄色的大氅,脚步不受控制的要奔过去。 却反被黄四推搡着往船上去。 “小娘子您可不能走!”黄四不放。 江晚吟腿脚不便,想挣扎却完全挣不开,生生被推上了船。 陆缙远远的瞧见一抹耳环的身影,鞭子重重一甩,亦是加快了步子。 然等他们赶到时,大船还是开了,恰好横着一人的距离,可望不可即。 东湖虽是湖,却也是江河入海之处,只要出了海,怕是便难拦回来了。 张巡检立即吩咐解开停靠的船欲追上去。 陆缙却想的多一点,裴时序既然能在东湖渡口留下退路,必定还会有后手,于是压着心急,先命了人去查看。 “仔细查查,尤其是船底。” 这一查不要紧,再细看,几艘船皆被裴时序命人凿穿了底。 一旦下水,怕是不久便会沉没在海里。 张巡检倒抽一口冷气:“不愧是红莲教,手段如此狠辣!若是大人您没发觉,咱们今日恐怕便要葬身鱼腹了!” “可,咱们没船,该如何是好?” 陆缙瞥了眼不远处被推进船舱的江晚吟,快速逡巡了四周,一边让禁军去找船,另一面趁着裴时序的大船即将驶离的时候直接踩着另一艘停靠的船飞身登上了甲板。 “大人!” 张巡检惊叫一声。 船上可是一群亡命之徒! 禁卫军紧随其后赶紧追上去。 然裴时序见状立即命令人加快扬帆:“快些!” 只差了一步,禁卫军还是没登上去。 而陆缙上船的同时,被缚住的江晚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然冲开了裴时序的桎梏,快步扑向陆缙。 “你怎么来了!” 她腿上尚有伤,直接跌进了陆缙怀里。 陆缙一把拦住她,瞥了眼她腿上的夹板,眉眼阴沉,顿时杀心四起。 “疼么?”他不答,反问。 江晚吟摇头,只抓紧他衣袖:“你不该上来的。” “哪有什么该不该?”陆缙将江晚吟护在身后。 只有肯不肯罢了。 裴时序瞥见这一幕,眼底凌厉,一抬手直接命令道:“抓住他!” 船上的数十教徒迅速上前,拔刀将陆缙围成了一圈。 裴时序紧了紧大氅,则看向江晚吟,语气温柔:“阿吟,过来。” 江晚吟瞥了眼对准陆缙的雪亮剑尖,却没应,反倒站出来挡在陆缙前面,语气坚决。 “你要动他,先动我。” 她一句话,比刚刚的刀更伤人。 裴时序垂着身侧的手缓缓攥紧方压下喉间的血气,又重复一遍:“阿吟,你不要胡闹,刀剑不长眼,过来。” 陆缙看了眼江晚吟秀气却微扬的眉毛,眼底暗了暗。 实话说,他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被一个小姑娘护在身后。 明明身量只到他的肩。 细弱,偏偏脊背挺的极直,用不大的身子尽力将他挡的严实。 陆缙唇角微翘。 两方僵持不下。 对峙的这一刻,裴时序面沉如水。 不远处禁军也已经找到船正在赶来,陆缙瞥了眼海面,伸手搭在江晚吟腰上:“信我吗?” 江晚吟下意识的点头:“信。” 陆缙笑:“我还什么都没说。” 江晚吟侧目:“你说什么我都信。” “来,把眼闭上。” 陆缙声音低沉却十分让人信服。 江晚吟看了一眼汹涌的海面,又看了眼裴时序,很默契地,没说什么,闭眼的同时伸手环住他的腰。 下一刻,陆缙握住江晚吟的腰,趁着周围人不注意直接抱着她跳下了海。 “阿吟!” 裴时序完全没料到。 他快步冲上去,深蓝海面上却只剩下了衣裙搅起的浪花。 当着他的面,她终究,还是选择了别人。 89. 变局 很难说他没有私心 两人跳船之后,裴时序立马命人去追。 然此时禁军的船已经追到,霎时,万箭齐发。 裴时序不得不暂时收手,命人加快向前。 两边箭雨纷飞,又缠斗了许久,最终,裴时序折损了一半人,匆匆南下远走。 此时,陆缙也带着江晚吟登上了船,接过披风一盖,将江晚吟包的严严实实的。 浑身的,江晚吟被陆缙往上托起的时候,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幕。 那时,她年纪尚小,也是冬日,因着贪玩落了水,之后被裴时序所救,方捡回来一条命。 此刻被以一样的姿势拥着,她心口忽然浮起一股难言的熟悉感。 裴时序一直说当年不是他救的她,她当时只以为是他在赌气,现在想想,救她的人会不会当真不是他,而是陆缙呢? 倘若是这样,那她这些年……岂不是一直认错了人? 江晚吟落了水本就浑身发冷,此刻千头万绪,耳畔嗡鸣,一时受不住直接晕了过去。 “阿吟!” 陆缙眉间一紧,赶紧将人抱进了船舱内。 此时,前去追赶的禁军也折了回,陆缙便命人暂时上岸,紧接着又带着江晚吟去了医馆。 比起身上的伤来,江晚吟这几日一直提心吊胆,今日又得知如此多的消息,精神更为疲惫。 大夫说她腿伤没大碍,只是思虑过度,需要休憩。 陆缙便将江晚吟带回了府,没让人打扰。 大约是太过疲累,江晚吟这一觉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等她再度醒来的时候,看着水云间熟悉的红罗帐子,脑中晕乎乎的,一时没想明白自己到底是在哪,是被带走了?还是回来了? 屋内没点灯,炉香静静的燃着,门外隐约有人声交谈。 当那高大的身影朝她榻边走来时,江晚吟浑身一蜷,抱着被子往里侧躲。 “是我。”陆缙点了灯,又将白棉布的灯罩罩上。 火烛明亮,江晚吟看清了来人,扑上去一把抱住了陆缙。 抱的紧紧的。 “这么黏人?”陆缙笑,缓缓抚着她的背,“做噩梦了?” 江晚吟倒真希望这几日的见闻是一场噩梦,希望裴时序同红莲教无关,但世事总是比噩梦更可怕。 她不答,反问:“我睡了多久了?” “快一天一夜了。”陆缙在她榻边坐下,揭开被子看了眼她的腿,“还疼么?” 江晚吟很诚实的嗯了一声。 陆缙眼底又沉了沉:“怎么伤的?他逼你了?” “不是。”江晚吟赶紧摇头,“是我自己跳的车。” 跳车?陆缙很快想明白一切,难怪裴时序明明已经到了城门,却还是换了水路。 他沉着眉眼:“下次无论如何,都不可伤到自己。” “知道了。”江晚吟答应了一声,又问,“他怎么样了?” 不必直说,陆缙也知道她在问谁。 “逃走了。”陆缙道,语气倒是不见意外,只说,“平南王也起了兵,最近几月,西南怕是要大乱。” 而后,陆缙又将安平的事一一捋给她听,江晚吟才明白红莲教和平南王的关系。 难怪,这两年裴时序一年也回不来几次,她从前只以为他是去行商,现在想来,他不在的时候应当一直都在绥州。 全是假的,哥哥骗了她和舅舅几年。 可他若是如此身份,追究起来,林氏和公府应当都难逃干系。 江晚吟脑袋很乱,紧张地问:“我舅舅呢,有没有受到牵连?” “你放心,都安排好了。”陆缙安慰道。 有他承诺,江晚吟自然是放心的,她忽然又想起了落入海中时抱着陆缙的熟悉感,眼睛缓缓抬起:“你从前,有没有去过青州?” “去过。”陆缙道,“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江晚吟又问:“那你有没有救过一个落水的幼女,大约十年前,五六岁的样子?” “的确有。”陆缙沉吟片刻,“也是你们林氏的,当时一直拽着我叫哥哥……” 说到一半,陆缙声音顿住:“那孩子是你?” 江晚吟叹一口气,极缓慢地点了下头。 果然是他。 他们的渊源竟那么早便开始了。 其实,在落水之前,江晚吟同裴时序的关系并不算亲近,也就是之后,才慢慢亲厚起来,最终定了婚。 但如今她却发觉,一切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江晚吟顿觉荒唐,心里更是五味杂陈。 “怎么回事?”陆缙发觉了她的异常。 江晚吟倒也没隐瞒,一一如实的说了。 陆缙沉默片刻,反问:“若是没认错人,你还会同他定婚吗?” 江晚吟愣了一下,脑中快速的思索着,认真的回想之后,她并未隐瞒,还是点头:“应当还是会的……” 毕竟,即便没有落水,日子一点一滴的积累下来,结果应该还是没什么不同。 说罢,她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陆缙。 “我想也是。”陆缙倒是看得开。 他并不在意早晚,只是一想起来空缺了她许多年,脸色仍是不大好看。 陆缙一向喜怒不形于色,但和他在一起这么久,江晚吟敏锐的觉出了他的不悦。 自打哥哥回来之后,他要么云淡风轻,要么胸有成竹,仿佛完全不把哥哥看在眼里。 江晚吟还真以为他淡定至极。‘ 可现在,不过是多年前的一桩旧事,便能惹得他如此不悦。 想来,这些日子他恐怕也没有看上去那般镇定。 难怪,想引蛇出洞明明不知将她藏起来这一条路,他却非要选了这样极端的法子。 现在想想,很难说他没有私心。 江晚吟唇角抿出一丝笑:“话虽如此,但知道是你,我更加欢喜。” “真的?”陆缙掀了下眼皮。 江晚吟重重点了下头。 陆缙脸色这才好看些,只是仍在计较:“何谓‘更欢喜?’难不成你先前还有保留的余地?” 江晚吟不过随口一说,偏被他抓住了字眼。 若是没这桩事,她倒是没发觉陆缙这样沉稳的人,竟也会像情窦初开的少年人一般这样在意她的字字句句。 江晚吟顿觉好笑,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 陆缙眼底又沉了下来:“你笑什么?” 江晚吟眼底笑意更甚,笑盈盈地看着陆缙:“我笑你这样聪明的人竟也有钻牛角尖的时候,我都随你跳了海,我的心意,你还不明了吗……” 她声音轻轻的,又带了一丝埋怨。 陆缙唇角也漾开,偏继续追问:“哦?你什么心意,我怎么从未听你明说过?” 这回,倒成了江晚吟自己给自己挖坑了。 她涨红了脸,声音讷讷。 陆缙抬眉:“刚刚嘴巴不是还很利?” 江晚吟愈发不肯开口。 “说。”陆缙捏着她下颌抬起来。 江晚吟被逼直视,一抹绯色从耳尖烧到了耳根,她试了几次,到底还是说不出口。 可陆缙大有她不说便不放过她的意思。 江晚吟气恼又害羞,心一横,仰着头直接堵住了陆缙的唇。 陆缙一僵。 江晚吟也顿觉后悔。 一亲完,她赶紧往后缩,却反被陆缙握住了后颈,笑着回吻下去,放肆而剧烈,瞬间便将江晚吟口中堵的严严实实的。 江晚吟被迫仰头,双臂抱住他的腰。 旷了两日,两人吻的难舍难分,唇边的水泽潋滟,完全忘了门还没关。 当外面传来一声清嗓子的声音时,江晚吟迷蒙的双眼立即回神。 这声音……好似是长公主。 江晚吟慌得咬了下陆缙舌尖。 陆缙到底还是揉了一把方将手从她衣底收回,迅速替她合拢好衣带,站了起来。 “母亲。” 陆缙颔首,神色如常。 长公主眼神从他潋滟的唇色上移开,又看了眼从脸颊到脖颈皆红扑扑的江晚吟,眼皮跳了跳,只当什么都没发现,声音镇定自若。 “二郎也在?听闻吟丫头醒了,我让小厨房给她炖了汤,特意送来。” 江晚吟赶紧直起上半身:“谢过长公主。” “无妨,这几日你辛苦了。”长公主语气很和蔼。 一旁的陆宛却瞪大了眼。 她完全没料到她这个表面上看起来一本正经的兄长,在人后如此肆无忌惮,病还没好,竟就直接将人摁着亲到面红腿软。 若是再晚来一刻,陆宛很怀疑自己会不会看到什么不该看的。 她瞥了一眼连眼角都溢着风情的江晚吟。 忍不住,又瞥一眼,莫名有些口干。 江晚吟脸颊愈发的红,论年岁,她比陆宛长不了几月,但尝过的情和欲可比她多了多。 陆缙察觉到了江晚吟的不自在,不咸不淡地看了一眼陆宛。 陆宛赶紧收回眼神,接过嬷嬷手中的食盒递到江晚吟榻边:“江姐姐,快趁热喝。” 江晚吟低声谢过,捧了汤碗小口的喝着。 陆缙这几日繁忙,长公主难得寻到他,趁着江晚吟喝汤的时候,示意他一同到窗边站站。 “如今那姓裴的已经暴露,你还要娶吟丫头么?” “我要娶谁,从来都与旁人无关。”陆缙皱眉。 长公主有些诧异。 她原以为二郎是为了赌一时意气,现在看来,他是认真的。 “可江氏刚被休,你转头便娶了她妹妹,恐会叫人说闲话。你这些年一直洁身自好,声名远扬,若是因此有了污名,实在不值得。” 长公主迟疑,先是她看重吟丫头,是想让她做个妾,但做妻,却是要谨慎。 “我不是父亲,我既做了,便不惧旁人说。”陆缙声音淡定。 长公主怔住,须臾,又无奈地笑了下:“你说的对。你同你父亲倒是真不一样。” “只是……”她仍是有些担心,“你不日便要上任,平南王却起了兵,西南大乱,绥州的红莲教徒也已经结成义军,遥相呼应,你若是去赴任必会卷入纷争之中,要不要我进宫跟你舅舅说说,让你换个地方历练?” “不用。”陆缙拒绝,“此事归根结底毕竟出于国公府,我既要袭爵,于公于私,都该由我亲手了结。” 长公主闻言心口微震。 这是她的儿子,他能有如此胸襟和魄力,她尽管不舍,也不会拦他。 见他心意已决,她到底还是没再劝,只看了眼里间捧着药碗小口小口抿着药的江晚吟,眼神微微凝着,“好,那你去吧,国公府有我看着,你尽管放心。” “谢过阿娘。”陆缙语气诚恳,又道,“阿娘也不必委屈自己,你若是想和离便尽管提,不必为了我和陆宛一味隐忍,即便你离了府,宛宛还有我。” “我知道。”长公主下颌微扬,“我的事,我自会进宫,你不必忧心。” “好。”陆缙沉声,也没再多问。 正如母亲信任他一般。 母子俩叙话的时候,江晚吟已经将汤喝完。 长公主如今已经探听出儿子的心意,这么一来,算上整军的时间,他在府里也待不了几日了,便没再打扰他们二人,只咳了咳提点道:“府里人多眼杂,你那日大剌剌地抱着吟丫头回来,两个人浑身湿透,毫不遮掩,已经弄得人尽皆知了。虽如此,表面功夫还是得做做,你要来也晚上来,大白日的,门也不关,让人撞见了像什么样子!” 陆缙唇角微扬:“知道了。” 声音里却毫无悔改之意。 “你……”长公主瞪他一眼,却拿他没办法,再过分的话也劝不出口了·。 罢了罢了,这一去还不知何时能回。 想了想,还是叫了陆宛出去,留他们小俩口多待些时候。 临走时,长公主特意让陆宛关紧了门。 陆缙眼底微微笑,又回了里间。 此时,江晚吟喝了汤,正秀气的擦着唇角。 她耳朵很灵,隐约听了个大概,放下了帕子,幽幽地看向陆缙:“你要走吗?” 陆缙嗯了一声,揽着她坐下。 他刚刚便想同她开口提这件事,一直没找到机会,眼下,她自己猜出来了也好。 江晚吟早知会有这一天,但这月来他们还从未分开过,且西南又那样乱,哥哥心智本就和常人不同,这回没带走她大概会彻底失控。 一想到西南的局势,江晚吟心口直发紧:“我能和你一起去吗?” 若是西南没乱,陆缙的确是想带她一起去的。 但如今硝烟四起,白骨堆积如山,他自然不可能让她犯险,只斥了声:“胡闹!战场岂是儿戏,你老老实实在上京待着。” 江晚吟目露失望,眼睫微微垂着:“你不让我去,我也总该做些什么。” “你?”陆缙沉吟片刻,忽然笑,“也不是没有。” “做什么?”江晚吟眼睫眨了下。 “很多。”陆缙拨着她的衣领,缓缓往下,喉结滚了滚,“只看,你这几日愿不愿受累了。” 江晚吟心口微麻,明白了是怎么受累法。 僵持片刻,她终究还是无法拒绝,低低答应了一声。 一张口,耳根却烧的通红。 90. 临别 难舍难分(修) 陆缙走后,江晚吟一想起自己答应了什么,窘迫的恨不得将自己埋起来。 总是被他牵着鼻子走,他稍一放低姿态,便哄得她从头软到了脚。 她咬着唇,不知该气他太懂得拿捏他,还是该气自己太过心软。 只是陆缙也有失手的时候,当日离开后,府里便意外迭起。 裴时序的身份暴露后,大街小巷皆在窃窃私语。 幸而当初有陆缙强硬阻拦,是以外界大多人都只当裴时序是国公府远亲。 但这话骗骗外人也就罢了,自己人却是骗不住的。 流言传开后,为防圣人猜疑,长公主连夜进宫面圣,将一切解释清楚。 陆骥醒后,也立即进了宫递了请罪折,将外室之事及裴时序的身份一一坦白。 一个是亲妹妹,一个是替他南征北战,立下无数战功的股肱之臣,魏帝震怒,一把掀翻了桌案,劈头盖脸将折子砸了陆骥一身。 “你实在太让朕失望!” 陆骥俯首大拜,以额触地,将一切错失揽下。 “一切皆是臣之过,是臣对不住公主,也是臣教子不严,但臣并不知三郎身份,绝无二心,还望陛下明鉴。” “你若是有此心,朕当即便砍了你!” 魏帝怒指,连胡须都气的微微颤着。 然即便怒极,他却深知陆骥不过是愚孝,的确不可能有异心。 可恨,又实在可怜。 此刻西南大乱,正是用人之际,论资历,论对西南局势的熟悉,朝中无人能超陆骥。 魏帝为人兄长,自然恨不得将陆骥大卸八块,但身为君王,却知当前只有他最合适出征。 魏帝连番斥骂,骂的陆骥头也不抬,殿中宫人个个皆是敛声屏气。 之后,他抵拳咳了咳,方收了声音,又看向长公主:“平阳,骂也骂了,罚也罚了,陆骥虽有错,但这些年也只这一桩事对不住你,且不过一个外室,又早已没了,你们已风雨半生,依我看,此事便就此揭过去吧。” 长公主早已料到是劝和不劝分。 这天底下的男子皆是一样,惯会包庇男子。 身份越是高,越是如此。 什么情啊义啊,皆敌不过利。 这便是她迟迟不提的缘由。 沉默许久,她抿了抿唇,正要开口,陆骥却先她一步:“此事是臣对不住公主,臣当年求娶时曾当众说过除公主外此生不会再纳旁人,臣终究还是违诺了,伤了公主的心。” 说罢,陆骥从袖中缓缓掏出一封书信,递呈于长公主。 “此为和离书一封,臣只愿公主顺遂舒心,倘若和离能让公主开怀,臣便和离。且这一切皆是由臣而起,臣愿领兵征讨平南王,平定西南,恳请陛下应允。” 陆骥一字一句,字字带了血气,说完大拜伏地,重重叩首。 长公主微微侧目。 魏帝一时也缄默不语。 许久之后,魏帝看向长公主:“平阳,你当真要和离?” 长公主这些日子来清瘦许多,眼底早已不复清明,却前所未有的坚韧。 她看了眼陆骥,许久,还是伸手接过了和离书:“是。” 她两指捏住信封的时候,陆骥倏地握紧不放。 两人对视,一个漠然,一个不舍 看了眼长公主鬓间门的白发,陆骥终于还是缓缓松了手。 魏帝叹息一声,终究还是没再劝,只让内侍拿了印,重重盖上。 自此,和离方成。 陆骥也定于月底出征西南。 当初,长公主成婚时原是有公主府的,只是与陆骥情深,故而并未居于公主府,反入了国公府。 如今,既已和离,她也该搬出去。 但世事总是出人意料,从宫里出来后,刚回府,尚未来得及公布和离之事,卧榻许久的老太太便不行了。 回光返照之时,得知了裴时序的身份,她急促地呼吸,枯瘦的手攥着长公主攥的死紧,眼底泌出混浊的泪,仿佛在悔恨,又像在挽留,口中含糊不清。 “母亲,你想说什么?”陆骥扑过去。 老太太却只张着唇,死死盯着长公主,仿佛在请她宽宥。 长公主原以为自己恨极了这个毁了她半生,害了两代不得安宁的婆母,但此刻看着她枯瘦如柴,深受打击的样子,却只想到了自食其果,默不作声。 老太太迟迟等不到回音,再细瞧,看见了她手中的和离书,一口痰堵在嗓子里,瞪着眼生生断了气。 “母亲!”陆骥伏在榻前,恸哭不已。 长公主却只伸手缓缓阖上了老太太的眼。 人死如灯灭,老太太真的死了,她心底并不觉高兴,也不觉伤悲。 只觉得漠然,还有一切终于尘埃落定的释然。 只是如今陆缙已休妻,二房三房皆是庶子,老太太一死,府里没个操持的,他们父子又都将出征,为了陆缙能安心整军赴任,长公主便暂且按下了和离书,操持起了丧事。 想着陆缙得胜后才公开。 毕竟是老国公夫人,满身诰命,生前繁华,死后亦是享尽哀荣。 丧事办的极为浩大,出殡当日,国公府聚集了大半个上京的显贵。 按理,丧母后,陆骥应当丁忧三年,罢官为母服丧,但墨绖从戎,西南战况吃紧,办完丧事后,陆骥便夺情起复,领兵出征。 陆缙亦是,虽需为祖母服丧一年,但金革之事不避,便以日代月,半月后丧满,以绥州宣抚使加平寇左将军,领三万厢军出征。 战事惶惶,加之丧事繁忙,陆缙忙得不可开交。 江晚吟腿脚不便,加之落了水,需喝补汤和受暖,陆缙也不许她冒着风雪乱跑。 这么一来,除却老太太暴毙当晚,江晚吟抱着陆缙坐了一整夜,这大半月来他们鲜少见面,更不可亲近。 先时说的自然也成了空。 偶尔匆匆擦身而过,陆缙也只能克制地握握江晚吟指尖,或替她紧紧披风,两人于无人处抱紧,简短的温存。 日子一直到了出征的前一日,陆缙丧期满,大军也整顿好,他方空下来。 江晚吟养好伤以后,这一月来也在替陆缙缝制冬衣和护膝,前前后后,不知不觉竟做了十余件。 这一日傍晚又做好一件护膝后,窗外久违地下起了雪。 大雪纷纷,四下皆白,国公府里难得安静下来。 江晚吟领着晴翠带着做好的护膝到前院送给陆缙。 一路上,远远的看着黛瓦被白雪一点点覆盖,她眼底涌上一丝怅然。 从梅雨到凛冬,她来时缠-绵的雨丝化成了雪剑,氤-氲的潮气也变成了肃杀的寒风。 短短半年,物是人非,天翻地覆,她好似跌入了一场极致绚烂的浮华梦。 梦醒后,她失去了许多,也得到了许多。 走的走,死的死,分的分,散的散,来来去去,繁花落尽,所有的爱恨纠葛,被茫茫的大雪一覆盖……好似都淡了。 到了前院,江晚吟看着小厮搭着梯子取下檐角的白幔,缓缓收回了眼神。 不巧,她过去的时候,陆缙正在沐浴。 时隔大半月没亲近,一来便恰好碰上这样的时候,倒显得她有些刻意了。 江晚吟搁下东西,赶紧要走,陆缙却叫住了她。 “进来,替我按按。” 声音磁沉,沾着些许疲累。 江晚吟脚步顿时挪不动。 犹豫片刻,还是搁下了东西进去。 虽是隆冬,但退思堂里地龙烧的极热,净室里满是水汽。 陆缙靠在胡桃木的浴桶上,眼微微阖着,双臂随意搭在桶壁,水珠顺着他紧实的腰腹往下没去。 江晚吟一掀开帘子,连忙低了头,眼睛不知该往哪里放。 陆缙却格外坦然,沉沉地叫了她一声:“怎么不来,脚被黏住了?” 江晚吟微微懊恼,只当什么都没看见:“按哪里?” “你猜?”陆缙唇角微翘。 江晚吟脸一烫,拔腿便要走,却被陆缙伸出沾水的手一把捞住她的腰。 “我说的是头,你想到哪里去了?” 陆缙从喉间门低笑一声。 江晚吟扭头:“没哪里。” 都这么多回了,面皮还是那么薄,陆缙低笑,却也没逼她,拉着她纤细的手搭到肩上,当真有几分疲累:“真的疼,按按。” 江晚吟看见一道被盔甲勒出的红痕,顿时心便软了,五指搭上去,缓缓地揉:“这样成吗?” “再用点力。”陆缙阖着眼。 江晚吟又加了些力。 “不够。”陆缙仍是不满意。 江晚吟咬着唇,只好又多使了些力气。 陆缙却反问:“没吃饭?” 江晚吟揉了揉发红的手指:“明明是你肩膀太硬……” 她暗自腹诽,也不知陆缙怎么长的,浑身硬邦邦的,按了好一会儿,他没什么反应,她额上反倒出了汗,手指都被硌痛了。 “没用。”陆缙失笑。 他从前总是在榻上这么说她,江晚吟脸一烫,瞬间门缩了手,却反被陆缙握住指尖。 “好了,不闹你,替我擦洗擦洗。” 江晚吟不肯,他便攥着她的手不放,僵持了片刻,她到底还是拿起了帕子。 只是擦过每回都险险避过腹下,匆匆擦洗后,她赶紧丢了帕子要走。 陆缙却不许,直接按住她的手没入水中:“没洗干净,谁让你走了?” 江晚吟被他一拉,大半身子险些跌进桶里,赶紧撑在了他肩上。 眼睛却不敢低,只说:“你叫康平他们来,或者叫个女使。” “什么女使,哪儿还有人?”陆缙看她一眼。 江晚吟回头一看,才发觉不知何时退思堂里已经没人了,甚至连晴翠都不见了。 非但如此,门也贴心地关紧了。 这些刁仆,必是吃准她今晚走不掉了。 江晚吟不知是该恼还是该气,微微抿着唇:“今晚公主设了宴呢……” “母亲会明白的。” 陆缙仍是不放,一双眼黑沉沉地盯着她,看的人心惊。 江晚吟顿时更窘,她一探身,一截修长的脖颈正横在陆缙眼前,莹白如玉,陆缙喉结滚了下,伸手缓缓抚上去,声音低下去:“大半月了,腿好了吗?” 江晚吟脖颈一痒,偏开头:“没。” 陆缙微凉的手顺着她颈线往下,滑到了衣领交缝处,本是要直接撕开,闻言克制地停住,生生压下去,声音隐忍:“真没假没?阿吟,我明早便要走了。” 江晚吟瞥了眼他用力到泛白的指骨,到底还是没忍心,轻轻改了口:“好了。” 这一声答应,江晚吟猝不及防直接被拽进了浴桶里,仰跌在他身上。 她赶紧往上攀,湿透的衣服却反在挣扎间门往下一拉,正好卡在她腰上,紧紧箍住她双臂。 趁着江晚吟动弹不得,陆缙直接将她反压在浴桶上。 霎时,浴桶里溅出一大滩水花。 江晚吟仰头,手指攥紧了桶沿,脑中却还惦记长公主的家宴,绷的极紧。 果然,没多久,立雪堂便派了人来。 刚进院中,却瞧见康平等人罕见地不在廊下,反倒是晴翠,正在耳房烤火。 周嬷嬷眼皮跳了跳:“江娘子在?” 晴翠点点头。 周嬷嬷看了眼紧闭的门,了然地一笑,很识趣地又折了回去。 江晚吟听见了交谈声,愈发窘迫,想挣扎着往外爬,却反被陆缙又拖回了水里。 呛了好大一口,连头发丝都湿尽。 当她快窒息时,陆缙方抚着她湿透的鬓发疼惜地吻了吻,抱了她出去。 这一路愈发难捱,从净室路过桌子,到了榻上,一路上都蜿蜒着湿透的衣裙拖出的水迹。 江晚吟欲哭无泪,唇角几乎快咬出血,到了今晚她方知道他从前皆是在手下留情。 然无论她如何讨好,眼角都红了,陆缙只一句“受着”,仿佛要把她生生融进骨血里,又好似要在她身上印满他的气味,处处浸透,难舍难分,一直深入骨髓里…… 91. 奔赴 她只要他平安归来(修)…… 有一瞬间,江晚吟觉得自己快被吻昏过去。 窒息而死。 蹦出这个念头的时候,她第一反应不是害怕,而是窘迫,若是因此而死,她定会成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笑话。 吸了下鼻子,她又摸索着主动去亲他的喉结,细细的吻,断断续续,停顿一下,复又抱紧他脖子,陆缙却纹丝不动。 江晚吟真是连哭也哭不动了,只能任他摆布。 混混沌沌不知春秋,睡下后,陆缙依旧箍住不放,将她圈外怀里手脚皆压着牢牢堵住,江晚吟已经全无力气,只由他侧抱着睡去。 到了平明,她又被从梦中扰醒,这回连眼皮也睁不开了,幸而陆缙还算有良心,天亮前终究还是放过她,起身沐浴,披了银甲。 雪后清寒,盔甲亦是冰冷。 江晚吟披了件衣,替他一件件穿戴好,最后扣好护心镜的时候,她手腕一顿,迟迟没移开眼神。 “看我?”陆缙挑了下眉。 江晚吟赶紧移开眼:“没有。” 却有些心虚。 她一贯知道陆缙生的好,剑眉星目,鬓若刀裁,却不知他穿上盔甲后的样子更加英气。 看了一眼,没忍住,江晚吟又瞄一眼。 当陆缙眼底发笑的时候,江晚吟方不自然地挪开眼神,推着他离开:“穿好了。” “还差一个。”陆缙递了空荡荡的手腕过去。 江晚吟瞥了一眼放在桌边的手串,声音迟疑:“这个也戴吗?” 这手串不过是她随手编的,平日戴戴也就罢了,但领兵打仗,再戴着,恐怕有损他威严。 陆缙却并不在意:“怎么不戴,这手串可是救了我一命。” 江晚吟当初不过是无心插柳,无意间竟试了毒,仔细想想,这手串兴许当真是他的护身符,于是仍是替他戴好,也算是替她陪着他了。 手串戴好,陆缙却握住她指尖不放。 江晚吟赶紧抽手,催促他:“该走了。” 陆缙却反拥住她,低低地道:“你若是也如手串便好了。” 这样,他便能将她随身带着,时时刻刻不离开眼底。 江晚吟难得没推开,反伸手抱住他冰冷的盔甲。 两人抱了好一会儿,陆缙方松了手。 “走了。” “我送你。” 江晚吟赤足想追上去,却反被陆缙呵斥。 “天冷,不准去,再回去睡会儿。” “可……” 江晚吟犹要争辩,陆缙扯过被子三两下直接将她缚住,淡淡地道:“你去了,我还怎么走?” 江晚吟一愣,眼睫垂下去。 陆缙喟叹一声,到底还是没忍住,将人摁在榻上吻遍,连指缝都没放过。 一遍又一遍,陆缙方停下,最后在她眉心印下一吻,克制的起了身。 “睡吧。” 江晚吟闭着眼轻轻嗯了一声,浑身莹亮,没去看他的背影。 陆缙揉了下眼眶,方起身,轻轻掩上了门。 然门关上的同时,江晚吟却睁开了眼,眼底不见丝毫睡意,何曾睡着过。 她睁着眼,听着院内的动静,直到彻底安静下来,她方起了身,出神的看着窗外。 晴翠回水云间带了衣服过来,服侍她梳洗。 帘子一掀,忽看见江晚吟被吻的肿到发亮,赶紧挪开眼:“娘子,水备好了。” 江晚吟侧身将衣衫拢好,沐浴时,却只简单擦了擦外面,便起了身。 她本就不易有孕,陆缙这一去生死难料,若是能留个子嗣,她后半生也有挂念。 然起身后,她却看到浴桶边有个没来得及收拾的空药碗,再一问,方知这是男子喝的避子药。 顿时又怔住。 原来,昨晚早在她来之前,陆缙便饮了避子汤。 可他为何要这么做? 江晚吟正不解,此时,长公主却进了门来。 江晚吟连忙整理好衣服,上前行礼,长公主却很贴心的叫住她:“不必了,你坐着吧,是二郎走前给我留了话,我不过是替他给你传话。” “敢问公主,他给我留了什么话?”江晚吟眼睫微微跳。 “也没什么,只是让我照顾好你,家塾虽结业了,但他怕你父亲待你不好,让我寻个由头继续将你留在府里。”长公主幽幽地道。 倒是从未想过这个冷情的儿子竟细致到如此地步。 江晚吟脸颊微红,小声说:“不用如此麻烦,我一个人可以的。” 长公主却摇头:“不麻烦,正好家塾里的小娘子们都回去了,府里冷清的很,我一个人难免寂寞,有你在,也好陪着我说说话。” 江晚吟便没拒绝,低低答应了。 “还有。”长公主顿了一下,“二郎还说,你们尚未议亲,倘若他回不来了,你可另嫁旁人。怕你父亲逼你嫁给你不喜的人,他又说,到时你若是愿意,便让我将你认干亲,收为干女儿,到时由我替你操持。” “认干亲?”江晚吟抬起头。 “正是。”长公主微微叹息,到现在,才明白二郎对这个小娘子有多上心。 江晚吟摇头:“我不会另嫁。” “倒真让他说中了。”长公主笑意更甚,“你不知,二郎也猜到了你会如此说,又叮嘱我你若是实在不想嫁,或是不想留在上京,也不必强求你,只让我安排好你和你舅舅离京,庇佑你们平平安安度过下半辈子。” 江晚吟闻言顿时像误食了未熟的酸杏一般,又酸又涩。 他真是太了解她,思虑的也太周全了,将她的后路一条条全都安排好了。 难怪,他昨晚自己服了避子汤,原来是不想让她有孕,免得耽误她下半生。 可他若是不在了,她一个人茕茕孑立,还有何意趣? 江晚吟鼻尖一酸,只摇头:“我不要,什么都不要。” 她只要他平安归来。 “我知道,好孩子,别哭。”长公主伸手揽住了江晚吟,“这不过是最坏的打算罢了,未必会走到这一步。” 江晚吟看着长公主鬓间的白发,又慢慢忍住泪。 她不能一味享受他对她的好,他不在了,她应当帮他照顾好母亲才是。 江晚吟很快调整好,反过来安慰长公主:“您说的对,他一定回来的。” 她说话轻轻柔柔的,眼底清澈透亮,又格外体贴人,和她在一起完全不必思虑太多,长公主总算知道为何他那个冷情冷性的儿子会钟意眼前这个小娘子了。 人越是没什么,越想要什么。 二郎是长子嫡孙,一直被寄予厚望,这些年来又一直背负着如此沉重的秘辛,同谁说话都需再三思虑,大约也只有在这小娘子面前才能卸下心防吧。 长公主叹了口气,她错过的,往后会有人接替她慢慢弥补了。 大雪过后,天气一日冷过一日。 西南的战局也愈发焦灼。 平南王这些年养寇自重,拥兵自肥,一直养精蓄锐,实力不可小觑。 幸而上京这里陆缙通过安平识破,圣人暗中派了急信命人早早准备,大军方快速集结起来,挡住了平南王速战速决的计划。 无奈之下,平南王只好放弃速战,转而打着清君侧的名义率军接连攻破黄、湖二州,欲南下绥州,与集结好的数万红莲教义军汇合,一同渡江,直逼上京。 陆骥熟悉西南局势,稍加思索便勘破了平南王意图,定于绥州与湖州交界处屯兵,全力阻止两边会合。 一月间,两军交战数次,终究还是陆骥略胜一筹,夺回了湖州,并重伤了平南王一箭,暂且压制住其气焰。 但陆骥也因身患消渴之症,精力不济,大病一场后。 两边各有损失,一时僵持不下,只隔江对峙。 与此相比,绥州局势亦是势同水火。 红莲教盘踞绥州多年,又背靠平南王,根基极盛,一旦揭竿而起,各地遥相呼应,奉绥州教会为总教,短短半月便集结了数万义军,避开平地,专走山林,一路攻城拔寨,欲同平南王汇合。 陆缙率领三万厢军,急行军半月便至绥州,之后与周遭两州的厢军汇合,三州合编为绥州军,坚壁清野,攻抚并施,于蜀东全力阻截红莲教义军。 与平南王叛乱不同,红莲教打着“弥勒下生”的名义在民间颇得人心,起义之后,一路上附和民众颇多,极为棘手。陆缙思虑再三后,决定恩威并施。 一边武力围剿,迎截夹击,一边安抚招降,奏请“随剿随抚,但治从逆,不治从教,剿抚并施”,又颁布命令将蓄意谋逆的“首逆”与受胁迫和被愚弄的“附众”区分开,分而治之,从内分化,使得一些教徒临阵归降。1 至冬末,此举初见成效,义军节节败退,被逼退至巴山老林。 然巴山地险,易守难攻,正值隆冬,大雪封山,绥州亦成僵局。 但比之湖州,绥州战局攻守已易,只等开春后,大军开拔,便可一决胜负。 前方战事如火如荼,不知不觉,便过去了三月。 二月底仍是清寒,这一年因着前方战事焦灼,国公府一门父子皆远征,且老太太刚没,长公主便没大办,只叫了二房三房一同小聚。 江晚吟明面上回了忠勇伯府,但大半时间仍是借着陪护长公主的名义待在国公府里,有她和陆宛作陪,长公主这一年过的倒也算不得寂寞。 其他时间,江晚吟便待在伯府,偶尔同家塾的几个小娘子来往,日子过的不紧不慢,倒也还算悠闲。 陆缙有时会来家信,给旁人的,往往薄薄一封,给江晚吟的,却总要额外夹一些东西。 或是猎到的狼牙,或是偶然奇形怪状的落叶,甚至还有断掉的箭簇……大抵是觉得她从前总被拘着,所以见了什么,都想给她看看。 在她生辰将近之时,陆缙又送来一个小木雕。 木雕面目有些模糊,只隐约能看出雕的是个人。 江晚吟收到的时候只觉好笑,疑心是陆缙手艺不精,雕的实在不好,难得寻到他一处短板。 然拿回去之后,她晚上对着烛火仔细辨认了下,才发觉那木雕雕的是她。 而模糊的面目,大约是因被摩挲太多,生生磨平的。 江晚吟顿时又五味杂陈,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 尽管送了许多东西来,唯独有一件,陆缙从不与她说前线的战事。 毕竟对面是同她一起长大的兄长,也是差点成婚的未婚夫,江晚吟知道他是不想让她伤心。 但上京消息灵通,江晚吟即便不刻意打听,也难免听得一些。 林启明这几月亦是时刻关注,后悔不已。 他明明早已察觉出了裴时序不对,却放任不管。倘若他能早些制止,倘若他对他多些关怀,裴时序也许不会偏激至此。 林启明又仔细回想了一番,发觉裴时序也不是完全无情。 那江氏商行是他刻意拎出来与平南王联络的,想来,应当是免得事发后牵连到林氏。 且红莲教虽手段狠辣,却不伤妇孺,这正是林启明从前教他的。 故而,林启明料想裴时序骨子里应当还存一份善根,便试图给他写信劝降。 但一连十几封,皆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江晚吟并未阻止舅舅,她也试图写过,这回,裴时序连她的信也不回。 只是在她生辰当日,裴时序不知动用了何种关系,往舅舅那里送了一块暖玉去。 这玉同往常一样,一看便是他亲手做的,上面刻了一个小小的吟字。 像这样的玉,江晚吟一共有九块,是裴时序每年雷打不动给她的生辰礼。 即便到了今年,到了这种时候,他仍是想方设法送来了。 舅舅将玉递给她的时候,她握着沉默了许久。 然收到玉的同时,她又听到了他坑杀俘虏,纵容教徒屠城的消息,夜半涔涔地被噩梦惊醒。 哥哥的确是恶人。 唯独对她例外。 这些年里他待她的确极好。 所有人都能唾骂他,唯独她不能。 但局势发展到今天这一步,他们之间所隔的远不止私情,还有公义。 他若是执意不回头,她能做的,有,也唯有替他敛尸了。 江晚吟最终还是将玉收了起来。 此时已是二月,天已渐暖,拉锯三月,前线也到了该补给的时候。 林启明已经决心将林氏交付出去,便干脆捐出了布行,为前线裁制春衣,亲自押送过去。 江晚吟已经许久没见陆缙,日夜不得安寝,闻言便提出要一起去。 林启明斥责她胡闹,但江晚吟执拗起来也十分难办。 看着她清减的下颌,林启明最终还是低了头,答应让她一起跟着。 长公主也同意后,早春二月,江晚吟便扮做男装,握着陆缙给她的木雕,随着补给粮草的队伍一起悄悄赶赴了绥州。 92. 相聚 “你,随我进来。”(捉虫)…… 绥州地僻,距上京千余里。 林启明一行先走水路,后换陆路,辎重甚多,走走停停,大半月方到。 一路由北到南,从繁华到荒凉,衰草连天,江晚吟亲眼看着遇到的流民越来越多,皆是因战乱北上逃难的。 个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还常有一个妇人托着三五个孩子,拄着树枝一边逃,一边沿路乞讨。 江晚吟心善,那些面黄肌瘦的孩子一拦车,跪下来磕头,她便于心不忍,将随身携带的口粮分出来救济。 然一旦开了口子,后面的流民便像嗅到了血的饿狼,蜂拥而至,堵的车队无法行进半步。 还是靠随行的护卫持盾疏散,方赶走这群人。 流民数以万计,所过之处黑压压如蝗虫过境。 江晚吟看的多了,渐渐明白,光靠小恩小惠是救不了这些人的,只有战事平息,他们方能彻底回归故地。 于是便听了林启明的话,不再乱出手救济。 虽心知如此,但眼前毕竟是一个一个的人,就这么饿的皮包骨,生生倒在途中,她不可能无动于衷。 偶尔有濒死的稚童倒在面前,她仍是做不到像林启明一样淡漠,还是悄悄派了人送东西去。 冷静下来想想,眼前这一切,皆是出自裴时序之手,又让她心底愈发沉重。 他打的旗号是替天行道? 但替的究竟是天,还是人呢? 这些百姓心底里又究竟需不需要他们替呢? 江晚吟存疑。 且即便打赢了又如何,来来去去,起起落落的皆是贵人们,从来都与这群底层人无关。 这些人该苦的还是一样苦,该难的还是一样难。 他们当真在意是谁做皇帝么? 未必。 江晚吟叹息一声。 车队继续向前,江晚吟只觉得这短短半月见到的人间疾苦比十六年加起来还多。 她从前偶尔会觉得自己过的苦,现在想想,她的日子比起眼前这些人来实在不值一提。 走的越远,见的越多,她越发能理解陆缙,在这时候挺身而出,力挽狂澜,需要多大的魄力。 以战止战,以杀止杀,实在无奈之举。 行至绥州境内,境况方好一些。 陆缙采用的是堡寨法,绥州多山地,易守难攻,一边攻城,一边就地筑堡建寨,安置流民,如此一来,能大大避免红莲教卷土重来。 如今正在休战期,当地的百姓得了一丝喘息,城中的商铺陆陆续续又开了张,城外的寨子里,流民们也渐渐定居下来。 军纪森严,除却营妓外,严令禁止女子进入。 江晚吟知晓,也没打算当真去前线,她原本只是想将春衣送到绥州城内时,与陆缙见上一面的。 然陆缙一直在前线,鲜少回城,恰这时,林启明又犯了咳疾,无法继续,思虑过后,江晚吟便决定扮做林家四公子代替林启明送完这最后一程,将赶制好的春衣送到前线去。 林启明甫一听得她要以女子身入军营,直斥她胡闹。 但这一路来,江晚吟已磨练许多,心智也成熟不少,到了后来,林启明卧榻之时,皆是她与随行的副将一起规划路径,防御山贼。 一路有惊无险,林启明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何况军中如今是陆缙坐镇,有他在,他大可放心。 于是林启明只叮嘱她小心些,将东西送到后,见上一面便回。 江晚吟答应下来,休整一日后,便带着赶制好的春衣奔赴前线。 捐赠春衣是早已便说好的,江晚吟刚到外郭,远远的便有人来迎,是个姓赵的监军,络腮胡,浓眉大眼,声音粗犷,不拘小节,远远的看到了江晚吟身后数十辆马车拉着的春衣,哈哈大笑,一掌拍上了江晚吟的肩。 “林小郎君,你们林氏果然阔啊,好大的手笔!如此多春衣,怕是掏空了你们大半家底吧?” 江晚吟这小身板哪儿禁得起他拍,一巴掌下去,她险些趔趄,赶紧往后退了一步,扶了下帽子,以免被碰掉:“还好。” 虽然扮做男装,但她身量不高,样貌又极美,难免惹人注意。 江晚吟便往肩上垫了好几团棉花,又往脸上涂了厚厚一层姜黄粉,点了雀斑,如此一来,才有些小郎君模样。 不过还是俏的不行,再捏着嗓子,仍是格外秀气。 赵监军见她险些被拍倒,噗嗤一声:“小郎君,现在的小姑娘都喜欢高高大大的,尤其是像咱们左将军那样的,你这身板可不招人喜欢,定亲了不曾?” “尚未。”江晚吟诚实地摇头。 这副一本正经的样子又惹得赵监军哈哈大笑,他搭着江晚吟的肩:“没有正好,趁这回来在军营练练,壮壮身板,将来也好娶个漂亮媳妇!” 江晚吟只腼腆地笑了下,并不答话。 她脸上虽涂了姜黄粉,一双水盈盈的眼眸却未做遮挡,格外动人。 乍一笑,如山花初绽,看的赵监军心口一跳,赶紧摸了摸耳朵,莫名耳根一红。 他挪开眼神,没再说什么,领着江晚吟进去。 军中法度森严,一路上每走一段皆有卡哨,到了驻营的堡寨时,更是处处皆是巡逻的兵士。 甚至连兵士们巡逻的步子每一步都几乎一致。 江晚吟远远看着,唇角抿出一丝笑。 不愧是陆缙,连衣服一丝褶皱都不能容忍的人,军中如此严整,必是他的手笔。 此时,营地里,陆缙尚不知江晚吟到了绥州。 天已经渐暖,山上的雪也慢慢的融化,等雪彻底化完,便是攻山的时候了。 日子已不多,是以陆缙正在加紧督军,练兵备战。 近来,营地又屡屡有人得了风寒之症,咳声一片,前些天还是三五个,过了一日变成了七八个,到了今日,已是有十数人。 自古大灾之后往往有大疫,大战之后亦是。 这三月尸横遍野,饿殍遍地,难保不会出事,得知此事后,陆缙又特意让人格外留意了些。 如今正是休战期,好不容易闲下来,将领们并不将这小小风寒当回事,但这三月来,陆缙手腕强硬,计划亦是周详,让他们不得不信服。 是以尽管不大相信,他们仍是照着办了。 这一日风和日暖,天朗气清,晚上宴罢从大帐中出来之后,几个副将酒酣脸热,欲去找营妓泄泄火,特意问了陆缙要不要同去。 陆缙眼也未抬,只摁摁眉心:“你们去,我还需同郑参军议事。” 几人已经见怪不怪了。 说起这位左将军,不但治军严谨,更是严于律己。 将士们皆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又成日里上阵厮杀,杀戮多了,难免要找营妓泄泄火。 偏偏陆缙最是例外,这三月来,没叫过一回。 偶尔夜晚路上撞见有人胡天胡地的,他也只面无表情的移开。 若不是他从前成过婚,倒叫人以为他是有隐疾了。 有从上京来的将领,知道的多一些。 “什么清心寡欲?我看分明吃惯了山珍海味,自然看不上清粥小菜了。你们不知,陆大人从前那位夫人生的可是国色天香,艳若芙蕖,哪里是这些庸脂俗粉所能比的!”一个钱姓副将道。 “可……陆大人不是休了妻么?”有一人迟疑。 “唉,说起来,这也怪那妇人不好,惹是生非,被红莲教盯上,败坏了家风,国公府岂能容她?不过那张脸的确让人无话可说。”钱副将解释,须臾,瞥了眼四周,又压低声音,“不过我还听过一个传闻,江氏的家妹生的比她还好,江氏被休弃后,这位还能如从前一般出入国公府,且与长公主来往甚密,外面都在传这忠勇伯府刚休了一个嫡的,怕是又要送一个庶的进去了,只等着老太太丧期满,陆大人班师回朝便要将此事提到明面上来。” “这位江氏的大名我倒是听过,那位妹妹,竟比她生的还好?”又一人诧异。 “可不是,那胜的可不是一星半点!”钱副官咂了咂嘴,回忆道,“先前老太太还在的时候,有一回去护国寺上香,我正好也陪夫人去,远远的瞧了一眼,只见那小娘子站在坡上,满坡的山花都比不过她娇艳,她走过的路,路上好似都弥漫着若有若无的香气。” 众人闻言皆陷入沉思。 完全想不出这小娘子美到了何种地步。 有狡黠的,抿着唇笑了笑:“江氏刚被休,且还是犯了事,这江小娘子完全没受影响,反要被抬起来,依我看,这其中必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机窍吧,说不准,咱们这位陆大人早就同这位貌美的小娘子……” 他眼尾挑了挑。 众人心照不宣的笑笑。 自古来,风流韵事最为让人津津乐道,尤其是正经之人。 越正经的人,沾染上这些绯色越让人好奇。 不过,这些毕竟是猜测罢了,这三月来陆缙积威甚重,又总是不假辞色,性子清冷如山巅雪,莫说是营妓,便是连一只母蝴蝶都近不了他的身,他们也只敢在嘴上调侃两句,实则并不大信。 几个人窃窃私语一番,皆闭了嘴,各自找了相好的寻欢作乐去了。 一行人醉醺醺的往营妓帐中去时,赵监军刚好领着江晚吟路过,江晚吟耳朵尖,远远的听了句,耳根只发烫。 陆缙哪里清心寡欲了,三月前那一回,她好几处都被弄肿了,夜晚睡觉时一件衣服也穿不得。 江晚吟挪开眼,垂下了头。 赵监军大大咧咧,全然未发觉她的异样。 此时,天已不早了,夜晚卸货不便,赵监军便自作主张领着江晚吟暂且在营中住下,等着明早醒来再做接收。 江晚吟这半月来一路奔波,刚刚又被盘问了一路,脚底都磨了泡,闻言也没拒绝,只试探着问:“此事,是交由陆将军接手吗?” “陆大人军务繁忙,这点事哪儿能惊动的了他!”赵监军笑笑,“不过你放心,林氏的心意,我一定会转呈,到时再呈于圣人,说不准圣人还能赐你们林家个皇商当当。” 江晚吟来之前,特意没让长公主通知陆缙,眼下听闻此事完全不够格惊动陆缙,眼睫低垂,有几分落寞,却犹不死心:“我久闻陆将军大名,大人能不能替我转告一声,我想见他一面。” “这个时候?”赵监军挑眉,瞥了一眼不远处灯火通明的大帐,“恐怕不行,陆大人应当还在议事。” 江晚吟也跟着远远的看了一眼,心里一抽:“他……一贯这么晚么?” “这算晚么?”赵监军瞧了眼高悬的月亮,“这才哪儿到哪儿,先前战事吃紧的时候,前线的战报雪片似的往大帐里递,最多的时候,我记得大人曾三天三夜没阖眼。更别提巴山大战那回,他亲自上阵,皂靴都被尸山里的血浸透了,走一步,雪地上一个血脚印,那场面,啧啧……” 赵监军没继续往下说。 江晚吟心里却坠的更厉害,这些,陆缙从未与她说过,他家信上从来都是云淡风轻,传到京中的消息也每每都是这个大捷,那个大捷。 她抿了抿唇,突然极想见他。 路过青州时,她还特意给他带了蝴蝶酥呢,小心翼翼护了一路,再耽搁下去,怕是要碎了。 赵监军也是心软,见这么秀气的小郎君垂着头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又斟酌道:“你真这么想见?要不等待会儿大人议完事,我替你引介引介?” 江晚吟赶紧摇头:“不用。” 陆缙已经这么累了,她自然不愿再打扰他休息。 “那成,你今晚先住下吧。”赵监军引着江晚吟到了一处空帐子前,“就此处吧,明早我叫你。” 江晚吟瞥了眼那蒙了一层灰的帐子,也没嫌弃,很平静答应下来。 然山地的天说变就变,刚刚还是春风和煦,转眼间,狂风四起,山风呼啸着吹的旌旗猎猎,帐子似乎也要被连根拔起。 江晚吟哪里经受过这样的狂风,被吹的趔趄了几步,衣袍猎猎,头上的帽子也被卷了起。 江晚吟心知不好,赶紧伸手去扶,却被赵监军好心的帮忙,一把连着簪子扯了开。 咣当一声,簪子砸了下去。 登时,江晚吟长发随风飞舞,左半边脸上也被扒出三道长长的指痕。 活活一个娇俏的小娘子,哪儿有什么小郎君! 赵监军一愣,拈了拈手上的姜黄粉:“你……” 江晚吟脸颊滚烫,她尚未出声,跟在她身边的护卫赶紧将她护在身后。 可已经来不及了,赵监军直接叫出了声:“你是女的?” 这话一出,军营里顿时沸腾了。 巡逻的,烧火的,皆齐齐回了头,盯着江晚吟。 毕竟,军营来了个女的,比走在路上有人掉了块金子还稀奇。 不远处,负责巡视的吴都护也走了过来:“怎么回事?” 江晚吟赶紧戴好帽子,解释道:“我原姓江,是陪舅舅来捐春衣的,不巧,他前日病了,我便扮了男装,来替他走一趟。” “原来是这样。” 赵监军支着下颌,难怪,他总觉得着小郎君这般秀气。 他本来就是个女的嘛! 吴都护闻言却绷紧了脸:“军中严禁女子出入,便是送东西的也不行,东西留下,该记上的功劳我会替你转呈,只是你不许留下,快些走!” 说罢,他便命人去押江晚吟。 “都已经这般晚了,你让她如何走!”赵监军赶紧去拦。 吴都护乃是跟随了陆缙许久的旧部,一举一动都随了陆缙,并不松口:“大人说过,军令如山,军纪亦是,看在她是送东西来的份上,我已然留情了,只叫她走。否则,让大人知晓,她不但走不得,反会按律受一顿笞刑。” “你再不让她走,让大人知道了,是在害她!” 吴都护又压低声音。 赵监军心头一悚。 周遭已然窃窃私语起来,两边争执的动静不小,果然惊动了陆缙。 大帐忽地被掀开,康诚出来问了一声:“出何事了?大人让我出来问问。” 吴都护瞥了眼江晚吟,叹一口气。 赵监军也快步上前,进了帐子同陆缙禀报。 “禀大人,今日有富商捐了春衣来,赵监军正同人对接。” 陆缙刚同郑参军议事毕,正靠在圈椅上阖眼休憩,闻言眼也未睁:“这不是好事?为何吵起来?” “是好事,可那押送的人是……是个女子!” 吴都护声音吞吐,边说边觑一眼陆缙的脸色。 陆缙果然皱了眉:“女子?” “正是。按律,女子不得入军营,违者杖二十。可这位小娘子偏偏又是送东西来的,故而……有些难办。”赵监军解释道。 陆缙神色一贯的淡漠,摁了下眼眶:“这点小事按律办便是,只是不必罚太重,罚完让她快走。” 赵监军心口一紧,知道这位大人一向是赏罚分明。 吴都护也没敢反驳,只低声道:“是,那我叫人领这位江娘子出去。” “……江娘子,她姓江?”陆缙忽地睁了眼,将人叫住。 “正是。”吴都护摸不着头脑。 陆缙又问:“你刚刚说,这春衣是富商所捐,哪个富商?” “青州林氏。” 赵监军如实地答道,也不明白为何陆缙反应如此大。 青州。 林氏。 又姓江…… 他话音刚落,陆缙直接起了身,掀了帐子大踏步出去。 赵监军和吴都护相视一眼,皆莫名其妙,只以为惹了陆缙发怒,赶紧追上去劝阻。 江晚吟闯了祸,此刻正在站在寒风里,局促不安。 帐子猛地一掀开,她隔着忽明忽暗的篝火,看了眼那隐没在夜色中高大的身影,心口像是被火舌燎了一下,烫的生疼。 陆缙亦是停了步,沉沉的望着被狂风吹的满头青丝飞舞的江晚吟。 隔着篝火和狂风,两人谁也没先开口,只有影子拉的极长,被吹的乱撞。 许久,还是赵监军小心地开了口:“大人,那我领这位江娘子离开了?” 僵局突然被打破,陆缙缓缓收回眼神。 黑狐毛大氅被吹的猎猎,他面不改色:“先别走,此事,交由我处置。” 交由他亲自处置? 谁不知这位左将军最是赏罚分明! 看来,今晚这小娘子要倒大霉了…… 赵监军和吴都护相视一眼,不知陆缙为何又改了主意,皆替这小娘子叹息。 再一想到大帐里那铁鞭,可是足足有半掌粗。 二十鞭下去,这小娘子不死,也要丢了半条命。 赵监军是个怜香惜玉的人,有些不忍心,解了腰间的细鞭过去:“大人,您那鞭子锈了,我手边刚好得了个软鞭,要不用这个?” “不用。”陆缙拒绝,只掀了掀眼皮,点了下江晚吟,“你,随我进来。” 赵监军登时不敢再劝。 吴都护亦是噤了声。 两人一同丢给江晚吟一个爱莫能助,自求多福的眼神。 江晚吟手指捏着衣角,低低嗯了一声,小步跟在陆缙身后。 只是靠近时,却于背人处悄悄抓紧了他的袖口。 93. 收拾 你是来受刑的,还是贿赂人的?…… 西风烈,春衫薄。 早春二月,天还是寒的。 江晚吟进了帐后,方屏退一身的寒气。 行军在外,一切从简,即便是主帐,帐中也不过一张案牍,数把椅子,然后用一道帘子将卧榻隔开。 不过帐内布置虽简单,收拾的却极为干净,文牍堆积如山,却没有一丝杂乱,整整齐齐的摆放好,一如陆缙严谨到严苛的性子。 主帐中的文牍定然皆是机密,江晚吟眼神很规矩,进来后,陆缙没发话,她便老老实实地站着没动。 不知是不是错觉,或是分开太久,她又觉得陆缙今晚极为冷淡。 自打进来后,他没同她说过一句话,只随手拨了下炉钎,往炉中添了几块炭。 火舌嘭的一下窜起,照的江晚吟眼睫一颤。 她看着陆缙高大的背影,愈发觉得尴尬。 她千里迢迢的来绥州,原是想给他个惊喜的。 但眼下看来,他似乎并不大高兴。 想想也是,军中本就忌讳女子出入,他又是主帅,自然不能带头违反。 她如此贸然,又给他添麻烦了吧。 江晚吟绞着细细的手指,慢慢垂下了头。 果然,下一刻,头顶上传来一道凛冽又毫不留情的声音。 “趴过去。” 陆缙沉声,执起架在案上的铁鞭,目光示意了一下不远处的条凳。 他竟然当真要罚她…… 江晚吟眼一抬,顿时睁圆。 “没听见?” 陆缙微微侧目,握着帕子从上到下慢条斯理的擦拭那根生了锈的铁鞭。 擦完红锈,不难看出,那真是一根极其漂亮的竹节钢鞭,成年男子一手刚好握满,一鞭子下去,只怕伤人不轻。 江晚吟瞥了一眼,眼皮颤了下,眼中迅速蒙上一层雾气:“你当真,要动手吗?”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军纪更是如此,你犯了错,理当受罚。” 陆缙声音淡漠,身姿笔挺,丝毫没有网开一面的意思。 江晚吟闻言顿时说不出的委屈。 她是犯了错,可她明明是想见他才来的啊。 他却一点儿都不留情面。 已经过了三个月了,他定然是不在意她了。 见陆缙无动于衷,江晚吟吸了下鼻尖,还是缓缓上前,趴到了条凳上。 心一横,她闭了眼:“你动手吧。” 陆缙却岿然不动,反沉了声音:“你没见过旁人是怎么受笞刑的?” “什么?”江晚吟迟疑地看向他。 陆缙执鞭挑了下她衣裙下摆:“这个,撩起来。” 江晚吟赶紧捂住衣摆,又突然想起来,这所谓笞刑,不单是体罚,更是为了折磨人颜面,往往让人剥了衣裳,当众行刑。 他竟然严苛至此,连这样一丝例外都不肯对她网开一面。 江晚吟鼻尖直泛酸,委屈的心口一阵一阵的抽痛。 千里迢迢主动来找他,她本就够难堪了,可他还这般不在意。 她也是要颜面的,断不肯再低声下气的哀求他。 江晚吟抿着唇,深吸一口气才下定决心,缓缓将衣裙下摆往上掀。 然大帐不比砖墙,到底还是冷的,江晚吟趴在条凳上,被冷淡瑟缩了一下。 陆缙却久久不动。 江晚吟咬住下唇,终究还是耐不住,催促一声:“你要罚便罚,罚完了我还要趁夜离开。” 话音刚落,她余光里便看见陆缙高高扬起了铁鞭,吓得赶紧闭上了眼。 陆缙这般孔武有力,一鞭子下去,她必会皮开肉绽吧。 更别提二十鞭。 江晚吟顿时浑身紧绷,连脚趾都蜷紧。 然紧张了许久,明明都已经听见鞭子带起的风声了,那手即将落下时却停了。 江晚吟睁眼:“又怎么了?” 陆缙摁下了鞭子,双臂搭在她腰两侧,目光下移,喉结也滑了一下:“你这样,我怎么继续动手?” 江晚吟茫然地看他一眼。 陆缙却提了下她裙角,看着她两条并紧的细白的腿,声音低沉:“我让你把外衣脱了,谁让你把里面脱了的?你是来受刑的,还是贿赂人的,嗯?” 尾音长长的挑着,目光意有所指,江晚吟脸颊瞬间滚烫。 “贿赂朝廷命官,可是要罪加一等。”陆缙提醒道。 江晚吟顿时百口莫辩,干脆拉下了衣摆,只扭着头:“随你。” 然当鞭子真正落下的时候,却只听啪的一声,像巴掌一样拍在她臋上,拍的她颤了下。 不但不疼,反倒……带着一丝煽情的意味。 江晚吟脸颊一烫,回头瞪了眼陆缙:“你……你干什么呀?” “罚你。” 陆缙声线低沉,唇角却微微扬着。 江晚吟瞬间明了,原来……原来他是要这么罚她啊。 刚刚还冷冰冰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变了味。 江晚吟瞥了眼他唇角,酸涩过后,又说不出的憋闷,扭过了头:“不罚了么,那我走了?” 陆缙一手拦住她:“军营重地,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留也不行,走也不行,那你要怎样。” 江晚吟心生委屈。 陆缙撂了鞭子,终究还是维持不了冷漠,眼一低,凛眉斥道:“你还委屈上了?这么远,谁让你来的?” “我是来送春衣。”江晚吟辩解。 “送春衣?为何不提前说?”陆缙脸色依旧不好。 “我原是想出其不意,让你高兴高兴。”江晚吟低声。 未曾想,陆缙闻言脸色愈发的沉。 一时不知该骂她天真,还是怪上京那边心大。 他皱眉:“你知不知现在西南正在战时,旁人都往北边逃,你倒好,带着一队人就敢南下,且不说红莲教那边虎视眈眈,便是这一路的流民,都能将你们啃噬干净,你能耐了是吧?谁给你的胆子?” 江晚吟被他训的狗血淋头,再回想这一路的惊险,她底气的确不那么足,声音也弱下去:“……虽然乱了点,可我不是平安到了么。” “你也知道乱?”陆缙眼底更冷,“从上京到绥州千余里,你但凡出了事,我如何去救你?” 越说火气更盛。 他在上京替她安排好了一切,就差没包办她的吃食了,她倒好,放着好好的安稳日子不过,反冒了这么大的险,千里跋涉到了最危险的前线。 “你是嫌脑子在脖上安的太紧了,想换个地方放放?还是嫌你这样样子不够招蜂引蝶,生怕别人盯不上你?都到了军营了,还敢一个人待着,不来找我,你当军中都是正人君子?莫说你身份暴露了,便是你没暴露,一个秀气的郎君,你以为便万无一失?” 陆缙边说边烦闷的摁了下眼眶。 刚刚突然看到江晚吟时,他是真想拿鞭子罚她一顿,让她吃吃教训,见识见识外面的险恶。 江晚吟从不知道陆缙竟如此会骂人,偏偏每一句都极为有理,他每斥一句,她头便低上一分。 等陆缙停下时,她头已经快垂到地上了。 好半晌,等陆缙消气,她瞄了一眼他铁青的脸,方讨好的伸手扯了扯他袖子:“……我知错了,你别气了。” 陆缙不为所动,仍是背着身,一副冷淡至极的样子。 “陆缙。” “姐.夫。” “郎君……” 江晚吟爬起来,抱着他一只手臂贴上去,声音也拉长:“下回我定然不会了。” 大片的温软涌过来,恰好将他手臂嵌住,陆缙眼皮跳了下,薄唇却仍是抿成一条线。 江晚吟心里也极为委屈,她何尝不知道前线危险,要不是为了他,她也不会以身犯险。 叫不动他,她缓缓松了手:“你若是当真不想见我,那我现在走便是。” 她说着,便爬了起来,整理着衣摆,当她欲将衣摆放下来时,一直宽大有力的手却直直按住了她。 “我让你走了?”陆缙眉眼不悦。 大手刚好重重按在江晚吟腰上。 江晚吟腰眼一麻,小小叫了一声。 再一看,原来那帐子从他们一进来便被拉的严严实实的,不知何时,卧榻那侧的帘子也拉了开,隐约能看见榻上铺的平平整整的,刚好能容下两个人。 他根本,从未想过放她走。 江晚吟心尖一痒,又抬头看了眼,只见陆缙眼底黑沉沉的翻滚着,那扶在她腰上的手亦是烫的惊人。 自从圆房后,他们鲜少分开,往常隔了三日,他便能折腾她半死,如今可是隔了整整三个月,加之他又这么生气…… 江晚吟吞了下口水,莫名有些惧意。 “我……” 她不自然的扭过头,刚想起身,却反被摁住。 陆缙眼底黑沉沉的:“你什么?你就是欠收拾。” 紧接着,那只虚扶在她腰上的手忽地往下一滑,顺着腰线重重往下一勾。 江晚吟猝不及防,下意识仰起了头,到嘴边的声音却反被陆缙一低头直接用唇堵住。 铺天盖地的吻了下来。 吻的热烈而深重,一手捏着她下颌迫她的唇张的更大,一手更深。 太过突然,江晚吟被堵的一丝声音也发不出,差点没喘过气。 紧接着,陆缙直接就着半拥的姿势将她直接抱在了臂弯,打横抱起来,往帐内深处的卧榻重重一摔,在她还没直起身时,高高抬起了脚踝。 彼时,赵监军和吴都护正安置好运送春衣的马车,在帐外逡巡,试图打听打听这位小娘子的消息。 生怕他们将军手底下没个轻重,直接将这小娘子鞭笞至死。 然陆缙这三月实在积威甚重,两个人你推我,我推你,皆不敢上前。 虽则刚刚只是惊魂一瞥,但那小娘子那双眼生的实在好看。 只轻轻一瞥,便让赵监军到现在还心底荡漾。 赵监军如今尚未娶妻,对江晚吟颇具好感,犹豫再三,还是打算冒着得罪陆缙的风险上前打探一番消息。 然而刚走到帐前,他忽然听到了一声女子的哭腔,心口登时一紧。 陆大人竟当真动手打人了,听听这哭声,打的实在太狠了。 赵监军心痛不已,咬了咬牙,忍不住想掀开帘子进去,却被守在外头的康诚拦住。 “不能进。”康诚板着脸。 “康兄弟,让让。”赵监军搭着他肩,塞了块银锭子过去,“我就进去劝劝,行行方便?” 康诚摇头,固执地不肯:“将军说了,今晚谁都不准进。” “我也是为了那小娘子好,她毕竟是送东西来的,那么多的春衣,你我都有份,咱们不能忘恩负义。再说,律法之外,也讲人情的嘛,你也瞧见了那小娘子的身板,她哪能受得起二十鞭?那么粗的铁鞭,她会没命的!”赵监军压低声音。 他刚说罢,恰好,此时,里面又传来一道更细的哭腔,听的人心都要碎了。 赵监军脸上痛惜之色更甚, 康诚却仍是摇头,吞吐片刻,他扭过头:“……死不了。” “哎,你这小兄弟,年纪不大,怎的如此古板?”赵监军眉毛一挑,正要拨开他硬闯,康诚却直接握着刀往外拔了一寸。 雪亮的寒光闪过,赵监军赶紧后退一步:“得了,我走还不行?” 康诚这才收了刀。 赵监军瞥了眼那紧闭的帐子,长叹一声,终究还是离开了。 如此重的刑罚,这小娘子即便受下来,明日怕是也走不了路了罢。 赵监军目露痛色,想了想,又提前去找医官备些伤药,待会儿也好献献殷勤。 94. 受伤 “你、你耳根红了。”…… 帐子不隔音,外面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当听到赵监军要替她求情的时候,陆缙眼神一变,又沉了分。 江晚吟顿时浑身绷紧,心想赵监军这哪是为她求情,分明是把她往火坑里推。 果然,下一刻,陆缙猛然将她调身,江晚吟咬住唇,眼泪却被逼了出来。 鞭笞起码还有个二十鞭上限,可落到陆缙手里,这一晚,无穷无尽,没有尽头。 帐外,赵监军完全没意识到一切,拿完了药后,他又折回了帐子前。 康诚却说江晚吟已经走了。 “走?去哪儿了?”赵监军一头雾水。 康诚只说是去休息了。 “去哪儿休息了?”赵监军仍是不解。 “属下不知。”康诚摇头。 赵监军问不出话来,料想江晚吟大抵是被谁暂时安排住下了一晚。 完全没想到江晚吟会和陆缙有关。 时候已经不早了,他这么杵着也不算回事,问了一圈皆无果,赵监军便暂且回去休息,只等着明早天亮再打探打探。 江晚吟今晚本就过的艰难,赵监军这一来一回,愈发让她雪上加霜。 到后来,江晚吟浑身都是红的,轻轻一碰,便颤的不行,引得陆缙一边喘,一边揉着她发顶闷沉地笑:“还是没长进。” 江晚吟精疲力竭,勉力睁眼,圆圆瞪他一眼。 她自以为很凶了,但这种时候,眼底润的能掐出水来,不但毫无警告之意,反倒像撒娇。 看的陆缙眼底一暗,喉结又轻微滑了一下。 江晚吟这回是真怕了,赶紧双手抵着他肩,声音也拖着一丝哭腔:“天要亮了……” 陆缙生生又压下,抱着江晚吟往怀里带带,以额触着她的额:“不碰你,我缓缓。” 这话,江晚吟记得他一个时辰前也说过。 她哀怨地瞄他一眼。 陆缙却面不改色:“谁让你招蜂引蝶,刚见了一面就惹得人为你夜闯大帐,你本事不小啊。” “我哪有。”江晚吟辩白。 她哪知道都扮成男装了,还是落不得清静。 想了想,又心有不甘:“别总说我,你不是也一样。” 她听闻军营里可是有不少营妓呢。 “我?”陆缙贴在她耳侧,声音低沉到发沙,“我有没有找旁人,你不是最清楚?” “我怎么知道。”江晚吟别扭。 陆缙捏了捏她耳垂,笑:“你不知?你是鱼脑子,记性这么不好,不是都给你了?” “你又胡说。”江晚吟赶紧扭头。 陆缙看着她别扭的样子,喉间门又逸出一丝笑:“嗯,我胡说,刚刚不知是谁,一边眼尾泛红,一边缠着我不放,还……” 江晚吟赶紧爬上去捂住他嘴,耳尖却微微烫。 她、她有吗? 陆缙眼底笑意更甚。 看的江晚吟一阵阵心慌,她收回眼,从他身上爬起来:“不早了,我该走了。” 刚起身,却被陆缙握住脚踝:“去哪?” “回州城去。”江晚吟眼睫微垂,“军中不是忌讳女子么,我再留着,怕是会给你添麻烦。” “来都来了,正好休战,多留几天。”陆缙微微一用力,直接将江晚吟拖了回来。 “可是军纪……” “不用管。”陆缙打断,“再说,我让你走,你走的了吗?” 江晚吟自动忽略后一句,诧异地看他:“你不是不想见我?” “我何时说不想见你了?” “可你刚刚明明那么生气!” 陆缙笑,揉了揉她柔顺的乌发:“我是气你自作主张,又乱想。” 江晚吟心情好些了,眨了眨眼:“那你还是很高兴我来的?” 陆缙不说话。 江晚吟瞄他一眼,得寸进尺,戳了下他耳廓,小声地道:“你、你耳根红了。” 陆缙眼帘一掀,直接将人反压住:“话如此多,你不够累?” 眼底黑沉沉的。 江晚吟眼睫一颤,立马服软,声音也弱下去:“累。” 陆缙脸色这才缓和些,就着半压的姿势,拥着她缓缓地揉:“这几月,想不想我?” 这回轮到江晚吟抹不开脸了。 她别开脸:“不想。” “那为何千里迢迢的来绥州?”陆缙追问。 “我是替舅舅送春衣。”江晚吟一本正经。 “上京那么多人,用的着你一个刚及笄的小姑娘来?”陆缙挑了下眉,一语道破。 江晚吟最怕和他说话,什么心思都遮不住。 她仍是不松口:“我这是操心国事。” 陆缙瞥了一眼床榻,托着她往榻上仅剩的一床干被褥那里挪了挪,低沉地笑一声:“口是心非。” 江晚吟瞬间门闹了个红脸,再也待不下去。 她想挣开,反被陆缙摁住了腰腿,重重拍了一巴掌。 “老实点。” 声音沉到低哑,埋在她颈上的吐息也灼的发烫,江晚吟知道,他又被勾起来了。 她立马噤声,一动不动地等着他缓过去。 然隔了月不见,哪是这么容易敷衍过去的,心思一旦戳破,四目相对,再平静的气氛也能变得不对劲。 陆缙一手抚上她侧脸,指尖流连,力道缓缓加重。 江晚吟屏着息,心口砰砰乱跳。 然而当那薄唇快压上来时,陆缙却忽然偏头,闷沉地笑了。 “你笑什么?”江晚吟不解。 陆缙不说话,只伸手,抹了一把她脸颊,手上瞬间门被染黄。 他拈了拈:“这什么?” 江晚吟突然想起自己脸上的姜黄粉和雀斑还没卸下来,刚刚又出了那么多汗,糊作一团,定然丑极了。 这副尊容,也不知他这样极端爱洁的人是怎么下的去口的。 毕竟还是个小姑娘,江晚吟一回神,窘的直接拉高了被褥,声音也闷闷的:“……姜黄粉。” 原来是姜粉。 闻了闻,陆缙眉间门一皱:“谁让你贸然过来的,该。” 江晚吟闷闷地又将被褥拉开,露出一双水润的眼:“那你刚刚怎么不嫌?” 刚刚一句话都不说直接将她摁入,吻的她唇角水色横流。 现在倒是嫌弃了。 “刚刚没看清。”陆缙道。 江晚吟顿时更气了,又觉得委屈,赶紧伸手去擦,反抹的更多。 眉毛鼻子都拧在了一起,皱巴巴的。 活像只炸了毛的橘猫。 陆缙低沉地笑一声:“不丑。” “真的?”江晚吟停手。 “真的,你什么样子我没见过。” 陆缙一脸坦然,扯了块帕子替她细细的擦。 江晚吟这才好受些,由着他擦拭,时不时咬住唇抽气:“轻点轻点。” “破不了。”陆缙斥道,手上却放了缓,“哪儿有这么娇气。” 江晚吟立马住了嘴。 一张脸擦净,江晚吟又恢复成白白净净的样子,连唇色都是好看的淡樱色。 陆缙擦着她的唇来回抚了几下,本被压下的念头又层层迭起,直接压着捏着她下颌吻上去。 江晚吟毫无抵抗之力,生生又被摁入床榻,吻的鼻尖轻轻的哼。 “忍着。”陆缙一边堵住她唇,一边却重重拍了下她后腰,“这里不比上京,即便是主帅,也只有两床替换的褥子。” 江晚吟便只好咬住唇。 然越是想忍,越是忍不住,瞥如不让你去想一只黑色猫,你脑中反而会立即出现一只黑色的猫,江晚吟便是这样,她抱紧陆缙的肩,最后实在忍不住时一口咬上去,咬的冒出了血珠,大快淋漓。 次日,江晚吟是被号角声吵醒的。 声如洪钟,低沉辽远。 她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如今身在何方,再一偏头,另半边的榻已经空了,陆缙不知何时已经起了,临走前,把她也收拾的极为干净。 只是浑身仍是酸疼。 江晚吟缓了好一会儿方坐起来,又忍不住腹诽,不知是不是入了军营磨练的缘故,月不见,陆缙精力好似比从前还要充沛,浑身也硬邦邦的。 幸好,其他帐子离主帐隔的颇远。 江晚吟起来后,掀开帘子往外看了眼,慢慢放下了心。 只是这帘子一掀,正好与过来的赵监军对上。 江晚吟起的早,尚未用姜黄粉敷面,赵监军愣了一下,才想起来眼前人是谁。 他猜到江晚吟生的好,却没想她竟然生的如此不凡,唇红齿白,臻首娥眉,比他这个粗人这辈子看过的女子加起来还要好看。 赵监军一时看愣了神,幸好他黑,即便脸红,也看不大出。 赵监军赶紧挪开眼:“江娘子,这么早,你怎的在这儿?” 江晚吟也没料到会在这里撞上赵监军,昨晚的事还历历在目,她往后退了一步:“我是为着春衣的事特意来拜见陆将军的。” 赵监军恍然想起,这小娘子一开始便说过很是仰慕陆将军来着。 即便被他亲手罚了,看来也好似没受影响。 赵监军没多想,看了眼她小步后退的样子,只问:“小娘子,你的伤如何了,可曾有事?” 江晚吟不自在地摇头:“没什么,赵大人费心了。” “当真?”赵监军皱眉,他印象里,陆缙可不是那么好说话的人。 赏归赏,罚归罚,纵然下手轻些,意思意思还是要的。 赵监军只当是这小娘子害羞,将袖中的瓷瓶递了过去:“江娘子,这是我备的疮药,消肿化瘀最是好,你莫要同我见外。” 这军中的人未免太赤诚了,江晚吟踌躇着不知该如何拒绝。 正此时,陆缙忽地也掀了帐。 一身玄色劲装,外罩黑狐大氅,腰佩长剑,身姿挺拔,一进来便挡住外面大片光亮。 赵监军向他行礼,他淡淡地应一声,直接擦身而过,走向江晚吟,眉心一皱:“大清早的,怎么穿的这么薄?” 说罢,便直接解了披风替江晚吟系上。 这语气,如此亲昵。 这动作,恍如情人。 赵监军顿时如遭晴天霹雳,瞪大了双眼:“你……你们……” 江晚吟窘的抬不起头,干脆扯了陆缙的衣袖挡住脸,躲在他身后。 陆缙神色倒是淡然,一手揽住了江晚吟的腰:“这是我未过门的夫人,年纪小,爱胡闹,不打招呼直接来了,昨日劳累监军接引了。” “……夫人?” 赵监军眼睛瞪的更大。 忽然又想起了几位同僚私下的话,说他们这位将军同妻妹有些暧-昧,那位,好似也是姓江来着,恐怕,就是这江娘子了…… 若是如此,昨晚的哭声,分明是他们的情-趣罢。 赵监军心中一惊,完全没料到这般离谱的传言竟是真的。 他心底震撼不已。 好嘛,那他现在,岂不是当着顶头上级的面,给他的夫人献殷勤? 赵监军赶紧低头,把药瓶连忙塞回袖内:“不敢,属下不过是尽分内之事罢了,万不敢领功。” 陆缙瞥了眼他黑红的脸,也没难为他,只让他下去。 赵监军顿时如释重负,看也不敢看江晚吟一眼,赶紧快步离开。 江晚吟自打听到了“夫人”两个字,耳尖便烫的快熟了,埋怨了陆缙一眼:“你干嘛这么直接。” “早晚瞒不住的。”陆缙只是笑。 江晚吟却仍是不放心:“可军纪最是森严,你又是主帅,公然违纪,会不会对你不利,要不,我还是走吧?” “无妨,我已处理好了,你只管安心留下。” 陆缙神色平静,揽着她往里去。 江晚吟不太通军中之事,但陆缙是主帅,处事又一向周全,他说没事,必然便没事。 江晚吟便没多想。 虽然留下,但为了避免动摇军心,江晚吟仍是做男装打扮,帮着赵监军一起给将士们分发春衣。 那些将士已然知晓了她身份,但大约是陆缙提前处理好的缘故,并不意外,态度也十分客气。 军中仍是一副格外祥和的样子,没有丝毫流言。 江晚吟渐渐安下了心,分发完春衣后便由人陪着逛了逛。 大约是连番取胜的缘故,军中的将士极有士气,练兵时喊声震天,江晚吟路过时只觉得耳朵要被震破。 而不远处的巴山上,则是裴时序败退的居所,江晚吟远远的看着,心情颇为复杂,便暂时不去想,只去了伤兵营帐,帮着随军的大夫照顾伤员,也算是替他赎罪。 陆缙白日里军务繁忙,江晚吟只有在用膳时方能见他一面。 到了傍晚,陆缙方抽出空,要带江晚吟去学骑马。 江晚吟不过是从前通信的时候偶尔提过一嘴想学骑马的事,见他如此繁忙,本不想打扰,但陆缙执意,她便只好跟他一起去了山坡。 早春二月,青草微萌,柳条也抽了枝,山上融化的雪水汩汩的顺着溪涧奔流,一片万物更始,生机勃勃的样子,的确比被上京有趣许多。 说是学骑马,但自打被抱上马后,走了一小段,江晚吟便皱着眉,浑身不自在。 陆缙瞥见几次,隐约猜到了缘由,一手托住她的腰:“还疼?” 江晚吟用细细的白牙咬住唇,不肯回答。 陆缙没再说什么,朝她伸出手:“今日算了,来,我抱你下来。” 江晚吟犹豫片刻,低低嗯一声,还是将手搭到他肩上。 下了马,她眉目舒展开,然抱住陆缙的时候,陆缙唇齿间门却闷哼一声。 “怎么了?”江晚吟卧在他臂间门。 “你太重了。”陆缙笑。 “才没有。”江晚吟脸颊微红,她哪里重了,明明从前,他直接悬空将她抱着走时都毫不费力。 她埋头,又抱紧了他。 双臂一合拢,陆缙忽地又脚步一顿,微微皱了眉。 这回,江晚吟敏锐地察觉不对,她眼神微微凝着:“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陆缙神色如常,将她缓缓放下。 “没有么?”江晚吟实在太熟悉他了。 陆缙越是云淡风轻,便越说明不对。 “你是不是受伤了?”她皱眉,想要察看。 陆缙却挡住她的手:“你想多了,如今正在休战,并无异样,我并未出军营,怎会受伤?” 江晚吟一想也是。 但细细去闻,鼻尖却萦绕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草药气息。 她突然想起了那二十鞭子,陆缙说过他处理好了,但究竟是怎么处理的却没说。 军纪如山,哪里这么容易揭过的? 身份越高,越要谨慎。 即便陆缙手段强硬,这些将士对她的留下表现的未免也太过平静了些,竟然一丝异议也没有。 二十鞭子,他身上的草药气息,还有今早,早早便起了身…… 江晚吟突然想明白。 她心口重重一沉,眼睫缓缓抬起:“你该不会,是替我受了那二十鞭吧?” 95. 瘟疫 “等会儿,我去去就回。”…… 风静止一瞬。 陆缙神色不变:“别胡思乱想。” 说罢,他伸手揽着江晚吟回去。 江晚吟却不肯,扯住了他衣袖,语气前所未有的认真:“你让我看看。” 陆缙不停,江晚吟便直接抱住了他。 双手搭在他蹀躞带上,竟是要直接解开。 小姑娘认真起来,眉毛微微拧着,颇有几分倔强。 陆缙被她推在树上,一把按住她的手,直发笑:“先等等。” “不行。”江晚吟却不肯,“就现在。” “你确信?”陆缙看了不远处,眉梢微挑。 “什么?”江晚吟抬了下眼。 陆缙没说话,只握着她的后脑勺往后转了半圈:“这儿,可都是人。” 江晚吟随着他的手一回头,方发觉不远处的山岗下不知何时来了一队训练的士兵。 眼下,那一群人正目瞪口呆,盯着江晚吟解着陆缙蹀躞带的手。 眼中写满了震惊和钦佩。 这江小娘子真是生猛啊,光天化日的,竟在山坡上就开始解左将军的衣带了! 江晚吟迅速收了手,面皮染上一层薄红,赶紧捂着脸钻进了陆缙怀里,拉着大氅把自己遮的严严实实的。 “你、你怎么不提醒我?” “你让我开口了吗?”陆缙笑。 江晚吟咬了下唇,闷闷地抱着他的腰:“不行不行,你快让他们别看了!” “刚刚还不管不顾,现在知道羞了?”陆缙伸手按着她后颈抚了下。 江晚吟窘地踩了下他脚尖。 陆缙低笑一声,揉了揉她发顶,方抬起头,神色不变:“练完了?还愣着做什么。” 将军都开了口,没练完也得练完。 一群人赶紧低了头,应了句是,然后整齐的列队下去。 脚步声阵阵,踩的尘土飞扬。 好半晌,陆缙低头,看着怀里装死的人:“还没抱够?” 江晚吟脸颊快被烫熟了,赶紧推开他,小步逃开。 一走远,她方想起陆缙的伤。 但又抹不开脸,只好暂且搁下,扭头回了营地。 身后,陆缙慢条斯理地整着被解的半开的蹀躞带,低沉地笑一声。 回了营帐,江晚吟脸颊直发烫。 此时,已经是用晚膳的时候了,毕竟行军在外,吃食自然不比京中。 陆缙一贯同士兵同吃同住,并未开小灶。 担心江晚吟嗓子细,吃不惯,他特意吩咐人给江晚吟单独做一份。 并不算多好,只一点米粥,加一点清淡的时蔬和片好的鱼脍。 江晚吟却并不接,只把这份饭食端给了正在养伤的士兵,要了一份同陆缙一样的饭食。 她并不是计较的人,这样的苦陆缙这样自小养尊处优的人都能吃的了,她又有什么不能的? 陆缙闻言也没强求,只唇角浅笑了一下,笑中又掺着些许无奈:“随她吧。” 事情传开后,不少人对这位远道而来给他们送春衣的江小娘子又多了几分好感。 这小娘子不但生的美貌,心地良善,又丝毫没架子,便是陆缙不受那二十鞭,实则也未必会有人多说什么。 军中吵的时候极其喧闹,安静下来,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亥时过后,除了主帐中还灯火通明,其他的帐子大半都熄了,江晚吟照顾完伤兵,一路路过鼾声震天,恍若雷鸣的帐子时,忍不住发笑。 笑过后,又生出一点唏嘘。 今日,她同那些伤兵聊了聊才发觉很多看着人高马大的士兵实则和她年纪相仿,有的甚至还不比她大。 小小年纪,便被迫背井离乡,奔赴战场,实在是无妄之灾。 难怪,舅舅愿意倾一半家产为前线捐赠春衣。 一来,此举能彰显林氏的忠心,二来,舅舅大抵也是存了替哥哥赎罪的心思吧。 江晚吟出来后,远远的望着黑黢黢的巴山,心里五味杂陈。 回了主帐后,江晚吟先行休息,陆缙则仍在同人议事。 到了下半夜,陆缙方回去。 尽管他动作放的极轻,一躺下,却突然被环着腰抱住。 “吵醒你了?”他低声,抚着江晚吟的鬓发。 “不是。”江晚吟摇头,一双眼睛亮如星子,“我没睡。” “又胡闹。”陆缙拍了下江晚吟后-臀,“这么晚还不睡,不累?” “你不在,我睡不着。”江晚吟抱住他的腰。 陆缙顿了一下。 这孩子真是越来越依赖他了。 但无论多晚,总有一个人等着他回来,这滋味还是极不一样的。 陆缙揉揉她的发:“只此一回,以后不许等了。” 江晚吟没说话,只探着手扒开他衣带。 陆缙尚未反应过来,一双微凉的手便顺着他的腰钻了上去。 这才明白的她的心思,敢情还是没放下那鞭子的事。 陆缙一把按住:“这么急,傍晚不是还嫌难受?” 江晚吟早已熟悉他的手段,这必是在转移话题,她闷声不答,只掰开他的手,仍是要往后腰探。 “别闹。” 陆缙被缠的没办法,长腿夹住她乱动的腿,低低警告一声。 “我看看。”江晚吟却不管不顾,双手都伸进去,闷头去摸他后背的伤。 江晚吟固执起来十分要命。 陆缙又不能真的对她下手。 纠-缠时,一个失神,江晚吟双手摸到了他脊骨的凸起,陆缙闷哼一声,这下,什么都不必说了。 这一下刚好碰到了伤处,按住时其实颇疼。 但陆缙没空管,只料定依照江晚吟的脾气,她一旦知道,必会比他还难受。 果然,陆缙眼一睁,便看见江晚吟眼中迅速蒙上一层雾气。 眼睫一翘,连睫毛稍都湿了。 “你……你果然替我受了!” 陆缙摁摁眼眶,最头疼的事还是来了。 “不疼。”他低声。 “二十下啊,那鞭子那么粗,你必在骗我。” 江晚吟试着摸了几下,所过之处,明显能感觉出肿了。 她很快爬起来,点了灯,紧接着,将陆缙外衣一扒,只见他劲瘦的后背上横七竖八,几十道鞭痕交错在一起:“怎么能不疼?” 江晚吟都不敢伸手去碰,半跪在他身后,眼泪一颗一颗地掉。 陆缙怕江晚吟发现,只让大夫上了少许的药,但江晚吟鼻子太灵,还是闻出来了。 对他这样身经百战的人来说,受点伤算什么,棘手的是哄人。 她一哭,简直比鞭子打在他身上还难办。 “真不疼。”陆缙失笑,“这算什么,还不如你挠的重。” 江晚吟定睛一看,又从那伤痕交错处看到了几缕长长的血痕,貌似是她昨晚抓出来的。 她耳根瞬间又发红,含着泪瞪他一眼:“你总是避重就轻!” “那怎么办?谁让我舍不得你。” 陆缙阖着眼,揽着她的颈缓缓靠在他肩上。 江晚吟本是来送东西的,即便有过,只要次日离开,意思意思罚一下也便罢了。 是他起了私心,想留她几日。 要留下,那便要服众。 这二十鞭,他必须受,既为军纪,也为他的私心。 江晚吟眼泪顿时掉的更厉害。 她无法形容这一刻的感受,好端端的天之骄子一次次为她让步,为她受罚,他原本根本不必承受这些的。 她垂头:“我该走的。” “现在?”陆缙笑,“你走了我岂不是白受了?” 江晚吟眼泪一顿,心想也是。 来都来了,鞭子也受了。 他真是,让她连走都不开不了口。 “真傻。”陆缙揉揉她的发,“眼泪省着点用,待会儿有你哭的时候。” 江晚吟立即扭头,远远跳开:“你还伤着。” “伤的是背。”陆缙示意。 “那也不行。”江晚吟不肯。 “不行?”陆缙下颌抵着她的额,似笑非笑,“你试过了?” 在扭曲是非上,江晚吟完全不是他对手,伸手推开:“你说什么呀?” 陆缙顿时又皱眉。 “弄疼你了?”江晚吟赶紧住手,呼吸也屏住。 陆缙低沉地嗯一声,握着她的腰猛然往他身前一带:“帮我治治?” 江晚吟瞬间被扭成跪姿,双手抵在他肩上。 她、她还能治病么? 江晚吟狐疑地看他一眼。 “真的疼,疼的睡不着。”陆缙面不改色。 一句话直接拿捏住江晚吟软肋。 她心立马软的一塌糊涂,伸手小心翼翼地避开下他背上的伤处:“你还伤着,快别乱动了。” “知道。”陆缙声音磁沉,握着她的腰紧紧压在他腹上,“你来。” 江晚吟不肯,怕伤到他,又不敢推他。 陆缙只笑,一步一步地攻破她防线:“来,先吻我。” 这对江晚吟来说不算太难,她仰头,用唇碰了下陆缙唇角,又赶快挪开:“好了。” “这叫亲?”陆缙反问。 “不算么?”江晚吟迟疑。 “这算什么亲。” 陆缙失笑,握住她的脖子一抬,薄唇直接欺进,吻的她仰起了脖子,双臂向后撑在榻上。 自上而下,吻的极深。 江晚吟霎时头脑空白。 紧接着,陆缙又拍拍她后腰,示意她抬起。 江晚吟不肯,他顺着颈往下一滑,咬她一口,趁着她失神,握住她的腰往下。 瞬间吻到了底。 她立马抱住他后颈。 顿时又后悔不迭,陆缙这样,哪里像受伤了啊。 山地风大,营帐也不是密不透风,呼啸的山风从孔隙里吹进来,烛火乱晃,好一会儿,风渐渐静了,影子却迟一步,仍然乱晃。 三更左右,帐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紧接着,守夜的康诚躬身,掀开了一丝帘缝:“公子,钱副将求见。” 好半晌,里面才传来低沉的一声:“……等会儿。” 原本清润的声音,此刻却含混不清。 “是。”康诚往后退一步。 钱副将却等不及,不过片刻,又催促一声:“当真是要紧事,你再催催。” 康诚无奈,又唤了一声:“公子。” 里面没再说话,片刻,陆缙深吸一口气缓缓抬头,紧接着粗粝的手捏着江晚吟滑落的带子往颈上灵巧地一系,拍拍江晚吟的腰,将她抱离。 “等会儿,我去去就回。” 江晚吟知道他一向公私分明,低低嗯一声。 陆缙到底没忍住,又捏着她下颌浅吻了几下,用衣摆暂且堵住,方起身披衣下了榻。 一掀帘子,他面沉如水,摁了摁眼眶,声音也沉的发沙:“何事?” 钱副将看到陆缙身姿笔挺,只虚拢着一件中衣,脖子上似乎还有红-痕,赶紧低了头,心知打搅了他好事。 但眼下这事更为要紧。 他冷汗涔涔,低声道:“大人,您前几日让我留心那些得了风寒的人,我今日发觉,那些人得的好似不是风寒,而是……瘟疫。” “瘟疫?” 陆缙眼帘一掀,目光锐利。 里面,江晚吟脸上的绯色也褪的一干二净,掀了帘子往外悄悄看了一眼。 她记得,哥哥和她说过,他娘似乎就是积劳成疾,最终死于疫病。 96. 蔓延 “我想试一试,成吗?” 自古大灾之后往往有大疫,陆缙一贯谨慎,故而特意吩咐了人留心。 但事情果真发生的时候,还是极为出乎人意料。 “确证了吗?”他沉着眉眼。 钱副将神色亦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他摇头:“尚未。随军的大夫里有个资历极老的,说癸酉年绥州曾有过一次洪水,水患过后爆发了时疫,温气疫疠,千户灭门,那一回死了上万人,震动朝野。这一回的病症,同那一年的瘟疫,症状极像。” 绥州大疫,死亡枕藉,十室九空,鼎鼎大名,陆缙自然听过。 如今战乱未平,再加上时疫,本就动荡的西南怕是要沦为人间炼狱了。 陆缙缓缓负手,眉梢冷峭:“有多少人出现症状了,是何表现?” “前日大约五六个,昨日增了一倍,今日已经有一十多,皆是先干咳,后高热,持续不退,直把人烧的四肢抽搐,昏厥不醒。胡大夫说,这症状看起来比之当年的绥州还要严重。”钱副将越说,心里越没底,“恐怕……不容乐观。” “知道了。”陆缙沉声,眉间却微微蹙着,语气低沉,“偏在这个节骨眼上。” 钱副将也觉得蹊跷。 如今,他们大军压境,只等着天回暖,雪化之后便大举攻山,收拾残局。 偏偏,在这个时候,爆发了时疫。 “除了营地,别的地方可曾有类似的消息?”陆缙抬了下眼。 “尚未收到。”钱副将如实道。 “现在派人去打听打听,尤其绥州州城和周边几个州。”陆缙吩咐。 说完,又补了句:“勿要张扬,以免动摇军心。” “卑职遵命。”钱副将立即领命。 暂时交代完之后,陆缙又道:“你先去外面守着,我换身衣裳,待会儿一起去看看。” “局势尚不明,您亲自去,恐会有危险,要不……”钱副将试图劝谏。 “无妨。”陆缙打断,“事关重大,我亲自过去。” “是。”钱副将便只好暂且出去,退后时,风拂动帘子,他隐约看到了帘后地上堆着一件鹅黄的裙衫,分明是女子的。 他眼皮跳了下,状似不知地掀了帐子出去。 陆缙摁了下眉心,也快步回了帘后,拿起搭在架子上的外衣,一件件穿好。 江晚吟半跪在榻边,替他扣着腰带。 衣服穿好的时候,陆缙握着江晚吟的肩将人放倒,掖好了被角:“你先睡,我去看看。” 江晚吟不肯,爬起来:“我同你一起去。” “别闹,外边恐是瘟疫,不可小觑。” 陆缙拉下她的手。 江晚吟却又抱上他手臂:“我知道,所以才要去。” 并未迟疑,她抬眼看向陆缙,将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其实,当年,哥哥曾与我说过,他母亲当年便是积劳成疾,死于当时的一场瘟疫,我曾经也亲眼见过那场瘟疫,你让我去看看,说不定我能帮上忙。” 当听到裴絮当年是死于瘟疫时,陆缙一顿,猜疑又加重三分。 但神色仍是没半分松动,只揉揉江晚吟发顶:“知道了,你躺下,瘟疫会传人,此事与你无关。” 江晚吟却摇头:“若真是瘟疫,迟早是免不了的,我远远的看一眼,成吗?” “不许去。” 陆缙一贯纵着她,这回却无论如何不许,直接吹灭了灯。 “先睡,等我回来。” 江晚吟伸手去拉,却只扯到了一片衣角,眼底落寞,只好又躺下。 前前后后不到一刻钟,此刻,收容伤兵的营帐里已经人心惶惶。 有个本就断了一条腿的士兵不巧也患了疫症,高烧惊厥,骤然猝死过去,死前喷了一大口血,溅的帐子上猩红一片 帐内瞬间大乱。 出现症状的士卒,蜷着身子直哆嗦。 尚未出现症状的,发了疯似的挤在帐前,嚷着要出去。 “死人了!” “我没病,快放我出去!” “这是瘟疫!” “退后!” 守在帐子前的士兵大喝,长矛一交错,死死地挡住门。 却反倒激的里面的人反应愈发激烈。 眼看要动起手来时,钱副将陪着一身玄色劲装的陆缙一同到了帐前。 看见骚乱,钱副将立即断喝一声:“你们这什么做什么,反了不成?” 几个士卒看见钱副将,又看见陆缙亲自来了,赶紧跪下:“将军,我们不想死!” 陆缙扫视一圈,正看见那暴毙的士卒和帐上飞溅的血,面色愈发凝重。 声音却仍是镇定。 他抬手制住如临大敌的守卫,上前一步:“病因仍在查,你们不必忧心,无论是与否,我皆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这三月来,这些人跟着陆缙一路攻城拔寨,势如破竹,自然明白他一贯说到做到。 几个人闻言原本躁动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只跪地应是。 又走了几个帐子,安抚完患病的士卒,陆缙扫了一眼那病死的人,命人抬起去就地火化。 而后,令人用石灰将帐子彻底消杀一遍,又吩咐周围的营帐撤离,暂时将这群患病之人与普通士卒隔开。 随行的医官一看陆缙利落又直接的做法,便明白他是个有经验的,上前递上了用纱布缝制的面罩。 “将军,据卑职观测,此病大约是经由飞沫相传,需覆面方能隔绝。” “好。”陆缙接过后,又令人连夜赶制,分发三军。 军中寻常的补给还算充裕,但布匹并不丰,刚好林氏开的是布行,除了捐赠春衣,又另外送了几十匹纱布来,刚好派上了用场。 也算是阴差阳错了。 “确认是疫症么?”陆缙一贯谨慎。 胡大夫忙拱手:“随行的医官皆是从上京来的,鲜少接触疫病,先前老夫还忧心是否是误诊,但刚刚又找了几个当年经历过绥州大疫的人,他们皆说这病症同当初相像,且这病传人如此之快,多半是差不离了。” 胡大夫一下定论,在场人心底皆是一沉。 果真是瘟疫,西南,怕是要大乱了。 既已基本确证,眼下需尽快溯源,隔断一切。 第一个患上此病的人是谁?是如何患上的,先前他又接触过那些人? 陆缙一件一件的吩咐着,命人去查。 这一查不要紧,没多久,查出来的结果令人大惊失色。 头一个患病的竟是个俘虏,刚十六岁,正巧是从巴山上逃下来的。 胡大夫思忖道:“虽是疫症,但总不会无缘无故的出现,西南一带毒物最是多,那群人又最是心狠手辣,不分是非,此事会否是红莲教义军故意养出来的,有意在这个时候投毒,阻止咱们攻山?” “不是无可能。”陆缙淡淡嗯一声。 自从知道了裴絮的死法之后,他便起了猜疑。 于是便命人去问问那第一个发病的人究竟是如何逃出来的。 那士兵还是个少年,烧的浑身虚脱,勉力回想着:“当时捆着我的绳索断了,我一路避着人,从山林里逃了回来。” “断了?” 天底下哪有那么巧的事,绳索刚好断了,刚好一路上都无人撞见,这孩子,分明是故意被放回来的。 恐怕,早在他被放回之前便被人下了毒了。 难怪,如今天已回暖,平南王又被围,裴时序却丝毫没有异动。 他分明是留了后手了。 只是瘟疫一旦蔓延开,危及的可不止是军队,而是整个西南,甚至全天下。 这才刚刚三日,便有人暴毙,此次瘟疫蔓延速度如此之快,发病如此汹涌,比之当年的绥州大疫还要可怖,到时恐会生灵涂炭。 胡大夫长叹一声:“无论如何,也不该对寻常百姓动手啊。” 折腾了半夜,此时,刚刚派去附近州城探听消息的人也收到了信鸽,说是州城内一切如常,并未发现异样。 如此一来,又添一分确证。 陆缙未再犹豫,迅速命人排查军中所有出现症状之人,收容到疠所,与众人隔开。 又当即叫了所有副将和主事的将领到了主帐。 一群人深夜被叫起,眼角还耷拉着。 再一听到瘟疫,瞬间个个绷紧了神,分坐在营帐两侧的圈椅上。 陆缙坐在上首,命胡大夫将刚刚的来龙去脉一一告知。 “疯了,这人简直是疯子!”赵监军大骂,“他这是要拉全天下陪葬啊!” 几个副将也跟着怒斥。 江晚吟并未睡,当听到外面的动静时,缓缓睁开了眼,亦是没料到裴时序竟已淡漠到如此地步,全然视人命如草芥。 说话间,疠所那边传来消息,已经排查出上百个出现寒症的人。 且又有一个患了病体弱的士卒生生咳血身亡。 众人闻言愈发沉重。 陆缙点了几位医官出来:“此次的疫症你们可有办法?” “这疫症来势汹汹,我等医术不精,暂未寻到治法,只按照风寒之症和先前绥州的方子暂时抑制,但此法治标不治本,若是没有解药,恐怕……迟早会蔓延开。” 领头的胡大夫面露惭色。 “没有法子?”赵监军性急,噌的站了起来,“可如今已经是发病的第三日了,这些人这几日来与军中的将士们一起同吃同住,不知接触了多少人,虽则目前只有一三十人有了症状,但实则患病之人恐怕早已不知凡几。” “是啊,听闻这疫症又是同绥州当年一样,经由言谈飞沫相传,这可如何防的住?” “已经得了病又该如何是好?就地焚烧?” “如今咱们大军有三万之众,光是巴山脚下,便驻扎了五千,军中密集,一旦蔓延开,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正是,我看到时莫说是攻山,只怕倒下的先是咱们了!” “那你说如何是好,难不成,都这个节骨眼了,还要退兵,正好合了他们的意?” “我何时说退兵了?” “你分明是觉着自己年纪大了,染了病第一个要出事,贪生怕死,不肯久留罢了!” “你……” 在场人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纷纷,却互相攻讦,没一个人能拿出办法。 江晚吟站在帘后,心里缓缓冒出一个念头,她掀开帘,透过帘缝看了一眼,却见陆缙神色不变,只端坐着,任凭他们吵闹。 好半晌,众人吵的口干舌燥,天已将明的时候,陆缙捏着杯子,抿了一口,重重放下。 “吵完了?” 帐中瞬间安静下来。 “都下去。” 陆缙斥道,疲倦地摁摁眉心。 此时,另有一双柔软的手搭到他眉上,缓缓地揉。 “累吗?” “怎么还不睡?”陆缙按住她的手。 “睡不着。”江晚吟环住他的颈。 陆缙没再说什么,搭在她腰上的手一勾,揽着人坐到他膝上,将塞在江晚吟身底的里衣拉出来,一手掰开她膝弯,细致地擦了擦,确认她身上没残留他的味道。 “天晚了,不便沐浴,今晚先将就着睡。” 说罢,陆缙拍拍她的腰,要将人抱回去。 江晚吟却不肯,她攥住陆缙的手:“我兴许……能帮到你。” “你?”陆缙抬眼。 江晚吟解下了收在荷包里的玉,解释道:“其实不久前,哥哥刚托人给我送过生辰礼。旁人他不在意,倘若我也染上了疫病,他兴许,会拿出药来。” “我想试一试,成吗?” 97. 突袭 她是他唯一的私心(捉虫) 先前的俘虏曾言是在确认出现症状,也即投毒成功之后方被故意放下山的,山上地方不大,在此之前,他被关押的地方同红莲教义军住处连在一块。 这疫病又是经由言谈飞沫相传,相传极快,防不胜防。 红莲教应当还没蠢到要将自己人一同拉下水。 且山上地方不大,药材又不齐全,若是也蔓延了开,在山脚监视的人不可能毫无察觉。 故而,这疫病既是人为,想来必是有解药的,那些人应当早便服下过。 这一点并不难想通,所以江晚吟在听到几位副将争执的时候才冒出了以身犯险的念头。 话一出口,陆缙却只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许久,他方开口:“你是不信我,还是太信他?” 江晚吟立马摇头:“我不是。” 顿时又懊恼,明白自己此言恐会让他心生误会,以为她还对裴时序余情未了。 她立即解释:“如今疫病蔓延,我只是想救人罢了,哥哥不久前生辰时仍旧像从前一样给我送礼,舅舅说他尚存善根,我也是想赌一赌,所以……” 江晚吟语无伦次,越说越急,看到陆缙神色淡漠的脸时,她只觉得比他凶她还让她难受。 片刻,她抿着唇,缓缓垂头:“瞒了你玉佩的事是我不好,但我如今只将他当做兄长,故而才没告知你,想出这个法子也只是为了救人。” 她攥紧手中的玉佩,还有一句没说出口。 她甘愿以身做饵,不单是为了那些病患,更是为了他。 不想他如此烦心,不想他也被染上疫病。 江晚吟垂着头,许久,她又开口:“你若是不信便罢了,我……” “没有不信。” 陆缙屈指刮了下她眼角,微凉的手缓缓抚上去。 眼神掠过那荷包里的玉时,冷静到没有一丝波澜。 “这个,我知道。” 陆缙开口。 “什么?”江晚吟抬眼。 陆缙声音平静:“当初我离开前在上京布下了眼线,这玉,是他们查过之后方送到你手中的。” 原来他早知道,却不曾拦。 江晚吟声音发涩:“……你为何不拦?” “没了婚约,你们也是兄妹,一块玉而已,送到你手中又如何?” 陆缙声音沉静,却带着说不出的自负。 江晚吟闻言心口一怔。 的确变不了什么,她收到玉时,只觉得怅然。 “那你为何不让我试试?”江晚吟又问。 陆缙没答,只起身,看着身后的大片地图,反问:“你知道此事的后果吗?” “我知道。”江晚吟回道。 “你不知。”陆缙沉声,“战场不是儿戏,一旦拿到药,我立即会攻山,到时裴时序必死,你能接受他是间接因你而死,余生活在煎熬中么?” 江晚吟心口一紧。 陆缙的确极为了解她。 陆缙又继续:“倘若他不给药,死的便是你,你白白丧命,又将我置于何地?” “阿吟,你还是太天真。”陆缙语气低沉,“裴时序此人远非你眼中的善类,从这几月交手来看,他即便会救你,必然也是要你主动上山才会出手,绝不会放任我们拿到药方。你不必如此,没用的。” 江晚吟头愈发的低。 可眼下局势焦灼,她实在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了。 连她都不去,那些人又该怎么办? 他们很多人,甚至年纪都没她大啊。 大局当前,事到如今,能多救一条命,方能替裴时序赎一份罪孽。 江晚吟扯了下陆缙的衣袖:“让我试一试,我不在乎。” “可我在乎。”陆缙背着身,声音却格外清晰。 “……什么?”江晚吟微微抬眼。 陆缙回头,又重复一遍:“我在乎。在我眼里,你一个人的命,同千千万万人的命加起来,并无区别,你懂吗?” 江晚吟浑身一僵。 完全没料到这话会从陆缙口中说出。 他是执掌一方的将帅,是世家子弟的楷模,芝兰玉树,天之骄子。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可以从裴时序口中说出,可以从任何人口中说出,却无论如何都不能从他口中说出。 这世上比恶人的真心更罕见的,是正人君子的私心。 背弃了一切,只为她一个人的私心。 “吓着了?”陆缙抚了下她僵硬的脸。 江晚吟不说话。 “吓着也没办法。”陆缙声音平静,“我也有私心,阿吟。” 这就是他的心声。 最深沉,最阴暗,最不为人知的一面。 她是他唯一的私心。 陆缙一手握住江晚吟后颈,拥的极紧,语气克制:“我可以受伤,可以战死,但绝不允许你受到一丝一毫的伤,更不会允许你拿自己去犯险。” “没有你,我依旧能扭转战局。” “阿吟,你信我吗?” 陆缙定定地望着她。 江晚吟缓缓环住他的肩:“我信。” 他都已经做到如此地步了,她怎么能不信。 “可……你打算如何做?” “这你不必管。” 陆缙没再说什么,只以额触着她的额。 江晚吟同他贴在一起。 两个人寂然无声,沉默地拥了许久。 直到外面起了霜,陆缙方抱着她一同回去。 等江晚吟再醒来时,枕畔已经空了。 再往外,她忽地发现自己被陆缙关起来了。 帐门前添了两个卫兵,皆覆着面,牢牢挡着门。 江晚吟试图出去,每一回,都被客气又不容拒绝的拦回去。 她询问,那人只说:“卑职只是听命,还请小娘子勿要为难我等。” 江晚吟眼睫微垂,猜测陆缙大约还是怕她冲动,所以不让她出去。 她有些无奈,不得已又退回去。 陆缙虽关着她,但一应的洗漱和吃食还是全的,然江晚吟却没什么心思动筷。 又不好浪费,军中一粒米皆来之不易,便硬塞了几口,只等着陆缙回来。 正此时,外面忽地传来了喧闹声,越吵越大,江晚吟忍不住询问:“出何事了?” 陆缙只吩咐不让江晚吟出去,没吩咐不能告诉她军中的消息。 卫兵便如实说了:“刚刚叛军那边派人来信,说是此次投毒的确是他们所为,解药也在他们手里。” 果然如他们所料,江晚吟心口发沉。 “他们开条件了吗?” “是。”卫兵点头,“他们说可以拿出解药,但是需将军主动退兵。” “退兵?”江晚吟皱眉。 “正是。陆将军和几位副将正为此争执。” 说话间,一行人刚好进了帐来,江晚吟很自觉地退回帘后。 陆缙看了眼微微拂动的帘子,缓缓收回眼,端坐于上首。 红莲教开出条件后,帐内便炸开了锅,几乎是迅速分成了主战和主和两边。 主和那边,以老资历的周副将为首:“这疫病来势汹汹,倘若无解药,咱们都得死,一场仗而已,来日方长,此刻不如依了他们,等以后再收拾这帮杂碎!” “以后?”主战那边,吴都护冷嗤一声,“都这个关口了,眼看着雪便要化了,这帮逆贼分明是故意如此,实在欺人太甚,此时若是退兵,不是正遂了他们的心意,助长他们的威风?我看,便该一鼓作气攻上山去,直捣老巢!” “当真是黄口小儿,你说攻便攻?”周副将抚掌大笑,“再说,即便要打,谁去打,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儿吗?那帮人一贯狡猾,巴山又是他们老巢,没有疫病你都不一定能攻下,更别提现在,万一染病,大家伙儿连枪都提不起,拿什么打仗,白白送命去吗?” “可咱们若是退兵,如何对圣人交代,如何对绥州百姓交代,还有国公爷,本就苦苦支撑,一旦咱们这边失守,只怕西线也要大乱。”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眼下疫病要紧,万一传染出去,那便是殃及天下,你能担的起,还是我能?”周副将横眉倒竖。 瞬间说的吴都护哑口无言。 可仍是憋屈,他涨着脸,又看向陆缙:“将军,此事,您意下如何?到底是打,还是退?” 陆缙自打进了帐后便没说话,只背身望着墙上悬着的巴山地图,身姿笔挺,岿然如山。 片刻后,他头也未回,只淡漠地吐出一个字。 “打。” 周副将噌的站起,他捋着须,以一副长者面貌,好言相劝:“二郎,我虽称你一声将军,但我是你父亲的老部下了,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年轻人心气盛,急着想建功立业原也无可厚非,但眼下绝不是做意气之争的时候。当年绥州大疫,我恰好去赈过灾,当时哀鸿遍野,有的举家灭门,有的阖族覆灭,此时出兵,即便打赢了又如何,瘟疫一旦蔓延开,便是千秋之罪,实非你我所能承担!” 此话一出,几位年长些的副将督军也纷纷进言,言语中不无威胁。 言辞激烈的时候,吴都护豁然拔了刀:“大胆,不准对将军不敬!” 周副将也被激了起,拍案而起,也要拔刀,局势瞬间剑拔弩张,眼看一触即发之时,陆缙终于转身。 “坐回去。” 眉眼淡淡一扫,一股无形的威压铺面而来,压的所有人瞬间噤声。 周副将缓缓坐下,却仍有不忿,不无讽刺地道:“也对,如今你是主帅,我不过一把老骨头,但我从前也是跟着你父亲南征北战的,我打过的仗比你趟过的河还多,今日之事若是换做你父亲,他必会做出同我一样的决定。” “周叔你不必拿父亲压我,父亲此时还等着我支援。” 陆缙只一句,立马压的周副将熄了火。 确实,眼下的局势平南王那边已成僵局,进退不得,一切反倒全倚仗陆缙这边,只等着他一举攻山之后,带兵支援。 周副将脸色不大好看,抵拳咳了一声:“那黎民百姓呢,歼灭叛军,你是功成名就了,但又置这些人于何地,你可知一旦开战,瘟疫蔓延开,首当其冲的便是那些积贫积弱的百姓!” “我知道,正是为了他们,此仗才必须打。” 陆缙睥睨着眉眼。 “你这是何意?”周副将还只当他是在寻借口。 陆缙没多言,抬手点了一下他身后的地图:“这张地图,诸位还记得么?” 那是他们包围巴山的地图,图上叛军为黑,绥州军为红,此刻,红已经将黑完全包围,围困在巴山之中。 几人闻言纷纷抬头:“是又如何?” “那便是了。”陆缙拿起案上的一只断了一半的箭簇,圈着图上的巴山,语气沉缓,“我同裴时序交手过数次,此人的话,一句也不足为信,解药之事不过是个幌子罢了,他就是要是我们自乱阵脚。此刻我们已经将巴山包围,他们出不去,即便投毒,最多也只能波及军中。眼下军中虽有疫病,但发现的早,一切尚可控,主动权尚握在我们手里。然一旦退兵,放叛军出去,他们便可对寻常百姓下手,到时,遍地开花,应接不暇,那才是覆水难收,大祸将至。” 周副将顺着陆缙所指之处仔细辨别了一下地形,顿时冷汗涔涔。 的确,目前,叛军被他们围困住,军纪又森严,如今巴山脚下的五千人大营已封,暂时没波及百姓。 但一旦退兵,到时便难言了。 “可咱们已经被投了毒,没有解药,光靠抑制的汤药军中迟早要撑不住,即便不退兵,也毫无战斗力,又如何能与之对阵?” “所以,必须打,也必须要快。”陆缙丢了箭簇,眉间凛冽。 “您是说……突袭?”吴都护隐约明白。 陆缙从喉间嗯了一声:“如今这病传的极快,我方才同胡大夫粗略估算了下,不出五日,患病者必会破千,到时局势势必难以控制,当今之计唯有突袭,五日内攻下巴山,方能阻止大乱。且他们既有解药,攻山之后,想来也不难得到。” “可若是如您所言,那姓裴的心狠手辣,倘若他连自己人也不顾,直接将解药毁了呢?”周副将又问。 陆缙只说:“那也好,只要攻下巴山,起码不会波及更多人。” 几个副将顿时明白他的意思。 攻山之后,能得到解药最好。 得不到,那便只能封死巴山,与叛军同归于尽,阻止疫病蔓延开了。 以小博大,无论怎么看,都是一桩再划算不过的买卖。 除了这领兵之人。 “但……谁去呢?”赵监军最心急,耐不住问道。 一句话直接触及在场所有人最关切之事。 这一去,怕是凶多吉少。 霎时,帐中寂静无声,连风吹动帘幔的簌簌声都听的清。 许久,陆缙微微侧目,平静且从容。 “我亲自领兵。” 众人心口俱是一震。 再无人多说什么,只有屈膝时铠甲碰撞在地面上的激越之声。 “将军凯旋。” 陆缙并未说什么,一切似乎再理所应当不过。 只是等帐中人散后,帘后传来一声帘幔被撕扯的声音。 极轻微的一声,隔着帘隐约只见江晚吟正跪坐在榻上,微微垂着头。 陆缙缓步回去,抬起她的下颌。 声音很淡,又很沉。 “不要哭。” 98. 离间 只要我死,便会给出解药?(捉虫…… 陆缙越是云淡风轻,江晚吟越是难受。 她抬起头,明知道不可能,还是问了一句:“能不能不去?” 陆缙一向纵着她,这回,却拒绝:“不能。” 江晚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头垂的愈发的低:“可你背上还有伤……” “不妨事。”陆缙揉揉她发顶,“你昨晚不是帮我止了疼?” 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揶揄。 江晚吟眼泪正半掉不掉的,被他一打趣,瞬间止住。 她吸了下鼻子,又明白,他分明是不想她难过,故意逗弄她罢了。 “你总是这样。” 江晚吟鼻尖越发的酸,她有时候真希望陆缙不要对她如此好。 “也是好事,否则今晚怕是没被子盖了。” 陆缙忽地笑,眼神落到榻上唯一的一床被子上。 “你……”江晚吟脸颊一滚,微微侧了头。 双颊樱晕,长而卷的睫毛还微湿着,昨晚,她就是靠这副样子引得他失了控,无法自拔。 陆缙眼底沉了一分,拨了下江晚吟衣领,看到里面未曾更换的里衣:“没沐浴?” 江晚吟摇头。 昨晚出了这么大的事,她哪儿有心思侍弄自己。 陆缙没再说什么,只擦了擦手,然后坐在榻边,示意江晚吟:“过来。” 江晚吟不明所以,懵懵的坐到了他膝上,直到两根长指掀开她的衣摆,她方明白他的意图,按在陆缙有力的手臂上,声音低如蚊蝇:“留着吧。” 陆缙一顿,声音低沉:“自己还是个孩子,这么早就想生孩子了?” 江晚吟耳根愈发的热,却铁了心,眼一闭干脆环住了他的颈:“我舍不得你。” 因为舍不得,所以哪怕能留住他一丝一毫,她也不想放弃。 “真傻。”陆缙只捏捏她脸颊,随后一手握住她的颈,从低处吻上去。 江晚吟瞬间被他勾的失神,没留意时,唇已被挑开。 她蹙了下眉,试图抿紧,却反被陆缙咬了下舌尖。 浑身颤的一松。 唇齿厮磨,辗转深入,被放开后,江晚吟埋在陆缙颈间,眼泪立马掉了下来,不知该怪他狠心,还是怨他贴心。 “听话。” 陆缙扯了帕子替她擦擦眼泪,随后又毫不介意的用她擦过泪的帕子擦了擦手。 收拾完,陆缙看着肩膀微微颤的江晚吟,笑了一下:“以后你不想要也不行。” 江晚吟立马止住声,涨着脸无措地瞪他一眼。 陆缙笑意却淡下去:“军营马上就要乱了,我送你离开,去你舅舅身边?” 意料之中的,江晚吟拒绝,闷声拒绝:“我不去。” “再说,我略通医术,留下可以帮助大夫照料病患。” “何曾用的着你了。”陆缙揉揉她发顶,“眼下不缺大夫,缺的是解药。” 江晚吟迟疑,仍是不肯走:“我不放心你。” 这时,帐外忽地有人求见。 江晚吟赶紧松手,陆缙便出去了一会儿。 隐约间,江晚吟听见“备好了”的字眼,只以为陆缙是在处理正事。 不过片刻,陆缙回来,起身倒了杯茶,递给她:“嗓子都哑了,润润喉。” 江晚吟不疑有他,抱着杯子小口抿着。 一杯茶饮尽,她抬头:“那你是准许我留下了?” 陆缙一言不发,屈指刮了下她唇角的水渍后,忽然将她推倒在榻上,凶猛又迅疾的吻下去。 从鼻尖,唇角,缓缓往下,他手一拢,发了狠,江晚吟蹙着眉,却没推,反抱着他后颈用的更更紧,压的更深。 一吻毕,江晚吟浑身水光淋淋,同陆缙唇上一个颜色。 她轻|喘几口气,忽地觉得有些头晕。 “我有点看不清……” “困么?”陆缙撑在她颈侧,哑声问。 “嗯。”江晚吟极缓慢的点了下头。 “困就睡会儿。”陆缙捋了下她散开的发。 江晚吟忽地意识到不对,这困劲未免来的太突然了,她忽然想到陆缙刚刚递过来的茶,用力睁开了眼:“你、你给我喝了什么?” “让你休息的药。” 陆缙沉着声音,然后用披风裹着她,直接将人抱起。 江晚吟一出门,这才明白发现帐外不知何时停了一辆马车,原来刚刚来人说的备好是给她的马车备好了。 药效发作的快,眼前很快便黑沉沉的。 江晚吟连声音也发不出,只扯住陆缙的衣袖:“我不走……” “听话。这里太乱,睡一觉,等醒来就能看到你舅舅了。” 陆缙将一个面罩替她系到后脑。 江晚吟朦朦胧胧的感受着陆缙的动作,因为说不出话,眼泪掉的更凶。 她不想被送走。 一手抓紧了陆缙的衣袖。 陆缙缓缓掰开她的手,只低头,隔着面罩在她颊边落下一吻。 “睡吧。” 随后,一起身,他放下车帘,解了令牌给赶车的侍卫,吩咐道:“走罢,务必要将人安全送到绥州城!” “是。”护卫郑重地应了一声,然后便扬起了马鞭,驾着马车急速赶路。 江晚吟眼前一黑,渐渐没了意识。 车轱辘幽幽的晃动,临睡过去之前,耳畔传来整军列队时震耳欲聋的声音。 “封山!” “猛攻!” 一声又一声,仿佛声海翻滚,江晚吟知道,时候已经到了。 营地里 这些日子虽在休战,但陆缙治军森严,军中无一丝松懈。 是以虽是突袭,整军却用不了多长时间。 巴山的地形陆缙同诸位副将也在日日钻研,很快便定下了从东西南三路包抄上山的方案。 云梯,弓弩,和投石车也是早就备好的。 不过半日,午时过后,留守在巴山山脚的五千大军已经集结好,陆缙一声令下,便迅速分作三路攻山。 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裴时序料想到陆缙必不会轻信,却没想到他会直接突袭,且在如此短的时间内。 黄四一行听到消息后,立即禀报裴时序撤离。 彼时,裴时序正坐在紫藤架下雕着一块玉。 茅檐低小,经了冬的藤萝只剩一副空架子,藤蔓枯瘦如老人手,那坐在石桌前的人一身月白襕袍,面色苍白清秀,若是不知情的人见了,大约只以为是哪个淡泊名利,隐居深山的隐士。 倘若着小院周围没有围了一群头上扎着红巾的义军的话。 裴时序闻言眼底无波无澜,反而笑:“解药在我们手里,他们即便攻下来,不给药也是一个死,你确信他们当真选了这个时候突袭?” “正是。”黄四急声,“教首,这回领军的,是陆缙本人。” 裴时序闻言手中雕玉的刻刀猛地一滑,在他掌心拉出长长一道血痕。 “他亲自上山?” 他神色终于有了一丝变化。 “是。”黄四也是一惊,“他们分明是冲着药来的,若是拿不到药,只怕,这回是不死不休了。” “有点意思。” 裴时序支着下颌,顿了片刻后,又恢复如常,拿起手中的玉雕刻着。 “都这个时候了,您怎么还有闲心雕玉?”黄四急的满头是汗,“此刻绥州军已经行至半坡了,只怕不出两个时辰,他们便要攻上来,找到这里。” “我为何不能?我等这一天,已经许久了。” 裴时序一想起当日被陆缙当面将江晚吟抢走的画面,眉眼间的戾气沉沉的翻滚着。 陆家害了他母亲一条命的旧怨,加上夺妻的新仇,也是时候该一起报了。 “可他们人多势众,咱们已经只剩下一些残部了,又没法与平南王汇合,眼下苦守无益,只有领着人杀出一条血路,方能有生还的机会,教首,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您万不可为了一时意气之争断了多年的基业!” “逃?”裴时序小心放下手中磨好的玉,掀了下眼帘,“黄四,你跟了我多久了?” “快五年了。”黄四叹一口气。 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楼塌了,他还记得,大伙儿都是被逼的走投无路方加入的红莲教,一开始也是寻常,后来搭上了平南王,便彻底回不了头了。 “倒真是……挺久了。” 这么说来,他也骗了阿吟五年了。 一想起当日江晚吟知道真相时眼底的难以置信,裴时序旧伤又隐隐作痛,他按按眉心:“你走吧。” “……您不走吗?”黄四怔住。 裴时序看了眼手中盛着解药的玉瓷瓶,只微微笑:“从放出时疫的那一天起,我便没想过逃。” 黄四顿时毛骨悚然,这才发觉他那么早便是想同归于尽了。 想想也是,母亲没了,父亲不认,兄长夺了他的妻。 如今,他成了孤家寡人,苟活于世还有何意义? 正此时,裴时序缓缓站起身,黄四打眼又一看,忽然发觉他坐的石凳下埋了一根引线,而桌下放了一个取暖的火炉。 这是……布置了火药? 黄四心里一惊。 裴时序也并未瞒他,阖着眼:“只是走之前,你记得把贺老三杀了,他偷了我的药,不能留。” 贺老三自上回差点污了江晚吟被砍了一指后便愤懑不满。 此人的确留不得。 黄四道了句是,却并不走。 只苦笑:“我同您一样,已无亲朋,也无容身之处,离开了教里,我也无处去了,今日我便索性陪您到底。” 裴时序慢条斯理地捻了下石凳边的引线,只淡淡地丢下一句:“随你。” 很快,不等黄四找到贺老三,山下的厮杀声已经清晰可闻,黄四找不到贺老三,只得暂时放过,立马带了弓弩队前去支援。 此时,陆缙已经带人一路攻到了山腰。 这回他们乃是破釜沉舟,虽是五千人,却比五万人骁勇更甚。 一路杀上去,黄四节节败退,原本的三千人被分散经过血战之后,留在他们老巢,山谷之中的教众已不足五百。 便是这五百人,也被步步紧逼,逼至了裴时序最后的老巢前。 此间竟只一座竹屋,屋外栽着数株藤萝,看起来毫无威胁,活像是隐士隐居的住处。 但陆缙同裴时序交手数次,深谙这个人一贯笑里藏刀,是以当领着到了平地前,手一抬,下令道:“停。” 绥州军皆训练有素,闻言意识到了埋伏,立即分散开,持盾将茅屋团团围住。 “你来的比我想象中的快。” 裴时序斟了杯茶,峨冠博带,自酌自饮着。 “药,交出来。”陆缙沉声。 “哦?”裴时序笑,看向陆缙,“给了药,我会有何好处,难不成你会放我走?” 笑容阴恻恻的,摆明了是没想谈。 陆缙并不与他多言,只道:“或许,我会留你个全尸。” “你倒是直接。”裴时序眯了眯眼,“药就在这里,都被我毁了,只剩……这唯一的一瓶。” 他从袖中摸出一个碧玉瓷瓶,却搁到了火炉上,看似在烤手,实则只要手指一松,那仅剩的药便会被焚烧殆尽。 “你想要么?”裴时序看向眼前黑压压一片的甲胄。 几乎在他拿出药的那一刻,埋伏在灌丛中的绥州军个个皆绷直了背,欲冲上去。 陆缙却低斥一声:“退后!他必有埋伏。” “又被猜出来了。”裴时序似有不满,啧啧两声,“我的确不会给你。你们来了也无用,这山上有不少人已经染了疫病,你们同他们交手,知道后果么?” “你不必妖言惑众,我们早已知晓,今日我等上山,便没想着活着回去!”有个肝火盛的少年模样的士卒直接大骂。 裴时序闻言唇角笑意更甚,笑的胸腔闷闷地震着,动作一大,牵扯到那日握着江晚吟的手捅出的伤口,他咳了几声,咳的面色发红。 “不对,你们不知。”他道,“你们没染过这种病,不知道病死多难受,你们会高热,咳血,最后瘦成一把骨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便是连死了,骨头也要比别人轻。” 裴时序又想起母亲当年轻飘飘的连他一个十岁出头少年都能毫不费力的抱起的样子。 手心倏地攥紧,他闭了闭眼:“而今日,我放出的这些人所染的疫病比之前放归的那个俘虏还要强上数倍,你们只会更痛苦,说不定,你们或许已经染上了……” 裴时序面带讥笑。 果然,闻言,有些胆小的士卒脸色大变。 “你们若是想要解药也可,我同你们无怨,不过是恨极了陆家人,有笔账要算算罢了。倘若你们若是叫我高兴,我兴许,会回心转意。” “瞥如……杀了他!” 裴时序忽地面色一变,指向陆缙。 埋伏在灌丛的绥州军瞬间齐刷刷的看向陆缙。 陆缙神色仍是一贯的淡然,薄唇微微地动。 “你的意思,是只要我死,便会给出解药?” 99. 决战 你我之间无关对错,只有死活 彼时,江晚吟正坐在马车里,被朝着相反的方向送走。 从中药到一个关卡一个关卡的出城,昏昏沉沉两三个时辰,等药效退了,她勉力睁开眼时,不远处已经看的见城门。 赫然几个朱笔挥就的“绥州城”字眼,直刺的她眼疼。 江晚吟揉了揉眉心,一醒来立即叫住赶车的护卫:“停车!我要回去。” “江娘子,已经快进城了,这个时候已经来不及了。”那护卫并不肯答应。 江晚吟猛地掀开帘子,这才发现早已日上中天。 再回望,只见远处的巴山上间或望得见几缕黑烟,必定是已经打起来了。 头昏昏的,江晚吟眉心直跳,不知为何,忽然有些不好的预感。 “不可,我必须回去。” 江晚吟说着便要跳车。 “江娘子!”那驾车的护卫赶紧勒马,一激动,忽然重重咳了一声。 江晚吟抓着帘子的手一顿,警惕地抬头:“你怎么了?” “没……咳咳……没什么。” 那护卫赶紧回应,说话时又接连咳了起来,咳的面色涨红。 像极了染上疫病的样子。 江晚吟略通医术,瞧了眼他的样子,开口道:“把手伸出来,我替你诊诊。” “您是说,我可能……”那护卫大惊。 “你莫慌,我只是看看。”江晚吟探身出去。 那护卫只得将袖子捋起来。 细细诊治后,江晚吟眼皮一跳,缓缓收了手:“的确是。” 那护卫瞬间面色惨白:“明明,我出发前还好端端的,娘子,我并非蓄意接近你,我也不知这是怎么回事。” “我知晓。”江晚吟安抚道,“此事不怪你,发病只是瞬间的事,谁也不知自己是否染上了,只是……” 她望了眼不远处城内熙熙攘攘的人群,又看了眼在城外放纸鸢的幼童,缓缓叹了口气:“只是你病了,我们同乘一车,相处数个时辰,我大约也逃不过,此时我们若是进城,恐是会将时疫传开。” 陆缙决意封山独自领兵攻山,就是希望遏制住时疫。 她不能毁了他竭力想维护的一切。 江晚吟并未犹豫:“掉头吧,如今咱们绝不能进城。” “可将军吩咐过务必要把您送出去!”那护卫仍是纠结。 “你不必管,出了事皆由我承担。” 江晚吟一句话直接打断。 不得不说,人同人相处久了,难免会沾染上一些习性。 江晚吟此时抿着唇的样子,说话的语气,都像极了陆缙。 护卫瞬间噤声。 且五千将士们都自愿封死在巴山,他们不能让这一切功亏一篑。 那护卫思忖片刻,一咬牙,还是折了回去:“好。” 于是马车又掉了头,按照江晚吟吩咐的向巴山驶去。 巴山的山间平地上 自打裴时序抛出条件后,山上诡异的静默下来,只余山风拂动旌旗猎猎的声响,吹的枯瘦的树枝吱嘎作响。 不得不说,用一个人的命,来换取五千人的命,的确是桩划算的买卖。 这世道便是如此,无底线的人活的最轻松,有坚守的人反会被拖累。 正静默的时候,不知从哪里咳了一声,瞬间引得所有人支了耳,警惕的相互审视。 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又惹得裴时序轻笑了下。 人性啊,果然最是虚伪,见利忘义。 “不动手么?”他指腹摩挲了下碧玉瓷瓶,看向那群黑甲军,“这药,可只剩下一瓶了。” 眼底微微眯着,凉薄又讥讽。 陆缙只是岿然地站着,动也未动,许久,他忽地笑了一下。 说不出是怜悯,还是悲哀。 “你笑什么?” 裴时序唇角微僵。 他话音刚落。 人群里,赵监军忽然也哈哈大笑起来,笑的极其粗犷。 埋伏在山林里的绥州军们也跟着捧腹大笑,笑的木叶簌簌的震落。 裴时序眉眼又浮起一股冷意。 “你们又笑什么?” “自然是因你可笑!”赵监军横眉倒竖,他提刀环视了一圈,扬着声音,“你当真以为我们怕死么?实话同你说,山脚的大营早已封死,今日上山,我们原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也只有你们这群贪生怕死的逆贼,才以己度人,觉得所有人都同你们一样是鼠辈罢了!” “如此说来,你不可笑么!你岂是可笑,你实在可悲!” 正是午后,春光灿烂,晴阳覆雪,甲胄上的护心镜一照,亮光直刺人眼。 裴时序双眼被灼的生疼,他伸手挡了下,再缓缓拿开,脸上无波无澜,只说:“是么,说起来反是我低估了你们?” 他微微眯着眼,似乎在思索。 片刻,又勾勾唇:“不过也无所谓,你们真心赴死也好,假意也罢,总之上了山,今日都是一个死。” 说罢,他瞥了眼几间封的极紧,偶遇簌簌响动的竹屋,一脸胜券在握。 陆缙敏锐地随他看了一眼,眉心微皱。 意识到裴时序大约还留了后手。 于是不着意的抬了下手,命后面的人暂时往后撤。 此时,从山底下飞奔来的吴都护忽然凑过来,朝他耳语一句,陆缙敛了眼神,头也未回,只动了动唇:“抓人要紧,这里有我拖延时间。” 吴都护应了声是,随后便悄悄从林后带着一队人出去。 一切布置的悄无声息。 陆缙神色如常,看向裴时序:“你好似十分恨我。” “我不该恨么?”裴时序面无表情。 “为了你母亲?”陆缙抬眼。 “原来你没忘记。”裴时序眯着眼,“她是被你逼走的,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带着一个多病的幼子,要如何在这世道活下去?你早在送衣服过去的时候,就已经料到了她的结局了吧?” 陆缙负着手,并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道:“一切皆是她自己的选择。” “选择?”裴时序顿时戾气横生,“分明是你们!先是逼她做外室,然后又将她赶走,她何曾有过选择?” “这么说来你母亲无过?可若不是她,我兄长岂会早逝?” “这分明是意外!” “既是意外,你又为何将你母亲的命怪在国公府头上?” “你……” 裴时序瞬间面容铁青。 须臾,他又坐回去,唇角勾起一抹讥笑:“你们这种人,高高在上惯了,怎会知晓一个孤女的无奈,怎会明白颠沛流离的苦?你又如何能想到,这世上竟会有人连葬母的两贯钱也出不起,需要在寒冬腊月,跪在街头像畜生一样卖身葬母被人随意挑选?” “你不是我,又如何知道我不知?”许久,陆缙缓缓负手,“这些年,我所经受的未必比你少。” 有的人远在天边,却无时无刻不被记挂着,有的人近在眼前,却比站在天边还远,永远分不到一丝眼神。 陆缙望着正午的日光,忽地想起了一些刻意尘封的回忆。 十五岁那年中举,旁人都夸他是天纵英才,他将消息告诉陆骥的时候,陆骥只低不可闻的说了一句不知道三郎能不能读书,然后在别院住了一整晚。 第一次随军出征也是,他击退了一支伏兵,带着一身的伤回来,陆骥看着他浑身的伤,却在忧心另一个儿子这些年会不会也是遍体鳞伤。 太多,太多…… 以至于到后来,即便受了伤,他也从不与陆骥说。 因为他知道,陆骥每每透过他,眼底看的都是另一个人。 他又何必,一次次自讨无趣? “这些年来,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深受折磨,天底下,如你这般遭遇的人也不止一个,但并非每个人都会像你一样,将自己所受的苦全部归咎别人,十倍百倍的报复回去,如你这般,你同那些人又有何异?你不过是私心作祟,自己受了苦,也要将旁人拉下水罢了!” 陆缙目光凛冽,一句话直接道破裴时序心底最隐秘之处。 裴时序攥着瓷瓶的手骤然收紧,几乎要将瓶身捏碎。 他掀了下眼帘:“贵人说话果然帮着贵人,你怎知旁人不怨?否则,这天底下为何还会有如此多蠢钝的贱民,为了一点虚无缥缈、毫无根据的来世,便抢破头的将自己都塞不饱牙缝的东西献出来?他们不过是逆来顺受惯了,不知也不敢去争罢了!我只是给了他们一个机会,没有我,也会有旁人,你如此不痛不痒,不就是仗着你的出身?你生来就是天之骄子,从未被人踩在脚底,倘若皇帝倒了,你这个公主之子,天子近臣,还能如此高高在上么?” “你怎知我没有?”陆缙也扬了声音,“我当年并未以国公府世子之名参军,恃强凌弱,抢夺军功,你经受的,未必有我多。治乱兴衰,循环不已,此理我比你知之更深。” “然天下之事,无平不陂,无往不复,如今远不到政怠宦成的地步,亦不是人亡政息,民不聊生。所以,你何来替天行道,天下人又需你相替么,你替的究竟是道,还是一己私欲?你不过是乘了水患的东风,纠集了一群乌合之众,投机取巧罢了。即便杀了张家的侯,时候未到,你捧上的不过是个李家的侯,又何谈公义?” 一番话说下来,裴时序双臂环胸,支着下颌,缓缓笑了下:“……有趣。” 旁人都说他凉薄,但依他看,他这个所谓的兄长骨子里未必比他赤诚。 他不过是看的太透,无意折腾罢了。 换成是大争之世,他怕才是那个野心勃勃,逐鹿中原的枭雄。 但再看透又能如何? 杀母之仇,夺妻之恨,他们不共戴天,今日必是你死我活。 裴时序烦躁地摁摁眼眶,只冷声道:“走到今日这一步,你我之间早已无关对错,只有死活。” 说罢,他回头,厉声吩咐黄四:“开门!” 黄四立马会意,用禅杖将竹门直接撬开。 一见光,霎时,屋子里涌出一群发了狂的野兽物,眼小鼻尖,耳壳短圆,黑白相间,前爪粗硬有力,体型粗实肥大,一见到人群,便像发了疯一般唤叫着冲过去。 “这是何物?” “……好似是野獾。” “等等,他们好似被喂了毒,会袭人!” “剑盾兵!” 陆缙眉头一皱,立即吩咐持盾的人上前抵着,领着人暂时往后,“先撤!” 然这群野獾有数百之众,大约是被饿久了,逢人便咬,身形又小,几乎是飞窜过去,完全防不胜防,一波又一波,扑杀都来不及。 一旦被抓到,一整个胳膊都要被扯下来。 咬上一口,更是会生生撕下一大口血肉。 一时间,山林里尽是呼嚎和惨叫。 若仅是如此也便罢了,裴时序却只是摇着头啧啧地笑:“小心点,被这东西咬伤,可不止是皮外伤。” 说罢,被咬中的士卒顿时遍体生热。 陆缙看了一眼那野獾的状况,略一思索,顿时明白过来。 “这东西会传瘟疫,小心!” “猜的不错。”裴时序微微抬着下颌。 此次的时疫来自于数年前的绥州大疫,这种疫病便是最先由野獾传出。 红莲教一贯隐于巴山老林之中,裴时序也是偶然因此得到了染病的野獾。 当年,母亲病死的事他一直耿耿于怀,便一直暗中饲养野獾,寻找破解之法。 也是近来,他方找出解药之法,正好,此时又被陆缙围困,他便干脆不死不休,畜养了一大批野獾,又传给那个俘虏,刻意将人放归。 可人传人到底还是弱了些,被野獾直接撕咬后的人,会迅速发病。 “多说无益,你们也尝尝这痛不欲生的滋味吧。” 裴时序白衣猎猎,站在高处微微笑。 但畜生就是畜生,发起疯来哪里管是红莲教义军还是绥州军,见人便咬。 不少系着红巾的义军也呼号一片,一边拿刀乱砍,一边恳求裴时序住手。 “教首,勿要再放出来了,我们自己人也受不住了!” “教首!” 一声声声嘶力竭。 裴时序却恍若未闻,并不理会。 一时间,山上叫骂声一片,三个竹舍一打开,野獾顿时泛滥成灾,人一旦跌倒,立马便会被蜂拥而上啃咬。 不多时,灌丛间溅着血,雪面上也横着断肢残臂和被劈成两半的野獾。 局面暂时失控,陆缙迅速命人后退:“先撤!” 然这时,那群野獾见了血,愈发被激起兽性,疯了一般扑上去,牙齿锋利,身形又灵活,即便是持盾列阵也难以完全抵挡。 赵监军猝不及防,腿上被利齿穿透,生生撕下一块肉,痛的大叫。 陆缙闻声迅速一剑劈下去,将那野獾从他腿上扯开,紧接着将人扶起:“走!” 然他一转身,后背却露了出来。 一只野獾瞄准了他后颈,张着口飞扑上去。 “将军小心!” 赵监军大叫一声。 陆缙立即回头,此时已经来不及了,那野獾近在眼前,张着大口,扑面一股腥臭之气,连森森的白牙都看的清。 然而就在那野獾即将咬住的时候,一个揉黄衫子忽然扑了上来,生生的用手臂挡住。 只听“刺啦”一声衣裙被撕破的声音,伴随着一声女子的痛吟。 陆缙和裴时序同时失声。 “阿吟!” 100. 逆转 我会让所有人替你陪葬 那野獾一旦咬住人,便绝不会松口。 江晚吟唇齿间门又逸出一丝痛吟。 陆缙当机立断,一剑直接冲着那咬住江晚吟的野獾当头劈下去,霎时,那獾被劈成两半,温热的血溅了陆缙一身,溅了江晚吟一脸。 饶是如此,江晚吟右臂依旧留下了一道极深的血痕,疼的面色发白,往后倒下去。 “阿吟!”陆缙一把将人接住,“怎么样?” 江晚吟想开口,但先前被就染了病,此刻又加上咬伤,一张口,冷气钻进来剧烈的咳嗽起来。 “先别说话。”陆缙制止她,宽大的手抚着她的后背,将人暂时护在身后。 此时,上百只野獾被逼退又起,还在一波一波的涌上来。 发了疯的兽群比之人群更难控制。 陆缙握着江晚吟的肩暂时挡住灌丛后,一回头,厉声吩咐:“用火攻!” “是!”赵监军立马吩咐后面的人点燃火把,朝这群野物丢过去。 野兽本就怕火,这些獾也不例外,山林里处处回荡着尖细的嚎叫。 被烧疼的獾四处乱窜,跳到兽群里,皮毛一旦被烧焦,瞬间门连成了片,又是大片大片的凄厉叫声。 火攻加扑杀,几番下来,绥州军总算暂时见这群发了疯的畜生远远的逼退到山坳里去,用杂草围起了火圈,生生挡住。 侥幸还剩下在外头的几只,皆被陆缙持着剑一剑劈杀。 溅了满地的血。 暂时压制住局势后,陆缙拭去剑上的血,再回身,却见江晚吟不知何时已经远远的躲到了树后,双手抱着臂,整个人蜷在一起。 陆缙立即提步上前,反被江晚吟叫住。 “你……你别过来,我已经染上了疫病,一旦靠近我,你也躲不掉的。” 江晚吟又往后退几步。 “我不在意。”陆缙步履不停,仍是朝江晚吟走去。 “不要!你不能碰我。”江晚吟赶紧缩回手,催促陆缙离开,“你快走,别管我!” 一激动,她咳的更厉害,雪白的脸颊浮上一抹潮热,看起来已经起了热。 “你受伤了。” 陆缙眼底好似只能看见她手臂上血淋淋的伤。 任凭江晚吟如何推拒,他一手将剑插进雪堆,还是将人牢牢拥住。 江晚吟“不”字尚未说完,直接被陆缙紧紧抱在怀里。 瞬间门亲密无间门。 江晚吟浑身僵硬,她分明是不想陆缙受伤才扑上来替他挡的,他为何还是要过来! 鼻尖满是陆缙清冽的气息,江晚吟将头搁在陆缙肩上,声音带着哭腔:“你不是一向最冷静最聪明么,我已经染病了啊,你为什么还要过来!你不知道么?” “……我知道。”陆缙低声道。 他知道江晚吟染了病,知道此时不应该接近她,知道就算抱住她也无用,吴都护此时尚未找到贺老三,一切都是未知数。 他什么都知道。 却还是控制不住自己。 江晚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心疼,她伸手拼命想推,却反被陆缙抱的更紧。 他低沉地道:“好了,抱都抱上了,来不及了。” “你……”江晚吟闭了闭眼,也不再挣扎,只缓缓回抱住他,眼底却浸出了泪。 “疼不疼?”片刻,陆缙抬头,握着江晚吟受伤的右臂,“让我看看。” “不疼。”江晚吟不肯。 陆缙却直接将她袖子捋了半截。 只见那原本细白的手臂印着两排血洞,几乎要被咬穿,手臂软绵绵地耷着,动一下,江晚吟便皱着眉抽气,脸颊已经白到没有一丝血色。 只差一点,再差一步她这条胳膊便要保不住了。 陆缙从未有像此刻这般杀心四起,身侧被狂风掠过的剑控制不住的嗡鸣。 他竭力克制下杀心,撕下自己一片中衣,替江晚吟包扎止血。 “对不住,是我没护你。” 江晚吟摇头:“我心甘情愿。” 是她自愿要回来,也是她自愿要替他挡伤。 甚至一开始,她也是预感到陆缙似乎有难才折回来的。 她赶回来时,山脚到山腰都已经被陆缙的人封住。 幸而,先前陆缙为了方便她出城,给她留了他的腰牌。 她也是凭此才一路过了关卡上了山来。 其实这座栽着藤萝的竹舍江晚吟也曾经来过,那时还是个夏日,裴时序见她苦夏没胃口,便将她带来纳凉小住过一回。 只是当时,江晚吟怎么也没想到这里便是红莲教的老巢。 一路顺着打斗的痕迹爬上去,等她到时,正好撞见山上形同水火,虽不知这野獾是怎么回事,但见陆缙即将受伤,她还是毫不犹豫的飞身扑上去。 然而挡住了瘟疫,却没挡住陆缙,他到底还是过来了。 一黑一白,两个人相拥在一起,好似太极图上的阴阳鱼,水乳交融,密不可分。 裴时序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一幕,原本愈合的旧伤又像被活活撕开,疼的他心口淋漓。 他闭了闭眼,暂时不去想陆缙,只想,阿吟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不是该在上京被保护的好好的吗? 为何,又一次,因他受了伤? 裴时序双目瞬间门充血,立即踏过石阶奔下去:“阿吟!” 他稍一离开,四面围困的绥州军立即持矛冲上来,瞄准他手中药瓶。 “教首不可!”黄四一把将人拉回来,退回到石桌前。 火炉里的火光嘭的爆出一声哔剥,底下的引线还在风中摇晃,只要一抬手,说不定整片山头都会夷为平地。 绥州军见状不得已又往后退一步。 裴时序自从见到江晚吟见了血的那一刻眼底便瞬间门赤红,什么都看不清,什么也听不见,眼底,心底,都叫嚣着一个声音。 ——阿吟受伤了。 ——又是被他所伤。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他反手拔出黄四腰间门的佩剑,一剑横在黄四颈上,面无表情:“让开。” 黄四却寸步不让:“教首,江娘子没事,她只是手臂被咬了一口,药在您手里,您能救她!” “并且,以此做把柄,我们可全身而退。”黄四又压低声音。 江晚吟既是裴时序的软肋,同样也是陆缙的软肋。 以她做要挟,不怕陆缙不放他们下山。 裴时序听懂了他的意思,眼帘缓缓掀起:“你是让我拿阿吟做人质?” “这也是无奈之举……” 黄四说到一半,那抵在他颈上的剑瞬间门往里刺了半分,生生擦出一道血痕。 “我宁死,也不可能利用阿吟。”裴时序压着声音。 黄四捂住脖子,立即噤了声。 山前有路他不走,地狱无门他偏要去撞。 看来,今日该命绝于此了,黄四长长的叹一声,也不再劝。 裴时序收了剑,又看向江晚吟:“阿吟,药在我手里。” 江晚吟看了眼他手中的瓷瓶:“你要拿出来吗?” “不。”裴时序摇头,“只给你,所以,阿吟,你过来。” 果然,同陆缙所料如出一撤。 江晚吟缓缓阖眼:“那就不必了。” “性命攸关,阿吟,你莫要任性。”裴时序压着声音,“快过来,你身体弱,必然熬不住。” “我知道。” 江晚吟已经感觉到自己起了热,兴许再过不久,她便会干咳,然后咳血。 但这都不重要了。 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 陆缙也染上了,山上的很多人都染上了,她不愿一个人苟活。 “我不要。”她平静地道。 “你不必操心别人,这些事从头到尾都与你无关。”裴时序克制住声音,看着抱着她的陆缙,语气又沉下去,“还是说,阿吟,你是故意不过来,想利用我替他们拿到解药?” “我之前冲动时,的确想过……”江晚吟承认,语气出乎意料的平静,“但现在不会了,有人教过我,我不应当如此,且他为了不让我犯险,宁愿自己送命。如今也好,我正好陪他一起。” 这世上有许许多多的不公,但只有死之一事最是公正,不偏不倚。 “你便如此在意他?”裴时序握紧手中的瓷瓶。 “是。”江晚吟点头。 “可你身上还佩着我送的玉……” “你是我兄长。你这些年对我的好全记在心里,即便所有人都唾弃你,我也会为你收尸,但眼下,我怕是来不及了……”江晚吟忍着疼到麻木的手臂,声音慢慢低下去。 明明是温情的话,裴时序心口却像是被人生生攥紧捏碎。 可江晚吟怎会无缘无故出现在绥州,出现在巴山上?必是有人利用她。 “你不该把阿吟卷进来。” 裴时序冷冷地扫视陆缙一眼。 “我比任何人都想她平安。” 陆缙抚着江晚吟汗湿的鬓发,那双拉弓搭箭,蕴藏无穷力量的手,此刻却无比温柔,连一根发丝都不曾弄断。 两人明明没有任何过界的举动,一举一动却毫不掩饰的亲密。 每一下,都是裴时序曾经无比珍惜又不舍得对江晚吟做的。 裴时序攥着瓷瓶的手已经用力到发白。 他抬眼望了望渐渐偏西的日头,心想,冥冥之中也许当真有天谴,这便是对他最大的惩罚吧。 一次次让他亲手伤害自己最心爱之人,一次次亲手将心爱之人推出去。 眼看着她越走越远,眼底对另一个人的眷恋越深。 比他自己身死还要痛苦万分。 裴时序深吸一口气,最后给了江晚吟一次机会:“阿吟,我从未想伤害你,你过来。” “我不。”江晚吟摇头。 “你不是最怕痛?这个病一旦发病会疼痛入骨,你承受不住的。”裴时序扬了声音。 “那是以前。”江晚吟轻声道。 短短四个字,却让裴时序瞬间门如遭雷击,五脏六腑具被震的发疼。 明明从前连手指划破了都能掉下泪的小姑娘,现在却能如此淡定地说出这几个字。 他不敢想这几个月她到底经受了什么。 他更不敢想,她受到的伤其中有多少又是来自于他。 他从前从不后悔入上京,但此刻,看着江晚吟染血的黄衫,看着她眷恋地靠在别人怀里,悔意却如潮水般滔天而来,将他完全吞没,几近窒息。 衣衫染血,面容苍白,胸前的旧伤又在隐隐作痛,裴时序指尖控制不住地颤抖。 他闭了闭眼,声音带了一丝乞求:“阿吟,是我对不住你,你同谁在一起都好,我必不再强求你,你先过来,你真的会死的!” 江晚吟缓缓阖眼,长而卷的睫毛垂下来,不再说话。 裴时序看着她一动不动的样子,心底也像被蛊虫蚕食,一点点吞噬掉血肉,痛不欲生。 他握着手中的药瓶缓缓抬手,放到火炉上,轻轻嗤笑一声:“阿吟,你当真不要么?当年你将我带进林氏时,我曾发过誓这辈子绝不会负你,你若是活不下去,那这瓶药也无用了,无用的东西不如毁了,我会让所有人替你陪葬!” 他声音淡漠,似乎真的什么都不在乎。 话音刚落,所有人目光瞬间门聚到那小小的瓶身上。 疯了,当真是疯了! 气氛霎时凝到冰点。 两边正僵持之时,忽然,后面的山林里窸窣地冒出来一个人,满脸血污,被吴都护提着,隐约能看清脸上有一道刀疤。 他手中,还掉落了一个染了血的瓶子。 吴都护费力地举起:“将军,找到了!” 陆缙回头看了一眼,局势瞬间门逆转。 他缓缓转身,抱着江晚吟往后退一步,声音平静又从容:“阿吟不会死,所有人都不会死。该死的人,是你——” “弓箭手!” 陆缙一声令下。 本就蓄势待发的弓箭兵立即列阵,齐刷刷列了三排。 瞬间门,成千上万支箭从四面八方瞄准了裴时序—— 101. 余烬 早春的藤萝没有开(捉虫)…… 下了命令之后,陆缙立马接过药,喂给江晚吟。 那药被制成了药丸,可直接服用。 但江晚吟一路赶回来,口中太干,到了嗓子眼却无论如何都吞不下去,涨着脸不住的咳。 陆缙手边没水,直接割破掌心用血喂药,喂到她唇边。 “不要!”江晚吟扭头,抿着唇不肯张开。 “听话。”陆缙直接掰开她下颌。 江晚吟瞬间满口腥气。 确认她吞下药之后,陆缙方放开,用指腹抹去她唇上的鲜红,平静地撕了块布条缠住手掌。 江晚吟捂着喉咙咳了几声,一偏头,眼泪簌簌地掉。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裴时序定睛一看,才发觉那浑身是血的人是贺老。 原来,他们从贺老手里拿到了解药。 难怪。 裴时序神色未变,摁了下眼眶,突然又明白:“……贺老偷药,一开始便是受了你们的指使?” “不是只有你会用离间计。” 陆缙缓缓负手,微抬着下颌。 红莲教是借了绥州水患的东风快速纠集起来的一帮乌合之众,教内并不复杂,不过几个舵主各自在不同的地方发展一拨人。 而裴时序的左膀右臂,也极为明显。 一个是脸上有刀疤的贺老,另一个则是手持禅杖的武僧黄四。 裴时序不露面的时候,都是这两人出面。 而近来交手的时候,陆缙却发觉黄四露面的次数多了许多,而贺老则鲜少出现。 有一回交手时又发觉他小指被砍了。 这是红莲教教内惯用的惩戒手段,联想江晚吟曾对他说过的事,陆缙便估测贺老大抵不再受重用。 于是此次攻山之前,他便特意派了人游说,果然,贺老并未多犹豫,便答应下来,愿意冒险偷药做投名状。 只是他处理的不够干净,被裴时序盯上了,派了人一路追杀。 吴都护寻了贺老许久,终于将人抢了下来。 “是你!”黄四大骂,“老,你怎可背叛教首?” 贺老满脸是血抬起了头来,呸出一口混合着碎牙的血:“背叛?我不过是想图个荣华富贵,又不是来送命的,你问问他,有把咱们兄弟当人看么?” 这话一出,被野獾咬伤的一众红莲教义军也心有戚戚。 黄四环视一圈,望着眼前黑压压的箭阵,喝道:“快列阵,保护教首!” 却无一人动弹。 “你们是反了不成!”黄四又大喝。 仍是没人动。 黄四扬起禅杖便要砍杀下去,裴时序却淡声制止他:“不必了。” 今日这一切他早有预料。 他的确什么都不在乎。 而眼下,他越不在乎,实则也对他们更好。 他看向那群战战兢兢的教民,只觉得无聊又无趣。 随后,他提剑挽了个剑花,指向黄四:“你也滚!” “……教首?”黄四目露错愕。 裴时序却面无表情,一剑直接贯穿他右肩:“废物!” 黄四吃痛,他盯着裴时序的眼,半晌明白过来,长叹一声,拔出了剑,趔趄着退后。 退出了藤萝架后,到了绥州军的地盘时,直接被人擒住,反按在地上,用绳子捆了起来。 这下,裴时序身边再无一人,当真是众叛亲离了。 他望着眼前铺天盖地的箭簇,脸上没什么情绪:“不是要杀我?动手吧。” “你的确该死,但不该由我动手,自有律法处置。”陆缙沉着声音,“现在放下剑,主动投降,秋后你兴许尚能留个全尸。” “全尸?”裴时序轻笑一声,“再尊贵的人死后也不过一抔黄土,受虫蚁啃噬,被淤泥掩埋,全尸,还是粉身碎骨,又有何意义?” “这么说,你是不肯降了?”陆缙淡声。 “今日终究是我棋差一招,天要亡我,怪不得旁人。”裴时序大约早已料到,又或是等待这一刻已久,脸上不见丝毫慌乱,只从袖中摸出一块玉,喃喃道,“阿吟,你六岁时最喜玉,每年生辰我都会送你,去岁的那块你已经收到了,今年的我怕是没机会交由你了。我原想托人将这玉送给你,没料到你亲自来了,如此也好,阿吟,你过来,我亲手替你佩上,也算是了了最后一桩心愿。” 那是块暖玉,打磨的极为光滑。 江晚吟没说话。 “不可!”一旁,瘸着一条腿的赵监军破口大骂,“江娘子,这人最是阴险狡诈,他手边还有火药未点燃,你若是近身恐会被设计!” 陆缙神色倒是淡然,他并未拦,只淡淡看她一眼:“要去么?” 眼神逡巡一圈后,江晚吟摇头。 “不了。” 该劝的她已劝过,他犯的错,她也都替他一一受过。 当断则断,她可以背着骂名死后为他收尸,唯独不能活着再单独见他。 尤其是当着陆缙的面。 裴时序听见拒绝,一手缓缓捻了下埋在石桌旁的引线:“阿吟,你是怕我伤你?” 可他怎么会呢? 他伤遍天下人,也不会伤她。 不等江晚吟回答,他一手直接拔了引线,彻底断绝隐患。 “如此,你放心了么?” 这算是,将自己的最后一张底牌交出去。 “你……”赵监军瞳孔大震。 江晚吟亦是缓缓抬了眼,眼底怔忡。 只是仍是没有动身的意思。 周围的人也开始窃窃私语,握着剑虎视眈眈,想上前,又迟疑。 裴时序一向诡计多端,明明已经拔除了火药,却仍是无一人敢上前捉拿,生怕他身上还藏了其他的东西。 裴时序也听到了。 他轻笑一声,有些无奈。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大约面具戴久了,他难得想坦诚一次,也无人信了。 他缓缓解开了白狐大氅,氅衣内只着单衣,身形瘦削,完全不藏一物,彻底袒在人前。 他看向江晚吟:“看见了么,阿吟,我不会伤你,我只想将玉亲手交给你。” 江晚吟目光怔了一瞬。 “还不信么?”裴时序叹息一声。 “那好……” 下一刻,他忽的抽出插在雪地里的剑,直接捅入自己胸口。 霎时,鲜血直流,他直接跪地。 “不要!”江晚吟忍不住上前一步,“你这是做什么?” 裴时序却只是笑:“现在呢,阿吟,我已经再无伤人之力,你还是,不肯见我一面么?” 原来,他是担心她不信他。 江晚吟摇摇头:“你本不必如此,我从未想过你会害我。” “是么……” 她能这样想,他兴许还不算太失败,裴时序唇角微微笑,不带一丝阴郁。 他生的温润清秀,其实这样笑起来十分好看。 江晚吟已经不记得多久没见过他这样笑过了。 为什么呢,上一辈的恩恩怨怨早已牵扯不清,他为何要偏执至此,走上一条不归路。 “阿吟,你……你过来吧,我想看看你。” 裴时序眼底已经模糊,一手拄着剑,勉强支撑大半身体。 江晚吟看了陆缙一眼。 陆缙并未阻拦,只揉揉她发顶:“照顾好自己。” “对不起。”江晚吟低低道一句,终究还是起了身。 当她靠近时,裴时序一把攥住了她的衣袖,好似攥住了救命稻草,整个人靠上去。 他低声:“阿吟,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真的从未想过害你,一次次害你受伤实非我本愿,你的手,还疼么?” “不疼。”江晚吟摇头。 “阿吟,你说谎时,总爱抓着衣角。”裴时序眼皮跳了跳。 江晚吟立马松手。 裴时序叹一口气,伸手想触摸她的伤口,将要靠近时,又生生收回去。 他如今,是最没资格问她疼不疼的人。 明明从前,他们才是最亲密的人。 裴时序又想起那个站在榕树下向她提亲的夏日,他问:“阿吟,你有爱过我么?” 江晚吟垂着头,许久,还是点了头。 “但那时,我除了你谁都没见过,换做是任何人相处十年,大约都会走在一起。” “陆缙不一样么?” 江晚吟还是点头:“这月,倘若不是他,换做是任何一个另外的人,我都不可能如现在这般。” 一个是可以替代。 一个是无可代替。 两句话,他们在她心里的地位瞬间立分高下。 “说到底,还是我出现的时机不对。”裴时序缓缓阖了眼。 他同她相处的那十年,她无忧无虑,情窦未开,只懵懵懂懂的,将一切看做是理所应当,那时他对她提亲,在她眼里兴许还不如一只偶然飞过来的粉蝶新奇有趣。 等到她及笄开了窍,处境又最是艰难的时候,他偏偏不在,给了另一个人趁虚而入的机会。 归根结底,或许当真如林启明在信里所说,一切皆是天意弄人,是他们有缘无分。 “……他对你好么?”裴时序声音艰涩。 不等江晚吟开口,裴时序看了眼陆缙掌心的伤口,又自嘲:“是我多虑了,他待你自然是极好。” “起码,不会如我一样,一次次伤你。” “等这场仗结束之后,你们便该成婚了吧,十六岁,刚刚好的年纪,你生的本就好,凤冠霞帔,定然极美,只可惜,我是无缘见到了……” 裴时序用眼神细细描摹着她的眉眼,似乎要将她刻在脑海里。 “有机会的,你只要认罪,等的到的。” 江晚吟吸了下鼻尖,回想着大魏的律法,他大约还能留到秋后。 她眼下什么都不贪求,她知他必死无疑,但能多留一些时日也是好的。 裴时序只是笑:“阿吟,你还是那么心软。” 但对他这样的人来说,与其苟延残喘的活着,倒不如轰轰烈烈的死。 “对不住,阿吟,我从未想过害你,这玉你收着,上面刻了破解时疫的药方,我原是想等瘟疫蔓延后,由你和林叔拿出来救场,也好摆脱我的身份对你们的负累,眼下,贺老虽拿到了药,但还需破解方子,你拿着,兴许能立个功,也好抬抬身份,免得叫人闲言碎语,看不上你的出身。”裴时序将那块磨了许久的玉塞到江晚吟手里。 “……我不要。”江晚吟指尖一烫,完全没料到他会将这么重要的东西留给她。 “拿着,阿吟。”裴时序将她的手握紧。 说罢,又费力的将石桌旁的箱笼拉开。 里面赫然堆了大大小小几十块没雕好的玉。 “我知道此次怕是凶多吉少了,原想将每年的生辰礼都备好,一年一年的派人送给你,但陆缙来的太快,这些,尚未来得及打磨……” 裴时序叹一口气 “我不介意,从来不介意的。” 江晚吟自打看到了这堆玉,心口愈发的酸。 他为什么不明白呢,她要的从来不是最好,只是最配。 他送给她什么她都不会介意的。 商户女配商户子不是很好么?又何必执着于身份,非要上京? “阿吟,别哭。” 裴时序屈指,替她拭泪。 可他忘了他手上还有血,一触碰到,弄的江晚吟满脸血红。 他望着满手的血,似是觉得憎恶,又慢慢收回:“对不住,阿吟。” 他到底,还是配不上她了。 “你闭眼,我有东西要送你。” “我不要。”江晚吟不肯。 裴时序又重复一遍,已经快没力气:“阿吟,听话。” 江晚吟拗不过,到底还是答应了。 裴时序微微笑:“这才对。” 然下一刻,江晚吟忽然听到了刀子猛地扎进血肉的闷沉声和一声闷哼。 “你做什么?” 江晚吟立即睁眼,手中却被塞了一把沾血的匕首。 再一看,裴时序心口的血已经大片大片的涌出。 “哥哥!”江晚吟立即扶住他,“你这是干什么啊?” 裴时序却反握住她的手,要她握紧手中的匕首。 “做不成夫妻,我们还是兄妹,身为兄长,我如今已经没什么能给你的,只有……这条命。斩杀红莲教首想必是大功一件,我便以我的命,当做是给你新婚的贺礼,没有我,你往后余生想必会顺遂许多……” 裴时序微微一笑。 “我从不在乎这些!来……” 江晚吟捂住他冒血的心口,张了张唇想叫人。 但举目四望,山上皆是围攻他的人,他恶贯满盈,又哪里会有人愿意帮他。 他为什么这么坏,偏偏对她这么好?让她恨也恨不起,狠也狠不下心。 “你不要这样……” 江晚吟边哭,边捂住他心口的血,手忙脚乱。 可任凭她如何堵,裴时序的心口仍是汩汩的往外冒血。 来不及了。 “为什么啊……” 她知他活该,真正到了这一刻却仍是忍不住伤怀。 “阿吟,别哭。” 裴时序脸上已无血色,眼皮也渐渐睁不开,他缓缓靠在江晚吟肩上,声音也低下去,“这些年我说了很多谎,杀了很多人,唯独爱你,是真的。” “我也从未,想过伤害你。” “倘若……能重来一次,我一定不会来上京。你做个商户女,我做个商户子,咱们就做一对平平凡凡的夫妻,白天去铺子里帮忙,晚上到藤萝架下乘凉。” “可惜,可惜……” 他声音渐渐低下去。 可惜没有如果。 “阿吟,对不起。” 裴时序薄唇微微一笑,用尽最后的力气。 沾满血的手从江晚吟侧脸上缓缓往下滑,最终轰然一声,垂落下去。 “不要!不要……” 江晚吟失声,她强忍着泪,眼泪却还是止不住的涌了出来。 傍晚的天已经转阴,铅云低垂,雾霭森森,似乎酝酿着雪意。 灰扑扑的,从天尽头簌簌的飘下来,不知是雪片,还是烧山后草木的余烬,覆了她满身。 早春的藤萝没有开,正如一去的日子回不来。 兰因絮果,从他决定进京的那一刻起,他们已然缘尽。 102. 结局·上 俨然是一场狂欢 本就在下雪,裴时序尸身很快冷下去,连心口的血都结成了冰。 江晚吟放下手中的沾了血的刀,替他缓缓阖好了眼。 此时,大风刮过,尚未被扑灭的火星刮到了干枯的藤萝架上,枯枝瞬间噼里啪啦的烧了起来。 更为要紧的是,石桌下还埋着火药。 一旦火势蔓延,势必会点燃火药。 “阿吟,快过来!” 陆缙蹙眉,一边命人撤离,一边快步上前带走江晚吟。 江晚吟也意识到了不对。 然火势太大,迅速从顶上烧起来,到处都是掉落的枯枝。 有一段险些砸到她身上。 陆缙眼疾手快,立马将她扯了过来,两人往后一跌,险险的的避开。 “砰”的一声,此时,燃烧的枯枝已经掉落到地上了。 已经完全来不及顾忌裴时序的尸身。 “快!”陆缙立即推着江晚吟往外走。 江晚吟回头看了一眼那地上的尸身,终究还是陆缙一起向前奔出去。 他们逃离火海的那一刻,掉落在地上的枯枝果然点燃了火药。 霎时,轰然一声,整个茅舍皆被夷为平地。 窜出的火焰直逼树梢。 炸的一切皆粉碎。 自然也包括裴时序的尸身。 等江晚吟再从尘土里起身,不远处已经只剩下一片废墟。 只有几块碎玉散落在脚边。 落了满身的土,江晚吟回头望了一眼:“哥哥!” “你冷静!”陆缙一把捞住她的腰。 江晚吟正要起身,忽然,身后咣当一声,陆缙拄着剑单膝跪了地。 几滴猩红的血从他身前砸下来,一滴一滴,很快凝成了一小滩。 竟是也伤的不轻。 他总是一身深衣,沉默少言,执着剑挡在所有人前。 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受的伤,伤到终于连盔甲也遮不住了。 “陆缙!” 江晚吟失声,又回身朝他奔过去。 正此时,第二波爆炸的余波来袭,又是轰然一声,陆缙抱着她一起滚到山坳里去。 发觉陆缙受了伤,迅速跌落之时,江晚吟反抱住他,在即将滚到崖边时替他挡了一下。 后脑不小心磕到了石头上,她眼前一黑直接晕了过去。 耳边犹在一声一声的轰鸣,大火满山,烧的浓烟滚滚,遮住了半边天…… 混混沌沌,江晚吟做起了梦。 梦里,她握着一只匕首,满手都是血。 她怕的想将匕首扔了,裴时序却反倒握着她的手更进一步,刀尖入骨,震的虎口发麻,江晚吟冷汗涔涔,辗转反侧。 等她再醒来时,眼前已经没有火海,也没有浓烟。 帘子被微风徐徐的拂起,她睁开眼,隐约看的见外面满地皆白。 大雪满山,时候大约已经过了许久了。 果然,见她醒来,一个正支着手臂打瞌睡的女子揉了揉眼,笑着叫了一声:“江娘子,您终于醒了,这可都两天一夜了,您若是再不醒大夫该心急了。” “两天一夜?”江晚吟刚醒,揉了下眉心,尚有些混沌不清。 此刻微微一动,手臂上又传来一股酸疼感,她低头,只见右臂被包扎的严严实实的。 胸口还有些喘不上气,大约是疫病还没完全好。 然她一睁眼,脑中迅速涌现出前日发生的一切。 “外面如何了?”她问。 “山顶的火药被大火引爆了,红莲教首和被关在笼里的那群野獾都被夷平了,剩下的叛军群龙无首,也都降了,此时都已经被带下山。” 全都……夷平了。 江晚吟又想起那掉落在她脚边的碎玉,脑中嗡嗡的疼。 以此说来,裴时序的尸身必然也粉身碎骨了。 她沉默着许久没说话,揉了下眉心,突然又想起一事——陆缙! 他当时似乎受了伤。 江晚吟立马抬眼:“你们将军如何了?” “将军肩上中了一刀,您昏过去后,他也跟着昏过去了,如今在主帐里养伤。” “伤的如何?”江晚吟又问。 那女子摇头,须臾,又小声说。 “……听说当晚端出来一盆血水。” 她原是营妓,因着江晚吟受伤,特意被调过来替她擦洗的,这些事并不外传,她也偶然间听到的。 江晚吟闻言直接掀了被子:“我去看看。” “哎……娘子,您的病尚没好,大夫叮嘱过需静养!” 江晚吟却直接奔了出去。 那营妓劝不得,赶紧拿披风追出去。 外面冰天雪地,江晚吟刚出帐子,正看见有两个士兵抬着一张用草席裹起来的人往火场去。 经过时,她远远的看一眼,只见那人裹着首尾,只垂着一只手臂,经过时,有一只靴子掉了下来。 江晚吟拾起来帮着送了上去。 一靠近,她又忽然发现那人身穿铠甲。 且铠甲的样子像极了陆缙那套,她亲手帮他穿过的那套。 陆缙本就受了伤,加之染上疫病,难不成……这人是他? 不可能。 他明明一向最是运筹帷幄,这三个月打了那么多次仗都过来了,怎会折在一场山火上。 但军中军纪森严,舆服皆有规制。 寻常士兵绝不可能逾制去穿将军的铠甲。 必是他无疑了。 江晚吟伸手想触碰,手腕却微微颤着,迟迟不敢碰。 忧惧过度,她冷汗直冒,耳边一阵嗡鸣,什么都听不清。 “……江娘子?”两个士兵目露诧异。 “陆缙!” 直到江晚吟哭出声,他们相视一眼,方明白她是误会了。 “这不是……”他们试图将江晚吟扶起来。 这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低笑。 低中带沉,说不出的好听。 江晚吟一激灵,含着泪迅速回了头。 再一看,来人一袭玄色直缀,身姿挺拔,面冠如玉,不是陆缙还是谁? “你怎么……”她眼泪瞬间止住,又疑惑地看看眼前的人,半掉不掉的,“那这个是……” “江娘子,这是火头营的小兵,不是将军,您认错了。” 两个士兵哭笑不得,解释道。 陆缙敛了笑意,朝江晚吟伸出一只宽大的手:“还不起来?” 江晚吟再环视一圈,才发觉此刻巡逻的,烧火的,练兵的人,皆在偷偷的瞄着她,似乎在憋笑。 这回当真是出丑了。 她赶紧用袖子擦了泪,声音闷闷的:“你怎么不提醒我?” “你直接扑上去,谁来得及开口?”陆缙笑,将人从地上拉了起,又拍了拍她衣裙上的尘土。 江晚吟面红耳赤,赶紧埋着头躲在扯住他衣袖,低声催促着:“进去说。” 陆缙笑了一声,也没再说什么,眼神只淡淡扫过去,周围人立马皆敛了眼神。 江晚吟亦是窘的不行,临走时,她忽然想起手中还握着一个靴子,又立即回身小心的替那裹在草席里的士兵穿上。 陆缙揉了揉她发顶,两个人一起回去。 进了帐子,江晚吟过热的脸颊方慢慢减下温来:“……这个人怎会穿上你的衣服?” “他是最早患了疫病的那批,如今虽有药了,但他们病的太重,药石罔及。这孩子十五从军,一心想做一名将军,他病的昏沉时候我刚好去探视,便给了一套我的铠甲让他试试,他穿上后说了一句真好看,然后就在我眼皮子底下咽了气。” 所以,他没让人将这铠甲脱下来,只让他穿着一起去。 也是因此,江晚吟才生了误会。 江晚吟远远的望着火场的烟,沉默下去。 说到底,这些还是裴时序做的孽。 很多人因他死后被烧成了灰,他自己也在大火里粉身碎骨。 这大约便是所谓的因果。 一切如他所愿,灰飞烟灭,消散个干净。 江晚吟看向陆缙:“你怎么样,伤到哪里了,如何伤的,我分明没见你……” “已经没事了。”陆缙拂开她的手。 这伤原是在攻山时被人偷袭的,只是当时局势对他们不利,不能动摇军心,一切尚需他坐镇。 他便什么都没说,神色如常的与裴时序对峙。 江晚吟隐约猜出来了,陆缙一向隐忍不发,必是为了稳定局势。 他甚至还等着她同裴时序说话。 明明那时他自己也是满身的血。 江晚吟鼻尖一酸,握住他那只被割伤的手:“你真是……” 她说到一半垂下了头。 “好了,不过是受点伤你便哭成这样,若是我当真去了,你岂不是要哭的把营地都淹了?”陆缙笑。 江晚吟摇头,只沉默的抱住他。 他若是当真没了,她必会直接随他而去。 两个人在案边相拥了好一会儿,大雪封山,外面篝火猎猎,听到他胸口有力的心跳,江晚吟才有种劫后余生的实感。 余光里瞥见陆缙桌案上摊着的奏折,江晚吟眼神又微微凝着, 如今叛军已剿灭,他大抵是要向圣人奏禀原委,论功行赏了。 江晚吟又想起裴时序将匕首塞进她手里的那一幕,眼皮微微颤了一下,她低声道:“一切皆按事实来吧,哥哥是自戕,同我无关。” “想好了?”陆缙看了她一眼。 他当时放任她过去,就是想最后做个了断。 否则,他们这辈子都会有个过不去的槛。 裴时序此举虽癫狂,但不可否认的确对江晚吟有益,所以他并没拦。 然此刻回想起满手冰凉的血,江晚吟仍是有些不适,她点头:“我不要。” 哥哥的确待她极好,但到最后,他也没明白她究竟想要什么。 她不需要名,也不在意利。 她在意的只是这个人罢了。 陆缙揉揉她的发,也没强求,只说:“夫妇一体,你的诰命的确与旁人无关,应当由我来挣。” 江晚吟心口一麻,眼眶酸到发疼。 可声音仍是有几分倔强:“谁跟你是夫妇了……” “不是早已便是?”陆缙从喉间低笑一声。 他曾说过此生不会纳妾,自从动了心思后,便一直把她当妻对待。 到如今,不过是从名分上周全一下罢了。 “你先回上京,等结束了西南这边,回去我们便成亲。”他又道。 “你不走吗?”江晚吟听出些不对。 “父亲突然病重,我需带兵驰援,继续围剿平南王。”陆缙简略地道。 “怎会突然病重……”江晚吟皱眉。 一开口,突然想起了前日刚好是裴时序败亡的日子。 兄弟反目,一死一伤,想来,开国公大抵是受了刺激了。 死了的人一了百了,活着的人却还需负重前行。 江晚吟摸了下陆缙的伤口:“可你还有伤,什么时候走?” “加上休整,至多不过五日。”陆缙道,“这回,可不能带上你了。” 刚相聚又要分开,江晚吟心底迅速窜上一股酸麻。 “舍不得?”陆缙问。 江晚吟没说话,但脸上写满了。 陆缙笑了下:“也是,来了没几天,总是被打断。” 江晚吟耳尖微微烫:“你又胡说。” 但一开口,触及他疏朗的眉目,她立即移了开。 杀戮过后将士往往难以抑制血性,本就需要发泄。 上一回他们更是生生断在了半途。 此刻,帐子里极安静,烛火哔剥,似乎又回到了当晚。 江晚吟一抬眼,与陆缙幽深的目光擦过,一股热流从脸颊直淌到耳后根。 她不自在扭了头,推开陆缙的手:“你既然没事,那我走了。” 陆缙却顺势捞住她的腰,直接将她按在案边。 连呼在她颈间的气息都是烫的。 “你在怕什么?”他声音低沉,双手搭在她腰上。 “没有。”江晚吟小声。 她想往左去,陆缙一手按住了左边的桌沿,将她拦住。 她又想往右去,右边也同样被拦住。 陆缙两手撑在桌边,直接将她圈住,一副似笑非笑,整好以瑕的样子。 江晚吟顿时无路可逃。 逼仄的空间里,扑面皆是他的热气。 江晚吟抵着他的肩,又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心跳的极乱:“时候还早……” 她一向委婉,这便是晚点可以的意思了。 “今夜无事,他们都在吃酒。” 陆缙目光下滑,停在她急|促伏起的心口,喉间微微干痒,原本撑在她身侧的手缓缓向内一收,扶在她圆润小巧的后臋上,一手刚好掌的住。 江晚吟依稀闻到了一点酒气,猜到他大约也饮了一点。 饮了酒又攒了几日,难怪,他今晚的眼神快烧起来。 外面篝火在燃,有将士打起了手拍鼓,营妓们跳着胡旋舞,飞速旋转着脚尖。 嬉笑声,酒坛碎裂声,和密集的鼓点交织在一起。 火光冲天,俨然是一场狂欢。 火势一直蔓延到了江晚吟身上,她浑身微微热,抿了下唇,轻声道:“胳膊还有伤呢。” “不动你的手。”陆缙笑,握着江晚吟调了个方向,拍了下她的腰,低沉又不容拒绝地道,“来,塌下去。” 103. 结局·中 赐婚 夜幕刚落,外面篝火燃起,宴会开席。 陆缙只派人传话,让他们尽兴。 没他在,到底有几分不圆满,一群人喝的酒酣耳热,又特意催了赵监军来请陆缙。 赵监军到了营帐外的时候,正遇到一个女子从主帐那边出来。 迎面撞见,那营妓叫住他:“赵大人这是要去找将军?” 赵监军曾同她有些旧识,闻言也没隐瞒:“正是。” 那营妓却问:“是开战了吗?” “自是没有。”赵监军皱眉。 “既没有,今晚倘若不是开战的大事,监军还是莫要过去的好。”营妓笑道,凤眼微微勾着。 “为何?”赵监军诧异,忽地又想起,这营妓原是拨去给江晚吟的。 他恍然大悟,她能出现在这里,显然…… 赵监军压低声音:“江娘子在里头?” 那营妓笑了下:“正是呢。” 赵监军顿时便明了,看了一眼那熄了灯黑漆漆的帐子,又收回眼神,心底五味杂陈。 明明陆缙这月最是一本正经,这回倒好,自从江娘子来了以后,竟是连伤都没好就将人留下了! 他咳了一声,赶紧又改口:“既如此,我便先回去了。” 那营妓很轻巧地挽上他手臂:“大人,我陪您用杯酒吧?” 她经历的风月数不胜数,一眼便看出像陆缙这样的男子定然是极为难应付的,江娘子这一去今晚怕是都不一定能出来。 且他们形体又相差许多,一个高大笔挺,一个娇小可人,也不知这江娘子是如何受下的。 她眼底似笑非笑。 赵监军瞬间被勾起念想,也没拒绝,大笑着揽着她一同去了宴上饮酒。 帐内,如着营妓所料,江晚吟已颤出虚影。 纵然她腰肢柔韧,也塌成了一道钩,连腰窝里都积了薄汗,有她的,也有从陆缙颈上砸下来的。 江晚吟伏在案上,偶然间,看到陆缙放在案边被书页盖住的玉,她方明白他今晚为何如此直接。 表面虽不动声色,他心底还是醋了。 所以才这么折腾她。 江晚吟不知该笑,还是叹,她回头看了陆缙一眼。 陆缙直接将她的头扭回去:“……让你回头了?” 嗓音低沉又微哑,薄唇抿成一条线,额角颈间皆有薄汗,颇有几分惊心动魄之感。 都说女色惑人,但江晚吟觉得,男色也未必不是。 难怪,他一向喜欢现在这样。 歇了好一会儿,陆缙方抱她一起坐在椅子上。 江晚吟扭过身,靠在他肩上,静静等着过快的心跳平复下来。 陆缙五指穿过她的发,落到后背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抚着。 许久,江晚吟方睁眼,忽看见陆缙身前的绷带渗出了血,又埋怨了一句:“都让你不要了,你偏不听。” 陆缙看了一眼,浑不在意:“没感觉疼。” 江晚吟不放心:“我让人帮你叫个大夫。” 念头一起,又有些迟疑,大夫若是问起陆缙这伤是怎么裂开的,她该如何答? 岂不是不打自招么? 她忸怩了一会儿,又埋在陆缙肩上,推推他:“算了,你自己让人去叫。” “不急。”陆缙笑,揉着江晚吟的手,“先不分开,再待一会儿。” 江晚吟脸颊微微烫,撑着手臂想起身:“不成。” 陆缙声音低低的:“我是说先不急走,你说的是什么?” 江晚吟顿时坐立不安,微恼的瞪他一眼。 陆缙笑,握着她的后腰往他身上按,不再招惹她,只说:“今夜无事,缓一缓。” 江晚吟低低嗯了一声,仍是同他抱在一起。 这一缓又着了他的道,江晚吟推着他的头,轻轻嘶着气。 出去时,她手上的伤倒是没事,腿却软了。 进来的大夫多问了她一句,她别扭地寻了个蹩脚的理由,惹得陆缙在身后又低沉的笑几声。 江晚吟恼的头也不敢抬,垂着头回了自己养病的营帐去。 围剿已经结束,接下来的几日,尽是收拾残局。 幸而这次发现的快,疫病并未来得及蔓延,按照方子煮了药服了几日后,营中已基本无碍。 胡闹过一回后,防止伤口再裂开贻误战机,陆缙也没再拉着江晚吟乱来。 五日过后,这场大雪已经基本化完,道路也通了,陆缙便领着人驰援湖州。 江晚吟也被他安排送回上京。 林启明得知消息后,拖着病体由江晚吟陪着上了山一趟。 只见山间的竹舍、藤萝架皆成了一片废墟,陷在深坑里,一切都黑乎乎的,堆了满坑的灰烬。 林启明叹一声,只说裴时序是咎由自取,眼眶却仍是红了。 江晚吟也没多言,只从坑中捧了一把灰带回去,葬在了青州,同他母亲的墓地相邻。 一切至此彻底了结,那些在藤萝架下乘凉,荡秋千,嬉笑玩闹的记忆都遥远的好似成了一场梦。 下辈子,但愿他不要以这种身份出生,也不要以这样的方式相遇吧。 死去元知万事空,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着。 安葬完裴时序,江晚吟在青州陪舅舅待了一月,待舅舅养好病后,便回了上京伯府里暂住。 红莲教一败,平南王那边士气大减。 加之陆缙驰援,不过两月,平南王兵败如山倒,节节后退。 暮春的时候,前方终于大捷,平南王自刎于长江边,消息传到上京,安平也于狱中绝食自尽。 陆骥因着病体提前回了京,只是在这样荣耀的时候,长公主却公开了和离书。 相守数十载的眷侣在暮年陡然和离,且是在这样的时候,京中顿时一片哗然,皆在猜测缘由。 不久,陆骥上了折子请罪,一一归罪己身,众人才明白原委,一时间又唏嘘不已。 陆骥身子本就不好,和离之后,更是每况愈下,自请去了护国寺修行,度过最后一段日子,圣人闻言也没再拦。 长公主则搬回了公主府居住,只是当年圣人怜爱长公主,为她建造的公主府与国公府毗邻着,她虽搬出去了,与从前却并无大异。 按捺不住陆宛的要求,从墙上开了一扇门之后,两边又打通在一起,自此,陆宛更是毫无顾忌的穿梭在两座宅子里,只觉得家里比平时大了一倍。 五月末,西南战事彻底平定,陆缙班师回朝。 此次陆缙先围剿红莲教,而后又击杀平南王,战功赫赫,一时风头无两,更为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妻子室。 即便是续弦,京中也有无数贵妇人抢破了头,纷纷托了媒人给长公主递信,长公主却皆是婉拒,一时间让人弄不清她的盘算。 长公主只无奈的揉揉眉心,到了后来干脆称病,才躲过这一波又一波没完没了的纠缠。 大军班师回朝的当日,圣人亲自到了城门相迎,这场面比之一年前那回还要壮观。 京中不少女子也都悄悄去了街侧围观。 江晚吟此时正住回忠勇伯府,大约是陆缙说过什么,忠勇伯待江晚吟极好。 她从前的院子被重新休整过,一应吃穿也都是比照江华容从前的标准来,这数月间,忠勇伯又续了弦,将江晚吟记在了嫡母名下,提成了嫡女。 知道这些都是陆缙的意思,江晚吟也未拒绝,只是她如今经历如此多风风雨雨,早已对忠勇伯不抱任何父亲的期待。 只偶尔同以前在家塾里结识的几个小娘子来往。 陆缙班师回朝的当日,顾念以往寄居在国公府里的情谊,几个小娘子提出了要去城门悄悄看看。 她们尚不知江晚吟同陆缙的事,江晚吟拗不过,便只好去了。 军列阵,旌旗猎猎,陆缙坐在高头大马上打马过街,眉目舒朗,意气风发,看的几个小娘子目不转睛。 人潮汹涌,江晚吟站在人堆里,本没指望陆缙能看到她。 但大抵是心有所感,路过时,茫茫人海,陆缙偏偏冲她的方向唇角若有似无地笑了一下。 这一笑引得人群霎时议论纷纷。 几个小娘子亦是心旌荡漾,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起来。 “他、他笑了!” “……不可能吧,必是你看错了,这位分明是个冷面郎君来着。” “当真!你瞧……” “咦。他刚刚的确是笑了,会不会是对我笑的啊……” 有天真的小娘子羞怯道。 “我看你是发癔症了!” 另一个点了下她的额,笑骂道。 一群人叽叽喳喳,皆在猜陆缙有没有笑,倘若笑了又是对谁笑的。 江晚吟站在一旁,一句话不说,只微微避开眼神。 “咦,江妹妹,你的脸怎的如此红?”有人问道。 江晚吟立即低了头,不停地摇着团扇:“天热了,日头有些晒。” “晒?” 一个小娘子瞥了眼头上的天,疑惑道。 江晚吟抬头看了一眼,这才发觉今日是阴天,天上浓云密布,连风中都带着湿气,一副要下雨的样子,哪里会晒? 她窘的耳后根一红,再也待不下去了,赶紧寻了个借口匆匆离开。 几个小娘子犹是不解,念叨了几句奇怪,便摸不着头脑的跟着一起回去了。 然江晚吟回去没多久,赐婚的圣旨却到了忠勇伯府,赐的正是风头无两的陆缙。 消息一传出来,好比沸水泼入了滚油锅,炸的一片沸腾,忠勇伯府所在的巷子被围的水泄不通。 到这,众人哪儿还有不明白的,这桩婚事国公府怕是蓄谋已久了,只等着凯旋这日公之于众。 难怪,先前长公主婉拒了那么多贵女,敢情是留着这一日风光呢! 忠勇伯更是好不风光,这一回定亲竟是比上回排场还大,他笑的脸上的褶子都聚成了一朵花,。 江晚吟并不知陆缙要在这一日请圣人赐婚,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彼时,一群小娘子还在她的院里品茶,闻言个个瞠目结舌,惊呼不已。 待回过神来之后,她们总算明白陆缙当时是对谁笑的了。 一个个皆闹了大红脸,又笑着逼问江晚吟他们是不是早就开始了。 江晚吟自然不肯承认,被问的面红耳赤,好半天只憋出一句话:“不熟。” 几个小娘子半惊半异,但心底皆是不信的,被打发出去之后,只当做是她害羞,当做谈资说了出去。 陆缙此次提亲如此大的阵仗,算是给足了江晚吟面子,整个上京人尽皆知。 一时间,上京的不少贵人贵妇人皆为错失如此前途无量的女婿扼腕痛惜,小娘子们亦是心碎了一地。 一片议论声中,也有男子痛心疾首的,尤其是在远远见过江晚吟惊为天人的样貌后,都悔恨自己为何没能早点认识这位江小娘子。 婚事沸沸扬扬,街头巷尾皆是议论,江晚吟好几日不敢出门。 陆缙刚回京,亦是忙碌,此次平叛他战绩显著,以功擢枢密副使,官居从二品。 直到五六日后,事情平息下来,此时,江晚吟收到了陆宛的帖子,说是邀请她去国公府赏花。 这几月来,江晚吟同陆宛时常走在一起,闻言便拣了件银红色的石榴裙施施然赴了约。 陪着陆宛没逛多久,到了一处僻静的花房时,陆宛忽然说肚子疼要去出恭,让她等等,江晚吟也没多想,只在花房里等她。 只是刚抿了一口茶,江晚吟后背忽然被清冽的气息包围。 熟悉到难以言喻。 她浑身一僵,隐约猜到了来人是谁。 “陆……” 江晚吟缓缓回头,刚想叫出他的名字,却反被捏着下颌封住了唇。 灼|热的吻铺天盖地,一句话没说,陆缙一脚砰然踢上了门,边吻边拥着江晚吟往里去。 不长的路,陆缙到底还是没忍住,将人摁在博古架上重揉几下,方推着江晚吟一同倒在榻上,紧接着猛地折起了她的膝叠在心口,嗓音低沉中夹着一丝威胁: “不熟?” 104. 正文完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 江晚吟愣了一瞬,才明白他问的是哪桩事。 她立即低头:“怕有损名声,我胡说的。” “真的?”陆缙语气有些沉,“都三个月没见了,我看确实不够熟。” 言毕,他眉眼一低,示意她自己掰着膝。 “不成。” 江晚吟顿觉不妙,赶紧放下裙摆,却被陆缙一手挡住。 “真不成。”江晚吟要急哭了,死死挡着他。 陆缙低笑,他本也没想真做什么,见状将她的腿又放下来,捋了捋衣裙:“怎么不成?” “我今日约了宛宛,她马上便来了……”江晚吟别扭道。 陆缙眼底似笑非笑的:“陆宛的话你也信?” 江晚吟眨了下眼,又琢磨了一会儿,这才恍然回过味来,合着今日陆宛是被陆缙揪出来故意引她过来的! 难怪,她说是去出恭,一去便没了人影。 江晚吟微微抿着唇:“你们合起伙来诓我!” “不如此,你还记得你有个许久未见的夫君?”陆缙语气沉下去,一巴掌重重拍在江晚吟后腰上,又安抚揉了她一把,“那日去城门迎我,怎么头也不敢抬?” 江晚吟颤的麻了一下,觉得他手劲又大了许多。 她略有些心虚,小声道:“那么多人都看着呢,我哪儿敢。” 言毕,又闷闷地道:“……还都是小娘子。” 一个个盛装打扮,抻长了脖子,从人堆里望着他,她从不知道一个男子竟也如此招蜂引蝶。 “醋了?”陆缙问。 “没有。”江晚吟从鼻尖哼了一声。 “我在看谁你不清楚?”陆缙笑,捏了下她脸颊,“再说,你也不遑多让,我今日偶遇了巡检司的张大人,他说赐婚当日巡检司忠勇伯府门前的街上捡了几个醉鬼,着人扭送回家去了,口中一声一声喊着的,可都是江娘子。” 江晚吟诧异的抬了眼:“还有这事?” 一脸无辜。 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有多招人。 怎么没有。 多了去了。 要不是他曾给忠勇伯去过信提醒,只怕忠勇伯府的门槛要被踏破了。 陆缙盯着她水润的眼目光停了下,一句话没说,直接咬上她的唇。 吻了好一会儿,两人气喘吁吁的,眼看就要收不住的时候,陆缙忽然停下。 江晚吟睁开眼:“怎么了?” 眼底还雾蒙蒙的。 “婚期快到了,你身子也养的差不多了,容易出事。”陆缙按按眉心,脸色阴着。 的确也是,她总不能隆着肚子嫁过去。 江晚吟捧着他的脸:“那我走了?” “再待会儿。” 陆缙不放,反拥着她一起躺下。 春日本就容易犯困,又是午后,一张小榻被占的慢慢当当的,两个人抱了一会儿,低低的说着这几月的事,江晚吟听到他又受伤了,一翻身爬到他身上,将他的衣襟扯开:“我看看。” 陆缙也没拦,只似笑非笑的。 江晚吟掀开看了一眼,才发觉他又在诓她,窘的赶紧收手却反被剥了半边压在榻沿。 揉蓝衫子又鼓了起,陆缙缓缓的揉,声音压着:“还得三月。” “这么久?”江晚吟从鼻腔轻轻哼了一声。 “圣人赐婚,已经算快的了。”陆缙笑,手中的力度又缓缓加重,“换做寻常人,至少得半年。” 江晚吟明白了,难怪他特意要圣人赐婚,原来是不想等。 这人,心思可真够深的。 她腹诽了一句,陆缙似乎读出了她所想,手腕一推,忽地低下头。 “哎,你别咬……”江晚吟倒抽一口气,赶紧推开他的头,低低地道,“我又跑不了。” 陆缙并不抬头,越抱越解不了渴,发狠揉了几下她的唇,他方松开手,拍拍江晚吟的腰:“走吧。” 江晚吟看了眼他揉着眉心,强压欲|念的样子,赶紧见好就收,抱着衣裙手忙脚乱的开门出去。 身后陆缙低笑一声,叫了人将揉皱的褥子整理好。 往后的三月,婚事紧锣密鼓的筹备着,“陆宛”约江晚吟出来的越来越频繁,一开始还在府里,后来湖畔,茶肆,庙会……江晚吟出去的时辰也越来越长。 每每见完,江晚吟不是手酸,便是喉咙痛,连嫁衣都没法绣,针都握不住,有时候她甚至想着还不如干脆到底算了。 但陆缙此人,耐性一向异于常人。 他说了不动,便当真没再过界一步。 又一次见完,江晚吟听着他粗沉的气息,小声地道:“又不能碰,还非要见,要不咱们还是干脆不见了吧?” 陆缙起身穿着衣,慢条斯理,只一句:“攒着,等成了婚一起收拾你。” 江晚吟被他的眼神烫的心口一缩,扭着头没再说话。 几场雨过后,日子不知不觉便到了七月底,大婚前夕。 时下厚嫁成风,忠勇伯府虽败落了,但林启明因捐春衣一事成了皇商,短短数月,家底翻上一翻,已经是名副其实的青州首富。 江晚吟大婚,林启明豪爽的直接掏空半个家底出来给她添妆,珠翠,宝器,帐幔,动用,以及屋业和山园……嫁妆之丰厚,即便在上京,也算是少见的。 上轿子前,江晚吟当着忠勇伯和一群仆妇的面,对着林启明哭的难以自已。 那样子,活像是把林启明当成了父亲。 忠勇伯在一旁旁观,脸色又青又白。 但他如今仕途已经无望,陆缙虽帮衬他,却十分有分寸,只让他享着虚名,不给他实权,要的就是他需尽数仰仗江晚吟,不能对她有一丝不好。 是以尽管忠勇伯气得直冒火,仍是不敢多说什么,反而得一并供着林启明,还得言辞诚恳地感激他这么多年对江晚吟的照顾。 林启明一向不喜伯府,只偶尔搭上一句。 低嫁穿红,高嫁穿绿,江晚吟出嫁时穿着一身青绿嫁衣,凤穿牡丹,暗纹则用金线绣了“囍”字样,霞帔上缀满珍珠,手执却扇,随着莲步轻移,影影绰绰露出一点小巧的下颌,半露不露,愈发勾的人心痒。 陆缙则罕见的一身绛红,神采英拔,眉宇间还是一贯的沉稳内敛。 迎亲时新郎皆需做催妆诗,换做别家,新郎被难为的半日进不了门也是有的,到了陆缙这里,他往那儿一站,人群便自动分了开,一路迎的顺利无比,不过半个时辰便将江晚吟接进了轿。 江晚吟隔着扇子旁观,微微抿着唇笑。 一路打马过市,街道两侧尽是来看热闹的人,熙熙攘攘,水泄不通的,竟是比陆缙班师那日也丝毫不减。 到了国公府前,克择官手拿花斗,将谷豆,铜钱和彩果一路望门而撒,引得幼童门争相拾取,场面又热闹几分。 下了轿,跨过马鞍,江晚吟被安置到一处虚帐内稍事休息,两个人牵巾而行,又继续拜家庙。 交拜礼毕后,礼官撒了帐,到这里,仪礼过了大半,江晚吟方得喘|息。 陆缙去了前头宴客,江晚吟则留在了新房里。 住的还是披香院,不过院落修葺一新,已经看不出从前半分痕迹。 江晚吟既熟悉,又陌生,坐在帐内挺着腰背一动也不动。 外面宾客喧哗,高朋满座,陆缙今夜只怕要极晚才回。 晴翠便劝江晚吟道:“娘子,您要不先用点东西,垫垫肚子?” 江晚吟只在出门前用了一点鱼粥,从早到晚,一直在忙碌,的确有几分饿,又生怕陆缙随时会回来,迟疑地问:“这不合礼数吧?” 嘴上虽这么问,她却悄悄移了却扇,盯着那供案上的瓜果眼睛一眨不眨的。 王嬷嬷笑了下:“娘子不必忧心,世子特意吩咐过,就是怕您拘着规矩,不爱惜自己,小厨房一直热着粥饼,点心和小菜,他还让老奴提醒您多用点,不必委屈自己。” 江晚吟脸颊微微烫,低低嗯了一声,让人上了一点清淡的小食来。 东西吃的不少,但茶水,她坚决不肯多喝,只抿了几口便放下。 刚用完没多久,外面便传来了沉甸甸的脚步声,江晚吟赶紧坐回去,用却扇遮住了脸。 陆缙一进门,看到的便是江晚吟慌张捋着裙摆的样子。 他示意一眼:“别扯了。” 言外之意——反正待会儿都是要脱的。 江晚吟闹了个红脸,隔着扇子微微瞪他一眼。 但不得不说,经他这么一句,江晚吟方才的紧张顿时消弭于无形。 他们什么样子没见过,当初她手臂受伤,连心衣都是陆缙帮她穿的。 虽然……每回都要穿上好半天是了。 江晚吟放松下来:“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 陆缙错开眼,拿起凉茶抿了口:“不胜酒力。” 话虽如此,他声音磁沉,步履沉稳,哪里像是有半分不胜酒力的样子。 江晚吟抿了下唇:“你又诓人。” 陆缙搁了杯子,移开她的却扇,低低笑:“一刻值千金。” 热气扑面,江晚吟手心出了汗。 陆缙亦是被灼了一下。 若说江晚吟从前是不动声色的美,今日便是极尽张扬的美,肌光如雪,樱唇琼鼻,一双眼尤其动人,眉眼清绝,水润润的直勾人心。 江晚吟明显觉察出陆缙的眼神越来越热,比这几月的每一回都要烫,她赶紧扭头:“有酒气,你先沐浴。” “等着。” 陆缙的确忍受不了,闻言喉结滚了滚,去了净室沐浴。 水声哗哗,趁着他沐浴的时候,几个婆子也帮着江晚吟卸了凤冠,备水沐浴。 等江晚吟出来的时候,陆缙早已出来了,直接接了喜婆手中的帕子替她擦发:“我来。” 一群人便很识趣的退了下去,江晚吟坐在榻前,满头的发都落在他掌心。 却觉得越擦越湿。 后颈的气息愈来愈热。 江晚吟有些坐不住,微微并着膝,回头看他一眼。 一对视,瞬间火势燎原。 陆缙握着她的颈自上而下深吻下去,呼吸急|促,他的手熟练的从后背攀上去,解着江晚吟的心衣,只是大婚的心衣繁复,并不像从前,陆缙摸索了好一会儿,最后眉心一皱直接撕了开。 江晚吟赶紧抱着手臂,笑他太心急。 然接下来,她便渐渐笑不出来了,陆缙边吻着边往她腰后垫软枕,一个,两个,摞起来的时候,江晚吟高高的抬起腰,吞了下口水,顿觉不妙。 她蜷着腿想逃,双膝却牢牢把在陆缙手里,他往上握起的同时骤然发力,低头吻下去。 江晚吟瞬间失声,然喉咙也被陆缙用唇舌堵住,直接到了底。 被勾起的红罗帐一晃一晃,渐渐散了下来,夏夜蝉声如沸,窗外夜凉如水,江晚吟几回想逃,可床榻本就那么点地方,她无论逃到那里总会被陆缙轻易捞着腰抓回来压在身底。 混沌的一夜,夜半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江晚吟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的过去,再醒来,是被闹醒的。 她睁眼,沉默了一瞬。 有些分不清陆缙是刚醒,还是一整晚都这样。 “时候还早,接着睡。” 陆缙双臂撑在她颈侧,倒是很贴心。 “真不成了……”江晚吟真是连生气都没力气,声音都软绵绵的。 “我看往后你该跟着我一起晨练。”陆缙沉着脸捏了她一把。 江晚吟低叫一声,赶紧躲开,眉头微微皱着:“又不怪我,分明是你……” “我什么?”陆缙笑。 江晚吟却说不出来了,只红着脸不肯给他。 晨光已经熹微,两个人又闹了一会儿,终究还是一起沐了浴。 经过巴山那一回,江晚吟右臂上留了浅浅的疤,到底是小姑娘,终究爱美,洗到手臂时,她蜷着手臂避开他。 “不要看。” “不丑。”陆缙却道。 “真的?”江晚吟狐疑,她浑身无疤无痕,只有这一处,留了淡淡的粉,怎么看都格格不入。 “真的。”陆缙揉揉她发顶,“你什么样子我没见过。” 往后他们还会一起看着对方变老,这点疤又算什么。 陆缙捉住她手臂,从指尖一根根吻下去,吻到伤疤上,浴桶里水花又一的溅了出来。 越洗越洗不干净,快到次日新妇请安的时辰了,江晚吟催了又催,方软着腿出了浴,紧接着手忙脚乱地换了衣。 又是一年梅雨天,晨起细雨濛濛,江晚吟着急,怕误了时辰,先拿着伞出去。 撑着伞站在雨里等了一会儿,还不见陆缙出来。 她转头,正看见陆缙一身天青色直缀站在檐下,似乎在看她。 “你看什么?” 江晚吟摸了下脸颊,又拢了下衣领,生怕是哪里不妥当。 陆缙没答,透过细细的雨丝,望着她伞面的芰荷,只是忽然想起了初见时的场景。 那时,他隔着人群感觉到了一道打量,只当是哪个不懂事的小姑娘胆大妄为。 如今,时隔一年,兜兜转转,这小姑娘成了他的妻。 芙蓉开面,骨肉匀停,若说当时还是初绽,此刻已经是盛放了。 十六岁的年纪,介于少女和少妇之间,一颦一笑,清丽至极。 “没什么。”陆缙缓步上前,从江晚吟手中接过伞柄,稳稳的撑着,“只是发觉你长大了。” “有么?”江晚吟低头看了一眼银红的裙摆,毫无察觉。 再一抬头,她忽然发觉自己离陆缙也没那么远。 从前如隔天堑,此刻触手可及。 “好像是。”她踮脚,仰着头朝着陆缙用手比了比,“只差……这么一点了。” 裙摆微扬,笑的灿若初阳。 陆缙心念一动,握着她后颈低头吻了下去。 伞面一低,隔绝了外面的视线。 伞外在下雨,伞内亦是淅淅沥沥。 两人走过了长长的爬满青藤的山墙,云层里破出了光。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 —— 正文完 105. 番外一 婚后日常 七月的天,瓦蓝瓦蓝的。 到了公主府的时候,远远的已经能听见里面的笑声。 好似是二房三房的几个夫人,虽是和离了,但毕竟这么多年的妯娌,两处一打通,众人都心照不宣的同从前一样。 江晚吟整了下衣裙,又扶了下头上的钗:“没乱吧?” “没。”陆缙笑,“大惊小怪,看不出来。” 江晚吟犹是有些不自在,摸了摸颈上扑的粉,哀怨地觑了陆缙一眼。 陆缙替她理了下衣带:“下回不会了。” “你昨晚也是这么说到,可……” “可什么?” “……没。” 江晚吟默默收回眼神,这话他都不知说过多少回了。 这人一向说到做到,唯独在晚上,一个字都信不得。 江晚吟捋了下碎发,低头推着他一起进去。 新婚燕尔,小夫妻一个器宇轩昂,一个亭亭玉立,一进门,花厅都亮堂了起来,极为惹眼。 一时间门,在场的不少人心里皆冒出一个念头—— 这两人样貌等对,又如此登峰造极,若是有孩子,还不知要好看成什么样。 长公主亦是这么想的,她眼底闪了下光,示意仆妇上茶:“快坐下。” 毕竟是新妇,江晚吟仍是有些拘束,她弯身缓缓行了一礼,在陆缙身边落座。 紧接着便是敬茶。 如今,陆骥在佛寺修行,断绝红尘,即便是陆缙大婚,他也没回来。 今日的敬茶,他自然更不会回来。 长公主好似完全没受影响,依旧是笑盈盈的给了江晚吟回礼,褪了一个水色极好的羊脂玉镯子给她,其他几房也依次给了礼。 陆缙如今前途无量,未来偌大的国公府必然是倚仗他,故而其他几房送的礼皆颇为贵重,摆明了是在讨好。 如今,陆缙不过是刚崭露头角,日后类似的讨好必然少不了,什么该收,什么不该收,皆需好好思量。 江晚吟不知该不该收,陆缙握了下她指尖,示意这是家里人,她只管拿着。 江晚吟便收下了。 所谓敬茶,其实是让新妇正式露个面,与府里的亲戚见见。 但江晚吟本就在府里住过一段时间门,与众人皆熟识,是以敬茶之后,花厅里很快便热闹起来。 一时间门,又忍不住唏嘘。 世事难料,谁能想到这府里还会嫁进来第二个忠勇伯府的女儿呢? 二房的黄夫人暗自腹诽,这个忠勇伯,庸碌无能,生女儿倒是一个赛一个厉害。 闲谈了一会儿,话题很快转到陆宛身上,黄夫人催促道:“如今二郎又定下来了,宛宛的婚事也该提上来了吧?” 陆宛原本正握着杯子,偷看小嫂子和二哥在桌底悄悄握在一起的指尖。 突然被点到,她一口茶险些喷出来,赶紧拿帕子擦了下唇角:“……我还小,二婶莫要替我着急。” “我记得吟丫头同你年纪差不多,她都成了你嫂子,你哪里还小了。”黄夫人打趣道。 陆宛顿时如临大敌,看向长公主。 长公主支着下颌,却觉得有理,她附和道:“你婶婶说的不错,你也该定下婚事,定一定性子了,十六七的大姑娘,还成日在外面闲逛像什么样子,再晚些怕是要嫁不出去了。” 这话不过吓唬罢了,陆宛是国公府嫡女,又有个青云直上的兄长,哪里愁嫁,若不是陆缙之前的婚事没定,国公府的门槛只怕早便要踏破。 陆宛被围攻,孤立无援地看向陆缙,示意他帮她说话。 陆缙岿然不动。 陆宛又悄悄瞪他一眼,示意他若是不帮,她便将前段时间门替他打掩护的事情说出来。 陆缙捏着杯子,只淡淡回看她一眼,威胁之意却溢于言表。 陆宛登时又缩回了头,闷闷的将话又咽回去。 肚子里却腹诽不停,假正经,别以为她不知道,他们每回见过,小嫂子耳尖都红的要滴血,他们必定不是寻常见面。 兄妹俩一来一回,看的江晚吟忍不住发笑,又忍不住脸热。 长公主亦是抬了眼:“你们兄妹俩打什么哑谜?” “没什么。”陆缙搁了杯子。 陆宛满肚子怨气,心直口快,将心里话直接说了出来:“不嫁便不嫁,这世上能有几人如二哥二嫂一般,还不都是貌合神离,又或是分道扬镳?” 这话一出,长公主笑意顿时凝住。 在场的黄夫人同几位夫人也皆低下了头,一口一口的抿着茶。 陆宛这才明白自己说错话了,戳到了母亲的软肋。 她急的顿时出了汗,用口型示意江晚吟。 江晚吟见状立即出来打圆场:“我从前在青州,闺中的小娘子大抵都十七八才嫁,宛宛如今刚十六,也不算晚。” 陆缙也开了口:“的确不急。” 随后又提起了回门礼的事,一句话将事情轻飘飘的揭过。 花厅里气氛顿时又缓和下来。 陆宛感激的看向江晚吟,江晚吟握了下她指尖。 等几房的人散后,陆宛赶紧上前挽住长公主的手:“阿娘,我刚刚不是有意。” 长公主却摇头,摸了下陆宛的头:“阿娘不是怪你,阿娘只是怪自己,你必定是因我和你父亲的事才不愿成婚罢?” 陆宛缓缓低下了头,她其实也不像看上去那么没心没肺。 她执意要将国公府和公主府打通,一次也没去过护国寺,何尝不是恨极了陆骥。 她不明白,明明父亲和母亲如此相配,是一对人尽皆知的眷侣,父亲为何偏偏要做出这种事,生生毁了他们这个家,害得大哥出了意外,二哥这些年也郁郁寡欢。 即便要骗,骗一辈子不行么,为何又偏偏要将那个私生子接回来,把所有人逼到回不了头? 母亲是公主之尊尚不能避免,她又如何能躲的过? 陆宛是真的寒了心,也是真的不愿成婚。 长公主亦是久久没说话,只是隔了这么久,她已经渐渐看开,她看了眼不远处,又道:“这世上也不是所有男子都三心二意,你看看你二嫂,成婚未必是件坏事。” 陆宛隔着窗子,又望了眼不远处并肩出去的陆缙和江晚吟。 雨后初晴,地上积了不少水坑,被日光一照,好似碎裂的镜片,晃的人眼疼。 江晚吟出去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了坑里,溅的裙摆上沾了泥水。 她呀了一声,又故意踩了一脚水坑,也溅了陆缙一身,然后快步提着裙摆逃开。 陆缙顿了一下,阔步追上去,拐到回廊时,将人直接摁在廊柱后:“故意的?” “你不是说夫妇一体?” 江晚吟只是笑,笑中带着一丝狡黠,踮着脚亲了下他下颌赔罪。 然后,陆宛隐约看到陆缙笑了下,紧接着又看见地上的影子密不可分的缠在一起。 她依稀明白母亲的意思了。 她记得一年前江晚吟刚进府时,总垂着眸,人也缄默的像条影子,定婚后,才变得越来越有生气。 遇见不对的人,会消磨掉一个人精气神,瞥如她母亲,养尊处优了数十年,不到一年,华发丛生,疲态尽显,直到最近,因为陆缙的婚事才慢慢养过来。 但遇见对的人,则像是重活了一次,瞥如江晚吟,如今眼角眉梢都在笑,连带着陆缙整个人都柔和了许多。 成婚不可怕,还是看相不相配罢了。 陆宛缓缓收回眼神,只说:“我知晓了。” 长公主也没再逼她,只让她合了眼缘再决定。 成婚之后,陆缙自然不必像从前一样隐忍,又有婚假,他白日不必去上值。 婚假本是五日,但圣人徇私,大笔一挥多给陆缙批了三日,是以陆缙一共有八日的婚假。 这几日,对陆缙来说是休憩,对江晚吟来说,却比平日还累。 只要待在披香院里,她随时随地都会被剥衣,有时连褪也不必,他的手一推一拉,直接将她堵的发不出一个字音。 倘若她喊饿,陆缙也十分宽容,屏退了侍膳的仆妇,抱她坐在膝上亲自喂给她,吃的又饱又胀,从唇边溢出去,让她拒绝也找不到由头。 梅雨纷纷,一直到回门那日方放晴。 雨虽停了,雾却没散,雾霭蒙蒙,到处都湿乎乎的,江晚吟觉得这几日自己浑身涔涔,没一会儿干爽的时候。 荒唐数日,直到回门前陆缙方大发慈悲,早上他替她揉了许久消肿后,江晚吟才不情不愿的爬出来跟他一起回门。 早已准备好的衣裙是穿不得了,江晚吟不得不换了件立领。 她略施脂粉,已然是艳光四射,不得不往脸上扑了些粉压一压,免得太过惹眼。 回门礼备的极为周全,茶果,绢布……比之之前江华容那次更要丰盛,但江晚吟真正要见的并不是忠勇伯,而是暂住在伯府的林启明。 林氏如今成了皇商,极其忙碌,为了江晚吟的婚事,林启明已经离家大半月,只等着江晚吟回门,再见她一面后立即便要动身。 这一去又不知何时能见,上马车前,江晚吟不肯撒手,林启明又是叹又是笑:“怎么成了婚反倒活回去了?” 江晚吟闹了个红脸,这才缓缓松手。 林启明看了眼站在不远处的陆缙,眼神又恍惚了一下,以为是裴时序,没忍住脱口而出:“若是当我劝着些,如今你身边站的应当是三郎了吧,兴许孩子也该有了……” 江晚吟浑身微微僵。 “罢了罢了。”林启明又住了嘴,“说这些做什么,看起来,陆缙待你是极好的,如此,我也能放心了。” 江晚吟眼底亦是怔忡,她垂了眼,让林启明替她去裴时序墓前烧点纸。 裴时序临走前一直想看看她穿嫁衣的样子,但到底还是来不及了,将她成婚的消息告知他,也算全了他最后的心愿。 林启明走后,江晚吟便同陆缙回了府。 如今正是梅雨时节,闷热难耐,江晚吟贪凉,总想吃点冰的。 但她曾经受过寒,虽养的面色红润了些,但血气到底还差点,陆缙无论如何都不许,不但不给她吃冰,睡觉时连冰都用的极少。 平日就寝时,明明自己最是怕热,忍着一身的汗也不许让人往冰鉴里加冰。 江晚吟自从入夏后便被他拘着,从前在伯府,她偶尔还能出来买上一两回,虽吃完偶尔会腹痛,但尚能忍受。 成婚后,她连冰饮子的影都没见过。 偏偏,一路上街市两边尽是卖杨梅渴水,荔枝渴水的吆喝声,江晚吟渐渐坐不住,扯了下陆缙的袖子:“就来一碗,行吗?” “不行。”陆缙阖着眼靠在车厢上,眼也未睁。 “一口,尝一口总成了吧。”江晚吟讨价还价。 “半口也不许。”陆缙太了解她的脾性。 东西一旦到了她手里,他决计拦不住。 “你……”江晚吟闷闷地又坐回去,扭头看着窗子,剩下时候皆不再说话。 车厢里忽然安静下来,陆缙有些不适应。 “恼了?”陆缙一向淡于口腹之欲,不甚了解这个年纪的小姑娘的想法。 江晚吟趴在窗边,摇头:“没有。” 话虽如此,她眼睛却一眨不眨的盯着形形色色的小摊·。 看的人有几分不忍。 她实在太了解他,最知他看不得她如此。 陆缙明知江晚吟是在故意装可怜,还是松了口:“只一回。” “真的?”江晚吟原本还垂着的眼瞬间门放了光,唇角溢出得逞的笑。 又发觉自己大约笑的太明显,迅速敛了笑意。 陆缙只觉好笑,也没拆穿,只提醒道:“倘若腹痛,可不要找我哭。” “哪就有这般弱了……”江晚吟胡乱嗯了一声,心里并不当回事,掀了帘子便下了马车。 动作之快,看的陆缙低笑一声,由着她去了。 只是,他忘了江晚吟有多招人。 买东西一眨眼的功夫,已经有个书生模样的人靠上去了。 江晚吟原本正和晴翠挑花了眼,迟疑着要选哪种。 身后猛然靠过来一个人,她赶紧往后退了一步。 “你是谁?” 那少年看的愣了一瞬,才想起来自报家门,原来也是个侯府的小郎君,然后又热情的给江晚吟参谋:“这家的荔枝渴水最是好,适合你这样的小娘子。” 江晚吟低声谢过。 那少年又接着搭话,话没说话,陆缙忽然阔步过来。 “还没好?” 陆缙一身宝蓝直缀,身姿挺拔,腰带环佩。 一站过去,登时便将人完全罩住。 “好了好了。”江晚吟赶紧点了个荔枝渴水。 陆缙看了眼那加在里面的冰,皱眉又叫摊主去了一半。 江晚吟虽不情愿,还是答应下来,站到了他身后。 那少年眼神在两人之间门逡巡了一圈,恍然大悟,看向陆缙:“您……是这位小娘子的兄长吧?” 陆缙脸色瞬间门黑沉,垂着身侧的手缓缓负在身后:“我是她夫君。” “夫君?”那男子瞠目结舌。 时下女子只要及笄便可束发,像江晚吟这样刚成婚的,的确与未成婚的小娘子分不清。 “怎么,不像吗?”陆缙反问。 淡淡的一眼瞥过去,压的人抬不起头来。 那少年汗颜,赶紧低头:“像。” 陆缙脸色愈发的黑。 那少年又赶紧改口:“不、不对,不是像,就是,叨扰您二位了。” 说罢,他匆匆的离开,余光却仍在一步三回头的瞥着江晚吟。 江晚吟忍不住笑了一声。 陆缙扶着她上了马车:“笑什么?不过是个没眼力的罢了。” 江晚吟猜测道:“未必是那少年的错,兴许是我们年纪差的大,才惹了旁人误会。” “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他摆明了是故意接近你,只有你这样天真的才信。”陆缙幽幽地道,“你刚刚可是看了不少眼那小郎君,怎么,看入眼了?” 江晚吟赶紧摇头:“不是我,是陆宛,她喜欢这样的,一向念叨着有多好,我不过是好奇,看一看有什么特别罢了……” 陆缙嗯了一声,淡声问:“哦?那你觉得刚刚那人有何特别的?” 江晚吟回想了一下那少年的模样,诚实道:“年纪轻,有朝气,热情,还有点莽撞。” “年轻,有朝气?”陆缙品了一下,“那你是觉得我们年纪差的大?” 江晚吟回想起刚刚想吃冰的事,忍不住埋怨,若是他们年纪相仿他必不会拘着她,她小声道:“……一点点。” “是么?”陆缙慢条斯理褪了手上的扳指。 江晚吟看着他放下扳指,头皮微微发麻:“你做什么?” “你不是嫌我老?我自然得证明证明。”陆缙似笑非笑。 陆缙如今二十有四,正当壮年,意气风发。 这样的男子,比之十五六的少年更加成熟稳重,比之而立和不惑之年又多了几分刚气,正是最好的时候。 尤其他剑眉星目,经过了一年的征战,轮廓更加分明。 江晚吟顿时发觉她刚刚的话引起误会了,头摇如拨浪鼓:“没有,我怎么会嫌你?” 她分明是怕还来不及。 可已经晚了,陆缙手一抬,捞住她的腰直接从窗边拽到他膝上。 连车厢都晃了一下。 江晚吟身子猛地前倾,幸而有陆缙一手挡在窗边,才免得她头撞上窗沿。 他腕上的手串却被挣的断了开,指头大的碧玺珠子滚了一地。 陆缙今日刻意选了一条颠簸的路,等马车一路停到国公府前时,江晚吟是被他抱下来的。 马车一停,有碧玺哗哗地滚到了车底。 陆缙将江晚吟放在一旁,俯身去捡拾。 晴翠知道这手串对他们二人极为重要,也跟着去车底帮着找。 这手串一共十颗,找了好一会儿,只找到了九颗。 晴翠便弯身继续找,陆缙手一合包住掌心的碧玺,却叫住她:“不用了。” 晴翠诧异,正要询问,江晚吟却也低声开了口:“你先回去。” 晴翠头一抬,看到江晚吟微并着腿,脸颊樱晕,一副站不稳的样子。 哦,她明白了。 晴翠迅速低了头,先回了披香院,又让人备了水。 106. 番外二 婚后日常 夏夜本就闷热,江晚吟走了两步,额上便出了汗,用帕子压了压,她停了步,扯住陆缙的袖子。 “想被抱了?”陆缙回头,望着她紧扣的手。 江晚吟似恼非恼的看他一眼,还是闷闷地点头:“嗯。” 陆缙将串珠收好,一手穿过江晚吟的膝,一手揽住她的腰,将人完全抱起。 夜色浓黑,灯影重重,陆缙一路抱着江晚吟回去招了不少人眼。 路过的仆妇都在唏嘘陆缙对这位新夫人真是体贴到了骨子里。 但只有江晚吟知道陆缙这副正人君子表皮下有多过分。 她双手抱着他的腰,忍不住,掐了一下。 陆缙眉头一皱,低头看了下江晚吟眼底的忿忿,安抚道:“等会儿,马上就到。” 紧接着,他抱着江晚吟的手往上一提,江晚吟赶紧咬住唇,搂紧他的腰再不言语。 回去之后,晴翠正在备水,净室里水汽朦胧。 陆缙道:“你这个女使倒是越来越机灵了。” 江晚吟脸颊微红,又拧了陆缙一把,然后一路装死由陆缙抱进里间。 进了屋,她直接被放倒压在榻上吻。 江晚吟怕的很,一边迎合他的吻,一边拉着陆缙的手搭在她裙上。 陆缙一手拨开她衣领,一手抚着她的膝,吻了没一会儿,他的手正欲顺着膝盖往上攀时,江晚吟忽然抱住了他的头,紧接着,榻边传来了一声珠玉清脆的咣当声,骨碌碌一路滚到了床底。 陆缙手面一热,从她身前抬起头:“这么快?” 江晚吟还没回神,一双眼水润润的,无力地瞪他一眼,赶紧将人推开,快步去了净室。 陆缙从喉间低笑一声,扯了张帕子擦擦手,弯身捡起了掉落的碧玺。 沐浴完,江晚吟仍是有些脸热。 成婚后,她真是越来越没法抵挡他了,不过是一个吻而已…… 江晚吟用手扇扇风,过热的脸颊慢慢淡下去,她伸手揉揉,拢好衣襟,一边擦发,一边出来。 此时,陆缙已经将串珠收好了,递到她面前:“来,再串一回。” 江晚吟此刻看到便生气,抓起便要丢了。 陆缙只看她一眼:“你确定?” 江晚吟顿时又蔫下去,这手串陪他度过一劫,她确实舍不得丢。 但还是气的,干脆挑了根结实的金线,让他再扯不坏。 陆缙看着她闷头将手串打了死结,笑了一声,又惹的江晚吟脸红耳热,替他戴手串时猛地拉紧,勒的陆缙皱了眉,不悦地看她一眼,江晚吟方扳回一局,笑的眉毛微微扬起。 闹了一通,刚沐浴完,江晚吟又微微出了汗。 她刚好想起带回的荔枝渴水,便一勺一勺的小口吃起来。 陆缙今晚折腾的她够呛,并没拦她,只一边靠在榻上翻着书,一边眼也不抬的提醒江晚吟。 “三口了。” 江晚吟不理会,反道:“你看的你的书,不要盯着我。” “没看你,是我耳力好。”陆缙头也未回。 江晚吟一噎,忘了这人正是以耳聪目明闻名的。 陆缙仍是提醒:“五口了。” 江晚吟依旧不抬头,狠狠又挖了一大勺。 一碗到了一半的时候,陆缙终于看不下书,他忽然幽幽地道:“你好似,胖了些。” 江晚吟立即搁下了勺子,如临大敌:“我胖了么?” “刚刚腰上软绵绵的,腿上也是。”陆缙道。 不得不说,陆缙此话算是戳中了江晚吟软肋。 毕竟是个小姑娘,爱美是天性。 自打回京后,江晚吟便一直在调养身体,各种补物每日一碗的进着,她时常担心自己长胖了。 江晚吟有些迟疑,摸了下腰:“我怎么觉着没有。” 她腰线极其流畅,陆缙一手刚好掌住,一双腿更是,匀称修长,恰如其分,不见一丝赘肉。 陆缙看着她弯身,侧面被衣裙勾勒出一道饱|满的弧线,喉结微微滑了一下,却依旧面不改色:“的确是胖了。” 江晚吟手边的荔枝渴水顿时没滋味了,越看越觉得自己胖了。 晴翠从外间进来,疑惑地看了江晚吟一眼。 江晚吟还蹙着眉,拿了铜镜上上下下的比对着,一边看,一边问晴翠:“你说,我胖了么?” 江晚吟饱|满而不丰腴,纤细又不干柴,骨肉匀停。 晴翠不知她哪儿来的古怪念头,正要摇头,忽地,不远处陆缙不咸不淡的投过来一眼。 晴翠顿时明白了,合着郎君这是在想法子制止小娘子贪凉呢。 晴翠赶紧噤了声,很没骨气地附和道:“……好像,是有点。” “你也觉着?”江晚吟这下彻底慌了。 她看了一眼那吃到一半的荔枝渴水,忍痛推了开:“那……算了,把这东西收拾吧。” “是。”晴翠应了一声。 端着盘子出去时,她隐约听到帐后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低笑。 晴翠叹了口气,郎君不愧是身经百战,略施小计便让小娘子服服帖帖的,她们娘子往后可怎么斗的过? 江晚吟忧心忡忡,来回踱着步,晃的陆缙头疼。 陆缙摁摁眼眶,发觉自己大约说的太重了,一把将人捞过来按在了榻上,她才没继续晃下去。 两人又缠了一回,江晚吟累极方睡去,睡觉时也被握的满满的。 江晚吟这才慢慢回过神来,陆缙分明是喜欢极了,哪里像是觉得她胖了。 他这是故意不让她多吃凉物呢。 她抿着唇,偏头看了陆缙一眼。 陆缙却已经睡熟,薄唇微微抿着。 江晚吟恼的拨开他的手,刚拿开,那手却像长了眼似的又握回去。 来回几次,江晚吟回过味来,轻声问:“你没睡吧?” “原本是睡了。” 陆缙睁眼,幽幽地道,握着她的手忽然收紧,往她腿窝一嵌,将江晚吟完全箍在怀里。 江晚吟倒抽一口气,身体却很老实的不敢再乱动。 就这么被他抱着,生着闷气睡过去。 睡到半夜,一语成谶,竟当真叫陆缙说中了。 江晚吟小腹忽然急遽的疼起来。 一抽一抽的,好似有人往她肚子上打拳似的,直接疼的她惊醒。 一摸,额上仿佛淋了雨。 江晚吟后悔不迭,早知道便不该吃那么多冰,不该同陆缙置气。 若是叫陆缙知道了,他必定又会笑话她,然后好一顿教训。 江晚吟头要大了,她也是要颜面的,干脆阖着眼,想缓过去。 但这种事半点不由人,江晚吟疼的越来越厉害,忍不住蜷在了一起,到底还是惊动了陆缙。 “怎么了?”陆缙刚醒,声音低的发沉,一双手从她腰上摸过去。 “……没事。”江晚吟按住他的手。 陆缙反拨开,直接去探她的额,不出意外,摸到了一手的汗,顿时便明了:“腹痛了?” 江晚吟不说话。 但蔫蔫的样子显然是承认了。 陆缙摁摁眉心,快速扯了件衣服披上叫人去叫大夫。 再回来后,他语气沉下去:“早与你说过,你偏不听。” 江晚吟本就疼的厉害,又被当面斥了一通,顿时更难受了。 “我若是不拦着,你整碗怕是都要吃完,就这么贪凉?” 陆缙脸色越发的沉,在他更生气之前,江晚吟赶紧起身,亲了他一口:“我错了。” 紧接着,又拉着他的手放到小腹上。 “真的疼。” 陆缙满身的怒气顿时烟消云散,他抚了下江晚吟汗湿的发:“下回不许了。” 不必他提醒,江晚吟也不敢了。 她靠在他怀里低低嗯一声。 大夫很快便到了,开了止腹痛的药,江晚吟吃完后,好了大半。 只是仍睡不着,靠在枕上默默的流泪。 枕巾被洇湿,连带着陆缙那边也潮起来。 陆缙睡到夜半伸手拈了下,叹一口气,终究认命的将手搭上她小腹,用微热的掌心替她缓缓的揉。 到天明,江晚吟不知何时睡了过去,陆缙却还睁着眼。 他往上重重揉了几把,江晚吟梦中低呼几声,方解了一点气。 江晚吟这一病,先前治宫寒的补药又得喝起。 陆缙略通医术,为了让江晚吟长记性,同净空商议后,他特意将其中一味药换成了更苦的药效也更好的黄连。 于是端给江晚吟的药,不但酸,且苦。 江晚吟第一回喝的时候差点吐出来,被陆缙冷冷的盯着,又勉强咽下去。 只是剩下的婚假本就不多,陆缙很快忙了起来,每日只叫王嬷嬷盯着。 王嬷嬷说江晚吟每日都乖乖喝完。 陆缙一开始信了,过两日,却发觉屋子里的兰花叶尖发了黄。 他不动声色,当着江晚吟的面用花铲将花盆表层的土拨开,不出意外,看到了一点剩下的药渣。 江晚吟登时脸色红涨。 旁人都夸她嫁的好,但只有江晚吟知道,枕边人太聪明也未必是一件好事,瞥如她,一点儿小心思也藏不住。 不得已,江晚吟又乖乖吃起了药。 偶然有一日,她听净空说起这是陆缙特意为她改的药方,顿时气的眉毛都扬了起来。 次日,在陆缙上朝前,被他盯着吃完药后,江晚吟特意没漱口,勾住陆缙的脖子猝不及防的吻上去。 陆缙眉头一皱,伸手去推江晚吟,却被她整个人缠的更紧。 唇齿间满是酸苦的药汁,陆缙重重拍了下她后臋,才江晚吟扒下去。 “苦么?”江晚吟眉眼间满是哀怨。 陆缙用指腹抹了下唇:“知道了?” “你总欺负我。” 江晚吟忿忿地扭了头,不肯再同他说话。 陆缙从喉间低低地笑:“谁让你不听话。” 江晚吟顿时更恼了,捏着杯子饮了一大口水:“那你也不能这样,我嘴里苦了好几日,都发麻了。” “有么?”陆缙抬眼,“昨晚明明不苦。” 江晚吟愣了一下才品出来他说的是什么,赶紧搁下了杯子:“乱说,张冠李戴。” 言毕,却想起了他下颌扎的她痒疼的青茬,又伸手摸上去:“你近来青茬长的是越来越快了,我帮你修修。” 陆缙捞住她的腰,将人压下来用下颌去蹭:“怎么,还想?” 对视时,屋子里迅速又热起来,江晚吟赶紧收了手,却反被陆缙捉住。 “好了,不闹了。”陆缙将剃刀递过去。 江晚吟这才老老实实的替他修起面来。 净完面,江晚吟觉得眼前人好似又英气了几分,眼神一时忘了挪开。 直到陆缙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江晚吟才赶紧低了头,咳了一声,替他继续。 “剃刀呢……” “不是在你手里?”陆缙瞥一眼。 江晚吟闹了个红脸,急急拿起来。 陆缙一向不觉得男子生的太好是件好事,因着这张脸,他刚从军时不少回被看做是绣花枕头。 但眼下,他忽然觉得这张脸也不全是坏事,起码能哄得江晚吟死心塌地。 玩闹归玩闹,替陆缙收拾完,也到了用早膳的时候了,江晚吟看了一眼被端下去的药碗又叹了口气:“药虽在喝,但若是没用该如何是好?” “杞人忧天。”陆缙随手揉了下她的发。 江晚吟赶紧将揉乱的头发又捋平,反看他一眼:“你不在意吗?” 陆缙浑不在意,捏着杯子饮一口茶,冲淡口中的苦味:“养一个已经够麻烦了。” 江晚吟跟着应了一声,又发觉不对:“哪来的一个?” 她眉间紧紧的凝着,疑心是陆缙在外头有私生子。 陆缙搁下杯子,不答话,反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江晚吟一愣,忽然明白,陆缙说的是她。 “你……”江晚吟睁圆了眼,手中的剃刀晃了一下,差点擦过他脖子。 陆缙立即将她的手摁住:“小心点,你是想守寡了。” 江晚吟闷闷的垂头:“守寡也挺好。” 她瞧着长公主的日子便挺滋润的,在府里养了个南戏班子,愿意听曲便听曲,不愿便出门游园。 陆缙看她一眼:“你舍得?昨晚是谁咬着我不放,越……” 江晚吟赶紧捂住他嘴:“明明你也咬我了。” 陆缙戳了下她柔软的唇,低沉地笑一声:“好,不说,知道你两张都口是心非,晚点让你咬回去。” 107. 番外三 婚后日常 女使还在不远处站着,江晚吟赶紧推开了陆缙,催促他去上朝。 陆缙低笑一声,没再惹她,整了整衣冠,用完膳便出门了。 江晚吟脸颊还是热的,陆缙走后,她循惯例要去长公主那里坐一坐,一出门,吹了吹凉风,脸色才平静下来。 江晚吟如今刚嫁进来,一应事务尚不熟悉,长公主便命王嬷嬷教她,也有替她镇一镇场面的意思。 幸而她从前经常帮着舅舅看账本,上手极快,很快便将府里的情况摸了个大概。 又由衷地感叹国公府的家底之丰。 虽外面看着不显山不露水的,但若是细究,这府里连假山上一块的石头,池边的一株花,都有来历。 只是凡事不能面面俱到,府中也藏了不少私,尤其是一些上了年纪的刁仆,不那么容易听话。 江晚吟心底有些不安,晚间的时候也专不了心,被陆缙握着腰往上一掼,她皱紧了眉,而后才回过神来。 “怎么了?” 许久后,陆缙抱着江晚吟靠在他肩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她的背。 江晚吟歇了一会儿,才将心里的隐忧说出来。 “这有何难?”陆缙不以为意,揉了一会儿,手又顺着她流畅的腰线向下滑。 江晚吟赶紧按住,慢吞吞地别他一眼:“站着说话不腰疼。” 他一出生就是公府世子,自然没人敢难为他。 但那群刁仆可不一样,最是会看碟子下菜,她出身不显,性子也不像陆宛那般张扬,这群人只会表面敬着她,背后少不了敷衍。 王嬷嬷大约也是这么想的,特意叫她明日换身压的住的衣裳。 思索间,陆缙试着往下滑了几次,江晚吟执意不肯,他便停了手,幽幽地道,“我教你一招,明日你只需坐着,少说话,多反问,小事让王嬷嬷经手便成。” “这般简单?”江晚吟诧异。 陆缙只是笑:“不过是扮猪吃老虎。” 江晚吟仍是有些迟疑。 陆缙又开了口:“还记得太子么?” “上次在婚宴上见过,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江晚吟诚实地道。 “错。”陆缙揉了下江晚吟的发,“表哥实则同你一样,他生性内敛,性子又温吞,说话有些结巴,为了服众舅舅干脆让他少言,遇事只问不答,久而久之,旁人反而觉得他深不可测,不敢造次。” “竟是如此么?”江晚吟爬了起来。 满头的柔顺的乌发随着她的动作从雪白的肩上倾泻下来,半遮半掩的,水骨嫩,玉山隆。 陆缙喉结滑了一下,双手扶在她腰上:“你明日试试便知,不服管教的,直接发卖出去便是。” “我刚嫁过来便如此动作,怕是不好吧?”江晚吟迟疑。 “有我在,你怕什么?”陆缙道。 江晚吟思索了一下,也是,如今长公主已和离,阖府上下皆仰仗陆缙,她是他的妻,做什么都没人敢置喙。 江晚吟渐渐心安,打算明日便照着他说的来。 她坐在陆缙身上,拿陆缙试着演了几次明日的场景,颇为满意。 但来来回回的磨着陆缙的腹部,磨的陆缙眸色渐深。 一翻身将江晚吟摁住趴过去,分毫不让的讨回了束脩。 次日,江晚吟照着陆缙教的做了,说话极其简略,让一众仆妇纷纷摸不清虚实,又有冷着脸的王嬷嬷在一旁看着,一群人对江晚吟的确敬重了许多。 头一回亮相的结果还不错,江晚吟白日收拾完,对陆缙骗她喝药的事也消了气。 暑气正盛,晚间又不能多用冰,偏偏陆缙阳气偏盛,江晚吟便想着亲手给他做些吃食消消火。 思量再三,江晚吟挑中了绿豆糕。 做完后,江晚吟特意将糕点摆在了桌案上最显眼的、陆缙一进门便能看到的地方,然后若无其事地抱着先前养在府里的那只白猫坐在榻边等着陆缙回来。 果然,不出江晚吟所料,陆缙一进门便看到了绿豆糕,看了一眼后,又多看了好几眼。 “这什么?”陆缙脚步停住。 江晚吟放下猫,立即凑了过去:“绿豆糕啊,看不出吗?” “绿豆糕?”陆缙又看了一眼,幽幽地道:“你不说,我以为是黑豆糕。” 江晚吟原本扬起的唇角瞬间垮下来。 可陆缙下一句话让她垮的更厉害。 “我记得,猫不能吃甜食。” 江晚吟急了,将猫放下来:“不是给猫,是给你做的。” “给我?”陆缙看了眼那黑乎乎的一团,顿了一下,“我最近,惹你不高兴了?” 江晚吟瞬间面色红涨,忿忿地端了盘子便要倒掉:“不要算了。” 陆缙低笑一声。 听见他笑,江晚吟想想又觉得气,仍是递到他面前:“不成,你先尝一块,只是卖相不好而已。” 陆缙拨了下盘子,勉强拣出一块完整的。 江晚吟这才消气,瞥他一眼:“……怎么样?” 陆缙没说话,只端起杯子抿了一大口。 江晚吟见状更窘了,又心生疑惑,明明王嬷嬷说她做的还不错。 这时,陆缙忽然揉了下眉心,似乎觉得不舒服。 “你怎么了?”江晚吟吓的面色煞白。 “好像是因为这绿豆糕……”陆缙又摁摁眉心。 江晚吟顿时慌了,赶紧将他手中的糕点夺下来:“别吃了,恐怕有毒!” 她边说,眼泪快掉了下来,立马转身要去喊大夫。 一句话尚未说完,忽然被人从后拦着腰抱住。 陆缙抱住江晚吟的腰,闷闷的笑,笑的胸腔都在颤:“哄你的。” 江晚吟吸了下鼻尖,回头看了陆缙一眼,只见他好端端的站着,哪里像是不舒服。 “你又戏弄我……”江晚吟含泪瞪他一眼。 “谁让你蠢,这都能被骗。”陆缙挑了下眉。 “明明是你太过分。” 江晚吟又捶他一下,谁知他肌肉太紧实,反砸的她手疼,原本半掉不掉的泪哗啦啦全涌了出来。 陆缙笑出了声,从喉间低低笑几声,抱着人在椅子上安抚:“卖相的确不好,不过味道还不错。” “真的?”江晚吟看他一眼。 陆缙嗯了一声。 江晚吟心情这才好些,又将剩下的盘子都推给他:“你既觉得不错,那便都给你。” 陆缙看了一眼黑乎乎的一团,面不改色:“甜食吃多容易腻,你前几天不是想吃我做的面,今日正好回来的早,我动手?” 江晚吟从鼻尖哼了一声,分明知道他是在转移注意力,馋念确实被勾了起,还是答应了。 然陆缙这样的人一向不吃亏。 到最后,江晚吟不但吃了他煮的面,还被握着后颈,吃了他给的许多东西。 她呛了一眼的泪,陆缙低头吻了吻她发红的唇,江晚吟方缓过劲,靠在他腰上休息。 次日,江晚吟忿忿的将剩下的绿豆糕全倒了,好几日吃不得烫食。 陆宛问起,她支支吾吾的开不了口,又惹得陆缙路过时低笑几声。 陆宛摸不着头脑,然以二嫂温吞的性子,她猜测必定是二哥欺负了二嫂。 陆宛对江晚吟一时极其同情。 但陆缙这个人十分霸道。 要欺负,也只许他欺负,旁人不能对江晚吟有一丝不敬。 江晚吟接管中馈没多久,大半的人虽都信服了,但总有几个仗着资历老的刺头,也不挑事,只是十分敷衍,闹得江晚吟熬夜看了几回账簿。 两回过后,挑了个江晚吟还没醒的清晨,陆缙当着满院仆妇的面直接将那刺头发卖出去,还有些中饱私囊的,一一打了板子,打的青砖上溅了血。 那日过后,一干人再也不敢造次。 毕竟,江晚吟虽好脾气,但陆缙的手段人尽皆知。 事情便这么果断又雷厉风行的解决,江晚吟醒来后发觉行事通畅了许多,后来得知了一切,晚上睡觉时默默抱紧了陆缙。 夏去秋来,京中渐渐流行起叶子牌,江晚吟也迷上了。 只是她对手是陆缙,来十次输十次,输的她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好几天托着腮提不起兴趣。 陆缙一向只会赢,不懂怎么输,且以他的水平输给江晚吟也实在太荒唐。 陆缙便找了陆宛,又让陆宛找了从前家塾的几个小娘子一起陪江晚吟。 赢了归她们,输了归他。 只有一个要求——哄江晚吟开心。 陆宛一开始觉得这差事简直是天上掉馅饼,趁火打劫又额外从陆缙那里搜刮了一匹相中许久的汗血马。 但陪着江晚吟玩了几回,她方知道,这世上比赢钱更难的,是如何输钱。 还要输的恰到好处,不知不觉,不能让江晚吟发现一丝端倪。 于是三个人每日便绞尽脑汁地思考如何不动声色地赢两场,输八场。 几日下来,几个人眼圈皆是黑的。 江晚吟却肉眼可见的一日日眼里放光,晚上更是将赢来的银子一股脑倒在陆缙面前,脸上写满了两个字——等夸。 陆缙笑着摸摸她的头,然后又不经意地提点:“这么久了,叶子牌还没玩腻?不如换个别的?” “没腻。”江晚吟正在兴头上,反问他,“为何要换?” 陆缙看了眼那从他身上出来的白花花的银子,又想起陆宛傍晚拦住他时的哀怨,面不改色地道:“久坐不好。” 江晚吟想想也是,一时又想不起别的兴趣,便迟疑道:“那我继续跟着王嬷嬷学厨艺?” 陆缙沉默一瞬,又道:“我觉着还是叶子牌更适合你。” 毕竟,比起他不知何时真的会中毒,还是让陆宛吃点苦更安全。 江晚吟便又继续跟陆宛一起打起了叶子牌,但天理昭昭,长公主不知何时也迷上了。 于是江晚吟和陆宛一起被叫去陪长公主打牌。 见识到长公主的牌技之后,直到这时,江晚吟才明白陆宛是在藏拙,更明白了陆宛每日变着花样输来哄着她是何种心情。 她默默垂头,发誓以后再也不要陆宛作陪了。 但长公主正在兴头上,又难得提起兴趣,因此江晚吟尽管十分不易,还是和陆宛一起作陪。 这一打便打到了深夜,陆宛已经哈欠连天,睁不开眼了,干脆留在公主府睡。 这事陆宛不是第一回做了,因此公主府也单独为她备了房间。 秋日寒凉,陆缙这几日也忙,常常夜半才归,长公主便让江晚吟干脆也留在公主府里睡。 江晚吟看着不熟悉的床铺,迟疑片刻,还是答应了。 果然,到了陌生的地方,江晚吟习惯性地辗转反侧。 睡到夜半,陆缙忽然带着满身寒气掀了帘子进来,将她叫起:“回去了。” 江晚吟眼底还是清明的,听见声音,一骨碌爬了起来:“你怎么来了?” “没你,我睡不着。”陆缙将披风替江晚吟裹上。 “你才不会。”江晚吟不信。 陆缙眼也不抬,裹好后直接将人抱下来,又道:“今晚还没,想避过一回?” 江晚吟脸颊微微红,腹诽了一句,还是随他一起回去了。 年轻人血气方刚,又正是新婚燕尔,今晚是长公主考虑不周,她咳了几声,提醒陆缙注意身子。 陆缙应了一声,神色如常的带着江晚吟一起回去。 江晚吟耳根要熟透了,牵着他的袖子匆匆跟长公主道别,一路上连头也不敢抬。 回了披香院,她先去沐浴。 出来后,却发觉陆缙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 眼底微青,一看便是连轴转了几天,已经累极,连她出浴都等不到,哪里像是兴致浓到非要深夜将她带回的样子。 江晚吟替他盖好被,躺在陆缙身边,闻着鼻尖熟悉的清冽气息很快困意迭起。 临睡着时,她揉了下眼,忽然想明白了。 其实一直以来都是她认床,没他睡不着。 陆缙一定是感觉出她的小习惯了,又不想拂了长公主的好意,所以才非要深夜将她带回来。 他总说她口是心非。 他明明也不遑多让。 竟寻了这么个荒唐的理由。 江晚吟闷闷地笑,轻轻戳了下陆缙微皱的眉,钻进他怀里像往常一样一起睡过去。 108. 番外四 婚后日常(增) 江晚吟晚上虽不必陪长公主打牌,但白日还是免不掉。 最后还是陆缙略施小计将江晚吟带出火坑。 近来长公主正操心陆宛的婚事,京中无数人家也盯紧了陆宛,正愁找不着门路接近。 陆缙不过是将长公主迷上叶子牌的消息放出去,不久,各家的贵妇人们纷纷借口打牌上门。 一群人皆是人精,比江晚吟和陆宛要会哄人的多。 江晚吟落得个自在,长公主也落得开心。 一举两得,只是苦了陆宛,成日里长公主被耳提面命,三番四次催婚。 还有一干贵妇人,看她的眼神简直像是要把她吞了。 比起这般苦来,陆宛倒宁愿去陪长公主打牌。 被连环催了数日后,陆宛耷着眼皮,没忍住跟江晚吟抱怨了此事,咬着牙语气恨恨的:“也不知是谁对外放出的消息,让我知道非扒了他的皮!” 江晚吟避开眼没敢说话,只心虚地小口小口抿着茶。 谁让陆宛有这么个深不可测的哥哥呢。 陆宛焦头烂额了小半月,直到长公主对叶子牌的热情渐渐淡下去,她方得以脱身。 陆缙倒是自在,江晚吟不必去公主府,晚间全是他的,随意搓圆弄扁,他把不紧要的应酬都一概推了。 明明才二十四五的年纪,正是最血气方刚的时候,每日下值后陆缙却径直回了府,从来不去烟花柳巷,也不去瓦舍酒肆,实在洁身自好到让人瞠目结舌。 府衙里的人皆议论纷纷。 赵参军,如今已是赵主簿了,闻言只嗤笑:“我要是家中也有个这般美貌的夫人,我必定也每日早早回去,美人在怀,那些勾栏瓦舍的庸脂俗粉怎么比的上?” 一群人早便耳闻陆夫人生的美,却从未见过,闻言皆议论纷纷,一时间都在好奇这位陆夫人究竟生的有多好。 江晚吟他们虽没见过,但京中新选出的花神风头正盛。 彼时正是金秋,秋菊开的正盛。 被一帮文人墨客推举,京中又流行起选花神来。 当日花神游街,臻首娥眉,艳若桃李,围观的人群堵的一整条朱雀大街都水泄不通,其美貌之名远扬,不少世家子一掷千金只为见她一面。 “这位陆夫人,竟是比花神娘子还美么?” 吃酒时,有人望着那台上翩翩起舞的身影思忖道。 赵主簿摇头不语。 那人便倒喝一声:“我就说,怎可能有人胜过花神娘子!” 赵主簿却只是笑,放下酒杯:“不是胜败的事,这什么花神,连跟那位比较的资格都没有。” 他说的认真,一群人皆倒抽一口气,议论声比先前还高。 话不久传出去,引得了许多追捧花神娘子的小郎君忿忿。 有大胆的特意到了国公府的门前蹲守,远远的看到江晚吟下马车后,眼睛都看直了,惊的说不出话来。 事情一传十十传百,国公府所在的街上来了不少人。 一共要评十二花神,每评出一个,国公府门前都要堵一回,更让人好奇江晚吟的样貌。 陆缙每每只放下帘子充耳不闻,只是忽地有一日说自己丢了一个贵重的玉佩,然后令巡检司严查。 巡检司抓了一两个人回去盘问之后,国公府门前顿时清净下来。 府衙的一干人等闻言之后皆忍不住唏嘘,他们这位陆大人对夫人还真是护的紧,看都不让人多看一眼,竟是连这种手段都使出来了。 江晚吟尚不知情,她一贯不喜抛头露面,京中议论纷纷,她便避在府里不出,偶尔有从前家塾里的小娘子上门来,日子也是一样的悠闲。 这一日,陆缙回来的时候,江晚吟正坐在窗边的小榻上看账本,一身秋香色襦裙,半低着眉,暖黄的烛光映在她脸上,忽明忽暗的,长而卷的睫毛在墙上投上弯弯的影子。 江晚吟正看的入神,隐约觉察到注视,她压在书卷上的指腹一顿。 再抬起头往外一看,果然看到了陆缙。 不知何时回来的,正在看她。 “你看什么?”她摸摸自己的脸,疑心是沾到了什么。 “看你。”陆缙道。 江晚吟眼睫一眨,脸颊整个的晕开。 陆缙还从未这么正经的夸过她。 可很快,她搁下书,觉得不对来, 上回,他夸她的手白皙柔嫩,夸的江晚吟晕了头,被他哄着握紧双手,手心都发了红。 上上回,他夸她嘴巴软,声音又低又磁沉,夸的江晚吟五迷三道,心甘情愿低下头,张了口。 …… 凡此种种,陆缙只要夸她准没好事。 江晚吟仔细打量一遍,发现他目光正停在她微散开的衣襟上,顿时抱紧双臂后退:“你又想哄我做什么?” 警惕的如临大敌。 陆缙低笑一声,从前他总是哄骗江晚吟,哄得人团团转,这回说了一回真话她反而不信了。 “不做什么。”陆缙揉揉她的发,“守在门前的人都处理干净了,你想出去便出去。” “你怎么做到的?”江晚吟松口气,眼睛微微睁圆。 “略施小计。”陆缙如实说了。 江晚吟又忍不住腹诽,这人可真是够心黑的,难怪今日如此安静。 但浑身却放松下来,没骨头的靠上去。 陆缙原本没想做什么的,被江晚吟刚刚如临大敌的样子一勾,喉结滑了下,将人放倒剥开衣襟。 江晚吟不肯,但陆缙刚刚帮她摆平那群人,她心软的一塌糊涂,到底还是由他拢着顺了他的意。 心口麻麻涨涨的,最后还是陆缙帮她穿上的衣裳。 这回她明明早有戒心,却又被他哄的底线全无。 江晚吟揉着心口,靠在陆缙肩上懊恼地闭上了眼。 平日虽总是忿忿,陆缙乍一出远门公办,江晚吟又有些不习惯,晚上翻来覆去,连带着白日也没精打采的。 陆宛问起,江晚吟托着腮,如实地回她:“你二哥不在,我一个人晚上无聊,总也睡不着。” 陆宛语塞,瞥了江晚吟一眼,欲言又止:“……睡不着?” 她一直以为是她二哥要主动些,没想到竟然是二嫂缠的更紧。 江晚吟顿时涨红了脸:“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和陆缙虽每晚同床共枕,也不是每晚都亲近,有时候只是简单的并肩躺着,只要能闻到他的气息,她便睡的格外好。 陆缙也是,不论在外忙到多晚,总是要回来过夜。 陆宛显然不能明白他们之间那种说不清的亲密。 在她看来,成婚后,要有另一个人分走她的一半床,还要迁就对方的吃食,还要照顾对方的家人,实在太不合算的事。 但陆缙不在,没人看着她了,陆宛又不像江晚吟一样挂念他,立马像脱了缰的野马,一日日的往外跑。 过了几日,她见江晚吟提不起精神,便带她一起出去打马球,逛庙会,到后来,胆子愈发的大,干脆怂恿她一起女扮男装去逛赌场。 “逛赌场?”江晚吟一向循规蹈矩,闻言直摇头,“这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趁二哥不在,我带你出去长长见识。”陆宛一向胆大包天。 “可那种地方鱼目混杂,万一……” “不会有万一,咱们是什么身份?只要将身份一亮,即便出了事也没人敢为难。”陆宛一本正经,“二嫂你难道不想多长长见识,二哥这两日便要回来了,这一回便快到年关了,他大约不会再出去,到时候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咱们可再没这么肆意的时候。” 这几日江晚吟玩的颇为开怀,被陆宛说的有点心动。 陆宛见状直接拿了套男装递给她,这回,江晚吟再没拒绝的理由,便随她一起去了。 地下赌场开在酒楼底下,纸醉金迷,俾昼作夜,不外乎是也。 江晚吟粗粗打量了一眼,看到了不少曾在婚宴上露过面的人,心里又悄悄一紧,明白陆宛带她来的应当还是个大赌场。 果然,看到桌上成堆的筹码,她眼皮一跳,有些心惊,拉着陆宛便要走:“这玩的太大了,我不熟练……” “无妨,我们开开眼就行。”陆宛正在兴头上,拉着江晚吟便入了场。 大约是傻人有傻福,江晚吟虽是新手,手气却颇好,一连赢了好几把,面前的筹码都快堆不下。 陆宛亦是没想到江晚吟这般厉害,眼睛瞪的老大,悄悄扯了江晚吟的袖子:“二嫂你深藏不露啊。” “运气好而已。”江晚吟腼腆地笑笑。 但很快,她便笑不出来了。 他们手气太好,连楼上包厢的人都出来围观了。 有个人甚至主动邀她们进包厢比一比。 江晚吟见好就收,不肯再待下去,陆宛却正在兴头上,非要去包厢见识见识。 于是江晚吟只好答应,两人便一同去了包厢。 一推门,看见坐在门里的人,江晚吟登时冷汗直冒,陆宛更是拔腿便跑。 “跑什么?”那人幽幽地道。 一袭玄色直缀,目光如炬,不是陆缙是谁? 赌场的伙计看见这一幕摸不着头脑。 陆缙却格外淡定,敲了敲桌面将人叫回来:“不是想赌?骰子已经摆好了。” “二、二哥。”陆宛声音干涩。 江晚吟更是欲哭无泪,头快垂到了地上:“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陆缙沉着声音:“刚回,过来找个人,正好陪你来一局。” 江晚吟明白了,她们今日这是恰好撞到了枪口上。 “不用了。”她赶紧摆摆手,抬腿便要走。 “回来。” 陆缙敲了下桌面。 江晚吟和陆宛相视一眼,默默又掉头回去。 你推我,我推你,自然还是江晚吟这个做嫂子的揽下了一切。 这一晚,陆缙打定了要教训江晚吟,毫不手软。 江晚吟赢来的筹码不但全输光了,还倒欠了五千两,输的她心都在滴血。 更关键的,输钱也便罢了,难受的是毫无还手之力,一输到底,接连输了二十场之后,江晚吟发誓这辈子都不要再碰骰子了,也再也不要信陆宛的蛊惑。 回去之后,江晚吟一晚上都在唉声叹气。 陆缙却在笑,捏着她亲给她听。 听的江晚吟愈发羞愧,跳起来想销毁证据。 但陆缙比她高上一头,手一抬,她无论如何也够不着,只能悻悻地认输。 陆缙还不许她拿陪嫁还,于是江晚吟只好含恨卖身。 二百两一回,趴着翻倍,陆缙回来的数日,江晚吟夜夜都在还债。 到后来,她腰酸嗓子哑,有气无力地趴在陆缙怀里,要他看在夫妻一场的份上打个折。 出乎意料的,陆缙很迅速地应了,愿意折半。 江晚吟舒一口气,总算他还有人性,能避过几回。 晚上,江晚吟又被他剥了衣服压在榻上。 在他俯身之前,江晚吟手抵著陆缙的腰,哀哀的提醒陆缙:“你说了折半的。” 陆缙低低应了。 江晚吟本以为他是要减一半的债,没曾想她正热的发慌的时候,陆缙深吸一口气,果断起身。 江晚吟正差一口气,浑身热的发红。 她双目迷漓,不明所以的看向陆缙:“怎么了?” “不是你说的,折半。”陆缙面不改色,收拾了一下便阖眼躺下,一副要睡觉的样子。 江晚吟愣了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 可她是要他天数上折半,不是每一回折半啊,且还是在这种紧要关头。 江晚吟欲哭无泪,含泪瞪他一眼:“你、你……” “我什么?”陆缙抚着她的红扑扑的侧脸,喉结上的汗还没干,“还要不要折半?” 江晚吟憋了好一会儿,终究抵不过一波一波的热,勾着他的脖子急急地摇头:“不要了。” “这是你自己说的。” 陆缙低笑一声,这才不紧不慢地重新俯身而下,双手一推,猛地折起了她膝弯。 109. 番外五 婚后日常 江晚吟觉得陆缙即便没托生在国公府,托生成一个普通的商户,也必定会富甲天下。 只因他实在太会算计了。 后半夜,江晚吟又被折半了几回,热的浑身要烧起来,满眼水色,不得不爬过去,主动仰着头去吻他喉结。 吻到陆缙喉结滑了又滑,才终于大发慈悲提着她的腰给了她一个痛快。 次日,江晚吟是在怨气中醒来的。 陆缙倒是一脸餍.足,心情颇好,揉了揉她的发:“这半月,有没有想我?” 江晚吟埋在枕头里,声音闷闷的:“本来是想的。” 言外之意——现在不想了。 陆缙低笑一声:“恼了?” 江晚吟不答,扭过头,阖着眼假寐。 陆缙捏了一把她腰间的软肉,江晚吟痒的一激灵,才翻过身瞪他:“你干什么呀?” 再回头,只见陆缙收敛了笑意,刮了下她脑壳:“这种地方三教九流汇聚,像你和陆宛这样细皮嫩肉又涉世未深的小娘子,一旦暴露,定会被吃的骨头渣子都不剩。” “我分明扮了男装。”江晚吟辩白。 “你以为男子便安全?”陆缙眉梢挑了下,“细皮嫩肉的小郎君更是抢手。” “……男子也能么?”江晚吟爬起来,一双眼睛圆溜溜。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你从前都学了些什么?”陆缙道。 江晚吟垂眸,声音闷闷的:“我又不像你,没怎么出过门。” 陆缙回想了一下之前查到的事,目光慢慢沉下去,江晚吟因自小被母亲关着,本就不喜外出,林启明一直在商行忙碌,这些年一直是裴时序照顾的江晚吟,这人心智异于常人,必定看的江晚吟极严,把她养成了一张什么都不懂的白纸。 一切还是得他来教。 陆缙没多说什么,只揉揉江晚吟的发,将人揽过来,同她解释。 江晚吟从前隐约听过龙阳之好,一直不懂究竟是怎么回事,闻言手指绕着陆缙的衣角,绞的他衣角都打了结,悄声问:“那他们,嗯……怎么……” 她问不出口,又按捺不住好奇,一双眼亮晶晶的看着陆缙,想让他多讲点。 陆缙没说话,扶在江晚吟腰上的手忽地顺着腰缝下滑,不轻不重地捏了江晚吟一下。 江晚吟啊了一声,麻的直接跳下去,脸颊烫的像是炉膛的火:“不行。” 陆缙从喉间漫出一声笑,拍拍她的背:“不动你,两张嘴够了。” 江晚吟后悔好奇心了,生怕真的勾起他兴趣,赶紧捋平他的衣角,又忍不住问:“你是如何知晓这么多的?” “你以为我比你这几岁是虚长的?”陆缙道,“陆宛带你去的算什么赌场,你若当真想开眼,下回我带你去。” “真的?”江晚吟瞬间睁大了眼,又了然:“你从前去过?难怪如此厉害。” 陆缙只笑笑没说话。 他出身高,攀附他的人无数,接触的东西也是寻常人难以想象的。 很早的时候,他便在繁华场里走了一遭,只是那时他一心想超过陆骥,对这些东西提不起兴趣,故而早早离开上京,去了边关历练。 再回来,便遇上了江晚吟。 现在再回想,只能说他们遇见的时机太好,早几年,他一心建功立业,分不出心思。再晚几年,他大约已经无心情爱。不早不晚,偏偏在他回府休息的黄梅时节,潮湿闷热的雨季,他刚好遇见了一个撑着芰荷伞站在檐下偷看他的少女。 江晚吟心思敏感,又想的更多点,慢吞吞地道:“你见识如此多,那……你从前有没有过别的小娘子?” “我有没有,你不知?”陆缙道。 “我怎么知道。”江晚吟扭头。 “没有。”陆缙笑。 江晚吟从鼻腔里哼了一声,心里却是信的,她忽地想起了第一晚的时候。 那时,她紧张到痉.挛,已经记不太清和陆缙是怎么开始的。 只记得他的一切都令她害怕,手掌宽大,腰背亦是宽厚的惊人,和她完全不一样,同她接触过的所有男子也不一样。 一开始是紧张,到后来又觉得害怕,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变成那样,但又完全没法阻止,身体不受控制的掌握在另一个人手里,他给她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又是新奇的。 江晚吟对那晚的所有回忆,最终停留在陆缙砸在她心口的汗上,同她的汗混合在一起,迷迷糊糊中,明明是夜半,她却好似看到了一缕天光。 陆缙指尖绕着江晚吟的一缕发,也忽地想起了圆房那晚。 他当时不过是应付母亲,因此并不温柔,只记得身侧的人柔软到不可思议,也生涩到难以想象,连碰他也不敢,双手无措,只敢将双手向后抓紧枕头。 到后来,她浑身无力,蜷在他怀里,像一只袒着腹的刺猬,碰一下,哆嗦一下。 可怜又可爱。 在江晚吟阖着眼的时候,他有意擦过了她蜷着的手臂好几次,在黑暗中看她抱着手臂躲开,抖个不停。 之后,江晚吟依旧生涩,有一回喝了太多汤之后,小腹鼓胀,害怕的一直回头握着他的手臂,试图拦他。 他当时怒极,并未停下。 然后江晚吟腰一塌,当晚便哭了,埋在枕头上哭的极其伤心。 他以为伤到她了,想叫女使进来替她看看,反惹的她更紧张,一把团起了洇开的床单,脸涨成了猪肝色。 陆缙低低一笑,那时才明白她误会了。 她根本分不清什么是丢脸,什么是欢.愉。 往后的夜晚,他愈发热衷于逗弄她,她越是慌张无措,他越是说不出的愉悦。 有时过了头,真的把她惹哭了,他又得俯身去哄。 江晚吟也极其好哄,拍两下后背,或是含着唇细细吻一会儿,她很快便软了性子,又像从前一样任他为所欲为。 实在心软的一塌糊涂。 也让他一次次沉-沦下去,终于撒不开手,走到今天这一步。 往事如潮水,到如今,物是人非。 陆缙抚着江晚吟的发,忽然道:“长大了。” 江晚吟一听,从回忆里回神,默默拢好衣衫。 陆缙笑,重重揉了下她发你人长大了,你成日里在想什么?” 江晚吟一噎,拂开他的手,又捋了捋被弄乱的头发:“……还不是怪你。” 若不是他每日如饿狼一般,她哪里会想岔。 “你想的也不错。”陆缙忽看她一眼,若有所思。 江晚吟怕极了他的眼神,赶紧双臂抱住。 陆缙瞥了眼她双臂环胸反把想遮掩之处挤的更满的样子,喉结滑了下:“松手。” “……什么?”江晚吟茫然地看他一眼,显然没意识到自己在勾人。 陆缙低笑,在江晚吟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慢条斯理地将人剥了衣裳,亲自用手唇丈量。 只是不等他更进一步,外面忽然传来了敲门声。 “是陆宛。”江晚吟抱着他的头,提醒他。 “不管她。”陆缙只当没听见。 然敲门声一直不停,实在让人没法继续,陆缙撑着手臂,终究还是按住江晚吟的衣襟,起身下了榻。 只是脸色十分的不好。 “这么早,敲什么门?” “不早了,已经辰时了。”陆宛指了指高升的日头。 陆缙自动忽略上一句,只问:“何事?” 陆宛将手中的一大摞佛经递过去:“不是二哥你让我抄十遍心经,我抄完了,抄了一整晚,手可酸了呢。” 陆缙想起来了,这是他当晚发现两人去赌场生气时随手罚的。 他摁摁眼眶,接过翻了一遍,又递回去:“行了,走吧。” 说着便要关门。 陆宛却一手挡住,眨了眨眼:“二哥,二嫂没事吧,你如何罚的她的,也是一整晚么?” 陆缙随口嗯了一声,只想将人打发走。 陆宛顿时心怀愧疚,又看了眼陆缙额上的汗,提醒道:“二哥,你怎的出了汗?” “炉子烧的热。”陆缙从袖中扯了张帕子。 “这么早便烧炉子了……”陆宛本来小嘴叭叭的,忽地停了声,一动不动的看向陆缙。 “看什么?”陆缙语气不悦。 “没……没什么。”陆宛憋着声音,讪讪的转身。 陆缙伸手便直接要关门。 临转身时,陆宛终究还是忍不住,指了指他手中的东西:“……二哥,你好像拿成了二嫂的心衣。” 原来二嫂是被这么罚的么? 明明她们一起犯的错,她抄的手都酸了,二嫂却轻飘飘的,二哥对二嫂实在太偏心了。 陆宛哀怨地看了一眼陆缙。 陆缙一顿,再低头,才发觉自己手中拿的是个绣着缠枝莲的藕荷色心衣,上面还沾满了江晚吟的香气。 是刚刚太急,穿衣时江晚吟拿错了塞到他袖中的。 他面不改色,手一收,将心衣团紧:“你看错了,这是你二嫂新做的帕子,不过是绣了新样式。” “是吗?”陆宛狐疑地看了陆缙一眼。 “成日胡思乱想,我看你还是太闲。” 陆缙语气沉着,反训斥了陆宛。 陆宛当真以为是自己看错了,立马低了头:“……阿娘还在等我,我先走了。” 说罢,她忙不迭地转身,一溜烟地跑了。 陆缙神色这才缓和些。 江晚吟则拉开了帐子,笑的闷闷的。 “好笑?”陆缙掀了下眼皮。 江晚吟立即住了嘴:“……不。” 陆缙反而轻笑了下,将心衣塞到江晚吟口中,按着她的腰让她呜呜咽咽的眼泪当真被逼的涌了出来。 之后,陆宛一个劲的追问江晚吟她被罚了什么,江晚吟含糊地只说也被罚抄了佛经。 陆宛看着江晚吟发青的眼圈渐渐信了,疑心当日的确是自己看错了。 再不敢蛊惑江晚吟同她一起胡闹。 陆缙这一回,到年关都不必再外任。 两个人小别胜新婚,长公主特意免了他们请安。 日子一日日的变冷,江晚吟又抽了条,到年关的时候,一身白狐大氅,站在雪地里好似一株亭亭玉立的白梅。 匀亭归匀亭,只是肚子依旧是平的。 过了年,陆缙也要二十五了,膝下却仍是没个子嗣,在这个年纪,又如此出身,实在少见。 长公主看着空荡荡的两府有时候也不免寂寥,更别提同她打叶子牌的妇人们偶尔会将家中的孙辈带来,一个奶声奶气的叫她祖婆,叫的长公主心都要化了。 再看到江晚吟那张越发出挑的脸,长公主少不了去想她的孙辈该有多好看。 于是用膳时,长公主不免心急了些,特意给江晚吟顿了补汤,又亲自给她布菜。 “来,多吃点,你太瘦了。这是鱼脍,我记得你最是爱吃。” 江晚吟没听懂长公主的意思,轻声应了。 只是她刚要夹时,鱼脍却被陆缙直接从碗中夹走。 “你别抢,那是婆母给我的……” 江晚吟捏了下他的手,反被陆缙挡回去,只说:“这个不错。” 江晚吟无奈,对长公主笑了一下。 长公主没说什么,又替江晚吟布了菜:“这个猪肚炖的也极软烂。” 江晚吟准备动筷时,又被陆缙夹走。 接连三次,江晚吟便是再迟钝也发现了异样。 她搁了筷,拧着秀气的眉毛盯着陆缙:“满桌子的菜,你今日干嘛总抢我的东西?” 这个二郎……长公主也搁了筷,又气又笑。 她虽急了点,但也没逼江晚吟,不过是想让她补补身子罢了。 可二郎,连催都不许。 真是一点儿委屈都不让吟丫头受。 吟丫头都没说什么,他先替她揽下了一切。 长公主无奈,却又不禁回想,若是当初陆骥也能像二郎一样坚定,一样在婆母面前维护她,是不是就不会走到今日这一步? 他们父子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想着想着长公主又不禁自嘲,她已然受过了子嗣的苦,又何必逼着江晚吟? 实在没有便从族中过继一个便是了,她不会走老太太的老路。 长公主很快便想开,连催也不催了,只让他们顺其自然。 陆缙没再说什么,揽着江晚吟的腰一同回去。 江晚吟过惯了顺遂日子,反应慢一拍,直到回去的路上,才想明白饭桌上的一切。 她脚步一停,定定地看着陆缙的背影。 “怎么了?” 陆缙脚步也停下。 江晚吟低着头,声音闷闷的:“被雪迷了眼。” “帮你揉揉?”陆缙捏住她下颌。 江晚吟赶紧扭头,唇线紧抿着:“不要。” 声音却快哭出来。 陆缙站着没动,只高高地替她撑着伞。 好一会儿,江晚吟吸了吸鼻子,忍不住去抱他的腰。 陆缙薄唇微抿,一把按住她的头:“不行,衣服新换的。” 江晚吟一噎,瞥了一眼那崭新的玄色直缀,又想起他极度爱洁的怪癖,含着泪瞪他一眼:“真不行吗?” “昨晚刚被你弄湿一件。”陆缙幽幽道。 江晚吟瞬间所有的眼泪都憋了回去,脸一红,扭头便要走。 陆缙低笑一声,将人捞回来:“下不为例。” 手一松,任由江晚吟眼泪鼻涕糊了他一身。 110. 番外六 婚后日常 回去后,长公主果然再没催过江晚吟。 江晚吟又叫净空看了几次,净空只说她已调养的极好,一切顺其自然,不必太紧张。 又说她若是愿意,平日可练一练八段锦强身健体,活血化瘀,通通血气。 陆缙雷打不动,一向有晨起早练的习惯。 江晚吟思量再三,便打算同他一起。 只是她实在太高估自己的毅力。 寒冬腊月的,外头冰天雪地,屋里暖洋洋的,坚持不过三日,江晚吟无论如何也起不来。 一会儿说头疼,一会儿脑热,到后来,干脆装睡,任凭陆缙如何捏她腰间的软肉都憋着笑,不肯睁眼。 陆缙再叫,她便裹着被子躲到墙边去。 然再厚的被子落到陆缙手里也很快被层层剥了干净。 他手一用力,将脸颊闷的发红的江晚吟剥了出来:“又偷懒?” 江晚吟困的泪眼朦胧,迷迷糊糊翻身爬上去,衣襟一拉,须臾便堵住他的声音。 一来二去,最后江晚吟练归练了,面色也红润了,只是换了种练法。 渐渐的,江晚吟常常睡着睡着汗涔涔的被弄醒,她伸手去推,每每都被陆缙以子嗣为由光明正大的挡回去。 就这么到了年底,江晚吟实在怕了陆缙。 但肚子仍是没什么动静。 江晚吟渐渐看开了,也不再管,只是胃口突然变得有些怪。 明明是大冬天的,她偏偏想吃凉凉的山楂和冻梨。 此时她还在喝补药,陆缙自然是不许。 拦了几回之后,江晚吟莫名委屈,鼻子一酸,干脆趁陆缙上值的时候回了伯府。 刚回府,她便后悔了。 但早上陆缙凶她凶的厉害,江晚吟抹不开脸面,便没立即回去。 成婚后江晚吟每回回来都有陆缙作陪,这回她孤身一人回来,引得不少人窃窃私语。 忠勇伯下值后一见到江晚吟当即便皱了眉,催促她回去:“你是高嫁,哪能随随便便闹脾气,万一当真惹了陆缙不快,咱们伯府都要跟着遭殃,快回去!” 江晚吟原也知道这个父亲的秉性,却还是没料到他凉薄至此。 她抿了抿唇,只说:“陆缙知晓的。” 忠勇伯又追问几次,江晚吟都是一句话,忠勇伯才没立即撵她回去,只叮嘱道:“二郎知道便好,咱们两家门第相差甚大,你当懂事些,万不可任性。” 江晚吟正心烦,随口答应了一声。 随后,忠勇伯看了眼江晚吟平坦的小腹,又问道:“成婚半年,你至今仍是没消息?” 江晚吟垂着眼:“没有。” 忠勇伯长叹一口气:“你怎的也走了你长姐的老路。” 江晚吟已经许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闻言只觉如隔沧海桑田。 她出神了一会儿,只听忠勇伯已经唉声叹气,长篇累牍的说教起来:“陆府三代嫡系如今只陆缙一个,他又正是云程发轫,前途无量的时候,你若是不能有孕,陆缙迟早会纳妾。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京中惦记国公府的人家可不少,依我看,便是休妻也不无可能。” “他不会。”江晚吟摇头。 她虽同陆缙拌了嘴,心底却依旧是信他的。 “你还是太年轻。”忠勇伯从鼻腔哼一声,捋了捋须,只道,“你二叔家的五妹妹如今也及笄了,前些日子找到我原是想托你帮忙牵个线,找个如意郎君,如今你的境况如此不好,倘若过了年,你还是没消息,便将她收进去吧。” 江晚吟瞬间抬头,眉头皱的拧起:“父亲这是何意?” “肥水不流外人田,这是迟早的事,我这么做是为你好。”忠勇伯道。 江晚吟只觉得可笑,长公主都没说什么,陆缙更是没提,她父亲倒好,眼巴巴的要给她塞人。 江晚吟抓在椅子上的手一紧,起身便要走,却想到正在同陆缙置气,又生生按了下去。 忠勇伯一打量她的神色,顿时明白她分明是同陆缙闹不快,脸色愈发的不好,数落了江晚吟一通后,当即便亲自领着人回去。 “你这孩子,我就知你不会如此没缘由地回府。时候还早,你只要回去好好赔个不是,想来陆缙也不会计较,但再晚,怕是要惹得人非议了。” “我不回。” 江晚吟只觉难堪,唇线紧抿,又惹的忠勇伯教训起来。 父女俩正僵持的时候,门外忽地停了一个挺拔的身影,忠勇伯脸色立马转晴,快步迎上去:“二郎你何时到的,怎不让人通传一声?” 陆缙神色淡淡的,目光从江晚吟身上掠过,只说:“我来接阿吟回去。” 江晚吟没料到陆缙会来,又看见父亲做小伏低,一时有些尴尬,抿着唇不语。 忠勇伯示意了她一下无果,无奈,只得自己赔着笑:“阿吟不懂事,若是她同你争吵,有冒犯之处,二郎你多多包涵。” “岳父多虑了。”陆缙颔首,反将手中的披风替江晚吟系上,低声问她,“不是说想你父亲了,见也见了,时候不早了,同我回去?” 他语气沉静,动作自然,丝毫不见愠怒。 忠勇伯眼神逡巡了一圈,有些摸不着头绪:“你们……不是吵架了吗?” “没有的事。”陆缙神色如常的替江晚吟系着披风。 忠勇伯登时便讪讪的,连说几句“好”,一时间又觉得自己方才的言语有些尴尬。 江晚吟鼻尖一酸,跟着陆缙起了身。 寒暄一番后,两人一同并肩穿过了院子,白日里的窃窃私语顿时消停下去,忠勇伯也没再提塞人的事。 江晚吟心绪好转了些,只是仍有些别扭,一路上都不知该如何同陆缙开口。 她不说话,陆缙比她还沉默。 等回了公府,终究是江晚吟先耐不住,她轻轻扯了下陆缙的衣袖:“你今日,是特意来接我的?” 陆缙头也未回,只说:“是你的猫,平日都由你亲自喂,你一走,它不肯吃东西,上蹿下跳,吵的头疼。” 江晚吟嗯了一声,手一松,眼神又垂下去。 两人便这么相顾无言地回了披香院去。 陆缙照常去沐浴,江晚吟则去喂猫。 这猫因吃的多,名叫多多,吃食倒进去了,多多只看了一眼,扭头便走。 江晚吟怕它饿着,又将猫抱回来,柔声劝:“快吃。” 多多却十分不给面子,摁着头也不肯吃,江晚吟再摸,它直接跳开,舔了舔爪子,懒洋洋的睡了。 江晚吟诧异,伸手摸了一把,才发现它的肚子是鼓的,分明早已便饱了,哪里像是不肯吃东西的样子。 正这时,康平进来,说是陆缙未动晚膳,小厨房备了宵夜,询问江晚吟要不要也加一份。 江晚吟一听便明白了,今晚哪里是猫吃不下东西,分明是另有其人。 她抿唇笑了笑,揉了一把猫肚子后,低头应了。 陆缙沐浴完,再出来,正看见桌上摆好了宵夜,再一看,江晚吟正蹲在一旁,手中抱着猫,眼神似有似无的瞥着他。 “康平说,你今晚你没用膳……” 陆缙眼帘一掀,不虞地瞥了一眼康平。 康平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茫然地看向陆缙:“公子,怎么了?” 陆缙摁摁眼眶,只沉声道:“下去。” 康平哦了一声,一头雾水的带上了门。 江晚吟笑出了声,陆缙这才看向她:“还笑?” 江晚吟立马闭嘴,但要笑不笑的样子更加惹人注意。 陆缙松了松衣领,沉着脸上前,江晚吟见状顿觉不好,赶紧丢下猫想跑,却还是被陆缙摁着腰,膝盖直接顶开她双腿,顺势抵到了博古架上:“一声不吭就回娘家,你脾气是越来越大了。” 江晚吟蹙了下眉,抿着唇没说话。 “怎么,回去的滋味如何,今日委屈没受够?”陆缙伸手重重拍了她一巴掌,然后又揉了一下。 江晚吟身子立马软下去,靠在他怀里:“受够了。” “往后还吃不吃凉物?”陆缙又问。 “吃。”江晚吟眨了下眼。 陆缙脸色顿时又沉下去,在他发火之前,江晚吟赶紧又抱住他腰,语气轻轻的:“一点点。” 江晚吟伸手比了下指头大小。 陆缙脸色这才缓和些:“忍一忍,等开了春,一切随你。” 江晚吟嗯了一声,语气闷闷的,趴在陆缙怀里,忽然道:“我只有你了。” 她的确不该回去的,旁人都以娘家为依靠,对她而言,娘家反倒像火坑。 离开青州之后,她在上京唯一的依靠只有陆缙。 陆缙没说话,只将人抱紧。 她没家了,他又何尝不是。 陆宛习惯了待在公主府里,国公府里空落落的,他下值回来,正房里的灯没亮,也没人像从前一样出来迎他,明明点了炉子,屋子里却冷的像冰窖。 一切还是原样,唯独没了人气。 他们是一类人。 陆缙揉了下江晚吟鬓角的碎发。 抱了一会儿,江晚吟想起父亲的话,揪着他的衣角,又踟躇地道:“父亲让我给你进人,你……想要吗?” “什么人?”陆缙问。 江晚吟一听他没立即拒绝,心里有点不舒服,语气也别扭起来:“我没见过,你喜欢什么样的?” “我么?”陆缙掀了下眼帘,声音散漫,“腰细的,腿长的,白一点,脑子不灵光的。” 前两个容易明白,最后一条……江晚吟诧异地抬眸:“有这样的吗?” “怎么没有?”陆缙往身后看了眼。 对面正是他平日处理公事的地方,桌案上堆了几幅卷起来的画。 江晚吟瞥了一眼:“我能看看吗?” 陆缙从喉间嗯一声:“闭眼。” 江晚吟五味杂陈,不情不愿的闭了眼,随他一起过去,走了一会儿,陆缙按住她的肩:“好了,睁吧。” 江晚吟睁眼,绕过镜子,却只见那桌上一摞画堆的好好的,完全没展开,疑惑的看他一眼:“在哪儿?” 陆缙只笑笑不说话。 江晚吟被他看的浑身不自在,左看看,又看看,眼一收,忽然发现面前是一面镜子。 镜中的人腰细,腿长,肤白……说的可不就是她吗? 可她哪里笨了? 江晚吟脸颊先是红,又是白,微恼地瞪他一眼:“我没有。” 陆缙低笑一声:“没有么?” “自然没有。”江晚吟抿抿唇,她不过是个寻常人罢了,明明是陆缙诡计多端。 陆缙挑了下眉:“那我问问你,这什么?” 他伸手,忽地从后捏了下她耳尖。 江晚吟看着镜中的耳朵,狐疑地看他一眼,很自然地道:“耳朵啊。” 陆缙嗯了一声,手又往前,屈指刮了下她鼻尖:“这个呢?” “鼻子啊。” 江晚吟脱口而出,愈发觉得陆缙是在戏弄她。 陆缙长指一挑,剥开她衣领,缓缓往下又拈了下小尖:“这个呢?” 江晚吟瞥了眼镜中,脸颊飞快地别开,登时便没法回答。 紧接着,陆缙继续往下捏了一下,江晚吟赶紧按住他的手。 “不知道么?”陆缙从喉间溢出更低沉的笑。 江晚吟浑身烧的厉害,她躲开镜子,无论如何都不许他继续问下去。 “如此简单,你不笨吗?”陆缙反问。 江晚吟说不出口,眼眸睁圆瞪他一眼,又飞快挪开,什么都认了。 四目相对,江晚吟忽然发觉陆缙眼神黑沉沉的。 她并着腿,提醒道:“饭快凉了。” “不急。”陆缙嗯一声,想吃的却分明不止饭。 江晚吟的腰带还握在他掌心,他微微一用力,衣衫散落,直接推着江晚吟的腰往前压。 江晚吟立即一手按住了镜面,想回头,却被陆缙捏住了下颌,迫使她直视镜中。 “看着。” 江晚吟仰起了头,眼睁睁看着镜面被她呵出一层雾气,又被冲刷掉。 往后的几日,江晚吟再没提过回娘家,也再没用过这面西洋镜。 年关一晃便到,江晚吟也忙了起来。 往年都是长公主操持,今年她第一回料理年节,千头万绪,虽有王嬷嬷帮着,到底还是忙的不可开交。 年底事务堆积,陆缙也常常深夜才回。 两人早出晚归,自然也没空亲近,子嗣的事更是早已抛之脑后。 大约是忙碌太过的缘故,江晚吟近来时常觉得疲累,腰也酸的厉害。 她习惯了等陆缙一起安寝,往常她总是一边看账本,一边等着陆缙回来。 年节越近,她头昏的更厉害,一边翻着账本,一边呵欠连天。 陆缙好几回一进门,便看见江晚吟揉着眼,雾气朦胧的冲弯唇:“你回来了?” “下回不必等了。”他揉揉她的发。 江晚吟嗯一声,伸手环住他的腰,下回却依旧等着。 陆缙也不再劝,只是早上起的更早些,尽早把事情完处理完回来。 饶是如此,江晚吟还是一日比一日困的厉害。 以前洗漱完之后,她总要趴他身上将白日的趣事同他说,或是他们养的猫怀崽了,懒的成日困觉,或是长公主牌技精湛了许多,又或是掌家时她拿不准的事,问他该如何办…… 往常絮絮叨叨,她一个人便能说上好久,现在说着说着便没了声音。 陆缙抚着江晚吟背的手一停,一低眸,才发觉江晚吟长长的睫毛不知何时合到了一起,睫尾还是湿的,大约一早便困了,刚刚是强撑着同他说话。 他没惊动,只拉高被角,同江晚吟一起睡过去。 反复了几次,到后来,江晚吟连陆缙回来也等不到了,好几回皆是晚归的陆缙将她抱上的榻。 白日也是,好不容易等到陆缙休沐,听闻江边的白梅开了,江晚吟原打算同他一起出去逛逛。 可午觉一睡,再睁眼,日头已经斜到西天,连窗棂都被染红了。 白叫陆缙陪她在窗边的小榻上荒废了一下午。 江晚吟揉揉眼,靠在陆缙怀里,有些茫然:“我怎么又睡过去了?” “没事。” 陆缙抚着她的背,眼神却看着同样蜷在窗边懒洋洋晒太阳的白猫,若有所思。 “下次不会了。” 江晚吟声音闷闷的,说话间,又打了个呵欠。 陆缙揉揉她的发:“困就睡。” 江晚吟本想撑着起来,但眼皮实在沉的厉害,含混地唔了一声,又合上了眼。 陆缙捋起江晚吟的袖子,搭上她的手腕,许久没说话。 只有暖冬的风轻轻晃动窗前的白梅,偶有花瓣簌簌的飘落。 静静的感受了一会儿,陆缙唇角忽地弯了一下。 不知坐了多久,等江晚吟呼吸变得清浅后,外面也起了风,天空阴沉沉的,酝酿着雪意。 冷风一吹,飕飕地从窗棂里透进来,陆缙方回神。 他敛了情绪,将人缓缓抱起,放到了里间的拔步床上。 掖好被角,他转身便出去。 江晚吟却抓着他的袖子不放:“……你去哪儿啊?” “叫个大夫。” 陆缙揉揉她鬓边的碎发。 “我没病啊。”江晚吟迷迷糊糊的,又看了眼外面变幻的天,“快下雪了,你别出去了。” “不是病。”陆缙低沉地笑一声,抵着江晚吟额角贴了一会儿,“睡吧,睡醒天就晴了。” 111. 番外七 婚后日常(增) 江晚吟畏寒,故而屋子里地龙烧的格外的暖。 暖洋洋的,愈发让人昏昏欲睡。 江晚吟这一觉睡的黑沉,再醒来,只听闻耳边传来窸窣的谈话声。 帘子一掀,隔着屏风她正看见长公主站在外间。 江晚吟赶紧起了身,长公主听见动静,却快步上前扶住她一只手臂:“慢些,你如今身子重,不能起的这么急。” 江晚吟刚睁眼,尚未完全清醒:“……我怎么了。” 长公主让王嬷嬷往江晚吟腰后垫了个枕头,好叫她半躺着,虽尽力忍住,她嘴角仍是忍不住弯着:“没怎么,你是有身子了。” 江晚吟脑子嗡了好一会儿,这下彻底清醒了。 “……多久了?” “都快两月了。” 长公主摇摇头,果然还是年轻,这么久两人竟没一个发现的。 “两个月了啊……”江晚吟低头摸摸尚且平坦的小腹,完全没有实感。 屏风后,陆缙听到声响,吩咐让晴翠领着去胡大夫喝杯茶,也进了里间。 “醒了?” 江晚吟嗯了一声,有些语无伦次:“我……” “躺着。”陆缙又替江晚吟垫了个枕头,神情格外平静。 江晚吟看了眼外面停下的风雪,渐渐明白:“你早便知道了?” “没拿准,暂时没告诉你。”陆缙道。 江晚吟摸了摸小腹,又看了眼蜷在她榻边睡成一团的狸猫,懊恼道:“我真糊涂……” “幸好没出事。” 长公主吁一口气,又叫了晴翠过来,一一问了江晚吟这两月有无异样。 晴翠脑子也嗡嗡的,自打江晚吟嫁过来后,她跟着王嬷嬷学了许多,有一条便是要格外留意江晚吟的小日子。 晴翠对此一向格外上心,可她一次次的记着,江晚吟的小日子分明是正常的。 她看向江晚吟,不知该如何回答。 江晚吟仔细回想了上一回小日子的时候,忽然想起那次正是她闹别扭回娘家,被陆缙带回来压在镜子上。 那晚过后,她小腹涨涨的,出了一点血,江晚吟也没多想,只以为是小日子来了。 现在再想想,那恐怕不是小日子…… 再往前,她口味突然怪怪的,大约也是有了反应。 江晚吟脸颊微微红,抿着唇不知该怎么说,悄悄扯了下陆缙的袖子:“你说。” 陆缙面不改色,只跟长公主扯了个借口,说没大碍。 “……没什么异样,母亲不必担心。” 长公主眼神在他们两人之间逡巡了一遍,隐隐明白了过来。 她掩着帕子咳了一声,看向陆缙:“二郎,你过来。” 母子两人便到了外间。 隔着屏风,江晚吟听到了几句长公主叮嘱陆缙要收敛些,不能太放纵之类的话,整个人几乎要烧起来,赶紧拉高被子将头蒙了起来。 陆缙再回去的时候,只见江晚吟已经裹成了茧。 他将人剥出来,江晚吟脸颊还是烫的,埋在他怀里声音翁翁的:“都怪你,你非要……” 她抿了下唇,现在想想,若是没那面镜子,他们也未必会那么失控,自然也不会误以为是小日子。 “你不喜欢?”陆缙捏了下她耳尖,“镜子都花了。” “我不记得了。”江晚吟赶紧偏过头不肯再答。 “起来用膳。”陆缙将她身后的枕头抽开。 江晚吟应了一声,赶紧逃开。 往常不知道也就罢了,一查出来,她方发觉自己近来似乎连吃的也多了许多。 用完膳,沐浴后,江晚吟躺在床上,脸颊慢慢褪了红。 但往常她总困的不行,今日却没了睡意。 心跳砰砰的,时不时摸摸自己的肚子。 辗转了几次,陆缙被吵醒,微微皱了眉:“又怎么了?” “……睡不着。”江晚吟眼巴巴地看着他。 陆缙看了她一眼:“我也睡不着。” 江晚吟太懂他的眼神了,赶紧扯了被角盖住自己,手搭在小腹上一副紧张的不得了的样子:“不行的,胡大夫的话你忘了么?” 陆缙捏了下她嫩白的指尖:“不动你肚子。” 江晚吟闷闷的,勉为其难的将手递过去,陆缙低笑一声,将人又塞回被子里。 “睡。” 他语气平静。 分明是在吓唬她。 江晚吟从鼻腔里轻哼了一声,这才不情不愿的闭上眼。 果然,她即便有孕了他也不会让着她的。 短暂的震惊过后,江晚吟很快又睡过去。 夜色浓深,许久后,陆缙却睁开了眼,盯着她尚且平坦的小腹,好半晌,才虚虚搭上去碰了一下。 彼时,青州那边已经安顿好,林启明放心不下江晚吟,干脆将商行开到上京来。 陆缙从中帮了一把,又替林启明安置好了宅院,置办好家仆。 一应俱全的时候,江晚吟方得知一切,见到林启明眼泪像断了线一样。 回府后,对着陆缙又红了眼圈。 她知道,陆缙这是想在上京给她留一个去处,不同于伯府,是一个她受了委屈也能去的地方。 这人,总是不声不响地替她安排好一切。 晚上,趁着陆缙睡着时,江晚吟默默趴上去,偷偷亲了他好几口。 舅舅要定居之后,江晚吟开怀了好久,然年节一到,她的反应来了。 与旁人不同,她吃食上没什么忌口的,唯独对气味敏感了些,闻不得半点爆竹味,有一丝火药味她都能吐个昏天黑地。 因着她的怪癖,过年时府里放爆竹都远远的拿到门外。 陆缙每每从外面回来,也总是得将外衣里衣全都换一遍,连鞋子都不能进正房。 但凡留下一丝味道,江晚吟都能捂住心口吐的眼泪汪汪。 陆缙一向吹毛求疵,往常江晚吟一旦涂了脂粉,晚上他总要拿着帕子将她的脂粉全部卸的干干净净方让她近身。 等她有孕,他总算也尝到了相仿的滋味。 有一回深夜回来,他右臂上沾了一片爆竹的碎片没清理掉,刚进门,便被江晚吟抱住手臂吐了一手。 吐完,江晚吟还红着眼圈一副格外委屈的样子。 陆缙压了压眼皮,深吸一口气,比起第一回被吐时已经格外淡定,甚至伸了另一条手臂过去,面无表情。 “还要不要?一次吐个够。” “……不了。” 江晚吟心虚地扭过头,没敢去看他铁青的脸色。 一直到过了十五,年节的热闹渐渐淡下去,各处没有放爆竹的了,陆缙方轻松一些。 然这时,江晚吟对气味不敏感了,口味又刁钻了起来。 某一日,陆缙晚上回去时,离得远远的便闻到了铺天盖地的酸味。 进门一看,屋里摆了一桌子的酸汤面叶,醋栗,乌梅…… 江晚吟正捧着腮,吞着口水眼巴巴地等他回来。 一看见陆缙,她眼睛都放了光:“你回来了?” 陆缙瞥了一眼满桌子的菜,脚步忽然迈不动。 为了不倒江晚吟的胃口,他顿了顿,方神色如常地坐下。 陆宛平日偶尔会到披香院蹭饭,这一日刚进门,扑面一股酸气直冲天灵盖,她牙根一倒,刚踏进去的半只脚又退了出去。 江晚吟还在热情地招呼:“宛宛你也来。” “二嫂客气了,我刚刚在母亲那里已经用过了,只是来看看,你们用,不必管我。” 陆宛干笑着推辞,然后满怀同情的看了一眼陆缙,忍着笑看着他面不改色地拿起箸子。 好在江晚吟口味一天一个变,吃了几日的酸食过后,她忽然又爱上了辣。 每每吃的眼泪汪汪的,唇瓣都红的肿起来了,一个劲儿的扇风。 陆缙一制止,她便指指已经微微隆起的肚子:“是它想吃……” 秀气的眉毛微微拧着,声音低落。 陆缙失笑,只能由着她去,只是睡觉时盯着她隆的极快的肚子多了几分打量。 到了春末,江晚吟已经有孕四月有余,肚子却隆的极快,看起来倒像是五个月多的。 不像是单胎,倒像是双胎。 陆缙本就有所怀疑,只是先前月份小,诊不分明,如今月份一大,脉象更明显了,他让胡大夫仔细诊了一回,胡大夫与他所想也是一样。 长公主一听可能是双胎,笑的合不拢嘴。 江晚吟又是惊了一回。 唯独陆缙,看了眼江晚吟略显单薄的骨架,眉头微微皱着。 不久,他特意命人去寻专门接生双胎的稳婆来,备了好几个。 又有经验丰富的王嬷嬷坐镇,将江晚吟的膳食安排的极为妥当,每日督促她起身走动, 半月后,江晚吟胎像没什么大碍,一群人渐渐放心。 只是行动到底有些不便,偏偏江晚吟走动的多,总是一身的汗,每日总要沐浴一回。 她生性腼腆,从前和陆缙亲近后从来都不让女使近身,习惯了自己来。 现在却力不从心,她扶着肚子,连弯身都吃力,不得不让女使帮忙。 陆缙若是回来的早,便由他帮忙。 比起女使,江晚吟自然是更愿意要陆缙。 他力气大,不像女使一样扶着,轻易便能将她抱起。 然此事对陆缙却并不那么容易。 肚子一隆起,江晚吟早先那些干呕和怪异的口味症状渐渐消失,反而胃口大开,气色竟是比从前还要好,白里透红,容光焕发,浑身像剥了壳的鸡蛋一般,柔滑细嫩,本就姣好的身形也愈发玲珑。 因着有王嬷嬷等人安排,她除了肚子隆起,四肢依旧纤细,并未有太大变化。 落在陆缙眼里,江晚吟如今的身段极具冲击力。 前四月顾忌之前的事怕伤了她,他并未多想。 但随着江晚吟胎像平稳,身段又一日日的玲珑,陆缙原本被压下的心思慢慢浮了起。 偏偏江晚吟全然没意识到,沐浴后,神色自然让他帮忙擦发。 陆缙按着她的肩坐下,因着个头比她高的缘故,他略一低头,江晚吟被发梢浸透的身前一览无余。 水骨嫩,玉山隆,巍峨险丽,偶有水滴从发梢滑进去,顷刻便不见踪影,不知滑到了哪里。 陆缙眼神偶尔掠过,擦发的手渐渐收不住力道。 乍一失力,江晚吟皱眉嘶了一声:“疼。” “好。”陆缙眼一阖,压住翻涌的念想。 一闭眼,往日的种种却愈发扑面而来。 这屋子里处处皆留有他们从前的痕迹,勾线的床帐,叠放的软枕。 “还没好吗?”江晚吟打了个呵欠,已经很困倦。 “马上。”陆缙沉声。 话虽如此,双手却按在她衣领上。 江晚吟唔了一声,闭着眼靠在他肩上休息,肩上一凉,再低头,她脸颊晕开,回头嗔了陆缙一眼:“你做什么呀?” 她声音柔的像糖丝拉了线,陆缙本就像在油锅上滚,双手一紧,忽地低头封住江晚吟的唇。 边吻,声音也沉的发哑:“四个月了。” 江晚吟被吻的呼吸渐渐不稳,她双手无措,下意识扶了下腰,又摇头:“不行。” “大夫说可以。”陆缙不放,吻到了她后颈,从颈后一直向耳后吻去。 他实在太了解她,耳珠一捻,江晚吟仰着头,渐渐不受控制。 只是纤长的手依旧扶着肚子,护的严严实实的。 “我怕。”她急急地道。 “不动你,我缓缓。” 陆缙声音低沉,将江晚吟侧放下。 江晚吟被吻的浑身无力,只好点了头,等着他平静。 两人抵着额静静的靠着,好半晌陆缙脸色方平息下来。 但光是抱着对陆缙来说远远不够,每每看到他如饮鸩止渴,抱紧了她的脖子细细密密的压吻,江晚吟便忍不住让他去偏房睡,眼不见,心不烦。 陆缙真的去了,她又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到后来,折磨的还是陆缙。 春末时节,雪还没化完,陆缙有时一晚上却要冲两遍凉。 江晚吟每每看着他动手撕日历的样子,都隐隐有些心虚。 府里正喜气盈天的时候,护国寺却传来了陆骥油尽灯枯的消息。 陆骥本就患病,在护国寺静养了这么多日,已是难得。 这几月,陆骥病的糊涂,眼睛也早已看不清,只在得知江晚吟有孕的时候清醒了一下,一连说了几个“好”字,而后又昏昏沉沉的。 临到尽头了,他反而清醒了,只有一个要求,想见一见平阳。 他们和离后,长公主再没去过护国寺,陆缙身为人子,每月却都会按例去一趟。 将话带给长公主之后,长公主当晚没说什么。 只是王嬷嬷后来告诉陆缙,里间的床铺是平的。 次日一早,长公主还是去了护国寺。 彼时陆骥已经失明,浑身也浮肿,再无从前半分威风。 但得知长公主来,他还是特意打扮了一番,束着冠,身披铠甲,像当年那个打马过街的少年将军一样。 两人相对着,难得的平静。 陆骥问着府里的事,问一句,长公主答一句,仿佛他们并未和离,只是如从前陆骥出征许久后回来一样。 问到最后,陆骥从怀中摸了个簪子出来。 “……从前每回回来后,我总要给你带个讨喜的小东西,这回老了,头一回打输了仗,还是……靠二郎帮的我。”陆骥倚在靠枕上咳了几声,许久没说话,只隐约看向门口的光亮,辨出一个模糊的影子,“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可送你的,这是我路过巴山时折的乌木,你最是爱惜你的发,这个你戴着,听说能养发,养的乌黑发亮的。” 那是一根打磨的极为光滑的乌木簪。 “你也说了,事到如今,你本不必的。”长公主道。 “是吗,可做已经做了……”陆骥手一僵,好似在回想,“平阳,我记得头一回见你,是在承平十一年的上巳节,那一日你同几位小娘子在河边祓除畔浴,一头乌发如云,长长的垂到后腰,我去捡马球不慎误闯到河边,被你的侍女狠狠打了一通,她们把我压在柳树上,还要叫侍卫来。后来你走了过来,抿着唇笑,让她们放了我……然后……” 然后,陆骥便记不清了。 只记得那头头发,如瀑如云,乌黑锃亮,他从未见过那样好的头发,也从未见过那样美的小娘子。 他声音渐渐低下去,那双眼已经混浊不清,榻边散落一地的往生经残卷。 长公主站了一会儿,只能依稀从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回想起那个黑红着脸,鲁莽闯到河边的少年。 她终究还是接了。 “……好。”陆骥喃喃了一声。 手一松,缓缓阖了眼。 只是可惜自己看不见她戴上的模样了。 倘若他能看见,便知道其实长公主头发早已花白稀疏,连簪子都簪不稳,已经没了养护的必要。 她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他也不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鲁莽直率却又总是脸红的少年将军。 他或许的确是爱她的,但他的情意掺杂了太多,到最后早已面目全非。 长公主最终还是没戴那簪子,只吩咐让人收好,然后同陆骥的棺椁一起下了葬。 陆骥这一去,陆缙正式袭爵。 丧期本该三年,但夺情可免,加之袭爵各项事宜,陆缙最后罢朝半年。 期间,江晚吟肚子慢慢隆了起来,像一口锅倒扣在她苗条的身上。 陆宛全程旁观着,一开始只觉得好奇,总是将手搭上去,试试胎动,到了后来,江晚吟肚子越来越大,她觉着害怕,连近身也不敢靠近了。 入了夏,便到了江晚吟该生产的时候了。 阴雨连绵,江晚吟是在一个难得的晴日发动的。 彼时她正在午睡,陆缙陪着她一起躺着。 睡着睡着,陆缙忽然摸到了濡|湿,一开始他愿以为是出了汗,刚想叫人加冰,眼帘一掀,却看见江晚吟的湿的是身|下,立即叫人备水。 “快,把稳婆,大夫都叫醒。” 江晚吟当时还半醒没醒,直到陆缙将她抱起,周围人都忙了起来,她才明白是羊水破了。 产房早已热好了,产婆也都是极有经验的,参汤一直吊在炉子上,只是江晚吟养的好,虽一开始艰难了些,但最后并没用上参汤。 傍晚的时候,产房里传来了第一声啼哭,是个小郎君,又磨蹭了一会儿,小女郎也出来了。 名字是早已便取好的,一个昀,一个昭,皆取光耀之意。 江晚吟疼了一天,哭声刚止住,歇了好久,等晚上一切收拾完,当稳婆把孩子抱到她眼前,她微微偏头,眼眶又红了。 “他们、他们怎的皱巴巴?” 在场的人皆忍着笑,陆缙揉揉江晚吟的发。 “刚生出来皆如此,长开了自然便好了。” 江晚吟还没什么气力,挣着双臂让稳婆将孩子抱过来。 小孩子大约也能闻出母亲的气息,一靠近江晚吟的身边,顿时放声大哭。 本来是妹妹在哭,哥哥安静些,妹妹一哭闹,哥哥也跟着哭起来,并且声音更大。 原本安静的小院顿时吵的厉害。 “哟,这必然是饿了。”稳婆赶紧将孩子递过去。 江晚吟几日前便泌了乳,闻言立即拉开了衣衫。 哥哥不声不响,却十分霸道,一放下便找准了地方。 妹妹哭声最大,却有些糊涂,东闻闻,西拱拱迟迟找不到地方。 江晚吟抱着她托了下手腕,妹妹方拱上去。 安置好孩子,房内顿时安静下来,江晚吟再一抬头,才发觉陆缙一直在看着她。 她耳尖一烫,赶紧拉高了盖毯:“你别看……” 陆缙低笑:“你哪里我没看过。” 江晚吟微微嗔他一眼,一动,妹妹立马皱了眉,她赶紧又躺下,只能任由陆缙看着。 烛光昏黄,越看,她心底越柔软。 眼睛虽没睁开,但他们头发生的好,黑亮亮的,仔细看,眉眼间不难看出她和陆缙的影子。 皮肤嫩极了,江晚吟连碰也不敢,只敢小心地替他们掖着襁褓。 越看越觉得看不够,江晚吟虚虚点了下哥哥的眉毛。 “阿昀眉毛像你。” 陆缙嗯了一声。 “昭昭眼睛像我。”江晚吟又细细打量了一眼。 陆缙仍是点头。 忽然,江晚吟捏着妹妹胖乎乎的小手,呀了一声:“她手心好胖,这个像谁?” “自然是你。”陆缙道。 “我么?”江晚吟皱眉,手一抬,对着烛火比了比,赶紧又心虚的蜷手,“才不是,她分明像你。” “好,像我。”陆缙替她拉了滑掉的被子。 江晚吟这才满意,又絮絮地比起其它地方来。 说着说着,两个孩子睡了过去。 江晚吟本就累极,长长打了个呵欠,连王嬷嬷送来的鸡汤都没等到,便困倦的闭了眼。 陆缙拿帕子替江晚吟擦了擦心口。 收拾完,他掏出小女儿蜷在襁褓里的小胖手和江晚吟如出一辙的手比了比,低沉地笑了一声。 112. 番外八 婚后日常 看到重复说明订阅率不足,补订后可以查看刚睡下没多久,她却梦到了裴时序。 梦里,他们还在青州的藤萝架下,裴时序大约是刚从商行回来,手中拿了一个油纸包,笑吟吟地向她招手。 “阿吟,过来。” “哥哥。” 江晚吟很久没见他,唇角一翘,提着裙摆便小跑过去。 快走近时,她忽然被盘曲的枝蔓绊倒在地。 再被扶起时,眼前的人却变成了姐夫。 “疼不疼?”陆缙问她。 “不疼。”江晚吟抱着膝摇头。 然姐夫待她十分关切,即便她说了不疼,也体贴地要帮她看看伤口,确认无事后却仍是没停,说不放心,要替她继续检查。 梦境倏然转醒。 江晚吟喘了一口气,连忙去摸后背。 但没有,没有姐夫,也没有藤萝。 后背只有一层薄汗,将她的里衣几乎要汗透,湿答答的贴着,格外不舒服。 江晚吟脸颊微烫,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做这种梦。 她伸手扇了扇,才发觉今日似乎热的过分了,从心底钻出一股股热意,一直烧到骨头缝里,烧的她辗转反侧。 半晌,江晚吟终于还是拉开了帘子,询问在外间收拾东西的晴翠:“今日披香院有没有让人来叫?” “还没呢。” 晴翠瞧了眼窗外。 “什么时辰了?”江晚吟又问。 “亥时。”晴翠看了眼滴漏。 亥时,已经是人定。 这个时候不来,恐怕今晚不会有人来了。 许久之后,江晚吟轻轻嗯了一声,放下帘子躺了回去。 心里却头一回有几分失落。 她今晚不知为何,其实有点盼着那边来人。 这念头一起,江晚吟耳根又烫了起来,连忙按捺下,逼着自己睡过去。 陆缙到时,正撞见晴翠出门。 瞥见她手中提着的食盒,他脚步一顿,心知不好。 晴翠也没想到会在门口撞见他,愣了一下,才想起来这仿佛就是那位与小娘子同榻的姐夫,慌忙放下食盒,准备行礼,陆缙眉眼凛冽,直接打断。 “不必多礼了,你手中的食盒可是从小厨房拿的?” “是。” 晴翠被唬的下意识的回答。 “喝了多少?”陆缙问。 晴翠只当是关心,如实地回答:“既是大娘子送的汤,小娘子不敢怠慢,全都喝了。” “全都?” “正是。”为防陆缙不信,晴翠还特意将食盒打开,让他看了一眼:“您瞧,小娘子一贯十分听话,一滴也没剩。” 果然是空的,陆缙看了一眼,愈发头疼。 他倒希望她今晚没那么听话。 沉吟了片刻,他又问:“你们娘子可有何特殊之处?” 晴翠不明所以。 想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出一句:“娘子说,今天似乎有些热。” 陆缙看出了她的年纪,又想起妻妹,也是一样,实在太小,恐怕连喝了催-情的药都不知是怎么回事,还疑心是今日天热。 罢了,他还是得去。 “先回去。” 陆缙吩咐了一声,抬步便朝水云间去。 这可是夜半。 夜半去妻妹的闺房。 晴翠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正欲出声阻拦,陆缙身后的女使却一把拉住了她:“公子也是为小娘子考虑,你们水云间拿错食盒了,这原该是公子的药膳。” “什么药?”晴翠便是再迟钝也意识到了不对劲。 女使不再解释,只推着她:“别问了,快去。” 晴翠一头雾水,等推开门,猛然撞见了眼前的一幕……方明白那是什么药。 江晚吟大约是渴极了,正到了外间找水喝,指尖捏着一个空杯子往口中倒。 双瞳剪水,脸颊樱晕,倒了半天杯中没有一滴水落下来,反倒是她松散的外衣滑了下来,露出了只着汗透里衣的肩膀。 晴翠看的发直。 陆缙目光亦是顿住。 似曾相识的熟悉感陡然让他想起当初撞见妻子出浴的一幕—— 再往下,紧接着外衣被人猛然往上一拉。 是女使发现了。 替她往上拉好了衣服。 陆缙倏然收回了眼神,发觉刚刚实在太过失礼。 江晚吟看见了陆缙,迷迷糊糊之中,还以为自己是到了披香院,有些疑惑女使为什么不让姐夫进来。 陆缙为了避嫌,远远的站在门边没进去。 只是方才匆匆一瞥,妻妹的背影与妻子未免太过相似。 相似到近乎一样。 陆缙略觉不对,尚未来得及深思,便被女使打断。 “世子,小娘子浑身烫的厉害,该如何是好?” “我已叫人去外面请了大夫,且等一等。”陆缙止住心思。 晴翠暗叹这位世子当真极其周全,为防流言还特意去外面请了大夫,感激的连声道谢,扶着江晚吟躺下,又替她擦着汗。 然好像怎么也擦不尽,越擦汗越多,江晚吟意识渐渐被烧的模糊。 陆缙隔着屏风打量了一眼,吩咐道:“用冰敷,拧些帕子,再准备一盏凉茶,备水替她沐浴。” 晴翠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连忙按他说的做:“奴婢这就去。” 两个女使登时便忙活了起来,备水的备水,擦身的擦身。 但这药是为陆缙准备的,药效对一个刚刚及笄的小娘子来说实在难捱,里面还是时不时传来闷哼,仿佛忍的十分辛苦。 陆缙眉间一压,又往外面站了站。 “水……” 然妻妹似乎渴极了,轻轻的要水。 女使忙忙碌碌,并未听见。 陆缙听妻妹叫的实在辛苦,还是过去帮她倒了一杯。 床幔是放下来的,陆缙并未逾矩,即便是递水,也只背着身从帘缝里递了过去。 江晚吟伸手去够,却看不清,双手无力,一不小心打翻了茶水,泼了他一身。 半边都湿了,连指尖都滴着水。 外头的晴翠听见动静,慌忙替江晚吟道歉,又赶紧去找帕子。 陆缙刚想说“无碍”,后半个字却直接断住。 因为右手上传来一股温热。 仿佛是唇。 一垂眸,发觉妻妹正在仰头吻他的手。 不对。 确切的说,是在吻溅到手上的水珠。 这画面冲击太强,陆缙臂上的青筋瞬间隆起。 “出了何事?”晴翠发觉到了不妥,过来询问。 陆缙压了压眼皮,侧身挡住,只说:“没什么,再倒一杯。” “是。”晴翠便应声离开。 陆缙将人支开,正欲抽手,手心却被吻了一下。 周身窜起一股痒意。 手腕也忘了收回去。 江晚吟明知道这举动有多不妥,却没法控制。 陆缙手上泼的几滴水早就干了,但江晚吟仍是拉着他的手不放。 他看出来了,这孩子想要的不是水。 陆缙伸出一指反压住她的唇:“再等等,女使去了。” 江晚吟不说话,只微微启着唇。 陆缙喉间滚了一下,并未抽手,由着她去。 然妻妹正欲靠近的那一刻,女使忽地端了茶水进来,打破了平静。 陆缙立即收回了手,吩咐道:“你给她喂。” 女使没看出异常,替江晚吟倒了满满一杯。 江晚吟捧着茶水小口小口的饮完,却并没什么用,眼神仍是不受控制地投向站在外面的陆缙。 陆缙指尖还残留着一点温热,又觉得妻妹唇上的触感也格外的熟悉。 背影,声音,唇……他阖着眼思索着,仿佛有什么东西一点点串成了线。 这时,冷水已经备好,两个女使正架着江晚吟去沐浴。 然而江晚吟此时已经站不住了,不停的往下滑。 两个人女使年纪又都不大,搀着她格外困难,不长的一段路跌跌撞撞。 “我来。” 陆缙上前帮了一把。 他本意是想托着妻妹的两臂,帮扶一把,谁知刚一触碰到,江晚吟手脚却直接环住了他。 太过熟练,太过熟稔,仿佛已经做过许多次。 几乎是瞬间,往日同妻子晚间的记忆涌了出来,诡异的重叠。 陆缙脚步一顿,目光锐利。 两个人女使也震惊的低下了头。 江晚吟被他们一看,微微回了神,突然意识到这不是在披香院。 这是姐夫,她竟然以妻妹的身份主动抱着陆缙不肯撒手。 江晚吟双腿立马软了下来,松开他想下去,然而身体一悬空,下意识圈的更紧。 与此同时,陆缙被她一抱,一股痒意直冲天灵盖。 荒唐到难以言表。 熟悉到难以言喻。 托着江晚吟的那只手也猛然攥紧。 陆缙忽然意识到一个可能。 汤可以拿错,那人呢。 会不会睡错? 虽是暗地里的谋划,但明面上还得寻个由头。 恰好开国公府为家中的女儿办了家塾,所以江晚吟便要以入家塾读书的名义去国公府做客。 对外,忠勇伯也是这么说的,说是愧疚将她养在外头这么多年,到了说亲的年纪了,接回来好生弥补一番,再替她说一门好亲事。 也正是因此,她舅舅见她郁郁寡欢,想叫她换个环境散散心,才同意了伯府将她接回来。 江晚吟也是在这个时候头一回见到嫡姐的。 确如周妈妈所言,江华容同她有七分像。丰满玲珑,满头珠翠,但眉宇间却萦绕着一股睥睨之气,一看心气便极高。 便是江晚吟向她行礼,她也只是从鼻腔里淡淡地嗯一声,并不过分热络。 相反,那位传闻中咄咄逼人的嫡母,看起来却格外的和善慈眉,亲亲热热地拉住了江晚吟的手,温声细语,仿佛当真待她如同亲女。 “如今咱们伯府式微,你嫡姐又生了怪疾,若是她被休了,咱们一损俱损,三丫头,你是个聪明孩子,想必一定会明白这个道理。周妈妈教你的那些都记住了吧?要记着,躺下之前千万要落帐熄灯,你同你嫡姐本就生的像,姑爷又不熟识你们,灯一熄,必不会认出来。” 江晚吟淡淡答应一声:“我记住了。” 顾氏颇为欣慰,又叮嘱道:“还有,同房后必不能同寝,你推脱说自己尚不适应,去偏房睡,只要姿态放得低些,姑爷怜你独守空房两年,必然也会答应,知道吗?” “我明白的。”江晚吟也答应下来。 顾氏仍不放心,拉着她又凑近些距离:“姑爷是习武之人,国公府又一向家教甚严,他房里无妾也无通房,若是他不知轻重,你也要学会忍,千万不可出声,让他发现端倪,这点犹要记牢,明白吗?” 江晚吟虽做好了准备,耳根仍是染上了一丝薄晕,低低应了一声。 113. 番外九 婚后日常 男人和幼子完全不同,晚上,江晚吟整着衣裳,感觉怪怪的 面上虽生气,实则江晚吟也忍不住好奇起这东西的味道来,终于有一日按捺不住悄悄压着声音去问陆缙。 “想知道?”陆缙慢条斯理地擦擦唇,“你自己没试过?” “没有。”江晚吟诚实的摇头,轻声抱怨,“又不是所有人都像你。” 陆缙低沉地笑笑,没说话,只忽地丢了帕子,抚上江晚吟的侧脸低头吻下去。 “我不要……”江晚吟双目睁圆,呜呜地推着他的肩。 可后颈握在陆缙手里,他稍一用力,江晚吟便松了唇,被迫吞下他的吻。 等被放开时,江晚吟不知是憋的,还是恼的,脸颊已通红,赶紧用袖子擦了擦。 “孩子都生了两个,面皮还是这么薄。”陆缙笑笑,“这回知道了?” 江晚吟低低应一声。 味道淡淡的,并不难闻,但不知是不是她心理作祟,她总觉得怪怪的。 又忍不住腹诽陆缙,她记得他从前分明最是挑食,现在倒是不挑了。 开了口子之后,两个孩子来不及的时候,便常常由陆缙帮忙。 晴翠到了年纪,已经放出去嫁人,过几月才回,这段时间换了新的女使伺候。 女使第一回近身伺候,进房收拾床榻时着实愣了一会儿,往后的几日眼神飘忽,总是似有似无的打量江晚吟,又或是看着陆缙。 从前她总是听闻披香院的这两位感情好,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尤其到了陆缙休沐的时候,每每这一天长公主总是前一晚便将两个孩子带走,正房门关的紧紧的,次日直到陆昭哭闹了,陆缙方叫人把孩子抱进去。 到了七个月的时候,好动的陆昭已经开始到处爬。 彼时春暖花开,江晚吟也不拘着,反而叫木匠在正房里围了一大块地方,里面铺上厚厚的毯子,扔进去一堆鲁班锁、九连环,磨喝乐之类的小玩意,再将两个孩子丢进去。 而她则在栅栏外头拿着拨浪鼓引着两个孩子学爬。 昭昭格外活泼,一看见江晚吟,手脚并用,咿咿呀呀地一头扎进去,笑声咯咯的。 相比闹腾的陆昭,陆昀显得安静许多。 且这孩子脾性十分的大,最不喜欢旁人摸他。 陆昭成日里傻乐,谁抱都张着手要。 陆昀则不行,生人一碰,他立即会皱起秀气的眉,样子同陆缙生气是如出一辙。 偏偏他生的唇红齿白的,越是一本正经的皱眉,越是衬的可爱,总是惹得人愈发想去捏。 一来二去的,陆昀眉毛一拧,闷头扎进江晚吟怀里,谁也不给看。 江晚吟格外无奈,只好抱着他离开。 过分闹腾吵得人头疼,但太安静江晚吟也不放心。 江晚吟如法炮制,也拿了拨浪鼓去引陆昀,可惜陆昀连娘亲的面子也不给,睁眼看了一眼,又开始呼呼大睡。 试了几回后,江晚吟晚上渐渐没心思,揪着陆缙的衣角忧虑道:“阿昀该不会身子有毛病吧?” 陆缙刚平息,正抱着江晚吟有一下没一下的抚着,闻言声音丝毫不见担心:“你想多了,他就是懒,时候到了,他自然便会了。” 江晚吟仍是不放心:“万一他一直学不会呢?” “我的儿子绝不可能如此蠢。”陆缙笑,忽然又捏捏她的脸,若有所思道,“不过你说的也有理,万一他随了你,恐怕是要慢些。” “你又打趣我。” 江晚吟生气,翻身爬上去轻轻捶了他一下,又觉得不满意,张口要咬下去。 陆缙一手挡住,反握住她的后颈往下:“换个地方咬。” 江晚吟赶紧爬起,被陆缙一把捞住腰,压在身底闷闷地笑,笑她杞人忧天。 事实证明,陆缙看的果然比她透些,江晚吟教了陆昀几次没用,有一回午休时她睡的正好,忽然被一个毛茸茸的头一个劲的拱着。 再睁眼,才发现是陆昀,秀气的眉毛拧成了一条虫,不知何时爬到了江晚吟怀里,闷闷地要她抱。 一看便委屈极了,时不时地回头瞥一眼站在榻边的陆缙。 江晚吟眼睛顿时亮了,将陆昀一把抱起重重亲了一口,又看向陆缙:“你是怎么让他爬的?” 陆缙抬了抬手中的一根孔雀翎:“用这个,他就是懒,挠一挠鼻子受不住了自然便动了。” 江晚吟忍不住扑哧笑出声,笑着笑着又咦了一声:“你怎的如此清楚,难不成你从前便是这样?” “胡说。”陆缙面不改色,扔了孔雀翎,细细的擦手。 但江晚吟已经十分了解他,他越是平静,越是不对劲。 何况陆昀的脾气像极了他。 原来他也有这么无奈的时候。 说不准还和陆昀一样,被长公主要求在姨婆面前表演。 江晚吟光是想想便忍不住失笑。 “你不说,那我去问问公主婆婆。”江晚吟翘了下唇角。 刚起身,就被陆缙捞住。 “不许去。” “好,不去。” 江晚吟凑上去亲了下他下颌。 敷衍的样子和哄儿子一样。 陆缙捏了下她的脸:“你胆子肥了是吧?” “我哪有。”江晚吟忍着笑,用手描着他的眉毛,越看越觉得他们父子是一个模子刻出来。 陆缙看了眼一旁哼哧哼哧地往这里爬的陆昭,忽然道:“这么说,阿昀随我,昭昭是随了你了?” 江晚吟很是得意,扬了下眉毛:“自然,舅父说我从前可是十个月便会走路了。” “哦?”陆缙了然,“原来昭昭最爱尿床,是因为随了你。” “这个才不是。”江晚吟赶紧辩白。 “真没有么?”陆缙挑了下眉,看了眼昨晚新换的褥子,“我看这点你同昭昭倒是十分像。” 江晚吟赶紧捂住他嘴:“孩子还在呢。” “他们又听不懂。”陆缙挑了下眉。 昭昭还听不懂话,但能听懂别人叫她,听见了自己名字格外高兴,咯咯直笑。 陆昀茫然地看着抱在一起的父母,聊赖的打了个呵欠。 “不理你了。” 江晚吟撩了下发,心虚地推开陆缙,转身逗弄两个孩子。 耳根却依旧是烫的,她伸手按了下,生了孩子后,她好像的确越发敏感了。 孩子渐渐长大,江晚吟也愈发摸透了两人的性格。 妹妹活泼好动,一刻也停不下来,哥哥聪明,却懒的出奇,且性子像极了陆缙,总是拧着眉毛,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 偏偏昭昭格外喜欢招惹哥哥,陆昀睡得正熟的总是流着口水爬过去,毫不意外的,被臭着脸的陆昀一巴掌拍到了脸上。 一吃痛,她嘴一瘪,顿时放声大哭。 江晚吟只得把悠床加宽。 但昭昭还是一如既往,再宽的床也拦不住她,她总要爬过去揪揪陆昀的头发,或是扯扯他的衣服,大约次数太多,陆昀很有兄长风范,并不跟她计较。 只是偶尔昭昭太用力,扯疼了陆昀,陆昀眉毛一皱,一翻身一屁股坐上去,惹得昭昭哇哇哭的更厉害。 江晚吟好笑又生气,一本正经拉着昭昭的手教训她不可以招惹兄长。 昭昭眨巴眨巴眼睛看着她,完全不懂她在说什么。 到了下回,昭昭又照旧去招惹,照例挨打。 江晚吟无奈,只好随着他们去。 到了九个月时,两个孩子体型差的更明显了。 陆昀不挑食,个头长得极快,虽然平日懒得动,但已经能扶着东西走了。 陆昭格外挑食,白日必须要江晚吟,其他的果泥也总得追在身后喂,胆子又小,还是只敢爬。 两个孩子活动的地点也越来越大,江晚吟并不拘着,只小心地叫人将拐角用厚实的棉布包上,由着他们满屋子的爬。 王嬷嬷隐晦地提醒孩子已经会动了,还是要约束一些。 江晚吟当时没听懂,也没放在心上,仍是放任两个孩子。 直到有一回,她同陆缙白日里亲近时床底下突然冒出了一个小脑袋。 江晚吟背对着,当时正浑身发红,并未发现,突然间被陆缙扯了毯子盖住,她捂了一身的汗,埋怨着着蹬了蹬长长的腿:“你干嘛呀,热……” 刚扯下一点被角,她突然听到了昭昭的笑声,顿时绷的极紧。 陆缙脸色亦是不好看,摁了摁眼眶,声音还是哑的:“你女儿在。” 大约是听到了母亲低低的声音,昭昭哼哧哼哧爬的更高,对她咧着嘴笑。 鼻子上还蹭了灰。 江晚吟顿时吓得浑身紧绷。 一看见她,她嘴角咧的更开,含混的喊着“娘娘”张着手要往榻上爬。 江晚吟脑子霎时一片空白,一动也不敢动,眼泪都快被吓出来,用力推着陆缙。 陆缙深吸一口气,到底还是没忍住扯了枕巾盖住昭昭的眼,然后快速挺了几下腰方披衣起身,揪着无法无天的小女儿丢到了乳母那里。 昭昭还是头一回被父亲这么对待,哭闹了许久。 陆缙喝了杯冷茶方压下火气,到底还是没忍心,将哭闹不休的小女儿抱在怀里一直拍到睡着。 经此一回,江晚吟也是心有余悸,好几日没敢同陆缙亲近。 从此她又落下一个毛病,每回陆缙上榻前总得要他将屋子里仔仔细细检查一遍,尤其是床底。 没多久,到十个月时,两个孩子已经长了四颗牙,小孩子又不知轻重,常常弄得江晚吟夜半揉着心口睡不着。 陆缙见状便不许江晚吟再亲自喂养。 如今也算到戒奶的时候了,江晚吟没说什么,陆昀好办,陆昭便难办了。 白日里她一哭,江晚吟便心软的一塌糊涂。 偏偏陆昭好似也知道娘亲心软,哭到后来的时候像小猫一样,一抽一噎的,格外可怜,哭的江晚吟好几次都软了心肠,还是松了口,让乳母将她抱过来。 一来二去的,陆昭愈发戒不掉。 陆缙旁观了几日后,趁着休沐的时候铁着心肠不让江晚吟过去。 隔着一道门,陆昭哭的撕心裂肺,惹得江晚吟也跟着哭。 “忍一忍,不能纵着她。”陆缙按住江晚吟的腰,低低地哄着。 江晚吟犹犹豫豫,吸了下鼻子:“可、可是……” 她哽咽了半天,陆缙笑了笑,直接揉开她衣领,低头吻上去。 “不行不行……” 江晚吟急的连眼泪都忘了掉,赶紧挡着。 陆缙却心肠却极硬,好似完全没听见陆昭的哭声。 一连几日,江晚吟便是有心也无力,只能无奈地听着女儿哭。 陆昭一开始哭闹不止,后来哭的累极,也不再挑了。 如此,戒奶的风波才算过去。 只是江晚吟虽不再喂他们,断断续续的却还是有。 一直到了两个孩子周岁宴,她不小心被怀里昭昭抓了一下,心口微湿。 昭昭几乎立马便想起来了,鼻头一耸,嗅了一下,又嚎啕大哭起来。 江晚吟赶紧避着人将孩子交给乳母,回了披香院换衣裳。 再进来的时候,江晚吟面颊红扑扑的,走到陆缙身边落座,陆缙问了一句:“刚刚突然出去做什么?” 江晚吟拢了下衣裳,轻轻看他一眼:“还不是因为你。” 陆缙眼底带着笑,又给她盛了碗猪脚枸杞汤。 “今日你累了,多补补。” 在场的人皆唏嘘,窃窃私语地夸陆缙贴心。 连长公主都抿着唇笑。 江晚吟看着眼前的猪脚汤耳根发烫,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偏偏所有人都在悄悄看他们,江晚吟恼的埋怨了陆缙一眼,还是不得不端起来喝了。 江晚吟喝完,没撑到席散,便压着帕子抚了心口几回,借口给孩子添衣裳出了门去。 没多会儿,陆缙也放下了酒杯出去。 两个人散步到了假山边,月上柳梢,草虫呦鸣,借着酒劲,陆缙一发不可收拾。 江晚吟后背都要磨破了,假山逼仄,不得不圈紧他的腰。 汗汽蒸腾,醴泉淙淙,江晚吟完全昏了头,哪里还记得什么衣裳。 一直到外面丝竹声停了,她突然想起来还有两个眼巴巴等着她拿衣裳回去的孩子,急的赶紧将陆缙推开。 彼时宴席已经散了,长公主今日来者不拒,大醉一场,让人扶了回去。 两个孩子迟迟等不到江晚吟和陆缙,素日又与陆宛最亲近,皆缠上了陆宛。 一边一个,死死抱住陆宛的腿不让她走,哭的鼻涕眼泪糊了陆宛一身。 陆宛被缠的没办法,只能和乳母一起一个一个哄着。 一直等到月亮都出来了,江晚吟方回来。 进了门,她赶紧抱起大哭的陆昭哄着,陆缙也抱起了陆昀,先出了门去。 陆宛终于得以脱身,揉揉发痛的胳膊歇了好久。 江晚吟目露歉意,跟陆宛解释:“刚刚……刚刚我和你二哥有事绊住了。” 陆宛打量了江晚吟一眼,无奈地指了指她的唇。 “口脂——花了。” 江晚吟赶紧拿了小镜子,再一看,天,唇角果然糊了。 “这是不小心碰到了。” 江晚吟顿时面色绯红,绞尽脑汁想找个理由解释。 陆宛这一年帮他们带孩子看的太多已经麻木,呵呵笑了一声,转身戳了下哭的眼泪汪汪的昭昭。 看来,父母太过恩爱也未必是件好事啊。 连孩子都能忘到脑后。 114. 番外十 婚后日常 江晚吟有孕时,她的猫也刚好有孕。 等只小猫崽已经上蹿下跳,长得比母猫还壮实的时候,陆昀和陆昭还只会抱着江晚吟的腿不撒手。 江晚吟有时揉揉酸疼的手臂,忍不住,想要是小孩子能和狸猫长得一样快那该多好啊。 总算到了周岁,江晚吟终于能撒的开一点手。 陆昀抓周时抓了柄小木剑,惹得长公主心情复杂。 陆缙倒是没说什么,只俯身替他捋平了剑穗,将小木剑挂在了他腰上。 相比之下,昭昭十分的不配合,东看看,细看看,毛笔,砚台一个不要,反而抓着江晚吟引她的磨牙饼,一个劲儿的往嘴里塞,弄得人哭笑不得。 江晚吟哄了许久才将她抱回原处,这回倒好,昭昭抓了把银算盘,乐得林启明脸上笑出了褶子。 往后两个孩子越长越大,倒真应了抓周时抓中的东西。 陆昀对陆缙的盔甲,佩剑格外感兴趣,每每看到江晚吟将东西拿出来晒,走路都挪不动步。 陆缙晨练的时候,江晚吟有时抱着陆昀一同陪着,他看的眼睛一眨不眨,比江晚吟还认真,有一回做梦时还在蹬腿,江晚吟抿着差点笑出声,小心地将他的小短腿又掖了回去。 陆昭则对舞刀弄枪完全不感兴趣,陆缙晨练完抱她时,她嫌弃他额上的汗,呜呜地扭着头直喊娘亲,这点倒是随了陆缙。 她最爱的便是吃。 偏偏生的唇红齿白,眼睛黑亮亮的,头上扎着两个总角髻,活像个糯米圆子,软糯糯的格外讨人喜。 她眼巴巴的看着你手中的东西的时候,任谁也舍不得拒绝。 学会说话后,嘴巴更是格外的甜。 一口一个“祖婆”,哄的长公主每日抱着她不撒手,变着花样的让小厨房给两个孩子做点心。 话又格外的多,江晚吟不在的时候,她便跟在陆昀的时候,“哥哥”“咯咯”的叫不清,活像公鸡打鸣。 陆昀烦不胜烦,只能给她塞东西吃,堵住她的嘴。 陆昭也不恼,反而咧着嘴笑。 一来二去的,陆昀常常将随身的小兜装满,陆昭一烦他,他便面无表情抓一个点心填进她嘴里。 陆昭胃口好的出奇,来者不拒,到岁时,格外的圆润可爱,一双手胖乎乎的,手臂都分了节,白生生的像藕节似的。 江晚吟每每给她洗完澡都累出一身汗,晚上跟陆缙抱怨:“昭昭是不是太胖了?” “胖么?”陆缙掂了掂手中熟睡的肉团,完全没感觉,反而挑了下眉,“我看正好。” 江晚吟揉揉酸疼的手臂,埋怨地瞥他一眼:“怎么连你也惯着她了。” “正是冬天,胖点也没事,吃的多,长得快。” 陆缙捏了下陆昭的小胖手,哪里都觉得好。 江晚吟看了眼睡的下巴颌都叠在一起的小女儿,又看看陆缙,忍不住哀怨起来。 直到有一回陆昭从假山往江晚吟怀中跳,沉甸甸的险些闪了江晚吟的腰,一连好几晚,陆缙每每探进江晚吟衣底缓缓的揉呼吸一沉正要把她的腿掰开的时候,江晚吟扶着腰嘶了一声,不肯让他继续,陆缙生生停住,方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这回认真地开始考虑给陆昭减重。 第一步就是不准陆昀胡乱给陆昭塞东西吃。 没了哥哥的投喂,陆昭嘴一瘪,又去找长公主。 长公主也无奈,心疼归心疼,但陆缙交代过,她也只能摇摇头:“昭昭乖,祖母这里也没有了。” 陆昭眨巴眨巴眼还是回了披香院。 没了点心也就罢了,吃饭时,她发现连自己的碗都小了一半! “娘亲,错了。” 陆昭指着小小的碗,一脸不解。 “没错哦。”江晚吟语气温柔,“从今天起,这就是你的碗。” 陆昭很是不明白,拧着秀气眉毛:“没……没饭了吗?” 江晚吟也学会了陆缙那一套,面不改色地嗯了一声:“没有了。” 又将自己的碗也推过去:“娘亲比你吃的还少。” 陆昭从很小起便听江晚吟讲故事,知道有的人是连饭也吃不起的。 她又看了一圈,发现桌上的点心也没了,瓜果也没了,看来是真没有了。 陆昭耷着脑袋,虽然不明白,还是很珍惜的握着勺子,一下一下往嘴里扒。 只是习惯哪里是这么好改的,陆昭没了点心,又要被陆昀带着在园子里放风筝,一下午过去,累的不行。 江晚吟为了骗陆昭也是煞费苦心,她自然不可能只吃半碗饭。 趁着陆昭不在的时候,江晚吟慢悠悠的让晴翠上了茶果,一边品着茶,一边吃着点心,好不惬意。 但太得意也会出岔子。 一日午后,江晚吟正心满意足的抿着茶的时候,突然,外面噔噔的传来的脚步声,还有陆昭的笑声。 江晚吟看了一眼满桌子的点心,赶紧让晴翠拦人:“快去,昭昭来了!” 晴翠也慌的不行,挡在了门口:“小祖宗,慢点。” 可陆昭胖归胖,身材却极其灵活,灵巧地从晴翠腋下一钻,捏着捉到的蚂蚱朝江晚吟奔过去。 “蚂蚱!娘亲!” 她边跑边兴奋地叫。 一钻进帘子里,却看见江晚吟面前摆了一桌子还没收拾好的点心。 蝴蝶酥,绿豆糕,还有一粒粒的水晶葡萄,吐了一盘子的皮。 好啊,娘亲竟然背着她偷吃东西! 陆昭眼睛都看直了,看看桌上的瓜果,再看看自己的小碗,嘴一瘪:“娘亲坏,骗昭昭!” 江晚吟顿时头都大了,赶紧上前解释:“娘亲没有……” 可来不及了,陆昭直接放声大哭,哭的屋顶都要被掀翻。 一边哭,一边委屈的看江晚吟。 “娘亲错了,娘亲不好。”江晚吟赶紧蹲下来哄着,怎么也哄不好,不得不给她拿了点心。 可陆昭这回是真伤心了,连点心也不肯吃。 一直哭到傍晚,陆缙下值回来了。 陆昭远远的听见陆缙的脚步声,哭着扑过去,一把抱住了他的腿,嘴里呜呜的:“娘亲……骗人……” 她话还说不利索,好半天,陆缙才从江晚吟口中听明白。 江晚吟说完心虚不已。 陆缙俯身一把陆昭抱起,伸手抹去她的泪:“好了,爹爹回来了。” 说完,他看了一眼那满桌的果皮,看了眼江晚吟:“就这么馋?” “连你也笑我……” 江晚吟脸颊通红,她哪里会想到陆昭会突然回来。 有了靠山,陆昭哭声淡下去,还是不肯要江晚吟抱。 江晚吟给她剥了个葡萄,放在眼前晃了许久,陆昭才张着嘴一大口咬住。 只是一边吃,一边掉着眼泪,鼻子一吸一吸的,连长长的睫毛都湿着。 江晚吟忍不住伸手戳了下她肥鼓鼓的脸颊,一戳,陆昭眼泪便掉下一滴,再戳,掉的更多,像一口泉眼一样。 “怎么那么多眼泪?” 江晚吟扑哧笑出了声。 陆昭哭声一顿,发现自己被娘亲戏弄了,摆摆胖乎乎的小手打掉江晚吟的手,呜呜又哭了起来。 “娘亲错了。”江晚吟见状赶紧收了手。 可来不及了,陆昭哭的比刚才还伤心,搂紧了陆缙的脖子,蹭的他一脖子湿乎乎的,边哭边控诉着:“娘亲坏。” 江晚吟立马低头:“手感太好了,没忍住。” 陆缙看了江晚吟一眼,立即将昭昭抱起来,拍着她的背哄着:“嗯,娘亲坏,爹爹待会帮昭昭罚娘亲。” 陆昭看了一眼一脸严肃的陆缙,又看了眼比陆缙低上一头的江晚吟,这才慢慢止住眼泪。 到了晚上,江晚吟被陆缙折着腿猛冲,一句话也说不全。 被放开后她浑身软成了一滩泥,陆缙戳一下她的脸颊,她便哆嗦一下,眼泪比昭昭还多。 惹得陆缙抚着她的额低笑:“你怎么跟女儿一样。” 江晚吟丢脸的一头埋进了陆缙怀里,声音还在抖:“才不是。” 陆缙捉住江晚吟揪着他衣角的手,摩挲了下:“衣角要被你揪拦了。” 江晚吟忽然想起她总抱怨昭昭喜欢揪她的衣角,原来这竟是跟她学的吗? 江晚吟赶紧悻悻地松手。 反惹得陆缙笑的胸腔都在颤。 两人缓缓地拥着,江晚吟低低抱怨了一会儿陆昭有多难带,陆缙漫不经心地应着,说着说着,江晚吟感觉他又有起火的趋势,赶紧拉高被角,可还是被陆缙剥了出来。 她轻轻地抽气,明明都没有了,也不知他为何总是爱不释口。 经过此次乌龙,陆昭减重越发的难。 幸好小孩子长得快,天气一热起来,换了春衣,她在外面跑的多了,竟也慢慢瘦了下来。 只是江晚吟还是不许她多吃点心,每日只给两块,弄得昭昭每回吃点心的时候都格外小口,看的长公主忍俊不禁。 相比于陆昭,陆昀一贯不让人操心,但这孩子随了陆缙,都是不声不响的闷着顽劣。 一晃到了陆缙的生辰,除了小厨房添菜之外,江晚吟特意为他做了一盘凤梨酥,比起之前来,她如今的手艺已然十分不错。 今日做的尤其好,江晚吟很是小心的将点心放好,用竹篾子盖住。 陆昭在外面玩了一身的汗,一进门看见点心伸手便双眼放光:“有点心!” 却被江晚吟轻轻地打掉。 “不行,等你爹爹回来。” “一块。”陆昭眼巴巴地看着。 “一块也不行,你今日的那份已经吃完了。” 江晚吟虽心软,但管教孩子却颇为坚定。 陆昭又收回眼,搬了小板凳坐在门口等陆缙。 可陆缙今日大约是有事耽搁了,一直到天黑还没回。 江晚吟等的有些累,到了里间小睡一会儿。 陆昭则趴在桌边,看着近在咫尺的点心,直吞口水。 她伸手想够,却够不着,冲着陆昀叫了一声:“哥哥。” 陆昀立马就明白了她的意思,眼神也在看点心,可还是扭了头:“不行,等爹爹。” 陆昭喔了一声,眼巴巴地看着门口。 又等了一会儿,陆缙还是没回,里面江晚吟却似乎睡熟了,呼吸轻轻的。 陆昭又扯了扯陆昀的袖口。 陆昀看了眼点心,也吞了下口水。 “一点点。” 陆昭立马点头。 陆昀无奈地替她拿了块点心。 等到申时,陆缙终于回来了。 江晚吟吩咐热了菜,又特意将自己做的点心端上去,让陆缙尝尝,实则双眼亮晶晶的,一边夹着菜,一边等陆缙的反应。 她厨艺进步了许多,这回是铁了心要在他面前扳回一局。 这凤梨酥可是夹心的。 谁知陆缙拿了块点心,却看了她一眼:“这就是你做了五个时辰的点心?” “怎么了?”江晚吟皱眉。 “……没什么。” 陆缙笑,将点心一翻过来,只见外皮还好好的,里面的夹心全都没了。 “怎会如此?” 江晚吟立马搁下了筷子,再逐一翻了翻,只见上面的几块点心的夹心都被抠走了。 “难不成是遭了耗子了?”晴翠诧异。 江晚吟也蹙着眉,仔细看了看:“可点心的皮都是好好的。” 两人正纠结的时候,陆缙若有所思地看了眼两个乖巧的小孩子。 陆昭赶紧摇头:“昭昭没有。” 一张口,牙缝里的坚果却露了出来。 陆昀示意她一眼,她才发现,赶紧捂住嘴,活像个仓鼠。 陆缙刮了下陆昭的鼻尖:“贪吃鬼。” 江晚吟亦是笑出了声,捏了捏陆昭肉嘟嘟的脸颊:“你今日吃的太多,往后日的点心都没了哦。” “不要。”陆眼睛顿时睁的溜圆,快哭出来。 “哭也没用。”江晚吟还是有些生气。 陆昭眼泪瞬间又憋回去,指了指陆昀:“哥哥……哥哥也吃了。” 陆昀拧着眉毛瞪了陆昭一眼。 “爹爹。”陆昭赶紧扑进了陆缙怀里。 江晚吟笑意更深,捉着陆昀的小手一看,上面果然黏糊糊的。 她就说,昭昭怎么会突然变聪明,只把夹心吃了,表皮还像原样,整整齐齐的码好。 原来背后还有一个黑手。 陆昀立马低下了头。低低地认错:“娘亲,我错了。” “好了,都罚天。” 陆缙揉了揉两颗毛茸茸的脑袋。 两颗脑袋哀怨地对视一眼,齐齐耷拉了下去。 江晚吟忍着笑,叫了女使打水来,拧了帕子替他们擦干净手。 擦过陆昀时,她又看了一眼陆缙,心下唏嘘,她这个儿子真是像极了陆缙,小小年纪心思便不一般,长大了还了得。 经过此事,陆缙也觉着两个孩子到了开蒙的时候,休沐的时候便亲自教他们。 江晚吟无意中看见了他拟的书单,一边惊讶,一边担忧:“……这会不会太多了?” “多么?”陆缙不以为意,反看了她一眼,“这已是削减后的,你幼时读的是何书?” 江晚吟仔细回想了一番,她幼时好似……好似没怎么读书。 万一昭昭读书也随了她就遭了。 江晚吟立马岔开话题,若无其事地替他磨着墨:“这是什么纸,好滑啊。” 陆缙瞥了一眼她闪烁的眼神,低笑了一声。 江晚吟耳根烧起来,又抚了下心口,幸好有陆缙在,否则全交给她,她真不知该如何教。 果然,昭昭很难静下心来,每每她扑过来跟她抱怨的时候,江晚吟都格外心虚。 幸好有陆缙的底子在,昭昭在同龄的小伙伴里还是颇为聪慧的。 虽然开了蒙,但两个孩子年纪太小,每日还是玩的时间居多。 每逢节日,陆缙总会带着他们出去逛一逛,见一见烟火气。 花灯节的时候,人尤其的多,两个孩子刚刚记事,望着乌压压的人群和各色的花灯眼花缭乱,怯怯的不敢走,只抓紧江晚吟和陆缙的衣角。 江晚吟看着远处的龙灯笑了一下:“怎么不走,那边有更大的灯。” 陆缙低头看了一眼乌压压的人群:“他们太矮,和我们看见的不一样。” 说罢,他俯身将两个孩子一手一个抱起。 两个孩子看了眼四周的花灯,目露惊奇,好奇地碰了碰,皆笑了起来,指着头顶上的花灯要陆缙抱高点。 “再高点,高点。” “我要那个!” 江晚吟看着两个孩子趴在陆缙肩上的样子心底一软,她知道,他会是个好父亲。 没多久,河边又放起了焰火。 焰火升空的时候,两个孩子看的眼睛都直了。 江晚吟眼底亦是流光溢彩。 陆缙微微一动,趁着孩子目不转睛,忽然低头吻上江晚吟的唇。 江晚吟脸颊微烫,赶紧偏头:“不行,孩子还看着呢。” “他们看不见。” 陆缙低笑一声,一手一个,捂住两个孩子黑亮亮的眼,更深的吻下去。 昭昭不停地扒拉着,终于扒拉出一条缝隙,叫嚷着:“昭昭也要。” 被陆昀一 115. if线·强取豪夺 一 (一) 三月天,藤萝如瀑,杨花扑面。 江南梅雨一向来的早,濛濛的杨絮一吹散,天便该热起来了,到了该置办夏衣的时节。 林氏布行这几日忙的不可开交,偏偏裴时序一去绥州便是数月,林启明忙得焦头烂额,派人去了绥州分行催一催,让他快些回来搭把手。 只是信还未寄出去,裴时序却突兀的回了林府。 江晚吟已有三月没见到他,午睡时被晴翠叫醒,急急的扶了下蓬松的发髻,拎着裙摆出去。 一路穿过长长的藤萝架,到了尽头,台阶下立着一个一身月白直缀的男子。 高挑颀长,面容清俊。 “哥哥!你怎的突然回来了?” 江晚吟抿着唇笑,提着裙摆碎步上前。 鹅黄的衣袂翩翩,从如瀑的藤萝架下穿过,好似穿花挟蝶。 裴时序直直的看着眼前人,眼睛一动不动。 如今的江晚吟刚刚及笄,明眸皓齿,亭亭玉立,眉眼间还有一分青涩。 “哥哥?”江晚吟久久听不到回应,被看的心里直泛嘀咕,“你这般看着我做什么?难不成,我脸上有东西?” 她赶紧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疑心是方才帮舅父看账本时不小心蹭到了墨汁。 先前便有过这么一回乌龙,墨汁蹭到了她鼻尖,裴时序偏不提醒她,害得她在舅父面前好生出了一通丑。 摸了一会儿没摸到,江晚吟赶紧捂着脸,要回屋拿镜子看看。 裴时序却忽然伸了手,缓缓抚上她侧脸。 “……都睡出褶子了,你睡了很久?” 他声音干涩。 江晚吟赶紧摸上去,果然有一道凹进去的痕迹,她脸颊红扑扑的,唔了一声:“竹枕有点硌人。” 揉了揉脸颊,她又仰头问他:“不是说要过几日才回么,你怎的回来的如此快?” 裴时序轻轻刮过江晚吟细白面皮上的那道红痕,直到现在,才确定这一切不是梦。 又或者,他先前经历的才是一场梦。 他一次次误伤她,最终亲手把她推进别人怀里,自己也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场。 裴时序没答,反而直接拥住江晚吟,拥的极紧。 “阿吟,不必等冬日了,七月我们便成婚吧。” “怎的突然提起婚事?”江晚吟被拥的趔趄了一步。 她赶紧伸手挡住,声音闷闷的:“如今已经三月了,我嫁衣还没绣好,东西也都没准备,会不会太仓促……” “没事。”裴时序打断,“我不在乎,阿吟,我们尽快成婚罢,越快越好。” 他目光灼灼,江晚吟被逼视,忽觉有几分害怕。 她迷茫地抬头:“哥哥,你今日这是怎么了?婚期都已定了,早一日晚一日有何差别?” 有差别。 天差地别。 裴时序在心里想。 他抚了下江晚吟的碎发:“阿吟,你不愿和我成婚?还是说,你想同旁人在一起?” “不是。”江晚吟赶紧摇头,又觉得莫名其妙,“什么旁人?” 裴时序仔仔细细将她打量一遍,发觉她眼底澄澈,同记忆里刚及笄的时候一样,料想她应当和他不一样,并没经历后来的那些事。 自然,也不可能结识陆缙。 他低叹一声:“没有旁人,只有我们两个。” “哥哥,你今日好似有些怪。”江晚吟踮脚试了下他的额,“是不舒服么?” 裴时序揉了下眉心:“是有些,这几日赶路没睡好,做了一点奇怪的梦。” “不过是梦而已,当不得真。”江晚吟失笑,笑的眼角微微扬着。 “这么说,你是愿意了?”裴时序问。 江晚吟声音低下去,有几分少女的害羞:“随你,你既非要提前,那婚事的事你去同舅舅说罢!” 她说罢,扭头小跑回了房。 裴时序轻笑一声,伸手拈了一片头顶上开的正烂漫的藤萝,靠在廊干上缓缓闭了眼。 三月天,开的正盛的藤萝,笑容单纯的江晚吟,还有没去上京的他……一切尚且来得及。 鼻尖萦绕着清清淡淡的香气,一切的一切的,完美的太过不真实。 是他死前妄求的画面。 他还是回来了。 回来的刚刚好。 既如此,这一回,他绝不会拱手将江晚吟拱手让人。 改婚期的事情告知林启明之后,林启明微微怔愣了一下:“怎的如此突兀?你不是说要上京捐官,去忠勇伯府正式提亲?” 裴时序捏着杯子,只说:“林叔您从前不是舍不得阿吟回伯府去?我想了想,不如便依照您之前的办法,让阿吟以林家四娘子的身份嫁与我,然后寻个时机安排她假死,如此一来也免得上京那边生事。” “你能想通便好。”林启明并不觊觎伯府的权势,拍了拍裴时序的肩,“咱们一家人能一起待在青州,比做什么官都好。” 事情便敲定下来。 江晚吟对外称病,实则留在了林府备婚。 裴时序则回了绥州一趟,打算从红莲教彻底脱身。 彼时陆缙战死的消息正传的沸沸扬扬的,贺老三听到他突然不去上京了,拧起了粗眉:“这可是绝佳的良机,如今国公府后继无人,教首您若是回去,岂不是顺理成章的继任?” 裴时序并不说话,惹得几人不明所以,皆敢怒不敢言。 后来没几日,边关突然又传来了陆缙还活着的消息,一群人又惊又骇。 裴时序看着同梦里一样的轨迹,又顿觉不甘。 上辈子是因为安平暴露,坏了计划,他们最后才功亏一篑。 如今他既然重生,赢面显然在他。 只要他护好江晚吟,不让她去上京,即便最后身败,他依旧能以林四郎的身份脱身。 恰好平南王又递了信来,裴时序看着平南王递来的橄榄枝,站在窗前沉吟了一整晚,终究还是没拒绝。 只是这一回,他对江晚吟看的极紧,决不许她上京。 江晚吟本也没想过去上京,看到裴时序三令五申,甚至不知从哪儿给她调来了几个贴身护卫,顿觉莫名其妙。 林启明外出经商,这段日子府里皆由裴时序做主。 虽美其名曰照顾,但他照顾的未免太过。 江晚吟从前还能出门帮舅父看看铺子,但裴时序说她如今是林府四娘子,不宜抛头露面,并不让她出门。 偶尔出去一回,身边的几个护卫寸步不离,所到之处皆被人窃窃私语,江晚吟不喜抛头露面,渐渐的,自己也不愿出门。 除了不让她出门,她从前的玩伴给她的信,裴时序也总要先拆开查看。 她入口的东西,更是三查五验,小心无比。 这样的日子一开始还不觉什么,但过久了,江晚吟也难免心生寂寞,尤其裴时序虽留在府里,但每日忙忙碌碌的,不知在做什么。 到了花朝节时,裴时序刚好外出巡视铺子,江晚吟按捺不住,便悄悄设计了几个护卫,和晴翠一同从后门溜出去,到大街上痛快玩了一通。 从前她幼时怕被人拐走,林启明也总是拘着她。 江晚吟偷溜出去也不是头一回了,不过是几个时辰,只要她晚上早点回来,好好认个错,舅父从来舍不得罚她,裴时序也一样,常常帮她说话。 可这回却不同。 江晚吟从没见过裴时序这副模样。 他坐在上首,脸色阴沉如阴云密布,花厅里跪了乌泱泱一屋子的侍卫。 好几个被打的浑身是血。 江晚吟头一回见到这样的场面,浓重的血腥气熏的她心口阵阵翻涌。 裴时序一看见江晚吟,快步上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你去哪儿了?” 江晚吟手臂被攥的极疼,骨头都要被捏碎,她倒抽一口气:“我去了趟江边。” “你为何擅自出去,为何不同我说?”裴时序眼底满是戾气。 “哥哥,你攥的我太紧了。”江晚吟试着抽了下胳膊,又疼的皱紧了眉,“你先放开……” 裴时序一回神,立马松开,又手足无措地凑上去:“阿吟,伤到你了?我并非有意,让我看看。” 江晚吟往后退了一步:“没……我没事。” 裴时序看到她被攥红的手腕,面色微微僵硬,他揉了下眉心:“我去叫大夫。” “不用!”江晚吟急急地叫住裴时序,“不妨事,哥哥,你这些日子……究竟是怎么了?我不过是出去一趟,从前我也经常如此,你为何反应如此大?” 裴时序没答,只缓缓拥住她:“没什么,我只是怕你出事,往后你莫要再随意出门了,即便出去,也必须告诉我,知道么?” 她能出什么事? 江晚吟很想问,但她心知即便问了裴时序也不会理会。 江晚吟沉默地叹一口气,到底还是点了头。 经此一事后,裴时序看的她更严,她院子里的护卫又加了一倍。 但与此同时,他送给她的东西也越来越多,事无巨细,只要她开口,即便在春日要吃石榴,他也能想办法替她运来,让江晚吟想抱怨也没机会。 就这么一直到了五月,婚期临近,梅雨也来了。 一连数日阴沉沉的雨,天总不见晴,江晚吟闷在屋子里,连绣嫁衣也提不起兴趣。 每每她一开口,裴时序只说等成婚之后便不再拘着她。 江晚吟虽不明白,但也还是应了。 六月的时候,开国公陆骥同其子班师回朝,队伍途径青州,引得万人空巷,街上水泄不通。 两年前江华容嫁入国公府时震动一时,连远在青州的江晚吟都知道了。 婚仪虽仓促,办的还算盛大,只是伯府好似忘了江晚吟,没人接她回去,江晚吟便未曾见过这位姐夫。 偏偏青州地偏西,她时常能听到开国公父子的消息,每每敬佩之感油然而生。 一早听到了府里人窃窃私语后,江晚吟耐不住好奇,便悄悄爬了梯子攀在墙头上瞧瞧。 开国公同她想象中的没什么两样,面庞黑红,一身盔甲,坐在高头大马上,不怒自威。 让她意外的是那位姐夫。 传言总说他运筹帷幄,用兵如神,江晚吟总以为他年纪应当也不轻了,谁知远远看了一眼,只见来人面冠如玉,身躯凛凛,不但十分年轻,竟也英俊的出奇。 甚至与裴时序侧脸有那么三分相似。 江晚吟趴在墙头,心口一怔,有股不知名的酸涩晕开。 她总觉得好似在哪里见过他似的。 这念头一起,又迅速摁灭。 不可能,他们一个是远在帝都的天之骄子,一个是被丢到偏远之地的伯府庶女,若不是名义上的嫡姐意外嫁入了国公府,他们这辈子也未必会有半点联系。 江晚吟揉了下眉心,顿时觉得自己想太多。 一晃神,差点从墙头摔下去。 她“呀”了一声,身子一栽,幸好有裴时序赶来接住,江晚吟才免遭一劫。 不远处的长街上,陆缙隐约听到了一声女子的惊呼,眼一抬,只见墙边的槐树上惊起了一窝喜鹊,扑棱棱的拍着翅膀。 而这青墙的正门上则悬着“林府”的字样。 陆缙记性好,依稀有几分熟悉感,再细想,在嘈杂的人声里却一时想不起何来的熟悉。 副将攥着缰绳问他要不要停下,在青州小住一晚。 陆缙略一沉吟,只说不必,仍是驶离了青州。 (二) 陆缙没死的消息一传来,国公府忙成一团,江华容面上虽在笑,一回了伯府,却眉心紧蹙。 忠勇伯和顾氏皆唉声叹气,尤其忠勇伯。 “你这个孽障,好好的荣华日子不过,这下,整个伯府都要被你给拖累了!” 忠勇伯怒极,抄起鞭子恨不得将江华容当场杖毙。 顾氏赶紧上前抱住忠勇伯的腿将人劝住:“事已至此,你便是将她打死也无用,眼下只有瞒过去,华容才能安然无恙,伯府也不会受牵连。” “瞒,这种事要如何瞒?陆缙已然回来了,她如今还下红不止。”忠勇伯气得胡子都在颤。 江华容亦是哭的难以自已。 先时陆缙误传了死讯,她一时寂寞,同陆家旁支一个长得同陆缙有几分相似的人走到了一起。 之后,陆缙没死的消息传了回来,她立马打发了那人,但自己却有了孕,打胎又伤了身,根本没法圆房。 顾氏心思一向多,她这几日苦思冥想,总算想到了一个办法,对着忠勇伯低语了一番。 “你是说,青州的那个孩子?” “如今陆缙只在上京休息三月,不久便要出任绥州,这一去不知多久,老太太说了,让华容尽快在这三月怀上,拖延不得,听说那孩子和华容长得极像,咱们姑爷又没见过华容,大差不差的,黑灯瞎火的想来也认不出来,只暂且捱过去一回,等华容养好了身子,一切照常,绝不会发现的。”顾氏解释道。 忠勇伯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唉声叹气指着江华容又要骂。 江华容只垂着头哭。 忠勇伯也没了办法,横竖都是死,倒不如死马当作活马医,便任由顾氏去张罗。 江华容这回招惹的乃是陆家的旁支,一旦捅出来,她的命怕是都抱不住,江华容尽管不愿,还是答应下来。 顾氏便去信青州,这一去,却得知江晚吟病了。 顾氏犹不死心,只说忠勇伯愧疚,想将她母亲的骨灰接回来,顺便接她到上京散散心。 彼时,上京来了人后,江晚吟不得不暂且回了庄子上,为防事情暴露,裴时序的人自然也不能跟着。 江晚吟推辞了几次,忠勇伯府的来人仍是一副言辞恳切的样子,她心软,渐渐不好拒绝。 恰好,裴时序又去了绥州行商,说是趁着成婚之前把分行的事情理一理。 江晚吟被他关在府里憋了快三个月,自那回爬墙看了一眼开国公后,裴时序管的她愈发的严,竟是连府也不让她出了。江晚吟同他争执了几回皆没用,正是憋闷的时候,的确想出去散散心。 何况母亲的骨灰尚未安置妥当,她一旦假死,往后更无机会,便心生犹豫。 林启明也觉得裴时序这几月行径有些过分,心生不满,又想忠勇伯毕竟是江晚吟父亲,虽不甚疼爱她,但大抵也做不出害她的事,便没拦着江晚吟,瞒着裴时序那边悄悄应了。 至少,在假死前也让她亲眼见一见伯府,也算敲打一下裴时序,让他日后不可再这般行事。 于是六月的一个晴天,江晚吟带着母亲的骨灰上了京。 她以为这不过是一次寻常的散心,却不知围住她的天罗地网,已然开始收紧。 (三) 从青州到上京,走水路极快,不过五日,江晚吟便到了伯府,比声势浩大又长途跋涉需要整军的开国公一行还快。 到了上京后,忠勇伯待江晚吟十分体贴。 不但让人安置了她母亲的骨灰,待她也嘘寒问暖,尤其盯着她那张脸唏嘘,一时间倒惹得原本心生警惕的江晚吟有些不好意思。 叙话之后,忠勇伯说她嫡姐高嫁,长公主为人慈和,每年皆会在府里办家塾,他已说通了江华容,让她也去家塾进修一段时日,算是弥补这么多年的亏欠。 江晚吟虽有些不满裴时序反常的行径,但婚期临近,她也没有久在上京居住的打算,只打算散散心,顺便晾一晾裴时序,于是并不肯去家塾。 忠勇伯劝阻不得,又说她姐夫迟迟未归,长姐心生寂寞,让她去陪长姐说说话。 江晚吟记得阿娘临终前曾让她不要回伯府,但阿娘那时已经疯癫,成日里将她关在屋子里,说是有人要害她,一步也不许她出去,江晚吟便没太在意阿娘的话。 加之她当时年纪太小,并未同长姐和顾氏接触过,见长姐三番四次的催情,只当长姐当真寂寞,想着去个三五日应当也没什么,便还是应了。 上京的这几日,江晚吟隐约听到了一点传言,说是这个长姐自小容貌上佳,颇有些傲慢。 然而见了面后,江晚吟却发现江华容待她极为热情,连住处都给她安排了离主院极近的水云间。 至于吃食,也是每日叫小厨房摆满一桌子,上的全是滋补的大物,乳鸽,猪肚……连沐浴都特意给她准备了药浴,说是可通气血。 江晚吟每每浴后总觉身子发热,待了没几日,她有些吃不消,笑着推辞说自己长胖了,虚不受补。 她本就骨肉匀停,没几日,只觉得胸口发胀,好似丰裕了一些。 江华容握着她的肩转了一圈,反而自责:“这些年将你丢在外头是我母亲照顾不周,她心怀有愧,特意命我好好照看你,你可是还记着从前的那些事,还是不喜我准备的这些?” “我并非此意,阿姐误会了。”江晚吟赶紧解释。 毕竟是长姐的一番好意,江晚吟便不好再推辞。 江华容便愈发“照顾”她,只是转身后,常常看着她的背影意味深长地笑笑。 待了几日后,江晚吟到底还是不习惯这般热情,又想,裴时序大约也该着急了,便打算回青州去。 恰此时,开国公到了上京了,陆缙自然也回来了,江华容便要她多留几日,至少见一见人。 这也不无道理,到人家做客哪有不见主人的道理,江晚吟便打算拜见完这位姐夫后再打道回府去。 陆缙回来的那一日,门前乌泱泱的站了一堆人,她很本分的站在后头,压低了伞檐,连头也不敢抬。 (四) 两年前,不知从哪一日起,陆缙脑中总是出现一个女子的背影。 亭亭玉立,像一株芰荷。 他一向对风月之事并不热衷,对鬼神之论也敬而远之,屡屡做梦之后,只当是自己该娶妻了。 然不巧边关突然告急,他需尽快出征。 祖母放不下心,非要替他先娶一门亲。 画像送了许多,他只觉荒唐,并不答应。 偶尔间有风吹散画像,他命人收拾时瞥见了一个面容秀美的女子,不知为何,有几分像梦中的背影,萦绕他许久的熟悉感突然泛起来。 他指了指那画像,头一回开了口:“这是哪家的娘子?” “是忠勇伯府的大娘子。”康平回道。 忠勇伯府?陆缙印象并不佳,但画中的女子分明又让他熟悉,熟悉又掺着一丝陌生。 老太太一直在催,只说他再相不中,便由她决定了。 陆缙心思并不在妻室上,战事要紧,他敲了敲桌面,随口定下了这个画中人。 恰好老太太也在江氏与另一个女子中纠结,便定下了江氏。 于是,江华容侥幸嫁入了国公府。 成婚两年,陆缙一直在边关,家中偶尔会来信,他渐渐淡忘了江氏的样貌,只记得一支芰荷,反倒是梦中的女子背影出现的次数愈发的多。 想来,他们大抵还算有缘。 因此陆缙回府后,对成婚一事并不算抵触。 只是当真正见到江氏时,他又觉得陌生。 明明同梦中还是相似的,但不对,说不出的不对。 但梦中之事本就虚妄,江氏这两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陆缙并未有任何异样。 只是隔着乌泱泱的人群,他忽然看到了一株熟悉的芰荷,目光本是无意的掠过,须臾,又转回去,直直的盯着。 “……那是谁?”他问。 江华容顺着看过去,看到了陆缙所指的正是江晚吟:“是我的庶妹,来府里小住几日。” 原来是妻妹。 陆缙立即移开眼神。 妻妹既是来做客,想来伞应当也是妻子的。 兜兜转转,梦中人所指应当还是妻子,陆缙便没再说什么,回去后长公主让他今晚圆房,他淡声应下。 梅雨时节最是恼人,即便天晴了,四周依旧是濛濛的水汽。 卵石铺就的地上难免有水坑,一不留神便要溅上泥点。 陆缙回前院时,绕开了卵石路,挑了青砖铺就的路。 刚绕过一丛蔷薇,浓密的绿荫后忽然转出一角揉蓝衫子杏黄裙,一个柔软的身子扑了上来,牢牢的抱住他的腰。 “抓到你了,孙娘子!” 是个用白棉布覆眼的女子。 声音清脆,像山间流淌的清泉,清润又不甜腻。 她笑的唇角漾开,明媚动人。 陆缙一向反应极快,寻常有人近身只瞬间便会被反制,此刻他垂眸,看了一眼那只将他衣衫抓皱的手,却迟迟未动。 这时,灌丛后蹲伏的几个小娘子赶紧丢了手中的树枝快步出来,声音急切。 “江小娘子,你……你抓错人了!” “快回来!”又有人低声道。 江晚吟一愣,立即解开缚眼的白布,眼前哪里是孙清圆,分明是个男子。 剑眉星目,高挑挺拔,一身玄色刺金直缀,不怒自威。 这气度,想来也只有那位国公府世子,她的姐夫了。 江晚吟赶紧松了手,头埋的低低的,欲哭无泪:“姐夫,我……我认错人了。” 陆缙知道了眼前人是谁。 他看了眼偏僻的园子,声音淡淡的:“无碍,是我打搅了你们,你们继续。” 江晚吟松了一口气,低低应了一声:“姐夫慢走。” 几个小娘子亦是头也不敢抬,轻声相送。 不过是一场意外,陆缙并未同她们计较,继续回去。 拐过园子时,余光里却看见一个杏黄的窈窕背影。 他目光一顿,原本放晴的天突然又飘起了雨,几个小娘子手忙脚乱的提着裙摆往回廊去,挤成了一团。 陆缙收回眼神,拂平被抓皱的外衣,指尖仿佛沾着一点雨后新荷的清气,丝丝缕缕的萦绕在身畔。 (五) 江晚吟下午同家塾的小娘子们捉迷藏,一不留神遭了雨,回去后,江华容听说后很贴心的给她送了姜汤。 姜汤熬得辛辣,不知加了什么别的补药,江晚吟捧着汤碗喝完,浑身暖暖的,甚至微微出了汗。 她还从未见过驱寒如此快的姜汤,忍不住问江华容:“阿姐,你这汤里还加了什么,见效好生厉害。” 江华容看了一眼那张同她有几分相似却更为精致的脸,唇角勾起一抹笑:“没什么,只是寻常的滋补药材,你淋了雨,今晚便不要出去了,好好睡一觉,歇一歇。” 江晚吟一碗汤喝完,不知是不是太暖的缘故,的确有几分困倦。 她松了松衣领,面露歉意:“劳累阿姐了,不过是件小事,你不必亲自来的。” “无妨,亲眼看着你喝下,我方能放心。” 江华容仍是笑,只是笑意并不达眼底。 江晚吟偶然似乎瞥见了一丝怨毒,再抬头,只见江华容仍是一副端庄的笑模样,只疑心是自己想多了。 这些日子来长姐待她极好,一应吃穿都是俱佳,她又怎会害她? 江晚吟喝了姜汤后,又困又热,便如江华容所说上了榻休息。 临睡前,晴翠被叫出去帮忙了,江晚吟困的眼皮都挣不开,也没多想。 睡的迷迷糊糊的时候,她浑身热的厉害。 她费尽的扯了扯衣领,却扯不开,刚想叫晴翠,却有人帮了她,衣衫皆揉到了腰上,江晚吟松快了一些。 很快,不知为何,她热的更厉害,又不像寻常的热,而是骨头都要烧起来。 江晚吟感觉有些重,鬼压床一般,她唇齿不清的含糊了一声,不耐的蜷起膝,却被强硬的摁住。 紧接着,有微热的气息压着她脖子,好似……是唇。 江晚吟隐约觉出不对,她费力的想睁眼,无论如何却都睁不开。 压着她的气息却越来越沉,越发不稳。 是个男人。 江晚吟猛然意识到一切,用力睁开眼,四周皆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清,只是忽然有一滴汗砸到了她心口,烫的她心口一缩。 这人……是谁?她又为何会这样? 江晚吟脑中仍是晕乎乎的,一片空白,恰此时,夏夜又起了雨,夜幕滑过一道惊雷,白光透过被风吹拂的床幔透进来,正照亮了那道弓起劲瘦的腰背上。 再往上,高挺的鼻梁将那张脸分成明暗两半,鼻尖还悬着汗,明灭之间,江晚吟依稀辨出那半张侧脸…… ——是陆缙,她的姐.夫。 他的手已经握紧了她的腿。 江晚吟震骇的头皮发麻,用尽全身力气叫了一声:“姐……” 话只说到一半,陆缙却忽然封住她的唇,紧接着握着她的手突然一推,江晚吟高高仰起脖子,最后一个字断在了嗓子里。 眼泪却掉了下来。 116. if线·强取豪夺 二 (六) 江晚吟从未想过会遇见如此荒唐之事。 她下意识觉得是陆缙走错了房,可身体里陌生的热潮又让她意识到不对。 她费力的睁眼,只见头顶上是一顶葡萄缠枝纹密布的百子千孙帐,并不是水云间的那顶。 这里,是长姐住的披香院。 所以,并不是陆缙走错了,是她走错了。 可她明明喝了药之后便在水云间里歇下了,怎会莫名到了披香院来? 且这里是披香院正房,今晚又是圆房的正日子,她即便走错,一众仆妇也不应当坐视不理,更是不可能放任陆缙进来,与她行房。 浑身热的古怪,她喝的,当真只是普通的姜汤吗? 傍晚时长姐眼中一闪而过的怨毒又突兀的浮现在江晚吟脑中,她慢慢清醒过来。 唯一的解释,便是这一切原本就是长姐设计的,她是故意把她送到陆缙的床上。 一旦想通这一点,现在再想来,这一切的一切,从她上京开始便是个陷阱。 不闻不问十几年,父亲岂会一朝良心发现,将她接回上京? 一向傲慢的长姐,又为何对未曾谋面的她如此热情以待? 他们分明是别有所图。 此事太过荒唐,长姐必定是早有图谋,江晚吟却不知陆缙到底知不知情。 但长姐如此大费周折,想来,陆缙应当也是不知情的。 他毕竟是武将,腰背劲瘦用力,砸到她心口的汗亦是烫如火星。 江晚吟瑟缩了一下,一用力咬破了唇,交吻时唇齿间血气蔓延,陆缙动作一顿,撑伏在她身侧。 “怎么了?” 他声音低沉。 江晚吟眼泪止不住的涌,她想将一切都说出来,可江华容大约早有防备,给她喝的姜汤里不知下了什么药,让她浑身无力,连说话也说不出口,欲哭无泪,只能哀哀地看他。 “疼?”陆缙问。 不止。 江晚吟摇头,只想让他快停下来。 她不是长姐,她是被设计的,他们不该如此。 可这副样子落到陆缙的眼里却生了误会,他今日饮的不知什么酒,后劲有些大,一见身底的人摇头,误以为她尚能忍受,酒劲一涌,将她调转了身子。 江晚吟这回当真是连话也吐不出了,脸颊压在枕头上,浸透了缠枝莲枕巾。 荒唐的一夜,一直到了下半夜,江晚吟才被放开。 彼时,她已经连一根手指也动弹不得,鬓发已经汗透,蜷在墙边,连呼吸都轻的几不可闻。 外面的女使已经备好水,陆缙披衣下榻,正准备沐浴,看了眼那蜷在一起的人,摁摁眼眶顿觉今日有些太过,回身欲将人抱起。 守夜的女使却叫住他:“世子,奴婢来吧,夫人生性腼腆,习惯了奴婢伺候,小厨房给您熬了醒酒汤,已经端上来了。” 先时陆缙过来的时候屋里的灯便是熄的,一别两年,他们名义上虽是夫妻,却只见过一面,实则是陌生人。 陆缙也没勉强,从喉间应了一声便转身去了净室。 江晚吟身子累极,像是被拆开了一遍似的。 当女使凑过来扶她的时候,她有气无力,幽幽地盯着女使,看的几个女使心虚不已。 几个人连忙扯了件外衣盖住江晚吟身上的斑驳,将人从后门扶回了水云间。 这药下的极猛,江晚吟混混沌沌的睡过去,迷迷糊糊中,又感觉有人往她腰后垫了个枕头, 黏的发腻,她不适的想挣扎,双手却被摁住。 等江晚吟再一睁眼,只见外面晨光已经熹微。 头顶上仍是她的茜红帐子,好似昨晚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但江晚吟微微一动,浑身上下酸的厉害,隐秘之处更是传来难以言喻的胀和痛,连自欺欺人也做不到,她拨开衣领低头看了一眼,顿时心如死灰。 她是当真给了陆缙。 晴翠哭了一整晚,眼睛已经红肿,拧了帕子给她,却迟迟下了不了手,跪在她榻边眼泪一个劲儿的掉:“娘子,她们说是您走错了,都是奴婢不好,倘若奴婢昨晚没出去,您兴许便不会……” “和你无关。”江晚吟轻声打断。 “那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晴翠眼泪半掉不掉的。 江晚吟没说话,只低低地让晴翠扶她坐起。 她后背垫的高了些,身子才没那么疲累。 这时,江华容掀了帘子进来,照例还是满头珠翠,只是眼中再也不复从前的温和,冷冷地乜江晚吟一眼。 “醒了?” “是你做的?” 江晚吟抬眼,连长姐也不叫了。 “三妹妹,你何来此言?我倒想问问你呢,我好心将你接来府中做客,你却背着我爬床,你怎能如此忘恩负义?”江华容声色俱厉。 “你血口喷人!”晴翠急急地站了起来,“昨晚娘子喝了汤之后便昏昏欲睡,她如何能爬床,且披香院那么多仆妇,你们既知道了,昨晚为何不说?我来看分明是你们故意设下的陷阱。” “家丑不可外扬,我也是为了伯府的面子着想。”江华容声音冷冷的,“事已至此,我正好近来身子不虞,你又同我长得有几分相似,你便替我几晚,只要你能有孕,顺利生下子嗣,此事便一笔勾销。” “生子?”晴翠睁大了眼。 江晚吟总算明白。 原来一切的根源在这。 想来,江华容大约是因故伤了身,无法生育了,伯府和公府门第又相差甚大,她为了保住地位方想出了代替的法子。 难怪,此事事关重大,忠勇伯也合着伙一起蒙骗她。 这些日子全是假象…… 江晚吟想起了裴时序,心口如针扎似的,隐隐作痛,她攥紧了手心:“我若是不愿呢?你不怕国公府发现?” “我听闻你这些年一直寄住在舅父家,还有个未婚夫……” “你在威胁我?” “不过是借你的肚子一用而已,此事你不说,我不说,只要你顺利怀上,平安产子,之后我便送你回去,你照旧成你的婚,一切都同往常一样。”江华容声音又温和下来。 江晚吟只觉得反胃,她捏紧手心:“你不怕我怕鱼死网破?” “三妹妹,你如今已经失了身,还有的选么?”江华容讥讽的笑笑。 江晚吟攥紧的手心已经用力到发白。 “我知你一时接受不了,可我也是没办法,你我同出自伯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不必急着拒绝,先好好歇一歇,至于你舅父和未婚夫,这段时间便由伯府照顾。”江华容像从前一样温柔地去拉江晚吟的手。 江晚吟立马抽了手。 头一偏,露出颈上的吻.痕,鲜红的刺目,江华容被灼了一下。 她压下眉间的厌恶,深吸一口气叫了女使回去。 等人走后,江晚吟透过镜子也看到了脖上的吻.痕,她用力想擦掉,反搓的更红。 回不去了。 江晚吟抱着膝,终于还是哭了出来。 (七) 与江晚吟的畏惧相比,圆房后,陆缙却很少再做那个古怪的梦。 只是“妻子”似乎极其腼腆,每每都要拨弄许久,她方能动情。 枕巾也常常被哭的湿透,她蜷着身子缩在他怀里,碰一下,抖一下。 并不算多讨喜的性子,除非逼急了,她连话也很少,偏偏又柔软的不可思议,像一块嫩豆腐似的,能汪出水来,陆缙往披香院去的越来越勤。 次数多了,他偶尔会撞见妻妹。 比起头一回相见时她同几个小娘子捉迷藏言笑晏晏的样子,她如今也在笑,只是笑的极浅,似乎有些郁郁寡欢。 遇到他时,连头也不敢抬。 总是压低伞檐,匆匆的擦身过去。 避嫌识礼,极为守规矩。 陆缙明知她是对的,每每被刻意避着,他看着伞面的芰荷,却说不出的不畅。 总觉得,冥冥之中错过了什么东西。 一连数日的雨,湖水涨了不少,夜晚蛙鸣阵阵,陆缙偶尔宿在湖边小筑,被吵的难以安寝,索性到湖边吹吹风。 这一去,却在湖边遇到了一抹熟悉的揉蓝身影。 是江晚吟,只着一件单衣,正从湖边的石阶上往湖心去,湖水已经没到了她腰际。 “站住。” 陆缙蹙眉,从岸上叫了一声。 江晚吟却恍若未闻,抱着双臂,涉着冰冷的湖水,仍是一步一步往深处去。 看样子,分明是求死。 眼下已是深夜,女使都已经睡下,救人要紧,顾不得男女大防,陆缙解了大氅,快步过去,一把捞住江晚吟跌跌撞撞的腰,将她抱起往岸边带,靠到一株柳树上。 “你这是作何?” 江晚吟被湖水冰的意识有些混沌,听到怒斥,她方回神,发觉陆缙大概是误会她在寻死。 江晚吟这些日子的确过的生不如死,但还没软弱到主动求死的地步。 长姐不是要她替她生子么,倘若她不能生育,她对伯府没用,想来自然便会放过她了。 江晚吟本想买一副绝育的药,但这种药太过突兀,一旦服下必会被诊出来,到时恐会弄巧成拙,惹得伯府生怒,反而去对付她舅父和裴时序。 江晚吟一向体寒,思来想去便想到了深夜涉水之法。 只是不曾想,第一晚试验便碰上了陆缙,反被他捞了出来。 她不能说实话,便只好垂头不语。 刚刚又呛了水,捂着心口低低地咳着。 夏夜衣衫单薄,江晚吟的揉蓝衫子湿了水,薄的半透,紧紧裹着她的腰,身躯玲珑,呼之欲出,隐隐窥见浑圆,几乎是一览无余。 陆缙喉间微微滚动,眼神一移,将自己的大氅丢过去。 “披上。” “多谢。”江晚吟连忙接过大氅。 拉扯间,陆缙无意间忽地瞥到她心口处有一二红|痕。 她肌肤雪白,衬的那痕迹格外显眼。 但妻妹并未婚娶,陆缙很快移开眼,只当是夏夜蚊虫多,被蚊子叮出来的。 只是眼一低,他又看见她了曲起的小腿,薄衣贴着,双膝皆是乌青。 陆缙毕竟是成了婚的人,自然清楚那痕迹是怎么弄得。 红痕,淤青,还有深夜投水…… 陆缙微微蹙了眉,委婉又不伤小姑娘面子地问:“你可是被人欺负了,一时想不开?” 江晚吟这才发觉衣衫半透,她赶紧扯了下衣摆,拢好衣襟,盖住膝盖,低低地道:“姐夫误会了,我只是有梦游之症,一时走错了地方。” 一低头,她湿发垂到身前,颈后也露了出去,上面依稀还有一些淡淡的痕迹。 陆缙目光一顿:“当真没有?” 江晚吟后知后觉,赶紧又捂住后颈,脸颊红的快滴血,声音也低的几不可闻:“您……您别问了,今晚多谢您,我先回去了。” 她鼻音已经带了哭腔,转头急急地要走。 陆缙负手,声音沉缓:“我是你姐夫,你既到了府里,便不必拘谨,有什么难处尽可对我说,国公府绝不姑息奸佞之徒。” 江晚吟脚步顿住。 陆缙又道:“现在可以说了,那人,究竟是谁?” 江晚吟微微抬眸,只见陆缙轩然霞举,面冠如玉,泠泠如山巅雪。 还能是谁呢? 倘若当真是别人便好了。 他也许当真会为她做主。 她张了张口,怎么都说不出口,终究还是垂了眸:“没有人,您误会了。” 说罢,不等陆缙再问,她裹着大氅碎步回了水云间。 陆缙微微皱眉,脑中快速地过着府中可疑的男子。 然可疑的人实在太多,他一时暂且理不出头绪。 毕竟是妻妹,在府里遇到了这种事,公府实在难辞其咎。 陆缙面沉如水,站了片刻后调步回去,一抬步,却踩到了一块用红绳系着的羊脂玉,大约是江晚吟不慎丢下的。 他捡起那玉摩挲了一下,缓缓收在掌心。 经此一事后,江晚吟暂不敢在深夜去涉水。 晚上陆缙来的愈发频发,每每过后,常常揽着她入睡。 江晚吟即便累极也不敢阖眼,总是等他睡熟后悄悄拿开他的手起身,回去后避着江华容的人叫晴翠备水擦洗。 后来,陆缙又让人问了她几回那玷污她的人是谁。 江晚吟只抿着唇摇头,再问,她便抱着膝哭,哭的极其害怕,又极其委屈。 委屈什么呢? 她又为何总是欲说还休地看他? 那人究竟是谁,让她如此害怕,一次次被欺侮却连名姓也不敢提? 陆缙从未接触过这样娇弱的小姑娘,一时也不好逼她,只承诺她什么时候愿意,便什么时候同他说。 江晚吟有口难言,加之更担忧裴时序和舅父,心思郁结,一日日消瘦下去。 (八) 婚期将至,裴时序暂时处理完红莲教,回了青州去。 这一回却得知江晚吟被忠勇伯悄悄接回了上京散心。 不会的,他不过是离开了几日,必不会如上辈子一样。 裴时序扶着栏杆,又看了眼屋内绣到一半的嫁衣,心口剧烈的一缩,迅速乘船北上。 林启明原本只是想借此敲打敲打裴时序,没料到他反应如此大,一时摸不着头脑。 直到偶尔发觉了忠勇伯府的人在盯着林氏,他才陡然意识到不对,再一翻江晚吟的信件,她总是报喜不报忧。 这孩子必定是出事了,林启明急火攻心,也病了一场。 裴时序到了上京后,借了陆家旁支的名义,递了帖子让江晚吟出去。 江晚吟收到信后,不明所以。 彼时,江晚吟仍不愿说出那欺负她的人,陆缙便给她派了暗卫,暗中盯着。 夜色朦胧,发觉有人给江晚吟递信,且言辞亲密,暗卫便把裴时序当成是欺侮江晚吟的人,扭送到了披香院。 将人捆起来之后,陆缙又叫人给江晚吟传信,通知她来认一认这是不是欺侮她的登徒子。 “认人?”江晚吟心生忐忑,“……什么人?” “您去了便知。”康平说话简略,怕吓到她。 江晚吟只觉得事情要败露了,只好硬着头皮去了披香院。 一进门,便看见坐在上首,身姿挺拔的陆缙。 “过来。”陆缙抬手指了指屏风,“康平说抓到了一个疑似的人,你去看一看。” 江晚吟进来后,目光一直盯着陆缙,心跳的极乱。 此刻发觉他说的是真的,他当真抓了一个所谓的奸夫,江晚吟顿时又觉得荒唐。 她摇头:“不是这个人。” “看也未看,你便如此确定?”陆缙沉着眉眼,“今日有我在,你不必害怕。” 江晚吟不知该如何说。 她定定地看着陆缙,只觉得难堪。 屏风后的人自从听到“欺负”两个字之后,虽被捆着,却挣扎的厉害。 江晚吟心知冤枉了好人,却又不能说破拿走她清白的到底是谁。 她只好上前绕过屏风,给这无辜的人一个清白。 这一看不打紧,当看到了那被捆起来双目发红的人时,江晚吟捂紧唇,脚步像是被钉住了一般。一步也挪不动。 她反应如此大,陆缙微微皱眉:“这个,便是欺侮你的人?” 江晚吟摇头:“不是。” “那是谁?”陆缙又问。 话脱口的那一瞬间,脑中的思绪串联,他手心忽地攥紧,目光锐利,明白了那人是谁。 117. if线·强取豪夺 三 花厅里一时极其沉默。 裴时序此刻杀心四起。 为了避免重蹈覆辙,裴时序并未在上京安排红莲教的人,此时,他在上京无甚助力,贸然暴露只会打草惊蛇。 他压下躁动,迅速衡量当前的局势,又冷静下来。 轨迹虽又同上辈子一般,但好在这回江晚吟入京尚且不到半月,他们之间应当情意不深。 眼下,陆缙既然尚未知晓晚上的人是江晚吟,不如便将错就错,将此事压下去。 否则,江晚吟既已,陆缙一旦知道,怕是又会如从前一样不放手。 如此一来,既无损于江晚吟的名声,也不会引起陆缙的执念。 于是衡量片刻后,裴时序忍下怒意,握了握江晚吟的指尖:“阿吟,咱们虽定了婚,但此事是我一时冲动,一切皆是我的错,你不必替我隐瞒。” 江晚吟微微抬眸:“哥哥,你……” “先别说话。”裴时序握着她的指尖又用力三分,压低声音,“阿吟,照我说的做。” 江晚吟略一思索,明白裴时序是在为她的名声考虑。 她心口微酸,一时间五味杂陈,便跟着低低应了一声。 两人忽然改了口风,陆缙眸色微深,看向江晚吟:“他说的,是真的吗?” 江晚吟实在无法面对陆缙,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照着裴时序说的点了头:“是。” “你不是被逼的?”陆缙又问。 江晚吟摇头:“我们青梅竹马,的确已经定了婚,此事是我不好,这些日子多谢姐夫关怀,国公府规矩森严,做出这种事我也无颜面再待下去,还请您网开一面。” “青梅竹马……” 陆缙缓缓负手,目光落在二人交握的手上,不知为何,心口莫名的发沉。 此时,江华容听到消息也急急的赶了过来,她脸色煞白,脚步急促,走到门前时险些跌一跤,当听到江晚吟的话时,面色忽地又放松下来。 她看了眼江晚吟,又看了眼裴时序,三人目光交汇,很快达成了共识。 江华容深吸一口气,也附和着道:“三妹妹,你怎能做出如此糊涂事?你眼里还有没寡廉鲜耻?” 江晚吟攥紧手心,忍着不语。 江华容数落了一番,又看向陆缙:“郎君,三妹妹虽糊涂,但她同这位既已私定终身,年轻人一时情动,按捺不住也在所难免,他们既情投意合,依我看也不必再追究了。” “是吗?”陆缙微微抬眼。 江华容被他看的有些心虚,她立马又绷着脸,数落了江晚吟一番。 陆缙只抿着茶不说话,脑中思绪千回百转。 好半晌,他最后问了江晚吟一遍:“当真没有旁人欺侮你?” 江晚吟摇摇头:“没有。” “好。”陆缙搁了杯子,眼神在三人之间逡巡一圈,眼帘一垂,示意人给裴时序松了绑。 这便是放过他们的意思了。 一场危机霎时化险为夷,江华容送陆缙离开,只说剩下的交由她处理。 江晚吟垂着头,裴时序亦是没多言,只是目光冷冷的。 陆缙偶然瞥过他侧脸,脚步顿住:“你说,你是陆家的旁支,哪个旁支?” “青州陆氏。”裴时序简略地捏了个名姓。 这是他从前在红莲教时的假身份之一。 陆缙淡淡地嗯一声,没再多问什么。 陆缙一走,江华容便叫人将门关上了。 事已至此,为了不让陆缙生疑,裴时序认下来是最好的办法。 幸好已经圆了房,江华容的身子养的也差不多了,不久,她便无需人替代,这个时候将江晚吟送走也算顺理成章。 裴时序在乎江晚吟的名声,江华容怕暴露替代的事,两边互相捏着把柄,心照不宣地将错就错。 裴时序提出要回青州,江华容也答应了。 等江华容走后,江晚吟将这些日子的遭遇全同裴时序说了,她垂着眸。不停的自责。 裴时序亦是心如刀绞,将她抱的极紧:“是我不好,我们回青州去,立即成婚。” 江晚吟听他仍要成婚,心生犹豫:“可我如今已经……已经失了身,如何还能成婚?” “无妨,我不在乎,阿吟。”裴时序缓缓拥住江晚吟。 早知如此,他便不该去绥州的。 江晚吟眼泪掉的愈发的凶。 “没事,我们来日方长。”裴时序抚着江晚吟的碎发,“此事交由我,等回了青州,伯府的人一个都别想逃,我自会替你讨回公道。” 江晚吟何尝不是恨极了父亲和长姐,可他们不过一介商户,如何能抗衡? 江晚吟迟疑:“你要如何做?” “这你便不必管了。”裴时序压下戾气,安抚的揉着她的发,“咱们明日立即从水路回青州去。” 江晚吟也不好再过问,只能如他所言,暂且忍一忍,准备同他一起回去。 至于陆缙,他待她极好,江晚吟不能任他受长姐欺瞒,更不知该如何开口,便想着等彻底脱身后给他写封信吐露实情。 (九) 回了前院后,陆缙指派康诚去查查江华容。 康平跟在陆缙身后,则小声嘀咕了几句:“江小娘子看着柔柔弱弱的,我觉着她不像是会自愿做这种事的样子,兴许,她是被欺负了,受人威逼才不敢吐露实情。” “是吗?”陆缙抿了口茶,“你是说,欺侮她的另有其人?” 康平越想越觉得不对,点头:“正是,公子您有所不知,今日那人听到江小娘子受辱时眼中满是戾气,一看便是不知情的样子,想来大约是主动,宁愿自己背了私通的骂名。” 康平叹了口气,他对这个温温柔柔的小娘子印象极好。 陆缙忽地搁了杯子,眼底晦暗不明。 正值十五,天上悬着一轮圆月,湖中亦是映着一轮月。 天上月,湖中月,真假难辨,晚风吹拂过湖面,送来淡淡的荷叶清气。 他早该知道的。 陆缙站了一会儿后,陆宛因着家塾的事过来同他借一副好棋。 陆缙今日有些心不在焉,只让她随意选。 陆宛便选了他那副玉子,陆缙揉着眼眶,淡淡应一声。 这下轮到陆宛咋舌了,她不过试探试探:“二哥,你当真舍得将这副玉子给我?” 陆缙看了一眼,才发觉她挑的是哪副。 眼神无波无澜,仍是给了她。 陆宛顿时乐不可支,小心翼翼地收好:“谢谢二哥。” 陆缙没多言,叩着桌面的手一屈,忽然问:“倘若有人送了你一块很喜欢的玉,但有一日你忽然得知这玉是被抢来的,这玉原是旁人的定情信物,和旁人是一对,失主来向你索取,你给不给?” 陆宛一怔,思索片刻,有些为难:“既然是一对,那还是该给的。” “是吗?”陆缙声音淡淡的。 陆宛觉得有些奇怪:“二哥,你怎的突然想起问这个,是谁那么大的胆子,给你送了一块不干净的玉?” “没什么,不过随口问问。”陆缙声音简略。 陆宛松了一口气,又道:“不过此事说到底还是那送礼的人的错,若是我实在喜欢,留下没什么,大不了给那失主多些补偿罢了。” 补偿?陆缙心思一转,没再说什么,只摁摁眉心,让她下去,一个人凭窗站着。 没多久,康诚从护国寺回来了,陆缙这回彻底确定。 兜兜转转,夺走妻妹清白的原来是他自己。 难怪他一问,她总是哭,一句话也不肯说。 陆缙想起那抱着膝蜷在一起的身影,微微生怜。 脑中却同时浮现出她背跪时翘起的浑圆臋线,高仰起的细颈,喉间又微微发干。 陆缙抿了杯冷茶,方暂且压住不合时宜的绮思。 果然如他所料,江晚吟不是自愿。 他们之间,原是一场意外,是他认错了梦中人,他理当放手。 可一想到她也会像同他一样,乌发红唇,汗涔涔的蜷在旁人怀里……陆缙明知不该,却放不开。 他总觉得,像是忘了什么似的。 次日一早,江晚吟跟他请辞,说是要回青州去。 陆缙看了眼她手边收起的芰荷伞,喉间轻微一滑,到底还是应允。 江晚吟见他眼中毫无异色,微微松一口气。 长姐固然可恨,陆缙却无错。 江晚吟低声道了谢:“这些日子多谢您照顾。” “不必多礼,我虚长你几岁,都是应当的。”陆缙淡声道,又问,“什么时候走?” “今日午后的船。”江晚吟答道。 “这么急?”陆缙皱眉。 江晚吟亦是不知为何裴时序如此着急,但早一日,晚一日没什么差别,她低声道:“已经收拾好了。” 陆缙缓缓负了手,只说:“路上小心。” 江晚吟应了一声,两人之间再无多余的话,只有门前的雨还在下,淅淅沥沥,从昨晚一直到天明。 下了雨,地上滑,江晚吟撑着伞转身的时候脚底一滑,不慎撞到了栏杆上,幸而有陆缙扶了她一下,她跌进他怀里,一瞬间,陆缙的手刚好包住她玲珑的后腰。 他手掌宽厚,握的严严实实。 江晚吟浑身瞬间绷紧,她赶紧推开,往外一挣,陆缙握着她的手又往下滑了一点,长指虚虚地嵌在罅隙。 江晚吟双腿一软,一动也不敢动。 陆缙呼吸也倏地不稳,仿佛压在了一颗熟透的桃子上,指尖微润,他只要微微一勾…… 陆缙阖了下眼,压住泛白的指骨,再睁开,若无其事的松了手,反替江晚吟扶了下伞面。 “撑好,你的衣裳被打湿了。” 前后不过瞬间,江晚吟赶紧退后,寻了个借口扯了下揉皱的衣摆。 “雨势太大,可能……可能是来的时候不小心溅到了。” “是挺大,我衣服也被淋湿了。” 陆缙用帕子擦了擦被雨丝打湿的袖口,又擦擦指尖。 江晚吟看着他擦过手的帕子,浑身微微热,她撑起伞低声道了句谢,正要离开,忽然,不远处康平领了裴时序过来。 “你怎么来了?”江晚吟微微诧异。 裴时序只说宗族一场,特意过来道别。 “这些日子多亏堂兄照料,我二人感激不尽,临别之际自当拜别。” 礼数虽周全,他身子却半倾着挡在江晚吟面前,一看便占有欲极强。 陆缙声音温沉:“举手之劳,无足挂齿。” 擦完手后,他咳了一声,忽地用刚刚擦手的帕子又擦了擦唇。 江晚吟耳根瞬间红透,局促不安。 “怎么了?”裴时序敏锐的发觉出不对,低声问道。 “没……没什么,只是连日下雨,天有些闷。” 江晚吟别开脸,用帕子压了下心口。 裴时序眼神在他们之间逡巡一圈,没看出什么异常,却总觉得不适。 他压下疑虑,只揽着江晚吟对陆缙道:“时候不早了,我们便离开了。” 陆缙看着裴时序搭在江晚吟肩上的手,帕子一收,缓缓攥紧。 他忽然道:“雨尚未停,河水湍急,此时行船恐会出事,不如,等天晴了再走?” 118. if线·强取豪夺 四 陆缙话一落,外面的雨势霎时滂沱起来,似乎也在附和他。 裴时序心口骤然一紧,倏地回头,疑心陆缙同他一样,也想起来了。 一抬眼,只见陆缙长身玉立,神色坦然。 裴时序瞬间又打消念头。 不可能,陆缙若是也想起了,必定不会如现在这般淡然。 裴时序斟酌片刻,微笑着拒绝:“多谢堂兄好意,只是寄居府中这些日子已经多有打扰,且婚期将至,我二人便不打扰了。” “婚期?”陆缙略微抬了眼。 裴时序微微笑:“正是,我同阿吟的婚事定在了下月初六,只是尚未公布,还望堂兄勿要声张。” 这话摆明了是瞒着伯府。 陆缙眼神掠过江晚吟,只见江晚吟站在裴时序身边,两人郎才女貌,好似一对璧人。 他手心微蜷:“自然。” 裴时序见陆缙声音坦然,愈发觉得是自己多虑了,寒暄了几句厚,他便带着江晚吟一起离开。 只是裴时序一向多疑,拐过了前院,他尤不放心,叫住江晚吟:“刚刚陆缙对你可有何异常之举?” 江晚吟耳根还是红的,脑中乱哄哄,甫一听裴时序开问,她脚步忽地顿住。 裴时序立即皱了眉:“发生了何事?” 方才之事实在太过意外,江晚吟也没想到会被陆缙按压到如此隐秘之处。 但陆缙神色坦然,恰好今日又下了雨,应当是没发觉她的异样。 江晚吟又摇摇头,只当是意外:“没有,只是方才不小心摔了一跤,他扶了我一把。” 裴时序嗯了一声,这才终于放下心:“东西都收拾好了?” “收拾好了。”江晚吟回道。 “好,那咱们午后便走。”裴时序揉揉她的发。 这回若是能顺利离开,他必定不会让她再回上京。 江晚吟看了眼瓢泼大雨,觉得陆缙说的不无道理,但刚刚之事太过尴尬,她还是不要同他有更多接触了,于是尽管有疑虑,江晚吟仍是点了头。 她和陆缙这几日的交集不过是一次意外,以后,他们应当不会再见了。 退思堂 梅雨闷热,陆缙站在廊下站了许久,此时陆宛恰好经过,她脚步一顿,盯着那雨幕中一同撑伞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又看看陆缙,抚了下心口:“原来不是你……” “怎么了?”陆缙掀了下眼皮。 “没什么。”陆宛挠了挠头,“这位堂兄同二哥侧脸有几分相似,我刚刚乍一看还以为二哥你同这位江小娘子并肩走到了一起……” 陆缙也随着陆宛的目光看了一眼,神色晦暗不明。 陆宛有些心虚,赶紧低头:“我胡说的,二哥你不要生气。” 她这个哥哥最是正经,怎可能同妻妹有私情? 陆缙淡淡嗯了一声,却并不见动怒。 他脑中不知为何当真浮现出同江晚吟并肩撑伞的画面,甚至低头吻上了她的唇。 唇上柔软,仿佛是真的一样。 陆缙手心微微攥紧,只觉自己大抵是魔怔了,刚刚甚至开了口要多留江晚吟几日。 之前江晚吟是被蒙骗,他亦是不知情,他们之间的那几晚完全是阴差阳错。 如今他已经知道了真相,且江晚吟也心有所属,教养使然,他应当当做不知,放她离开才走。 陆缙倏地又收回眼神,回了房去。 回房后他随手拿起了一杯冷茶,饮尽之后犹觉得不够,他叩了下桌面,又吩咐康平:“再泡一壶来。” “是。”康平应了一声,发觉陆缙今日似乎有些躁闷,他斟酌道,“公子,今日天闷,要不要给您换成荷叶茶,此茶最是解暑。” 陆缙记得这种茶母亲常喝,还是当年那个女子留下的。 母亲每年总给他送,他从来都不收。 几次之后,母亲便也不送了。 陆缙揉揉眉心:“不是说不必送了?” “不是立雪堂送来的。”康平赶紧道,“是江小娘子今日送来的。” “江晚吟?”陆缙看了眼那仔细包好的罐子。 陶罐素净,包罐子的帕子极为素雅,上面绣了一支尖尖的小荷。 “正是,小娘子说这是她从青州带来的。”康平顿觉说错了话,赶紧抱起那罐子,“我这便去丢掉。” “等等。” 陆缙忽地叫住,依稀江晚吟刚刚撞到他身上时的确带了一点茶香,还有一点茉莉香气和说不出的香味。 他当时眼睛只看着她了,没留意听她究竟送了什么来。 原来是荷叶茶。 这东西北边并不常饮,在荷叶配茉莉也甚是少见。 陆缙长指一拨,拈起了几片茶叶放到鼻尖,忽地闻到一股极其熟悉的香气。 陆缙记忆里只记得当年裴絮是这样做茶的,当时他母亲因着兄长的病常年睡不好,裴絮便改良了荷叶茶,在里面加了些安神的花草,味道奇异,又能解暑,甚是得他母亲喜爱。 陆缙幼时也颇为喜欢,只是兄长死后,他再没饮过。 然而每年暑热时立雪堂皆是此种香气,他想忘记也难。 而眼下,这罐中的茶同他在立雪堂里闻到的如出一辙。 只是,江晚吟说这茶是她从青州带来的,亲手调配的,那她是如何得知此茶的配方的? 陆缙脑中忽然浮起那个所谓的堂弟的侧容。 初见时,他便觉得此人说不出的熟悉。 只是陆氏相貌皆是一贯的高大,高鼻深目,他当时并未多想。 但这茶太过特殊,此人同江晚吟又是青梅竹马,免不了引人猜想。 陆缙记得,裴絮当年是有一个儿子的。 他神色微冷,盖上了茶罐,吩咐康平去水云间一趟。 “去问问江晚吟这茶她是从何处学的。” “是。”康平虽摸不着头脑,还是旁敲侧击了一番。 果然,不出陆缙所料,康平回来说这茶果然江晚吟从未婚夫也即他这个所谓的堂弟处学的。 陆缙眼神忽地沉下去,这个堂弟,当真只是堂弟么? 回想这几日的相处,他直觉这个人并不像看起来那般简单,此次江晚吟又给了他,倘若他们当真离开,难保他不会心生报复。 母亲这些年来身子并不算好,不能再受打击。 陆缙沉吟片刻,指派了康诚去青州陆氏查一查,又问康平:“他们已经动身了么?” “尚未,说是等雨势缓一些再走。”康平回道。 窗外,雨仍在下,陆缙转着扳指的手一顿,让康平去渡口走一趟。 江晚吟和裴时序正要出门的时候,渡口那边突然来了人,说是下游山洪爆发,堵了河道,已经有船只遇险,还在疏通,现在没人敢行船。 裴时序又找了人换个渡口,可旁处也都畏惧大雨,只说暂不开船。 雨一直没有停的意思,江晚吟和裴时序便只好又留下。 裴时序偶遇了一回陆骥,原本被压下的怨念,又控制不住的浮起。 他想,留下可以,既然阿吟也重蹈了覆辙,那他离开时,也理当送他们一份回礼。 水云间又亮起了灯,陆缙隔着湖透过雨雾远远地看着那点光亮,晚上忽地做起了梦。 他同江晚吟虽亲近过数次,皆是在夜晚,他并未见过她的样貌,但梦里,他却原原本本见到了她的一切,雪肤红唇,乌发迤逦,连颈下的痣和指甲大的蝴蝶胎记,贴着腿芯,都看的极清。 陆缙忽地睁眼,只见枕侧空空如也,哪有什么江晚吟。 他抬手摁摁眼眶,披衣下了榻。 彼时天已平明,陆缙出门时刚好撞见江晚吟出门去,她低低地跟他道谢,声音婉转动听。 说了什么陆缙却都听不见,只看着她的唇,梦里她也是这样的粉唇,微微张吐……陆缙忽地移开眼,压下翻涌的画面。 不对,这些应当只是他的幻象罢了。 江晚吟赶紧低头,疑心是惹得他生烦:“姐夫,时候不早了,哥哥还在等我,我先回去了。” 她撩了下发,一低头,衣领散开,陆缙忽地看到她衣领交缝处的确有一粒小痣。 不是幻象。 “等等。”陆缙目光一沉,忽然将江晚吟叫住。 “怎么了?”江晚吟回头。 陆缙看着她清透的眼底一时又无话可说。 他总不能说让她解了衣将腿掰开让他看一看腿芯有没有蝴蝶胎记。 那痣大概只是巧合罢了。 陆缙又压下这些古怪的幻象,神色淡定,只说:“没什么,路上滑,多小心。” 江晚吟又想起昨日的事,赶紧低了头,低低嗯了一声。 等那一袭浅碧的留仙裙消失,陆缙方收回眼神。 他越是不想见,偏偏能撞见,午后的时候,隔着窗陆缙又看见江晚吟从湖边走过,大约是刚从客房回来。 她同裴时序待了整整半日,未婚夫妻,孤男寡女…… 陆缙眼一阖,吩咐康平:“关窗。” “这么热的天,公子,当真要关吗?”康平迟疑。 “吵。”陆缙不咸不淡地投过去一眼。 康平立即住了嘴,将窗子关的严严实实。 他多看了一眼,忽发觉窗外闪过一角浅碧色,顿时明白了。 这哪里是嫌外面吵,分明是公子心里吵吧。 康平默默地又往冰鉴中多加了冰。 虽关上了窗,但陆缙心已经不静。 似乎生了心魔,叫嚣着凭什么,什么先来后到,她已是他的,他为何要放手? 陆缙书着心经,将欲写完时,纸面忽地滴落一滴饱蘸的浓墨,顿时前功尽弃,正如他压不住的躁动。 霎时,恶念迭起。 陆缙搁了笔,目光沉沉的望着湖对面的水云间。 雨夜助眠,但大雨一连五日,陆缙却一日比一日睡的浅。 与他相反,江晚吟眼底笑意却越来越浓,大约是觉得终于快离开上京,婚期也将近的缘故。 陆缙眼底一刺,缓缓负了手。 到了第五日,大雨终于停了,次日一早,江晚吟便要离开了。 青州那边消息还没传回来,这回,再没什么冠冕堂皇的借口。 不闻不问五日,陆缙以为自己看淡了,但当触及她雪白的颈时,看到江晚吟同裴时序走在一起时,原本被压抑的念头愈发暴涨,压不住,挡不了,一度想将她的衣裙直接撕开,看看颈下到底有没有痣,看看腿侧到底有没有蝴蝶印。 她应当是他的。 夜幕一落,陆缙忽地起身去了披香院。 江华容喜不自胜,她如今虽已经止住下红,却生怕陆缙发现。 沐浴后,她局促不安的躺在榻上,等着陆缙上榻。 好半晌,陆缙方掀了帐子。 江华容小心地替陆缙宽衣,只是手还没搭上去,头顶上忽然传来淡淡的一句。 “怎么,今晚不让你妹妹来了?” 陆缙眼底波澜不惊。 江华容瞬间脸色煞白,跌坐下去。 “郎君,你……你知道了?” 国公府规矩森严,出了这等丑事,已经不止是休妻的事了,便是陆缙不动手,以她父亲的秉性为了向公府示好也不敢再收她回去。 她到时只有被逼死一条路。 江华容顿时泪流不止,她说了很多,将一切都招了出来,希望陆缙看在她守了两年的份上至少留她一命,休了也好,只是不要对外公开。 陆缙负手而立,无动于衷,直到江华容泪竭,他淡声道:“可。” 江华容一怔,顿时又哭又笑。 “谢过郎君,我……” 她语无伦次,感激涕零,陆缙却又提了一个条件。 “让你妹妹继续相替。” “什么?”江华容惊的双目睁圆。 陆缙神色不变,将休书撂下,又重复了一遍。 “放过你可以,但是她不行。” 江华容顿时羞愤交加,指尖几乎要掐断,手心一片血红,但比起性命来,她别无选择。 江华容到底还是答应。 (十) 江晚吟本就是被长姐所骗,如今她们既已撕破了脸,她自然不会继续帮她。 但江华容说陆缙着了风寒,做不了什么,只是病中多疑,不肯要她侍药,让江晚吟去替她一会儿,等陆缙睡下便好。 再说,万一她败露,她也走不掉。 江晚吟本就对陆缙心怀愧疚,且他们马上便要离开上京了,最后关头不能掉链子,纠结了一会儿,她还是答应下来。 陆缙的确没做什么,但病人十分不讲道理,拧着帕子替陆缙擦完额之后,江晚吟想走,却反被拉住了手。 江晚吟想挣,却挣不开,且陆缙又病着,只能任由他拉着,就这么靠坐在床沿。 坐了一会儿后,江晚吟今晚莫名的困倦,又挣不开陆缙,只好先阖了眼,等陆缙睡熟后让守夜的女使记得夜半叫她。 女使低低应了,瞥了一眼那香炉的熏的极浓的安神香,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低头替他们关上了门。 江晚吟睡后,一直阖着眼的陆缙却睁了眼,点了一盏灯。 他将江晚吟放倒,指尖下滑,滑到她缃色衣带上,忽地顿住。 江晚吟长睫微垂,琼鼻秀挺,脸颊雪白,如凝脂一般,睡的极为恬静,大约以为自己当真能离开了。 只可惜,今晚过后,她再无机会。 陆缙屈指缓缓过她鼻尖,脑中千回百转,终究还是挑开了她的衣带。 罗裙顺滑,层层滑落,之前所见果然没错,她颈下的确有一粒小痣,陆缙指尖掠过,再往下,掰开她的膝,只见腿侧的确有一块蝴蝶胎记,指甲盖大小。 看到那胎记的一瞬间,陆缙忽地像是被打通的经络,从前梦中常见的那个撑着芰荷伞的女子的样貌骤然清晰。 是她,一直是她。 陆缙顿时头疼欲裂,忽然涌入大量的画面,净空,落水,红莲教,山谷,还有后来的大雪夜,和巴山……全部全部,他忽然想了起来,停在了巴山的那场大火里。 江晚吟本就是他的。 他本不必克制。 不出意外,江晚吟应当像他看到的那样很早便来上京,与他相遇。 但她似乎被人刻意拦在了青州,现在,又要被裴时序立即带走。 裴时序才是拆开他们的人。 陆缙眼底沉了沉,意识到裴时序大约比他醒的更早,只可惜,冥冥之中,他还是同江晚吟有了肌肤之亲。 陆缙伸手抚上江晚吟熟睡的侧颜,一低头,吻上那处蝴蝶印记。 一遍又一遍,渐渐失了分寸,蝶翼潋滟,芙蓉泣露,美艳不可方物。 江晚吟睡梦微微出了汗,后背似乎已经汗透,贴着褥子格外的闷,她不耐地想翻身,可腰似乎被箍住,连屈膝也动弹不得。 江晚吟终于被热醒,忽觉不对,一垂眸,她惊的死死捂紧了嘴。 119. 全文完 五 江晚吟脑中乱哄哄的。 陆缙忽地也抬起头,薄唇潋滟,高挺的鼻尖似乎悬着汗。 江晚吟一清醒,发觉灯是亮的,赶紧又捂紧唇,死死的挡住声音。 眼泪都快吓出来,脸颊雪白。 陆缙握着她的膝,动作顿住。 世上没人比他更了解江晚吟,这一世轨迹发生了变化,江晚吟尚未来得及同他相处,她如今眼里大约只有裴时序。 倘若放任她离开,这辈子她恐怕都不会再回来。 长痛不如短痛,眼下先将人留住最要紧。 陆缙眸色一暗,摁了摁眼眶,故作不知:“怎么了?” 江晚吟原本紧张地握着枕头,手心都出了汗,忽然听见陆缙声音坦然,她微微抬了眼:“……你的病,还没好么?” “头有些晕。” 陆缙声音低沉,揉着眉心,似乎并未发觉睡错了人。 江晚吟瞥了眼微弱的烛光,直接吹灭:“我去给你叫大夫。” “用不着。” 陆缙声音微哑,黑暗中眼神毫不掩饰的盯着她。 四目相对,闷热的夏夜顿时烧的噼里啪啦,江晚吟心跳砰砰,一动也不敢动,浑身迅速窜起一股热意。 脑中不受控制的又浮起裴时序的面貌。 不行,明日他们便要离开,她先前被骗已经对不住裴时序,如今若是一错再错,他们便当真没可能了。 江晚吟心口一缩,赶紧拢起衣裙,急匆匆想下去,紧接着耳畔传来咔哒一声腰带扣解开的声音,陆缙猛一倾身,江晚吟眼泪被逼了出来。 她还是没能躲开。 窗外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雨点抽打着支摘窗,门外的风灯被狂风拽着,东倒西歪,灯影婆娑,透过窗牖照进来,照在江晚吟那双抓紧的手上,十指被交握住,密不可分。 守夜的女使皆面色惨白,只当听不见雨夜嘈杂下的声响,江华容亦是掩面,又不敢哭出声,惶惶的趴在枕头上,看着枕边那封力透纸背的书信不知该如何办。 大雨滂沱,平明方停,裴时序推开窗,只见窗外花木繁盛,绿杨如荫,有一根疯长的枝丫探进了他居住的厢房窗前。 窗外还站着一个人,是陆骥。 陆骥对他似乎颇感兴趣,这几日他住在府里,陆骥总是叫他下棋。 今日又是,裴时序淡淡一笑,拒绝了陆骥:“今日我便要离开了,恐是不能再陪叔父了。” 陆骥满脸遗憾,又不好多留,只说:“……可惜了,我看你这孩子倒是颇为投缘。” 裴时序仍是一副笑模样,许久,忽又道:“叔父先前不是说缺了前朝王师的棋谱,我这里刚好有一本,叔父若是不嫌,待会儿等找出来我差人给您送去。” 陆骥叹了口气,只说:“也好。” 裴时序看了眼那棋谱中夹着的信,轻笑一声。 等陆骥走后,他面无表情的伸手折断那根碍眼的枝丫,远远望着湖对面的水云间。 已经卯时了,距离船开还有一个时辰,阿吟应当也该起了。 可左等右等,等到日上三竿,也不见江晚吟的踪影。 裴时序右眼皮直跳,他倏地站起,命人往水云间探探。 最好,江晚吟只是睡过了。 她不能,也不该出事。 江晚吟实则早已便醒了,又或者她从后半夜起便没阖过眼。 昨晚事发突然,等一切结束,她绝望至极,连眼泪也哭不出来。 她想挣开,然双臂皆被陆缙箍住,浅吻深拥,完全走不掉,只能眼睁睁透过床帐看着窗外的天一点点泛白。 直到日头升起,有一丝光亮照进来,她慌得不行,用力去推陆缙,惹得他眉心微皱,险些要醒过来。 幸好最后他还是没醒,江晚吟捡起掉落的衣衫,遮住撞的发红的膝匆匆披好出了正房。 几个女使皆守在门外,低垂着头,江华容眼底亦是青的。 江晚吟忍不住找江华容质问:“阿姐,你是故意的?” “你莫要胡言乱语。”江华容眼中遮不住的嫉恨,仿佛强忍着怒火,又觉得丢脸心虚,“我也不知郎君会这般,病中的人本就不讲道理,遇上了,只能怪你运气不好,同我何干?” 江晚吟连争吵的力气也没有,她攥紧手心,后悔自己昨晚一时心软。 但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没用了。 江晚吟挪回了水云间,晴翠昨晚一直没见她回来便意识到不妥,果然,江晚吟一进门,看到收拾好的行装眼眶立即便红了。 她并不说话,只是撑着手臂坐在桌前,指缝里都是泪。 晴翠一眼皮一跳,提醒道:“娘子,时候不早了,二公子还在等您。” 江晚吟低低应了一声,缓缓又起身更衣。 晴翠赶紧提起行囊追上去,江晚吟摇摇头说“不必”。 她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已经没颜面再和裴时序在一起了。 裴时序等到快开船还不见来人,急不可耐,抬步便亲自去水云间看看,迎面却在园子里撞上了江晚吟。 甫一看到她微红的双眼,裴时序目光一顿:“阿吟,出何事了?” 他声音温润,江晚吟霎时愧疚,难堪和悔恨齐齐涌了上来,她张了张口:“我……” 我什么呢,告诉裴时序她阴差阳错又同陆缙有了肌肤之亲? 之前是身不由己,此次却是她考虑不周,怪不得谁。 江晚吟实在说不出口,只摇头:“没什么,哥哥,咱们的婚事到此为止吧。” 裴时序手心一紧,他盯着她潋滟的双眼沉默片刻,微微笑:“阿吟,你也学会了开顽笑?这话可不好笑,下个月便是正日子了,你不在的时候我把婚贴都备好了,还有喜绸,用的是最好的江绸,你回去看看必然会喜欢,还有林叔,也在等着你回去。” 江晚吟现在根本听不得任何婚仪有关的事,她吸了下鼻尖:“我没开顽笑,是我对不住你,舅舅那边我会亲自说。” 裴时序笑意收敛:“究竟出了何事?” 江晚吟一低头,颈上的红痕露了出来。 这下不必她开口,裴时序已然明白了:“你昨晚,是不是又同陆缙……” 江晚吟垂眸:“对不住,姐夫病了,长姐怕事情暴露,让我去喂碗药,我真的不知为何会变成这样。” 裴时序又想起了上一世,他深吸一口气:“是陆缙故意的?” “不是,同他无关。”江晚吟摇头,“他当时还病着,并没认出我来,错把我当成了长姐。” “错认?”裴时序冷笑一声,“阿吟,你被设计了,我早便同你说过,他心思深沉,不像你想的那般简单,他分明是故意的,大约早已便知道了。” 江晚吟眼泪顿时止住,她仔细回想了一番,并不认同:“姐夫若是知道了,怎会不揭穿,这些日子也没有任何异样,反而替你我定了船?哥哥你误会了,是我的错,怪不得旁人。” “那是因为他蓄谋已久,他料准了你的反应,就等着现在,你自己开口拒婚。”裴时序攥住江晚吟的肩。 “这不可能……他对我格外客气。且我不过一介庶女,他何必如此大费周折。”江晚吟仍是不信,反问裴时序,“倒是你,哥哥,你为何总是对他存偏见,我记得你初来时便总是让我提防他。” “那时因为……因为……” 裴时序攥住江晚吟的肩,想说上辈子的事,又觉太荒唐。 且上辈子是他负她,亲手把她送到了陆缙怀里。 认真说起来,这辈是他刻意将他们拆开。 裴时序不能让江晚吟想起,便忍了下去,只抱紧江晚吟:“阿吟,昨晚是意外也好,蓄意也罢,我不在乎,你同我回青州去,只要咱们成婚,你日后不再见陆缙,一切我都可不计较。” 江晚吟心口顿时酸的厉害。 但裴时序可以不计较,她却不能,她不能一次次负他。 瞥见裴时序眼底的狂热,江晚吟又想起之前被他拘在府中的日子,她心底一紧,微微垂了头。 “我脑中很乱,你让我想一想。” 此时,去青州的船已经误了,早上已经走不得,且江晚吟这副面色苍白,眼底微青的样子也根本走不了水路。 裴时序深吸一口气,到底还是压低声音:“好,你白日好好休息,等晚上的船再走。” 江晚吟低低答应了一声,等她一走,裴时序一拳重重的打在槐树上,槐叶四溅,他拳面亦是一层血。 不远处,陆缙站在地势高的湖边小筑窗前,转着扳指的手一顿,微微扬了唇角。 江晚吟失魂落魄的折回水云间,路过湖边时,陆缙忽地走了过来。 他抬眸,似是意外:“不是说定的是卯时的船,出了何事?” 江晚吟一看见陆缙,立即往后退了一步:“有点事误了船,可能得晚上才走,还需在府内停留半日,叨扰姐夫了。” “不打扰。”陆缙声音不无关切,“出了何事了,可需我帮忙?” 江晚吟现在躲他都来不及,哪敢让他帮忙。 她摇头:“没什么,只是一点小事,姐夫,你……你的风寒如何了?” 江晚吟忍不住起了一丝疑虑。 “昨夜烧的昏沉,意识不清,今日已经没什么了。” 陆缙答道,一副神清气爽的样子。 江晚吟见他神色坦然,又觉得是自己小人之心了,她低低嗯了一声:“那姐夫多保重。” “你也是。”陆缙瞥了一眼她的腿,“腿怎么了,今日见你走路似乎有些不利索。” 江晚吟脸颊倏地便烧起来,头愈发的低:“不小心撞到了桌角。” “伤的似乎不轻,用不用叫人扶你?”陆缙又问。 “不用!” 江晚吟急声拒绝,若是因这种事要人扶,她真是要窘的钻进地里了。 说罢她立即避着身子往水云间去,陆缙低低笑了一声。 她还真是一如既往的经不起逗弄。 一想起傍晚的那艘船,陆缙脸色又沉下来,让康平备马车,去巡检司走一趟。 (十一) 江晚吟整个白日提不起精神,沉思许久,她还是觉着不能再拖累裴时序。 但又说不出口,便打算等回了青州再说。 然两人到了渡口的时候,船却被扣住了。 巡检司的人忽地将裴时序带走,说是他同一桩卖官鬻爵的案子有关,需暂时羁押。 江晚吟自是不信,但巡检司的人全然不留情面。 裴时序冷笑一声。 他千叮万嘱,说此事是陆缙的阴谋,,让江晚吟先回青州,切不可留在上京,又说此事他自会解决,让她不必担心。 江晚吟只觉他是怔住了,并不信,她更不可能放任他不管,思来想去之下,还是折回府去求陆缙。 陆缙很快答应,承诺会将裴时序救出来,让她无需担心,只是非曲直需要细查,不能冤枉好人,也不能错放。 江晚吟自然懂这个道理,心生感激。 她求了陆缙之后,果然,当天裴时序便从臭烘烘的大通铺换成了单独羁押的牢房。 且陆缙神色坦然,对她没有任何多余的要求,江晚吟愈发觉得是裴时序偏见太深。 但裴时序此次牵扯到的案子极广,盯着的人也多,江晚吟不便去看他,成日待在府里,等的焦急,连饭食也用不下。 不知何时起,小厨房送来的饭菜渐渐偏青州风味,青瓜清爽可口,莼菜也是极为鲜美,江晚吟胃口才好了些。 一问,她才知这是陆缙特意差人找的青州的厨子。 江晚吟顿时五味杂陈,又有些承受不起,她去问陆缙,陆缙只说:“一个厨子,举手之劳而已。” 江晚吟想想也是,对陆缙这样的人来说,一个厨子的确算不了什么。 她便接受了。 有些事一旦开了口子,后面便愈发顺理成章,饭菜愈发合她的胃口,她的住处也打理的极为舒适,甚至连冰鉴中的冰,都比从前多上几倍。 江晚吟有时去打听裴时序的案子,打听之后,常被陆缙留下来陪他下棋,又或是替他研磨,点点滴滴,好似温水煮青蛙,不知不觉间,江晚吟周围渗透了陆缙的痕迹。 偏偏陆缙除了那一晚认错人之外,对她极为规矩,无任何逾矩之处,让江晚吟连拒绝的话也说不出口。 五日后,江晚吟终于得以去见裴时序。 没想到见到她的第一面,裴时序脸上不见喜色,反而问:“你怎的没走?” 江晚吟辩白自己是为了救他,没曾想裴时序脸色愈发的沉:“这么说,你今日能进来,是陆缙帮你的?” “是。”江晚吟如实说了,又将更换牢房的事一并说了。 裴时序自嘲地笑一声:“他如此帮你,这么说,你又同他在一起了?” “你这话是何意?”江晚吟微微抬眸。 “没有么?我早同你说过离开上京,回青州去,不要待在陆缙身边,你为何总是不听?”裴时序盯着她脖子上的红痕,眼底滑过一丝隐痛,“你又要如之前一般了么?” 江晚吟低头看了眼脖子,着急解释:“这不是,这是被蚊虫叮咬的,我手臂上也有……” 江晚吟生怕他误会,又去捋手臂,可裴时序已经闭上了眼,一副不想再听的样子。 江晚吟顿时又止住声,她明白了,自从上京之后,他们之间已经有了裂隙,经过上一回阴差阳错同陆缙又同榻了一回,裴时序如今已然不信她。 她无论说什么都没用,即便陆缙真的没再碰过她,即便她脖子上当真只是被蚊虫叮咬出的红痕。 甚至即便没有红痕,往后她哪怕是单独再见陆缙一回,又或同旁的男子相见,他恐怕都不会再信她。 裴时序的想法也是人之常情,这也是江晚吟之前出事后想解除婚事的原因。 事到如今,果然还是应验了。 她垂下头:“事已至此,我解释你也不会听,我们的婚事还是到此为止吧,至少你我还能存有一点兄妹之谊。” 裴时序本就怒极,他眼帘一掀:“退婚之后呢,你又要嫁给陆缙,是么?” “哥哥,你怎会这样想我?”江晚吟不知他为何要说“又”字,顿觉荒唐,“再说,国公府也不是我一个庶女能高攀起的。” “算了,你好好休息吧。” 江晚吟格外的累,又说不出的委屈,她忍着泪,放下了给他带的青州的糕点,转身快步出去。 裴时序这才如梦初醒,他叫住江晚吟,江晚吟却已经走远。 他摁摁眼眶,心生烦闷,重生也未必是件好事,患得患失,恐会将江晚吟越推越远。 但他当真能相信陆缙么? 裴时序回想往日种种,眼底冷沉,他一直提防着陆缙,在上京同红莲教一直保持距离,哪怕入狱都没曾动用过。 但眼下已是无可避免,裴时序看着黄四给他塞在馒头里的信,终究还是下了决定。 争吵过后,江晚吟是红着眼圈出的大狱,陆缙正在门前等她。 见她哭着出来,陆缙没说什么,只缄默的换下她哭湿的手帕,给她递了一块自己的。 江晚吟手一缩,没收,只低低地谢过:“谢过姐夫,我没事。” 陆缙看着她避嫌的样子缓缓收了手,心底了然。 “是因为我,让你未婚夫误会了?” 江晚吟摇头:“不是,同你无关,是我做错了。” 陆缙看着江晚吟微湿的眼睫心生不忍,但眼下她同裴时序已经生了裂隙,只差最后一步,他不能心软。 陆缙缓缓负了手,克制着声音:“好,不必憋着,有事尽管找我。” 江晚吟一时间觉得这话有几分熟悉,又想不起哪里熟悉。 被他高大的身影完全罩住,她心跳砰砰,压住一丝不该有的情愫,退后一步,很客气地道了谢。 (十二) 虽生气,但毕竟这么多年的情谊,次日,江晚吟照旧去看裴时序。 可她没想到,等她到的时候,裴时序已经不在牢里,不知从哪里来了一帮红莲教的人,将天牢团团围住,救了裴时序出去。 厮杀声震天,巡检司同红莲教打的不可开交。 陆缙一把将江晚吟拉到自己身旁,带到了高处的城楼上。 站的高,江晚吟才看清底下的局势。 此时红莲教的人已如瓮中捉鳖,被巡检司逼得节节后退,而那被护在中央的人,赫然是裴时序。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江晚吟扑上去,抓紧了栏杆。 “如你所见。”陆缙声音淡淡的,“你的未婚夫,还有一重身份,便是红莲教的教首。” “……不可能。”江晚吟震惊过度,眼睛睁的极圆。 可眼见为实,她不得不信。 怪不得,裴时序说惩治伯府那边交由他来办,他的确能做到。 “姐夫,你一早便知道,你是故意设计他留下的?”江晚吟声音微微颤抖。 “国有国法,不可徇私。”陆缙道。 他的确是故意设计裴时序入狱,一来,能免得裴时序同江晚吟相见,二来,也能借机逼裴时序动用红莲教的关系,自爆马脚,好一网打尽。 江晚吟怪不得陆缙,只是心里乱的很。 局势瞬息万变,巡检司有备而来,几千人马将大牢围的水泄不通。 上京的红莲教徒很快便支撑不住,几番厮杀过后,裴时序身边已所剩无几。 他终究,还是重蹈了上辈子的命运。甚至比上辈子败的更快。 “你也想起来了?”裴时序冷冷地看着陆缙。 “你能,我为何不能。”陆缙沉声。 “难怪……”裴时序回想这些日子的一切,“你到底还是抢走了阿吟。” “倘若你没有这般偏执,一切兴许不会发生。”陆缙道。 “你说的对。”裴时序沉默,然后又自嘲的轻笑,“是我自作聪明。” 倘若他当初没有拘的江晚吟那么紧,她大约也不会想逃到上京散心,又卷进这一切。 倘若他没有想揭穿当年的事而多停留几日,也不会与江晚吟生出裂隙。 倘若他没有遣散在上京的一切,兴许还有放手一搏的可能。 他想要的太多,到头来,什么也留不住。 两辈子,都是一样的结果,一步错,步步错。 兴许这便是所谓的有缘无分,他们还是差了一步。 事不过三,只是这一次,他大约没有重来的机会了。 裴时序阖了阖眼,缓缓抱住江晚吟。 “阿吟,对不住。” 真的对不住。 这一世,他还是间接害了她。 他或许,从一开始便不该打扰她。 江晚吟泪流满面,想堵住他的胸口的血洞,可已经回天无力。 心口的绞痛说不出的熟悉,裴时序手一松,江晚吟也昏了过去。 (十三) 等江晚吟再醒来,已经是两日后,一切都归于平静。 平南王起了兵,陆骥带兵出征,江晚吟同时还得知裴时序是国公府的私生子,顿时惊讶不已。 长公主闻讯也小病了一场,只是裴时序已死,她虽病了,精气神尚可。 裴时序虽作恶多端,但未曾愧对过江晚吟,江晚吟心绪复杂,万念俱灰,打算抱着裴时序骨灰南下。 临别的时候恰好碰上府中设宴,江晚吟被迫多留了一晚。 不巧偏遇上有不安分的人爬床,江晚吟喝了阴阳壶中的酒,再睁眼,发现枕边还躺着一个人,是陆缙,甚至,他还停在她身体里。 四目相对,过往的夜晚层层浮现,熟悉的难以言喻,陆缙神色莫测。 相替之事到底还是暴露了。 江晚吟心如死灰的阖了眼,任凭陆缙处置。 然等了许久,却只等到落在眉间的缱.绻一吻。 轻柔的不像话。 陆缙并未追究她,只休了长姐,且严令她不许泄露此事。 江晚吟不明所以,陆缙只说事已至此,他从不纳妾,干脆木已成舟,让她嫁过来。 忠勇伯自然是喜不自胜,不等江晚吟开口,便替她应允了。 江晚吟虽是被设计,但到底瞒了陆缙数月,心怀愧疚,一时也不知如何拒绝。 但她同陆缙在一起时日尚浅,且裴时序刚死,她实在做不到。 陆缙只说婚事不急,让她好好考虑。 江晚吟心烦意乱,忠勇伯又一直逼她,在伯府时,有一回已经疯了的江华容逃出来,忽然抓住江晚吟的手笑着说她是个傻子,说她被骗的团团转。 突然,又掐着她的脖子怪她抢走了陆缙,然后抱膝痛哭,说自己不会说出去,会帮他瞒着一切,只要陆缙能饶她一命。 江晚吟登时如五雷轰顶,联想从前的一切,陡然明白了一切。 裴时序说的是对的,陆缙的确蓄谋已久。 错认那晚的缠|绵,开不了的船,裴时序的下狱,还有后来的青州吃食,一点点磨开她的心,甚至是那次真相暴露的中药……都是他精心设计。 江晚吟已经记不得自己最后究竟是怎么走回去的了,只记得忠勇伯对着江华容大骂,把她又关了回去。 走到门前,江晚吟趔趄了一步,陆缙立即上前,却被冷淡的拂开。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江晚吟问。 陆缙缄默,没再隐瞒:“一开始。” “我和哥哥,也是你故意设计的?” “是。”陆缙声音坦然。 “原来是你,你是故意拆开我们的?” 江晚吟忽然极其无力,脑中晕乎乎的,她想怪他,可她自己亦是有错。 “不是拆开。”陆缙沉声,“你我本就该在一起,你哥哥才是插|进来的人。” 随后陆缙给江晚吟讲起了上辈子的事,讲起这辈子裴时序提前醒来将她圈在青州不让他们相遇的事,江晚吟只觉像在听话本子一样,无波无澜。 “你不信?”陆缙声音低沉。 “如此荒诞,你让我如何信,你还要骗我多久?” 江晚吟反问,甩开他的手便要回青州。 “阿吟,你冷静。” 陆缙拉住江晚吟,两人拉扯间,江晚吟眼前一黑,忽地晕了过去。 “阿吟。”陆缙皱眉,一把将人打横抱起,抱起她往里间去,又吩咐人去叫大夫。 并不是什么病,江晚吟是有孕了,已经三月,算算时间,刚好是她被设计的那一次。 她宫寒,打不得胎。 忠勇伯一直逼她赶紧答应,林启明也愈发欣赏陆缙。 陆缙见江晚吟被逼的烦了,也不让忠勇伯催她,只同她细致的说起所谓上辈子的事,试图让她想起来。 种种细节,甚至连江晚吟择床的小习惯都一清二楚,连她的口味,她喜欢的香粉都说的一丝不差,江晚吟不得不信。 之后,江晚吟对陆缙之前设计的一切没那么抵触,但仍觉隔膜,仿佛在听旁人的事。 陆缙心平气和,见她想不起也不责怪,只缓缓拥住她,说实在想不起也没事,他们日子还长。 纠缠了一月,江晚吟肚子很快大起来,已经无法遮掩。 她到底还是松了口,允了婚事,很快嫁进国公府。 平心而论,陆缙待她极好,但同陆缙口中所说的上一回不一样,裴时序这一世并未负她。 即便陆缙说的是真的,江晚吟也实在做不到立即放下。 可她想不起,只有陆缙一个人记得如此沉重的爱意,每日都活在热烈的回忆和冷淡的现实里,对他也不公平。 江晚吟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尤其四个月胎像平稳时,每每陆缙晚上热忱的抚着她的小腹,或是满怀欲|念抚着她的腰低低的喘,她心乱如麻,更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借口有孕后懒困,阖着眼睡过去。 一次两次也就罢了,每每都如此,陆缙如此聪明,分明识破了她的心思,却只当不知,揽着她一同睡过去。 夜深人静,趁着陆缙熟睡,江晚吟叹一口气,小心勾勒他的眉眼,忽然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妙感。 到了五个月时,江晚吟不再那么冷淡,有时会给陆缙做里衣和置办其他东西。 渐渐的,陆缙发现她给他做的里衣上衣领处绣了一朵小小的木兰,香囊也是,好似用心了许多。 陆缙要求不多,揉了揉江晚吟的发,等着她慢慢来。 迟早有一日他们会像上辈子一样。 到了六个月的时候,江晚吟肚子已经隆的极高,小腿也时常抽筋,疼极了也会埋在他怀里哭,陆缙总是帮她揉着腿,愈发浅眠。 (十四)两世交叉穿越 夏日的一个清晨,蝉鸣阵阵,陆缙一睁眼,往常总是晚起需要他扶着下床的江晚吟却不在枕畔。 陆缙迅速起身,一掀帘子,却见江晚吟一袭缃色襦裙,笑意盈盈的进来。 “醒了?” 陆缙摁了摁眼眶,看了眼江晚吟平坦的小腹,又看一眼她苍白的脸,喉间一紧:“我们的孩子呢……” 江晚吟摸了下小腹,惊讶的扬了眉:“你……你知道了?” “嗯。”陆缙许久才应声,脑中思绪千回百转。 她果然,仍是放不下裴时序,将孩子打掉了。 可上辈子再情深意重,这辈子也是他强夺在先,怪不得她。 这时,江晚吟却耷了眼:“你不开心吗?” 陆缙阖了眼阖眼,压下翻滚的心绪:“……都好,你没事就行。” 江晚吟脸一垮,哀怨地瞥他一眼:“我怎的没事了,大早上吐的厉害,都是你,总没个节制,如今才三个月,两个孩子又正顽皮,往后可怎么办……” 江晚吟叹口气,摸了摸平坦的小腹。 “三个月?”陆缙倏地抬眼,“你刚怀上?” “是啊,你不是知道了吗?”江晚吟莫名其妙,嘀咕道,“我还以为是宛宛偷偷告诉你的。” 这时,门外的陆昀和陆昭见陆缙醒了,拿着比他们还大的风筝跑进来,要陆缙陪他们放风筝。 陆缙轮流抱了抱两个极重的孩子,被蹭的一脸口水。 “……他们,是我们的孩子?” 江晚吟只觉得陆缙今日是魔怔了,笑了一声:“说什么胡话呢,不对,你又在耍我是不是?” 陆缙已经很久没见过江晚吟笑的这般明媚,一时晃了眼。 江晚吟肚子隆的极高,他猜测也是双胎。 想来,这应当是他们的上一世,儿女双全,毫无芥蒂。 如此甚好。 一低头,他看见袖口小小的玉兰,指尖摩挲了一下:“你的绣工也愈发的好了。” 江晚吟埋怨地瞥他一眼:“孩子都四岁了,你刚发现啊,这玉兰可是……” “是什么?” 江晚吟有些脸红,避着两个孩子贴在他耳边小声道:“在我们青州,女子给男子送绣有玉兰的香囊是心悦之意,你一向无所不知,都四年了还没发现,我当你知道呢。” “心悦?” 陆缙抬了下眼皮,忽地想起了江晚吟隆着肚子坐在灯花下给他里衣上绣玉兰花的样子,唇角微微动了一下。 看来无论是哪一世,她终究还是对他动了情。 陆缙唇角微扬,摩挲着袖角的玉兰,这时眼前忽然一黑。 “陆缙!”江晚吟急了。 两个孩子亦是扑上去,慌张的喊爹爹。 没过多久,大夫来了,什么都查不出来,两个孩子哭的厉害,江晚吟让乳母先把他们带了下去。 好一会儿,陆缙突然自己醒了。 江晚吟眼泪一顿,一把抱住他:“你刚刚吓死我了,究竟怎么回事?” “怎么了?”陆缙完全不记得那个“陆缙”来过的一切。 江晚吟便一五一十的说了。 “哭什么。”陆缙笑,捏捏江晚吟的脸。 江晚吟头一扭,还疑心他是在有意戏耍他:“你当真记不得了么?” 陆缙揉揉眉心:“好似昨晚做了长长的一个梦。” “什么梦,美梦么?”江晚吟追问。 “不是,是噩梦。”陆缙声音平静,“好在结果是好的。” “那还好。”江晚吟轻轻道。 “是很好。” 陆缙抵着她的额,摩挲了下袖角的玉兰。 无论重来多少回,他们还是会相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