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府小祖宗》
1. 逃出
咸平二十九年秋,残阳如血。
风如锐刀般袭至安州罗家村,砍得草棚吱呀作响。
钟袖卷了不合身的衣袖,打着颤专心磨刀。
落日西垂,余晖给她那双细瘦脏污的手镀了层浅浅的金芒。
庙里佛陀菩萨的金身手指也是金色。
唔,现在应该都被人扒干净了。
蹒跚的俩老头老太太带着个书卷气的男孩子回来,小心地将寻到的树皮放进石臼里研磨。
草棚边蹲着的小童脸皱成包子,双手虚捂住耳朵。
“阿姐,丐爷说罗村离京城不远,这儿不打仗了。”
“昂。”
“那为什么还要磨刀?”
“防小人。”
“哦,对!丐爷教过,防人之心不可无!可防谁啊?跟咱们一起逃难来的人都进村儿找活路了!”
钟袖顿了下,挑眉:“晚上就有人了!”
六岁的钟褞不懂。
十五岁的钟袖其实也不懂。
并且惊魂未定!
眼下衣不蔽体,风吹得骨头生疼。
真是鬼都嫌冷。
可她明明死在了炎炎夏日。
和南漠那个准备逃跑的国君,同归于尽。
还有个好心的督军,仗打赢后,命人将她被捅了好些个窟窿的骨骸带回了边陲的凉都,甚至还送了阿奶和弟弟的骨灰和她团聚……
所以这是念在她于国有功,让她回炉重造了?
只是这重生多少是有点敷衍!
既然费了一回事儿,咋不让人衣食无忧呢……
钟袖抬手按住胸口,深吸口气。
果然,跟明顺公主去南漠和亲几年养的俩白面馒头也没了!
属实是有点儿糟心。
不过能见到眼前这群老弱病残,还真是——令人心生感激。
毕竟仔细算起来,他们已经分别十年。
钟袖这会儿真看什么都觉得赏心悦目,哪怕是在逃难,头顶的天空也显得比南漠碧蓝澄澈!
当然,如果眼下不是在罗村的,她会再高兴几分。
将磨好的刀用黑布缠裹好,她蹲到棚柱边敲腿的老头儿身边问:“丐爷,罗村到京城还有多远?”
老头儿斜睨她一眼:“有事儿丐爷,无事儿老丐?”
钟袖觉得这老头说话没良心:“这不是显得亲近么!”
“丧德之言。”
“嘿!您说您肩不能扛手不能抬的,要不是亲近,我阿奶能让一直带着您和幼贤哥逃到这儿?”
老头儿捋须不言。
旁边帮忙磨树皮面的书卷气少年悄悄涨红了脸。
手上的动作又麻利几分。
钟袖没注意,黑亮的眼睛盯着老头儿。
老丐两袖一震。
带起呼呼冷风灌进破烂衣袖,冻得他一个哆嗦。
钟袖:“……”
老丐不自在地清了下嗓子:“约莫六百里。”
钟袖龇牙。
原来距离京城这么近?
可她曾在这六百里路辗转了近两年。
被卖来买去!
“袖儿,你让青禾干什么去了?怎么还没回来?”
“一会儿就回来了!阿奶,吃的东西别留了,既然这边不打仗,咱们也找地方落脚就是了!”
钟李氏瞪她:“你可真是个狗窝里放不住的!”
夜幕四合,星子排布。
钟袖把两个混了树皮粉做的菜团递给刚回来的清瘦少年。皮肤略白,眉眼迤逦,犹记得初见时褞哥儿欢喜地喊他“漂亮哥哥”。
只可惜“漂亮哥哥”长了嘴。
“狗都没出来一只。”他比老丐文弱的孙子更薄削,却有一把好嗓子,但大多数时候说话有点伤耳朵。
少年拢紧衣裳蹲下啃菜团,又摸黑倒碗水顺了嗓子后低声问。“罗村是他娘的贼匪窝?”
钟袖呵了声:“原来你不止嘴毒!”
醒来看到这草棚,她做第一件事就是让青禾爬到罗村后面的山上蹲情况。
互相扶持逃难过来,这群老弱病残对她的话很有执行力。
钟袖有点开心。
草棚里,钟裙和钟褞被钟李氏护在怀里已经睡熟。
另一角侧睡的老丐鼾声四起,但仍不忘用后背给孙子张幼贤挡住凛冽秋风。
钟袖悄悄走到钟李氏放包袱的地方,掏出藏在最底下的两块豆饼。
青禾盯着她。
“看什么?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
青禾:“一半。”
钟袖左右手对比了一下两块豆饼的大小,眸子黑亮亮的。
然后在青禾惊愕的目光中,一块咬在嘴里,一块塞进胸口捂住。
青禾脸色铁青。
顶着青禾绿油油热辣辣的目光,钟袖拎着自己的刀躲进了草棚前不远处的沟渠。
俯身趴下,狼吞虎咽。
为了活着她学过不少东西,拳脚功夫也认真练过。
可现在身体只有十五岁!
瘦骨伶仃。
饥肠辘辘。
多动两下就头重脚轻要昏过去,不偷吃实在没办法!
祭了五脏庙,钟袖小憩养神。
啧啧看着马骑灯里身不由己的糟心一辈子,
气的魂身颤抖,两眼一睁!
有脚步声渐进……
“丹哥,就剩这小猫两三只,咱们何必花功夫来抓!”
“你懂个屁!要是走漏了风声,招来官府怎么办?更何况里面还有两女娃和几个半大男孩,卖出去都是粮!”
“啊?那,那就咱们俩能行?”
“我爹问过了,里面就一老头,一老太太,没有青壮,咱俩能全撂倒!嘶,快点,弄完了赶紧回去,天儿太冷!”
钟袖无声扯唇。
右手握住刀柄横刀胸前,左手轻轻扯下包裹刀身的黑布。
等到两人抬步越过钟袖藏身的沟渠时,她猛地跃起送刀,刀尖直入偏高男人的后腰。
“啊——”
半身惨叫在黑夜中响起,钟袖没等他喊完便合身压上,动作干净又利落。
“袖儿?”
“钟袖!”
几道克制的惊呼同时在草棚中响起。
“起来收拾东西,马上走!”钟袖抹了把脸上的温热,沉声安排。
四野一阵静默。
片刻后,草棚里开始无声的动作。
没人出声,没人质疑,只是安静地起身,将所有东西背到身后,踩着夜色深一脚浅一脚踏出草棚。
真默契!
钟袖忍不住弯了弯眼睛。
青禾背着一个小包袱过来,伸手查看已经倒地不起的男人。
“还有气儿。”
紧接着他取下包袱,从里面拿出晚上磨树皮用的石臼,用力砸向男人的天灵盖。
再探,“没了。”
钟袖:“……这还昏了一个。”
青禾抬起那双没什么感情的丹凤眼看她。
“看我做什么?我没动他,他自己吓晕过去的!”
被一脚踹在命根子上叫醒,又被刀压住脖颈的男人早已经吓得两眼发直,蜷缩的双腿抖得能筛糠。
钟袖弯腰,语气温和地跟他商量:“我把塞你嘴的缠刀布取下来,你别喊,好好回答我几个问题,我留你一命,能不能行?”
男人点头如捣蒜!
这他娘哪儿来的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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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汇合
屋内刀光森寒,屋外喧嚣攘攘。
钟袖指尖有节奏地敲打刀面,正对上罗旺的目光:“你们罗家的祠堂一会儿应该就烧没了,罗村长,你说等你死了,你家祖宗们可会饶过你?”
罗旺面色煞白,血气全挤到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目眦欲裂:“贱丫头,你敢烧我罗家祠堂!”
闻言,钟袖脸上的笑尽数收起,一脚踩凳,一手叉腰,刀尖指着他的鼻子。
“你祖宗八代的骨头加起来都没二两重,所以才生了你们这些个遭天谴的祸害玩意儿!那些难民招你们罗家村了?世道乱了几年,卖儿鬻女的人那么多,他们拼了老命逃到这里,你们不欢迎流民大可以驱逐,但你们竟把人骗进来绑了当牲口卖?你就不怕有朝一日他们回来将你满村挫骨扬灰?你猜到时候祠堂里那些祖宗敢不敢不出来吱一声!那些人,会不会活撕了它们?”
钟袖积攒了两辈子的怨念喷发,骂的口若悬河,磕绊都不打一下。
因为情绪激动,脸色都红润了三分。
“你——你!”姓罗的一口气没喘上来,眼看着要晕倒。
钟袖刀背一转,啪地拍他脸上:“别急着晕,我还有话没说完!”
姓罗的如同砧板上的鱼肉,屈辱地被钉在床沿。
“我学问不多,跟您请教下,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不是常说三大悲之一?”
罗旺心中蓦地升起一股寒意,把方才的愤怒都压了下去。
“我忘了,你们罗村是拿人当能换粮食的两脚羊看待,应该是没有这些悲!行叭,反正那个叫罗丹的已经被我弄死了,悲不悲的,他也看不到。”
罗旺一口血溢出嘴角,抬手指着钟袖想开口,可身体却不争气地僵在原地,而后两眼一翻直接背过气去。
钟袖憋了口气,啐道:“废物。”
也不知是骂姓罗的,还是骂曾经的自己。
转头看见吓得瘫在地上不敢动弹的周氏,钟袖直接问:“你家钱匣子在哪?”
周氏宛若被人戳了逆鳞,腾得站起来张开双臂护住床头柜,梗着脖子嘶喊:“没钱!你就是把我杀了,家里也没钱!”
钟袖乐了:“杀你有屁用,还费力气!”
方才说烧了罗家祠堂这妇人没反应,这会儿提到钱竟莽上来拼命?
也是个奇人了!
真是什么锅配什么盖,活该这罗家村遭报应啊。
“你儿子死了,丈夫半死不活,你守着钱财有什么用?”
周氏眼神闪躲却没让开。
钟袖笑的玩味。
外面的纷杂喧闹的声音越来越近,咚咚敲门声越来越急。
钟袖没打算把自己折在这儿,见周氏张嘴要喊人,抬手虚晃一刀。
周氏吓得本能闭上眼睛,钟袖翻转刀柄砸上去,将人和姓罗的叠一块。
“即便是个续娶的,我也让你们生同衾死同穴!”
哎呀,自己可真是个心善的好人!
利落地开了床头柜搜完财物,心善的钟袖一脚将油灯踢翻在床,望着火势渐起的屋子,拔腿从罗家后院墙翻了出去……
*
田间野路,驴车吱呀。
清瘦少年顺手从路边采把枯黄草杆递到青驴嘴边。
驴车上,小童兴奋地趴在粮袋上踢蹬双腿,偶尔还学着前面的青驴咴儿咴儿叫两声。
钟裙坐在驴车中间,小声跟旁边徒步的钟李氏道:“阿奶,姐还没跟上来。”
钟李氏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脑袋,安抚道:“不怕,留了记号的,你姐一会儿就能追来了!”
另一边,老丐看看粮袋,又看看罗村方向,眼神沉痛。
张幼贤怕他多思,忙递了水囊过去,劝道:“祖父,天气干燥,您多喝点水!”
见他仍旧郁郁,张幼贤哑声开解:“若是能安享太平,何人又愿背井离乡?祖父,您教我的:人,得先活着,才能学仁义,论礼信。”
“说得好!朝廷里的官老爷都知道乱世用重典呢!他们可是读圣贤书的人,那管天下还得分时候,然后用不同的手段呢!”钟袖忽然从旁边的草丛里钻出来,夺过老丐手里的水囊猛灌。
解了渴才笑嘻嘻道:“所以咱也得讲个因时制宜不是?”
钟李氏笑骂:“你都多大的人了,还这么没规矩!老先生吃的盐比你走的路都多,用你教?”
牵驴的青禾收回目光,暗骂一句祸害遗千年。
“我听到了!青禾。”钟袖气坏了:“罚你拉驴一个月!快点走。”
两人见天儿斗嘴,钟李氏赶紧过来将人拉走,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一圈后问道:“你这半天干什么去了?”
钟袖扒着板车一跃坐到车尾,悠悠荡着双腿。
“劫了一家坏人,救了一伙难民。”她身体后仰,就靠在了钟褞的小短腿上:“阿奶,你们和老丐也上来吧,咱们得快点离开安州地界!”
说到最后声音渐消,下一瞬便沉沉睡了过去。
昨日醒来至今,她几乎没有片刻休息。
从罗村逃出来更是疾步狂奔,撑到现在已经是她目前的极限。
以后还是得练啊……
伴着驴车的吱呀声,钟袖一路无梦。
再睁眼时被刺目的日光照得眼前一片花白。
她这是睡了几刻钟?
钟袖揉眼起身,才发现小钟褞早已经跑到前面跟张幼贤牵驴去了,还摇头晃脑地背着新学的诗词。
“我以为你会直接睡到死。”
细腻悦耳的嗓音说着世间最恶毒的话,非青禾无疑。
“姐……”钟裙发现她醒了,连忙把怀里抱着的布包递上来:“吃。”
钟袖的心软成一片:“裙姐儿真贴心!”
“咱们这是到哪儿了?”钟袖掀开布包,里面是尚有余温的杂面饼子。
青禾还在沿路给青驴采草料,随口道:“约莫走了两百余里。”
钟袖:!
她睡了一天还是两天?!
一骨碌爬起来,她叼着饼子凑到老丐身边:“丐爷,咱们这是到哪儿了?”
老丐没好气地哼了声:“走的都是荒山野地,既无路碑也无行人,我如何知晓?”
钟袖嘿嘿一笑:“老丐,你说你这么大年纪了,怎么火气这么旺呢?这也就是遇不到蒲公草,不然高低给您老人家薅两把下火。”
老丐被她气的胡子都要吹起来,疾走两步不愿再搭理她。
“欸!您老腿脚行不行啊?要不您到车上坐会儿?”
钟李氏指头点她脑门上:“你当驴是铁打的?这不是看你睡得沉,其他人心疼你呢!”
钟袖咬着饼子满心疑问——所以大家是心疼她,还是心疼驴?
青禾早在将驴车赶回来的时候就跟众人讲了罗村里发现的事,老丐唏嘘不已。
钟李氏果决,包袱行李和孙子孙女都放上驴车,一行人便绕过官道开始赶路,就怕罗村那边出什么意外误了钟袖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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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落户
“我丑话先说前头,木家村侥幸得人庇护又深藏山谷才没有卷入战乱,倘若你们中有人曾作奸犯科或做了什么危害村里人的事,届时休怪我不讲情面!不是说你们当中有两个读书人?若他们能作保,你们便可留下!”
村长家正房,钟袖和青禾危襟正坐。
早进村之前,两人从村外熊孩子嘴里已经打听出不少木家村的消息,当然也包括村长木连山。
他在木家村颇有名望,不仅因为读过书,更因为他还有一位极具手段的乡绅亲家。
钟袖终于等到这句准话,立刻殷勤地上前给村长倒水:“那可要多谢您了!您真是我见过最明事理的村长伯伯了!赶明儿等我去镇上,要是能遇见黄金天丝,我一准先孝敬您!”
木连山闻言眼尾爬满了褶子:“你这丫头怎么知道我好这一口儿?哎呀,有心了!”
青禾低头拽着自己的短打,面无表情。
您身上那股烟草味丈远都能闻得见,可见是个老烟枪!
也不知道木村长什么时候能看清这祸害嘴甜心黑,说话从不负责的真面目……
“看您说的!我也知道咱们外地人初来乍到让您为难了,但眼下还是有件事儿要麻烦您!”
说着,钟袖从胸襟里掏出一个布包放在桌上:“这是来拜访您之前家里人交代的,一共是十二两银子和两根银簪,想劳您帮我们选几亩地做家里的嚼用。”
青禾愕然抬头。
这货什么时候背着他们藏了这么多钱财?
木连山却很满意。
虽说他看在有读书人的份上做主留了人,可心里还是慌。
俩半大孩子穿的衣服都是补丁摞补丁,那要是真穷得上顿不接下顿,村里管还是不管?
但他们肯主动出钱买田买地,想来是诚心要在木家村过日子。
见此,他笑着应承道:“虽然你们是外来的,但我木家村民风淳朴,绝不会占你便宜,等你家人来了咱们就商议买地的事儿!”
“好嘞!”钟袖脆生拍了下掌,然后看了看青禾,脸上的笑慢慢落了下去。
木连山做了这么多年村长,还能没这点儿眼力见?
“丫头,咋?”
钟袖食指和拇指捏住腿上薄皮用力一拧,立刻满眼泪花:“村长伯伯,我表哥从小就看上了我,所以从前三天两头往我家跑来帮忙干活儿,结果我们那儿突然就乱了,他来不及回家拿户籍就跟着我们一路逃难出来,您…您能不能帮着给他重新办个户籍啊?”
她哭的暴雨倾盆。
青禾惊得瞠目结舌。
“没户籍?那可不行!不然你让家里大人先带他去衙门补个户籍再变更到木家村?”
钟袖抽抽搭搭又走到桌边,瞥了眼里间地上倒影,郑重从怀里捧出个金镯子:“村长伯伯,眼下到处都是抓流民的,您也看到了,我这表哥其实身娇体弱,要不然我们家也不能一直不松口让我嫁给他。可再怎么样也是亲戚,若是被抓去充了军奴一辈子就完了!伯伯,这镯子是我孝敬村长大娘的!”
没等木连山再推拒,里面房间忽然走出个穿枣红薄袄的中年妇人。
错身挡在桌子前,妇人笑着拉过钟袖:“可怜见的,一路逃难过来多不容易啊!还有你这表哥,也是个痴情的——我就见不得有情人不得善终,你放心,这事儿包在你木伯伯身上了!”
木村长:“!!!”
青禾:“……”好一个民风淳朴。
钟袖哽咽:“大娘真是个好人!”
*
枯草簌簌,树叶打着卷儿从脚底刮过。
“那个…实在对不住,村儿里收留了不少亲戚,实在没空房子,只能委屈你们暂时在我家老宅住下!”木连山讪讪解释。
“嗐!不就是屋儿有点儿破——”
轰!
年久失修的鸡棚砸起满地黄尘。
钟袖咽了没说完的话,淡定地看向为这宅子卖了三年身的老丐。
张幼贤熟练地扶住他老人家摇摇欲坠的身子。
祖慈孙孝。
“您看您说的什么话!咱们野地露天都睡过,您家老宅既能遮风御寒,又有井有灶,这就已经很好!”钟李氏出来打圆场。
且人家除了要求老丐祖孙三年不能离开村,要给村里孩子启蒙外,既没收钱,也没索粮。
当得句仁善。
几个大人一番阔气,张幼贤被委任跟木连山去找里正商量变更户籍的事儿。
“幼贤哥,青禾的籍书已经交给村长了,你带上其他人的就行!”
忽悠走了单纯的书生,钟袖冲青禾龇牙:“我方才都帮你了,你还打算跟我断交?”
青禾侧过身认真地挥着大扫帚。
这种过口无心,污人清白“表妹”——谁要?拖走!
木连山家的老宅虽然四处漏风,枯败得不成样子,但勉强能挡风,老少齐上阵一番收拾,终于在夜晚来临前折腾出两间能住人的地儿。
晚上,钟李氏带着钟裙熬了半锅浓粥庆祝乔迁之喜,吃得所有人都舍不得抬头。
钟袖把碗里的粥给褞哥儿匀了小半,蹲在边上吸溜吸溜。
钟李氏给自己盛的最少,所以也最先放下碗:“驴车上的粮经打细算也就能坚持三个月,地里青黄不接,我寻思着明天开始咱们需得找点别的进项,不然挨不到明年秋。”
老丐也跟着放下碗,捋着胡子点头:“是这个道理!木村长的意思是我在村里给孩子们启蒙,束脩是没有的,但村里管每日饭食并四季衣裳。”
很优厚的条件。
市面上早已无粮,怀宁道,江洲,还有战乱的各地,揣着银子饿死的人比比皆是。
钟李氏:“那感情好!明儿我带几个孩子也去附近山上转转,攒点东西过冬!”
“成!明天我跟阿奶上山,幼贤哥和青禾打听一下去镇上或者县上的路,等过几天能屯点东西了,咱们三个出去找活儿!”钟袖接话。
三人里其实张幼贤才是年龄最大的,遇事让钟袖拿主意还是让他觉得不好意思,微红着脸谦让道:“上山危险,要不还是我跟钟奶奶上山,你跟青禾出去打听消息吧!”
钟袖挑眉。
青禾捧着碗幽幽道:“……何必自寻欺辱?”
张幼贤愣了瞬,然后脸色更红,如同火烧。
“乱世之中,百无一用是书生”这话,被他混进粥里吃掉了!
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甚至下笼子做陷阱的活计都没钟裙麻溜,更别提战场扒尸,补刀杀人……
回忆过往,张幼贤羞得欲哭。
老丐没半点心疼。
“欸,我记得曾教过你,人贵在自知……”
张幼贤捂住胸口摇摇欲坠。
钟袖咕噜噜转着黑眼珠,拿了根棍儿戳戳张幼贤后背:“木家村的人还有功夫请老丐在村里教书,那这地方肯定没外面乱,幼贤哥,说不定这回你真有大用!”
张幼贤不信,兀自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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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活计
被人抢了粮,夺了财,最后沦落到衣衫褴褛,险被人活煮的时候,老丐也只是张口人间险恶,闭口人心不古。
所以钟袖很不理解:为什么有人只凭一个名字就能让老丐气的跳起来?
楼子野是什么人?
值得被老丐这么破口大骂!
真是世间一件奇事儿!
不过那种能调兵遣将的大人物离她太远,眼下她还是得想想怎么挣钱买粮建房子。
只要能撑到明年新帝登基,朝廷就会减免赋税,鼓励农耕。
解决了吃住,到时候再多添置几块田地,阿奶他们至少能衣食无忧。
褞哥儿努力些跟老丐做学问,说不定还能博个功名回来,裙姐儿也能借势找份好姻缘!
钟袖躺在女眷休息的破屋里,胸中豪情万丈!
以至于翌日天没亮就跑到山上去看她下的陷阱有没有捉到什么能拿出手卖钱的好货!
“呔!”
钟袖跑到藤笼边儿,揉了三回眼,气哼哼站起来骂道:“你们还贼不走空?不愿意被我捉就别吃我谷子啊!拿回去煮粥还能顶顿饭,你们也忒不道义了!”
说完直接沿着草叶被扒动的痕迹往里追偷吃的小贼,并且决定和它们来个你死我活!
一去近半日,钟袖头昏眼花地守着棵大树休息,顺手揉了把腿边三只犹不服输的三只野稚。
“我还给你们找个伴儿一起下黄泉,你们有什么不满意的?再扑腾我就拿那几条蛇绑你们!”
寻了点儿大叶子中间透心凉的露水骗骗肚子,长刀一挑准备下山。
路过自己的陷阱时,想了想,还是调整了笼子的布置,撒下几粒谷子。
钟李氏在灶台上留了稀粥和菜饼,钟袖简单用过之后又出了门。
木家村不大,从头走到尾也就四十来户,路上偶尔遇见村里的人,大家也只是戒备地看她一眼各自忙碌。
熟门熟路地走到村长家,依旧穿着枣红薄袄的曹氏拽了拽衣袖,藏了腕间的一抹金黄迎上来:“钟家丫头来啦!可是找你木大伯有事?真不凑巧,亲家公有事儿寻他,今儿一大早就去了县里!”
钟袖不客气地坐在她对面,一双鹿眼弯弯,笑的羞赧:“打扰大娘啦!我其实就想来请教一下您和村长伯伯,咱们这附近有没有什么活计是我能做的?这不马上就要入冬,您也知道我们是逃难的,家里没什么准备,还那么多嘴等着吃饭呐。”
“哎呦,真真是个懂事儿的丫头!”曹氏挺喜欢这个利落又大方的小姑娘,也直言道:“可秋收都过儿,地里的男人闲下来也都在找活儿,你说你一个丫头片子能抢得过他们?你要真想补贴家里不如做点针线,到时候拿给货郎或是到镇上兴许能换点儿钱!”
钟袖:“……”
拿刀我会,拿针?怕是十个指头戳满窟窿都绣不出一方手帕。
话不投机,钟袖准备溜之大吉!
可她话还没出口,木连山忽然被人推着板车送进院子,一时间嚎哭声满院。
夫妻俩一问一答讲清来龙去脉,蹲在角落的钟袖却眼睛越来越亮!
“村长伯伯,你这生意着好危险,需不要随行保护的人?您看我成么?”
木家村落户的第二天,钟袖成功找到份活计。
怎么成功的?
一把斧子给木柴劈成花儿,抱起百十斤的曹氏差点儿抡出残影,在夫妻俩恍恍惚惚中就把事儿敲定了。
颠颠跑回去准备跟钟李氏分享,谁知进门就看见青禾这厮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且正欲对野稚图谋不轨!
钟袖垫脚走到他背后,压低了眉眼轻声问:“你准备杀它们?”
青禾嚯得转身,手上的菜刀都忘了藏,见是她便坦然道:“有荤腥,不吃留着过年?”
钟袖跳起来一脚踹他后腰上,低喝:“这是我打算拿到镇上换钱给老丐买新衣裳的!”
丹凤眼里光芒明灭,菜刀举起,手指划过刀刃。
钟袖握拳戒备。
视线掠过那双手,青禾掉头就走。
“欸?你就不再跟我争一下?”钟袖欠欠地在他背后喊。
其实她也想吃啊!
烤鸡,叫花鸡,柴火鸡,卤鸡腿,鸡丝面,大盘鸡……如果青禾再努力下,也不是不能杀一只,吧?
张幼贤从屋内出来跟青禾错身而过,余光里三只野稚安然无恙,心中怅然。
口腹之欲,要不得啊要不得!
“钟袖,我们今天去镇上看了,替人代写书信这事儿怕是不成,但镇上有家书肆,掌柜的愿意让我过去帮着抄书。”
抄书是个雅活儿,但寻常读书人怕坠了风骨,一般人的掌柜看不上。
一来二去,这才让家学渊源的张幼贤得了差事。
“真哒!那今儿可是双喜临门,我也找到活计了!”她开心地拎了那几条已经死透的长蛇:“等会儿让阿奶做蛇羹加餐!”
可她没看见身后张幼贤那张血色尽褪的脸。
蛇啊!
你居然还用手抓!
你居然还打算吃它们!
呕!
钟李氏带着两小只傍晚才回,三人的背篓竹筐都装了满满当当不少东西,其中最多的就是苦楮果。
因为张幼贤和裙姐儿实在扛不住晚上的蛇羹,钟李氏只能给他俩单做了份野菜粥……
钟袖想了想,还是没告诉张幼贤,其实这东西他早就吃过了,只是当时他没看见蛇,直接喝了羹!
晚上钟李氏做针线,老丐也去做讲学的准备,其余人围着灶台剥苦楮。
青禾闷闷地捏着苦楮外壳不说话。
钟袖迟疑着开口:“青禾,你是不是…自卑了?”
大家都找到营生了,就剩个他砸在家里。
“我就说你这人心眼子多还别扭!赶明儿丐爷去教书了,我和幼贤也得出去,阿奶他们要上山,那家里房子是不是得休整休整,过冬的柴是不是也得准备上?除了你,这个家那么多事儿谁能安排得来!”
青禾语气凉凉:“你们主外我主内?”
钟袖觉得是这个意思,但又觉得哪儿不对,聪明地咂咂嘴略过这话题。
趁着和木村长约定的时间还没到,钟袖第二日跟着张幼贤一起去镇上,青禾这个不死心地也跟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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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戏子
“哥,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这斗鸡你就让我卖了吧!”
少女发丝凌乱地跪坐在自己腿上,双手抓着身边少年的衣摆,凄楚哀求:“金阳城那位少爷不是说了么,斗鸡不是咱穷人玩得起的!咱们青柳镇地方小,斗鸡你也玩不了,就让我把它先卖了应急行么?”
唱念做打,鸡飞人沸!
吃饭的,逛街的,赋闲在家无事的听见动静都伸长了脖子看热闹,渐渐将柳树下两人三稚围得水泄不通。
“这怎么小小年纪还赌博啊?可要不得!”
“家里都穷成这样了还玩斗鸡,当哥的怎么能只顾着自己玩乐?”
“小姑娘说的对,斗鸡可真不是你这种田里刨食的人能玩的,不如卖了!”
“嘿!你!这斗鸡打算卖多少?”
七嘴八舌的议论声纷至沓来,青禾的脸黑如锅底。
上次表哥,这次亲哥,身份换着花样儿变?
去他娘的卖鸡,钟袖这是拉他当戏子!
更绝的是,这货戏演的入神,还能分心从这么多声音里把想买鸡的给拽出来!
这纨绔怕不是个眼瞎的吧?从哪儿看出扑飞的愣头是斗鸡!
“少爷一看就是识货的人!”钟袖抱着鸡凑到绸袍小纨绔跟前:“你看我哥这只斗鸡,不但漂亮,长颈腿悄,还性格活泼,您要是得了去指定能大杀四方!”
锦袍加身,大冷天还拿把折扇。不是傻就是二,钟袖真是想不注意到他都难。
“小姑娘还挺懂!”纨绔少爷弯腰认真打量了片刻,点评:“我方才听见它声音了,瞧着确实如你所说,这样,我出一两,买你这只斗鸡!”
钟袖抱着鸡后退,摇头小声低语:“之前那位少爷可出三两呢……”
小纨绔有些下不来台,唰地展开折扇呼呼扇风。
还没等他发作,又听钟袖迟疑道:“可难得遇见少爷这样慧眼如炬的,我刚打算卖它就碰见少爷,可见它跟少爷有缘,那…那……”
小纨绔脸色由阴转晴,折扇一摆:“三两就三两!小爷买了!”
青禾不可置信。
怎么真有透腔傻的败家子!
“欸!好嘞!您看我是给您送府上去还是您让小厮来提?”
钟袖态度那叫一个好,转手提上剩下的两只母鸡,不经意地问:“少爷府上的厨房用鸡么?我这儿还有两只野母鸡,不管炖汤还是小炒都特别好吃,您要不要试试?”
小纨绔得了漂亮的斗鸡心情正好,便爽快道:“都给小厮吧,正好对面酒楼加俩菜!破地方连个像样的饭馆都没有……”
“好!那这两只母鸡我收您一百五十文!您放心,大师傅只要手艺好,这两只鸡的味儿要是不好,我任您处置。”
大师傅手艺不好话,那只能小纨绔自认倒霉!
看热闹的人不懂斗鸡,但母鸡的价儿大多数人都熟,听小姑娘报价也没骗人,就纷纷散了去。
钟袖把小纨绔送到酒楼,还龇牙朝大厨挥挥小手。
手里有了银子,还比预期的多,她开心地招呼青禾:“走走走,咱们去布庄!”
青禾沉默了一下:“那是孙家小少爷。”
“什么?”
“你,忽悠了木村长亲家府上的二少爷。”
钟袖:“……”
“你怎么知道?”
“和张幼贤来的时候遇见过,青柳镇穷乡僻壤,养不出这种败家。”
言下之意,想记不住都难。
“那你刚刚怎么不说!”钟袖气结。
烈阳当空,青禾丹凤眼斜飞满脸恶意。
他故意的!
钟袖吸吸鼻子:“没事儿,我也不算骗他,那鸡真挺厉害的。”
青禾嗤笑:“你高兴就行!”
三两多的银子听着挺多,但他们路过粮铺的时候进去一问之下才知道,粮食已经涨到五百文一斗,还限数。
也就是说他们有钱也买不到粮,只能咬牙三百文买了捧粗盐。
好在布价虽然也涨了,但还能接受。
六匹布,三十斤芦花买完,钟袖手里还是剩不到两百文。
“好穷……”钟袖坐在租来的牛车上叹气。
青禾顿了顿:“木家村那些钱不得不花,你放心,我会还。”
钟袖有气无力地摆手:“别理我,你一提我就想起那只金镯子,金的啊…能买好几个我!”
上一世罗家村卖她价儿只是——两石黄豆。
两人在村口下车,钟袖付了十文车资,让青禾回去喊人搬东西。
钟李氏今天在家做苦槠豆腐没出门,钟裙和钟褞也刚抱了干柴回家,一听他们买了不少东西,老幼几人一起赶了过来,村里人也有不少被吸引过来。
老丐要给村里孩子启蒙的事儿木村长早就通知了下去,因此大家一听钟袖买的那匹细布是要给他老人家做衣裳,几个家里没事儿的妇人立刻凑过来。
曹氏站在最前面开口:“你们刚落脚,要忙的事儿肯定不少,你要是放心,这布交给我,保管给老先生做两套体面的衣裳出来!”
村里答应了给老先生做四季衣裳,但那也是走马上任后的事儿。
钟家人自己先买了布和芦花,她们是十分乐意伸把手帮个忙,跟老先生结个善缘的。
钟李氏没拒绝,只是回到家后就安排:“总不能让人白帮忙!苦槠泡的差不多了,袖儿你们几个现在去打浆,多滤几遍,我明日先把豆腐做出来给人添个菜!”
“阿奶,我在山上还下了笼子呢,得去看看!”
“先不忙,让他们几个打浆,我趁着天还亮,先看看能不能做床被子,你过来给我帮忙。”
六匹布中只有一匹细布是拿来给老丐做衣裳的,其余全是粗布。
钟李氏手脚麻利地忙活着,眼睛却看着钟袖:“银子都哪儿来的?”
外面的土地不值钱,但木家村安定,又距离京城不远,她跟隔壁的媳妇打听过,就是下田也是一贯一亩。
村长昨儿可是给他们许了一亩上田,两亩中田和三亩下田,少说也得十多两。
更不用人家又帮忙办户籍又借老宅给他们,除了丐爷的面子,青禾他们先头过来应该没少打点。
三只野稚也绝买不到这些东西,更不用说他们还带了一小捧盐回来。
很多时候不说,不代表她老人家心里没账。
她不是迂腐的老太太。
数年流亡,钟家十几口人,她只剩两个孙女一个孙儿,不是命硬,而是她豁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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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监工
山深林密,枝叶婆娑。
尾巴打劫的两只毛老鼠一左一右挂在树枝两侧,疼得四肢乱颤。
不远处,钟袖挥汗如雨,专心刨坑。
毛老鼠吼儿呼救,担心被埋。
两尺见方的土坑挖好,里面的刺藤缠绕,外面叶子虚掩。
钟袖退后几步打量,满意点头。
刺笼有用,但只能困些小东西,而且出来的急又没带谷子。
她索性挖个简单的陷阱,看哪只倒霉蛋路过等她来收。
村后老宅。
钟李氏正在给冬被锁边,陈氏安静地在旁边替她填芦花,最后一把铺匀时,她局促地站起来:“大娘,家里孩子还等着吃饭,我就先回去了!”
“都到这时辰了!今儿多亏你,一会儿留下来吃个饭再走!”
陈氏摆手小声道:“您家被子急用,帮把手应该的。”
说完不待钟李氏再开口就匆忙出了门。
钟李氏叹了口气。
“阿奶是不是累了?我给你捏捏!”钟褞跑到她怀里,伸手去抚钟李氏拢起的眉心。
钟李氏慈爱地摸摸孙子脑袋,笑道:“阿奶不累,褞哥儿今天找了那么多柴累不累?”
“不累不累,有很多小孩!”褞哥儿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兴奋地钟李氏捏腿。
第一次体验安稳。
第一次和同龄的小伙伴一起干活。
钟褞心里只有新奇又开心,哪里会觉得累。
“好好,哎呦,都学会给阿奶捏腿了,好孩子!”钟李氏笑眯了眉眼。
钟褞也笑:“跟隔壁大河哥哥学的,他方才就是这样给木伯伯捏腿!”
钟李氏笑意渐消,怜惜地教自己傻孙子:“那你要跟人家好好相处知道么?”
钟褞听话点头,又换了一条腿捏。
钟袖下山,老远就听见院里老丐的笑声恣意。
“想不到我这辈子没享受到贤哥儿的孝顺,倒是先享受到褞哥儿的了!待来日,丐爷定送你份谢仪。”
边上帮忙打浆的书生面颊绯红。
钟袖私以为那是因为羞耻。
“阿姐!”褞哥儿看见她眼睛晶亮:“阿奶做了漂亮的新被子,可软和啦!”
灶房门口泡洗苦槠果的裙姐儿也连连点头。
钟袖不信原色粗布能做出花儿来,但不妨碍她跟着开心。
青禾看她两手空空回来,无情转身继续给苦楮打浆。
钟李氏则直接问:“笼里没东西?”
“有两只毛老鼠,我给扔山里了没带回来。”
张幼贤不解:“毛老鼠可是果子狸?它肉嫩且滋补,怎么给扔了?”
钟袖是怕吓到褞哥儿和裙姐儿,但还没等她开口,老丐训斥道:“古籍曾有记载一人因食用果子狸而染上时疫,你只知其肉鲜嫩,却未见其危,如何能以己身口腹之欲贸贸然给人建议!”
气氛骤冷,张幼贤面色蜡白,起身欲致歉。
钟袖一拍脑门惊呼:“那咋办?我没弄死那两只啊,给它们逃了岂不是放虎归山?”
转身就要再去山上把后患给解决掉。
“万物有灵,随它们顺其自然吧!”老丐轻瞥了眼自己孙子,张口将人拦住。
钟袖仍旧愤愤:“可恨我没看过古籍!”
然后被青禾一个“戏过了”的眼神给镇平!
*
新被只有一床,老丐无论如何不肯先用,钟袖就乐呵呵地抱回了女眷的屋子。
褞哥儿小脚丫抬了放下,最后还是凄凄惨惨戚戚地窝到老丐怀里。
“明日我们也会有,褞哥儿可能忍得?”
褞哥儿揪着身上遮盖的旧衣乖巧道:“首孝悌,次见闻。阿奶是长辈,又是女子,当先用。”
老丐赞誉地摸摸他脑袋。
青禾翻身侧躺,低声对旁边闷了整晚的鹌鹑道:“食色,性也。你既无丐爷的年纪,也无丐爷的阅历,输得不冤。”
张幼贤脊背一僵。
“良言难劝该死的鬼。”
半晌,张幼贤轻声道:“……多谢。”
东方天色泛青,钟袖从暖和的被窝里爬起来将自己收拾利索,长发束起。
破短打本就是从战场上扒回来的,配她如今干瘪的身子,做男子打扮丁点儿都不违和。
家里几个对她这身装扮习以为常,但木连山不习惯啊!
他视线时不时地往钟袖背着的缠布长刀上瞄,费好大劲儿才压住追问的冲动。
牛车一路到了镇上,木连山神色郑重地交代:“钟家丫头,我这也是承亲家提携,让我协助姻侄在丰元处理生意,这是正经事,等会儿你只需要跟着我,其他的少管少说,可记住了?”
拿人工钱,听人安排,钟袖认真应下。
但姻侄?
昨天买斗鸡的小纨绔?
钟袖:“……”
她低着脑袋跟在木连山身后,瘦小的一团,看上去还有些憨憨的孩子气。
全身上下唯一值得人关注的也就背上那把快要戳到大腿的缠布长刀。
孙淼抱着斗鸡下楼,视线掠过她问木连山:“姻伯腿伤可还有大碍?”
“家里找大夫给正过骨了,不妨事!倒是耽误了亲家公的安排,让二少爷多等了两天!”
孙淼摆手:“晚两天倒也不至于误什么大事,不过姻伯若是无碍,我们还是尽快出发,早点儿将事儿办妥的好。”
一刻钟后孙淼和木连山坐上马车,钟袖背着自己的刀站在车旁。
“你不上来?”赶车的小厮纳闷地问她。
钟袖感觉到头顶的目光,小心抬头。
小厮正定定瞧着自己。
竟然还有马车坐?
小纨绔家对下人挺厚道!
“身矮腿短的,跑起来跟不上马车尽耽误我们家少爷的事儿!亲家老爷怎么也不选个强壮些的来,以为背个长扁黑棍儿就能当好汉?”
钟袖:“……”大刀蠢蠢欲动。
丰元城外,三五成群的流民聚在一起互相取暖。
马车赶到城门口,钟袖敏锐地察觉到流民间隐晦的眼神传递,她默默取下背上的长扁黑棍儿。
他们能逃到木家村,自然也有其他流民能走到丰元县。
粗粗扫过约莫百十人。
钟袖:人太多,打不过……
偏她正紧张着呢,马车又忽然停下。
这么招摇地停在流民圈儿里,是该说身边赶车的小厮的胆子大,还是该骂他没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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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生变
小纨绔挺会讲条件!
钟袖嘴角抽了抽,绕到他右侧躲开手扇凉风,裹紧了身上的单薄短打,哆嗦下后干脆道:“成交!”
孙淼摇扇的手就那么僵住,气急败坏:“你躲什么!小爷这扇子是京城盛扇坊都寻不来的珍品,你看上面的题字,看上面的印章——明公!前朝首辅,百年楼氏的大儒!”
说完又气闷:“我跟你说这个做什么,乡野丫头,大字不识,小爷真是对牛弹琴!”
钟袖鹿眼圆睁不服气!
劈手夺过折扇,戳着扇面脆生生反驳:“我怎么就不识字了?你这扇子中间是‘雅正’!右下角是楼氏玉明!对不对?“
孙淼惊讶:“你识字?!哎呀,想不到这穷山沟沟还能出锦鸡!”
是夸人的话,但听着不对味儿,钟袖闷头吃饭不理他。
孙淼却打开了话匣子:“别看楼家现在因为宫里那位骂名满天,可倒数十年,天下谁人不识江陵楼氏?士族谱首名,桃李天下!后来楼家被抄没,明公笔墨尽数被焚,至今都是读书人的意难平!我这扇子是祖父早年收藏,现如今想找都难!”
咬着肉片,满口生香,钟袖出于礼貌不入心地搭话:“哦,违禁品少爷都敢拿出来招摇,您真是这个!”
钟袖朝他竖起个拇指。
孙淼:“……”操!
转眼半月,钟李氏凭着钟袖和张幼贤带回的工钱又给家里添置了些日用的家当。
凭着苦槠豆腐和乡亲们有了交情后,她趁着还没落雪,几顿好饭请人给家里砌了两张大炕,日子便真的过了起来!
青禾每日端张风轻云淡的脸,山上山下地忙活,不但将房屋修缮妥当,还捉了几只肥兔子野稚交给钟裙养。
孙淼在此期间一直没搭理钟袖,折扇也被他收了起来。
钟袖觉得这小纨绔气性忒大!
为了制饭方便,木连山又从流民里请了两名妇人帮工,在旁边给大伙儿埋锅造饭。
钟袖则像个小尾巴似地跟木连山身后转悠。
不是她拿钱不办事儿,是真的无事发生!
山体即将挖穿的那日午后,乌云欲落,秋雨不期而至。
钟袖顶着豆大的冰雨挡在马车前,长刀直指对面三十多名流民。
“小姑娘,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想问问东家接下来还有没有旁的活计。”
褴褛破衣上还沾着碎土的男人语气温和。
孙淼坐在车里讥讽:“无知难民,贪得无厌!”
木连山慌乱地搓着手,心有余悸。
方才若不是钟袖眼疾手快拉着他逃过来,只怕就要被流民给围住!
车外,钟袖龇牙:“行啊,你一个人过来,东家给你答复。”
男人见她油盐不进,脸色几经变换,沉声道:“姑娘,我们都是可怜人!东家肯给雇我们干活,给条活路,我们打心底感激!可这活儿没了,家里老小熬不过数九寒冬一样是个死。求姑娘跟车里东家求求情,再给我们个活计,或者能施舍给我们些口粮,我们对东家感恩戴德!”
钟袖简直被他们气笑。
语气软了三分,说出的话却句句戳人面皮:“你们昧不昧良心?东家需要人,请谁不是请?城内城外多少人在找活计,你们是比别人强哪儿了选你们!看你们可怜给口饭,还成你们赖上人家的理由不成?”
人群中还有人强词夺理:“可我们干活不要钱,东家不就是贪图我们这点儿便宜?”
钟袖哈了一声,刀尖微转,指着说话的那人破口骂道:“去你大爷的不要钱!两顿饱饭不花银子?做人咋能这么贪呢,东家是你爹娘还是你祖宗,管了你眼前还得管以后生计?”
为首的男人这会儿也收了温和假面,威胁:“臭丫头当真不让?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
挖山用的镐头当面砸来,钟袖就地一滚,刀刃反撩,直接划破来手臂。
撤腿斜铲,扫起大片水花,借着雨水遮挡视线,刀背横拍,直接扇飞方才另一个开口的人。
吃了半月饱饭又怎样?难道干活不要力气?多想不开非要和她这个以逸待劳的动手!
弯腰抓起被她拍倒的绣花枕头,钟袖直接将人举起来超挡在马车前的人砸去,折身后跳,刀尖抵到为首男子鼻尖:“让他们退后!”
流民方才见她真能用刀就已经吓破了胆子,好不容易聚起的恶胆也泄了大半。
钟袖步步紧逼,将人逼退丈余后对着远处大喝:“青禾!”
霎时间,山体拐角处就钻出乌泱泱一群人。
流民这才真的慌了,剩下的小半恶胆也被浇灭,纷纷跪倒……
*
孙淼被小厮搀着,捂住下口下车,手上的油纸伞在风中摇摇欲坠。
木连山腿脚发软踉跄到钟袖面前:“这…这是怎么回事?”
钟袖拄刀喘气,强撑着挤到孙淼的伞下,轻笑:“村长伯伯仁善,怕是没见识过流民的可怕!前两日开始就有人不停打量灶火那儿的口粮,再加上丐爷说今日可能有雨,我寻思着也该出事儿了,就让青禾做了点儿准备!”
木连山:“那,这些人?”
他指着围住流民的青年。
“哦,也是流民,青禾骗来的。”
木连山:“……”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厉害了?还是他在村子里太久见识少?
青禾面无表情地也挤到伞下,冷清地看了眼孙淼,对钟袖道:“每人一斤口粮。”
钟袖看孙淼。
孙淼劫后余生,心里的傲气早在外面打起来的时候就没了:“给…给!”
木连山带着腿软的小厮去绑人看守,孙淼缓过气,面色古怪地打量青禾:“你不是瘸了?”
青禾:“?”
钟袖暗叫糟糕,见雨势减小,立刻想跑,却忘了这儿有个而对她熟悉至极的青禾。
“自己说,还是我打听?”
腰带被拽住的钟袖:“……”
被剥削了两日工钱的钟袖生无可恋地坐在马车里,扣着马车地板画圈沉默。
孙淼幸灾乐祸,哥俩好地拍了拍青禾的肩膀,好奇地问:“若是无事发生,你们打算怎么办?”
青禾:“我逃了就是。”
孙淼:“……你逃了,流民会找我们吧?”
“与我何干?”
孙淼再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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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揽客
巍峨宫廷,檐高瓴净。
行走有序的各处宫人交错,表情麻木,身体忙碌。
乾正殿外,身着单薄里衣的太监宫女们嘴唇青,颤巍巍站在自己的位置上,不敢妄动。
心却像自己长了腿儿巴巴追随刚刚踏进殿内的背影。
袅袅青烟自颀长白玉的指缝间溢出,香气弥漫,龙床上交缠的三人睡得更加深沉。
玄色圆领金蟒长袍的清贵男子漫不经心地合上香龛。
嗓音不急不缓,周身冷意彻骨:“宫里冷得鸟儿都不进,你们倒是好大的戏瘾!一群丢人现眼的玩意儿!”
候在他身边的十来岁白嫩小公公立刻道:“还不赶紧都退下!”
“……谢老祖宗体恤!”殿内外趴伏一片,被救了,但生出的感激略复杂。
楼镜步伐精雅缓慢,越过满地狼藉,停在明黄的龙床前。
“深秋凉燥易染肺疾,你们安得什么心给陛下点这么大火炉!”鞋尖儿在床帐上轻擦,抬头瞥见右侧紧闭的窗棂,刀裁般眉头微蹙:“眼睛不顶用,鼻子也塞了厕纸?浊气如此重,为何不开窗通风?”
平安又急忙忙招呼新换守的宫人:“没听到老祖宗的话?快将火炉撤下去,窗户也都打开!你们这些不会伺候的,看陛下盖这么厚的褥子也不怕闷着,还不去掀开给陛下透透风!”
安排完,他打了个冷颤乖巧站回去。
转至偏殿,平安小心觑着男子的面色,道:“昨夜是蒋嫔带领宫女太监跟陛下嬉戏,后来不知怎的陛下看中了梁桂,非要三人同寝……蒋嫔一怒之下便让所有人都只着里衣伺候。”
手持朱笔翻阅奏章的男子随意慵懒,闻言嘴角扬起讥讽弧度:“蒋诚屯兵红崖岭,粮草不足又师出无名,这是狗急了要跳墙,什么家传手段都拿出来使了!”
平安嘴角抽了抽,蒋家祖先要是听到了怕是都要从棺材里爬出来!
约莫三十岁左右的太监端茶进来给楼镜奉上,恭谨道:“外头传来消息,蒋家已经通过怀王幕僚联系了金阳孙家,想来不日就能解决粮草问题。老祖宗,咱们可要插手?”
“哪个犄角旮旯冒出的茅坑石头你都要上手摸摸热不热乎?”楼镜眉峰未动,停笔落印,动作行云流水。
只要没长耳朵,这就是世间特别赏心悦目的画卷。
平安屏息站立,幸灾乐祸地朝长忠眨眼睛。
长忠瞪他一眼正要开口,又听坐着的人凉薄吩咐:“怀王一脉荤素不忌,正好咱家最近没空搭理他们,将信儿漏给怀王府,让他们狗咬狗去!”
*
青柳镇,连升客栈。
五杯茶水饮下暂消胸中怒气,孙淼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对面两人:“扯的慌都被拆穿了,你们俩骗子就没什么解释?”
“少爷这话说得就欠公道!鸡是不是好鸡,价儿是不是公道的价儿?怎么能说我们是骗子呢!”钟袖捧着饭碗边吃边答。
孙淼嘭地拍在饭桌上:“你说他是你哥!”
钟袖不在意地摇摇手中的筷子:“老丐教我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要是喊爹能换来银钱粮食,也不是不能喊。”
孙淼:“……”
小厮叹气摇头,主子跟钟姑娘吵架从来就没赢过,为啥还总是往上凑呢?
桌上的饭菜被席卷一空,青禾茶足饭饱扶着腰起身,按着眉心悄然撤退。
钟袖捧着肚子瘫坐,双眼无神。
半晌寂静后,钟袖终于想起饭菜的账没结,不能得罪东道主,这才歪头看孙淼。
眼瞧着事儿在小纨绔心里是真过不去,她就慢慢坐直了身板,双手捧住自己巴掌大点儿的脸,一双眼睛黑的深沉。
“那只的斗鸡的事儿,我是将青禾的身份撒谎了,但除此之外我可伤天害理让谁吃了亏?您家做生意是不是也讲个策略,我这勉强算是个略施小计。”
“少爷,您知道怀宁道在哪儿么?听说从前水路交替到京城约莫也就三四个月时间,可我们家自咸平二十四年时疫后开始逃难,十几口人舍在了路上,如今也就剩阿奶和一双弟妹。村长伯伯应该跟您说了吧,我们是最近才到木家村,那您猜,我要是脑子里没点儿阴谋阳谋,今天还能不能坐在这儿?”
钟袖说完也跟着站了起来,揉着肚子满大堂溜达消食。
再加一个前头的青禾,宛若两只梗脖子大鹅。
坦然认错,打死不知悔改!真情剖白,专戳人软肉心肺管。
熟悉套路的青禾同情地扫了眼被这番歪理苦情给掰懵的孙淼,慢慢朝着客栈门口踱去。
两人出了客栈没急着回家,打算先去探望下书肆抄书的张幼贤。
书肆的门脸不大,墙面挂着几幅不知谁人的画作墨宝。
要钟袖说,这满墙张牙舞爪的大字儿,没得失心疯是指定不会买!
三架书柜上多数是些游记话本,经史子集少之又少。
张幼贤就坐在后侧靠窗的书桌前,新袄整齐叠放在长凳一端,单薄旧长衫下身骨消瘦,书写的间隙频频哈气暖手。
“你是不是傻?有袄子不穿?病弱给谁看?”钟袖嫌弃拎起袄子给他捂上。
张幼贤:“钟奶奶给新做的,若是被笔墨弄脏了心疼!”
钟袖无语:“那你把它供起来吧!”
张幼贤不跟她争辩,问了两人为什么突然到书肆。
青禾凉凉开口:“她领了人家镖师的活计,搞不定让我来帮忙。你这是在抄《论语》?”
张幼贤揉了揉鼻尖,有点儿得意:“前头抄的《百家姓》《千字文》掌柜满意,后来聊到《论语》,就让我试着抄了!”
掌柜也是读书人,这书是他珍藏的抄本,等闲不会拿出来给人观瞻,对张幼贤他是起了惜才之心。
青禾大煞风景问了句:“小两万字,这书抄下来多少钱?”
张幼贤幽怨地看他,似乎嫌弃他这话玷污了圣人书。
正别扭着,外头忽然传来喧哗声。
钟袖探头出书柜看了眼,又迅速把脑袋收回来,小声道:“官兵。”
张幼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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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收获
张幼贤是知道青禾嘴巴有时候有点毒,但他怎么也没想到他狠起来连自己都将骂。
青禾哼了声:“难道我们俩不像被迫接客的?”
“这说法…这说法实在…有辱斯文。”
“一文不值。”
要斯文还是命,他们早就做出了选择。
大可不必再立个假牌坊连自己都蒙。
钟袖和官兵聊得挺好。
回村的路上,她费劲地拔出陷进泥泞里的木屐,揉揉勒得生疼的脚面,她干脆解了木屐拎鞋走。
“老佟叔他们营不在丰元,这次来执行任务的也只有两百人。过两日他问好其他人会再到书肆找我们,具体在哪儿写等他那边通知。兵油子只要粮饷不缺,不会短我们那三瓜俩枣,但你们也机灵点儿知道不?”
战乱年月百无禁忌,只张幼贤、青禾两人还是忌讳般地不去看她只套了袜子的脚。
费劲力气拐到家,三人一身狼狈。
钟李氏心疼地给他们烧水清洗:“幸亏给你们都做了两套衣裳,不然连个换洗都没有。”
钟袖进屋把衣裳脱了,钟李氏好一番检查后才松了口气:“你把青禾也喊出去,是不是村长那边的活儿出事儿了?
“就是人心不足,差点儿被流民给围住。”
钟李氏转到背后给她擦洗,眼尾的褶皱里弯出沧桑:“神归位,鬼进坟,你没事儿就好…没事就好!既然结束了就在家歇两天,奶明天给你做烙饼!”
不得了,家里都吃得起烙饼了?
钟袖眼里全是晶亮的星子。
钟李氏看到她扭过来脸,一指头戳上去,哭笑不得:“想什么呢?是掺了野菜的豆面饼!裙姐儿和褞哥儿除了读书天天往山里跑,采不少野菜回来,收拾收拾都能吃。”
“阿奶制饭手艺好,野菜也能收拾好味儿把人馋哭呢!”
钟袖这话不是哄老太太!
张幼贤一步三回头:“钟奶奶,我今天争取早点儿回来,您一定要给我留两张烙饼啊!”
老丐原本正在扣衣裳,听见孙子这么没出息的话,险些没把脚上的草鞋脱下来扔他脸上。
不肖子孙,一提到吃就没个读书人的样儿了!
钟李氏扁木铲子轻滑,金黄鲜香的野菜豆烙饼从锅里抄出来。
笑呵呵地用大叶子把饼包上,快走两步塞进张幼贤怀里:“先拿一张垫垫,放心,晚上还给你留。”
送走张幼贤,钟李氏又回灶房忙碌。
老丐慢悠悠出来准备洗漱,抬手揪住闭眼走路的钟褞,笑骂:“困成这样怎么不多睡会儿?”
钟褞没清醒的时候说话带着些奶音:“一日之计在于晨,还要背书呢!”
钟裙早就在灶房里蹲着帮忙,现在女眷屋里就钟袖一个。
她捂着被子靠在窗沿上,看院内百态,唇角微弯。
“大早上偷窥?”
冷不丁一声在脑袋顶上响起,钟袖反射性摸刀。
青禾嗤笑:“钟奶奶这几天都在做苦槠豆腐,你要醒了就过来帮忙打浆,我去山上看看前两天下的笼子。”
钟袖嘭地关上漏风的窗户,一骨碌爬起来套好衣服出来:“我跟你一起上山。”
昨日刚下过雨,山上大雾弥漫,五步之外基本看不清东西。
劈手剁开挡路的枝叶,震飞水露无数。
青禾抹了把脸,面无表情看她。
“失误失误!”钟袖龇牙朝他笑。
“幼稚!”
钟袖哼哼:“你大早上趴人窗户吓人不幼稚?”
青禾青着脸绕过她到前面走。
钟袖撇撇嘴跟在他后面,换了幅正经的神色:“老佟身上的衣服和丰元县的不一样,和咱们路上见过的也不同。孙家要出货,他们来办差,是不是太巧了?”
“不巧,他们应该是来接货或者保护这批货的,他的佩刀是宫中制式,绝不是散兵游勇。”
钟袖顿住脚:“宫中制式?朝廷的兵!不对,如果是朝廷买卖,孙家不至于这么偷偷摸摸。如果是私兵,那来头还不小啊!金阳城往南是安州,往北过了溪平就是京城,东西两边有什么大人物?”
青禾也停住脚,转身看她:“你别作死。”
钟袖默了下,干瘦的身子站得笔直:“不作就能活?”
翻过冬就是咸平末年,不仅春上有征粮,五月有征兵,钝刀子割到年末,改朝换代了才算完。
钟家没有到年纪的男丁,只需想法子应付过春征便能熬过去。
可剩下几个呢?
张幼贤那样的扔到军营了就是个死,青禾那八百个心眼子,枪林箭雨的战场上屁用没有!
除非他们再做回流民,否则他们就得有足够的银钱傍身。
上辈子青禾为护住她和阿奶丢了命,老丐救了褞哥儿,这些都是她要报的恩。
“你想怎么做?”
青禾折身继续往前走,咬牙切齿:“是打探了军营位置卖出去,还是借机敲孙家竹杠?”
要不说青禾这人阴损呢,瞧瞧这张口就来的法子,剑走偏锋,动辄要命。
钟袖:“……为什么就不能是和气生财?”
缠藤,假笼,泡过钩藤的谷粒,能埋人的大坑……
钟袖小心跟随青禾的脚印,一步不敢错。
“你这一环套一环的,费了不少功夫吧?”
“信手就能拈。”
钟袖:“……”
深山是个公平的地方,敷衍了事的钟袖进来也就抓些野稚,骗来俩不安好心的毛老鼠。
有耐心,肯花功夫的青禾出手,野兔山鸡蹦跶不停,大坑里还困了只,傻狍子?
青禾弯腰清点收获,钟袖坐在旁边玩兔子。
拎起兔耳朵揣怀里,热乎乎,软嫩嫩,简直不要太好摸。
捏住它踢蹬的小蹄子,钟袖软言跟它聊天:“兔子宝,你是山神老爷派来搭救我们是不?你说我是让阿奶把你们红烧了呢,还是把你们卖了换粮呢?有点好为难啊。”
不过下山回到家,钟袖既没吃到兔子,也没来得及出门把它们卖掉。
钟李氏拿着把菜刀直把钟袖追得差点跳墙而逃:“你个熊孩子,兔子是你拿来玩的吗?你还给它们扎辫子,你还给它们编腿儿系草!好好的几只兔子你弄得半死不活,拎出去卖都卖不出个好价格,你这是糟蹋兔子嘛吗?你是跟银子过不去,跟粮食过不去!”
老丐给孩子们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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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意
月黑风高,山静风止。
钟袖腿蹲麻了,扯过把野草垫着直接坐下:“村长的提议,你们怎么看?”
青禾倚靠在门框上双手交叠,仰头望天的姿势平白给他增添了几分萧索。
张幼贤哈欠连天,眼泛泪花儿,声音里都是委屈:“这灶间连个屋顶都没有,我们为什么不能找个暖和的地方聊?”
钟袖光棍儿地耸肩:“老丐已经睡了,阿奶和裙姐儿在做针线,家里别的地儿还不如灶间呢,好歹四面挡风。”
头顶稀疏冷星,张幼贤鼻涕都快冻出来了,身上又没有帕子,急得转两圈,道:“那你们倒是快点决定啊!”
四只眼睛齐齐看向满身萧索的青禾。
青禾淡定地弹了下指甲盖儿里不存在灰:“孙淼让我们俩去金阳城,是想报恩!重点是报恩,不是去金阳城。”
钟袖猛拍了下膝盖,恍然:“对啊!咱们也可以让他换个报恩的法子嘛!”
孙淼:“比如?”
一站一坐两人异口同声:“粮!”
给粮食是不可能给的,孙淼如丧考妣地瘫在小厮肩头:“你们弄死我吧,五石粮?金阳城人牙子手里卖个人才半袋谷!”
钟袖古怪地盯着他:“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人牙子天天挤我们家后院门口问,想不知道都难。”
计划告吹,钟袖转身就走。
“喂,你们去哪儿?”
钟袖摇手:“赚钱,买粮!”
其实家里人都清楚,保护木连山本就是钟袖接的差事,交易既然谈拢,那就没有事后更改,坐地起价的道理。
人家感恩,没拒绝就已经是挟恩图报。还提条件?不管什么原因都挺不要脸。
还好孙淼拒绝了。
钟袖失望的同时还有几分轻松。
到了无人角落,钟袖找了个墙角就蹲了下去。
青禾挑眉。
钟袖捂着胸口,一脸要哭的表情:“粮没了!每月二两月钱的店铺帮工活计也没了!啥啥都没了!青禾,我的心好痛!”
“哦,那你痛着,我去书肆了。”
钟袖噌地一下就站了起来,斗志昂扬。
对呀,除了孙淼这边,他们不是还揽了替写书信的活儿嘛!
姓佟的官兵昨日下午就去书肆递了消息,他们兄弟约莫有百十人都要写家书,地点就定在丰元县城门口不远的山林。既解了钟袖等人的后顾之忧,也确保他们行迹不露。
所以一大早钟袖和青禾就跟张幼贤来了青柳镇。
书肆掌柜昨晚就备好了笔墨纸砚,桌案条凳。见他们聚齐,就把背篓递过来:“好好写,有什么需要再回来取跟我说!”
载了掌柜的满眼期许,三人搭了去县城的牛车奔赴丰元县城。
“来了来了!张公子,青禾公子,钟姑娘!这边,咱们已经把地平整好了,随时都能开始。”佟军爷在路口迎人,看见他们立刻上来帮忙拿东西。
走了约莫两刻钟,佟军爷停下脚步,三声哨响,林子里忽然钻出百十官兵。
阵仗摆开,张幼贤和青禾已经开始书写,钟袖凑到一个排队的圆脸军官跟前,笑着问:“军爷,你们跟老佟叔不是一个兵营的啊?我怎么看着穿的衣服不太一样?”
圆脸军官二十多岁左右的模样,笑起来还有一对小虎牙,他挠挠头斟酌道:“是…是一块的!不过投军的时间不一样,所以有点差别。”
“原来如此!我还奇怪呢,哈哈,你成婚了嘛?是写信给家里的老人还是给娘子?”
圆脸军官脸色微红:“给我娘…娘子!出来的时候刚成亲半年,我爹生病没钱治,听说蒋…听说将军招人,我就去了。”
钟袖笑嘻嘻道:“那得让我家哥哥们给你好好写,小嫂子收到了肯定开心!”
她就这么插科打诨地在等候的官兵里晃悠,撩得新兵蛋子满脸羞红,哄得老兵油子眉开眼笑。
一直到日暮时分,天色昏暗,钟袖看着还在排队等待的二十来人,跟老佟为难道:“天色渐晚,我哥哥们也下不了笔,剩下的,军爷要不等明天?”
老佟抿嘴,看看还眼巴巴等着的兄弟,恳求道:“姑娘,我们出营一趟不容易,又身有要务等不得。你看能不能坚持下,咱们中有些已经两三年没给家里去过信了。”
钟袖抿唇没说话,只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看他。
“咱们…咱们用身子挡着,你们点灯写,行不行?”
几十个披甲挂刀的汉子,眼底都是渴求。
已经写完信正在和别人闲聊打屁的方脸官兵站起来:“老子脱了衣服给你们照着,保管不让外面的人发现,不给你们惹麻烦!”
猴儿一样瘦小机灵的小兵:“俺去外面放哨,有人来让哥哥们抗你们逃!”
鹤立鸡群一脸风霜的中年兵爷:“我腿长,能抗俩!”
钟袖:“……”
行,看在你们给钱爽快的份上:“幼贤哥,点灯!”
大半天下来钟袖也看明白了,这帮货就是听令行事的愣头兵,出来几年也就混个没死,手里那点军饷捎回家都嫌磕碜。
月朗星稀的夜,张幼贤半瘫在凳子上让钟袖给他揉手腕。
“不写了,再也不写了。”
他长这么大,最刻苦的时候也没一日之间写过这么多字,快吐了。
青禾在桌案上趴着,双眼无神,气息微弱。
他不喜欢后悔,但他现在有点后悔读书习字了,尤其是认识了钟袖之后。
钟袖给两人按摩了半个时辰就撂下,捧着钱袋笑的见牙不见眼!
沉甸甸的三千六百七十八文,跟掌柜的分完也有二两半多,要是每天……
“咱们现在是回去还是等天亮?”
军官已经走了,现在林子里就剩他们三个人,牛车没有,走回镇上天应该都要亮了!
“等天亮!”
“天亮。”
半残的两个毫不犹豫。
等就等!
露宿荒郊这活儿他们都熟。
只是约莫刚过了寅时,林子外便传来了马蹄声。
钟袖把沉睡的两人推醒,快速收拾好东西躲到树后。
张幼贤握着笔杆子战战兢兢:“是佟军官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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贩粮
钟袖平静地收好契书,低垂的睫毛轻颤,随后弯气一抹浅浅的笑意。
“莫非幼贤哥以前就觉得我是个心怀苍生天下的好人?”
她是哪个庙里供出的菩萨?敢有这狗胆包天的妄想!
张幼贤气的快要跳脚:“那你也不该和孙淼狼狈为奸!那是贩粮,要有朝廷许可才能做的营生,你是嫌脑袋在肩膀上呆得太久了不成?”
他的性子在家里是除了裙姐儿最好的一个,很少有这样发脾气的时候,这会儿可见是气狠了。
青禾不知从哪儿摸出个烙饼送到他嘴边,张幼贤一把挥开。
“你气什么?难道我们不做就没别人做了?”他把饼塞到自己嘴里,咀嚼得旁若无人。
“那如何一样!”
“冷眼旁观,独善其身就不是错?”青禾才不惯着他:“贩粮本身没有对错,只是看事儿谁来做,怎么做而已。”
张幼贤也饿了半天,听到这话里有话的提示,冷静下来便伸手撕了块青禾手中的烙饼,心虚地看了眼钟袖,含糊不清地问:“你们到底什么意思啊?”
钟袖双臂环抱,轻哼:“你先道歉。”
张幼贤嘴里的饼都忘了咽:“……”
钟袖瞪他:“你说我助纣为虐!”
“我——”
“你还说我是无耻奸商!”
张幼贤蹲下:“我太着急了,口不择言嘛……”
“你还说我狼狈为奸!”
张幼贤捏着饼双手高举:“我错了,对不住!”
钟袖又哼一声,直接将他撕来的烙饼拽走,狠狠咬了一口后才道:“孙淼那个小纨绔,以前肯定没做过生意!又碰上家逢巨变,同行刁难,这才慌了神觉得无人可用,但凡他见过有多少人举着银子嗷嗷待哺,就肯定不会担心粮食能不能卖出去!”
饮了口张幼贤递过来的水,她继续道:“就像丰元县这样没战乱的地方,咱们拿着银子也买不着粮,外面的流民就更难了!现在咱们手上有粮食了,不但有钱赚,还想怎么卖怎么卖,想卖给谁就卖给谁,不是好事儿么?”
张幼贤羞愧又激动:“是好事儿是好事儿!如果把粮食能卖到流民手里,能活人无数!”
青禾凉飕飕地打击他:“带粮找流民,你是嫌脑袋在肩膀上呆得太久了不成?”
竟是将他骂钟袖的话原数奉还。
张幼贤:“……”
要命的买卖到底不是半大少年少女能擅自决定的事情,第二天还是把老丐和钟李氏聚集起来商量。
老丐捋着胡子沉默许久,先看钟李氏。
钟李氏就觉着自己半截入土的人了,脑子不如那三岁孩童:“这样大的事儿,我个老妇人不懂啊。”
属实过分地直白实诚。
老丐又看盘腿坐着的钟袖,斜倚破桌的青禾,还有自己蹲地上满脸孺慕的独孙,伤眼地转头看向那片倒塌的院墙:“契书已签,买卖已定,尔等先斩后奏之能旷古绝今。据你们所言,孙家的粮草原应是供给军中,那便是受一方势力庇护。但如今商户之流都敢与之为难,必是背后有所依仗,他们惹上的必是大麻烦!你们不做思量一口应承,堪称当世枭雄。”
膝头上指画圈,钟袖琢磨老丐的话:原来讽刺人可以说得这么文雅,读书人就是厉害!
张幼贤头垂两膝间,弱弱求饶:“祖父,别骂了。”
青禾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桌后,双手后握,站姿笔挺。
钟袖挠了挠头,腆脸求教:“丐爷,这些个前瞻背景就不提了,反正也不能因噎废食,还是想想接下来怎么做。”
老丐怒目:“即便是在太平年间,私下买卖粮食也是轻则流放,重则枭首!你们只向孙家要了货源可想过接下来怎么办?凭孙家的人脉背景都无人敢与之合作,你们打算卖给谁?”
钟袖理所当然:“卖给百姓啊。”
老丐:“……你们打算做货郎?”
钟袖抓抓脸想了想:“甭管是做什么都行!现在就是没人愿意跟孙家做大宗生意,但咱们也不用非要大宗出货啊,拆零碎了直接卖给百姓不好么?粮铺现在卖粮五百文一斗,我按照这个价送货上门为啥不行?”
可怜老丐做了一辈子学问,偏书到用时方恨少。
半晌咂咂嘴:“如此也可,但孙家的粮应该不少,只你们三人如何各村布线运粮?”
钟袖哑火,强撑挽尊:“找孙淼借?”
老丐摇头:“商人逐利,你这法子并不难学,孙家人知道你如此安排,即使孙淼碍于颜面不愿抢你们的生计,那孙府其他人呢?”
“不送粮,让他们自取。”一阵沉默后,青禾忽然开口:“让各村自行统计买粮数量,然后派人到我们指定地点取粮。”
老丐:“……老喽。”
钟袖挤眉弄眼给青禾竖大拇指。
张幼贤蹲在地上嘀嘀咕咕:“除了更换送粮地点,还可以让村民自行介绍亲戚朋友,每介绍超过百人,送粮半斗。还要做好记录,凭户籍购买,防止有人囤积。流民那边也能找有威望的人出面协调,若是愿意买的话,另行造册领购……”
等到他说得自己嘴巴都干了,抬头就看见屋里所有人的眼睛圆睁,下巴壳都快掉到了地上。张幼贤一慌,跌坐:“你们都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老丐:“待世道太平,你就试着科考进户部吧。”
年前两月,墙倒屋漏的老宅忙得风风火火,不见日月。
一城之隔,银装素裹的皇宫里张灯结彩,鼓乐笙笙。
三省山居光可鉴人的青砖上倒映一抹徐徐行走的颀长身影。
雪白里衣垂至银丝锦靴鞋面,玄色蟒袍松垮垮披着,墨色长发泛着冷光散在身后,荡出的韵律闲适且放松。
山居外院,未及清扫的雪地上,平安脚底打滑艰难挪移,跟长忠抱怨:“真就不能喊个人来打扫打扫?我皮糙肉厚不要紧,您老人家摔一跤还不得散了骨头?”
长忠捧着木盒小碎步走得专心:“礼部尚书比我年纪还大两轮,摔两次不也没事?老祖宗没吩咐,你莫要多事。”
脚步迈进正院,两人相视,闭口,垂眼。
地上趴着的长条人行高抬胳膊:“小平安,快来,扶我一把!”
平安右侧三步,目不斜视。
喊人就喊人,非得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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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复
阿嚏!背风的山坳里,钟袖守着装满粮食的驴车突然打了个喷嚏,新袄裙厚实地穿在身上,钟袖怎么也不信自己感染了风寒。
“哪个狗东西骂我?抓住了非得揍一顿不可。”
大冬天感染风寒要命呢!
被骂的人将将穿好蟒袍走出三省山居的殿门,迎面冷风一吹,鼻头微酸。
略微下移的视线正好瞥见三个排排蹲着解决人生三急模样的冰墩,大袖一扬,缓步离去。
平安望着修长挺拔的背影很是不解:“为什么老祖宗就能走得如履平地?”
已经冻木的李□□斜眼看他:“这是你该关注的重点?”
长忠略有肉感的脸上都是悔不当初:“平安啊,下次外面递进来的消息,你要是拿不准就直接请教老祖宗,问问咱家也行,千万不可再遗漏少报了!”
平安:“那不是老祖宗说孙家是犄角旮旯的茅坑石头么?”
“欸,小平安啊,重点不是孙家,而是孙家的粮!怀王需要,户部需要,你家老祖宗也需要啊啊啊!冻死了!”
长忠:“还有半个时辰就能起了,李侍郎且再忍忍。”
出了三省山居,路上的太监宫女们远远见到那张过分英俊却尖酸刻薄的容貌,纷纷跪下行礼:“见过千岁。”
有那刚随太太进宫的不懂事,拉住身边的嬷嬷问:“不就是个太监,为什么要行跪礼?”
嬷嬷立刻后退三步与她保持距离。
沉甸甸的袖袋坠坠,她咬牙将人拉到无人处,压低警告:“他是江陵楼氏后人,陛下的掌印亲信,整个内宫的老祖宗!我警告你,别以为你家太太爬上了龙床就得意忘形!在这皇宫里,得罪了前朝大臣不可怕,得罪了陛下也能法外容情,可你们若是作死得罪了楼千岁,有的是人能取你们性命!”
乾正殿内声色靡靡,值守的蔡公公正在打盹,半清醒间看到一双银丝皂靴,瞬间醒神:“千岁,您来了!”
“何人在殿内?”
“是…宸妃娘娘的族妹。”
“咱们陛下可是愈发荤素不忌了。”楼镜谑笑嘲讽,又吩咐:“让萧指挥使来偏殿一趟吧。”
“是。”
御前都指挥使萧鸣身着铠甲,带着未尽的杀伐之气大踏步而来,好不威风。
只是这威风进偏殿就痿了,一瘸一拐地拉了把椅子坐下,道:“旁边正颠鸾倒凤,你来这干啥?”
楼镜从衣袖中取出木盒放在桌案上:“刚送进来的药,回去好好贴贴那根老寒腿。”
“嘿!臭小子,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这是刀伤,不是老寒腿!”
“都是根棍。”
萧鸣:“…行行行,老子不跟你耍口舌,让人喊我来作甚?”
“蒋诚私军的粮草被怀王所劫,正借重修城防为由朝户部要银子。户部尚书是宁王的人,这笔钱他没那么容易拿到,再拉扯半月,蒋诚那边坚持不住便会有动作。”楼镜展开地图,指尖从京城划过安州,停在嵩州红崖岭。
萧鸣拖着一条腿走过来,指尖戳在另一处:“怀王掌控的周家军在京城以西,以沧州为据。子野,沧州地处要隘,一旦失守……”
“江陵楼氏满门被诛的时候,也没人考虑过后果。”楼镜面无表情。
萧鸣一时失声,行兵打仗他会,安慰人他真不行:“那啥,他们要是打起来,溪平那边按兵不动?”
“还没到拨云见日的时候,用不上你这个残废。”
萧鸣捏着抽疼的腿撇向楼镜腹下三寸:“……残废?”
隔着桌案,楼镜身形僵住。
耳边传来隔壁一声尖利夹杂愉悦的喊叫声,他阴沉着脸,皮里阳秋地道:“咱家这个残废开春要张罗陛下后宫添人的事,近三月那帮吞金兽的吃喝拉撒你自己想办法。”
玄色蟒袍带起一阵凉风,徒留萧鸣和桌案上的木盒,孤零零,惨兮兮。
三月粮饷,这是要把他全家的养老银子都搬空!
青柳镇,木家村。
钟李氏拎着兔子耳朵:“裙姐儿,你要是害怕就先去灶间帮阿奶烧水,今儿过年,阿奶给你们做红烧兔肉。”
钟裙看着自己亲手养出来的肥兔子,眼眶微红。
温热的小手覆上来,钟褞小小声安慰她:“二姐姐别难过,明年我也能上山,给二姐姐抓好多只回来。”
钟裙:“那你明年可要快点长大,不然可能被兔子抓走。”
安慰人反而被吓唬的钟褞:“……”
两姐弟乖乖地灶间烧水看火,忽听外面一阵喧哗,钟褞扔柴火跳起来:“是阿姐他们回来了!”
钟裙也丢下水瓢跑出来,迎面就被一盏荷花纸灯吸引,张幼贤朝她招手:“裙姐儿快来,哥哥们给你带了礼物!”
钟褞背着手,眼巴巴地看着钟袖,那双和钟袖十分相像的鹿眼里薄雾蒙蒙。
钟袖:“……你不是小男子汉么?男子汉不玩花灯。”
这是明晃晃的报复!
钟褞委屈地不能自已。
事情的起因还要倒退到昨日清晨。
老丐被村里邀请去写春联,张幼贤和青禾又早早去了镇上,钟袖因是直接去贩粮的地方反而出发的晚了些。
家里做粮食生意后,收入与日俱增,钟李氏做主又去镇上买了布和芦花回来做了五床新里新面的新褥子,人手一床。
可能是晚上喝水太多,也能是新褥子铺在身下不习惯,总之,钟褞这厮竟然在清早画了地图!
他躲躲藏藏地换了衣服,还端了盆水进去打算直接清洗,被进来找人的钟袖一把拦住。
钟袖:“阿奶刚给你做的褥子,你洗它做甚?”
钟褞羞臊地低头:“它弄脏了。”
钟袖反应了几息才明白他说的意思,忍俊不禁道:“放着吧,等会儿阿姐帮你。”
钟褞羞恼地推着把人赶出屋:“我是男子汉了,我可以做自己洗。”
结果钟袖出去后把钟李氏喊了进去。
钟褞气呼呼对钟袖说:“告状精!”
但他没想到阿姐竟然会报复他啊!
小小的钟褞噙泪扣手不敢抬头。
青禾换了衣服出来,对兄妹俩的幼稚有些无语。
路过钟褞的时候凉声道:“哭的真丑!炕桌上给你放了东西。”
钟褞迷茫地抬头,而后拔腿就往屋里跑。
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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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狱
兵荒马乱的年岁,靠天吃饭的农人心里总还是有那么点妄想。
也许明天就不乱了,也许朝廷今年会减赋呢……
丰元县因着地里位置偏僻,在金阳城排可谓是最穷的城镇,但今日元宵,仍有不少人走出家门,带着老人孩子到街上赏灯祈愿。
阴暗的巷道里,罗旺用绳子牵着周氏敲开一闪陈旧的木门。
浓妆艳抹的中年妇人从门缝里稍作打量后把门打开,身后还跟着位续着络腮胡子的中年壮汉。
“都是老熟人了,这样的货色,给你五百文。”
罗旺抓起周氏的头发,露出她那张被堵住了嘴巴,涕泗横流的脸,谄媚道:“您再看看,从前也是精米细粮养出来的,要不是家逢巨变,我也舍不得把自己婆娘卖了不是?”
中年妇人对罗旺夫妻身上的味道直犯恶心,捂着帕子后退两步尖声道:“现如今你当我这生意好做呢?又不是黄花大闺女,五百文,多一个大子儿都没有!爱卖不卖!”
罗旺抬起焦痕斑驳的手一巴掌扇在周氏脑袋上:“你个赔钱货!”
边骂边动手撕扯周氏的衣裳:“在家的时候什么重活儿都舍不得让你做,这一身白花花的细肉论两卖也该值几个钱,给大嫂好好看看,今儿要卖不出个好价来,我明天就把你剁了喂流民!”
“行了!”中年妇人似是不耐烦了,荷包里掏了掏,扔了一贯钱在地上:“这几年你也给我送了不少货,这些就当赏你的,拿上钱赶紧滚!”
中年壮汉伸手一拎,巧劲儿就把周氏从罗旺手里拽了出来,啐了一口转身进去,关门的声音震得地上铜板作响。
罗旺捧着铜钱坐在地上,牙齿咯咯作响,变形的眼睛里毒燎虐焰。
祠堂被烧,流民杀掠,他要不是及时醒来带着周氏逃到丈母娘家,只怕也要死在那场大火里。
儿子的尸体至今没去收敛,罗村也回不去,罗旺如丧家之犬游走在暗巷中,一遍遍回忆那张令他罗家子嗣断绝的脸。
城门口,张幼贤递上过所给守城门的官爷检查,然后交了入城费,几人顺利进城。
钟裙和钟褞都是第一次逛灯会,走到正街入口处就站着不动了:“好…好多人!”
记忆里人多的时候总是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因此两姐弟依偎在钟袖身边不敢动。
张幼贤上去牵了钟褞的手,温声道:“逛灯会就是要热闹啊,从前燃灯祭斗是为了……”
他声音平缓又旁征博引,小故事渐渐消除了姐弟二人的紧张,跟随着慢慢往前走,遇到漂亮的灯笼还会停下驻足观看,然后兴奋地奔向下一处。
钟裙勾了勾钟袖的手指在她耳边小声道:“阿姐,我喜欢这里。”
钟袖反勾住她的小手笑:“那以后咱们每年都来,带上阿奶一起!”
青禾走在四人外侧,兴趣缺缺。
忽然,他回头看向身后不远处的暗巷,后退查看,空无一人。
戌时三刻,到了村口,钟褞丢开张幼贤的手,提着画了虫鸟的灯笼往家跑。
钟袖等人在后面慢慢跟上,却见钟褞在家门口住了脚,看见钟袖,茫然道:“阿姐,陈婶儿在哭。”
隔壁陈氏是个寡言的人,等闲不会跟村里人串门,不过钟褞和木河玩的好,一来二往交情尚可。
元宵佳节她一个妇人既要照顾瘫痪在床的丈夫,又要照顾家里的四个孩子,若非遇到什么事儿不会这样嚎啕大哭。
钟袖上前敲门:“陈婶儿?”
几息后,陈氏抹着眼泪出来,脸上却带着笑意:“是袖姐儿啊,你阿奶说你们逛灯会去了,这是刚回来?”
钟袖不着痕迹地打量她身后,问:“陈婶儿,家里是有什么事儿吗?”
“是好事儿,好事儿,我大儿子回来了!”陈氏泪中带笑,可笑着笑着又有眼泪落下:“我可怜的海哥儿回来了!”
交浅不便言深,陈氏没打算让他们进门,钟袖便道:“家人团聚是好事儿,那我们先回去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您喊一声。”
进了屋,钟李氏坐在炕上纳鞋底,钟袖提起陈氏,钟李氏叹了口气:“看见了,傍晚时候到家的。”
钟袖不明白为什么陈氏和阿奶是这样的反应。
结果第二天一早,陈氏传说中的大儿子木海便带着几样点心上门来跟钟李氏打招呼,钟袖这才明白原因。
当初木长农自山上摔下,为了救命,他儿子自卖自身跟人牙子走了,但这次回来他却是说人在宫里当差,借着陛下要添新人的差事,跟上头求了情顺道回来探望爹娘。
宫里当差,不是官,便是宦。
陈氏如何不心疼。
钟袖对木海并无偏见,还朝他打听了一些京城的消息。
倒是老丐很发了一通脾气,在木海走后将点心全扔出了屋外:“好好的人不做,非要为宦为佞,所以国才不国!”
钟袖:“老丐这骂人的语气怎么有点耳熟?”
张幼贤叹气:“祖父不是在气木海,是在气那位楼公公……”
又是楼公公!
钟袖:“你家跟姓楼的有仇?”
张幼贤摇头:“非但不是如此,上次祖父发脾气,我问过此事才知,他和楼公楼玉明还曾同出一门。”
钟袖惊了!
楼公公她不熟,但楼玉明她知道啊!孙淼小纨绔还说他是前朝首辅,百年楼氏的大儒呢!
竟是这个楼?那为啥有子嗣去宫里做了太监?
可怜她上辈子不是在逃荒,就是在逃难的路上,唯一跟达官显贵有接触还是在被卖到京城以后,不过没多久她便随着明顺和亲去了南漠,对这些名仕大儒着实抓瞎!
“祖父说,江陵楼氏,曾经是士族谱首名,与京城徐氏,庆洲范氏,和拢安赵氏并称四世家。
但七…现在应该是八年前,楼公致仕后忽然又被宣进宫,后在宫中暴毙。他老人家的棺椁被仓促送回江陵,途中,皇上却急下御旨判楼氏满门抄斩,七岁以下,女童入慰军坊,男孩入宫为宦。
楼子野当时年十五,已经是名满天下的江陵公子,因在外游历幸免于难,谁知过了三个月,他竟然主动进宫面见陛下,后来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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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易
“你想认什么罪?劫人钱财?还是杀人放火?”
青禾目光清冷地盯着钟袖。
背过身,他低声道:“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但别怪我没提醒你,罗村的事一旦闹开,不管最后结果如何,我们在木家村都很难立足。”
“你知道个屁!”
钟袖从暗影里走出来,小白牙亮的吓人:“我这身骨头比较难啃,谁想动嘴都得准备好崩出几颗牙来!”
“丫头啊,民不与官斗,你可不要犯傻!”
曹氏被她的吓得也不管烟杆了,上手就要拉钟袖,被青禾侧身挡住。
曹氏压扁的嘶嚎劝诫中,钟袖拢了银子趁夜敲响了木长农家的大门。
陈氏披着衣裳出来将人拉进院子叮嘱木河:“快去把大门关上,你在门边儿守着,谁来也不能开!”
“陈婶儿,木海在家么?”
天亮时分,丰元县城门方开,钟袖递上过所,走进县城。
城门不远处,青禾目光复杂。
丰元县后衙。
县令武肖岚官袍加身,眯眼打量面前的姑娘。
骨相挺漂亮,个头也不矮,就是瞧着有点憨。
身板也太过干瘦,眼睛又太过活泛,比不得自家闺女娴静淑雅,端庄得体!
想到自家闺女,武县令心情很糟糕。
“你要与本官商谈何事?”
钟袖乖乖地站在下首,看看两旁候着的衙役,笑着没说话。
武县令挥手:“你们且先下去吧。”
这语气他们熟啊!
一旦前面有案子,有人想花钱消灾就会来后衙,然后武县令都会这么吩咐他们。
“你家这个案子很复杂,你知道吧?”武县令搓着手指悠悠道,官威摆得足足的。
可他不知道,钟袖这货公主都贴身伺候好几年,还怕他一个七品县令?
露齿一笑,钟袖道:“听说您家有位千金?”
武县令眉眼一肃:“本官向来秉公持正,从不惧人威胁,我劝你别打什么歪主意!”
“县太爷别紧张,我真是来帮您的!”钟袖拱拱手。
“朝廷下令为陛下甄选秀女,旨意上说凡在朝官员家中有适龄女子者,选送其一,您家千金似乎……”
“放肆!”
武县令怒目:“你竟胆敢探查本官家事!”
“县太爷,您看我如何?”
武县令直拍桌案:“你个毛都没长齐的臭丫头,简直不可理喻!痴心妄想!告诉你,本官最是洁身自好,你这是对本官的折辱!”
钟袖:“……”这他娘的脑子里有坑吧?
从哪儿看出来她是想自荐枕席!
“我可以代你家千金入宫!”
武县令:“我告诉你绝不——你说什么?!”
钟袖好艰难才忍住没翻白眼:“我说我可以打点好负责采选的宫人,代替贵府千金入宫见圣,而县令要做的只是秉公办案。”
武县令背着手转圈,忽沉思忽高兴,最后将钟袖按坐在椅子里,叉腿弯腰,双手压在膝盖上:“来,详细说说。”
“您和先夫人是少年夫妻,膝下育有一女。这么多年独自把令千金带大,您一定舍不得她去伺候那位吧?”
武县令狠狠点头,在她旁边坐下。
“老武我吧,原就是个武职!后来因为闺女,就托关系转成了文官到丰元县,别人都骂我死要钱,但他们哪知道我的苦!”
武县令心酸地擦了擦眼角:“我这辈子官运也就到这儿了,可县令才有几个俸禄?我闺女上无兄弟下无姐妹,那我要不给她多备点嫁妆,将来被欺负了可怎么办?”
碎叨了两盏茶,武肖岚才把自己的辛酸诉完,钟袖抹了把额角不存在的汗。
“那啥,你真愿意代替我闺女进宫?宫里那位……”
有些话武肖岚不好明说,只能再三确认:“这事儿可不好玩笑!”
“我没开玩笑啊!”钟袖戳戳太阳穴,示意自己有法子:“就算我入宫,也不见得一定能入陛下的眼不是?”
“对对对,是这个道理!你又不像我闺女,她模样好,性子好,还有才情,放在哪儿都是颗明珠,让人想不入眼都难!你就安全多了。”
钟袖:“?”
真是人说的话呢!
“只要你打点下来办差的宦官!你的家人本官马上给放了,那个罗旺,我这就把他驱逐出丰元县!”
钟袖却摇摇手指:“县太爷,我要的不是这样呢……”
一日后,丰元县衙开庭审案。
武肖岚惊堂木拍下,罗旺还未开口先挨十棍杀威棒。
被拖回来气没喘匀又被武肖岚先声夺人,步步紧逼。
随他同来的浓艳妇人被吓得瑟瑟发抖,拼命朝武肖岚使眼色。
可惜媚眼抛给了瞎子看。
状纸告的凶残,堂上审的嚣张。
武肖岚:“贩卖人口乃我朝大忌,尔等作恶多端被流民报复,现又诬告良民企图谋财,实是罪无可恕!来啊,把人押下去等候秋后问斩!”
偏头对那卖弄风情的妇人道:“你这妇人胆敢替人做伪证,本当同罚!念你为人所蒙蔽,又是初犯,便罚银五十以儆效尤!”
半日公堂,罗旺签字画押,钟家众人无罪释放。
后衙。
钟袖搂着热乎乎的八十两银子,笑眼弯弯等着县太爷开口。
武肖岚将茶盏放下,摸摸鼻子:“那妇人原给了我三十两银子,让我莫要多查,只管判他们状告属实即可。”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丫头,你跟本官说句实话,你是不是真杀了他婆娘儿子,还卷了人财帛青驴?”
钟袖歪头:“杀他儿子我认,其他真没有!我放火只是为了救那些流民。”
武肖岚嘶了一声,重新打量她的小身板:“这么凶呢!”
衙役去打听了罗村的事儿,他也认为姓罗的死有余辜。
但小姑娘出手就让他判个秋后处斩,还是很凶残。
“咳,说正事,这八十两银子够不够?”
钟袖心里翻白眼:不够您还会再给?
“尽够!您负责把名字报上去,我负责跟宫里的人自圆其说!”
一切谈妥,钟袖揣好银子去衙门口等钟李氏等人。
青禾不知已经站了多久。
“你要跟木海进宫?”
钟袖:“昂。”
青禾:“老太太能同意?”
“同不同意的事情都已经这样,我还能跟县太爷反悔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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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
官道平坦,但不太平。
持枪挂刀的兵士神色紧绷,护卫各色马车接踵而行。
车队尾素色简陋马车里,鹅黄色裙装少女哭的耳坠摇晃,眼肿如桃。
努力撑开眼缝,见其他人已经不关注自己了,伸出白胖细嫩的小手从腿边小匣子里摸出个好看的点心。
钟袖:“……”
她就没见过这么贪吃的千金小姐!
符合入宫条件的人很多,朝廷命允许各家自行准备马车。
但总有些穷鬼是没这种待遇的,比如钟袖,比如宋枝和另外两个县令家的闺女。
毕竟是能被选送入宫的小姐,礼仪规矩不算好,但能看。
钟袖原以为就自己一个凑数的,结果还有个哭哭啼啼却嘴上不停的宋枝。
时近中午,队伍停下休息。
另外两名小姐结伴下车放风。
钟袖在家被钟李氏哭的好几天没能好好休息,闭着眼睛继续补眠。
衣衫被人轻轻扯动,耳边传来宋枝羞赧的嗓音:“那个…你能不能陪我下去方便啊?”
钟袖想拒绝。
但睁眼看她捂着肚子圆脸悄红的凄惨样,心中叹了口气。
队伍前面传来争吵声,钟袖侧耳。
“我们是进宫的贵女,如何能在野外…不行,没有恭房你们就现在去给搭一间!”
“休息时间只有两刻钟,去不去你们随意。”
“你好大的胆子,陛下让你等护卫我们进宫,你们竟然如此怠慢?”
钟袖耸肩,问宋枝:“你也要恭房才能解决?”
宋枝狠狠摇头,耳边青碧色坠子甩出残影:“你陪我走远一点,帮我看着点就行。”
很好,这是个能处的。
但凡这货跟那群娇滴滴的小姐一样使性子,她马上回车里。
休息的地方是一条狭长山谷边缘,宋枝选了块福地办人生大事,钟袖蹲在地上数蚂蚁。
蚂蚁们举着食物排队前行,钟袖坏心眼地用木棍从中间将他们隔断,逼迫人家绕道,等蚂蚁换了方向,她又堵……
三两粒碎屑撒下,立刻有蚂蚁见异思迁,丢了食物爬向碎屑。
钟袖一言难尽:“你这么败家,家里不揍你?”
宋枝小小得意:“龙须酥特别爱掉碎屑,弄到衣服上还得擦洗,喂给它们也挺好呀!”
粉红嘴唇,让把那块龙须酥咬了半口。
见钟袖目不转睛地看她,宋枝略挣扎了下,小荷包里又摸出一块递过来:“你…你要不要也尝尝?都是我娘做的,很好吃!”
钟袖:“……宋姑娘,你有点儿埋汰呢。”
谁家小姐带着点心去方便?
方便完还直接吃点心!
你净手了么?
钟袖此刻的心情如同头顶的天气,阴雷滚滚。
吸口气,她站起身提醒:“快下雨了,咱们先回车上吧。”
因为被说埋汰还在发怔的宋枝迷茫:“要下雨了么?出发时不只说阴天么?”
钟袖指了指蚂蚁,不再管她。
她有点嫌弃这个车伴。
宋枝小跑着追上来:“那个…你别误会,下面有条小溪,水还挺急的,我洗手了!”
钟袖身形一顿,面无表情转身,取走人家还端在掌心的龙须酥。
尝一口,眼睛微亮。
钟袖又乖又甜地对宋枝笑:“真好吃!你阿娘的手艺真棒!”
宋枝也是个没心没肺的,听见钟袖夸赞,立刻绕着她叽叽喳喳。
“对吧,我阿娘做点心的手艺真的特别厉害!”
“可我爹不喜欢吃点心……”
“不过也没事,他不吃我就能吃更多!”
“呜呜呜…进宫我就吃不到了!我想阿娘……”
“太太把我送进宫了,也不知道还会不会为难阿娘…嗝!咦?真下雨了!”
大雨滂沱,娇小姐们惊慌失措,尖叫声传出三里。
护卫的官兵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所有人都赶进马车。
“这群娇小姐真是长腿的麻烦!校尉,马上就要过入城的时辰了,雨这么大,还能赶路么?”
阳光清朗的少年校尉坐在马背上,望着山谷心中犹豫。
奉诏入宫的官家小姐们娇贵,路上不能疾行,不能颠簸,时不时还要停下休息,已经严重影响了他们原定的行程。
今日若不能如期进城交差……
想想楼掌印责罚的手段,少年校尉在马背上坐立不安。
“怎么还不走啊?”
马车内有位小姐撩帘嘟囔:“误了进城的时辰,难道我们又要露宿野外不成?”
她们不是金阳城人,已经随着采选秀女的队伍走了十数天,夜宿野外驿站什么的,真真苦不堪言。
与她有相同境遇相同想法的小姐不少。
见车队始终不动,便有人喊了校尉徐毅质问。
徐毅驱马至队伍中部,隔着雨幕高声解释:“雨势太大,穿行前方山谷危险,还请各位小姐在车中稍待,若是误了进城的时辰,本校尉自行领罚!”
这就是要揽罪的意思。
钟袖心想,小校尉人还挺好。
只是在家颐指气使习惯的小姐们却不领情。
“耽误了入宫的时辰,我们的前途尽毁,徐校尉领罚有什么用!”
“正是,若是再城外露宿,雨天湿寒,我们伤了病了怎么办?”
“一条山谷而已,难不成还能塌了?为何不能通行!”
小姐们雀喧鸠聚,聒噪不已。
小校尉笨口拙舌,头晕目眩。
不知哪辆车上下来位公公,钟袖隐约看见木海随侍其身后。
公公脸色有点不好看,但对徐校尉还算恭敬:“校尉的好意她们既不领情,那便动身吧!”
不过那公公并没有再回马车,而是紧跟在徐校尉左右。
木海也在其中。
钟袖探出头看天。
黑云压顶,大雨倾盆。
远眺前方山谷。
窄口肚深,狭邃幽长。
是个杀人埋尸的好地方。
“继续赶路!”
徐校尉最终一声令下,压阵前行。
钟袖借口车内昏暗憋闷,抱着自己的包袱坐到车外。
赶车的小太监被雨水淋得视线模糊,正专心地控制着马匹,并没太关注身边多了个人。
一炷香后。
打头的第一辆马车出谷,无论赶车的太监还是随行的军士都心中松了口气。
徐毅却脊背拱起,仔细辨认雨中异常的声音。
几息后面色大变,打马高呼:“速速穿越山谷!”
在他喊话的同时,钟袖神色紧绷,藏在包袱中的长刀已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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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宫
“咱家姓苗,小姐唤咱家苗公公便可。”
苗公公被木海搀扶着:“官道被阻,溪平县令很快会派人来疏通,咱家现在担心的是徐校尉和其他秀女们。”
钟袖想了想,起身朝那片狼藉的废墟中走去。
宋枝抽搭着跟上。
木海从马车里找出一张小褥子给苗公公披在身上:“义父,我也去帮忙找找徐校尉吧。”
“去吧,徐校尉出事咱们都落不了好。”
声音刚好够不远处挤抱一团的两位听到。
吓破胆的两位小姐们只当自己聋了!
里面那样脏乱危险,不是她们该去的地方。
钟袖找到马车转向的位置。
宋枝哭得绝望:“盖这么厚,这是活埋了啊!”
钟袖实在嫌她聒噪:“那你边儿上呆着去,别在这碍事!”
“我…我不碍事,我给你帮忙。”宋枝脏手一抹,泪没了,满脸泥花。
木海腿伤在身,用不上力气。
但也尽其所能。
三人刀倔手挖,指尖腥红却不见半个人影儿。
宋枝脏污的脸上还被树枝划了道细伤,血丝混着雨水从下颚滴落。
“呜呜…我脸受伤了,不会进不了宫吧?”
钟袖:“涂口唾沫就能好的伤,你哭什么!再说你不是不想进宫么?”
宋枝忽然停止了抽噎,跪在废土中喃喃:“可是我不进宫的话,太太要卖掉我阿娘……”
钟袖翘土的手顿了下。
木海忽然开口:“进城后我让义父给你找些祛疤的药膏,不会耽误。”
宋枝肿变形的眼睛努力弯出了个感谢:“木公公,你人太好了!”
木海:“……”大可不必如此恩将仇报的。
只是三人挖了半晌都不见人,不由得有些泄气。
就是耗子掉进这么稠的米粥里也该闷死了。
“木公公?你们在做什么?”
旁边山林中忽然有人出声。
木海转过僵硬的脖子,咔咔的响动有点吓人。
“徐校尉!您没事啊?”
徐毅拱手道:“方才情况紧急,见你们逃了出去,我就带兄弟们借力跳走躲至山后,多谢几位挂心了!”
钟袖摆手:“我们没事,其他人怎样?”
低头叼走宋枝递到嘴巴的湿黏点心囫囵吞下,钟袖忽然动作一僵:“你点心不都毁了?”
宋枝给她看自己干瘪的荷包:“身上剩下的。”
钟袖哽住。
被遗忘的徐毅知道她们是为救自己辛苦,也并不在意这般态度,只轻咳了声以示存在:“其他人也平安无事,如果你们还能坚持的话,我们可能得绕过去继续出发了。”
毕竟他有皇命在身。
另外。
“这位姑娘,私藏兵器入宫乃是谋逆大罪,你可愿交由本官代为保管?”
*
马车驶过厚重城门,沿着街道辘辘前行。
京城,依旧是掉臂不顾的繁华地。
因本次入宫的都是官眷子女,所以礼部安排了别院令她们稍作修整,三日后方可进宫。
木海拿着给宋枝抹脸的药进入别院。
隐蔽处,他将一荷包交给钟袖:“义父说救命之恩更重,这些银子你收回去吧。”
钟袖眨眨眼,义正言辞:“我是那不明是非的人么!”
老狐狸,当她傻呢!
木海笑的意味深长:“那我就如实回了义父,你放心,进宫的事儿不会出问题。”
钟袖拱拱手:“嘿,那你替我多谢苗公公!”
“其实说起来是我要谢你!”
木海将荷包收好,有些窘迫道:“来时给我娘留了三十两银子傍身,这会儿义父让我把钱如数退还,我正愁这三十两亏空要怎么跟你解释!”
“那我跟你商量件事儿?”
木海本能警惕。
钟袖眼睛黑亮亮地看他:“进宫后我不去伺候皇帝就得沦为宫女,你看苗公公能不能帮我找个容易出宫的差事?”
木海松了口气。
想到她为救家人,舍了钱财又自愿替人进宫,还有些惺惺相惜。
“义父现主掌市买司,进宫后只要你没被陛下宠幸,我便央了义父把你要到市买司去!”
*
皇宫,乾正殿。
兵部尚书秦鼎撸着袖子,骂文人误国。
翰林院侍读胡梅远读捂着胸口,斥莽夫无知。
龙椅上,皇帝昏昏欲睡,哈欠连天。
楼镜拢手而立,在最靠近龙椅的位置旁观大殿争执加剧。
武官动手,文官脱靴,场面渐渐不堪入目。
他如神佛,无喜无怒。
“陛下!”有文臣悲怆捶地:“君无威仪,臣子僭越,此乃国之大哀!臣恳请陛下圣裁,为我等做主!”
有武将抹脸,骂骂咧咧:“一闹二哭三告状,你是三岁小儿还是泼才妇人?”
文臣:“此子朝堂动武,无视君王,折辱同僚,请陛下圣裁!否则臣愿以死明志!”
武将:“有本事你现在就撞柱!”
楼镜鸦羽轻抬,平静望过去。
如极北冰霜裹挟刀剑袭过众人,殿内瞬间安静如鸡。
“又有人拿死谏威胁朕?”
皇帝虚软的身子坐直,眉眼阴鸷:“那就撞!朕生平最厌恶被人指手画脚!”
甩袖起身,浑浊视线从楼镜身上掠过,狞笑:“朕的乾正殿又不是没死过人!”
楼镜眸色尽敛,唇角扯起道冷冽的弧度。
“来人!兵部尚书、翰林院侍读殿前失仪,诸位大人朝堂无度,都请出殿外跪两个时辰。”
“楼子野你敢!”秦鼎颈侧青筋凸起。
“咱家有何不敢?”楼镜嗤笑:“莫不是尚书大人想抗旨不遵?”
被撞倒的胡梅远爬起来将官帽带正,深深看了眼楼镜,踩着秦鼎的官靴朝殿外走去。
官服如同脸面,胡梅远此举犹如将秦鼎的面皮踩在地上。
秦鼎大怒,追着骂:“胡梅远你个老匹夫!”
冰凉的地砖寒气未消,以秦鼎、胡梅远为首的官员们跪得笔挺。
乾正殿干净的高台御阶上,玄色蟒袍被风吹起……
台阶下,秦鼎以仅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责问:“你怎么管的手下,触什么眉头!”
胡梅远仰头看着上面松竹般站立的人,无声沉默。
顶风罚跪的队伍中间,李清江心里委屈。
连坐什么的真乃人间至恶!
长忠拿着披风走近。
待楼镜披好后才低声道:“陛下召了宸妃,这会儿已经后殿歇下。”
“新晋入宫的名单可整理好了?”
平安低头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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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分派
平安被新进宫的少女孝敬了——两枚铜板?
想他自进宫起就被老祖宗带在身边,别说真金白银,就是皇帝私库的珠宝奇珍他也从不缺人供奉!
毕竟这筛子一样的皇宫,混点主子的好物件不难。
难的是如何活着。
少女拽他走到院内花坛边:“小公公,你是这儿伺候的不?”
平安面无表情,皇宫里命长的人从不多嘴多舌。
“咳,我就想问个问题。”少女举起俩手指。
平安:“……”
“是这样的,我们都是奉诏入宫的官宦家小姐。”少女指着身后划了半个圆:“但我有个同来的好友,她不见了。”
平安无动于衷。
丢个把人算什么,后宫三五不时就得往乱葬岗扔几个!
“你知道她会去哪儿不?”少女期盼地看着他。
平安:“不知道。”
少女又朝他笑,
然后轻飘飘道声谢,便从他掌心将两枚铜钱扣走,飒然离去。
被发尾甩了面颊的平安:“?”
钟袖穿过闺阁小姐聚集的人群,找到处假山登高瞭望。
不对!
不止宋枝,还有很多位小姐都不在!
她心中隐隐有不好预感。
在看守嬷嬷发现前,她从假山处下来,规矩地立在人群的末尾,乖巧又顺从。
宫门落锁时分,有小太监挑着宫灯护送扈拥着一道身影离去。
钟袖翘了根毛的脑袋微垂,眼睛却不安分。
光线本就昏暗,走在前头的那位竟然还着一身玄色衣裳叫人看不分明。
钟袖腹诽,什么人如此狗胆包天在宫中穿这样的颜色?
殿门处,木褐色宫装的嬷嬷领着宫女前来,态度倨傲。
“诸位小姐,身份已校验无误,明日起你等便要在宫中服侍。至于分到何处,明日自会有人通知你们!各位小姐可还有什么疑问?”
“我们还未面见圣上,为何会如此安排?”
背着把古筝的小姐脾气挺刚,不服出声。
嬷嬷下颚高抬:“无知!早在校验之时陛下便已做出决断,你等若机灵乖顺些,兴许年至二八,还能得陛下恩赦离宫还家!”
钟袖心不在焉地听着,对所谓恩赦嗤之以鼻。
等她二八,当今陛下的坟头草定比人高!
而且她对倒霉皇帝选人的标准很是好奇。
论样貌?
宋枝那白嫩圆润的样子并不符合当下审美。
论才情?
敢背筝入宫的女子自然有两把刷子。
论官阶?
她方才好似听到谁家阿爹是布政使来着……
苦思无果。
但她看着嬷嬷的神情,明白了另一件事。
她,还有这院里的数十名小姐们,那就是嬷嬷眼中被挑剩的歪瓜裂枣!
此刻的歪瓜裂枣们不曾见过皇宫的狰狞。
样貌被否定,才情蒙尘,自信被摧毁的那一刻她们就觉得天塌了,人也没法儿活了!
钟袖趴在锦绣床榻上用被子蒙头,试图抵抗夜半鬼诉嘤嘤。
何必呢?
明日之后就是看人眉眼高低的宫女了,有的是她们哭的时候,着急什么?
而且真要论哭,宋枝比她们更有天赋。
也不知道她现在如何……
三省山居。
楼镜耐性十足地给剑兰擦洗叶片,平安进门禀报:“老祖宗,苗公公求见。”
“市买司终于被他贪败完了?”
平安:“……喊他进来问问?”
苗丛弓腰进门,没等楼镜开口便噗通跪下:“老祖宗可要明察,老奴就是再有十个胆子也不敢贪败您的市买司啊!”
楼镜缓缓直齐腰,霜色玉指在剑兰的叶尖轻压。
“咱家的市买司?”
苗丛抬手给自己一巴掌:“是老奴口误!只是市买司贪墨之说,老奴实属冤枉!”
指尖蜷勾,被压低的剑兰叶片弹跳,晃出愉悦的弧度。
“入夜来此,何事?”
苗丛方才被吓怕了,稍振心神:“老奴…老奴是来跟老祖宗求个恩典。”
原想借着打理市买司劳苦的情由开口,这会儿是不成了,只能干巴巴坦诚。
“这批入宫的官家小姐中,有位宋枝姑娘,于老奴有救命之恩,市买司如今也缺人手,不如您可否将人划到市买司来?”
楼镜面无表情,大马金刀地在榻上坐下,擦拭花草的湿布在两手间被扔来掂去。
室内一片沉默,苗丛的忽上忽下。
“平南郡榕州知府庶女?咱家竟不知你与她还有瓜葛。”
楼镜的语气似有意外,而后挑眉:“你是打算救命之恩以身相许,跟她做个对食?”
皇宫靡乱,由上到下。
宫里得脸的太监宫女中,有些特殊癖好的也不再忌讳人知道。
因此对食一事,在宫内屡见不鲜。
苗丛老脸涨红,脱口三连:“老奴不是,老奴没有,老奴冤枉啊!”
湿漉漉的帕子直接砸他脸上,苗丛噤声。
“不是?莫不是没看上人,看上了岳丈的身份?”
苗丛心如死灰。
想他也是年过而立的人了,还是个太监,哪儿他娘的会有岳丈这种东西!
“瞧你这表情,都不是啊……”银丝皂靴停在苗丛面前。
鞋尖抵到他心口位置,楼镜声如冰锥。
“那咱家怎的不知,你何时长了颗知恩图报的菩萨心?救命之恩?你是刚进宫的雏儿吗?这么多年来救你生死的人不知凡几,咱家怎就没见你为其他人来求过!但凡你敢承认看上人家了咱家还高看你一眼!”
平安躲在剑兰后默默捂脸。
苗丛只恨不得砍下自己踏入三省山居的腿。
“苗丛,咱家知道你管市买司多年,手上有些门路。”
话音稍顿,楼镜眯眼看他:“但咱家不管你跟谁买的胆子,你若再敢僭越,出宫采买的车上也不是运不出去个你。”
苗丛狼狈逃走。
长忠正好端着汤药进来,与他擦身而过。
楼镜看向试图粘近兰草花盆里的平安:“你方才吓唬他了?”
平安摇头:“我就是把您的话重复了一遍。”
楼镜:“嗯,学会狡辩了。”
平安打了个哆嗦。
“宋枝是怎么回事?”
这事长忠清楚,将汤药递给他,道:“还是溪平大雨那一遭!听说是个挺能哭的姑娘,钟家姑娘救苗丛的时候,她搭了把手。”
挺能哭的姑娘……就是被挑选出来的人里,俩眼肿成桃儿的那只吧。
楼镜将汤药一饮而尽,轻擦嘴角药渍:“既是平南郡人,找人先盯着。不过瞧着是个不太聪明的,想爬龙床估计都得有人举着。”
长忠笑容略僵:“……”
不太聪明的宋枝此刻正在搂着点心盘子哭泣。
房门被人拍响,宋枝把自己团了团。
“大半夜你让不让人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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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初见
“忙完无事?”张月嗓音尖锐,染了蔻丹的指甲险些戳到钟袖的脑门。
“敷衍了事,浑水摸鱼!真不知道苗公公怎么会把你选进市买司!”
因为我对苗公公有救命之恩啊!
钟袖在心中诚实回答。
还有!没二两肉的脸上戳俩黑亮亮的大眼珠,认真且懵懂:“可能…我聪明?”
“噗——”
旁边正擦花瓶的刘公公抖着肩膀告罪:“无事,张姑姑不必管我!”
张月扁平的胸脯起伏:“各殿用度清楚了?喜好记清了?通用清单写好了?”
钟袖拇指扣着指缝,十分老实地开口:“乾正殿日食备餐粥饭十五种约五十两,猪鸭鸡鱼羊等六十道约二百两,野味山珍三十道约五百两,时令水果二十余种约一百五十两,偏爱三斤重嫩鸭、白条鱼、桃花鱼、十八斤重乳羊……”
老实人钟袖一背就是两个时辰。
刘公公给她添了五回茶。
“三省山居日食——”
周遭一片寂静,有小宫女好心抬着手把好友接住险些掉落的下巴,跨门槛进来的小太监保持着抬腿的高难度动作,一动不动。
“够了!”张月惨白着脸叫停,指甲上的蔻丹似乎都没那么鲜艳了!
钟袖嗓子也干,既然张月叫停,她也不为难自己。
走两步回到桌前,将自己写好的清单双手交上:“这是各殿的通用需求,张姑姑您过目。”
张月颤抖着接过,仅一眼便头晕眼花似要昏倒。
钟袖不好意思地挠头:“我字不太好看……”
刘公公捧着一盏精致的八角宫灯,小心地给画面上刷釉,口中喃喃:“年纪大了呦!”
平日里最在意年纪的张月气血翻涌。
进市买司的第一天,以钟袖气晕了教导姑姑告终。
钟袖速记的本事是贩粮时张幼贤教的。
以村为例,关联姓氏,将每家数量等换成粮袋大小,最后汇总计算成银子。
又快又稳,很少出错。
方才她不过是把各村换成各宫,关联需求种类数量,推导喜爱偏好,这很难么?
至于那些银两数目?
钟袖眸子黑沉沉。
这倒霉皇帝还是早点嘎嘣吧。
“丫头啊,你是个有前途的。”
刘公公一只手挑着八角宫灯,一只手拍拍钟袖的肩膀。
钟袖觉得老太监很有眼光。
并深以为张姑姑昏倒是因为她身子太弱,和她并无太大干系,便又跟着刘公公去打理那些古玩墨宝。
市买司这点小事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有心人想知道始末不难。
苗丛半躺在竹椅上泡脚,眼角抽搐地捏着张纸。
“她这字……岂止是不太好看哟,简直没眼看。”
“义父说的是。”木海给脚盆里又添上些热水,道:“您也知道她出身,其实这样也算不错了。”
“那倒是!都说农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果然不假!”
苗丛叹了口气:“就是她这性子,在宫里怕是要吃亏。”
木海:“义父把她要到市买司已经是仁至义尽,剩下的路还是得她自己走。”
苗丛对他的态度很满意:“只是可惜了那宋家小姐!老祖宗点了名儿去伺候的,我也不好再插手,等将来寻了机会再帮衬帮衬。”
木海顿了顿:“昨儿侍寝的那位,今儿一早就被蒋嫔喊了去……”
“莫要乱嚼舌根!这也是你该关心的?”苗丛变了脸色。
将脚从盆里抬起来,木海自然地接到自己膝头给他擦干。
苗丛:“她们怎么闹都碍不着咱们的事儿!市买司是老祖宗的钱袋子,只要老祖宗没事儿,咱们就且活的滋润呢!”
木海点头,将人扶到床榻上。
又听苗丛道:“钟袖那字虽然写的难看,但脑袋瓜机灵,是个在市买司有用处的。你明日去提点下张月,莫要将人拾掇狠了。”
到底是自己养老儿子的同乡,又可堪一用,苗丛不介意拉上一把。
只是这一腔热心终究是要错付了!
事情还要从刘公公拿出的一幅字帖说起。
“小丫头知道这是什么不?”
钟袖:“一幅字。”
“……倒也没说错,但你不知它是何意,又是谁的墨宝,所以才认为它只是一幅字。”
钟袖搓了搓额角的绒发:“我怕是这辈子都到不了见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境界。”
刘公公意外:“你竟然还懂境界呢!”
钟袖讪笑。
那是老丐给褞哥儿讲诗的时候说的,她当时只顾着饿了,就记住了这么一句。
“其实咱家也是不懂的。”
钟袖:“……”
“但咱家知道它价值几何!”刘公公皱巴的手在字帖上轻轻拂过:“放到外面,至少这个数!”
刘公公伸出一个巴掌。
“五两?”
刘公公巴掌握成拳,转过身背对钟袖,咬牙切齿:“五百两!”
钟袖张嘴咬住自己的小拳头。
联想当初孙淼晒楼公题字的折扇时的模样,又觉得情理之中。
是穷鬼不懂的境界了!
她忽然问:“那这字帖和楼公的墨宝哪个更值钱?”
温温吞吞的刘公公听到这话仿佛炸毛的公鸡,转过来就捂住了钟袖的嘴:“你这丫头,想死不成?”
钟袖眨眼。
刘公公环视四周,见大家都已经离去,这才极小声道:“那个名字可是宫里的禁忌,以后切莫提及!”
说完又咂咂嘴:“这幅字帖哪及得上那位的万一!不过那位的真迹难寻,坊间能见的多是千岁流出的笔迹,却足以乱真。”
仿佛有扇门在刘公公说话时悄然打开。
钟袖黑长浓密的眼睫颤啊颤。
晚间回到住所,岳夕颜正坐在自己的床上擦筝。
钟袖抬手打了个招呼。
见桌上的两份晚食分毫未动,钟袖:“你不吃?”
岳夕颜眉头轻蹙:“我请小厨房另做了别的,你要是喜欢都拿去吃好了。”
钟袖点点头,就着温水用了两个馒头一叠小菜。
其余的分毫未碰。
岳夕颜自然也注意到了,她似是不解:“你吃饱了?”
钟袖又灌了杯水后,道:“没有啊,我还能再吃三五八份的!”
岳夕颜:“那剩下的你怎么不吃?”
钟袖歪头,单手撑住脸颊:“君子不是嗟来之食。”
岳夕颜擦筝的动作陡然停住:“你是嫌弃我?”
钟袖摸摸鼻子:“啊!看来是又用错句子了,本来是想拽个文来着!那个,我这是无功不受禄。”
岳夕颜气愤地扔掉手中的绢帕,转头侧身,搂着自己的古筝假寐。
对着那道背影,钟袖耸耸肩,嘴角噙着笑意去院中洗漱。
第二日,钟袖照常早早地爬起来去找张姑姑报道。
只是张姑姑仿佛看不见她这个人似的,安排了一圈都没点钟袖的名字。
岳夕颜刚迈过市买司的门槛,她立即迎上去:“昨日去长宁宫教的注意事项可记住了?等会儿要去趟千禧宫,你快去准备。”
钟袖被晾在一旁,不停地有小宫女朝她偷来同情的目光。
换了旁的姑娘,这会儿指定就眼泪吧嗒地去找张姑姑认错了。
钟袖?
她根本就不认为自己有错,何来认错一说?
既然张月不安排她,她就自己安排自己。
屁颠颠跟在刘公公身边学得认真。
张月深吸一口气,低头看今日要给送至各宫的清单,眼中闪过狠厉,脸上却挂了勉强的笑意:“钟袖!”
钟袖乖巧地过来,淡粉色的嘴唇还挂着甜甜的笑意:“张姑姑有什么吩咐吗?”
“今日东西多,我这儿人手不足,三省山居要的这批瓷青纸便由你送过去吧。”
张月笑意不达眼底,指尖夹着对牌送到钟袖的鼻前。
屋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安静了下来。
刘公公搂着一尊缠花如意宝瓶,仿佛能在瓶口看出朵花儿来!
钟袖双手高抬,笑的憨模憨样:“好啊,您有其他要交代的不?”
“昨日你不是已经背熟了各种用度和喜好?只要细细揣摩善加利用就不会出错的,去吧。”
钟袖笑出一口整齐细密的小白牙:“好嘞!姑姑您等好。”
张月带着岳夕颜站在市买司门口。
目送钟袖越走越远,才嗤笑:“皇宫里主子多,规矩大,所以任何时候都得学会敬慎,你说对吧,岳姑娘?”
岳夕颜将怀中抱着的缂丝换成单手揽着,另一只手从发间抽出东珠簪子给张月戴上。
“多谢姑姑指教。”
离开市买司没多远的钟袖站在一株玉兰树下,冷眼旁观。
待得那两人施施然朝千禧宫走去,她才抱着瓷青纸慢慢走出。
“你!你怎的这么快就回来了!”
刘公公拿着本青皮册子从梯架下来,方一转身就对上钟袖那双睫密眸黑的鹿眼,吓得手中青皮册子都掉了出去。
钟袖伸手接住,再塞回他手中。
“刘公公,幸亏这不是玉石瓷器,否则可怎么好!”
殿内其他在忙的宫女太监们依旧忙碌,只是各个都伸长了耳朵。
真是想让人察觉不到有猫腻都难!
钟袖将瓷青纸放到桌上,在刘公公常坐的椅子上双腿一盘。
“公公,给点提示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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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较量
“理别动,唔不下尸口。”
含糊不清的气音从钟袖口中溢出。
灼热的温度钻入耳朵,楼镜浑身僵直。
几息后,他将寒冬冰锥般的指尖搭在钟袖的脖颈处,细细地划出一道蜿蜒至锁骨的线。
钟袖也觉得自己莽撞了!
虽说这人一身莽服是位公公,但瞧着似乎不太好相处的样子。
也不知道等会儿能不能哄好?
但谁让他们俩倒霉呢!
外面那俩一个自称“本王”,一个自称“本宫”,听着就是对野鸳鸯!
别人的绿帽子或许还能好奇看看,倒霉皇帝的青青草原能允许他人踏足?
百八十丈远都有丧命的危险。
而此刻他们距离祸乱宫闱现场,不过仅仅数株梅树的距离!
钟袖无声地为自己叹了口气。
抬手将那只冰凉手指攥着的发丝拔回来,钟袖戳了戳被咬住耳朵还不安分的大太监。
那边俩货嗯嗯嘤嘤已经够糟心了,添什么乱!
唔,好像戳到了腰?
钟袖忍不住捏了捏,窄瘦纤薄,手感还挺好。
楼镜抿唇,冷漠的眸子深处是殷红锋芒。
两百零六块骨头,他要给她一根一根抽出来,剁碎了喂狗!
钟袖蓦地一抖,大太监耳边清凉的发丝撩动鼻头。
要完!
“阿嚏——”
梅林打架的野鸳鸯忽然静声,而后传来男子爆喝:“何人!”
钟袖:“!”
不知道等会儿把人都敲晕了走不走得掉?
楼镜深深看了眼钟袖,伸手扯住她耳朵就将人从身上掀下去。
撑起半身,长发曳地,散乱的大氅恰好盖住了钟袖的脸。
有脚步声走进,声音里带着不可置信:“楼公公?”
楼镜手指搭在钟袖的腰间,五指用力,钟袖被乍然袭击,闷哼一声。
“怀王殿下。”
钟袖浑身一震,趴在大氅下彻底没了动静。
“想不到曾经名震天下的江陵公子还有这种癖好!”来人似讥似讽:“你若喜欢,本王赏你几个对食又如何,这种宫女有什么趣味?”
“怀王殿下的喜好不也异于常人?”
“人嘛,谁还没点儿念想。”
楼镜一腿曲起,冷白手指置于膝头摩裟:“是么?咱家不过找个宫女伺候,尚算不得什么大过,但怀王殿下……”
“楼公公想要什么尽管说便是。”
楼镜散漫敷衍道:“咱家听闻怀王曾得过盏南漠的琉璃樽……”
“本王明日便让人送进宫。”
楼镜:“那咱家就先谢过殿下了,不便起身相送,殿下自便。”
“本王懂!哈哈哈……”
脚步声也渐远。
大氅掀开,躺在散乱瓷青纸上的钟袖目光灼灼地看着楼镜。
楼镜眸底的锋利亮出银光,淡色唇瓣微启:“作死的小畜生,你既喜欢往这梅林钻,咱家便将你埋在梅树下如何?”
钟袖:“……”
从瓷青纸堆上跪爬起来,体贴地给楼镜拢好大氅。
站起身整理好衣裳,摆弄整齐弄乱的头发,钟袖朝他深深鞠躬,前所未有的虔诚:“钟袖,见过楼先生。”
别致的称呼,恭敬的态度。
但平息不了楼镜的怒火。
看见他从银子皂靴里拔出短刃时,钟袖连连后退:“奴婢莽撞,先生勿怪,奴婢这就走!”
“走?咱家说的话你当耳旁风?”
钟袖闭了闭眼,两侧双手握拳。
再睁眼周身都是豁出去的混不吝:“横竖是不能放过我?但我现在还不想死。”
然后楼镜的短刃还没拔出刀鞘,手腕就被擒住。
不知道被掐住了什么穴位,楼镜只觉腕骨巨痛,短刃便自手中滑落。
脚尖轻踢,短刃滑远。
钟袖两手扒着楼镜的衣襟,黑漆漆地眸子盯着他那双溢满杀机的眼睛。
“您自己选吧!是让我把您扒光了等人围观,还是您把我当个屁放了?”
世家公子出身的楼镜震惊地看着面前口无遮拦,百无禁忌的小畜生。
他抬腿欲踹,小畜生猴儿一样攀上来,直接骑在他腿上:“您挣扎也没用,怀王敢来这厮混,周围指定没人!”
楼镜:“下去。”
钟袖:“您答应放过我了?”
“滚。”
钟袖眉眼弯弯:“得嘞!先生,地上凉,我扶您起来!”
楼镜起身,低垂眼帘,捂着胸口咳嗽。
钟袖皱眉,紧张道:“可是地上躺太久着凉了?您说您身子骨这么弱,没事儿往梅林跑什么!一大把年纪了也不知道好好养着,学什么孤女葬花无病呻吟。”
楼镜侧头看他,凉凉地,缓缓地问:“咱家身子骨弱?咱家一把年纪?咱家无病呻吟?”
他问一句,前进一步。
钟袖则是步步后退,拼命摇头,背脊抵在梅树的树干上,屏息抿唇。
楼镜嗤笑:“就你这点儿胆子也敢威胁咱家?”
随手折下一根梅枝,断口处尖利锋锐。
楼镜弯腰直视偃旗息鼓的小畜生,将梅枝抵在她的脖颈处稍稍用力。
“咚!”
脑门一阵生疼,楼镜眼前一黑朝前倒去。
钟袖伸手把人接住,脑袋在他肩膀柔软的衣料上蹭了蹭缓解疼痛。
欸!上辈子只知道您嘴毒心软,没想到还这么小心眼儿!
怎么就非杀我不可呢?
费力把人背到梅林草地上放好,钟袖折回去抱了瓷青纸钻进花坛小道,运足气高声大喊:“来人啊,救命啊!”
喊完就跟只兔子似的跑掉了。
岔路上远远看见朝梅林奔去的宫中守卫,钟袖浅浅松了口气,又绕了一段才寻人问三省山居的位置。
顺利找到地方,钟袖站在三省山居门前把重新收拾过的瓷青纸递上:“这是贵殿让市买司采购的物什,还请公公查收。”
长忠抬手将东西接下,和蔼地冲钟袖笑:“小丫头眼生,新来的?”
钟袖挠挠头:“昂,刚到市买司不久,公公您——”
她话还没说完,外头忽然急匆匆跑来一名小太监:“长忠叔!长忠叔!老祖宗昏倒了!”
“既然公公有事要处理,那我就先回市买司啦。”钟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溜之大吉。
*
楼镜昏睡了近两个时辰悠悠醒来,淡青色床帐,熟悉的雪松香……
指尖碰到额头盖着的帕子,他淡声问:“咱家昏了多久?”
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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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财路
趋利避害,欺软怕硬总是这世上大多数人的本性。
钟袖对于张姑姑的话不予置评,也不觉得自己有资格评价别人。
总归是她没有显赫的家世,丰厚的资产来买条康庄道,那就莫怪他人不给自己行方便。
可谁规定蚂蚁一定不能活,大虫一定能长生不是?
她举起水杯和张姑姑碰了下,狐假虎威的一脸逼真。
张月刚给自己低了头,钟袖不想留在办公房再膈应她。
走出市买司办公房时,管事、宫女和太监们默默给她让出一条路,眼神敬畏。
张月能在市买司收受贿赂也不是一两天,还头一次见她在个新人跟前吃瘪。
她在市买司里是蟹将,而苗公公是天!
钟袖漫无目的地溜逛到了市买司后院。
只一位发丝半白的老嬷嬷正在浆洗,钟袖停下来坐在井边玩水。
老嬷嬷在她来后,总会时不时抬头看她一眼。
钟袖:“有话要跟我说?”
老嬷嬷如惊弓之鸟,低头飞快地搓洗。
钟袖注意到她手里都是些太监宫女的衣裳,有些疑惑:“宫里下人的衣裳不是都自己洗?”
老嬷嬷摇头:“各部司是有权自己请人的。”
钟袖哦了一声:“那你为什么不出宫?”
这里的倾轧无处不在,且毫无道理可言。
老嬷嬷被井水冻得紫红的手顿了顿:“家里没人了,到外面活不下去。”
钟袖联想到他们一路逃荒的九死一生,点头:“那你留在宫里也挺好。”
老嬷嬷认同地点头,见她又去玩水,小心翼翼地伸长脖子凑近她:“听说姑娘上午去三省山居了?”
捧在掌心的水哗啦啦从指缝里流出,映在她眸子里泛着碎光:“嗯,还见到楼掌印。”
只不过不是在三省山居见到的。
而且似乎,可能还是场不太愉快的遇见。
钟袖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有点烦。
“那…那老祖宗现在可好?”
钟袖:“?”
老嬷嬷局促地在身上将手擦干,从怀里取出一双绣了青翠绿竹的精致鞋垫。
将鞋垫捧到钟袖面前,老嬷嬷道:“下回姑娘去三省山居时,可否替老奴将这个呈递给老祖宗?”
双膝并拢,钟袖和老嬷嬷脸对脸:“老祖宗是谁?”
老嬷嬷:“…是宫里人私皆是如此唤千岁。”
钟袖:“!”楼掌印?他哪里老?
一个是高高在上的天子近侍,一个是低入尘埃的奴仆浣洗。
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人,为什么要给他做鞋垫?
老嬷嬷爱惜地摸着鞋垫上的翠竹:“姑娘莫听别人乱嚼舌根,老祖宗他…是个好人。”
舌尖在嘴里卷了卷,钟袖露出个老嬷嬷看不懂的笑来。
她怎么会不知道他是个好人哩?
彼时她们没这辈子幸运能逃出罗村。
被偷袭后,一辈子要强的阿奶为护住褞哥儿跪地苦求,被罗丹一刀穿进胸口。
最是跟人不亲近的青禾,为了护住受伤的她,跟罗丹带来的人双双丧命。
而她只来得及拖住人,让老丐带走了负伤的张幼贤和钟褞。
钟裙惨烈的哭喊在罗家院子里响了整夜,她被罗丹打残了手脚在柴房捆缚三天。
遍体鳞伤下杀人不成,她只勉强拿碎瓷毁了罗丹一只眼。
过了人牙子又进青楼。
为了活命,她什么脏活累活都能干。
但她不愿意伺候那些拿女子当个物件儿,让人插尾带环,与狗同欢的人间魑魅!
棍子挨了,鞭子也受了。
满楼看她在台子上苦苦挣扎的人。
最后那碗虎狼药灌下时她发了狠要跟所有人同归于尽!
大火升起的那一刻,有人逆着火光走来。
钟袖看不清他的样貌,只听到他凉如冬雪的声音:“这种泼才祖宗放身边不是自讨苦吃?合该送了敌人去头疼!”
然后这世上才有了随公主和亲南漠的钟袖……
“姑娘年纪小,没见过十年前……”老嬷嬷一声长叹。
钟袖打断她:“没见过才好。”
昔日青禾嘲笑褞哥儿没见过安稳世道,老丐说只见瓦砾,不见珠玉的人才最幸运。
想到家里人,钟袖起身侧首:“你算计我初入宫廷不知深浅,这次我不怪你,但下次就不一定了。”
摆手离开,钟袖:“我这人不爱跟老人家计较,如果有机会再去三省山居,我会找您来取鞋垫的。”
举着鞋垫的老嬷嬷僵在原地。
出了市买司的大门,钟袖望着皇宫错落的红墙高瓦,决定出去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打听到宋枝的消息。
穿过一条凋败的游廊时,草木掩映下的一座小院里传来呼喝声。
“掏钱!快掏钱!”
有人气急败坏:“老子今天的手气背到家了!”
“废什么话!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前两日出宫刚卖了只青花笔洗!”
钟袖单手一撑越出廊椅。
站在狗洞前,她抓了抓眉梢,在爬与不爬之间左右徘徊!
“怎么又是三,老六你是不是出千了!“
“你放屁!快掏钱!”
钟袖倒退两步,踩墙攀瓦,在灰色的墙头上露出个脑袋:“嘿!玩番摊呐,加我一个呗!”
“这他娘的谁!”
院内一阵人仰马翻,几个聚众赌博的小太监收碗抹豆,做贼心虚的紧。
钟袖跳下来拱拱手给他们行礼。
“各位公公别害怕,我就是一时手痒进来看看。”
左右胸口各盖一直浅口小碗的章六咽了咽唾沫:“我们不…不和女子赌。”
钟袖拖过他们方才坐的长凳,一只脚踩上面:“我都没嫌弃你不是个男人,你还嫌弃我来了!”
掏出荷包拍在桌面上,钟袖眼神示意。
章六左右看看,都是群平日里偷奸耍滑的废物东西,好像没人打得过这女罗刹。
把审时度势浸进骨子里的章六:“要玩也行,咱们番摊的规矩,愿赌服输,概不赊账。”
他们玩的番摊,说简单点儿就是猜豆!
两把豆子放桌上,浅口碗随机往上一盖,众人可以买单双,也可以押一二三四。
买定离手后,用细棍儿将豆子每四个一拨划出来,最终剩下的数量就是这把的点数。
半个时辰后。
章六抱腿蹲在地上,脸如猪肝。
五六个太监公公站在钟袖身后眉开眼笑,就差把钟袖当成个娘娘伺候。
“六儿,哥哥以后再也不怀疑你抽签了!”
“六啊,千金散去还复来,过几天还让你坐庄!”
还有个胖乎乎的太监扬着条细丝衬裤眉飞色舞:“章六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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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命令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也没有能包住火的纸。
钟袖还未出师便已身死。
三省山居透骨凉的地板上,钟袖耷拉着脑袋和章六排排跪。
看见楼掌印从暗影里走出来的那一刻,钟袖就知道完蛋!
将最口两片牛肉胡乱塞进嘴里,她十分光棍地束手就擒。
一只被点亮的宫灯怼到脸上,钟袖逆着光看不清对面人的模样,看身量像是个刚入宫没几年的小公公,还有点眼熟。
“两枚铜钱!”
钟袖:“……”确认是熟人了!还是个坑过她的熟人!
再没有比现在更糟糕的状况!
楼镜:“宫闱赌博,私盗御膳,按律,可斩。”
并非厉声呵斥,只是很平静地一句话。
章六跪在地上不敢起身:“奴才错了,求千岁饶命!求千岁饶命!”
头磕得很实诚,很快额头就沁出了血迹。
钟袖觉得章六的脑子磕傻掉了。
脚尖踢他腿上,钟袖小声提醒:“可斩,不是当斩!”
可斩的意思就是事情有商量的余地,端看章六拿不拿得出来,又舍不舍得给。
楼镜有些意外地垂下眼睑看她。
若非势均力敌,畏惧之下很难有人能敏锐地发现这一字之差。
竟是不怕他么?
难怪上次敢拿脑门撞他!
想到这儿楼镜的脸有些黑。
“带回三省山居。”
平安轻手轻脚挂好宫灯,揣手蹲在了三省山居外院的门槛上。
李□□满身酒气从远处晃过来来,看见他这造型,右看看外院书房的窗户纸上应出的身形,酒气一下子就散了大半。
垫着脚走近,他小声问:“里面咋了?”
平安捂住鼻子后退,嫌弃地摇摇头,转身就要脚底抹油。
“平安,进来。”
平安顿住,白嫩嫩的脸皱成一团。
李□□把官帽带好,摸摸下巴还是跟进了书房。
楼镜长腿交叠坐在桌案后,桌前跪着的两人中,有个小宫女模样的手中还捏着一沓不算整齐的纸稿。
“不是要咱家的笔墨?不用偷,咱家给你们。”
钟袖如同抱了个火炉在怀,将自己烤得外焦里嫩,
果然。
“一字一两,黄金!少一文,你们提头来见。”
章六“!”
钟袖:“欸……”
张幼贤帮人代写家书才十字一文,铜钱!
楼掌印这狮子口张得也不怕裂开。
楼镜走过来俯身挑起钟袖的下巴,凉飕飕嗤笑:“韭菜要一茬一茬割,咱家给你半年,如何?”
不如何!
钟袖恨不得时间倒回抽自己一巴掌。
她想割韭菜,而不是被当韭菜割!
“我…奴婢对京城不熟,怕影响了楼掌印的大业。”钟袖谦虚地颤着眼睫,试图侧脸躲开他冰凉的手指。
楼镜稍稍用力,逼迫她直视自己的眼睛:“那就新账旧账一起算,你想怎么死?”
钟袖气的想咬人,想不明白:“怎么就非得是我?”
楼镜意外地盯着指腹下的红痕,提醒:“给孙家贩粮的事儿不是干的挺漂亮?”
否则他也注意不到这么个混不吝的小崽子!
“还有问题?”
钟袖举手:“奴婢可以试试,但掌印您得允许我出宫,不然我纵有法子也施展不开不是?”
楼镜随手丢给她一块玉牌:“这块令牌可令你自由出入皇宫。”
平安张了张嘴,又愤愤闭上。
钟袖迅速伸手将玉牌接过来塞进怀里,讨价还价:“半年时间太短,请掌印允我一年之期。”
“可。”
见好就收,钟袖拖着已经吓成死狗的章六退下。
李□□眼巴巴凑上前:“我刚瞧见了,那都是楼公的手稿真迹!这事儿怎么能交给他们呢!论人脉论手段,我才是不二人选!”
楼镜回卧房换了件青色直裰,意外的文雅风流,偏言语刺得人难受。
“让你拿去所得银两归谁?”
李□□理所当然:“当然是先让我拿给户部!萧指挥使为了粮饷都堵到我家门口了!”
“还没睡就开始做梦?”
李□□梗着脖子:“我不管,这事儿你要是不同意,我就赖在三省山居不走了!”
楼镜:“长忠,给李侍郎备间客房。”
李□□:“……”
平安闷声问:“都当场抓获了,为什么不直接给他们撵出宫?”
换成旁人早就不知道被怎么打发了,凭什么两枚铜钱能得老祖宗青睐。
楼镜轻轻狎了口茶:“韭菜刨根,谁给咱家挣银子?”
小崽子逃难至今,脑袋里不乏小聪明,而且一身铜皮铁骨和下作手段怎么看都不像个良善的,会因为怕挨揍就拒绝偷鸡摸狗?
只是她不愿而已。
现在,比起直接将人弄死,他更想知道她怎么把废纸变成黄金。
楼镜轻哼了声将茶盏放下:“时间不早了。”
李□□正缠着刚进来的长忠打探钟袖和章六的消息,闻言:“那你先回,我今晚在这儿留宿。”
楼镜:“想在宫中过夜?也成,我让刑房的人辛苦下,来给你个痛快。”
李□□猛地夹紧双腿,捂住重要位置:“这玩笑有点过!”
楼镜将目光转向平安:“你明日要出宫办差,不睡等死?”
三星山居外,章六踉跄小跑着追上钟袖。
他是想挣点儿小钱,但没想把命搭进去啊!
“钟姑娘,这回你得救救我。”
钟袖烦他:“我都泥菩萨过河了,怎么捞你?”
要不是因为他,哪来这么多事儿!
“你就是活菩萨,钟姑娘!钟姑娘,你既然敢应,一定有办法对不对!”
钟袖停下来:“一切听我的?”
“听您的。”
“那你按照咱们原先说的继续开赌盘,不过现在加一条——楼掌印笔墨,一字可在你这儿抵十两银!”
章六:“你这是让我在宫里放印子!”
被抓到那也是个死!
钟袖实在看不上他这前怕狼后怕虎的劲儿:“咱们算是奉令捞银,有事儿楼掌印顶着,你怕什么?”
*
京城最大的云来酒楼,说书先生坐在台子上绘声绘色,品茗听故事的公子小姐言笑晏晏。
小二端着客人新添的菜肴在桌案间穿行,路过角落处,嫌弃地甩了下肩膀上的抹布。
“掌柜的,那姑娘一壶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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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撞破
钟袖细腰弓起,身子后仰,试图躲避楼镜的手指。
雪白衣领下,露出一截润软的脖颈。
楼镜戏弄般随着她的动作身体前倾,钟袖这才发现他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
眼型偏长,眉弓立体,深邃眼窝下的黑亮瞳孔里似是藏着无尽的深渊。
“不…不是。”钟袖双手抵他胸前,有些羞恼:“掌印!疑人不用,你既然把事情交给了我,这点信任也没有吗?”
楼镜垂眸看向她那两只爪子。
虽然没有宫中女人的细嫩柔美,形状却天生赏心悦目。
视线上移,玲珑有余,丰腴不足。
楼镜讥讽地勾了勾唇:“再半月,咱家要看到进度。”
这幅扒皮地主的嘴脸,当真可恶!
再算自己这段时间搭进去银子,钟袖也生气了!
五指收紧将楼镜的衣襟抓在掌心,步步靠近:“半月?掌印你贵庚?你二十多年都没做到的事情让我半个月完成是不是太过分了!”
楼镜对梅林的事情心有余悸,步步后退,冰凉的指节握住钟袖的手腕:“放手!”
钟袖眨了眨眼,学着他方才的动作身体前倾,甚至还踮起脚尖靠近他耳朵:“掌印,咱们要讲道理!”
楼镜:“……”
“老祖宗,萧指挥使来——”
长忠声音戛然而止。
萧鸣在他身后探头,猛地瞪大自己的牛眼。
回过神后退,他吩咐长忠:“半刻钟内,我要知道这姑娘的全部底细!”
因为贩粮的事情,三省山居几人早已经对钟袖的事如数家珍,他道:“钟姑娘是怀宁道人,咸宁二十四年时疫随家人逃难至金阳木家村,年十六,为人聪明机警,手上还有些刀法功夫,家中现只剩下祖母和弟弟妹妹三人,但逃难途中还救了平南郡张显明祖孙和一个来历不明的少年青禾……”
“她就是钟袖?”萧鸣打断他:“就是去岁帮着蒋诚摆了怀王一道的粮贩子?”
长忠:“……正是。”
身在局中,萧鸣的府里自然也养了不少幕僚,怀王及几方势力的动向他都关注的紧,曾记得听到过钟袖的名字。
但她也只是个帮孙家办事的,在萧鸣眼里还真算不上是号人物,因此并未对她多加关注。
可方才他看到了什么?
丫头竟然敢压在楼镜那小子身上还能毫发无伤!
江陵公子纵然入宫为宦,前有无数楼公门生故旧帮忙打点帮衬,后有他在禁军保驾护航,什么时候遭受过这样的轻薄?
他都二十又五直奔三,至今还是个生瓜蛋子,眼下可算有个母的能近他身!
萧鸣激动地搓搓手:“那啥,我看那姑娘穿的是宫女的衣服,眼下人在何处当值?你怎么做的总管,也不知道使使力气把人弄到三省山居来!近水楼台才能得月亮,不然你指望那小子,猴年马月他才能长出颗怜香惜玉的心?”
长忠眼尾的老褶子笑成一团,原地转圈:“指挥使说的是,老奴马上去办!”
想想又不对,苦着脸跟萧鸣商量:“可她正在市买司帮老祖宗办事啊,老奴怕是…怕是不能擅自越权!”
萧鸣一脚踹他小腿上:“那你不会找借口把人多往这儿弄弄?”
长忠:“是是是,还是您经验丰富。”
萧鸣:“……”老子觉得你个老太监在骂人!
屋内。
钟袖和楼镜大眼瞪小眼。
楼镜稳住腰,手腕一拧把人推下去:“再敢以下犯上,不用等半月,明儿乱葬岗就有你一席之地。”
钟袖悻悻地摸了下鼻子。
她也没想到会有人突然闯进来好不好?
“那什么,您要是没事儿,我…奴婢就先回市买司了。”
楼镜捏着额角赶人:“滚!”
钟袖和萧鸣、长忠擦肩而过,她乖巧地行礼告辞,萧鸣努力让自己的显得和蔼点儿:“去吧去吧,有空常来玩儿啊!”
钟袖:“……”三省山居是玩的地方?一不小心命都玩折!
萧鸣进屋先重重地怕了下楼镜的肩膀,颇有股子吾家有子初长成的老怀甚慰。
楼镜挥手打落,整理好衣衫:“你怎么来了?”
萧鸣挤眉弄眼:“老子来的不是时候啊?”
楼镜:“有事说事,要钱没有。”
萧鸣:“……你再不想办法弄粮饷,溪平还有郡北那边可就接不上顿了!”
郡北是指肃辛郡以北紧邻凉洲的地界,早年朝颜公主与楼镜的长兄楼钧和离后带走了儿子楼潮,先帝亲封其为肃王,封地肃辛郡。
所以严格算起来,肃王大概是这世上和楼镜血缘最亲近的人。
“他收留难民的时候为何没考虑过自己养不起?这会儿找咱家来哭诉有何用!”
萧鸣伸手拨弄葱郁的兰草叶片,感慨道:“到底是你们楼家的人,那孩子心软着呢!”
“妇人之仁。”楼镜重重给他放下杯茶:“一城之地都管理不好,还能指望他成什么大事!”
萧鸣抬眼看他:“那孩子原也不是野心勃勃之辈,所做不过是想救更多的人罢了!”
楼镜有些沉痛地闭了闭眼。
“平南郡节度使年后又夺下两城,现在整个西南基本都已掌握在他手中,中原地带蒋诚贼心不死,沧州怀王与周氏蓄势待发,待战事一起,你觉得凭借肃辛郡和凉洲两地,他能在这三人中苟延残喘多久?
南漠军队在边境频频试探,若怀王与南漠勾结,内忧外患之下,肃辛、凉洲两地随时都有被吞并的可能,他如何能独善其身?
届时,他此刻的善心之举就是难民的灾兵之祸!”
萧鸣却看着他笑:“这不是还有你么?”
楼镜头疼地按住太阳穴:“咱家是能生金下银还是能力敌万军!要想解决这些麻烦,最好的办法就是一劳永逸。”
萧鸣周身一凛:“你想好了?”
楼镜没好气地斜睨他:“那萧指挥使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棺材本已经被掏空的萧鸣:“……”
“明日我让市买司盘账,稍后会将银子送到你府上。”
萧鸣:“为何不直接送到溪平?”
楼镜唇角的笑染上腊月霜雪:“看来你是不想拿回自己那点养老银子了!”
目的达到,萧鸣也不怕被他奚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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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偏殿
乾正殿上,早朝刚散。
翰林院学士范勋甩下一众互通有无的同僚健步如飞。
胡梅远和礼部尚书韩敬并肩而行,在范勋路过时把人叫住:“宫内禁止疾行,做什么如此慌张?”
范勋不得不停下,潦草行礼:“下官有些私事要办,胡侍读、韩尚书,若是无事的话可否容下官先行告退?”
胡梅远只是怕礼部尚书挑拣他行举不当,既然过了明路,也没打算再拦着人。
韩敬到却奇怪地望向宫门方向,见数个官员都步履匆匆,恨不得立即出宫,他不由得好奇打探。
“京中最近可发生了什么新鲜事?”
范勋迟疑。
胡梅远:“你个老东西,跟我和韩尚书两个还遮遮掩掩!”
范勋见自己实在是走不脱,脚程又追不上前面的年轻人,只能停下来小声道:“最近外面有传言,有人见到了明公的真迹。”
胡梅远和韩敬双双驻足,彼此对视后齐声问:“此言当真?”
不管楼家因何获罪,但似明公那般的大儒数百年难出一位。
更何况他还是个愿意提携晚辈的,文人墨客中多少人将其言语指教奉为圭臬。
胡梅远抓住范勋的手腕,脸色潮红:“在何处?在何人手中?”
韩敬直接将两人抓住:“走走走,咱们路上聊!”
三人急匆匆赶到云来酒楼,甫一抬头就看见数位早朝刚见过的同僚。
来不及寒暄,三人仗着身份挤到掌柜的身边追问:“是你们酒楼传出的消息,说最近有位大人的真迹流出?”
掌柜的自昨日起便忙得脚不沾地,老脸笑的像极了说书先生大茶碗里的菊花。
“不敢期满诸位大人,前两日确实有人在本店做过一桩买卖,还是我们说书先生无意间瞧见了,可惜当时没想起来,事后想起时人都已经走了!”
穿着官服官靴的人此时也顾不上品级官位,争相询问:“可看请买方是谁?”
若是可以他们愿意花些代价请人割爱,再不济能一睹真迹也行啊!
“不是小人不肯透露,实在客人来往咱们也没特特注意,是真想不起来他们的样貌了!”掌柜诚惶诚恐地解释:“不过我家小二送茶水的时候,倒是听到一耳朵两人议价……”
“可知道是什么?”
“作价几何?”
小二被抓过来,两股颤颤拼命哈腰:“小人…小人只听到是什么赋,价…价格小人出门时听到似乎是八百两……”
“赋!”
“《上阳赋》还是《梅灵赋》?”
韩敬恨恨在柜台上捶了下:“明珠暗投,暴殄天物!老夫愿意出一千两!只要他肯割爱!”
胡梅远幽幽看他:“韩尚书,这里还有御史台的人呢!”
韩敬胡子一翘:“他们在怎么了?老夫兢兢业业一辈子,还攒不下一千两的私房来?”
胡梅远看向酒楼门口,咳嗽:“说什么私房!口误口误!韩尚书,咱们下朝也有一段时间了,您该回了,免得嫂夫人着急。”
话音才落,便有四十余岁妇人在几韩尚书轻轻喊:“老爷?”
韩敬:“……”
朝官们蜂拥而来,落寞而去,还有些干脆找了包厢借酒消愁。
坐在大堂角落的钟袖悄悄对掌柜竖起大拇指!
她在京城人生地不熟,满京城转悠一圈,只有云来酒楼的客人看起来和孙淼那人傻钱多的最像。
所以她原是想与说书先生合作,讲事情漏出去,然后再在权贵文人间酝酿。
谁知掌柜的在旁听到,不仅把店小二拉过来一起立了军令状,还一文钱不收地替她办事儿!
钟袖是无所谓无所谓这事儿落在哪儿的,反正还没到收网的时候。
掌柜的不愧是能在京城独坐高楼的奸商,这一番操作下来,原本略显萧条的云来酒楼又恢复了往日的辉煌!
钟袖拍拍身上落得花生屑,深藏功与名。
回宫以后,她没立即回市买司,反而直奔三省山居。
楼镜今日前朝当值,钟袖扑空,只遇见了有过数面之缘的长忠。
长忠笑呵呵将人拦住,把手里的食盒交给她,道:“老祖宗这会儿在乾正殿偏殿处理公务,钟姑娘若是着急,不妨直接去那寻,顺道也替咱家将午膳给老祖宗送去。”
钟袖小眉头皱成毛毛虫:“吃食是多要紧的东西啊,万一出点问题怎么办?您还是亲自送过去吧。”
长忠嘴角抽了抽:“无碍无碍,平安还在那儿伺候呢!若是老祖宗不放心,会让平安试吃的。”
钟袖将信将疑,去乾正殿的路上心内腹诽不断,疑惑无数。
掌印明明看起来也就是二十多岁的俊朗模样,被宫里人一口一句老祖宗叫着,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七老八十呢!
而且他明明只是一个宦官,何时竟有了君王的试吃待遇?
真是大逆不道!
还有——
乾正殿似乎是皇帝上朝理政的地方吧?
钟袖提着食盒一路问到乾正殿,还未靠近便被蔡全拦住:“陛下正在后殿歇息,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是长忠公公命奴婢来给掌印大人送午膳。”
蔡全的目光落在她手上,见确实是三省山居的食盒,立刻换了副面孔:“原来是长忠公公安排的!姑娘从台阶上右转走到头,再往前约莫走半盏茶的功夫,右边的偏殿便是千岁办公的地方。”
乾正殿正对御阶,因是王公大臣聚集的地方,周遭并没有高大的树木,只矮坛里的各色鲜花开得争奇斗艳。
钟袖安静地穿过甬道,靠近后殿时忽然听见鞭笞和兴奋的咆哮声。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歇息!
上辈子被卖到阍馆后,她“有幸”听过不少同样的动静儿。
贴着门边进入后殿,钟袖头也不抬朝右拐,直到跨过第二道拱门才耳朵清净。
偏殿很静。
镂空雕花的窗扉尽数打开,堆满折子的夸张长案后,楼镜靠着椅背正蹙眉看着什么。
依旧是一身玄色蟒袍,与冷白的脖颈肤色行程鲜明对比。
阳光照进殿内,落在他身上,让他那只微薄的耳朵都透出浅浅的粉。
研磨的平安抬头看见他,一愣:“两枚铜钱?”
钟袖:“……”
楼镜也侧头看过来,视线掠过他手中的食盒,手指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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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逆鳞
以钟袖两辈子的浅薄人生经验来说,改朝换代这种儿大多很难成功,尤其是暗处还藏着个未被察觉的强敌。
至于过程中有没有个宋枝,似乎也没那么重要。
楼镜转过身继续朝前走,跨过拱门,穿过甬道,后殿不堪入耳的声音逐渐变得清晰。
钟袖面不改色。
“在里面伺候的也是和你一同入宫的官家小姐,现怀宁道刺史的嫡次女。”
钟袖短促地啊了一声。
并没什么奇怪不是么?堂堂王府贵女都被朝廷打扮成公主去和亲了,一个刺史之女算什么,何况还是个次的。
楼镜瞧着她双眼平静,毫无波动的模样,似夸似骂地说了句:“还是个见过世面的!”
别说正经闺阁小姐,好人家养出来的闺女,谁听见里面的动静不是花容失色,惊慌后退,眼前这个?
呵,她还好奇地垫脚打算仔细瞧里面的盛况呢!
见他盯着自己,钟袖不好意思地抓抓脸:“奴婢就是好奇陛下和官家小姐做这种事儿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
楼镜脸一黑,拎着衣领把人拖到回自己身边:“宫里是你养好奇心的地方?看看这是哪儿,再想想你好奇的是谁!”
钟袖努努嘴嘀咕:“那不是有您在么?”
楼镜陡然直视她,仿佛被人触了逆鳞!
粗鲁地把人拽到门后,一巴掌盖在她脸上,钟袖后脑勺与墙面相碰,发出咚的一声。
“谁给你的信心,让你觉得咱家会护着你?咱家带你来这儿是想告诉你,里面那个原也是府里娇滴滴怯生生的大家小姐,可现在又如何?人之本性何其难猜,你不过与那宋枝同行一段,何必因她图惹是非!”
钟袖的目光踩进他眸底的深海,还在上面跺跺脚倔脾气地反问:“我何时惹事了?”
冰凉的手指再次握上钟袖细瘦的脖颈:“咱家方才说了那么多,你不明白其中意思?”
钟袖双手握住他的手腕外推,矮腰一转从胳膊下钻出去,攥紧他后腰带贴上后背防止又被他掐脖子:“掌印,您的筹谋太大,像我这种小宫女实在不适合明白。但是奴婢觉着宋枝不过是一个知府家的庶女,换烟洲布政使司家嫡女,怎么看都划算不是?”
楼镜额头青筋直跳,紧紧扣住腰带的玉锁扣,咬牙切齿:“你给咱家撒开!”
事情演变成这种情形,钟袖破罐子破摔:“您答应了我就放!”
又害怕楼镜等会儿秋后算账,补了句:“我还得给您挣黄金呢,您不能杀我灭口。”
楼镜抬手就要招呼侍卫,钟袖眼疾手快放开腰带改抱他胳膊,一只手还作势要捂住他的嘴。
单打独斗钟袖自认绝对能制服楼掌印,可要是加上宫中侍卫,自己这点儿野路子功夫怕是不够看!
“掌印,奴婢方才说的事儿您真的可以认真考虑考虑,是笔划算买卖!那什么,没事儿奴婢就先告辞了!”
钟袖溜得飞快,留下楼镜站在阴影里抿唇看着被她抓皱的衣裳,火气翻涌。
在宫中要解决钟袖轻而易举,但她一脑袋坏水不用还有点儿可惜!
且萧鸣那厮天天追讨粮饷,他确实需要大笔的银子。
那滑不留手的小崽子,暂时杀不得!
大步走回偏殿,楼镜一身煞气在长案前坐下:“平安!”
正在窗下蹲着啃梨花酥饼的平安探出脑袋。
“咱家上次说要盯着宋枝,结果如何?”
一刻钟后,平安从外面进来,将手中的信件交给楼镜。
楼镜粗粗扫了一眼,十指交握放在腿上陷入沉思。
宋枝的确如钟袖所说,知会哭和吃。
哭的不分昼夜,不分原因。
因为她们这一批是要侍奉陛下的人,所以统一由内宫的嬷嬷专门教导规矩。
旁人纵然不愿也会做做样子,偏这宋枝除了于香、食两道之上还有些见识外,其他样样不行。
打听消息的人还专门在信上提醒:宋枝所知香料原材皆可作食材之用,另,其人他日若是落魄,靠哭灵的本事也可存身。
楼镜:“……”
难怪能和钟袖成为朋友,两个都是扎手的小崽子!
想了想,楼镜又安排:“让长忠安排人打听一下市买司的岳夕颜。”
钟袖此刻早已经走出乾正殿,走到无人处,花坛里直接折了根带刺的月季对着梧桐树戳戳戳。
掌印忒不讲道理!
她又不是大鹅,动不动就掐脖子,而且她的提议明明就很有道理!
“榆木脑袋!”
钟袖手臂直刺,腕骨轻抬。
被磋磨得看不出个花形的月季可怜兮兮的掉落最后一片花瓣,卷着边儿掉落在地。
“钟姑娘?”
晴朗阳光的声音在脑后响起。
“徐校尉?”
一身蓝袍银甲的徐毅,单手托着银盔,另一只手则握着一杆阳关下泛着寒光的红缨大枪。
“自入京后一别已经近两月,不知钟姑娘在宫里可还习惯?”
钟袖扔掉手中的月季花梗麻溜站好:“挺好的,您怎么在宫里?”
徐毅笑得灿烂,还有些羞涩:“这还要感谢姑娘!因妥善护送你等进宫,陛下将我提拔进了卫所做佥事。方才…看你似乎是在练习刀法?”
他是知道钟袖用刀的,甚至到京之前,他还收没了她那不知那里淘换的军中制式长刀。
“没!”钟袖矢口否认:“我就是无聊乱比划呢!”
徐毅却从怀里掏出本卷边的旧册子:“这是我以前练过的刀法,虽算不得上乘,但可做强身健体之用。”
钟袖没问他怎么会随身带着刀谱,珍惜地双手借过,认真道谢:“多谢徐校…徐佥事!”
她会的刀都是逃难时东拼西凑学来的野路子,而真正有体系章程的刀法都掌握在军中和世家,想她这样的人哪有途径学习。
所以徐毅这份赠礼于她可谓是十分贵重。
“姑娘不嫌弃就好,我还要出宫办差,改日有机会再与姑娘叙旧。”徐毅笑着冲她挥手,憨笑时还露出两颗小虎牙。
钟袖站在原地目送他走远,迫不及待地翻开刀谱,随即笑的见牙不见眼。
连刚刚因为楼镜生出的郁气都散了大半!
哼着小曲儿回市买司路上,她脚尖一转又变道遇见章六的破游廊。
熟练地翻上墙头,钟袖看着空空如也的冷宫庭院有些纳闷。
正寻思章六是不是换了地方的时候,余光瞥见不远处有人从一道小门闪身而入,然后径直奔向了宫殿深处。
钟袖悄悄尾随,过了一进门才听见喧哗声入耳。
“老子今天背到家了!来,继续,还押大!”
“六哥!六哥你行行好,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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