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西兵日记杨凡》 第1章 新来的小傻子 拔换城,处龟兹与疏勒交界处,因安西大都护府驻于此地所以又叫安西城,故事便从这里开始。 城其实不大,人口不足两万,两横三竖的大街,东西城门两座,单看布局像极了中原的县城。后街中间一大片建筑因年久有些破败,但气度依旧恢宏,匾额上写有六个大字,安西大都护府! 从都护府往北,一墙之隔是另一处府邸,这里住的是大唐尚书左仆射,武威郡王,安西四镇节度使,郭昕。 王府内并没有高堂大屋,前院只是简单的分为几处小院落,像极了乡间的土财主,后院则更加简陋,既没有奇花异草也没有假山亭台,中间大片空地,四周土房低矮,有些甚至已经坍塌。 在后院西北角有个院落有土房数十间,中间天井打扫的还算整洁,北屋东头那间屋里正掌灯,内有两个十几岁的少年。 强健的那个叫郭旭,今年十五岁,浓眉虎目面容刚毅,生的高大挺拔,隐隐已有大人模样。 他也姓郭,与王爷却并不属一支,祖父自长安追跟王爷,凭一身本事在疏勒做到一地镇守,父亲同样勇猛彪悍,做到正兵管营校尉。后来祖父战死,父亲三年前在于阗殉国,阿娘悲痛之下不到两个月也撒手而去,是王爷特意命人把他接来了这里。 小院里如今共有三十五个少年,身世都差不多,他们要在这里练武习文,将来再回到军中,继续做他们父祖曾做过的事,至于榻上昏睡的那个,或许便是第三十六个。 屋外寒风呼啸,从门窗缝隙吹进的冷风使灯火一阵摇晃,郭旭帮他掖好被角,仔细打量着这个新来的兄弟。 十几岁的年纪,身材有些瘦弱,脸上有些脏,看来之前吃了不少苦头,倒是生了一副好相貌,眉毛细长鼻梁高挺,最特别的是头发,火一般的红色,灯光映照下仿佛一团火。 房门响动,一个少年陪着一名老者走了进来,老者边走边问道:“还没醒?”。 郭旭点点头叫了一声“鬼叔”。 没人知道老鬼多大年纪,也不知道他本名叫什么。王爷当年捡到他的时候还是个小乞丐,后来便一直跟在王爷身边,王爷说他命硬鬼都不收,便叫他小鬼,年纪大了便在小院里照看着,小子们都叫他鬼叔。 同来的少年身材高挑面容宽和,言行举止总是不紧不慢,把陶碗放到桌上,又拿出件长衣服,郭旭接过由衷道:“董兄弟有心了”。 老鬼到了晚上眼睛不好,摸索着榻边坐了,皱眉道:“郎中说体弱受寒,吃了汤药该不妨事,睡了许久也该醒了”。 郭旭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老鬼微微叹道:“他叫傻子”。 “哪有人会叫傻子的?”。 “确实就叫傻子”。 傻子姓杨,父祖都是安西正兵,祖父凭着一条马朔做到正兵旅帅(百人为旅),阿爷同样勇猛义气,却耿直的过了头,一味的吃酒耍钱,只做到正兵伙长(十人为伙,也称火)。 没钱官小脾气差,没能娶到汉人女子,无奈买了个龟兹婆娘传宗接代。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这倒霉的娃一头红头发让杨大很是不喜,后来又发现还缺心眼儿…… 杨大变本加厉的吃酒胡混,有一回吃醉了酒,拖着那不争气的婆娘去换了酒钱,又过了没几年终于得偿所愿死在了战场上。 孤苦无依的小傻子靠着父祖留下的家底又混了几年,家业败光后在街头冻饿病倒,是小郡主无意间知道了此事,让人把他抬了回来。 老鬼叹道:“也是个可怜娃,心眼儿虽不灵光,可毕竟是安西兵的种儿,先养着吧,病好了再安置”。 二人默默点头,刚要感慨几句,小傻子却忽然动了一下,几人同时松了一口气:“醒了!”,“醒了就没事了”。 小傻子皱眉打量着面前三人,又看了看四周,最后操着一口怪异的腔调问道:“这是哪?”。 郭旭答道:“王府后院”。 迎着他的目光三人心中不由一动,眼睛清澈灵动,怎么看都跟傻这个字不沾边…… “王府……什么城市?”。 “城市?”,郭旭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道:“安西城啊”。 “安息?”,小傻子皱眉想了一下,又小心问道:“今天是……哪年哪月?”。 郭旭道:“元和二年三月十六”。 傻子这次发愣的时间更久,迟疑着问道:“什么国号……”。 “国号?奥,大唐!”。 只见他把手指伸进嘴里用力咬了一下,又低头看看手脚,摸摸肩头胸腹,最后无力却重新躺平长长吐了口气,双眼直直看着屋顶。 郭旭等人对视一眼,皆心道:“好像是有点不正常……”。 “娃,吃些肉汤吧”。 他费力的伸出手,却没去接食物,而是直直伸向上方,伸出了一根中指…… 三人正疑惑,他却又重新昏睡过去。 第2章 新生 门窗并不严实,屋内温度也就比滴水成冰强一点点,其实他早就醒了,然后就一直在发呆。 严寒,看来是在北方,大唐…… 土坯房,黄土地,光线昏暗,阳光从门缝挤进来,无数小东西在飞舞。除了粗糙的木桌和一口木箱再无他物,简朴的很彻底。他其实是被冻醒的,被子纤维粗糙,应该是某种麻织物,不知道里面填充的什么,保暖效果很差。 屋外传来敲打铁板的声音,郭旭麻利的收拾好一身短打扮,却发现新室友正看着他。 “我叫郭旭,十五岁”。 傻子依旧是有些怪异的口音,“我姓杨,十四岁,叫……叫傻子”。 郭旭咧嘴笑道:“我娘说如果有人自称傻子,那他一定不是真傻”。 “你娘说的也有道理”。 “你再睡一阵,我操练去”。 冷风吹进屋子,傻子又往被子里缩了缩,“大唐,王府……”。 大唐的名号如雷贯耳,强盛的大唐又是王府,便宜老爹还是战阵殉国,应该不难混下去吧,“幸亏不是大宋啊……”。 外面人在齐齐呼喝,“安西威武!”。 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好消息是昨天衣服没脱,不用费力去穿,坏消息是衣服破烂单薄,还有股子馊味,幸亏那个姓董的少年给送了件厚衣服。 笨拙的收拢头发绑好,看着自己的红头发又发了会呆,戴上幞头(软帽,也可理解为头巾),站到门前轻声道:“大唐,我来了……”。 寒风扑面而来,瞬间把豪情万丈击的粉碎,下意识的缩起了脖子,“真冷……”。 阳光明亮天空湛蓝,几十个短打扮的少年正站在天井里,正好奇的看着他,这群人里有近半或高鼻深目,或头发褐黄,带有很明显的异族特征,这其实并不意外,他自己也顶着一头红发。 “郭旭,茅厕在哪?”。 “哈哈哈哈……”,少年们笑炸了锅。 他没在意众人的取笑,依旧在认真的等着回答,郭旭指了指院子西南角,有些歉意的道:“莫与他们计较”。 一个又高又壮的少年忍着笑道:“旭子哥,我看未必能走那么远”,“哈哈哈哈……”,许多少年笑的打跌。 傻子认真的看着他道:“别惹我,我有神经病的”。 众少年面面相觑,有人小声嘀咕:“他说什么病?”。 摇着头走向茅厕,对这帮没有幽默细胞的家伙深感失望,他没意众人的取笑,少年人的恶作剧罢了,相对于自己的新生并不算什么。 身后又传来那高壮少年的声音:“旭子哥,兄弟们的阿爷都是将校,他的阿爷只是伙长……”,有人附和着,“就是,他凭什么在这里?”。 傻子身子一僵,他忽然意识到这里的出身很重要,校尉偏将的儿子和普通士卒的儿子是不一样的。 郭旭低声喝道:“住口!杨家叔叔也是杀敌殉国的好汉!你怎能说出这般言语!”,看他发火,高壮少年忙陪笑,“哥哥莫恼,俺说笑罢了”。 有人岔开话题,“今日武师傅怎的还没来?莫不是转了性子了?”。 郭旭道:“行了!莫说闲话!每人再举一轮大石锁!”。 其实那个高壮少年的担心是有道理的,这副身体确实弱的可怜,短短距离确实让他有些气喘,当看到篓子里的木片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感叹,“真的不一样啊……”。 石锁按大小分为三种,大锁四十多斤,中号的二十多斤,最小的十斤左右,大锁分双手举和单手举,还分抓举和摆举,讲究发力技巧。 小锁的练法更多,各种举法和掷法,比如正掷、反掷、跨掷、背掷等,接法有手接、指接、肘接、肩接,甚至头接…… 简单来说就是大锁练核心力量,小锁练臂力腕力及指力技巧,各种动作还可以随意组合,玩法多样。 对这个他是纯外行,只能坐在旁边吃瓜,没想到自己来这里的第一课竟然是健身。 向那个姓董的少年致谢,那少年随意摆手道:“都是安西子弟,杨兄弟无需客套”,或许是因为差不多的身世,也或许少年人天性纯良,众人并没有排斥和取笑他,都在用善意接纳他这个新人。 这群人里郭旭威信最高,是带头大哥级的人物,其次则是那个外号叫胡子的高壮少年,性情直爽,还有个个子不高却极粗壮的叫朱勇,是个沉默寡言的闷葫芦,都叫他石头。 这里的等级排序很简单,越能打的地位越高,不过有一个例外,便是那个姓董的温和少年, 傻子初来乍到不想轻易欠人情,“无功不受禄,平白受了兄长恩惠,实在是……”。 胡子打断他道:“莫要客套,董兄弟家财万贯,不差你这件衣裳”,众人也连声附和。 傻子其实也冻的受不了,顺势问道:“不知兄长怎么称呼?”。 “我叫董长安”。 “长安……”,傻子一愣,不动声色问道:“这里离长安有多远?”。 董长安轻叹道:“我家祖籍便在长安县,取名长安便是家父怀念故土”,说着向东指了指道:“此去长安万里有余……”。 “万里……”,傻子无语望苍天,心中默念:“这特么是哪啊?”。 “杨兄弟读过书?”,帮他整理好衣服,董长安随口问道。 傻子一愣,“为什么这么问?”。 董长安笑道:“无功不受禄,趣驾别景公,出自吕氏春秋”。 傻子哑然失笑,摇摇头道:“我大字不识一个,或许是以前在哪听说的吧”。 可惜,文盲和有一定知识的人差别巨大,一个文盲想装成有学问不容易,有一定学识的人想装成文盲也很难。 临近中午,老鬼在偏房喊道,“开饭开饭,吃饱下地干活儿”。 傻子忽然有点懵,“不是王府么?不是烈士子弟吗?还要种庄稼?”。 第3章 原来是西域 众少年平时练习武艺,学习军阵技巧,隔几天还要学一天写字和术数,类似军校生,半月有一天假期,每月还有五十文零花钱。 大唐尚武,地位取决于武力值,按军中惯例众人分为四伙,郭旭是队正也是伙长,胡子和朱勇分别带一伙,他们三个是少年中武艺最好的,而第四伙的伙长便是董长安。 他的父亲曾任职于阗司马,有学问且官声很好,多年前偶然救过一个落难的部落汉子,那人感恩之下委身董家为仆,取名董恩。 于阗陷落,董司马夫妇以身报国,董恩拼死把少主护送回安西城,为主人保住一脉香火,董长安入王府后他平日在延城打理董家的生意,时常送来衣裳银钱,让小主人能手头宽裕的结交朋友。 董长安便是众人中的土豪,时常拿银钱衣物接济弟兄们,人缘非常不错。 饭后陆续走出小院开始干活,傻子的心也一点点下沉,事情的发展完全偏离了他的预估。粗糙的粟米饭和不知道什么东西腌的咸菜,这种饮食水准实在对不起王府的名头,就算不锦衣玉食也不至于这个档次吧,离谱的是竟还要种地,在王府后院种庄稼……这…… 后院南端那些低矮的土房是马厩柴房磨坊铁匠木匠房等,一道矮墙上有小门通向前院,据说有专人看守,四周还有些闲置的土房,不少已经坍塌,四处打量着越看越觉得疑惑,这里怎么看都不像王府后院啊……直到他看向北边远处,巍峨的大山很是雄伟,上面竟有白雪皑皑。 “雪山!竟然是雪山……”。 “娃娃,来,说说话”,老鬼对这个刚来的小傻子有些好奇。乖巧的坐下,试探着问出心中疑惑:“鬼叔,那是什么山?”。 老鬼道:“铁山,也叫白山,还有的叫大雪山,都护府在山脚设了铁器作坊后便叫铁山了”。 用心想了一下,发现记忆里完全没有印象,又问道:“那……安西城……”。 老鬼认真答道:“这里是龟兹镇安西城,以前叫拔换城,安西大都护府迁来后就叫安西城了”。 “安西城……拔换城……”,还是没想起这两个名字,龟兹倒好像有点印象,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看他苦恼模样,老鬼有些担忧的问道:“娃娃,咋了?”。 小傻子默默摇头,指了指正在干活儿的少年们问道:“鬼叔,王府的后院还要种庄稼?”。 老鬼轻舒一口气,“这里从前是军营,王府从延城迁来才十几年,王爷不喜花草,让小子们在此耕种些粮食,熟悉耕作之事”。 “原来如此”,就算对种地不内行他也知道,现在土地封冻,根本不是农时,原来是有别的原因,看来这里培养的不全是军官,还包括别的。 “娃娃,你……从前……”。 小傻子知道他要问什么,抓了抓后脑不好意思道:“一觉醒来明白了一些事,也忘了许多事……”。 老鬼愣了一下,试探着问道:“娃,这里总共有多少人?”。 小傻子对他这种检测智商的方式有些无语,还是老实答道:“三十七个”。 老鬼高兴的拍着他肩膀大声道:“祖宗保佑,你这是开窍了啊”,傻子只能附和点头,行吧,不管谁保佑,有个说法就好…… 声音引来众人注意,有少年远远问道:“咋了鬼叔?”。 老鬼大声道:“杨家大郎开窍了,精明着哩,以后可莫要乱说了”,董长安和郭旭附和道:“杨兄弟自然不傻,以前定是蠢人瞎说”。 王府人并不太多,前后院加一起一百几十号,后院除了众少年和老鬼,还有教授武艺的武师傅和马夫铁匠木匠等,总共五十个,王爷家人和亲兵护院以及伺候的下人等自然住前院。 “贵人有几个?”。 老鬼先轻叹了一口气才低声道:“平常就只有王爷和小郡主,四郎在延城轻易也不回来,王爷前些天去巡视屯田了”。 傻子微微一愣,这座王府处处透出不正常,王爷要有一大堆老婆才对,还会有一大堆儿子儿媳等家人,可这座王府却人丁单薄的过分,竟然只剩个小姑娘当家。 众人知道他大病初愈,没计较他的无所事事,顺着地边溜达了一圈,觉得身上舒服了许多,看来身体并没什么大碍,“大唐就大唐吧,既来之则安之”。 老鬼远远的在喊:“来两个帮忙做饭”。 他自觉的走向厨房,身为弱鸡要有弱鸡的觉悟,吃闲饭是不行的,其实也想知道中午吃什么,早晨的粟米饭加咸菜实在没胃口。 董长安烧火,还有个圆脸的小子也在帮忙,刚要打招呼却突然心里一动,从长安向西万里……“这里是西域!”,他终于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是传说中的西域!新疆…… 北边的大山不是什么铁山白山,而是天山!怪不得都三月了还这么寒冷,怪不得许多人相貌有异族特征,怪不得……竟然是西域…… 圆脸少年笑的时候脸上有个小酒窝,主动搭讪:“我叫安卓……”。 傻子如遭雷击,猛的瞪大双眼,失声道:“你叫安卓?”。 看他反应有点大,少年有些窘迫的解释道:“不是安禄山狗贼那个安,俺家祖籍关中……”。 “安禄山狗贼……对!安禄山狗贼!”,傻子终于又想起一件唐朝的事,安史之乱! “鬼叔,安史之乱平了没有?”。 老鬼道:“从贼人起兵到如今五十多年了”。 “……”,傻子一屁股做到地上。 第4章 艾莎 隋唐好汉的故事广为流传,玄武门之变,天可汗李世民,牛叉的武家娘子,荒唐浪漫的玄宗和杨贵妃,李白杜甫白居易……再加上安史之乱,这就是他对大唐的全部了解,至于后面发生过什么,与许多人一样一无所知。安史之后的大唐仿佛不存在一样,这其实也能理解,人们总喜欢耀武扬威的荣耀,却默契的忽视衰弱的屈辱。 可他却来到了元和二年,距离安禄山起兵造反五十多年,结束都四十多年了,更坑爹的是在西域,以自己那点可怜的历史知识,在这里与在外星球的区别并不大。 早饭没怎么吃,中饭还没吃就饱了,坐到墙根底下,看看干净的天空,又扭头看看雄伟的大雪山,最终长长叹了口气,“这蛋扯的大了……”。 饼熟了,小院里弥漫着麦香味,众人在狼吞虎咽吃饭,他却依旧在发呆。 董长安拿来面饼递给他,“咋了?”,傻子默默不语,心中在呐喊:现在你就算给我吃云南白药也无法医治我心灵的创伤…… 正呆楞楞的胡思乱想,也不知过了多久,周围却忽然安静下来,一张清秀的小脸挡住阳光出现在面前,这少女栗色长发,一双清澈的蓝眼睛,浅绿袄裙,清秀娴静,正抿嘴看着他一脸笑意,犹如天使。 “你不吃饼,是不是知道我要给你送吃的?”。 声音柔美悦耳,看他仍仰着头不说话,少女蹲下身子,从篮子里拿出几块羊肉一只鸡腿放到他碗里,“快吃吧,别凉了”。 一切恍如梦境,他不敢说话,直愣愣的样子像极了讨饭的小乞丐。 “真是个小傻瓜”,女孩捂着嘴跑开,仿佛在嘲笑自己的小弟。 少年们迅速围拢过来,用不怀好意的目光看着他,小傻子回过神,问道:“她是谁?叫什么名字?”。 朱勇首先把碗伸到他面前,直到一块羊肉放到碗里才边起身边道:“她叫艾沙”。 “艾沙……这名字有些怪,不像汉人名字,她做什么的?”。 另一个少年把碗伸过来,肉又少了一块,“小郡主的侍女”。 他没搞懂小郡主的侍女为什么要给自己送吃的,是她一直这么善良还是因为自己相貌英俊? 仍有人不肯离开,可羊肉只剩两块,想了一下才道:“她还有家人没?”。 “听说死光了”,肉只剩下一块。 胡子期待的看着他,傻子为难道:“我没什么要问的了”,胡子咽了口唾沫催促道:“随便问一个”。 “呃……”,努力想了一下,犹豫着问道:“那个……她有没有……那个……”。 胡子不客气的抓起羊肉狠狠咬了一口,起身摇摇头道:“没有,不过你没戏”。 “为什么?”。 胡子边大嚼边道:“因为我要讨她做婆娘”。 周围一阵起哄的怪笑,傻子只能眼睁睁看着“情敌”把羊肉塞进嘴里。 鸡腿撕开,分别分给郭旭和董长安,“我觉得艾沙不错,将来你们得帮我”。 董长安为难道:“其实我也喜欢她……”。 郭旭笑道:“我不让他们耍赖行不行?”。 “行!”,三人相视大笑。 其实这里也不错,西域就西域吧,自己也没得选。 他在快速融入这群少年,或者这群少年正快速接纳他,这些全家死光的孤儿来自西域各地,他知道了更多安西大都护府的往事,也第一次听到了敌人的名字,吐蕃。 吐蕃人来自高原,是大唐宿敌也是劲敌,老天真的公平,给了中原人不世出的明君天可汗李世民,同时也给了高原人最牛逼的赞普,松赞干布。 他一手打造了吐蕃王朝,把国都从偏远的琼结迁到逻些(拉萨),确立制度,创立文字,降服苏毗,亲征羊同……可以说,松赞干布对于高原人的意义,一点不亚于秦始皇加汉武帝对中原。 吐蕃统一高原后仍四处扩张,直到被彪悍的大唐老府兵狠狠上了一课,之后便开始跪舔大唐,后来迎娶文成公主,一直对大唐很是恭敬,直到太宗皇帝驾崩的第二年松赞干布也跟随老丈人去了,两位天之骄子离世,大唐与吐蕃的蜜月期随之结束。 赞普年幼,大相禄东赞把持朝政大权,吐蕃再次开始挑战大唐,从西域到河湟,到西川剑南处处烽火,大非川之战一代名将薛礼(字仁贵)惨败,这是大唐自开国以来首次大败,影响极其深远。 安西都护府三次被吐蕃攻陷撤到西州,直到大唐第四次收复四镇,吐蕃人终于放弃。 大唐与吐蕃几十年间数次大战几次会盟,大唐兵强马壮,吐蕃在正面讨不到什么便宜,因为气候和地形,大唐也拿吐蕃没什么办法。 到天宝年间,大唐西线征服大小勃律,东线推进到青海湖以西,对吐蕃形成战略包围,把他们牢牢压制在高原,少了诸多属地供血,吐蕃王朝的崩溃近在眼前。 可惜就在此时,安史之乱爆发,一切都变了。 安西,北庭,河西等边镇的精锐被抽调回中原平叛,大唐最精锐的军队在中原自相残杀,无数精兵良将死于这场的内乱,无数繁华的都市毁于战火,百姓死伤无数,民不聊生。 吐蕃等来了千载难逢的机会,以前死伤无数攻不下的地盘唾手可得,河湟河西先后沦陷,安西北庭两大都护府从此与中原隔绝。 持续八年的内乱终于结束了,留下满目疮痍的大唐和一个个各怀鬼胎的藩镇,强盛的大唐再不复存在…… 朝廷无力收复失地,只能选择与吐蕃议和,吐蕃趁机大敲竹杠,其中的条件之一是割让安西与北庭。 许多人说,反正朝廷无力顾及西域,索性给他们算了,老令公郭子仪痛斥其丧权辱国,守不住的地方丢了没办法,哪有主动送出去的道理? 可因为吐蕃隔绝,此时朝廷对河西和西域的形式一无所知,老令公主动推荐自己的亲侄子郭昕巡抚河西查看,年纪轻轻的小郭便带着东拼西凑的几百人马出发了。 第一站便是河西,此时的河西四郡混乱不堪,吐蕃战据重要关口城池,地方豪强,回纥,党项,吐谷浑等各方势力也在互相厮杀争抢地盘,郭昕知道以自己的实力根本无法在狭窄的河西立足,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向西,长途跋涉后终于抵达安西都护府焉耆镇,直到这时他惊喜的发现安西和北庭竟然还在大唐手里。 安西北庭竟然在精锐抽调大半,没有主将,政令不通,各镇人心惶惶,葛逻禄,回纥,吐蕃等各族环伺的情况下维持了大概完整,这是一个奇迹,也是大唐对西域百年如一日苦心经营结出的善果,西域军民依旧心向大唐。 他立刻开始安抚拉拢各族,扩充兵马,同时联络北庭都护府李元忠将军,结盟回纥与铁勒诸部共同抵御吐蕃,安西得以渐渐稳住了局面。 道路隔断,奏报的文书始终送不回大唐,只能派人绕道漠北,信使九死一生辗转近两年才回到长安。朝廷终于收到了安西与北庭都护府的奏折,孤悬塞外的安西与北庭仍在大唐制下!君臣当朝落泪,此时距郭昕西行已经过去十余年,皇帝都换了…… 朝廷感慨安西将士的忠贞,封郭昕为尚书左仆射,武威郡王,安西四镇节度使,大都护,李元忠将军封北庭节度使,各级将校破例升七级。 可惜,就只有这些,除了这些虚的,没有一兵一卒的支援…… 大唐外要面对强大的吐蕃,时服时判的契丹回纥,内有藩镇野心勃勃。宦官文臣各种争斗此起彼伏,要命的是武人从安史二贼那里得到了启示,动辄兵变造反,皇帝数次被迫离京跑路,大唐威严已成笑柄,哪还有余力收复失地打通河西,所以除了廉价的封官诏书,再给不了安西与北庭任何实际的东西。 吐蕃与大唐再次会盟,终于能腾出手对付孤悬塞外的安西与北庭了。 后来李元忠将军病逝,吐蕃趁机出兵,回纥恰好爆发内乱,北庭都护府全军覆没,西州陷落,回纥内乱结束后改名回鹘,表面上仍与安西一起对抗吐蕃,却渐渐有了自己的小心思。 安西兵勇猛的一次次击退吐蕃人,可兵力太少得不到补充,不得不一步步收缩地盘,山北的碎叶镇被首先放弃,大漠之南于阗镇紧随其后,如今吐蕃正从于阗继续蚕食疏勒,偏远之地已经被丢弃,安西都护府制下只剩龟兹和焉耆两镇还算完整。(安西四镇中龟兹,疏勒和于阗三镇常设,碎叶与焉耆数次变换) 傻子仰头看天久久不语,吐蕃强大,安西孤悬塞外,道路阻断,异族环绕,汉儿渐稀…… 第5章 长刀 安西地处大山和沙漠交界,中午的时候暖吁吁,早晚又冷风刺骨,昼夜温差极大。西域不止有沙漠戈壁,还有土地肥沃水源丰沛的绿洲,相对稀疏的人群便生活在绿洲之上,这里的气候远比另一个世界湿润温暖,不仅绿洲能耕种放牧,据说高原之上也有许多地方能放牧种庄稼,他搞不懂是为什么,或许一千多年真的沧海桑田吧。 安西南边是大漠,西方疏勒正面临强敌,东边焉耆以东的西州早已沦陷,再加上北边的天山和山北的回鹘葛逻禄,可以称一声强敌环绕,更要命的属地内汉人稀缺,百族混杂,这使得安西前景非常糟糕。 很快他就放弃了想这些没用的东西,因为他只是个小人物,左右不了天下大势,改变不了的就别瞎忧虑,还是先顾眼前吧。 好消息与坏消息的定义有时候并不绝对,比如一个人已经死掉,能再活一次当然是天大的好消息,即使重活一次的环境或许不算太好,也依旧算好消息。 至少这里衣食无忧已经很不错了,当然了,前提是他能留下来。 别人是将校遗孤,王爷派人接来的,他则只是小兵的儿子,因得病被人可怜抬进来的,现在病好了,是不是继续回到街头还不一定。 夕阳把后院蒙上一层金色,劳作结束,众人回到小院里坐了说话。 有人道:“今天整整一天没见武师傅,不知去哪了”。 胡子道:“中午我去看了一眼,不在屋里”,武师傅的住处就在小院南边不远。 又有人说起王爷,去巡视屯田许多天,差不多也该回来了。 这里距离关中万里之遥,运粮艰难,就地屯田是必然选择,按大唐的规矩,每屯有地五千亩,驻兵五百。在安西鼎盛时期,有良田七十屯,三十多万亩,加上兵卒职田和都护府的官田,有良田超过五十万亩,每年的出产能基本满足日常所需,年景好的时候还能积攒下一些,极大缓解了从关内运粮的压力。 各处屯兵其实并不下地耕作,地租给附近的部落耕种,屯兵的任务主要是维护地方稳定和收税。 屯兵,各地烽遂兵,守捉兵,辅兵再加上正兵,这便是安西兵的大体框架,两万四千正兵作为随时参战的精锐野战部队存在,地方兵马除了镇守各地,还作为预备役随时抽调补充正兵。充沛的兵源,阶梯式的选拔标准,使每一个安西正兵都是精挑细选出的壮汉,用最好的器械和战马,享用最好的食物,每天只磨炼战阵杀人技巧,最终打造出一支战力恐怖的职业军队。 悍勇无比的安西兵使回纥摇尾乞怜,使吐蕃人缩在高原,使大食人战战兢兢,各族都在卖力讨好。也使历任大都护信心爆棚,一言不合就出击几千里灭个国…… 令人神往的耀武扬威终究远去了,安史乱起,安西兵奉命回朝,先后三次被抽调精兵强将,仅余弱兵六千余人,这点人马自然不能威震四方,老郭只能不断抽调烽遂守捉屯田兵充入正兵,地方驻兵渐渐名存实亡,如今的安西三镇只有各族百姓十几万,正兵加辅兵一共只有不足两万,龟兹镇加安西城正兵四千,疏勒镇不足四千,焉耆镇只有两千余,辅兵大概也是这个数目,各处屯田和烽火台只剩下少量老弱看守。 除了王爷来时带的几百人,安西已经五十多年没得到过一兵一卒的补充,被吐蕃三面包围在狭长的山南零散绿洲,成为一块绝地。 十年前王爷下令只有汉儿才能被直接选进正兵,胡人想入正兵的条件极为严苛,这其实也是无奈之举,因为安西十几万百姓,汉人不足两万,这种情况下想要内部稳定只能让汉人保持绝对强大。 可这也意味着所有的汉人壮男都已经从军,战争潜力已经被压榨到了极致,兵源接近枯竭,吐蕃不停进犯,安西被不断消耗,安西不得不一步步收缩兵力,地盘随之更小,力量也就越弱,这完全陷入了死循环…… 就在傻子忍不住想叹气的时候,一条大汉提一柄长刀走进院中,这人三十岁上下,身材魁梧雄壮,浓眉大眼鼻直口阔,充满彪悍的男儿气概,可惜一条左臂齐根而断,更添悲壮。 傻子立刻猜到了他的身份,“武师傅!”。 武师傅人称武三郎,本是军中刀牌手队正,后来伤了胳膊后退出军中,他还有个非常牛叉的称号,锐士。 这个称号在安西军中代表着无上荣耀,想要获得这个名号的途径有两个,第一是立下所有人都服的大功,比如单枪匹马去把对面主将干掉之类的,另一个相对简单一点,斩首数超过一百。这个称号没有官职也没有赏赐,仅仅是王爷亲自赐酒,然后挂彩游街,却代表着无上的荣耀,让安西兵趋之若鹜。 众人起身行礼,武三郎点点头算作回应,然后便坐下吃饭,一斤重的蒸饼几口就吞了下去,傻子看的目瞪口呆,“果然是个狠人……”。 胡子端碗水凑过去问道:“武师傅,这把刀……”。 武三郎歪头看他一眼,面上露出一丝得色道:“小厮倒是识货,拿了看看吧”,众人纷纷围了过去。 刀柄一尺长短,刀身三尺有余,笔直狭长,两侧各一道血槽,典型的横刀样式,刀刃青光闪烁杀气森然,就算再不太识货的也看出不是凡品。 武三郎手指轻弹刀身,发出“叮”的一声脆响,面露得色道:“尔等可知这刀什么名目?”。 众人纷纷皱眉思索,胡子双手握住刀轻挥了两下,迟疑道:“刀是好刀,只是有些重,也太长了些,不太趁手……”。 这刀比普通横刀长了近一半,胡子的力气不小,双手使刀却还有些不灵便。 武三夺过长刀轻巧的挽个刀花,道“你力气弱自然不趁手,这刀也不是给常人使的”,。 众人陪笑道:“只武师傅这般的好汉才行”。 郭旭皱眉片刻,脱口而出道:“这是……天宝长刀?”。 武三郎有些意外的道:“你竟知晓,不错,正是天宝长刀!”。 郭旭接过长刀仔细看了一下,指着刀背上的小字道:“天宝十二年!真的是天宝长刀!”。 众人仔细看去,果然在刀背上阴刻着一行小字,“大唐工部械监,天宝十二年曹”,通常刻字都在刀面,这刀竟然刻在刀背上,这也是天宝长刀独有的标志。 天宝长刀的来历说来话长了,大唐经过太宗的贞观之治,高宗的永徽之治,武后的承上启下,到玄宗时国力达到鼎盛。从开国开始就不停的四面征伐开疆扩土,朝廷对军中的支持也不遗余力,在天宝年间,这种支持达到了顶峰,对军械不计工本精益求精。 也正是此时,几大边镇不约而同的向工部申请要一批长刀配发跳荡兵,要求比普通的横刀更长,更利,更韧。 跳荡兵既军中刀牌手,在军中占比不足十分之一,但因其攻守兼备,既要与敌人短兵肉搏,又要负责遮护大阵两翼,来不及布阵时还要顶到前面为大军争取时间,追击敌军的时候又要冲在最前……总之一句话,在步军中,若有什么紧急,刀牌手总是第一个,且人数不多,干活不少,很得主将信重。 军中对敌玩的是战阵,是弓弩,长朔陌刀等长兵是主力,横刀通常在主武器折损后作为副武器使用。 可刀牌手需要左手持牌,横刀却是主武器,作为副武器时横刀需要轻便灵活便于携带,刀牌手在对付有甲和长兵器的时候短小轻便成为了缺点,也因此,各军镇都想要一批长横刀,专门配发给刀牌手使用。 皇帝点头,工部调拨铁料和工匠打造,发现这事其实并不容易,刀加长对铁料和工艺的要求成倍增加,要知道兵器是用来拼命的,长度,重量,韧性,硬度,锋利度等缺一不可,只有达到完美平衡才能称一声好刀。 经过不懈努力,第一批长刀终于打造出来,各镇分别给了几百把,虽然比普通横刀重一些,可军中刀牌手都是壮汉,重一些更加称手,反应非常满意,想再要时却被给驳回了。 原因很简单,太贵,既费铁料又费工时,一柄长刀的耗费竟超过十柄普通横刀,性价比极低,工部硬着头皮打了一批,以后就别想了,天宝长刀从此成为绝响。 这批长横刀用料考究,制作精良,曾有勇士战阵时一刀砍断三根长矛,深受军中悍卒喜爱,本来数量就少,战乱损耗加上将领私自珍藏,使得愈发稀少,没想到武三郎却搞来一把。 董长安叫道:“天宝十二年……距今五十多年了!”,众人一阵惊叹,就算长刀制作精良,可上阵厮杀难免与铠甲兵器碰撞,刀刃崩卷甚至折断在所难免,而这把刀毫无瑕疵,简直就跟新打造的一般,竟然能完好无损的保存五十多年,堪称奇迹。 老鬼从屋里擦着手走了过来,看了一眼长刀笑道:“哎哟,还真是好东西,三郎从哪弄来的?”,武三郎道:“某听说黑云帮得了把好刀,今日特意去买了回来”。 “用多少银钱?”。 “二十文”。 众人脸色瞬间变得很精彩,二十文,“你这恐怕不是买的吧……”。 黑云帮是城中第一大帮派,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按理是不应该存在的,可万物存在都有其合理性,城内各族混杂,许多事都护府不方便出面,所以这个不应该存在的东西便存在了。 老鬼道:“讨回来便好,好器械落到那些人手里埋没了”。 旭子好奇问道:“鬼叔知道这刀来历?”。 老鬼点头道:“安西原本分了五百柄,奉命平叛时都带了回去,王爷当年从老令公那里讨了十柄带来,后来都赏给了军中壮士,我记得最后一柄赏出去也得有二十年了,不知这一柄怎么留下的”。 众人正疑惑,武三郎接口道:“这刀是王爷当年赏赐给一位军中好汉的,只是那好汉却擅使长朔,后来便把刀传给了儿子,他儿子也是好汉,却依旧使朔,最后又把刀传了下来”。 长刀虽好,适合用的人却并不多,也只有武艺高强且气力过人的刀牌手最合适,那父子俩都使长朔,普通短横刀更加方便携带,这种长刀反而成了鸡肋,也因此才能完好保存下来。 “那……怎么会流落到帮派手里的?”,这是所有人都好奇的地方,好东西即使用不到也不可能随便卖掉,更不可能卖给街头混混。 武三郎冷笑道:“可惜好汉后继无人!宝刀被不肖子孙拿去换了二十个饼!”。 众人哗然,如此好器械竟然拿去换饼,原来他用二十文钱买刀是有来由的,小摊子卖的饼正是一文钱一个。 众人正要笑骂,却看武三郎神色不善,顺着他目光看过去,正是新来的那位…… 迎着众人目光,小傻子忽然明白了,原来小丑就是自己…… 第6章 自己说能吃苦 自己与郭旭董长安他们不一样,人家是正规招生渠道进来的,自己则是被怜悯抬进来的,只是暂时来养病罢了,未来能不能留下还是未知,如果离开王府,大概率只能去街上讨饭过活。 而想要留下,除了老鬼,首先就要得到武三郎的认可,可现在却搞出这么一出。 正尴尬的想借口,老鬼却主动出来打圆场,呵呵笑道:“原来这把刀的出处竟在这里,能寻回来也算圆满,三郎有所不知,杨家小郎往日里心智不清,来府里住了一晚却好了,我看这娃不孬,手脚也勤,他祖父虽职位不高,但也是有名号的好汉,三郎暂且收了他吧”。 没想到老鬼会出面求情,武三郎略一皱眉,郭旭与董长安等人趁势道:“武师傅,杨兄弟绝非痴傻之人”。 傻子没想到这么多人为自己求情,心中大为感动,恭敬的道:“武师傅,小子必定勤练武艺,不辱没师傅名号”。 武三郎犹豫片刻,面色不变的指着长刀问道:“你说,这把刀怎么处置?”。 傻子恭敬道:“刀是武师傅的,自然随武师傅处置”,看武三郎神色不变又继续道:“小子已经拿刀换饼,自然就与我无干,武师傅把刀买回来,自然便是主人”。 武三郎神色略微放松,慢慢点头道:“还算明理”。 这算是个小考验,武三郎有意试探,傻子的回答条理分明,还算得体。 又上下打量他一番,问道:“练过弓箭吗?”。 傻子老实摇头:“不曾”。 “会使枪棒吗?”。 “不会”,他不敢撒谎,这事根本瞒不了武三郎这个行家。 武三郎伸手抓住他肩膀按了按,又捏起他手腕一路捏到肩膀,最后忽然一拉让他一个趔趄险些摔倒,摇摇头道:“筋骨还凑合,底子太弱”。 练武要看天赋,有的人天生筋骨细小,怎么练都不会有大成就。单单筋骨粗壮也不够,还要反应机敏,动作灵活,除了身体还要心有血气,胆大敢战,这种人才是练武的好材料。 除了天赋,还要从小拉伸筋骨,打熬力气,若是等筋骨完全定型再开始练,好天赋也会浪费掉,傻子身体底子一般,基础太差,所以武三郎并不看好他。 老鬼不忍这个可怜的娃再次流落街头,又劝道:“三郎,身子弱养一养便是,我看这娃不差,暂且试试吧,待王爷回来再说”。 众少年也附和道:“武师傅,让杨兄弟试试吧”。 看他神色有些犹豫,傻子再躬身道:“武师傅,晚辈能吃得苦”。 可惜武三郎这种心如铁石的人是不会轻易改变主意的,摇摇头道:“即使收你也来不及了,他们中最晚的进府也有三年,今年年底就要去军中历练,到时让你留下不合规矩,去军中是送死,我看你还是养好了病去谋个生路吧”,说罢转身便走。 他说的不无道理,旭子等人进府前便有基础,现在已经基本完成学业,今年便要进入军中,而自己一切都要从头开始,时间上肯定来不及。 其实他对战场并不十分向往,可身处这个鬼地方,没有两把刷子真没法混,真要出了府,身无分文一人不识,吃饭睡觉都是问题。 实在没借口哀求,只能眼睁睁看着武三郎越走越远,就在要绝望的时候,艾沙却从门边闪出挡住铁男,笑盈盈的行礼,“武叔叔,今天哪里去了?一天都没见人”。 武三郎那张冷硬的脸瞬间化开,咧了咧嘴笑道:“出府一趟,艾沙来了”。 傻子偷偷看去,那钢铁直男竟然会笑,难道……心里不禁有点不舒服,虽然在这个世界十几岁的少女说亲不稀奇,可你都三十多了,不太合适吧…… 董长安在他旁边小声道:“武师傅与艾沙投缘,一直想收她做义女”,傻子回头打量他一眼,点点头没说话,这小子真是心细如发。 不知艾沙低声说了什么,又剥开一个鸡蛋塞到铁男口中,然后笑着跑开,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他又走了回来,干咳了一声道:“先让你试试吧”。 “靠!”傻子心里骂一声,这低情商的老直男没给所有人面子,竟被艾沙一个鸡蛋拿下了,只是这丫头为什么一再的帮自己?难道真是长得帅? “先别忙着行礼,某说的是让你试试”。 傻子忙道:“武师傅吩咐”。 武三郎指着外面道:“去跑两圈,跑下来再说”。 傻子默默点头,紧紧裤带走向外面,后院一圈大概有三四百米,对他这个走路都大喘气的弱鸡来说是个大挑战,跑两圈考验的不止是身体,还有心理。 艾沙并未走远,正有些担忧的看着,傻子努力做出个笑容让她放心,开始在这个世界的第一次奔跑,这就是新生,什么都要经历第一次,弱鸡不配活在乱世。 可惜很快他就知道高估自己了,他以为只是七八百米罢了,咬咬牙没问题,可刚跑出去没多远就压不住翻滚的气息了,汗水沿着额头流进眼睛里,双腿变得沉重万分,手臂却各有各的想法在胡乱摇摆。 看着跌跌撞撞的小傻子,老鬼轻声道:“三郎,娃娃大病初愈”。 武三郎面色如铁的“嗯”一声,“他自己说的能吃苦”。 这个小傻子一无是处,唯一的优点是身体里的汉人血脉,自己可以给他机会,前提是他要付出更多努力,如果这点考验都经不住,将来也只能送死的货。 跑到半圈,眼看他腿一软摔到地上,众人一点都不意外,甚至觉得他早就该摔倒。 狼狈的爬起来继续跑着,他觉得自己正在裂开,胸膛里另一个自己正在拼命想挣出来,每一步都如同踩在棉花上,全身肌肉都在颤抖,大张着嘴巴拼命吸气,犹如一条濒死的鱼。 没人说话,看着他摇摇摆摆的越跑越近,在众人面前又摔了个狗啃泥。 武三郎移开目光,沉声道:“整队!”,众少年一愣,立刻按平时操练那样站成四排。 “长安先带着他,明日开始半天操练半天耕地,最差的受罚!”,说完直接向南走去,只留下一个酷酷的背影。 (军制,十人为伙设伙长,五伙为队设队正,百人为旅设旅帅,三到五个旅为一营(也称团)设校尉,又称营将,正兵旅帅为最低等武官,品阶正九品下) 他已经感觉不到四肢的存在,胸膛里却舒服了一些,最痛苦的时候好像已经过去了。忘了数总共摔倒几次,最后一次摔倒的时候离终点只有十几步,挣扎了一下却没能爬起来。 只能慢慢的爬过终点,众兄弟纷纷围过去,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弟兄们见笑……”。 众人没笑,一起把新兄弟抬了回去。 第7章 第一课 众人吃着早饭吐槽老鬼的手艺,其实不止早饭,每次吃饭时都有人嫌弃抱怨,老鬼这手艺真不行,除了快和熟了之外一无是处,实在太糙了。 武三郎依旧铁板一样的表情,依旧是远超常人的吃饭速度,傻子过去行礼他也只是嗯了一声,没施舍一个正眼。 正常操练要先绕后院慢跑两圈,活动开身体,傻子也慢慢跟在最后。 终究是少年身体恢复的快,进步很明显,两圈跑完只摔倒了三次,晃悠着走进院子,众人已经在扎马步。 扎马步是必修课,因为无论马军还是步军,下盘稳固都至关重要。腰背挺直,手臂前伸,双腿九十度弯曲,很简单的动作,可想长时间保持却并不容易,他只能蹲一会站一会,铁男对他始终视而不见。 马步站完后要举石锁,没有任何花样,就是单纯的左右手轮流提举小锁,二十次为一组,轮流三次,等热身结束,傻子已筋疲力竭…… 众人开始练习拉弓,军中四大基本功,弓弩,骑术,枪朔与刀牌,至于拳脚则仅限于锻炼身体,不在此列。 当年大唐府兵应征,每个人要自带一张弓两壶箭。(唐军几乎人手一弓,对弩却不太看重) 弓分四类,桑柘木制成的长弓,步军专用,伸直有一人高,挂弦后超过五尺(每尺三十厘米计),弓力最强,射程最远。(比想象中要长的多) 第二是骑兵用的角弓,长度不过四尺,弓力稍弱。 第三是稍弓,也称短弓,比角弓更短,杀伤更弱,优点是方便携带,大多是民间用来防身狩猎之用。 最后一种是格弓,纯粹好看的装饰物。 四大类,前两种是军弓,后两种可以理解为民用,这是大概分类,每种弓都有根据弓力的分级,军中步弓最低要求七斗之力,高的能达到一石五斗,也有猛人能拉两石甚至更硬的强弓,骑弓因马背之上不便用力,总体比步弓要弱一些。 据说一张弓的制作过程十分繁琐,要准备多种材料,还要在合适的季节处理组合这些材料,即使这样成功率也不高,费时费力导致的结果自然就是贵,所以军中对于弓的保养和使用有一套严格的规矩,如果使用不当导致损坏,士卒要受到军法的严厉处罚。 众人拉的则是专为训练制作的力弓,这种弓用料粗糙价钱便宜,弓弦粗大弹性较弱,算不上兵器,只能算健身器械。 拉弓看似不难,其实需要相当的天赋和技巧,对人的核心力量要求极高,比想象中要难的多。 至于射箭则另需技法,步弓要用食指中指和无名指的三指拉弓法,食指和中指夹箭,搭在弓的左边。骑弓用拇指勾弦,食指和中指压住拇指同时夹箭,搭在弓的右边。 两种射法各有利弊,步弓弓体较长弓力更大,三指拉弓便于用力,要套皮制指套保护手指不被勒伤。 骑弓则用另一种射法,因为骑弓更短,若三指拉弓,拉满后弓弦会形成夹角,手指会挤压到一起不利于箭矢发射,所以用拇指勾弦射法,戴金属或者玉石制硬扳指,这种射法的射速更快且利于瞄准。 当然了,这都是基本射法,每人习惯不同也有细微差别,技法并非固定。 这些人里拉弓最好的是郭旭,九斗力弓能轻松拉满三十下,除了他便属胡子和石头,能开八斗,余下的大多六七斗。 能开力弓不意味着能射军弓,军弓要更硬也更韧,二者至少要相差一斗之力,这还仅仅是拉开,想要射的好更需要练习和天赋。 心痒难耐的傻子也试了一下,勉强把最弱的六斗力弓拉开大半,引来一阵哄笑。 练完拉弓又练枪朔,朔乃军中主力器械,战阵远距离杀敌用弓弩,近身器械则首推枪朔,毕竟一寸长一寸强,无论是马战冲杀还是步军对垒,长杆兵器都有天然优势,自从戈退出历史舞台,长枪便一直牢牢占据重要地位。除了刀牌手,横刀都是作为长兵器损坏后的副武器使用。 朔分马朔与步朔,长度都在一丈三尺以上,也有个别步朔达一丈八尺,不作参考,两者其实区别不大,主要区别是朔锋,通常马朔的朔锋比步朔更短小轻便,利于马上操控。 样式也五花八门,有菱形,剑形,甚至锥形等,个别的带单钩或双钩,并没有完全的统一形式。 (枪,矛,朔,三种叫法,其实都是长木杆装金属枪头,用法都以刺为主,并没有具体差别,也从来没有三者不同形制的记载,本书中三者归一) 朔锋好坏自然取决于铁料和打制工艺,杆的区别更大,从普通硬木到柔韧的腊木,更名贵的则用多种材料和复杂工艺制作,造价不菲,一杆好朔能让战力倍增,也让无数武人趋之若鹜。 除了军中的马朔步朔,还有一种花朔,长度在八尺以内,朔杆更细更软,挥舞起来花哨好看,属于街头打把势卖艺的花样,不做解释。 安西兵威震天下百多年,历届大都护对军中武艺极为看重,几乎每任大帅都对军中操练做出过改良,特别是高仙芝高大帅时,更是专门选拔军中高手演练武艺,博采众家之长,最终归纳出马上,步下,枪法,刀法,拳脚各十三式作为士卒操练之用,整套技法没有一丝花哨,全是最简单直接的杀敌技巧,在军中广为流传。 武三郎除了教授基本武艺还要教战阵军令,钟鼓,以及小军阵的配合要领,还有军中不成文的各种经验和规则,操练与同袍的默契,使之更快速有效的杀敌。 长朔自然以刺为主,看上去简单,想用好却非常难,少年们一个个练的有模有样,傻子也拿了根长棍跟着练习突刺,这是习练枪法的第一步。 敌人不会傻站着等你捅,会手持利刃身穿铠甲,所以突刺便要更快更狠,长时间的反复练习,直到形成身体条件反射,胸,腹,胸,腹…… 众人各自操练,武三郎则随意走动,不时指出各人错处,除了长朔,还要练单刀,刀牌,投矛,还有刀牌与步朔配合,刀牌对练,长朔对练,遮挡箭矢投矛练习,在各种地形与各类敌军的对战技巧…… 傻子第一次发现原来以前错的离谱,真正的战阵厮杀并不是两帮人举刀肉搏,而是多兵种的配合作战,这是个非常严密且复杂的系统。 重甲,长矛,弓弩,刀牌,车兵,重甲,轻甲,无甲,弓骑,重骑,游骑,斥候等,要把他们放到合适的位置,这本身就是一门大学问,还要对应地形,天气,不同特点和数量的敌人,任务是坚守,进攻,纠缠,或者撤退…… 这是一门非常专业的学问,仅仅不怕死是远远不够的,操练精熟的老兵能轻松歼灭十倍敌军,真的一点都不夸张。 第8章 新名字 武三郎道:“明日文师傅的课,莫要顽劣”,说罢扫视一圈算是警告,不待众人搭话转身离去。 “每次都要炸一嗓子”,有人小声嘀咕。 傻子却在回想着铁男不经意间露出的伤疤和那根空荡荡的袖管,原来战场便是铁与血,杀人或者被杀,从来没有所谓的浪漫,每个人都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 午后下地干活,第四伙的弱鸡们自然也不例外,地里的咋办碎石已经清理完,后边便是耕地了,几个身体壮的轮流扶犁,可惜都力气不够,很难驾驭那架大木犁,磕磕绊绊的模样很狼狈。 傻子越看越别扭,扶犁这活他也没干活,却多少知道一点,按理说不该这么费力才是,“先歇一歇”,叫停众人绕着木犁上下打量,这架木犁除了犁头犁铧是铁制,别的部位都是木制,只是庞大的有些夸张,为了增加强度选择的木料十分粗大,这也使整架木犁更加沉重,估计得超过百斤。 “咱们还是快干活儿吧,旭子哥他们都没歇,咱们……”,安卓小声提醒。 摆摆手让他别说话,傻子捏着下巴皱眉道:“不对……”。 董长安问道:“哪里不对?”。 “哪里都不对!”。 这架木犁的结构有问题,他曾看过木犁的样子,虽然是木制但很精巧,这架犁则蠢笨异常,而且犁辕又长又直,牛套栓在前面,整架犁都向斜上方发力,而且牛的步子带动整架犁左右摇摆,扶犁的人既要费力控制木犁摆动,还要时刻注意犁铧入土深浅,这使扶犁的人需要很大力气控制,非常费力。 “这东西谁做的?”。 “老木匠郭大,杨兄弟觉得哪里不对?”,董长安指了指南边,疑惑问道。 “长安哥,这犁不行,可以改一下”,傻子慢慢看出了一点门道,笃定的说道。 “你还会木匠?”,众人一脸惊愕。 “不会!不过我大概知道要怎么改”。 “杨兄弟要改什么?”,郭旭和石头走了过来。他本打算过来帮忙,却恰好听到这番话。 得知他要改木犁,郭旭皱眉道:“杨兄弟,先把地耕完,至于改犁……不妨过些天吧”。 看众人表情,傻子明白了,他们不相信自己…… 扶犁的换成郭旭,他慢慢向南走去,无论哪个世界哪个人群,一无是处的人不好混,他想做点什么证明一下自己。 老木匠叫郭大,听说手艺还不错,见到他的时候傻子却呆住了,鹰钩鼻子,金黄的胡须头发,蓝灰色眼睛,这明明是个白人老头儿,竟然叫郭大…… “你是那个新来的娃吧,找老汉有事?”,一口纯正的关中口音,让人更加出戏。 “那个……大伯,我知道个木犁的样子,想做了试试好不好用……”。 老木匠来了兴致,一脸郑重道:“哎呀,还是咱汉人娃娃有学问,说来老汉听听”,咱这个字咬的很重,这让傻子又是一愣,“咱汉人娃娃……”。 手艺人通常会对质疑自己技术的人不爽,他也想了一些说辞应付郭大,没想到却一句都没用上。 其实再一想也就释然了,主要原因来自身份,大唐来西域一百多年,汉人在这里享有绝对的权威,自己毕竟是汉儿面孔,而郭大本是胡人,看得出来他对自己的新身份十分自豪,所以对他的意见格外看重。 还有一个原因,这个世界绝大多数人都是文盲,知识的传播主要靠父子师徒间的口口相传,如果有人能慷慨的教你…… 在地上画了个草图,说了几处要点,郭大抓着胡子陷入沉思。其实如今的木犁已经算比较成熟,要改动的地方并不多,主要是由原来的长直犁辕改为短曲辕,就是把犁架的直木改成弓形,这样整架木犁的长度将大大缩短,重心更低方便操控。 第二是增加调节犁铧深浅的犁评,只需在犁辕的弧顶部开槽安装能上下活动的竖木,用来调节犁铧入土的深度。 第三则是在犁辕前端加装犁盘,就是加装一根能自由旋转的小横木,在横木两端栓牛套,这个小装置的作用是在行进过程中使木犁不再受牛的步幅影响,在拐弯时也更灵活。 “巧!不愧是中原的物件,实在巧妙”,郭大看出其中妙处连连夸赞,“只是这曲辕用料要讲究,得寻一根合适的才行”,郭大是老木匠,一眼就看到巧妙处,也看出了其中难度所在。 傻子笑道:“这个小子属实不懂,还得靠大伯的手艺,只是不知道要多久才做得好?”。 郭大解释道:“别的倒好说,现成的木料就行,这主辕却是麻烦,要弯曲够大还要够结实,府里没有合适的料,我得出府去寻”。 老头安耐不住急切匆匆去了,也不知道要去哪找木料,留下小傻子摇头苦笑。他已经明白了,事情恐怕比预想的要难的多。 那根想象中的马蹄形犁辕并不容易得到,如果用木头雕刻形状,木纤维被破坏后承受不住牛的拉力,所以要用天然弯曲的硬木,再经过烘烤定型达到需要的曲度。 纯手工榫卯结构做一架木犁,比想象中要难的多,两个世界的区别太大了。 刚摇着头走出郭大住处,却遇到了艾沙,她挎个小篮子正笑盈盈的看着他,“刚要去寻你,幸好遇到木匠伯伯”,说着不待他作答,把他拉到一边寻干净地方坐下,从篮子里端出一个碗递给他道:“趁热尝尝,我煮的偃月馄饨”。 刚要说话,被一句偃月馄饨给截住了,好奇的接过来一看不禁哑然失笑,原来所谓的偃月馄饨就是饺子。 羊肉萝卜馅饺子,艾沙托着下巴坐在旁边看他吃,“味道咋样?”。 “呃……你放盐了吗?”。 “哎呀……我好像忘了……”。 天地间还残留着一些余热,夕阳洒下金色的光辉,少男少女身上也蒙了一层金色,等最后一个饺子吞下去,傻子终于问出了心中疑惑,“为什么帮我?”。 这个陌生的少女一再帮助自己,不可能仅仅是因为善良。 “就是想帮咯”,艾沙认真的回答。 还真没想到自己这么讨人喜欢,“你叫艾沙,不像汉人名字”。 艾沙看着远处轻舒一口气,说了自己身世。 她的外祖父本是大唐商贾,因为战乱阻隔在于阗安了家,生有一个女儿,后来女儿与店里的于阗小伙子日久生情,老两口本不愿闺女嫁给胡人,无奈女儿再三哀求,看小伙子还算孝顺能干,不忍女儿委屈,终究还是点了头。 后来小两口生下一对儿女,日子算不上富有,一家人倒也和美,二老很是满意。 可惜吐蕃人来了,一家人逃难到半路又被马匪盯上,为了不拖累孩子,老两口执意留下…… 父母带着艾莎和弟弟逃命,马匪像狼群一样撕咬着逃难的人群,一家人被冲散,后来孤身一人的艾莎幸运遇到了武三郎,进入王府做了郡主侍女。 “艾沙是爹爹部落的话,按大唐话是仙女的意思”。 看看红了眼圈的艾沙,傻子问道:“一直没有他们消息吗?”。 艾沙轻轻摇头,兵荒马乱的世道,人命犹如草芥…… “爹爹叫亚力坤,红头发,弟弟随了娘的姓,阿翁给他取名叫杨凡,说不求他大富大贵,只愿能平凡活过一生,他的头发也是红色……”。 两人沉默着看向远处,落日的余晖染红了云彩,他知道艾沙为什么帮自己了。 远处传来老鬼的呼喊声,站起来伸个懒腰,笑笑道:“你还有爹爹给取名字,我连个名字都没有”。 艾沙脸上挂着眼泪,笑了笑道:“你不是叫傻子嘛?”。 傻子正色道:“总叫傻子可不行,将来做了官不体面。 艾沙被逗的噗嗤”一笑,连连点头道:“那该怎么办?”。 傻子认真的看着她道:“取名字很费脑筋,幸好我也姓杨,如果你愿意,我就叫杨凡吧”。 第9章 郭秀儿 文先生的父亲是很有名气的大儒,曾游历各地讲学,后来在路上被贼人所害。 作为独女,文先生自幼学习经史,可以称一声才女,可惜红颜命薄,被贼人掳去流落于江湖,后来辗转来到安西城,王爷听说后特意把她请来教授小郡主,顺便也教一下后院的少年。 三十上下年纪,身材略有些发福,相貌普通但神色清冷,沉稳端庄,举手投足间有种令人不敢轻慢的气度,这或许就是腹有诗书气自华吧。 “你叫什么名字?”,声音不大,略带沙哑。 傻子忙躬身回答:“文先生,我叫杨凡,平凡的凡”。 文先生点点头,又问道:“会写吗?”。 刚有了名字的小傻子摇摇头,这个世界绝大多数人都是文盲,在西域的比例更高,作为有名的傻子不应该会写字。 “嗯,坐下吧”。 文先生每三天来上半天课,教一些常用的字和道理。 磨墨,摊开纸,写字。 他当然不是文盲,不过用毛笔确实是头一遭,歪歪扭扭的写下第一个字,左右看了一眼,发现自己的字迹在这里竟然并不扎眼,除了旭子和董长安,其他人比他强不了多少。 他不想被人看不起,也不想被当成妖怪,可有的事没法伪装,繁体简体虽有差别,大概的笔画顺序却相通,时间不长文先生就站到了身边。 快速思索着应该怎么解释,直到下课她却什么都没问,这又是一个内心孤傲的人,她可能并不在意自己是不是真的文盲。 通常这半天文课分为两节,每节一个时辰,第一节练字,第二节则是术数,众人已经学了数年,文先生自然不会因为他一个人再从头开始教,上课后直接开始出题。 “正兵每日耗粮三升,辅兵两升,壮丁一升五合,今有正兵八百辅兵五百壮丁七百驻于关口三月,需耗粮草几何?”。(每石或斛十斗,每斗十升,每升十合,唐例每石约百斤,每升一斤左右) 很简单的小学数学题,略一沉吟把答案写到纸上,抬头看时却发现文先生正直视着自己,忙低下头作沉思状,偷偷环顾四周,发现一众兄弟正或抓耳挠腮,或低头沉思,或扳着手指头计算,或两眼发直,除了旭子和董长安神色轻松,其余人都在挠头,不由心中嘀咕“这种题目至于这样嘛?” 时间不长,郭旭与董长安先后交卷,而后又陆续有人交上答案,最后剩下八九个学渣仍在苦苦思索,傻子看差不多了,也起身把答案送到文先生书案上。 她瞥了一眼答案,却又伸出手指摸了下字迹,抬头静静的看他一眼,“回去坐吧”。 傻子心里一突,墨迹早就干了,自己这点小心思根本瞒不住她,她若问起来,该用什么借口? 坐立不安的想了许多理由,又一一推翻,这特么根本没法解释,自己一个没上过学的傻子怎么会算数的?早知道干脆不交了,谁能想到会有这么多学渣…… 结果证明他想多了,文先生最终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问,可能她并不在意自己这个小傻子吧。那个不急不缓的身影离开小院,学渣们发出一阵压抑许久的欢呼。 众人围拢过来,他以为他们会问自己为什么会算数,结果他们问了另一个问题,“你什么时候取得名字?”。 ”呃……昨天”。 “为什么要叫烦?你到底烦谁?”。 没等他回答,胡子嚷道:“他不是烦么,以后就叫他烦了”。 “对,就叫烦了”,众人齐声附和。 还没等他拒绝,老鬼在外边喊道:“小子们出来帮忙!”,众少年哄笑着跑了出去,傻子不由摇头苦笑。 今天除了要学文,还是改善伙食的日子。 杀羊是每个西域人的必备技能,胡子双腿夹住羊,短刀利索的割开喉咙,放完血挂起来,羊皮很快便完整的剥了下来,连骨剁成大块丢进锅里煮,剩下的便是等待。 烦了忍了几次终究没忍住,小心问道:“这就完了?”。 几人诧异问道:“不是这么煮吗?”。 烦了一愣,缓缓点头道:“是,是这么煮……”。 羊身上哪个部位做什么菜讲究很多,每个部位有各种做法,还有各种菜系口味,随便就能做出几百道菜,像这样剁开加清水煮,这已经不能说是粗糙,纯粹是在糟蹋东西了。可后院只有油盐,在没有其他佐料,没有调味料,大厨来了也白给。 肉汤翻滚,血沫随之浮沉,浑浊不堪,他又忍不住道:“那个……我觉得如果把这遍汤倒掉再重新添水煮,汤会更清澈”。 众人一脸难以置信,“倒掉?就只有这点油水,你要倒掉?”。 烦了无奈败退,还是那句话,两个世界区别真的太大了…… 羊肉熟了,连汤带肉干掉一盆,人的活动量够大油水又少,饭量就会变的很大,这时候通常不会挑剔食物的味道。 闲聊时又听说一件新鲜事,这里竟然有老虎,乡野间每年都有伤人的事发生,不由又一次眺望着巍峨的雪山,摇头叹道:“一千多年,沧海桑田啊……”。 董长安只听到后半句,好奇问道:“沧海桑田……敢问兄弟此典出自何处?”。 烦了没好气的看他一眼,说道:“不知道”。 还是那句话,有一定阅历和学识的人想装成文盲是不可能的,短时间内或许可以,长时间根本不可能。自己这个妖怪的言谈举止总在不经意间表现出与众不同,在一群淳朴少年中更加格格不入,也正是因为这种与众不同,让少年们不自觉间对他多了些尊重。 “小郡主来了!”,有人低声道。 远远走过来三个少女,中间那个身材高挑,一身红色袄裙,样貌明艳靓丽,那便是烦了的救命恩人,王爷唯一的孙女郭秀儿,人称小郡主。 老郭原本有一妻三妾,给他生了四个儿子三个女儿,十几个孙子孙女,算得上枝繁叶茂。可惜这些年来病逝的病逝,战死的战死,就只剩下四子郭华和长房的小孙女郭秀儿。 郭华乃是安西名将,可前几年儿子与夫人相继因病离世,大病一场后变得颓废不堪,如今只在延城镇守,轻易也不回来。 郭秀儿今年十五岁,自幼聪慧过人,王爷不在时便由她主持府中事,众人低头行礼,郭秀儿只是点点头扫了一眼,脚步不停的走向郭旭。 艾沙则停下笑眯眯的看着他,从傻子用了那个名字开始,二人关系便已更进一步。烦了则远远看着与郭旭说笑的郭秀儿,她脸上已没有了倨傲,正笑的眉眼弯弯。 艾莎从不惹人厌,也从不八卦的问东问西,只在旁边静静坐着。 烦了回过头道:“过几天放假,我们去街上逛逛?”。 “好啊”,艾沙笑着一口答应。 阳光洒在少女脸上散发着光芒,让烦了不自觉的也有了笑意,“我能分到五十文钱,你想要什么,我买了送你”。 艾莎笑着摇摇头,董长安靠过来过来坐下道:“你还是先想想怎么留下吧”,说着向郭秀儿那边努了努嘴。 烦了道:“旭子说会帮我求情,他说小郡主不难说话,应该会答应的”。 几人正商量放假去哪里耍,郭大扛着一架木犁快步走了过来,边走边喊着:“小兄弟,成了!快套了牛试试!”。 烦了忙跳起来迎过去,还以为要等许久呢,没想到这么快就做好了,很快所有人都围了过来。 这架木犁整体要短了许多,模样也有些怪,犁辕是夸张的半圆形,听说是烦了的主意,众人又一阵惊叹。好用不好用自然要试了才知道,旭子当仁不让的扶犁耕地,健牛奋力前行,犁铧轻快的翻开泥土。 走出去没多远旭子便掌握了技巧,单手扶犁兴奋喊道:“好家什!好家什!真个轻巧!”。 少年们兴奋的跑过去:“俺也来试试”。 曲辕犁的进步不需多说,已经达到了木犁所能达到的完美形态,郭大正说的口沫横飞,“这木犁别的倒是好说,唯独这犁辕要用大弯的硬木,老汉寻了不少地方才找到合适的料,匆忙了些,做得不甚仔细,若再花些功夫还能更好……”。 众人纷纷对烦了夸赞不已,那天他说木犁能改的时候没人在意,没想到真的改成了。 旭子皱眉道:“家什倒是好家什,只是木料太难寻,没法多做”,众人纷纷称是,这么大角度弯曲的硬木可不多见。 郭大笑呵呵的道:“这天生弯曲的木料确实少见,可也不是没有办法,只需把幼苗压弯,长个几年不就行了?到时上架烘烤压弯,并不难做”。 众人恍然大悟:“还是老伯见多识广,是这个道理”。 “好娃,真个巧心思”,老鬼乐呵呵的拍着烦了肩膀夸道,众人齐声附和道:“哥哥好本事!”。 烦了笑道:“我只说了些点子,还是郭老伯手艺好”。 郭秀儿脸上却无多少喜色,只是点点头道:“杨凡父祖皆是军中好汉,以后便留在这里吧”,烦了听了心里一松,有她这句话自己就算正式学员了,众人纷纷祝贺。 虽然身子弱了点,但从这两天的表现看他可一点都不傻,甚至能称为精明,方才旭子还特意向小郡主提及,现在又做了木犁,留下自然顺理成章。 郭秀儿却又道:“木犁拿去库房,等爷爷回来再做定夺吧”,顿了一下又郑重道:“此事禁言!”,说罢便回了前院,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第10章 投矛 农具改进意味着低成本耕种更多土地,意味着更多的粮食,按理应该马上大力推广才对,可郭秀儿却面无喜色的把木犁带走藏了起来,甚至还下令禁言,这让所有人都觉得莫名其妙。 不理解却没人质疑,小郡主做什么是她的事,咱们小人物就不瞎操心了,再说只是一架好用些的木犁罢了,又不是什么神兵利器,众人很快把这事抛在脑后,只有董长安和旭子不时问一句,“为什么呢”。 烦了摇头笑道:“早晚会知道原因的”。 他改进木犁的目的就是为留下,既然目的已经达到,别的并不重要,至于郭秀儿为什么要这么做慢慢等着总会知道答案的。 武三郎再没给他丝毫关照,跑步,拉筋,马步,石锁,拳脚,拉弓,刀牌,枪朔……一切都要从头开始,烦了只能咬牙死撑,没办法,身体是一切的根本,想要身体强健没有任何捷径可走,只能慢慢打熬。 事实证明当人的身体劳累到某种程度,大脑便顾不上胡思乱想,他不再去想大唐吐蕃,长安西域,也顾不上幻想宏图霸业,妻妾成群,每天机械的任铁男摆布,期盼老鬼嘶哑难听的声音。 天气在一天天回暖,后院的地收拾完了,耕完打好垄又仔细耙了一遍,等下场春雨就可以播种了。 王爷回来已经几天,一直没来过后院,听说身体不大好,他的年纪在这个时代已经是高寿,却依旧要四处奔波操劳,没办法,安西一刻都离不开这个老头子。 没事的时候烦了喜欢眺望雄伟的大雪山,融雪正从山间流出,干涸的土地得以成为沃野,这便是天地的力量,与之相比,人何其渺小。 “烦了,说个故事听听”,胡子的大嗓门打断了胡思乱想。 “说一个,就说武松打虎”。 “对对,就说武松打虎”,众人纷纷附和。 烦了无语道:“一个武松打虎说了十几遍,你们听的不腻我说的都腻了,换一个吧”。 众人不依不饶,央求道:“再说一回,俺们便愿意听这段”。 看着他们期待的目光烦了只能妥协,又一次开始讲武松打虎的故事,说实话,他说故事的水平一般,可听众们一点都不嫌弃,仍旧像第一次听时那样入迷,这个世界的娱乐活动极度匮乏,听故事能称一声奢侈了。 暖风吹过,武三郎和老鬼也无声坐了下来,每当烦了说到某个地名,众人都会精神一震,故事里是中原,是大唐,是故乡。 其实这里所有人都没到过中原,可大唐依旧让他们魂牵梦萦,他们的父辈和祖辈都曾一遍遍叮嘱他们,家和祖坟在哪里,将来一定要回去,把名字写进族谱,那才不算孤魂野鬼…… 小院里静悄悄的,听众们不时发出惊叹,偶尔抬头看向东方,一副痴迷模样。 故事说完了,老鬼招呼发呆的众人,“吃饭吃饭,黑天了”,依旧是蒸饼咸菜,可今天没人吐槽,或许是因为傍晚的夕阳,小院里有些莫名的伤感。 董长安低声道:“我家就在长安,可我都不知道长安城是什么模样,我爹说他也不知道”。 另一少年道:“俺家是商州,阿翁再三的交代,一定要回去知会族里,俺家三代安西兵,五口殉国,官府该免掉许多劳役……”。 “俺家是……”。 越来越多的人顾不上吃饭,开始说着自己的故乡,说殉国的亲人,有的三四个,有的五六个,胡子家里整整十口。 说到亲人的英勇壮烈,他们满脸自豪,其实这些事都说过许多次了,就连最晚来的烦了都听过,可他依旧听的很认真,他们的爷爷,父亲,叔伯,兄长,活生生的亲人,都是好汉子,如今都埋在离家万里的西域。 小院里慢慢安静下来,旭子道:“王爷说咱们在这里杀贼,老家的族人便不用受贼人欺负”。 “可恶的吐蕃贼总也杀不完!”,有人道。 “总有一天能杀完的”。 “等杀完了贼人,咱们兄弟一起回大唐去,拿功劳换些地,兄弟们一起种麦子”。 “好!正是如此!”。 少年们兴高采烈的谈论着将来,杀光吐蕃人,回老家种地去…… 夜深了,众人起身回屋,黑暗中有人道:“烦了,你知道并州吗?”,竟是武三郎。 后院众人已经发现烦了对许多事的了解远超常人,对中原许多地方都能知道,不过没人觉得不对,毕竟一个傻子都在一夜之间变得聪慧了,再多知道点事也正常。 烦了以为他早回去了,没想到一直都在,“武师傅,并州乃九州之一,在太行山西,长安东北方向”。 武三郎轻叹道:“阿翁走得急,那时阿爷年岁还小,就只记得个并州,也不知道是哪个县……”。 烦了劝道:“武不算大姓,回去了应该不难打听”。 武三郎默默点头,“走,陪我吃碗酒”,说罢完全不理会烦了会不会同意,径直而走。 跟着来到他的小屋,一床一桌,墙上挂着两柄刀一副牌,除此之外别无他物,二人相对而坐,沉默着连干三碗,酒是葡萄酒,有点淡,烦了认为武三郎这种硬汉应该喝烈酒,喝一口就能让喉咙着火的那种。 铁男道:“你娃还不错”。 看他认真的样子烦了笑了笑,“武师傅是磊落人”。 武三郎是磊落汉子,虽然并不看好烦了,但教的依旧尽心,烦了也没偷懒,一直咬牙死撑,武三郎对此很满意,说一声你不错,对他来说便是极限,再多说半个字便会觉得肉麻。 酒很快喝掉半坛,烦了松了松腰带继续,这具弱鸡身体的酒量还不错,只是有点撑得慌,铁男却面色赤红,已经有酒。 “烦了,你弓朔天资都不够,以后多用心练刀牌吧”,烦了笑着答应。 他没偷懒,可无论是弓箭还是长朔,要使的好都需要相当的天分和长年累月的苦练,他天分一般又练习日短,进步很是缓慢,反而刀牌使的有点模样。 刀牌手左手挽牌右手持刀,要的是攻守均衡,讲究浑然一体,进退协调,武三郎一双招子不白给,烦了的优缺点看得清清楚楚。 “你能吃苦,练好了刀牌也能胜任军中事,只是将来成就怕不会太高”。 烦了笑道:“能保住小命不给武师傅丢人便知足了,不敢强求”,他已经明白,以一敌百的英雄不是那么好当的,至少自己不是那块料。 武三郎翻出一个皮口袋丢给他,“拿去寻杆装了,好好练”。 打开一看原来是十几支巴掌长的铁矛头,拇指粗细,锋刃锐利,“这是……”。 “投矛!”,武三郎道:“我用不到了,送于你吧,遇到好铁匠再打一些备着”。原来是标枪,刀牌手上阵通常要背六根投矛,也是唯一的远程攻击手段。 烦了接过道谢,武三郎又道:“某非是舍不得你家那把刀,要用它得看你的手段,若是手段不够不如不用”。 烦了忙道:“小子知晓”。 武三郎点点头抿了口酒,悠然叹道:“可惜如今军中是马军天下,我辈没有多少用武之地了……”。 一大一小二人饮酒聊天,直至深夜。 第11章 牲口市 安西三镇自西向东依次为疏勒,龟兹,焉耆,皆北依大山南临戈壁,西抵葱岭,东至西州。三镇处于一条直线,这条线叫参天可汗之路,也叫丝绸之路北线。 安西城处疏勒与龟兹交界的一处山脚盆地,土地肥沃,矿产丰富,更难得的是东西还各有一处险峻的关口可以驻兵,是一处天然宝地,要塞。历任大都护都极为看重,一直用心经营,十几年前老郭干脆把王府也迁了过来,汉民也迁来此处,这里便成了安西都护府的老巢。 每逢初一十五是开市的日子,也是少年们的假期,烦了今天穿了一双新鞋,是艾莎给做的,只是好像不一般大,可能是两只脚不一样大吧。 口袋里有五十文新钱,上铸着四个字,元和通宝,这些钱是都护府的作坊铸的,大唐边镇有自己铸钱的权利,说来也讽刺,大唐换年号还是从吐蕃人口中得知的。 两个三十上下的壮汉守在门外,看众人出来笑着打招呼,旁边坐了个须发皆白的老头正眯着眼养神,满脸皱纹也看不出年纪,身边竖一条灰不溜秋的长朔。 众少年上前行礼,老刘笑呵呵的阻止道:“不用不用,自家人行的哪门子礼?还是我大唐儿郎知礼数,不是那些蛮夷之徒能比……”。 老刘没个正经大号,便叫刘大,军中厮混了大半辈子伤了腿退出军中,光棍一条没什么牵挂,索性便在这条巷子安了家,职田佃出去,每天往后门一坐顺便给王爷看个门。 辞别那个絮叨的老头,沿巷子向南,旭子低声道:“刘伯以前在军中是有名的好汉,三十几岁便获锐士号,从王爷亲兵做到马军校尉,那条长朔原本是王爷的心爱之物,当年在西州他搏命阵斩一个吐蕃千夫长,王爷问他要什么赏赐,他别的不要就单讨要那条朔,王爷心里不舍也随了他”。 烦了不禁回头看了一眼,老头依旧在乐呵呵的摆手,就像个目送孙子出门的普通老汉,没想到这个看上去人畜无害的老头儿竟是个狠人,王爷也有意思,竟把心爱的长朔都送了出去。 西域汉人是一家,刘大对胡人看不上眼,对汉家少年却格外亲近,其实这是安西军中的传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军中老兵对后辈格外照应,好汉舍了性命搭救新人的事屡有发生,到新人成为老兵,会再去照顾年轻的后辈,一代又一代传承。 安西城中近半数是汉民,大多在后街聚居,后街也更繁华,街边店铺林立,挑着各种颜色式样的旗子,代表经营的商品,酒铺肉铺,粮店盐铺,还有铁匠木匠铺和首饰铺子药铺等等。 街边还有些小摊子则来自乡下人,在卖一些自家的粗粮或鱼干肉干,还有的摆了毛毡毛毯类的织物,来往行人中高鼻深目毛发红黄的胡人比比皆是,一个个操着各种腔调的大唐官话口沫横飞。 大唐来西域一百多年,官话早已成为西域的通用语言,不止安西军镇,就连吐蕃,葛逻禄,回鹘甚至大小勃律,昭武诸国中都有许多人会说官话,这也是身份的象征,不会说官话的人通常被归类于乡间土包子。 世间没有什么新鲜事,哪个势力牛叉,语言文字等文化自然会一起牛叉,古今中外从无例外。 众人在大街上闲逛,胡人大多无声躲开,反而不时有汉人站在门口招呼:“小子们来吃碗酒解渴,老汉请了”,旭子等人笑着谢过。 大多数铺子的生意并不太好,商路是西域繁华的根本,如今两端都被吐蕃占据,商旅断绝,三镇只能勉强维持内循环,经济萎缩成为必然,其实这已经超出他的预料,他原以为会更加萧条,安西与大唐阻隔几十年,能维持现在的状态已经很不错了,这也证明了老郭的能力。 胡子道:“这里没什么看头儿,咱们去南坊牲口市”,众人应和着加快脚步,从小巷向南。 城内分坊是大唐的规矩,就是把一座城分成几块方便管理,大概相当于社区,安西城分四坊,北两坊是都护府王府驻地,唐人居多,南两坊则是诸胡混居。 小巷里不算干净,各种味道混杂在一起,小孩子几乎都光着脚,躲在墙角偷看他们,还有几个光着屁股。 一个年轻女人穿着单薄低头站在巷边,不知道是冷还是因为害怕正在微微发抖,这已经是第三个,艾沙拉住他加快脚步。 “艾莎……”。 “叫姐姐!”。艾沙比他大一岁,叫声姐姐其实也应该,可烦了实在叫不出口。 第四个女人是个十几岁的少女,人是很奇怪的生物,越严酷的环境会越早熟,生活总是逼迫艰难的人更快成长,她有一头金色的长发,还有好看的蓝眼睛,略短的麻布裙穿在身上很好看。 少女害怕的闭上眼睛,等那些人走过后却发现手里多了两文铜钱,她惊愕的抬头张望,只看到几个人远去的背影。 董长安注意到烦了的小动作,低声道:“你帮不了她们的”,烦了点点头没说话。 他也知道帮不了,只是一时没忍住罢了。 南街牲口市果然热闹,只是气味更加难闻,声音也很是嘈杂,众人散开各自去看感兴趣的东西,烦了和艾沙,董长安,旭子四人沿着大街向西闲逛。 有成群的牛羊,也有人只牵着一匹瘦马,还有的带了自己捉的猎物和皮子,甚至还有人拴了头小老虎在卖,这可是真正的老虎。 牲口市不止卖牲口,所有活的东西都卖,也包括人。 各种肤色,年纪,性别的人,捆着双手,插着草标,木然站在街边供人挑选,拿鞭子的主人在卖力吆喝。“小人的奴隶都是精挑细选,男奴老实能干活儿,女奴个个温顺……”。 烦了看了看旁边的牛马,又看了看这些衣衫褴褛的“牛马”,心中有些不舒服,皱眉道:“这些都是什么人?都护府不管?”。 董长安低声道:“不是安西的百姓……”。 大唐并不禁人口买卖,但严禁恶意拐卖人口,而这些人连大唐人都不算。 西域广阔,到底有多少小国和部族从来没人能说得清,汉时说三十六国,后来又说七十二国,其实这也只是大概,因为总无数小部落散落角落生存,还有的到处放牧流浪迁移,这就更加难以统计详细数字。 如今西域山南有吐蕃安西,山北有葛逻禄和回鹘,几大势力并存,战乱不休使一个职业得到快速发展,那就是马匪,马匪其实并不是一个固定职业,有时候可能是副业,牧民和马匪的界限非常模糊,他们也不光抢劫财物,顺便也会抢人。 比如疏勒镇某个部落的男人在农闲时一起去于阗,找到某个小部落杀掉弱小捉回年轻男女,不久之后其中一部分便会出现在这里,安西的律法是保护制下臣民的,不包括他们。 所以牲口市里能买到吐蕃人,葛逻禄人,于阗人,回鹘人,大食人,以及西域所有部落的人,如果没有,你可以对那些拿鞭子的人说一声,连定金都不需要,等下次开市的时候或许你就能看到要买的人了。 西域就是这样,也一直都是这样,谁都改变不了,烦了问道:“唐人呢?”。 旭子哼道:“大都护府令,胆敢售卖大唐子民者,灭族!”。 唐人高贵,催生出许多明文律法和潜规则,比如唐人打胡人的惩罚微乎其微,胡人打了唐人的代价却非常惨痛,还比如唐人做买卖基本不需要交税等等。 这并不意外,安西都护府的根本是大唐子弟,给予优待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如果你觉得大唐做得不厚道各族会反对,那你就错了,各族很满意,因为相比其他的征服者,大唐已经非常宽仁了。 匈奴,突厥,吐蕃等征服者那才是真的拿他们当牲口,只有压榨和杀戮,大唐虽然护短,至少还讲道理,都护府制定并维护秩序,各部得以相安无事,弱小的部族得以生存,而且大唐对听话的盟友一直很慷慨,所以大多数部族对大唐很是信服,也愿意出力挣好处。 正说着那些有趣的法令,旁边传来一阵吵闹声,原来是一个汉人老者与卖人的牙子吵了起来。 老者正破口大骂:“好猪狗!竟敢行这等龌龊事,洒家是遵守法纪的大唐人!真瞎了你狗眼!”。 那牙子弯着腰连连求饶,拉着他衣袖道:“大爷小声一些,小的说了错话,这两个婢子送给爷陪个不是……”。 老者更怒,甩开那人的手斥道:“洒家若是受了两个婢子,成了何等样人?”,那汉子忙狠狠抽了自己两个嘴巴,只是连连讨饶。 看他一个劲的服软讨饶,老者也不好再发作,掏出钱丢给他道:“今日且饶你一遭,以后做买卖需知道规矩,若再让洒家遇到,仔细你皮肉!”。 那牙子陪着笑只是推辞不收,那老者却爱脸面,结果一番推辞后收下一半,然后那老者说要请酒……看这意思两人竟要化敌为友了。 一场莫名其妙的冲突莫名其妙的平息,两个婢女站在老者身侧满脸欣喜,对于她们来说,这样的主人算很不错的归宿了。 看热闹的人群正要散开,几个扎了黑头巾的胡人汉子冲了进来,为首那人揪住卖人的牙子“啪啪”两计耳光,喝道:“敢偷王爷的税!好大狗胆!”。 那牙子捂着脸大声叫屈,“爷,没有这回事,小的哪敢啊”。 不说还好,那头目更火大,招呼几个人围过去对着牙子拳打脚踢,牙子只能蜷缩在地上大声讨饶。 老者看不过去,阻止道:“莫打了,伤了人命”。 头目让手下住手,拱手道:“这位爷,小的收到消息赶来,此事与爷无干,待收拾了这厮,明日把钱送到爷家里去”。 面子给到,老者也不想多事,犹豫一下带着两个婢子走了,那头目向四周一拱手:“黑云帮受了王爷的令自然尽心尽力,这猪狗竟敢耍手段不交税金,这便带回去发落,尔等放心,只要遵纪守法,我黑云帮不会教你们为难”。 牙子和奴隶被一起带走了,人群快速消散,议论着那个想贪便宜的倒霉蛋。 事情不复杂,按都护府的命令,买卖货物要用铜钱十税取一,负责南坊收税的便是黑云帮。 帮派那么多人要吃饭,收税的时候便要加一点,那牙子想贪个小便宜,想跟老者商量私下交易,用那两个女奴交换货物,说白了就是想偷税。 没想到那老者不图他的便宜嚷了起来,本来事情都平息下去,却有黑云帮的眼线去报了信。 事情的结局注定,牙子一顿好打是免不了了,奴隶罚没还要缴钱保命,若是没钱赎人,那他就只能也变成奴隶了。 第12章 长朔 城里物价不高,每文铜钱能买一个大蒸饼或者一条肉干。一只羊的价格是五十文,一匹马要四百文左右,跟一个奴隶差不多。 朝廷赋予边镇铸钱的权利,货币方便商品流通,也便于征税。除了铸钱还有征兵和任命官员等权力,说难听点,节度使在某种意义上接近诸侯王。 权力过大会滋生野心,这便有了安史之乱,但凡事有利有弊,正是有了高度自治的权利,边镇才有了更大的自主权,对抗外敌时更加得心应手,安西都护府也得以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中坚持。 小馆子里吃完饭,掌柜的说死都不收钱,口口声声说娃娃吃饭都收钱丢先人,其实那掌柜的从哪看都不像汉人,可他一口咬定自己祖籍关中,烦了觉得他可能真的祖籍在关中。 经过小巷的时候他又看到了那个女孩,正捧着一碗水讨好的笑着,他装作没看到走了过去,他不想跟她有任何瓜葛,因为一旦认识就要背负一些莫名其妙的责任,还是清白点好。 老刘依然坐在那里,远远看过去仿佛死人,旭子递给他两个肉馒头,“好娃娃,有心了”,边吃着馒头,老刘伸手抓住旭子手腕捏了捏,又向上捏胳膊肩膀,最后按了按腰腹,点头道:“不错,有长进”。 旭子笑道:“刘伯,借来耍耍?”。 老刘看他眼热,用脚一挑长朔道:“来,爷们儿,耍个赶山式瞧瞧”。 旭子接过长朔跳到巷子中央,深吸一口气猛的一抖,杯口粗的朔杆如灵蛇扭动,朔锋飞舞犹如朵朵梨花一闪即逝。 好朔要好杆,一根好杆需硬木做芯,老竹细篾浸油风干后包芯,再以生漆麻绳缠绕,这个制作过程会长达数年,能不能成功还要看运气,制成的朔杆既轻又韧不惧刀砍斧凿,珍贵无比,所以每一条都是主人的心爱之物,通常不会轻易让给别人。 其实对于普通人来说得到一条好朔并没什么用处,因为好朔刚中带韧,没有与之匹配的武艺和力气并不能发挥出它的优势,还不如拿一根硬木长矛实在。 旭子使了一手花式,引的众人齐齐叫好,只见他侧身单手持尾,朔尖随意搭到地上,正是长朔赶山的起手式。 但见他单手忽然猛的往下一压,那条朔竟下弯成弓,没等众人反应,长朔已猛然弹起,朔锋如毒舌般探出,看角度正是人的小腹,这一招是利用朔的弹性发起,极为隐蔽迅猛。 一式未老,人随朔动,旭子赶过去双手一拽,身形随之下潜,长朔斜指,这次却是咽喉。 不待招式用尽,长朔又随人走,左右两边各出一式,随即转身间整个人后倾成桥,长朔又如迅雷般刺向身后…… 昏暗的小巷里寒光闪烁,朔锋发出破空轻啸,众人看得如痴如醉,烦了暗自惊叹,平日与旭子对练被虐心里还有点不服,现在看来他是给自己留面子了。 长朔要使得好,除了快和狠,讲究一个巧字,要借助杆的韧性,从一个角度弹向另一个方向,这比用胳膊挥舞要快的多。 人的身体要跟随长朔弹性而动,出枪迅捷,还能更加灵活的防守和进攻,有句话叫月棍年刀一辈子大枪,这句话自有其道理。 长朔在狭窄的小巷里左探右突,自始至终没碰到一下墙壁,这是收发自如的掌控,待一式练完,旭子喘着粗气把长朔递给老刘,惭然道:“前辈,献丑”。 老刘有些意外的道:“倒是有些火候,不过以后要先缓一缓,太急伤身,这条朔我还能带进棺材里去?”,旭子连声谢过。 回到后院才知道王爷来过,留了话让旭子和烦了明天去前院一趟,郭旭在少年中为首,王爷对他期望颇高,让他去不意外,没想到也点了烦了的名。 二人回屋,烦了催促道:“上去趴好,我给你捏一捏”,旭子听话的趴到炕上,任由烦了给他揉捏筋骨。 他的力气不够,不足以驾驭长朔,刚才把腰扭了,老刘看出他性急提了一句,烦了与他朝夕相处,自然也看出他举止不对劲。 旭子咧嘴道:“烦了,我猜王爷让你过去是要说木犁的事”。 烦了道:“小事罢了,说不说都无妨”,他已经猜到了一些原因。 拍打着旭子腰背,忽然想起一事道:“对了,咱们那两位师傅怎么回事?”,他发现文先生与武三郎之间好像有什么事,忍不住燃起八卦之火。 旭子犹豫一下,说道:“武师傅以前有家人的……”。 武三郎以前有婆娘还有个儿子,脾气也不像现在这么冷硬,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婆娘和儿子被野兽害了性命,武三郎从此性情大变。 他与文先生的事并不复杂,当初就是武三郎把她接进的王府,一直对他很钦慕,武三郎却一直躲着她,事就一直不上不下的拖着。 狗血的故事让烦了有点牙疼,“怪不得我看两人怪怪的,原来是这么回事儿,我看他对文先生也有点意思,这不挺合适的嘛,都这个年纪了还抹不开脸面?”。 旭子道:“王爷和鬼叔私下里都劝过,可他不松口”。 想想钢铁直男那脾气,烦了摸着下巴道:“反正我觉得挺合适的,有机会得推他们一把,早点成个家,省的他俩闲着没事总练我,没准儿还能养个大胖小子呢”。 旭子提醒道:“你可想好了,武师傅不比旁人,别弄巧成拙不好收场,对了烦了,你以前是不是读过许多书?”。 烦了随口敷衍道:“以前的事都记不清了,或许在哪看过吧”。 旭子点了点头,烦了与大字不识的文盲相去甚远,可他的过往有些不堪,作为兄弟不好追问。 “你今天去药铺做什么?”。 烦了犹豫一下道:“随便看看……想试试做点东西”。 过了一会,他正要解释自己的目的,却发现旭子已经睡着了。 第13章 初见郭王爷 酒是怪东西,能麻醉人的神经,让人丢下面具坦诚相待,比如武三郎伤感之余跟烦了喝了一坛酒,说了些平时说不出口的话,过后想想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自己竟然跟一个小辈说了那么多话,可再次面对烦了的时候他依旧觉得站在面前的人不像小辈,反而更像一个无话不说的兄弟,甚至长辈,很怪异的感觉,也说不清楚为什么。 所以他决定更严厉的对待烦了,这是特殊的关爱,只有更严厉的操练才能让他更强壮,让他活的更久。这份关爱让烦了痛苦不堪,数次暗示自己大病初愈,不能太操之过急…… 吃力的把石锁提起来放下,再提起再放下,烦了气喘吁吁的道:“我怀疑他在针对我……”。 旭子也喘着粗气道:“烦了,你按捏筋骨的手艺跟谁学的,真的是好”。 胡子凑过来道:“烦了,旭子哥说你的手艺好,啥时候也让俺舒爽一回?”。 “爽你大爷!滚!”。 事实证明铁男确实有针对他的嫌疑,别人都歇息了,又拿出一副木制刀牌丢给他,自己则拿起一根三尺多长的木棍,“你练的晚,只能加倍吃苦,不是你自己说的能吃苦吗?”。 烦了嘴里一苦,自己确实说过这话,可自己没想被虐啊…… 抱拳道:“武师傅指教!”,嘴里说的痛快,心里却在叫苦,”我大病初愈啊大哥……”。 武三郎满意的点点头,一大步逼近,木棍劈头盖脸就砸了下来,烦了眼看木棍已经到头顶,忙身子一缩抬起木盾格挡,预想中的撞击没等到,木棍变砸为扫啪的一声抽到大腿上。 忍不住疼呼一声,刚要伸手摸,却发现木棍并没停,第二下又夹着风声扫了过来。 来不及了,忙顺势往下一蹲,整个身侧都用木盾护住,木棍敲在木盾上发出一声脆响,还没等他庆幸,就看到一只大脚越来越大。 挡是来不及了,只能拿牌接,一股巨力传来借力一个后滚翻,双脚一落地没等起身,马上用木盾遮在身侧,刀横身前戒备。 武三郎有些意外的说了一句:“不错”,说着大步向前道:“再来!”。 “啊……”。 “等下……”。 “武师傅……啊……”。 一刻过后,铁男终于心满意足的住了手,烦了捂着大腿欲哭无泪,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根根隆起,疼的都麻木了…… 武三郎木棍一指烦了,向众人道:“看到没?牌无论何时都要不离要害,腿上中一刀最多截掉,伤了胸腹可是必死”。 众人幸灾乐祸的答应:“武师傅教的好!”。 铁男满意的“嗯”一声,又道:“给他揉一揉伤处,拿冷水敷上好的快些”,说罢溜达着走了。 胡子等人看他走远,七手八脚的把烦了从地上抬到屋里,笑呵呵的围着。 烦了看着众人神色心头猛的一跳,捂住腰带叫道:“诸位兄弟好意心领,我自己来就行……”。 胡子严肃的道:“武师傅特意嘱咐的,不可懈怠,还是揉一揉的好”,说着左右一使眼色,众人会意向前…… “我干你们……等下……啊……”,烦了的惨叫声响彻后院…… ?????????????? 穿过小门就是前院,没有高堂大屋,甚至连点像样的花草都没看到,低矮的土房分成几个小院,倒更像某个乡间小地主的家。要见到传说中的郭王爷了竟有点小紧张,一瘸一拐的跟在旭子身后,亲兵带着他俩来到一处院落,“先等一下,王爷正与毛先生说话”,说罢转身离去。 小院收拾的倒干净,天井中间一棵老树,角落处几件石锁棍棒,并没看到护卫和下人。 王爷在谈公事,哥俩站在角落里等着,半个时辰后正屋门推开,一个穿青衫的小老头走了出来。 旭子小声道:“是毛先生”。 毛先生乃都护府长史,王爷的左膀右臂,专门负责安西民政财赋,近年来三镇施行军管,毛先生的主要任务便是安西城内的大小事务。 看上去有五十上下,个子不高,面容矍铄,一把花白的山羊胡。 据说这位毛先生不但文章写的好,处理民事一绝,而且一柄长剑相当了得,当年曾亲自上阵剿灭马匪,刺贼首于马下,也曾当街斩杀不法贼子,称得上能管民能砍人的全才。其实大唐的书生基本都有两下子,讲究的是持书仗剑走天下,舍生取义上头拼命都不稀奇。 毛先生走路时弓着腰像要赶去救火,两兄弟看他走近忙躬身低头,按说二人身为小辈应该行礼唱喏,但礼仪是分场合的,比如此间主人是王爷,二人便不能出声喧哗,只需躬身表示敬重即可,这便是礼,讲究规矩,但不能僵硬。 小老头“嗯”了一声停下步子,瞥了旭子一眼又看向烦了,“抬起头来,你便是新来的那个杨家小子?”。 烦了微微一愣,没想到自己这么大名头,忙抬头应道:“正是小子”。 毛先生双眼犹如鹰隼般直视着他,面色不变道:“听说你一夜之间由痴变慧,是何道理?”。 烦了坦然道:“小子不知”,这根本没法解释,索性耍赖吧,老子就是不傻了,你爱咋咋地。 毛先生依旧面无表情,深深看他一眼道:“痴傻也好,聪慧也罢,需秉持本心,莫要误入歧途!”,说罢背手而去。 烦了有些莫名其妙,“老子又没惹他,干嘛阴阳怪气的?”。 一个丫鬟出来道:“王爷让你们进去”,二人应一声快步入内,进门与旭子跪地磕头,“拜见王爷”。 “起来吧,地上凉”,声音不大但中气充足,看来身体并无大碍。 屋内陈设简单,墙上挂着几把刀,木架上两副铠甲,除此之外再无什么摆设,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端坐在主位上正笑眯眯的看着。 老郭身量高大消瘦,一身布衣布鞋,乍看像个普通老人,但一双眼睛深邃威严,使人不敢直视,烦了暗叹,“不愧威震西域数十年的郭王爷……”。 老郭摆摆手道:“近些说话,咱年岁大了耳朵不好,桌上有点心,饿了便吃一些”。 长者赐不敢辞,二人听命上前,有些拘谨的与他说话,随口说些小事,后院住的如何,吃住还好之类的,旭子一一作答,又问了一些众人习文练武的杂事,老郭点点头道:“旭子去跟秀儿说一声,多做两个人饭,下晚你俩也在这吃”。 旭子离开,只剩下一老一少相对而坐,老郭微微眯着眼睛,看着他却不说话,烦了被他盯得一阵阵紧张。 这老头子十几岁从军厮杀,二十多岁升到大将,而后跋涉万里,威震西域近五十年,直接间接死在他手里的人估计要以十万计,称一声杀人魔王都不为过…… 正忐忑间,忽听到老郭冰冷的声音,“文姑娘说后院里你来的最晚,学的最快”。 烦了没敢抬头,忙答道:“是文先生教的好,小子以前也学了一点”。 “三郎说你性情坚忍,习武勤奋”。 烦了道:“小子之前荒废时光,只能勤加苦练”。 “秀儿说你制了一架木犁,某已看过,确实巧妙,从何处学来?”。 烦了知道他会问这事,遂答道:“那木犁唤作江东犁,在大唐已然传开,小子在街上听人说起过,让郭老伯试了试,侥幸成功”。 老郭依旧面色不变,“他们说你见识广博,性情沉稳,心思缜密,不似少年”。 这回烦了没法解释了,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自己清楚,在一群少年中间,言谈举止格格不入,只能硬着头皮不说话。他已经知道毛老头为什么教训自己,也明白了老郭叫他来的目的。 久久没听到声音,烦了忍不住偷偷看去,却发现老郭仍在正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双眼微微眯起,仿佛在审视一个不老实的囚犯。 这让烦了有点恼火,一阵阵压不住火气,你这是什么意思?拿老子当奸细? 驴脾气一上来,索性抬头直直的与老郭对视,意思很明显,你要觉得我有问题就砍了我,犯不着这么埋汰人! 老郭却从桌上拿起一封书信丢给他,:“看看”。 狐疑的接过打开,竟然是来自吐蕃大相的书信,内容不复杂,是说吐蕃已经与大唐会盟,大唐皇帝答应将安西之地割让给吐蕃,大相对王爷一向仰慕,不忍心军民受苦,所以写来这封书信,劝王爷归顺大吐蕃,他保证老郭以后世镇龟兹为王,愿意勒石为记。 “你觉得该如何?”。 把书信放回桌上,烦了忍不住“噗呲”笑出声来,“傻子”。 第14章 露一手 所有人都说王爷和蔼可亲不拘小节,对小辈宽和慈爱,烦了想过与他见面的场景,只是没想到会是这个样子。 老郭没怪他无礼,只是饶有兴趣的问道:“谁傻?”。 烦了笑道:“吐蕃大相呗”。 “哪里傻?”。 烦了道:“王爷都这个岁数了,他竟然来劝王爷归降,也不想想,王爷受命镇守安西大半生,若是降了吐蕃,一世英名岂不要毁于一旦?”。 老郭不动声色的道:“若是某想做这个龟兹王,不在意什么狗屁名声呢?”。 烦了看老郭一本正经的模样不像在开玩笑,脸上笑意慢慢褪去,忍不住一阵气血翻涌。咬着牙一字一句的道:“王爷若打算归降吐蕃,请借小子快马一匹,我要去报个信”。 “报什么信?”。 烦了直直看着他道:“我要去华洲报于郭家家主,把郭昕逐出族谱,免得连累老令公的名声!”。 “小子好胆……噗……哈哈哈哈……”,老郭忍不住大笑起来,胡子眉毛乱跳,爽朗的笑声传出老远。 这小子说的对,吐蕃大相确实是个傻子,洒家都土埋脖子了,若是降了吐蕃,伯父一世英名,自己在西域征战大半生,乃至整个郭家,岂不都成了笑话? 郭旭与郭秀儿急匆匆走了进来,老郭止住笑意,抹了下眼角的泪,指着烦了笑道:“没事没事,这小子好胆子,某这名号可有些年头没人叫过了”。 威震西域几十年的郭王爷,吐蕃高官都恭敬有加,却被个小辈直呼其名,这在外人看来是不可想象的,旭子忙要给烦了求情,却被老郭阻止。 “行了,不怪他,是咱先试他的,被骂也是活该,饭做好了?”。 老郭乃非常人,心胸豁达又到了这个年纪,世间事早就看得通透,被直呼其名的并不是大唐王爷郭昕,而是归降吐蕃的郭昕,卖主求荣难道不该骂?哪会跟个小孩子计较。 郭秀儿道:“阿翁,羊肉已经软烂,现在就吃饭吗?”。 老郭眉头一皱,“怎么又是羊肉……”,年纪大了牙口和肠胃不好,吃肉确实痛苦。 烦了气恼之下说了些过分的话也有点后怕,没想到老头子心胸宽广的很,根本没放在心上,看他稀疏的牙齿心中也有些难受,安西的顶梁柱老了,老到吃肉都费力了。 陪笑道:“不如小子做个菜给王爷赔罪?”。 “你还会做菜?去,做来尝尝,赔罪就免了,咱们爷俩算扯平”。 郭秀儿与郭旭留下陪老郭说话,艾沙则带烦了去做菜,离开小院后小声问道:“方才没事吧?”。 “没事,老头子精明着呢”,烦了笑着安慰道。 老郭不会坐视一个来历不明的小鬼在自家后院兴风作浪,所以才特意招来看看什么来路,可他毕竟是当世人杰,智慧心胸远超常人,早已超脱世俗约束,他在意的是这个小鬼会不会对安西和大唐造成危害,至于他到底是人还是鬼则无所谓。 厨房在小院隔壁,有厨娘和两个妇人正在擦拭,烦了总算找到了一点王府的痕迹,油盐酱醋,葱姜花椒胡椒等调味料一应俱全,有几样都不认识,尝了下有的辛辣有的清香,该是大食传来的香料。 其实他曾问过老鬼,城中就有店铺卖各种香料,也不算太贵,用得着那么节俭吗?老鬼说是王爷特意交代的,少年人不应追求口腹之欲,若吃惯了美食,将来如何咽得下粗糙军粮?想想倒也有点道理。 食材不多,除了牛羊肉和几尾活鱼,就只有鸡蛋豆腐,除了王爷尚简,这时节也确实没有什么菜蔬。 厨娘提醒道:“小郎,王爷近年不喜食鱼鲙和山珍”,烦了点点头谢过提醒。 这年头做鱼基本就是三种做法,烤,蒸和脍(生鱼片)。至于山珍便是山间走兽,飞禽走兽肉老而柴,老郭年纪大了牙口不好,当然不会喜欢。 摸着下巴思索片刻,打定主意道:“做个烩三鲜吧”,厨娘忙躬身带人退了出去。 “怎么走了?也不帮忙打个下手”。 艾沙笑道:“自然要避嫌的”。 烦了哑然失笑,原来是为了表示不偷师学艺。这个世界对有的东西看得太重,自己理解不了。 “要她们进来帮忙?”。 “不用,你帮忙烧个火就行,这菜不麻烦”。 艾莎拿火镰点起小灶,烦了动手杀鱼,烩三鲜的做法并不算复杂,用的食材也只有鱼头豆腐和鸡蛋三种,是极适合老人吃的一道菜。 鱼头剖开斩块,小火煎至两面焦黄,加开水放姜片小葱熬,待松散时捞出拆出鱼肉鱼脑,鱼骨重新放入锅里继续熬制,待鱼汤味道浓郁时把汤倒出,滤掉鱼骨葱姜。 艾沙瞪大眼睛道:“好香啊,你竟有这手艺”。 烦了得意一笑道:“还早呢”,豆腐切块泡进热水,又把几个鸡蛋打散,热锅凉油下入滑开倒出,再放油呛锅,放入剔好的鱼肉,轻轻翻动几下后下入鱼汤,放盐及香料调味,开锅后勾薄芡,下入滑好的鸡蛋和泡好的豆腐,轻轻翻动几下吸收汤汁,最后放入一把小葱花出锅。 材料不算齐全,尝了尝也算没丢丑,抬头却看到艾沙正直愣愣的盯着他,拿勺子喂了她一口,调笑道:“尝尝咋样,以后你若嫁给我可有口福”。 没想到艾沙小脸一红,捂着脸扭头跑了出去,烦了忙喊道:“别走,还没做完呢”,艾沙哪里听他的,早就跑远了,无奈的挠挠头,一巴掌抽到嘴巴上,“呸,说秃噜嘴了。 让厨娘把菜给老郭送去,自己则动手把鱼肉剔下来做鱼羊肉丸子汤。 饭桌放在院里树下,老郭今天兴致颇高,一大碗烩三鲜造的干干净净,还额外吃了大半碗丸子,烦了和旭子则负责对付那盆羊肉,吃的酣畅淋漓。 众人对烦了的手艺给予充分肯定,一致决定隔三差五要给他机会露一手,对此烦了委婉的表示你们还真是不要脸。 烦了在老郭面前很大胆,说话放肆,可老郭不但不介意甚至还很高兴,偶尔做出佯装生气的模样,紧接着又笑出了声。 旭子和秀儿很高兴他能开怀畅快,却不明白烦了为什么在王爷面前如此放肆,而王爷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难道真的俩人天生投缘? 其实原因很简单,他们不懂老郭的孤独,烦了恰好懂。 老郭是个豁达的老人,这份豁达不仅来自天性和年岁,还来自他一生波澜壮阔的经历,无数次出生入死,亲人离世,无数熟悉的兄弟和手下殉国,经历过这些后许多事在他眼中早已不值一提。 可他毕竟还是人,有七情六欲,会累,会痛,会孤独。他是个老人,没有老人不喜欢儿孙绕膝,他需要放松一下镔铁般的神经,也需要偶尔忘掉身上的重担。 秀儿和旭子太拘谨,刻意的成分太重,晚辈对长辈说话不能只有尊重,还要轻松随意,所以老郭很享受吃烦了做的菜,也享受他孩童般的放肆。 天慢慢黑了下来,老郭看着两兄弟把一盆羊肉都吃下去才满意的道:“年轻就要多吃肉,多吃肉长力气,咱跟你们这么大的时候比你俩饭量可大”。 一阵风吹过,隐隐有些土腥气,郭秀儿劝道:“阿翁,去屋里吧,怕是要下雨”。 老郭被搀扶着起身,仰头看看灰暗的天空道:“下雨好,下场雨就能下种了”。 烦了和旭子起身要告退却被他叫住,“莫急,屋里说话,晚些也无妨的”,二人不忍扫了他的兴致,只得从命。 进屋掌灯坐下,老郭打开了话匣子,“我小时候族里几十个同辈兄弟,一起练武习文,一个个都不喜欢读书写字,整日里就想着去骑马打猎……”。 时间太久了,可他许多事都清楚记得,门口的柳树,北边的池塘,谁从马上摔下来磕掉了门牙,谁偷吃被打屁股,眯眼望着虚空,说着孩童时的趣事,脸上的褶皱里满是笑意。 说完了童年,却对安史之乱从军的事直接略过,直接说到平乱后在长安,因功封云麾将军,跟着伯父出入皇宫,谁提起来都要夸一声好男儿,好不风光。 “伯父做主给定的亲事,我那时只和弟兄们在瓦子里厮混,哪有什么成家的念头?可伯父说她是好女子,我也只能依了…… 婚期定在四月初一,头天晚上我吃醉了酒,大喜的日子险些丢了丑…… 那天她真是好看,之前我看她也没那么好看的,可那天晚上真如仙女一般…… 初七那天伯父叫我过去,问我愿不愿意去河西,我犹豫了,原本想去,可我又舍不下她…… 跟她说好了的,安稳好就接她过来,结果…… 老郭看着灯火出神,三人各自想着心事,屋内陷入长久的寂静。 闪电照亮天地,紧接着一声炸雷,噼里啪啦的雨声越来越急。 “旭子送秀儿回去吧”。 二人离开,烦了低声劝道:“王爷,他俩年纪还小呢,急不得”。 老郭摇头道:“不急不行,早些把事办了再生个娃,我也能放心了”。 烦了理解他的心情,点点头道:“王爷歇着,我先回了”。 走到门口,老郭的声音响起,“烦了,你不问木犁的事?”。 烦了驻足道:“王爷如果愿意说我就听听”。 老郭叹道:“那木犁是好家什,可不能传扬开去,因为安西不缺粮,缺的是人,真要传开了,受益最大的不是安西,所以宁可不用”。 与烦了猜的差不多,先进的农具意味着更多的粮食,可曲辕犁一旦传开,吐蕃反而受益更大,所以宁愿不用。 刚要走,老郭却又开口道:“你怎么知道我不会降吐蕃?”。 烦了笑道:“王爷若真打算降,会把吐蕃大相的书信随便丢桌上吗?”。 “哈哈哈哈……”。 雨越下越密,跑出小院的时候恰好一道闪电划过,一人一伞正在雨中等着他。 “艾莎,再给我做双鞋子吧”。 第15章 不见不散 一场春雨过后整个安西都在忙着播种,有诗说春风不度玉门关,别的地方烦了不知道,安西城春风还是度的,大地忽然苏醒,一天一个模样,虽然晚了一些,春天毕竟还是来了。 少年们野马一般冲出屋子,小伙伴们都离开了,烦了回过头委屈的看着文先生,这不合常理,学渣们出去玩了,自己这个学霸却被留下了。 “烦了,这些人里你学的最快最好,特别是算学更是天资出众,王爷和我都对你寄予厚望”。 烦了低头听着,心里默默接了一句:“但是……”。 “但是你的字写的实在太差,字如其人,字写的不好,以后会被人轻视的,我朝科考专设书经一科,以书法取士,可见其重……”。 文先生苦口婆心,一副传道授业谆谆教诲的场景,烦了看着她嘴巴开开合合早已神游天外。 “我说的你可记住了?”。 恭敬行礼,“已牢记在心”。 文先生满意的点点头,拿出一本书递给他道:“王爷让我给你等开蒙教授军典,但你天资聪颖,不致学实在可惜,就算安西不能科考,也不能自甘堕落,要有向学之心……”,烦了又一次神游天外。 终于说完了,文先生临走时嘱咐:“这本孟子要勤加诵读,有不懂的地方便问我,先背诵梁惠王篇”。 什么?烦了猛然惊醒,孟子?背诵?老师,我是安西兵啊,背这东西去哪考状元? “先生……”。 文先生回头问道:“还有事?”。 “我……”,看着她的目光烦了却说不出口了。 能说什么?能怎么说?说我不背这破玩意儿?文先生殷殷期盼,怎么忍心拒绝? “我……武师傅想约你明天一起去听经……”。 “啊?”,文先生惊叫出口,一抹红晕迅速浮上脸颊,扭头走出几步又强自站住道:“你如何得知?”。 烦了说瞎话眼皮都不眨,“昨晚说的,他说在军中时杀孽颇多,时时不安,明天盂兰寺有高僧讲经,他也想去听一听消除业障,想邀先生同去”。 文先生没回头,犹豫一下又问道:“他自己为何不说,却要假借你口?”。 烦了笑道:“先生又不是不知道他那性子,哪张的开这个口?是弟子主动请缨代劳的”,说罢下又满脸无辜的道:“不信你去问武师傅”。 文先生本来就有想法,再想想铁男的脾气已经深信不疑,几不可闻的“嗯”了一声,低头快步走了。 烦了在后边喊道:“明天上午盂兰寺门口,不见不散……”。 “住口!”,文先生低喝一句,再不回头,逃也似的越走越快。 看她走到远处绊了一下险些摔倒,烦了差点笑出声来,低头看到手中那本孟子,瞬间又苦了脸,“这特么……”。 旭子闪出身,低声道:“烦了,你胆子倒大”。 仰头看着房梁,烦了笑道:“这事儿早晚得有个了结,总这么挂着实在难受,咱这两位师傅不让人省心,还要我这做弟子的出力”。 旭子笑道:“你还是先想想怎么跟武师傅说吧,我看文先生必定会去,到时若等不到人……”。 烦了嫌弃的看他一眼,“亏了王爷还看重你,蠢的跟木头一样”,说完拔腿向外走去。 旭子看他一路向南,紧追几步赶上道:“武师傅在鬼叔屋里呢”。 烦了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大腿,没好气的道:“我活腻了去找他?”。 武三郎对于伤情的估计炉火纯青,每次他的伤好一点,必定要拿出那根棍子切磋一回,结果就是烦了的大腿和屁股总是没有好的时候。 这也是他急于让武三郎去谈恋爱的主要原因,这种硬汉精力旺剩,时间久了容易憋的心理变态,继而便会折磨学生,谈个女朋友应该会有好转吧。 守门的老卒只瞥了一眼便闭目眼神去了,王爷特意交代过,这两个小子随意进出,不需理会。 旭子和面烦了做卤,三盆过水凉面做好,爷三个二话不说低头干饭。 别看老郭年纪不小,饭量却真不差,一盆凉面造的干干净净,估计再活个十年八年的问题不大。 “今天汤面做得不用心,不如上回,烦了,甚时再做那个三鲜来吃?”。 烦了看了看狗舔过一样的饭盆,低头没理他,就这还不用心?用心你是不是得连盆子一块啃了? “来来来,吃完下一盘”,如今的象棋已经与现代很接近,老郭得知烦了会下棋,经常拉上他杀一盘,烦了还真认真研究过,俩人水平相差不远,下起来互有胜负。 这副象棋是好东西,黑白子都是无杂色的玉石雕刻,据说还是个有名的族长献给老郭的,不得不感叹当官真是个好行当。 打发旭子去找郭秀儿,老郭挪动一下棋子,头也不抬的道:“无事献殷勤,可是有事?”。 烦了随口道:“想要点钱花”。 老郭抬头看他一眼,“要多少?做什么?”。 烦了想了想道:“先拿三五百贯试试,打算做一种秘制佐料,给王爷做菜”。(每贯千文) 老郭“哼”了一声道:“免了,三五百贯的作料咱吃不起”。 烦了陪笑道:“王爷身份高贵,区区几百贯钱算什么?最少也要几十贯……每个月”。 老郭把棋子丢到桌上,正色问道:“还有呢?”。 烦了也把棋子放好,认真答道:“还要收拾一间空屋子,周边不能有人,要炉灶和瓶瓶罐罐,还要些木碳”。 老郭微皱眉头道:“烦了,我不喜丹药”。 “王爷,不是丹药”。 老郭点点头,低头拿起棋子道:“每月二十贯,不能再多了”。 第16章 闷骚的戏精 佛教传入中原的时间官方记载是东汉,实际传入时间还要早的多,到大唐开国,虽然皇帝认老子为先祖,但佛教在大唐极为盛行,历代皇帝热衷佛事屡见不鲜。 相比中原西域传入更早,影响也更大,各地皆有规模宏大的寺庙,妥妥的西域第一大宗教,达官显贵为此没少砸钱,甚至曾为了佛舍利发动战争。 佛教牛的地方还不是西域,而是高原,在吐蕃僧侣不但能直接参与政事,还能干涉战事,甚至能左右赞普传位,为了利于统治底层农奴,历代赞普也需要佛教协助,两者可称合作关系。 至于安西,城内最大的寺庙在南坊中间,唤作盂兰寺,主持大师很有名望,弟子众多,在老郭面前都能说得上话,老郭对佛事没什么兴趣,可信的人实在太多也不好明确反对,基本就睁只眼闭只眼由他们去了。 今天是佛诞节也是放假的日子,众人自然要去街上耍,烦了与艾莎缓步走上街头,却一时没想起说什么,气氛有些尴尬,他有点后悔那天的玩笑,看来大唐女子的豪放与后世差距不小。 今天不收进城钱,许多乡野人拖家带口的涌进城,使得城内到处拥挤不堪,包着黑巾的汉子在驱赶街边休息的乡民,骂骂咧咧的模样很是威风。 安西城虽然是都护府老巢,但城内除了少量衙役并没有常驻兵马,因为安西城的防守重心是东西两关,并非城墙,而正兵的家人基本都在这里,轮流回来探家时也顺便把守城门和都护府,也算一举两得。 正兵通常只盯紧要处,都护府衙役主要负责后街,南坊的脏活累活便给了黑云帮,如此都护府避免了与胡人百姓直接冲突,不得不说老郭这一手相当高明。 又经过那条小巷,又看到了那个女孩儿,烦了又一次没能忍住,不过这次她没有马上攥住铜钱,而是捧着钱跪到地上连声道谢,“多谢小郎君,多谢小郎君……”。 烦了听到了她有些生硬的大唐话,但没有停步,两文钱只为买个心安而已,他不想用两文钱装出一副救世主的模样? 南大街上放眼望去全是人头,各种味道混杂在一起令人窒息,脏乱到一言难尽,本来就拥挤,维持秩序的黑云帮不但没起作用,反而使场面更加混乱,这些家伙打着维持秩序的幌子到处耍威风,明目张胆的从人篮子里拿东西,更过分的是有几个专门往年轻女子身边挤,嘴里喊着不许乱挤,手上一点都不闲着。 烦了把艾沙拉到身边嘱咐道,“别走散了”。 这可不是趁机占便宜,是真担心有危险,今天城里这么乱,万一把艾沙给弄丢了可麻烦大了。 安西兵手段酷烈,但安西之外的贵人是真舍得砸钱,据说一个年轻的唐人女子价值天价,难保不会有人铤而走险,烦了今天上街除了要买些东西回去,还有一个目的就是为了那两位师傅,不来看看实在是不放心,万一俩人闹崩了,自己的下场恐怕会很悲惨。 让武三郎来赴约并不难,只需老郭说一句话,“明日文姑娘要去听经,怕有什么危险,三郎去看护一二”,他没理由拒绝? 其实烦了想让他俩从王府一起出门的,后来想想又放弃了,这俩人脸皮太薄,还是来街上单独碰头吧,约会这事儿还是要有点仪式感,太直接了不好。 看着满大街的人头攒动,烦了不由开始担忧,今天人这么多,两位师傅可别来了接不上头,文先生一介女流万一出点啥事…… 胡思乱想的到了盂兰寺门口,事实证明是他想多了,离着老远就看到武三郎,正面容如铁站在街边,方圆十步内空无一人。 一米八多的唐人壮汉手扶长刀,脑子被驴踢两半的人都不会招惹,除非文姑娘不来,来了就肯定能找得到。 拉着艾沙躲到角落静待主角登场,时间不长,文先生来了!一袭长裙,薄施粉黛,表情似羞似怯,缓步向前…… 烦了不由感叹,“真没想到清冷的文先生还有这样一面,好一副大唐仕女图,长虫精断桥约会……”。 艾沙喃喃道:“文先生真好看……”,烦了笑道:“艾沙也好看”,二人正躲角落里看热闹,那边却冷了场,长虫精和铁男四目相对又触电般的分开,好像每人说了一两个字,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离得几十步烦了都感觉到尬的抠脚,心中对铁男一阵鄙视,“人家文姑娘这副打扮,这种表情,心意这么明显,你就不能主动一点?”。 正琢磨着该怎么打破僵持,那边却有了新情况,文先生指着西边说了句什么,二人开始动身向西,看来是找了个什么借口,比如买什么东西之类的。 “这就是真爱啊,把个文先生都逼成什么样了”,烦了摇头叹息。 二人前面走,烦了拉着艾沙后面尾随,越看越生气。俩人一前一后隔着几步各走各的,全程无交流仿佛路人,文先生走一步铁男就跟一步,文先生站住他也站住,始终保持三步远,严格执行着他的护卫任务,这哪是约会?分明是两口子去民政局离婚,文先生的身形越来越僵硬,烦了知道事情恐怕要糟。 要知道文姑娘那也是心高气傲的人,做到这样已经是极限了,那个钢铁老直男这样装傻,难保傻文艺青年的二杆子劲儿上来,要真一跺脚散了伙,二人的心情必定会极差,到时肯定要找个出气筒,那…… “不行!不能让俩人掰了!”,这时需要外力打破僵局才行,烦了四处一打量正看到一个黑云帮的帮众带着几个外围小弟走过来,偷偷向他一摆手。 那人二十几岁年纪,左右看了看确定烦了在叫自己,上前一拱手道:“小郎君,唤小的有事?”。 这便是大唐的威风,即使只是个少年他也不敢怠慢。 烦了掏出十个铜钱掂了掂,笑着问道:“想不想挣几个钱花用?”。 那人咧嘴笑道:“小郎君还真是找对人了,不是小的自夸,在这安西城里,没有小的买不到的东西,没有小的找不到的人”。 把铜钱放到他手里,烦了伸手一指文武二人,“看到那俩人没?”。 那汉子瞬间苦了脸,“那是王府的武阎王……”。 烦了不意外武三郎的名气,低声劝道:“没让你去招惹他,就假装无意挤一下,让他跟旁边的女人挨到一起”。 汉子满脸纠结:“小的不敢……”。 烦了一脸嫌弃,“这么胆小怎么挣钱?”,又掏出十文钱塞给他,继续劝道:“只要那两人挨到一起就算事儿,他武三郎虽然凶,可街上人来人往的这么多人,不小心挤到也不算什么吧,你好好的赔个礼,难道他还能当街打你?就轻轻挤一下……”。 那汉子犹豫着接过钱,咬咬牙道:“行!小的便接了这差事”。 “就是嘛,去吧,放心没事的,真有事我出头帮你”,烦了给他一个鼓励的眼神,拉着艾沙退到一边,远离是非之地。 那人照呼手下低声交代几句,一同向文武二人靠了过去。眼看他们越走越近,烦了发现事情好像有点不对,按计划几个人要装作无意挤一下武三郎,两人其实都有点意思,只是脸皮薄一时僵住了,只要有个外力推一下必定能打破僵局,后面的事也就水到渠成了,可那几个混混真是上不得台面,琢磨半天终究不敢挤武三郎,又舍不下那二十文钱,所以他们选择去挤文先生,倒也是,反正只要俩人挨到一起就行。 里面那人脚下突然绊了下,嘴里叫道“哎呀”,动作夸张的一推身边的兄弟,那人则站立不稳顺势向文先生一靠,结果倒是靠到了,力道却太轻,就只是肩膀蹭了一下,烦了看的以手抚额。 其实也不怪他们胆小,实在是不敢放肆,那武阎王杀人不眨眼的…… 文先生与那人对视一眼,那混混慌忙作揖赔礼,文先生却一声娇呼飞了出去…… 烦了眼睁睁看着她飞向武三郎,目瞪口呆,“还能这样?”。 铁男顺利接住那个戏精,二话不说揪过几个混混每人赏了两记大嘴巴子,狠狠竖立了救美英雄的人设,最后很酷的挤出一个滚字。 文先生满眼星星的温言劝说,然后二人便继续逛街去了,有说有笑的模样俨然一对刚刚勾搭成功的奸夫淫妇,再没有一丝生涩。 烦了无奈摇头,谁能想到呢,文先生端庄温婉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躁动不安的闷骚之心,而且演技浮夸,根本没有用心揣摩角色,也就骗骗那个二愣子了。 “小郎君,小的们尽力了……”,顶着满脸委屈和掌印的帮众道。 烦了随口道:“做得不错,你叫什么?”。 “小的叫李正”。 “李……你姓李?”,意外的上下打量一番,鹰钩鼻,深眼窝,长睫毛,从哪看都跟汉人没关系,竟然大言不惭的自称姓李。 看他目光不善,李正忙解释道:“我娘说了,必定是姓李”,经过他一番详细解释,烦了终于明白了,他还真有可能姓李。 他娘本是酒铺的酒娘,也兼职干点别的,某次接待过一位姓李的安西兵后有孕,生了他后便坚称儿子姓李,是大唐人的种。 可问题是他那姓李的亲爹没能找到,相貌又不争气,都护府不承认他的身份,李正就只能流落街头了。 看他一副急切模样,烦了摸着下巴道:“我信,你确实姓李,你看你头发都是黑的”。 李正摸着头发高兴的道,“小郎君真是好眼力!有什么事用的到小的,小的万死不辞!”。 烦了看着他感慨万千,你特么脸还肿着呢…… 第17章 黑云帮没了 回到王府门口发现老刘不在,一问才知道腿疼犯了,烦了和旭子等人忙赶去探望,好在离得近,就在北边不远处。 老刘乃是军中锐士,按规矩退出军中荣养能分个很不错的院落以及几百亩良田,还要有至少十个奴隶侍候。可他主动找到王爷都推辞掉了,只要了王府旁边这处小院和百十亩地。 退出军中在路上捡到一对胡人夫妇,说好了夫妇俩给他养老,这个院子将来就留给他们,据说平日里伺候的很是尽心。 走进院子时老刘正在院中教个小男孩扎马步,“腿疼,偷个懒儿”,有些歉意的道。 旭子笑道:“无事便好,俺们带了些吃食来热闹热闹”。 几人的到来让老刘很高兴,埋怨道:“来便来,带东西做甚?在府门带吃食是孝敬,来这里带吃食算什么规矩?你们该攒些钱打个器械……去!寻你爹娘回来做饭”,那小孩一溜烟的跑了。 众人围坐四周陪他说话,老刘打开了话匣子,“我算个啥好汉?球都不算,就是命硬罢了,十四岁接了俺大的班,军中混了三十多年,糊里糊涂的倒混了个囫囵身子回来费粮食,可惜了那些老哥哥,光是为了救我这条贱命就先后折了十二个……”。 “要说好汉,我那本家的大哥可是头一份儿,一条长朔使的才叫绝,我这两下子都是他手把手教的,不光武艺好,性子也好,热心义气,待手下弟兄真如亲兄长亲爹一般…… 在西州,大哥半天工夫斩首十一级,这是光数了一身铁甲的硬茬,那些帐丁农奴都懒得算数…… 弟兄们探路中伏,三个兄弟伤了要害当场就折了,俺们几个前面跑,几百贼人紧着追,我那匹破马却摔了,大哥把他的马给了我,让我赶回去送信,他独自回身杀了过去…… 他家小子从军后跟了我五年,在于阗没了,可怜我的哥哥连个后人都没能留下,将来到了地下……”。 说起这些往事的时候老刘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在说一件无聊的往事。 那对夫妇急匆匆赶了回来,向众人行礼后去了厨房,烦了低声道:“刘伯,那对男女平日里还恭敬?”,老刘轻蔑的哼了一声没作答。 胡子开口解围道:“今天盂兰寺高僧讲经,刘伯没去拜拜菩萨?”。 老刘怒道:“洒家去求他?他若是有用,洒家那些好兄弟就不用死了,没用的东西!”。 !!!!!!!!!!!!!! 回到王府时已近黄昏,门口看到了李正和他的手下,都背着包袱蹲在府门旁边。 他没吹牛,对安西城确实熟悉,当天便把东西送了过来。 带了他们进入后院,烦了问道“总共多少钱?”。 “一共花去十四贯,掌柜的给抹了零头,别的倒没什么,就是那石硝太贵,小的讲了半天价也只减了一点,小郎君要的急,便都买了回来……”。 烦了点点头,,这李正做事还是可靠的,价钱比自己打听的还便宜一点,带他找老鬼拿钱,又额外数了些递给他道:“把钱给掌柜的带去,问问什么时候能再来货,这是你们的跑腿钱”。 李正带人千恩万谢的去了,老鬼狐疑问道:“烦了,你买这些东西作甚?”。 王爷吩咐过烦了用钱,可他实在好奇,配什么调料需要花这么多钱,还要远远的单独收拾一间屋子。 “做点好吃的”,烦了没法解释要做的东西,甚至都不知道能不能做的成。 傍晚没看到武三郎,不知道跟文先生进展的如何,拉手?亲亲?不会去开房了吧?毕竟干柴烈火的…… 第二天清晨武师傅准时出现,依旧那副死人脸,丝毫看不出春意盎然的痕迹,完全猜不透昨天发生过什么。 日常操练结束刚要喘口气,武三郎提着木棍走了过来,烦了大惊,“武师傅,前天刚打过……”,他只是嗯了一声,示意他拿起刀盾。 “上回的伤还没养好……”。 “这次打完一起养吧”,木棍夹着风声就抡了过来。 一刻后,武三郎心满意足的离开,烦了欲哭无泪,“他这就是恩将仇报,恩将仇报……”。 文先生以为武三郎主动约她,武三郎以为是王爷的命令,可俩人只要开始缓和,立刻就能知道是谁从中搞鬼,烦了寄希望于武三郎得了便宜后会对自己心生感激,没想到铁男根本不按套路来。 正要吃饭,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和兵甲碰撞的声音,众人齐齐变了脸色,城内有兵马调动! 不多时街上传来铜锣声,有人在喊:“大都护府令!全城戒严!各自归家静候!乱跑者重处……”。 众人面面相觑,发生什么了? 老鬼出来乐呵呵的道:“没事没事,莫慌,吃饭”。 时间不长,街上又传来敲锣声,“大都护府令!黑云帮欺压良善,作恶多端,昨天竟妄图对王府女先生不轨,王爷震怒,今黑云帮首恶及帮凶四十八人伏诛……”。 戒严解除,安西城欢声雷动,百姓们齐声夸赞王爷英明,黑云帮死不足惜。 黑云帮没了…… “杀的好!那些腌臜泼才死了才好!”。 “明明是十税一,那帮杀材竟多收一倍,黑心肠!”。 少年们兴奋的议论着,烦了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仍感觉一切都那么不真实,威风八面的黑云帮这就没了?风中隐隐有些血腥气,“四十八条人命,转眼之间就没了……”。 那黑云帮帮主原本是城里富户,到他这却不喜经商,只喜欢走马练武,每日与些泼皮厮混,后来便聚了个小帮派,八年前白马帮因作恶太多被剿,黑云帮趁机接了白马帮的差事,从此一跃成为第一大帮。 最开始还不错,做事用心,作恶不多,可人的贪欲真的没有止境,都护府平日对他们不管不问,黑云帮的胆子越来越大,直到成了人人痛恨的祸害。 如今竟招惹到了王府女先生,真是作死,王爷雷霆一怒,将这一害彻底铲除,真是大快人心。 老郭的手段确实高明,把惹人恨的事交给帮派,都护府只清闲收钱,却丝毫不加以约束,直到帮派激起众怒,再顺应民意为民除害,然后换一个帮派,再重复一次…… 安西城内有人被杀,有人欣喜,也有人打着小心思,烦了并不关心这些,他有自己的事要做。 后院东北角的这间屋子是他特意选的地方,制作调料是很严肃的事,离人群远点有好处,之所以选择这里还有一个原因,门口便有水井。 回绝了旭子等人帮忙,独自忙碌到天黑,走出屋后看着漫天晚霞仰头苦笑。 原来知道怎么回事和真正动手做是完全不同的,他想过不会太容易,却没想到会这么难,整整一下午竟然毫无进展,最后只能苦笑着嘟囔一句:“还真不一定能做成……”。 第18章 做什么都对 黑云帮的覆灭很随意,从耀武扬威到血流满地只经过了半个时辰,城内很快恢复了秩序,因为青狼帮接替了他们的位置,其实青狼帮就是砍剩下的黑云帮,他们没有谈条件的资格,对于都护府来说,不可一世的帮派只是韭菜而已。 幸运的李正成为青狼帮的小头目,黑云帮被灭的时候他也在场,幸亏反应够快,大呼自己要给王府后院的小郎君办事,带队的校尉抬抬手留了他一条小命,那校尉肯定不知道,他就是那个对王府女先生不轨的元凶…… 烦了忙得很,除了接受武师傅的蹂躏,还要背诵拗口的书籍,余下的时间都泡在小屋里研究调料,忙碌的日子总容易让人忽略时间,不知不觉间绿色已经铺满了大地。 “太粗糙了,旧的帮派惹的百姓不满,被剿灭是应该的,但直接派兵堵在屋里拿刀剁就不好了,应该先抓起来,公布他们的罪行,让被欺负的百姓来告状,一起痛骂他们,唾弃他们,最后定罪判罚,该打的打该杀的杀,这才是名正言顺,还可以搞个公审大会,让被欺负的百姓上台诉说冤屈,一起喊个口号啥的……”。 老郭认真点点头道:“是个好主意,该让你去主持这事儿”。 烦了觉得有点荒谬,“王爷,我才十几岁,哪能主持这种大事”。 老郭道:“不小了,也不算什么大事”,话说的随意,可四十八条人命,难道是小事吗? “烦了你记住,在这里,大唐做什么都是对的”。 无论做什么都是对的,把四十八个人堵在屋里乱刀砍死也是对的,没人敢反抗,不反抗只砍死一部分,运气好的还能留条小命,如果反抗,不但他们自己会很惨,他们的家人也会很惨,大唐来西域一百多年,所有人早就习惯了大唐总是对的,你可以选择乖乖听话,也可以选择乖乖的死。 “去做个烩三鲜来吃?”。 烦了有点跟不上他的思维,举起肿胀的手掌晃了晃,又撸起裤管露出腿上的青紫。 文先生和武三郎的关系进展迅速,却一点都不感激媒人,反而下手越来越狠。 “嘶……”,老郭皱眉道:“这两公母竟如此凶狠……”。 烦了眼泪差点掉下来,“王爷,文先生催命一样逼着写字背书,动辄打手板,武师傅变着法的折磨,你说我费心费力撮合他俩,他们是不是恩将仇报?你该找机会提醒一下……”。 老郭沉痛的点点头,“确实有点过分……那烩三鲜……”。 “你……我……”,烦了无语。 “怕了你了,我去叫艾沙帮忙”,说着爬起来一瘸一拐的边走边嫌弃道:“把口水擦一下,几十岁的人了真埋汰”,老郭乐呵呵的目送他离开。 有件很奇怪的事,同样的食材佐料,同样的做法,不同的人做出的味道完全不一样,让艾莎打下手总能很好的完成任务,让她自己动手做,无论怎么手把手的教都不行。 艾沙小声道:“烦了,你在那间屋里做什么调料?”。 烦了疑惑道:“怎么了?有人说什么了?”。 艾沙郑重道:“府里许多人都在私下里议论,说你在为王爷炼丹……”。 都知道他在小屋里忙活,当然也猜测他做的不是什么吃的调料,却从来没人当面问他,老郭仿佛忘了那件事,就连旭子和老鬼他们都没问,甚至去地里干活都没人叫他,仿佛他去小屋是天经地义的事。 “不是炼丹,我……我想做点别的东西”。 “做什么?”。 “呃,一两句说不清楚……”。 “做成了?”。 “还没,刚有点眉目,能不能成说不好”。 艾沙点点头,满脸庄重。 根源来自于对知识和未知的敬畏,人与人的观念差距太大,这个世界迷信愚昧极为普遍,绝大多数人都对玄幻中的东西满怀敬畏且深信不疑。 著名的傻子一夜之间变得聪慧,这种明显违背常理的事会衍生出多种解释,比如祖宗保佑,佛祖保佑,各路神仙保佑,还有人说是王爷神威,总之所有难以解释的事都能归类于玄幻理由,当他做一些众人看不懂的事的时候,更多五花八门离谱的猜测便出现了。 与艾沙说着闲话做菜,另一个小院里老郭也在与旭子和郭秀儿说话,在做的还有都护府长史毛先生。 郭秀儿道:“阿翁,文先生说烦了有过目不忘之能,多有另辟蹊径之高论,算学更是高明……”。 旭子笑道:“烦了兄弟大度沉稳,在兄弟们中颇有威望,武艺进步显著,长朔弓箭还不甚纯熟,拳脚和刀牌使得已经不差,投矛更是精熟,三十步内十发九中”。 老郭道:“此子少年老成,心胸豁达,更难得胸有热血,心怀天下,只是操练日短,冒然投军怕有万一……”,略停顿下又向毛先生说道:“先生以为当如何?”。 毛先生捻着几根长须沉吟片刻,应道:“待属下先考量一番,再言其他”。 老郭笑着点点头道:“也好”。 未几,公务繁忙的毛长史起身离开,老少三人正说着闲话,烦了与艾沙走了进来,“快些尝尝艾沙的手艺,冷了不好吃了”。 四个少年人陪着老郭吃饭说笑,一名亲兵忽然面露喜色进来禀报,“王爷,鲁将军报捷,狐耳岭大破吐蕃贼,斩首三千!缴获颇丰”。 第19章 毛先生 疏勒镇守使鲁阳接斥候回报,吐蕃于阗将军征调于阗六部意图进犯,鲁将军当机立断,马上率骑兵两千出发,急行至贼狐耳岭大营,待次日清晨,贼尚在造饭,两千安西兵如神兵天降从东西两面杀出,贼兵大溃,横尸遍野。此战斩首近三千,降者八百,余皆逃散,获战马骆驼千余,牛羊数千。消息传开,安西城内一片欢腾,皆称颂鲁阳将军攻无不克。 鲁阳将军武艺高强,性如烈火,用兵也像极了他的脾气,喜欢率领骑兵主动突袭,往往能获得意想不到的战果,此次贼人刚刚集结便被他一顿捶,典型的鲁氏打法。 烦了为战事胜利高兴,可那终究太遥远,他要先应付眼前事,都护府长史毛老头竟然让他去一趟。 满腹狐疑的跟着侍卫从后门进入都护府,来到后进的东厢房,这里便是毛长史工作的公堂。 一丝不苟的作揖唱喏,“小子杨凡有礼”,老毛正一手翻书册一手打着算盘忙碌,听到声音头都没抬,只是“嗯”了一声,然后随意一指旁边,“坐,别乱动”,烦了自然不能坐下,只是应声垂手站到一旁静候。 一时间屋子里只剩下算珠清脆的撞击声,偷眼望去,屋内陈设充满了大唐风格,粗犷简约,正北有一副陈旧的中堂,主座旁边的墙壁上挂着一口长剑,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只有成堆的书册公文。 烦了听说过这位老先生的一些过往,经历相当牛叉,据说他本是西川人士,自幼进学,虽未通过大考但也算是学问人,后来在县里做了个刀笔吏,日子过得蛮舒服,后来吐蕃打过来抢钱抢人,把他也顺便抢了回去。 再后来就单人独骑出现在于阗镇了,中间经历过什么他从来不提,后来吐蕃特意下文向王爷讨要他,并愿意用两百匹好马换,老郭知道后马上派人把他请进王府,交谈后发现果然是个大才,从那后他便进了都护府,从小吏一步步做到了安西长史,至今已经整整十年,很受王爷信重。 “这样一位大人物,突然找我干嘛?”,烦了正胡乱猜测,毛先生却已把手里的册子翻完了,随手丢到桌上,提笔写了几个字,然后微微眯起眼睛看着他。 烦了被他盯的有点发毛,索性干咳一声问道:“长者叫小子来可是有事?”。 毛先生把他从上到下仔细看了一遍,不悲不喜的问道:“你既姓杨,可是弘农一支?”。 烦了忙躬身答道:“小子愚钝,只记得家父说过祖籍山西,不敢妄称弘农杨氏”。 毛先生问他是否出身弘农杨氏,烦了否认,这里有个因果,后世人很难理解世家门阀的影响,弘农杨氏乃是鼎鼎大名的门阀世家,从始祖汉昭帝时期的丞相、司马迁的女婿杨敞开始,杨敞的玄孙杨震官居东汉太尉,人称“关西孔子”,其子杨秉、孙杨赐、重孙杨彪皆官居太尉,四世三公长盛不衰,而后从西晋有名的三杨到北魏的杨播兄弟皆是显赫一时的人物,直至大隋更是成为皇族,达到顶峰,到大唐开国,杨氏依旧兴盛不衰,多出高官宰相,还与皇族多有联姻,比如太宗的杨妃、武则天之母杨氏、玄宗的杨皇后与杨贵妃,及众多的杨氏驸马等,处处昭显着这个关西第一望族的无限辉煌,可以说真正的当世顶级豪门。 而出身相当于天生的光环,非常重要,某个望族的年轻人要出人头地,相比平民子弟会容易百倍,毕竟朝中有人好做官啊,就算顶头上司不是自己人,也难保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不是,即使日常生活中别人也要高看三分,所以家族有点影响的子弟在向陌生人做自我介绍的时候会很自豪的自报家门。比如出身弘农杨氏,在报字号的时候便可大声自称弘农杨某,对方大概率便会回礼并口称久仰,如果他没这么做,这件事传开以后便可视其为公然不给弘农杨氏面子,轻则被人笑话不知礼数,重则会被杨氏官员记恨并报复。 世家子弟就是如此高人一等,可惜烦了并不是,他不敢冒称,这种事如果露了馅会瞬间身败名裂为人唾弃,更重要的是,他怀疑老毛是在故意耍诈。 老毛对他的回答并不意外,又接着说道:“文姑娘说你苦读经典,可有所得?”。 烦了看他表情就知道自己猜对了,这老小子就是在故意使诈,幸亏自己没犯傻冒称什么世家子弟,否则必定被他当场揭穿训斥一顿,“可我也没得罪他啊,今天特意把叫我来找茬是几个意思?”。 听他问起学业,烦了半点不敢装比,儒家经典博大精深,学问是装不出来的,就算他道听途说过几句也不敢卖弄,只能老实回道:“小子初学,不敢妄语”。 连续两次低头认怂,老毛索性不再遮掩,冷哼道:“你机缘巧合得天授之慧,进入王府,更要谨慎努力报效安西,何以佞幸谄媚于上?某听说你在王府行金石之事,欲效天竺术士谋太宗邪!”。 烦了没想到老毛会突然发难,瞬间一身冷汗,他的意思是:你小子命好,痴呆病好了又进入王府学习文武,按理你更应该低调做人勤奋学习,用真本事报效都护府,如今你却凭着小人的手段哄王爷开心,难道打算凭这个上位?更过分的是你竟然还要给王爷炼丹药,是不是打算学那天竺术士纳罗莎? 这里有个不太光彩的典故,太宗皇帝英明神武,早年对历代帝王沉迷长生之术嗤之以鼻,认为那就是瞎扯淡。可后来随着年龄增长疾病渐多,特别是经历过儿子承乾与李泰争位之事后病情愈发沉重,对于金石药物的态度也随之转变,渐渐沉迷,本来有太医们给调理着问题还不大,直到王玄策从天竺带回个叫纳罗莎的女人,自称已经活了两百岁,能炼长生仙丹,本以为外来的和尚会念经,结果太宗皇帝吃了药病情突然加重,仅仅两个月就升天了…… 别的事低头退一步没啥,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烦了可顶不住了,忙解释道:“先生,小子一直勤习文武事,不敢稍有松懈,虽人微力弱,但报国之心不曾稍却,些许菜肴只为尽绵薄孝道,言语轻挑乃效彩衣娱亲之故,引王爷一笑尔,小人也并非要炼什么丹药,而是……”。 “而是什么?”,毛先生笑眯眯的问道,一副好整以暇模样,哪还有半分声色俱厉…… 烦了明白了,抬手摸了一把汗,苦笑道:“先生乃是长者,何故吓唬我这少年人……”。 老毛示意他坐下,说道:“玉不琢不成器,年轻人还是要多敲打敲打,以免焦躁”。 烦了无语,怎么大人物都有这个毛病吗?没事就吓唬人玩。 “娃儿,非是老夫多事,你既得天授,万万莫要误入歧途,勤练武艺苦读经典乃是正途,奇淫技巧终非大道”。 面对老毛的谆谆教诲,烦了也有些感动,俯身道:“小子尽知先生之意,必不教先生失望”。 老毛点点头道:“如此便好,只是你寻金石于王府,坊间已有议论,你到底意欲何为?”。 烦了一愣,竟然还有这一节。他一夜之间由痴变慧,本来就引来许多议论,而硝石硫磺正是炼丹必备,加上王爷年纪大了,外人很容易联想到他要做什么,而主上痴迷长生之术乃是大忌,毕竟太宗活生生的例子就摆在那,所以毛先生的意思是你必须得给个说法堵住悠悠之口。 哭笑不得道:“先生,确实不是什么长生丹药,那丹药必需金,铅汞等物,我这也没有啊”。 毛先生追问道:“那你到底想做什么?”。 烦了无奈,只得坦白道:“先生,我偶然从书上得了一方,以硝石木炭硫磺等可制引火之物,所以求了王爷试制,想着若能成功便可为军中添一利器,实非什么丹药”。 老毛自始至终都盯着他的神色,看他不似作伪,才点点头问道:“可有所得?”。 烦了苦笑道:“知易行难,至今一事无成”,心中不由懊恼,“理科果然很重要啊……”。 老毛已信了七八,遂劝道:“军中事,弓马长朔方为正道,火器非正途,权作锦上添花之用尔,你试制也可,不能误了正事”。 “小子知晓”,话说的差不多,烦了正要起身告退,却被阻止。 “不忙”,毛先生从架上取出一摞书册递给他道:“近来眼花的厉害,娃儿可否帮忙算一下账目?”。 烦了疑惑的接过来翻开,原来是安西城内盐铁税收的历年入账,毛先生起身道:“你算一算十年来总计收取赋税几何,某去前边看看”。 “这……”,烦了满头雾水,这又是哪一出?算这玩意儿干嘛? 与中原一样,安西施行盐铁专卖制,也就是都护府设立制铁和制盐作坊,卖给有经营权的商贾铁引盐引,商贾拿文书去作坊提货售卖,盐铁作为生产生活的必需品消耗巨大,都护府也以此获利。 烦了也不知道老毛为什么让自己算这个,只得老老实实翻开册子一笔笔计数核算,不得不说这账本真是粗糙,一笔笔流水账繁琐异常。 毛长史作为安西民政官公务繁忙,在前厅一直忙碌到黄昏才想起来烦了还在后边,那小子确实有点意思,算个可造之材。只是习武终究日短,王爷爱才心切,怕他去军中折了可惜,让自己看看他有没有理政之才,这才有了今日之事,据说那小子擅长算学,不知算的怎么样了。 来到偏厢却发现已经空无一人,那小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去了,桌上摆着几页纸,随手拿起一张看了起来。 第一页上写了近十年来每年的盐铁收入总数,仔细看了下果然分毫不差,算的倒也准确。 第二页却是一张图,准确的说是一根根长条,老毛眯着眼睛细细查看,原来上面还有一根根细细的墨线,在左边用小字均匀标注了五万贯,十万贯等数字,上面则横列了年份…… “嗯?”,老毛慢慢看出了门道,盐铁收入在图中用涂黑的条标注,而旁边还有一道白条则是城内的总收入,一张图便把安西城盐铁在总赋税收入中的占比直观表现出来。 仔细看着旁边标注,发现这个黑白条并非随意涂抹,而是根据比例换算而来,“好,好东西!”,屋内光阴愈暗,毛长史浑然不觉,仍在细细查看。 良久之后才不舍的把图放到一边,拿起第三页,上面写着,“据图示,安西盐铁于赋税总收占比愈高,十年来从六成七分,至去岁已至九成一分,可知安西百业匮弊,商贾不兴,长此以往终至破败,近年盐铁价涨一倍,致百姓手无闲余,如此诸业更加艰难,此饮鸩止渴之举,非长久之计也……”。 毛先生把几页纸折好放入怀中,“来人,禀报王爷,某有事求见!”。 第20章 废物 六月初八是个值得记住的日子,因为今天烦了要骑马。 西域地广人稀诸族混杂,彼此又纷乱不休,无论是杀人还是逃命都要骑马,而天山南北又出产好马,所以骑马便成为每个人的必备技能。 烦了两辈子加一起都没骑过马,甚至都没接近过马这种生物,他必须得学,就像必须练刀牌标枪一样,这是必不可少的生存技能。 得知烦了不会骑马的时候所有人都笑歪了,终于又发现一件他不擅长的事。 刘大依旧坐在门边,“作甚?”。 “去北寨送封信”。 刘大点点头,嘱咐道:“早些回来,小心野兽”。 胡子接话道:“有大虫俺们也不怕,正好打了回来给你治腿”。 刘大笑骂道:“净吹大气,就你们几个小娃娃,遇到大虫能保住小命就不错了”。 走到街边,旭子检查了一下马鞍嘱咐道:“先看肚带有没有紧好,上马下马时马镫别踩的太深”。 烦了小心的踩镫上马,那匹马站着一动没动,马肚带绑不紧马鞍会反转导致落马,“为什么不能踩镫太深?”。 旭子也翻身上马道:“上马下马时生马容易惊,若是惊了马,踩得浅好脱身”,董长安与胡子也各自上马,沿街走马向东。 安西城中规矩,斥候信使可策马奔驰,正兵与唐人可慢行,余者不得乘马,看他有些紧张,旭子笑道:“也不需太谨慎,这匹是驯好的良马,不会惊的,你太拘谨它也不舒服”,烦了慢慢松开缰绳,果然走的稳当。 安西城的城墙只是一道土墙,作用极其有限,因为其真正的防御重心是在东西两关,两处关口一旦被攻陷便意味着安西城的彻底沦陷。 有军卒在城门处值守,还有几个则坐在阴凉处说话,长朔横刀丢在旁边,很好分辨,干活儿的是辅兵,坐着的自然是正兵。 看四兄弟走近辅兵并未阻拦,而是跑去小声禀报,烦了不自觉的挺直胸膛,这便是无处不在的大唐威风,汉家的少年人也不是胡人能盘问的。 旭子快步走到坐着的汉子面前行礼,“三叔辛苦”。 为首那大汉年约三旬,身量雄壮,满脸的络腮胡,袒露的前胸横七竖八的伤疤,说话嗓门也大的惊人,除了是正兵校尉,还一个身份便是郭旭父亲的结义兄弟。 “家里憋闷,出来透透气,小旭子要出城去?”。 “无甚紧要事,王爷派我等去北寨跑个腿”。 张三笑道:“莫贪耍,早些回”。 烦了等人依次向张三和几个正兵作揖,张三等含笑点头算作回礼,城门处的辅兵百姓皆在一旁安静等候。 他们此行目的地是城北的谷口寨,那里原有一条山间古道能到达山北,安西放弃碎叶镇后在已经没有山北地盘,古道也随之失去了存在的意义,逐渐荒废。平日有一队正兵和数十辅兵警戒,其实也只是以防万一罢了,平时隔些天报一声平安,都护府也偶尔派人去看一眼,多年来一直都平安无事,所以那里又被戏称为养老寨。 烦了偶然听说,主动提出要跑一趟,老郭只当少年贪玩,也就随口答应了。 “前倾,腿夹紧,身子跟随马的动作,别拧着……”,烦了松开缰绳开始纵马小跑。 其实驯好的马极少有故意伤人的,而新骑手最容易犯的错误有两个,一是过于紧张,马通人性,能感受到骑手心情,如果过于紧张它也会烦躁不安,遇到欺生的马便可能给你点颜色瞧瞧。 还有一个容易犯的错是过于频繁的发出指令,前一秒让快跑后一秒又让它慢点,缰绳乱扯大呼小叫,这是骑马的大忌,其实别说是马,就算是人都受不了你乱指挥。 黑马越跑越快,烦了也慢慢找到了一些窍门,骑马最颠的时候是小跑,真正撒开蹄子跑起来反而平稳许多,这时便要配合马的动作起伏,马跑起来不累,人也坐的舒服。 此时战马已经完全撒开四蹄飞奔,烦了伏下身子,两旁草木飞一般掠过,心情激荡下忍不住大喊一声,“好!”,黑马发出一声嘶叫回应,更加奋力向前冲去。 沿小路一口气跑出六七里,在马微微喘气的时候轻拉缰绳,战马顺从减速,这便是人与马的关系,不是靠马鞭奴役,而是两相合作。 旭子等人追过来随既歇马慢行,皆称赞他通马性,烦了摸着黑马鬃毛也不禁有些得意,玩弓不行,练朔一般,只有刀牌标枪还凑合,如今也算又添了新技能。 小路岔开,一路斜向西北去往铁匠作坊,龟兹铁器天下闻名,那里不但有高品质的铁矿,还有品质不错的铜矿,铸钱作坊也在那里,据说最兴盛那里时有工匠千人,不但供应四镇,还与诸部交易换回牛马货物,可惜连年征战,已大不如前。 沿着杂草丛生的小路向东北走了没多久,一处土石垒成的高台已经遥遥在望,养老寨到了。 对于几个少年的到来老兵们很是热情,队正老孙看过都护府的信函,一本正经的复命:“北关平安无事!”,其实他认识的字很有限,军中文书传递根据急缓分不同等级,军报以及印章的颜色样式不一样,有时候也靠传令兵的嘴巴复述。 这老家伙十六岁从军,征战各地,屡有功劳,当年也是有名号的悍卒,军功册子上记的清楚,斩首七十五级,如今儿子在焉耆当差,前年生了个大胖孙子。 他捶着自己的腿感叹:“一起的老兄弟先后没了,咱能有这个下场算不错了,可惜未能死于沙场,不算圆满”。 说起刚发生的狐耳岭之战,他听了却没有多少高兴神色,皱眉问道:“可知战损?”。“鲁将军的奏报说损正兵三百余,辅兵四百”,七百多的战损歼敌数千,怎么算都是大胜了。 可老孙却不停的摇头叹息,“用我三百多儿郎的性命换几千杂碎,这买卖不算赚啊”。 胡子道:“叔,一个换十个,赚了”。 老孙摇头道:“我大唐儿郎金贵哩,那些征调的杂碎杀的再多也没甚用,能换些武士才是值了”。 他说的武士并不是指精锐士兵,而是吐蕃贵族,在吐蕃军中只有贵族才有资格称武士。 吐蕃有伍如、约如、叶如、如拉、苏毗如五如,如既是军事单位又是行政单位,还是五个相对独立的部落群体,大概相当于省级政府加军区。 首领称如本,再往下有万户,千户,百户分别对应一个或若干部落,平时在各自的地盘种地放牧,打仗的时候由赞普和大相下令抽调多少千户出征,被征调的部落由首领率领仆从,自备兵器和战马出发,而有爵位的部落首领便称为武士,至于仆从,除非立下特殊的战功被赐予爵位,否则便永远是奴隶。 有时出征的地方比较远,部落便会全家老少都跟在军队后边打到哪吃到哪,或直接在打下的地盘上落地生根。吐蕃的这种战争方式组织松散,战力一般,但用兵成本低廉,而且跟随的部落通常也参战,使得军队人数异常庞大,动辄几万甚至几十万。 近些年由于膨胀迅速,许多千户百户早就超过了原有的编制人数,有时看旗号一个千户,实际可能有上万人,除了本部还会征调当地部落一同参战,这就使得兵力人数更加恐怖。 人多用兵成本低都是巨大的战争优势,除了军制,吐蕃强大还有几个原因,第一是铠甲精良,因境内有品质不错的铁矿且冶铁技术不差,所以铠甲质量并不比大唐差。 第二军法严酷,作战不利全队皆斩,丝毫不手软。 第三是宗教,当年松赞干布迎娶了文成公主,嫁妆里有大量佛经僧侣,还娶了尼婆罗的尺尊公主,也带去大量佛教经典,结果吐蕃本土宗教在吸收了中土和尼婆罗的佛教后形成一种特殊的佛教,十分利于赞普和贵族对仆从的统治。仆从地位卑贱生存艰难,在宗教洗脑下变得十分狂热,拿性命都不太当回事。 还有一些其他原因,比如吐蕃将领出征时权利巨大,几乎没有任何掣肘等等,甚至有将领征战五六年而赞普不加过问。 老孙说换些杂碎亏了,旭子等人也沉默下来,狐耳岭一战赢了,可被杀的基本都是于阗部落,吐蕃兵马损失微乎其微,而安西损失的却是正兵三百多人。 可是不打又能怎样?难道等他们准备好了再裹挟更多的部落扑过来吗?这个问题近乎无解,疏勒平坦,安西兵少,被动防守只会更难,主动出击是唯一选择。然后安西兵在一次次胜利中被消耗,继而又无奈收缩,从山北的碎叶到漠南的于阗都是如此,如今又轮到疏勒。 汉人太少,兵源才是安西最大的危机,而且三镇有限的赋税也无法供养更多军队,安西的衰弱不是某个方面而是所有方面,除非能得到朝廷援助,否则就只能继续这个循环,越来越弱。 场中有些沉闷,有辅兵过来说羊肉熟了,老孙起身道:“吃饭吧,大事咱们也不懂,只管听命杀敌便是”。 胡子攥起拳头道:“不管他吐蕃贼人如何,要我说就是杀得不够多,杀一万他不疼,杀十万他疼不疼?杀一百万他疼不疼?”。 “好!”,众人纷纷叫好,“正是此理!”。 老孙亲自分肉,最好的部位自然给四兄弟,这是长辈的关爱不能推辞,有辅兵过来低声说了什么,老孙摆摆手打发他去了,不多时远处传来一阵欢呼声,看到烦了好奇老孙解释道:“给些下水和肉汤,这些小人平日里还算恭敬,便舍些给他们吧”。 养老寨这地方虽偏僻但胜在安生,辅兵们央求让家人也来过活,后来人越聚越多,在寨子东边成了个小村落,平日开些荒地种着,还能去山里打点猎物,日子算过得去。杀的这两只羊便是他们养的,现在却要小心的求些肉汤和下水,烦了对此只能摇头笑笑。 吃得饱了,老孙带四人去谷口转了一圈,在才发现峡谷中草木繁盛,绿意盎然,与上面冰冷的雪山完全是两种光景。 从这个山口进入峡谷向北走五六天有个岔路,往东北有一大片肥沃的草原,那里是回鹘地盘,而向西走两天有个大湖叫做热海,从热海再往北便能直抵碎叶城,如今被葛逻禄占据。 说到这里的时候,老孙和旭子等人无不咬牙切齿,满脸恨意。 回鹘原叫回纥,铁勒诸部之一(铁勒并非一个部落,而是突厥之外的所有部族统称),原本臣服于突厥,大唐开国后,早在贞观年间回纥就派人去长安纳贡。 到西突厥被灭,回纥又臣服于大唐和薛延陀,再后来作死的薛延陀也被灭掉,回纥终于做到了一方堂主。 其实回纥对大唐还是可以的,有事也真出力,安史之乱时先后三次出兵帮忙平叛,当然也得了不少好处。 吐蕃占据河西后与回纥开始直接对抗,回纥与安西北庭联合对抗吐蕃,贞元七年,北庭都护府李元忠将军病逝,吐蕃十万大军攻伐,回纥却恰逢内乱,北庭陷落,内乱后回纥改名回鹘继续与吐蕃厮杀,在西州连番大战杀的天昏地暗。 问题出现了,北庭没了,安西自保都费劲,大唐好大哥一年年没有起色,硬扛吐蕃的回鹘也受不了了,最终放弃西州与吐蕃会盟停战,双方以天山为界。 从此回鹘与安西的关系便微妙了,他希望安西能抗住吐蕃,又不想再出人出力,而安西也不能跟他们彻底翻脸,所以近年一直维持个面子上过得去的朋友关系,没多少敌意,却也算不上盟友。 回鹘毕竟给大唐做了多年小弟,如今大唐衰弱,回鹘人不愿伏低做小是人之常情,毕竟这个世道便是强者为尊的,所以安西对回鹘的恨意并不深。 西北的葛逻禄可就大不一样了,那真的是死仇。 葛逻禄人原本游牧在碎叶城北金山以西,分为三姓,首领称叶护,也叫三姓叶护。 因为离得远,葛逻禄臣服大唐比回纥要晚,高宗初年,大将军高侃奉命讨伐车鼻部,葛逻禄人正式投靠大唐。 后面挺乖巧,干活儿也出力,直到天宝年间安西大都护高大帅西征,与大食人决战于怛罗斯,随军出征的葛逻禄人在紧要关头突然反水,直接导致安西兵大败,梁子就此结下。 这次临阵反水彻底把安西得罪狠了,上下对其恨之入骨,誓要血债血偿,经过全力备战,两年后恢复元气的安西准备出征找回场子,可就在此刻,安史之乱爆发,朝廷调安西精锐回朝平叛…… 葛逻禄也有意思,怛罗斯之战后确实从大食人那里得了不少好处,可安西兵磨刀霍霍,真是日夜担惊受怕,更要命的是大食自己内乱了,新认的大哥倒了。 倒霉的葛逻禄只能一边扩充实力一边打算举族逃命,期间不停的跑到安西送礼求饶,拼命找各种借口,小弟一时糊涂,祈求大哥能再给一次机会,可安西上下恨之入骨,怎么可能原谅他们,如果不是安史之乱爆发,葛逻禄被收拾是一定的。 实力大损的安西疲于应付吐蕃,只能选择放弃遥远的碎叶,葛逻禄终于松了一口气,待大唐撤走后顺势占据碎叶城。之后还特意派人来安西送礼,声称大唐走后那一片乱的很,百姓都没法活了,我们先帮忙管理一下,如果大唐有意收回,我们马上就归还,绝无二话,老郭哪有闲心听他们瞎比比,直接让他们滚蛋了,双方关系也就一直这么不冷不热的维持着。 无论葛逻禄人还是回鹘人,如今都不算安西的盟友,而这条山间古道虽然荒废,位置实在太敏感,现在的情况是山北两部都希望安西能顶住吐蕃,不想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安西也不想后院起火,三方都不想引起不必要的冲突,路虽然废了但毕竟也算安西城的北方门户,老郭便在这里立了个寨子以防万一,这便是养老寨的由来。 太阳偏西,烦了让众人先回寨子,待旭子招呼众人走远,他则独自背着包袱走进山谷。 山间草木丰茂,鸟兽声不绝于耳,恍如另一个世界,分开杂草往里一直走了数百步,转过一座山脚后停了下来,道路难走是一回事,也怕遇到山中猛兽毒舌枉送了小命。 包袱里有一大一小两个陶罐,还有一个绳子缠绕的包裹,这便是他这些天的成果,这也是他今天来的主要目的。 找个石头缝把小罐子放进去,掏出火折子点着,火花迸射间扭头就跑,躲到远处捂住耳朵。 “噗”的一声闷响,火光裹着一大团黑烟冉冉升起…… “他妈的!怎么没响!”,走到近前仔细查看,那罐子已经消失了,石头被烧的乌黑一片,期待中地动山摇却没出现。 “怎么会不响呢?”,再大点的罐子放进去,点燃跑远,却等来一团更大的烟火…… “我草……”,烦了的心已凉了大半。 只剩那个沉甸甸的包裹,成败就看它了,塞到石缝里先求遍各路神仙,然后小心点火,拼命跑出去几十步躲到树后,默默数着数,刚数到二十,“轰”的一声巨响,地动山摇间草木碎石噼里啪啦当头落下。 “成了!”,兴奋的从树后跳出来,巨响仍在山间回荡,烟雾正聚成蘑菇云缓缓升起,山谷早已寂静无声。 烟雾散去,石缝依然固执的出现在面前,烦了用力揉了揉眼睛,结果依旧没有丝毫改变,除了一团乌黑和崩起些草木碎屑,石缝竟纹丝未动。 “废物!”,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转身而去。 第21章 第一件发明 烦了回到寨子时众人的眼神都有些不自然的躲闪,辅兵们更是满脸惊恐,双腿打颤,他们明显被山间的巨响吓到了,可他没心情理会这些愚昧的蠢货,心中只有沮丧,费尽力气制出的东西只能听个响…… 回程路上仍在不停的唉声叹气,看看夕阳一阵迷茫,“我特么能干点什么……”。 胡子小心凑过来道:“烦了……哥哥……那炸雷一般的声响是你弄的?”,其他人也竖起了耳朵。 作为朝夕相处的兄弟,他们自然知道烦了整日待在小屋里忙活,不问不意味着不好奇,那一声炸雷真是天地闻之变色,寨子里的男女连连磕头,说着山神发怒之类的话,哥几个心里也有些发毛。 烦了叹道:“是火药,可惜劲力不够,毫无用处……”。 胡子的双眼瞪的溜圆,“果然是你做的,什么药如此霸道,给俺一些尝尝”。 “尝……”,烦了无语的看着他,又看了看旭子二人那期待的目光,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呃……不是吃的药……是……”。 胡子双眼瞪的更大,“是抹的?”。 “抹……我……”,烦了痛苦的挠着后脑勺,“诸位兄弟,这事儿一两句话说不清楚,你们若是信我便别问了,将来若是能成我再教你们用”,他是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胡子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董长安小声道:“杨兄弟竟然会法术……不知我的生辰八字合适不……”。 “我……”,烦了咧了咧嘴终究没再试图解释,“驾!”。 回到王府已近傍晚,刚到院子就听到一个坏消息,老刘摔了。 “怎么摔的?上午走的时候还好好的呢”。 安卓道:“就是你们走了时间不长,摔了一跤就站不起来了,郎中说骨头断了”。 烦了心中一沉,几人没顾上吃饭急匆匆赶往去,刚进院门正遇到王爷和老鬼从屋里出来,面色有些沉重。 老郭点点头道:“进去看看吧”。 老刘正半躺在炕上,看上去精神还不错。“哎呀,你们回来的正好,正有个事儿要说”。 旭子紧走几步过去,关切问道:“刘伯,伤在何处?怎的这么不小心”。 老刘掀开被子指着大腿根笑道:“就是一下没踩稳,偏偏把这条好腿给摔断了,你说倒霉不倒霉?哈哈……”。 旭子等人面色更苦,老刘这一跤摔断了大腿骨,以他的年纪,恐怕再不能站起来了。 老刘倒不在意,笑着说道:“不算甚么,都这把年纪了,已经赚了许多年,方才咱与王爷已经说好,将来若与家里有了联络,给族里送个信去,族谱上要记上俺大和俺们兄弟的名号,院子便留给那两公母,都是说好了的……”。 听他这话说的不对劲,旭子打断道:“刘伯,伤了腿而已,慢慢养着便是,怎的说起这些话”。 老刘叹道:“爷们儿,你还打算让咱躺着烂个一年半载的?”,说罢探起身子低声道:“天都快黑了,别磨蹭工夫,有个事儿得请你帮忙”。 旭子忙道:“刘伯有事便说,可别说个请字”。 老刘有些不好意思的道:“得说请,得说的……换衣裳的事儿我已托给老鬼哥,还有个事儿得你来,咱混了一辈子也没个后人,娃能不能帮忙摔个瓦盆?”。 按老家的规矩,出殡时要有儿孙摔瓦盆,摔的越碎越吉利,若是没有子侄也要请别人帮忙,但要给报酬。 旭子哽咽道:“行!我给刘伯穿孝衣摔瓦盆”。 老刘放松下来,说道:“穿孝衣就免了,好歹哭上几声,把瓦盆摔了就成了,也不用许多规矩,拉去城外埋了,魂儿还是要回老家去的……”。 烦了忍不住说道:“等下,这怎么还交代上后事了,摔断根骨头就不想活了?”。 老刘嫌弃的瞥他一眼道:“去去去,以前看你娃是个伶俐人,怎么还犯糊涂了,咱已问过郎中了,这骨头是铁定长不上了,咱一辈子爽利,临死不能给人留下坏念想”。 烦了道:“不是这话,我等兄弟早晚来跟你做个伴儿,不让你老孤单……”。 老刘皱眉道:“蠢话!出去等着吧,旭子把那条朔拿去,就算咱给你的谢礼”,旭子还要再劝,他却恼了,拍打着炕沿道:“怎的就不晓事?不能让咱最后利索一回?”。 老刘是体面人,走也要体面的走,烦了拉着旭子来到院子里,几人沉默的等待着。 天黑了下来,那汉子要进去掌灯,屋里传来一声惊呼,随即冲出来向众人哭道:“刘爷去了……”。 刘大躺在榻上神色安详,一柄短刀插在胸口,又深又准,血只流了一点,真是一等手艺! 该活的时候活,该死的时候死,到底是安西兵的好汉,真是爽利人! 棺木拉到城外,几兄弟沉默着挖好了坑,烦了不时看向那口棺材,他总觉得那个老头儿会突然推开盖子跳出来,可惜最后也没能等到。 潦草的丧事办完,坟包前连块墓碑都没有,将来恐怕不会有人知道,这里埋着一位英雄。 刘大,河中府人氏,安西都护府骑兵队正,从军三十二载,记斩首百三十级…… !!!!!!!!!!!!!!! 后院门口少了那个老头子,王府依旧是王府,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少了谁都一样,明天的太阳依旧会升起。 铁男从不善于也不屑于说那些腻歪人的话,但与文姑娘的事他心中有数。 作为有名的高手,确实有些压箱底的手段,近几天一直在单独教烦了使刀的法门,使其受益良多。 文先生固执的认为他不该投身军中,应该专心做学问然后传道授业,这让烦了苦不堪言,他记性还不错,背书问题不大,可写字却实在没天分,几乎没有进步。 一个消息在城内开始慢慢流传,有高人在北山峡谷施法降妖,声如霹雳…… 烦了起初并不在意,直到王府的许多人开始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他。 火药没法在王府里实验,所以他找个借口去到山里,不知怎么却传开了,而且越传越邪,有人说他被神仙点化传授法术,这也印证了他从傻子突然变的精明…… “我若是会法术还得着辛苦练武吗?”。 众人等人嘴里说着“是是是”,表情却并不相信,胡子讨好道:“哥,俺们知道你还没练的纯熟,这等手段便是练熟了也不敢轻易使啊”,说着还压低嗓子道:“若像那天那个炸雷一般,城里还不得炸了锅……”。 烦了果断闭嘴,越解释越特么乱,抹了把汗看了看天色,依旧还是烈日当空。 这鬼地方的天气完全不按套路,大晴天和下雨能在眨眼之间的转换,“太热了,你们在这熬着吧,我找艾沙耍去”,跑到小屋去拿了点东西,边走边嘱咐道:“别去那屋”,众人郑重点头。 看他走远,胡子低声道:“你们说烦了在那屋里留了什么?”。 旭子道:“莫乱猜,烦了兄弟做事自有章法”。 有人小声道:“李正采买的金石之物,又时常有烟火,我看该是道家的手段”,众人面色凝重的点点头,传说中的道家修炼,虽不明但觉厉啊…… 烦了不知道小伙伴们在背后怎么猜测,他现在只想吃一口凉的压一压胸中燥热,这个世界的避暑手段简单且粗暴,树荫,凉水,扇子以及硬抗。 拉了艾沙跑进厨房开始熬牛奶,待浓稠时取出来放凉,又找来一大一小两个铜盆开始制冰,医书记载硝石有清热解毒消肿化坚的功效,对腹泻,痢疾,咽喉肿痛都有疗效,他不懂医术,但知道硝石融化时会吸收热量,这个简单的化学反应便能得到冰,看着铜盆里的水慢慢结冰,艾沙瞪大双眼满脸惊恐。 碎冰加浓稠的牛奶,桃子葡萄西瓜切碎,再加点蜂蜜一通乱搅,尝了一口竟然还不错,挖一勺喂给艾沙,“尝尝,咋样?”。 艾沙木然点头,烦了歉意道:“我也不太懂这个,凑合着消消暑吧”,一个念头忽然涌上心头,忍不住苦笑摇头,没想到自己折腾这么久,第一件成功的发明竟然是这玩意儿…… 让艾沙给老郭他们送去一份,又把所有剩的东西都加进剩的冰里,吩咐厨娘道:“分两份,一半拿去后院给鬼叔他们,一半你们分了吧”。 走进老郭院子才发现文先生和郭秀儿也在,只是气氛有些诡异,都在端着碗发呆,艾沙则低着头站在一边,烦了一拍额头,忘了,应该留她在厨房吃,这该死的地位。 随便行个礼,端起一碗塞给艾沙,偷偷使了个眼色让她撤退,拿起另一碗狠狠吞了一大口,哈出一口凉气叫道:“呵!舒爽……”。 一口气干进入大半碗,却发现老郭他们正在一小口一小口的慢慢品着,甚至还闭上眼睛一副陶醉模样。 “咳……那个……王爷,这东西要大口吃才过瘾,一会儿就化了……”。 郭秀儿忽然问道:“你以前吃过?” “我……”,烦了语塞,竟不知该怎么回答。 老郭却给他解了围,慢吞吞的吃下一口道:“此乃逆天之物,非寻常手段……”。 烦了有点懵,什么逆天?这话怎么听着有点不对?忙解释道:“王爷,这东西是……”。 老郭抬手阻止道:“好了!禁言!不可说!”。 “我……这……”,烦了眨了眨眼终究还是选择放弃,谁能想到英明神武的郭王爷也像那些凡夫俗子一样愚昧…… 实在受不了这诡异的气氛,烦了选择起身告退,刚走出院门,两个丫鬟看到他时忙低下头,想问她们味道怎样,二人却吓得退了好几步,仿佛面对猛兽。 正在无语间,文先生追了出来,犹豫一下才道:“烦了,你天资聪颖,应该专心学业,不该误入歧途……”。 看着她嘴唇一张一合,听着犹如魔音般的谆谆教诲,烦了头痛欲裂。 我好心好意的给你们做个冷饮,你们这是干什么啊…… 第22章 蹭热度的师兄 他一直很小心,连实验个火药都专程跑到山里去,可事情发展仍让他始料未及,本就汹涌的流言在冰激凌事件后完全失控,每个人都加上自己夸张的想象告诉下一个人,使得传言越来越离谱。。 一个傻子忽然变得聪慧很离奇,炸雷般的巨响理解不了,点水成冰也没人能理解,这个世界的通用做法是凡是理解不了的通通归于玄幻,各种各样的流言在发酵扩散…… 烦了试图解释,“这只是一种简单的……呃……化学反应”。 众人两眼发直的看着他,胡子则小心的问道:“俺五行缺水,你觉得行不行……”。 烦了呆立半天,郑重的道:“你肯定不缺水,因为你满脑子都是”。说罢不再理会他们,继续钻进小屋。 知道大概配方和做出足够威力的火药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单单提纯材料不容易,即使能配比出合格的黑火药,正确引爆同样艰难,学渣只能用最笨的办法一次次实验,记录下失败再从头开始,直到李正带来一个坏消息。 “小郎君,药铺掌柜的说商路断了,今年不会再有石硝和硫磺了……”,烦了听后呆愣了半晌。 硝石硫磺,只要寻找天然矿脉采集然后再提纯就行,可嘴巴说说简单,可真要去做就难了,“没有硝石硫磺,火药……”。 正发着呆,艾沙走了过来,“烦了,王爷唤你去”。 “有事?”。 “王爷说让你再做几碗那个……冰食”。 烦了满脸苦涩,看来自己的能力也就仅限于做个消暑的冰激凌了…… “盂兰寺悟净大师来了,还有几个城中士绅,毛先生和文先生也在”。 西域佛教盛行,僧侣地位颇高,许多达官贵人不惜重金请高僧去聊天,美其名曰谈论佛法,听上去逼格很高,其实就是混吃混喝瞎忽悠。 这悟净大师乃是有名的高僧,七岁出家虔诚事佛,不但佛法高深,而且弟子众多,连草原吐蕃都有其众多信徒,只是这法号有点让人出戏,烦了忍不住问道:“这悟净大师俗家是姓沙吗?”。 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次要更顺利,打发丫鬟给那边送过去还特意留下两大碗,看艾沙有些神色拘谨,忍不住道:“艾沙,我做的这个你也看到了,不是法术”。 艾沙小口吃着,点点头没说话,这让本就心情不爽的烦了一阵无语,小丫头看着挺机灵,咋就不懂科学常识呢。 时间不长有丫鬟来传话,悟净大师点名要见他。 两辈子加一起都没信过佛,烦了实在是不想去见那个老和尚,可不去还真不行,自己是个小人物,人家是顶流明星,给你面子你就必须好好接着。 走进院中老远就看到人群中那个干瘦的老和尚,须发皆白,满脸褶子,正双目微闭嘴里念念有词,举手投足间不急不缓,很有高僧的派头,烦了心道:“还特么挺能装”。 依次唱喏行礼,“王爷唤小的有事?”。 “是悟净大师要见你一见”。 看着老和尚的光头烦了一阵阵压不住火气,难怪最近诸事不顺,八成就是这他给方的,没好气道:“老和尚见我要作甚?”。 一言既出满院皆静,众人没想到烦了如此无礼,文先生作为老师这时必须开口,训斥道:“烦了,怎能对大师无礼”。 烦了不意味着的笑道:“文先生,老和尚乃得道高僧,方外之人,怎会在意区区俗礼?小子称呼大师和老和尚难道不一样?”。 文先生被他绕的一时语塞,悟能老和尚倒是没生气,诵了个佛号道:“小施主受佛祖点化身具异术,口出禅机,老衲受教了”。 烦了眼睛一阵乱翻,受佛祖点化?禅机?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老子折腾这么久被你方的没成功,做个冷饮又被传成了神棍,现在你跟我说这个? “雕虫小技罢了,不值一提,见也见了,若无事小子便去了”,他觉得今天就不该来,这老和尚说话夹风带雨的好像有什么不良企图。 他想走,老和尚却不放过他,“施主修的难道是道家?”。 道……道你个大头鬼,烦了压着火道:“小子不修道家,也不修佛家,只修我自己”。 老和尚眼前一亮,双掌合十道:“修佛修道,终归是修心,小施主有佛缘”。 烦了一阵无语,你还真是能忽悠,什么都能搭的上话……等下!先说慧根又说佛缘,什么意思?他好像明白怎么回事了,最近流言汹涌,老郭本想让自己露一面打破传言,而这老和尚却动机不纯,看样子恐怕不止是想蹭热度,难道想收老子当和尚…… 这事不能大意,迅速收起嬉笑面孔郑重道:“和尚,小子觉得修佛不修佛还是要顺其本心,强求不得,就算我要修佛,在王府和在寺庙难道不一样?王府处尘世,寺院难道不在尘世?”。 意思很直白,佛祖慈悲,你可不能勉强我。 老和尚满脸庄严,思虑良久又称颂一声佛号,施礼道,“施主点化的是,是老和尚着相了”。 看他一脸的真诚,烦了不禁又有点怀疑,难道老和尚没那么多小心思,只是单纯的信佛信傻了?自己不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吧。忍不住劝道:“小子不懂佛法,只是觉得修佛这事儿还是要修个心安,若非要执着去追寻西天极乐,岂不是已失了本意?”。 “心安……”老和尚沉吟片刻,追问道:“不知何解?”。 这老和尚真的魔障了,烦了自然不懂什么佛经佛法,劝他一句别钻牛角尖已仁至义尽,他却又追着不放。 正不知怎么应付,忽然灵机一动想起了几句词,拉住老和尚低声道:“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你如此执着,眼前的不知珍惜却苦寻虚无缥缈,耗费大好光阴值得吗?”。 老和尚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烦了也有点心虚,不能再跟他扯下去了,再扯怕是要出事,万一老和尚当场抽过去就麻烦了,拱手一礼扭头便走。 没想到袖口却被老和尚拽住了,对着烦了深施一礼道:“师弟佛法精深,可否去盂兰寺开坛讲法指点迷津……”。 “师弟?”,烦了目瞪口呆,完了,这老和尚精神分裂了……这回他真学乖了,不再跟他纠缠,闭嘴开溜。 老和尚却抓住他衣服不松手,言辞恳切的道:“师弟,老衲虚长些年岁,代师收徒,还望师弟……”。 老和尚赤裸裸的耍赖,烦了不敢硬扯,老郭等人却只是目瞪口呆的看着,竟没有一个站出来解围,真是没义气。 “老和尚……不是……大师,小子随口乱说您老千万别往心里去,我真不懂佛法……”。 悟净大师一脸虔诚的道:“市井传言师弟受佛祖点化,身具慧根,今日一见果然,师弟句句禅机,万望不弃……”。 烦了彻底无语,万没想到竟被赖上了,难道真要去做和尚?呸! 正无计可施,忽然心中冒出一个念头,“啪”的一拍额头,“师兄稍待!”。 现在他为了脱身什么都不顾了,不理会众人神色,快步跑进屋里提笔写下四句话,“善无恶者心之体,有善有恶者心之用,知善知恶者良知,为善去恶者格物”。 折好递到老和尚手里,郑重嘱咐道:“平生所学尽在此处,师兄用心领悟,吾去也”,说罢趁他愣神撒腿而去。 悟去吧,使劲悟,把这四句悟透了算你能耐。 第23章 失败者焰火 铁男其实智商不算低,可情商无限接近于零,与文姑娘往前迈了一步后又成了原地踏步,围观群众无不恨的咬牙切齿,指望他突然开窍是不可能了,老郭不愧豪杰,看问题十分透彻,亲自出面一锤定音:七月初七办喜事。 害羞的文师傅好几天没露面,那个直男则完全搞不清楚状况,貌似没意识到自己即将告别单身,一直到了大喜的日子,老鬼率领众徒弟收拾新房,艾沙与丫鬟们也来帮忙,一番忙碌后好歹没误了时辰。 结婚这事说道儿很多,各地风俗也不一样,但有个共同点是都很繁琐,文武两位新人都这个年纪了,也没法去计较那些繁文缛节,最终决定一切从简,大概走个过场拉倒。 相对于一会哭一会笑的新娘和一脸懵逼的新郎官,众少年反而是最兴奋的,两位师傅新婚燕尔,后边能放松几天了,怎不让人欣喜? 桌上放着鱼肉菜蔬,时令瓜果,还有几坛好酒,王府许多年没办过喜事了,老郭有心热闹一下,亲临现场捧场,两位新人和老鬼陪着王爷坐了,其余众人则只能席地而坐。 第一杯酒,王爷与新人同饮,贺其新婚。 第二杯酒,众人分别向王爷与两位师傅敬酒。 第三杯酒,所有人同贺,见证两位新人大婚。 三杯酒吃完,从今往后两位便是合法夫妻了,从此生同屋死同穴,某戏精激动的泪流满面。 场面一时有些冷,毛病还是出在身份,老郭往上首一坐所有人都得小心翼翼,大气都不敢喘。 烦了觉得因为一个人使所有人不自在是不对的,起身陪笑道:“王爷,要不您回前院歇一歇吧……”。 院中为之一静,众人愕然,老郭环视一圈后笑骂道:“好胆,你竟要赶老夫走”。 烦了忙讨好道:“王爷身份贵重,吃几杯酒已然是与民同乐了,只是这里酒席粗糙,实在是落了王爷身份,你看……”。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老郭真的站了起来,边走边摇头叹道:“终究是老了,让人嫌弃,罢了,我走,省的你们不自在”。 烦了在后面喊道:“王爷龙精虎猛,英明神武,万寿……”。 “住口!你也来,陪老夫再吃几杯”,老郭头也不回的打断他。 一老一小走远,众人面面相觑,烦了太放肆了,王爷竟然也没怪罪,难道本事大的人都是与众不同的? 小院树下老少相对而坐,葡萄酒用冰块镇凉,烦了执壶道:“尝尝,这个天气,葡萄酒就得冰镇了才行”。 老郭浅尝一口,悠悠叹道:“烦了,你小子若是进了宫,必是一代权宦”,这小子文武都有,对人心的把握远超常人,自己这个纵横西域几十年的武威郡王不也被他吃的死死的吗,他还有个大优势就是会做会吃,这些手段若是在君王身边,岂能不受宠? 烦了大怒,什么叫我进宫就一代权宦?我特么做太监有天赋咋滴? 其实他知道,老郭还真没有骂人的意思,大多唐人对宦官的态度并不鄙视,反而羡慕更多一些,要知道宦官不仅是皇帝的奴婢,还代表着权倾朝野,甚至有的封侯拜相身穿朱紫,非常显赫。 所以老郭的感慨里夸奖的成分更多,烦了也知道太监在大唐地位不低,可他听着这话实在别扭。 说了会闲话,老郭道:“毛先生说你天资聪颖,善理财政,想让你去跟他”。 烦了问道:“王爷觉得呢?”。 老郭沉吟片刻道:“按惯例,旭子他们今年年底就要去军中历练,你习武日短,去到军中未必能出头”。 烦了道:“王爷想让我去理民政?”。 老郭道:“烦了,你也看出安西的处境了,安西缺人”,安西缺人,缺军中将校士卒,缺地方官吏,甚至工匠也缺,烦了自然知道。 “王爷让我去哪我就去哪”,烦了认真的道。 他曾不止一次认真考虑于自己的未来,越想却越迷茫,因为他始终想不到帮安西快速摆脱困境的办法,所以他把决定权交给老郭。老头子是聪明人,索性听他的吧。 老郭也认真看着他,最后点点头道:“我觉得你还是该先去军中,将来再做打算”。 “好,就去军中”,烦了笑着应道。 老郭说先去军中,意思是让他先熟悉军中事,将来看情况再说。虽然烦了暂时看更适合民政,但这里终究是西域,军事第一的西域。 “烦了,你给悟净大师写了什么?”,老郭突然问道。 以前没听他提起过佛教佛经,那天悟净老和尚却不顾身份连师弟都叫出来了,据说回去后便召集弟子宣布了这事,特意嘱咐以后见到烦了要执弟子礼,然后就拿着四句偈语闭关了。 这事引起不小震动,一个傻子受佛祖点化身具异术,做出种种神奇之举,传给悟净大师的四句偈语可不得了,一旦参透马上就能飞升极乐…… 悟净大师可是有名的高僧,老郭也有点拿不准,联想一下前面的反常好像也不是不可能啊。 烦了苦笑道:“我懂个屁的佛法,那老和尚念经念傻了,一门心思钻牛角尖,本想着劝一劝让他别太执着,谁成想他自个瞎联系,被纠缠的没办法我就乱写了几句”。 老郭似信非信的点点头,“乱写了几句……那你可把悟净大师坑苦了,听说他闭关参禅连茶饭都不思了”。 烦了无所谓的笑笑道:“子不语怪力乱神,佛也好,道也罢,本质上就是安抚人心,谁靠这个白日飞升做神仙了?以后他别来惹我,我也不想理他,各过各的最好”。 宗教这东西很多时候只是上位者的工具而已,用得着的时候捧一下,用不着的时候杀起来也不手软,灭佛的皇帝也不是没有,哪次都杀的满地鲜血。老郭一生见惯生死,岂会真在意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一老一小又吃了几杯酒,老郭忽然低声问道:“你做的东西是不是有眉目了?能不能左右大势?”。 来了!烦了知道老郭早晚要问的,沉吟片刻郑重答道:“现在还不行,劲力不够,若有充足的材料和人手,应当能左右战事”。 “什么材料?多少人手?多久能成?”,老郭眼前一亮追问道,烦了年纪虽小却从不瞎说大话,没想到真的有办法。 烦了低声道:“要大量硝石,硫磺,木炭和好铁……至少要有百十个工匠,至于时间……要能用估计得几年”。 看老郭沉吟不语,又低声道:“王爷,硝石硫磺与木炭按比例混合便可得火药,之用得当可开山裂石,无坚不摧,足以杀敌……”。 听他一番解释,老郭终于大概明白了怎么回事,却并没急着拍板,而是眯着眼睛陷入了沉思。 烦了没催促,一直静静等待,这件事需要大量人力物力,而安西最缺的也是人力物力。 良久,老郭终于睁开眼睛,沉声道:“此事到此为止吧……”。 烦了一瞬间颓势尽显,深吸一口气,默默点了点头。 老郭解释道:“硝石硫磺不是地上的黄土,收集颇费人力,做出能用的火药要许多工匠,而是并非一朝一夕可成,就算能做得成,再用好铁和好手艺的工匠才能做成你说的火枪火炮手雷,就算一切都顺利做成,还要专门操练士卒,以我估算,就算倾尽安西之力,等到能上阵杀敌恐怕也要十年之功……”。 烦了默默点头,老郭看的很准,火药从无到有再真正形成战力,就算有足够的人力物力短时间内也不可能,事实上火药从诞生到真正统治战场的过程长达千年,就算自己能把这个进程加快一百倍也要十年。 高纯度的材料提炼,安全有效的运输以及引爆方法,还有枪炮的铁料和铸造技术,降低成本大规模生产,保守秘密,训练军官士兵,合理有效的战术…… 太多难题,任何一个都不是一拍脑门就能解决的,就算全部解决,打造一支合格的热兵器军队也需要很长时间和很多钱,这些安西都不具备。 还有个不容忽视的问题,大规模的制作和运用火药不可能做到绝对保密,吐蕃人很快就会知道消息,万一技术泄露,或许没等安西兵的枪炮手雷应用于战场,吐蕃人已经拿它炸大唐的城墙了,那时自己就是民族罪人…… 武器装备的换代,讲的是最纯粹的实用性价比,任何不实用的东西应用于战场都要付出巨大代价,甚至还会遭到残酷反噬,零基础想玩工业的难度大的超乎想象,别说他这个废材,就算来个物理天才也需要漫长的时间和巨额财力支撑,他不想承认,可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失败了。 二人没继续讨论这个问题,不约而同的开始喝酒,冰块早就化完,葡萄酒喝到嘴里有一股苦涩的味道。 闷酒醉人,烦了说话时舌头有些不灵便,“王爷……其实我知道不成,可我不甘心……”。 老郭亲自给他倒满酒,满怀怜爱的看着他。 “咱们安西一面荒漠,一面大山,两头堵着吐蕃人,算上回鹘和葛逻禄,一圈数下来就咱们最弱,朝廷不发援兵,安西兵死一个就少一个,后街都快没男人了…… 刘伯说军中为了能赢一阵,许多好汉子都是送死一样冲杀…… 我就想着若是能做出枪炮手雷,什么吐蕃回鹘葛逻禄,通通都去死…… 可是不行……我太笨,怎么都做不好,好不容易做出的东西只能听个响声,有时候连个响声都没有,我就只能弄个冰块吃……太笨了……”。 老郭轻拍着他肩膀道:“烦了,人力有时而穷,朝廷不会不顾安西,会派援兵来的……”。 “王爷……大唐已经不是曾经的大唐了,藩镇林立,朝堂纷争,文臣,武将,宦官各打各的算盘,没人管百姓死活,皇帝连自己都顾不过来,哪还顾得上安西?”。 老郭的脸色变得不太好看,朝廷如果发援兵,要从长安出发经泾州到原州,出萧关便到达吐蕃人地盘,一路要攻下会州,凉州,甘州,肃州,瓜州,沙州,伊州,西州,最后才能到达焉耆,这一路翻山越岭穿越沙漠的距离是七千余里,别说一路攻城拔寨,就算一路行军都不容易。 可不期盼援兵又能怎样? “烦了,我安西兵要守卫大唐疆土,哪怕战至一兵一卒!”。 “一兵一卒?……王爷,安西兵死的太多了,老刘为大唐杀敌一百多级,如今埋在城东连个坟头都没有,朝廷知道吗?”。 烦了没再与他争论,摇晃着起身道:“险些忘了,今日两位师傅大婚,不跟你个老头子喝了,我得恭贺他们去”。 老郭在后边嘱咐道:“慢点,别摔了……”,烦了向后挥了挥手,一路踉跄头也不回。 艾莎正等在外面,她总是这么安静,扶住他小声埋怨道:“怎么吃了这许多酒?不怕坏了身子”,走了几步,烦了忽然歪头问道:“你觉得我是不是笨蛋?”。 艾莎抿嘴笑道:“是!”。 烦了摇头叹道,“你还真是实诚……”。 天色已近黄昏,酒席已经散了,众人正围坐着说笑,烦了走近打个酒嗝道:“今日两位师傅大婚,弟子也没什么可孝敬,变个戏法给师傅助兴”。 董长安看他神色不对,劝道:“兄弟醉了,先回去歇息吧,明天再演”。 烦了不领情,抓起插在门上的灯笼道:“走走走,都跟我去看好,只此一回啊,错过了可就没了”,众人只得跟随。 一直走到离小屋不远,烦了停步道:“在此等着,别往前了”。 众人迟疑着站住,纷纷劝道:“今日天晚,还是明天再看吧”。 烦了摆摆手,踉跄着过去推开房门,众人正疑惑他要做什么,他竟奋力把灯笼丢了进去。 “哈哈哈哈……”,大笑着跑向众人,边跑边指着小屋大叫:“好好看着,别眨眼,这戏法只能看一回……”。 屋内火势渐起,众人一片惊呼,刚要向前救火,只听“呼”的一声闷响,那屋顶已飞上了半空,黄绿色火焰喷涌而出,整个后院亮如白昼。 “怎么样?好看吧……”,烦了边笑边向后倒去。 “烦了!”。 “走水了!”。 “救火……”。 第24章 义仆董恩 烦了把房子烧了,这当然是大错,可王爷并没怪罪他,还特意让郎中来了一趟。 两位师傅享受婚假,无所事事的年轻人都围在他旁边说着各种无聊的闲话。 “俺们昨晚去听墙角了……每人挨了武师傅一脚”。 “烦了,说个故事听吧”。 “待着闷,咱们上街去耍吧”。 “烦了……”。 烦了努力忍受着这群苍蝇的骚扰,一把火烧掉了小屋,烧掉了自己的幻想,一同烧掉的还有与弟兄们的隔阂。 他们对那个神神叨叨的烦了心怀畏惧,对这个死狗一样躺着的兄弟倍感亲切,现在他们都是同一类人了。 倒塌的残垣断壁还在冒着缕缕青烟,烦了却有种重生般的轻松,自己只是个凡人,并没有拯救众生的能力,也就没必要非要扛起那副担子。 艾沙端来一碗饺子,坐在旁边托着下巴看他吃,一切都那么自然,仿佛天生就应该是这样。 “味道怎样?”。 “有点咸”。 少女满脸懊恼,“我放过一次盐,后来又拿不准,就又放了一些……”。 把最后一个饺子塞进嘴里,烦了笑道:“正有些口淡,咸一些正好”。 艾沙高兴的回了前院,她觉得烦了好像不一样了,已经从天上落到了地上。 “走了,上街耍去”。 几兄弟走出后门,又一次看向旁边,曾有个老卒喜欢坐在那里,现在他回家去了。 安西兵的骨子里只有热血与骄傲,他们在该活的时候活,该死的时候死,不喜欢拖泥带水,长朔留给旭子,老刘体面的回了老家,真是个一等洒脱人。 董长安正与一个中年胡人说话,那汉子身量不高,浅灰眼睛,一道刀疤从额头划到鼻子旁边,看上去有些狰狞。 看到几人过来,汉子恭敬的行礼,“几位郎君安好”。 郭旭笑道:“董叔又来给长安兄弟送东西?怎不进府里去?鬼叔一直说想见你哩”。 董恩忙道:“可不敢叫叔,折煞小人,我这身份哪能进府去,不能坏了规矩”。 郭旭笑道:“你还是这谨慎性子,来,我给介绍,这是烦了兄弟,今春刚入的府,与长安兄弟很是投缘”。 烦了早听过这位义仆的事迹,抱拳道:“董叔,小子杨凡”。 第25章 战册 文武两位师傅很有职业素养,婚后第三天便回到了工作岗位,烦了的日子重新过得充实。 悟净老和尚突然就挂了,作为安西城的名人影响不小,据说还烧出了几粒结石,紧接着却又传出一个爆炸新闻,大师临死前跟弟子交代,自己愚钝,终究参悟不透禅机,辜负了师弟,你们一定要继续努力,最好把他请来盂兰寺住持…… 烦了彻底破防,这真是贼咬一口入骨三分,老和尚死都不放过他,过了没几天竟真有和尚来点名求见,烦了毫不犹疑的一口回绝,老子怕了你们了,惹不起躲得起,有胆量你们就冲进王府来吧。 七月二十过午,烦了卖力的给老郭做了凉面,“王爷,我想查阅一下典籍”,老郭好奇问道:“你要查什么?”。 烦了认真道:“诸胡史料,山河地理,习俗教派,历年战史”。 老郭皱眉道:“想知道什么直接问,查那些东西太费力气”,他确实有这个自信,在西域待了大半辈子,吐蕃诸部十姓铁勒,回鹘葛逻禄大食诸国等,就没有他不知道的,历年战事更是烂熟,堪称西域行走的百科全书。 烦了挠挠头笑道:“我不是想知道什么,是我什么都想知道,还是自个慢慢看吧”。 老郭明白了,烦了不是想打听某件事,而是想仔细了解整个西域诸部,点点头道:“熟悉下倒也有好处,去吧,都护府北库第二间”,说着丢给他一块木牌。 烦了把木牌挂在腰间,溜达着走向南府。 做出大杀器逆天改命的梦醒了,只能老老实实从头做起,他首先要做的就是了解这块土地,以及土地上的朋友和敌人。 前院沿中轴分成四个小院,老郭和小郡主各住一个,侍卫亲兵们住一个,还有一个便是郭老四的住处,平日有两个丫鬟负责打扫。 这位四爷曾是安西最耀眼的明星,众望所归的王爷接班人,自从婆娘孩子病逝后整个人变得颓废不堪,老郭怕他在府里总想伤心事,便让他去延城做了龟兹镇守使,已经三年多没回来过了。 一路畅通走出王府前门,又从都护府后门进入,守门老兵有的躺在阴凉处睡觉,有的在聊天说闲话,始终没人拦住他盘问。 这些老家伙看似懈怠,兵器却都放在伸手能及的地方,一个个眼睛犹如毒蛇鹰隼,习惯偷眼看人,这种眼神让人很不舒服。 存放典籍的库房在后进西厢,平时连个看门的都没有,烦了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木架上堆满了册子和地图,落着厚厚一层尘土,第一排是各地地图,随便拿起一副展开,山川河流和部落都有标注,只是粗糙的有点过分,不但没有比例尺,大片空白也不知道代表什么。 第二排是诸胡资料,各部落的起源,人口和大概活动范围,习俗及供奉的神灵,还有与别的部落的矛盾纠葛,与大唐的关系等等,许多名字又长又拗口,有的都没听说过。 最里面木架上是或薄或厚的册子,是安史之后的战史及殉国将士名录。 烦了随便打开一本,“宝应二年秋,吐蕃皱奇部三千犯于阗,镇守使郑据率镇兵两千与之决战于布勒山南,大胜,损战兵二百八十…… 陨指挥使一,曹勇,陕州齐城县,入正兵十一年,积首级七十七,队正四……”。 烦了小心拂去灰尘放好,又拿起下一本,“永泰元年,贼犯焉耆镇,陨……”。 从安史之乱后与中原阻断开始,安西每年的战事及殉国的将士名录都在这里,哪里人氏,军功多少,何处殉国等记录的清清楚楚。 烦了默默抚摸着一本本册子,整个木架上有厚薄不一的四十多本,里面有很多人的名字,每一个名字都是为国征战的豪杰,也都是爹娘生养的儿子,如今都躺在尘土之下。 “你们的名字应该在长安凌烟阁,在故乡宗祠,应该享受世人的夸耀与供奉”。 烦了胸口有些闷,把门窗推开,打来一盆水开始打扫,他现在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一直忙碌到傍晚时分,终于把库房大概擦拭了一遍,烦了抹了一把汗水,却发现毛先生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 “不务正业!”。 烦了摇摇头道:“豪杰的名字不该蒙尘”。 老毛面色不变,“你画的那张图很不错”。 烦了道:“确实不错,就是没什么球用”。 老毛不悦道:“王爷说你愿意从军,为什么?”。 “为什么不能从军?”。 “娃儿,你的长处不在军中,兵事不止有战阵搏杀,兵甲钱粮同样重要”。 “先生,钱粮重要,可钱粮杀不死吐蕃人”。 毛先生皱眉看了他一眼,不再跟他浪费时间扭头便走,留下两个字:“愚蠢!”。 “先生,小子先试试,若不成再去随先生”,烦了远远的喊道。 拿着一本龟兹志回到后院,却总静不下心看,“旭子,你知道吗,那里有几万人的名字,说不定要超过十万”。 旭子叹道:“若非这十万豪杰,西域早已无大唐王旗了”。 最多的时候西域有大唐百姓几十万人,如今就只剩城中这不足两万,从河西沦陷到如今四十多年,汉儿用血肉支撑着大唐王旗,苦苦等待着中原的援军,可年复一年,总也等不到。 烦了道:“就算王师永远不来,大唐也该知道他们的名字,豪杰不该被遗忘”。 旭子默默点头道:“刘伯说过很多次,应该让族里知道,把名字写进族谱,家里还能减免一些赋税……”。 “是啊,应该让朝廷和族里知道,让天下人都知道,不该这么无声无息,这不对!”。 第26章 权衡 烦了等人刚操练完就听到一个消息,疏勒镇守使鲁阳将军来了王府。 和旭子忙赶去做了四样小菜,走进小院时老郭正坐于树下,对面坐着个中年大汉,那人身躯雄壮,鼻直口阔,相貌英伟,一双虎目精光闪烁,仿佛择人而噬的大虫,正是鲁阳。 民间称安西有四大名将,第一位不需多说,安西顶梁柱,定海神针郭王爷。 第二位焉耆镇守使,老将军杨日佑,用少量兵力顶住西州的吐蕃大军,使东路无忧,德高望重,沉稳谨慎,人称不动如山杨日佑。 第三位四爷郭华,长朔无敌且足智多谋,人称小药师,药师乃大唐军神李靖的字,可见对他的期望有多高。 第四位正是鲁阳,性如烈火,勇悍无畏,杀伐果决,攻无不取,人称疏勒之虎。 他的父亲便是是有名的悍将,上面曾有四个哥哥,个个勇武,被誉为一门五杰。可惜西州大战时,父亲与四位兄长壮烈殒于战阵,鲁阳五岁便成了孤儿。 王爷悲痛之下把他接进王府收为义子,与郭华一同抚养,并亲自传授武艺,视如己出。 他没辜负王爷厚爱,十五岁从军,每战必争先,立下战功无数,王爷义子的身份不仅没给他任何优待,为了避嫌老郭还特意压了他的升迁,即使这样,不到三十岁的鲁阳依旧从正兵做到了副都护,疏勒镇守使。 他不但弓马娴熟,悍勇绝伦,而且胸怀广阔,性情豪爽,为人不喜财色,爱惜手下士卒,镇守疏勒近十年,威名赫赫。 “过来见礼,今天倒是乖巧,还主动做了菜肴”,老郭打趣道。 烦了整理衣冠郑重的向鲁阳行晚辈礼,鲁阳受了礼,拿出柄短刀递给他,“你是杨凡吧,方才义父还说你心灵机巧,缜密有谋,好好学,过几年来疏勒帮我”。 老郭让他俩来见鲁阳便是有意为他们引荐,“都坐,都坐下,莫站着”,旭子和烦了按礼是不能坐的,可老郭历来不在意俗礼,今天又是家宴,便侧身坐在旁边。 烦了执壶,旭子布菜,然后老老实实的缩在旁边,平日里跟老郭随意只限于私下逗他开心,今天可不能放肆。 酒过三巡,老郭问道:“怎么没带豹儿来?”。 鲁阳道:“这回赶路急,不曾带他,下回带来让义父看”。 老郭皱眉道:“娃娃吃些苦是好事,莫要太娇惯”。 鲁阳答应道:“贪玩了些,武艺未曾落下,待成亲有了娃娃再投军不迟”。 老郭点点头叹道:“疏勒天冷风大,过些天着人送他来王府吧,寻个合适的女娃成个家”,鲁阳忙连声应了。 他有三个儿子,结果老大战没,老二早夭,就剩下个小儿子鲁豹。 鲁阳将军的心思都理解,四个兄长都没能留下后人,他三个儿子就剩下一个,老鲁家传宗接代的希望都在鲁豹身上,这么根独苗不娇惯就怪了。 酒足饭饱,郭旭与烦了起身告退,老郭却阻止道:“跟着来,好好学”。 地图铺开,鲁阳先介绍了疏勒的境况,烦了听了眉头更皱。 地图很粗糙,只有简单标注的山川河流和几个重要地名,从地图看吐蕃人从南西两面突入疏勒,已经吞掉大约四分之一。 疏勒多荒漠戈壁,地势平坦,境内没有一夫当关的咽喉险关,整体易攻难守,而吐蕃占据于阗和大小勃律后从南西两面已经对疏勒形成夹击之势,这导致少量兵力根本没法以逸待劳防守,只能选择收缩防线并以攻代守,而且因为连续征战士卒没时间休整,十分疲惫。 老郭点头道:“那些偏僻地方丢了便丢了,人撤回来就成”。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疏勒镇南抵于阗北至天山,东到西关西抵葱岭,单看面积比龟兹和焉耆加一起还大,可绝大部分都是荒漠戈壁,只有零零散散的一些小绿洲适合耕种放牧,面对吐蕃的两路不断袭扰蚕食,战线收缩便成为必然。 “义父,探子回报,于阗和大小勃律都有大队兵马调动,儿以为吐蕃要有大动作”。 这也是他这次回来的主要目的,从于阗沦陷后吐蕃一直是以小股袭扰为主,近来却兵马频繁调动,似乎在酝酿一场大战。 老郭指了指于阗镇,酌定道:“看来贼人又增兵了,此次对疏勒势在必得”。 疏勒战事已经僵持了好几年,虽然吐蕃是攻势,也蚕食掉不小的地盘,可得的便宜并不大,大片的无人区对于进攻方来说也很麻烦。现在他们应该是得到了增援,而且认为拿下疏勒的时机已经成熟。 鲁阳慨然道:“义父放心!贼人想犯疏勒,先与我手中长朔说话!”。 老郭微微摇头道:“你什么脾气我岂能不知?贼人若大举来犯,你想如何应对?”,鲁阳话说的慷慨激昂,可老郭深知他的脾气,这家伙心高气傲的很,这次却专程跑回来,这说明他面临的压力巨大。 鲁阳明显已有打算,指着图上一处叫野狐渡的地方道:“儿打算再退一步,在这里与贼决战……”。 疏勒只有几千正兵,撒开了处处防守根本不现实,野狐渡位于疏勒城西南两百里,鲁阳把战场设在这里,确实可以最大限度集中兵力,后勤补给也更方便,但也意味着要让出大半个疏勒镇。 烦了和旭子对视一眼,皆轻轻点头。鲁阳将军不愧名将,竟要放弃掉大半个疏勒,以此拉长贼人的补给线,然后集中全力一击破敌。 老郭思虑片刻,却摇摇头道:“疏勒最多能凑出三千余正兵,加辅兵不过七千,贼人却有数万,用大半个疏勒被打烂的代价换取贼人退兵不划算,明年贼人再来又该如何?”。 不到七千兵马对战数万贼兵,即使能赢,战果也不会太大,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而且自身损失很大,有些得不偿失。 鲁阳一愣,压低声音问道:“义父的意思……”。 老郭点点头道:“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要么不打,要打就彻底打死!”。 没想到王爷竟然要打一场打的,以图彻底解决西线压力,鲁阳却并未表现的多兴奋,而是抓着乱糟糟的胡子思索许久,最后摇头劝道:“义父,要重创贼人得安西全军出动,耗费巨大,而是万一有个差错……”。 虽然他也想狠狠重创吐蕃人,但在他看来安西兵主力去疏勒决战吐蕃并不是一个好主意,若能快速大胜自然最好,可战场不是想当然的事,如果陷入僵持或者吐蕃人跑了,安西会白白消耗掉宝贵的积蓄,到时主力在疏勒退则徒劳无功,进则只能占一些荒漠戈壁,陷入两难之地,而是能调集的安西兵正兵也只有万人左右,这些人马在平坦地形与优势兵力正面决战,能即使赢也会损失很大,安西根本没法承受。 老郭悠悠道:“所以我要你一路退到西关!”。 “义父……”,鲁阳惊的站了起来,“这……如何使得?”。 他没想到老郭竟然要完全放弃疏勒,可若没有疏勒,西关就要直面吐蕃大军,再没有任何缓冲,安西的老窝将彻底暴露在吐蕃人面前,再没有回旋余地,那时…… 老郭笑着摆摆手道:“教你的都忘了?失地存人,人地两存,失人存地,人地两失,莫计较一时一地得失”。 看他成竹在胸的样子,鲁阳慢慢坐下皱眉沉思,烦了与郭旭也看着地图冥思苦想。 不多时,郭旭忽然惊呼道:“诱敌深入,关门打狗!”。 “疏勒易攻难守先已失地利,防守殊为不智,进则恐贼远遁,是以与其冒险与敌决战,不如退兵诱敌以深入,待攻守易位,敌势分散,我集全力予敌重创!乘胜追击收复失地!”。 老郭哈哈笑道:“好好好!好小子!”。 鲁阳和烦了也明白过来,吐蕃没完没了的来,疏勒只能疲于应付,老郭的计策是大踏步撤退把整个疏勒镇都让出去,让给他们吞,攻守形势逆转后吐蕃成为防守方,安西则成为进攻方,说白了就是用空间来换取战略主动。 其实这种战法并不罕见,草原人玩的最溜,中原王朝出兵讨伐时他们便这么干,本就是居无定所的牧民,跑路没有任何损失,可以一直等到中原退兵再回来继续放羊,而相对来说中原王朝远征用兵成本高昂,与草原人完全不成正比。 有时候也可以在中原人疲惫不堪补给跟不上的时候一拥而上,这便是中原王朝最无奈的地方,并非打不过,而是强的时候找不到人,弱的时候躲不了,没法自主选择战场和决战时机便永远得不到战略主动。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老郭不愧豪杰之名,对疏勒战事看的很清楚,不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大踏步的后撤积蓄力量,让敌势分散,力量削弱,这种天马行空的计谋才是大境界,更妙的是安西已经放弃过碎叶城和于阗镇,这反而更增加了战略的欺骗性。 夜深了,旭子送鲁阳去休息,烦了却没走,老郭问道:“有事?”。 烦了犹豫一下道:“王爷此策甚为高明,只是……只是疏勒诸部怎么办?”。 老郭的计划很周密,却没提疏勒百姓怎么办,草原人能赶着牛羊跑,疏勒诸部却是半农半牧,有的甚至是纯种地生存,安西兵能撤,几万疏勒人怎么撤?撤到哪去? 鲁阳的计划是让出大半个疏勒,他的计划是让出整个疏勒,可即使最后能重创吐蕃并收复全境,疏勒镇还能剩下多少人?他们又怎么在一片废墟的家乡活下去? “王爷,疏勒会成为一片焦土……”。 老郭并没解答他的疑问,而是反问道:“你有什么办法?”。 烦了默然摇头,能拒敌于国门之外当然好,可是安西不具备这个实力。 老郭叹道:“烦了,早些回去睡吧,世间事从来不会十全十美,有的只是利弊权衡”。 第27章 铁杆小弟 鲁阳将军带着两营正兵回了疏勒,准备迎接未来的大战,老郭则启程去各地巡视秋收,烦了再次回到枯燥忙碌的日子,准备迎接自己选择的生活。 看那些东西并不是件有趣的事,地图简陋,只能一点点对应。诸族混杂习俗各异,信奉的神五花八门,有的还不断迁移,部落之间的冲突失败,或一条河流的改道都会迫使部落换地方生存,这便导致书册里许多记载前后矛盾,理清这些混乱的东西非常麻烦,可他只能硬着头皮看下去。 又到黄昏,忽然发现长长的谷穗正随风摇晃,他忽然有些疑惑,为什么要打仗呢?都安稳的过日子不好吗?这里地广人少,酷暑严寒,各部却还要你死我活的杀来杀去,图什么? 我呢?练武看资料是为了什么?为了能活下去?还是将来更有效的杀人…… “烦了,磨蹭啥呢,吃饭了”,老鬼站在小院门口大声招呼。 晃晃脑袋边走边答应:“听到了,别喊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手艺多好”。 老鬼怒道:“咱手艺不好你倒是来做啊,只知道埋怨”。 烦了挽起袖子走向厨房,“今日便给你们做个菜,过来两个打下手”。 董长安和安卓跑过来帮忙,烦了看了下也没什么好东西,用羊油炒了一锅菘菜,味道一般,但比老鬼要强不少。 院子里凉风阵阵,众人各自端着碗席地而坐,胡子嚷道:“烦了做菜这手艺真没话说,就是太懒了些,除了王爷就只有艾沙能吃上,生生把咱们兄弟给忘了,没义气”。 众人齐声附和,“就是就是,又不费多少力气,隔三差五也显一下手艺嘛”。 烦了笑骂道:“老子的手艺是给王爷郡主这种贵人吃的,给俺婆娘艾莎吃的,你们什么身份?”。 众人一阵起哄声,“呸!你个臭不要脸的……”。 董长安道:“我看将来回去长安,咱们合伙开个酒楼,以烦了的手艺保管能挣大钱”。 胡子附和道:“这主意好,听说京城里的贵人最舍得花钱,到时每个席面收他几贯,等挣的多了咱们就回乡去买上一大片地做员外收租子”。 安卓笑道:“胡子哥这话说的有趣,能挣大钱还回乡下收什么租子?就在京城挣钱不好吗?”。 胡子摆手道:“这你就不懂了,俺大说了,什么金银都不如粮食实在,遇到灾年金银能顶饱吗?还是收租子最长久”。 众人皆道有道理,金银财宝虽好却填不饱肚子,长安里规矩多,达官贵人脾气也大,不小心就丢了性命,还是乡间收租子安稳。 天色渐暗,众人谈兴不减,烦了也加入进来道:“要我说,将来回去了把族里事交代好,把爷大的名儿写上族谱,然后咱们兄弟就一起找个地方过活”。 有人问道:“为啥?在老家不好吗?”。 烦了道:“我的亲兄弟啊,咱们家都来安西几辈了,跟族里没有一丝来往,还剩多少情意?就算有情意,咱们一个个的红头发绿眼睛,族里好住吗?“。 众人听了一阵沉默,烦了说的对,与族里断了音讯这么多年,回去往族谱上记个名字问题不大,真常住就是两回事了。 烦了道:“也不用丧气,到时候找贵人说一说,把功劳换成地,咱们兄弟一起找个地方定居,守着婆娘娃娃,那日子不美?”。 众人齐声附和道:“哥哥说的在理,那才是神仙日子”。 “这个主意好,咱们兄弟一起,什么土匪强人也不怕”。 正说的热烈,两个侍卫带着四个蒙着头脸的人走了进来,老鬼起身问道:“四娃,吃了没?有事?”。 四娃走近低声道:“王爷传令,找间屋子让这四个先住下,莫叫他们乱走”。 “这什么人?” 四娃犹豫一下,低声道:“葛逻禄人……”。 话音未落众人齐齐站起身来,没想到这四个藏头露尾的家伙竟是葛逻禄人,安西对葛逻禄的仇恨不需多说,纷纷喝骂:“狗贼!”,“好胆!”,“竟敢来此处!”。 老鬼忙阻止道:“别声张,坏了王爷大事”,众人也知道王爷既然让他们住下肯定有所打算,愤愤不平的呸一声各自退开。 老鬼也没什么好脸色,找了间没人住的空屋叫他们进去,“无事别乱走动,坏了性命可是冤枉”。 四人明显累坏了,进屋便歪在草堆上,最后那个矮个子却没坐,向老鬼长揖一礼道:“多谢老人家”,竟是一口流利的大唐话。 “哎呀”,老鬼惊诧道:“你娃官话说的不错啊”。 那矮个子道:“回老人家,在下不是胡人,家中姓李,乃大汉将军之后”。 一句话引来众人好奇心,拉着他来到隔壁屋里掌了灯,这时才看清原来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人,让人惊异的是这少年黑发黑瞳,分明一副唐人面孔。 众人一阵惊愕,不是葛逻禄人吗? 烦了想起看过的书,试探着问道:“黠戛斯黑眼部?”。 少年大喜,连连点头道:“正是,哥哥博学,竟知道我黑眼部”。 烦了没想到自己刚学的东西这么快就用上了,让众人坐好,给他们上一堂历史课。 黠戛斯是漠北草原的大部落,汉代时称坚昆,魏晋称结骨,大唐则称黠戛斯,算得上历史悠久,与大唐的渊源可就深了。 太宗年间许多部族去长安朝贡,黠戛斯也派了人去,朝贡结束后宣称要找皇帝认亲,太宗皇帝追问缘由,原来黠戛斯人大多红头发蓝眼睛,其中有一支却是黑头发黑眼睛被称为黑眼部,就是这一支自称大汉将军李陵的后人。 李陵乃汉名将李广之孙,妥妥的名门之后,善骑射,有仁爱之心,李广利征匈奴时任骑都尉随军,后主动请缨率五千步卒作为偏师牵制,不想行军一月后在浚稽山与匈奴主力相遇,李陵率五千步军且战且退,与匈奴主力鏖战十几天,斩首数万,杀的匈奴人胆寒,可惜撤到离边界仅百余里时箭尽粮绝,被匈奴包围,最终突围失败被俘。 史书特意给他手下的五千步卒记了一笔,他们来自丹阳郡,后人说吴越之地民风柔弱,其实这话不对,秦汉时丹阳兵乃天下精锐,史书评价其皆好勇,轻发易死。翻译过来就是民风彪悍,脾气暴躁,一言不合就玩命。李陵率领五千丹阳兵硬撼匈奴主力,直到箭矢用尽兵器皆毁,士兵们拆了大车拿车轮辐条继续拼命,一度打的单于怀疑人生,可惜箭尽粮绝,外无援兵,只能分兵突围,最终得存者四百余人,在史书上留下了浓重的一笔。 李陵名门之后,匈奴王尽力招降,还把自己女儿嫁给他,后来公孙敖带兵征匈奴兵败,回去说李陵投降匈奴帮他们练兵导致自己打败仗,武帝大怒下旨杀李陵全家,后来才知道公孙敖原本就与李陵不和,帮匈奴练兵不是李陵而是另一个叫李绪的降将。 这位李绪投降比李陵早,地位也比他高,武帝杀了李陵全家,李陵深恨李绪,找个机会就把李绪给弄死了。许多匈奴贵族要杀他,单于为了保护他把他送去了漠北坚昆部。后来在坚昆部娶妻生子,其后人便作为坚昆部的一支,自称黑眼部。 因李广一支出自陇右成纪,而大唐皇帝的先祖也出自同一地方,所以认亲还真有点道理,太宗皇帝当场认下这门穷亲戚,命令马上提高招待规格。 认亲成功后黠戛斯当即请求归附大唐,太宗皇帝顺水推舟在黠戛斯设立坚昆都督府,隶属燕然都护府(后归北庭都护府),封黠戛斯酋长俟利发为左屯卫大将军、坚昆都督。此后黠戛斯对大唐一直忠心耿耿,朝贡不断,在对后突厥之战时出力很大。 (到底黑眼部是不是李陵后人没法考证,或许只是李世民玩的外交手段,不过黑发黑眼是明确记载,至少相貌上跟汉人十分相像) 中宗皇帝时会见黠戛斯使者,曾当众说,你们与别的部落不一样,咱们是亲戚,把使者感动的当场磕头不停,发誓永远效忠大唐,玄宗皇帝也曾特意下旨夸奖他们忠勇。 总之,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大唐对黠戛斯确实高看一眼,黠戛斯也对得起大唐的信任,从建立番属关系后始终忠心耿耿,称得上大唐最铁杆的小弟之一。 说到这里,那少年起身整理一下衣服,郑重向烦了行跪拜大礼,哽咽道:“不想大唐仍有人记得塞北李氏,阿热多谢兄长……”。 烦了扶起他道:“阿热兄弟快请起,黠戛斯对大唐的情意已载入史书,便是千万年后亦是同宗同源,岂能背忘?”。 阿热含泪道:“兄长为我漠北李氏夸功扬名,阿热百死不敢忘却”。 “黠戛斯一向与大唐密切,怎么忽然不通音讯了?”,烦了好奇问道,安史之乱后黠戛斯便消失了,既没朝贡也没有一丝消息,老郭说黠戛斯与回纥一直不和,曾猜测他们已经被回纥灭掉了,没想到今天又与葛逻禄人一同出现。 阿热说了下黠戛斯部的情况,令众人感慨不已。 黠戛斯实力不算弱,但比起回纥这样的草原霸主就差远了,只能臣服,可自从跟皇帝认了亲戚,总觉的自己身份高贵,对回纥不太服气,有大唐皇帝撑腰渐渐有了点想法。 回纥自然不能惯着他,经常找茬收拾他们,结果就是越不服越收拾,越收拾越不服,关系越来越僵。 实力弱就只能隐忍寻找机会,直到安史之乱爆发,回纥出兵助大唐平叛,机会来了。 可惜幻想美丽,现实无奈,回纥实力强大,偷袭计划未能完全成功,偷家不成回纥主力却回来了,一场恶战,黠戛斯惨败。 为了躲避回纥追杀只能收拾家当跑路,回纥不能让他们跑去投靠大唐,竭力派出兵马截杀信使,黠戛斯与大唐的联系从此中断。这次失败还造成一个恶果,出自黑眼部的大汗威信大跌,失去了黠戛斯部首领的位子。 黠戛斯向西跑遇到了崛起的葛逻禄人,只能臣服他们,而后一直在碎叶极北之地繁衍生息,至今已经三十年了。 第28章 悟能师叔 李阿热是黑眼部的少族长,跟烦了同岁,当夜三人同榻而眠,还说了葛逻禄叶护派他们来的目的。 葛逻禄这两年跟回鹘冲突不断,回鹘作为老牌霸主实力雄厚,葛逻禄有点顶不住了,希望王爷能帮忙出面调解一下。 吐蕃,安西,葛逻禄,回鹘,四大势力中安西是最弱的,但现在葛逻禄却跑来求安西,原因便是安西代表着大唐。 安史之后的大唐很衰弱,但许多人认为大唐的虚弱只是暂时的,早晚还要杀回来。原因很简单,当年吐蕃与大唐争夺西域,安西四镇被三次攻陷,每一次都有人认为大唐不会回来了,可汉儿却总是更强硬的杀回来,每一次都用残酷的现实告诉那些猜错的人,你们应该相信大唐的。 葛逻禄想与回鹘议和,唯一能施加影响的只有郭王爷,所以他们派来了使团,四人中年纪最大的那个便是当今叶护的亲弟弟,谋落。 至于为什么会带上阿热这个小孩子,原因很简单,那位叶护知道自己脸面不够,也知道黑眼部与大唐关系匪浅,所以让黑眼部派个人来帮着说好话。 烦了无声而笑,葛逻禄当年跪舔大唐,可当时大唐的头号小弟是回纥,有好处轮不到他们,怛罗斯之战投靠大食,本以为投靠了新大哥能起飞,结果大食爆发内乱一蹶不振,刚投靠的大哥倒了。 里外不是人的葛逻禄人慌成了狗,每日战战兢兢,梦里全是迎面冲过来的明光甲。 世事就是这么无常,安西都护府正收拾家伙要动手,安史之乱却爆发了,后来为了应付吐蕃又退出了碎叶城,葛逻禄茫然四顾,突然发现自己突然成了周边老大。 原来我命中注定不适合当小弟,天生是做大哥的材料…… 快乐的日子没多久,很快他发现大哥并不是那么好当的,原本缩在角落里不扎眼,有了实力的同时也有了麻烦,回鹘人盯上了他。 葛逻禄与回纥同在大唐手下的时候就不和,原因跟黠戛斯差不多,都是马仔,回纥人却是马仔头目,葛逻禄自然也想当头目。 如今安西退出山北,回鹘是妥妥的第一霸主,葛逻禄这个曾经的手下想做大岂能置之不理?结果双方近年冲突不断,回鹘毕竟实力雄厚,慢慢的葛逻禄受不了了,只能厚着脸皮来找老郭。 烦了很想去当面问问那个叶护,“你们当初背后捅刀子背叛安西,现在又跑来求救命,要不要脸?”。 “阿热,来之前你父亲可有什么交代?”。 阿热往烦了身边靠了靠,低声道:“阿爹让我私下里求见郭王爷,黑眼李氏心向大唐,旦夕不敢忘故土,只求一块土地繁衍,必效死力”。 烦了并不意外,拍了拍他手道:“兄弟放心,等王爷回来我来安排”。 其实他猜到了一些老郭的想法,安西与吐蕃是死敌,与回鹘貌合神离,与葛逻禄也有深仇大恨,可如今安西确实无暇顾及山北,不知道他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一夜无话,次日阿热跟着烦了一同操练,武三郎问了一句没再理会,单看相貌阿热比这里的许多人更像唐人,既然是皇帝都承认的同宗,自然就是自己人,这便是血脉。 黠戛斯人以善战闻名,阿热个子不高但强健机敏,刀枪都有几分模样,最擅长的是弓箭,搭箭拉弓很是精熟,为了陪他烦了没去看书,有人玩笑说阿热该留在这里,看得出来他也很热心。 守门老兵过来笑道:“烦了,你师侄徒孙来了五六个,吵着非要见你,快去看看吧”,烦了一阵头疼,“又来了……”。 他真的后悔招惹那老和尚了,莫名其妙的被赖上,小和尚们隔三差五的求见令他不胜其烦,可总躲着终归不是办法。老和尚的死自己确实有点责任,若不是一时兴起写了那四句,老和尚或许还能再活几年,心里多少也有点愧疚。 “走,阿热,看看去”,跟他们说清楚吧,总拖着实在不是个事儿。 得知烦了被悟净大师认了师弟,阿热惊为天人,有名的高僧悟净大师竟然认烦了为师弟…… 后院门外,五个和尚齐齐行礼,“悟能师叔……”。 看着五个光头烦了眼角乱跳,深吸一口气走过去诚恳的说道:“那个……什么?谁叫悟能?”。 为首一个中年和尚满脸敬重,“弟子明远拜见师叔,师傅圆寂前说他老人家代师收徒,为师叔取法号悟能,再三嘱咐……”。 “闭嘴!不许叫我悟能!”,烦了想揍他,强行压了压心中火气,认真的道:“我今天把话说清楚,我不是你们师叔,不懂佛法,更不会去做和尚,这事是意外,你们以后别再来了,咱们各过各的,互不打扰”。 “悟能师叔,师命不可违,还请……”。 “滚!”,烦了一声大喝,拉着阿热扭头就走,他再次有点后悔,自己就不该出来见他们。 身后传来众和尚恳切的呼唤,“悟能师叔……”。 拉着阿热走上后街,烦了仍在为自己当初犯的错懊恼不已,一时任性惹了老和尚,现在好了,法号都出来了。 他特意打听过老和尚法号的来历,据说原本他的法号并不叫悟净,十几年前从天竺取经回来的高僧悟空大师路过龟兹(此悟空确有其人其事),曾在盂兰寺住了些天,期间两个和尚一见如故,相见恨晚,结为师兄弟,老和尚特意改法号为悟净。 只是烦了有些不解,为什么是悟能呢?按排行来说应该是老三才对,怎么就给我留了个悟能…… 第29章 变脸大师 烦了猜不透那老和尚怎么想的,最后决定不想,不过有一点很确定,自己绝不会做和尚。 阿热几乎形影不离的与他在一起,操练,吃饭,睡觉,听他讲故事,信马由缰的想到哪说到哪,还跟着逛了一次安西城。烦了挺喜欢他的,这个小子聪明好学,谦逊机敏,是个十分合格的小弟。 不知不觉过了五天,老郭回来了,得知消息的时候阿热表情明显一滞,快乐时光要结束了。 掌灯时分王爷亲兵来传令,”召主使谋落,旭子和烦了也同去”。 小院门口,亲兵拦住谋落搜身,其实四人早在入府时已经搜过好几次了,但今天是不一样的,二人先一步入内,发现院中有两队顶盔披甲的侍卫,皆手扶横刀目不斜视,老郭身穿大唐武将常服威严的坐在正厅。 烦了把从阿热那里听来的说了一下,老郭沉思片刻,轻轻抬了抬手,旭子大声道:“召葛逻禄使者谋落!”。 不多时谋落走进屋内,抚胸一礼道:“见过大唐郭王爷”。 “嗯”,老郭皱眉发出一声鼻音,“谋落,奉何人命而来,何事求见本王?”。 不知是有意还是忘了,他没说免礼,谋落不能起身,弓着身子道:“奉我主之命,求王爷调停山北战事,回鹘诈称奉大唐命令,屡次对我部用兵,葛逻禄虽有雄兵,亦不忍小民涂炭……”。 不得不说这厮很会说话,明明是挺不住了来求人,还能说的如此委婉。 老郭直接打断道:“行了,别说这种场面话了,当年葛逻禄背叛大唐,你我是敌非友,回鹘乃大唐藩属,讨伐叛逆正是应当”。 一番话中气十足,加上老郭百战名将的威仪,当真杀气森然,屋内温度瞬间变冷。 谋落忙道:“启禀王爷,我葛逻禄亦是大唐藩属啊……”。 “这……”,老郭一时语塞。 这话还真不能算是错,当年葛逻禄阵前倒戈确实叛徒行径,可大唐也确实没下过明旨说葛逻禄是叛逆。 原因很简单,一是丢人,二是不值。 小弟反水不是光彩事,大唐不好把事情摆到明面上,而对于大唐来说葛逻禄也只是个安西都护府下辖偏远地区的小部落,这种蛮夷之辈反复无常很正常,安西都护府处理一下就行了,不值得朝廷特意下文。 若是没有安史之乱,葛逻禄还能不能存在都不一定,史书上最多留下一句话:某年安西都护府讨葛逻禄,夷其族。可不管怎么说,大唐朝廷确实没公开定性其大逆不道,从法理上来说葛逻禄依旧是大唐番属,其实这也是弱小的悲哀,连被强者当成敌人的资格都没有。 谋落厚着脸皮找了这个借口,老郭自然不会给他留面子,冷声道:“竟还有脸自称大唐番属!背后捅刀的番属吗?”。 谋落辩解道:“王爷,当年确实是注支叶护一时糊涂犯下大错,可回纥屡次欺压我部,更在高大帅面前挑拨离间,葛逻禄也是被逼无奈。 我部深知闯下大锅,多年来一直对大唐恭敬有加,凡有大唐天兵处从来退避三舍,小人斗胆说一句,那吐蕃回鹘也曾数次冒犯天威,王爷何以单记葛逻禄短处……”。 烦了没想到这个看上去憨憨的家伙口才真不差,还真说出了点道理,葛逻禄除了怛罗斯之战时坑了一把,其他时间确实很乖巧。 吐蕃不用说,几次会盟几次翻脸,回鹘也不是个听话的小弟,经常搞小动作,近年更是看着安西和吐蕃血拼,摆明了想要坐山观虎斗,这么一比较,葛逻禄好像也不是那么可恨了。 而且谋落的话还隐晦的提醒老郭,葛逻禄如今据有怛罗斯和碎叶城的广大区域,已经有了与吐蕃回鹘相提并论的资格,不再是那个曾经的小部落了。 老郭听了他的辩解,冷笑道:“吐蕃也好,回鹘也罢,比突厥如何?比薛延陀,突骑施如何? 谋落,大唐近年休养生息,少动刀兵,你小小的葛逻禄竟敢在本王面前大放厥词!难道要重演薛大将军旧事才能醒悟?”。 谋落瞬间额头见汗,脸色苍白。 老郭的话正是西域诸部最担心的,大唐经过内乱后实力大损,可已经过去四十多年,听说如今在位的皇帝颇为英明,大唐隐隐有中兴之势,再次出兵西域并非不可能。 至于老郭提到的薛大将军旧事则是山北诸部永世难忘的噩梦,高宗时九姓铁勒崛起,公然叫板大唐,薛礼(仁贵)大将军奉命讨伐,与十余万铁勒联军决战于天山以北。 铁勒人自恃武勇派勇士向唐军挑战,大将军亲自应战,在万军阵前连发三箭,三名铁勒勇士当场毙命,铁勒人惊为天人,军心大溃,纷纷跪地请降,这便是薛仁贵三箭定天山的由来。 这个故事其实还有后半段,铁勒人惶恐之际,薛将军挥军掩杀,大胜之,俘男女十余万。大将军令将男人坑杀,女子赐予将士为婢,横行一时的铁勒九姓经此一役一蹶不振,而薛爷爷的名号在诸部则成了止小儿夜啼的存在…… 谋落慢慢跪了下去,哀求道:“王爷明知万里,葛逻禄早已悔悟了……”。 看他终于屈服,烦了不禁心中暗叹,叹王爷言语如刀,更叹大唐铁血雄风。 耀武扬威的唐军是所有胡人挥之不去的梦魇,大唐也曾败过,却总能更凌厉的杀回来,每一次归来都伴随着血流成河。以至如今的安西都护府只剩下一万正兵,可除了死敌吐蕃,其他部族最多只敢坐山观虎斗,没人敢于公然为敌,因为大唐余威尚存,都害怕将来被清算。 看谋落怂了,老郭反而缓和了脸色,“起来吧,远路辛苦,坐”。 谋落战战兢兢的坐在胡凳上,规矩的如同小学生,再不是开始时的不卑不亢。 变脸大师老郭打一棍子给个甜枣,并没有选择乘胜追击,而是突然又换了一副面孔,和颜悦色的与谋落回忆起了葛逻禄与大唐的蜜月期,还如数家珍的说着他们为大唐立的功劳,。 谋落痛哭流涕,一再诅咒发誓葛逻禄忠于大唐,绝对不会再做傻事…… 双方会谈忽然变得十分顺利,老郭当场写下给回鹘的文书,以大唐安西大都护府的名义要求双方立刻罢兵停战,双方以斋桑湖及白杨河为界,不许擅自争斗,莫待天兵到处,悔之晚矣。 为了表示对大唐的忠诚,葛逻禄将篆刻石碑二十座立于各地,宣誓永远效忠大唐。 老郭最后还提出一件小事,黠戛斯黑眼部乃是大唐皇帝同宗,这些年一直颠沛流离,不如让其迁至山间热海,谋落思索片刻满口答应。 一场开局剑拔弩张的会谈竟然以和谐收场了。 第30章 没有好处白干活儿 热海是天山中一个雪水汇集而成的大湖,处碎叶镇最南端,与疏勒隔山相望。 安西去往热海并不容易,只能走城北的那条山间古道,从碎叶城去热海的路则平坦许多,所以那里也一直属山北地盘。 热海周围土地肥沃水草丰美,适宜放牧种庄稼,还能打猎捕鱼,是一处很不错的栖息地。 老郭并没有让黑眼部迁来安西,只是给他们找了个不错的地方生存,谋落之所以满口答应也有原因,黠戛斯骁勇善战,一直让葛逻禄忌惮,分黑眼部去热海等于分裂黠戛斯,而且分出的黑眼部仍在碎叶范围之内,此举对葛逻禄有利无害。 谋落此行目的达到,还顺便削弱了黠戛斯,十分满意的回了后院。等烦了带阿热回到院子的时候,那些全副武装的老兵已不见踪影。 “晚辈李阿热拜见王爷!”,阿热大礼参拜。 老郭变身慈祥老大爷,亲自扶起他道:“快起来,快起来,又不是外人,不需这么多礼数”,丫鬟送来吃食瓜果,三个少年陪着老头子吃喝聊天,其乐融融。 亲自给阿热布菜,老郭说道:“这么远来了,本要多留你住些日子,可那几个在王府终归不方便,明天让旭子他们送你一送,路上多加小心,回去与你父说,大唐未忘记同宗兄弟”。 阿热激动的道:“小人回去便与父亲商议,黑眼部愿举族迁来安西为王爷效力”。 老郭摆手笑道:“还是去热海吧,免得横生枝节,那地方我当年去过两次,很不错,你们到了那便不用再寄人篱下了,将来若有难处便送信来,莫要见外”。 四人相谈甚欢直到临近午夜,老郭让人送阿热先回去休息,把烦了他俩留了下来,待房门关上,他已疲态尽显,头上白发似乎更多了一些。 “真的是老了……”。 旭子道:“王爷,有事明天再说吧”。 老郭摇摇头道:“坐下说,我知道你俩心有疑惑,想问什么就问吧”。 今晚老郭特意让二人在场增长见识,现在又强撑着为他们解惑,谆谆教诲之心可谓良苦。 二人对视一眼,旭子直接问道:“王爷,为何答应谋落?”,葛逻禄背信小人,不该帮他们解困,就算答应也要狠狠的宰一刀才解恨。 老郭笑着摇摇头,说道:“葛逻禄能拿出什么?地盘?牛羊战马?战士?”。 地盘,安西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地盘,就算他们现在把整个碎叶城送给安西也没兵驻守。 牛羊战马对于安西并非紧缺,况且要多少合适?少了没用,多了他们不给,就算给也没法运来,多余费口舌。 让他们出兵对抗吐蕃就更不用说了,回鹘都快把他们压死了,打死他们也不敢再得罪吐蕃,就算他们能来,安西恐怕都不会信任他们。 总而言之一句话,葛逻禄根本就没有安西需要的东西。 烦了问道:“王爷为何不让黑眼部来安西?”。安西缺人,黑眼部既然是同宗,来安西效力不是更好? 老郭没好气的道:“我让他们来他们就能来?你以为葛逻禄真的任你拿捏?何况黑眼部就真的想来安西吗?”。 烦了默然,让黑眼部去热海葛逻禄没意见,还在自己地盘,让他们来安西就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了。 至于黑眼部,心向大唐或许是真的,举族投靠可就未必了,在热海能过自由自在的小日子,来安西却要做个手下跟吐蕃人拼命,换你你怎么选? 旭子不解问道:“既然这件事注定没有好处,王爷为什么要答应葛逻禄?”,葛逻禄是安西仇敌,死了活该,不落井下石就罢了,为什么明明没有好处还要帮他们? 老郭微微叹道:“旭子,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仇敌能变成盟友,盟友也可能成为仇敌,上位者不能由着性子意气用事”。 旭子还要问,烦了却拽了他一下,起身道:“王爷歇息吧,余下的我跟他说”。 沉默着回到自己屋里,旭子忍不住问道:“烦了,王爷到底什么意思?”。 烦了已经完全明白了老郭的谋划,低声说道:“你愿意看着回鹘人一统山北?”。 他原本也不明白老郭的用意,直到老郭说仇敌能变成盟友,盟友也可能变成仇敌才恍然大悟。 只要有吐蕃这个大敌存在,葛逻禄和回鹘便不是安西的战略对手,但他们却也不是盟友,只要不是盟友,当然就越弱越好。 回鹘原本就实力强大,如果再统一山北,实力大涨之下还会甘心蛰伏吗?恐怕安西立刻就要防备了。 而老郭选择帮葛逻禄调停,说白了就是让回鹘知道安西的态度,也是个顺水人情,无论成不成安西都得不到实际的好处,也不需要付出代价。 调停如果有用,安西在山北会狠刷存在感,葛逻禄和回鹘继续并存,互相戒备之下自然顾不上给安西惹麻烦。就算调停最终没什么用也无所谓,并没什么损失,葛逻禄和回鹘也挑不出安西的毛病。 黑眼部则是老郭布的闲棋,暂时看并没什么用,但将来若要经略山北,黑眼部便是前锋。 听了烦了一番解释,旭子瞠目结舌,喃喃道:“所以……”。 “所以山北保持两强并立最符合安西利益,而安西要全力应对吐蕃,不能再与别的势力闹翻”。 第31章 刀牌长朔 八月十四,烦了等人送阿热四人离开,他们的任务已经完成,身份敏感不宜逗留太久,阿热与烦了洒泪而别,郑重约定在热海安顿好再来相会。 看着他们越走越远,烦了道:“阿热不错”。 旭子点头道:“可惜相会日短”。 “将来若是有机会去热海耍几天”,他知道热海还有一个名字,叫伊塞克湖。 “刚才你跟谋落说什么了?他又哭又叫的”,旭子问道。 烦了道:“没说什么,几句闲话罢了”。 谋落是个很聪明的人,他知道烦了能跟老郭说得上话,主动提起一些旧事。 当年葛逻禄对大唐忠心耿耿,凡有征招无不倾尽全力,可回纥自恃是大唐的头号藩属,面上对大唐乖巧,对各族欺压却很凶残。 到那年西征,葛逻禄倾尽全族之力助战,叶护向高帅哭诉回纥打着大唐旗号欺压各族,希望高帅能给主持公道,可高帅却偏袒回纥,还当众训斥令葛逻禄颜面扫地。 大战前夜,叶护又一次去中军求见高帅诉说委屈,结果高帅大怒,痛骂他不懂事,说战后要惩罚葛逻禄,还把葛逻禄调去了后军。 葛逻禄已经与回纥彻底翻脸,却并没得到高帅的支持,战后必定会受到回纥报复,前途一片灰暗,绝望之际只能选择死中求活,投靠大食反叛大唐,后面的事都知道了,葛逻禄临阵倒戈,安西大败…… 谋落最后说道:“大师,我说这些并非开脱,葛逻禄被逼上绝路,只能如此,大唐对回纥太过纵容,视我部如草芥,葛逻禄只为求一条生路而已……”。 烦了听他说完,摇头叹道:“你们这些傻子”。 谋落疑惑问道:“还请大师指教……”。 烦了没好气打断他道:“指教谈不上,我也不是什么大师,我说你们傻是因为你们选了一条最烂的路”。 看他还是一脸疑惑,低声解释道:“你可知当时安西与北庭已经联名密奏陛下,回纥野心勃勃,他日必成祸患,朝廷下旨北庭增兵三千,并许便宜行事,你说是为什么? 高帅西征,只征调回纥一千助战,就是为了造势,你们倾力助战本来做得极好,只要顺利打完怛罗斯之战,凯旋之后再与高帅诉说委屈,高帅必重赏葛逻禄而惩戒回纥,此消彼长会怎样? 可你们做了什么?寸功未立就数次当众诉苦告状,竟然以兵多要挟,简直愚蠢! 高帅大度,令你们守护后军,这是对葛逻禄的爱护和信任,让你们保存实力少受损失,守护后军难道不是功劳?还不是高帅一句话的事吗?高帅若不信任葛逻禄,岂会留你们在后军? 怛罗斯那破地方远离安西?却紧挨着你葛逻禄,打下来后交给谁打理?可惜高帅一番布局,你们竟然背弃大唐临阵倒戈!”。 一句句如重锤落到心头,谋落如遭雷击。 呆立良久,忽然狠狠一巴掌抽到脸上,愧疚难当的长揖一礼道:“大师,葛逻禄错了,真的错了……”。 他已经全明白了,当时大唐对回纥已经有了戒心,可回纥毕竟不是小部落,要动他们需要慢慢布局,葛逻禄无疑便是大唐的新选择,甚至是当时唯一的选择。 回纥征调一千人,却有一万葛逻禄人随军助战,此时布局已成,只要葛逻禄在怛罗斯之战立了功劳,新打下的地盘理所当然便会交给出力最大的他们。 到时高帅携大胜之威回师,葛逻禄联络被欺压的小族告状,大唐顺势扶持葛逻禄打压回纥,一切水到渠成。葛逻禄摇身一变成为新贵,在大唐支持下取回纥而代之…… 一切美好都擦肩而过,葛逻禄做了最蠢的选择,寸功未立就开始喊冤,竟想逼迫主帅,可当时正值远征途中,高帅能怎么做? 高帅没办法直白的跟葛逻禄说朝廷大计,因为若不小心传扬出去,回纥马上就会成为心腹大患,只能装作训斥葛逻禄,暗示他们老实等待,可惜葛逻禄完全辜负了高帅苦心,一再挑战高帅权威,到大战前夜,一心只剩恐惧的葛逻禄已经疯癫,言语愈发过火。 高帅无奈,命他们去后军,给他们保存实力捡便宜的机会,用意已经如此明显,没想到愚蠢的葛逻禄人已经自己把自己吓疯了,一心只想着自己得罪回纥,高帅又不向着自己,回去就只能等死,还不如投靠大食博一条活路…… 第32章 帅大叔 老郭近来十分忙碌,烦了去过前院一次,还做了他喜欢的烩三鲜,做好的时候他却睡着了。 许多人羡慕少年们的清闲,烦了觉得冤枉,他觉得自己都要忙死了,武三郎催命一样的操练,不停的让他与旭子等人对练,搞得身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 文先生则不停的逼他背书,春秋公羊传,春秋左氏传,春秋谷梁传,吕氏春秋……烦了一度怀疑她的小名是不是就叫春秋。 剩下的所有时间他都在书库,翻看各族情报,比照地图,历次战史,再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关心远方的战事。 后院里的谷黍都熟了,王府所有人都来帮忙干活儿,家中有粮才能心里不慌,秋收是最重要的事,粮食意味着生存,可是没人说烦了也该下地干活,仿佛都已习惯了他的特殊。 直到一天傍晚,疏勒战报来了,鲁阳将军兵分两路迎击吐蕃前锋,八月二十七发生两场激战,正兵主力一路遭遇小勃律骑兵,斩首千余,折损不足百人,一场干净利索的胜利。 鲁阳将军亲自率领的两千各族辅兵却撞上吐蕃精锐,同样歼敌千余,辅兵折损大半,算是打平。 一战一平,城中并没听到多少欢呼声,疏勒镇只有正兵辅兵各三千多人,加上新征召的各族青壮总兵力约有一万,一场遭遇战就损失这么多,后边怎么打? 如今鲁阳将军已退守疏勒城西南,收拢兵力筹备粮草,吐蕃人正漫山遍野的席卷而来,声势浩大,据说总兵力超过十万。 街上又传来铜锣声:晓喻诸部,今秋丁税粮税与往年等同,诸胡五丁抽一,九月十五前去往西关,逾期严惩……”,街上传来欢呼声,许多人在喊王爷仁爱。 疏勒战云密布,许多人猜测都护府会加税抽丁,没想到依旧跟往年一样,这令许多人喜出望外,看来王爷有把握击退吐蕃贼人,咱们不用惊慌。 战事正按照老郭的计划发展,鲁阳将军在用壮丁迟滞吐蕃人的进攻,为秋收争取时间,保存正兵实力为反攻做准备,这种选择不能说错,但对于诸部就…… 吐蕃拥有着绝对优势兵力,在鲁阳有意无意的纵容下越来越大胆,进军越来越快,仅仅五天便又有战报传回,吐蕃两路兵马九月初四已经会师,前锋已经逼近疏勒城不足三百里,一支偏师正沿大漠边缘向东急进,严重威胁疏勒侧翼。 鲁阳将军正式下令疏勒军民准备弃城东撤,来不及收割的庄稼一律焚毁…… 城内一时有些失声,太快了,贼人势大鲁阳将军确实没办法固守,可是直接弃城就……再想想碎叶城和于阗镇,众人随即释然,这该死的吐蕃! 紧接着一个消息在城内炸开,自延城调来的两千正兵经安西城正赶往西关,带兵主将,郭华! 传说中的四爷郭华回来了!他已经进入王府,王爷在都护府,他竟来了后院,阖府轰动。 秀儿与艾沙等许多人都跟在他身后,个个面有喜色,众人上前行礼,烦了则偷偷打量这位传奇人物。 长相与王爷有六分相似,身材高大消瘦,面容白皙,眉目深邃,三缕胡须飘散,一身青衫,腰间挂个酒葫芦,整个人却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忧郁,再加上温和愁怨的眼神…… 烦了暗叹,这位中年帅大叔,妥妥的女人杀手,男人公敌啊。 关于这位帅大叔的各种传说比起鲁阳一点都不逊色,甚至更加精彩,据说他从小聪慧异常,习文过目成诵,书画诗词,文章经典样样精通,练武更天赋过人,诸般器械一学就会,十几岁时便已成名,人称文武双绝。 只是天生贪玩,不服约束,经常搞得王府上下鸡飞狗跳,年岁渐长,每天呼朋唤友吃酒打猎,混迹于勾栏瓦舍相扑场,看上去如纨绔子弟一般,可他偏偏洒脱宽和,扶危济困,安西上下还都齐声说好。 直到某一天,老四偶遇一位奇女子,迅速坠入情网。 关于两人的爱情故事有诸多版本,每一个都浪漫精彩,最终有情人终成眷属,郎才女貌琴瑟和谐。 老四成了亲,夫人次年怀有身孕,老四突然想到自己要做父亲了,瞬间成熟,一改往日任性习气,并绽放出令人炫目的光彩。 率军征战,十战十捷,手下士卒甚至对手都对他心服口服,处理民事公正仁爱,诸部为之倾心。 在小世子的百日宴上,安西文武与诸部族长一起向老郭祝贺,王爷再无忧矣。 一切都是那么完美,许多人说四爷比王爷更好,安西未来一定会更好,老郭对他非常满意,开始慢慢移交军政大权,为以后做着种种准备,甚至不止一次当众说起,等华儿熟悉了安西事物,某便在府里带孙子了,你们都好好帮他…… 可惜天不遂人愿,一场瘟疫,夫人与小世子先后病故,郭华大病一场后变得颓废不堪,整日酗酒,诸事不理…… 郭秀儿一口一个四叔的叫着,众人众星捧月般围着,可他脸上并没多少喜色,看着众少年有些出神,神色渐渐暗淡。 烦了知道要糟,他儿子跟众人差不多年纪,恐怕是想起了伤心事,偷偷拽了下旭子使个眼色。 旭子会意,站出笑道:“四叔的长朔安西第一,小子自觉近来有些长进,想向四叔讨教几招”。 安西原本第一长朔是老郭,这并非因为地位,而是实打实的本事,老四二十岁开始挑战军中高手,始终未尝一败,包括狂傲的鲁阳将军也曾当众承认不如四哥。直到杨日佑将军与他切磋过后,当众说四公子的长朔已不在王爷之下,因王爷年事已高,四公子当排第一,这个说法众人皆服。 郭旭想向他讨教,看得出来他不太想动,但郭旭毕竟不是外人,教导后辈理所应当,遂起身笑道:“三郎说你武艺有小成,某且试你一试”。 旭子大喜,要知道郭华已多年未出过手了,能领教他的指点很是难得。跑去拿来两根梢棒,郭华接过一根单手随意搭在地上,说道:“那条长朔不是给了你么,用朔吧”。 这是高手的自信,郭旭换过长朔抱拳一礼,摆个黄龙出海式,双目圆瞪蓄势待发。 郭华则轻轻活动几下身体,双手捧了梢棒,这也有个名目,叫做猛虎拦门式,“来吧!”。 旭子吸口气,用力抖出一团硕大枪花,大喝一声跃了出去,长朔直指咽喉。 众人目不转睛的看着,这可不多见,那长朔闪着寒光刺向咽喉,郭华却一动不动,直到朔锋近在咫尺才抬起梢棒“啪”的格开,长朔如灵蛇轻摆,顺势点向肩头,“啪”的一声再被格开,见长朔被格于身侧,武艺前手猛拉,朔杆如鞭又抽向郭华上臂。 朔影飞舞,犹如毒舌般一次次迅疾探出,伴随着啪啪声响被一一格挡,众人嘴巴慢慢张大。 旭子用尽全力抢攻,朔锋遍布所有角度一次次探出,郭华整个人笼罩在朔影之中,却依旧在闲庭信步般上格下挡,偶尔吝啬的挪动一步,看似朔锋凶险,却每每差之毫厘,始终连衣角都没挨到,原来猛虎拦门,真的可以风雨不透。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旭子脸上也有点挂不住,发声喝长朔更如骤风暴雨抢攻,他已经用尽平生所学,可那根梢棒却依旧不慌不忙一一化解,始终稳如泰山,随意拨弄着暴躁的巨蟒。 终于在两人错身之际,梢棒悄无声息的往下一探,恰好伸到旭子双脚中间,旭子脚下一绊狼狈的摔到地上,也不起身,只是仰头苦笑…… “好!”,众人大声叫好,安西第一长朔果然名不虚传,旭子竟然被完虐。 郭旭心服口服,喘着粗气惭愧道:“今日方知四叔手段”。 郭华接过秀儿手帕擦了擦汗,点点头道:“有些火候了,只是华而不实,以后要看机缘历练”。 旭子神色更加沮丧,全力抢攻连人衣角都碰不到,被评华而不实,自己确实没脸反驳,哪还有半点往日豪情,躬身道:“还请四叔指点”。 郭华指了指不远处的武三郎,说道:“若是比试武艺,你稳赢三郎”。 武师傅毕竟伤了一条手臂,这点把握旭子还是有的。 郭华却又说道:“若是搏命厮杀,最多两个照面你就会被他砍死”。 第33章 早与晚 郭华是将军,将军就要去战场,再怎么颓废有些事也必须得做,所以他第二天便赶去了西关。 旭子被虐后有些沉默寡言,变得更加勤奋刻苦,四叔的话很直白,比武和战阵厮杀不一样,你还嫩的很。 烦了则继续看那些好像永远都看不完的书册,他必须快点,因为按往年惯例,在后院少年大多年满十五岁,便要去军中历练,出发的时候大多在秋收完以后,也就是说他在王府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吐蕃前锋已经进入疏勒城,鲁阳将军拼尽全力只撤出了不到一半人,重镇陷落,安西震动,据说布啤如纵兵大索,繁华的疏勒城已沦为人间地狱。 之后布啤如找了个疏勒王族中的小孩立为疏勒王,驻扎周围,偏师则继续向东席卷而来。 疏勒的正兵撤到西关大营开始休整,鲁阳将军则率领辅兵步步阻击,不过他也不敢过多纠缠,只能打一下退一步,这种阻击也就聊胜于无,疏勒全境沦陷似乎已成为定局。 许多人都猜测王爷早就决定了放弃疏勒镇,就像当初放弃碎叶和于阗一样…… 吐蕃骑兵来的太快,导致撤到西关附近的部落并不多,有的是没来得及,更多的是不舍得丢下家当,他们选择接受命运安排,这是一道艰难的选择题,留下不好过,跟安西兵走同样艰难,不好说哪个选择更好。 安西城内倒也平静,经历的战争够多,便能习惯坦然面对一切。 旭子和烦了晚饭后来到老郭的住处,他看上去好像更老了一点,不过心情还不错,正在看地图,没等二人行礼便招手道:“免了吧,过来看看”,二人依言凑过去。 西关如今已有正兵近六千,辅兵六千余,兵甲战马齐备,粮草充裕,除了焉耆杨日佑将军的几千兵马,这也是安西能拿出的所有战力。 据斥候回报,来犯的吐蕃兵马总数至少有六万,约如本部,大小勃律,还有一部是于阗六个部落,大约各三分之一。 吐蕃精锐大都在东线与大唐对峙,约如兵战力一般,大小勃律原是大唐藩属,后来归于吐蕃,而于阗原本就是安西四镇之一。主帅布啤如据说是吐蕃朝中某个高官的儿子,之前没听过这个名字,应该是空降来摘桃子的官二代。 总而言之就是一个二杆子主帅率领的一大帮乌合之众,可再乌合之众毕竟也是六万人,如果再加上于阗方面的原有驻军和很可能随军的约如部落,人数甚至会翻倍,而安西能用的兵马只有一万出头,兵力对比实在悬殊。 老郭道:“布啤如把中军驻于疏勒城,万余兵马正沿河而来,前锋已至巴水渡口,暂未向前”。 巴水渡口距西关只有两百里,也是西关到疏勒城的必经之路,一旦跨过渡口,就意味着布啤如兵临西关城下,就看他敢不敢来西关了。 老郭笑道:“说说吧,你们怎么看?”。 哥俩私下里对战事有些想法,烦了示意让旭子来说。 “王爷,只要布啤如还没昏了头,他就不会来西关,我认为他打算止步巴水渡”。 这是哥俩商量后的推断,布啤如一介无名之辈,率领一帮杂兵,看似声势浩大,实际上多少战力他应该自己有数。 而安西兵乃天下精锐,除非他傻了,否则就不会狂妄到以为自己能一举灭掉安西,所以大概率会见好就收,吞下疏勒镇后止步。 老郭点点头却没说话,只示意他说下去。 郭旭继续道:“王爷,贼人中计,此战胜局已定!”。 老郭示意他说下去,旭子道:“安西有三胜! 其一胜在兵将,安西兵天下精锐,王爷,四叔与鲁将军皆百战名将。 大小勃律本为我大唐藩属,于阗六族久在安西治下,两部被胁迫出兵,未战先怯,约如本部战力本就不强,多年未经大战,加上劳师远征,更非我敌手。布啤如这等无名之辈,不值一提”。 老郭道:“安西兵少,贼人十倍之数”。 “贼十倍之人已散于疏勒千里之地,这便是安西第二胜,地利。 疏勒镇易攻难守,贼人步步驻军,兵力分散,安西已集全力于一点,攻守之势易位,待安西出兵之时,贼人必溃如山崩”。 “第三呢?”。 “第三胜在人和,安西万众一心,背后便是亲人,上下奋勇杀敌,战力倍增。 而吐蕃兵马,约如本部久驻高原,名声不显,于阗六族与大小勃律乃百年世仇,终非一心,且吐蕃据于阗时杀伐颇重,已失民心,这三部兵马实力相仿,哪能齐心协力? 此前惧怕我安西尚能相安无事,如今已吞下疏勒,各争好处尚来不及,哪还有心备战,待战事紧急时,必定各自为战,以图自保,不可能死心塌地的拼命”。 布啤如人多势众,声势浩大,却分了三部分,这三家以前就矛盾重重,以布啤如这个官二代的威望,想让他们齐心协力对付安西怕是难了。 其实这场战事从一开始布啤如就输定了,只要老郭能狠下心让出疏勒,除非他能忍住不吃,只要吞下去就必输无疑。 烦了笑道:“布啤如的威望本来就不足以服众,外有强敌时三部能相安无事,如今王爷一再示弱,三部矛盾必定突显,布啤如没胆子来西关,他更怕安西兵杀过去”。 老郭对二人回答还算满意,说道:“那依你们之见这仗怎么打?”。 几乎赢定的仗,当然是追求更大战果更小的损失,旭子犹豫一下道:“王爷,眼下进攻也能取胜,只恐贼人遁走,付出如此代价若不能重创贼人实在不值,我觉得还是再等一等……”。 吐蕃人占据疏勒,得意肯定有,忘形却不太可能,现在布啤如依然警惕,出兵确实能赢,却很可能把他吓跑,旭子认为发动进攻的时机还不成熟。 老郭欣慰的看着他,开口赞道:“不错,必胜的局能记得隐忍,难得,难得”。 旭子不好意思的道:“王爷,大多是烦了兄弟说过的……”。 老郭又向烦了笑着点点头道:“谁都一样,两兄弟不分彼此”。 烦了脸上却没有多少喜色,而是有些忧虑的道:“王爷,我反而觉得该早些进攻,疏勒诸部……”。 真正撤到西关附近的疏勒人不到一半,留下的人选择赌命运,可吐蕃人对他们并没有仁慈,或许觉得把人杀光更方便吧。 有些死里逃生的幸运儿逃到了西关,哭诉他们失去的亲人和经历的不幸,却没人同情他们,路是你们自己选的,当初鲁阳将军让你们走,还亲自率军阻挡贼人,你们哭着喊着藏着不走,如今被贼人祸害后悔了? 悲惨的故事很多,烦了却说不出活该两个字,其实疏勒人也只是想生存下去而已,乱世浮萍,选择波逐流并不算错。 “为什么?”,老郭面无表情的道。 烦了低声道:“王爷,安西缺人,若能早些收复疏勒,能救回更多的人,经此一事后他们已知道安西的好,会更加忠诚……”。 烦了认为安西确实要表现出强硬,狠狠惩罚犯错的人,但也要表现出仁慈,拉拢不坚定的中间派,而且疏勒最好不要成为一片焦土,这符合安西的利益。 老郭欣慰的点点头,“为将者寻杀敌,为帅者谋全局,旭子,当以为戒”,郭旭忙躬身受教。 看他有些疲惫,兄弟二人起身告退,老郭让他们来是为了教导,他们也说了自己的看法,当然不能继续打扰,可老郭却示意他们坐下,“你们进府多久了?”。 众兄弟中最早的来了四年多,烦了最晚只有半年多,他的年纪最小,不到十五岁,其余大多已有十五六岁。这个年纪在另一个世界还在上中学,可在这里许多已经结婚生子,在军中上阵也很常见。 老郭叹道:“差不多了,军中需要新血……”。 烦了一愣,随既反应过来,自己的军校生涯要结束了。 旭子道:“听王爷调遣,众兄弟皆愿上阵杀贼”。 老郭点头道:“烦了来了才半年多,时日太短……”。 烦了摇头拒绝道:“还是与兄弟们一起吧”。 再待一两年确实也可以,但他更想和旭子他们在一起,反正早晚都要去军中,索性一起去吧。 老郭没再犹豫,点点头道:“也好,你们兄弟一起也有个照应,明天准备一下,后天一早去东关历练”。 这是往年惯例,后院少年只练基本武艺,众人虽然也能骑马,可是会骑马不意味着就是合格的骑兵,操练马战是必须的过程,所以他们要先去军中学习马战,熟悉军中事务,最后才会正式去往前敌上阵。 “旭子,好好学,立些功劳就跟秀儿把事儿办了”。 郭旭郑重点头,他明白老郭的意思,想娶小郡主只有王爷看好不够,还要有服众的资本才行。 “王爷,明天我来给你做烩三鲜”。 “早点来”。 第34章 尚武的根源 一副半身甲,一张弓两壶箭,长朔横刀圆盾,这便是安西轻骑兵的标准配置。按军六典,大唐铠甲有十三种之多,铁甲以明光铠最为普遍,光要,山文,锁子更为精良,还有布,木,皮,甚至绢等材质制作的甲胄,种类繁多,这种两层牛皮轧的半身皮甲为最低等。 互相帮着把甲套到身上束紧,戴好凤翅铁盔,众人相视大笑,看上去蛮威风,可这东西又硬又韧还有股子怪味,穿戴起来并不舒服,听说一副铁甲有几十斤重,威风不威风不知道,累是一定了。 许多人在遗憾不能去疏勒,烦了并不奇怪这些人对战阵的期待,大唐子弟天生就属于战场,对于生死看的很淡泊,来了这么久,他已经慢慢摸到了一点脉络,根源可能就是那位如雷贯耳的天可汗李世民。 从汉末三国到大唐立国,中间足足四百年,四百年间华夏大地统一稳定的时间加一起总共才三十多年,剩下全是战乱屠杀,按理来说中原百姓终于能过上安生日子了,可是不行,因为北方还有一个强大的敌人,突厥。 新生的大唐只能每年送出钱和女人,屈辱且提心吊胆的活着,百姓们并不抱怨,因为相对于前面的战乱,这种日子已经很好了。 到武德九年六月初四,玄武门之变,八月初九太宗登基为帝,百姓们心里没什么波澜,皇家兄弟争斗,跟咱们也没什么关系,不妨碍过日子。 可惜太宗皇帝的屁股都没坐热,草原霸主颉利可汗率二十万大军抵达长安城外,这回不止皇帝和大臣,连百姓们都懵了。 这简直天下奇闻,敌人大军竟然不声不响出现在都城了,由此可见当时太宗手里是什么牌,连军方都给他上眼药。而此时长安附近兵力空虚,仅有的几万兵马对他这个小皇帝爱搭不理。 八月三十,太宗带六个人与颉利可汗在渭水河畔见面,具体还说了什么没人知道,据说太宗把可汗训了一顿,大概意思就是你不讲武德一类的。 结果是双方议和,突厥退兵,颉利可汗回家后还让人送来三千匹马和一万头羊,这就是著名的渭水之盟。 (关于大唐到底给没给钱,给了多少钱,史书没有记载,大多数人倾向于给的不少) 对于新登基的太宗皇帝来说,这事简直就是当众抽他的嘴巴子,对于大唐百姓来说则惊出了一身冷汗,他们忽然发现,原来战争并没有远去,所谓的安生日子是如此脆弱。 左传中说:城下之盟,有以国毙,不能从也。意思是如果兵临城下时被逼着签盟约,宁愿国家灭亡也不能忍受这种屈辱。 太宗是马上皇帝,又年轻气盛,被堵着门敲诈勒索奇耻大辱,本来皇位就来的不光彩,再被史书上记下这么一笔,妥妥的昏君…… 颉利刚走,太宗一刻都等不及,马上颁布备北寇诏,大力整顿边防,紧接着又颁布阅武诏操练兵马。为了干出个样来,每天睡得比狗晚起的比鸡早,还鼓励大臣给他提意见,你们觉得我哪儿做的不好就当众说出来,我就喜欢被打脸…… 为了以身作则,太宗竟然每天抽调兵马进入皇宫自己亲自操练,大臣们实在看不下去,纷纷进谏,这里可是皇宫,你每天弄这么多人来舞刀弄枪的,万一有人对你来一刀大唐就完蛋了。 太宗皇帝嗤之以鼻,“这都是我的赤诚将士,我如果连他们都不信任,还能信任谁?”,将士闻之无不涕零,甘愿赴死以报。 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皇帝重视兵事,喜好武人,各位年轻才俊纷纷投身军旅,以期光宗耀祖。 仅仅过了三年,六路大军出征,大唐军神李靖亲率精兵冒雪奇袭定襄,一拳就把不可一世的突厥人打懵了,还不算完,竟然不依不饶的一路追击,追到阴山拿下突厥牙帐,俘虏了十多万人,强横一时的东突厥汗国被一回合剋欧,消息传回,举国欢腾,君臣彻夜欢宴,太上皇都亲自弹琵琶庆贺。 颉利可汗后来被亲叔叔绑着送到了长安,太宗皇帝并没怪罪他,给安排了个皇家歌舞团的体面工作,工作轻松待遇好,真是以德报怨的典范。 而对于立下大功将士们当然不会吝啬,升官发财给土地给婆娘,慷慨的一塌糊涂,百姓们瞬间红了眼,原来从搬砖的到土豪这么容易…… 这是大唐的立国之战,从屈辱到上下一心积蓄力量,再一战干翻对手,大唐终于能扬眉吐气,中原王朝自汉代后又一次站到顶峰。 此后就安静的过日子了?怎么可能? 一拳放翻突厥,大唐人发现,原来我们这么能打!打仗好啊,升官发财,光宗耀祖。他们的热血已经沸腾,再看看周围,一圈渣渣!再加上皇帝开疆扩土青史留名的雄心推波助澜,所有人都按耐不住了,谁都不能阻止战鼓敲响,大唐铁骑开始四面征伐,大唐版图极速扩张,出征的将士们带回了无数奴隶和牛羊…… 为鼓励将士杀敌报国,大唐制定了详尽且丰厚的军功奖励制度,慷慨的丧心病狂。只要立下战功,立刻升官给钱绝不拖延,勋爵从最低等的从九品下一直到正二品上柱国,没有任何限制。 这是无法抵御的诱惑,一个白丁只要拼一次命砍几个胡人,军功报上去马上升官赐钱分地,地是能永远传给子孙的私田,也就是说只要拼一次命就能实现从平民到小地主的跨越。 更厉害的叫做殊功,顾名思义就是特殊功劳,比如阵斩敌将,夺军旗,破城先登,破阵,苦战牢城等。 这类功劳虽然风险大,但赏赐更加丰厚,比如有名的薛仁贵,随太宗征辽东时连个正兵都不是,因为打仗猛被注意到了,皇帝召见后马上提为从五品游击将军,相当于工地搬砖的一下提到团级干部…… 奖励丰厚,偏偏对手还渣的一批,出兵如虐菜一样,功劳就像白捡一样,这便意味着风险很小且回报超高的升官发财机会,所有人都疯了,朝廷凡有征召,民间应者如云,没选上的如丧考妣,选上者兴高采烈,出征时家人再三嘱咐,一定要抓住机会,光宗耀祖就看你这一把了。 结果大唐府兵上阵时个个奋勇玩命,本来就渣的对手溃败的更快,出征打仗完全成了虐菜刷钱,所有人都在急切盼望下一次…… 与军功升迁相比,读书科举也能当官,可读书有出身限制,贱户连报考资格都没有,就算不是贱户读书也要有天分,不仅需要长年苦读,没有名师指点成功率还超低,就算天赋好文采出众,朝廷录取名额也太少,每科取进士才二十几个,简直是千军万马走钢丝。就算你祖坟冒青烟考中了进士,还要再考吏部的关试,即使你祖坟爆炸考过了,初次放官才是个八品左右的文官,想熬出头简直难如登天。 而军功升迁可就简单粗暴的多了,升迁更快更直接,随便砍死几个弱鸡就能升个旅帅,而正兵旅帅为从八品上,这个品阶换成文官相当于上县的县丞,要知道大唐可没有文贵武贱的说法,甚至还有点文贱武贵,傻子也知道怎么选了吧…… 天下才俊纷纷涌入军中,梦想着出将入相名留青史,大唐不停的开疆扩土,许多人升官发财成为人人称颂的名将,民间尚武之风大盛,一发不可收拾。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这或许便是唐人好战的根源,至今一百多年,即使经过安史之乱仍没有丝毫改变,反而变得越来越狂热。 第35章 东关 在西域诸胡眼中,安西兵强大到不可战胜,他们勇猛彪悍,无惧生死。 而安西兵的战法百年来发生过数次变化,从灭高昌之战到高宗年间,战法以步军大阵为主,骑兵为辅,严整娴熟的步军大阵一直是中原军队的看家手艺。 从安西都护府在西域站稳脚跟一直到天宝年间,是大唐武功的鼎盛时期,也是安西兵的战力巅峰,这一时期的战法围绕重甲陌刀军阵展开。 最鼎盛时安西有陌刀兵两千五百,占总兵力的十分之一,人数不算多,但大战时全军都要为他们服务。 行军时陌刀兵骑马坐车,到战场下马布阵,进攻时成阵突进,防守为一线中坚,弓弩枪朔刀牌等军则辅助支援,骑兵主要负责斥候敌情,骚扰敌军,掩护布阵,迂回包抄以及追击残敌等任务。 这种战法的优点是陌刀大阵一旦形成就只需要一路砍过去,简单粗暴且十分有效,身穿明光甲的陌刀兵进攻无坚不摧,防守坚如磐石,而多兵种配合加步骑结合又使战术更加丰富灵活,敌人打也打不过,跑又跑不了,能做的便只有认栽。 安史之乱后陌刀兵渐渐退出了军中序列,因为失去中原支持后这种战法的缺点被逐渐放大,最后不得不完全放弃这个曾经的致胜法宝。 至于陌刀兵的缺点,首先是贵,重甲加兵器就要十万钱,(天宝年间一柄上好横刀才两千钱),养护修理也要不小的开销,除了器械还有人,陌刀加铁甲六十多斤,普通人别说作战,走路都费劲。 所以要百里挑一的壮汉经过常年累月的操练才能驾驭,要拿高工资,还需要大量肉食补充体力,这都是持续性的大开销。每个陌刀兵还要配备两名辅兵搬运铠甲照顾牲口,临阵帮忙披甲等杂事,这些林林总总的加一起使陌刀兵的费用极其高昂。 其次就是笨重,行军速度慢,战前准备时间长,还没法追击残敌,还要形成一定规模列阵才能发挥威力,还不利于山地沼泽等地形,也就是说利于发挥的战场条件太苛刻。要有别的兵种配合作战,弓手补充远程打击,骑兵防止敌方骚扰和逃跑等。 重甲陌刀兵的定位只能是平坦地形大规模决战的进攻和防守中坚,适合在骑兵与弓手配合下摆好阵势贴脸硬凿,除此之外,性价比很低。 在鼎盛时期,有人有钱有后援,诸多缺点被完美掩盖,小场面不用上场,只负责大战时把敌军凿穿就行。 但安史之后的安西地广兵少,财赋匮乏,作战频繁,笨重且昂贵的陌刀兵只能被淘汰,更便宜灵活的轻骑逐渐成为军中主流。 如今的军中战法已经变成轻重甲结合的纯骑兵战法,这是最适合也是唯一的选择,利于长距离调动和军队集结。 还是那句话,无论武器装备还是军中战术,从来没有好不好,只有适不适合。 九月初一清晨,众人收拾好行装出发,老郭亲自来到后院送他们离开。大唐子弟投军是无上荣耀,好男儿就该纵横沙场,所以他们不屑于伤感离别,众人并无多少戚戚神色, 艾莎递过一个包袱,低声嘱咐道,“小心些,莫逞强”。 烦了笑道:“真像个送夫君出门的小媳妇儿”。 这次艾莎没害羞跑开,反而大胆的看着他,“烦了,我等着你”。 烦了认真的道:“等我立了军功先就把你接出来”。 上马离开的时候烦了回头看了一眼,许多人正在挥手,只有艾莎在静静的看着他,是个好女孩儿,很适合做婆娘。 衣甲与长器械放到车上,离城向东,地里庄稼已经基本收完,许多人在赶种些瓜菜,也有人在放牛羊,宁静祥和。 大唐对胡人故地施行羁迷州制,所谓的羁迷州便是按河流山川划分区域,部落首领担任刺史,汉人担任长史。 这是一种因地制宜的管理方式,相对于以前中原王朝的放养式管理无疑是一种进步,如果大唐能保持强大,羁迷州便会慢慢变成郡县制,直到羁迷州彻底消失,可惜大唐没能做到。 如今安西各镇皆施行军管,事务由驻军将领一同管辖,部落首领变成了村长,羁迷州也名存实亡,所以东关的主将不仅是守军将领,也是附近六个部落的民政官,掌管收取粮税,征调民夫,调节矛盾等大权。 转过一座小山丘后一道横贯南北的山岭突兀出现在面前,这道山岭起于平地,犹如高墙,一座夯土关城堵住了唯一的山口,那便是此行的目的地,东关。 几匹马由远及近,为首那人正是此间守将,也是熟人,张三。 众人下马行礼口称晚辈,张三豪爽一笑道:“儿郎们不需多礼,某已教人收拾了住处,且紧走几步入营”。 东关大营紧靠关墙,众人自西门进入,许多老兵围过来迎接,“皆是自家叔伯兄长,不需拘束”,“来来来,跟叔走……”,热情的像在迎接亲戚家的晚辈。 一个黑脸年轻人提起烦了行李说道:“兄弟交于俺理会”。烦了边走边问道:“哥哥怎么称呼?小弟初来乍到,以后怕免不了麻烦”。 那年轻人道:“果然是王府出身的,恁多礼数,俺姓裴,在家中行二,就叫二黑”,“那个便是俺爹”。烦了顺着方向看去,原来就是那个领头张罗的老都头(队正),爷俩长得确实有几分相像。 张三给他们安排的住处紧挨中军,土房明显用心打扫过,三个人一间。董长安与他们住一起,辅兵牵马去喂了,二黑父子帮着把衣甲行礼安置好,带三人赶去中军。 大营地势东高西低,中军正兵营靠近关墙,北边校场用来集结和演练,这里原本驻扎一千正兵和一千辅兵,西关抽调走了大半,如今只剩一营兵马和百十民夫工匠,营房也空了大半。 饭食是面饼和羊肉,老兵们热情的招呼年轻人吃喝,气氛热烈,军中汉子不会许多客套,只是一味让他们多吃,年轻人意味着未来和希望,疼爱他们就像疼爱自己家的子弟一样,等新人成长为老兵,他们也会疼爱那些老兵的孩子,安西兵就是这样一代代传承的。 饭后烦了几人登上关墙,这道关口由夯土筑成,高一丈六尺,厚两丈长百步,上有滚木礌石,还有木制望楼两座。中原的关城大多是两面关墙中间驻兵,东关则只有单面,优点自然是成本更低,反正东关也不需要防备后方的敌人。那道山岭如刀砍斧凿般陡峭,与东关关墙融为一体,以西域部族的攻城能力,这便相当于天堑。 自关城向东地势急降,树木被有意砍伐,视野开阔无遮无拦,诸般布置很是用心。 烦了默默看着东边,一条道路蜿蜒向东直至天边,他知道,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就能到达中原,那里有关中,有长安,是祖宗生活过的地方。 第36章 骑兵 张三武艺高强,彪悍勇猛,性格豪爽,热心仗义,这就是他所有的优点了,除此之外一无是处。 作为东关守将及民政官,他大字不识几个,都护府命令都需要别人给他念,平日只在意营里兄弟,对手下部落理都不理,也只有收税和需要人干活的时候才能想起。 素质更是一言难尽,满嘴污言秽语,动辄骂娘,还随地撒尿,辅兵们做什么都不能让他满意,从爹娘家人到祖宗十八代一个都不放过,不仅骂还拿鞭子抽,是那种劈头盖脸的抽。 回头看到烦了又马上换了一副嘴脸,“年轻觉多,多睡长力气哩”,扭头却又喝骂道:“干你娘的手脚轻些,儿郎们将来都是校尉将军,慢待了他们,一个个全族死绝!”。 看那些辅兵畏惧的神色,烦了与旭子对视一眼只能无奈摇头,照顾晚辈是安西兵的传统,歧视胡人也是…… 收拾停当来到校场,今天要开始他们的马军第一课,马战与步战不一样,比如骑弓要练立射与马射,也就是战马不动和奔驰中的拉弓射箭,比如步朔突刺力从地起,加上身体与手臂发力,马朔则主要利用战马的速度。 张三让他们先冲两阵看看底子,众人翻身上马排好队形。 无论马军还是步军,队列同样重要,不同之处在于步军阵型相对密集,马军则松散的多,因为彼此间隔太近不仅容易误伤,还会放大敌方的弓弩杀伤,但阵形太散也不行,不能互相支援,缺乏足够的冲击力。 所以骑兵队列的左右间隔是六至八步,以手中长朔能够到中间为宜,前后间隔则要三十步以上,能保持攻击的波次不停,使敌人没有喘息时间,还要前队摔倒或者落马的时候后队能来得及做出反应。 说起来好像简单,可战马毕竟是畜生,奔跑时挤到一起或追赶同伴都很常见,这便需要骑士及时调整,若临敌冲锋时能保持队列基本不乱,那便是初步合格的骑兵。 还有战马优劣不同,个人骑术不一样,地势高洼不平等因素,维持队形就更加困难,这还只是直线冲锋,如果要转弯则难度更大,在奔驰厮杀中能维持队形并且还能调整进攻方向,那便是精锐。 四列横队开始前进,旭子在最前排正中压住速度,随着战马越跑越快,尘土迅速弥漫,马蹄带起的小石头和土块到处乱飞,后排的烦了只能眯着眼睛忍耐, 还好弟兄们都有些骑术的底子,来回跑几趟后稍微有了点模样,旭子看到令旗挥舞随即大喝道:“弓!”,随着一声令下,能马射的取出弓箭,不能射的则拿出投矛。 马队缓慢从靶阵前三十步掠过,在距离最近时旭子一声令下,弓弦声接连响起,眼看旭子轻松射出连珠两箭,烦了只有羡慕的份,这是真本事,嘴硬没用。 盯住一个木靶奋力投出标枪,却眼睁睁看着它从旁边飞了过去,忍不住暗骂,“特么的忘了提前量了……”。 “注意阵列!”,马队冲出去几十步开始转弯,绕了个大圈子又折回来,各自控制战马回到位置,“射!”。 “注意阵列!”,“射!”。 连冲三阵,收队稍歇。 老兵检查靶阵计数,共命中箭矢加短矛三十多支,透木板者二十五支,成绩最好的旭子有六支箭,投矛却是烦了最好,有两支扎穿木靶。 三十六个人冲了三阵,中靶率仅有四分之一,这才离着三十步而已,还是慢跑操练,若在紧张的战场战马飞驰,若对面有盾牌铠甲,不知道能有多大战果…… 意外的是张三与众老兵却对众人的表现很满意,大肆吹嘘一番,说了些不愧是王府中的儿郎云云。 在大多数时候,骑射很难对有甲目标造成杀伤,骑弓本来劲力就小,实际的杀伤效果很一般,主要目的是骚扰压迫敌阵使其慌乱,人毕竟不是机器,面对利箭慌乱是天性,而慌乱正是溃败的开始。 张三招呼道:“你们几个老家伙给娃娃们演一遍,别待的筋松了”。 十几个看热闹的老兵也不推辞,懒洋洋的上前,说笑着翻身上马,不经意间已排成两列横队,中间微微前凸,正是惯用的锋矢阵。 为首之人一声喝,此时再看,老兵们已如蓄势待发的猛兽,哪还有半点懈怠模样 “疾!”,十余人同时催马,转瞬间马速已至最快,马蹄翻飞,轰隆隆冲向靶阵。 “掠!”,随着一声命令,锋矢阵迅速变阵成利于骑射的纵阵,不需要命令,每个老兵经过时都迅速射出一箭或投出标枪,“哚哚”声有节奏的响起…… 马阵冲出去几十步,队正举起左手,马队速度微微一缓,迅速向左转弯调头,战马再次提速,奔驰间各人已经回到位置,再次掠过木靶,有节奏的声音“哚哚”声再次响起。 老兵们冲了两阵把马丢给辅兵歇了,迅速恢复成东倒西歪的惫懒模样,看着密密麻麻的木靶,烦了等人羞的脸色通红,这就是百战精锐与雏子的区别。 战马歇差不多了,重新上马操练马朔。 马朔最基础的用法有两种,一是单手夹在腋下的正握突刺,要领是手要虚握,若抓的太死,刺中人后轻则被扭断胳膊,重则会被撞下马去,要在刺中的瞬间松手让朔杆顺着手掌滑过,然后视情况决定要不要收回,能拖回来最好,若角度太正要果断弃朔并马上换副武器。 还一种是反卧,长朔竖起握住中后位置,用来杀伤近身步兵,像鱼叉叉鱼的动作,近似居高临下的啄。 当然了,这都是基本招式,适用于烦了这样的菜鸡,高手的手段就多了,挑,刺,扫,划不一而足。 依旧四列马队,这次的速度要快了一点,冲在最前的旭子双手持朔微微俯身,方才骑射丢了大丑,这次要找回面子才行。 长朔迅雷般刺在木桩上,“噗”的一声深入半尺,战马奔驰间长朔被压成弓形,旭子两膀用力大喝一声“起!”,木桩竟被生生拔了起来,奋力一丢飞出去七八步远。 这一手引来周围一片叫好声,挑起木桩可不是只靠力气就行的,没有技巧的硬撅会伤到自己或者把马朔撅折,更要利用朔的弹性和战马的速度,需要相当的技巧。 众人长朔纷纷刺中木桩,幸亏马速不快,大多在错身时顺势拔了回来,烦了夹着根长朔也顺势刺了出去,刚一接触就感觉一股巨力顶到手臂,“我去,刺正了……”,战马不停,只得弃朔。 马队再次回转,烦了抽出横刀侧身探出,心里默念动作要领:“划,割,抹,切记不是劈砍剁……”,横刀顺利搭在木桩上借着马力拖行而过,留下深深的刀痕,“还好……”。 一次次回转冲锋,手中横刀也越来越重,腰腹,屁股,胸口,肩背,手臂,每一处都在酸疼…… 马军第一课就让他放弃了杀敌如砍瓜切菜的梦想,现在只希望别在上阵的时候丢掉小命便知足了,连冲六阵,令旗挥舞,操练终于结束了,近半人一下马就坐到地上,烦了自然也在其中。 这还只是狭小的校场里操练,若真正的战场,冲锋的速度更快,距离也要更远,心理会更加紧张,不说别的,光是体力就是大考验。 听说鲁阳将军曾率队连冲十二阵,直到把贼人冲垮才停,烦了认为他的身体里可能藏着个小型核反应堆。 众老兵又是一阵肉麻的猛夸,烦了等人一阵无语,很想提醒他们一下,我们真不是三岁小孩子了…… 有兵卒带着几个胡人走近,张三嫌弃的挥手道,“滚蛋!洒家没空理会你们那些破事”。 !!!!!!!!!!!!!!! 老郭终于暂时闲了下来,他老了,不再有充足的精力,也不再惧怕失败和死亡。 “秀儿,怎么心神不宁的?”。 郭秀儿皱着眉小声道:“阿翁,我担心四叔,也担心旭子哥他们……”。 四叔的身体一直都不好,却要率军迎战吐蕃人,还有去东关的郭旭,可别有什么损伤…… 老郭笑着摇摇头道:“秀儿,他们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你又帮不上忙,何必烦恼?”。 看着没心没肺的爷爷,秀儿嗔道:“四叔能征善战,安西兵骁勇,我倒不太担心,只是阿翁怎的这么着急让旭子哥他们去东关?”。 老郭微微叹了一口气道:“秀儿,旭子和烦了他们要快点长大,阿翁等不了许多年了”。 第37章 老吴的特点 张三叔把最好的吃用都拿了出来,耐心的教授骑射马朔,从来不大声呵斥,只有肉麻的夸赞,“看看,好!果然是我安西兵的儿郎,果然不一样……”。 “这一箭射的好,又快又准……”。 “哎呀!好骑术,好马朔……”。 众兄弟臊得面红耳赤,这比被武三郎指着鼻子骂更难受。 众少年与老兵们步战切磋了一下,单挑貌似差不多,有时还能占上风,多人对战无一例外的完败,马战更是没有丝毫还手之力。 众人心里清楚,单挑成绩好并不是自己多牛,而是那些老家伙都只是随便玩玩罢了,根本没当真,小群体对战时就不行了,老兵的默契和战阵反应已经刻在骨子里,自己这帮雏子啥也不是。 马战操练不仅累和枯燥,还时有意外发生,比如堕马,误伤等意外,一个兄弟的标枪擦到了朱勇的小臂,皮肉翻卷鲜血淋漓。 朱勇体型矮壮,性格憨厚耿直,有时候脑子会慢半拍,被伤到了都浑然不觉。 “等下!”,烦了惊叫道,“你干嘛?”。 那憨子随手抓着一把土正要按到伤口上,诧异的看着他,“淌血呢……”。 “我……”,烦了无语,抓着他手臂看了下,还好伤口不算太深,出血量不大,应该没伤到血管。 “不能这么干,化脓手就没了”。 朱勇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一直都是这样……”。 烦了直接放弃解释卫生常识,问营里有没有郎中,如果没有就只能自己上了,虽然不懂治伤,但至少比用土强一点。 安西的衰弱体现在许多方面,其中一个是军中后勤专业人员的匮乏,无论古今中外,军中都需要相当数量的后勤保障人员,除了人数最多的民夫运送粮草军械,还有中军处理各种文书和管理辎重的书吏,修理铠甲兵器的铁匠皮匠,修理车架打造攻城器械的木匠,治病医伤的大夫,给牲口看病的兽医,专门喂马的马夫等等,要保障军队正常运营,这类人员必不可少。 东关大营里只有一个郎中,老吴。据说此人行医有两大特点,第一是无所不医,无论外伤内科,无论男人女人,甚至牲口都能医,可谓医科全才。 “第二个特点就是快”。 “快?”,烦了忍不住问道。 二黑卖了个关子,“等下你就明白了”。 老吴五十上下,个子不高,有点干瘦,烦了立刻发现了他一个特点,就是邋遢。 花白的头发犹如乱草,稀疏的胡子也犹如乱草,看不出颜色的袍子,看不出颜色的手,说他是叫花子一点都不意外。 “干啥?”,语气简短有力。 旭子把发愣的朱勇拉过去,“劳烦长者给……”。 老吴拽过朱勇的手看了一眼,烦了注意到了他眼角两粒大的夸张的眼屎……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他已经从屋里拿出个石臼,边走边捣着什么东西,伸手挖出一坨粘稠的东西,抓起朱勇胳膊“啪”的一声按上。 朱勇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吴先生,不是这只手……”。 众兄弟面面相觑,“这也能错?”。 老吴面不改色的把那坨东西挖下来,拽过另一只手“啪”的按到伤口上,没等朱勇叫疼,一条破麻布已经缠了上去,“滚吧”。 作为东关唯一的郎中,老吴很忙,没空跟他们浪费时间,众人面面相觑,他们已经完全明白二黑说的快了,果然快! 朱勇边走边嘟囔道:“我觉得不如抓把土……”。 烦了也觉得有点不太靠谱,“二黑哥,那个……无所不医……都治好没?”。 二黑意外的看着他,“生死有命,哪能都医的好?”。 烦了“哦”一声明白了,原来无所不医的意思就是什么都敢下手医,死活看天意…… 众兄弟开始学习真正的军中手艺,好在底子都不错,进步很快,这些雏子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识字和算数就碾压一众文盲老兵。 少年中旭子武艺最好,字也写的最好,但最受欢迎的人却是烦了,因为他会说故事。 从没人挑剔他的故事,也从没人指出那些低级的错误,每个人都在夸他故事说的好。他还有一个受欢迎的地方,那就是每当老兵们提起自己祖籍老家,他总能附和一两句,然后说大概在什么地方,哪座山哪条河离得近,出过哪些厉害的名人,其实那些山水和名人老兵们大都没听说过,可他们依旧很高兴,并由衷的夸赞烦了有学问。 校场边树下,烦了说完故事引来众文盲的一片兴奋的喝彩声,他只能再次感叹,“真是一群淳朴的二傻子……”。 有辅兵过来传话,张三嫌弃的摆摆手道:“让他们滚,洒家没空理会”。 烦了好奇问道:“三叔,什么人?”,张三摆摆手道:“长水部的几个猪狗”。 事情不复杂,长水部与却月部相邻,中间小河为界,多年来相安无事。可今年偏偏小河改道了,往长水族这边拐了三百多步,争执由此产生,僵持不下便跑来找官府评理。 烦了劝道:“三叔,营里还有两部的辅兵,总是不管,若是起了冲突更麻烦……”。 西域部族混杂,民风彪悍,因为小事械斗伤人并不稀罕,而一旦死伤人命便会结仇,后边更麻烦,安西本来人就少,营里又有两部族人,不管实在说不过去。 张三抓了抓乱糟糟的胡子道:“道理是这个道理,只是这些狗东西麻烦的很,一个个都满肚子委屈,总也纠缠不清,不如赶走爽利”。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他没说,两部穷的很彻底,费心费力没好处,不如不管不问。 张三忽然笑道:“你若是有闲,替三叔去走一遭?”。 烦了忙摆手道:“三叔,我一个后生小辈,怎能做这等大事,若是处理的不公两部闹起来,岂不是坏了都护府威严?”。 他知道这种纠纷若处理不好,不但不能平息事端,反而会激化矛盾,弄巧成拙可就不好了。 张三摆手道:“能有什么麻烦?你说咋办就咋办,凡有不服管教的以乱民论处,正好有由头杀一儆百,烦了你记住,在这块地方,我安西兵无论做什么都是对的!”。 烦了愣了一下,这句话有些耳熟,老郭也曾这样说过,安西兵做什么都是对的! 脸上慢慢浮现笑容,“行!三叔既然嫌麻烦,我明天便替三叔跑一趟”。 第38章 都是人精 按安西的规矩,没有战事的时候正兵半月一小练,半年一大练,三叔给众兄弟定的三天一练,按他的说法,操练这事也就熟悉一下路数罢了,练多了也没球用,学真本事还要靠真刀真枪的厮杀,拼杀几回只要能活下来,什么手艺都懂了,烦了以为然。 长水部与却月部在大营西南数里,烦了特意晚了点出发,到地方的时候已经快要正午,处理这种事要拖一拖,拖的双方消了火气,拖的时间紧迫,若是来的太早,保管双方吵成一团。 他以为两方会各有三五人,没想到竟是黑压压一大片,两部总共有男女四百余,看这架势都快到齐了。两部争的是百十亩地的归属,这就是小民和官的区别,官以为的小事对小民却是无比重要的大事。 两部都皮肤白皙,眼窝深陷,明显的欧罗巴人种,其实西域历来就是大杂烩,说一声百族混杂可能都少了,烦了看过的书里西域部落来源十分复杂,有极西海边,有极北冰原,还有高原,天竺,草原,中原。谁都说不清曾有多少部族在这里生活过。 两个族长上前恭敬行礼,其余人也跟着跪到地上,放眼望去场面很壮观。 他们已经知道烦了来自大都护府,这一个身份便足够了,官职什么的并不重要,因为对他们来说什么官都惹不起。 官话说的磕磕绊绊,事情原委也并不复杂,就是因为小河改道造成的地界之争,塌方导致小河改道,使百十亩地到了河的另一边。 长水部的理由是小河改道是意外,应该把塌方的地方重新挖开一切照旧,却月部认为界河改道乃是天意,应该遵从神灵的安排。 所有人眼巴巴看着烦了,都希望听到想听的答案,烦了却犯了难,事情比他想象中还要难办。 西域地广人稀,可地广人稀是相对的,在去掉荒漠高山戈壁之后适合耕种的土地其实并不多,像这种河边的肥沃土地妥妥的一等良田,对于小部落来说很重要。 双方听上去都有道理,长水部提出河道回到原来的地方没错,却月部的理由在后世看来扯淡,在这里却很理直气壮。 给一方另一方不高兴,一分为二,两边都不高兴,其实他随便给一边,另一边即使不高兴也不敢有异议,可他不想那么做,因为他今天代表的是王府。 旭子看出他的为难,低声道:“给长水部吧,地原本就是他们的,却月部即使有些不服也没什么,若是给了却月部,不但长水部不服,以后麻烦恐怕少不了”。 烦了思虑再三,只得点头,旭子的意思是两害相权取其轻,地本来就属于长水部,却月部并没什么损失,若是给了却月部,以后这条界河恐怕会不停的改道,这个头不能开。 看着两个族长,心中不禁有些沮丧,自己真没用,这点小事都不能处理的完美。 天气有些热,扯下幞头扇着风走向前去,准备告诉他们自己的决定,“那个……我决定……”。 话刚说一半,却月部族长小心的问道:“可是悟能大师?”。 烦了一愣,脱口问道:“你怎么知道的?”,实在是忍不住好奇,这乡野部落信息这么灵通的吗? 却月部族长惊呼道:“果然是悟能大师!”,慌忙俯身跪在地上,两部人群中一片惊呼,纷纷跪地,“拜见大师……”,顷刻间几百人都在大礼参拜,虔诚无比。 烦了想骂人,这特么是什么事啊…… “都起来吧……那个……你们怎么知道的?”。 众人七嘴八舌一说他明白了,原来城里早就传遍了,王府中一个红头发少年乃是受佛祖点化的转世神童,佛法精深,悟能大师亲口认作师弟…… 烦了万没想到自己干啥啥失败,反而在神棍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抹了一把汗,一时有些发懵。 那却月部族长小心的道:“大师在北山作法的事已经传开了,小的们万没想到是大师亲临,没安排法事迎接,大师恕罪……”。 “我……”,烦了痛苦的闭上眼睛,越来越说不清楚了,自己在山里实验火药竟被传成这样,无力的道:“起来吧,先说说眼下的事”。 那老头抢着道:“这等小事自然不能叫大师为难,却月部愿意把地让给长水部,只求大师能去族里讲经,点化我等信众”。 长水部族长也忙道:“我们愿意让出地,请大师去长水部……”,两部竟然为此争执起来。 烦了没想到自己这个大师竟然这么值钱,制止二人道:“我其实不会讲什么佛经……”。 却月部族长却道:“大师佛法高深,连悟净大师都参悟不透何况我等愚民?只随便点化几句,我等信徒便知足了”,事情就此决定,界河回归旧路,悟能大师去给却月部信徒讲授佛法…… 被簇拥着赶往却月部,忍受着他们蹩脚的恭维,烦了忽然明白过来,其实自己懂不懂佛经并不重要,却月部的信仰也不是那么虔诚,最重要的原因是自己来自王府。 只要自己去了却月部,哪怕什么都没说,以后也与却月部有了联系,他们可以宣称跟王府的人拉上了关系,这种所谓的关系或许并不值一提,但在部落间却是一张大虎皮,比如再跟长水部发生什么纠纷,长水部就必须好好考虑一下,毕竟却月部可是与王府的悟能大师有关系的…… 他忽然又想起了悟净老和尚,他是不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不放心徒子徒孙,当偶然听说自己的事,又发现自己与王爷的关系还不错,为了徒弟们能多一张保命符…… 再想想老郭的种种安排,每一件似乎都蕴含着深意…… 回头再看满脸谄媚的却月族长,烦了不由暗叹:“这……全是人精啊……”。 第39章 巴扎 西域部落有的靠种庄稼生存,有的靠放牧,有的打猎捕鱼,还有的什么都干,到底是个什么比例也没法统计,却月部是典型的半农半牧,与大多数小部落一样,闭塞,愚昧,穷。 破破烂烂的半地下窝棚,破破烂烂的人,破破烂烂的过去和未来,活下去是他们的目标,可能也是唯一的目标。 离部落不远,烦了忽然看到了狼,三只灰褐色的野狼正在土坑里撕扯着什么,它们好像并不太害怕人,抬头看了一眼路过的人群又继续低头撕咬,灰色的眼睛让人很不舒服。 人群也没表现出慌乱,从某方面说这群人和狼的区别并不大,都在努力活下去。 烦了看清了它们在吃什么,竟然是个死去的婴儿,他不止一次听说过,乡间婴儿和孩子的死亡率很高,许多部落在孩子死后会集中丢弃在某个地方,上面薄薄的覆一点土,可能也是人与自然的共存方式吧。 旭子低声问道:“烦了,你会讲经?”,烦了微微摇头,“他们要的不是佛经”。 晦涩难懂的佛经,虚无缥缈的佛祖,对这些人没有任何意义,他们的虔诚是来自生活的苦难,所以烦了确定,他们需要的并不是佛经,而是安慰与希望。 却月部的男女老幼跪坐在部落中间空地上,恭敬的看着那个红头发的少年。 悟能大师在半年前还是有名的傻子,受佛祖点化一夜之间变得聪慧无比,曾在白山中用天雷正法斩杀妖邪……曾在悟净大师面前展示点水成冰…… 烦了略一思索,缓声道:“前朝江南有刘姓人,虽穷苦但乐于助人,多行善事……”,一个无比低级且烂俗的故事,好人做好事,发财善终投好胎。 他当然不会背诵佛经,可那又怎样呢?会不会又有什么区别?这些许多人连大唐话都听不懂,指望他们听得懂那些晦涩难懂的佛经? 偏僻原始的部落,百分百的文盲率,几乎不与外界来往,这种环境下的人会嫌弃故事多烂俗吗? 乱编的三个故事,让他再讲一遍肯定会不一样,不过烦了大师的首次讲经取得了圆满成功,所有信徒都表现出空前的狂热和虔诚,当他答应族长却月部被欺负可以去找他帮忙的时候,热烈的气氛达到了高潮,所有人都在夸赞悟能大师佛法精深。 却月部特意为大师宰杀了一头瘦牛,所有人都洋溢着欢乐的笑容,小伙子们奏响乐器,姑娘们跳着欢快的舞蹈,窈窕的腰肢像陀螺一般旋转,看着欢乐的人群烦了忽然有些羡慕,原来快乐如此简单。 “其实他们也一样是人”。 旭子明白他的意思,大唐曾热情的包容所有人,无论是突厥人还是高句丽人,或者吐蕃人,倭人,只要他心向大唐,都会得到慷慨的同等对待。曾经的安西也一样,唐人高贵一点,但与各族关系总体和睦,即使葛逻禄人背叛了大唐,唐人依旧如故。 可自从与中原隔绝之后,唐人地位愈高,渐渐与各族割裂,胡人对大唐的向往中更多了畏惧。 “王爷只能如此”。 烦了无奈点头,以族群划分等级是都护府有意造成的,曾经安西兵中有很多胡人勇士,近年越来越少,直到非唐人不得做正兵已经快要成为惯例。 为了保证唐人的绝对武力和对军队的控制,老郭只能使军中更纯粹,这是唯一的选择,因为只有唐人强大才能保证内部稳定。 “不知道王爷打算什么时候出兵”,烦了自言自语道。 吐蕃前锋停在巴水渡,安西兵依旧在西关,双方都在等,布啤如想消化地盘,老郭在等吐蕃人更分散,更放松,等他们最松懈的时候杀出去。 可是等的越久,疏勒便会越残破,活下来的疏勒人也越少,撤到西关的疏勒人并不好过,牧场太小,牛羊把附近的草根都啃光了,留在疏勒镇的人更惨,吐蕃人于阗人和勃律人都在肆无忌惮的抢劫,杀人,没人可怜他们。 “早点结束吧……”。 烦了躺在柔软的干草上不知不觉睡了过去,他梦到了漫山遍野的吐蕃人,还梦到了漫山遍野的尸体。 惊醒的时候发现一双乌黑的大眼睛近在咫尺,竟然是一匹小黑马。 “扰人清梦,着实讨厌”。 小黑马并不怕他,凑在他脸上嗅来嗅去,或许它眼中分不清唐人还是却月人,它胆子大的出奇,伸着头让烦了给它挠痒痒。 马生下来半天就能跑能跳,半年断奶,这是大自然赐给它们的生存本领,这匹小马大概有两三个月,身量匀称,一身纯净的黑毛,四蹄却是白毛,犹如穿了四只白球鞋,这样毛色的马有个名号,叫踏雪乌骓,传说汉朝名将周亚夫的坐骑就是这种。 骑兵对马的感情很特殊,他们认为马是有灵性的,并不是牲畜,而是同袍,是伙伴。烦了喜欢这个小家伙,给它挠耳朵根的时候它眯着眼睛一动不动。 “你叫什么?”。 它打了个响鼻作为回应,烦了皱眉想了许久想起一个名字,“叫巴扎行不行?”,这个词是吐蕃语,意思是小和尚,自己来这里讲经,它主动凑过来,这个名字挺合适的。 巴扎寸步不离的粘着他,吃饭的时候喂了它一点牛肉,它还真吃了,烦了有点拿不准,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信佛与吃肉并不冲突,因为佛祖说要托钵乞食,就是拿盆向别人讨饭,而且规定别人给什么就要吃什么,不能挑食,不吃便是犯戒。 对吃肉的规定很详细,僧侣吃肉可以但要吃三净肉,所谓三净肉便是没有亲眼看到为我而杀的,没听到我信任的人说为我而杀的,没有怀疑是专门为我而杀的,这个,呃……好像有点自欺欺人…… 当然了,也有分支是严禁吃肉的,比如大乘中楞严经和涅槃经都明确规定不许吃肉,烦了已经决定不看这两部经书。 太阳西斜,却月部拿出了供奉的礼物,一匹马,几只羊,还有个十几岁的女孩或者女人。这是规矩,僧侣到部落讲经要供奉金银财货作为报酬,或者用牲口和女人代替。 烦了笑着摇头回绝,却月部很惶恐的哀求他收下,表示族里确实没有更好的东西了。 “帮我收集些木棉种子吧,好好照料那匹小马”。 棉花是好东西,就算不织布也能做棉衣棉被的填充物,但并没有大面积种植,却月部恰好种一些。烦了想弄点种子,以后或许有用。 (中国对棉花的记载很早,但只在很少地方种植,大面积普及还是明初老朱强制推行的结果,从那以后的普通百姓才拥有了真正的御寒衣物,老朱是底层出身,知道老百姓最需要的是什么,) 刚回到营地却听到一个坏消息,二黑他爹出事了。 第40章 超度 正兵都头老裴今年四十三,武艺不算拔尖,平日里热心厚道,在营里威望很高,可惜这样的人既没能折在战场也没能安享晚年,却折在了哥舒部。 哥舒部今年遭了雹灾,张三叔难得发了回善心,免了他们一半粮税,可他们连一半都拖拖拉拉的没交齐,老裴奉命带两个兄弟去催粮。 回来的兄弟说,哥舒部一个劲的推脱没粮可交,他气急了训斥哥舒部在作死,哥舒部里有人喊反正一粒粮食都没有,要杀要剐随便,双方越说越难听,场面混乱。 老裴两面劝架,不知道被谁混乱中推了一把,好巧不巧的正撞到一柄铁叉上,二人趁哥舒人愣神拖着老裴跑了出来,跑出去没多远老裴就咽了气。 那个总是乐呵呵的老好人安静的躺在地上,烦了有些不敢信,早晨走的时候还跟他说笑呢,现在却不明不白的死了。 没有人叫骂,只有二黑的哭声和众人咯吱咯吱的咬牙声,良久,二黑收住哭声,哽咽问道:“阿爹临走说了什么?”。 那老兵红着眼睛道:“老哥哥说让我俩快些回来,说未能看你成家对不住祖宗,还说欠了陈家酒铺二十文钱……这个我去还,那回是替我欠的……”。 三叔与几个旅帅去商量了,至于商量什么不需多说。 烦了低声道:“这是个意外,哥舒部没这个胆子,如果真的要杀人,他们两个回不来”。 旭子摇摇头道:“不重要了”。 是啊,都不重要了,无论是不是意外,老裴都是死在哥舒部。 哥舒部不算大部落,但在安西曾经非常有名,因为部落里曾出过一个大人物,哥舒翰。 哥舒翰四十多岁才从军,凭借军功成为大唐一代名将,做到西平郡王,太子太保兼任御史大夫,以一个胡人的身份做到了大唐的顶级大臣,堪称传奇。 安史之乱时哥舒翰被封为太子先锋兵马元帅镇守潼关。可他那时已经重病缠身,所谓的大军也是七拼八凑的乌合之众,本来能守住潼关就稳赢,却被皇帝逼迫出关迎战叛军,一场糊里糊涂的大败后被俘,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安史叛军以他的名义写信招降唐军将领,被曾经的手下公然唾弃,一代名将颜面扫地。 叛军兵败后死于安庆绪之手,获赠太尉,谥号武愍。大唐没否定他以前的功劳,也记住了他晚年的耻辱,武憨两个字便是对他的盖棺定论。 哥舒翰的辉煌并没给哥舒部带来多少实际好处,这也是胡人将领的常态,被提拔后便有意疏远部落而不是给部落谋求好处,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朝中御史对这种事很敏感。 安西没因为哥舒翰的崛起对哥舒部另眼相看,也没因为他的落寞打压部落,一切都公事公办,一样种田放牧也一样缴纳赋税,没想到这回惹出了大麻烦。 小河边挖好了坑,老裴人缘好,来送他的兄弟很多,安西兵的葬礼通常都很潦草,相对于暴尸荒野的兄弟,能有个坑躺着就算不错了,他们认为这里并不是家,他们的家在中原。 二黑哀求道:“烦了兄弟,俺知道你有本事,阿爹一辈子都是好人哩,只是走的不甚磊落,你能给念个超生的经不?”。 烦了实在没法拒绝,点点头蹲下解开老杨的衣服,他小腹上有两个洞,流的血不多,用清水给他从头到脚擦拭一遍穿上干净衣裳,旧衣服则要保管好,将来带回老家去。 “这种伤不疼的”。 二黑欣慰的点头,走的时候没遭罪是福气。 烦了弯腰拉起老裴一只手,低声诵道:“佛说向善,止杀,为大功业,裴公为止杀而去,必得大自在,自此脱离肉身,往生净土,轮回富贵……”。 他不会念什么超生轮回的咒语,却不能拒绝二黑的哀求,只能说一说老裴的好处和祝他能投胎个好人家。 二黑感激的看着他,四周一片安静,皆虔诚模样。 冗长的咒语说完了,烦了吐出一口浊气,低声道:“埋吧,灵魂安乐,肉身皮囊,汝父已去往极乐,来世投长安贵人之家”。 众人齐齐双手合什:“阿弥陀佛……”。 简短的葬礼结束了,悲伤的气氛似乎淡了许多,四散的人群中有人在议论,“裴家老哥这一世不枉了”,“是啊,是个有福气的”。 几个老兵拦住烦了,很认真的告诉他:“将来俺们若是能留个尸首,也给咱们兄弟超度一回”。 烦了疲惫的摆摆手:“睡觉去吧,老家伙”。 …………………………………………………… 西关大营,打发走最后一个哭诉的疏勒人,郭华疲惫的靠在桌子上,四十岁的年纪不算老,可他近年沉迷杯中物,身体大不如前,连日忙碌让他疲惫不堪。 刚要歇息一会,鲁阳带着一身风尘走了进来,没说话先拿起桌上的壶灌了一气。 “不是酒?”。 郭华没好气道:“这里是中军,那边有什么消息?”。 鲁阳笑道:“乱成了一锅粥,都忙着争地盘呢,我让几个兄弟带人去了,看看能不能给添把火”。 吐蕃,大小勃律,于阗六部,就这三帮,面临强敌或许能暂时和睦,一旦放松下来,不火并就是布啤如面子大了,倒也有个共同点,对疏勒人下手都一点不客气。 郭华道:“布啤如派人送信要议和,以巴水渡为界,我先拖着了”。 鲁阳笑道:“他想的倒是美,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三部在疏勒已经越分越散,布啤如也怕安西兵突然杀出去,可这事无解,这么多人是要吃饭的,只能各自分开去找吃的,这也是西域战争的传统,他当然想与安西相安无事,就算不成也能试探一下安西的反应。 其实西关也不好过,正兵辅兵民夫加上疏勒撤出的部落,人吃马嚼压力很大,布啤如也是看准这一点才提出的议和。 可惜他错了,因为这场仗老郭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善了。 “明天开始每营多杀十只羊,让弟兄们好好养着”。 郭华说着话,眼睛一直在盯着桌上的地图,疏勒城西南野狐渡口。 第41章 斥候的学问 一百多正兵加众少年集合出发,张三亲自带队,目标,哥舒部。 信使已通知周边各部,哥舒部犯下大错,有任何帮助哥舒部反抗,逃走,或者发现其行踪隐瞒不报者,以同罪论! 二十正兵先行,他们的任务是监视或咬住可能逃走的目标,三十正兵作为前哨前出五里,一队老兵与众少年为中军,后面是作为垫后的二十个骑兵。 中军再分出斥候去往南北两侧,这便是小规模行军的常规布置,只有一百多人的队伍能掌控方圆十几里区域,把意外风险降到最低。 张三叔并没特意下什么军令,老兵们知道怎么行军作战,知道怎么谨慎保命,不会慌乱莽撞,更不会心存侥幸。 昨天出事到现在已经过去八个时辰,哥舒部只要不傻就肯定知道会面临什么,可张三似乎一点都不担心他们会逃跑。 行军两个时辰,路经小溪歇马,前方斥候回报,哥舒部仍在原处,没有要跑的迹象。 烦了偷偷问了个老兵才明白,部落迁移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容易,至少要准备个两三天,除非丢掉所有家当,可丢了家当的部落去哪都没法生存。不仅时间来不及,哥舒部也没地方可去,他们的栖息地在东南方向二十里,往南是大漠,往北大山,往西东关,往东是延城,适合生存的地方都有主,所以根本不用担心他们会逃跑,布置也只为以防万一罢了。 “那为什么不快点赶过去?”。 老兵笑道:“又不急,干嘛要浪费马力?”。 对于骑兵来说马力无比珍贵,甚至超过人力,学会保持战马有充足体力应对紧急情况是所有骑兵的必修课,所以只要不是紧急情况,严禁打马狂奔。还一个原因是防止意外,防止不必要的战马受伤,人意外跌落。 烦了拱手谢过,术业有专攻,骑兵这个行当门道儿很多,且学吧。 队伍重新出发,张三让他们去找两边斥候,旭子和朱勇去了北边,烦了和胡子则带人去往南边。 “叔贵姓?”。 老伙长笑道:“不敢称贵,咱家姓陆”。 相对于前后军,两侧遇敌的概率要小很多,但斥候必不可少,大军行军途中被敌人从侧面突袭非常危险,至于斥候的距离则取决于军队规模和精锐程度,以及是否处在敌境,地形是否开阔等因素。 比如这支一百多人的小队,未处敌境,平坦的开阔地,那斥候要两人一组撒出去五里左右,要隔半个时辰向中军回报一次,通常是站在显眼的高处用手势或旗子传递讯息,如果山林密集或者是晚上,则要用烟火或派人回报中军。 通常有几种简单手势,平安无事,不明小股人员,不明大队,敌军大队或小股,还有最紧急的敌袭。斥候要在发现敌情的第一时间回报中军,最好能更进一步探明情况或者听从中军命令行事。 老兵也不藏私,牵着战马边走边教,“斥候不能徒耗马力,平时多歇马,紧急时才用的上”。又走了半个时辰,老兵让他们与外围的组轮换,烦了几个赶到最外线,跟新的老师继续学。 “不管发现多少人都不能冒然靠近,跟兄弟散开点,后边留人坠着,有紧急事别着急救人,先跑回去送信……”。 “山包沟壑要看到,蹄印脚印多留心,密林先听虫鸟叫,太安静了更小心,注意臭味血腥气……”。 天近正午,东南方向有人站在高处交叉挥舞手臂,这代表没有异常,老兵招呼道:“吃些干粮歇歇,到地方了”。 烦了等人没什么胃口,老兵慢条慢理的吃了些面饼肉干,剩下的都喂给了马,水囊也是自己喝几口大部分给了马,一人一马如老哥俩一般。 时间不长,中军令旗挥舞,“上马!备战!”,众人纷纷翻身上马,烦了跟在后边用力咽了一口唾沫。 登上土山,哥舒部赫然在望,部落在一处山坳处,西南方有小河流过。前军汇入中军,他们作为冲锋主力,百余骑排出锋矢阵慢慢前行,安西兵军旗迎风展开,另一杆旗上写有一个张字,长朔前指,横刀出鞘,肃杀之气冲天而起。 北侧斥候与旭子他们出现在部落以东,烦了等人则跟着老陆他们来到中军右侧,三队人马慢慢向部落靠近,没有人喊马嘶,只有踢踏的马蹄声,烦了心跳的很快,用力握着手中投矛。 五百步,四百步,三百步,哥舒部看到了正在靠近的安西兵,惊慌的男女开始哭喊着乱跑。 队正看向中军军旗,兵卒看向自己的队正,两百步!“呜……”,中军号角吹响,所有人举起手中兵器大喝一声:“安西威武!”,这表明全军已经做好冲锋的最后准备。 安西兵灭族的手段很简单,男人与老幼杀光,女人做奴隶,老裴的死让烦了愤怒,恨不得一刀把凶手捅死,可杀一个凶手和杀死几百无辜的人是不一样的,他并没感觉到报仇的急迫。 他不明白,哥舒部在做什么?真要等着被灭族吗?都护府并非不允许部落犯错,只要认错态度够好,付出一些代价就能避免被灭族,他们却在傻傻的等着大祸临头。 一百五十步,队形已经完全展开,这个距离是战马冲锋的最佳距离,刚好够速度达到最快又不浪费一点力气。 张三叔举起右手,各队正同时举起右手,所有人抓紧缰绳微微俯身,当战马开始冲刺,眼前的一切都将被碾碎。 几个人从部落里踉跄着跑了出来,为首那人扛的木杆上面栓了张羊皮。 “将军息怒!哥舒部知罪,知罪……”。 张三抬手道:“止步!”,烦了悄悄松了口气。 锋矢阵齐齐站定,亲兵拉开弓射出一箭钉到地上,“擅过线者死!”。 三人不敢过线,跪到地上苦苦哀求,“将军宽宏,哥舒部知错了……”。 “哥舒仆上前!”,那族长哪敢起身,一路膝行向前,衣服和膝盖很快被碎石磨破,留下点点血痕。 张三面色如铁,“哥舒仆,不纳粮税,害我安西将士,灭族只在今日!”。 哥舒仆连连磕头,哭诉道:“将军,哥舒一向恭敬,从来没违背过大都护府的命令,今年属实是遭了雹灾,地里大半绝收……裴爷的事实在是意外啊……”。 张三犹豫许久,终究还是叹口气道:“罢了,哥舒将军终究为大唐征战一生,看他的脸面,按规矩办吧……”。 第42章 规矩就是规矩 灭族在任何地方都是大事,即使在人命最不值钱的西域也一样,安西都护府已经很多年没发生过这种事了。 如果有部落不小心误伤了安西兵,最明智的选择是马上请罪认怂,规矩很简单,包括凶手在内,辅兵赔五个,正兵赔十个,军官按官职另加。 老裴是正兵队正,按规矩哥舒部要赔五十个,当然了,如果死掉的人有品阶,即使是最低等的旅帅也要灭族,好在百年来还没有部落敢做这种事。 哥舒部有二百多口,五十个人的损失对他们承受不起,所以他们始终没法决定送出亲人赔命还是冒险逃跑,现在不用纠结了,安西兵来了。 张三与老裴是过命的交情,在他眼中胡人等同于牛羊牲口,可他最后也没下令灭掉哥舒部,因为哥舒翰毕竟为大唐立下过汗马功劳,灭了他的族人名声不好。 还一个原因是安西缺人,能少杀还是尽量少杀吧。 所有人和牲口都聚到空地上,女人孩子和老人一堆,成年男人一堆,牲口在另一堆,没人哭喊也没人叫骂,他们温顺的跪在地上,因为他们都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愤怒的安西兵不会怜悯任何人的痛哭,更不可能忍受叫骂。 很快哥舒仆带了三个年轻男人跪到张三面前,“将军,就是他们闹事的”。 张三面无表情的说道:“先把粮税交齐”。 一队老兵走向牛羊,很快挑出了一半,人群中传来女人压抑的哭泣声,少了这些牛羊,这个冬天会无比艰难,烦了不知道哥舒部到底欠了多少粮税,现在都不重要了。 待羊群分开,张三点点头道:“好了,再算算别的,二黑!”。 裴二黑走向三个男人,他什么话都没说,脸上甚至都没有仇恨的神色,抓住一个人的头发往后一拉,短刀已刺入脖颈,那人的眼睛猛的瞪大,大股鲜血从嘴里涌出,像极了少年们在后院杀羊的情景。 女人的痛哭声没有任何作用,血箭跟随短刀飞出,男人捂住伤口,蜷缩在地上不停抽搐,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 第二个,紧接着又是第三个,二黑静静站在旁边,看着三个男人停止抽搐,鲜血仍然从狰狞的洞里一下下涌出,带着气泡在地上蔓延,同时蔓延的还有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二黑面无表情的回到队列,烦了从没想过这个憨厚的年轻汉子会有这样一副面孔,杀掉三个人,没有咬牙切齿的狰狞,没有报仇时的愤怒,如同吃饭喝水一样随意,原来真的有人能做到漠视生命…… 哥舒部许多人在用力蜷缩着身体,却已听不到一点哭泣声,张三环视一周,满意的道,“手艺不错,以后二队你领着吧”。 烦了在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他们害死了老裴,他们该死,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可他还是没感觉到痛快,手指还在不争气的颤抖。 老裴是好人,可这三个人为保护家人和族人甘愿赴死,他们真的是坏人吗?杀这种人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张三冷声道:“还差四十七个……”。 “三叔”,烦了咳了下干涩的嗓子,说道:“三叔,安西缺人……让他们来年多交粮税吧……”。 声音不大,可许多人都听到了,周围人都在惊讶的看着他。 张三意外的回过头,“烦了,你给他们求情?”。 烦了咬了咬牙说道:“三叔,裴大叔的事确实是意外,闹事的人已经死了,如果再杀掉四十七个男人,哥舒部以后就完了,这个冬天会死掉很多妇孺,我觉得还是留着他们为安西效力吧,来年多征赋税作为惩罚,这样能传扬都护府的仁慈,他们一定不敢再犯错了”。 哥舒仆看到了救命稻草,连连磕头哭道:“将军可怜哥舒部,再不敢稍有违抗,若有下次宁愿灭族……”。 张三没怪罪他当众质疑上官命令,而是认真的听了他的建议,然后微微点头,认真的说道:“你说的有道理,可是……规矩就是规矩!”。 烦了神情一黯,默默退开,张三的意思很清楚,规矩就是规矩,规矩不容更改,这是底线,绝对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刚退两步,忽听张三说道:“你去挑!”。 烦了愕然看着他愣在原地,张三又问道:“不愿去?”。 哥舒仆已反应过来,扑过去抓住烦了裤角哀求道:“小郎君挑吧,哥舒部感激不尽……”。 被半拖半拽走向人群的时候,烦了心中一片悲凉。 裴大叔平日里对自己很照顾,自己应该恨不得把哥舒部杀光才对,可自己竟然为哥舒部求情。他不想看着无意义的杀戮发生,可现在四十七个人却要他亲手挑出来,世事竟如此讽刺。 离人群越来越近,脚步仿佛灌了铅般沉重,“哥舒族长……”。 哥舒仆看出他的纠结,拽着他衣角哀求道:“小郎君怜悯,你来挑,哥舒部尚有活路……”。 哥舒仆向族人说了烦了的身份和来意,所有人都感激的看着他,烦了默默看着他们,我是来挑人去死的,你们这些傻子竟然在感激。 “哥舒族长挑吧……”。 哥舒仆恭敬的道:“将军让小郎君挑人,小的哪敢”,说着往前走了一步,烦了木然跟着他走进人群。 两人很默契,哥舒仆使眼色,烦了伸手指向面前的人,被指的人平静的走出人群,毫不意外,都是年纪大的男女。 又指出两个,烦了觉得胸口有些闷,低声问道:“多少个了?”。 哥舒仆答道:“还差十二个”,规矩就是规矩,必须凑够四十七个。 老的挑完了,这次是弱的,一个个妇人走出人群,她们的孩子在呼喊,烦了在用尽全力呼吸。 第四十六个走出人群,哥舒仆又一次示意,却没能等到烦了的动作,站在他面前的是个瘦弱的小女孩儿。 一个满脸泪水的妇人正牵着她的手,满脸哀求,她另一边还有个小一些的男孩。 时间仿佛静止,烦了迷茫的看着前方,眼前有些模糊,他只希望时间停下来,别再往前走了。 有老兵边走边喊:“烦了,你磨蹭甚?”。 哥舒仆手上一紧,焦急道“小郎君……”,他知道,等那几个老兵过来,或许就不是这个挑法了。 看烦了仍在发呆,哥舒仆索性把小女孩从妇人手中扯出来,低声喝道:“去前面!”。 够数了…… 四十七个人木然走向三具尸体,那个小女孩一瘸一拐的走在最后,她的身后是行尸走肉一般的烦了。 人群默默跪倒,犹如待宰的羊群,张三哼道:“哥舒仆,你倒会顺杆爬”。 哥舒仆陪着笑,笑容里满是苦涩。 张三没跟他计较,“不早了,动手吧,给娃娃们每人留一个”,几个老兵抽刀动手,“噗噗”的声音响起,十几人很快倒在地上,更多的鲜血在蔓延。 待老兵归队,张三向旭子等人示意道:“该你们了,每人一个”。 众少年有些错愕的看着他,张三温和的道:“去吧,总要见血的,惯了就好了,王爷特意交代过”,那语气好像在劝晚辈去玩某个玩具。 旭子当先走出,胡子紧随其后,所有的人都走了出去,而烦了跟在最后。 杀人或者被杀是安西兵的归宿,他曾很多次想过自己会杀人,却没想过会来的这么早。 利刃入肉,惨叫哀嚎,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少年们的手艺明显不如老兵,许多人在咬牙补刀。 完成任务扭头跑开,有几个在呕吐,老兵们笑着递上水囊。 四十九个人的血浸透土地,又汇成小溪,烦了没想到会有这么多血,到处都是粘稠与腥臭,方圆几十步已宛如地狱。 那个瘸腿的小女孩正站在血海中间,她有一头栗色头发和蓝色的大眼睛,睫毛很长,正像个洋娃娃一样看着他。 烦了避开她的眼神攥紧短刀,“早晚都要来的,没什么了不起的,很快就结束了!”。 “你把眼睛闭上”,声音有些干涩,他有些羡慕二黑的冷漠,痛恨自己的懦弱,因为他早就知道,在这个鬼地方人必须要狠。 小女孩仿佛没听到他的话,仍然仰头看着他。 短刀伸向纤细的脖颈,烦了感觉手中的刀变得沉重无比。 “你杀我吧,不怨你”,她开口说道,声音如同百灵鸟一般悦耳,她竟然会说大唐话…… 烦了轻咳了下,说道:“疼……”。 好看的眼睛弯了一下,“没事的”。 匕首贴在纤细脖颈上,他却没能割下去。自己真的要割开她的喉咙吗? “小郎君”,一个声音拯救了他,哥舒仆走到他旁边躬着腰陪笑。 烦了木然回头。 “小的还想求你个事儿,能不能让小的……替她……”,哥舒仆指了指小女孩儿道。 “什么?”,烦了楞住了。 哥舒仆抓住烦了的手哀求道:“哥舒部多亏小郎君怜悯,小的贪心,最后再求小郎君一次”。 烦了看着手里短刀离他胸膛越来越近,下意识的挣了下,却没能挣开。 短刀正刺破皮肉一点点深入,哥舒仆继续道:“小郎君,哥舒部为大唐战死了两百多个族人,从来没有过一丝怨言啊”。 鲁阳送的短刀很锋利,已经没入胸膛近半,烦了慢慢放弃挣扎,“哥舒族长……”。 哥舒仆无力的靠到他身上,神色渐渐放松,低声说道:“月儿的腿有点毛病,但是聪慧懂事,还是有用的,小郎君若不嫌弃,便给她一条活路”。 短刀插在哥舒仆的胸口,烦了却觉得自己的胸口正在被割开,哥舒仆是小女孩的父亲…… 他努力保护族群,为了公正亲手把女儿选了出来,他没办法看着自己的女儿被杀,只能用自己代替。 扶着他躺在地上,低声道:“你是个好族长,也是个好父亲”。 哥舒仆看了看那片修罗场和站在中间的女儿,满脸苦涩的摇摇头,好族长不会让族人被屠戮,好父亲不会让女儿孤苦无依。 “让她跟着母亲更好”。 哥舒仆艰难的抓着烦了手臂,“怕活不下去啊……”。 烦了点点头道:“我答应了,她以后跟着我”。 哥舒仆慢慢松开手,“我信小郎君”。 鲜血正从他嘴里涌出,呼吸正越来越急促,有老兵远远的吆喝道:“烦了你磨蹭什么呢?”。 哥舒仆笑着向他点了点头,烦了握住短刀,猛的按了下去…… 她的名字叫月,西域以部落为姓,她的名字就叫哥舒月,她正坐在烦了身前安静的啃着面饼,仿佛还没意识到自己的人生也已经巨变。 “你几岁了?”。 “九岁”。 “九岁?我还以为你六七岁”,或许是因为长时间的营养不良,月儿比同龄人要矮小的多。 “你的族人也想让我带走你”。 “她不是我阿娘,阿娘生下我的那天就死了,月是不详的人,留下是累赘”,声音平静的让人心疼。 水囊递给她,“我刚杀了你父亲”。 月抹了把嘴微微摇头道:“不是你杀的,是他自己想死”。 烦了觉得心里莫名好受了些。 旭子走近道:“烦了,给她找个人家吧”。 看着越来越近的东关,烦了坚定的摇摇头,“她哪都不去,都说好的”。 与来的时候相比,少年们沉默了许多,他们离真正的安西兵越来越近了。 第43章 赘婿 辅兵打来了热水,烦了道:“把衣服脱掉”。 郭旭和董长安同时一愣,月开始脱衣服的时候,二人把他拉到外边,低声说道:“烦了,她才九岁……”,“你也才十四……”,没等烦了回答,二人摇摇头走了。 烦了眨眨眼反应过来:“……等下……你们什么意思?站住……”。 “把我当什么人了”,郁闷的回到屋内,发现月正赤裸的站着发抖。板起脸道:“好好洗洗,女孩子要爱干净,脏成什么样了,还有虱子……”,说完扭头走了出去。 西域女孩的平均颜值不低,可惜个人卫生有点拉分,许多漂亮女孩都脏兮兮的,其实也能理解,在这种鬼地方首先要考虑的是怎么活下去。 旭子和董长安一直没回来,被误解的烦了只能与月儿共处一室,并排躺进被窝,月儿如小猫般蜷缩在旁边。 “腿怎么伤的?”。 “牛踩的……我要怎么称呼你?”。 烦了想了一下,说道:“叫哥哥吧”。 哥舒月身体僵了下,小声问道:“叫哥哥?”。 “对,就叫哥哥”。 第二天一早烦了带她找到了老吴。 老吴发挥一如既往的稳定,只扫了一眼就自信道:“小事,好治”。 月儿满脸不可置信的狂喜,烦了却有点心里没底,拉住他问道:“怎么治?”。 老吴指着月儿小腿道:“骨头伤了没接好,拿锤子砸开重新接好就成”。 “拿锤子……”,烦了拉起月儿扭头就走,“你老忙着,不劳烦了”。 “哥……不治了?”。 “我觉得……其实……瘸着也挺好看的,先这样吧”。 老吴什么都能治,但能不能治好得看运气,月的运气也就一般,还是别冒险了。 营里多了个瘸腿的小女孩,除了旭子和董长安去了别的屋,一切都与从前一样。小丫头很乖巧,也很会看人眼色,没事的时候总是揪着他的衣角,老兵们并不喜欢她,只是看在烦了面上都选择了无视。 “收!歇了吧!”,旅帅老钱示意操练结束,他也是张三叔的拜把子兄弟,个子不高,身量却极粗壮,烦了曾笑他身长六尺,腰围八尺。 旭子低声道:“烦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哥舒仆死于你手,带她在身边真的不合适……”,不知道烦了怎么想的,可旭子相信自己的直觉,这个小女孩并不可爱,烦了不应该把她带在身边。 烦了没好气的道:“你累不累?我娘是龟兹人,咱们这帮弟兄里有一半的亲娘不是唐人!”。 旭子被顶的一滞,董长安道:“就算三叔不说什么,将来你怎么打算?”。 烦了默然,他们在东关历练,张三叔默许月的存在,将来呢?难道能跟着自己去行军打仗? “咳!”,老钱在旁边干咳一声坐了下来,旭子和董长安看他有话要说,起身离开。 “老哥,你到底想干嘛?”,烦了好奇问道。 他听说老钱近来在打听自己,不知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目的,老钱嘿嘿一笑,有些不好意思的道:“娃别多想,叔稀罕你哩”。 “叔?……等下!”,从老哥突然成了叔,烦了有种不祥的预感,“有事直说,能帮忙的我一定帮,不用靠这么近”。 老钱脸上有些羞涩,又干咳了下道:“那叔可直说了……那个……家里没人了?”,烦了迟疑着点点头。 “那个……也没什么家产?”。 烦了无语点头,哪壶不开提哪壶,自己家以前还是可以的,只是被自己败光了。 “没说亲事?”。 烦了微微眯着眼睛,“老哥是想……”。 “对!就是这么回事!”,老钱一拍大腿,忙又压低声音道:“俺家大妮儿大你一岁,模样身段都没话说,性子也好着呢,能管账看铺子,洗衣做饭针线活儿样样都巧……”。 关于老钱家这位大妮儿烦了还真听说过,他婆娘死的早留下一对儿女,儿子体弱多病,家里全靠这个大女儿打理,据说长得不错,当然了,烦了对那些老家伙的审美表示怀疑,他们眼中的长得好,很可能是腚大腰圆身量粗壮那种。 看老钱还在吹嘘,忍不住打断道:“老哥,我这两下子你也知道,稀松平常,你到底看上我什么了?”。 大唐子弟是否优秀的标准出身和武艺,他自认哪都不出彩,也不知道老钱看中自己什么。 老钱笑道:“你娃武艺确实平常,可心眼儿多,心也善,叔见多了武艺好的娃,大多不长命啊……”。 这种说法倒也有道理,烦了低声道:“老哥,你既然费心打听过我,应该知道艾沙吧”。 “嗯,听说了,王府的胡人丫鬟,没事,你若有心就接出来,放心吧,俺家大妮儿不是小气的人……”。 烦了半天没反应过来,这么开明的吗? “烦了,你带这小丫头终究不便,叔是这么打算的,过几天把她送家里去,你呢顺便也跟大妮儿见一见,等过个两年……”。 按老钱的构想,烦了将来娶大妮儿姑娘,艾沙做妾,而月儿便是婢女,或者嫁给自己那个体弱的儿子。他觉得烦了是个可靠的人,应该亏待不了闺女和儿子,这样安排自己能放心。 “等等”,烦了觉得不太对劲,“老钱,你这……要我做你家上门女婿?”。 老钱反驳道:“咋是上门女婿呢?这话多难听……那叫赘婿”。 “赘……”,烦了起身边走边道:“那什么,你歇着,长水部找我好几回了,我得去一趟”。 第44章 出击 布啤如派人给老郭送了礼物,书信中言辞很恭敬,他说自己并非有意冒犯,只是大相的命令不能不听,最后说咱们以后就以巴水渡为界吧,各过各的日子。 老郭没有回信,却让那些疏勒部落在巴水渡以东放牧,信号是如此明确,不止是布啤如,许多安西兵将百姓都猜测王爷已经决定放弃疏勒,这一仗也就到此为止了。 直到十月初五这天,老郭毫无征兆的出现在西关,中军灯火一夜未熄,初六一大早大批斥候开始出动,紧接着战鼓擂响兵马集结。 原来战事并未结束,而是才刚刚开始。 那个须发皆白的人真的出现了,校场中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呐喊,“王爷!王爷!王爷!……”,他便是守护安西数十年的郭王爷,不需要说什么,只要他站在这里,安西兵便有魂魄。 从各营前策马经过,苍老的眼神中有慈爱也有期待,“去吧,杀掉贼人,回来过年”。 将士们举起器械回应:“安西威武!王爷威武!……”。 鲁阳凑到郭华旁边低声道:“四哥,咱俩换吧”,郭华举起葫芦抿了一口,摇摇头道:“你的活儿我干不来,我的活儿你也不行”,说完翻身上马,从亲兵手中接过长朔。 “父亲,儿去了!”。 看着儿子消瘦的面庞,老郭点点头,“小心些”。 安西名将郭华出征,身后是一人双马的两千五百正兵与相同数量的辅兵,后军的民夫一千余。他们要向南跨过长水,然后沿戈壁边缘插向西南,目标是疏勒城西南方的野狐渡。 待南路兵马走完,鲁阳翻身上马,大喝道:“儿郎们,走了,随洒家杀贼!”,同样的兵力,他们要向北,直抵山脚再向西,直扑疏勒城。 两路兵马出发后西关大营里只剩下不到两千正兵和一千多辅兵,还有就是数千民夫,老郭要用这些人牵制住巴水渡的一万吐蕃兵马。 回到帅帐,老郭吩咐道:“斥候硬气些,打仗就是打仗,别搞得太和气”,兵马出动的消息要尽力遮蔽,不能让吐蕃人太早发觉。 郭华的南路要去野狐渡切断布啤如退路,还要阻挡可能存在的于阗方向的援军,孤军深入没有后援,这需要主帅足够谨慎,足够果断,只有他能担此重任。 鲁阳的北路要直扑中心,利用旧部制造混乱,大造声势威逼疏勒城,使布啤如慌乱调动,他久镇疏勒,各部信服,是最合适的人选。 而老郭坐镇西关,牵制巴水渡的吐蕃前锋,不让他们回援,并在合适的时机出兵,挤压他们去该去的地方。 要让布啤如慌乱,让他调动兵马,只要散开的吐蕃兵马开始动,安西兵就能发挥自己优势不停的撕咬他们,直到贼人开始溃败,然后就会如滚雪球一般再也停不下来…… 以劣势兵力兵分三路开辟新战场,这是个很狂妄的计划,但老郭并不担心,因为他对郭华和鲁阳有信心,对安西将士也有信心。 中军的士卒放轻脚步,尽力不打扰到王爷,所有人都不担心战事,因为王爷在那里,他总是能赢,安西兵早就习惯面对数倍敌军,疏勒只是一大群乌合之众罢了,没什么可担心的。 要说最令人担忧的只有天气,阴沉的天气会使吐蕃人松懈,急于准备过冬的东西,可这场雪如果下的太早,奔袭途中的兵马就会有大麻烦。 老郭此刻正悠闲的看着信,神色轻松,“三儿的信,娃娃们学的不错,他说旭子能做旅帅,烦了捡了个女娃,那些部落争着请他去讲经哩,连佛经都没看过还能给人家讲经?”。 看几个校尉没接话,不悦道:“一个个哭丧着脸作甚?”。 一校尉低声道:“爷,这天气……”。 老郭失望的道:“你们啊,跟你们说过多少遍了,为将不能只顾厮杀,要识天文地理”,看几人仍一脸难色,从书案上拿起一张纸推过去,“看看”。 几人围过来皱眉看了一会儿,迷茫问道:“爷,这一条一条的画的啥?”,老郭痛苦的深吸一口气,这几个货带兵拼命都没问题,就是这脑子实在一言难尽。 “这是烦了画的,叫……统计图,近十年来疏勒雨雪封冻的时间都在上边……”。 几人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爷,这桶……图,干啥的?”。 “蠢货!”。 其实许多人已经察觉到了,西域的天在变,雨水在逐年减少,也在越来越冷,许多地方在慢慢成为荒漠。 烦了统计了疏勒近十年的雨水天气变化,据他的统计,疏勒的雨水十年来已经少了一半还多,冬天第一场雪越来越晚,这导致草地沙化,粮食减产正越来越普遍。 他还大胆推断,这个范围绝对不止疏勒,高原和山北也在同样发生巨变,吐蕃人因温暖湿润的天气兴盛,将来必定会因为寒冷和干旱衰败。 老郭顾不上将来,只在意今年第一场大雪会在什么时候,去年是十月初十,前年是九月二十九,如果今年的大雪能推迟到十月底,这场仗就赢定了。 按说战事不能心存侥幸,可他不得不赌,吐蕃兵马杂七杂八的加一起超过十万,安西兵虽然精锐,但为了减少损失,必须不放过任何机会。 “奥”,几人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都滚出去!一帮不长进的货!”,老郭嫌弃的骂道。 傍晚时信使回报,南路已过长水,北路抵大山脚下,暂时并未遇到吐蕃斥候。 第45章 说马 烦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能做什么,光芒万丈的救世主只存在于小说中,现实总是残酷且令人无奈。 就这样吧,长大,参军,娶媳妇儿,生娃,然后在某一天死掉,结束这一切。 世间事反复无常,哥舒仆算死在他手里,月却到了他的身边。费尽力气琢磨的火药夭折,操练累的半死,武艺只能混个平常,悟净老和尚发神经把他往佛门里拉,他百般推辞却莫名其妙的被请去各部讲经…… 却月部拼命吹嘘悟能大师如何佛法精深,如何慈悲为怀,各种传说变得更加夸张。 “悟能大师说却月部若是有难,他会向王爷求情……”。 “若不是悟能大师给求情,哥舒部早死绝了……”。 越来越多的部落请他讲经,态度诚恳的仿佛烦了不去一趟他们便没法活了。不知道他们是真的心向佛祖还是希望部落危难时有人能拉一把,或许两者都有吧,反正事情变得越发荒唐,营里的辅兵变得愈发恭敬,小心的看着他脸色,“大师何时去俺们部落?”。 烦了去的部落越多,惹来的麻烦就越多,“大师去了他们部落,为什么不来我们这里?我们可是一直忠于大唐啊……”。 “大师已经去过好几个部落,咱们若不去请,他会不会不高兴……”。 “他们都与大师有交情,就咱们上边没关系,以后还能有好?”。 事情陷入了死循环,悟能大师的名号越发响亮…… 烦了没事的时候则喜欢来却月部,这里离得近,这里安静,这里还有个小朋友,巴扎。 每次他走进部落,巴扎总能第一时间跑过来围着他嗅来嗅去,以期能找到什么能吃的东西。 月和巴扎在草地上嬉戏,笑声里满是欢乐,只是巴扎跟着她跑的时候也在一瘸一拐的…… 慢慢躺下看着天空,周围一片宁静,那个嘈杂的世界仿佛变得遥远。 那些乡间部落的人,一生都生存在很小的圈子里,使他们活的淳朴或者说愚昧,都在缓慢且努力的活着,不知道也不在意外面的世界。 却月部去西关服役的人回来了,族人们郑重的感谢大师,是因为大师的祈祷他们才能平安归来,烦了甚至都不记得这事。 月和巴扎玩累了并排躺在他身边,“哥,我们能带巴扎回去吗?”。 “现在还不行,它还不能离开阿娘”。 马不仅仅是工具,牲口,还是骑兵信赖的兄弟和伙伴,更是一种特殊的战略物资。 大唐战马按地域分为几类,天山马,河西马,回纥马以及剑南马。 剑南马既是滇马,善于驮物走山,但体型矮小,不适合用于骑兵,回纥马也就是蒙古马,矮壮,耐寒耐粗饲,善于在严酷的环境中长途跋涉,但短途冲锋能力不强。 河西马也就是河曲马,以高壮力大,性情温顺著称。 要说最好的战马则要数天山马,综合平衡了几种马的优点,有一定走山路的能力,接近回纥马的耐寒耐粗饲,体型虽不如河西马粗壮,却更匀称灵活,性情不如河西马温顺,胆子更大,更加忠诚可靠。 还有一种马不能不提,那就是汗血宝马。 当年匈奴雄霸汉朝西方和北方,大汉与大唐一样也只能送钱送女人认怂,一直忍到汉武帝时再忍不了了,打算跟匈奴拼了。 步兵打骑兵天然劣势,赢了追不上输了跑不了,打匈奴必须要有足够规模的骑兵,可马这东西天性喜寒,喜水草,需要广阔的马场奔跑,所以中原注定养不出好马,为了准备战争,汉武帝举全国之力养出了一支勉强能用的骑兵,战马质量则只能呵呵。 武帝派张骞去西域联络各国一起打匈奴,顺便想跟他们买战马,结果很不理想,西域小国不敢招惹匈奴人,张骞跑了十几年没能成功,但也并非一无所获,他带回了西域的风土人情和地理地貌,中原王朝第一次了解到神秘的西域,从此知道遥远的西方有个小国叫大宛(地处葱岭以西),那里有一种神俊的宝马,流出的汗像血一样。 外人指望不上只能靠自己,汉武帝决定跟匈奴单挑,不幸中的万幸,他捡到了两个不世出的战神,一个是他小舅子,定海神针卫青,一个是他外甥,流星般璀璨的霍去病, 卫大将军的战功先不说,单说霍去病,第一次河西之战,十九岁的霍去病率领一万精骑杀入河西,转战千里,汉人军队抛下笨重的战车军阵,用草原人的方式杀入了他们老巢。 不得不说,让一个十几岁的年轻人率军出征,还是以孤军奔袭敌后的作战方式,这真是拿国家大事开玩笑,标准的昏君行为,可以想象当时汉武帝会受到多少质疑,一旦失败,在史书上会留下什么样的骂名,宠信外戚,拿军国大事当儿戏,兵败辱国,昏庸无能…… 霍去病没辜负武帝的信任,一万精骑在没有后勤补给的情况下深入河西转战一千余里,斩首八千九百余,俘虏浑邪王子相国及头领数十,休屠王祭天的金人都被他弄了回来,此一战让大汉上下士气大震。 对于这一战的意义,个人认为丝毫不亚于唐初灭东突厥之战,甚至还要超过,斩首和战损在其次,最重要的意义在于是鼓舞了天下士气,给了大汉战胜匈奴的信心。(大家可以想象一下,当年在抗战最艰难的时候,有一位将军率领冲进东京杀了一圈,谁会在意他的战损?) 武帝雄才大略,自然不会放过任何机会,第二次河西之战紧接着马上开始,同样一万精骑,同样的霍去病,这一次大迂回转战两千余里,过焉支山直达小月氏,斩首三万,匈奴被一战逐出河西走廊,中原王朝第一次将这块战略要地收入囊中,设武威与酒泉两郡,后来武威分张掖,酒泉分敦煌,这便是河西四郡的初始。 河西走廊的战略意义无比深远,祁连山与大漠之间的这条狭长走廊从此被视为中原王朝的国力晴雨表,占据这里意味着对草原的战略包围,在与草原民族的战争中占据主动,失去则反之。 除了战略位置意义,还有巨大的经济利益,这里是中原与西域各国的交通咽喉,中原的丝绸瓷器从这里去往西域,换回香料宝石,商旅贡献大笔税收,大汉的影响力也沿着这条商路一直抵达中亚,让更多的人认识这个东方的强盛帝国。 这次开疆扩土还带来一个大福利,中原人第一次拥有了优良的战马产地,河湟河曲河西等地都出产优质战马,有了这块地,大汉铁骑顺利升级,补齐短板。 许多人想起了传说中的汗血宝马,武帝派人带着金马去商量大宛买马。结果却被拒绝了,大宛不但不卖马,还杀了使者抢了财物,你能把老子怎么样? 其实武帝此举大有深意,汗血宝马被大宛视为国宝,天马,象征意义非常浓厚,大宛若是给了马,基本意味着臣服大汉。 武帝听说大宛这么不给面子十分恼火,命李广利率军征讨,说来此君也不是外人,是他的另一个小舅子。 史书记载随李广利出发的是六千属国骑兵加几万恶少年,远征大宛,距离,一万三千里…… 这是前人从未有过的壮举,最大的困难并不是敌人多强大,而是令人绝望的距离,无从保障的补给,严酷的天气和地理环境和两眼一抹黑的路径…… 没有地图,没有导航路标,要经过大片的无人区,就这一段路,别说几千年前的古代,就是现在都不容易。 令人惊喜的是李广利竟然没迷路,不过远征大军此时只剩下几千疲惫不堪的残兵,第一座城叫郁成城。 结果可想而知,叫花子一样的汉军没能攻下来,李广利跟手下商量了下,第一座城都打不下来,后边更没希望,咱们先回家吧。 历时两年的远征无功而返,出征将士折损九成,大汉的面子丢大了。 汉武帝怒火万丈,严令谁都不许进玉门关,就在那给我等着,再打!只要主帅不进关就代表征伐还没结束,老子还就不信了。 按理大汉对败军之将惩罚很重,被杀头都不罕见,李广利之所以能得到第二次机会有两个原因,第一是汉武帝意识到自己对远征的困难估计不足,失败情有可原。第二个他最宠爱的美女,李广利的妹妹病死,武帝正伤心的时候实在没法对小舅子下手。 相对于第一次,这次认真了,六万大军,三万匹马,十万头驴和骆驼,一切准备就绪后李广利再次率军出发,他知道,这次要是再打不下来,皇帝袒护也没用了。 好在有了第一次的经验,这次要顺利很多,大军一路耀武扬威,顺路灭掉几个不开眼的小国后再次翻越葱岭,这回没再去打难啃的郁成城,而是直接杀向了大宛都城,切断水源后围城四十多天,准备正式动手的时候,城内贵族迫于压力,杀掉国王开城投降,历时四年多的远征胜利结束。 后世对两次远征褒贬不一,有人觉得汉武帝为了几匹马和面子大动干戈,耗费无数人力物力,实在是好大喜功穷兵黩武。这是极其不客观的,这次远征的意义和影响远不是几匹马和面子的事。 要知道大宛在西域不算大国,竟然敢杀大汉使者,就是觉得大汉距离太远拿它没办法,也从侧面证明大汉的影响力不强。 第一次征大宛,沿途许多小国闭关自守,不出兵助战也不给汉军提供补给,态度很说明问题,导致几万军队损失巨大。 到第二次汉军灭掉几个不听话的小国杀鸡吓猴之后,各国开始积极送粮草派兵助战,态度发生大转弯。到大宛投降,大汉的名号如雷贯耳,诸国纷纷派出使臣朝贡,因为他们真正体会到了大汉不好惹,不听话的真收拾。 汉武帝选择大宛作为目标用意十分深远,看看地图我们就明白了,当时汉朝的驻兵刚到河西走廊西端,而大宛地处葱岭以西,相距六千里。远征大宛,不仅让西域诸国见识到了大汉铁骑的雄风,更让他们看到了大汉的态度。 这次远征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也给大汉留下了巨大的政治红利,西域诸国见识了大汉军威,宣帝时设西域都护府,几乎兵不血刃的把国境延伸至葱岭,各小国从国王到官员都要接受大汉敕封,佩戴大汉官印,很大程度上得益于这一战的余威。 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不是一句干巴巴的口号,你不露一手,别人凭什么怕你?服你? 我们不能拿几匹马去羞辱汉武帝这样一位具有超前战略眼光的君主,他对历史的影响远不是穷兵黩武这几个字能概括的。 还有贰师将军李广利,这家伙在史书上评价好像一般,影视剧里形象也很差,第一次远征大宛失败,第二次虽然胜了,但六万大军损失非常大。 后来与匈奴作战打的也不好,在得知妻儿被巫蛊之事牵连时,为了立功赎罪竟挥军冒进导致大败,最后畏罪投降匈奴,家族被灭,他自己也被匈奴所杀,堪称悲催。 可事分两面,单说带兵能力,李广利缺点明显,优点同样明显。 第一次征大宛时朝野轻敌情绪明显,准备很不充分,所有人都以为大宛国小民少,以为随便派点人去就够了。 事实上大宛有几十万人口,而且盛产良马,有控弦之士十几万。从李广利的封号就能看出汉朝对大宛的了解有多匮乏,听说贰师城大就以为是国都,而事实上大宛的都城是贵山城,讨伐目标的国都都不清楚,可想而知对大宛的了解多少。 除了对手了解不够,还严重低估了这一路的行军难度,要知道从玉门关出发的第一段就是一千四百里的沙漠,别说那个条件,就算现在都不容易,气候恶劣加上沿途各国不太给面子,难度可想而知。 李广利能带着人走到地方已经非常难得了,想靠这叫花子一样的几千人灭掉大宛是不可能的。 令人庆幸的是他并没有失去理智,没死要面子冒险,也没有畏罪不回,而是果断选择撤军回来,这可是冒着杀头的风险,难能可贵, 第二次出征则把他的用兵体现的淋漓尽致,果断放弃郁成城直接攻打贵山城非常明智,事实证明大宛国最能打的就是那位郁成王。 说起这位郁成王有件事必须要提,李广利拿下贵山城后派手下去打郁成城,郁成王见事不妙跑了,汉军则分兵穷追,他一口气跑到了康居的卑阗城(今撒马尔罕),大概两千里,汉军主将带了个小分队竟然也跟着追了过来。 康居人口六十万,妥妥的一方霸主,汉军主将带着六个人竟然大摇大摆的进了城,毫不客气的找康居国王要人,“把郁成王交出来,否则就整死你”。结果康居国王真的就给了…… 扬国威于万里,壮哉。史书上留下了带队将领的名字,上官桀,就是那位最后被定性为奸臣的上官桀。 无论最后被定为奸臣的上官桀,还是豪赌失败的李广利,我们看待历史人物,是非功过还是要分开,错误要谴责,功劳也不该抹去,李广利率军两次远征万里,即使没有功劳,苦劳肯定是有的。 后世人对他的质疑,其实更多是来自人们总习惯拿他与卫霍比较,同属武帝时代,同样出身外戚,放在一起比看似也合理,可话又说回来,能与大汉双星卫霍相提并论的又有几个呢? 好像有点跑题了,我们还是说回马的故事,汗血马体型纤细优美、头细颈高、皮薄毛细,步伐轻灵优雅,不但好看,还极为擅长奔驰,爆发力优越,连续奔跑能力超强。 可惜缺点也同样明显,体型过于纤细,对抗能力差,负重能力有限,饲养毛病多,适应环境能力不强…… 这些缺点也导致它并不太适合做战马,还是那句话,军事装备,只讲性价比。 第46章 鲁豹找茬 “疾!”,“散!”,退!”…… 校场内尘土飞扬,三十几骑沉默着冲过木靶阵,箭矢投矛激射,横刀长朔挥舞,连冲五阵后令旗挥动,辅兵接去战马兵器,众人说笑着走向场边。 得益于良好的基础,弟兄们进步很明显,骑兵战术已经基本掌握,按张三叔的意思,操练可以暂缓一缓了,后边的要看天赋和战阵历练,校场里练不出真本事。 “你怎么来了?”,旭子意外看着场边的郭秀儿,一身红衣在深秋的灰黄中格外醒目,无论在哪里,她都是最耀眼的那个。 郭秀儿笑着往旁边一闪,“旭子哥看看谁来了”,郭旭这才注意到她身后的少年,上前抱住他大笑道,“鲁豹兄弟”。 众人纷纷向前见礼,这个粗壮少年不是别人,正是鲁阳将军的儿子,也是唯一的儿子鲁豹。 烦了没凑过去,因为他看到了更重要的人,与郭秀儿正相反,艾莎总是喜欢安静的躲在后边。去到远处坐下,艾莎递给他个包袱:“天凉,给你做了身厚衣裳”。 烦了把月儿拽到身前介绍给她,艾莎把她拉到身前,温柔的给她打理小辫,却并没问她的家世,她知道,一个小女孩出现在军营里,一定不是什么好的经历。 “你攒的那点月钱都花没了吧?”。 艾莎笑着摇头,“我又不买什么”。 这朵解语花善解人意的让人心疼,烦了认真的道,“等我将来立功受了赏钱,给你买一栋大宅子,拿铜钱把床都铺满”。 艾莎抿嘴笑着点点头,没有害羞,也没取笑他幼稚。 说起王府的事烦了才知道老郭已经离开,鲁豹在同一天进入王府,烦了估计老郭应该是去了西关,而鲁阳把唯一的儿子送到王府,这意味着大战要开始了,或者已经开始了。 “那小子住哪?没惹什么事吧?”。 艾莎道:“住在四爷院里,挺好的”。 她并不擅长撒谎,看来鲁豹没少惹事,“是他吵着来的吧?”,艾莎默默点头。 鲁阳将军唯一的宝贝儿子娇惯一些很正常,老郭不在,秀儿不方便,别人还真管不了他,这小子估计也是憋坏了,才闹着来找郭旭。 正说着话,鲁豹忽然吆喝道:“那个小瘸子,给洒家打些水来吃!”,众人闻声看去,他指的竟是月儿。 董长安知道烦了脾气,笑道:“鲁豹兄弟不知,那是烦了兄弟的义妹,并非婢女”。 “义妹?”,鲁豹起身边走边道:“我看不像义妹,倒像是暖床的丫头”。 烦了看他走近,起身抱拳道:“鲁豹兄弟,月儿还小,我去给你打水吧”。 鲁豹嗤笑道:“悟能大师倒是懂得怜香惜玉,真是慈悲心肠”。 进入王府的第一天他就见到了艾莎,也听说了烦了的事,知道二人亲近令他很不爽,靠花言巧语哄骗少女的登徒子,靠些小聪明接近王爷的小人,装神弄鬼的神棍,竟然不知低调,做出许多乖张行径。 今天更是只顾着讨好艾莎,却对自己视而不见,岂能容他? 烦了看出这小子可能对艾莎有点别的想法,是要故意来找茬的,脸上带着笑解释道:“鲁豹兄弟,市井传言而已……”。 “别!”,鲁豹不客气的打断他,面露轻蔑的道:“别一口一个兄弟,某只是疏勒镇守使的儿子,高攀不起悟能大师”。 众人顿时面露不快之色,鲁豹与众人也算旧识,平日里从不曾依仗身份,没想到他今天说出这种话。 胡子冷声道:“兄弟这话说的过了吧!”。 旭子也面色不悦道:“鲁豹,怎能如此!”。 朱勇往前一步,翁声道:“谁敢辱我兄弟!”。 董长安走到烦了旁边说道:“鲁阳大将军的独子果然好大威风!”。 烦了心中大为感动,没想到兄弟们竟不顾鲁阳将军的脸面为自己出头,够义气。 众人七嘴八舌的一说,鲁豹当场脸色数变,他没想到这个小人竟有如此威望,连郭旭都不站在自己这边。 “听说你刀牌使得好,我要向你挑战!”。 烦了看他面容扭曲,抱拳道:“我这两下子属实上不得台面,鲁豹兄弟家学渊源,我认输”。 “烦了……”,几个兄弟同时出声,不解的看着他。 烦了脾气还不错,可众人都知道他绝不是软弱可欺的人,没想到今天如此软弱,竟然辜负了众兄弟的义气。 “行了行了,少说两路吧”,烦了笑着阻止,凑到鲁豹面前挡住众人视线,不让别人看到他要哭出来的模样。 低声道:“鲁豹兄弟想来是渴了,且稍代片刻,我这便去取水来”,说完偷偷众人使个眼色,让他们别再说话了。 众人惊异中烦了真的跑去取来一瓢清水,双手捧了道:“鲁豹兄弟喝水,我属实没甚本事,全靠兄弟们给脸面,若有怠慢处还望包涵”。 鲁豹木然接过水瓢,楞楞看着烦了,不知该说什么。 烦了道:“同是安西子弟,言差语错不需放在心上,兄弟饮这瓢水,前事便揭过去,可好?”。 烦了一再退让,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鲁豹不能再端着了,接过水瓢一饮而尽,面露愧色的抱拳道:“哥哥大度……”。 烦了扶住他手笑道:“不需如此,来来来,弟兄们都坐了说话”,看他不在意的模样,众人对视一眼坐下,方才的事也不好再提。 烦了再没与艾莎单独说话,一直陪在鲁豹身边说着好话,直到太阳偏西时送他们离开。 郭秀儿答应月儿可以暂时住在王府,可月儿却执拗的要跟着他,烦了没勉强她,这丫头被丢怕了,心理有点问题,将来再说吧。 众人说着话回营,安卓忽然问道:“哥哥今日为何对那鲁豹再三忍让?难道是因为鲁阳将军?”,众兄弟齐齐停下步子看着他。 面对鲁豹的挑衅,烦了今天一再容忍,还一直笑脸相陪,甚至还卖力的讲了一段故事。众兄弟都想不通他为何反常,鲁阳将军出了名的大度仗义,就算再惯着儿子也不会因为一点小事去为难烦了,而且烦了与王爷交情不错,鲁阳将军就算看在王爷面上也不可能那么做。 烦了摆摆手道:“莫乱说,鲁豹兄弟本性不坏,只是娇惯的有些任性罢了,我让他个面子又何妨?还非要闹得不愉快?”。 旭子认真的道:“今日兄弟受委屈了”,他以为烦了是看他的面子才没跟鲁豹计较,烦了笑着摇摇头,示意与他无关。 待走到僻静处,董长安又拉住他道:“我自认一双招子看人不差,兄弟虽然大度,但绝不是能受折辱的性子,此处无外人,兄弟有话不妨直说,可是有什么苦衷?”。 胡子不耐烦道:“弟兄们岂能不知你的脾气,为何对那鲁豹一再伏低做小?”。 众人一再逼问,烦了不好再搪塞,只得老实答道:“诸位兄弟,鲁阳将军送鲁豹进王府是怕战事危急有个万一”。 众人齐齐点头,这事都明白,鲁阳就是怕有什么闪失断了鲁家香火才把他送进王府的。 烦了叹道:“诸位兄弟的义气我岂能不知?可鲁阳将军一家就只剩下这一根独苗,如今他在疏勒舍了性命杀贼,我难道还不能让他儿子一点小小的脸面吗?”。 众人一愣,齐齐躬身道:“惭愧……”。 !!!!!!!!!! “郡主,我屋里也每个人侍奉”,鲁豹笑着说道。 郭秀儿一愣,抿了下嘴唇问道:“你想要谁?”。 鲁豹指着艾莎道:“就是她,行不行?”。 郭秀儿嫣然一笑,“自然”。 艾莎脸上瞬间没了血色,可她却没有说不的资格,因为她只是个异族婢女而已。 鲁豹回头看着远处的东关一声冷笑,“跟我争?什么东西!”。 第47章 河畔的血 疏勒正南绿洲边缘,从这里再往南便是寸草不生的戈壁,再穿过几十里戈壁便是无边无际的沙海。凛冽寒风,碎石戈壁,有一种另类的壮美,可惜河畔的女人们没有欣赏美景的心情,因为她们的家人都已经死了,就在她们眼前。 官府说吐蕃人要来,让他们去东边,部落的男人们商量后决定先躲起来,不是不想去,是没办法去。今年收成不好,交完税就只剩一点粮食,牛羊的膘也很差,如果下雪前不能再吃一口草籽,这个冬天会很难熬。 还要挖野菜,准备干草,拖家带口的去东边怎么过活?算了,吐蕃人来了就给吐蕃人干活交粮食,反正交给谁都是一样的。 吐蕃人真的来了,收粮税牛羊,好不容易凑够,却又来了一伙,还是收粮税牛羊,部落的人不明白,收过了还要再交? 大唐官兵性子凶,鲁将军脾气也大,惹急了他们真会杀人,吐蕃人更凶,只是分辩了几句就动了刀子,部落里死了好几个人,后来才知道原来吐蕃大军并不是一伙,而是三伙,每一伙都要收税。 部落的人后悔了,不该留下,鲁将军性子虽然不好,但还是讲道理的,王爷仁慈,至少会让他们留下过冬的东西,哪像这样的不管不顾就只是收粮? 天越来越冷,吐蕃人越来越贪婪,无论交出多少他们都不满足,有的部落被彻底抢掠一空,这是把人往绝路上逼啊。 没办法了,跑吧,现在还有点种子,赶着牛羊找个地方躲起来,等安西兵回来了再回来过日子。 战战兢兢跑到这里,终究被追上了,部落里只有三十几个能拉弓的男人,追来的吐蕃人却有一百多个,反抗只会带来杀戮,唯一的选择是下马臣服。 按西域的规矩,双方实力差距太大时弱方会选择下马屈服,强者会杀掉一些人立威,还会带走一些女人和牲口,然后便会放其他人离开,部落也能生存下去。 这样既能表现强者的仁慈又避免了无谓的杀戮,强者部落也能给自己留下一线生机,毕竟没有部落能永远强大,等自己部落衰弱的时候也能得到仁慈对待,这便是西域部落争斗的潜规则。 可惜他们错了,吐蕃人并不顾及什么规矩,除了二十几个年轻女人,他们把所有人都杀死了,而这些女人的未来便是成为奴隶和工具。 女人们没有哭喊咒骂,她们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河边开始上演野兽的行径,她们和那群魔鬼都不知道,就在东边山丘后边有五十几个安西兵,正在悠闲的说着话。 一个年轻汉子道:“叔,杀吧!”。 远处发生的事让他愤怒,安西兵也会杀人玩女人,却不会像那些狗东西一样毫无底线,只有百十个贼人,五十几个安西兵能轻松收拾掉他们,可等在这里这么久什么都没做,只是远远的看戏,现在那些吐蕃人都下了马,正在欺负那些可怜的女人,现在出击时机很好。 老都头支起身子看了一眼又重新躺下,沙砾上还有阳光的余热,很舒服,“狗日的还有力气哩,再等等,喜娃带二十个兄弟去北边,别放了羊”。 年轻人就是沉不住气,急什么?这个部落的人本来就该死,谁让他们不去西关的?让那些杂碎折腾吧,折腾的手脚发软更好,儿郎们的命金贵着呢,折了一个都亏。 年轻人在焦急的等待,老家伙们有一嘴没一嘴的说着闲话,直到远处渐渐安静下来,老都头起身拍打着身上的沙土,“干活吧!”。 “疾!”。 两股骑兵同时发动了突袭,战马踏起尘土,一往无前,吐蕃人愕然看着越来越近的安西兵,惊恐的瞪大双眼。 他们甚至没来得及穿好衣服,朔锋闪过,鲜血飞溅,战马呼啸而过,尸体犹如木桩一般摔到地上。 马队在绕着圈子,慌乱的人群被一层层被削掉,直到再没人能站立。 河畔恢复了宁静,乱糟糟的尸体混成一大堆,再分不清疏勒人还是吐蕃人,安西兵沉默着补刀,搜集能用的东西,赶走牲口。 老都头慷慨的给了女人们几十头羊,是死是活要看她们的运气,离开的时候一群野狼正探头探脑的靠近,它们并不在意食物是什么人。 南路军正在山坳中休息,郭华巡完营回到中军帐篷,这也是山坳中唯一的帐篷。 这是一支没有补给的军队,他们沿着绿洲边缘前进,最大的敌人并不是吐蕃人或者别的什么人,而是地形,天气,时间和各种意外。 疏勒比预想中还要混乱,本地部落,吐蕃人,于阗人以及勃律人混杂到一起,他们都在为本族争抢过冬的物资,冲突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激烈,这种混乱给了南路军许多便利。 安西兵在这里遇到的所有人都不是朋友,既然这样就没必要跟他们客气,郭华抿了口酒压住躁动的脏腑,几个校尉走进来回报。 “四哥,撒出去了,没发现什么”。 “弟兄们安顿下了,今晚歇一歇”。 “风向变了,今晚恐怕就要下雪”。 “又病倒三十多个,十几个恐怕走不了了,战马废了五十多匹……”。 军中没有小事,严寒天气,路况很差,没有补给,这种情况下连续行军,兵卒伤病和战马损伤是必然,短短几天时间,已经有近百士卒病倒,更严重的是战马掉膘很快,已经废了一百多匹。 “前边有动静没?”。 “没有”。 一个营正作为前军探路,吐蕃人应该还没发现他们,或者已经发现了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 “后边呢?”,校尉默默摇头。原计划每天要联络两次,可从昨天中午后就没再没能收到西关的消息。 通讯是大难题,信使会遇到各种意外,比如迷路,战马失蹄,遭遇敌人斥候,甚至野兽等等,每一种都能导致联络中断。 “再派两个机灵的回去,慢点没关系,一定多加小心。伤的马宰掉,让儿郎们多吃些,余下的烤熟做干粮,晚上挤一挤别冻着。病重的找地方养着,养好了再回营。 明天四更出发,两天内必须到野狐渡!”。 众人各自去了,郭华歪在毡子上用力吸着气,疏勒混乱,贼人懈怠,只要能尽快赶到野狐渡就能截断布啤如退路,他一定会惊慌失措,犯更多的错误。 在此之前,我绝不能倒下…… 第48章 信用 西域原本没有历法,化冻既是春天,下雪便是冬季,大唐来了百年许多部落还是习惯这样,今年冬天来的晚了一点,可终究还是来了。 严寒会使士卒战马冻伤得病,使弓弩失去劲力,兵器皮革变脆,道路难行,都以为安西已经放弃疏勒,可就在这时,疏勒之战却开始了。 大军动作需要做很多准备,不可能做到完全保密,各种消息在私下里流传,都在期待着结果。 烦了看着一片苍茫,许久才叹道:“但愿能一切顺利吧”。 他曾试图俯视这个世界,却被现实狠狠打脸,两个世界的区别太大了,人与人的观念差距也很离谱,想靠一点现代知识在这里呼风唤雨是痴心妄想,做大事从来没有捷径,比如眼前的战事,他能做的只有祈祷。 两个辅兵走到近前,努力活动着被冻的僵硬的脸,眉毛胡须抖落着冰碴子,“大师……今天……”。 他们来自关东拉姆部,在东北方向十余里,烦了好不容易答应今天去他们部落讲经,昨夜却下了雪,所以二人有些忐忑。 烦了刚要作答,旭子几个招呼道:“烦了,走走走,三叔说杀羊打牙祭,”。 两个辅兵神色一黯往回缩了一步,烦了笑道:“却是不巧,答应了去拉姆部,你们去耍吧”。 胡子不以为然道:“下了大雪如何出得门?下回再去不迟,三叔还念叨让你说个故事呢”。 烦了摇头道:“人无信不立,都说好了的”。 积雪没过脚面,天色依旧阴沉,两个汉子准备了一架爬犁,烦了把月儿放到上面裹紧羊皮袄,自己跟在后边步行。 这个世界普通人的衣物以麻布为主,纤维粗糙,贴身穿很不舒服,贵人则用稠绢等材料。御寒衣物差别更大,贵人有各种皮裘,羽毛填充的棉衣,轻便保暖,而普通百姓衣物棉被的填充物大多是芦花,旧衣服碎片,甚至软草等,棉花在西域并不多见,中原根本没有。 好在西域不缺动物皮毛,这东西保暖压风,缺点是又重又硬还有股怪味。 两个汉子卖力的拖拽着爬犁,他们穿了一种蒲草编制的草鞋,是特意走雪路的鞋子,至于保暖效果就不指望了。 出关向东,绕过土坡后转向东北,一个汉子赶回部落报信,烦了接替了他的位置。 走雪地不是轻松的事,大雪覆盖了坑洼,走上去难免磕磕绊绊,这也是冬天不适合行军的原因之一,容易伤到战马。 “大师今天能去,族人必定欢喜”,汉子憨厚的道。 烦了喘着粗气道:“说好的哪能不守信用?不过我真不懂佛法……”。 汉子执拗的反驳道:“大师佛法精深何必谦虚?小的听说大师乃是菩萨座下尊者转世,专为救助我们穷苦人而来……”。 “尊……”,烦了果断选择闭嘴,“这都什么跟什么?”。他曾无数次试图解释,每次都能让他更无语,这些文盲的脑回路总是很奇特。 天近过午时终于到了目的地,烦了远远看着一大群男女老幼站在寒风中,紧走几步上前埋怨道:“这么冷的天都出来作甚?不怕冻坏了娃娃”。 族长激动的道:“大师……小的们属实没有别的……”。 烦了推着他边走边道:“答应了要来便必定会来,你不信我?你身为族长让老幼吹这冷风,若是病倒几个,不怕佛祖怪罪?”。 “是是是,是小的错了……”,众人簇拥着烦了走进一个大窑洞,献上温热的羊肉牛奶,然后静静的坐在四周。 西域的部族之间有许多不同之处,人种,语言,饮食习惯,建筑风格,婚丧习俗,信仰的神灵等等。但部族之间不可避免的互相影响,其中受大唐的影响最多,比如大唐官话作为第一语种,许多偏远部落的人都能听懂和会说一些,有的甚至能写一些汉字,历任大都护不遗余力的推广农具,冶炼,造纸等技术,更使大唐的影响无处不在。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大唐百姓很懂怎么活的更舒服,能做出更美味的食物,建造更暖和的屋子,其他部落在努力学习,比如拉姆部就学的不错,他们学会了挖窑洞,相对于土房,帐篷和地窝子,窑洞确实很适合。 烦了的声音不大,“佛家六道,曰天道、人道、阿修罗道、畜生道、饿鬼道和地狱道,众生生死,六道轮回,善恶皆有因果……”。 山洞内近百男女鸦雀无声,一副如痴如醉模样,烦了心中苦笑,无非向善,做好人,修来世,就顺着这个忽悠吧…… 他确实不懂佛经,可这些乡野文盲是纯粹的一窍不通,高僧不是他们能接触到的,偶尔有人进城听过讲经,可那些佛经他们又能听懂几句? 除了能与王府拉上点关系,悟能大师讲经还有一个让人无法拒绝的大优势,免费…… “大师”,拉姆部的族长是个年轻汉子,“小人听城里的高僧说佛祖不许杀生……”。 烦了笑道:“你听错了,佛祖说的是不许无故杀戮,杀牛羊取食佛祖是不怪罪的,只是不许在不需要的时候杀生”。 族长放松下来,连连点头道,“是了是了,大师说的正理,不杀生还养牛羊作甚,是小人听差了”。 一同来的辅兵犹豫道:“大师,小的身在军中……”,他有些纠结,佛祖不许无故杀生,可他是辅兵,是要杀人的。 烦了道:“佛家有金刚罗汉,所为何?斩妖除魔也。既然佛家都要斩妖除魔,何况人间?”。 那汉子一脸懵懂的摇摇头,“小的不懂……”。 烦了无奈解释道:“大唐皇帝乃真龙天子,王爷乃天子座下的星宿,所以仁爱宽恕,你知道吧?”,那汉子点头道:“天可汗和王爷自然是好的”。 烦了又道:“安西兵护卫西域百年,可曾无故屠戮百姓?”。 族长等忙连连摆手道:“不曾不曾,天兵从来不曾无缘无故杀人,仰仗都护府庇护,小的们才得以存活”。 烦了又问道:“吐蕃人来做过什么?”。 众人纷纷恨声道:“贼人只是一味征税杀人,何曾讲过道理”。 烦了点点头笑道:“是了,此便是正邪之分,佛说本心,尔等行事皆按本心即可,斩妖除魔乃是正道,得大自在,来世必得福报”。 那辅兵兴冲冲的道:“小的懂了,杀吐蕃贼佛祖便高兴,来世能投好人家”。 烦了咧了咧嘴,点点头道:“你说的都对……”。 讲经圆满结束,族长特意派人送他回去,大师终于不用再徒步跋涉了,爬犁擦过雪面发出沙沙轻响,哥舒月乖巧的偎依在他怀里,“哥,为什么一定要今天来?”。 她搞不懂烦了为什么执意要辛苦这一趟,拉姆部只是个小部落里而已,就算不来他们也不敢说什么。 “因为我要讲信用”,烦了认真的回答。 是的,信用。这里遵循最原始的道德规则,信息传递靠口口相传,所以人的口碑名声无比重要。他可以不来,可是以后自己在拉姆部的心里和口中便会成为一个不遵守诺言的人,这个后果很严重。 月儿犹豫着点点头,她还是不太懂,烦了为什么要在乎一个小部落的看法? 烦了看着东方的原野再没说话,还有一个藏在心底的原因,自己是个笨蛋,也只能用这种略显卑鄙的方式帮一帮安西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有用。 第49章 布啤如 在吐蕃人世代相传的传说中,祖先来自猕猴与岩魔女的结合,子孙繁衍,开垦荒地,修筑城邦,散于高原各处。传说高原曾先后建立过十二个部落联盟,直到第一代赞普从天而降。 吐蕃文字是松赞干布命人制定,他是第三十三任赞普,而之前的三十二任以及更早的历史并没有文字记载,所以在中原人的记载中,松赞干布便是吐蕃的开国之君。 吐蕃是一个军政合一且政教合一半奴隶制王朝,赞普是皇帝又兼任宗教领袖,贵族治理地方带兵打仗,一个部落的领主也是带兵的千夫长。 说起吐蕃不得不提大相禄东赞(论东赞),松赞干布英年早逝后继位的赞普年幼,禄东赞掌握大权,而后领土扩张,随后不可避免的与大唐交恶。 (禄东赞的儿子叫论钦陵,爷俩来自噶尔部,所以他们的名字应该叫噶尔东赞和噶尔钦陵,论在吐蕃语中的意思是宰相) 吐蕃尚武之风极盛,作战不勇敢的人会被人耻笑,而高原公认的第一战神便是这位论钦陵,成名之战大非川之战,打的薛礼几乎全军覆没,这一战也堪称吐蕃立国之战,影响深远。 而后又先后击败李敬玄,刘审礼,王孝杰,娄师德等大唐名将,大唐将领一度怀疑人生,在世时甚至被许多唐人认可为当世第一名将。(吐蕃克星黑齿常之冤死之后,论钦陵再无敌手)。 可大唐终究不是软柿子,国力雄厚,士卒精悍,论钦陵再能打也改变不了天下大势,而且没完没了的战争让吐蕃也死伤惨重,于是想要议和。 矛盾产生了,论钦陵代表的军方需要战争体现自己的价值,捞取权利,赞普则需要和平,好收回属于自己的权利,这事对于中原人来说其实并不稀奇,功高盖主这个词在史书中很常见。 谈判的唐使郭元振敏锐的察觉到了他们的矛盾,趁势施展反间计,在赞普和支持他的贵族面前一通劝说(挑拨),结果这位吐蕃军神与中原史书中的许多名将一样被灭族,死在了自己人手里。(这位郭公堪称一代谋略大师,多有神来之笔,可惜民间名气不大,有机会一定要详细说说) 噶尔家族虽然被灭,(弟弟和儿子带着部分族人投奔大唐,被封官职),论钦陵依旧是所有吐蕃军人的偶像,当然也是布啤如的偶像。 布啤如出身老牌贵族卡鲁部,臣服松赞干布的时间很早,也因此得到了巨大的政治红利,朝野间很有影响力。可惜在大唐安史之乱后卡鲁部犯了大错,没能及时赶上对外扩张的黄金期,后来又在朝堂上站错了队,导致部落逐渐衰弱,到布啤如父亲只做到内小相(吐蕃分内外相,又分大中小相),卡鲁部愈发艰难。 近年雨水越来越少,粮食产量越来越低,卡鲁部已经到了存亡之际,布啤如和父亲都知道,必须做点什么了,唯一的出路只有出征,只有出征才能掳夺人口和牲口,才能占据肥美的牧场和土地,才能彻底走出困境。 朝中两位王子的竞争已经进入白热化,许多贵人被卷了进去,这里已经没有中立者的立足之地,卡鲁部选择孤注一掷,送出一半土地换来大相的支持,终于得到了出征的机会。 这是一场豪赌,卡鲁部要整族迁移,放弃日渐贫瘠的牧场换一块土地生存,还能离开朝中漩涡,远离是非之地。 老族长联络关系好的部落,出动了族里几乎所有男丁,凑出两万兵马,又求大相给大小勃律和于阗六部下令助战,目标,疏勒。 之所以选择疏勒是经过慎重考虑的,这里虽然算不上什么好地方,但卡鲁部不嫌弃,也没有嫌弃的资格。 东方的好牧场都已经有了主人,卡鲁部没有实力在那里立足,也没有实力去攻打大唐的城池,而安西都护府疲惫,疏勒久经战火,从这里拿下一块栖身的地方应该不难。 父亲再三交代,不要贪心,抢下够族人生活的地盘就与郭王爷议和,态度要恭敬,千万别想着打败他,安西虽然强弩之末却仍有一战之力,激怒了郭王爷后果难料。 布啤如牢记嘱咐,战战兢兢的率军进入疏勒,安西兵主动撤退后,他更加小心的前进。 他不止一次在想,安西已经先后放弃了碎叶镇和于阗镇,难道不会再放弃疏勒镇吗?如果能拿下整个疏勒,卡鲁部就再不用为未来发愁了,我布啤如将跻身名将之列,父亲也不需要伏低做小…… 可是对面是疏勒之虎鲁阳,是彪悍的安西兵,万一郭王爷没想放弃疏勒怎么办? 布啤如始终不能下定决心,还没等他想好,勃律人和于阗人却冲到前面去了,很快有消息传来,安西兵正在组织东撤,勃律人和于阗人抢到了无数牛羊,难怪他们忽然这么积极,原来是为了抢好处。 安西已经放弃了疏勒!所有人都在拼命的跑,拼命的抢,他们越跑越快,直到想停都停不下来。布啤如心惊胆战,生怕安西兵突然回头杀回来,直到跑进了疏勒城他才反应过来,“真的做到了!我真的从郭王爷手中拿到了整个疏勒镇!”。 扶持一个疏勒王族的小子做了傀儡,派出兵马去盯住安西兵,他正要大展身手好好治理疏勒,忽然发现一切都乱了套…… 所有人都在抢地盘,抢财货,抢牲口,伤人,他发现原来自己这个大帅只是个笑话。无论勃律人,于阗人,甚至吐蕃人,没人拿他这个大帅当回事,那些恭维的话也只是恭维罢了,勃律人和于阗人并没多少效忠大吐蕃的意思,他们更看重的是财货。 吐蕃本部的想法则更简单,勃律人和于阗人都在抢,咱们为什么不行? 布啤如苦口婆心,对疏勒人不要太过分,他们以后都是吐蕃子民,那些人嘴里答应着,扭头却更加疯狂,天气越来越冷,所有人都在喊,安西兵不会来了,咱们要准备过冬的东西,也有人说郭王爷会在某一天突然杀过来,那……那更要抓紧时间抢了……无底线的劫掠很快达到了高潮。 布啤如向郭王爷送礼议和,虽然没得到什么结果,可王爷也没拒绝,随着寒冬来临,布啤如慢慢放下心来,一切混乱似乎就要结束了。 疏勒镇守府大摆宴席,一夜狂欢,战争要结束了,于阗人和勃律人可以满载而归,卡鲁部则得到了栖息地,等部落老弱赶着牲口过来,以后就能过上幸福生活了。 第二天一大早布大帅收到一个不太好的消息,疏勒两部叛乱,几十个族人被杀。 虽然大大小小的冲突就没断过,可大多规模很小,像这次杀死几十个卡鲁人前所未有。 这个头不能开,必须杀一儆百,“来人!集合千人队,本帅要亲自去教训这些不知死活的东西!”。 大队人马出城,在城北十几里的山上,鲁阳狠狠吐出一口唾沫,“那里是我的老窝!”。 第50章 野狐渡口 建桥对于中原不算稀罕事,可对于西域的许多族群却难如登天,人力物力和技术都严重不足,要跨越河流只能另寻他法,比如寻找水流平缓的地方用木筏皮筏船只等,如果水够浅,挽起裤管蹚过去当然更方便,这类地方便称为渡口。 疏勒到于阗有三条路,野狐渡是最近也是最好走的一条,这里地势低洼平缓,周边水草肥美,以前安西兵在这驻了一营兵马屯田收税,如今的野狐渡已经成为一处大营地,一大片窝棚乱糟糟的跨河驻扎,加上无数牛羊牲口,远远望去犹如一大团密密麻麻的马蜂。 他们不知道,就在东南方的山坡后面有数千兵马在看着他们。 坡顶看了一会儿回到营里,几个校尉围拢过来目光炯炯的看着郭华,“至少过万……”。 有人低声道,“四爷,怎么打?”,他问的是怎么打,不是打不打。 当然要打,他们顶着严寒暴雪走了整整八百里,因为各种原因的伤病已经减员四百多人,战马宰了七百余匹,如果不打,都不用吐蕃人围剿,自己就冻死饿死了。 郭华掏出葫芦抿了一口,笑笑道:“我本以为这里最多能有一两千兵马,没想到这许多”。 有个营将笑道:“多少都一样”。 郭华瞥了他一眼,下令道:“你带一半人绕到南边去,好好歇着,等傍晚时我这边先动,到时候怎么打你看着办”。 那营将迅速抱拳,“遵令!”。 以寡敌众的偷袭,一旦打起来战场局势瞬息万变,提前下死军令是愚蠢,郭华相信手下的兄弟,他们是安西兵,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 一半人马出发了,剩下的都在啃着仅剩的面饼肉干,离吐蕃大营太近不能点火,但每个人都啃的很认真。 吐蕃大营驻扎在河两岸地势最低的地方,稍微有点常识的将领都不该犯这种错误,更狂妄的是周围连探马斥候都不派,望楼不搭一个,所有人都躲在窝棚里,简直是荒唐。 不重要了,无论营地里是什么人,无论有多少人都要杀过去,安西兵早就习惯了面对数倍敌人,这次也一样。 郭华小睡了一觉,甚至还做了个梦,梦到了他的爱人和孩子,他其实一直都期待团聚,可惜现在还不行。 “传令!披甲!”。 士卒迅速忙碌起来,辅兵帮正兵披甲,战马上鞍,亲兵取出锁子甲帮郭华穿好,穿戴整齐的士卒集合列队,除了甲胄碰撞的轻响和战马嘶叫,再没有别的声音,所有人都面色沉静的目视前方,他们吝啬的不肯浪费一点力气,这是百战精兵的镇静。 郭华扫视一圈,“随某杀贼!”,说罢牵着马走向坡顶,众将士陆续跟在身后。 登上坡顶,翻身上马接过长朔,郭华振臂大呼,“举旗!”。 护旗兵挑起安西军旗迎风展开,第一营将士翻身上马,长朔前指,杀气冲天而起。 “安西威武!”,郭华一夹马当先冲去,身后将士同声应和,“破阵!”,“破阵!”,马蹄声闷雷般响起,钢铁洪流自山坡席卷而下,锋矢直指吐蕃大营。 营地里的人终于惊觉,无数人从窝棚里跑出来,有的东张西望,有的奔向马棚,更多的人在慌乱的大叫。 战马从缓坡冲下,借助地势很快达到最快,郭华冲在最前,身后将士正向两旁展开,距营地五百步时左右已各有百骑之多,两百多骑排出一道宽大的锋矢阵型,行成第一波冲击,身后第二波次正在逐渐成型。 微微俯身感受着寒风擦脸而过,郭华豪情万丈,有这等将士,天下何处不可去?长朔前指,“疾!”。 无数人应声:“安西威武!”。 有经验的将领不会带着骑兵从正面冲进敌军营地,因为营地里的杂物帐篷车架等会迟滞战马的速度,一旦慢下来,骑兵就失去了威力,所以要斜着从营地的一角切过去。 这个角要切多厚说法就多了,太薄浪费战机,太厚则可能被卡住,要考虑双方战力,地理地势,敌方防御工事和集结抵抗状况等,这时最考验将领的临敌经验和反应速度,郭华自然是其中的佼佼者。 吐蕃营地稀疏且没有章法,四周没有壕沟栅栏,慌乱的人群没能组织起防御,他果断右臂横指,“再加!”。 骑兵阵型展开以后,转向并不容易,战场的嘈杂也会使离将领稍远的兵卒听不到军令,可前阵仍然整齐的向右转了二十步,冲锋速度几乎未减。 这就是精锐,许多老兵已经发现吐蕃人的孱弱混乱,他们知道军阵会转向,当身边的兄弟开始动的时候,听不到命令的人也知道该怎么配合。 战马奔驰,一排长朔稳稳的伸出,指向人的脖颈高度。 一个吐蕃人惊慌的左右看了一眼,他知道自己躲不开两百骑兵的宽大正面,只能举起一根木棍绝望的迎上去,可惜他没机会证明自己的武勇,朔锋轻巧的划过,他如遭雷击般站定,头歪到一边慢慢呈现出一个诡异的角度,鲜血从豁口处喷涌而出,马队正从他身边呼啸而过。 郭华暗暗得意,手艺并没有生疏。 战阵厮杀不能追求痛快过瘾,杀人就是杀人,用最小的力气杀死敌人才是好手艺,只有雏子才想着把敌人砍成两段或捅个对穿,老手会选在脖子上割一刀,既然能达到目的,干嘛要浪费自己力气? 为了追求第一波杀伤,前队的两百人都是百战余生的悍卒,他们沉默着挥舞刀朔,“嗤嗤”的声音密集响起,如同许多人在撕扯麻布,一团团红雾伴随着惨叫冲上半空。 竟然没有一支兵马过来迎敌,前阵很快透营而出,留下一条宽大的通道,通道中尸横遍地,仍有许多人在冰冷的地上哀嚎,第二阵正从通道右边切进去,他们切的更厚。 郭华只冲了一阵便去了高处,坐在马上面无表情的看着战场,安西兵在肆意砍杀人群,从营地的西南方向一层层往里切,帐篷开始燃烧,蔓延,人群仍在慌乱哭喊。 南路的兄弟已经杀了过来,他们发现了吐蕃人的孱弱不堪,毫不犹豫的向人群最密集的地方冲了过去。 这座营地里根本没有士兵,只有普通牧民,而且大多是老弱妇孺…… 卡鲁部的血洒满了河岸,郭华一直安静的看着,没阻止将士们,他们这些天太辛苦,应该放松一下。 这些人并不值得同情,因为同情一文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