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凑合活》 01 养了二十一年零三个月的狗死了。 找了个小山头刨了个坑,把狗埋进去,因为年纪太大而有点秃毛的狗被混着杂草的泥给埋没,过不了多久就会和山头融为一体。 干完挖坑埋土的活儿,严律撂下铁锹,坐在块大石头上抽烟,心想这日子是没法过了,老子一天都不想活了。 胡旭杰找了块小木板竖在小土包前,絮叨了几句有的没的,才问道:“哥,它到底叫啥啊?我寻思整个小墓碑啥的。” “没名儿。”严律头也不抬道。 “你说这事儿闹的,都凑一块儿死。”胡旭杰叹气,指尖凝起一小团光点,在木板上滑动,焊烙铁似的在上面划出了痕迹,“你也别伤心,大黄都活二十一二了,换成人的年纪我都得喊声狗爷爷,一般狗哪有这待遇。要不是跟着你,它还指不定活不活得到现在的零头那么大岁数呢。” 严律问:“‘大黄’?” “嗯,我平时都这么叫。”胡旭杰在小木牌上边写边说,“你又不给狗起名儿,家里来往的都不知道怎么喊,基本都各喊各的,我叫它大黄,还有人叫豆豆啊欢欢啊之类的。” “我知道,”严律说,“可它毛是黑的啊。” 胡旭杰写完了,把指尖的光团拍掉:“也是啊,那我是不是得再刻上‘大黑’啊?” 严律曲起指节揉了揉眉心,心想这日子我真过不下去了,趁早找个河跳了算了。 那边胡旭杰已经站起身,朝“狗爷爷”的坟头低着头默哀,他一米九的身板浑身腱子肉,把狗的坟包衬托得格外弱小。 严律起身走过去扫了一眼,小木牌上写着:爱犬大黄(别名:豆豆、欢欢、小豆包……)之墓。 因为字多板子小,所以写的密密麻麻,跟悼词似的。 严律嘴角抽了抽,当没看见。 他养了这狗二十一年多,捡到的时候狗饿得皮包骨,跟在他后头走了一路,严律每次回头,狗都对他有气无力地摇尾巴。 二十一年后,狗临死前还在对他摇尾巴。 不过因为只剩一口气儿,所以摇得很不明显,但严律从狗的眼神儿里看出来它在对自己摇尾巴。 “可惜了,我还以为大黄能再活个几年呢,”胡旭杰抹抹眼角道,“又是丹丸又是异术地养着,喝的水都是哥你给专门找的地泉,怎么还是这样?我俩这十来年的感情都受不了,你俩二十多年交情呢。” 二十多年交情的人脸上没多少表情变化,比十来年感情的那位看起来都平淡,抽着烟最后看了眼坟包:“哭完了没,哭完了就走,到市里都得晚上了。” “哦。”胡旭杰应声,看了眼严律,“哥,你伤心不?” 严律把烟按灭,丢进已经抽空了的烟盒里:“那你再哭会儿?” 胡旭杰抹抹眼泪:“啊?不好吧?晚上不还得去那边儿商量薛家的事儿吗?” “那你还不,”严律一巴掌拍他后脖子上,“快着点儿!还等着给你狗大爷磕头啊?” 他天生一副桀骜相,剑眉斜挑,鼻梁高挺,衬得眼窝更深,眸色沉沉。平时耸拉着眼皮看谁都提不起劲儿时还好,这会儿眉毛不耐烦地皱起,显出些恶霸般的凶相。 胡旭杰缩着脖子小跑着奔下山,三步一回头地瞅严律的表情。 这狗比他跟严律的时间都长,严律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遛狗的时候挪挪地方,胡旭杰基本没见过他离开市区太长时间。 现在狗死了,严律不仅出了门,还专门刨了个坟。胡旭杰觉得严律是够伤心的,但这会儿看严律的脸色,除了厌倦和不耐烦之外,他没找到半点儿难过。 下山时天边已经泛起暮色,胡旭杰提前把车开过来接严律,两人把铁锹和狗项圈一起丢在后座,这才开着车又奔市里去。 严律歪在副驾驶位上摇下车窗,撑着脸看窗外闪过的树影。 正值盛夏,车里冷气开得十足,热风顺着窗户直往车里灌,胡旭杰瞥了严律好几眼。 “吹吹自然风,”严律看也不看他,“回市里没一点儿灵气,你指望着绿化带的树给你净灵啊?” 胡旭杰笑了,紧绷的表情舒缓下来,也摇下自己这边的车窗:“哥,你这人就是心好嘴臭,磕一个头放仨屁似的。” 严律扭头看他:“我不仅嘴臭,我还手黑,你想不想体验体验。” 胡旭杰立马做了个给嘴拉上拉链的动作,故作专心地开车。 闹心玩意儿闭上了嘴,严律才觉得清净了些,闭上眼窝在副驾养神。 刚眯了没两秒,就听见车里音响放起声嘶力竭的流行歌,胡旭杰跟着哼,调跑的没谱,音乐天赋跟严律养的狗刚够一战。 严律分不清自己是心累还是耳膜累,皱着眉想起胡旭杰刚被他那个快死的老爹领到自己面前的时候。 那会儿他外貌跟人族十一二岁的小孩儿没两样,笨归笨,好歹还算安静,他爹老胡拍着瘦的就剩排骨的胸口保证自己儿子绝对不闹腾,还会喂狗打扫卫生,严律才捏着鼻子留下了这小子。 没想到短短十几年,胡旭杰竟然长成了个糟心货。 要早知道会这样,他当时就该给老胡一大耳帖子,让他带着儿子连夜滚蛋。 糟心货还搁那儿美呢:“哥,回头我跟雪花唱K就准备唱这首,你听我唱的怎么样?” 严律说:“狗叫?” 胡旭杰愤愤地瞪他,还没开口手机就响了,铃声是一段豪气冲天的犬吠。 “以前录的大黄的叫,”胡旭杰把车靠边停了,又开始抹眼泪,“我留个念想,你要不?要我传给你,你设成闹钟,闻狗起舞。” 严律抱着手臂把头歪到窗边,权当自己死了。 狗叫声里胡旭杰拿起手机,眉毛鼻子立马就皱起:“又是那边儿打来的,挂了吧哥?” “接。”严律没顺着他。 胡旭杰不情不愿地按了接听,全没有在严律面前的听话,恶声道:“说!” 电话那头的人语气极快地把事儿说了,胡旭杰表情微变,身体坐直:“在哪儿?” 严律眼睁开条缝。 “行,知道了。”胡旭杰挂了电话,脸色难看,对上严律的视线,吞吞吐吐道,“傻子出事儿了,可能不太好。” 严律脑海中一张年轻却憨蠢的面孔浮起又消散,忍不住捏捏鼻梁醒神。 胡旭杰不知道他是个什么章程,试探着问:“怎么办?咱去吗?” “具体什么事儿?”严律问。 “说不知道怎么着就跳求鲤江了,虽然刚挨着水就被拽回来了,身体没问题,但现在怎么都不醒,”胡旭杰说,“仙门那边也乱够呛,问你能不能过去。” 仙门发展到现在,已经算不上走下坡路了,因为基本已经站在谷底,就差彻底散伙。 所以遇到点大事就得找外援,严律这几年没少帮着擦屁股,不过大部分时间是挑活儿干的,但一遇到仙门那傻子的事,他就没拒绝过。 果然就听见严律开口道:“去,现在走。” “也不知道您图什么,”胡旭杰抱怨,“扶贫都没这样式儿的,我看指不定是瞧着用傻子当借口,逮着您一只羊可劲儿薅呢。” 严律在他耳边大声骂道:“你拿说话的功夫开车这会儿都开出去三里地了!你要真想絮叨就给小龙打个电话,用得上他。” 胡旭杰撇嘴嘴揉揉耳朵,发动车上路。 求鲤河在尧市郊区,开车过去天黑能到,严律歪在副驾上眯了一小会儿,半道车停下接人,严律也跟着睁眼。 车后座的门被拉开,一个长相清秀的青年人顺着车外涌入的热气儿窜上后座,手里还拎着两袋快餐店的外带餐。 “不说好了一道去埋欢欢的吗,怎么就你俩去刨坑了?”佘龙把后座的东西挪开,又摸了摸那串狗链,“我还想把给它买的玩具一起埋了呢。” “我还想开追悼会呢,哥也不答应啊。”胡旭杰说,“不提伤心的,你买的什么?” “打电话的时候我刚平完老堂街那边儿的事吃饭呢,就打包带来了,”佘龙开始往外掏炸鸡汉堡,“想着你俩估计也没吃,买的多。” “贴心。”胡旭杰拿个汉堡两三口就咽进肚里。 严律没什么胃口,佘龙也习惯了他常年食欲不振的模样,递了包烟过去:“哥?” 烟是他惯常抽的牌子,严律抽出根烟叼上,拍了下佘龙从后座伸过来的脑瓜子:“谢了。老堂街那事儿?” “嗐,底下小辈儿闹的,没大事儿,”佘龙笑道,“论论理,揍几个,废几个,就都安生了。” 胡旭杰道:“老棉就回趟山里底下就这德行了,以前也不这样,老棉还是老了,管不过来了。” “知道你最近出活儿挺累的,但这回还得辛苦辛苦。”严律点上烟,“水边的事儿我和大胡可能没你管用。” 佘龙摆手:“别!哥,我精气神好着呢,什么辛苦不辛苦的。倒是仙门,今儿本来不是要说薛家两口子后事儿的么,怎么现在又变成他们儿子的事儿了?” 胡旭杰没好气:“可说呢,那帮牛鼻子就是找事!是,小孩儿是挺可怜,现在爹妈又都死了,孤零零的,那也不能吃喝拉撒都找严哥啊,知道的是帮着看孩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哥离异带一这么大个儿的儿子……” 严律越听越觉得离谱,皱眉给了胡旭杰一脖溜子:“你脑子要跟你嘴似的动这么勤快,我也不至于天天抽你。” “我说实话!”胡旭杰搓搓后脖儿。 佘龙看出严律心情不咋地,岔开话头:“薛小年皮糙肉厚的,应该没大事。” “我也不是嫌他烦,”胡旭杰发动车,“哎,他毕竟是仙门那边儿的……说到底咱们又不是人,人家都说了,‘非我族类’!” 严律没搭理,在胡旭杰和佘龙的唠叨声里算着疯子的年龄。 算来算去也没过二十五。 又没过二十五。 这他妈都第几回了? 车快开到求鲤□□旭杰和佘龙忽然都噤了声,看着道路前方被路灯照出的东西。 城郊这片正在开发,拆迁得差不多了,少了住户的人烟灯火,只有寥寥惨白路灯的光线映照出铺的平坦开阔的道路。 两个路灯之间的灰暗里夹着个模糊不清的东西。又开得近了些,才发现好像是个蓬头垢面的人,赤身站在路边。 这“人”好似泡得浑身发白,躯体肿胀如球,头低垂在胸前,酱菜似的头发黏成一缕缕,身上淌下的水已经聚了一滩。 他无声立晦暗的灯光下,脚尖竟然是踮着的。 路灯无端一闪,那发面面包似的身体倏然伏倒在地,四肢撑地,油脂似的一滩肉冲着他们的车冲了过来。 “水溺子?”胡旭杰吓一跳,“晦气,我去收拾收拾。” 严律抽着烟含糊道:“赶时间,就别细讲究了。” “得嘞。”胡旭杰应了声,油门一踩,车在黑夜里猎豹般狂奔在四下无人的马路上,直接跟发面面包撞上。 看似沉重无比的身躯与车正面相撞,车身却并未产生丝毫晃动,仿佛那东西并不存在。 浑身烂肉糊在前引擎盖,撞得跟酱肉饼似的脸正贴在副驾的挡风玻璃上,发丝间一双没有眼仁的灰白眼睛还在左右快速转动,窥伺车内的三人。 车外依旧是蝉鸣与风声,道路监控探头里车毫无异常地驶过。 这爆浆的般的场面让胡旭杰和佘龙都有点反胃,严律把烟屁按灭火弹到烟灰缸里,边跟玻璃上露馅的酱肉饼对视,边把手向后座伸,喊佘龙:“饿了,辣翅还有没?” 他胃口来了。 02 车继续跑,挂挡风玻璃上的兄弟被撞得七零八碎掉了一路,留在玻璃上的粘稠浓水猪油似的糊了厚厚一层。 “刚才撞着那个不是一般孽灵吧,”佘龙从后座探头,“看着像水溺子,怎么跑大马路上?离求鲤江可有段路呢。” 孽灵是低级邪祟,水溺子是孽灵的一种,多由水中溺死者的煞气怨恨所化,最喜欢干的就是在水底下薅人脚脖子。 这东西很少上岸,跟鱼差不多,属于水产。 胡旭杰说:“这地儿邪性,每年都得淹死几个。听我爸说这有个仙门古阵,是镇邪驱鬼保太平的。后来周围山川河流挖的挖改道的改道,估计破了大阵格局,福地毁了,老有邪物出没。仙门只能隔段时间来维护维护,尽量别发展成煞地。“ 佘龙问:“我看这地没啥问题啊,哪儿来那么大煞气?” “千百年变迁,以前什么样你又不知道。”严律又掏出个汉堡吃,“上回来,那边山头还是个乱坟岗,荒年遇瘟疫,坟坑里尸体都被啃得不剩多少肉了。” 说话的时候也没耽误吃,他吃东西挑嘴,汉堡光捡着肉饼吃。 肉饼上裹着红的白的酱,挡风玻璃上糊着黄的绿的脓,严律囫囵吞枣地咽了一肚子,又叼着个鸡翅根撕扯,还能淡定地说乱葬岗里没肉的尸体。 胡旭杰和佘龙看的龇牙咧嘴,胡旭杰道:“您还是别说话了,我瘆得慌。再有,都说了别光捡着肉排吃,天台上养的鸡都让您整天喂面包皮跟生菜叶给喂得只吃西餐了。” 严律听他絮叨就烦,只能装作聋地该吃吃该喝喝,面包生菜也不浪费,塞袋子里带回去照样喂鸡。 “就不该听您的撞这一下,看给我车造的叫一埋汰。”胡旭杰还不肯闭嘴,“也就这周围都拆迁差不多了没啥人,不然半道要遇到个有些灵识的,眼亮,见咱们这车上顶个大瘤子边走边流汁儿,保不齐得吓个好歹。” 严律幽幽道:“这年头,走路上撞有灵识的人就跟你打游戏上段一样,艰难,但想得美。” 胡旭杰很不服气地瞪他。 “也未必,”佘龙忽然道,“看,现在我信这地儿邪了。” 原本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出现一个狂奔来的小黑点,屁股后头还跟着两头大狗。 离得近了,小黑点逐渐清晰,是个瘦如麻杆的青年,跑得直甩舌头。后头的也并非什么狗,而是两头身上贴着数道符纸的肿胀白腻的水溺子。 青年鼻梁上架着的大厚眼镜颠的摇摇欲坠,一手结剑指嘴里上气不接下气地念念有词,但看来效果一般,差点儿让水溺子咬着腚,吓得一蹦三尺高,哭爹喊娘。 寂静空旷的郊区深夜,这一幕本该像是恐怖电影,但却透出一种诡异的喜感。 佘龙道:“我老家五岁小孩儿让大鹅追的时候,也这样。” “加油门,”严律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去,“这小子快让水溺子吃自助了。” “我这车算是白洗了。”胡旭杰一脚油门,车急速朝着麻杆开去。 麻杆倒也不算太笨,一个蛙跳,连滚带爬地让出身后两头水溺子,车轱辘毫不留情地碾过,轻颠几下停稳了。 胡旭杰下车从后座儿抄起把铁锹,两三步绕过去,一铁锹削掉了其中一头没滚到轮下的水溺子的脑袋,踢到副驾车窗外,这才把跌坐在地的麻杆提溜起来问道:“你怎么让俩水产在岸上追得抱头鼠窜?” “我也没想到它跑的这么老快,”麻杆面容清秀,眼镜滑到鼻尖,露出肿的像核桃似的眼,带着哭腔说,“一吓着口诀就念不全乎,老想着它俩要啃我屁股……对了,严哥呢?严哥来了没?” 胡旭杰嫌弃地歪嘴:“哟,你们仙门都下命令了,我们哪儿敢不听啊?” 麻杆听不出嘲讽,反倒点头如捣蒜:“多谢多谢,客气客气。” 胡旭杰气个倒仰,把麻杆往旁边一丢,对车上喊:“稍等啊哥,我把两头孽畜处理了。” 副驾车窗摇下,严律伸出的左手夹着抽了两口的烟,轻轻一弹,烟头正落在车轱辘下的烂肉上。 带着红光的烟头落在粘腻的肉上,倏然亮起幽蓝色的火光,直钻进肉里。 地上已肢体扭曲的水溺子原本还在挣扎扭动,此刻却浑身颤抖。没过多久便被从里向外烧了个透,肿胀的身体被裹成了个巨大火球,烧得格外剧烈,却无声无息。 幽蓝的火苗窜得老高,车窗里伸出的手漫不经心地拨弄两下火苗,手臂上纹身似的图案映得清楚。 深色云纹似藤蔓从严律右手指背开始,攀附蔓延向上直没宽大的短袖袖口,只在小臂中段一处留了鸡蛋大小的空缺。 麻杆一见到这花臂,一骨碌从地上爬起,等青蓝色火苗烧光了水溺子的残块就颠颠跑过去,严律还没开口,他就咧着个嘴嚎哭起来:“哥,咋整啊,年儿好像死了!” 严律让他喊得头疼欲裂,伸手一把钳住他的大嘴:“闭嘴,大半夜的号什么丧!” 麻杆闭上了嘴,可能是哭的猛了,还搁那儿倒抽气儿。 “你怎么搞成这样?”佘龙惊讶道,“连你这样儿的也敢二半夜的来出活儿?就你自己来的?” 车外的麻杆面色发白,嘴唇毫无血色,头发一绺一绺地粘着,身上的衣服看起来皱皱巴巴像刚捞上岸晒得半干的海带,裹着他本就消瘦的身体,整个人看起来十分落魄,神情魂不守舍。 严律皱皱眉:“到底怎么回事儿?” “薛叔他们前几天不是出事了么,我就带年儿来出事的地方祭拜,想着也是个安慰,”麻杆扒着车窗,抽抽噎噎道,“中间他说他渴了,我就去找卖水的地方,一回来就看到他扎进江里了,赶紧也跳下去捞,按理说就那么半分钟时间就捞上岸了,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不醒,就是不醒。” 越说越难过,啤酒瓶底厚的镜片后俩眼肿的像核桃,又开始从仅剩的两道眼缝里朝外滋水。 严律眼瞧着他大鼻涕要滴进车,迅速一指后座:“想我尽快过去瞧瞧,就把鼻涕擦了上车。” 原本正吱哇乱哭的麻杆立马收声,在佘龙和胡旭杰震惊的目光中撩起衣摆擦了把鼻涕眼泪,拉开后车门挤了进来。 佘龙立刻给他挪开个地方,尽量不去接触对方的衣服:“除了你还有谁来了?” “我发现情况不对,就联系了门里,但这几天门里的人手都撒出去处理其他大阵的维护问题了,只有鹿姐在,带了个医修和几个刚入门的同门来。”麻杆如实告知,“他们让我来带你们过‘一叶障’,我就来了,没想到遇到了上岸的水溺子,腚都差点被啃了。” 胡旭杰一边发动车按照麻杆说的地方又往前开了一段,边打断他:“快别提你那倒霉的腚了,两瓣儿俱全着呢别回味了。你们仙门的事儿别老找我们行不行,怎么不找你们老太太?” 麻杆垂头丧气道:“又病了,前阵才从北边儿回来,估计是冻着了,最近都昏昏沉沉的睡着呢。鹿姐带来的医修没瞧出来年儿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太太又没醒,只能先找你们了。” 仙门现在管事儿的人年纪早已不小了,具体多大没人知道,都喊“老太太”,她最近几年身体愈发不济,好在都是小毛病,但就是磨人,所以轻易不出来挪动。 所以麻杆这么一说,胡旭杰和佘龙也就明白了,没再继续追问,尽快将车开到了指定地点,停在一处马路边的空地上,离求鲤江还有一段距离,却已经能感到空气中的湿润。 深夜的求鲤江一片寂静,连蝉鸣虫叫都几乎没有,杂草丛生,树影凌乱。 麻杆抹着眼泪在前边儿带路,并未走地上以前踩出来的小道,而是颇有章法地带着严律等人左转右挪地朝着求鲤江方向前进。 严律一下车就闻到皱了皱鼻子,一股浓重的腥味儿直窜鼻腔,他重新点着根烟,借着烟味儿才稍微缓和了些闻到的异味:“这地儿真是越来越臭了。” “有吗?还行吧,”胡旭杰吸了几口气儿,“就是青草味儿和一点河水腥味儿。哥,你这狗鼻子怎么整天一惊一乍的。” 他确实是没闻出什么怪味儿,就算都是妖,嗅觉也不都一样灵敏,严律这鼻子有时候跟装了雷达似得,楼上马桶堵了他在楼下都能开始骂娘。 严律权当胡旭杰在放屁,不搭他腔,只问麻杆:“你说带他来祭拜,薛国祥两口子就是在这儿找到的?” “嗯,一个地方捞上来的,”麻杆点头,“有路过的发现江上有俩河漂子,捞上来之后官方那边儿通知我们来认尸,我们才算找到他俩尸体。” 胡旭杰就算再跟仙门不对付,这会儿闻言也不由叹口气:“命,真就是命。好容易把个傻子拉扯大了,两口子又没了,你说这傻子以后还怎么过活?” 他不说还好,一说麻杆又抽噎起来,听得严律头疼。 “傻子”薛小年并不是完全的“傻”,吃喝拉撒都没什么问题,就是平时不怎么言语,好像沉浸在自己的封闭世界里,一开始薛国祥和他老婆唐芽还想过带去治疗,但始终没什么起色,一直都木木呆呆,学业也没法继续。 要单是这样倒也还算个和气小孩儿,问题是这人一受到外界刺激还会发疯。以前有不开眼的觉得欺负傻子好玩儿,逮着欺负了薛小年两回,第三回又来时被疯劲儿上来的薛小年捡起地上的石头开了瓢。 平时呆愣憨傻,时不时发疯要给人脑袋开天窗,薛家夫妻俩就更操心这小子,平时忙起来实在没空就搁仙门找人看着,仙门也放不了,就得丢严律这儿来看管。 因为这个特殊情况,薛小年自然也没什么朋友,也就同是仙门中人的麻杆因为跟他同龄,且也不是很灵光的样子,小时候也没人带被丢到仙门待着,所以才跟他相处的时间长点儿。 现在薛家两口子突然离世,剩下薛小年一个对外界一切都不关心的傻子,爹妈死讯传来时他也没什么反应,可能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这变故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严律也有几天没见过薛小年,记忆里最后一次见他时他也还是那副石雕木塑的模样。 在麻杆的抽泣声里,几人终于到了地方,麻杆用手背抹掉眼泪鼻涕,在地上挪动了几块石块树叶:“我现在把‘一叶障’掀开,你们注意,别碰着检测器。” 随着石块挪动,眼前原本树影昏暗的景色模糊变动,如湖水泛起波纹,归于平静时模样大改,已到了求鲤河岸边一处开阔地带。 不远处立着个用三脚架架起的手机,屏幕上绿色数值起起伏伏,证明周围煞气尚在正常范围内。这样的检测器每隔十几米就立一台,将这附近围起。 灵气枯竭各族凋敝,感应异气都已成为稍显麻烦的事情。 幸好科技改变生活,仙门这几年为了弥补不足,搞出不少花活儿,检测器严律他们也见过几次,都是惯用的手段。 方才还有些零星虫鸣,这会儿已全然不见,夜空中一轮霜白明月映照着流动的求鲤江,水面泛出粼粼波光,像死鱼鳞片的反光。 腥味儿愈发强烈,严律烦躁地捏了捏鼻梁。 稍远处一棵鬼拍手枝叶繁茂,树下可以看到几盏露营灯亮着暖光,灯上贴着符纸,摆成一个简易的圆阵,三四人正站在阵中交谈。 严律等人一进入“一叶障”,树下几人便有所察觉,当中走出一个姑娘来:“隋辨,接到了吗?” 麻杆大名“隋辨”,闻言应声说是。 姑娘眉目清丽,个头不高,一头自来卷,被扎成了个爆炸马尾束在脑后,虽看起来年轻,却从步态可以看得出已修行多年,十分利落,见到严律后原本紧锁的眉头略有缓解:“祖宗,你可来啦!” 她话音一落,她身后那几个仙门弟子便也跟着将目光投来,在来的几人之间转了一圈儿,最后落在了严律脸上。 走得近了些,露营灯的光亮将妖族三位的模样都映照清楚,几个仙门弟子也才真的瞧清楚“严祖宗”的相貌。 这位妖仙两边儿都传的三头六臂的严祖宗胳膊腿儿正常,身形修长挺拔,长得深目高鼻,两道斜挑剑眉压着双略带冷淡倦色的眼,很有几分异族相貌,英俊却桀骜,布满云纹的右臂举起,将嘴里咬着的烟拿下夹在手指间。 他甚至没有胡旭杰那么魁梧健硕,但往那儿一站,别人就只能把他和“严律”对上号。 仙门弟子中一个把头发染了个满头绿的青年狐疑地嘀咕:“来的好慢,到底想不想干活儿?” 虽是小声嘀咕,但并没避着人,在场各位因有修行所以都耳聪目明,都听得一清二楚。 胡旭杰大怒:“你搁那儿放什么闷屁?是你们求爷爷告奶奶请我们来,老子车开得跟导弹一样,油费和洗车费都打水漂了,来了还要听你抱怨!” “抠样儿,那才几个子儿,我们肖家报销了!”绿毛眉宇间带着些许傲慢,跟他对呛,“再说了,你们牛逼,怎么不化个原形啥的飞过来,那不要油费,半道还能蹲飞机上歇歇脚!” 胡旭杰被他噎了个半死,难以置信地扭头看严律,眼里露出野生藏獒被家养泰迪龇牙后的不解和震惊。 董鹿呵斥:“肖点星,闭嘴!再扯着嘴胡咧咧你以后都别想出活儿!”又跟严律解释,“祖宗,别理他,这些都是没出几次活儿的新人,不懂事。” 严律仿佛根本没瞧见这人,也没听到他说的话,又走近了几步,看向树下。 露营灯围起的阵内用草木灰混着香灰制作成的黑色粉末画了符,阵心躺着一个青年,胸口起伏平缓稳定,旁边还蹲着个年轻医修正忙忙碌碌地用仙门术法维持青年现在的状态。 “已经检查过了,身体各方面都正常,”董鹿低声告诉严律,“本想挪走去门内的医院治疗,但发现魂儿很不稳,一挪动就像是要从身体中消散,怎么都稳定不下来,就不敢再动,只能喊您过来。祖宗,你说怎么办?” “这年头请祖宗都方便了,打个电话祖宗得小跑过来下凡。”严律弹了弹烟灰,问道,“都试过什么固魂的方法?” “符用过了,我还起了阵,”麻杆隋辨也着急,“鹿姐,我那阵有效果吗?年儿还有救吗?” 自来卷的姑娘就是麻杆嘴里的“鹿姐”董鹿,脸色不太好,轻微摇头后对严律道:“这事儿我怎么想都不对,薛叔唐姨俩人就在这儿捞上来的,魂儿连个碎片都没落下,就剩两具空壳,现在小年的情况竟然有些类似,我怕他也出事儿。” 顿了顿,又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一些:“严祖宗,我刚才一直想起老太太以前给薛小年算的那次命,说他二十来岁有道坎儿——” 她话还未说完,身后便传来几声慌乱惊呼。 原本一直趴在薛小年身边的医修脸色惨白地站起身,对董鹿道:“鹿、鹿姐,他的魂儿好像不见了!” 严律大步流星走过去,绿毛青年顿时叫起来:“哎哎,妖族的别进这个阵!这聚魂阵对你们有伤害!” 严律一脚踩进阵内,绘阵用的草木灰无风扬起,露营灯滋滋闪烁,震荡片刻,竟又都默默恢复平静。 “太打击人了,”隋辨小声道,“这阵我用心布的呢,您怎么比跨火盆都跨的顺脚……” 这小子纯属傻缺,严律也懒得跟他多掰扯,兀自蹲下身去,将阵中平躺的青年检查一番。 青年的白色短袖已经滚得都是泥土,略长的刘海盖在额头,严律胡乱把他脸上的污渍抹掉,露出略显苍白的脸,正是薛小年。 薛小年双目紧闭,薄唇紧抿,双眉如峰微微蹙起,俊脸滚了不少泥点子和草屑,被严律胡乱一擦,糊得更开。 严律的目光在这张脸上停顿许久。 活得久了,很多人的面目都随着岁月流逝而逐渐被冲淡,竟然也只有这张脸,断断续续地陪他到现在。 只可惜每一世都是个短命鬼,活不到二十五就早早归西。 严律一边将手按在薛小年胸膛,用自己的灵力浸进对方的身体检查,一边在脑中急速闪过杂乱的思绪。 不等他将这些思绪掐断,便感到薛小年的身体轻轻颤了一下,随即如同被抽走了精气神一般软下去。 严律的动作顿了顿,收回手。 旁边一直屏气凝神的董鹿急忙问道:“怎么样?” 严律咬着烟,平静道:“他死了。” 03 隋辨“扑通”一下跌坐在地,也管不上别的,开始嚎啕大哭。旁边儿的医修也傻了,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死……”绿毛失魂落魄了几秒,还抱有些许幻想,“不可能!这小子我还不知道吗,就是脑子不好使,身体好得很,就是让水淹了两秒就捞上来了,都没呛着,怎么可能会死!你是不是不会治啊,不会治就别瞎比划!” 胡旭杰和佘龙也半晌没回过神,虽说俩人平时和仙门并不怎么对付,但薛小年毕竟是朝夕相处的人,感情多少还是有的,也因为他脑子不好使,反倒比其他仙门弟子和他俩更亲近些,没想到现在突然就死了。 “哥,”胡旭杰问,“真的吗?” 严律的表情没有多少变化,依旧是那副对周遭事情都不大耐烦的模样,眉头习惯性地皱着,言简意赅地又说:“魂魄其实早就离体了,只是躯壳现在才反应过来。” 露营灯下,他的高眉深目的五官被打上浓重的阴影,显出些许冰冷麻木的质感。 董鹿终于回过神,声音有些颤抖:“算一算,今年冬天他就要二十五了。老太太当年起卦为他算过一次,说二十五是他的一道坎,过得去说不准就有大机缘,灵台重新清明,这傻了吧唧的毛病或许能好了。要是过不去,就得搭上性命……我那时只以为她是在给薛叔一点儿儿子能治好病的指望,没想到竟然是应验在了后半段儿上……” 这事儿也不是什么秘密,其余人也想起当年这档子事儿,不由更感悲伤。 严律在一群面色悲痛的人当中显得十分游离在外,他对眼前这张面孔紧闭双眼毫无生气的模样并不陌生,说得嘲讽一点儿,他已经有点儿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记着这张脸活着的时候多,还是死了的时候多。 烟略苦涩的味道在口中扩散,严律发现自己的情绪多少有点儿跟不上趟,他这几年越来越很少感到什么极端的感情,干脆也不在这上边儿浪费时间,目光扫到薛小年的双手,觉察到不对,便继续检查起来。 薛小年的身上没什么外伤,等严律一拉起他的手,却发现这人十根手指沾满泥污,几片指甲掀起,血和泥混在指甲缝里。 “这怎么弄的?”胡旭杰不敢进阵,伸头看到也惊了,“怎么弄的?谁又欺负这傻子了?” 严律略一思索,立即明白过来。 他捂住薛小年的手,将这双他记忆里本该是握剑的手从眼里遮掉,起身道:“刨土刨的。血缘之间的感应比旁人多些,大概是察觉到附近有爹妈的气息,开始以为是在地里,后来觉得是在河里,所以挖完地,就想下河。” 众人这才理解是什么意思。 这段时间仙门不怎么太平,到今天为止,不算薛小年在内,已经有七八个在出活儿时离奇死亡的修士了。 人死后魂魄会在附近存在一段时间,不一定有意识,但至少会一些残留的痕迹可供寻找,修士的魂魄本该更坚韧更好追寻,但仙门却怎么都无法找到门内弟子存在过的踪迹,这些死去的修士仿佛直接被掏空了灵魂,从世间瞬间蒸发了。 仙门一直对此事没有什么线索,如果真如严律所说,那薛小年之前不正常的行为或许就有了解释。 董鹿冷静下来,短暂地将伤感放在一边:“可惜薛小年的魂儿我们也无法找到,这阵本来也有聚魂锁魂的功能,但现在看来还是没什么效果。” 几人都看向不远处奔流的求鲤江,只觉得夜晚的江水浓稠如墨,污浊难以看清。 佘龙叹口气:“就算是真在江里,那这可怎么找啊?” “倒是有辟水的术法,但河深又广,我怕……”董鹿皱眉,“况且要怎么知道魂儿具体落在哪里?” 严律没有答话,左手食指中指并拢,在满是纹身的右臂上那块儿空出的一小片皮肤上点了点,就见一块光团自指尖凝出,瞬息间化作小小犬形,在那片皮肤周围打了个圈儿。 “去!”严律指向河面。 小兽应声而起,直奔求鲤河而去,在河畔众人惊奇的目光中奔跃于河面上,费劲地搜索。 片刻后,小兽停在河中心一片区域,一个猛子扎进水里。 “那狗不见了!”绿毛惊奇道。 说完就见严律扭过头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这还是他今夜第一次给绿毛一个正式的关注。 绿毛正纳闷,被慌张的胡旭杰和董鹿一齐打了两巴掌,低声道:“闭嘴,那是只狼!” 就是化形化的不太地道而已! 严律瞪完摸不着头脑的绿毛,牙齿在烟头上留下好几个印儿,这才又去看向求鲤江。 似狗似狼的灵兽钻入江水不久,严律右臂传来微微刺痛,他沉声道:“找到了,在江底。” “找到的是什么?”胡旭杰神色紧张,唯恐水里跳出来个庞然大物,一边把岸上的人都弄死一边承认自己是让仙门损失数人的罪魁祸首。 严律吐出几个字:“不确定,应该他的残魂儿。” 原本瘫坐在地的隋辨立刻一骨碌爬了起来,抹掉眼泪:“那还等什么,我现在就下水去捞!” “等等。”董鹿喊住他,从怀里拿出张黄纸,两三下叠成个小船,又对着船底吹了口气,才小心翼翼地将纸船放在江水上。 胡旭杰张嘴想问,佘龙小声解释:“这叫‘借仙气儿’,叠的东西不一样作用也不一样,借着仙门弟子的一口灵力运作。” 小船颤巍巍地在和上飘出去两三米远,抖得严律都没眼看,狗崽子走路都比它稳当。 其余仙门弟子按亮手电筒照着黄纸船,见它走着走着颜色由黄转紫又转黑,最后像是被什么拽了底,猛地沉了。 胡旭杰:“这仙气儿也不咋好使啊,吃蒜了吗弄得气味不纯?” “是水里不干净!”绿毛恼怒,“也不知道底下埋了多少怨鬼,听说年年都要死人。” “还用你们说?水溺子都爬上岸了,工作岗位都饱和了啊这是。”胡旭杰说,“哥,要不我下水捞?我壮实,扛得住!” 严律眼都不抬道:“你是壮实,整个儿一肉墩子,让水溺子给弄沉底儿了拉都拉不上来。” “那我去,”隋辨说,“我水性好,小学我就是区里游泳比赛少儿组冠军!” “光会游可不够,”董鹿打断他,“水里的水溺子,别说你擅长的是布阵,就是门里肉搏出彩的人下去也未必能全须全尾回来。” 水溺子自溺死者的怨煞之气凝成,本就是水里的东西,下江捞魂儿无异于找死。 “避水术倒是能用,只是水流得急,江又深,我怕撑不了多久,万一术在江中失灵,后果也够喝一壶的了。”董鹿又说,仙门其余人听得愈发萎靡,索性问严律,“祖宗,你说怎么办?” 严律挠了挠依旧刺痛发痒的手臂,对佘龙抬抬下巴:“你来,还行吗?” “试试。”佘龙笑着走到江边,目测了一下距离才点头,“从这里到江中心,努努力应该可以把水面劈开,但江水流动不停,水分开最多几秒肯定就塌了。” 董鹿思索道:“我们用辟水术做出个‘盘子’,托住两侧水墙,应该可以稳定一段时间。” 严律脑中模拟了一下大致发展,点头同意。董鹿将人手分成两拨分别“拖住”一侧水墙。 因起阵而有些耗损的隋辨没被安排进来,除了他之外,刚才那个绿毛不知为何也没参与,只两手插兜和隋辨站一起,紧张地盯着佘龙。 佘龙用树枝在临近江边的泥地上画出个简易却古怪的图腾,随即右手猛拍自己心脏部位。 灵力自体内涌出,清秀的五官似被这力道拽拉着微微变形,眼梢拉长,瞳孔像兽类般竖起,左手握着树枝在地上一扫,划过自己画出的图腾,带起一道风,直至江中心。 气流穿过阵后猛然暴涨,在空中壮大扭曲,竟隐隐结出个蟒形,直没江中,下一秒便轰然炸裂,硬生生将江面自底部炸开。 “就现在!”佘龙喊道,口中露出两颗蛇牙。 董鹿等水已被气蟒完全分成两边,才下令:“辟水!” 仙门弟子迅速结起剑指,各指向一侧水墙,低念口诀。 正要坍塌的水墙表面浮起数个水纹凝成的凹凸纹路,片刻后粘连融合,形成一个巨大的无形托盘,硬生生将水墙托住,几条倒霉的鱼被卡在壁上扑腾。 截断江水本是难事,好在并不需要将整条江切断,佘龙凝出的气蟒到了江中心就消散,只截了半边江流,剩下一半还可继续流动,不至于积水堵塞造成水墙的快速崩塌。 一条宽可行四辆车的通道就这么搭建而起。 “成了!”董鹿松了口气,继而面露惊讶,指着江中心道,“那是个什么东西?” 因并非掏底截断,江底依旧留水颇深,却可见露出的杂石乱物,可想而知这二年没少遭路过的游人祸祸,什么都往江里丢。 方才严律放出的那只灵力小兽消失的地方也因江水分开而露出个物件,只是离得远,影影绰绰地看不太清楚。 “我来!”绿毛右手剑指在左右肩上的空气中连点数下,随后朝背后一摸,凭空拔出把剑来。 胡旭杰嘀咕道:“哟?还是个剑修!” 严律的目光从江中移开,撇了眼绿毛手里的剑。 长剑造型古朴,剑身布有划痕,是个上年月的老物件,已有了些灵气,只是剑上的灵气和绿毛本人却并不相融,很不搭配。 严律问:“你的剑?” 他除了跟董鹿隋辨说上两句外,基本没跟仙门的人说过半句废话,这突然的发问让其余人都愣了愣。 绿毛尚带少年气的脸色浮起得色:“嗯,这好东西没见过吧?我哥花了不少钱买的,送我了,我的剑!” “他姓肖,肖家的,有钱。”胡旭杰在严律耳边小声道。 “资本家就是好啊,修仙都能抄近道。”严律抽着烟感叹一句。 他说话一向嘴不积德,常能气死个把心窄的,但这句话说完,却听到四下里一片认同的叹气声。 绿毛的脸涨得通红,想要争辩,严律的声音又传来:“这剑有些意思,只是不适合你。它不服你,没给你招灾算是好的,你玩儿不来。” 说完这话,严律也不管绿毛的脸色如何,兀自抱着手臂站到了江边儿抽烟。 隋辨见绿毛的表情跟恨不得扑上去啃严律两口似的,赶紧拽拽他胳膊:“严哥说话有他的道理,我回头帮你问他什么意思。你刚才要干什么来着?” 绿毛气恼地甩开他的手,倒是还没昏了头,想起正事儿,轮着剑泄愤似的朝江中一挥。 一道剑气脱剑而出,带着淡色剑光直冲江心,将沿途江水映得一清二楚。 借着这道剑光,江畔的人终于看清露出的物件。 那是一尊不知什么年月沉入江底的石像,本该被江水打磨得看不清造型,但这尊石像却偏偏还能瞧出模样。 雕得仿佛是几条纠缠在一起的大鱼,周身布满刻上去的字符,一半深陷江底淤泥中,一半露出水面。 水腥味骤然加重,方才被云遮住的月亮又冒出头,照在这江底不知多少年未曾见光的石像之上。 已在漫长岁月中模糊纹路的石雕大鱼的鱼眼冷冷地反着层水光。 那只小灵兽趴在石像上,似乎比之前小了一圈。 “辟邪像吗?”胡旭杰问,“我还没见过这模样的辟邪像,长得略磕碜啊。” 隋辨擦着眼泪走近几步:“我好像在哪儿见过……这江里怎么开始冒泡了?” 江底积水沸腾般冒气气泡,继而便开始大面积起疙瘩,密密麻麻铺开来,月光一照,像是水面长了层癞疙宝皮。 “要见天光了。”严律没头没脑道。 他话刚说完,支在岸边的监测器便“滴滴”叫响,屏幕颜色由绿转黄。 江中心附近大泡“噗”地裂开,露出一团油腻白硕的肉块,大肉块上又生小肉块,盖上片水草似的头发,便是脑袋了。 周围水泡陆续开裂,肉块也越来越多,向岸上蔓延。 “水溺子!竟然这么多!”董鹿惊道。 “山已平,江水污浊,大阵毁得差不多了,”严律道,“护不住人,只能勉强将邪祟束在水底,却无法消灭净化,经年累月,自然比下水道都脏的厉害。” 董鹿来不及感叹这些,语气里略带焦急:“这江已经糟蹋成这样,薛小年的魂儿就算还有残留,落在这里还能撑多久?不行,不能再等了,我现在就去车里找些能用得上的法器,立刻下江!” 严律道:“来不及了。” 这话说完,那边几个仙门弟子叫道:“鹿姐,快看!” 被仙门以辟水术支起的两侧水墙内,隐约出现数道影子,等董鹿举着手电筒照上去,影子数量已多出三四倍,紧贴在水墙上,显出一个个肥硕的轮廓——全是水溺子。 站得离水最近的仙门弟子脚腕被冒出的水溺子拽住,凶狠地往水里薅。 胡旭杰右手呈爪状,扣住爬上岸的水溺子的头顶一抓一扯,脑袋被整个揪掉,另一只手拽住伸到岸上的手臂,撕香蕉皮般撕掉后甩到一边。 差点被拖进河里的小子被扯回来,惊魂未定地喘着气。 不过瞬息,河中就又有七八头孽畜蠕动着泡涨的身体爬上岸,仙门修士不得不一边支撑着辟水术一边和水溺子纠缠,水墙因维持者无法集中精神而有坍塌趋势。 “不能开河太久,这么大的煞气,要把这左邻右舍的脏东西都招来,那就热闹了!”胡旭杰边薅水溺子脑袋边大声道,“岸上我撑着,你们得赶紧把疯子的魂儿弄回来!” 董鹿急道:“不跟水溺子纠缠,飞过去!我去车上拿仙器——” “等不了了。”严律咬着烟,右手凭空一划,一把窄刃长刀在掌中凝出,“小龙休息,大胡守着岸,别让墙塌了。” 刀身附着灵光,随着严律一跃而起,带出长长光条,转瞬便削掉临岸的一排水溺子的脑袋,腥味伴随着浓水喷涌而出。 严律脚踩几头水溺子借力,翻身踏上水墙,几个跳跃直奔河心,腾挪间长刀开合,削去河中一片肉瘤,刀锋所过处皮开肉绽,不消片刻从伤口里燃起幽蓝火苗。 河心石像几乎被聚在一起的水溺子肿胀身体淹没,严律跃至石像顶端站稳了身体,这才将快抽完的烟从唇间拿下,向脚下一弹。 烟屁落下,灵火燃起,将石像周围的水溺子烧了一圈儿,石像被灵火映照得倒更像是镇墓兽,愈发诡异。 “灵火焚秽!”董鹿见灵火烧得剧烈,对带来的同门喊道,“都给我清醒点儿,别被灵火动摇心神!隋辨在岸上起阵,减了撑水墙的人的负担!” 说罢,一把薅过还在呆愣的绿毛:“你跟我来!” 严律不管岸上的动静,蹲在石像顶端伸手摸索。 石像湿冷,凸出的鱼目早已没有当年灵动,反倒死气沉沉,渗出阴冷气息。 严律没想到还有一日能摸到这块石雕。 千载光阴,他本来觉得自己够瞎他妈活了,现在看到这块当年仙门首峰的镇门石挂着花红柳绿的塑料袋,泡在各类垃圾堆出的淤泥里,顿时觉得自己混的还更好点儿。 正跟一块石头对比着,那边传来董鹿声音:“祖宗,什么情况?” 严律抬头,见绿毛跟董鹿踩着剑飞来。绿毛两手掐诀脸憋得通红,御剑御得哆哆嗦嗦,董鹿站在他身后,两手把着他肩膀头子,像把着方向盘。 “只能确认大概的位置,确实是这里,”严律直起身,“我不擅追踪魂寻魄,得你来试试。” 绿毛勉强稳住脚下的剑,抽空狐疑道:“那你是怎么找到薛小年留下的痕迹的?仙门秘术都追不到。” 严律撇他一眼,没吭声。 “我先试试。”跟一直保持好奇心的绿毛不同,董鹿和严律打交道多年,早已学会不去计较这些琐碎事情,她掏出一张写着薛小年生辰八字的黄纸,剑指夹符,按方位连点数下,黄纸无火自燃。董鹿厉声道,“此火应照八方路,见者速回凡尘身。薛小年,闻令立返,回来!” 符是拘魂符,薛小年的魂魄流浪在外一段时间,此刻怕是即使找的回,人也活不过来了。 但能找到魂儿也是好的,至少这段时间让仙门毫无头绪的修士连续死亡的事情有了丁点线索。 声落符烬,怪鱼纠缠的石像缝隙里,亮起一团细弱的白光。 光团亮起又极快暗淡,这魂在邪祟横生的河里浸泡了半天,董鹿和绿毛几乎没能察觉。 严律反应极快,将灵力覆于右手,迅速伸进缝隙里。 指尖刚没入石缝,就听见“咔”地一声脆响。 声音不大,几乎淹没在水流声中,但严律却听得清晰。 这并非他第一次听到这断裂声。 记忆沟壑深处,堆叠千载的回忆灰烬之下,他曾听过这声音。 04 “怎么了?”董鹿问。 严律没有回答,他的目光落在自己伸入的缝隙里,一瞬不瞬地盯着看,浑身肌肉不自觉紧绷。 一处裂痕从缝隙中裂出,修仙者眼神敏锐,董鹿和绿毛立刻瞧见了这突然出现在石像上的痕迹,正纳闷,便见裂痕越来越长,伸出了石像。 起先还看的不太真切,以为是石像年久开裂,但这会儿三人都看清了,裂痕并非自石像产生,而是凭空裂开,在什么都没有的半空中裂开了一条缝。 “是我疯了,还是次元壁破了?”绿毛问。 严律无言抽回手,食指中指的指尖仿佛被绞肉机削过,皮肉撕烂,正向下滴血。 “空间罅隙!”董鹿见到血,顿时明白当下情况,“不好,这地方的大阵要糟了!” 绿毛茫然:“什么?” “就是空间与空间之间的缝隙,以前也有个别的名字,叫‘境外境’。”董鹿道,“大阵起,便是一个人为小空间,稳定的阵也就算了,这阵早就乱七八糟,很容易和其他空间联系摩擦,出现裂缝……” 不等董鹿说完,就听得几声“咔咔”连响,裂缝瞬间延长十余厘米,已有小臂长度。 一小团模糊的光团自石像漏缝中缓缓爬出,攀在空间罅隙的边缘,似乎想要钻进去。 “还没散!薛小年的魂儿竟然还没散!”绿毛惊呼。 严律眸光凌厉,不管右手依旧在流血,当即要聚气抓魂。 不想薛小年那已经不成模样的残魂却猛然浮起灵光,空间罅隙造成的裂缝似有所感,从内部透出丝丝缕缕幽色。 “在和他呼应。”严律喃喃,“我已经千余年没见到过他的魂儿有这样的反应了。” 旁边俩还没来得及震惊“千余年”,便被一股异于寻常的灵气吸引。 空间罅隙不知是被薛小年的魂魄吸引,还是被内部未知的事物挤压,竟开裂得愈发明显,宽度大了些,隐约可见当中晦暗光线明灭,一股浑浊污秽的灵气自缝隙中散出。 灵气由天地孕育,滋润生灵万物,本该柔和醇厚,但这股灵气却异常浓稠诡异,带着强烈的吞噬之意,让人非常不适。 这是先天灵气,天地初成尚未有各族诞生时才有的蛮荒之气。 董鹿脸色难看:“缝隙内是什么样到现在都没研究明白,只知道里面气流混乱气象异常,灵气也大多是上古之气……走,立刻!” 缝隙内涌出的浑浊灵气骤然一扑,原本点燃在四周的灵火“唰”地同时熄灭。 缝隙外稳定的灵火被先天灵气尽数吞噬。 灵火一灭,原本不敢上前的水溺子便再也无所顾忌,污浊灵气让修士妖族无法承受,对这些孽灵却是致命的诱惑,疯了似的挤拥而上,短时间内竟然堆成了个肉塔,直逼石像顶端。 也有不少水溺子扑向悬浮在半空中的绿毛和董鹿,它们似乎对那把造型古朴的剑很感兴趣,争相接近抢夺。 绿毛差点被掀翻,急忙使出吃奶的劲儿将剑拉起。 岸上也传来阵阵惊呼,胡旭杰杀得浑身大汗,几个支撑水墙的仙门弟子已经精疲力尽跌坐在地,全靠隋辨起的杀阵挡着才能继续维持辟水术,两侧水墙已经出现坍塌趋势。 董鹿当机立断:“撤!” “年儿怎么办?”绿毛在混乱中大叫,“那个谁,严律,严哥,严祖宗!” 严律并未理会,他仿佛对周围一切都没有感觉,脸上的情绪几经变换,茫然困惑、怀念惆怅,又似乎有一层希冀潜藏于下,最终这些情绪统统拧成一股难以形容的狂怒。 这怒火来得突然又强烈,一扫初见时的疲懒与不耐,绿毛本能地向后一缩。 没等他理清这表情是什么意思,严律那把长刀已再次凝出,刀身轻鸣,毫不犹豫地捅进了空间罅隙。 蛮横的妖族灵力和缝隙中涌出的先天浊气瞬间碰撞,裂口在冲击下迅速被撕大,已经可以看到里面有什么东西在苦苦挣扎。 “——他疯了!”绿毛从错愕中回过神,“他疯了!妈的,我就说了不能信这帮妖!” 董鹿也没想到严律会做出这举动,震在当场。 一刀捅进,覆盖灵力的长刀卡在缝隙之中,和普通妖族相比,严律的灵力更加粗犷凶悍不同寻常,十分强劲,一度将裂缝冲开,带起的气流几乎掀翻两个修士所御的剑。 但不过数秒,严律自身的灵力便被缝隙内的浊气吞噬,这种蛮荒时代便存在的空间内蕴含的东西超乎想象,几头水溺子仅仅只是攀上石像靠近几分,便被卷进气流撕个粉碎。 同时,岸边传来几声惨叫,董鹿脸上一凉,抬头去看,两侧的水墙再也支撑不住,向中间塌来。 水溺子的咆哮和水流坍塌声中,一声小孩儿的哭喊声夹杂其间,刺痛绿毛的耳膜:“你们听到没?!有娃娃哭!” 严律也听到了这让人头痛欲裂的哭嚎声,却并未理会,只看着眼前即使被插了把刀也依旧无法阻止合拢趋势的缝隙。 长刀无法抽出,他索性松开刀柄,将纹满云纹的右臂直接塞进了空间裂口。 即使已经以灵力减缓冲击,但整条手臂还是极快被气流搅得血流如注。他像感觉不到疼痛,反倒撑着裂口,螳臂当车般阻止其合拢。 血飞溅在石像上被水溺子舔食,绿毛被这混乱癫狂的场面冲击得不轻,注意力一分散,御剑的速度就跟着慢了下来。 水墙正在这瞬间崩塌,一直挣扎在水墙内的两侧水溺子随河水一泻而下,直接淹没了剑上的两人,扑向河中心的石像。 空间罅隙迅速合拢,浑浊的蛮荒灵气消散无形,严律一条胳膊几乎折断,被水流冲下石像,栽进水溺子堆里。 混乱气流中,一团虚弱光影自缝隙中钻出,似魂似灵,直冲夜空,奔向河岸后转瞬消失。 水墙倾覆,重新将那尊诡异的石雕掩埋。江水翻滚搅动,下到江底的三人如同进了抽水马桶,转脸就没了踪影。 岸上的人彻底傻眼,看着翻涌的江水和里边儿起起伏伏的水溺子,一时间不知道是该跳里边捞人还是现在赶紧去找外援。 胡旭杰眼瞧着严律被水埋了,回过神来大叫一声就要跳江里,隋辨也吓得不行,紧随其后要跳。 两人被理智尚存的佘龙一边一个拽着了衣服,佘龙体力灵力双双透支,满头虚汗还要拽着他俩:“等等,那可是严哥,你俩现在下去不等于是葫芦娃救爷爷吗?” “我知道严哥厉害,可鹿姐和点子也在呢!”隋辨眼镜都歪了,还保持着原地狗刨的姿势挥动手臂,“点子还第一回出活儿呢,他要死了,今天就是他跟年儿俩人一起的祭日了,可咋整啊?” 这话里竟然还带着点儿地狱幽默,只是在这种情况下,实在没人笑得出来。 江中的水溺子似乎被这突变激起了兴致,疯了一样往岸上跑,岸上几人苦苦支撑,仙门今天来的本就都是小辈儿新人,没想到会遇到这种突发情况,全都慌了手脚。 慌乱间就见江中一处临近岸边的地方忽然响起极大的动静声,水面上涌起大量水泡,几道刀光自水面下劈出,刀光直冲天际,将水面破开。 几头水溺子被破碎的尸块随即浮起,不等众人细看,严律便紧随其后从水中钻出,两手一边拖着一个,将董鹿和绿毛也给拽了上来。 胡旭杰等人大喜,赶紧上前拉扯接应,并清理还在向上逼近的沿途的水溺子。 严律先将左手的董鹿甩上岸,右手的动作显得略缓慢些,拎着绿毛的后脖领,将人拖出去换人接手。 跟他接应的胡旭杰一搭手,目光扫过严律的右臂,倒吸一口凉气:“哥,你这——” 严律的右臂已不成样子,手臂像是在绞肉机里滚了一圈,皮开肉绽,血水混着江水顺着向下滴,绿毛的衣领都被染红了一块儿,手臂上云纹纹身几乎已经看不出本来的样子。 这种程度的伤势谁看了都腿肚子发软,严律却好似感觉不到:“这小子出了点问题。” 胡旭杰接手拉住绿毛,听严律说了才发现刚才还活蹦乱跳的人这会儿却打了蔫儿,浑身瘫软不说,两眼还有些发直,倒是还不忘自己的剑,即使是被水淹了一回也还死死抓在手里。 不等胡旭杰问是怎么回事,就见水里飞速钻出头个头略小的水溺子,不管不顾地往绿毛手里的剑上扑,被严律化出的长刀一刀削掉了半拉身体。 仙门里的人赶紧拽着绿毛向后使劲儿一拽,将他和董鹿一起拽进隋辨布下的小阵里,这才算是松了口气。 而绿毛却对眼前一切无知无觉,连水溺子要拽掉他的手都没反应。 旁边仙门的医修惊道:“这像是被迷了心窍吧?” “他这剑是个麻烦,”严律随口解释,“不认主的剑只会给持剑的人招灾,现在正勾着邪祟来啃这小子呢。刚才要不是我拉的及时,他早就跟那些溺死在水里的人一样,被水溺子拖死了。” 言罢自己也爬上岸,抬手兜头就给了绿毛脑袋上一巴掌。 绿毛一个激灵,灵台瞬间清明,眼神也有了光彩,先是“哇”地开始向外吐水,随后看看自己手里的剑,又看看严律,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他倒是不笨,多少猜到了点儿是剑在给自己招麻烦。 那边董鹿比绿毛的状态好上不少,被拖上岸后虽然脸色发白,但很快就冷静下来,将灌进肚里的水呕了出来后擦了把脸上的水珠的功夫,已经做出了决定:“快,能动的都走,把车给开过来,后备箱里的东西正好用得上!” 她带来的人本就不多,这会儿早已力竭,实在不适合在再这里死耗着。 董鹿一下令,除了隋辨和这会儿尚且不能站立的绿毛外,其余几个仙门弟子立刻远离求鲤江,互相搀扶着朝公路方向跑去。 “你也跟着走,把这小子带着一起。”严律自己带的烟已经全部被江水打湿,这会儿从佘龙兜里又摸出了一盒,正夹着一根朝嘴里塞,边说边用脚踢了踢还瘫软在地的绿毛,“麻杆把傻子扛走,好歹也得带回仙门,后事儿也好料理。我先留这儿撑着。” 隋辨知道“麻杆”是在喊自己,擦擦眼泪“哦”了声,吭哧吭哧地将薛小年的尸体拖起来,捞起一条手臂架在自己肩膀上。 他看着挺瘦,没想到力气却不小,拖着薛小年小声叨叨:“对,严哥说得对,我得给你带回去,到时候还能把你跟薛叔唐姨埋一起……” 董鹿略有犹豫:“我们都走了,你怎么办?” 严律道:“你们都留下也没多大用,这江里的东西是杀不完的,我也只是暂时压制,你得赶紧想办法把这事儿解决了。” “行,”董鹿果断起身,“大阵的修补我来办,祖宗,这边就先辛苦你了!” 说完,拽着还余惊未消的绿毛衣领,在其他几人震惊的目光中朝着他脑袋一顿乱拳,成功把还有些浑噩的绿毛暴力唤醒,拖着他也去追赶刚才已经跑去开车的同门。 那边隋辨也没走出去几步,因为扛着的薛小年已经没了气儿,身体死沉死沉,他走得就格外困难。 董鹿拽着绿毛追上前去,正要帮着隋辨扛一下,却见隋辨忽然不动了。 “愣着干什么!”董鹿喊道,“快走!” 隋辨却依旧如石化般站着不动,侧着脸似乎在观察自己肩膀上的薛小年,董鹿走近这才看清,隋辨面色不知为何瞬间血色全无,额头冒出一层冷汗,两眼盯着薛小年的脸,眼神有些发直。 等董鹿又喊了一次,隋辨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及其轻微的话:“我感觉,他好像在呼吸。” 董鹿感到一阵阴寒爬遍全身,立刻也看向隋辨肩头那具早已确定断了气儿的尸体。 薛小年的脸色毫无生气,双眼紧闭,胸口也没什么起伏,死的不能再死。即使刚才找到他的残魂,在这江水中浸泡过后柔弱的魂体也未必能将他这身体撑起。 一个不好的想法闪过董鹿的脑海。 江水中不断爬上来肥腻的水溺子,严律随手斩杀两头,转身见董鹿等人仍未离开,也发觉不对,对胡旭杰使了个眼色让他先来抗一下,自己则大步向董鹿那边,皱眉问道:“怎么——” 话音未落,只见隋辨肩膀上的死人浑身一颤,随即发出剧烈的咳嗽声。 他活了。 05 深夜的郊外,在满地水溺子尚未消散的躯体残骸中,已经断了气儿许久的尸体忽然重新喘气了。 几乎在场所有人的头皮都在薛小年的咳嗽声中开始发麻,隋辨两腿一软,坐倒在地,眼镜歪在鼻梁上,一脑袋毛像是竖了起来。 薛小年原本是靠着他支撑才能勉强站着,他一倒下,薛小年也跟着摔在地上,一手撑着地面一手按着胸口,仍在不断咳嗽。 直到一口颜色偏黑的血水咳出来,他才算终于能畅通呼吸,慢慢抬起头来环顾四周。 那张原本死气沉沉的面孔随着一口黑血吐出似乎也逐渐有了些血色,嘴唇与薛小年往日的习惯一样微微抿起,扫视四周时的神态似乎也和往日没有太大差别,只有一双眼,比平日里清醒澄澈许多。 隋辨有些激动又有些迟疑地开口:“年儿?” 薛小年的目光闪电般落在他的脸上,动作过□□速,毫无曾经的迟缓,瞬间让隋辨不吱声了。 “我怎么瞧着他眼神不对劲儿呢?”胡旭杰在几步之外和上岸的水溺子纠缠,他双臂肌肉暴起,缠绕着灵力,薅水溺子的脑袋轻而易举,还有空转脸回来观察,“不会是让寄生了吧?” 孽灵,生于万物生灵的感情执念,不死不灭,永远都渴望灵气和血肉,又因大多孽灵诞生于人或妖,因此对这两族的身体十分喜爱,尝尝侵扰神魂不稳者,或寄生进刚死不久的尸体,人与妖的躯壳更便于吸纳灵气,寄生进去的孽灵多是冲着这个目的来的。 古时常有怪谈,说哪家的谁谁,都要下葬了却又忽然苏醒诈尸,活了之后行为癫狂,大多就是被寄生了,孽灵正搁身体里美呢。 薛小年虽然是个傻子,却有个天生适合修行的好躯壳,自身魂魄尚在时还能一定程度上抵抗邪祟侵扰,现在魂魄离体,身体就成了个谁都能进的空屋好房,极其容易被寄生。 几人都知道这点,董鹿的脸色立马凝重起来,丢开绿毛,悄悄从兜里摸出张符纸来。 掏符纸的动作十分隐秘,薛小年却依旧察觉到了,目光从隋辨脸上挪开,又落在董鹿身上,看到符纸也并不惧怕,继续打量周围的人。 直到严律走上前来,两人打了个对眼,薛小年不动了,直勾勾地盯着严律瞧。 绿毛这会儿也算是脑袋清醒了,被薛小年的目光搞得有些发毛,低声道:“他是不是又发病了?在这地方疯劲儿上来,咱们谁按得住?” 严律没回答,眉头皱起,也看着薛小年。 这人出生就是个傻子,但却相当狠,跟隋辨俩人一起挨欺负的时候,隋辨就知道扯着个嗓子哭,他却是会把人往死里打,平时是个傻子,惹急了就是个疯子。 疯劲儿上来的时候,薛小年的眼神里都是浑浊的凶狠,这会儿看起来也有些戾气,但眼却清亮,倒像是比平时都清醒。 严律对上那目光的瞬间,脑中浮现的却是另一张隐没进冰雪里的脸。 这是千年以来,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想起当年那张脸。 严律的呼吸略慢了下去,右手臂撕裂的疼痛震荡全身,但他却一动不动地盯着薛小年。 他在这人的皮囊下看到另一人,哪怕只是感到熟悉,他也难以移开目光。 “还真活了,”严律将烟咬在嘴上,半眯着走到薛小年身边蹲下身,用仍旧血呼啦擦的右手掰住薛小年的脸,左右转了转,“体温都有了,不太像是寄生。”说着看了眼董鹿,“你确认确认?” 薛小年被捏着下颌转动脑袋,倒是没发疯,只依旧用古怪的眼神盯着严律的脸,并不在意严律手上的血污抹在他的脸颊上。 见薛小年并没有发癫,在严律面前还算乖巧,董鹿这才略微放心,将手里的符纸叠成小块,塞进一支扫描点读笔状的小巧仪器里,在薛小年的前额点了点。 仪器的小屏幕上迅速闪过一串数值,隋辨和绿毛都紧张地看着董鹿,见她原本绷紧的肩膀在看清数值后松开,轻声道:“没有寄生,而且仪器显示,他的魂和躯壳是匹配的——这是原装货。” “那他怎么怪模怪样的?”旁边的佘龙问道。 董鹿摇了摇头。 没查出什么异样,严律又把他脑袋掰正了,正视他的眼睛,咬着烟没个正形地问:“眼倒瞪挺大,知道我是谁吗?” 薛小年眼中眸色微沉,眉头略蹙,却没回答。 严律提起的那丝希冀转瞬消散,在这沉默里变得十分无趣。 “……可能是吓着了,”严律松开钳着他下巴的手,对薛小年再没兴趣,错开眼准备起身,“先回去再说。” 手腕却被一把攥住,蟹钳似的力道让严律一惊,还没完全起身,就被薛小年卡住脖子,一把按在地上。 薛小年猝不及防暴起,周围人反应过来时严律已经被他按在身下,一手卡着严律的脖子,一手撑在严律头侧,俯下身距离极近地审视他的面孔。 “你疯病又犯了皮痒了是吧?!”胡旭杰大怒,上前两步,却和抬起头的薛小年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薛小年眼神不疯不癫,只冷得厉害,让胡旭杰陡然生出一丝胆寒。 分完一道眼风,他又挪回来继续看严律。 薛小年那股癫劲儿说散未散,好像已经长在了骨头缝里,只是眼里混沌褪去,清明无比,连眼神里的狠戾与偏执都一清二楚,不加掩饰。 严律在这略显疯狂的眼神里嗅到不同寻常的熟悉,脖子上的手力道拿捏得很巧妙,重,让人难以轻易挣脱,但又不弄死他。 他抬手让周围人闭嘴,自己看着薛小年的眼睛,先喊了一遍:“薛小年?” 薛小年依旧不作答。 严律隐约有了些感应,抬起血了吧唧的右手,拍拍薛小年苍白的脸,再开口时发出了三个古怪的音节。 没人听懂说的是什么,但薛小年却有了反应。 他紧绷的身体缓慢松弛,卡着严律的手也稍微松开,眼底的戾气霜雪般融去,脸上露出些许薄笑。 听懂了。 严律仿佛被人从头到脚狠扯了把,摇摆多年的魂儿被骤然钉住,终于不再空荡得厉害。 他舌尖发涩,用已不熟练的语言道:“要换成以前,谁敢这么卡我脖子,我非得废了他的爪子。还不给我滚起来,我问你,当年咱俩有个约定,你还记得吗?” 薛小年卸下了浑身戒备,卡着严律脖子的手放松了,却没撤开,食指在严律的喉结上刮过,才带着点平静的笑容,轻轻点了点头,紧接着捞起严律的右臂。 右臂在异于常人的愈合速度下已不再流血,但仍是血迹与纹身糊成一片,伤口斑驳。 薛小年把严律的胳膊捞到面前,指着他手臂上那块没被纹身覆盖的皮肤,又对严律笑笑。 随后一口咬了下去。 严律条件反射地弹起身,一手按住薛小年的额头把右臂抽回。胡旭杰和佘龙赶紧上来帮忙。 隋辨吓得魂不附体,和董鹿等人拉着薛小年,硬把他向回扯开。 当手臂抽出时,严律感觉到被啃了一口的地方又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蹭了蹭,转瞬便消失。他心里莫名冒出个感觉,觉得那好像是薛小年的嘴唇。 薛小年被几人拉着,嘴唇沾着严律手臂上的血,脸颊上是严律拍出的血印儿,还看着严律露出温和的笑,在今晚第一次开口,声音沙哑地用只有他两人听得懂的话道:“知道,我在这里留过印记。” 严律捂着右臂,右臂被空间罅隙搅碎时的痛感仍在,额角青筋暴起,盯着薛小年看,对方双眼澄澈,一尘不染到显得虚假,竟有种清醒着疯癫的模样,让严律眉头皱起又缓慢放平,最后微不可闻地笑了一声。 “这王八犊子指定让寄生了!妈的,他疯了!”胡旭杰扶着严律,指着薛小年吼道。 董鹿回神道:“不可能!仙门的秘符不会出错,这就是他本人,壳儿和魂儿都是!” “行了!吵吵什么。”严律松开捂着自己小臂的手看了眼,还行,没留血,就是有圈牙印,“差点儿忘了,他以前就这疯样,没事儿。这还是克制了的,看来脑子还没坏。” 胡旭杰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他:“哥,他是不是跟你有血缘关系啊你这么惯着?咬人了都!” “哥,你跟他说的什么?他是听了才疯的不?”佘龙小声询问。 严律点着根烟咬在嘴里,烟雾遮掩住他复杂的眼神后才吐出三个字来:“‘小仙童’。” 字在他舌尖滚了又滚,仿佛十分烫喉咙。 几人看看严律,又看看唇颊带血的薛小年,没想明白这其中有什么联系。 薛小年却安静下来,眉目舒展,如果不是脸上还带着严律的血,看起来倒是比正常人还正常,甚至还有些平和温润,眼里往日的混沌消去,饶有兴趣地看了眼拉着自己的隋辨和董鹿,两人不自觉地松开手。 “祖宗,这到底是?”董鹿问严律。 严律尚未回答,就听到放置在附近的监测器随即响起刺耳的警报,显示屏由黄转红,数值瞬间飙升到了“高危”。 求鲤江中如煮开了水的热锅,一片翻腾,自水面下鼓起大片气泡,泡下均是面目模糊身体肿胀的水溺子。 佘龙倒退两步:“大爷的,这帮孽畜是不是比刚才更大了些?” 江中新冒出的这茬水溺子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浑身的肉几乎胀到要裂开,模拟人与妖长出的脑袋上原本就粗糙的五官此刻也因这种不合理的膨胀而拉扯得变形,像是个极度夸张的面具。 严律心中暗暗咂舌,他早知这江不如从前干净,却没想到已污秽到了这个地步。 惊诧间,江中的水溺子已经爬上了岸,行动速度似乎也比之前更快了些。 空气中水腥味儿更重,已经开始发臭,严律赶在水溺子大批上岸前回头对董鹿道:“立刻离开江边,我先拦一拦。” 说完,右手中长刀已再次化出。 他右臂伤口仍旧惨不忍睹,血水顺着刀柄流下,刀却似乎更加兴奋,刀锋上附着的灵光翕张更甚。 月色下,江中水溺子似也感受到严律带来的威胁,却不肯退下,像一块腐肉上生出的大片蛆虫,蠕动着涌来。 严律咬上烟,向着江中挥了一刀。 “哥,你能行吗?”胡旭杰见他挥刀略显轻飘,不放心地朝他跑过去,“我帮你!” 话音刚落,就见这一刀劈下,灵光明明,刀气暴涨,贯穿了五六头孽灵都没抵消,带起的余风将江水撩起阵阵波浪。 “你和小龙也去开车,”严律点着烟,“你搁这儿给我加油打气我都嫌难听。” 胡旭杰从善如流地掉了个头开始往回跑:“好嘞哥,你说得对哥。” 右臂仍有痛感,严律被这刺痛激出了些妖族好斗的本性,灵力运转,瞳孔缩成一线,长刀早与他心神相通,在他掌中兴奋地轻颤,刀锋如爪牙,瞬间便撕碎已将他包围的数头孽畜。 其余人的废话没有胡旭杰多,这会儿早已开始后撤,佘龙扛着两脚发软的绿毛,胡旭杰紧跑两步在前开路,董鹿则落在队后,将能用的符纸全部掏出,抵御已从两侧身后包围上来的孽灵。 隋辨这会儿也已稍微冷静不少,对薛小年的情况还有些心情复杂,却也知道这会儿跑路为上,架起自己兄弟,想拖着他跑。 没想到拉了几下都没拉动,薛小年虽站了起来,双脚却像是在地上生了根,死活不走一步,只依旧看着江边的严律。 他双眼黑白分明,澄澈纯净,江边燃起的灵火在他眼底凝成一片光斑。 “年儿,你动动啊!”隋辨急得大喊,“咱俩在这儿,真得被吃自助啦!你再死就是二回了,我还是第一次呢,没心理准备啊!” 薛小年终于侧脸分给隋辨一个眼神,但看表情似乎有些困惑,好像对隋辨的话并不是很能理解。 身后这吱哇乱叫的动静实在难以忽视,严律回头看了一眼,正对上薛小年再次看来的目光。 严律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咬着烟的嘴动了动,最终还是用之前的古语道:“等会儿就过去,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这种发音古怪的说话方式隋辨听不懂,但薛小年脸上的神情有了些许变化,虽并未回答,但没再为难隋辨,一拽就走了。 胡旭杰交代佘龙几句,就先抄别的路赶去开自己开来的车。 被佘龙扛着的绿毛这会儿还没缓过来,却忍不住回头朝着严律的方向看。 现在已经连剑修都少见,更别说是用刀的妖族。 那刀仿佛已与严律融为一体,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指哪儿打哪儿,刀锋所至之处,无不迸出幽蓝林火,将求鲤江江岸焚烧一串。 火光缭绕,似是托举供奉着他斩邪屠孽。 “真是那什么‘妖皇’啊?”绿毛喃喃。 隋辨跑的气喘吁吁:“早、早跟你说了,严哥跟别的妖族不一样。” “妖族都凋零成那鬼样了还能有这号人物……”绿毛抓着自己的剑,竟觉得自己有几分像拿烧火棍马桶橛子,“以前的那些妖皇得多牛逼啊?” “我就没听过有别的妖皇!”佘龙边跑边扭头问董鹿,“你们先撤的那帮人能赶得回来吗?别咱们都到马路边儿了他们人还没到位,站那儿等跟送死有差吗?” 董鹿被身后几头水溺子追得满头大汗,一边用灵力催动符纸一边还要骂佘龙:“那你别去,就在这儿等!” “那不行,”佘龙龇牙一乐,“我在这儿只会碍严哥的事儿……” 话还未说完,就见董鹿的脸色大变,正盯着前方。 佘龙心中“咯噔”一下,立刻将头扭回去看向前边。 黑夜中不知何时已多出许多孽灵,除了江中才有的水溺子外,竟还混杂着不少形态各异的,朝着跑在最前边儿的佘龙扑来。 佘龙猝不及防和孽灵打了个照面,那玩意儿只有半个似乎在地上摩擦过的脑袋,肢体扭曲变形,嘴长得老大,舌头伸出,正伸到他的鼻尖上。 “后撤!”董鹿大吼一声,掌中一道带着浅金色灵光的破煞符劈出,正中那只有半个脑袋的孽灵的头。 一阵黑烟冒气,伴随着一股皮肉烧焦的味道,十分难闻。 佘龙应声倒退,绿毛吓得哇哇乱叫,俩人一道栽倒在地,绿毛的剑终于握不住掉落在了地上。 隋辨结巴起来:“轮、轮下鬼……这地方的煞气太重,把十里八村的孽灵都招来了!” 仿佛是为了响应他的这句话,四周已又有更多孽灵汇聚,身后的水溺子也已追赶上来,竟然把董鹿等人夹在了中间,来了个包饺子。 “拼了!”董鹿脸色煞白,却仍旧强行镇定,低声道,“听好了,就算是被孽灵逮住也要稳住心神,如果被迷了心窍寄生就全完了——” 孽灵似乎也相当清楚这一点,不等几位修士和妖族做好准备便一拥而上,以格外离谱的速度扑来。 隋辨手忙脚乱地用没拉着薛小年的手翻兜找最后的符纸,耳边听到绿毛的尖叫和董鹿佘龙的怒吼,肩膀上却觉得猛然一轻。 原本靠着他支撑的薛小年动了,刚站稳便将隋辨轻轻推开,脚尖一勾一挑,将绿毛掉在地上的长剑挑了起来,正正好好地握住了剑柄。 隋辨张着嘴,瞧见薛小年右手持剑,随意地拿在手里摆了摆,动作里颇显出几分挑剔。 这情绪一闪而过,不等绿毛反应,薛小年已推开佘龙,正身而立,原本干巴巴的剑刃骤然附上一层霜白寒光。 随着他勾手一挥,剑气势如长虹,凛然而去,没入挡在前方的几头孽灵身体。 剑光没体,如明光驱散黑夜,孽灵连抽动都未能抽动几下,便化作青烟消散。 原本群聚的孽灵顷刻间消去大半,董鹿等人从震惊中回神,扭头寻找剑光来处。 薛小年手中剑仍在微微轻颤,似臣服似恐惧。月光映照着持剑之人的脸,他略显苍白的脸上残留着严律留下的血污,发丝凌乱,压着他带着温和笑意的眼。 几声微弱的断裂声响起,剑身上多出数道裂痕。 绿毛看着自己的剑,“嘎”地叫了一声,晕了。 同时,薛小年低头摸了摸鼻子,摸到一把红。他鼻中淌出血来。 06 求鲤江附近今夜格外热闹,胡旭杰一路开到地方,连着撞了四五头孽灵,赶到地方的时候仙门的三辆车也刚好停稳车。 仙门停车的位置相当讲究,车头车位均贴了复杂的符纸,胡旭杰的车一开过来,对面就下来人给他指了个方位。 胡旭杰按对方的指点停车下来,立马有仙门弟子过来给他的车补贴符纸。 四辆车在这个小驻车地围成了一个小圈,胡旭杰等人就站在圈中。 周围随后而至的孽灵一踏到这小圈的范围之内或触碰到车,躯体便立刻如蜡遇火般消融,只能乱叫着退后,却仍不死心地围着车阵乱转,虎视眈眈地看着圈内的猎物。 “怎么就你们几个?”胡旭杰张望,“严哥呢?你们那个女娃娃领导呢?” 仙门今天来的都是年轻人,所有人攒一起的出活儿次数估计都没胡旭杰一年的多,遇事只会听指挥,问什么都是三不知,也就那个医修还说了句:“鹿姐来之时就已经观察过了附近的地形,她知道我们会把车阵摆在这里,肯定会向这边来的。” 胡旭杰叹了口气,只能抱着胳膊焦急等待,嘴里还在小声叨叨抱怨。 好在不消片刻,远处林子里便传来动静,隋辨率先拖着薛小年跑出,佘龙和董鹿一左一右架着绿毛紧随其后,绿毛被他俩扛着,脚不沾地蔫头耷脑,模样十分可怜。 紧跟在他们屁股后头的几头孽灵种类混杂,可见几人也是被骤然加多的孽灵打的猝不及防,经过了一番拉扯打斗,个个儿灰头土脸,跑的上气不接下气。 车阵内的人赶紧接应,胡旭杰干脆跑出车阵,将阵外的孽灵勉强清理掉一些,接住了已经快要栽倒的隋辨。 隋辨脚下打了个磕绊,一头栽到胡旭杰面前,被他提溜着衣领揪了起来。 而他架着的本该是具死尸的薛小年却轻飘飘地站稳了脚,顺道还将已经昏了头的隋辨给扒拉一圈,让他正对着车阵跑。 车阵里的仙门弟子并不知道江边的变故,见着喘气儿的薛小年,顿时都傻了眼,医修呆呆道:“他、他这是回光返照?不能够啊,他当时是真死了!” 那边儿佘龙董鹿连拉带拽地将绿毛也弄进了车阵内,俩人累得够呛,把绿毛跟烂泥一样丢在地上。 医修又吓了一跳:“他死了?不能够啊,他当时是活着的啊!” “别吵吵,”佘龙弯着腰扶着膝盖,边喘边说,“没死,晕了而已。” 胡旭杰疑惑:“不会是吓晕的吧?” “气晕的。”佘龙说完,看了眼站在一旁的薛小年,“他……哎,算了算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严哥还在江边呢!” 仙门弟子仍旧惊疑不定,死而复生毕竟是件离谱的事情,尤其是修士们多少都知道“寄生”这一茬,看薛小年的眼神就更警惕复杂。 薛小年对周围这些目光和声音并不在意,反倒对组成车阵的车十分感兴趣,背着手慢慢踱步,时不时曲起手指敲敲车顶盖,摸摸车玻璃。 等遛完了一圈儿,才又慢吞吞地走回隋辨身边,对周围人露出一个笑来。 他本就生的白皙,死过一遭,脸色更是苍白如纸,脸颊上还残留着严律拍他脸颊时留下的血污,混着没能完全清理干净的鼻血晕开一片,即便此人长得十分俊秀,但这一笑竟然显出些艳丽的诡谲来。 其他人被这笑容笑出了一身白毛汗,不由自主地移开目光。 胡旭杰却管不了这么多,急吼吼道:“可不咋的,严哥还没回来呢!快快,那破烂阵要怎么修复才行?要不行我现在杀回去,省的在这儿跟你们这群老牛鼻子耗时间!” “没人拦着你找死,别耽误我干正事儿。”董鹿一路跑的艰难,刚开始的惊慌随着时间推移已经变成了愤怒,没好气地怼了胡旭杰一句,又问同门,“东西准备好了吗?” 医修原本正蹲在地上检查绿毛的情况,闻言抬头道:“咱们来的急,车里备的处理过的纸不多,都凑到一起了,不知道够不够用。” 董鹿一挥手:“不够用也得够。行了,都别闲着,能动的都快叠起来。” 仙门的人有了主心骨,立刻从车上拖出一个小手提箱,打开一看,全是按不同用处归类码放整齐的黄纸,黄纸拿出,底部还放着几把匕首模样的法器。 几人分发了法器和黄纸,就站在车阵内折起纸来。 “你们搁这儿做手工呢?”胡旭杰不明所以,急道,“修阵啊!我瞅瞅,是要铁锹还是要榔头,我车里埋狗的时候还带了点儿工具,不知道用不用得上。” 董鹿撇他一眼,没有吱声,手指灵活翻飞,跟手里的黄纸纠缠。 “别急啊大胡,这都有用的,是最快的办法。”隋辨缓过劲儿来,见薛小年不像是要再死一次的样子,这才赶紧跟着叠纸,“求鲤江这边的阵年代太久,范围太大,光是定期维护就需要大量人手,咱们人实在不够,只能用救急的法子……” 胡旭杰打断他:“得得得,你真是比我都能啰嗦,说到底究竟要怎么做?” 说话间董鹿已经将那张黄纸折腾完毕,竟然看得出是只精巧纸鸟。她将纸鸟托在掌心中,咬破手指在纸鸟的尾巴上沾了点儿血,又对着吹了口气。 纸鸟沾了修士血的部位竟然窜起一簇小小的灵火,借着一口仙气儿缓缓地浮空,翅膀抖了抖,转瞬腾空而起,哆里哆嗦地朝着求鲤江方向飞去。 董鹿身后几个同门也已叠成了各自的纸鸟,用同样的方式放飞。飞的还没董鹿那只状态好,歪七扭八忽上忽下,好在有董鹿那只领头,倒也都没飞错方向。 隋辨解释:“这叫‘和平鸽’……用固阵的符纸叠成,到了江边就会落下抓稳,身上带有寄存的灵力,方便远距离催动,这方法可以短时间、大范围地稳固河里的大阵,就是比较脆弱,持续的时间也短,但严哥就可以撤退了。” 这话胡旭杰听懂了。 水溺子是孽灵的一种,孽灵又属于最低等的魔,但和先天魔不同,孽灵自世间生灵极端的七情六欲中而生,就算是剁成肉馅再一把灵火烧了,要不了多久也能重新凝聚,数量多了还容易异变,很是麻烦,只能定时清缴,或是像仙门这样,想方设法镇住。 那边董鹿等人仍在叠纸,一只只纸鸟飞起,尾部灵光拖出长长的一条光丝,在夜幕中如微小流星坠向求鲤江。 “差不多了,”见纸鸟都如预料般顺利洒出,董鹿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快联系严祖宗回来。” 胡旭杰立马掏出手机要给严律打电话,号码还未拨出去,便见原本一言不发的薛小年忽然举起了手,指向前方。 他的手上还带着刚才染上的鼻血,指尖却很稳,口中用奇怪的发音吐出两个其他人听不懂的字。 不等别人细问,他手指的方向就有了动静。 前方原本只有孽灵游走的树林间忽然暴起数道刀光,孽灵又惧又惊,嘶叫退散,让出了一条道来,刚才还在江边断后的严律这会儿已提刀窜出,嘴里的烟已灭了,只是还习惯性地咬着,跑的飞快。 “哥!”胡旭杰喜道,抬脚就要冲出车阵迎接。 却见严律连连摆手,正疑惑,就瞧见严律身后紧随出几团模糊的白色轮廓,眨眼功夫就跑的近了,才瞧见那竟然是一头头卡车大小的水溺子。 水溺子比刚才在河里时体型更加庞大,身上密密麻麻插着未能融合的四肢脑袋。挨着地的那一面的胳膊腿早已因承受不了身体的重量而折断,或扭曲或露出骨头,百足虫似的快速在地上蠕动。 “妈啊!”佘龙张着嘴,“二度融合了!” 仙门的人已经看呆,胡旭杰当机立断地缩回脚,手撑喇叭对严律喊道:“哥,加把劲儿啊,我就不出去了,我跑的还没你快呢!” 严律隔老远对他竖了根中指。 “快快,快进车阵!”隋辨也很着急,“进来就没事了!” “他进来咱们也得完蛋!车阵哪撑得住这种东西!”董鹿回过神,朝着隋辨的后脑勺拍了一声响的,“快去,我记得我还备了些‘沾光’在车里,都去找,都去找!” 她并非危言耸听,四辆车上贴着的符纸不知何时已经燃烧过半,显然是附着在上的术法正在逐渐失效,马上就要到期了。 其余人这才反应过来,赶紧钻进车里一通乱翻,最后还是隋辨从后备箱里摸到了东西,立刻拿给董鹿分发下去。 符与叠纸之类的东西一向是董鹿擅长的,胡旭杰大眼一扫,见那些所谓的“沾光”果然又是些小物件,均是用纸扎出的枪似的玩意儿。 这回不等胡旭杰发问,董鹿等人已有所动作。 仙门术法催动的方式无非几种,气,神,血。 气是仙门修士夹杂着灵力的气,神则是指精神魂魄,这两者随着年代变迁天地间灵气枯竭都已逐渐难以掌握,修士们现在最常用也最依赖的就是自己的血,也是最直接的方式。 血为身体的一部分,本就夹杂修士的灵力,一些施术者无法好好掌控催动自己的灵力,这种方式便加大了术法成功的概率。 仙门弟子们咬破舌尖流出舌尖血,喷向手中的纸扎物件。 血一沾染,纸扎出的模型立刻膨胀,,眨眼间又成了一挺模样稍显奇怪的枪。 董鹿架起家伙事儿,高声喊道:“祖宗,你自己注意躲着,我们的准头可不敢保证!” 话音落下,枪口就已经迸出数道灵光,其余仙门弟子也立刻跟上,枪口中射出的却是一团团用缩力符裹住的灵力弹丸,高速扫射向前方的水溺子。 “仙门这几年的审美真的很难评,”佘龙看着董鹿等人手里的家伙事儿,嘟囔道,“我还是更喜欢前几年的冷兵器外形……” 符咒触碰到水溺子身体时迅速溶解,其中经过压缩的灵力立刻炸开,将水溺子的皮肉炸开一个大洞。 董鹿手中的法器在连射二三十余次后突然卡壳,并迅速自燃,化作片片纸灰飘落在地。 地上已落满大片纸灰,董鹿并不慌张,向后伸手,自有同门递上新的小模型。 严律猫腰低头,在一片飞灰狼藉中敏捷地躲避,没有了水溺子的追赶他便腾出手来,反身挥刀,抑制住四周癫狂的其余孽灵,自己闪身向车阵而来。 见严律安全,胡旭杰才松了口气,看看董鹿手里的东西,又转头看看隋辨。 隋辨意会:“是炼器的修士们捣鼓出的术法,有时候出门急没带正儿八经的法器,就用这个办法应急。用特殊纸扎模型与修士自己炼出的法器相关联,必要时以血为引,将没带出来的法器借来在模型上显形,不过力量只有原本法器的三分之一,可用的时间也很短。” 胡旭杰问:“行,道理我懂了,那为什么是这么个造型?” 隋辨推推眼镜:“这是鹿姐的个人爱好。” 这东西并不怎么常用,连胡旭杰也觉得稀奇,旁边的薛小年却扫了一眼后就不再多看,显然并不好奇,反倒瞧着严律左躲右闪满脸不耐烦的模样,露出些许笑意。 严律的动作很快,直接翻进了车阵,落地动作干脆利索,虽然表情很不怎么高兴,但呼吸并不怎么急促,这些事情并不算让他有多难应付。 “哥,你咋不放灵火把它们都给烧了?”胡旭杰问。 严律看着他,也不多说话,打了个响指,指尖窜起一团灵火,奔着大型水溺子飞去,没入那肥腻的肉中冒气一缕青烟,“噗”地灭了。 “你懂不懂什么叫‘二度融合’,”严律问,“你当我干殡葬的啊,逮着个什么都能炼了?” 胡旭杰让他骂了一顿,心虚地闭了嘴。 “刚才见着你们放的那个屁股发光的苍蝇飞过去了,我寻思差不多就回来了,搁岸边儿砍的肱二头肌都快爆炸了,烧又烧不完,跟韭菜似得一茬一茬,”严律皱着眉,语气愈发不好,扭脸看到薛小年,顿了顿,走近两步掰着他脸看,“啧”了一声,“怎么搞得这么埋汰,你们揍他了?” 佘龙叫屈:“哪儿啊哥,脸上那不你抹上去的吗,下巴颏的那是鼻血流的,你甭摸了,都让你给抹匀了。” 旁边儿隋辨也小声叫屈:“那叫‘和平鸽’,屁股发光的苍蝇不是萤火虫么?” 严律挨了俩人的反驳,噎了一下,咬着烟屁凶了吧唧道:“哪儿那么多废话,一个大胡就够碎嘴了。” 胡旭杰委屈:“哥!” 原本紧张的气氛让严律一搅合,全部乱了套。他一来,胡旭杰和佘龙就彻底放松了,连董鹿和隋辨都仿佛找到了靠山,应对周遭孽灵的动作也从容许多。 薛小年也不知道是听没听懂这些人的话,反正是笑了,用手掰开严律卡着自己的脸的手。 “你听得懂吗就笑?”严律没好气儿。 薛小年用自己的手抹掉了严律掌心的血污,动作十分迅速自然,嗓音还带着大病初愈似的沙哑,用古怪的语言说了一句话,严律的表情闪过一丝惊异。 “他说什么?”佘龙问。 严律低声道:“他说……” “祖宗,差不多了,”董鹿手里最后一把“沾光”已经烧光,因为灵力耗损有些严重而满头大汗,但走过来时眼神却依旧很亮,“你过来时有没有看到和平鸽平稳落在江岸?” 严律没再继续话题,转而回道:“应该吧,反正我走时看到几只已经抓在了泥地里。” 董鹿点头,转身对其余人挥挥手:“快,不能再等了,直接催动和平鸽。” 剩余仙门弟子已经准备就绪,同时掐起剑指,沿身体几处穴位依次点过,才朝纸鸟放飞的方向一指:“起阵!” 令下而灵动,远处求鲤河方向升起一片柔和的淡金色光芒。 仙门撒出去的“和平鸽”终于全部到位,携带的符经过灵力催动,此时全部运作,以最快速度紧急抢修这附近的大阵。 河畔光芒交织缠绕直冲天机,直达头顶夜幕穹顶,如电流注入电网,迅速自一个点蔓延开,原本空无一物的天空中竟显出一个罩子的轮廓。 罩子笼罩的范围十分宽广,电流般的光芒扩散到目光已无法追随的远方,没入黑夜。 随着“罩子”闪现又消失,马路上原本还在挣扎的水溺子的身体顿时融化,只剩下满地污水。路上零星的邪祟也如触电般痛苦,顷刻间四散不见。 沿求鲤河的柔光仍在慢慢升腾,灵光碎屑在夜色中星星点点地漂浮,如梦似幻。 众人都不再说话,不约而同抬头看向天空,屏息静神直至光线消失,这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严律点燃一根新烟,瞥了眼薛小年。 后者的表情依旧平静如水,只看向头顶大阵的目光略微闪动,分不清是被阵光照的还是其他。 佘龙眼见水溺子卡车大的肉白身躯消融,感慨道:“这大阵已经如此破败,还能有这样镇邪驱祟的力量,难以想象它完整时得多厉害。” “这大阵除了求鲤江外还有两处,据说上古时祖宗们起阵时是想以三阵成一阵,守千万年太平,为此仙门与妖族摒弃前嫌,耗费各族巨大心血共铸大阵,”董鹿也难得见到如此壮观的场景,不由感叹,“只可惜是不是真的已不可考,沧海桑田,这些事儿都跟大阵铸造的方式一样都被埋没,只有些仙门祖辈传下来的史料还能找到零星记载了。” 严律没有吭声,安静地抽着烟。 缭绕上升的烟雾在夜色中聚拢消散,隐入无尽黑暗。 大阵重新运作,像老牛拉破车,吭哧吭哧的没眼看,但好歹是拉起来了,周围的孽灵邪祟顷刻间四散,求鲤江的夜总算是归于平静。 车阵上的符纸不知何时已燃烧殆尽,幸好大阵运行及时,否则车阵也已不保。 众人松了口气,董鹿道:“现在得赶紧回门里,要立刻让老太太知道今晚的事儿!简直是离谱,又是水溺子又是死人复活……” 说到这儿,她猛地住了口。原本已经放松的仙门众人立马又神经紧绷,目光瞬间都看向了薛小年。 对啊,这儿还有个不知是该死还是该活的人杵着呢! 意识到这个问题,除了严律外的所有人都紧张起来,医修等小辈儿当时先离开,并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这会儿只能询问董鹿和隋辨。 “好像是魂儿回来了,所以就醒了,”隋辨结结巴巴道,“我觉得没、没事儿的,他虽然更听不懂话了,还把点子的剑给弄裂了,不知道为啥忽然很牛逼了,但他没干别的,应该还是年儿……” 说到最后自己也很心虚,声音越来越低。 医修皱眉道:“我也知道你希望薛小年没死,但自古以来所有记载死而复生的事多半都不是好事,不是寄生就是夺舍,怎么能轻易就把他带回来?” “我已经检查过了,”董鹿抬起手打断他,“探魂仪器的结果显示他没问题,魂儿是薛小年,壳也是。探魂用的符是老太太亲自画的,你也知道,从没出过错。” 医修不好再多说什么。 老太太是仙门的大拿,无论是资历还是能力都无人能出其左右,是门里说一不二的存在,董鹿一提她老人家,其余弟子就没再吭声。 “……但妖族的手段还没用过,”董鹿看向严律,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祖宗,您要不要试试?咱们仙门单方面测试毕竟不保险嘛,您要是也看没事儿,我才方便把人带回仙门……他爹妈的后事儿还没商量,他也得过去听听呢。” 胡旭杰很不耐烦仙门总变着花让严律参合到麻烦事里的举动,正要骂娘,就被佘龙拉了一把,冲他摇摇头,他这才不服气地闭上嘴。 严律没多说,董鹿是这辈儿仙门里难得跟他说得上话的,也是难得脑子清楚又确实有些能耐的修士,他不怎么反感董鹿的这种机灵劲儿,只叼着烟再次举起右臂。 他的右臂原本血肉模糊,这会儿再看却似乎已好了近半,指尖到小臂原本皮肉外翻的伤口已愈合成一道道收敛的刀口状的口子,云纹纹身也重新清晰起来,只是还带着不少干涸了的血污,看着有些埋汰。 严律并不在意,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再次用之前捏小灵兽的法子,将小臂没有纹身覆盖的部位一抹。 这次出现的灵兽比之前那次强壮许多,虽然仍是小巧一只,却已看得出爪尖耳尖,除了依旧不大像狼之外,倒是看着灵动不少,不像先前那次仿徨一会儿才追出去,直接就奔着薛小年而去。 薛小年摊开手,任由严律的小灵兽落在掌心,随后极快地消融,渗入他的皮肤里,和他融为一体。 “这是……”董鹿疑惑。 “我的这个方法,找别人的魂儿可能不太行,找他的从没出过岔子,”严律咬着烟,随意道,“可以回去问问你们老太太,她心里有数儿。对了,老太太当年不还算过命么,全忘了?” 仙门的人这才想起确实是有这么档子事儿。 当年薛小年也就三四岁的年纪,薛国祥唐芽夫妻俩四处求医,当时比较先进的手段都用了,家里的积蓄折腾的七七八八,儿子却依旧油盐不进地疯傻着。 老太太看不下去,给薛小年算了一回命,得到了个命里带坎儿的结果,跨不过去就危及性命,跨得过去不仅能活,还有很大概率能脑袋清醒。 这茬之前董鹿也提到过,只是这种事儿,众人普遍都觉得是跨不过去坎儿的,没想到竟然是这么个结局。 胡旭杰小声嘟囔:“真他娘的是医学奇迹啊!” 可能是这个理由也算是给了隋辨一点儿安慰,他托了托已经被蹭花了的啤酒瓶底眼镜,小心翼翼地跟薛小年说话:“年儿,那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觉得灵台清明,脑子忽然好使了,就按能高考的标准定义的那种好使就行,考研就算了。” 其余人:“……” 这小子和薛小年一起撒尿和泥地长大,性格却大相径庭,是个一紧张就会说胡话的憨货。 薛小年好似并不能完全明白隋辨在说什么,只是饶有趣味地看着他兀自啰嗦。 沟通出了问题,隋辨更急了,只能又看向严律:“严哥,他好像真听不懂我说话。你好像能跟年儿交流,他刚才还跟你说话来着,说的什么?” 严律夹着烟头的手顿了顿,脸上难得露出些许复杂之色:“他还记得一点儿临死前的记忆,说自己是找死,没救下来也没必要愧疚。” 隋辨一愣,恍然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当时薛小年出事儿时只有他一个人在,也是他下水把他给捞上来的,最开始也是他答应的薛小年带他来江边祭拜,没想到却出了这种变故,说不懊悔愧疚是不可能的,要不然也不会俩眼哭的像核桃。 没想到薛小年当时是这么想的,也没想到薛小年复活后要说的第一件事儿也是这个。 想到这儿,隋辨两眼一红,“嗷”一嗓子又嚎起来:“年儿,我对不起你啊!你说我为啥就非得跑去拿水呢,哪怕我让你就着江水喝两口呢——” 其他人被他这一嗓子吓得够呛,地上的绿毛原本晕着,也被他给喊醒了,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双眼朦胧地左看右看:“孽灵!邪祟!我剑呢,我剑呢?!” 场面乱糟糟,绿毛之前被水溺子迷过心窍,精神不是很稳定,脑子也迷迷糊糊,就惦记自己的宝贝剑,董鹿只能让其他弟子把他捞上车。 她带来的人手本就不够,这会儿都已经累得连站着都费劲,见薛小年已经经过仙门和妖族两边的测试都没什么问题,虽然依旧心存疑虑,但还是听从董鹿的安排,各自上车。 薛小年只静静瞧着,观察了片刻,低头思索几秒,再抬头时竟生涩且僵硬地说出一句话来:“死,不算,也不算真正活过。” 说的并不是之前那种晦涩难懂的古语,竟然是略难分辨的现代语言,只是发音奇怪语序混乱,像是刚接受一门新语言,正尝试将这些混乱的词语重组。 “你看你看,我就说这小子会说话,之前都是装的,”胡旭杰一拍大腿,“心眼真多啊!” 不等别人琢磨薛小年是什么意思,就见他对严律略略笑道:“没想到,我还有履约的机会。” 07 早几步上车的人没听清这句低语,胡旭杰等人离得近,听得一清二楚。 这话说的很微妙,几人甚至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佘龙脑瓜子转得快,左右看了看,见仙门除了董鹿外没人在场,这才低声问严律:“哥,你跟薛小年……跟这人以前就认识?履约是什么意思?” 严律缓慢地感觉到一些情绪从心头浮起,但他无法分辨。 “……我跟他当年说定,”严律按灭烟头,推了胡旭杰一把示意他去开车,“等他成神成仙,就来跟我干一架狠的。” 他不打算再过多解释,反倒是薛小年笑眯眯地温声道:“他,允许我我杀了他。”可能是觉得自己这话说的很乱,他又蹙眉思索了几秒,展颜笑道,“他希望我杀了他,我应了。” 虽说他好像已会说现代语,但无论是语序还是发音都十分古怪,偏偏声音柔和,态度和举止也没了之前的疯癫,薄唇不紧不慢地吐出几个令人头皮发麻的字节。 这种不协调感在夏夜中格外诡异。 成神成仙,这曾是入仙门修行之人最高的最求。 仙门里有个说法,说天地初开时灵气充沛,先诞生神祗——当时统称“上神”——魔怪,后才有人、妖等各族。 人生来短寿且身体脆弱,一度生存艰难,但躯壳却最适合吸纳天地灵气,不知具体是什么时候得上神指点,一批人开始修行,这过程漫长艰辛,经过一代代传承才终于修得与妖族差不多的寿数,虽依旧没有强健的身体,但却拥有了独属于自己的术法。 后上神们或陨落或永眠,各族为抢夺资源而开始混战,妖族生性好斗,内部细分各族且族与族之间互不对付,打得胳膊腿儿乱飞。 为了在这种环境中生存并且庇护没有修行能力的同类,修士们攒成一团,仙门就此诞生。那段各族都打得鼻青脸肿甚至个别族团灭嗝屁的年代,在仙门的记载中被称为“混战时期”,人与妖之间的梁子也在那时候结大了。 人称妖为“异族”,妖把人当“牲畜”或“猎物”,打得越来越凶,四处死人死妖,尸山堆积,孽灵因此大盛横行,造成的后果相当惨重,这都是后话。 那会儿或许是因为压力激起了斗志,仙门中人的修行进度突飞猛进,终于有人悟得大道,得以飞升成仙,寿数与能力都不再是普通修士可比。 自此仙门鼎盛,弟子如云。 人本就天生机敏,很快就根据自身能力不同而发展出剑、炼器、医等等各种路子,都试图以最快最适合自己的方式跳脱尘世,俯瞰众生。 用严律的话说就是:累死累活修行,可算是有个奔头了!卷,都卷起来! 但传说是这么传的,修成正果飞升成仙毕竟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自己努不努力是一回事儿,天赋与机缘又是另一回事儿。 哪怕是当年仙门鼎盛时期都没几个真成事儿的,更别提灵气枯竭后的现代仙门,几乎只把什么神仙当做神话故事罢了。 别说是“修成”,就连能说一句“我有望成仙”的人都少得可怜。 但在今夜,从严律和这个“薛小年”的谈话中却显出一丝平常——仿佛这人曾经有望成仙,只是在等时机到来。 在今夜之前,包括胡旭杰在内的人都只对严律有个“活了很多年”的印象,严律自己也从不提起自己具体的寿数,他仿佛就只是活着,周围的一切都在变换更迭,都与他无关。但在这会儿,严律却好像第一次与世界有了个新的关联点,只是这关联点太久远,已久远到甚至没有具体记载的蛮荒年代。 在那个年代,或许“小仙童”并不是只喊着玩一玩,毕竟那会儿还真的有神与仙。 隋辨张了张嘴,硬生生将那句“你俩到底今年贵庚”的话咽了下去。 这感觉不仅诡异,甚至还不真实。 但“薛小年”的那句“杀了他”所有人都听得懂,仙门与妖的关系在早些时期一直都是水火不容,两边儿手上都沾着对方的血,当年这小子如果真有成仙的能力,以早期仙门的作风,确实是要严律这个大妖的脑袋来震慑四方,但—— “消停消停吧,”严律不耐烦道,“当年或许还有点盼头,现在你这小身板儿,杀鸡都费劲,还杀我呢。” 这大长话薛小年似乎还是不太能理解,微微歪头,表情有些困惑。 胡旭杰虽然还没搞清状况,但见他这模样,立马跟严律告状:“哥,你看你看,他又装无辜呢!” 严律感觉自己头疼欲裂,直接无视了这话,扭头对还处在混乱中的董鹿道:“行了,有问题回去问你们老太太,折腾一晚上,我得睡觉。” 这话倒是不假,一晚上连惊带打,众人都已经累得够呛,尤其是绿毛,医修诊断这小子被迷了心窍后又经历巨大打击,心神俱损,得带回门里观察治疗。 其余人都看向薛小年,这位“巨大打击”手里还拎着破损的长剑,气定神闲。 求鲤江的问题暂时性压制,这会儿就要打道回府,董鹿本已经安排好了薛小年的位置,但没想到对方却一动不动,任由隋辨喊了好几声也脚跟不挪地扎在原地,好像又听不懂话了。 “你上你们那边儿的车,坐,坐车,人进里边儿屁股挨着坐垫儿,懂不懂?”胡旭杰拉开好声好气的隋辨,连比划带吼,“别又装听不懂啊,当我不知道呢?” 说完就见薛小年抬起了脚,却没往仙门这边儿来,反倒是走到了严律他们开来的车前。 严律正靠在车上抽烟,见薛小年过来也没挪窝,半眯着眼看他。 薛小年不紧不慢地踱步到车边儿,对严律扬了扬下巴。 这动作幅度并不大,却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带了几分以前从没有过的生动,倒比之前更像是他这个年纪的人了。 “他啥意思,要坐咱们的车?”胡旭杰懵了,“哥,哥?” 严律看着薛小年,对方的天生一双看谁都没有杂念的眼,千余年时光变迁,严律发觉自己好像从没见到过和他一样的双眼。 “算了,先走要紧。”严律直起身,“大胡开车。” 胡旭杰瞪了薛小年一眼,不情不愿地朝驾驶座走,边走还边嘱咐:“你做后座,跟小龙一起。” 薛小年往后座看了一眼,一动不动。 后座的佘龙问:“这又是什么意思?”嫌弃我? 严律原本都已拉开了副驾的门,见这架势顿了顿,想起来了:“对,他是有这么个不爱跟别人挨着的毛病……得了胡,你去后座,我开车,让他坐副驾。” 胡旭杰两眼瞪得像铜铃,难以置信地看着严律,又看看薛小年。 薛小年这会儿又听得懂了,慢悠悠地走到副驾的位置,先审视了一下内部构造,又琢磨了一下车门座椅,这才坐了进去。 董鹿一晚上的折腾下来早没了脾气,见他这样也只能无奈地摆摆手,招呼隋辨上车。 没成想隋辨也“呲溜”一下挤到了严律那辆车的后座,不由分说地坐到了佘龙身边儿:“哥,我跟你们一起呗。年儿要是半道又离魂儿什么的,我好歹还能起个阵撑一撑。” 严律早习惯了隋辨这二了吧唧的模样,隔着车窗跟满脸无语的董鹿摆摆手,后者叹口气回到自个儿车上,仙门的车就发动走在了前头。 把车喇叭不耐烦地按了三四下,严律又咬着烟问车外的胡旭杰:“上不上车?不上你自个儿跑回去,怎么这么愁人呢?” 胡旭杰挨了一顿呲儿,表情既愤怒又委屈,气哼哼地坐上后座,把隋辨挤得像是缺德厂商生产的夹心面包里干巴消瘦的夹心,抱着手臂不满的嘀咕:“亲兄弟也就这待遇了!副驾,哼,副驾!自打我拿了驾照,跟严哥出门儿我就没摸过副驾坐垫……” “你那嘴就没个消停时候是吧?”严律从后视镜里看了眼胡旭杰,成功把他的嘴堵上后,又扭头对薛小年说话,“把安全带带上,知道怎么用吗?算了,你现在就是个土老帽,看到旁边那东西没,对,拉一下。” 薛小年摸到安全带的位置拉了下,动作有点儿迟缓,严律看不下去,接手拽过来,低头给他扣上了。 这一低头,正瞧见他手里还拿着把长剑,怪眼熟的。 “这不绿头发小子的宝贝疙瘩吗?”严律惊讶道,“怎么裂成这样了?” 佘龙道:“这你得问他,他给人孩子都气晕过去了,没听那边的大夫说吗,重大打击!” 严律并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看看薛小年,后者倒是神态自若,组织语言的速度很慢,但还算能听懂。薛小年将剑拿起来,用古语道:“随手捡到,用了一下就坏了。” “用一下就坏了?”严律没明白,“这难道是个地摊货?”不能够啊,他应该不会看错眼。 “呃,可能也不太便宜,”隋辨小声道,“那是肖家买的,听说算个古董了。你们也知道,肖家买东西都讲究个贵重……” 严律当机立断:“他是你们那边儿的人,这钱算不到我们头上!” “就是,”胡旭杰立刻跟上,“你们哪儿福利不是还挺不错吗,找你们老太太报销!” 隋辨刚要说话,严律一脚油门,车就发动了,快的像慢两步就被讹了似得,把隋辨的话都给颠回了肚子里。 副驾上的薛小年拿着剑沉思三秒,忽然一扭脸,将剑朝后座一丢,正落在胡旭杰怀里,随即抱起胳膊,脸上一副不谙世事的无辜,说话依旧不太熟练:“听不懂,给你了。” 这套动作过于行云流水,胡旭杰抱着剑反应半天,看看剑又看看薛小年,勃然大怒,跟严律告状:“太过分了哥,这小子真的坏,对他有利的事儿他耳聪目明,这会儿又装自己是外国人了!” 严律没绷住,笑了。 他本是天生不好惹的相貌,又常年一副看谁都心烦的表情,眉心都因为时常皱眉而有一道浅浅的竖痕,这一笑却全都舒展开了。 他极少有过开怀大笑的时候,别说是隋辨,就连胡旭杰和佘龙都没怎么见过,连追究薛小年行为的事儿都给忘了。 “他一说我才想起来,你语言系统是给加载上了吗?学的还挺快,”严律问,“改明儿学门外语,回头给我翻译翻译外国电影。” 薛小年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语调缓慢道:“这里,还很混沌,只依稀有些零碎记忆,但语言说话的方式似乎还记得。” 严律略明白了些,这身体内的魂儿原本就是个残缺不全的,所以才会天生痴傻,或许是因为这样,所以他的记忆才会也跟着不怎么健全,哪怕现在魂魄已全乎个儿了,留在脑子里的记忆还是碎片化的。 也因此他对周围事物的理解都很模糊,全凭之前留下的习惯和本能在活动。 “还挺玄乎,”胡旭杰嘟囔,“就是蔫儿坏,以前还是傻子的时候我就瞧出来这小子蔫儿坏了,就这严哥都不管!” 现在薛小年的脑子里是两套记忆,混乱都是轻的,没有整个人错乱已经很不错了。 薛小年状态却看不出有什么问题,只是依旧苍白无血色,看胡旭杰的眼神颇有些狮子看吉娃娃在脚边儿乱叫的怜悯和慈爱,低声问严律:“他是,你的侍从?” 这词儿严律都好多年没听过了,法治社会,现在谁还讲究这个,含糊道:“算吧,也不算,我跟你解释不清。” “不如钺戎,”薛小年又说,“钺戎呢?为什么不跟你来?” 胡旭杰虽不知道“钺戎”是谁,但听得出这话里话外的嫌弃,正要发火,就被严律短短几个字儿给打断了。 严律脸上刚才还残存的笑影儿淡了,开着车平稳地拐过一个弯:“早死了。”继而又说,“他那支儿,也就三百来年的寿命,哪儿活的到现在。” 轻描淡写,似乎这些生死的事情在他眼里不过是树叶落下花瓣枯萎而已,不足为奇。 后座的三人被他这有些木然的态度震到,一时都没说话。 只有薛小年,与他的表情也没多少区别,平静地点点头:“我师父呢?他若在,大阵不会破落至此。” “也死了。”严律又吐出三个字,“都死了。多在这世上活两年你就知道了,现在的世界已经不需要神和仙了。” - 凌晨三点多,严律驾车开进市。 即使是凌晨,街道上仍有行人走动,街道灯火通明。路过几家酒吧,门口喝的烂醉的小年轻站了一排在呕吐,还有几个对着绿化带解着皮带。 流浪汉窝在银行自助取款机旁,怀里抱着只正吐舌头的狗。 二半夜不睡觉的跑车司机踩着油门从人和狗前的马路上飞驰而过。 薛小年静静地看着车窗外,即使脑海中隐约还残留着一些模糊不清的记忆,窗外的一切对他来说应该还是陌生新奇的,但他的表情却并未有多少起伏,路灯一段段闪过,他的面孔在暗淡和清晰之间交叠,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不说话,后座仨人倒是一直嘀嘀咕咕没个消停。 胡旭杰拿着已经破损的剑捣鼓了半天,非常困惑:“这玩意儿真值那么多钱?我瞅着也就我们家楼下收废品那老头儿要。” “别是假货吧,”佘龙也说,“哪有用一下就裂这样的?烧火棍都比这个结实。” 隋辨赶紧解释:“真的真的,点子说这事儿的时候年儿也在场呢!” “他那脑子现在时灵时不灵的,都死一回的人了说话不可信。”胡旭杰不由分说,把剑一把塞到隋辨手里,“拿着拿着,等会儿到仙门了你去跟绿毛说啊,安慰安慰,顺道跟他说明白了这可不干我们妖的事儿。” 后座仨年轻人吵的厉害,薛小年忽然转过头来问严律,用的还是古语:“去仙门?” “嗯,”严律开着车,脸上已显出些无聊来,“不把你送去让老太太过了眼,刚才那卷头发的小姑娘放不了心。刚好也确实有事儿要嘱咐,顺道处理完我好直接回家睡觉。” 薛小年的脸上今夜头回闪过一丝惊讶:“去仙门为何不去六峰?你现在不住在弥弥山?” 严律打了个哈欠:“弥弥山?早八百年都给挖平了吧,就算没挖平,现在估计也都是人,住那儿还不如找个好点儿的小区呢,有网有电的还能点外卖。” 薛小年沉默几秒,看表情是在努力把严律说的这些话跟自己的记忆对照,可惜原本记忆就残缺得够呛,他依旧半懂不懂:“六峰呢?那可是六座山,比你那独苗老巢保留下来的机会大些。” “埋汰谁呢,”严律看他,“你们也好不到哪儿去,是有发展不错的,你进去得掏钱买门票!” 当年妖族与仙门势如水火,混战时期打得你死我活,严律常居弥弥山,仙门修士多出自六峰之中,即使是到了后期两方关系缓和,出入对方山头的时候也多少带着谨慎。 没想到千年之后,两边儿老家已经一起被抄了。 大哥别笑二哥,两位时代余孽感到一种微妙的尴尬。 “……但也不是完全去不了,”严律忽然又说,继而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咱们现在就过去。” 薛小年瞧了瞧他,叹口气:“你每次这么笑,都像是埋了骨头就偷乐的狗。” 严律凶狠地看了他一眼,后者笑得天真无邪,任谁看了都觉得他说什么话都是无心的。 严律嘴里骂了句难听的,拧开车内音箱,车在摇滚乐的声音里一路前进。 抵达老市场的时候天色已蒙蒙亮,夏天天白的早,个别勤快的早餐摊已经冒起了蒸煮食物的烟气儿。 老市场这附近都是老建筑,街道规划的也不怎么样,稍显狭窄,从车窗里就能看到两边铺面亮起的灯,睡眼惺忪的老板拿着牙刷杯子蹲在门口边刷牙边朝下水道口吐泡沫。 薛小年一路看过来,越向市区开天越亮,天越亮烟火气越浓,路灯还未到熄灯的时候,和已经逐渐开始一户户亮起赶早班赶上学的居民楼的灯光互相映衬。 车终于开到一处老建筑楼前,仙门的三辆车先一步到了,车上下来的年轻人们个个面色疲惫,也就董鹿看着还精神一些。 “就这儿,”严律找地方停好车,“现在这儿就是仙门所在的地方。” 后座三位已经娴熟地拉开车门下去,薛小年落后半步下车,出来时已经有人朝着老楼的一个门里走去。 楼下一层已开满了商铺,除了卖早餐的店外,还有各色餐饮店和卖中老年衣服的店,都挂着大红大紫的招牌,门口的对联儿斑驳皱巴,透露出老旧的喜庆。 杂货店却是最早开门的,虽然只开了一盏门头灯,但也能看清店里摆着的纸本文具。 一个戴着老花镜的老头坐在门前的马扎上看不知道是哪一天的报纸,边看边往嘴里塞刚出锅的油条,见仙门和严律的车前后脚到来也不稀奇,笑眯眯地跟人打招呼。 “昨儿夜里又跑哪儿出活儿去了?”老头跟大胡说话,也没忘了朝严律招招手,指指自己旁边塑料袋里一兜的油条,“吃点不?” 严律摆了摆手,胡旭杰替他说话:“不吃了不吃了,老乔,你们老太太醒了没?” “那我哪儿知道,自己上去问。”老头又咬了口油条,扭脸过来跟薛小年说道,“小年儿,健健康康的啊,你爸妈走了也放心。嗐,跟你说也没啥用,你又听不懂。” 薛小年没想到他会跟自己讲话,略有些意外,老头却已经拿起报纸又挡上了脸,继续啃起油条。 “走吧,这个点儿门里的人应该都起来了,”董鹿道,“咱们进去吧。” 言罢,已经抬脚走向老楼一扇门内。 薛小年这才知道具体要进的地方是哪里,只见这门上左右贴着粗制滥造的红色春联,上面写着的字符他并不完全能辨别,大门左侧挂着一块破破烂烂的金属牌,同样写着几个他不太认识的大字。 严律本来已经走出去两步,这会儿又倒退回来跟他道:“认识吗?” “略感熟悉,”薛小年道,“但不完全认识。” “那肯定,你这身体都快算半个失学儿童了。”严律咬着烟,指着那块儿金属牌给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读道,“六峰村老年生活俱乐部。看到了吧,六峰,这怎么不算传承怎么不算不忘初心?” 薛小年:“……” 正说着,里头走出一队老太太,身着鲜艳的统一舞服手里拿着花哨的大扇子,提着蓝牙音箱有说有笑地走出来,瞧见严律还打招呼:“小严啊,又不去上班来这儿混日子啊?” 严律:“……” 08 说是六峰村,其实并不存在这么一个村子。 一两百年前城市的发展还没这么迅猛,仙门修士大多住的很近,几乎就在隔壁村或镇,这样一旦有棘手的活儿就能直接求助求援,同时也方便互相打掩护以及对小辈儿传授术法。 后来时代发展,城市的范围逐渐扩大,曾经的村庄一个个被吸纳进钢筋水泥的庞大现代都市里,当时的仙门掌事眼光还不错,带全门并入城市的同时不忘利用仙门积累的复杂人脉关系搞投资做生意,虽说做的都不算太成功,但也算能在房价还没飞涨的当年买下几处楼盘,“六峰村”就是当时为了聚拢人手搞起的名字,让处在时代变迁中飘摇动荡的仙门有了落脚的地方。 也因此仙门在修行方面虽然衰落,却在经费方面并不十分发愁。 将今夜一起来的几个年轻修士安排回家之后,董鹿让医修和隋辨扛着绿毛,自己打头带人走进这栋建筑。 和老楼外的斑驳陈旧不同,一踏进那扇摇摇欲坠仿佛刮个六级风都得全面坍塌的大门,里面的装修布置风格顿时转变,十分现代化。 老楼从外部看只有四层,一楼一半出租给了商户,剩下一半装修成了活动中心的接待厅,二层有专门打麻将和打乒乓球的房间等等娱乐室,附近老头老太太基本也就在这两层活动。 从第三层开始装饰就有了比较大的改变,多了许多看似多余的装饰,但摆放的位置却很讲究,门口挂了牌子告知外人这一层是员工休息区,需要密码或员工刷卡才能进入。 薛小年虽记忆混沌,但身体似乎对这地方并不陌生,跟随上楼的速度不紧不慢,始终和严律保持并肩而行,连上楼梯都得挤一起。 这小子以前疯疯癫癫,身体锻炼却没落下,因为天生是个修行的好苗子又常年留在老市场这地方,被门里人带着操练,日积月累下来竟然长得挺拔结实,跟严律并肩走差点给他挤得一趔趄。 严律不耐烦地低声道:“你慢走两步能累死你是怎么着?就非得跟我挤这点地方。” “不知道,身体在走,”薛小年还挺无辜,“好像常这样。” 胡旭杰在俩人屁股后头几次想超车都没别过去,气急败坏地骂道:“可不咋的!三天两头就丢我们那边儿,我们出活儿就严哥在家看着,严哥出活儿了还得带着,你都他大爷跟出肌肉记忆了!” 薛小年微微侧着头听胡旭杰说话,目光却落在严律脸上。 严律扭头朝着胡旭杰的脑瓜子来了一巴掌:“闭嘴。” “……什么是肌肉记忆?”薛小年的嘴唇动了动,却没出声,隔了几秒才接出几个字来。 胡旭杰被问到了:“呃,就是习惯了。” 薛小年“哦”了一声,把最后三个字在嘴里嚼了嚼:“习惯了。” 严律并不是很想谈论这些事情,好在楼梯并不长,说话间已经上了四楼。 一踏上通往四楼的最后一道阶梯,便感到四周灵气充盈,这里大概是有个借灵气的阵在。 几人脚一落地,原本没人的四层不知道从哪里忽然冒出个中年男人来,见严律也在,客气地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男人面有倦容,董鹿一见到他便迎了上去,医修拖着半死不活的绿毛也跟着上前,低声喊了句:“爸,他让水溺子迷了心窍,得仔细检查检查。” “这么严重?”中年男人皱眉道,“他哥这两天就在门里,怎么跟肖家交代?” 绿毛本来闭着眼,这会儿突然睁开:“我没事儿,让我自己跟我哥说,你们不用操心。” 倒是还挺讲义气。 董鹿低声向男人询问老太太的情况,男人话并不多,只摇了摇头便转身离开,临走前嘱咐了下让自己儿子等会儿把绿毛送去最近的医务室,这才匆匆走人,眨眼之间就消失在了走廊尽头。 董鹿的脸上终于露出失望和焦虑,转身对严律道:“对不起啊祖宗,我姥姥、哦,老太太吃了药睡到现在还没醒,医修不建议现在吵醒她。不过你放心,我就在这儿守着,她一醒我就能立刻告诉她现在的情况。” 这也不算超出严律预料。 老太太年纪委实已不小,要是常人这会儿估计坟头草都割了几茬,也只有有些能力的修士能活到现在,可惜毕竟还是人,身体已经垮了。 “你们倒是清闲,”胡旭杰叉着腰叹气,“哥儿几个倒是累够呛,这一晚上折腾。” 看胡旭杰和佘龙灰头土脸的样子,董鹿有点儿不好意思:“这样,要不你们就直接在仙门休息,我给你们安排房间。” “先不说这个,”严律一摆手,打断董鹿的话,“你带来的那几个小子,你得给个合理点儿的说法,让他们出门别乱说话,他的事儿没必要闹得所有人都知道。” 说着朝一旁站着的薛小年扬扬下巴。 薛小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转移到了附近的沙发边儿,先用手研究着按了按,似乎对手感十分满意,一屁股坐了上去,无师自通地向后一靠,手动了动,竟然从靠枕下揪出一只遥控器,“啪”地按开了墙上挂着的电视机。 隋辨看懵了:“那遥控器我们找了好久都没找到,原来让你给塞起来了!” “不记得,”薛小年在其他人震惊的目光中淡笑道,“只是身体好像记得这么做。” 说完也不管其他人是什么表情,兀自看起了电视机上乱七八糟的节目。 董鹿面露无奈,跟严律点头道:“放心,我已经跟他们嘱咐过了。今天我带出去的都是门里没什么根基的小辈儿,对小年本就了解不多,我已经糊弄过去了。” 严律对她的处事挺放心,“嗯”了声,又想起另一茬:“还有,那江里不对劲儿。除了大量水溺子外,好像还有小孩儿的哭声,不像是与水溺子一起的,有些古怪,你先去查查,等明天你姥醒了再知会她。” “哭声?”董鹿茫然,“什么哭声?” 一道虚了吧唧的声音响起,是已经快被扶走的绿毛:“他没说错,我也听见了,那声儿不对,听了就头晕,不然我也不会那么快就控不住剑了……对了,我剑呢?” 其他人怕他再见到他那剑又嘎过去,赶紧让医修给他扛走了,隋辨还跟着一道过去,边走边叨叨:“那什么,等会儿给你插上仪器,你躺着了,手脚都捆着了,我再跟你好好说这事儿……” 绿毛脚不挨地的被俩人架着走了。 “我先让门里得空的人去查查求鲤江附近这段时间有没有出什么事儿,或许还真的和薛叔唐姨有些关系。”董鹿道,“我现在带你们去休息?” 严律抬起手,回头对佘龙道:“你先回去,老棉的烂摊子你还得盯一盯。这几天你得费神儿了,回头给你发奖金。” “小事儿,我今天晚上也没干什么。”佘龙笑着点头,“那我先走了,既然要一直盯着,我得多派出人手过去。” “等会儿,让大胡开车把你送过去,”严律掏出车钥匙丢给胡旭杰,又对胡旭杰嘱咐,“你也别闲着,撒消息出去问问求鲤江那片儿有没有妖活动过,最好是没有牵扯,否则他们知道我会怎么处理。” 胡旭杰接过钥匙,还没说话,严律又把自己钱夹子丢了过去:“再买点儿吃的,你跟小龙的伙食费我报销。” “行,那我现在去联系人,”胡旭杰把钥匙和钱夹子都收好,“我俩都走了,哥你去哪儿呢?” 严律刚开了个口:“回家睡觉,反正也就两条街……”余光就瞧见原本靠坐在沙发上的薛小年动了动。 薛小年从沙发上站起身,表情有点儿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好像还是在笑,只是眼里看不到笑意,直勾勾地看着严律。 他那眼神儿竟然和以前的薛小年十分相似,干净纯真到有点儿虚假。上回这眼神出来时,一个欺负他的地痞被他轮着钢管追了三条街,脑袋还让开了瓢。 “……算了,”严律捏捏鼻梁,“找个地方,灵力耗得有点儿多,我得睡一觉。” 胡旭杰看看严律,又看看薛小年,又看看严律,憋出一句话:“哥,他是不是你异父异母的亲兄弟啊?” 屁股上挨了严律一脚,胡旭杰跟佘龙小跑着走了。 仙门三楼一半都是专供门内弟子休息的地方,但严律却很少在这地方休息。 妖这些年已逐渐凋零,数量相较严律记忆中混战时期的规模已基本缩水了一半,这一半里还有些混血混得妖血已十分稀薄的那种。 妖们选择隐入人族的社会生活,近年已基本混作一团,人族普通人大多是不知道这茬的,两边活的倒是都还行,早没了早年的剑拔弩张。 但妖和仙门修士们的关系却依旧十分微妙,尤其是严律这样已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大妖,在这里出现时多少会有些尴尬,严律就像是参加团建时的领导,他一来,底下的人就浑身刺挠。 严律也不习惯待在别人地盘儿,所以平时也不爱往这边来。 董鹿把他和薛小年引到三楼,这地方布置的有些像公寓楼,有带小厨房的公区,冰箱餐桌一应俱全,还有沙发茶几,只是旁边儿还单辟出个区域,摆满了可供随意拿取的符纸,墙上依次挂着木质小剑、匕首等常用法器,桌上还摆了好几个小罐,里头装的是混了符纸灰烬的草木灰。 “你们住这儿吧,”董鹿给两人选了个挨着的房间,用两张启门符打开了房间门,“冰箱里有吃的东西,有事儿就用传声符,会有人过来解决。门我就不上阵了,不方便你们进出。” 交代完洗漱室和换洗物品的位置,董鹿又看了看薛小年,犹豫着又说:“等会儿可能还要说一说薛叔唐姨的后事儿……” 薛小年并未答话,严律摆了摆手:“我跟他解释,你先回去瞅瞅你们老太太吧。” 董鹿如蒙大赦,感激地对严律道谢后脚步匆匆地走了。 “现在门里管事儿的,哦,就掌门老太太,是她亲姥姥,”严律见人已经走了,这才扭头跟薛小年解释,“年纪到了,身体这两年不太好,前段时间又出了趟大活儿,累够呛,现在还没缓过来。” 他边说边走到冰箱跟前,从里边儿取出两瓶冰镇的矿泉水来,一瓶丢给薛小年。 薛小年原本正站在开了门的休息室门外瞧,水丢过来时也并未移开目光,只反手一抓,感觉到握着的东西十分冰凉,这才肯分出目光来观察,并学着严律的动作拧开盖子。 “我师兄现在还在吗?”薛小年问。 严律喝了口水,慢慢道:“死了。现在的仙门已经不是当年的仙门,你认识的人已经死光了,世家也所剩无几,六峰早就不在了,当然,妖也差不多。” 他说的直白又简洁,一个刚复活还带着千百年前记忆的人听到这话,高低都得因为受不了这刺激而发疯。 薛小年却只是顿了顿,“哦”了一声:“看来我已经死了很久很久了。” 语气既不感叹也不感伤,平静地叙述着事实。 严律不太能猜到他心里的想法,他恍惚回忆起一点以前的事情,很多年前他就不是很能看懂这人的脑子里在想什么,只觉得他既不像其他修行的人那样急于成仙成神,也不像凡人那样眷恋情爱亲人。 “你还记得多少事情?”严律没再继续刚才的话题,“我是说你身体里残留的这一世的记忆。” “我的记忆并不清晰,大部分都很模糊晃动,人的面孔也很少是完整的,但脑中始终记得几张脸,一个是刚才那个鼻上架着架子的青年,”薛小年微微仰头,边思索边回答,“还有一对夫妻,倒是亲切温和。剩下就只有你了。” 严律一时没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回答,魂不全时候的薛小年几乎和他没有什么对话交流,经常被忙于生计和出活儿的薛家夫妇俩丢来给他看管,他处于自己也不太理解的心理也并不怎么过多接触,没想到薛小年的脑子里却烙着他的模样。 “那个鼻子上带架子的小孩儿叫隋辨。”严律解释。 薛小年回忆几秒:“师兄生前曾有个侍从姓隋,起大阵时他也在场,是他的后人?” “反正确实是隋氏的没错,但我也说了,千百年折腾,很多世家要么断层要么断气儿,活下来的未必都是本家。不过这小子还可以,傻了点儿,人倒是不错。”严律道,顿了顿,又说,“至于你脑子里那两口子,男的叫薛国祥,女的叫唐芽,是你这半拉残魂转的这一世的爹妈,已经死了,前两天才从求鲤江打捞上来尸体,死因还没搞清,还在查。这几天仙门就在商量这俩人的身后事。” 薛小年今天第一次愣住。 他微微皱了下眉,从没想过自己的生活还会有“爹妈”二字出现。 严律想起,这人以前就是打一落地就没娘的,倒是有个爹,只是有和没有也没太大差别。 他咳嗽一声,想换个话头,却听薛小年问道:“‘薛小年’是我这一世的名字?” “啊,老薛给你起的,刚好和你本来的姓氏也一样。”严律道。 薛国祥当年冒着大雪兴冲冲地提着一兜年货跑来他的住处,跟严律说孩子生在小年夜,所以名字就定下了。 人的寿命太短,躯壳又脆弱,严律并不把这些对他来说几十次春秋就要又归于黄土的场景刻意记下,只是没想到薛国祥和唐芽死后连魂儿都没留下。 竟然还没活过只剩半拉残魂的傻儿子。 “确实。”薛小年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但很快便消失,继而微笑道,“你还记得我的名字?我以为按你的性格,除非时常有人提醒,否则要不了几年就会忘掉死了的人都姓甚名谁了。” 严律回过神,几乎没有经过大脑,口中自然吐出一个名字来:“薛清极。” 这三个字竟然用的还是现代语。 严律没想到自己说的如此自然,倒好像是潜意识里已将这名字从古语的发音翻译过一遍。 即使这名字他已在这人死后没有叫过。 “薛小年”闭了闭眼,脸上的表情几经变换。 从求鲤江那会儿到现在,他始终都是那副浅笑平和的表情,好像只在现在重新喊出这个名字时才真正活过来。 “已经很久没听到有人叫过这个名字了。”薛清极再睁开眼时,那份儿属于“薛小年”的混沌麻木已彻底无影无踪,“严律,境外境里可没有任何活物,也算不清时间年月。我都差点儿忘了自己叫什么了。” 听到“境外境”,严律下意识感到右臂一阵抽搐疼痛,伸手摸了摸,伤口却已经大概愈合。 他的身体与常人不同,妖们的身体一向耐造,但严律和一般的妖又有不同,外伤愈合的速度奇快,这会儿本已没有大碍,但却神经似地感到了一种并不存在的痛楚。 薛清极注意到了他这个动作,目光极快地看向他的手臂。 严律立刻放下右手拿着的矿泉水,脸上又浮起他一贯有的烦躁:“得了,我真得睡会儿,有啥事儿都等睡醒再说。你去洗个澡,看你这埋汰样儿。” 被岔开了话题,薛清极也并不追问,目光在严律的手臂和面孔上转了一圈儿,才开口:“也是,浴池在何处?” “……”严律看着他,深深叹了口气,“少爷,您想要融进现代化社会真的还需要多多努力啊。” 严律活到这年纪,不说是被人伺候着,也算得上是走哪儿都有人主动干活的角色了,现在竟然还要手把手教人用淋浴,指点人怎么正确使用吹风机。 董鹿给他俩找的休息室都是最大号的,带独立卫浴,俩人挤在小浴室里接受现代化生活。 “以前用术法吹干也很快,”薛清极一手拿着吹风机,一手放在吹口上感受热度,“怎么现在不用了?” 严律很无语:“你就没发现现在灵气儿都快没了吗?以前那种术法放现在哪儿用的起来,还吹头发呢,吹蜡烛都费劲。你就感谢现代科技吧。” 薛小年并不懂什么叫“科技”,但对这些并不需要灵力就能催动的东西很感兴趣。 他抬头打量头顶的电灯,又尝试着打开水龙头,里边流出干净的水。 “你脑子里的记忆是没加载出这块儿内容是吧,”严律边说边拧开淋浴,随手调了调水温,“看到没,就站这下面洗。” 薛清极若有所思:“这感觉有点熟悉,以前有人就常坐瀑布下淋水修行。” “那还是有点儿差别的,”严律说,“这水流没那个猛,不会让人英年秃顶。” 薛清极:“……” 严律说:“你没发现吗,以前你们仙门喜欢搞那套的人头发都挺少的。” “好了,”薛清极带着礼貌笑容说,“人都死了,就别提了。” 严律沉默着拧上开关,半晌忽然乐了一下。 “怎么?”薛清极略有困惑。 “没,我就是反应过来,”严律一笑起来就有点止不住,只能抽出根烟叼在嘴上,含糊不清道,“原来你以前也发现他们头发少,是不是因为这个,每次同门喊你你都不往那边儿去的?” 薛清极咳嗽了一声:“……当时只是怀疑。” 严律因为想笑,烟在嘴唇上晃得厉害:“早知道当时咱俩应该研究一下的,我早就好奇了,你应该跟我提的。” “我也是佩剑后才发现的,在那之前也没有资格常去瀑布修行静心。”薛清极道。 他说的“佩剑”是指当年仙门的传统,只有经过门内历练后得到资格的弟子才能卸入门剑,得到师长相赠佩剑,这才算是正式有了下山行走驱邪除秽的本事,在门中彻底挂了名。 这套仪式早就废除,严律也差点儿没想起来。 说到这里,薛清极忽然笑了:“那时你已不常来六峰了。” “是吗?我记不得了,”严律点着烟想了想,确实记不太清,“你也知道,活得久了就这毛病。” 薛清极拧开淋浴的开关,将手伸在冲刷而下的温热水流中,平淡道:“我知道。”顿了顿,又加了一句,“早就知道。” 09 仙门休息室里什么都备的挺齐全,严律从衣柜里翻出套替换的衣服,又找齐全了洗漱用品,一道塞给薛清极:“差不多够用,再有缺的你自个儿找仙门的要,这不你们老巢吗,还得我一妖来伺候你。” 薛清极听到“老巢”时露出点笑意,没想到这人都活到这份儿上了还改不了记仇的毛病,倒也没戳穿,只一只手拎起替换的短袖看了看:“这衣服倒是很有意思,少了拖拖拉拉的袖子,清爽不少,想必也很省钱。” “你跟当代社会何止是脱节啊,简直是隔着大海沟。”严律说,“现在东西贵不贵跟用料多少没关系,得看牌子,看名气。” 薛清极问:“难道这个挺贵?” 严律拿过衣服看了眼商标:“那倒没有。” 薛清极:“……”那你这不是说废话吗。 薛清极似笑非笑地拽过衣服往浴室去,扭头时见严律已经又从兜里摸出烟盒朝外走,用的是那条满是云纹的手臂。 这会儿这条手臂已经完全愈合,只剩浅淡的划伤痕迹,纵横交错的云纹已重新合拢,与干涸的血污一起覆盖在手臂的皮肤上,愈合会带来痒痒的感觉,严律边走边随性抓挠几下。 薛清极停下动作,出声道:“严律,你那手是怎么回事?” 严律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这个,愣了一秒,右臂下意识有个躲藏的动作,但非常快地又回过神来:“之前在江里烂了不少,已经愈合了。我身体这特质你又不是不知道,耐造,好得快。” “不止是伤,”薛清极看着他,“我看你手臂上的图案,像是异化的符文?” 严律伸出胳膊在他面前晃了晃,叼着烟道:“就说你是土老帽,这叫纹身,就得要不一样的。我总不能纹个龙啊虎啊花儿的吧,去澡堂子都得遇到七八个肩膀头子上一样图案的。” 说完也没再看薛清极是什么表情,摆了摆手,丢下一句“赶紧洗洗睡”就走出门去。 严律回到自己屋,原本还想抽根烟,这会儿不知道怎么就没了兴趣,干脆直接去自己房间的卫浴洗澡,仔细将自己右臂上的血污洗掉。 没有了衣服的遮挡,右臂的纹身终于全部显露出来。纹路从指尖蔓延,直攀附到右肩胛骨,右胸口也连带着也有一片,被淋浴水流冲刷下模糊看去像是蜿蜒诡异的藤蔓,牢牢束缚着严律的身体。 洗完出来天色已经完全亮了,好在屋内的遮光帘效果不错,拉上之后屋里黑咕隆咚一片,严律的困意立马就上来了,替换的短袖都没来得及套,倒头栽进枕头里就睡着了。 可能是今天的事儿确实是有点多,严律原本麻木的脑子睡着了竟然开始叮铃咣当地做起混乱的梦来。 一开始还知道惦记着求鲤江,梦里是躺在河边已经死了的青年苍白的脸,他还记得要去江里探查,但不知怎么着掉进了江里,等再扑腾上来,水外的世界已经全部变了。 远处的路灯星光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冬日清冷的白昼,死去的青年也不见踪影。大雪静谧落下,铺天盖地,压在山间树林。 有小兽在山林雪地中穿梭,看不清模样,只能瞧见地上的爪印蹄迹。 这场景即使已千年未曾见到,严律却仍辨认得出这是哪里。 梦里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前行,好像又是他最无忧无虑的那几年,身强体健,跑起来像是要融进风里。 皑皑白色随着他的速度急速变换,前方的雪林不知不觉已经消失,前进不知何时变为了向下,脚下是同样覆盖着雪的阶梯,每一层台阶都雕刻古朴的鹤纹,这种几近装逼的讲究严律只在仙门主峰上见过,本以为自己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却没想到依旧记得。 在意识到自己所在何处,他几乎是本能地回过头。 高如天街的石阶尽头可以看到仙门精致的楼台飞宇的轮廓,即使隐没在风雪中,也应是凡人眼中仙人所居之地,让人目眩神迷心生向往,却有道人影背对着那些楼阁向他奔来。 宽大的袖袍被夹着雪的风吹鼓,他像是跑在云端上,急着要下来,长发束冠,额前两鬓的碎发拢不上去,便被吹得飘散,发丝上沾着柳絮般的雪。 他跑得近了,离严律两三级台阶时停下,却并不说话,只盯着严律看。 那是和死在江边的青年极其相似的面容,只是更年少些,眸子如同融雪之水般澄澈干净,左眼眼尾生着颗小小的泪痣,紧抿着嘴唇,长眼睫上已落了雪,却仍一眨不眨地看着严律,倔得厉害。 严律已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只觉得梦中自己似乎是笑着说了句话,那十八九岁模样的青年紧绷的表情才缓缓松弛,略显柔软地笑了,眼睫上的雪沫凝成了水珠,落下来。 青年的模样迅速模糊,风雪逐渐盖过周遭一切,耳边忽然响起水滴滴落的声音。 滴滴答答,越来越大,其他的声音逐渐消失,天旋地转间只能听到这种持续不断的滴答声。 严律一个激灵,猛地惊醒。 他花了两秒钟才逐渐回神,认出头顶的天花板还是仙门的休息室,有隔光窗帘的遮挡,屋内昏暗混沌,看不出是白天还是黑夜。 高悬的心脏缓慢落下,严律轻微地呼出口气,重新闭上眼,却在下一秒又立刻睁开。 乌漆嘛黑的屋子里,除了他还有另一道呼吸声。 严律几乎是从床上弹了起来,一把按亮床头灯。 屋内被瞬间照亮,映出坐在床边椅子上的人。 薛清极的双眼在灯光亮起时微微眯了眯,身体却依旧放松地依靠在椅子上不动,胳膊搭载扶手上,右手正把玩着严律睡前丢在床头柜的狗项圈,眼却看着严律,脸上带着点儿若有似无的笑。 一觉醒来发现身边摸黑坐着个人盯着自己,不知道坐了多久,也不知道看了自己多久,这事儿任谁都觉得是个恐怖故事。 严律抹了把脸,刚才还残存的困意全都吓成了白毛汗。 他不是毫无警惕,实在是这人进来的太无声无息。 两人沉默地对视了片刻,薛清极终于开口:“我睡不着。” “我看出来了,”严律说,“你坐这儿瞅着我有什么用,学习学习我怎么睡觉的吗?” 薛清极将手中的狗牌翻来覆去地看了几眼:“这是何物?” 严律这才瞧见对方手里捏着的是什么,皱着眉掐了掐鼻梁:“养的狗脖子上戴的东西,现在都得戴个牌儿才知道是有主人的。” 薛清极略显惊讶:“你竟然还养得了活物?它在哪儿呢?” “死了。”严律把枕头随意立起靠在床头,语气中带着不经意的习以为常,“有什么不能养的,况且是它先跟着我,走哪儿跟哪儿,养就养了呗,又不差那一口吃的。” 薛清极沉默几秒,继而半垂着眼意义不明地笑了,狗牌在他骨节分明的指尖颠来倒去:“也是,你养什么都一样,跟着你你就养了。” 严律将台灯的光线调得更亮一些,不耐烦道:“别说这有的没的,你不睡觉我得睡,要不你起开点儿别碍着我,坐这儿跟对着尸体哀悼似的,渗人。” 屋内此刻光线充足,严律转身过去找自己睡前放在床脚的裤子,身上的纹身暴露无遗,薛清极的目光扫过去,微微眯眼。 “说说吧,”严律从裤兜里掏出自己的烟盒,拿了根咬在唇间,“为什么睡不着,死了这么几年睡够了?” 他说话一贯又冲又难听,哪怕是问人家今儿身体状况怎么样都显得刺儿刺儿的。 薛清极倒并不生气:“头疼。” 严律正调整着枕头的角度往回靠,闻言先是愣了愣,看向他:“这毛病竟然还在?” “好不了,你应该知道。”薛清极道。 在魂儿被撕裂之前薛清极就有这毛病,他年少时曾遭到一次重创,差点没命,魂体自此就有了残缺破损,留下了无法彻底根治的后遗症,不知何时就会发作的头疼和失眠是后遗症的一部分。 以前的“薛小年”虽然也有这类问题,但发作的频率很低,连严律都差点忘了这茬。 “怎么还个魂儿还把老毛病给重置回来了,”严律咋舌,想起夜里薛清极满脸血那会儿的样子,“当时在江边你流鼻血,也是因为这个?” 薛清极想了想:“或许吧,但感觉又不太相似。师兄或许更了解这些。” “印山鸣早死千八百年了,快省省吧,他那支儿都断了,你连继承人这种平替都找不着。”严律抓抓头发叹口气,往一侧挪了挪,拍拍刚腾出来的位置,“得了,老办法吧。” 薛清极似乎就等着他这句话,闻言从椅子上起身,挨着床边严律刚拍过的地方平躺下来,浑身放松地闭上双眼。 严律随即将手放在薛清极额头,妖族异于修士的灵力立刻自前额侵入。 两人都未明言老办法是什么内容,但动作却很默契,薛清极状态放松精神松弛,不对侵入体内的灵力做出任何反抗,很快,严律覆盖在他额头的手掌下便冒出丝缕烟状污浊之气。 随着轻烟缓慢蒸腾,薛清极的脸色也逐渐缓和。 或许是头痛减轻,薛清极的思维又重新续上了,闭着眼开口:“今日那些孩子,都是仙门弟子?” “差不多,”严律道,“我也没细问。仙门现在人手少得很,偶尔还得和散修一起出活儿。倒是还有些当年世家的后人,就今儿跟咱一辆车那小孩儿,姓隋。剑让你给玩儿坏了的那绿毛,姓肖。” 薛清极将这两个姓氏和自己记忆里的那些氏族对上号,点头道:“其他的呢?” “当年大战死了很多人,千年时光也已磋磨掉许多当年的大族世家,活下来的寥寥无几。”严律淡淡道,“你们仙门,我的弥弥山,早已不存在了,现在看到的不过是被摧毁了多少次又重新攒起来的新人新事物罢了。” 他说的轻描淡写,“早已不存在”仿佛是比清风拂过湖面还要引不起多少波澜的事情。 薛清极顿了顿:“我记得我死时,师父师兄还在。” “那倒是。照真当时又没跟你在同一个地方,不过也够呛,影壁那边儿的布阵耗损他太过,本来就病歪歪的,后来又得知你死那么惨,挺受打击,撑着在内乱和混战结束后稳住仙门,没两年就死了,”严律如实相告,“你师兄印山鸣倒是还行,照真死前选了他继任,他活了二三百年吧,寿数到了才死的。就是临死前还惦记找空间罅隙、也就是境外境重开的方法,没找着,我都怀疑他是又气又急给憋死的,不然还能再多活十来年吧。” 薛清极沉默两秒,感叹道:“也未必,他也可能是被你说话给气死的。” “胡说,我俩后来也不怎么见面儿,”严律皱眉,“也就他临死前找我过去,把他写的关于境外境相关信息的手记给我,让我以后多留意这个,万一出来了还能捞你一把。” 薛清极问:“你怎么回答的?” 严律想了想:“我当时翻了两眼,跟他说我没太看懂。他就不怎么搭理我了。” 薛清极叹口气:“师兄死的好冤枉。” 不会真是气死的吧? 严律“啧”了一声,咬着烟屁含糊不清地骂道:“放屁,他那属于自然死亡,老死的。” “好吧,”薛清极一副理解包容客套的表情,“你的那些侍从呢?钺戎若在,当时应该不会让你那么跟人讲话。” 严律伸长手臂,半个身体几乎笼在薛清极身上,将烟灰弹在他那侧床头柜上的烟灰缸里:“早死了,比你死的还得早一会儿呢。” “原来如此,”薛清极没躲避严律的这个动作,微微抬眼,可以看到严律的喉结,他几小时前还掐着这人的脖子,“那确实是已不存在了,我现在只有你……”他顿了顿,“这一个旧识了。” 因为离得近,严律感觉到薛清极呼出的气烘在他脖颈上的温度,有点儿痒,不在意道:“算了吧,妖和人之间还是差那么点儿意思。” 他说话全凭本能本心,这么多年经历了各类变迁竟然都没能改掉他这毛病,不看气氛也不看别人脸色。 薛清极想起自己那个早死了的师兄,更觉得对方是被严律给气死的。叹气道:“妖因寿数较长,也因此发育长成的速度相较于人很慢,但没想到这么久了你还这样,你在人情世故这方面是不是就没有过生长发育的时候?” 混战时期那会儿的妖寿数格外长,不是现在的妖可比的。但相对的,妖的繁衍能力也较差,且幼体时期也比人类长,一个妖的长成都够人类从幼年长到中年了,且妖本性好斗,重欲多于情,许多妖在没长成前就死在了争夺斗争中,相当一部分族群直接就消失在了历史里。 严律倒是很有些妖爱打打杀杀的本性在,除了这点,其他的感情就始终好像都在幼年期原地踏步,连说话做事都毫无长进。 “什么意思?”严律收回手把烟叼回唇间,皱眉问道,“我怎么觉得你在埋汰我?” 薛清极这回连接话都懒得接了,只用看稀罕东西的眼神把严律上下溜了一遍。 床头灯暖色的光与他年少时屋里的烛火光相似,虽没有热度,但落在严律的脸上依旧显出一股热乎劲儿。 他长得深目高鼻,被灯光映得略略柔和一些,头发因为刚睡醒而有些凌乱。 “你的头发,”薛清极忽然开口,话题转的很快,“以前很长,弥弥山的小孩子会把它们编成辫子。” 严律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发尾,他现在的发梢最多也就到衣领处:“现在走大街上哪儿能轻易见到留那么长头发的男的,早就不留了,那时候也只是懒得剪。”顿了顿,他也模糊想起当时的事情,咬着烟哼笑,“对,那会儿山里是有欠揍的小崽子,老趁我睡觉时团伙作案,给我捆辫子。” 那时候他常居弥弥山,一开始并没有盘踞一方的意思,但许多并不强悍的妖为逃避争斗,拖家带口地逃来投奔,他也并不驱赶,回过神来时弥弥山已接纳了许多部族,除了外边儿带来的妖崽子外,也有不少崽子就直接在山里出生。 初生牛犊,作威作福,弥弥山里长起来的妖崽子更是天不怕地不怕,胆大的甚至敢把爪子伸到严律脑袋上。 他经常一觉醒来后发现自己的头发被编成辫子,还插着山里的寓意福寿安康的花。偶尔他睡得沉,崽子们还能给他编成许多股小辫儿,用红色或黑色的布条给他的辫子系好,拆都要拆半天。 薛清极的额头上还覆着严律的手,痛感随着灵力注入以及注意力的分散已逐渐淡化,他眉头舒缓,闭着眼轻声道:“那时人族民间流传,为孩子编上一个辫子,拴住魂魄留在人间,祈求其长寿多福,还起了个名字,叫长生辫。” “我知道,都是人族才讲究的破玩意儿,不知道为什么传到了弥弥山,”严律靠在床头吐出一个烟圈儿,“我最烦拆那玩意儿,钺戎那帮笨货粗手粗脚拆得我头皮疼,那会儿好像你还在山上,每回都喊你来拆。” 薛清极含糊地笑了一声:“是,我拆了你很多长生辫。” “留那东西也没用,编辫子的那么多,还不是都死光了。”严律懒懒道,困劲儿上来打了个哈欠,“不唠了,你好点儿了就滚你屋去,我得睡了……哎?哎!” 就这么一句话的功夫,薛清极就已经没了动静。 他闭着眼,呼吸均匀绵长,额头在刚才“老办法”的处理过后微微冒汗,但显然状态是好了很多,不然也不会说这话就睡着了。 这具身体没怎么修行过,和以前的薛清极相比十分容易疲惫。 严律推了他一下,这人睡得跟又死了一样毫无反应。他啧了一声,眉毛皱成一疙瘩,卯足了劲儿准备给薛清极来一下子,却发现自己刚收手,薛清极眉宇间竟又隐隐举起层晦暗的污浊之气。 这人的老毛病何止是犯了,简直是卷土重来来势汹汹。 严律低声骂道:“给你搁棺材里,别人看到当晚就得给你下葬。” 嘴上骂骂咧咧,手倒是一巴掌盖在了薛清极的脑门上,暗灭烟头捞过另一个枕头往脑后一垫,闭着眼也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意外平稳,又沉又深,也没做什么乱七八糟的梦,被吵醒时已经是中午。 休息室外传来胡旭杰和隋辨的交谈声,没两秒房门就被“咣咣”敲响,俩人又是“严哥”又是“年儿”地乱叫,像开了两辆彻底把严律给叫唤醒了。 这次醒来没有什么眩晕感,严律睁开眼时脑子基本也已经清醒,旁边儿薛清极也被吵得睡不下去,揉着脸坐起身,脸色却比之前好了不少,有了点儿血色。 “他们一直都这样?”薛清极还有点儿半睡不醒的,声音略哑地问。 “赶紧的吧,”严律胡乱摸到短袖,边往身上套边往门口走,“再晚会儿门都给你卸了。” 俩人赶在胡旭杰把门给敲散架之前拉开门,一前一后地走出去。 胡旭杰举着敲门到一半的手,隋辨张着嘴,眼瞅着门里竟然走出来两个明显刚睡醒的人,其中一个还在穿衣服! 严律的衣服才套到一半,正往下拉,瞧见胡旭杰这欲言又止的眼神儿就烦,没好气儿道:“有话就说!” 胡旭杰还未开口,隋辨就先道:“哥,你跟年儿一块儿睡的啊?” “算吧,”严律穿好衣服,皱着眉道,“他头疼,找我看看。” 胡旭杰难以置信地看看严律,又看看薛清极:“咋连头疼都包治了呢?哥,上会我说我也头疼,你可不是这态度!你这不双标吗?” 薛清极没答话,跟看不出胡旭杰对自己的不满似的,带着点儿笑挑挑眉。 “你那是打了一通宵游戏闹的,我说你句活该怎么了,我还没给你两拳让你疼更厉害呢!”严律看他的眼神像看个狗屁不通的憨货。 胡旭杰犹犹豫豫磨磨蹭蹭,把严律拉走两步,趴他耳边低声道:“哥,你实话跟我说,你俩是不是有什么血缘关系,或者是其他关系……” 他话还没说完,后脑勺就挨了严律一巴掌,彻底闭了嘴。 10 挨了严律一顿胖揍,胡旭杰这才老实了。 严律掏出手机看了看,已经是中午饭点儿的时间,胡旭杰和隋辨已经吃过饭,打包了楼下的馄饨煎饺,用公区碗柜里的碗碟装了放在餐桌上。 “买的够多的,谢了,”严律随便看了两眼,“董鹿那边儿怎么说?老太太醒了吗?” “不知道,我也就刚上来,刚好跟大胡在路口遇到,寻思你俩估计都没吃饭就带了点儿,等会儿我给鹿姐打个电话问问,”隋辨又从冰箱里拿出几瓶饮料,招呼薛清极也来吃饭,“肉馅儿三鲜的都买了,煎饺得趁热吃,严哥要吃辣的话这儿也有醋和辣酱。” 他属于那种老好人的絮叨,倒是不怎么招人烦,薛清极在餐桌找了个位置坐下。 馄饨正冒着热气儿,透亮的汤上撒了层小葱花和虾皮紫菜,薛清极接过勺子,捏着这金属做的小玩意儿掂了掂,才搅和了一下碗里的馄饨,舀起一大个儿的送进嘴里,表情立刻顿住了。 “咋的了,馄饨在你嘴里打你啊?”胡旭杰问。 严律咬着烟坐下来,看见薛清极的表情嗤笑道:“千把年没吃饭了忘了往嘴里塞热乎东西之前得吹两口是吧?烫着了,给他拿瓶凉的。” 薛清极瞥了他一眼,不知是不满还是无奈,接过一瓶冰镇饮料没喝,缓过劲儿来又嚼了几口,满意地挑挑眉,又提起筷子向煎饺发起进攻。 此人对食物的认知还停留在千年前那种凑合吃的时候,那会儿人和妖们都各自折腾吃喝,但毕竟当时还是能吃饱就得的年月,比不上现在吃食的精致美味,更没有现在慢悠悠品尝的心情。 严律模糊回忆起当时薛清极就喜欢吃点儿零嘴,哪怕那会儿的修士们还处在简单饮食甚至辟谷少食的状态,他也不改这爱好,算是清修生涯里所剩不多的毛病。 “哥,你吃点儿不?”胡旭杰难得见严律在饭点儿出现在饭桌上。 严律即使已经坐了下来,嘴里却还咬着烟,对满桌的香气无动于衷,只在看到薛清极吃的挺香时才有了点儿胃口,拿了个小碟子倒上满满的醋和辣油。 正捏了筷子夹煎饺,那边儿隋辨手机响了,接了电话“嗯嗯”几声,扭头对严律道:“严哥,鹿姐说老太太醒了,吃完饭直接过去见她老人家就行。求鲤江的事儿还在查,暂时还没什么回复。” 严律点了个头,把在辣油和醋里滚过一圈儿的煎饺放进嘴里嚼了两下,脸上的表情又淡了下去,囫囵个儿地咽下,撂下筷子问胡旭杰:“咱们这边儿呢?” “消息已经撒出去了,在查,小龙那边儿也在问,应该等等就有动静了。”胡旭杰见严律吃了一口就不再动筷子了,叹口气,絮絮叨叨道,“哥,不是我说你,昨天也就吃了那么一顿汉堡炸鸡,你吃东西跟碰运气似的,想起来才来两口……” “行行行,厨房有煤气灶,你闲着没事儿拧那个玩。”严律不耐烦地打断他,想起另一茬,问薛清极,“你脑子清醒点儿没?等会儿得过去一趟,现在仙门的人一个比一个麻烦,得应付。” 隋辨也不知道是缺心眼儿还是怎么着,作为仙门的一份子竟然还跟着点头。 就这么短短一会儿,薛清极碗里的馄饨已经见了底,面前的煎饺也只剩几个。他吃相斯文讲究,没想到速度却堪比猛虎进食,扭个脸儿就把吃的扫荡大半,意思意思擦擦嘴,想了想:“一般。刚才睡梦中反复出现那对夫妻,看来之前的记忆非常深刻。” 他这话说完,其他几个就都不吭声了。 连胡旭杰的表情都有些闷闷,再跟薛清极说话时声音都降了八度,竟然有点儿小心翼翼地问:“你记不记得什么有用的事儿,薛家两口子活着的时候跟你说了点儿啥不?别误会啊,我没让你非得回忆的意思,主要是这段时间仙门死了不少人,但查来查去都没进展。” 他语气这么客气,薛清极非常稀罕地看他一眼,沉思片刻道:“似乎是有,但不确定。” 在完全没有线索的情况下,不管确定不确定,这都算是个方向。 几人也不再耽误,等薛清极吃完饭迅速收拾一下餐桌就奔四楼上去,严律从头到尾也只吃了最开始那一个煎饺,喝了几口冰镇啤酒,剩下的直接往薛清极碟子里一倒,转眼就全都进了对方肚子。 回到四楼,这次由隋辨打头,带着几人走到走廊尽头一间挂着“杂物间”的房间,拉门走进去。 杂物间有些狭小,置物架上摆着清洁剂肥皂毛巾等杂物,墙上挂着一排拖把抹布,十分普通。几个成年男性往里头一站,简直像是在挤早高峰地铁,就差贴到一起。 隋辨像根豆芽一样缩进来关上门:“等会儿可能严哥跟大胡会不太舒服,忍忍啊,我开阵很快的。” “哪趟来不都得经这么一遭,早习惯了,你们整天搞什么术法改良,也没见把针对妖的地方给改良掉,反正难受的也不是自个儿,”胡旭杰没好气,“赶紧的吧。” 隋辨好脾气地解释:“不是不改良,是真没法分离……” 一边说一边也没闲着,手在关上的门后快速按方位滑动,又分别在上中下三个部位依次重拍,原本紧闭的门锁传出“咔叽”一声,门缝中光线闪动,似乎有重重阴影正在外部散去。 严律道:“修士们祖辈留下的术法一开始的目的就是为了抵御外族侵扰,修行的基础和妖就不一样,能那么好分离就怪了。到了。” 杂货间的门被拉开,屋外的景象却已大变。 四楼的走廊和房间都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整个开阔的会客室,沙发茶水一应俱全,屋内燃着特制的线香,味道清淡微苦,几个呼吸间却觉得神清气爽。 会客室内已坐了几个人,有老有少,年轻的大概二十七八岁,年纪大的却无法确定真正的年纪,外貌来看已有六十来岁。凌晨时在四楼与董鹿交谈的中年男人也在,看样子是长期留在仙门负责医疗这块儿的人。 会客室的人原本正围着室内屏幕上的地图小声交谈,见门打开,隋辨带着严律等人走出来,便止住说话,对这边儿点头示意。 一来到这个地方,胡旭杰很明显地紧绷不少,几乎是要整个人挡在严律身边。会客室的人的眼神十分微妙,看隋辨和披着薛小年皮的薛清极并没什么不同,只在看到严律和胡旭杰时才略有古怪,看严律时要更加上一些戒备。 严律仿若感觉不到,反倒是被粘着自己走的胡旭杰碍着走路的动作,烦的够呛,伸手扒拉他好几回。 薛清极的的目光在会客厅这些人的面孔上一一扫去,无一不是陌生的,记忆中甚至连个犄角旮旯都没有相关的模样,可见“薛小年”甚至连记都懒得记。 “我刚才和鹿姐联系过了,她说可以直接去见老太太。”隋辨跟昨天那个中年男人说道。 中年男人点了个头:“没事儿,今天状态不错。” 隋辨松口气笑了,带着严律等人穿过会客室,径直走向最里边的房间,敲了三下房门,里边有人应声后才推门进去。 屋内有股淡淡的药味,夹杂在线香的气味中。 梨花木罗汉塌上盘腿坐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正斜靠在榻上的小茶几旁,榻旁架着个输液瓶,延伸出来的细管正连着她的右手,而她的左手正端着根烟杆儿“吧嗒吧嗒”地抽着。董鹿站在她身边儿,满脸无奈地用吸管往一杯奶茶里扎。 老太太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紧紧地在脑后固定了个小髻,面上并不似年迈者那般暮气沉沉,反倒眼神锐利,虽已有皱纹,却并不显病态老迈,原本半闭着眼正听着手机里的恐怖有声,见严律扒拉开胡旭杰走进来,便立刻睁开眼,露出一个只有熟人之间才会带的淡笑来。 “来了?”她的声音带了点儿改不掉的口音,略有些乏力,这才显出些是个病人的痕迹,“吃了没?我刚点了一家新开的店的奶茶,第二杯打折,芋泥波波你喝过没?” 严律眉心的“川”字在这几天里头回加重加大:“没。” “你个老古董,天天就知道碳酸饮料,没点品味。”老太太说,“昨天睡得怎么样?” 严律被她呛了这一顿,没好气地反问:“你缓过来了,感觉怎么样?” 老太太大病初愈,被他用“缓过来”形容却并不生气,将玉质烟嘴从嘴边挪开,目光在薛清极的脸上落定。 她的坐姿虽然仍旧随意,但眼神带来的气势却又沉又凌厉。仙门已没多少人知道她已活了多久修行多少年岁,小辈儿只知道面对这样的审视自己就会不自觉地低下头,就算是门里已有了辈分的世家修士,也时常被她的一瞥激得闭上嘴。 而薛家的这小子是个例外。 以前的“薛小年”是压根不在意周遭的一切,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现在的薛清极依旧不在意,但这种不在意和先前并不相同。 他平静地回看罗汉塌上的人,两手垂在身侧,肩膀线条松弛,在注意到烟杆中屡屡上升的烟雾时又看了眼严律嘴里咬着的烟,感觉到这二者似乎有些相同,微眯起眼。 老太太若有所思地自顾自点了点头,又对严律道:“这么多年了,你现在是否得偿所愿?” “忙你自己的,”严律没回答,“少管我的闲事儿。” 老太太嘲笑道:“无头苍蝇似的忙活了百千年,真到了这天你竟然好像已经没了什么感觉。亏得老窖临死前还嘱咐我,说要是我走运见到你如愿的这一天,得给你的表情拍张照烧给他,他说他师父就惦记着这码事儿呢。” “姥姥!”董鹿怕严律心里不得劲儿,急忙打断了老太太的话,将手里已经戳开了的奶茶递过去,“您赶紧喝两口吧,喝完了好说正事儿!” 老太太这才撂下烟袋锅子,改吸起奶茶了。严律也懒得跟她计较刚才那些拉拉杂杂的话,对胡旭杰一扬脸儿,俩人也不用主人家邀请,直接找了个沙发椅坐下。 从董鹿和胡旭杰的反应来看,老太太和严律这些年已经将刚才那样的斗嘴讥讽当成了家常便饭,薛清极从其中却听出了另一个信息——老太太口里的“老窖”大概是上一任仙门管事儿的,和严律颇有交情,而老窖的上一任也同样如此。 严律和仙门竟然合作了至少三四代,看这情况或许还远远不止。 以他目中无人的性格,竟然能跟并不怎么对盘的仙门合作到数年,薛清极十分意外,迅速撇了一眼沙发上的严律。 严律多少感受到了点儿薛清极的视线,却并不吭声,反倒是那边儿老太太喝了几口奶茶,表情惬意地又看向薛清极,再开口时语气已不似刚才咄咄逼人,和气且带着些尊敬:“不知道现在是哪位前辈重回人世?您告知一声,我们也好称呼。” 除了严律,屋内其余三个小辈儿都有些不知所措,脑子也似乎有些空白。 薛清极将目光从严律身上收回,面上浮起一层温和的笑:“我也姓薛,入门时得师长赐名清极。” “难道和年儿是本家?但没听说过世家里有薛啊。”隋辨回过神问。 “不是,”薛清极说话还是因为不太习惯而有些缓慢,反倒显得十分斯文,只是说话的内容总是格外直白噎人,“我父母双亡,亲族死绝,我死时也独身一人,没有后人。” 隋辨哽了下:“哦,那你还挺牛的。” 老太太搓着手指沉思片刻:“仙门祖辈基业到现在已经丢失大半,往前倒个五六百年或许还有些资料档案可查,再往前就……” 就找不着了! 委实不怪仙门无能,哪怕是妖也有着同样的经历。灵气枯竭后各族衰败,传承出现严重脱节,发展到现在已基本和千年前的仙门妖族没有太大联系。 当身边的人死了一茬又一茬,最初记得自己的人都已被时光黄沙掩埋,这世界基本跟你也就没啥关系了。严律有时候自个儿也快忘记该是怎么样的存在,更别提这些已经对千年前的修士和祖上妖族完全陌生的小辈儿了。 老太太还算是大概知道些情况的人,这也基于仙门掌事人之间一代代的传承,严律跟仙门的一些事物一起被掌事人给传下来了。 薛清极却并不在意别人是否记得和认识他:“我本就修行不够,在门中没有什么名头,不知道我也属正常。” 严律正低头喝茶,听他这斯斯文文的语气就撇撇嘴,一抬眼正瞧见薛清极也看着他,把他这小动作逮了个正着。 “能有这种大机缘的人,怎么可能没名没号,是谦虚了。”老太太笑着抽了两口烟袋,“不过最近门里事儿多,您可能也感觉到了,出了人命,三座大阵也得维护,属于多事之秋,您这事儿我看就先不必跟谁都解释了……也未必都是愿意听解释的人。还不如先熟悉熟悉环境,这些杂事儿就交给小辈儿们操心。” 薛清极眼中浮起一丝满意。 他听出了老太太话里的意思,也明白话里的谨慎。她很精明,并不会因为严律、因为没检测出问题的仙门术法就认为薛清极可信,但她同样也不想因为这事儿把情况搞得更复杂,干脆就先按下来,反正他与社会与仙门脱节了不是一星半点儿,先放着不管也挺好。 这种机敏是个掌事人该有的基本资质,也恰好满足薛清极现在的需求。 他微微点头正要说话,却听到屋里响起两道不同的铃声。 胡旭杰和董鹿的手机一起响了。 手机铃声将屋内的话题打断,两人赶紧接起来各自走到一旁小声接听,片刻后前后脚走回来,神色凝重。 董鹿先开口:“求鲤江那边的事儿有消息了,前段时间那边死了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儿,死因是失足溺死。之前我仔细问了肖点星,当时他告诉我他听到江里传来的哭声似乎就是个女童的声音。” “那小孩儿不会是姓徐吧?”胡旭杰挂了电话问。 董鹿:“确实是,你也收到消息了?” “那倒不是,我得到的消息是前两天死了个姓徐的老头儿,好像是走在江边忽然心梗,”胡旭杰道,“他孙女刚死一周他就紧随其后,明面儿上都说是意外,但私底下同村的都说是让克死的。” 严律放下茶杯:“克死的?” 11 董鹿带来的消息是明面儿上的,求鲤江边溺死的徐姓小女孩经过调查后确认是死于失足溺水,小孩是小堃村村民,今年刚上小学二年级。 胡旭杰的人给他的消息和董鹿的不是一个方向,据胡旭杰说,心梗去世的徐老头就死在孙女尸体捞上岸的一周之后。 老头儿子在几年前外出打工时死于车祸,从此徐老头和老伴儿就和儿媳孙女过日子。 仨大人带一小孩儿生活,虽然过得并不富裕,但按理说也能撑一撑。问题是徐家的儿媳是个疯子,不仅需要人照顾,时不时还会跑得找不到人,最开始嫁到小堃村时还没太明显有精神障碍,没想到随着时间推移愈发严重,等丈夫死了之后也不知道是受了刺激还是怎么回事儿,人就彻底疯了。 徐老头和徐老太原本就不怎么待见这个疯子儿媳妇,村里人也没少看笑话,等老两口儿子意外死亡后更是认定了这儿媳妇命硬克夫,觉得这疯女人晦气,最近这两天徐家变故频发,徐家其他人和村里人几乎认定了徐老头是被克死的了。 “听说最近都没人管那疯儿媳妇了,”胡旭杰说的还算仔细,“她就一个人在求鲤江那边儿来回跑,每天都这样,不过她也只是脑子不好,倒是不打人不伤人什么的。” 董鹿直皱眉:“这都什么跟什么,都是意外死亡了,关儿媳妇什么事儿?” 严律靠在沙发靠背上,漫不经心道:“这时候我就觉得这人疯了也挺好,清净。”余光瞧见薛清极似乎顿了顿,表情若有所思,不由问道,“怎么?” “我脑中有零碎记忆,”薛清极边想边答,“刚才清晰不少。我记得那对夫妻曾在饭桌上聊起江边的事情,说在调查时遇到了一个奇怪女人,似乎精神不太正常,遇到时正要往水里走,被他二人及时救下。” 薛清极口中的“二人”不用说,正是前不久被发现死在江中的薛国祥和唐芽。 这两人之前为了调查上一个同门的死因而多次前往求鲤江,只是几乎没有查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又因死的突然,仙门也并不知道两人死前最后的调查进度,这事儿就一直这么僵住了。 没想到原本也是个疯疯傻傻的“薛小年”竟然记得一些! 事情联系上了,一直沉默抽烟袋的老太太将烟嘴抽出,当即道:“既然有了进展就别再耽误,人手还没从各地回来,鹿娃先带人去核实。”顿了顿,又看向严律,“要不,你……” “我跟着,最近老棉回山里了,正巧看看这些破事儿有没有不安分的小辈儿掺和进去。”严律没让她说完就已经起身,语气还是一如既往地不怎么样,“你操心自个儿吧,我跟着出不了事儿。” 老太太笑道:“我可什么都没说。”又对董鹿嘱咐,“外头还有人在?那就顺道知会一声,有需要的时候他们得搭把手。” 董鹿得到指示,立刻掏出手机又去发信息安排接下来的行程。 薛清极对这种拿在手里的小盒子非常感兴趣,看了几眼,又慢悠悠地跟着严律一道向外走。 胡旭杰见他跟上来,惊讶道:“你也跟着去?” 薛清极从容地轻轻点头。 “能行?”严律咬着烟皱着眉问,他还记得这人不久前又流鼻血又头疼,实在不像是能出活儿的样子。 薛清极倒是很有理由:“去看看,或许还能想起更多。” 这理由让人没法拒绝,严律斜眼看他,见薛清极俊朗温润的脸上一派理所当然,实在看不出真实想法是什么,也没再多说。 “对了,”老太太想起另一件事,弓身在旁边的小柜子里翻找出一个小布袋,对薛清极道,“老薛和小芽走得太突然,一句话也没留下,除了房子和那点儿家底都留给孩子外,我寻思这俩物件儿也能留下。” 薛清极愣了愣,走过去从老太太手里接过小布袋里的东西。 东西并不是什么稀奇物件儿,一个还带着家门钥匙的钥匙扣是薛国祥的,一根造型简单朴实的簪子是唐芽的。 “原本是要说说他俩的后事儿,但现在既然是这么个情况,就按仙门的老规矩处理。你放心,仙门是必须给门内的人体面下葬的。”老太太道,“老薛两口子身上也没带什么东西,这两个是要给薛小年的,现在他也是你,那就交给你吧。” 薛清极手中托着这两个物件,表情闪过一丝复杂。 这两件遗物的持有人已不在人世,原本应该继承的人也已很难说是死还是活,承载在遗物之上的感情仍在,只是起点和终点都不在了。 严律没有出声喊他,等薛清极将东西都收好,才对胡旭杰抬抬下巴,几人走出屋子重新回到会客厅。 董鹿已先一步来到会客厅,正跟之前来时瞧见的厅内的几位说话,将刚才得到的求鲤江附近的消息告知。 一个面容消瘦的马脸老头面带狐疑:“跟老堂街那帮子一起去?你姥姥也真放得下心,咱们内部的事儿,怎么老捎带上他们,况且那边儿的消息能信多少还是一回事儿……” “老孟,”昨天晚上那个在四层和董鹿说话的中年男人打断他,“你这话说的就有点儿不讲道理了。” 马脸老头倔道:“我怎么不讲道理?不是我说你老孙,你们这些人就是没有警惕意识!那是什么,那是活了不知道几百年的妖——” 胡旭杰动静极大地咳嗽一声,瞪着马脸老头。 “哟,大胡,嗓子又不舒服啊?”马脸老头摸摸自己短短的白色发茬,“不舒服多喝开水,就是不知道对妖好不好使。” 说这话时眼神却还是时不时警惕地撇着严律,见严律置若罔闻,又有些悻悻。 董鹿十分尴尬地打着圆场:“昨天也是严哥跟着我们才走得顺利的,孟叔你就是爱操心。时间不早了,我们得往小堃村那边儿赶呢,就不聊了。” “别喊‘哥’,”严律忽然开口,所有人都愣了愣,见他依旧是那副谁都不待见地模样,“活几百年的叫‘哥’,这不是跟我差辈儿了吗,你们就简单点,都喊祖宗就行了。” 胡旭杰没忍住,乐出了声,马脸老头的脸色瞬间铁青,脸更是拉的老长。 就算是再不了解这些年的情况,现在这局面薛清极也看得出仙门和严律这边儿的并不怎么对盘,甚至有点尴尬。 他撇了眼马脸老头在内的几人,又将目光挪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缩到了自己身后尽量弱化存在感的隋辨。 隋辨竟然读懂了薛清极的脸色,托托眼镜,小声道:“那是孟氏的家长,早些年好像跟老堂街那边儿有什么冲突,所以对严哥就有些看不顺眼,一直不满意咱俩跟严哥他们走太近……他挺凶的,我也有点儿怕他。” 在仙门一旦牵扯上“氏”,那必然是世家后人。 尽管仙门已经衰败,鼎盛时期的世家流传到现在也未必是当年本族,但因世代修行且家中多有不外传的术法,因此在门中仍有一定的发言权。 薛清极略显惊讶:“竟是‘孟’?世家竟真的衰败至此了?” 他声音不大,但架不住会客厅内的所有人都是耳聪目明的修士,马脸老头立马就看了过来。 好像是到现在才发现薛清极的存在,也压根没想到对方会说出这种话,马脸老头的表情显得十分震惊,一时间竟然没来得及先生气:“薛家小子,你是又犯病了吧?说的这是什么话?” “他胡说的,胡说的!”隋辨赶紧推着薛清极向外走。 薛清极笑着点头:“我在说疯话。” 马脸老头见不得小辈儿这不恭敬的态度,气的脸色由着眉毛倒竖正要再说,被旁边儿站着的年轻男人拦住了,男人笑道:“好了孟叔,你跟小辈儿计较什么呢?反正还要先去看看情况,咱们就别耽误时间了。”说完又迎向严律,“严……咳,先生,以前一直没什么见面的机会,我姓肖,肖揽阳,昨天我弟弟受您照顾了。” 他伸出手来要和严律握,严律两手插在裤兜里,全没有掏出的意思,让原本自信潇洒的肖揽阳的脸上多少有点儿挂不住。 董鹿低声告诉严律:“这位是肖点星的哥哥。” 严律这才恍然想起昨天那个歇菜了的绿毛,并且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车上还撂着的那把破烂剑,登时有点冒汗:“昨天那小子呢?” 肖揽阳正要说话,隋辨先回答了。 “哦,点子啊,”隋辨老实道,“因为剑的事情还在闹脾气呢,一会儿说头疼一会儿说心口疼的,也不知道到底哪儿疼,孙化玉说他就是气的,哦孙化玉就是昨天那个医修……” 肖揽阳连咳嗽带摆手地阻止隋辨继续说下去:“都过去了,过去了!这都是小事儿,真的,不打紧!只是一把剑而已,家里还有的,真的!” 气氛有种和刚才不一样的尴尬,严律看向胡旭杰,胡旭杰吹着口哨左顾右盼装作看风景。 “……那把剑我看了看,虽然是碎了,但也不是完全没法用,”严律终于从尴尬中找到了一个话头,“先放我这儿,回头我找人看看,或许还有救。” 他递了梯子,肖揽阳立刻借坡下驴地接受了,先是掏出手机想交换联系方式,但看严律的手依旧插在裤兜里,立刻转去和胡旭杰换手机号,说话却还和严律说:“行,严先生那边儿的资源应该更好,那我就放心啦。”继而目光一转,落在薛清极身上,“小年儿看起来好像好多了,比前段时间都好。” 薛清极只笑不答,一副被隋辨推着必须得走的模样,脚步平稳却速度飞快地离开会客厅。 严律见他跑得飞快,自己也拔腿就走,俩人前后脚地窜出门去。 一走出六峰老年俱乐部的大门,方才还能感到的稍微聚拢的灵气就骤然四散,门外是阳光笼罩的街道和来往的人群,四轱辘的铁皮怪兽狂奔而去,在夏季干燥的空气里荡起一片灰尘。 几个穿着统一校服的学生骑着自行车你追我赶地从薛清极面前飞驰而过,薛清极的目光跟着他们直到拐弯。 即使没有充沛的灵气,人们依旧活在阳光下,自由又昂扬。 严律点着烟慢悠悠地叼在嘴里,走到薛清极身边站定,用胳膊肘顶了他一下:“再过一段时间就习惯了,我早说了,这世界上已经不需要神或者仙,上天入地日行千里这种事儿,只要动脑子就能做了。” 一辆八座的商务车开到俱乐部门口停下,喇叭按得震天响。 胡旭杰跟严律打了个招呼,自己率先去拉开副驾的门。 门一拉开,里头露出绿毛凶神恶煞且还略显苍白的脸,气势汹汹地坐在驾驶座上等着车外的人。 胡旭杰“哐”一下又把车门给拉上了,扭头跟严律说话的时候脑门上起了一层汗:“吓我一跳,我还以为车里有个孽灵呢!” 车窗摇下来,绿毛鬼一样的脸一寸寸出现,幽幽道:“你们为什么还不上车?不是要出活儿吗,带我一个,我也去。” 几个小时不见,他已经稍微缓和过来一些,但猛地看过去还是一副鬼样,看着像是刚从坟里爬出来。 “点子?”隋辨大吃一惊,“你能活动了?” 董鹿提着两个之前准备好的装满符纸和法器的手提箱走出来,一瞧见副驾上的鬼东西也吓了一跳:“我没喊你啊,你来干什么?” “我已经好了!出发!出发!”肖点星嗷嗷叫着打断医修的话,一只拳头冲出车窗,“我想了,只有亲手把事情查清楚解决了,才能解我断剑之仇!” 他一提剑,严律和胡旭杰不约而同地移开目光,所有反对意见都咽回了肚里。 隋辨勇敢地站出来打圆场:“其实也没算断——” “到底走不走?!”肖点星面如罗刹。 隋辨当即退场,拉开后座的门钻进去,找了个靠窗角落窝好,还缩着肩膀扶着眼镜跟车外的人说:“你们走不走,不走我怕他等会儿下去咬人。” 在肖点星灼热目光的注视下,车下几人迅速上车。 碍于肖点星的这个状态,胡旭杰还是接手了开车的工作,让肖点星去副驾上休息,指望他能少说话当个混子。 严律上一半顿了顿,扭头对薛清极招招手。薛清极仍在看着街道和人群,见严律喊他,才跟着上车。 “你靠窗坐,”严律扬扬下巴,“不耽误你看。” 薛清极眼底闪过一丝笑意,挨着车窗的座位坐下,也并不在意肖点星盯着他的有如实质的目光。 “跟着也可以,但这事儿我会告诉你哥,路上出什么问题我们就直接把你丢半道,让你哥来接你。”董鹿将箱子递给隋辨,自己也挤上车,“大胡,开车!” 胡旭杰应声一脚油门,六峰老年俱乐部的大门逐渐从视线里消失。 严律这排就坐了他和薛清极两人,位置还算宽敞,他把胡旭杰带来的平板掏出来,在网上搜索求鲤江那边最近发生的事。 信息并不多,江边淹死女童的新闻已经引不起太多人的关注,也只有地方媒体简略报道了一下,并提醒游客和周围住户注意安全不要下水游泳等等。 还配了一张尸体被打捞上岸后用遮挡布覆盖住的照片,除了好事的围观群众和相关部门的人之外,只有一个女人背对着镜头蹲坐在一旁,看不到面孔,头发凌乱,衣服并不合身,整个人显得和画面极不协调。 女童淹死的时间比薛家夫妇出事的时间要早一些,不知道这二者之间是否有什么关联。 这边儿看着平板,那边儿余光还老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探头探脑。 严律把目光从平板上挪开,正瞧见肖点星绿了吧唧的脑袋正从副驾靠背的侧边儿伸过来,因为身体还没完全康复,他俩眼布满血丝,眼下发青,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跟严律一排的薛清极,目光炯炯,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儿。 饶是严律见多识广,看到肖点星这跟让鬼附身了似得眼神都有点儿发毛,再看看薛清极,后者一派淡定,估计是对车座椅挺满意,他找了个舒适放松的姿势坐着,起先还挺有兴致地看着窗外,等车驶出市中心,他就又从看窗外转为看着手里的钥匙扣和发簪了。 薛家夫妇俩留下的东西严律并不陌生,钥匙扣常年和家门钥匙一起捆在薛国祥那穿了好几年、膝盖都磨得油光锃亮的大牌山寨牛仔裤上,发簪则是唐芽头上的钉子户,基本就没见她拿下来过。 人已经不在了,倒是死物留存下来,看到的时候还会想起人活着的时候,这感觉非常难以形容。 严律的情绪滞后严重,总是先想起薛国祥和唐芽模糊的轮廓,过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这二位如今早已是死的不能再死,自己按理说是应该有些遗憾或伤感的,但事实是他活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对死亡和分离都有点儿麻木了。 上路后胡旭杰和董鹿还在交谈,两人不时还会收到求鲤江那边更详细的消息,利用在车上的时间向其他人说明情况。 “我大概给串了一下时间线啊,”胡旭杰扯着嗓门道,“起先是有个姓徐的小姑娘——现在已经查清楚了叫徐盼娣——在河边溺死,官方检查后得出结论是失足落水,根据小堃村那边的妖说,徐盼娣死后第七天,她爷爷徐老头就在出门遛弯的路上突发心梗没了,他老伴儿徐老太在赶去现场的路上崴脚摔倒,直接就进了医院。” 隋辨咋舌道:“这家人真够倒霉的。” 董鹿道:“据说从徐盼娣去世后,村里有几户人家的小孩也前后脚生病发烧,目前都在接受治疗。” “难道都和徐盼娣有关?”隋辨面色略有紧张,“她的魂儿如果真的在江中被孽灵侵扰寄生,没有修行过的魂魄是很容易被孽灵融合的。再加上生前或许有十分执着的事情或憎恨的人,确实很可能作祟害人。” 那边几人叽叽喳喳地议论推测,这边肖点星还虎视眈眈地看着薛清极。 车上谁都感觉得到他的目光,偏偏薛清极没感觉,把玩着钥匙扣和发簪,一直在沉思。 直到终于忍不住了,肖点星才开口,声音又低又快,好像跟说的慢就觉得自己掉价似的:“你怎么把我的剑给弄成那样的?我知道那是‘一剑破煞’,为什么我用剑的时候没那个效果?” 严律问他:“你舌头在你嘴里蹦跶?谁能听得清!” 薛清极不着痕迹地笑了。 “管得着吗你,”肖点星不服气,但看了眼薛清极,见他还是大眼都不带瞧自己,这才不情不愿地又说了一遍,“我怎么没有你那个效果,剑都让你给搞裂了,明显是被你降住了,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虽然语气还有点儿高高在上,但明显比之前好了许多。 薛清极这才算是头一回正眼看了看这一头绿毛的小子,却没回答,反问道:“你把那剑当宝贝?” “那是当然!”肖点星又得意起来,“那可是三百年前有能力的剑修留下的佩剑,我哥花了大钱才给我搞来的!” 薛清极并不在意这剑出自谁手,也不在意花了多少钱,略微笑了笑:“你把它看成高于你的东西,它自然觉得你好拿捏。那剑确实沾了些修士身上的灵气,但也只是把剑而已。” 肖点星愣了愣。 “剑只是剑,是拿着它的人决定了它的地位。”薛清极说话时慢条斯理,眼神平静,却有种说不出的力量,让车上的人都不由自主住了嘴,“你要做的不是供奉剑,而是让剑臣服。” 严律的脑中几乎同时闪过一段早已模糊的记忆。 年少时薛清极卸入门剑,得师长赐新剑,剑以稀世材料锻造,造成则已有剑光浮动于刃上,见者皆言此剑不同凡响,但也必定不好驾驭。 身着仙门袍服的薛清极以指腹划过剑脊,轻轻一弹,笑道:“与我同行,才是这剑最快扬名的途径。它若识趣儿,便该老实听话。” 用现代话来评价,这话相当“中二”。但薛清极却并不在意周围人的看法,事实也如他所说,不过数年,他与那把剑都已威名在外。 严律还记得薛清极死前已带着他那把佩剑四处干架了很多年,但那种“剑是因为我而扬名”的大话却没再提过。他还以为这人经过时间磋磨已转了心性,没想到千年过去他死了又活,竟然还是当年的论调。 当年他可是因为这话挨了他师父照真一巴掌的! 肖点星也不知道是听懂还是没听懂,他身边其实正经剑修也并不多。 剑修与其他修士不太一样,讲究身心合一。除了要有强健的身体外,还需要有能让这具身体完全发挥能力的精神,也就是强悍的心魂。这二者缺一不可,心强身弱,多半途而废或修行止步不前,身强心弱,则极易乱了心智走火入魔,害人害己。 剑修的修行本就一步一艰难,现在灵气衰弱,铸剑师都不剩几个,更别提剑修了。 近几年里严律见过还算有点意思的也就薛家夫妻俩了,但这俩人比起当年仙门鼎盛时那些剑修们就显得有些不够看。 薛清极说完就继续将手里的钥匙扣和发簪左右转动着看起来,车里一时没人吭声,隔了一会儿,隋辨幽幽叹气,小声嘀咕:“真是不懂你们剑修,幸好我们搞阵的就没这么多讲究,指哪儿布哪儿就得了。” 胡旭杰没兜住,笑得不行。董鹿也附和地说了两句,她家世代都是搞炼器的,现在又开始科学炼器,对冷兵器实在不太理解。 严律没掺和进这些小辈儿的议论中,他咬着烟又看了看薛清极,见他抱着钥匙扣和发簪不撒手,压低了声音问:“这俩玩意儿拢一起都不够一顿快餐钱,你盯着想啥呢?” 薛清极捏起发簪纤细些的那头,举起来看。 素银发簪在车窗外阳光的映照下反着一层温柔细腻的光。 “这个发簪,我有印象。”薛清极开口道,不自觉地用起古语,“那对夫妻在饭桌上聊天,说起江边有个奇怪女人,那女人有个孩子,最近好像是死了。” 严律点头:“你刚在那边儿说过了。” 薛清极的表情有些奇怪,眉头微微蹙起,显出些许迷惑和茫然:“她说完摸了摸我……薛小年的脸,说希望他健康平安,只要这样就足够好了。” 即使薛小年和他其实本质上是同一个魂儿,但薛清极却仍旧打了个磕绊。 严律靠在车座位的靠背上,慢慢对他这个磕绊有了个大概理解——他从未有过类似的体验,所以他闹不明白,甚至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到了这会儿,严律那滞后的感情才终于赶到现场,从心里最深处逐渐漫出丝丝缕缕的涩意。 “薛国祥和唐芽,俩人不错,感情好,对孩子也好,一心就想攒家底给自己的傻儿子过日子用。”严律忽视掉自己的情绪,将平板往旁边一丢,两手抱胸,大长腿尽力在狭窄的车内找到个稍微舒服点的舒展姿势,皱着眉也用古语说话,“也不知道是残魂转世注定倒霉还是你本来就那么寸,反正这么老些年你又短命又运气不咋地,爹妈要么早死要么就人渣到能登上法制新闻的程度,好不容易遇到个正常爹妈,我还寻思这辈子运气终于转过来了,可算是有个能给你养活好的家庭了,没想到眨个眼,你爹妈先死了!真不争气啊你。” 话说完,就发现旁边薛清极已放下了手里的发簪,正盯着他看。 严律被他这眼神看的有点奇怪:“干什么?” “我每回转世都早死?”薛清极看着他问,“你都知道,是因为每一次我死时你都陪着?” 严律顿了顿,收回目光闭上眼,打了个哈欠,又不耐烦起来:“记不清了,都习惯了,反正你那命就这狗样,凑合活凑合死吧。” 说完就不在管身边任何人的任何事儿,没两分钟竟然真的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一觉睡到车开到小堃村。 几人开进村时已经是傍晚晚饭时间,暮色四合,村里人已陆续回家,开始准备晚上的吃食。 妖族大部分都已隐入人群中,且大多性格古怪,给胡旭杰提供消息的那几位没来见面,反倒是仙门这边和世代居住在小堃村的一个散修搭上了线,车开到村口时,散修已经边嗑着瓜子边等了一段时间。 这些散修平时并不跟着仙门活动,出活儿之类的也不怎么参与,最多在当地帮着“看看事儿”或“治虚病”,随着灵气衰竭,散修的人数也大幅缩减,后代大多不愿继承家中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或是直接就没有灵力不适合修行,过上了普通人的生活,所以严律也很少见到年轻的散修。 小堃村这个散修是个中年妇女,烫了一头小卷,穿着印着硕大红花绿叶的短袖,脚上踩着双亮粉色的塑料拖鞋,见仙门的车到了便放下正播放家庭关系调解内容的视频,“呸”地吐出瓜子皮,热情道:“可算来啦!哟,这一车小年轻真俊啊,哪个是妖皇来着?” 严律有种网名被人叫出来的尴尬,两眉之间的竖纹几乎能夹死蚊子。 “王姨,时间不早了,咱还是说正事儿吧!”董鹿干咳一声,“您联系好了吗,我们能直接去徐家吗?” 王姨一拍腿:“嗐,联系什么啊联系,那家这会儿正乱着呢,有我带着,咱直接过去就行!” 正和她说的一样,徐家这会儿正忙得焦头烂额。 小堃村并不算什么富裕的村子,但和村里其他的建筑比起来,徐家的房子就显得更破旧,显然是很久没人修缮,院里墙角堆满了杂物,水缸也已裂开,门帘破了一个接一个的窟窿,院门口贴着白色的挽联挂着白布条,正在办丧事。 董鹿诧异道:“听说徐老头也去世了有几天了,怎么这会儿才开始发丧?这时辰好像也不大好,来吊唁的人也不大对劲。” “你还懂这个呢?”绿毛一路上蔫头耷脑,这会儿到了地方才提起精神。 “经常出活儿的多少都了解。”董鹿道,“肖小少爷,你也真该学学东西了。” 王姨道:“他家现在哪儿还得空讲究这个,家里小孩儿死了之后老头也死了,小孩儿头七跟老头白事儿还没商量好咋整呢,老太太又出事儿了。就刚才你们来的路上,医院那边打电话来说人已经死医院里头了,这白布条我看都不用收了,凑合着一道办吧!” 12 王姨说话利索又不讲什么忌讳,甚至还带着些许过于接地气的幽默,让严律和董鹿等人都接不上话了。 好在这会儿也没人能有空跟她计较这些,徐家原本就已经朽烂的门槛这会儿摇摇欲坠,门外围着一圈儿来看热闹的村民,门内两拨人似乎正因什么事情争执不休,互相撕扯,尖叫声叫骂声在并不算宽敞的徐家院子里传开,伴随着周围不懂事的小孩子们玩闹的叫声和好事人的议论,场面十分混乱。 隋辨和肖点星俩人从没见过这种场面,看的瞠目结舌,尤其肖点星,打小就是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哪儿见过小地方这种乱糟糟的事情,一时间竟然有点儿手足无措,抓着后脑勺看向董鹿和严律。 严律点着烟抽了几口,将烟灰弹了弹。 带着小火星的烟灰随风而起,但没飞多远就落了,这证明周围并没有可以吸引它的邪祟痕迹。 那边儿董鹿悄悄拿出的仪器也没有反应,这地方虽然到处挂着白布,就差把“这有古怪”写个联儿挂上了。 没有东西作祟,这家人难道真就是纯倒霉? 趁着王姨凑到围观人群里扯闲话的功夫,薛清极也慢慢踱步到徐家门前,仰头看着挂的歪歪扭扭的白布条。 门中忽然传来一阵吵闹声,一个衣着破烂披散着头发的女人从门里飞奔而出,正撞在薛清极身上。 薛清极像片柳叶般轻松后退两步,单手一挡,将女人的身形稳住的同时又与她拉开了距离。 严律见他看自己,两步走过去,咬着烟问:“慢点儿跑,你是徐家人?” 女人身后又跑出几个人来,气喘吁吁地将女人拉住,厉声呵斥:“不是让你在屋里待着吗?你这傻子,就会添乱!”继而又皱着眉对薛清极和严律道,“她是个癫子,你们别跟她计较。” 薛清极对后跑出的几个人并不在意,只微微歪头,感兴趣地打量这女人。 女人蓬头垢面,身上散发出一股难闻的味道,不合身的肥大裤子用一根白布条系着,衣摆上除了污渍就是破洞。她原本闷头狂奔,这会儿被人从身后拉住,边挣扎边抬起头,露出一张神色不太正常的脸。 这中年女人一看就是个脑子有问题的,应该就是徐家那个疯了的媳妇。 “行了,红玫,怎么这么不听话,赵红玫!”拉着她的人愈发不耐烦,加大力气将她向回拖,“疯了是真好啊,啥事儿都用不着你操心了。” 女人的力气却很大,任由两个壮年男性拽着也不走,愣怔怔地看着薛清极,突然裂开嘴笑了起来:“嘿嘿,神仙,你是神仙!” 严律皱起眉,这女人的眼睛很亮。 薛清极笑道:“我是吗?”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女人猛地一挣,竟将两个拉着她的男人甩开,冲到薛清极和严律面前,癫狂的目光扫过严律,笑得更大声,“他不是……他是另外的神仙,和你不一样。” 严律咬着烟挑挑眉,低声对薛清极道:“她竟然是个有灵识的。” “天赋,”薛清极还是会下意识用古语说话,“总是伴随着残缺。” 疯女人赵红玫并不管他俩的嘀咕,两手分别扯住两人的胳膊,脏兮兮的脸上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这世上有神仙,别人都不知道,只有我知道!”她小声又神秘地加了一句,“神仙会把我女儿还给我。” 赵红玫的最后一句话说得很轻,严律却还是能听出她语气中的期待和喜悦,哪怕她的说话方式颠三倒四。 “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什么叫神仙会把女儿还给她?”胡旭杰摸不着头脑,追问道,“你能不能说清楚,什么样的神仙,在哪儿见着的?” 赵红玫却不再说了,只是带着颇有深意的奇特笑容,被两个男人一左一右束缚住胳膊抓住也不再挣扎。 来抓她的男人之一和她容貌三分相似,应该是赵红玫的亲属,他把几人当成了来看热闹的好事者,边将赵红玫向门里拖边对胡旭杰没好气儿道:“癫子的话你也信,我看你脑子多少也有点儿毛病!” 胡旭杰大怒,拳头梆硬地要上前理论,被隋辨和董鹿拦住了。 董鹿低声道:“我们不是官面儿上的人,闹出动静就不好查了。” 其实这种事儿任谁来都不好明着查,甚至都没法直接问,哪怕是周围人都认定了徐家接二连三死人是跟神神鬼鬼的东西有关,你也不好直接上去拍拍人肩膀,问人家家里最近是不是闹鬼闹邪,不然很可能没得到答案,反而得到了俩大耳巴子。 肖点星不耐烦道:“那怎么办?来都来了,总不能打道回府吧?给他们点儿钱,就说咱们是来做调查的不行么?” “少爷,你是真觉得钱能解决所有问题啊?”胡旭杰冷笑道,“告诉你,你这样以后出门是要挨打的——” 王姨果断道:“行啊!”一吐嘴里的瓜子片,朝着肖点星一伸手,“拿来,要现金。” 胡旭杰闭上了嘴。 肖点星当即掏出皮夹子,抽出几条小红鱼儿交给王姨:“够吗?” “行吧,对这家来说也差不多了。”王姨弹弹钱,热情道,“真有钱啊小伙子,你别是那个什么妖皇吧,我听说得活了起码三四百年,我有这寿数我也能发财!” 严律:“……” 其余人沉默地看着严律,薛清极从这浓重的口音里分辨出几个关键字,又瞧了瞧王姨手里的钞票,很快弄懂了现在气氛搞成这样的原因,挑挑眉,歪头在严律耳边小声道:“这么多年,你发财了吗?” 他跟严律说话时还有些习惯性地用古语,这种除了他俩早已没人听得懂的语言发音时鼻音浓重,又因为凑得太近,严律只觉得耳朵略略发痒,用手抓了抓耳廓,咳嗽一声,正儿八经道:“你活到我这份儿上就知道了,视金钱如粪土,这都是身外之物。” 薛清极意义不明地笑了笑。 “哥,”胡旭杰也凑过来在严律耳边说话,“她说的对啊,你咋没发财呢?” 严律赏了他一大脖溜子,并用一个字简洁地回答了他:“滚!” 肖点星阴沉了一天的脸骤然转晴,嘴角几次翘起又压下,努力装作并不在意的模样。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王姨已经将这几百块钱用一张白纸包好,纸还是她从附近熟悉的人家里拿的,胡乱将钱一裹,就算是个白事儿钱了。 包完了钱,她一仰脸儿,迈步跨过徐家那个摇摇欲坠的大门门槛儿,把门板拍的梆梆作响,扯着喉咙带着悲音道:“我可怜的徐大娘哎——怎么就走得这么急!别怪我来得晚了,我来给你添个钱,你在路上好打通打通关系,看到阴司判官就报我王晓凤的名!” 和大部分散修一样,王姨在早些年也以“看事儿”为由行走乡里。 往回倒个八九十年,几乎每隔几个村就有一个王姨这样的人,对外宣称能走阴过阳请神请仙,谁家觉得自己那段时间过得倒霉就得找这样的人帮帮忙,花点钱去去自己看不到的晦气。 这类人有个统一的称号——神棍。 随着时代进步医疗水平发展,这类人就被“发展”掉了,王姨年轻时刚修行没两年,还爱管些闲事,所以当了一段时间“神棍”,后来发现人家背地里叫她“神经病”,虽然都是“神”开头,但委实有些气人,她就洗手不干了。 好在她人虽不干这行了,但村里始终还有关于她的传说,所以她进门这一嗓子,徐家院子里原本正争吵不休的两拨人都停了嘴。 严律立刻掐灭手里的烟,跟在王姨身后自然从容地跨进了徐家的门,薛清极紧随其后,两人像是王姨带来的子侄,毫无半点儿尴尬。 董鹿等人效仿而进,呼啦啦一帮年轻人立刻就在王姨身后挤满了。 “咋回事?”徐家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见到来了这么多人,懵了,“你咋来了呢晓凤?这都是谁啊?” “这都是我亲戚家孩子,说送来跟我学学‘手艺’,”王姨边抹着干巴巴的眼眶边说,“我早上正跟家里睡回笼觉呢,梦到徐大娘来找我,说自己要走了,但心里不安生,我就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解释,就说要还想回家看看。梦醒了我还纳闷呢,寻思她不跟医院里住着呢么,得空还计划去瞧瞧她呢,没想到这人说没就没了!哎呦,老二哥,你说这可咋整啊!” 徐老二是前段时间突发心梗死在河边的徐老头的弟弟,也是个老头儿了,上了年纪的人多少都对这些神神道道的事情颇为迷信,闻言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也顾不上王姨身后的严律等人,急问:“真?你真梦到我嫂子了?” 说完意识到自己嗓门太大,左右扫了一眼,赶紧又压下声音凑近了问:“她心里不安生是为啥,你说,你就只管说,是不是因为有人克她?我就知道是!不然她为啥要回来看,肯定是看那害死全家的扫把星在哪!” 王姨“呃”了声,还没编好瞎话,旁边儿刚才跟徐老二吵的中年男人不乐意了。 “你说啥呢!”中年男人正是刚才在门口拽赵红玫回去的人之一,“我姐咋了就害死人?你这属于造谣懂不懂,诽谤,污蔑!” 徐老二一撇嘴:“读几本歪书还开始拽洋词儿了。早我就说了,那就不是个好生养宜家的面相!果然疯疯癫癫,生了个丫头不说,没两年我侄子就死了,香火都断了!现在丫头没了,我大哥大嫂好好的人也没了,倒是她个疯娘们还活着,这不是妨人是啥?能让你家领回去就算不错了,搁古代你这得偿命!” “我姐都嫁过来了还怎么领回去,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说领走就领走?”赵红玫弟弟怒道,“得给钱!赡养费你懂吗,给钱!” 俩人又吵起来,胡旭杰和仙门的几个小辈儿脸色都逐渐变得难看,在赵红玫弟弟的最后一句话说完后彻底听不下去了,隋辨气得直扶眼睛:“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亲姐都被这么对待了,这时候还只想着钱?” 可惜声音盖不过别人,压根没人搭理。 王姨倒是习以为常,一边劝架一边还旁敲侧击地套话,中间又夹杂着说些神神鬼鬼的东西,什么梦到徐老太,又说好像看到屋里有阴影在动,把徐老二和赵红玫弟弟说得面露惊惶。 严律慢悠悠地抽着烟,薛清极也不知道是听懂还是没听懂这些口音很重的方言,只是始终带着点儿笑,仿佛在看什么乐子。 可能是因为王姨早些年在十里八乡颇有些玄乎的名声,徐老二和赵红玫娘家人都让她给说的心里嘀咕,王姨见自己忽悠的差不多了,一拍手:“哎,反正也是来了,不然我就多嘴说几句,你们要乐意就听听,反正也不碍着什么,怎么样?” 徐家和赵家还没说话,王姨又把用白纸包好的钱拿出来,往徐老二手里一塞,一手拉着董鹿指着身后自己带来的一行人,低声道:“刚好我这帮小徒弟们在,年轻人,阳气重,啥都压得住,我专门一道带来哩。” 这回徐老二再没别的话说了,捏着厚度不薄的白包把王姨等人让进屋里。 徐家的房子建的确实不怎么样,虽说是个小二层,但因为建时楼梯修得狭窄略陡,据徐老二说,徐老头老两口上年纪后基本不去上边而是住一楼的卧室,儿子死后为了方便看管疯癫的赵红玫,便把一楼原本的杂物间放了张床给赵红玫住,二楼就只有一间小屋给徐盼娣住。 几人踏进屋内就觉得不大舒服,倒不是因为什么风水晦气,而是这屋子采光很差,昏暗的屋内也没什么像样的家具,除了一个破烂沙发外只有几把长条凳用来待客,墙皮斑驳发黄,客厅正中央的墙上挂着徐老头和徐老太的黑白照,前边的桌上摆了香炉,里头的线香都已烧得快见底,却没人记得要去续上。 徐家亲戚不多,也就徐老二一家过来张罗丧事,赵红玫这边儿娘家倒是来了几个人,但都不怎么帮忙,两边儿回了屋,将王姨让到沙发上坐下,便各自开始吐苦水。 王姨到底是干过神棍这行的,面对“我脚疼肯定是让人给克的”“我家大娃窜了两天稀这不是撞邪了是什么”“我老觉得心慌肯定是大哥大嫂在周围”等等乱糟糟的话都能点头接腔,给出模棱两可的说法,让徐老二和赵家人都听得直点头。 董鹿对隋辨和绿毛使了个眼色,三人立刻从兜中掏出手机模样的仪器,又将叠好的符纸插进槽内,装作随意地在屋内走动,趁机检测屋内的异气数值是否有问题。 和仙门这套半科技半术法的手段不同,严律就没这么麻烦,他将嘴里咬着的烟头拿下弹了弹。 带着小火苗的烟灰立刻飘散开去,却并未飞多远便落了地。 这地方竟然没有任何可供他灵火附着燃烧的东西存在。 一个办着丧事且多发诡事的地方竟然连一点儿异气都没有,这确实有些超乎严律预料。 看仙门几个小辈儿的样子应该也没检测出什么有用的数据,严律转了转头,瞧见薛清极正站在杂物间——也就是赵红玫睡觉的屋子——门口,走了两步过去,顺着他的目光向屋内看了看。 屋内一半堆着纸壳易拉罐塑料瓶等废品,一半放着一张床,赵红玫正坐在床上用一把缠着红绳的梳子梳头发,仰着脸对着门口的薛清极和严律笑。 此时正值夏季,燥热且多蚊虫,屋内的废品吸引来了不少苍蝇蚊子,赵红玫的床上铺了薄薄的褥子,床单脏乱,被子却很厚实,显然并不在意她是否能用。 “瞧出什么了?”严律低声问。 薛清极的目光还是看着赵红玫,唇角噙着一抹笑:“你猜她知不知道女儿已经死了?” 严律道:“她脑子和正常人不一样,你傻了吧唧的时候我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那你没有问过我?”薛清极收回目光看向他。 “你是真不知道你傻的时候什么样啊,”严律因为咬着烟,说话时显出些许调侃的腔调,“跟你说十句话你都放不出一个屁,能坐着发呆一整天,不会喊人,多少回投胎重来我好像都没听你喊过我名字,连你知不知道我是谁都不清楚,倒是给啥吃啥,挺好养活。” 他说的很随意,应该已经习惯了。 这种习惯非常微妙,严律偶尔会感觉自己像是用千百年的时间不断找到一个永远都不会醒来的空壳,他曾问过自己这样做是否还有意义,但逐渐连最初的这个疑问都淡忘了。 薛清极顿了顿:“没有一世例外?” “残魂转世,什么样还用我说?”严律纳闷道,“行了,不扯这没用的破事儿,难道你觉得赵红玫有问题?我刚才探查过了,这屋内很干净。” 薛清极垂下眼没再吭声,反倒是屋内的赵红玫忽然有了动作。 她用拿着梳子的手朝门外的两人招了招,那模样有点僵硬,再加上她咧着嘴的笑脸,一看就不是正常人。 “你猜她是让你进去,还是让我进去?”严律挑挑眉。 薛清极用极小的声音回答:“或许是我们两个。如今这个世上,只有我与你是特殊的。” 他说的声音比严律更小,后半句几乎只有气声,微微侧着头,几乎是在和严律耳语,让严律的耳朵又开始发痒。 他说完便抬脚进屋,站在赵红玫面前对她笑道:“找我?” 赵红玫依旧坐在床上,自顾自地说道:“神仙也会喜欢你的,你长得好俊俏!” 严律咬着烟哼笑了一声。 “哦,”薛清极点了点头,指向严律,“那他呢?我看他长得也很俊俏,神仙不喜欢吗?” 赵红玫把手指放在唇前“嘘”了一声,警惕地左右乱看:“别让旁个儿听到!要是他们都知道了都去求神仙办事,那我就办不成了,就轮不到我了……啥好事儿都轮不到我,这次我可学精了!”说完又看看严律,“他也俊,就是长了个凶相。这样儿的不好讨对象,他指定没相好的。” 严律:“……”他竟然被个疯子嘲讽了! 薛清极这回笑得十分真心实意,两眼弯起,回头看着严律:“我活着时你确实只知道打打杀杀,弥弥山的妖都说你是个天生的缺心肝,连仙门都觉得说得颇为准确。我死了这么些年,你还这样?” 严律的脸黑了好几度,没好气道:“怎么着,碍着你了?” 薛清极只笑不答,对赵红玫道:“你说对了。” “他凶,但他可得进来,”赵红玫又说,“不能在外头,外头都不是好人!” 严律听她说了,这才走进门内。这疯子说话颠三倒四,一边说他凶,但却并未将他划分在门外人的范畴:“怎么不是好人?难道还有比我凶的?” “会打人!”赵红玫说着说着激动起来,手里挥舞着梳子,“会打人,骂人!拿石头砸,用板凳砸!还推你进粪坑,尿你头上。盼娣给我洗了好久呢,洗完头发还用梳子给我梳头,梳子在这儿呢。盼娣也知道他们不是好人,以后她要带我去好地方,去都是好人的地方。” 严律的眉头皱起,有点儿听不下去。这个赵红玫是个文疯子,和薛清极还是薛小年那会儿不同,她对自己所遭受的一切暴力都不会还手,是个方便别人打骂的好泄愤目标。 薛清极点着头,附和赵红玫:“原来如此。他们因为你是个疯子,所以对你这样。” 赵红玫听不懂这俩人在说什么,兀自絮絮叨叨,双手挥舞间露出破旧衣服下青一块紫一块的胳膊,看来确实没少遭罪。 “可怜,”薛清极叹了口气,“我知道了,除了盼娣,这里没有好人。” 不知道是因为他也疯过所以身上气质与别人不同,还是其他什么原因,赵红玫对他的话倒是似乎能理解不少,稍微缓和了一些激动的情绪,神经质地一直点头。 薛清极温声道:“既然都是坏人,为什么不全杀了呢?” 严律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说得愣了愣。 “你女儿死了,她是个好人,给你洗干净要带你走,可她却死了。”薛清极的语气非常柔和,因为不习惯说现代语,因此一字一句咬得很慢,显出一副悠然的模样,“和她比起来,其他人活着又有什么价值呢?你也知道,有时候除了那个人外,别人死不死的也没有区别。反正生灵都是要死的,干嘛不试试结束一个坏人的性命,来看看能不能让自己舒心点儿呢?” 他说话时的态度依旧是那副儒雅有礼的模样,似乎说什么都发自肺腑诚恳真挚,即使说的内容极端又偏执。 赵红玫原本絮叨的声音停了,她缩起肩膀,盯着薛清极看。 她的目光虽然呆滞,眼珠却黑白分明,十分清亮,是一双有灵识的眼。 薛清极微微弯下腰,看着她继续笑道:“杀谁好呢?谁是最坏的,就先杀谁好了。你是见过神仙的人,干脆问问神仙怎么样?这世界是平衡的,有好人就要有坏人,说不准消失几个坏人,盼娣这样的好人就又回来了,况且盼娣不仅是好人,和别人不一样,她是特殊的。” 赵红玫不自觉地咬起指甲,边看着薛清极边慢慢蜷起腿,全身缩回自己肮脏的床上,却仍眼神古怪地盯着他。 “不必害怕,我理解你,和你想的一样。”薛清极道,“特殊的人就该一直在我们身边,最好哪里都不能去,丢了也能找回来。”薛清极说到这里,又笑了一声,用更低的声音问道,“神仙也是这么想的么?我没见过神仙,你可以告诉我。” 严律越听越瘆得慌,他对薛清极脑子不大正常一直都有了解,只是这人平时又是一副明月清风的模样,实在不知道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没等他问,赵红玫却有了反应。 她猛地指向薛清极的鼻尖,这动作又快又凶,薛清极却并未闪躲,甚至连眼皮都没眨一下,依旧含着笑意看着她。 两人对视几秒,赵红玫“嘎嘎”地尖声笑着鼓起掌:“我知道了,你是个疯子!哈哈,他们说我是疯癫婆,他们都错了,你才是疯子,大疯子!” 这笑声惊动了屋外的徐家和赵家人,严律拉了薛清极一把,朝他使了个眼色。 薛清极略带遗憾地直起身,看着赵红玫又开始坐在床上哼着儿歌梳头,估计是无法继续交谈,这才和严律一起走出房间。 “你脑子里都想的什么,”严律等他跟上来才问,“搞心理学是吧?这我知道,精神病撑把伞当蘑菇,你也跟着撑把伞蹲旁边儿套话呢是吧?你觉得她有问题?” 薛清极摇头道:“还不知道。我只是试试,我和她都是一样的人,说不准能问出些什么。” “一样?”严律皱眉。 “天生的残缺,”薛清极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天生的灵种,要么修得大成,要么生不如死。” 严律听到“天生灵种”,表情一顿,难以置信地回头看了一眼屋内已沉浸在自己世界的赵红玫。 天生灵种是指生来就格外适合修行的那类人,数量十分稀少。 “薛小年”的壳子是极易吸纳灵气的身体,但比起灵种却还次上一等。这类人大多身体和魂儿都对灵气有与生俱来的感应力,据说第一位修得大成飞升成仙的那位就是个这样的体质。 但还是那句话,这世界是公平的,给了这样的天赋,就一定会在其他地方拿走相对等的部分。 这类人要么是身体残缺,要么亲缘断绝,命运坎坷寿数不长,主要一辈子过得太惨也活不了那么久。又因体质容易招惹孽灵邪祟侵扰,大多在年少意志薄弱的时候就在精神上出了问题,修行的过程中也很容易走偏入邪道。 当年薛清极的师父照真也正是因为他的天赋才将他收入仙门,但也因为他是这种搞不好就出事儿的麻烦人,所以直接带上首峰,收为亲传弟子。 只可惜后来还是出了岔子,严律遇到这小子时,对方就差半口气儿就得归西。后来倒是缓过来了,但还是落下了毛病,头疼失眠就是后遗症之一。 现在这种到处都是现代科技的时代,严律从没想过自己竟然还能再见到一个天生灵种。 “难怪是个疯的,”严律“啧”了一声,“疯成这样,修行都没法修,运气确实够背的。” “疯成这样才是应该的,”薛清极若有所思道,“疯了才活得下去,不需要背负责任,也不需要管别人想什么。” “你也甭羡慕,”严律看他这样儿就皱眉,“我看你也没正常到哪儿去。” 薛清极挑了下眉,摸摸自己的脸:“那我还是正常得多,我可不要她那副疯样去见人。” 严律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 薛清极觉察不对:“怎么?” “不怎么,”严律摇摇头,“反正你像她这样时的记忆也没有,你就这么觉得也挺好。” 说完抬脚走向董鹿那边儿,薛清极的脸色微妙地变了,紧随他身后欲言又止,最后硬是憋着没再说一句话,到底也没追问到底严律都见过他什么癫样。 13 天色已晚,徐家拉亮了客厅唯一的一盏白炽灯。 昏暗的光线将屋内的徐老二和赵家人的脸映得僵硬发灰,摆香炉的小桌上终于有人想起换上新的线香,又点燃了左右两根蜡烛。劣质蜡烛烧起股股浊烟,在烛火和白炽灯的照射下投在墙上遗照上一坨张牙舞爪的怪异影子。 徐老头徐老太两人冷漠呆滞的表情被阴影和烟气笼罩,像低级恐怖片里的场景。 到了饭点儿,来帮忙张罗丧事的人本就不多,这会儿又走了大半去厨房弄吃的,屋里剩下的人不多,徐老二还在絮絮叨叨地和王姨讲从徐盼娣死后出现的怪事。 说来倒去还是那么几件,一件是徐盼娣头七当天突发心梗倒在江边的徐老头此前身体一直硬朗,死的十分突然,而且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要去江边儿,发现的时候尸体都凉透了。 另外就是今天凌晨时死在医院的徐老太。她得知老伴儿出事,在赶往江边的路上时脚软绊倒就再站不起来了,被村民送去县里的医院住院治疗,当时除了血糖有点儿高外并没有查出什么大毛病,按理说再住几天院就可以回家养着了,但凌晨时却也突发心梗,眨眼人就没了。 中间又夹杂着说了些别的,徐老二跟哥哥嫂子的来往以前算不上多,只知道侄媳妇赵红玫在进门之前就不算特别正常,无奈侄子讨不到更好的,见赵红玫长得眉清目秀就定下了。 一开始赵红玫生不出孩子,徐老头和徐老太都很着急,各种土方都用上,把赵红玫折腾的够呛,不过还真管用,她终于怀孕并生下了徐盼娣,因不是个男娃,徐老头一家都很不满。 可能是怀孕生产刺激到了赵红玫,生下徐盼娣后她就跟犯病了似得,不是说看到墙角有东西就是说别人脸上有黑气,村里人本来就因她精神不大正常而看笑话,见她不仅疯,说话还晦气,就变成了嫌弃。 徐老头一家觉得丢人,为了让赵红玫闭嘴老实点儿就三五不时地动手打骂,赵红玫非但没有好转,反而疯得更严重。 也不知道这种疯病是不是会遗传,徐盼娣打小就也不大正常,会说话的时候就开始指着某个地方说有人,跟自己的疯妈非常亲近,母女俩时常窝在一处,一坐就是一下午。 说到这儿,赵红玫弟弟不乐意了,反驳道:“放屁!我姐以前正常得很,都是嫁到你家之后不对劲儿的,你家就不是好人家!” “算了吧,你当我没问过你们村的人?她嫁过来前就神叨叨的!”徐老二嘲讽道,“你家里巴不得早点把她嫁出去,好少张吃饭的嘴!” 两边越吵越难听,毫不顾忌这些话是否会被赵红玫本人听见,疯子总归不算是人的。 王姨的脸上也露出些许恼怒和鄙夷,但毕竟和徐家有些交情,还是耐着性子又细问起与赵红玫相关的事情。 但无论是徐老二还是赵红玫的弟弟都对赵红玫本人没有什么太多了解,他们记得疯子经常挨打挨骂,却不记得疯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状态,就像人不会记得村头流浪狗今天吃了几顿饭。 见王姨半天也问不出个所以然,胡旭杰终于忍不了了,插嘴道:“徐盼娣呢?你们好像都不怎么提她,遗照怎么也不摆出来?” “她?小丫头片子,投胎到这种娘肚子里也算她倒霉。打小就不怎么亲近人,跟她妈一样,这里有点问题,”徐老二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她这样的算夭折,没养大的娃,还是个闺女,不让进祖坟的,我们还正商量埋哪儿呢,遗照更不能挂了,谁知道我哥嫂的命是不是让她给索没了……你不是本地人吧,这风俗你都不知道?” 他说到一半猛地住口,狐疑地看着胡旭杰。 王姨赶紧接腔:“年轻人不知道这些事儿太正常了!” 边说边给胡旭杰使眼色让他下去,胡旭杰还没说话,旁边又冒出个肖点星来,语气比胡旭杰还难听:“什么风俗,我看就是陋习!你们一会儿说是赵红玫克人,一会儿又说是徐盼娣死后作妖,有没有证据啊?告诉你们,现在是法治社会,不要因为人家疯的疯死的死就能胡诌了。” 他说话快得很,隋辨都没来得及捂他的嘴,让他全给秃噜出来了,隋辨人都傻了,自己沉思了几秒,也想不出该怎么给“克人”和“索命”给上什么证据。 徐老二“腾”地蹦起来,好像被人踩了尾巴似的又怒又急,指着肖点星鼻子问:“说啥说啥!你意思我们说谎呗?问这问那,看你们不像是正经人,到底是干啥来的?啊?” “指什么指,问你怎么着?”肖点星本来就因为最近不顺心情低落,被徐老二一指鼻子立马就炸了,“谁家好人家小孩死了连个遗照都不挂,欺负人疯子娘家不顶用,瞧不起当年娶什么呀?” 赵红玫弟弟总觉得这话不对味儿,也跟着站起来要和肖点星理论。 王姨慌忙起身,咳嗽一声,一把将肖点星扯到后头,对徐家和赵家两边赔笑道:“哎呦一唠就唠到现在,时间也不早了!老二,我们就先回去了,那个谁,对对,你俩,咋那么不听话呢,刚才干嘛去了,不是都说了看见啥怪的都不能乱跑……哎,说错了说错了,没事儿啊老二,我刚才啥也没说!” 严律和薛清极从赵红玫的屋里晃晃悠悠地出来,正对上王姨的视线,当即成了对方转移话题的借口。 薛清极没太听懂王姨这口音很重的一段话,只看到对方挤眉弄眼,一副急需他和严律说点啥的模样,当即面带微笑地用胳膊肘捅了严律一家伙。 严律猝不及防挨了一下,震惊地看了薛清极一眼。他已经几百年没被人这么直白果断地拖出来挡枪,竟然还需要反应几秒,这才接过话头:“啊,是,下次看见就当没看见。” 这话说的巧妙,既没否认看见了,又没说看到了什么,留给人无限遐想。徐老二和赵红玫弟弟的表情立马就开始犹豫,甚至多少有些发怵。 王姨满意地点点头,又做出那种欲言又止的表情,最终什么也没说,只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既然这样我们就先回去了。” “要、要不留下吃顿饭吧,”徐老二的口气没刚才那么硬了,“本来说是要收拾个席面的,但这几天事儿太多就没张罗,不过吃顿饭还是可以的,晓凤,你看要不再留会儿?” 王姨摆摆手:“不了不了,你们忙你们的,回头你们要是有事儿需要帮把手就去找我,我虽然搬去镇上跟闺女住了,但最近都在村里的房子。” 这话让徐老二等人多少有了点心理安慰,也没再留王姨。 严律早在这屋内待不下去,率先掉头走出徐家的院门,薛清极临走前向赵红玫屋内的方向看了看,赵红玫依旧坐在床脚梳头,她的屋子甚至没有灯,客厅的光线泄出一丝半缕到她的屋内,像照在毛玻璃上模糊不清。 走出徐家时屋外已完全黑透,小堃村中家家户户已亮起灯烧起饭,围在门口的人已基本散光了。 肖点星余怒未消,一出门就骂了起来,隋辨扯着他胳膊也被他甩开。 “老子这就回去给那里头的人两拳!”肖点星又想往回走,“就没见过这么晦气的人家!还说是小孩子回来索命,放屁!说不准是什么天理报应,让这帮晦气玩意儿死半道上的呢!” 胡旭杰也一肚子火,支持道:“可不是!我也没瞅见那屋里有啥不干净的东西,倒是这两家人怪里怪气,跟个死了的小孩儿和疯女人计较,这不欺负人么!” 董鹿拉住肖点星,又劝胡旭杰:“你俩刚才就不该多嘴,现在我们已经被‘请’出来了也不好回去。不过我刚才去厨房那边儿问了问一道来张罗丧事的人,瞧他们的样子像是真的不知道更多情况,只是一股脑把倒霉事儿往徐盼娣和赵红玫身上关联而已,并没有什么依据。祖……严哥,你们刚才有查出什么吗?” 严律又向外走了几步,彻底远离了徐家的家门口才摇头:“这屋里很干净,赵红玫也确实是个疯子,不知道是因为女儿的死更刺激了她还是有人说了什么,她好像认为女儿还能回来,只是不清楚这是不是幻想出来的。” 王姨原本面带悲戚的脸一出门就拉了下来,对着徐家的大门啐了口唾沫,小声骂道:“连老娘都敢往外赶,不是你们当年上赶着让我合八字的时候了,一家子短命王八缺德东西,呸,讨不找好!” 薛清极一直保持着对周围人言行举止的观察,这会儿侧头问严律:“‘短命王八’是什么意思?” 严律被他问得不知所措,抱着肩膀沉思几秒,正儿八经道:“王八本来该是个长寿命,却早早死了,就是说这人是个倒霉蛋。”顿了顿,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别说啊,跟你差不多。” “原来如此,”薛清极看着他真诚道,“那你不短命,岂不就是单纯的王八。” 旁边站着的隋辨没绷住,憋出一阵“噗噗噗”的笑来。 “放屁去茅房。”严律面色不改地看了眼隋辨,把人小孩儿看的大气儿不敢出,这才扭脸过来眉头倒竖地对薛清极用古语低声道,“少学这些乱七八糟的话,信不信我给你两拳?” 薛清极眨了眨眼,无辜地“哦”了声:“妖皇不必如此生气。” 他这壳子本来也就二十来岁,一副乖孩子模样,倒好像是真的在严律这儿受了委屈似的,偏偏还把“妖皇”俩字咬的格外清晰,让严律后背的汗毛都跟着竖起来。 “妖……”薛清极还再接再厉。 严律余光扫到王姨竖着耳朵往这边看,当即一把捂住薛清极的嘴,物理截断了他接下来的话:“现在还有别的渠道了解一下这家人的具体情况吗?” 虽然确实是有这么个当年被硬捧出来的身份,但严律这些年活的却很低调,如果没有大事,他基本只在自己居住的那片区域活动,连妖族的小辈儿也很少能有机会见到他。 过了千年前他那个张扬跋扈的状态,经历了时代变迁和动荡后,严律被迫一次次融入不断更新的文化潮流里,他开始理解“中二”是个什么意思,并且在看各类中二文学时感到汗流浃背。 他以前就不是拿名号压人的垃圾,随着心态变老,他老人家甚至有了种“睡到半夜有人趴在耳边喊我一声‘妖皇’我都能跳起来抽他两嘴巴”的应激反应。 董鹿因为老太太的缘故打小就跟严律熟悉,对这位“妖皇”是什么样子颇有了解,见他把烟死死咬住,一只手还遮着薛清极的嘴,就知道他这是开始浑身刺挠了。 被他捂着嘴的薛清极倒也乖巧,并不挣扎,只在严律没瞧见的时候弯起了一双眼,显然刚才说的几句全是故意的,他早看出严律对自己那个名头十分反感,却非要看看严律的反应。 董鹿忍不住连咳好几声,把想笑的冲动咳了回去:“咳,对,严哥说得才是正经的,王姨你看这事儿好办吗?” “我刚才好像听见妖什么的……”王姨是个散修,并不如其他几人耳聪目明,狐疑地拽拽耳垂,“好办,有什么不好办的,我是有几年不在村里住了,但这地方我知道,就没有秘密!” 说罢便仰着脖子昂着头,兴冲冲地去找突破口。 严律没有“痛失网名”,心里稍微舒服不少,感觉捂着薛清极的手手心一片温热,对方呼出的热气和嘴唇一道蹭着他手心的皮肤,他忘了拿开手,薛清极竟然也没有躲开。 “以后说话注意点,我的面子也是面子。”严律手心发痒,往回收的同时恶声警告。 薛清极抓住了他的手腕没让拿远,嗅了嗅他的指尖:“有些苦味。” “属狗的啊?什么毛病!”严律抽回手,皱皱眉,自己也闻了闻。 他手心还带着薛清极呼吸和嘴唇的温度,却毫不在意地又放在自己极近的地方闻了一下:“……还真有点儿,香烟味儿就这样。” 说完一抬头,看到胡旭杰正一脸一言难尽地看着他俩,严律瞧见他这种跟吃噎着了一样的表情就来气儿:“怎么了,你又怎么了?” “没怎么,”胡旭杰扭脸走了,“我算是发现了,你的老相识都古里古怪的,这位更是重量级。” 严律“啧”了一声,胡旭杰脚下生风地跑去找王姨等人了。 正如王姨所说,小堃村里都是世代居住在此的邻居,王姨用一袋炒瓜子和一包糖瓜就成功和徐家住斜对脸的那户重新续上了交情。 斜对脸住的那户这几天估计也没少看热闹,那家的大娘更是直接搬了小马扎就坐在门口台阶上边剥花生边伸脖看,这会儿天晚了,她花生也剥差不多了,正被王姨撞上,倒也十分乐意分享这些村里街坊的八卦。 大娘也不觉得严律等人碍事,人多她说得更起劲:“还不是嫌那癫子生了个闺女嘛!老徐头你还不知道?就想要个孙子,他儿媳妇一直生不出来,就老遭挤兑,徐小子又是个不顶事儿的,那边他爹妈打他婆娘,这边他就站着瞧,也不知道拦拦,好几次都打头上了,直流血,你说这到底算是人家本来就疯还是让他家给打出来的毛病呢?” 董鹿问道:“太过分了,人都疯了家里也不管么?” “管什么管,赵红玫娘家人直接就说了,嫁出去的闺女就是徐家的了,让徐家没事儿少找赵家。”大娘歪嘴,“幸好红玫就是爱说胡话爱乱跑,也不打人啥的。就是她说那话不怎么招人待见,有些人家的小孩调皮,拿石头砸她她也不还手,脾气好着呢,不然早让人逮精神病院了,要么就让徐家给关房里不让出来啦。” 这和严律等人之前了解到的差不多,再听一遍也依旧觉得心情不好。 “那她女儿呢?”隋辨更关心这样家庭里的孩子,“徐盼娣真的是失足淹死吗?” 大娘磕着瓜子:“那还有假?调查的人都说了,就是淹死的,估计是放学回来路上不小心掉里头了,那江里死过好多人,又不稀奇。不过这娃娃也挺可惜,她妈虽然疯疯癫癫,生的孩子倒是脑瓜子好使,成绩好着呢!我听说一直都是班上第一名跟三好学生,就是倒霉托生到这种家里摊上个疯娘,村里小孩儿也不跟她玩儿,没少受委屈。” 即使已经习惯了这种千百年都没变过的糟心事,严律也还是听不大下去,打断道:“她和赵红玫的感情很好是吗?” “那倒是,她跟她妈最亲了,哪怕因为她妈的原因让她也受欺负,娘俩关系也很好,”大娘道,“要不都说是徐盼娣回魂儿来报复了呢!这丫头活着时没少受欺负,有几家缺德的还就喜欢逮着赵红玫挤兑,让她撞见好几回,没想到这丫头死后没多久这几家人就开始出事儿了,不是报复是什么?” 严律抓住重点:“出事儿了?什么事儿?” “家里小孩儿都病了,高烧!什么药都吃了还是不见好,都拉去县医院了,该做的检查都做了却没发现有什么毛病,昨天有一户实在受不了,把孩子接回来说要找大师看看邪病,”大娘一拍大腿,对王姨道,“就周栓他们家嘛!你是知道的,他家婆娘泼过徐盼娣泔水,嫌她晦气,早些年找你看事儿还跟你吵过一回,忘了没?” 王姨立刻回忆起是谁,五官迅速缩成疙瘩:“他家?那真是比徐家还恶心人。” 她说话时脸上表情十分丰富,就差在脸上写出“厌恶”二字。 等大娘说够了各类八卦回了屋,王姨才扭脸对严律等人解释:“那家是不讲理的人家,早些年找我看事儿又嫌我看的不准,我跟他家婆娘差点儿没打起来。难怪这回出事儿找别的大师来看,喊我我也不会来的。” 一直不怎么说话的薛清极忽然开口问道:“这家在哪?” “现在去他家?”王姨有点不乐意,“他家可不好说话,这么晚了过去估计也不方便。” 董鹿看看时间,已经快八点了:“或者先去县医院看看?那边儿不是有送去的小孩吗?” 肖点星已经开始不耐烦,催促着几人找地方吃饭。 严律没接这几个人的腔,看了薛清极两眼,才开口:“离得近吗?离得近先去看看,哪怕是不进去也可以。” “真要去啊,哎,那行吧,”王姨嘟囔道,“丑话说前头,他家人可没徐家这么好糊弄,我可不愿意热脸贴冷屁股。看你这小子长得人模狗样的,我就带你过去,但我可不跟那家人说话。” 一脸不情不愿地指挥着几人去周家。 “严哥,她刚才那算是夸你吗?”隋辨小声问道,“要真是夸你,那你这也算是靠脸办事儿了呢!” 薛清极笑出声:“有道理。” 隋辨傻呵呵地点头,被严律在后脑勺上来了一巴掌,委屈地捂着头走了。 “吃蜜蜂屎了吧你,乐得跟王八蛋似的,”严律也轻抽了一下薛清极的后脑勺,“这么多年没抽你这手感我都快忘了。赶紧的,去看看我用脸办成的事儿什么样。” 薛清极猝不及防挨了他一下,表情呆了呆,下意识摸摸后脑勺,眼神晦暗不明,抿起嘴快步跟了上去。 周家在小堃村另一头,几人开车赶到时已经晚上八点多,本以为周家至少已经吃过饭准备休息,没想到周家正灯火通明地热闹着。 和徐家比起来,周家就富贵许多。三层自建小楼,院内还扯了线拉上灯泡,院门敞开着,让人一眼就能看到里边儿正忙得热火朝天。 院内供桌香案一应俱全,还竖着看样子是招魂用的旗子,地上是黄纸燃烧过的灰烬,一个穿着驱魔电影里那种道袍的中年男人看样子是刚忙活完,一手提溜着把桃木剑,一手捋着自己的小胡须,站在院门口跟周家人讲话。 跟他讲话的一男一女都已有四十岁上下,看样子是夫妻,面色都很憔悴,女人不住感谢:“辛苦您来这一趟,道长,我儿子真能好吗?他都烧了一周多了,我真怕他脑子给烧糊涂了,我就这一个儿子呀,他出事儿了我可咋办!” 中年男人身形瘦削,两颊凹陷,半眯着的眼里却闪着精光,呵呵笑道:“不碍事,不碍事!我黄铸道人出手,保管他平安。他不过是让小鬼儿迷了眼,暂时醒不过来,但我做法招魂,已经找到了他的魂魄去向,方才我用符纸点着在其头上过了一遍,这招叫‘灵火焚秽’,能烧尽邪气煞气,只有修行道行深的修士才能使用,只是这娃娃被邪气入侵颇深,烧一次不够,得多来几次才有效果。” “那就尽管烧!”夫妻中的男人立马回答,见黄铸道人只笑不答,意会了,“多少钱我们都愿意掏,道长你多烧几次成不?” 黄铸道人面露满意:“虽然有损修为耗费灵力,但既然周先生这么担心儿子,我也不好再不管——” 严律听见他说“灵火焚秽”时已皱起眉,董鹿等人也受不了这胡诌的劲儿,几乎不用想就知道这人是个骗钱的。 胡旭杰却忽然上前两步,盯着那所谓的“黄铸道人”看了几秒,大喝一声:“卧槽?黄德柱!” 黄铸道人浑身一哆嗦,跟胡旭杰打了个对眼,顿时原地蹦了起来,下意识朝后倒退两步,立刻又反应过来,指着胡旭杰义正词严道:“此人凶神恶煞满脸横肉,面堂发黑神魂不稳,不吉,大不吉!周先生周太太,可千万不能让这人进宅啊,跟你儿子犯冲!还有他带的这帮人,哎呀,一个比一个凶啊!我说怎么今天起阵祈福一直不顺,原来是要来不吉之人,周太太,你儿子今天醒不来多少就跟他们有关!” 没等胡旭杰反应过来,就见周太太抄起门口的扫帚就冲了过来,兜头朝几人抡起,嘴里骂骂咧咧:“邪祟不进门,邪祟不进门!你们都是谁,是不是来害我儿子的?走,都走,别待我家门口!” 胡旭杰目瞪口呆地挨了几下,连带着上去拦着的隋辨和董鹿也被扫射到,肖点星要理论,肚子上直接被抡了一扫帚。 一个仙门妖族通吃的妖和几个仙门有出息的小辈儿被打得连连倒退,场面鸡飞狗跳混乱无比。 严律回过神刚要上前,便觉得胳膊被人一拉,薛清极拽着他将他拽回车上,又反手把车门给带上了。 “拉我上来干什么?”严律让他气笑了,“底下打起来了,没瞅见吗?” “她只是普通人,拿着普通的扫帚,又不像是能听进话的模样,你的侍从和那些小孩就能应付。”薛清极慢条斯理,拿起严律搁在旁边的平板戳了戳,见屏幕亮起,颇感兴趣地滑动着试图解锁,“你我就一套干净衣服,打脏了不好换的。这个该怎么用?” 严律沉默地点着烟抽了几口,心里在琢磨一个事情。 到底他不是人还是薛清极不是人。 14 尽管胡旭杰块儿大威猛仙门弟子有术法灵力,但介于周太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妇人,所以这几位白挨了一顿王八拳后逃窜回车上,各个儿蓬头垢面惊慌失措。 肖点星一身名牌在扫鸡粪和土坷垃的扫帚面前也没什么防御能力,染了的头发甚至还被周先生揪着骂了好几句,说一看就是街溜子,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这位少爷长这么大就没受过这委屈,气过头竟然冷静下来:“我觉得跟赵红玫比起来,还是这大婶更疯点儿,人家疯子都没这么揍我呢,我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啊,头发都给我薅掉一把!出活儿都这样吗,哪有这样出活儿的?” “都这样,”隋辨的眼镜被蹭得脏兮兮,哈着气用卫生纸一点点擦,萎靡道,“早跟你说了,出活儿不是那么容易的,我还被放狗咬过呢……正经人家谁信咱们说的那些东西,私下调查也得合法合理,别说是仙门,就是严哥以前出活儿也没少受气,万一遇到有不懂事儿的妖族掺和进去,事情就更麻烦,他还得受仙门和妖族的夹板气呢,是吧哥?” 严律因为一直坐在车上没被搅合进单方面挨打的战局,此刻竟然难得对这些小辈儿生出些心虚,心不在焉地“唔”了声。 “别胡说!”董鹿咳了声打断隋辨,尴尬道,“什么夹板气,没有的事儿!调查清楚了之后哪次有过误会?” 胡旭杰冷笑一声,但没跟她掰扯这事儿,只接着隋辨的话道:“你还别说啊,我就奇了怪了,我出活儿没上千件也得有六七百了,真是修士和妖搞出来的反而只有三分之一,大部分都是那帮子没好心的人造的孽,人家造孽咱们去擦屁股,末了还得挨揍,真干不下去了!” 薛清极拿着已经解锁了的平板,目光从早教卡通视频挪开,扫了眼闭着眼懒得搭理的妖皇。 隋辨絮絮叨叨起来,说起出活儿遇到的破事,要么是大晚上查案子摔山沟里冻了一宿,要么是好心警告居民近期不要再干缺德事结果反挨了两嘴巴,给肖点星听得不吱声了。 抢到了副驾位置的王姨抱着手臂幸灾乐祸道:“我就说了吧,那家不是讲理的人!非要上赶着挨顿打,你们这些少爷小姐没在底下混过,这人呐,有时候可说不好谁是疯子谁是好人。” 她从战局一爆发就看出要糟,加上和周太太本来就有些过节,当即就绕到了车后,没被牵扯进去。 “要不是那是个普通人老子早一拳撂倒了!”胡旭杰头发被抓的乱七八糟,身上衣服也被扯得歪歪斜斜,两眼瞪着喘着粗气,从后视镜里纳闷地看看严律,“哥,刚才你哪儿去了?我找了一圈都没找到你。” “我,咳,那什么,”严律清清嗓子,如坐针毡,“刚才那个妖你认识?” 他这话一说出口,其他几个小辈儿都分了神,纷纷问起在周家看到的那个神棍。 胡旭杰满脸晦气,恨恨地开着车道:“见过几回,什么狗屁‘道长’,就是老堂街那边儿一混混,平时好像也没什么正经工作,老棉在的时候估计是不敢乱来,这段时间老棉回山上去了,竟然跑这儿搞事儿!让我给撞破了这小子就急了,跟我玩儿这套,走着瞧,呵呵。” 他最后几个字说的咬牙切齿,看来是真气得不轻。 “跟佘龙说声,”牵扯上妖,严律就得安排了,“让这小子自己来找我说,他知道怎么办。” 胡旭杰应了一声。 肖点星一边扒拉着自己衣服上的污渍一边道:“老堂街?哦,就你们妖的聚集地呗,就这点儿管控力?” “妖跟仙门不一样,管理方面的事情不是我们该问的。”董鹿制止他说话,“既然暂时没什么进展,我们要不先找个地方住下,明天或许可以再去江边查看一下?” 这个提议立马通过,几人当即决定先开车回县城找个旅馆再吃顿饭,顺道将王姨送回家。 最近的县城很小,开到地方时肖点星和隋辨已经饿的前胸贴后背,董鹿揪着王姨带路找了家靠谱的旅馆后才放她离开。 佘龙办事十分靠谱,电话打出去之后没多久就有了结果。 当夜,“黄铸道人”就摸到了严律住的旅馆,严律前脚刚办好入住,还没和董鹿分配好房间住宿的问题,后脚门口就站了个身形消瘦的小胡子男人。 他估计也知道这回麻烦惹大了,站在门口两腿直打哆嗦,被胡旭杰提溜着后脖领提进来,肖点星眼疾手快将房门一锁,直接让这人没了逃跑的后路。 “你小子刚才不还嘚瑟吗?”胡旭杰阴恻恻地笑了,一手拍拍他的脸颊,“面堂发黑?满脸横肉?不吉利?嗯?不是好人?黄德柱,我看你是活腻歪了找刺激呢,老堂街虽然是老棉说了算,但你这样的,我们就算是把你的筋脉都给废了,他也不好跟我们计较。” 黄德柱早已面色惨白,结巴道:“大、大胡,误会,都是误会!我那时候以为你是来砸场子的,这不是一着急就……我真不知道严哥也在啊,不然借我十个胆我也不敢来这么一出啊!” 老堂街早些年就是混子们常在的地区,也只有这样鱼龙混杂的街道方便发育迟缓的妖们藏身,但也因为这样,一部分妖也染上了点儿不三不四的毛病,好在都不敢惹事,最多就是抱团喝个酒不正经上班。 老堂街当年起来的时候严律已经不怎么管这些小辈儿的事情了,他的精力随着越活越久而逐渐赶不上趟,再加上常年跟仙门合作,妖这边也并不是所有都信服他,他也并不在意,统统都交给老棉管理,自己只有一个要求,就是所有妖都老实生活,做生意,上班上学,旅游恋爱都没问题,就是别搞那些不合现代社会法律和妖族内部规矩的破事儿。 这么多年他很少露面,黄德柱这些混混也只听过严律的名字,见得最多的还是胡旭杰和佘龙。 但即使是没见过本人,关于严律的传闻却从小就听到了大。 这位妖祖宗到底活了多久已经基本没妖知道,唯独两件事一清二楚。一件是妖族时代相传下来关于“妖皇”的传闻,据说这位能被推上这个位置,纯粹是杀得太厉害,把不服的都给杀了他自然就成了最顶上的。 另一件就是老棉管不住的妖一旦落在他手里,回来时基本灵脉尽毁,从此再没了使用灵力的资格,这无论是对妖还是修士来说都属于废了,成了普通人,最后被丢出老堂街,再得不到妖族其他同胞的庇护,但却要一辈子生活在妖的监视下,以免再生乱子。 严律下手从不讲人情世故,不管犯错的妖有怎样的地位族群是否壮大,连跟他有些关系的族群也挨过教训。据说早些年也有不服气的一道反抗过,最后被挨个儿收拾了一遍,自此全都老实了。 想到这儿,黄德柱抖如筛糠,目光在屋内几人脸上扫过,他没见过严律,只凭着本能先区分掉了几个脸嫩且一看就是下午挨周太太打的几人,目光在薛清极和严律脸上来回扫。 这俩人分别坐在旅馆房间的两个小沙发上,一个气度不凡坐姿端正,有种不同寻常的压迫感,另一个斜倚着看手机,嘴里咬着烟,花臂让他看起来就不大像正经人,似乎对这边发生的事情并不关心。 妖之间有些能互相辨认的直觉,但严律这种大妖想要隐藏气息,黄德柱这样的根本无法分辨,最后一咬牙,对着薛清极鞠了一躬:“对不住了严哥!” 严律:“……” 薛清极:“……” 屋里气氛沉默且尴尬。 薛清极面带微笑点点头,简短评价:“有趣。” “找死啊!”胡旭杰大怒,给了黄德柱一巴掌,将他的面向扭到严律那边,“这才是严哥,再敢胡说老子把你眼珠子抠下来当弹珠!” “啊?”黄德柱头晕眼花,喃喃自语,“我看这派头,这气质,还以为是……哎哟,对不住,对不住啊严哥!” 他赶紧又对着严律一百八十度弯腰:“之前真是误会,我可没想做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您看我这小身板儿,干啥都不成,就想骗俩钱花,没想到周家那媳妇是真敢上啊!” “干啥都不成?未必吧,”肖点星阴阳怪气,“你还能‘灵火焚秽’呢,还能看面相,还能看出我们都不是好人!” 黄德柱赶紧解释:“瞎说,都是瞎说,怪我嘴贱——严哥,我的妖祖宗,您就饶了我这回吧,真不敢啦,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哦不对没有下,我还没谈对象呢,我真就想骗俩钱追老佘家咖啡店那小姑娘,我还没追上呢……” 说着说着也不知道是给吓得还是想起自己悲惨的追爱经历,竟然咧着个大嘴哭起来了。 他本就长得有些贼眉鼠眼,这一哭就显得更别扭了,隋辨捂着耳朵跑去严律身后躲着,连薛清极都默默地用刚研究明白的蓝牙耳机堵住了耳朵。 “号丧啊?”严律不耐烦地开口,抬腿给了黄德柱一脚,“闭上你那破嘴!” 黄德柱挨了一脚,力气其实不大,非要装作一副被踹飞了的模样,又手脚并用地爬回来,抹着眼泪道:“祖宗,你是不知道,妖本来就跟人不一样,您这样的也就算了,我们这种妖,长得不咋地,脑子也不好使,运气不好的长着长着就死了,运气好点儿的像我这样,也总觉得跟人族隔着一层,真不好混呐,一时想岔了就走了偏门。” 他这话倒也不算假话,妖的繁衍能力本就不怎么样,相当一部分在幼崽时期就死于各类疾病或灵力造成的先天畸形,能活下来的最多也就一半。 这一点仙门也知道,肖点星撇了撇嘴,脸上的嘲讽勉强淡了一些。 “当我好糊弄呢?看你这样,是坎精那一支儿的吧?那是老棉的本族,他再怎么样都不会短你一口吃喝。”严律摆弄着手机,语气听不出喜怒,“求鲤江最近不太平,那边儿可是死了修士的,小堃村里也有人死在江里,这里头有你的事儿吗?” “啥?人命?没有!我就今儿才到那地方,连这村子叫什么都是到了才知道的。”黄德柱慌了,嗓门都大起来了,“哪怕是祖宗也不能污蔑我杀人害命啊,别说是犯法,就是咱妖族里边儿的规矩,害命的都没好果子吃!您要问什么就只管问,这么往我头上堆罪名可不行!” 董鹿这才开口:“就先从你为什么到周家说起!” 董鹿几人一看就是仙门出身,黄德柱并不怎么乐意听她的,看了眼严律,见他点了个头,才不情愿道:“是,您说的对,我是坎精那支儿的。我们这支儿因为族中特性,能稍微和一部分智慧较高的动物沟通,比如狗啊猫啊耗子啊什么的。现在这时代,人人都爱养个宠物,关上门干的什么事儿宠物都看着呢,我一问就都知道了。仗着这点儿能耐,我就想给人看个事儿……好吧,我就想装个大仙儿啊道士的骗点钱花。” 隋辨目瞪口呆:“这都行?那我以后不养宠物了,太吓人了。” “也没那么灵,不是总能沟通上的,看运气吧,听说祖上是真能完全沟通的,到后来灵气枯竭就一代不如一代了,我属于天赋高的。”黄德柱还有点儿得意,“后来干的时间长了真传出点儿名声,请我一次还不少钱呢。周家就是听人介绍,专门请我过来给他家儿子看邪病的。” “这家人果然是惹上不干净东西了?”严律问。 “那小男孩确实病的不正常,但具体是为了什么我也不好说,也没感觉有什么邪祟,如果真有我还是会帮着驱一下的。”黄德柱回忆,“这家风水没什么问题,人吧虽然不咋善良,但也不是大恶人,家里也没看出有什么大问题。” 严律哼笑:“少绕我,你能诓人家信你应该是知道点儿细节吧?” 黄德柱不敢隐瞒,和盘托出:“那确实那确实,我问了他家附近的野狗和耗子,得知那小孩儿好像是某天放学后很晚才回家,跑回来时跌跌撞撞的,好像是被吓到了,魂不守舍的,还被骂了一顿,结果当夜就开始发烧,家里先是在村诊所看病,没治好才送去县医院的。” “还记得他晚归那日的具体时间吗?”薛清极忽然问道。 黄德柱挠挠头:“太具体的不知道,动物跟咱们对时间的概念不大一样,也不会跟你说个准确日期啥的,我估计至少是七八天前。” 这时间段有些模糊,联想到徐盼娣死的时间,严律皱起眉头,不知道这二者之间是否有些联系。 事情有了进展,屋内几人都很兴奋,肖点星连饿都顾不上了:“那接下来怎么办?是不是需要确认周家小孩儿到底跟徐盼娣有没有关系?如果真是徐盼娣阴魂不散,她的魂魄有可能是在求鲤江与水溺子融合了,那这样必然会留下痕迹,这‘道长’没啥用,我们仙门肯定能检测出来!” “如果真的是融合了,那可能就有大麻烦了。”董鹿沉思,“难道薛叔唐姨是发现了这个事情?” 黄德柱不乐意地撇了眼肖点星,捏着小胡子搓了搓。 “今天太晚了,先休息。”严律看了眼时间,“明天再回小堃村,我要见见那个生病的孩子。” 黄德柱有点儿着急,两眼乱转:“那什么,老祖宗,您这可就有点儿不地道了。该说的我都说了,真是一字不落,您这样过去自个儿给看好了那不就是抢饭碗吗?”说着可能是想到钱,竟然还生出些勇气,“严哥,大胡,我知道你们厉害,但我到底还是老堂街的,归老棉管,这么多年了都是这样,各支的妖也听他的,您不好插手吧?” 这话说的有点带刺儿,董鹿立刻站起身走向窗边,做出不打算听的样子,还拽着肖点星也一道过去,只剩下隋辨傻了吧唧地还蹲严律旁边儿,仰着脸不明所以。 薛清极的眉头微微皱了一瞬。 仙门和严律不对盘他还能理解,千年前也就这样,当时门内未必有几个能干得过妖皇的修士,但人和妖本就隔阂巨大,心存芥蒂是常态,表面不起争执也就算了。 没想到现在看这样子,妖族内部似乎也并不都向严律低头。 这么多年过去,严律竟然混的还不如在弥弥山那会儿。 胡旭杰已经气到极点,两臂灵力催动下肌肉暴涨,一把扯住黄德柱的脖领子就要动手,把黄德柱吓了个半死。 “大胡。”严律摆了摆手,慢腾腾地放下自己翘着的二郎腿。 胡旭杰把黄德柱丢在地上,严律前倾身体,香烟的烟雾中他半眯双眼,对黄德柱道:“老棉最近回山上去了,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黄德柱被他的目光注视着,感觉像是被一头猛兽盯上。妖族的本能令他不敢挪动,满脑门冷汗地摇摇头。 “意思就是我搓火时能劝着保保你们的那位暂时管不了了,他是知道我的脾气的,还敢离开,”严律咬着烟笑了笑,“就证明他不管我在这段时间里怎么收拾犯事儿的妖,我早就说他心软——老堂街前阵子闹成那样,不是废了几个就都老实了么。” 大妖的压迫感无声无息却铺天盖地,肖点星极为不适,他没见过严律这样的妖,再想起江边时他碎肉机一样斩杀孽灵的模样,下意识退到董鹿身边,俩人一道把头伸出窗户,装作四处看风景。 黄德柱浑身冒汗,说不出话来。 “对了,坎精有个小辈儿还算有点儿出息,跟老棉好像还有些交情,平时跟他做事不少,你应该也见过。”严律又靠回沙发上,重新翘起二郎腿,“你多久没见着他了?回去给街上的人带句话,别找他啦。趁我还只是让小龙看着街时安生点儿,别像他似的,给我找麻烦。” 黄德柱已经傻了,胡旭杰凶狠地笑了笑,对严律道:“哥,我跟他再好好说说。” 言罢,提溜起“黄铸道长”就出了门。 两分钟后黄德柱带着一屁股脚印回来了,整个人站的格外笔挺,眼神都清澈了,慷慨激昂道:“我想好了,哥,咱们妖就该拧成一股绳!放心,明天就交给我,我去跟主家说清楚,保证带您各位进门亲眼看看那小孩儿!” 15 交代完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并答应明天一早过来带几人重新回小堃村后,黄德柱就被胡旭杰踢出门去,手脚并用地跑走了。 “他说的还算有价值,”严律摆弄着手机,思索道,“如果周家的小孩儿生的是‘虚病’,那跟他同时发病的几个孩子应该也有问题,听说剩下的孩子并没有在村里?” 刚才妖族内部的问题实在让人有些尴尬,严律却像没事人一样说着正事儿,仿佛“废了几个就都老实了”不过是一件寻常不过的出事手段,丁点儿血腥都不沾。 肖点星这会儿彻底不吱声了,挑了个离严律和胡旭杰最远的地方坐着。 董鹿面色严肃:“对,应该是已经转移到镇医院接受治疗了。如果真的都是‘虚病’事情就不大好办了,我得先向门里反应,让老太太看看怎么办。” “能怎么办,”严律抽着烟眯着眼,翘着的二郎腿晃了晃,“还不是老一套,派人来查,看看到底是撞了哪门子邪。你要告诉她就赶紧,明儿一早咱们就得去小堃村,那小子已经烧了好几天,我看再这么下去离蹬腿儿也没多久了。” 肖点星终于忍不住问:“那啥,‘虚病’是啥意思啊?” “就是因为孽灵邪祟或异气侵扰引起的病,俗称‘撞邪’,”隋辨也愁眉苦脸,“门里很重视这情况的,一个地区同时出现的病例超过一定数量就得派修医的人来查,排除有大规模发病的可能性。” 肖点星嘀咕:“有这么严重?我以前听我哥说过,这种多半都没大毛病,吃点药驱个邪,养几天就行了。” 薛清极将蓝牙耳机拿下来,手里的平板正好播放完一集早教视频,他看的速度奇快,无师自通了倍速播放,这么会儿功夫已经看了好几节课,拧开一瓶矿泉水,慢悠悠道:“看你怎么定义‘严重’了。” 课程有了一定效果,他说话时的发音已经比之前更清晰了。 “小年,呃,前辈那会儿也有类似的事情?”董鹿打了个磕巴,有点儿尴尬,但还是求知欲占了上风,请教道,“我看门中古籍,说仙门鼎盛时常派门中弟子入世历练,救济世人,那会儿仙门强悍,也能有棘手的事情?” “确实时常有大批下山入世的时候,因为到处都在死人。”薛清极笑道,全没意识到他这话让几个仙门小辈儿有多受冲击,语气平淡自然,“动荡的年月是滋生邪祟脏物的好时机,一旦处理不及时让它们成了气候,侵扰的范围就会成片成灾,村连村死人的很常见,一座城都死光的也并不稀奇。我并不知道你们现在如何界定这个‘严重’的标准,在我看来,无非就是多死少死罢了。” 肖点星听得瞠目结舌,董鹿面露诧异和不忍,哪怕是隋辨这位没心没肺的都接不上话——这实在与他们想象中风光无限的那个鼎盛年代不太一样。 严律适时咳嗽了一声,瞥了眼薛清极。 薛清极一副无知无觉的单纯模样:“他们向我请教,我自然愿意指点。又是哪里让妖皇不满意?” “你指点指点别的,”严律说,“玩儿个剑啊什么的,拿多少年前的事儿吓唬小孩儿有意思么?还有,你少念我那个,咳,绰号。” 薛清极的唇角小幅度地翘起,被他不着痕迹地用喝水的动作挡住。 肖点星听到“剑”两眼就放光,但没等他开口肚子先一步叫出声,理直气壮地饿了。 一人肚鸣,整屋共情。折腾了一天,连胡旭杰都已经饿的前胸贴后背,集体决定先填饱肚子为上。 小县城到了半夜基本没什么饭店开张,肖点星不乐意凑合着吃泡面,胡旭杰和隋辨只能从烧烤店提溜上来一兜烤串儿和几份肉丝面。 面用一次性饭盒盛了分发,兜烤串的塑料袋下铺点纸,旅馆简陋标间的茶几就成了餐桌。 屋内顿时被孜然辣椒烤肉的味道填满,穿插着肉丝面上滴得小磨香油的浓香,任谁闻到都得咽口水。 “我真饿死了,”董鹿跟仙门联系完回来,一屁股就坐到茶几旁,将一瓶冰镇汽水对着桌沿一撬就给开了瓶盖,一手拿串儿一手拿瓶地吃了起来,“先吃先吃,等会儿再商量房间问题跟明天行程。” 她年纪虽不大但在仙门小辈儿里极有话语权,平时却并不端着,说吃就敞开吃个痛快,也不讲究什么有的没的,大口啃起肉喝起饮料。 肖点星这会儿看着桌上的吃的眼都直了,但碍于自己刚才发脾气闹别扭了一通,拉不下脸来。 胡旭杰拿眼角一溜他就知道这年纪的男生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冷笑几下,从桌上抽了一把烤羊肉串儿来塞给他:“差不多得了,装哪门子大户人家少爷,往上倒五代谁祖上不是土里刨食儿的,赶紧吃,真怕给你饿死回头又埋怨我们妖不给口饭吃。” 肖点星被他塞了一把烤串儿,还都是撒了辣椒的,深夜里没有任何饿着肚子的人能拒绝得了那个直往鼻子里钻的气味。 “这得趁热吃,我再给你开瓶汽水,你要橘子味还是苹果味的?”隋辨招呼他坐下,手里刚起开瓶盖的橘子味汽水递给薛清极,顺口道,“年儿你的……哦,我忘了,那啥,您尝尝这个不?以前年儿就喝这一个味儿的。” 他到现在还会把薛清极和薛小年叫混。不光是他,仙门里其他小辈儿也偶尔会产生薛小年还在的错觉。 多半是因为无论这变化前后的两个状态都不是话多的,且依旧会有些习惯和行为相似。 薛清极正捏着一串儿烤鸡心琢磨,见隋辨递过来汽水后表情尴尬,挑挑眉接过来,先看看玻璃瓶里橘色的液体后才喝了一口。 碳酸饮料疯狂殴打了一下这位千百年前的老年人的舌尖后归于平静,略显工业的甜腻橘子味儿在口腔蔓延,冰镇后的饮料让人神清气爽。薛清极点头道:“不错。” 隋辨托了托鼻梁上的眼镜笑了,又扭头喊肖点星过来。 肖点星拿着一把烤肉挤到隋辨身边儿落座,喝着平时嫌弃的色素勾兑饮料,咬口烤的略焦的羊肉,又伸手去端肉丝面,边吃还边跟隋辨嘀咕:“别说嗷,路边摊儿还确实有点东西。” 之前那副大少爷的做派已全都抛在一旁,敞开肚皮吃的满嘴流油,挤在茶几旁学着胡旭杰一口肉一口烤辣椒地往嘴里塞。 薛清极已不记得自己上辈子这种一帮人没吃相地凑一道填肚子是什么时候了,仙门讲究摈弃尘世习性,修行到后期时大部分同门已经不怎么吃东西,这种抢着吃饭的场景大概率还是在弥弥山,严律的地盘儿。 在这位妖皇的地盘儿上混其实并不难,老实地生活别挑事,不作奸犯科不祸祸性命,就能在他的庇护下轻松过日子。 投奔弥弥山的妖大多已厌倦你争我夺的厮杀,到了严律这儿才算喘了口气儿,平日安心种地做活,养牲畜收作物,每年在妖族的大祭日折腾出一顿大宴放肆吃喝,外出办事的妖也会在大祭日回到山上,更重要的是严律也会带着自己的亲信参加庆典。 山上的妖们会主动备好严律喜欢的吃食,与好酒一起抬去他在的居所,幼崽们则将山上采来的果子和鲜花一起塞进那些吃食里,鲜花会由有保存实物状态能力的妖们处理,即使大祭日是在寒冬,送给弥弥山妖皇的鲜花也一定是最鲜艳的。 薛清极还在弥弥山时没少目睹严律那些亲信侍从在饭局上大打出手,其实那分量足够所有人吃饱喝足,但他们就是喜欢抢着吃。 他还记得当时严律吃到一半看着面前鸡飞狗跳的场面,跟他突然冒出一句话:“我好像在那个什么猪圈食槽里进食。” 想到这儿,薛清极眼中闪过些许笑意,余光却扫到那边严律已经和佘龙发完消息收起手机。 屋内的香味和满桌的烧烤面条严律只是大致扫了一眼,伸手拿过薛清极喝了一口的饮料看看,一撇嘴:“又这口味儿,今年刚三岁是吧小仙童?” 他用现代语念这三个字,薛清极愣了愣。 严律把饮料还给他,对胡旭杰打了个响指:“有别的没?” “有有,”胡旭杰从一兜饮料里翻出一瓶可乐丢给他,“哥你要不也吃两口?吃面就行,又不占肚子又不费牙的。” 严律咬上一根烟,拿着可乐摆摆手:“你们吃,我出去透透气,我钱包是不是还在你那儿呢?” 胡旭杰又把钱包找出来,顺便还把严律不知道什么时候落车上的钥匙一道给他。 严律的钥匙串儿上一共也没多少东西,除了住处的钥匙外就是车钥匙,现在还多了个狗牌,是之前从项圈上取下来的,就挂在钥匙串儿上当配饰。 他拿了钱包钥匙,又从桌上摸到打火机,没再看一眼桌上的烧烤就走出门去。 薛清极注视着他走出门,以前严律也有些挑食,但从没有到这个地步。 旁边隋辨以为他好奇,便低声解释:“严哥就这样,我都很少见他正儿八经吃东西。” 董鹿咽下一口面条:“大胡,严哥怎么又不吃饭,他上顿什么时候吃的?” “中午吧,吃了口煎饺。”胡旭杰对严律的事情倒是记得很清楚,叹着气道,“那一口塞牙缝都不够。” 肖点星嘴里咀嚼着东西含糊不清:“那哪儿行!人是铁饭是钢……哦,他是妖,那也得吃饭啊!挑食是不?没事儿,等回去我请你们到高档地方吃,肯定有他爱吃的。” 胡旭杰气笑了:“真当我们差这仨瓜俩枣的钱啊?他就这毛病,多少年了都。前段时间有狗的时候狗要按时吃粮,他喂狗的时候还能想起来喂两口自己,最近狗不是死了么,他好像就更记不清吃饭时间了。” “干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隋辨拿着根烤串儿摇头晃脑,忽然想起另一茬,扭头问薛清极,“年儿,啊不对,得叫一声前辈了。您和严哥以前好像还挺熟的,他那时候有这毛病吗?” 他没心没肺,问起这些话也不考虑乱七八糟的。其他人立马看向薛清极,显然是之前也一直憋着好奇。 薛清极笑了笑,并未回答,只问道:“你们好像总会一起行动,他与仙门这样多久了?” 董鹿觉得这茬也没什么不能说的,边用筷子搅动着面汤边思索:“具体的我也不清楚,但我从小严哥就在了,据说姥姥也是从小就认识他,仙门往上数很多代掌事人都会告知继任严哥的大概情况,好像已经达成合作关系至少几百年了。” “我是跟着我爷爷长大的,我爷爷好像也说过从以前严哥就在了,”隋辨吃着烤串儿点头,“他平时基本只和掌事儿的来往,小辈儿们觉得他凶不敢接触,鹿姐是因为老太太的关系才跟严哥熟的,我吧,一个是因为我爷爷,一个是因为年儿。” 胡旭杰翻了个白眼:“严哥早些年就带你们一帮小萝卜头耍了。哎,反正我跟着他也有个十几年了,还是我爹临走前把我带来托付给他的,那会儿他就跟仙门来往,要不老有不开眼的妖觉得他不靠谱呢。扯淡,哪次妖那边儿出了事儿不是严哥去解决的?” 薛清极又问:“门中弟子现在已不再一起修行了么?” “嗯,早就不了,”董鹿有些不好意思,“很多门内修士的后人都没有了多少灵力,不适合修行。还有一些是有意不再让后代接触这些,毕竟修行是苦差事,干我们这行的多少……命都不大好。” 她说到这儿,眼神略沉了沉,但这情绪转瞬即逝,立马又笑着解释:“还要腾出时间来出活儿,不如好好找个稳定的班上。是有孽灵邪祟需要驱逐,但总归是要先紧着自己生活的嘛。” 肖点星忍不住问道:“难道以前大家都是要一起修行的?你那时候是什么样的,那时候的六峰在哪里?” 他的神色中透出向往,问的语气也有些许急切。 薛清极将手中的烤鸡心咬下一块慢慢咀嚼:“是在一起修行……但与现在没什么区别。修行本就是难事,人也不会轻易修掉本性与私心,六峰泯灭在岁月中,我并不稀奇。” 他说的并不清楚,其他人听得云里雾里,还没再问,严律就推门回来了。 抽了根烟又出去转悠了一圈儿,严律的脸上困意更浓,一推门就见桌上竟然还没吃完,不耐烦地皱起眉,咋舌道:“怎么回事儿,还准备吃到明天早上?赶紧扫尾分房间,我得睡了。” 他倒是比人都有人样儿,作息规律,到了晚上就犯困。 小县城的旅馆条件一般,房间不多不少剩了三间标间,董鹿自己一间,剩下两间房还没安排好怎么入住,肖点星就已经先遭不住了,找了个房间倒头就睡,脑袋刚挨着枕头呼噜声就响了。 这动静地动山摇,邻居听了都想报警,也就隋辨到哪儿都不挑,天生适配所有环境,揉着眼困得不行,走到另外一张床边儿:“把两张床拼一起就能睡仨人了,我怎么着都行,真困了。” 薛清极只在门口站了三秒就倒退出来,对严律认真道:“我不知道你什么样,但我需要一个正常的入睡环境。” “这你都受不了?”胡旭杰嘲笑道,“我呼噜可比他大得多,大老爷们儿谁计较这个!” 严律皱眉道:“你不说我都忘了,你那呼噜跟打发动机似的,拖拉机犁地都没你那动静。” 胡旭杰咧着个嘴傻乐。 三分钟后,他夹着枕头站在两个床拼起来的屋里发呆,看着睡得直流哈喇子的隋辨和肖点星,还没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16 夏季的夜晚笼罩县城,折腾了一天的世界终于陷入睡眠。 旅馆住宿条件一般,空调已经上了年头,运作时带有明显的嗡鸣,就算这样也没能掩盖住隔壁传来的此起彼伏的呼噜声,这屋隔音太差,尤其是胡旭杰,动静大的让人恨不得给他掐死。 严律本来已经困得睁不开眼,这会儿拉了灯却一点都睡不着,脑子被隔壁两台拖拉机给碾得稀碎。 黑暗中传来幽幽叹气声:“这就是你选的侍从?” “闭嘴吧。”严律闭着眼说,“现在哪儿还有什么‘侍从’,就是赤尾那支儿的小孩儿,他爸快死的时候把他丢我这儿的,我没好撵走,没想到长成这鬼样。” “竟然是赤尾的?那一族相貌出众又心眼多,他相貌倒也罢了,怎么看起来像个缺心眼的。”薛清极问。 “啧,你说话真够呛,”严律翻了个身,仰躺着,“大胡不是纯种,混了不知道多少代了。你也知道,妖长成很艰难,纯种的更难,灵气稀薄后能滋润供养纯种血脉的环境已经没了,妖也已融入人的生活里,有感情了自然就有了混血的后代,这样的后代虽然天赋平庸寿数相对短,但至少健康的多,好养活。” 千年前也有这样的混种,但那时妖类还以自己的种族优势自傲,纯种大多瞧不起平庸且短寿的混种。 但混到现在的妖早已没了当年的模样,对种族的追求也已淡了。 薛清极在黑暗中睁开眼:“又是个活不了多久的。”没等严律接话,他已又说起别的,“仙门现在寻找灵力痕迹的手段很有意思,但门中弟子的能力似乎并不算高。” “知足吧,跟着来的这几个已经算不错了。”严律听他说起正事也睁开了眼,干脆坐起身点上根烟,“虽然是需要靠些手段,不过改良的也都不错,还算敏锐。只是徐家那屋子确实干净,检测不出问题不是他们仪器的原因。” 薛清极“嗯”了声:“那个村子都算得上是干净,从踏入村子到周家,都没有什么异样。江中大阵明明已松动,四周都受到了影响,村子却如此正常,有趣。” “你倒是一直都在观察,没想到还挺积极,”严律没想到薛清极早在入村时就已留意这些,“我看你把注意力都放在那个疯女人身上,还以为你只觉得她有问题。” “谈不上积极,毕竟现在仙门还算仙门,且事关这躯壳,我这身体,”薛清极顿了顿,继而平静道,“还是有父母关照过的。”不等严律开口,他又说起赵红玫,“天生灵种的人极易误入歧途,我只是怀疑,所以多留意一些。” 这点严律也略知一二,虽然这类人并不多,但严律活得久又和仙门往来甚密,久而久之也知道点儿这些东西,不由嘲笑道:“怎么,你有共鸣了?还是亲身经历过?不应该啊,照真就怕你走歪路看得严着呢,我也不记得你有什么出格的时候。” 黑暗中薛清极的呼吸声清浅平稳,似乎是含糊地轻笑了下:“是又怎么样。对我来说歧途和正道从来都没什么区别。” “疯话。你当年是为了什么死你不记得吗?”严律咬着烟打断他,“你走的从头到尾都是正道。” 薛清极侧过头,看到黑暗中烟头明灭的红色光点,像严律的呼吸,在黑夜中也依旧灼热发光。 “不过是履行仙门弟子的职责,”薛清极并不觉得有什么,反问道,“你倒是还记得。之前没来得及问,每一次转世我既然都认不出你,你又为什么要一直陪着我直到我死呢?” 严律抽着烟,平淡道:“照真临死前告诉我,说你的魂儿虽然一半进了境外境,但总会有重聚的机会,只是他看不破命数机缘,这茬直到印山鸣死都没搞明白,我也不确定你的魂魄该怎么再生,只能先找着你,等你死了再看看下一世会不会有改善。” “那也不必一直等到我死再离开。”薛清极对自己的死来死去毫不在意,“只要知道新一轮的转世又开始就可以了。你是凭借什么找到我的,当年的魂契吗?” 严律沉默几秒,叹口气:“是。”他将缠满云纹的右臂举起,在黑暗中舒展五指,“它越来越淡了。一开始我还能感应到你残魂的动向,找得也算迅速,后来就开始感应模糊,有时候找到时你已经不小了……你也算是走运一回,再拖一段时间不重聚魂魄,我都不确定还能不能再找到你了。” 他中间含糊地拐了个弯。 因为找的速度慢了,有几回找到薛清极新的转世时对方已经有些年龄了。残魂转世是注定痴傻的,再倒霉一些生在垃圾人家或者直接被抛弃,找着的时候已经吃了不少苦。 严律自个儿是个妖,活得很久,却还是看不透人活在世上的这些悲苦,尤其是当一些苦难是人自己的同类造成的。 薛清极似乎知道他略掉没说的是什么,并不觉得怎样,反笑道:“原来如此。我也很稀奇,没想到当年的魂契竟能维持到现在——我魂儿上你留下的印记已经没有了。” “转世那么多次,早就没了。”严律哼笑道,“当年结契时动用了仙门掌事才知道的秘术,现在那玩意儿也已失传了,这种找魂儿的灵兽小辈儿都已不认识了。” 他说着又用剑指抚过右小臂上那块空缺,一只两耳竖起四爪乱蹬的小兽幻化而出,在黑暗中欢快地奔向另一张床。 薛清极抬起手,小兽温驯地在他的指尖停顿片刻,浅色荧光映在他的眼中凝成小块光斑,让他仔细看过后才融进他的皮肤。 “怎么这么多年,你捏出来的还像狗?”薛清极忍俊不禁。 严律不耐烦道:“滚!” “妖皇何必大动肝火。”薛清极无辜道,“既然已经失传,你又是怎么让这魂契维持至今的?” 严律将烟头按灭在床头的烟灰缸,抬手将空调温度调得更低,打着哈欠道:“自然是有办法的,我有什么办不到的。睡了,明儿一早还得奔小堃村去。” 他说完捞过脚边被子,黑暗中窸窸窣窣地盖好,翻了个身背对着薛清极闭上眼。 这回他倒是睡着了,隔壁的呼噜声也没能阻碍他沉睡,睡前依稀感觉到薛清极还醒着。 屋内还有一人呼吸,他却睡得很快。 起先只是昏沉沉的梦境,后边儿又急速变换,梦到他在弥弥山上时午睡苏醒,头发被绑成了几股小辫儿,他气得在屋内乱走,喊钺戎来给他拆辫子。 钺戎的面容他早已记不清了,只能勉强回忆起个轮廓,依稀觉得还是壮年时的模样,那会儿妖并不需要收敛自身气息隐入人群,钺戎的双眸仍是竖瞳,见妖皇大人又被绑了小辫儿,乐得不行,咧嘴露出对儿蛇牙,被严律一把掐住脖子,差点儿把牙给掰下来。 他俩正在房内兄弟相残,走廊上转出个少年,像是刚练剑回来,俊秀的面孔仍有汗珠,眼尾的泪痣显得格外灵动。他站在门口,目光扫过严律又被编起来的头发,露出了然的神色,又移向快被严律掐死的钺戎,无视了对方求救的眼神。 少年一手提着剑走进来,钺戎如蒙大赦,一骨碌从地上爬起,脚底抹油地跑了,临走前将拆辫子的任务转交给了提剑的少年。 严律气尤未消,一手撑着头侧躺着骂娘,少年却跟没听到似的,走到他身后端正地跪坐下来,将入门剑摆到一旁,伸手去撩严律的头发。 练剑的手擦过严律的耳廓,薄茧刮得他痒痒。他在梦里和少年交谈,少年轻声问他:“我已拆了你十几根长生辫,你还会长命百岁吗?” 梦里他理所当然道:“给我编辫子的都死了我也会活着。” 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这话好像并没让少年高兴,反倒引起他不知为何的不满,手下力道没把控好,扯得严律头皮一疼。 这疼顺着头蔓延开去,震动整个身体,耳边传来嗡鸣,渐渐又变成水滴滴落的声音。 滴答滴答,不绝于耳。 严律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捂着隐隐作痛的头,还没分清梦境和现实,余光瞥到原本拉好的窗帘不知何时已被拉开,月光明亮,映着窗边站着的人。 站在月色下的人听到动静转过身,低声道:“做梦了?” 声音熟悉,是薛清极。 严律狂跳的心脏勉强平静了一些,手却还捂着头,干涩开口:“水龙头是不是没拧紧在漏水?” 薛清极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愣了愣,却还是走到卫生间前看了一眼,摇头道:“并未。” 严律搓了搓额头,自己爬下床来,踩着拖鞋走进卫生间仔细看了看。 卫生间只有一个水龙头和花洒,两个全都没有漏水的迹象,这会儿他完全清醒过来,梦中的水滴声也已消失,确实是不存在的。 严律撑着洗脸池缓了缓,用凉水洗了把脸才走出来。 薛清极一直站在门口,目光在严律的脸上停留片刻,又瞧了瞧被他认真拧紧的水龙头,嘴唇微动,却并未追问,只开口道:“你只睡了很短一会,继续睡吗?” “……先不了,”严律点着根烟抽了两口,眼神终于缓慢摆脱掉刚才的茫然,也没解释自己梦到了什么,再抬起头时表情已恢复了平时的疲懒,踱步到窗边儿,眯着眼问,“你又失眠?这大半夜的看什么呢?” 薛清极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才收回目光,重新走回窗前:“看月亮。我被师父带上六峰时就是这样的夜晚,月如银盆。” 严律仰起头看了看天空:“现在还没到八月十五,那时候更适合看月亮。哦,现在习惯那时候团圆,聚个餐什么的,属于风俗。” “你还会在意这种节日?以前在弥弥山,你只有大祭日会当个节日过。”薛清极稀奇。 严律百无聊赖地弹着烟灰:“总要给小辈儿包红包的,大胡他们还爱搞什么聚餐,说也要团圆团圆——他一年有他大爷的三百天赖我那儿,团圆个屁的团圆。” “我们这样的人,说不上团圆不团圆。”薛清极淡笑道,斜倚着窗框,伸手将严律嘴上咬着的烟掉落的烟灰抓在手心,“他们和我们不一样,你我才是一类的。” 不老不死的妖和死了千年又活过来的人。 他们共同的记忆在千年前的六峰和弥弥山,而这世界除了他俩已无人记得无人知晓。 他们是这些记忆最后的载体,是那些已隐没在时间里的一切曾存在过的证明——即使已没有人需要这些证明,但他们还是记得。 严律恍惚间又想起梦里的长生辫和钺戎,额头“突突”地疼了两下,烦躁地抽着烟没有回答,目光扫过窗台上放着的一盒饼干,笑了一声:“行啊,睡不着吃夜宵呢?” “看了会识字的影像就饿了,这具身体也只比普通人强一点而已。”薛清极也不在意他的态度,又捏起一块饼干慢慢咬了一口,“现在吃的比以前精致,味道也更丰富。我记得以前在弥弥山,你饿起来能抱着熊生啃,现在倒好像是不怎么能吃了。” 妖天性重欲,这个“欲”包含很多,享乐、食欲、权利、性……等等,严律别的基本都在幼年期原地踏步,只单单在“吃”上十分勇猛,薛清极在弥弥山时被他以己度人地硬生生塞胖了一圈儿,妖皇大人还老觉得小仙童没吃饱。 也不怪严律食量惊人,他那会儿四处打架,消耗很大,食量自然也大的离谱。 “什么‘影像’,那叫‘视频’。”严律“唔”了声,“吃腻了。” 他回答的简单又敷衍,薛清极抱着手臂皱着眉思索了一会儿,竟然挤出一句话来:“这是否就是‘山猪吃不了细糠’?” 严律半张着嘴,烟从嘴里掉下来都没反应过来,还是薛清极眼疾手快地接住,避开点燃的那头,状若单纯递还给他。 “你哪儿学的?啊?”严律一把拿过烟重新咬回嘴上,又扭身拿过平板开始翻早教视频,眉头拧成疙瘩,“这网课还是我让大胡找的,大胡说他邻居远房侄女儿就学的这个,你应该也合适。人小孩儿可没说过这种话!谁教的,啊?谁教的!” 薛清极不着痕迹地皱皱眉:“这位小姑娘今年多大?” “记不清,”严律想了想,“估计得有三四岁了,刚上幼儿园我记得。” “……”薛清极面带微笑,“并非影像教授,是我记忆中有人说过,好像就是你那个胡姓侍从。” 严律“啪”地关上平板,拍到薛清极怀里:“行,我知道了。你少学那些乱七八糟的,看这些就差不多了。” 薛清极抱着平板:“已经看完了,还有别的么?” “看完了?”严律愣了愣,那一堆视频加起来也有好几十个,继而又想起这人以前就这样,又点了点头,“先睡,等起来再给你找别的。” 薛清极坐回床上,想起“估计得有三四岁”了,表情难得裂开一丝:“难怪一个词重复那么多遍……睡不着,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的头疼和严律这样的不同,他已经习惯了那种常年隐隐的痛感,顺利的入睡对他来说实在有些困难。 严律顿了顿,还是抬起手来覆在薛清极的额头。 他的手心一接触过来,薛清极便下意识地闭上眼,那股属于严律蛮横又强劲的灵力注入,顷刻间传遍全身。 “还行,今天没接触太多不干净的东西,你这老毛病没怎么发作。”严律快速检查,“这样过一遍应该能睡个好觉。” 他没有立刻抽回手,而是在薛清极的头发上揉了一把,低声道:“当年的仙门已经不在了,这世界上既不需要神也不需要仙,重活一回,你慢点儿来。” 薛清极只觉得头顶温热,手抽走时又仿佛带走了所有温度。 不等他再说话,严律已“刷”地拉好窗帘回到自己的床上,往枕头上一砸就没了动静。 他做事行为随心所欲,搓完人家的脑袋也不管别人是什么表情,就又扭脸去做下一件自己想做的事情。 薛清极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坐了一会儿,才轻手轻脚地抚平被搓得乱七八糟并不体面的头发,盘腿坐在床上闭上眼,将这具身体混乱的灵力尝试归拢。 夏夜中旅馆房间没有了交谈,一切又重回平静。 等天光大亮,胡旭杰神清气爽地来敲严律房门,却被拉开门的严律当头给了一脑瓜奔儿。 严律对捂着脑袋的胡旭杰严词警告:“以后甭有事儿没事儿往小孩儿身边凑,教的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什么小孩儿?谁家小孩儿?”胡旭杰懵了。 严律已走出几步,头也不回道:“谁家小孩儿都别凑!” 没等胡旭杰搞明白,薛清极已慢悠悠地跟着走出门,笑容温和地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胡旭杰张着嘴看他也走了,不可置信地拉着还没睡醒的隋辨和肖点星问:“他刚才什么意思?他是不是鄙视我?啊?我就知道他不是个好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