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马听说我想嫁人后》 第1章 上元节 “你要嫁人?” 雾杳踮起脚尖,轻盈得像只穿花蝴蝶般,一铆劲从挂满花灯、八人合抱的古槐树上跃了出去—— 上元节语笑喧阗的嘈杂中,成功落地往生塔的三楼。 “呼……呼,呃!”心脏重重敲击着肋骨,她扪着胸口,没等喘匀气,就跟头上有断头铡劈来般猛地矮身一蹲! 往生塔一楼,守门的僧人抬头。 “嗯?刚刚是不是有什么飘过去了?” “我似乎并未看见什么……啊,有了!三楼那儿吗?我看见了,是……” “是孔明灯。呵呵,今年的孔明灯格外玲珑纤巧,女学的闺秀们真是有心了。” 带着祈愿的灯群冉冉升空。 寒风送来其中一盏,飘飘乎乎地映出雾杳从朱栏旁匍匐着爬向塔内的、颤巍巍的双腿。 ——方才从树上一跃,只差咫尺之距,她就要抓不住栏杆,从塔沿掉下去了! 她也不想冒险的!可是她实在没时间了! 昨日,那死而复生的病秧子前太子忽然向她家下定!为了求娶她姐姐许明姌! 她不能让姐姐嫁给他! 姐姐是打算自立女户,终身不嫁的。 横竖要嫁,那就嫁她雾杳好了!反正在雾家弄丢她之前,这婚约本就是定给她的。 雾杳一口气奔上了顶楼,才终于有功夫对着这满塔的墓盒拜了又拜,“小女子无意惊扰各位,对不住了!来日一定亲奉香火,并请高僧为各位念诵真经。” 这“上京三园”之一的绝嚣园的前身是绝嚣寺。开国女帝在位时,尚未有如今四海升平的繁盛之象,京师多有冻馁而死的乞丐、与无力担负丧葬资费的贫窘之家。 于是,那些无处可去的烬骨,就被送来这往生塔中沉眠。改寺造园后,也未曾迁挪。 满园喧嚣,仕女摩肩接踵,连刚刚的巨树雾杳都不敢多待一刻,生怕被人看见。唯这墓塔静谧,可避人耳目。 她虽成功甩脱了身边一帮子丫头仆妇,却也走不了多远,便只能就近选择“冒犯亡者”了。 三十三重塔上,朔风凛冽,寒浃肌肤。雾杳从荷包里掏出一枚非金非玉的精致小笛,放入口中吹了起来。 糟了!她急得发懵,刚吹便心生后悔。 虽说阿忱武艺高强,可她爬得是不是也太高了些!? 她心有戚戚地向满城火树银花尽收眼底的塔下望了一眼。 他上不来可怎么办呀? 但旋即,雾杳便无暇担忧这些。 小笛并未被吹响。 “怎么回事?”她眯着单只眼睛,灼灼目光像要变成小蛇从笛孔里钻进去一探究竟似的。 使劲长长吹了几声,直把腮帮子都鼓酸了。 阿忱说,只要吹响这笛,无论他在天涯海角,都会赶来见她。 但她从未拿出来用过,这是头一回。 “今儿是怎么了?竟有幸得雾大小姐传召。” 一声轻笑,风儿掠过耳畔,裹着春雪初霁般好闻的气息,雾杳仅是眨了眨眼,来人已稳稳立在她身侧。 月华盈满他襟袖。 整个上京城在烛龙火蜃般的灯海中煌煌如昼。 却在他回眸时,一瞬失色。 对于来人的风姿,历经三朝、老得一把垂地长髯都银白了的国师三缄上人曾如是评道:“见了扶三公子,任凭一颗再怎么洞彻梦幻泡影、熬枯万古孤灯的清净菩提心,都将尽数簌簌溶作凡念,从此沉浮在孽海中挣脱不得。” 三缄禅师人如其名,缄默异常,说完这辈子最长的一句话后,便洒然还俗去了,美其名曰“禅心未定,需再到红尘历练一番”。 不过,几乎是与扶光一同长大、对他的所谓“美貌”毫无所觉的雾杳,一度怀疑是这老头厌倦朝堂,找了个讹头溜号。 “阿忱,你真的来了!”雾杳惊喜叫着,恨不得扑上去来个熊抱,“这会儿不用在御前随侍吗?我还以为你在宫里!” “等等!”她倒吸一口凉气,忽地咂舌讶然道:“你该不会是偷溜出来的吧?!” 英国公府世子扶光扶子忱是熙和女帝面前的红人,不论大筵小宴,几乎与女帝形影不离。 扶光身上还穿着面圣时的华服,绯色的,如一山红枫,直要从澄澄秋水镜一路摧枯拉朽地燃进人心里似的。 “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么。”他失笑,伸出如雕玉竹节般晶莹的手指,在雾杳鼻尖轻轻点了点。 一颗带着妆粉的馥郁香气的汗珠留在了指尖。 见扶光定定地盯着自己手指看,雾杳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掏出巾帕想帮他擦干净。 却被止住。 “你看你,别一会儿着凉了。”扶光目光含着温和的责怪,接过巾帕,反倒是仔仔细细地给雾杳水涔涔的鬓角揾了起来,“女学的冬假就要结束了,布置的课业完成了吗?都快要及笄的人了,还整日这么毛毛躁躁的。” 被一打岔,雾杳瞬间把擦手指的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连扶光熟稔地将她手帕收入袖中都未注意。 在琲朝,女子及笄是十八岁,也大多是在这个年龄段成亲。 雾杳急得都快结巴了,“哎、哎呀!不和你聊这些有的没的,我要和你说正事呢!” 扶光的嗓音属于敲冰戛玉般的清冷一类,此时笑起来,却如蜜豆沙冰般酥润润的,略略带点儿类似力竭哭哑后的鼻音,格外惑人。 他将雾杳从露台牵到塔内,自己则懒散抱肩,往木门上的绮疏上闲闲一靠,挡住了风口,“你说,我听着呢。” 在这个世界上,姐姐许明姌在雾杳心里排第一,扶光紧追其后是第二。 但若论遇事找人商量,那人选必定还是扶光。 在扶光并未从外室子成为国公府世子、雾杳也没被雾家找回去前,他们相依相偎着在边关度过了最难熬的七年时光。雾杳六岁时,他们一同吃观音土,在乱葬岗中翻找腐肉;雾杳八岁时,两人穿梭在尸山血海的战场废墟中,为军士递汤药、包扎伤口;雾杳十岁时,故意双双被俘,到敌军军营纵火……桩桩件件,都是过命的交情。 如今相识十二年,雾杳十七,扶光也二十了,早已长成了她心中无所不能的模样。 英国公府“一门四将”,在扶光回府后,成了“一门五将”。 他便是近百年来,最耀目的那第五名将军。年少成名的将军。 此外,他亦曾是最耀目的太学生。经史子集,倒背如流;礼乐书数,更是令他人难望项背。 雾杳自己虽是两眼抓瞎,但她觉得,扶光一定能解决她这次的困境的。 雾杳眨巴了两下羽毛扇似的浓睫,仰着脖子期待地看向扶光,“你知道德愔太子哦不,景王回京的事吧?” 扶光扯开雾杳领口松散 当前章节不完整,请前往m.aishu55.cc,阅读完整章节! 第2章 惊春雪 “我的胭胭。” 扶光眼底暗流汹涌,良久,嗤笑了一声,“你懂什么叫喜欢?” 微热的吐息拂在雾杳鼻尖,不仅没有半分宴席间的酒气,还带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酸荫荫甜沁沁的莓果香。 是雾杳给他制的香丸。 扶光身上山雨欲来的气势教雾杳一瞬就变得蔫儿巴巴的。 但想到许明姌,她心中又生出了无穷的勇气,梗着脖子道:“我怎么不懂!就是,想起他的时候,胸膛里就跟像揣了窝小兔子一样,怦怦、怦怦乱跳的!觉得他哪儿哪儿都好,想和他泛舟赏月、谈古论今,想和他牵手、亲……” “够了。”扶光蓦地拂袖背过身去,差点没让雾杳摔个大马趴。 雾杳手忙脚乱地抓着木门站稳。 这是信了?还是没信?怎么感觉他这么生气? 雾杳蹑手蹑脚,歪着头去偷觑扶光神色,夜空中焰火激射,绛紫霞红,晶蓝荧绿,将他的眼睛也染得亮闪闪的,带着火光摇漾的微红。 她决定再加把劲。 别的不说,在女学里肄业五年,各种小女儿家的闺思绮念她可没少听。 “其实,我也不算是喜欢景王啦。”雾杳思考了下,觉得她的说辞若是编得太过火,反而可疑。 仍背对着她的扶光松开了揝得泛白的指节。 他冷哼了一声,却似乎隐隐有了笑意,泛着鼻音的笑意,“你真当我会信你喜欢他?你方才还咒他——” “可是,我就是想得到他!”雾杳可怜兮兮地揪住扶光衣袖,急吼吼地打断道,“阿忱,你从来没有过这种感受吗?就是,一种抓心挠肺的渴意?景王回京的那天,我从画楼上遥遥望了一眼,满脑子只剩下了一个念头——为什么他不是我的。” “我想要他!哪怕他是病秧子,哪怕他是姐姐的未婚夫。好阿忱,你就帮我这一次行不行?” “姐姐肯定不会答应换我嫁过去,你是我唯一能拜托的人了,求求你了,好阿忱,好哥哥。”话末,她甚至恶心吧啦地叫起了扶光哥哥。 许明姌若是知晓雾杳的打算,不止不会答应。 估计还会干脆一剪子抹了脖子,绝了雾杳替自己“跳火坑”的念头。 这也是雾杳一定要黏着扶光软磨硬泡的原因之一,她的确无人可依。 “唶唶~唶唶唶。”忽而响起一串清脆的画眉声。 “不好!”雾杳趴在窗格上俯瞰塔下,她的侍女白檀正一边佯装赏灯逛园,一边神色忧急地抽空撮尖了嘴学鸟叫。 虽说我朝于男女大防上已松泛了不少,但类似“雾大小姐上元节走失、家仆大肆寻找”的传闻总归是有损名声的,故而白檀不敢声张。 雾杳焦虑地啃着自己粉润润的剔透指甲盖,“今天这一趟擅自甩开身边人,爹爹肯定要追究到底,我怕是得有两三个月不能出门了!” “阿忱——”她又想伸手去扯扶光衣角,却重重撞进了他怀抱里。 瞬间,雾杳瞪圆了眼睛,一动也不敢动。 扶光的怀抱实在是太紧了。 枷锁般,沉甸甸的。 “阿、阿忱?”她的声音中有自己察觉不出的惶骇。 男人长长叹息一声。 他的声音溽热地流连在雾杳耳畔,仿佛压着一场足以焚山燎原的火,要将她从里到外轰轰烈烈地烧个罄浄。 “我怎么没有过。”话音慢腾腾的,一字一字如同是从齿间研碎。 有、有什么? 雾杳大脑一片空白,把方才的对话忘得彻底。 扶光又深又缓地吸了一口气,分不清是在压抑怒火,还是在嗅雾杳的气息。 沸反盈天的笑语声与焰火声中,他喉间有着几不可辨的轻微哽咽,“你就,当真那么想要他?” 雾杳吓坏了! 相识相伴十二年,哪怕扶光脸上溅满鲜血时,对她也从未有过这般情态。进京后,他的锋芒虽渐渐内敛,趋于簪缨世家的贵公子模样,但骨子里还是那个热烈直爽的阿忱。 现下却像是全然变了个人! 雾杳怔怔的,半仰着下颏,任由扶光收拢怀抱。 天边莹洁的月色坠入她眼眶。 在她心中,扶光就是那一轮饮尽三千弱水也摘不下的蓬莱云外月,寒光皦皦,遥不可攀。 可这神山上的月,如今却倏地坠入了冰寒刺骨的幽海,巨浪汹汹,蓄势着要将她没顶。 带着茧子的指腹扣住了雾杳的手腕,痒酥酥地摩挲向上,令她害怕得浑身细颤起来。 久久不得回应,扶光态度一转。 “我不许!”他气极了地低喊,语气充满困兽般的躁戾与绝望,“嫁?想都不许想他!” 手腕上,内关穴一热,困意向雾杳的四肢百骸袭来。 窗外的丽景仿佛墨湿画纸般洇开,变得光怪陆离,雾杳眼皮饧涩异常,想说话,却连气音都发不出。 天边那轮纤尘不染的月,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坠下去…… 坠下去…… 没入浓稠的黑暗。 …… “不许走。” 雾杳陡然睁开眼。 她适应了好一会儿,视野里才重新组成了色彩。 漫天匝地的烟光雪影。 “是她,是许明姌撮哄你嫁给别人的,对不对?” 脑袋昏沉沉的,耳朵里胀疼得像长了脓,回荡着男人阴鸷的、谵语般含混不清的呢喃,“胭胭不乖。” “不过,不是胭胭的错。” “我的胭胭只是听信了别人的谗言。” 胭胭是雾杳流落在外时的名字。 被卖入娼门的那天,负责接手教养她的私窠子正好新得了一盒价值千金的胭脂,所以取名新胭。 她……这是在哪儿? 发生,什么了? 雾杳思绪生锈,眼珠子木木樗樗地转了转,发现自己居然是在雾家宅院里。 天上飘着芦花似的大雪,雪地里,蜿蜒着一条条细细的绯色小溪。 血液汇成的小溪。 雾杳瞳孔骤扩。 扶光的声音一下子清晰起来,“不怪胭胭,都是——” “许明姌的错。” 漂亮得仅仅是轻轻一抚、就令人不禁想入非非的手指握住了雾杳的纤腕。 牢牢地,似那困住金丝雀的镶珠缀玉的缛丽筠笼。 雾杳躯体麻软得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四肢,全靠箍在她腰间与手腕的力量才能堪堪立住。 视线从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3章 峣峣阙 不学无术的雾大姑娘。 姐姐…… 雾杳心痛如绞,哭得不能自已。 都是她的错。 如果不是她自作主张跑去找阿忱…… “夏姑娘未免欺人太甚了!” 是人之将死,所以听不真切了吗?怎么好像…… 有姐姐的声音! 雾杳捂着闷痛的胸口,霍地睁眼! 视野很矮。 一双双珠履映入眼帘,再往上,是一张张鲜妍明媚的少女脸庞,眼神或鄙夷或不耐烦。 人群最前,一名十四五岁、高颧削腮、薄唇狭目的姑娘仿佛听到了什么无稽之谈般,夸张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欺人太甚?我怎么欺人太甚了?” 十四五岁的夏琬琰? 雾杳被眼前的离奇一幕打懵了。 未及反应过来,一道纤影扑至身边,边小心翼翼地轻揉着雾杳的胸口,边心疼地连声问着:“你怎么样?伤着了没?疼不疼?” 见雾杳如同被吓狠了般神游天外,她怒火中烧地猛一转头,向夏琬琰厉声质问道:“夏姑娘夺物不成,还要纵奴伤人,这就是侯府的教养吗?” “玩墨,舒卷。”她唤着自己身边的两名大丫鬟,急急扶起雾杳,“带大姑娘去天地炉。” 天地炉是开在女学中的医馆。 雾杳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那一张芙蓉面。 清如长月洗高梧,丽似朝日破轻岚。静时堪描堪画,动处摇荡心魂。 “姐姐……”雾杳恍惚地握住了胸膛上的那只柔荑。 是温热的,柔软的。 真的是姐姐。 活着的姐姐! “呜……”雾杳眼中水汽弥漫,轰然决堤,目光一寸寸地从许明姌的脸庞上摩挲而过,远山眉、桃花眼、樱桃口……她死死地抓住许明姌的手,又是点头又是摇头,“疼,好疼……不,但是现在不疼了。姐姐,我不走,我不要离开你!” 一番胡言乱语听得众贵女眼中的鄙夷更甚,也让许明姌愈发慌张,脸唰地就白了,忧心雾杳这是被吓出毛病了,“乖,杳杳,我们去让医师看看。姐姐不离开,姐姐陪杳杳一起去好不好?” 贵女视线中的轻鄙有小一半冲着雾杳而去。 但更多的,是对夏琬琰的不屑。 夏琬琰有些顶不住了。 她眼睛几乎瞪出眼眶,惊怒道:“不过就是摔了一下,用得着这般号丧吗?!” 真是奇了怪了,这小傻子成天乐呵呵的,便是打一巴掌,都不带呼一丝痛的。今天推这小一下,就哭成这样? 许明姌也是。 平时一副令人作呕的目下无尘的清冷仙子作态,发起飙来怎么跟个母老虎似的,居然还敢质问他们侯府的教养! 夏琬琰三步两脚挡住许明姌与雾杳的去路,“喂!你们可别往我身上泼脏水!这里人人都知道,你妹妹小时候跌坏了脑袋,刚刚多半是她自己没站稳呢!” 雾杳在人贩子手中被辗转买卖之时,曾不慎被伤了脑袋。 这事是她与夏琬琰上同一门梳头课时,被女夫子看见脑后伤疤问起后告知的。 但后来不知怎么,就被夏琬琰添油加醋地传了开去,还起了不少诸如“呆瓜”、“小哑巴”、“破漏脑袋”的外号。在女学肄业的五年里,同窗们永远是拿看傻子的表情看雾杳。 脚下传来轻微的晃动感。 雾杳从泪雾中打量周遭,她们此时身处一间窄长的屋内,窗楹四开,投在墙上的晴光粼粼如织,映照着几联“愿为出海月,不作归山云”、“不镜于水,而镜于人”云云的字幅。[1] 是女学的画舫。 雾杳打了个哭嗝,满眼疑惑。 她不是死了吗? 死前的走马灯?不对,姐姐的温度那么真实…… 那她这是还魂了? 而且是还魂在她进京不久的时候? 许明姌气得嘴皮子都在哆嗦,“我妹妹的伤早就无碍了。夏姑娘此言,是置与杳杳同窗共学的闺秀们于何地?又置将杳杳招入峣峣阙的山长、司业于何地?难不成,你的意思是山长也看走了眼?” 峣峣阙是琲朝开国女帝沈恪所创的女子学院,民间俗称女学。 “上登峣峣阙,八窗皆虚明。试观弄丹笔,云篆俱天成。”初衷是鼓励女子也要有鸿鹄之志,并打算在各地扩建。[2] 然而,沈氏掌权至今三朝,一朝不如一朝,到了熙和女帝时,上京城的峣峣阙已沦为仕宦之家的贵女们的专属学斋。 夏琬琰噗嗤一笑,花枝乱颤,“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雾大姑娘难道不是靠恩荫才进的女学吗?恩荫入学也就算了,在峣峣阙这一年,棋绣书画,样样不通,诗书礼数,更是门门‘差等’。啧啧,还好是在外多呆了两年,不然呐,雾山长就算是躺在棺材板里,都得跳起身来恨铁不成钢地给她两巴掌呢~” “够了。” 夏琬琰越说越过分,都牵扯上了雾杳的母亲,在场闺秀们都是听着雾山长孤身入岭南除瘴疠、揭露殥国暗杀水月国使臣、婉拒先皇封赏一心教书育人的事迹长大的,不由纷纷蹙起了秀眉,许明姌更是气得红头涨脸。 但一道懒慵慵的女声止住了她们呼之欲出的抱不平之言。 一双宝光璀璨的丹凤眼轻轻扫过众人,“嚷够了没有?是想闹到博士们面前,坏了学谕姐姐们的献艺会,让整个京师的人都知道我们抱素斋的人不知轻重,寻非厮闹么?” 说话的人正对坐窗景,风炉煮茶,一个人闲斟漫饮。 她一袭雨过天青色的、今年新供禁中的“冰绡雾縠”,轻若无物,薄软似烟,远远望去,如端坐云中的神仙妃子一般。 对比香汗微微的众人,格外清爽洁净,神闲气定。 是今上最宠信的亲王的嫡女,宜春郡主,沈沁。 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雾杳赶忙咽了咽眼泪,扯扯许明姌的袖角,露出一个笑容,小声道:“姐姐,我没事。” 她失而复得许明姌,正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哪儿有心思和夏琬琰置气?况且,前世里,姐姐没少为了她得罪宜春郡主,明里暗里受了诸多刁难。 峣峣阙并不是一个讲公平的地方。 在这里,簪缨世族,清流新贵,诸般势力盘根错节,连被尊称为“博士”的女夫子们都多有无奈。 更别说是父亲只是四品散官的许明姌二人了。 正如夏琬琰所言,雾杳的确门门课业很废。 父亲许晓泊拚命地想捂住她曾流落柳衢花市一事,日日坐如针毡、食同嚼蜡,随便吹阵什么小风,都担心是此事败露,让雾家门楣受辱。所以,尽只许雾杳选些书画、算学、针黹等学课,一心要让她变回一个“正经姑娘”。 可遭就遭在,雾杳对这些统统一窍不通。哪怕有年年各课第一的许明姌开小灶,她自己也夜夜挑灯苦熬得头发大把大把掉,也仅能得个“优、良、中、差”中的差等,与“不合格”一线之隔。 很多东西,雾杳就是怎么记也记不住,怎么弄也弄不懂。 不过,有一句话她记得很牢。 豢养私妓们的妈妈曾预言,等雾杳长大了,是能被炊金馔玉地捧在掌心里,过一辈子富贵日子的。 独独一点,她得好好闭上嘴。 雾杳不是很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总之,就是要她“惜字如金”呗。 前世,她倒的确靠着这四字箴言,有惊无险地度过了五年女学时光,于是今生也不打算违拗。 雾杳鲜少大哭,许明姌是既揪心灼肺又手足无措。 但看着雾杳仰着一张巴掌小脸,依恋地望着自己,目光如万千宝石滚落于新镜般灿焕,睫毛上好似挂着一颗颗剔透的小露珠,她心里又瞬间软成泥。 她的杳杳这么乖巧,她们怎么能几次三番欺辱于她! 许明姌目光一敛。 她怜爱地给雾杳擦了擦脸蛋,脊背欣挺如竹,向沈沁盈盈一礼,不愠不火道:“郡主所言极是。故而明姌只是想带妹妹去天地炉里讨一两副安神茶罢了,并无他意。” 让女夫子看病,肯定要讲清来龙去脉,不还是等于告状? 况且,今儿个日子特殊,峣峣阙里全是有头有脸的大族的公子小姐们,只要许明姌有心,从画舫下来、到去往天地炉的一路上就能将夏琬琰的名声败个干干净净。 连带着她沈沁,也会落得个连斋生间的小龃龉都调和不了的无能之名! 沈沁声音微沉,“你这是要一意孤行到底了?” 她手中胎薄如纸、白润如截肪的瓷杯搁在桌上,极轻的一响,落在众人耳中却如震天殷雷,“许明姌,你不要自恃学业拔尖,便觉得别人都得唯你马首是瞻。莫说你现在还没被选为学谕,便就是成为学谕了,只要你还在抱素斋一天,便得守抱素斋的规矩,亲睦同窗,以大体为先。” 许明姌不偏不倚地回视着沈沁,神情丝毫没有胆怯。 雾杳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无比恐惧再因她而让姐姐受到伤害。 她用力回想着前世这会儿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峣峣阙每三年招一次生,授业时长在五到八年不等。期间,会从中挑选成绩优异者充为学谕,辅佐博士,代为讲课、管理庶务等。 但学谕基本都是在峣峣阙里待了年数较长的女弟子。 许明姌入学两年,破例登上了学谕遴选名册。引起了斋长宜春郡主的不满。 同年入学峣峣阙的闺秀们会被分入同一个学斋。 每斋设斋长之职,虽不如学谕那般万众瞩目,但权力范围划分更细,也更集中。 沈沁言语分量之重,说是抱素斋的“大家长”也不为过。 雾杳急得眼神乱瞟,她明白了现下所处的是熙和六年,自己靠考恩荫“插队”入学的一年后。 但夏琬琰找茬的次数实在太多了,她完全不记得这是哪一天! 夏琬琰就是个谁沾谁嫌晦气的泥点子。 说来,她也是个侯府千金,本不该是如此气性。但昌平侯府根基浅,而且从最上头的老侯爷到底下的孙辈,一个赛一个的莽夫,疏于对女儿孙女们的管教。夏琬琰又是幼年失恃,被接到以眼皮子浅、刻薄褊躁出名的老太君夏魏氏的膝下,受磋磨长大。 于是养成了一副怨气包的脾性,见谁就向谁撒气,专专爱干些损人不利己的事。 发起癫来,那是十头骏马都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4章 比三朝 “谁怕了?!” 水月国与琲朝邻接,虽是弹丸之地,但民风彪悍,又占了天险之便,骁勇善战的将领军士层出不穷。 常年与琲朝摩擦不断。 水月国国王年纪不大,只得了二子,一子为嫡,将来继承大宝;一子尚幼,还在蹒跚学步。 自一年前的胧明关一役,水月国头回流露出了讲和的意愿,遣使臣送了据说“美得犹如吸收日精月魄、受了点化的仙物般”的四公主,须弥,前来和亲。 这次和亲意义非常。 今上是女儿身,无福消受,不过,很快水月国帮她解决了和亲人选的头痛—— 指名要英国公世子扶光当这“驸马”。 这位须弥公主比如今的雾杳还小一岁,只有十二。 见证公主与扶光定亲后,使臣归国。熙和女帝本意是让公主在女学中熏陶几年,濡染琲朝风俗,长到适龄之后再行完婚。 故而今天由上届女学最出色的弟子,嫁为世代翰墨诗书之族白氏冢妇的江蕴玉,陪同须弥公主来旁观学谕们的献艺会,为公主秋季入学做个铺垫。 峣峣阙中,分大考、季考、月考、旬考…… 每半年一度的大考后,学谕们会公开展示才艺。不止斋生,只要有荐贴,都可入内观摩。称为献艺会。 然而。 前世,须弥公主不知怎么,竟被从作陪的江蕴玉及下人身边挤开,误入幽径,差点遭人轻亵。 随后一路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地奔逃出来,惹得议论纷纷,最后,在事情始末尚未查明前,吞金自尽于自己的寓所中。 圣上震怒,命“机筹处”并三司会审此案。 结果不尽如人意。 虽避免了两国邦交的动荡,但这份婚约作了废,和亲之事亦不了了之。 倘若雾杳能阻止此事发生,岂不是就能保住和亲婚约? 保住阿忱的婚事,岂不是就能避免上辈子的惨剧重演!? 雾杳不傻。 经由前世上元节,她惊觉了扶光对自己深重到诡异的占有欲。 但如果阿忱成家立室,一定会一门心思好好对待妻子,她就不用提心吊胆了! 眼下的问题就是。 如何阻止公主自尽。 “琤——。”远处传来琴声。 雾杳一下绷紧了心弦。 是骆学谕弹的《篷窗对雪》! 回忆上的覆灰一点点抖落,变得清晰。 前世,这首《篷窗对雪》没弹几声,须弥公主就从小径中踉跄出来,跌跌冲冲地沿着水边奔逃,其狼狈之姿,正正被闲游水上的几船女弟子以及周边熙来攘往的贵胄士族们一览无遗! 雾杳至今还记得自己从船上匆匆一瞥。 那身量还一团孩气的小公主,一边尽可能搂住被撕裂的薄裳,大半肩背明晃晃地暴露在外,一边绝望地在无数惊诧打量的目光中寻找出路的样子。 时间不多了! 这会儿公主应该业已遭到毒手,再过数百息,就要逃出“阆风清榭”,经过几座折桥,落入众人的视线之中! 雾杳人在水上,没法赶去拦截公主。 只得想办法把人都引开! 把在午憩时间乘船吟诗作画的淑秀们,路上正赶往参与各场献艺会的行人们。 一个不落地引开! “算了吧,抬头不见低头见,大家还要一起共处好几年呢。”柳清浔的嗓音轻柔地淌入雾杳耳中。 怎么办?该用什么办法,才能有那么大的阵仗? 雾杳焦急得指甲陷入了自己的掌心。 目光逡巡四周,脑内飞速盘算。 忽地,雾杳看着两旁的小书案堆着画到一半的消夏观荷图、香气袅袅的蟠龙博山炉、各种宝瑟银筝绣绷丝绦,灵光一现。 “不能算了!” 雾杳鼓起勇气,一颗心怦怦乱跳,兀地喊道。 落针可闻。 一双双怜悯鄙薄的眼睛扫过来。 “杳杳?”许明姌轻轻捏住雾杳的手心,不明就里地等待她的下文。 今天若是出了这个头,往后几年,恐怕都将不得安生。 可是,容不得雾杳犹豫了! 雾杳艰难地吞了吞眼泪带来的喉间酸胀感,今日一晴如洗,云丝鲜洁,盛暑日光泼洒在轻肌弱骨的少女身上,的皪皪犹如明珠生晕。 她掷地有声道:“不能算,这口气我咽不下。夏琬琰,我要与你‘比三朝’!” 比三朝!? “杳杳!”许明姌惊叫出声,牵着雾杳的手力道一重,疼得她差点龇牙咧嘴。 众贵女瞬间就坐不住了,如被骤风吹散的一团采蜜蜂蝶,哗地窃窃私语起来。 “比三朝?是我想的那个比三朝吗?” “她果然脑子不大好使。” “就她这样的,还要和夏琬琰斗艺,一会儿输了不会羞愤投河吧?” “哈?”闻言,夏琬琰绢扇一停,露出了怀疑自我的神情。 她连问了蓊桃两遍,确认自己的耳朵没问题,目定口呆地凝视了雾杳须臾,忽地不顾仪态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唉、唉哟我的……肚子,哈哈哈……”夏琬琰乐不可支地抱着肚子,“就你,就你那一手小狗爬的大字,蚯蚓似的画儿哈哈哈……” 许明姌改牵为握,扯住了欲往外走的雾杳,微摇着头,一双如雾中远岫似的秀眉细拧着,“杳杳,万万不可。” 纵奴抢物是一回事,最多只能算是同窗间不合。 但若是雾杳提出比三朝,那就是自取其辱了! 人们只管看热闹,压根不会理会事情的前因后果! 今日过后,雾杳不学无术的草包形象会飞一般传遍上京城,并且狠狠钉在她身上,伴随她一辈子!! “姐姐,我有分寸,你信我——”雾杳拿出平时撒娇撒痴的声音恳求着许明姌,但手上被攥住的力道依旧牢固如铁。 她没法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解释,只得转头向侍女白檀耳语了几句。 伺候雾杳的人皆是家生子,除了大丫鬟白檀。 她是父亲许晓泊特意买来治雾杳这个猴精的,会些武艺。 白檀得令,当下大步流星出了船屋。 “许明姌,你对着我们耍威风,对上你妹妹倒成了个软货,净放任她闯祸!”沈沁霍地站起身,雍容的丹凤眼中利光一闪,竟流露出几分天家威严。 一个没脑子的雾杳就够人受的了,这许明姌看着是个伶俐的,怎么也跟猪油蒙了心似的,一遇上雾杳的事就不管不顾的! 沈沁本想着许明姌定能拦下那个缺心眼,便一时松懈了心神,之后见雾杳与白檀耳语,再吩咐侍女澹月与粲星,就已晚了。 白檀一以敌二,交手不过三招,就如入无人之境般来到了船舷上。 沈沁领着众人匆匆尾追其后。 白檀手中已多了根高高扬起的击槌。 “杳杳,别发拗脾气,快叫白檀收手!这是为你好!”许明姌看着不为所动的雾杳,急得都摇起了她的手臂。 “不。”雾杳也不知说什么才能安她的心了,干脆把嘴一缝,再无话音。 “铛!”一道石磬声响彻川水,是挂于船舷边以备不时之需、峣峣阙十大风物之一的“醍醐磬”。 “比——三——朝!” 白檀注入了内力的声音丝毫不逊于悠悠磬声。 “啪嗒!”夏琬琰脚步慌乱,都来不及抿一抿被河风吹乱的鬓发,手中精致绚丽的扇子直直砸落,她脱口而出道:“傻子你来真的啊?!” 她整个人像是要窜到天上去般气急败坏地跺着脚,大骂道:“你有病就去治,别出来害人行不行!我本来约好了接下来几天要出去赏花猎鹿打马球,玩个痛快的!” 比三朝,峣峣阙一个古老的斗艺风俗。 说是“三朝”,其实远远不止三天。参与斗艺的二者需将峣峣阙里所有开设的学课门类斗个遍,礼乐射御书数,歌舞,厨艺,绣工……比科考还累,没个十几天是比不完的。 一番下来,斗者筋疲力竭,不死也脱层皮。 比三朝的盛行期是在太初年间。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5章 琢磨台 第二糟的学课。 蕉园在西北角,较偏僻。 峣峣阙建造伊始,阙内尚是空荡荡灰秃秃时,开国女帝曾屡次亲自过来监工。 三伏天里,太祖搬了一只破头折脚的旧凳于学斋中小憩,正暑热难当之际,抬眸忽见窗上绿翳沉沉,心喜推之,则有一树芭蕉冉冉,令人暑气顿消。 故为此园题名蕉园。 在一干“阆风清榭”、“莺时川”之类的花团锦簇的命名中,尤显朴素。 不过,如今的蕉园奇花异卉满栽,馆榭池阁俱全,凫鹥狎波,鸟语入流,观石听澜间,直教人耳目爽朗,翛然远却尘嚣。 比之阆风清榭还要更像那天上的阆风瑶池。 比试地点在蕉园的“琢磨台”。 琢磨台不仅宽阔得能跑马,而且四周有从各地运来的玲珑削石,高高堆起,如处于山腹之中。 不论是要奏乐还是唱歌,都有空谷回音的效果,除了近处负责评骘的女夫子,围观者也不会错过任何一道细小动静。 雾杳一行人弃舟登岸。 好事者们比他们动作还快,将蕉园里外围了个水泄不通,雾杳颇费了一番功夫才得以入园。 眼下,女夫子们都去献艺会搭手了。 有空为艺斗做评审的,只有一位教授时文的骆华岑。 骆华岑梳着比宫中嬷嬷还要一丝不乱的水亮发髻,板着一张比风干了三年的馍馍还要生硬的臭脸,对着雾杳与夏琬琰问道:“是谁提出要比三朝的?” 骆华岑是雾杳最怕的夫子。 她为人严厉刻板,说话做事极讲究一个章程,一是一,二是二。曾以“佻脱草率,难堪大任”点评过雾杳,罚雾杳最多的也是她。 只有许明姌一类的学生才能使她稍稍展颜。 前世,刚进京的雾杳在峣峣阙中完成了半年课业后,是一千个一万个不乐意再继续选修时文课。 可父亲许晓泊逼着她选。 在峣峣阙,学课也有高低贵贱之分。 与民生相关的为最贵,如水利、医术、旱涝蝗等天灾对策研究、预卜雨雪的观天占星等;时文能测出一个人对于前边所有的掌握程度,故次之;随后是君子六艺、四般闲事、歌舞针黹…… 此外,还开设了各种十分细化的学课,剪纸、养驴、画符……应有尽有,甚至还有铁水打花课。不过,由于既不能饱腹,又不能陶冶情操,被视为下下等。 私下又被斋生称作“闲课”。 女学生们大致分为两派。 一派秉持“帼国英雄不让须眉”,以比进士还要难考的女官为人生目标。 另一派以觅得良缘为目标。来峣峣阙进学,除了是要将自己雕琢成更有价值的美玉,同时也是为了维系人脉、掌握应酬手段,为将来打理后宅做准备。 这两方互相看不上眼。 雾杳则是被这两方都看不上的第三派。 既不打算考女官、又没想过要嫁人的稀里糊涂派。 雾杳当年纯纯是被父亲赶鸭子上架的。 峣峣阙的遴选三年一度,以雾杳的年龄,需等两年才能参与。许晓泊觉得她本就流落在外多时,学业毫无基础,再要等到十四岁再考,还不一定考不考得上,所以用了“恩荫”的方式,让雾杳开后门进去了。 而且,所有学课都是许晓泊亲自替雾杳挑选的,由不得她说不。 雾杳是个浆糊脑袋,读什么都像读天书,时文一课尤其学得一塌糊涂。 要不是有许明姌和扶光帮她押题,指导她将备用文章翻来覆去地重写,大考肯定就要“不合格”了。 雾杳怎么着也是死过一回的人,自以为是“脱胎换骨”了,可是真正对上骆华岑时,还是憷得慌。 “回骆博士的话,”她硬着头皮开口,同时吃了一记夏琬琰没好气的眼刀,“是我提的。” “又是你。”骆华岑深深地看了雾杳一眼。 今天是属于学谕的日子。很多人汲汲营营几年,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在各位世家夫人们或者属意的郎君面前崭露头角。 却被哗众取宠的雾杳抢了风头。 胡闹也不分分场合! 见骆华岑脸色黑沉,雾杳是百口难言。 好在白檀已听她吩咐,画舫调头时,就趁乱撑了小舟独自赶回岸边。 唉,其实,最好的方法还是告知山长。 可惜时间太过紧迫,就算能说得完雾杳这一桩怪力乱神之事,长辈们也信了,多半也赶不及救公主。 为今之计,只有托希望于白檀身上了。 骆华岑虽心下怫然,但事已成定局,此刻不是训人的时候。 她从许明姌等一行学生中点了两批人,一批去搬各类比试用的笔墨纸砚、弓箭针线等,一批随她去府库中舁来一抬琉璃箱和一块蒙布的告示板。 琉璃箱是抓阄用的。 箱璧透明,内里是五光十色的小珠,骆华岑先是将小珠一一过秤,表示其分量相同,又请在场几位素有美誉、与雾杳夏琬琰毫无亲旧关系的诰命夫人上前摩挲,以示表面光滑,靠手摸是摸不出分别的。 随后让人去蒙雾杳二人的眼睛。 “抽签顺序,将决定各课的比试顺序。”灰蒙蒙的盖布被骆华岑一扯,告示板赫然篆刻着每一种颜色的珠子对应的每种学课,本就讨论声不大的琢磨台里,彻底静了下来。 她神色一肃,“提出比试的人需让对方一轮,夏琬琰,你先来。” 夏琬琰抽到的珠子,将决定她们第一轮比试的是什么。 雾杳本来还不怎么紧张,可被这些琉璃珠明煜煜的彩光一晃眼,顿时有些腿软。 前世,献艺会很快就中断了,并且紧接着,今日不在峣峣阙内的扶光就跟长了千里眼顺风耳似的,率领“机筹处”的人封锁了峣峣阙。 所以,她和夏琬琰很可能只来得及比试一轮,甚至是半轮。 但是,如果白檀能不动声色地救下须弥公主,而公主又想隐下这次遭遇的话。 比三朝也许会继续下去! 看着雾杳被蒙上眼,许明姌一个前世知晓自己再也不能跳舞后都没哭过的人,红了眼眶。 她一想到,自己爱如珍宝的小姑娘可能从此一辈子都要活为别人的笑谈,就疼得心尖打颤。 她长长吸了一口气,半晌,才挤出点声音,哄声道:“别怕,杳杳,一会儿就把眼睛放在手头的东西上,别往人群里看。要是实在撑不住了,就认输。” 比三朝不允许中途放弃。 若要认输,只能一轮轮投降。 雾杳咽了咽发干的喉咙,冁然一笑,故作轻松道:“没事,姐姐,我不怕。” 琢磨台外圈是空地,本来可以置放座椅给各位身份尊贵的看客们,但骆华岑临时抽调不到人,许明姌等人身边的丫鬟又稀稀拉拉的不顶用,她总不能叫柔弱的贵女们力拔山河地来回数十趟抗起那些个死沉死沉的实木椅子,只能当没这一回事了。 “平时装聋作哑,没想到还挺会哭闹扮可怜。”上台前,夏琬琰飞速在雾杳耳边蝇语了几句,“你逃不过的。别以为今天你让我出了丑,还能全须全尾地抽身。” 尽管“闲课”不算在比试范围内,但峣峣阙学课众多,总有斗者不擅长的,每届比三朝都会出现令人喷饭的精彩言行。这也是看点之一。 雾杳自觉她作为十七岁的大姑娘,早非昔日吴下阿蒙,只轻轻还了夏琬琰两个字道:“幼稚。” 夏琬琰呼吸骤急。 伴随着她恨得银牙咬碎的声音,二人被从空地正式带上了琢磨台。 只是,雾杳脚跟还没站稳,台下仿佛一阵说下就下的雷雨般,噼里啪啦地炸开了议论声。 怎么了?!她忍了又忍,才没将眼皮上的黑色厚布扯下。 京中的这些钟鸣鼎食之家向来自矜身份,表面功夫做得是极足的。纵使是比三朝这般看热闹的场合,也肃靖严整得跟守灵似的,满堂只听得萧萧风声。 怎么会闹嚷嚷起来? 难道…… 雾杳的小心肝猛地跳了一跳。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6章 冰肌膏 “我的彩头,可是祖父赠我的‘…… 香柱一寸寸燃成煨烬。 观客们的议论声虽收敛了些,但仍如蜂围蝶绕般呶呶不休。 夏琬琰的一番话就是浇了油的柴,腾地点燃了人们心中的期待,且烧得持久,烧得愈来愈旺。 “雾山长的女儿?” 琢磨台下,一名锦衣华服的小公子不解地看向身边的年轻妇人,“雾山长的美名,我也曾听书院的夫子们提过。可是,母亲,雾家不是只有一名姓许的姑娘吗?前不久姐姐从诗会归来,还对她赞不绝口,将她的诗词誊写下来挂在了房中赏吟呢。” 纪烟华耐心地给五岁的小儿子解释道:“许姑娘是雾山长的养女,台上那位,是一年前雾家认回的亲女。据说是从小受拐,在外颠沛流离了多年。” “不过,没想到雾大姑娘竟是长得这般样貌。” 纪烟华之前见到她妹妹那便宜儿子时,本觉得他那张脸已经足够“妖孽”了。 不料这世上妖孽还不止一只。 “原来如此。”五岁的陆宴如点点头,随即一喜,“那她是不是真如另一位姑娘所说,惊才绝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哎呀!”他懊恼地一拍小手,“可惜姨母去找须弥公主了,不然也能一饱眼福了!” “傻孩子,才学又不是什么能继承的东西。”纪烟华失笑,虽然仆妇丫鬟们替她隔开了摩肩接踵的人群,但她依旧弯下腰,将声音压得轻如呓语,掰开揉碎地分析起个中门道。 “说起来,雾山长深孚众望,又是先皇的挚友兼诤友,加之雾大姑娘被拐十多年后认祖归宗,也算奇事一桩,本不该似如今这般,在京中的闺秀圈子中籍籍无名。” “可偏偏,她先前住在哪儿,又如何回的京,皆遮遮掩掩地不欲为人所知。” “你想啊,雾大姑娘当年如果是被什么好人家买去的,他父亲一定会敲锣打鼓地昭告天下,也好为她挽回些声名。可他没有。” “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一个人的才学涵养,都是后天修出来的。其间,个人的努力自不必说,可父母所花的心血,背后家族的鼎力支持,也样样都缺不了。打个比方,就光论你那练字用的笔墨纸砚吧,这一项就顶得上你奶嬷嬷一家三十年的嚼用了。” “书香门第的女儿家,尚且有学问平平的。更何况是蹉跎了多年的雾大姑娘?这场比三朝,毫无疑问,是侯府的夏姑娘赢定了。” “啊——”洋洋洒洒一大段,陆宴如只听进“赢定了”三个字,登时整张小脸都皱巴了,大失所望道,“那岂不是没看头?” “那倒也不是。”纪烟华想了想,终究没把下半句告诉他。 至少还是能看看雾杳出糗的。 纪烟华本就没把这场比试当回事,只是想给最近因起早贪黑埋头念书而怏怏不悦的小儿子解解闷。 说穿了,雾杳在她眼里,就是个乐子。 陆宴如听着母亲含糊其辞,只当她在哄自己,立马改口道:“还好姨母没来,不然就白跑一趟了。” 纪烟华笑了笑没应声。 但一想到自己的妹妹,英国公夫人扶纪氏纪晴留,她兴味盎然的神色立刻淡了下来。 她这小妹,什么都好,家世、品貌、性格…… 但就是有些好过了头。 纪烟华千劝万劝,嘴皮子都说冒烟了,都没能拦住纪晴留作为一个铁板钉钉的、公主的未来婆母,明明只管等着公主凑上来讨好自己就行,却非要上赶着拿了荐贴参加峣峣阙的献艺会,还体贴地怕小辈拘谨,打听了公主行踪,准备来个偶遇邂逅,提前联络婆媳感情! 平日也是。 二十五六的大好年华,却放任自己膝下空虚,连个无聊了可以逗逗乐的庶子都没有。 不想着如何将英国公的脚步多多牵绊在内帏,反而巴心巴肝地照看那个便宜好大儿扶光,把他当成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似的! 真是……泥捏的性子,浆糊的脑袋。 还不如随她来看这雾杳扮丑角呢。 思及此,纪烟华嘴角微微一扬,心里又升腾起些许期待。 也不知这雾山长的亲女能画成什么样?若是画成鬼画符就有意思了。 她可得睁大眼睛好好瞧瞧,回去给妹妹说道说道这桩趣事。 亭午时分,人挤人地密不透风,愈发热烘烘的。 豆大的汗珠从额头唰唰地往下滚,挂在下巴处,欲坠不坠—— 空气中划过一粒闪闪微光。 雾杳眼疾手快地弹走了一颗差点洇湿画纸的汗水,掏出巾帕按了按自己水涔涔的鬓角。 她不止热,还急。 她对现在手头正画的东西是一点儿把握都没有! 当年买走雾杳的鸨母是个只做大生意的“能人”,调理起姑娘们跟培养未来皇后似的滴水不漏。 雾杳一岁半开蒙,在鸨母手下吃了无数藤条;在边关时,又跟随扶光画药草图鉴、犯人像;入京后,在学堂被夫子“格外照料”,在家被许明姌风雨无阻地钉在书案前挑灯夜读。 总结上辈子的画画经验,可以用“身经百战”一言蔽之。 只论她画画的技法,那绝对是无可挑剔的。 可。 雾杳不知为何,自己就是死活画不出让能令别人道一句赞的画儿。 话又说回来,雾杳其实也不是没有一技之长,曾数次和想放弃时文一般,强烈地想过不再学画。 譬如,她就很喜欢跳舞。十六七岁时的舞姿,连女学擅舞第一人的许明姌见了都自叹不如。 峣峣阙中有一种特例授予的博士职位,只需某一门艺登峰造极,便可考取。 许明姌说,以雾杳的舞艺,足以考得这类女官。 不过,前世,雾杳并未在人前跳过舞。 一是在边关时,扶光就千叮万嘱过让她不要跳;二来,父亲许晓泊第一次撞见她跳舞时,怒斥她“妖妖冶冶、搔首弄姿”,喝令不许再跳,雾杳那时也拗气上来了,没能守住鸨母送她的“惜字如金”四字箴言,十分莫名其妙地问道:“为什么?” 许晓泊脸一阵红一阵白道:“没有为什么!” 雾杳又问:“凭什么?!” “就凭我是你爹!” 闻言,雾杳感到奇怪,真诚地发问道:“你是我爹,我就得都听你的么?你既未养我,又未十月怀胎生我,不过是在女子身上流过几滴汗,就成了什么需要我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将你一言一行都奉为圭臬的深恩厚德了么?” “满、满口污言秽语!孽障,孽——”许晓泊脸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一口气没上来,跟个中元节的纸扎人似的直挺挺一倒,从此,随身的香囊里便多了好几味救心丸、人参荣养丸等。 许明姌终究是怕雾杳把他爹气得归西,于是只偷偷地带着她跳。 后来,许明姌伤了腿,雾杳便再也不想碰舞了。 但是许明姌还是风轻云淡地如往常一般,在许晓泊不在府中的时候、趁着出去踏青游玩的时候,抓紧一切时间指点雾杳,让她练习;雾杳知道,姐姐是怕她难过。所以,为了不让姐姐难过,她也拚命地学,拚命地练。 每次,雾杳看着许明姌只能静坐一旁时,心都在滴血,而许明姌看着她忘我地跳舞,却是发自内心地在笑。 哪怕第一轮抽中的不是舞,而是别的什么也好啊。 偏偏是画…… “时间到。” 雾杳最后一笔堪堪落下,而夏琬琰却早已停笔。 满堂喁喁私语声一收。 两名抱素斋的女学生将画纸收走,夏琬琰慢腾腾从凳子上起身,眉弯目笑地对雾杳道:“对了,还没问雾大姑娘,准备用什么做彩头呢?” 历届比三朝的彩头都极贵重。那些个前朝的古董花瓶啊、御赐的玉如意嫁妆之类的,断断是拿不出手的。 非得是价值连城、人人趋之若鹜的东西不可。 比如那不着调的先皇,就是拿了自己儿子的终身大事作赌注。 雾杳那桩被挪到许明姌头上的、与先太子沈渊的婚事就是这么来的。 雾杳连比三朝都是一拍脑袋想出来的,哪儿有闲暇准备什么彩头呀?! 不要彩头不行吗?她们能不能只斗艺?她很想这么问问骆华岑。 可面对台下这么多双眼睛,她要是说自己什么都没带,第二天雾家长女一毛不拔的消息飞遍京城后,她爹可能就真的中风瘫在床上了! 雾杳嘴边的话到底打了个弯,道:“我的彩头……我的彩头是一盒可以皓体丰肌的冰肌膏。” 啥玩意? 夏琬琰的白眼差点就没忍住,她使劲掰了一下,才把自己的语调掰回大家闺秀的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7章 彤霞烂 扶光来了! 夏琬琰画了一幅《小麂啖荔枝图》。 选的是春末夏初之景。 上有紫藤如瀑,下有芍药花田,中间横着一榻懒架,搁了几卷翻阅未尽的书与一盘荔枝。 在抱素斋中,夏琬琰的笔法最为缛丽,此次更是使出浑身解数,把藤萝、芍药画得云蒸霞蔚,仿佛有香馨透鼻,花雨扑面。 那盘荔枝也是娇嫩欲滴之至。 几颗光溜溜莹如满月,垂汁带露;几颗赤潋潋壳衣半褪,如出浴美人慵倦披衣,斜倚床头。 荔枝旁。 一只黄褐色的小麂将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 这小麂画得活灵活现,头上几缕蓬松的绒毛逆着光成了碎金色,眼神飐闪焦急,一边连壳带肉地大嚼特嚼,一边仿佛还在探头探脑观察着四周的动静。紫藤飘落,沾得它身上到处都是,它却浑然不觉。 狡黠可爱得令人忍俊不禁。 雾杳眼尖地看见台下一名四五岁的小公子拉住身边妇人的手,眼神亮晶晶地道:“她画得真好看!我都想养一头小麂了。” 其余人亦是眼神流连在画上,隐含赞赏。 雾杳却是一阵胃酸口苦,被勾起了十分不好的回忆。 她被夏琬琰用荔枝戏弄过。 峣峣阙有两个学期,春期为始,秋期为终,雾杳是春季入的学。 峣峣阙供应饭菜,斋生们需一同进食。世家女从小被教导勿贪口腹之欲,吃饭讲究一个浅尝辄止,开学第一天,夏琬琰见雾杳碗中呈上来多少,就吃光多少,便起了逗弄的心思,从小佛堂里拿了一盘供果。 她命蓊桃将那盘供奉了四五天的荔枝倒出来,装在食盒中,骗雾杳说是从岭南加急运来的,想分给雾杳尝尝。 在边关时,雾杳白米饭都没吃过几回,哪知道荔枝该是什么味道?所以,尽管尝着酸涩涩烂糊糊,依旧一个不落地吞入了肚中。 结果理所当然。 雾杳上吐下泻,躺在床上整整三天。 此事传开,笑倒了一众贵女。 她们本就看不起恩荫入学,又不满来路不明的雾杳能与自己平起平坐,暗地里都说雾杳果然是个乡下泥腿子。 当年雾杳吃荔枝时,便是坐在与这画中一模一样的紫藤架下,沾了满肩的花瓣。 “真是个小促狭鬼。” 台下,贵女们不由交头接耳,笑笑着说出与当年相同的评语。 “琬琰不才,只为博诸位一笑。”夏琬琰向目露欣赏的众人婉婉一礼,嘴角翘得压都压不住,“不过,小兽毕竟是小兽,蒙昧贪嘴,大家可不要模仿哦。” 她别有深意地瞟了雾杳一眼,众人不知内情,只当是玩笑话,愈发忍俊不禁。 不仅画作得好,性子又大方,这样活泼泼的闺阁少女谁会不喜欢呢? 一时间,众人都对夏琬琰生出几分好感。 雾杳却是全然没接到夏琬琰抛来的眼神。 既已停笔,胜负便尘埃落定,紧张劲儿也就过去了。 慢慢地,须弥公主的事如葡萄藤般缠满心头。 也不知白檀见到公主了没?这么久了怎么都没动静? 不愉快的记忆一闪而逝,雾杳的心脏开始荡秋千似的忽上忽下。 夏琬琰一拳打在棉花上,顿时嘴角熨平。 看来这雾杳不仅是傻子、哑子,还是个睁眼瞎! 骆华岑脸上依旧古井无波。 她用平时批改作业的犀利目光审视了《荔枝图》半晌,随后,示意骆绮岫擎起手中画纸,“接下来是雾杳的。” “母亲,要不我们一会儿就回去吧?”陆宴如用幼嫩的手指轻轻挠了挠纪烟华的手心。 他都有些不忍心看雾杳的画儿被作对比了。 虽然年纪尚小,但他出生于膏粱锦绣,家中书橱里藏的、画缸里插的,无一不是名家孤品,哪怕随手抓起一个蜜饯罐,上头花纹的绘者都不是泛泛之辈。 兼之又被一众大儒日日“千锤百炼”。 早磨出了一副刁钻眼光。 夏姑娘的画技无疑是十分纯熟的,远超非峣峣阙斋生的同龄人百倍。 天气太热,纪烟华站得有些乏了,用帕子遮掩着打起了呵欠。看不看得到热闹倒在其次,她自然要以小儿子的意愿为先。 “唔,”她刚想应下,呵欠打到一半却停住了—— 时间凝固。 不止是纪烟华,在场的朱门贵介也像被框成了画中人般,纷纷屏气敛息了一瞬。 渰云随风漂来,琢磨台被厚厚地盖住,只剩满地阴影。 有赤色自天际漰腾而下。 鲜烈的、恢弘的,与《荔枝图》中截然不同的赤色。 赤色在流淌。 流在旗幡断折、盔甲凌散的山坳间,就是淋透土壤的血;流进贫瘠的湖水里,就成了曈曈燃烧的霞;流在空气中,就散作了熚熚烞烞的火星子。 天地间各种不同的赤色淆杂,成了一幅战后的边关落照图。 浓墨重彩地流进了众人心中。 忽而晴光大作。 厚云被风推走,人们的目光被从雾杳的画上引到了天边儿,才不约而同地松了松鼻息。 恢复时间流动。 “母亲,这是画的哪儿?”陆宴如懵懂地摇了摇发怔的纪烟华,他认出画中有琲朝与水月国的军旗,但他不是很确定。 以前看过的边关画完全不是这副模样的。 “是胧明关。” 纪烟华喃喃着,定定注视着画中那荒凉战场上一道劈山裂海般的剑气。 胧明关向来是水月国的天堑,瘴雾弥漫,叠岭层峦,易守难攻。 尽管水月国如今已与琲朝谈和,但琲朝人不会忘记,自己曾付出过怎样的代价。 英国公一门五将,除了世子扶光,死的死,残的残。 其余将门,实力虽有逊色,但诸如昌平侯府,皆不遗余力地训练家中子弟。很多时候与亲友一别,便是终生驻守边关,再无归家之日。 如果不是这道剑气……如果不是杀出重围、于万人中一剑斩落敌将首级的扶光,琲朝还远有一场漫长的疾风恶雨要经历。 琲朝国力虽盛,但风雨飘摇之下,谁人能独善其身?军师、百姓能有今日的息肩之机,他们这些世家也是落了心头大石的。 这幅《胧明关一役》,已经不是谈论画得好不好的境地了,哪怕呈到御前,也是完全够格的。 更遑论,雾杳还画得如此身临其境。 “第一场比画,雾杳胜。”骆华岑平静地宣布了结果。 不可能! 这真是雾杳画的?! 夏琬琰惊得把舌头都咬出了血丝。 要不是琢磨台上一览无遗,她简直要上房揭瓦、入地三尺地找寻被雾杳掉包的画儿藏在哪儿了。 夏琬琰上上下下打量起雾杳,心绪跟坏了的纺车儿般骨碌骨碌疯狂转起来。 这人鬼上身了?怎么可能画得出这样的画儿? 自己,输了? 输给了一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傻子!? “先生,弟子不明白,还请赐教。”夏琬琰强忍着耻辱,向骆华岑工工整整行了一个大礼。 就算雾杳突飞猛进,她夏琬琰画得也不差吧?如何就这般轻易判了胜负?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8章 珍珠兰 他要见她。 众人前脚刚进蛩然堂,机筹处的玄使们后脚就封锁了峣峣阙。 车马声杂沓,地上到处都是辙印与泥水。 这些个素来高高在上的世胄名家,此刻却像戴枷拖锁的犯人,大气都不敢出地由着玄使们一名名地检查、审问。 再三确认后,才能被放行。 雾杳前世已罹过一遭了,倒是不怎么怕,抱素斋的贵女们却被这一场骤雨浇白了脸色。 面面相觑,尽是惶惑。 不过也难怪。 机筹处是直属熙和女帝的心腹机关,王府说抄就抄,三公九卿说押就押。 其“星官”更是只听命于女帝一人,入宫不下马,面圣不解刀。除非御命,没人能限制他来去自由。 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机筹处前身是负责占星卜卦、预测雨雪的。 自太初开国后,女帝沈恪将昔日随她南征北战的“启明军”充入机筹处,沿袭预测天象之职和职位旧称。 除首领一人为“星官”,其余皆为“玄使”。 不过,如今的星官一位始终空悬。 许明姌曾揣摩过圣意,说十有七八是留给扶光的。 胧明关一役后,扶光便成为了玄使。 只是,照许明姌的说法,资历不够,无法服众。 前世正如其言。 再过一年,也就是扶光十七岁时,正式统领了机筹处。 兵荒马乱地闹到了天黑,雾杳和许明姌终于坐上了雾家的马车。 车内狭仄,许明姌的侍女玩墨与舒卷乘的另一辆,只留下白檀一人。 白檀赶忙点起小熏笼,给雾杳二人泡了两杯酽酽的姜茶。 好在,热水一直闷在暖壶里,姜茶也是雾杳自制的粉状,一冲就能喝。 许明姌将白檀递来的茶杯顺手搁在了小几上。 她替雾杳剥去被雨点打成筛子的外衫,又细细地用棉巾擦了脖颈、发丝上的凉湿,仍要左看右看,“冷吗?还有哪儿是湿的?” 雾杳哭笑不得,现在是盛暑天,哪儿至于淋点雨就发冷的? 不过,她知道自己若是一味地“没事没事”,姐姐定是不放心的,故老老实实地自己揾干身上剩下的几处犄角旮旯,显摆似的前后扭了扭,才道:“现在好啦,姐姐快别忙活了。” 不顾许明姌的劝阻,雾杳同样给她换了衣擦了身。 “你啊你,少献殷勤,我还没和你算账呢!”许明姌恨铁不成钢地拧了把雾杳的小臂,“一天天的鬼点子多,我都快被你吓短命了!你到底知不知道比三朝对于斋生的意义?你和夏琬琰那种人较什么劲?万幸是遇上了机筹处办事,打断了斗艺,不然,你的名声从此就毁了!” 她面上疾言厉色,指尖却一阵阵后怕得发虚。 雾杳鼻间一酸,猫儿似的一蜷身,软绵绵伏在她膝头,轻道:“对不起,姐姐,以后我不会了。” 这辈子,雾杳只有一个心愿。 让姐姐无忧无虑地活到长命百岁。 黄豆般的雨珠啪啦啦敲打着车盖,凉风声、马蹄声、市井声,声声仓促。 车内,温黁的茶香烘烤着四肢百骸,惬意得令人想眯眼。 “你啊——。”戳雾杳额头的力道,变成了蜻蜓点水式的一触。 许明姌提了提气,却在对上雾杳欲语还休的眼睛,瞬间泄了满腔怒火。 她的小姑娘,何时也有这样哀涩的眼神了? 许明姌感觉心脏像是被狠狠拧了一把,有什么正从她指缝间偷偷溜走。 她慌忙抓住了雾杳的手,“你是不是受委屈了?” “怎么会。” 雾杳像只小松鼠般鼻尖耸了耸,反在许明姌的袖口上美美地嗅了一口,用脸颊反复蹭着她的膝盖,憨憨顽顽地笑起来。 她手头可是有两大好消息呢! 雾杳摸宝贝似的摸了把许明姌的腿,一来,此时姐姐还没有为了她弄伤腿! 姐姐以后可以继续跳舞! 二来…… 扶光救了公主! 白檀成功在阆风清榭附近拦截了须弥公主,本想先将她安顿在一处隐秘的小楼,再禀报峣峣阙山长。 路上却正好遇着了扶光。 白檀的借口是替雾杳去采阆风清榭里独有的变种凤仙花。 这下可好,不偏不倚地将人转交给了扶光。 雾杳感觉自己就如馋熊掉进了蜜浆缸一样,心里甜滋滋醉晕晕的。 须弥公主身份特殊,兼之是扶光未过门的妻子,扶光一定会想发设法断了她自寻短见的念头,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的! 然后,他们俩小夫妻和和美美,雾杳再也不用担心青梅竹马突然翻脸变成另外一个人似的…… 见雾杳兀自傻笑,许明姌心头一松,无计所奈地摇摇头,叹道:“真是长不大。” “姑娘们,快趁热喝吧。”在白檀的提醒下,两人捧起暖呼呼的姜茶。 茶是雾杳调过配方的,爽辣甘醇,不呛喉,小口小口地啜饮起来,热入腠理,汗孔舒张,就跟泡了个温泉般舒坦。 白檀低眉收拾着暖壶,不经意道:“这次大姑娘选的干枣可真香。不过好像快用没了,要不要让人再去‘烟云万顷阁’补些?” 雾杳一口热茶含在嘴里,半天没咽下去。 烟云万顷阁…… “唔,唔好。”她一边含混应着,一边却是留意着马车的动静,在转过了三个弯后,抬手掀开了车帘一角。 随后,一杯茶差点全泼在自己身上。 “当心些!今天的事传到父亲耳边,还不知要怎么罚你呢。还不快收敛收敛心神,想想怎么认个错。”许明姌要帮雾杳换第二件衣衫的手已经伸出来了,还好白檀流星赶月般接住了杯子,滴茶未洒,转而板起面孔训斥道。 “知道了,知道了。”雾杳放下车帘,知错般把脑袋埋在脖颈里,一颗心怦怦乱跳。 她嘴上胡乱答着,却是连许明姌的半个话音都没听进去。 她刚刚!看到了!烟云万顷阁二楼摆的“月上柳梢”! ——这盆珍珠兰是扶光约她晚上见面的暗号! 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雾杳感觉脑花像被浇了一瓢烈油,滋哇滋哇地乱冒泡,根本无法思考。 她焦虑地啃着指甲,扶光怎么突然会约她呢?他不该因为今天的事忙得不可开交吗?他不用查事情真相?不用安抚公主? 找她做什么呀!! 然而,没等雾杳想好怎么翻越这一座人生大坎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9章 瘖谷 被一只带茧的手掌捂住了嘴唇。…… 窣云山在京郊,本身并没什么可怕的。 可怕的是山上雾家别庄里的“瘖谷”。 瘖谷是一座位于山谷里的小屋。 乃雾雨生前专程请能工巧匠所造,结构特殊,里头极黑,无论白天黑夜,皆伸手不见五指。 且墙壁能吸收大部分声音,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又名自省屋。 每年雾雨都会主动进去住两天,以思己过。 若是雾杳自小在家中长大,或许还不会那么怵,但把她买下的鸨母最常使的也是这一招关禁闭。 将对于黑暗的恐惧刻进了雾杳骨子里。 只不过,鸨母狠辣,屋内连恭桶都不留,誓要姑娘们尊严丧尽,折腰服软不可;而许晓泊给雾杳准备的是一张小杌子,更类似于关犯人,让雾杳屁股坐了烂、烂了坐,伤上加伤,哭都没地儿哭去。 许明姌率先憋不住了,同样跪下,恳恳乞求道:“父亲,虽说杳杳有错,可这一去两月,岂不耽误学业?杳杳本就比别人迟一年进抱素斋,学得吃力万分,等秋期开学,就更撵不上进度了。” 她秀欣如竹的背脊一弯,竟是以首叩地,“请父亲饶了杳杳吧。” 许晓泊却毫不买账,甚至连带许明姌也埋怨上了,“就是你平日对她溺爱放纵,才养得她这般有天无日。我意已决,你不必多言。” 孝之一字就是五指山,哪怕齐天大圣来了,也得被压得喘不过气,许明姌把嘴唇都快咬破了,都没能想出有什么应对方法。 别看许晓泊总把她这个养女挂在嘴上炫耀,实则他独断得很,一旦慓劲上来了,一头撞死在他面前都没用。 突如其来的“窣云山”三个字把雾杳打得是眼冒金星、脚冒虚汗,许晓泊见她歘一下从地上蹦了起来,立马眉毛一竖,语含危险道:“怎么,你不服气?” 雾杳双膝一软,又期期艾艾地跪了回去,“没,我去,我去窣云山就是了。” 两害相较取其轻,比起瘖谷,她更怕许晓泊。 许晓泊有惩治她的一道绝招。 前世有一回,雾杳惹得他大动肝火。 一开始,他似是放弃了雾杳般,不罚她也不骂她。但后来,雾杳的小院“春知处”里开始少东西。 盆花牡丹、廊下的白鹦鹉、池中的草龟锦鲤…… 整整十天,雾杳哭过闹过跪过,春知处里的活物还是一样一样地消失,最后,是一只她捡来的大肚子玳瑁猫。 那猫是雾杳与许明姌逛夜市时,主动黏上来的。 母猫骨架小,巴掌大小的尖尖脸,看起来仿佛只有四五个月,肚子却涨得跟羊角灯一般。 在一干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偏偏看中了雾杳,在她腿边秦王绕柱似的蹭来蹭去。 雾杳心中的怜爱如泄洪般泛滥得一塌糊涂。 她把它带回去,用温水擦拭黏成一绺绺的长毛,顿顿给它喂好的,做软窝、刨梳子,养成一个油光水滑的大漂亮。 还请来兽医估测了小猫们的诞生日。她一边掰着指头数日子,一边给小猫们起了几十个备选名。 玳瑁猫有一双祖母绿的眼睛,不是那种汪绿汪绿的,而像玻璃海,漾着丝丝缕缕的曦光一样的金色。 雾杳给它起名曜灵。 那是个大晴天。 曜灵一如既往地翻着肚皮躺在草窠里,见许晓泊向自己走近,也只是把毛茸茸的四肢张得更开,方便他摸自己。 雾杳在那十天里急得颗粒未尽,就剩一口气吊着,只能任由白檀和娄嬷嬷把自己一左一右地压住,眼睁睁看着曜灵被揪着后脖颈一路被拎出了院门、垂花门……被从角门里丢了出去。 随后被一辆疾驰而过的马车碾死。 自那以后,春知处里再也不养花草鱼虫,就连布置都素净了不少,冷清得像个庵堂。 雾家廊庑上,衣影重重,脚步声匆匆。院内院外,处处绛蜡高燃,烤得人发干。 许晓泊这次铁了心要雾杳吃点苦头,竟要连夜将她打包送走。 雾杳的行囊被收拾得简单,一箱衣物,一箱文房四宝,就算完事了。 许明姌看着箱奁被抬上马车,还在做最后的挣扎,“父亲,不如让我随杳杳在窣云山上住几日吧,也好盯着她完成夏假的作业。” “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心思,有你在,她哪是去反省?那是去避暑游冶!”许晓泊负手而立,不动如山,跟个降妖伏魔的金刚杵似的,“再说了,你走了,府中一应事务怎么办?这小蛮皮身边有娄嬷嬷足矣。” 许晓泊是个极好面子的人,自雾雨逝去后,虽在外添置了几房外室,但明面上并没有另行续娶,也不曾往府里抬过一个侍妾,在同僚与亲友间赚足了“鹣鲽情深、洁身自好”的美誉。 雾府后宅无主,如今是能者多劳的许明姌代掌中馈。 万事休矣,雾杳这下真是欲哭无泪了。 她像个影子般,难舍难分地贴在许明姌身旁,蔫巴巴道:“姐姐,你别担心我,两个月很快就过去了。” 许明姌垂睫,眼中滑过一丝雾杳看不透的晦色,“杳杳……” 她还欲说些什么,娄嬷嬷上前半步,满头银丝亮得人眼疼,敦促道:“大姑娘,该上路了,不然怕是不能在明日天黑前赶到庄子。” 雾杳二人顿时满面灰败。 许晓泊对这位曾任过四十年宫中女史的娄嬷嬷还是敬重有加的,对她半礼后,微笑道:“劳嬷嬷费心了。若这孽根仍旧不服据唤,您不必手下留情,施夏楚也好,断水粮也好,尽管处治。” 寻常管教嬷嬷可能还会推辞一二,为雾杳说说好话,可这娄女史不是寻常人。 她从善如流道:“是,老拙记下了。” 雾杳的肩垮得不能再垮。 说起来,一年前许晓泊为雾杳挑选身边人时,还颇有曲折。 不是恰巧病了就是在路上遭匪难了。 许晓泊又不肯凑合,非要挑些能人不可,娄嬷嬷与白檀能成功入侍春知处,不仅是在几十名候选者中“过五关斩六将”,还算是福缘深厚,受上天庇佑的呢。 娄嬷嬷的“费心”,从雾杳上马车就开始了。 “大姑娘,请勿搴帘张望,小心被登徒子窥瞻。” “大姑娘,车内虽无耳目,但做女儿家不易,做官宦人家的女儿更不易,一刻不可松懈,请您坐正了。” “大姑娘,已过亥时,不该进食了,糕点盒我替您收好,明早再还您。” “大姑娘……” 雾杳身在车中,心却如困囹圄般油煎火燎。 屁股麻,脖子僵,耳朵里还被这一声声的“大姑娘”吵得嗡嗡的。 想当年雾杳刚回来时,还挺喜欢被叫“大姑娘”的,有种和许明姌真是嫡亲姐妹的感觉。 许明姌在雾家原本是“姌姐儿”,但由于“杳姐儿”太过难听,雾杳认祖归宗后,便改成了大姑娘、二姑娘。 雾杳这名还是不靠谱的先皇给取的,据说先皇还满意的很呢。 “咕噜噜。”一串响亮叫声。 雾杳被机筹处搅得晚饭都没得吃,只在喝姜茶时垫巴了两块点心,眼下饿得那叫一个前胸贴后背。 娄嬷嬷目露不认同,“大姑娘——” 雾杳把眼瞪得简直像糖球那么圆,难以置信道:“嬷嬷,行行好吧!你总不能让我控制肚子不响吧。” “怎么不能。”娄嬷嬷正色道,“日后,您嫁为人妇,忙得无暇用饭时,也要在公婆面前如此吗?您若是有诰命在身,逢年过节进宫谢恩时,也敢在圣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10章 琉璃月 “我在。” 背后,一线月光瞬息即逝,短暂如梦幻泡影。 沉重的机关门再次被阖上。 一道喑哑的、酥麻的吐息钻入耳中。 霎时,如离弦之箭般从地上窜起的雾杳卸了浑身警惕,脚下一个躘踵,就要向墙沿栽去。 声音被瘖谷吞没,但她读懂了。 「是我。」 她再熟悉不过的吐息温度。 雾杳欲抬手抵墙、支撑身体,却陷入了一团软乎乎的甜味里。 如做坏了的窝丝糖般,入口即化却又万分粘牙的甜味。 酸甜馥郁的莓果香,些微的夜露的清澄之气,还有……那股天生的春雪初霁般的好闻味道。 几股甜息扭织在一起,黏稠稠的,像要紧紧缠住谁的唇齿似的。 刚放松下来的雾杳慄然一惊,脊背上炸起一串鸡皮疙瘩。 一枚小小的满月在瘖谷中升起,琉璃蓝的颜色,如数九寒天结成的冰泡泡。 雾杳僵着脖子回头,朦胧胧的“月光”中,果然映出那一张仙露明珠般的脸。 扶光一手拈着夜明珠,一手轻轻托了托她的腰肢,小扇子般的睫毛忽闪忽闪,近得像要在人心间挠痒痒,笑吟吟道:“发什么愣?没想到我会来?” 他的嘴唇虽是无声翕张,但刻意放缓了速度,想让人装不懂都不行。 雾杳大脑一片空白。 她没想到,这辈子会这么早见到扶光。 更没想到是在这种情形下。 雾杳迟眉钝眼地看了看扶光,又看了看他扶在自己腰间的手。 不合时宜地想到了一个词。 他们一个与公主有婚约,另一个与公主即将成为同窗却毫不避嫌。 两人夜半幽会…… 奸、夫、淫、妇?! 雾杳像油锅里的豌豆般,蹭地从扶光怀中跳了出来,转移话题道:“你怎么进来的?娄嬷嬷不是说,开门的时候清心铃会响吗?” 为了佐证自己的疑惑似的,她像大白鹅啄食般将脖子左抻右歪,拼命地瞪着身后紧闭的机关门。 “唔……”扶光垂了垂睫,那双继承自云湄族的、笼着淡烟疏雨的嫩柳般的眼珠中闪过一丝心虚,“我把清心铃卸下来了。” 卸?? 雾杳咂舌,“全部?” “嗯。”扶光心虚更甚,这一声应得极轻,喉间震动仅是微微一颤。 他急急补了句,“不过你放心,走的时候我会装回去的,不会弄坏雾山长的东西。” 瘖谷的图纸,由雾雨与几年前已驾鹤仙去的机关大师蕉鹿梦共同构拟。 入口处没有锁。整座门是一个巨大的乾坤盘,共九圈,每一圈都以六爻八卦之法镶入了密麻麻的石铃,一旦触碰,就会泠泠作响。 乾坤门的解法,日日不同。娄嬷嬷手中有雾雨留下的“银潢印”,在日光或月光下一照,就能知道九层的开门秘钥。 如果没有银潢印,就只能自行推衍星轨,演算秘钥结果。 不过,据说这乾坤门之前还有个袖珍版雏形。但即使是雏形,被蕉鹿梦放在国子监、太学、峣峣阙等联合举办的斗艺会上,也还是难倒了一众士子才女。 最后是倾三学之力,耗费一天一夜,才完整解开。 扶光能像推开一道普普通通的木板般,游刃有余地解开乾坤门,雾杳是不意外的。 他向来智多近妖。 只是,连九圈秘钥共有多少种解法组合都不知道的她,没料到门上的警铃原来还能卸下来…… 雾杳很想装作若无其事,同前世一般,与扶光侃天说地,问问他公主如今如何,他怎么晚上要约见她,又怎么来了窣云山。 可她一张嘴,那日雪天,许明姌倒在血泊里的画面就不停在眼前盘旋。耳朵里本就明显的心跳声,愈发炸轰轰的,一道接一道,殷雷似的劈得她只想抱头鼠窜。 扶光敏锐地眉间一蹙,伸手扣住雾杳的手腕,“怎么了?” 嫩如酥酪的皮肤上,少年指腹的薄茧在若有似无地摩挲。 与前世上元节时的触感……一模一样! 雾杳头皮一麻,电光石火间,还以为被看穿了还魂的秘密,下意识就要反抗。 好在扶光只是一触即离。 “没生病啊……”把过脉后,他俯下身,又是轻轻扒开雾杳的下眼睑,又是命她张嘴吐舌,“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吓坏了?你饿不饿?渴不渴?我带了你爱吃的糖肉馒头。” 一个热烘烘的油纸包被放入雾杳手心里,仿佛刚出炉般,暄软得可以媲美小姑娘家手臂内侧那一层绵乎乎的肉。 不用说,一定是扶光又浪费了内力,一路捂在怀里的。 “本来想给你带烤乳鸽的,怕气味在瘖谷里散不去,反倒害你挨罚。”扶光还带了水囊,简单倒了点水净手后,娴熟地在雾杳掌心上打开油纸包,撕了一小朵馒头递到她嘴边,“这几日我有点事,得南下一趟,你且忍一忍,我会想办法把你从这儿弄出来。” 扶光的话,雾杳是从不怀疑的,说能救她出去,就一定能。 只是…… 糖肉馒头的馅儿是流沙状的红糖,白绵绵的馒头沾着红酥酥的晶莹,漂亮得像点在香腮边等待被抹匀的一缕胭脂。 雾杳干瞪眼了会儿,既觉得就着扶光的手吃东西太过亲昵,又怕不张嘴惹他疑心。 进退维谷极了。 他们相识十几年,一同在腥风血雨里摸爬滚打,再亲昵的举动也有过。情急的时候,当着面儿脱换衣服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顶着扶光的眼神,雾杳比上琢磨台还要紧张,想破脑袋也没想到什么好的解决方法,心一横,啊呜一口把嘴边馒头吞了下去。 随后仿佛饿疯了般,攫住所有馒头狼吞虎咽起来,想杜绝再次被喂食的可能。 “慢点,慢点。”扶光忙不迭地又要给雾杳喂水,雾杳哪儿想到还可以有这么一出,差点又给噎着、呛着。 反而越闹越狼狈。 扶光究竟是怎么想的!?如果她现在提出要和他一刀两断……不,不行,她不能赌。万一,扶光盛怒之下把她关起来永不见天日…… 雾杳混乱地思考着,不懂为什么事情没有照她预想中的那样发展。 幼年时,雾杳曾问过扶光的理想。 扶光天赋异禀,彼时已能百步穿杨,但他的回答不是戍卫边关、拯救苍生之类的远大抱负,而是想要有一个家。 他说,以后若是有了妻子,定一心一意对她,不离不弃,生死与共。 雾杳明白,他是不想再见有人重蹈他母亲的覆辙。 他母亲玉醴是英国公的外室。 琲朝的邻居不止水月国,还有一个十年前被灭的殥国。千年之前,这三国本是一家。 玉醴是胧明关外、即如今水月国国境中的云湄一族,族人大多瞳色奇异,天生神力,擅武擅射。 天下三分后,部分云湄族流徙于琲朝境中。 与曾出过无数宰执骁将的千年大族扶氏不同,容色殊绝的云湄族多沦为权贵的掌中玩物。 玉醴亦然。哪怕她并不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11章 济世堂 “以后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说起来,这位先太子的事迹十分诡幻奇谲。 十年前,琲朝、水月国、殥国三足鼎立,互相牵制。 琲朝与水月国的接壤之地为胧明关,与殥国则是一江之隔。 此江凶险。 滟滪成堆,暗流汹涌,再固若金汤的船只,到了这里也只有饮恨沉底的份儿。 兼之形状狭仄如梃,民间有个古老的传说,认为这是九重天上的老仙路过时,不经意用拐杖在人间点了点,留下的这么一道幽堑,日久年深后,蓄了雨水乃致。 故而此江有个奇怪的称呼,“仙人杖”。 先皇淳宁女帝有意与殥国交好,曾亲自前往仙人杖,拟定盟约。 八岁的沈渊就是这时候被他不着调的老娘一同捎上,随后不明不白地被毒死了。 琲、殥反目成仇,鏖战多月。 也不知怎的,琲朝有如神助般一举突破数百年来凶险难渡的仙人杖,夷平了殥国。 可骇人听闻的是。 前世,沈渊明明已经气绝,甚至被封入了棺椁,还在两国交战中不慎被撞落,随棺直直跌进怒浪滔天、仿佛能绞碎一切的仙人杖里。 却在十余年后,摇身一变成了水月国的须弥公主的义兄! 据说,须弥公主是碰巧在河边捡到了中毒后奄奄一息的沈渊。 许是棺椁坚韧,沈渊虽因撞击失去了记忆,身上却并没什么致命外伤。且因为一双眼睛比较特别,是浅淡的琥珀色,被公主错认成水月国的云湄一族,之后一直养在身边。 成为了公主的义兄兼侍卫。 沈渊是雾杳重生的这一年,护送公主和亲时进京的。 公主遇害自戕后,随行的水月国的媵婢护卫们却没撤干净。 其中也包括了沈渊。 他在京里做了四年的锻剑师。 然后某一天,就跟脑子忽然开光了般,恢复了记忆。 也顺便恢复了贵胄身份。 只是,熙和女帝业已践祚,沈渊自然不能再是“太子殿下”,于是被授景王之衔。 既然人又活了,先皇的赐婚就得履行。所以,雾杳才会那么风急火急地去求助扶光。 这么一想,好像一切的源头就是这位倒霉鬼前未婚夫呢…… 扶光怀中,生怕将他吵醒、从而浑身僵硬得不敢挪动分毫的雾杳困惑地皱了皱鼻子。 这一连串的事件中,巧合就跟下饺子似的。 而且,这会儿静下心来仔细回想一下,每当她聊起相关传闻时,不论是扶光还是许明姌,似乎都会有意无意地引开话题…… 当年的事多有蹊跷。 只怕,她一旦插手沈渊的事,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可……雾杳偏偏要插手! 再说了,她就不信,须弥公主差点受辱的事背后没有策划之人。 她既已管了一桩,就不怕再多一桩。 这幕后之人不动则已,若是敢轻举妄动,乃至对她在乎的人下手的话。 她定要与他不死不休! 扶光一觉黑甜,眉间都是舒展的,却苦了雾杳,对着夜明珠大眼瞪小眼地熬了整宿。 好不容易掐算着时间等来了黎明,却还得放松身体装睡。 未几,合着眼的雾杳鼻尖上果然传来几下蜻蜓点水的触感。温热的莓果香从脖侧蛇游而过,差点教她痒得一个激灵。 “醒醒,我该走了。” 可算是能送走他了! 看着眼前人神清气爽得跟吸了精气似的,雾杳心里一阵怨念,面上却揉了揉眼,惺忪道:“唔,好。” 扶光慢腾腾地松了怀抱,替雾杳整理起微乱的鬓发和襟袖。 雾杳心里咯噔一下,躲了开去,装作没事人般道:“对了,你这回路过黔州吗?” 眼下的问题就是怎么提前救沈渊回京。 这却也好办,雾杳知道他如今所处的具体位置——黔州,济世堂。 济世堂里住着一位有“扁鹊再世”之称的杏林圣手,温无象。 前世,直到雾杳死,沈渊体内的奇毒也始终未解。 蓬莱温氏世代行医。 公主久闻温无象又是其中一等一的奇才,于是就在进京途中,顺道把沈渊留那儿了。 不过,紧接着又是一桩巧宗。 医者难自医,温无象先天患有心疾,在着手为沈渊治毒没多久后,就独自倒在了采药的山中。 尸身都臭得浑身溃烂了,才被过路的樵夫发现。 倘若,温无象不是死于心疾…… 那么,让身为天子心腹的扶光去撞破这阴谋,就是最合适的。 前世,沈渊的身份是熙和女帝大张旗鼓地公开敲定的。 既然她上一回没有选择派人暗杀沈渊,想来这回亦不会。哪怕扶光见到沈渊后,怀疑他的身份,沈渊也不会有危险。 琉璃蓝的微光中,少年颊边的肌肤被映照得如玉脂珀屑般晶沁,有种一触即碎的虚幻感。 对于雾杳下意识的避让,扶光一怔,滞涩道:“黔州……怎么了?” 雾杳权作未见,“温无绪来信说,你托她寻的冰缣石找到了,让你派人去取。我想着,既然你要南下,不如顺路过去一次,也省得他日踵谢了。” 温无绪是温无象的独女。 温无象医人一绝,与人交际却是一废。稍一碰上点性子奔放的大姑娘小寡妇,被戏言几句,就闹个大红脸支支吾吾,一副恨不得立时闭门谢客的模样。 他女儿被逼得从小就长袖善舞,极擅迎来送往。 温无绪在几年前随父于胧明关为驻军治疗瘴疠、与雾杳二人结识后,也没断了联络。 不止逢年过节,一有点儿什么花开花落,譬如某某时鲜物上市了啊、某某花色的绸缎在江南盛行起来了啊,都要给雾杳去信一封,并附上些礼馈。 前世,温无绪的确是找到了扶光需要的冰缣石。 不过,此时的信还在路上,而且不是给雾杳,是直接写给扶光的。 雾杳的说法纰漏太大,不久就会被戳破。 但扶光急需冰缣石铸剑,只有温无绪的消息才能确保他一定会去济世堂走一趟。 雾杳一时半会儿也没别的什么好主意,只得出此下策了。 只要温无象还活着,解沈渊的沉疴之毒就不在话下。 届时,雾杳再找机会“碰巧”发现沈渊的身份,助他重登高位,退婚说不定就有眉目了。 “还有,”扶光点点头,不等他开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12章 开学礼 她不得不与公主组队了。 扶光果然言出必行。 第三天,娄嬷嬷便主动将雾杳从瘖谷里“释放”了出来,说是有人请她为家中小女教授课业。 乖乖!雾杳自己都半瓶水晃荡呢,哪有这般能耐啊,误人子弟都是轻的。 闻讯,她真是差点急得长出翅膀飞去黔中道,揪住扶光的衣襟摇一摇他是不是脑子进水了。 不过好在。 事实证明,哪怕雾杳脑袋里浩荡得能泛舟,扶光的脑子里也不会进水。 人家是请她去教香道的。 前世,雾杳唯一上得了台面、甚至堪称一绝的课业,就是制香。 从鸨母手中逃脱后,没过几年,雾杳就带着扶光杀了个回马枪,将其一窝端了。 销金窟中,从小被拐的瘦马、私妓数以千计。其中,虽然也不乏怪雾杳多管闲事、害她们失去庇身之所的人,但大多数还是渴盼恢复自由身的。 她们中,被拐时已经记事的姑娘们,收拾行囊踏上了万里归乡之路;有的则三五成群地计谋起要做别的生意,共同白手起家。 临行前,许多人赠了雾杳不少压箱底的药方、香方。 冰肌膏的制法就是那时学来的。 雾杳本就嗅觉灵敏。而且,只要不怎么需要动脑子的东西,她都擅长。 识香、辨香、制香、改香……一点就通,一触即会。可不就迷上香道了。 “杳姐姐,其实我本来也想和你学画的,可是我娘亲说贪多嚼不烂,让我先专心学闻香呢。” 经过两月的相熟后,五岁的白漪岚眨巴了下黑葡萄似的水亮眼睛,淑女地拈起易皱的罗裙裙摆,在长条凳上挪了挪,凑到雾杳耳边悄悄道。 这名请雾杳做短期夫子的女孩来头不小。 乃上届女学中最拔尖儿的弟子江蕴玉所嫁的白氏家主的幼妹。 同扶氏一样,瀛洲白氏也是从琲朝建立前就繁昌至今的世家大族。 不过,白氏走的是细水长流的路子,虽没有国公亲王的泼天煊赫,但族中多出刚正不阿的谏臣、爱民如子的地方父母官。 多少年来,沧海桑田,晦雨疾风,始终屹立不倒。 也不知扶光是使了什么手段,能令白漪岚放着一代才女的亲亲嫂子不去请教,反而来找雾杳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废柴的。 “呃。”闻言,雾杳深切怀疑这也是扶光事先“打点”过的,不然真要让她围绕着画之一道说出个子丑寅卯,舌头都得打结,“其实,我画技不怎么样的。” “不怎么样”还是她美化过的说法,实际上,两世加起来,她的画也就被夸过一次。 “杳姐姐也太谦虚了!你与夏姑娘的比三朝我都听说了,只可惜我马上要回瀛洲的族学里去,不然一定等峣峣阙秋期重开后,去观瞻观瞻那幅《胧明关落照》呢。” 白漪岚不愧是家主的嫡妹,小小年纪,一脸老气横秋地摇头嗟叹道:“杳姐姐才思隽秀,又生得一副天上有地上无的玉质花容,说话行事却还能不带半分矜傲之气,实在令漪澜佩服,佩服。” 诶唷喂!什么天上地上的!如今的小孩真是越来越甜嘴蜜舌了! 雾杳牙都快给酸倒了,尴尬笑道:“呵呵,过奖,过奖。” 白漪岚这一通真心话注定是要错付了。 雾杳此人向来不辨美丑,又多年见惯了扶光和镜子中的自己,只怕未来这“眼盲心盲”的症状也是没什么痊愈的希望了。 转睫进入七月。 虽说扶光一招反客为主,逼得许晓泊在白氏这种庞然大物的面前,不得不将雾杳放出瘖谷卖个好。 但雾杳这两个月过得并不轻松。 眼看雾杳好端端地逍遥法外,许晓泊是旧气未出,新气又添,胸膛里的怒火跟陈年老酿似的日益发酵,差点把他整个人都点炸咯。 猛一打眼,一张仙风道骨的脸比茅坑石还臭。 这夏假一过,不久就将迎来十年一度的国子监、峣峣阙、太学等联合举办的三学切磋。 许明姌忙得脚不沾地,天天被峣峣阙的博士们喊出去排练才艺。 没了许明姌从中斡旋,许晓泊愈发铁石心肠。 除开教白漪岚的时间,雾杳都被娄嬷嬷押在家中书斋的冷板凳上,四面环绕着许晓泊额外布置的、无边无垠的作业,睁眼是学,闭眼是学,几乎梦魂颠倒,昼夜难分。 送走恋恋不舍的白氏小淑女。 推开书斋的门,重见天日之时,雾杳衣裳都空荡了好几寸。 好在努力没有白费。 娄嬷嬷居然千年铁树开花,欣慰地看着雾杳,微微一笑道:“这些时日,大姑娘长进不少。” 她哪儿知道。 雾杳远远不止是吃了两个月的苦头哩。 从雾杳的针线笸箩里,娄嬷嬷拈起一个绣了一大半的荷包端详片刻,赞道:“阵脚细密,走线扎实,虽说设色还是七颠八倒……但与从前相比,可谓是脱胎换骨了。” 白檀亦移眼过来,讶然道:“咦?姑娘不是最不耐烦做这些个小包小裹的么。上头的松竹绣得这样好,覆雪而不弯不折,清寒修然,苍翠欲滴。” 她笑了笑,明眸弯弯,榴齿灿然,“要我说,绣得太好,倒不像是女儿家用的了。” 霎时,娄嬷嬷收起了眼底那一丝丝的微笑,没什么温度道:“女子也不一定全要用花团锦簇的物什。” “嬷嬷说得是,是白檀想当然了。”兀然被训,白檀也不恼,依旧笑望了一眼雾杳。 原本也有些沾沾自喜的雾杳却是被望得嘴角一耷拉。 荷包只是她的夏假作业之一,图纹是熬夜苦读的恍惚之际随手绣的。 可。 前世,她答应过给扶光做荷包,始终拖拖拉拉地没完成,花样子倒是画了几十张。 这《雪覆松筠图》正是其中的一张。 没想到,她竟下意识绣了这个…… 雾杳莫名心烦意乱。 等娄嬷嬷去为她清点开学要带的笔墨用具时,她对着将荷包收入小竹箱的白檀,硬邦邦道:“把它烧了。” 小竹箱是日常进出时随身携带的,装的都是必须之物。 白檀估计是想着她在峣峣阙穷极无聊之时,可能会添上几针。 “什么?”白檀显然没反应过来,她平时最是妥帖沉稳的一个人,却足足愣了三四息,才道,“要、要烧吗?是不是太可惜了。” 雾杳越看越觉得那光滑的绸缎上,白泠泠翠离离的色泽扎眼,难得地将脸一沉,“我叫你烧就烧。”直把白檀都唬得噤声了。 立秋日,峣峣阙正式开学。 门口处。 宝马雕车,瑶簪蝉鬓,方圆一里都蔓延着脂粉香气。鲜丽的轻衫罗裙笼着贵女们瘦怯怯的削玉身材,遥遥望去,还真成了那“峣峣之阙”,月中蟾宫。 秋期开学,抱素斋有两件大事发生。 一,许明姌与沈沁一同被评上了学谕。 二,峣峣阙三年一招弟子,最近一届是两年前。所以,须弥公主正好和雾杳一样,插队成为了抱素斋的一员。 开学礼很热闹,斋生们先是拜孔孟、祭天地,念诵太初女帝的圣训,随后由年长的学谕们献上傩舞,祈祷风调雨顺、海清河晏,最后是聆听山长的教诲。 一番繁琐流程,纵是皇太女来了,也不能免俗。 所以,当贵女也并不全然是享福的,就这实打实地没吃没喝站上个半天,没点儿体力还真撑不住。 开始秋期的第一节课时,已是午饭过后的事情了。<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13章 赤翅蜂 夏琬琰平静地回视她,目光遗憾…… 众贵女看清须弥公主的真容的第一反应,是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小公主生了一张面中短、人中短的幼圆白桃子脸。 眼是鹿眼,瞳仁黑亮且大,浓睫毛茸茸的;唇是花瓣唇,饱满粉嫩,看着就柔软好亲。 除了尖尖下巴,面部所有线条都是圆钝的,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小羊羔般不谙世事的无害感。 不过嘛,美则美矣,可若说成是什么“犹如吸收日精月魄、受了点化的仙物般”,那还真是水月国的自吹自擂了。 这时,众人又不禁想起了百无一用的雾杳,觉得她也没那么废柴了。至少要是两国举办个什么赛美大会,还能把她拉出来溜溜,彰显一下琲朝地大物博、人才辈出,远非弹丸之地的水月国能比。 在众女眼里,小公主平平无奇。 在雾杳眼里,却是可爱得紧。 雾杳抬手揉了揉发痒的嘴角,感觉自己有馋得流口水的趋势。 须弥的父王母后都是云湄族人,她继承了三个与琲朝人迥异的特征:矮、黑、瞳色奇异。 皮肤漆深,似烈日西颓后、胧月未升前的炎蒸大漠;金瞳煌煌,如两丸桂花蜜。外加身量娇娇小小的,映着那一身水月国特有的薄纱金链、宝石琳琅的服装,别提有多像志怪话本里的小狐仙小精魅了。 雾杳本还打算借许明姌之手献上冰肌膏,现下又觉得根本没必要了。 须弥公主一见同样落单的雾杳,就跟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带着一身宝石链子丁零当啷地跑了过来。 双手在层层叠叠的通透纱裙上揉巴了半天,仰着脖子,用红通通的琥珀瞳企盼地望着雾杳。 就是憋不出一个字来。 雾杳:“……” 前世她还在疑惑,水月国民风开放,盛行“父妻子继,兄死弟娶”的收继婚,就连琲朝,也早不讲究什么“七岁不同席”了。小公主哪怕是险些遭受污辱,也不该那么潦草地就吞金自尽。 如今总算是明白了。 就须弥这个任人拿捏的小兔子胆,能平安活到这么大,都算是神仙显应了。 也不知她是天生如此,还是因比三朝那天的事吓坏了。 “礼”课在荫樾阁的二楼进行。 此处四面敞风,下临从莺时川引来的活水池子,一岸花树如烟,一岸竹影滉弄,池中锦鲤跃鳞,五光十色,如积金玉。 二楼凭栏处,还妆点了不少开得正烈的万寿菊,重跗累萼,花蜜漙漙,蜂争蝶闹。 侍女鱼贯出入,端来盥洗用的脸盆,行动间无一丝杂音。 周围的贵女们沾湿了棉帕,已经开始用香膏为彼此擦卸早上出门时画好的妆容。 只剩雾杳二人没有动作。 雾杳在心里长叹一声,终究是把“躲得公主远远的”这一人生目标暂且搁置下来。 她尽量保持不冷不热的态度开口道:“公主,看来一时半会得委屈您和我组成一组了。” 须弥的金瞳如烟花照空般一亮,头摇如拨浪鼓,涨红了脸,竭尽全力地嚎出一嗓子,将细如蚊呐的音量扩大到了细如蜂鸣,“不、不会!” 她乐呵呵地一步一趋地跟在雾杳身后,在雾杳位置对面入座。 礼课的内容很广泛,包含仪容。若是新入学的斋生,就会从描眉画黛、涂脂抹粉学起,但入学两年的抱素斋斋生们,早就不碰这些了。 夫子是在给须弥放水。 当时雾杳并没有类似待遇,所有课业是直接两眼一抹黑地硬学的,虽然须弥公主得益于身份特殊,但峣峣阙的博士们向来严以律己、严以律学生,优待不会持续太久。 毕竟。 想要成为英国公世子夫人的闺秀千千万,若是须弥的实力拿不出手,丢的不止是两国的脸面,她自己也会在贵圈中寸步难行。 贵夫人可比贵女难当得多。 很多时候,在峣峣阙学到的“艺”是一种交际手段。懂得了上流士族的吃喝玩乐、风月奢靡,才会被眼高于顶的贵夫人们看得起,也才终于有了开口说话的机会。 立志要当世家妇的姑娘们会如想做女官的姑娘们一样,前仆后继、悬梁刺股地想考入峣峣阙,也是这个原因。 须弥一入座,就迫不及待地要对雾杳说些什么,但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女子踱步过来,柔声嘱咐雾杳道:“公主初来乍到,对峣峣阙的课业不熟悉,你多担待些。若是剃得不好,我为你添上两笔,也看不出什么异样的。” “唔唔?!”须弥像个三岁小孩般,一动不动地由着雾杳摆弄,脸上的热帕子揭下后,她仿佛才恢复呼吸似的“哈”了一声,颊边带着热气氤氲出来的微微绯色,“剃、剃什么?!” 她的声音甜糯糯的,纵使此时惊叫,也不过是猫儿撒娇般的音量。 雾杳又拈起一张干爽的帕子,替她轻柔擦着脸膛,解释道:“画眉之前,先要修理眉形,刮去一些杂乱的小绒毛。您若是担心第一次弄不好,省了这步骤便是。” “这怎么行。”礼课夫子是曾任宫中司赞的宋慎独。 抄手而立的宋慎独干脆坐了下来,亲自事无巨细地指点起须弥,“因噎废食不可取。凡是总有第一次,我在旁看着呢,您不必害怕。看,就像我这样拿住小剃刀便可,斜一点对着皮肤,不费力的……” 峣峣阙的博士们虽是真的博闻强识,但也真是各自有点儿古怪脾气。 譬如宋慎独,就信奉努力能解决一切问题。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 总觉得雾杳是懒惰懈怠,不把学业放在心上,才会成绩那么差。 起先,雾杳试过沟通。 可宋慎独虽出身薄祚寒门,但人生顺风顺水,凭借自己的天资聪颖与孜孜不倦,一路畅通无阻地考入峣峣阙、考入禁宫。 人么,总是偏信自己的所见所闻的,所以,雾杳和她解释起来,往往是鸡同鸭讲。 女帝掌权三朝,后宫早已改头换面,不再选用太监,而是尽数改成年轻男侍。为了防止秽乱宫闱,也极少再聘女官之流。 所以,有时这宫中女官的某些职位,可比朝中的一些女官,要来的金贵难考多了。 也愈发助长了宋慎独的骄矜之气。 雾杳越是与宋慎独争辩,她反倒越是倔脾气上来,非要降服雾杳不可。 所以渐渐地,雾杳也就不再挣扎了。 须弥身边是一名同样皮肤黑魆魆但十分丰满纤长的侍女。 须弥紧张得一手抓住了侍女,一手指着雾杳生得堪称完美的眉形,支支吾吾地对宋慎独道:“她、她……”她不需要剃啊。 宋慎独笑眯眯道:“平时没人邀她赴宴,所以,您啊就是把两条眉毛剃光都没事,放心吧。” 须弥吓得心脏都要停了,连连向雾杳摆手,“我、我……”她可没这个打算! 宋慎独把雪亮的小刀放入须弥手中,“来吧。” 雾杳真是很想扶额,宋慎独这话不是火上浇油么。 她捏了捏须弥幼嫩的小短手,闭上眼睛,将脸凑过去,声音如润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14章 鞘中剑 “世子……也会来吗?”…… 白檀脸色巨变,比自己捱了一刀还难看,想来查看雾杳伤势。 雾杳却是拨开一重一重围得如粽叶般的众贵女,轻轻托起须弥的手肘,按压了几处,问道:“疼吗?” 她的脸猝不及防闯入众人视线,惊起一片鸟兽散,“雾杳你怎么了?!” 须弥泪如雨下,小脸憋得通红,随时要晕厥过去的样子。 只会一个劲摇头。 “手肘被震麻了而已,无妨,过一会儿就好了。”雾杳收回视线,安抚地顺了顺须弥的背,捡起地上的那只赤翅蜂,“尾针还在,没有蛰到人。” “姑娘……”白檀心疼地唤了一声,恨不得立马带她去天地炉处理伤口,但情知此刻不对峙,这事多半要不了了之,只得按捺下满腔急躁,用帕子替她止血。 看到白檀的神情,雾杳才想起自己还有伤。 她躲得快,脸上的血看着吓人,其实只是被浅浅削掉了一点皮肉。在边关时,再重的伤也受过,这点根本不值一提。 宋慎独气得胸脯起伏,“究竟是怎么回事?!” 和亲公主刚来峣峣阙的第一天,就出了这档子事,还是在她眼皮底子下! “这就要问问夏姑娘了,为何要命侍女用毒蜂掷向公主的手臂,害她脱手?” 雾杳原是一把脆如嫩藕、甜比蔗霜的绵冷冷嗓音,此时却变得如敲冰戛玉一般,众人不自觉静了下来,惊疑的目光在她和夏琬琰之间徘徊。 夏琬琰心头一震,方才还和往常没什么分别的雾杳,陡然之间凛冽起来了。有几分……像许明姌。 陌生得教人悚然。 她指下抠住扇柄,声音却维持住了镇定,“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雾大姑娘可是还对上次奴婢没能扶住您的事介怀?” 蓊桃讶然挑眉,随即委屈道,“但也不能这么空口白牙地污蔑我们家姑娘呀!众目睽睽,可有人看到我做过什么不曾?况且,这不就是两只寻常的蜂儿么。窗下的这些盆花本就是容易招蜂引蝶的品种,有几只被桌上的胭脂花露吸引过去,也委实正常呀。” 她笑了笑,风轻云淡道:“既然公主没有受伤,雾大姑娘就莫要小题大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吧。” “被吸引过来?”雾杳摊开手掌,嘴角若有似无地勾了一下,“飞过来的莫不是只有魂儿吧。” 她手里赫然躺着两只死蜂。 蓊桃面色不改,“谁知是不是你掐死的呢。” 虽然刚刚困倦之际,谁也没有看清毒蜂是怎么朝雾杳她们飞去的,连宋慎独都只是感觉眼前一花。 但在场的个个都是人精,瞬息之间,就明白了事情原委。 “哎呀,一场误会罢了。”惯来爱和稀泥的柳清浔又是头一个出声,掐着靡靡之音般的细嗓道,“雾杳你还是快去天地炉吧,仔细别伤着了眼睛,影响今后视物呢!” 其他贵女亦纷纷打起圆场,劝解雾杳不要想太多,还有人道:“纵使你不去,公主的手也还要复查的,马虎不得。” 说实话。 她们并不在乎须弥的安危。 明面上,眼前这位是维系两邦亲睦的金尊玉贵的和亲公主。 可,谁知道将来会不会再度开战?届时,首当其冲的就是须弥。 这种敏感身份,即便是将她伺候好了,也断不能有什么飞黄腾达的机会,相反,说不定还落得个结党之嫌,为家族招来祸端。 更何况,她们这些世家女,哪个不是金莼玉粒、众星捧月长大的?远远犯不着去逢迎一个蛮夷之国的公主。 不如敬而远之。 眼下,摆明了是夏琬琰存心要报复雾杳,不小心把公主卷了进来。 她们必须得将事情压下去。 不然,两人的旧怨闹开,令峣峣阙声名受污倒还在其次,万一被有心人传成抱素斋针对和亲公主,破坏两邦和睦,那就遭殃了。 宋慎独在宫中见惯了阴私,当下钳住雾杳的手腕,不容置喙道:“柳清浔说的在理,你的身体要紧,我先带你去天地炉。” 她字字都像是在药臼中细研碎磨过般,用力地道:“这事,不过是一个意外罢了。” 一句话就给整件事定了性。 欺人太甚!白檀眼中怒火翻涌。 然而,她比雾杳更清楚,这事哪怕闹到山长面前,也会是同样的结局。 为了两邦安宁。 这个哑巴亏,雾杳不吃也得吃。 怎么办?白檀拿眼神请示雾杳。 难道就要和从前无数次那样,就这么算了,然后眼睁睁看着夏琬琰愈发蹬鼻子上脸吗? “也许真是误会吧。”她听见身边少女的声音轻悠悠地落下,“一切听凭宋博士吩咐,公主莫哭,我们先去请医女看看。” 果然。白檀心中一黯。 她这个先天有缺的主子,除了许明姌,什么都不放在心里。说得不好听点,恐怕连回家的路都不记得。 难道能指望她立起来? 可看着雾杳依头顺脑由着宋慎独拽手的模样,白檀很快又反应过来。 不对。 雾杳最是一身反骨,吃了大亏,哪怕不得不打落牙齿和血吞,怎么会像这般收敛浑身刺芒,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 雾杳的眼神,向来明灿至极,可以是炽烈的、执拗的、不甘的。 却绝不会像这般淡淡然。 仿佛一柄蓄势待发的鞘中剑,要在出其不意之时,夺人性命似的。 白檀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雾杳。 奇怪的是,她并不感到违和。 就好像……这才是真正的雾杳。而往日会说会笑的她,不过是电光朝露般易逝的幻象。 “唉,就这么破了相,也不知会不会留疤呢。”见雾杳吃瘪,夏琬琰一颗心落回肚中,顿时容光焕发起来,在凉风中做作地摇着凉扇。 “行了行了,少说两句。”众贵女生怕再出岔子,只差撸起袖子去捂夏琬琰的嘴,飞快地簇拥着雾杳与公主走了。 雾杳什么都没说,也没再多分给夏琬琰一个眼神。 天地炉里。 今日当值的是刚从太医局致仕下来的杜若,已是花甲之年,斋生们习惯尊称她为杜大人。 “伤的仅是眼皮,近些日子注意不要沾水,勤换药、多休息,便无大碍了。” 杜若给雾杳开方子时,还能写出几张药汤药膏,一开始给公主诊脉时,倒是为难了小一会儿。 公主根本没被伤到。 浑身上下最严重的,可能就数手腕那一圈儿被攥出来的红印子。 但没过多久,红印子也消退得一干二净了。 杜若只好硬着头皮开了几副定惊茶。 贵女嘛,哪怕生龙活虎得能打牛,都得金盅银匙地弄一堆滋养物补补,更别说这位可是真情实意地洒了一把热泪呢。 要不是公主年纪还小,不宜喝药,不然她还要多写几张养神汤之类的。 天地炉里一股令人心安的淡淡药香,明窗棐几泡在温煦的日光中,众贵女连连掩唇打起了呵欠。 “多谢杜大人。”雾杳抱着哭累盹着了的须弥,不方便欠身,低眉轻声道。 宋慎独暗自松气,“既如此,下一堂课也快开始了,大家都散了吧。雾杳,你就留在天地炉里陪公主好生休息,你们的情况,我会着人告知宜春郡主的。” 作为斋长,沈沁会负责替她们向各课夫子告假。 “是,多谢宋博士。” “唉,这都叫什么事啊。”众女一边娇声呵欠,一边不满地感叹着,袅袅娜娜地离开了。 屋内一下子只剩隔间隐隐传来的,药炉沸腾的澌澌声。 须弥的侍女妙莲是个隐形得像风儿的人。 起先,还想将须弥抱去美人塌上,让她睡得舒服些,在看见须弥有蹙眉嘟囔着转醒的迹象,便歇了心思。 只偷偷愤懑地瞪了雾杳一眼。 公主是她们水月国的无上至宝。 国王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十二年如一日,将她隔绝于后宫那些的腌臜事之外,才养出她如今这副玲珑剔透的水晶心肝儿。 这琲朝人吹得天花乱坠的峣峣阙,还不如他们的净域王宫来得清静呢! 才第一天,就因私下逞凶斗狠,波及得她们公主大哭一场! 雾杳在走神思索事情。 白檀却是精准地捕捉到了妙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15章 云与泥 “雾杳你说,世子值不值得人喜…… 闻言,须弥嫣然一笑,“那我正好可以约世子见……”一面。 话半,她嘴唇被一根光莹若雪的食指抵住,雾杳看向支摘窗外,轻道:“嘘。” 须弥的目光落在雾杳指尖。 那上头的指甲盖,就像是打磨得薄薄一层的芙蓉石,晶映通透,沁着饱霑露水的、半开的芍药花般的浅粉色。 愈发显得她皮肤白滢滢的。 想起自己的肤色,须弥眼神晦暗了几分。 听说,雾杳手头似乎有一份叫冰肌膏的奇物…… 可转念一想,又犯了难。 在以往。 天下奇珍,自该归净域王宫所有。而净域王宫中,又属她的天影殿最为受宠。这十二年来,不等她挪一挪眼角余光,世上最好的布匹、珠宝、珍馐,就会流水般地送到面前。 她出生至今,还从来没有张口向谁讨要东西过。 雾杳看着就不是个伶俐会来事的。 要怎样,才能让她发现自己的心意呢? 雾杳忽然敛声,是因为听到了骆绮岫的脚步声。 一旁的妙莲内心却炸开了锅。 国王都从来没让公主噤声过,她算什么东西,竟也敢?! 看雾杳这一张写满了不安分的狐媚子脸,对公主又是抱又是揉头发的,无缘无故地往身边凑,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要借公主这金枝玉叶,好顺藤牵蔓地勾搭英国公世子吧! 听说,这女帝掌权的琲朝,三妻四妾的风习也没比水月国好到哪儿去呢。 也就是公主这样纯善澄澈的玻璃人儿,才会被雾杳的装腔作势骗到! 不行,作为公主的侍女,她一定得担负起国王对她的嘱咐,好好清扫清扫这些魑魅魍魉。 妙莲有意敲打雾杳,在她嘘声落下的同时,便扬了扬声道:“上回国公夫人不是说了吗,随时欢迎殿下您去府中做客,哪儿需要邀约这么麻烦呀。” 提起扶光,须弥一双金瞳顿时溶化成了蜜糖,脸上的笑就没有停过,“世子事务繁忙,我想着,这一回不是正好他得空嘛。” 而且,这次不仅能和他道个谢,还能提一提今日的事。 她被卷入雾杳和夏琬琰的暗斗中,却对这二人丝毫没有怨怼。虽是公主之尊,却如此宽宏大度,没有一点点骄纵,世子一定会对她产生好感的。 “哟,听公主这甜滋滋的语气,想来是已经见过英国公世子,对他一眼钟情了?真是羡煞旁人啊。” 云杉绿绣竹林七贤的软缎帘子一掀,骆绮岫像只鹩哥般嘁嘁喳喳地飞了进来,挤眉弄眼的,带着半玩笑半揶揄的笑道。 雾杳刚才只是怕须弥说出点不该说的,见骆绮岫进来,便低头重新做起上辈子的哑巴状。 无意间让妙莲的一通媚眼抛给了瞎子看,气得她在心里又给雾杳添上了个爱卖乖的印象。 须弥对着雾杳自来熟得很,对上骆绮岫,却如受惊的兔子般向雾杳怀里又窝了窝,只怯怯地露出小半张脸。 不过,既然骆绮岫主动示好,须弥也没理由拒绝,便小声道:“世子天人之姿,又是文武双全,喜欢他不是很正常吗。”更何况,还救了她。 简直是命定的缘分。 须弥的回答,俨然是默认了骆绮岫“一见倾心”的说法。 骆绮岫从头到脚一阵鸡皮疙瘩。 本来么,她掀帘进来,撞见雾杳对着这如同吃奶的娃儿般娇痴的小公主搂搂抱抱的,就够恶寒的了。 小公主说话还如此不讲究,大庭广众地就谈论起男子如何如何。 骆绮岫丝毫没觉着是自己先起的话头有问题,状作感慨地叹道:“当真还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呢,两个月不到,就已经‘喜欢’来,‘喜欢’去的。” 须弥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蹙眉道:“世子那么好,喜欢他难道不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骆绮岫又问,“世上功成名就的美男子那么多,殿下怎么不喜欢别人?” 上京城里,喜欢扶光的人多吗?无疑是多的。而且基本是见识、仪容都不俗的高门贵女。 在这一纸和亲婚约之前,扶世子一天之内碰上的“偶遇”,比寻常世家子弟一辈子里碰到的都频繁。 可论喜不喜欢嘛。 就未必能有几颗真心咯。 说穿了,她们喜欢的不是扶光这个人,而是他的手腕、秉性。 世上男子,大多愚浊不堪,京里的这些个公子、大人便更是如此。 稍微长得周正些的,就轻嘴薄舌、四处撩拨,比花娘还爱搔首弄姿,随便被人看了一眼,就觉得人家喜欢自己;从底层科考而上、一举鱼跃龙门的吧,又往往为纷华迷眼,抛旧妻、攀权贵。 更不说受祖宗荫庇的纨绔子们了。 即使偶有清正端方的君子,也都被打得头破血流的贵女们一抢而空了。 所以。 一年前,扶光的出现简直堪称“横空出世”。 从最动荡污秽的地方行来,却被濯洗得如仙露明珠一般;生得世所罕见的容貌,却从不沾红惹绿。提得了剑,握得住笔,琨玉秋霜,质无尘玷。 说句不好听的,哪怕明日大厦将倾,他也是可以一力匡扶社稷的贯世之才。 完美得令各位世家夫人私下纷纷打探消息,怀疑他是不是有什么别的身体、心里缺陷。 唉,要骆绮岫说啊,扶光被配给什么都不懂的须弥公主,真真是明珠暗投了。 须弥虽然自认是极平易近人的,但骆绮岫这一番话摆明是将她情窦初开的珍贵往脚下踩,声音不由冷了些、高了些,“别的男子怎么配与扶世子比?” 她拽了拽像在发呆的雾杳的衣襟,“杳姐姐见过世子么?你说,他是不是这世上最值得人喜欢的男子?” 正装鹌鹑的雾杳没想到一把火竟烧到了自己屁股底下,差点一个蛙跳,窜上天宫去。 她稳了稳声线道:“我怎么会有机会见过扶世子。” “噗嗤。”骆绮岫笑得花枝乱颤,“公主您就别问她了。且不说她和扶世子是一个天、一个地,八竿子打不着一块儿去的人,就光说她这脑袋瓜啊,哪里会装着什么情情爱爱的啊。” 她可是见识过雾杳的能耐的,蛰伏一整年,不惜得罪昌平侯府,也要在琢磨台上惊艳一时。论忍性,论心机,都是同辈里的个中翘楚。 才不会耽于区区男欢女爱呢。 须弥来峣峣阙之前,是打听过作为白檀主子的雾杳的,知道她常遭人排挤讥讽。 于是误以为骆绮岫是在暗骂她草包。 骂不骂雾杳,须弥是不管的,但骆绮岫不把须弥放在眼里就是不行。 得到她的一丝丝好感,都应该感恩戴德,而她的春心萌芽,更是一件值得举国相庆的大事好么!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16章 节外枝 抬眸,扶光向她走来。 雾杳被罚在三学切磋上做杂役的事,司业也派人通知了许晓泊。 晚上归家。 雾杳原本做好了挨一顿痛打后,被发话要关在瘖谷里一整个冬假的准备。 可没想到,许晓泊只是笑眯眯道:“听说,烟云万顷阁新进了一批水月国特有的香料,明日下了学,你亲自去挑上一些。过些日子,我送你回外家看看。” 雾杳可不会天真到以为许晓泊会轻拿轻放。 他才不在乎她有没有受伤、挑起事头的是她还是夏琬琰。 只要有错,那错的一定是雾杳。 许晓泊这分明是在怒极反笑呢。 雾杳吓得立马就要将春知处里的鹦鹉池鱼等等都一股脑儿地塞到许明姌的院子里。 可整整一晚,许晓泊再没有别的动静。 就像真的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般。 雾雨原名沈雾雨,自从她立女户,更名抛姓、招赘许晓泊后,沈雾两家便再无往来。 上辈子,雾杳从入京认祖归宗到与许明姌双双死去,始终不曾见过沈家的人一面。如今许晓泊竟说要送她去外家看看? 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姑娘,您不再挑挑了吗?” 烟云万顷阁中,白檀与掌柜异口同声道。 烟云万顷阁的门面十分不起眼。 不过,能在上京城中立足,必有其过人之处。此店虽不是生意最昌隆的一家,却是口碑最好的一家,再珍贵的物件到了这儿,也如同路边的小石子般乌泱泱地堆在架上。 开业仅仅一年,就靠着口口相传,成为了高门贵家最常流连的店铺之一。 此阁的来历也极为神秘。 即便是让参知政事一类的跺跺脚就能让京城抖三抖的大人物去查,也查不出个所以然。 雾杳却是知道其背后的东家是谁! 要不是担心把许晓泊惹毛后狗急跳墙,她才不会来这儿呢! 什么稀罕香料,别的店不能买,就非这家不可?!雾杳暗暗抱怨,指着刚刚随手拣出来的几样,尽量压抑着左右张望的冲动,心跳微快道:“嗯,就这些吧,替我包起来。” 昨儿个许明姌听到她眼睛受伤的消息,心疼自责得一夜辗转难眠。 这一趟原是斩钉截铁地要陪着来的。 看着许明姌忙着准备三学切磋,三餐都快吃不囫囵了,雾杳天天提心吊胆,生怕她身体出点毛病,劝她休息还来不及呢,怎么肯多占她心神?推却的话说了满满一大车。 最后。 说到许晓泊指明是要来烟云万顷阁时,才好歹把许明姌劝住了。 “姑娘,毕竟是要回您的外家,又是多年第一次见。真的不再挑挑了?”白檀心细问道,看向雾杳的眼神里闪烁着不易察觉的担忧。 雾杳昨天说得信誓旦旦,要自己收拾夏琬琰,当时白檀信了。 可夜里,问她具体该怎么做,只说静候佳音。如今看她这副毫无成算的模样,似乎又与往常没什么不同。 她真能对付得了夏琬琰? “都是些用在食物里的香料,我对下厨又没什么钻研,买哪样不都没差别?”雾杳瞟了一眼门口,心不在焉回道。 算算日子,这一趟出门是顶顶稳妥的。 但都说怕什么来什么,她现在就跟心里有十几只小猫拿肉垫在挠似的,坐立不安极了。 “说的也是。”白檀讷讷无言以对。 她手伸入顺袋正打算付账,忽地,却呀了一声,满脸愧疚道:“对不起姑娘,我出门前忘记带钱了。” 一个连雾杳半年前晚饭夹了几筷子菜都能记得的人,竟会出这种错漏。 雾杳急上加急,不由得破天荒地瞪了白檀一眼,“还不快去取。” 马车上的小竹箱里有备用的零散钱。 不过,烟云万顷阁所处的街巷是细肚瓶形状的,附近这段路特别窄,想要歇马,就只能将马车驶去巷尾专门隔出来的空地。 方才雾杳她们就是从那儿走过来的,来回也得费点功夫。 白檀连连福身,也不以“我”自称了,“奴婢一定快去快回。” 时值黄昏,又不年不节的,阁内客人不多。 偶有几道年轻的视线偷偷摸摸地从雾杳身上一溜而过,窃窃私谈着。 雾杳不认识的面孔。 但多半是其他斋的斋生。 今天,峣峣阙中传起了些不好的流言,雾杳走在哪儿都能收获这样隐晦的视线。 用脚趾想也知道流言的源头是谁。 许明姌气得不行,雾杳倒是巴不得夏琬琰能跳挞得更欢些,最好得意忘形得以为全天下都掌控在她手中。 这样,明日下竿布网时,她才能无知无觉地咬饵上钩。 掌柜的怕雾杳等得无聊,转身亲自搬了小踏凳,从多宝格最顶层捧了几个金霞涌现黄彩漆八宝盒下来,眉眼带笑道:“这是前段时日收的一些香料,兰花结、莺歌绿都有,您要不要试试味?” 这些却不是食用香料了。 掌柜知她爱制香,收货时特特替她留心着,每回来都跟献宝似的开了一个又一个匣子。 小指头不经意沾去一点粉末,就能让小富之家潦倒街头的香料,也就烟云万顷阁能阔绰到说试燃就试燃了。 雾杳没这个兴致,外加最近手头不宽裕,便摆摆手道:“不了。” 掌柜脸上的神情总给雾杳一股子禁宫里的味道。和一般的赔笑、谄笑不同,那种发自内心的喜庆劲儿,就像是遇着什么喜事,美滋滋得仿佛下一秒就要乐得见牙不见眼似的。[1] 和宫人伺候主子时的笑一模一样。 闻言,他笑意不减,也没问起雾杳眼睛上的纱罩,只时不时地默默为她杯中添些茶水。 耳边一时间静了下来。 阁内的清静愈发衬得街上闹嚷嚷的。 烟云万顷阁的斜对门是家医馆,据说新聘了一名十分高明的坐堂大夫,雾杳的马车经过时,差点被那门口淤泥似的为主子排队的小厮们堵得寸步难行。 而且奇怪的是,队伍里只有小厮,没有丫鬟仆妇。 说明来看诊的一名女客都无。 盏茶功夫后,白檀还是未回。 雾杳等得坐不住,打算去马车那儿看看白檀究竟在磨蹭些什么。 正要跨出门之际,却听斜对门的医馆一阵喧闹惊呼,接着,几乎被一个男人的身影扑了个满怀。 “呵呵呵,美人,全是小美人。我这是功力大成,飞升到了瑶池啊。”从医馆跑出来的是一名披头散发的中年男子,脚下步伐猛健如矢,嘴里却是如发高热的病人般谵语不断。 雾杳身子灵活,躲开了一劫。 方才偷偷用眼神打量她、窃窃私语的几名峣峣阙斋生却没那么走运了,其中一人直接被抱住了半个肩头,瞬间急红了眼眶,“放开我!” “哪儿来的癫子!快放开!快放开!小心我们把你送进大牢里吃断头饭!”恁凭那姑娘的丫鬟们又踢又打,甚至其他姑娘的下人们也加入了战局,中年男子就是如血蛭般攀在肩头纹丝不动。 身下更是丑态毕出,当即就想拿脸颊去蹭那十六七岁的斋生。 真是辣眼睛。 雾杳眉头拧成了结,见阁内有身份的贵客们都嫌恶地躲得远远的,医馆的人更是追不上发癫男子的脚步,连烟云万顷阁的门槛都没摸着。 不由上前几步,往男子的膝盖窝踹了一脚,钳住他手臂往外一掰,礼貌问道:“请问阁下尊姓大名?您好?还听得懂人话吗?” 男子格外亢奋,竟没被踹得跪下。 他“嗳哟哟”地疼得用另一只手去捉雾杳,转头怒目而视,露出鲜亮的虾子红的面色,以及满头满脖肿胀的青筋。 “乖乖!嫦娥!”看到雾杳的一瞬,他浑浊的眼球如滚涌的铁水般发亮,舍了原先目标,咔哒一声,竟拼着折了右臂,也要来扑向雾杳。 几名斋生吓得梨花带雨,就差软脚蟹似的叠在一起在地上爬。 登时丢下雾杳,被一干丫鬟仆妇们七手八脚地夹在腋下逃出去了。 “雾姑娘!您小心!” 掌柜的本是派了伙计去喊养在后院的武夫,就束手在一旁等候的,没料到雾杳竟如此大胆,见状,脸上的褶子都吓得展开了。 他胡子一翘,老腿一蹬,仿佛发癫男子扑向的不是雾杳而是他摇摇欲坠的脑袋般,雄鹰展翅地叨向男子。 雾杳被这一声喊得莫名其妙。 她手下留情地只揝住了男子的臂膀,是因为不知他是服用了五石散之类的禁物,还是什么痼疾引发的幻症,担心直接把人弄死了。 但在看清他长相后,彻底没了顾虑。 这人就是前世在献艺会上扒了须弥公主衣服,害她屈辱自尽的那个。 雾杳重生前不怎么关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17章 一生锦 他只是为了看她一眼。 扶光今日穿的也是九曜七星袍。 曜星袍用的是特殊织法的贡锦,寸锦寸金,从养蚕、染色到纺绩,耗费十数年心血,一旦布成,则织者双手重茧、指骨畸变,再也拿不起梭子。 又名一生锦。意为一辈子只织得出一匹。 一生锦在光线下会变幻色彩。 随着扶光移步,底色如墨的袍服上,如同有浩若烟海的星体在流转,靛青虹蓝,银红亮橘,华彩氤氲,光气艳烂,令人目眩神迷。 真真应了它的名字“九曜七星”,仿佛无时无刻不在演绎万物衍化、道之玄玄。 玄使不可戴冠,发间仅一根由雷击桃木雕成的、将“定”字拉长变形的简簪,束发带的尾部垂一枚黑白混融的两仪珏。 众人循声抬眸,扶光正好跨过门槛,霞光于身后倏晦又倏明,为他镀上一层纯粹得近乎寒冽的灿金色。 这一跨,便好似从无欲无求、漱冰濯雪的方外仙山,来到了饱受七情八苦煎熬的苍生面前。 雾杳呼吸都快停了,瞥了一眼便垂下脑袋,抵着几桌的手指骤然收紧。 终究还是遇上了。 其余人久久未回神。 直到扶光的视线挪到地上人事不省的男子,环顾阁内,再深深望过雾杳的脸,彻底收走之后,才有略迟钝的人声响起,“世子,您怎么今——” 怎么今天就回来了! 雾杳在心中替说到一半就剪断话头的三白眼补齐了下文。 本来,扶光应该是正正好好在七月七那日回来的。 他此去江南道,为的是赈灾银贪污一案。 今年大旱,多省绝收,饿殍相枕于沟塍。江河干涸,湿热的淤泥与苇草利于蝗蝻生长,五月、六月,飞蝗已遮天蔽日。 不仅如此,雾杳还知道九月会有大水。旱蝗涝三灾并发,人间俨然炼狱。被派去赈灾的官员却层层剥削,硬是将白花花实墩墩的库银绞得只剩指缝间那可怜巴巴的一点点银沙。 官官相护,人人自称清白,忠奸难辨。熙和女帝沈凛头疼不已,秘遣扶光南下。 与其祖、其母不同,沈凛手段狠辣。 查不出证据,就制造证据使之伏法;无证可造,无缝可钻,就一不做二不休,下令暗杀,伪装成意外。 扶光获得了凌驾一切的宠秩与权力,同时也成为了不少派系的眼中钉。 这几天,应该还在被这些人派出的杀手围堵来着…… 怎么就在京里现身了呢?! 忽地,雾杳脑中掠过他方才看向自己那股又黏又缓的视线,生出一个荒谬的猜想。 他该不会……于杀机重重的埋伏中,铤而走险不远万里归来,就只是为了看她一眼吧? 看她,伤得如何? 一股诡谲的感受慑住了雾杳。 仿佛已然走远的夏季蓦地一回首,盈千累万的蝉蜩自它袖中钻出,一拥争捣入她体内。 聒耳得令人瞀眩。 “不必带上她。” 扶光声音依旧清清凌凌的,视线没有在雾杳身上多一丝停留。 “是。”方才差点泄露扶光南下踪迹的三白眼,神色中闪过自悔。 他本来还欲说些什么,但见扶光旋身抬脚,便毫无踌躇地闭紧嘴巴跟了上去。 世子既然说没必要,那此女就一定与本案无关。 无庸在她身上浪费时间。 不过眨眼功夫,一生锦上闪烁的星海光河撤得罄浄。 机筹处气势汹汹而来,悄无声息而去。 好半天,烟云万顷阁外的大夫、药童们才捋直了舌头,苦瓜脸道:“这……算是完事了吗?” 看着只剩血迹的空地板,他们一个激灵,像屁股后头有荆条在鞭挞一般,飞奔着团团围住掌柜,问东问西道:“方才发生什么了?机筹处的大人们什么时候来的?既然没把我们一同带走,应该不会再找我们的麻烦了吧?” “我哪儿知道这么许多呀。哎呀,让让,快让让!”掌柜是个演技精妙的,原本还和阁内客人一样惊恐得痴痴痖痖,但发现怎么也没法从这片人海中泳出去后,怃然变色,烦不胜烦地用浑身力气推撞着医馆的人。 “感谢三清尊神感谢药师琉璃光如来,我居然活下来了?” “晦气,今天就不该来烟云万顷阁的!” “再走快些,万一他们想起什么落下的线索,回头了呢!” 在各自下人的搀扶中,客人们回魂似的悠悠忽忽地往外逃。其中,有那心智还算坚韧的,抽空瞟了雾杳一眼。 眼神像在看什么摔下悬崖、还能掸掸身上的落灰自己站起来的鬼物一般。 “姑娘,您没事吧?!”白檀带着钱袋姗姗来迟,先是因阁内情形一慄,见雾杳怔怔忪忪的,随后眉间闪过一丝不解,立即托住了她的身子。 雾杳没力气再计较什么,只疲惫道:“先回去。” “嗳!雾姑娘,您还好吗?这就走了吗?让小的送送您吧!”掌柜的像个泥人般被拉来扯去,声音变形地道,“上次您差人送来的东西,小的收到了!您放心,一定物归原主!” “怎么?”历经大风大浪,嗅觉极为灵敏的医馆老板道,“掌柜的您这么在乎这位姑娘,是她与刚刚的事有关吗?” “啊不不不!”掌柜的声音在雾杳背后渐行渐远,“绝没有的事!你们缠着我就行,别去缠她,我可好心提醒你们,那位是峣峣阙的斋生,你们惹不起的……” 回到雾府后。 不出所料,许晓泊又是一通大发雷霆,并且勒令雾杳在下一个峣峣阙休沐日时,好好去寺里上个香礼个佛。 但,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这一回他也没什么实际惩罚。 安静如山雨欲来前。 雾杳本就不是乘兴出门,一天折腾下来,躺在床上时,就像一团离水多时的藻荇般软趴趴蔫耷耷。 心里乱,身体累,脑子却还醒着难以入眠。 “怎么还不睡?” 许明姌捻手捻脚地推门进来,还没习惯性地去吹灭雾杳为她留的灯,就见雾杳惆怅地托着双腮、神色空茫的趴卧模样。 顿时,她心里热乎乎得跟揣了个香喷喷的熏炉似的,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往雾杳脸蛋上亲了一口,“都说了不用等我的。” “不是啦。”雾杳不想让自己遭遇令许明姌分心、忧心,便没多解释。 虽然,以许明姌的消息灵通,早晚还是会知道。 “睡不着?”许明姌脱衣上床,揉小猫般在雾杳发间轻揉着,嗓音如哄睡的歌谣。 自重生后,雾杳像个小尾巴似的黏起了许明姌,这些时日都是一同抵足而眠的。 她懒懒翻身,环住被沐浴用的花露泡得软润微烫的少女躯体,将脸埋在许明姌发丝间,闷声道:“嗯,心里乱乱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18章 五簋楼 撕下她的纱罩! 午饭时,骆绮岫也没闭上那张嘴。 甫一坐下,骆绮岫就夸张地抚胸长吁一口气,以仅两人可闻的音量道:“诶唷,可算送走你那位动不动就红眼圈的公主了。” “不过有一说一。”她像要掀起雾杳天灵盖,把她的脑花翻拣出来看个究竟一般,“你干嘛跟个傻子似的,把她当做宝啊?没看见其他人都避她如蛇蝎吗。” 自打那天睡了一次午觉,须弥那窝进雾杳怀里,紧紧揝住她的双臂就再没撒开过。 有人对须弥示好时,她虽也来者不拒,但总是一闪身猫到雾杳背后,将下唇咬得毫无血色,腰肢屈屈偎偎的。 仿佛下一秒就要被人卖了换钱的模样。 天地良心,雾杳可从没想过要招惹这位小妹妹。因着同斋共读,她一躲再躲,却避无可避,每每被黏个正着。 须弥不习惯琲朝的吃食,在还未入学前,就向圣上请了个恩典,让峣峣阙为她开辟了个小厨房。 故而此刻不与雾杳等人在一处用饭。 须弥也就算了,人生地不熟,又是经历过献艺会那样的梦魇,可雾杳真是想不通,怎么连骆绮岫也缠上她了。 她夹起一大块滴酥水晶脍,将腮帮子塞得鼓囊囊的,敷衍道:“嗯。” “啧。若说她是个会投桃报李的也就罢了,偏偏那般没心没肺。这两日的谣言,不过是她站出来一句话就能澄清的,但瞧瞧她这两天都在做什么?你可是差点被戳瞎眼了诶,她居然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雾杳将蜜火腿豆腐羹喝了个底朝天,手中粉彩过枝秋葵蜻蜓图汤碗锃亮得可以照脸,依旧满不在乎道:“嗯。” “你怎么就会——”骆绮岫被嗯嗯嗯得有些窝火,但见雾杳这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的样子与往常如出一辙,忽地灵光一现,“我明白了,你是和沈沁一样,想当英国公世子的继室吧?” “什?!”雾杳差点鼻腔里喷出豆腐丝。 “原来如此。”骆绮岫迭连颔首,“近水楼台先得月,以你的样貌,先在世子那儿混个脸熟也是好的。” “指不定就合了眼缘,被他从此惦记上了呢?” “之后若是两国再度开战,小公主被祭了旗,你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摘了现成的蟠桃。这不劳而获的买卖,妙哇!亏得沈沁机关算尽,竟一腔心思花在了国公爷与国公夫人身上,殊不知,父母之命怎敌得过年少之盟。” 毕竟是诸般势力虬结的峣峣阙,隔墙有耳的风险不小,说起庙堂之事时,骆绮岫的声音低得几乎只有嘴皮子在动。 雾杳举起空无一物的瓷匙,迟迟不曾动作,感觉刚喝下去的羹汤仿佛倒灌进了脑子里。 眼前的人,究竟在说些什么? 她怎么就这么听不懂呢?? 骆绮岫却是越想越觉得自己悟性过人,堪比女中诸葛,她轻轻一拊掌,笑道:“妙哇,妙哇。退一万步说,哪怕小公主地位稳固,做不成正室,当个贵妾也是不错的嘛。”正如至今还在锲而不舍地在扶光身前露面、制造偶遇假象的闺秀们。 她们都是与雾杳类似的女子,家世、才学皆只是平庸,处于高不成低不就的困境。 骆绮岫理解她们的想法,横竖都要嫁人,何不挑个最好的?小公主是个聪明面孔笨肚肠,再好糊弄不过;英国公夫人又性子软和。 主母好欺,婆母好骗,自己就在后宅里咸鱼似的一躺一晒,家中诸事一应不必操持,白天吃吃喝喝遛猫逗狗,晚上睡睡神仙夫君,无聊了就自己开几间铺子庄子,日子不要太惬意哦! 雾杳不知,骆绮岫心中已经在想她给扶光生的庶子庶女会起什么名字、是抱给公主还是能养在她自己膝下了。 “嗒”,一声微响,久悬的瓷匙被搁下。 骆绮岫的话是真是假,为何突然接近雾杳,雾杳不在乎。 但是,有她在,雾杳不方便有所动作。 前世,赤翅蜂伤人的意外就在今天。 三学切磋又名“燃灯会”。 不是正月十五的灯会,而是七月七的。在切磋正式开始前,会由峣峣阙女弟子献舞、太学奏乐、国子监献唱,用一出傩舞《月魄纸铃》,缅怀传说中在上古救世的神佛。 赤翅蜂长得与土蜂相似。 十几名斋生们练习完舞艺,从琢磨台出来时,看到附近花丛围着一团蜂子,都没怎么放在心上。 等到那些蜂儿如同受激发疯般,径直朝自己扑来,为时已晚。 原本赤翅蜂只是微毒,斋生们的伤情并不严重,又有天地炉的太医及时救治。 但凑巧的是,天地炉新来了一名学徒,在解毒汤里错放了几味相克的药材,反而增强了赤翅蜂的毒性。 令十几人几乎全军覆没,浑身水肿起疹,修养了两三个月才敢出来见人。 彼时燃灯会迫在眉睫。 峣峣阙中,擅舞者众多,有过目不忘、一学就会的人却难找。 夏琬琰就是在这个时候,展露出令人惊艳的舞艺,成为了顶替者的一员。 事后,世家们联合施压,逼峣峣阙彻查。 可证据消失得太迅速了。 一切线索,刚查了个开头,就如腐旧的棉线般,断得拼也拼凑不起来。 山长、司业虽然也怀疑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但是一来,病症只是一时的,没有贵女受到实际伤害;二来,虽是世家联手,但他们到底也不敢拿这点子芝麻绿豆事惊扰圣听,劳烦机筹处介入,还他们一个公道。 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到时候查来查去,若是顺藤摸瓜揪出的都是峣峣阙内部的弟子、夫子,那场面可就不好收拾了。 便没怎么认真去查。 今世,夏琬琰因比三朝之事对雾杳心生怨恨,冲动之下提前用了赤翅蜂。 这一回,想来是不会再用了。 雾杳虽占着两世记忆的便宜,却没算无遗策的本领,猜不到夏琬琰还能用别的什么办法,把那十几名斋生拉下马。 不过不要紧,新办法猜不到,诱使她沿用老套路就行。 夏琬琰现在,其实只需要一个下毒的机会。 这个机会,雾杳给她便是。 “那夏琬琰呢?你打算怎么整她?”骆绮岫碗里的饭菜几乎原封未动,嘴下不歇,从天南侃到了海北,“她家那群莽夫们,虽然脑仁就像蟹眼那么丁点儿大,可煞气重得很,杀人如宰羊,而且护短,你弄一出小的过过瘾就算了,别打什么污人身子清白的馊主意啊。” 她还等着自己的三千两白银变三千两黄金呢。 说话间,骆绮岫下意识地瞟了夏琬琰的方向几眼。 峣峣阙中,供应吃食的地方是“五簋楼”,每个学斋需共同用餐。 抱素斋入学年份最短,就在一楼用饭,比她们早三年的希夷斋则是二楼,依次往上。 太初年间,斋生们还是同桌共食的。但经过数次扩建后,楼层宽敞得足以开曲水流觞宴。 贵女们三三两两一桌,夏琬琰坐得离雾杳二人更是十万八千里。 可夏琬琰心思敏感,最关注与自己相关的风吹草动。 偏偏就捉住了骆绮岫的这几眼。 刚想用几句酸话打发骆绮岫走的雾杳,省了口舌。 眼前座椅一空,风里只剩下几缕余音,“记住了,见好就收啊。” 雾杳:“……” 夏琬琰神气活现地高昂下巴,在雾杳身边停下。 “哟,真干净呐。”她用眼角扫视了一圈桌子,忽地捂嘴笑了,“沈沁家那只金毛哈巴狗儿的饭盆都不带这么干净的。” 她的声音抬得很高,清清楚楚地砸进了所有人的耳朵里,顿时,五簋楼鸦默雀静,人们脸上闪过“又来了”的倒胃口的神情。 不耐,鄙夷,厌烦。 她们厌烦性子乖张的夏琬琰,却也厌烦雾杳。 雾杳一开始就该乖乖把脸送过去给夏琬琰踩,而不是害得她们在难得能放松小憩一会儿的时间里,被破坏了心情。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19章 及时雨(一) 这真能对付得了夏琬琰?…… 与时人喜爱的纤纤一搦腰、顾盼间眼波欲流、足下轻盈得简直能飞入渺渺烟云中的歌舞不同。 傩舞颇有些风格吊诡。 得带狰狞的彩漆厚面具,踩整齐划一的怪诞舞步。 故而,平时并没什么人学这种舞,也没什么人会来旁观许明姌等人的练习。 “咚,咚,咚。”风中传来鼓声。 雾杳到琢磨台时,台下的人寥寥无几,只有指导舞课的夫子,和因为燃灯节那天熙和女帝会亲临峣峣阙、而紧张得用鸡蛋里挑骨头的目光审视着傩舞练习的司业。 以及,一名十八九岁的斋生。 那斋生虽样貌平平,但削肩秀项,明眸善睐,别有一股万卷诗书养出来的清朗神采,教人见之忘俗。 她本是与司业、舞课夫子告别,正打算离开,转身见到门口处的雾杳后,却径直向这边行来。 雾杳心下疑惑。 这位她知道,世家大族争相求娶的上京明珠,骆学谕骆崟岌。 其才气,只有长大后的许明姌可与之相提并论,虽然本人并没有入仕的意图,却是励志考女官的斋生们心中努力的目标。 两世为人,雾杳与她不曾有过交集。 “雾姑娘,你的伤可还好吗?”见礼后,骆崟岌第一句就是出人意料的问候。 雾杳还是头一回在峣峣阙收到陌生人的善意,且对方居然还是大名鼎鼎的骆崟岌,她受宠若惊道:“没什么大碍,刮破了点皮而已。劳骆学谕费心了。” “那就好。”骆崟岌点点头,眉间攒着的一丝担忧消失不见。 金风槭槭,鼓声脆亮,花光树影在她肩头流连摇曳,垂了垂睫后,她又道:“这两天的谣言,你不要介怀。我相信,牢笼再坚固,终究是困不住鸿鹄的。届时,无论是井蛙之讽,还是蝱蝇之扰,都只会成为记忆中不值一提的笑谈罢了。” 竟是来宽慰雾杳的。 还把夏琬琰比作了无识鄙薄的小人。 雾杳何德何能就成了骆伯乐心中的千里马?难道是因为比三朝的一张画? 那雾杳注定要辜负她的赏识了。 骆崟岌光风霁月,雾杳却自认不是什么好人,上辈子能对夏琬琰的寻衅视若无睹,也只是因为她没有触碰到自己的底线。 雾杳肃颜整袖,端正一礼,“多谢骆学谕。” 骆崟岌没再多说什么,抿笑回礼后,与雾杳分别。 “姑娘。”雾杳方欲转身,被白檀忧心忡忡地轻喊了一声。 她掀起眼帘。 骆崟岌刚走到门口,就遇上了夏琬琰与蓊桃,吓得白檀以为那主仆二人是气不过,从五簋楼里追出来要把雾杳怎么样呢。 “没事。”雾杳安抚回道。 她观察过,夏琬琰每日午憩和傍晚下课时会来琢磨台。 她事先知道。 并且乐于见成。 雾杳冷眼看着,夏琬琰先是用白眼回应了骆崟岌的点头见礼,随后嘲弄地勾着唇角,骂了几句诸如“脸长得不怎么样架式倒端得像个仙女”之类的话。 骆崟岌依旧含笑,轻描淡写的一句“可我怎么记得,我们之中,曾经在议婚时因为容貌而被男方家嫌弃的人,好像是你而不是我吧”,就让夏琬琰大为跳脚,恨不得冲上去撕了骆崟岌的嘴。 最后,以骆崟岌提醒司业在场、夏琬琰气得把帕子都要绞碎了、骆崟岌迤迤然离开的骆氏大获全胜为结局。 饶是沉稳的白檀,也不由低叹道:“真是开了眼了,她怎么见人就咬。” 哪儿有半分侯府贵女的气度。 雾杳却知道夏琬琰的激动不是平白无故的。 夏琬琰与骆崟岌有旧怨。 夏琬琰儿时曾在花宴上欺负一名出身低微的庶女,被骆崟岌当众制止并训斥过,很是闹了个没脸。多年来,一直想方设法要狠狠报复骆崟岌,却屡屡失败,甚至反过来出了不少洋相。 在知情的闺秀圈子中,人人私下皆道,骆崟岌是峣峣阙中的皎皎月,夏琬琰则是那半点都沾不得的茅坑石。 可不就把夏琬琰气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么。 所以,夏琬琰对骆崟岌视如寇仇的程度丝毫不亚于恨雾杳。 “姑娘,您小心些。”白檀真怕夏琬琰转而把气都撒在雾杳身上,又发癫搞出什么幺蛾子。 上次她没看顾好雾杳,令姑娘差点伤到了眼睛,因失职而领的罚至今还疼得要命呢。 雾杳淡淡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她不会过来的。” “啊?”夏琬琰方才在五簋楼里的骂詈之语还言犹在耳,白檀不解,“这是为何?” 因为她来,是想找机会对被选中的斋生们不利。 她一时莽撞,提前用了赤翅蜂,现在一定急如热锅蚂蚁。正该是潜心蛰伏的时候。 怎么会大剌剌地在司业面前与雾杳起冲突? 今年“秋老虎”肆虐,日光落在皮肤上,如从香篆尾部坠下来的灰烬,带着将熄未熄的火星子,燥烫得人一个激灵。 雾杳兀自往琢磨台走去,不答反问,“东西都带了吗?” 白檀愣了愣,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物,“带了,您这两日千叮咛万嘱咐的,奴婢怎么会忘。” 一把油纸伞,一个小食盒。再普通不过的两样物件,被雾杳翻来覆去地念叨,怎么会出差错? 不过,一声“奴婢”,到底还是泄露了她的底气不足。 昨天烟云万顷阁的事,雾杳是真的有些恼她了。 “嗯。”雾杳继续向琢磨台而去。 跟在她身后的白檀愈发不解。 看雾杳这两天认真的架势,是要拿这些东西对付夏琬琰? 可,伞?吃食?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难不成是要打迂回的长期战,巴结司业,再求司业主持公道? 可司业怎么会是那么容易心软的人。能爬到那种位置,虽不算什么煊赫高官,却也是德高望重、小有权力。 若雾杳能惊才绝艳到许明姌那种地步,司业或许还会搏一搏,暗中帮她一两把。 可雾杳又是出了名的……草包。 纵使比三朝那天小小打了个翻身仗,却也连“才华横溢”都远远没达到呢。 自古以来,世间对女子的要求甚苛。德容言功,缺一不可。被人夺去心爱之物,会被斥骂软弱无能;面对欺凌奋起反抗,则是残忍暴戾,被敬而远之。 在女帝掌权的琲朝,情况非但没有好转,还因扫眉才子频出,人们的眼光愈发挑剔。 只是画儿作得好,当真算不得什么的。 既要处事圆滑如世家冢妇,又要超凡脱俗如高人逸士,还要在男子面前扮天真烂漫娇软可欺。 才算是合格的女子。 夏琬琰的猜想与白檀相同,当下嗤笑了一句:“果然是条摇尾乞怜的哈巴狗。” 雾杳要家世没家世,要才学没才学,浑身上下也就一张脸还能看看,若想出人头地,比起奉承司业,都不如去勾引她祖父当个小妾来得快呢! 鼻尖几乎贴住琢磨台时,雾杳才停下了脚步。 司业与夫子在台子的另一头,见雾杳遥遥一礼,只是略颔了颔首。 《月魄纸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0章 及时雨(二) 食盒用上了,那伞呢?…… 琢磨台说高不高,平时顶多也就跌断手脚。 可这斋生是跳舞时摔下来的,若倒霉磕了脑袋,当场丧命也不是没可能。 半空中,裙裾散如凋花。 这一刹,时间似乎变得很慢,白檀很想去接住斋生,可双手被东西塞满,理智与情感一打架,身体便凝固住了。 沈沁的侍女们倒也武艺高强,但与夏琬琰一样,正在树荫下等候吩咐,远水救不了近火。 接二连三的惊呼响起,有人明知救不了,但仍下意识向斋生的方向奔去,有人不忍地撇开了目光。 江天僵在雾杳身边,瞬息间,心中已掠过三四个替补人选的名字。 “哚!哐啷啷啷啷……” 一阵清脆的陀螺打转般的声响,却不是预想中的肉身落地的闷响。 没落地?那还能去了哪儿?总不能是凭空消失了吧? 撇开目光的胆小贵女等了须臾,抬眼见周围的同窗们神色古怪,不由扒开人群,往台下一望。 随即讶道:“咦!接住了!” 竟接住了!这一刻贵女们的想法不谋而合。 接住什么了? 仍保持着要去掰雾杳脸孔的姿势的江天,忽地觉得手中空落落的,身侧也空落落的。 转睛一看。 上一秒还在旁边的雾杳……不翼而飞了? 雾杳是直接一把把人抱住了,但是冲击力太大,两人一同摔在了地上,傩舞面具也随之松落。 “呃……”雾杳一手护住自己的后脑勺,一手护住了斋生,感觉自己此时成了五指山下的孙大圣。 刚逸出一丝痛吟,身上就一轻。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雾杳身上的斋生是一名面如中秋月的少女。 鼻腻鹅脂、檀口轻盈,犹如仕女图走出来般,气韵柔和似竹烟波月。 仿佛对待一块儿压碎的豆腐般,斋生一骨碌从地上撑坐起来,手忙脚乱、欲哭无泪地迅速爬开,煞白的脸上神情之悔恨,像下一秒就要梆梆给雾杳磕上两个响头似的。 “啊!”没爬两步,她左手压右袖,前膝踩裙摆,自我互博地咚一声,还真就对着雾杳来了个五体投地。 刚站起身、正确认自己内脏没有移位的雾杳:“……” 想了想,她做了个请起的手势,和善道:“安姑娘太客气了,我只是凑巧在下边而已,不必这么谢我的。” 安露箬面色爆红如柿,连连摇头。 白檀真怀疑,就雾杳这张嘴是怎么能平安长到这么大的,还好贵女们纷纷下了台子,截住了雾杳进一步的“妙语”。 “怎么就摔下去了?”“伤着那儿了不曾?”“其实今早看你的脸色,我就觉得不对了。”“现在出错倒没什么,后天可千万打起精神了!” 贵女们惜命,在峣峣阙中,最受欢迎的学课的第一、第二名是医术与骑射,除了像雾杳这种,许晓泊害怕她自己开方子能把自己吃死的例外,几乎人人都学了医。 当下就给安露箬搭脉、摸骨起来。 有一名已经通过太医局初轮考核的贵女吁气道:“没事,除了脾胃有些虚弱,一切无碍。” 侍女们自然也不能再在凉荫里袖手旁观。 小跑过来的侍女们中,一个粗手大脚、方脸浓眉的女子冲在最前,还没刹住脚,脸上已是泪流如注,在羞愧难当的安露箬身上用力拍了一把,“都叫姑娘好好吃饭了,就是不听!这下好了,差点出人命了吧!表少爷什么人?您怎么就听信了他的话,儿时他还骗您喝过巴豆水!” 不像丫鬟,倒像安露箬的老娘,把安露箬训得一副恨不得挖地洞钻进去的样子。 安露箬是比抱素斋的人早三年入学的,隶属希夷斋。 另一名希夷斋的斋生瞬间猜到了其中关节,火冒三丈道:“是不是你表哥又嫌你了?刚才午饭时,我问你怎么吃得那么少,你还说没胃口,是不是诓我来着?” 方脸侍女恨恨揩了把泪,“何止!姑娘连早饭都没用!我怎么劝都不听。” 安露箬和雾杳一样,没有参加入学考,而是通过“恩荫”的方式进的峣峣阙。 不过,她比雾杳还惨一点,是寄居他人屋檐下的表小姐,从小就不受她那文不成武不就的浪荡纨绔子表哥待见。又因天生一张团团银月脸,还经常被骂“肥猪”之类。 前世,安露箬累日减食,头晕目眩地栽下台子。 不过那会儿就没这么走运了,直接摔得头破血流,折手断腿,修养了整整一年才能拄拐上学。 傩舞练习因此耽搁,几个时辰后,司业挑了替补者才重开。 贵女们被赤翅蜂蜇伤,也是黄昏时分散学后的事了。 闻言,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沈沁差点破功,雍容的丹凤眼中闪过不屑,用那一贯懒洋洋的声线道:“安姑娘真该好好爱惜自己了。” 蠢到这种地步,若真把自己饿死,倒算干净了,偏偏还来拖累别人! 众女附和,就连许明姌都脸色晦如阴霾。 这是她第二次眼睁睁看着雾杳出事。 她此刻真的很想劈头盖脸骂雾杳一顿,把自己当济世菩萨了不成,她安露箬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就算是摔残摔死,又与她们何干?要雾杳巴巴地冲上去当肉垫? 可碍于众目,许明姌只得压抑着怒气,一遍又一遍地问雾杳哪里疼不疼,请那位通过太医局初试的斋生给雾杳看看,最后,仍不放心,非要雾杳去天地炉一趟。 雾杳哪里肯走。 她涎着脸苦苦哀求着,“我没事,我真没事。你看,能蹦能跳的。”说着,就想给许明姌表演个“云里前桥”,随即又被许明姌斥责不庄重。 “郡主说得对,你怎可如此不把自己的身体放在心上?不吃饭怎么有力气跳舞?你纵是想节食,也不该选在这种重要关头。后天可就是燃灯会了!”公孙澜恨铁不成钢道。 以前,她的学生中,也曾有过几乎是病态地追求巴掌腰、筷子腿,继而过分节食运动的。 可那都是有经验十足的嬷嬷在指点,绝不会像安露箬这般,自己傻乎乎瞎捣鼓。 “好了好了,既是虚惊一场,其余人就都先去跫然堂里歇会儿,避避日头吧。”江天是最庆幸安露箬没事的那一个,赶鸭子般驱赶着乱糟糟的人群,“安露箬你去五簋楼看看,若是熄了火,你就让厨娘重新起灶,替你简单做些什么,就说是我说的。” “等安露箬回来了,再行练习。” “对不起,我这去……”安露箬的头低得像被折断了脖颈般,看不见神情,只有红透了的耳朵,紧攥的双拳,和压也压不住的啜泣声,“真的对不起,我没想到会被选上跳《月魄纸铃》,一直害怕自己太胖,在队伍中格格不入,拖累各位。没想到到头来,自己闷头折腾这么些天,还是险些闯了大祸,给大家添麻烦了!真的对不起!” 话语间,对自己的憎恶溢于言表。 “怎么会呢,你根本就不胖啊。”见安露箬要去五簋楼,雾杳赶忙喊上拎食盒的白檀,三步两脚蹦到安露箬身边,同时也乘机摆脱了许明姌的“桎梏”。 她眼都不眨地撒谎道:“我姐姐时常夸你舞跳的好呢。” 安露箬只是和须弥公主一样,脸上线条圆,但身上可是连和“丰腴”二字都搭不上边的。 在场只要有耳朵的人,都能听得出后一句是安慰话。 安露箬霍地抬头,脸色更垮了,泪涕糊成一团,崩溃道:“许姑娘是峣峣阙出了名的擅舞,怎么会看得上我的舞技。” 沈沁最不耐烦看人哭哭啼啼的,对雾杳柳眉一竖,“你不会说话就不要说行不行?” 一句话道出所有人的心声。 雾杳能跟夏琬琰针尖对麦芒,却不能跟父亲是知大宗正司事、一出生便得了郡主封号的沈沁顶项。 沈沁是荣王的心头肉。 而荣王可是熙和女帝的第二号宠臣。 顺便一提。 至于头号宠臣么,自然是后来担任机筹处星官的扶光了。 雾杳前世死前,民间还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1章 及时雨(三) 燃灯会的第一与第二名,…… “最近的‘观天报’是怎么回事,一点都不准!” 机筹处是干什么吃的! 由于秋老虎,贵女们的衣着仍很轻薄,跑下琢磨台的台阶时,感觉自己不是在飞奔,而是在游泳,无一不对机筹处恨得咬牙切齿。 尤其是夏琬琰,内心大喊触霉头,只觉扫雾杳是个把星,自己一连来了琢磨台几天都没事,雾杳一来,就是倾盆大雨! 但谁也没敢把愤懑诉之于口。 “去跫然堂避避!”江天在雨中几乎睁不开眼。 “真是奇了怪了,这雨说下就下,明明方才一丝油云都没有!”众人一路不顾形象地奔入跫然堂的暖阁,已是抖如筛糠,仿佛水鬼般长发黏连成一绺绺的,行动间一阵滴滴答答声。 连夏琬琰也落汤鸡似的,二话不说地跟着她们进来躲雨了。 负责在跫然堂守门的婆子被众人的模样吓了一跳,“诶哟,都湿透了,这可怎么是好!” 江天顾不上处理自己身上的狼狈,青白着嘴唇塞给沈沁一把钥匙,“郡主,让你的侍女们带人去开了蕉园的府库,搬些红罗炭来吧,免得大家受凉生病。” 燃灯会在即,傩舞的人选不容有失。 沈沁的侍女会武,而且身手是最好的,搬起那些个沉甸甸的炭盆,手脚也能利索些。 虽然除了比三朝、燃灯会这样的大日子,跫然堂一年到头也不会响起几次脚步声。 但暖阁里器物一应俱全,每日有人扫洒,一旦开了钥,立马就能使唤。 贵女、侍女们拧帕的,除鞋的,点熏笼的,忙得人眼前乱晃晃。 未及沈沁答声,忽地,人群中轻悠悠冒出一句:“用炭盆烤衣裳,得烤到几时去呀?还是得去抱素斋取些替换衣物来,路过天地炉时,也好讨几副祛寒茶喝喝。” 雨打芭蕉,声声嘈囋,众人又只顾埋头清理雨水。这嗓音绵细飘忽,没有特征,待得仔细听去时,早散得一干二净。 辨不出是谁的。 话落,娇生惯养的贵女们连连附和。 江天点头道:“也好。这雨来势迅猛,估摸着不会持续太久。一会儿再要练舞,总是得把湿掉的衣物换下来的。那就兵分两路,一部分人去取炭,再派一部分人回抱素斋,路上顺便去趟天地炉。” 忽地,上一秒还满脸晦气嫌恶的夏琬琰动作一顿,与蓊桃对视了一眼。 没人在意那声突兀提议。 沈沁眉尖微蹙,下意识环顾暖阁想找出声音源头,抬眸却不由失声道:“你怎么一点儿没被淋湿?!” 众目攒视,沈沁的目光尽头是衣衫干干爽爽,发鬓一丝不乱的许明姌。 再侧目。 同样整洁的白檀,以及…… 只是疏疏被砸了几个豆大的湿晕的雾杳! 在雾杳的再三叮嘱下,雨未坠到头顶,白檀就用轻功窣身上了台子,给许明姌稳稳打好了油纸伞;而雾杳也在嗅到空气味道忽变时,借着遮天的茂叶,以比白檀还快的步速,沿着树盖、廊庑,先众人一步,抵达了跫然堂。 雾杳无辜地眨巴了下大眼睛,替许明姌回答道:“当然是因为我们带伞了。” 语气之自然,仿佛沈沁问了个白痴问题。 见众人下巴都快掉地上了,夏琬琰不屑地撇了撇嘴角。 不过是赶巧罢了,也值得她们大惊小怪,好像看神仙似的看着雾杳? 白檀倒没有用瞻仰神仙的目光看雾杳。 她是一副见了鬼的眼神。 雾杳让带的食盒,解了差点晕倒的斋生的急;这晴空万里的天气,怎么看都是多此一举的伞,居然也派上用场了。 而且,正如雾杳所说,傍晚不必带,就得亭午时分带。 白檀怔怔看着雾杳,脚底窜起阵阵寒气。 先前,她让她去阆风清榭找公主时,也是跟未卜先知似的…… 沈沁被雾杳的语气刺得眼神一厉。 人前不好发作,她眼珠一转,看到了白檀,随即婉婉笑道:“司业大人,我让澹月和粲星去帮大家取衣物吧,抱素斋路远,她们脚程快。炭盆的话……我记得雾杳的侍女力气惊人,我的侍女两个加起来都抵不上她一个呢。” 比三朝那天,白檀一以敌二还轻松胜出的事,她始终没忘。 只是,雾杳身份低微,雾杳身边的侍女更加是尘埃一般的人,她才没劳烦父王派人查一查。 江天愕然望向雾杳身旁的白檀,目光仿佛在说“这么纤弱的姑娘,居然是个力士”。 澹月粲星可都是宫里出来的,而且是荣王专程向熙和女帝讨要的,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是万里挑一中的万里挑一。 白檀居然一个顶俩? “就照郡主说的办吧。”沈沁向来是个高傲、掌控欲强的性子,一点小事,没必要拂了她的意。 话落,见侍女们神情动摇,江天又卖了沈沁一个面子,“烦请郡主顺便把人手分配了吧。” 来回搬炭盆,和去取几件轻便的衣裳,谁都知道哪个任务轻省。 侍女们一个个暗叫不妙,心里求爷爷告奶奶地祈求不要被点名去搬炭。 白檀倒是无所谓,只是截至目前,尽管雾杳让她带的两样东西都用上了,可她依然没有任何头绪,雾杳要如何惩治夏琬琰。 而夏琬琰一反常态,安安静静地待在角落,由着蓊桃给她拾掇着。 像个不出气儿的木人。 瘆人得慌。 白檀不确定这时她离开雾杳身边,是好是坏。 “姑娘。”她用眼神请示雾杳,如果雾杳说不,那她就算违逆宜春郡主,也会果断留下。 雾杳正不顾许明姌阻拦,亲自替她褪着被雨水溅着的鞋子,检查脚上的棉袜湿没湿。 她口吻轻松地回道:“嗯,去吧,辛苦白檀姐姐了。” 这一幕落在沈沁眼里,愈发扎眼。 白檀还真当自己服侍的是个什么金贵人儿么? 既然她沈沁发了话,哪怕雾杳说一千个一万个不,又有何用? 呵,命比泥贱,心比天高。 雾杳说得轻松,其实心里也在打鼓。 她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只有等鱼儿自己上钩了。 紧闭的冰裂梅纹窗棂上,压着一张愈来愈乌深的雨帘。 在雾杳耳中,噼里啪啦的雨声却在慢慢隐去,连带着暖阁内的人声嘈杂也是。 重活一次,已经经历过的事反而扑朔迷离起来。 她不确定,夏琬琰的目的是否真是为了顶替上去,跳一出《月魄纸铃》。 也不确定,夏琬琰背后是否真的有人在谋划一切。 但如果,夏琬琰有非对献舞者们下手不可的理由。 那么,这忙乱纷沓的雨天,侍女们不熟悉的跫然堂环境,十几碗分不清有谁摸过动过的祛寒茶……就是最好的时机。 谁能事先想到,会有这么一场雨呢? 既是天意,也就不会怀疑有人下套。 “那就,白檀、款冬、莳梧……”沈沁开始分配人手。 雾杳搁下许明姌的鞋子,用余光不着痕迹地瞥了夏琬琰一眼。 天光黯淡,夏琬琰垂着头,面目笼在阴影里,这个时候了,却还紧紧捏着一柄秋扇。 夏琬琰似乎格外钟爱扇子。 消夏的纨扇,冬天装饰性的羽毛扇……四季不离手。 她今天带的是一柄桂花玉兔金皮球图纹缂丝团扇,昏暗中,扇尾拇指粗细的如意玉雕微微摇摆着,泛着腴润的光泽。 扇子一天一换,这个小扇坠倒是从没见她离过身…… 雾杳思绪偏离,蓦地,被一道略低的女声拉回。 蓊桃向沈沁微微一福,因着身量高挑,还是比沈沁高出了整整一个头,“郡主,可否容许我也一同前往抱素斋?” 雾杳指尖用力地攥了攥,却依旧静静地垂着眸。 如一名披着寒蓑,在烟霭飞雪中敛着声息、耐心持竿的垂钓者。 抱素斋不止是她们这一年入学的斋生的代称,是真的有这么个学斋存在。 极其偶尔时,峣峣阙的课业需要贵女们留宿完成,故而专门开辟了一座多斋错落的大院子,以供不时之需。 贵女们会把骑射用的服装、备用衣裳等,搁几套在里头。 夏琬琰向来作天作地,据说曾在览山时,嫌弃路边歇脚的亭子太小太脏,就直接雇人把亭中石凳给撬了,换成自带的竹椅。 “可。”沈沁不疑有他,应允了蓊桃。 只当蓊桃怕被责罚,要亲去挑选合夏琬琰心意的衣裳。 贵女们大多选择了委托蓊桃等人,替她们代取,也有零星几个不喜欢别人碰自己东西的,派了侍女前去。最后去抱素斋的一共七人。 好在除了雾杳、夏琬琰,其他人身边都带了两名大丫鬟,还有跫然堂里的婆子和负责扫洒的小丫头等,倒也不怕暖阁里缺人伺候。 负责开府库的则是点了十人。 见白檀接过钥匙,就要拿着油纸伞出门,沈沁忽道:“粲星、澹月,你们把雾杳的伞带上。虽然抱素斋里有备用的伞,不怕回程时淋湿衣服,但你们去时得向天地炉拿祛寒茶的药材包,入口的东西,沾了雨水可不好。” 那她们直接向天地炉借几把伞不就好了?非得来抢雾杳的?强词夺理! 没想到平日里这郡主看着一副雍容大度的模样,气量却竟如针眼般狭小,一把伞还要争来抢去。 白檀脚步一收,顿时觉得沈沁比夏琬琰还不如,至少夏琬琰是明火执仗的蛮横,而沈沁,却还喜欢扯些冠冕堂皇的借口。 雾杳手上一暖。 许明姌微微绷紧了身子。 下意识握住了雾杳的手,担心她因一点小事,开罪了沈沁。 雾杳前世伏低做小了五年,自然不会乱来。 更不会在今天乱来。 感受到白檀征询的视线再次落到自己身上,她安慰白檀道:“府库里也有伞。”搬炭的时候,一人搬、一人负责打伞就行了。 但去府库的路上,白檀注定是要淋一身雨了。 见白檀不得不大方地把伞递交给了粲星澹月,沈沁眉间滑过一丝夹杂着轻蔑的快意。 两路人各自领命而去。 “杳杳,你今天怎么想着要来琢磨台了?”还带了那么多吃食,明明雾杳清楚她午饭之后是不会进食的。 趁着众人围着屋中央的熏笼取暖,坐在美人榻上的许明姌轻声在雾杳耳边问道。 许明姌眼里的担忧沉甸甸的,看得雾杳心中一阵酸拧。 她天真道:“我来看你不好吗?你最近那么忙,我们都许久没说话了。” 许明姌失笑,“昨天夜里睡觉的时候,还有早晨在马车上不是刚说过吗?” 雾杳吐了吐舌头,把脑袋埋进许明姌怀里,小声道:“可是怎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2章 及时雨(四) 蓊桃动手了。 少女约莫十五六岁,荆钗布裙,从头发丝儿到脚后跟的满满穷酸相,直将身前的丫鬟们都衬作了千金小姐。 “这是……”江天眯着眼睛疑惑道。 少女便又打恭作揖道:“回司业大人的话,我叫苍术,是杜若杜大人新收的学徒,昨儿刚来的天地炉。” 少女姿态虽低,行礼时头深深地埋下去,只露出乌黑的发顶,穿着打扮也寒碜至极。 但一身瘦骨清癯,言语不卑不亢,自有一股“宁可枝头抱香死”的烈气。 苍术…… 雾杳眼前闪过峣峣阙门口清洗血污的画面。 前世,赤翅蜂事件中,没有贵女受到实际伤害。 唯一遭殃的是这名小学徒。 苍术是弃婴。 虽在慈幼局长大,但聪明好学,抓住了一切能抓住的机会,从在药田打白工、医馆打杂、跟着铃医风餐露宿走街串巷,到破例拜入杜若门下。 只花了短短十年。 致仕太医杜若秉性孤高,最重“宁缺毋滥”四个字,苍术是她此生收的头一个弟子。 能被杜若收为徒弟,于苍术这般的人而言,无异于鱼跃龙门,一步登天。 好好跟在杜若身边勤学苦练,日后或可继承衣钵、考进太医局也未可知。 但。 眼看着孜孜矻矻十年,锦绣前程就在眼前。 就遇上了贵女“意外”受蜂蛰,解毒汤出岔子。 贵女们背后的世家联手施压,逼峣峣阙彻查,查到最后,线索断得七七八八。 仅剩的,都指向了苍术。 一切证据,都表明是苍术弄错了药材,害得贵女们伤情加重。 峣峣阙无法,虽然情知有蹊跷,依旧把苍术推了出来当替罪羊。 苍术不忿。不服。不屈。 在伸冤无果、眼看要被官府缉拿时,一头撞死在了峣峣阙门口,以证清白。 苍术临死前的恸泣之声至今言犹在耳。 “说什么步月登云‘峣峣阙’,这满目金珰银楹、玉璧珠帘,不过是些烂泥污濊!” “玉叶金柯,人面兽心!鸿儒硕学,知白守黑!” “你们让我服罪!我偏要辩!我无罪!我无罪!” “等着吧,端看你们这高高在上峣峣阙,如何一夜倾颓如云烟!” 苍术死后。 杜若再不行医,告老还乡。据说没多久便郁郁而终了。 雾杳原本只想给夏琬琰一个下药的机会,才捏着嗓子喊出那声“去天地炉拿祛寒茶”的建议。 可没想到,几包药茶,还把苍术一并带来了。 明明没了赤翅蜂的意外,苍术却依然出现在了这里…… ——这是夏琬琰即将动手的预兆。 两世,夏琬琰都打算让苍术为自己背负罪名。 做替死鬼! “雨天仓促,姑娘们这里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我便不请自来地煮一煮药茶了。”苍术低眉顺眼地解释道。 其实,方才是有一名高挑的侍女向苍术请教祛寒茶的泡煮法子,听了好几遍也没学会,问她能不能跟着走一趟,她才来的。 但她也不好把这点细枝末节宣扬出来。 显得在嘲笑侍女愚笨似的,没的再惹了哪位小心眼的贵女不虞。 江天了然,淡淡道:“你有心了。” “茶水间里砌有小灶,可以去那里熬煮。这些都是要在燃灯会上跳《月魄纸铃》的人选,容不得半点闪失,你动作麻利些,熬的时间短些、药效稍许弱些也没事。” “是。”苍术当即脆声应下,鬓发还缀着晶莹的水丝,就抱着怀中的大包小裹,快步往茶水间而去。 暖阁里再次陷入一团忙碌,翠袖轻飏,璎珞珑璁,描金裙儿翩跹舞。 呼啦一下,脂粉香与体香交织在一起的葐蒀气息,像打翻了什么香膏罐子般,漫溢肺间。 蓊桃也同其他侍女一般,神态自若地给夏琬琰换起了衣裳。 杯中水一点点变凉。 直到白檀都在炭盆边烤干了外衣,蓊桃都没再有什么举措。 沉机观变的雾杳禁不住自我怀疑起来。 是她猜错了? 夏琬琰今天不打算下药? 难得的清静令抱素斋的几人心中纳罕,连江天都惊讶地睇视了独处一隅的夏琬琰一眼,含笑夸道:“琬琰愈发贞静了,都快赶上骆崟岌了。” 江天刚刚其实是看见了夏琬琰的。 夏琬琰虽羡慕地望着许明姌等人练习傩舞,但却知道要乖乖躲在树荫里。 看来,是知道收敛了。 她就知道。 凡事宜疏不宜堵,果然,没有因为比三朝的事而责怪于夏琬琰的一步棋是走对了。 突然被褒奖,夏琬琰倒也不怎么欣喜,只谦虚道:“司业大人谬赞了。” 落在江天眼里,便成了不骄不躁,心下更是满意。 再一转眸,江天正巧瞥见雾杳,她嘴角顿时像挂了两个秤砣似的,语重心长地长叹一声,“雾杳,你也该多像同窗们学学,别成天没事瞎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你才能将心思正经放在学习上!” 要不是雾杳,安露箬这会儿应该在五簋楼,而她们也早该来了跫然堂小憩,撞不着这场雨了! 灾星!灾星啊! 难怪一出生就落入了拍花子手里,雾雨也很快得了不治之病,缠绵病榻,最终撒手人寰。 那天荫樾阁之事,抱素斋与宋慎独都怕自己难辞其咎,将江天瞒得严严实实。 江天听信了传闻,便只当是雾杳这不服拘唤的皮猴,一惊一乍地吓着了须弥公主,才得了眼上的伤。 此刻见着她眼睛上的纱罩,只觉她自作自受,更甚者,还生出了把雾杳从抱素斋撵出去以绝后患的念头。 雾杳是泡在骂词脏话里长大的人,哪儿会受江天这三两声毛毛雨影响,张口就道:“多谢司业大人费心,雾杳省得了。” 这应声的爽利劲儿倒还算顺耳。 江天刚要绷着脸说一句“嗯你知道就好”,但下一秒,就见雾杳拉起身边许明姌的手,如小儿嬉耍般,用指腹在她掌间一笔一划地写着什么。 当即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她“省得”个屁! 她什么都不省得! 手指突然被握住,雾杳不解地抬头,顺着许明姌欲言又止的目光看去。 她咦了一声,“司业大人,您的脸怎么这么红,是发热了吗?要不要我给您把把脉?” 呸!她才有病!还是脑子有病! 江天不停默默说服自己,不要和一个先天有缺的人计较,心中寻机雾杳赶走的念头愈来愈重。 她冷冷吐出两字,“不必。” 她身体好得很!! 抱素斋见惯了雾杳的混不吝,在场的其他学斋斋生却多是学谕,连比三朝那天的盛况都不曾亲眼目睹,对她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3章 及时雨(五) “你算是什么东西?!”…… “阿嚏!” 今天的须弥身上太香了,雾杳一被她抱住,就不受控制地猛打了个喷嚏。 其他学斋的贵女只在开学礼那天上,隔雾探花地遥遥望过须弥几眼。 一瞬间,她们不约而同地坐直了身子,如鉴花会上受人瞩目、天下仅此一株的珍品牡丹般,矜贵地含着下巴,微笑着同须弥见礼。 “见过须弥公主。”“须弥殿下安。” 刚准备偷偷溜走、却因须弥一下子成为了众人视线中心的雾杳:“……” 水月国自来不授予公主封号。 “世界须弥主,法身遍寰宇”,须弥二字,就已代表了她所拥有的无上荣光,以及水月国寄予她的最美好的景愿。[1] 故而众人此时也是以名相称。 见须弥含羞带怯地将大半个身子藏进雾杳身后,显得她们是什么会吃人的豺狼虎豹般,贵女们互视一眼,在彼此神情中见到了嘲弄与冷意。 “这便是须弥公主了吧?还真是……”有人拿帕子掩了掩略撇的唇角,意有所指道,“天真烂漫,喜人得紧。” “见过各位姐姐。”须弥故意鼓着婴儿肥的脸蛋嘟囔道,声音细弱得仿佛一尾水墨色的金鱼在吐泡泡。 父王和母后最爱捏她的脸蛋了。 说是软嘟嘟的,手感好极了。她犯错的时候只要一这样鼓着脸颊说话,父王他们就什么火气都消了。 但。 似乎对这些琲朝的女郎们,没什么成效。 须弥手下一紧,将雾杳这季用“檀深雪散绡”新裁的襦裙攥出了个馄饨褶,同时,猛然惊醒过来,自己竟是下意识觉得矮了这些人一头,把犯错时卖乖弄俏的情态都摆出来了。 须弥心中愈发羞恼。 她这些天等了许久,虽也有人凑上来恭维讨好她,但都是雾杳这般家世低微的姑娘,如同夹杂在峣峣阙的千万斛明珠中、多余的一两粒砂砾般的存在。 不识抬举! 须弥噘了噘红润润的樱唇,心想她小叔真是料事如神,琲朝女子果然从小在条条框框的规训框着,被教养得跟一个个木头人似的,半点也不会讨人欢心。 不过,小叔还说,等到她与英国公世子成婚后,她自然而然就会融入上京城的圈子里了。 世子前途无量,到时候这些人悔青了肠子,上赶着来巴结她都来不及呢。 这般想着,须弥的悒郁又烟消云散了。 雾杳真没料到,不过是在开学那天,正巧与落单的须弥同一组画了个眉,就牵扯出那么多事来,导致她初衷明明是想远离须弥的,却被寸步不离地黏上了。 顶着众人灼热的视线,她无奈问道:“公主您怎么来了?外头还下着雨呢。” 须弥笑嘻嘻地摇晃了下脑袋,头上璀璨的宝石链子玎珰响,“我吃完饭,听说你到琢磨台来了,就来找你了啊。” 闻言。 她身后正收着伞的侍女妙莲,脸上闪过一丝家养白菜被猪拱了的痛心。 雾杳试着伸手拨了拨须弥圈住自己的臂膀,没想到须弥看着小小一只,劲儿还挺大,愣是没拨动。 不愧是骁勇的云湄族。 饶是雾杳耳识敏锐,也业已听不到蓊桃的脚步声了,当下不由大为头疼道:“公主,我要去更衣呢。” 须弥看了眼满屋子好整以暇端坐着的、对自己颇有些“虎视眈眈”的贵女们,果断道:“那我也去更衣。” 妙莲阖了阖目,一副没眼看的表情。 救命,怎么有人连解手都要黏着别人一起的啊! 雾杳的心情都快赶上前世上元节那天了,不过那次是急得想跳塔,今天是想跳楼。 “开学不过三天,雾姑娘就与公主感情好得跟一个人似的,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一见如故’?”见状,一名贵女揶揄道。 雾杳吓着公主、结果差点被刺瞎眼睛的传闻,她们都听说了。原本今天一看,都还觉得传闻不实,甚至觉得雾杳装傻充愣地将司业气得七窍生烟,还挺有几分意思。 须弥一来后。 这刚对雾杳升起的一点子好感顿时荡然无存。 雾杳是峣峣阙的人,自该站在峣峣阙一边,站在琲朝一边,怎能和蛮夷之国的公主厮混? 况且,才三天,就能哄得须弥对她如胶似漆的。想必,一定是奴颜婢膝、极尽小人谄媚之事了。 真是为人不齿! 雾山长素性忠贞尚义,生出这样的女儿,也算是讽刺之至了。 “人与人的因缘际会就是如此奇妙,兴许,雾杳的脾性就正好合了公主的心意吧。”沈沁忍着嗤笑出声的冲动道。 都是被避之不及的人物,可不就一拍即合,相逢恨晚了么。 许明姌也是一头雾水,她可从来没听雾杳说过,雾杳还和公主好上了。 不过,她自是不会在这个时候拆雾杳的台,“公主以金尊之体不远万里远道而来,我琲朝又怎好怠慢。何况,公主晚了两年入抱素斋,杳杳作为同窗,自该尽心相帮。她不过是做了本分事罢了。” 提起须弥的和亲公主的身份,众人不由神情一滞,态度收敛了些。 眼下正是寸阴必争之际,雾杳也顾不上众人会怎么看待她了,一把牵住须弥,就差抗米袋般把她抗在肩头,作内急状道:“嗯,那就一起吧,我们走。” 众人神色冷了些,闪过“果然如此”的表情,连安露箬看雾杳的眼神都变了。 “你、你们……”安露箬震惊地瞪着雾杳与须弥牵着的手。 她的父亲是一名武将,虽不如英国公府、昌平侯府那般能征善战、声名在外,但也是为了琲朝,才死于胧明关的。 她本以为峣峣阙的人都会齐心协力,一致对外。 可,可雾杳怎么能和须弥公主勾搭上呢? 连安露箬这样的京城闺秀圈中的边缘人,都知道和亲什么的都是权宜之计,琲朝和水月积怨已久,迟早要争个你死我活。 雾杳这会儿是抱了粗腿,可只怕须弥公主还没给她带来荣华富贵,就要自身难保了呢! 雾杳要和须弥去更衣,许明姌自然不好再拦。 二人当下顺利地出了暖阁,连带着侍女妙莲。 “发生什么事了?” 被说话声吵醒后浑浑噩噩揉着眼睛的江天:“我怎么好像看见雾杳的背影变成两个了?” 众女:“……” 暖阁在跫然堂的五楼,倚着几棵参天的栾树。 秋雨中,一丛丛薄桃色的栾树果实近乎要挨到人脸颊上,晶莹昳丽得像浇了蔗霜的冰碗。 在边关时,坑蒙拐骗的事雾杳可没少干,既然出了暖阁,就不愁无法从须弥这儿脱身。 只是方式上会有些差别而已。 毕竟,兄弟的老婆就是她的老……呃,好像不太对。 对于兄弟的老婆,还是得手段温柔些,雾杳既不能诓她骗她,也不想用蛮力敲晕她之类。 就在雾杳犹豫该怎么出手的短短一两息中,须弥来回摇了摇她的胳膊,眼神比垂在玉栏上的栾果还晶莹,“杳姐姐~” “嗯?”雾杳一个激灵,背后鸡皮疙瘩噼里啪啦炸开。 然而,须弥又是如开学那天第一堂礼课上无人同她组队时那样,委委屈屈地拿金瞳盯着雾杳。 就是不说话。 雾杳:“……” 雾杳实在没功夫天天陪着须弥猜谜语,而且,本来就无意与之交好。 在瘖谷时,她可是发誓要躲得须弥与扶光小两口远远的呢! 阵阵香风袭人,须弥身上的气味刺得雾杳鼻子又开始发痒。 雾杳用巧劲轻轻挣脱了须弥的桎梏,退后三步,整了整衣袖长长一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4章 及时雨(六) “茶里有毒。”…… 不要她帮! 须弥很想这么说。 她身上的香味是泡养颜方子泡出来的。 方子是昨晚随手买的,须弥明白肯定没什么效用,只是为了让雾杳察觉到她的变化,主动问起而已。 随后,再由妙莲顺着话头,透露出须弥想要变白的意头。 雾杳就能明白,自己该呈上冰肌膏了。 刚才须弥抱着雾杳手臂不说话,就是在等雾杳开口。 “妙莲,妙莲!你快些去找人来呀!”须弥瘫坐在地上,将唇瓣咬出了血丝,泪如断线珍珠,既怕耳朵从此以后听不见了,又拉不下脸求雾杳替她看看。 须弥心中对雾杳的恨意达到了顶峰。 都怪雾杳! 若不是雾杳脑子有问题,她根本用不着做这些拐弯抹角的事!也就不会有今天的无妄之灾了! 须弥哭得太凶,跟那些个要被卖给耄耋老头当小妾的瘦马一般,雾杳到底还是不放心地蹲身下来。 “滚开!” 叮铃铛,须弥肉嘟嘟黑黢黢的小拳头迎面敲来,雾杳抬手一挡,腕间顿时就被宝石链子挠出两道血痕。 雾杳没时间磨蹭,“别动。” 她声音宛如刚从冰窖里凿出来的白气濛濛的新冰,霎时,须弥和妙莲被激得双双一默。 “暂时没事。” 雾杳眼力好,指尖轻拉着须弥的耳廓,一下就看到了附在她耳壁上不动弹的黑褐色小虫。 雾杳腰间的荷包是个小宝库,有常备的各类药丸药液等,她从中掏出一个拇指大小的瓷瓶,“灌些这个。” “实在不放心,就请暖阁里一位姓谢的学谕再看看。”谢学谕就是替安露箬诊断过的、通过太医局初试的那位。 “喂!你是急着去投胎么!没看见公主玉体不适?!”见雾杳还是要走,妙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竟要把公主扔这儿?! “哦,我内急。”雾杳信口胡诌了一句,须臾间,身影已远得几乎像要溶入细茫茫的雨幕中。 妙莲被梗得哑口无言,想发火却没处发,瞪着雾杳的背影,既犹豫该不该把雾杳给她的来历不明的药液用上,又想去暖阁里喊人,一时间手和脚都快打起架来。 “别管她了!”须弥哭叫道。 她现在恨不得让她父王过来给自己撑腰,将雾杳治个炮烙之刑,再把自己带回水月国。什么和亲,什么世子,统统都不要了! 少女的嘤嘤泣声被远远抛在身后。 蕉园里的亭台楼阁构造怪异,颇有点瘖谷上的那道乾坤门的味道。 跫然堂外形高瘦如竹,嵯岈如犬齿,乍一看,就像松垮垮地、摇摇欲坠地叠起来的一堆堆零乱卯榫。 暖阁建在五楼,茶水间却在四楼。 雾杳风急火急地赶到茶水间时,只剩一个七八岁的小丫鬟在灶台边啃糖蜜枣儿。 登时,她心一沉,问道:“在这里煮药茶的两名姑娘呢?” “唔嗯?”乍然见到一个湛如雪胎梅骨、丽胜元夕灯昼的人物出现在眼前,小丫鬟还以为青天白日的撞着了妖怪,一下子僵在原地,连自己被枣干噎住也没发觉。 她脸色憋得青紫,被雾杳喝了一声,又是拍胸吐枣又是顺气喂水,才缓了过来。 雾杳便再重复问了一遍。 跫然堂并非授课之所,除了类似燃灯会的重要日子,都是冷冷清清,人迹希逢。 小丫鬟平日只负责些扫花擦尘的杂活儿,哪里会留心那么许多,一脸茫然道:“她们……应当是煮完走了吧。后到的那位姑娘说有些饿,想随便吃点什么垫垫饥,给了我几粒碎银,我就回自己的屋子里拿蜜枣去了。” “回来后,她们就都不在了。” 小丫鬟被蓊桃支开了! 蓊桃一定是下药了! “是出了什么事吗……人呢?!”只是擦了擦呛咳时溢出的泪水,再一睁眼,茶水间里已空空如也,小丫鬟毛骨悚然,“难道她真是妖怪!?” 然而,雾杳跑得再快,也没能赶上。 推开暖阁的门时。 白檀尚未归来,须弥倒是已然坐在谢学谕身边,抿着唇啪嗒啪嗒地掉小泪珠。 雨天天暗,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的妙莲在一旁掌灯,亮澄澄的光线中,谢学谕放下抵住须弥耳廓的手,温声宽慰道:“没事了,药液灌得及时,耳朵里连一丝红肿都没有呢。” 须弥只是一味鼻尖嫣红地如奶猫般嘤嘤着。 紫檀卷草纹马蹄脚半桌上,搁着七八只空的药碗。 剩下的贵女,碗中也喝得差不多了,正姿态娴雅地用小勺舀着最后几口,忽见雾杳如马贼般破门而入,俱是手一抖。 江天更是一口热辣辣的祛寒茶从鼻孔中喷射而出,“冒!咳咳咳冒冒!咳咳呕冒失失咳咳咳咳!失失的咳咳、做什么!!” 她咳得涕泪沾襟,心肝脾肺肾都快掉出来似的,嗓子喑哑如鸦。 “呀!大人您没事吧?”“慢些说话,小心再呛着。”几个极有眼力见的斋生立刻给江天抚着背,擦着脸。 这下该怎么办?雾杳傻眼。 若是下药之时,当场将蓊桃抓个现行,还能算是有理有据。 这会儿,难道要她空口无凭地嚷嚷药茶里有东西?让她们不要再喝了? 谁会信? 只怕她会比蓊桃更形迹可疑。 如果撒谎说灶台的那个小丫鬟无意间窥到了蓊桃下药,倒是可以借机闹大,请人来检查药汤。 可雾杳又不想把无关人牵连进来。 前世,苍术作为太医的真传弟子,尚且有冤无路伸,更何况一个小小的扫洒丫头? 眼睛一错开,就得被人悄无声息地一指头碾死。 “听闻雾山长作为琲朝女子的典范,兰情蕙性、仪静体闲,雾姑娘却是截然相反,举止也太率性些了吧。”妙莲被突然闯入的雾杳一吓,手中的短擎灯差点燎到须弥的头发,护犊之情油然而生,外加一而再再而三地累积了对雾杳的憎恶,一改素日的缄默,阴阳怪气地低叹道,“也不知是跟谁学的。” 屋中众人的神情变得微妙。 谁都知道雾杳流落在外十多年。 还能是跟着谁学的?想来,不是些鸡鸣狗盗之辈、杀人越货之徒,就是过得今日没明日的下九流。 不然她也不会将过往捂得那么严严实实了。 贵女们心中因受惊而产生的对雾杳的怨怼瞬间减淡,转为浓郁的好奇。 方才小公主不还和雾杳你侬我侬的? 怎么出去了一趟,耳朵里飞进了个小虫,她侍女就对雾杳冷嘲热讽起来了? 莫不是雾杳溜须拍马的功夫不到家,失手了? 苍术提着一只旧窑青釉刻岁寒三友执壶,为江天重添新茶,听到妙莲的话,眼底闪过一丝对纷争的厌恶。 夏琬琰倒是蠢蠢欲动地想开口,被正在紫檀桌旁收拾着空药碗的蓊桃用眼神制止住。 雾杳满脑子都是祛寒茶的事,强装心虚地臊眉耷眼着坐回了许明姌身旁。 闻言,没第一时间出声。 妙莲请谢学谕辨别药液是否对人体无害、递出小瓷瓶时,许明姌一眼就认出是雾杳的所有物。 不过,许明姌没和妙莲计较,而是看向了须弥,“公主还疼吗?都怪杳杳,总是顾头不顾尾的,把灌耳的药液给了您,竟真一个人更衣去了,也不知道要陪在您身边,看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5章 及时雨(七) 这些人是要代表峣峣阙参…… “有毒?!” 贵女们俏脸煞白。 江天捂住胸口,差点就要抠喉咙,但转念一想,她居然信了雾杳说的话? 于是倍感恼火,惊堂木似的把桌子敲得震天响,“你又胡诌八扯些什么呢!” “这位姑娘,东西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苍术神情一凛,双手擎着青釉执壶,向江天跪了下去,“请大人明鉴,苍术不过一介草民,何来胆量下毒?又何来理由下毒?壶中汤药您尽管着人检查,苍术敢以性命担保,除了杜大人吩咐抓的药材外,绝没添一丝一毫的东西!” 不等雾杳开口,沈沁先替雾杳认了罪,急匆匆一礼道:“请司业大人恕罪,您也知道,雾杳儿时伤了脑袋,行为异于常人是时有的事。” 她忙着燃灯会,无暇顾及抱素斋不过才三天,雾杳这就又开始惹乱子了! 贵女们缓了脸色。 或讪讪地把拔腿欲冲去天地炉找太医的侍女喊回来,或边责怪地看着雾杳边咕哝着:“有病就少出来走动,癔症可不能拖着不治。” 许明姌本来是想从苍术口中问出点祛寒茶的副作用,顺势不许雾杳喝。 不料雾杳动作太快了。讨茶、抢茶、摔茶,一气呵成。 见此刻骑虎难下,她不由轻轻扯了扯雾杳的手,“杳杳,你没头没尾的说什么呢?快向司业大人认个错。” 雾杳略惊讶地回眸睇了许明姌一眼。 姐姐向来是二话不说支持她的。 眼下却叫她服软。 要服软,就得默认“她脑子有病”的说法。 这还是破天荒头一遭。 不过,雾杳无暇思考太多,她双眸明煜煜地盯着江天,“我有证据。” 江天眉头一挑,“证据?什么证据?” 雾杳理直气壮道:“证据就是我的味觉。我尝出来的,这药茶里就是有毒。” 众人实在忍不住地大翻白眼。 夏琬琰本是屁股都离开了座位,闻言,慢悠悠地坐回去,看戏般摇起了秋扇。 “荒谬!”江天气得将先前擦脸的巾帕抟成了紧实的一团,兜头掷向雾杳,“你当真以为你有病,我便奈何不了你么!” 雾杳一歪头,轻松躲过了巾帕。 但正在她身旁弯腰请罪的沈沁就倒霉了,被砸了个正着。 沈沁:“……”天黑了。 屋中一静。 江天尴尬的清咳声中,粲星澹月一拥而上,洇着黄色茶渍的巾帕被揭下,露出沈沁一双几欲将雾杳啖肉嗜血的丹凤眼。 雾杳可没有招惹沈沁的打算。 她心里咯噔一下,手一指座上江天,大呼冤枉道:“不能怪我!是司业大人出的手!” “杳杳,不可无礼。”许明姌小声道,将雾杳的手指头压了下去。 贵女们嘴角一翘又一平,纷纷装没看见。 “说正事呢!别顾左右而言他!”江天老脸一红,底气虚了些,“你今天要是说不出个四五六来,我就请许大人来问。若是还答不上来,就跟着许大人家去吧!” “峣峣阙容不得信口雌黄、散布恐慌之人!” 言下之意,竟是要将雾杳逐出峣峣阙?众贵女们诧然。 那雾杳这辈子都别想抬起头做人了!在家庙青灯古佛都算是她最好的下场! 许明姌骤然色变。 须弥哭得红通通的眼睛一亮,企盼地望向江天。 夏琬琰脸上的嗤笑更是连扇子都掩不住了。 不用上学?那雾杳真是做梦都要笑醒。 可惜,只怕在被灰溜溜赶回家的当天晚上,许晓泊就能一根麻绳把她勒死。 雾杳不无遗憾地在心中叹息,面上浮现出些许难过,众人还当她是晓得这桩事情的严重性,要求饶了。 哪知她却看向跪着的苍术,风马牛不相及地问了一句,“苍术姑娘,你能背出祛寒茶的详细方子吗?” 众脸茫然。 难不成她还真把自己当太医了?要验毒呢? 苍术现在满心都是对雾杳的猜忌与防备。 她跪得笔直,眸色清正,斟酌片刻道:“这是自然。祛寒茶的方子我煮过不下百遍,今天带来的药材,从烧、斫、研、揉、煎,都是我和师父一同经手的,在下水之前,我还复查过,没有任何问题。” “哪怕真是出了问题,那也一定不出在药汤上。” 雾杳点点头,又道:“敢问这祛寒茶的方子,可是苏叶三钱,生姜三钱,甘草二钱,茯苓三钱,半夏三钱,橘皮二钱,干姜三钱,砂仁二钱,山云枕一钱,君子节一钱?”[1] 众人好奇望向苍术。 苍术先是听得皱眉,随后眉间渐渐被不可置信替代。 这方子是她和师父不久前才改良过的!其中,山云枕和君子节是水月国独有的药材,哪怕翻了药渣,不是精通医理之人,绝认不出来! 江天沉甸甸的目光压在头顶,苍术强压下心惊,“是,毫厘不差。” 瞬间,屋中气氛如被雾杳掼在地上的那只药碗般,哗啦一下,碎得乱七八糟。 众女再也坐不住了,哜哜嘈嘈道:“难道她真有一副辨草识药的神舌?”“那她说的有毒……?!” 江天感觉自己脏腑似乎隐隐作痛起来,但她强装镇定地继续诘问雾杳,“你刚才出去过一趟,谁知道你是不是在茶水间里看到药渣后蒙对的?” 此话不说还好,一说,众女更是心惶惶。 谁蒙还能把分量蒙得这么准啊?当雾杳是蓬莱温氏么?能一眼就看出药方! 雾杳还真是作弊看药渣看出来的。 不过,退一步说,就算没有药渣,闻一闻,也能闻出来。 再退一步,哪怕不闻,舔一口也能尝出来。 刚刚她用嘴唇沾了沾江天的药碗,就是做样子给众人看的,以便铺垫现在这段话的可信度。 “你怎么知道一定是毒?” 蓦地,一道尖刻的声音响起。 纷乱中,众人挪眼。 是今天始终窝在角落里、如阴影般灰浅浅不起眼的夏琬琰。 她终于坐不住了。 夏琬琰的嗓音很稳,眸光却微微地飐闪着,泄露了紧张,“你倒是说说看,这毒是什么味道。” 雾杳缓缓掀起眼尾,平静回视。 她道:“没什么味道。” 夏琬琰的毒实在厉害。 是真正意义上的无色无味。 这样的毒,虽然效用不强烈,但如果用的时机、用的人对了,甚至是可以影响朝政的。 却偏偏用在了一群没有功名的弱女子身上。 奇哉怪哉。 夏琬琰仿佛听到了什么滑天下之大稽的话,肺腑深处溢出一声谑笑,“那你——” “但,”但雾杳可以编啊,酸的苦的咸的辣的,能引得太医来检查药汤就行。 正这般想着,忽地,她不知怎么的想起了那盘夏琬琰送她的酸荔枝,随口编道:“但这毒有一股荔枝香气,所以我尝出来了。” “荔枝香?”众人的心绪被雾杳的言语搅得波澜起伏,一时因有毒而惶恐,一时因雾杳的话不可信而松气,简直要疯了。 江天抚着怦怦的胸口,如释重负道:“胡说!我根本没从药汤里尝出什么荔枝香!” “我也没有。”沈沁直起腰,环视众人询问道,“大家尝出了荔枝香吗?” 见众人一一答否,她目光如箭矢般霍地钉住雾杳,“雾杳,我本念在你是雾山长之后,又是自小罹难,流离在外多年,才在你恩荫入学后,对你屡有惯纵。想着你虽年少不知事,却总有长大的一天。可你竟变本加厉,顽劣狂诞,还敢编造下毒之事来哗众取宠!” 沈沁刚直起的身子,复又朝着江天深深一拜,随后,竟是跪下了。 她脱簪除珥,神情痛心疾首,“雾杳之过,也是斋长之过,还请司业大人责罚。” 见沈沁动真格的,抱素斋的其他人也不敢独善其身,除了许明姌,整整齐齐跪了一地,“雾杳之过,也是抱素斋之过,还请司业大人责罚。” 夏琬琰混在其中,神色没有愧怍忧惧,倒是格外得意坦然。 雾杳很是无语。 她话都还没说完呢,这些人急着跪什么? 不就是行礼嘛?她也会。 雾杳恭谨一礼,其礼仪之规范,哪怕娄嬷嬷拿尺子来量,也量不出谬误,“我天生五识灵敏,别人尝得出的,我尝之百倍;别人尝不出的,我也能尝得清清楚楚。” “此毒我曾在……”她想说边关,随即咽了下去,“我曾在流落江湖时见识过一次,虽不是什么猛毒,但服之者不出半日,便会有风寒症状。” “司业大人不信我不打紧,但事关重大,这药汤里究竟有毒与否,您请人一查便知。” 风寒?!江天脸色一绿,急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6章 及时雨(八) 被迫当傩舞的替补。…… 夏琬琰满目不可置信,尖厉地叫了一声:“蓊桃!” 一石激起千层浪! 但贵女们的第一反应不是气愤夏琬琰胆大妄为,而是蓊桃居然背主。 哪有丫鬟抢着出来替主子认罪的?! 在她们心里,作为命比草贱的下等人,哪怕严刑逼供,都应该紧守牙关到死才对。 蓊桃竹筒倒豆道:“都是姑娘逼我的!她嫉恨能被选中的姑娘们,想取而代之,便让我伺机下毒!您不信,可以问问公孙博士,我们是不是一连三天都在琢磨台附近打转。还可以去查查,姑娘是不是一整个夏假私下里都在练习《月魄纸铃》!” 竟不是雾杳胡编乱造,而是夏琬琰蓄意下毒! 沈沁面对着地上她请罪时脱下的钗环,难堪至极。 罪倒是没白请。只是换了个犯事者,且罪名更为严重百倍! 贵女们惊作鼠窜,一窝蜂地涌去了净室,脚步声、低哭声、谩骂声交织中,江天气得手都在抖,“荒唐!荒唐!” “峣峣阙怎么会教出你这种弟子来!” 须弥的金瞳悄悄笑得狡黠。 看吧,什么琲朝闺秀挤破头都想进的女子学堂,也不过是藏污纳垢的腌臜地罢了。 但随即,她眸光又一冷。 可惜了,没把雾杳赶出去。 若在夏琬琰与雾杳中,二者只能择其一。 须弥肯定还是更希望雾杳消失的。 蓊桃扑到呆愣的夏琬琰身前,哽咽着摇头,“姑娘,不要怪我,瞒不住的。瞒不住的啊……” 瞒不住,三个字令夏琬琰如遭雷击。 她的神情如从高高的枝头坠落的花儿般褪色、颓靡,最后灰败。 只阴冷地、深深地从头到脚望了雾杳一眼。 许明姌秀眉微蹙,侧身挡住了夏琬琰的视线。 雾杳却是没在乎夏琬琰。 她在意的是反常的蓊桃。 雾杳前后一通忙活。 可。 毒下也下了,这批被跳傩舞的斋生依旧没躲过一劫。 和前世的情形一模一样。 什么都没改变。 蓊桃坦白之爽快,简直蹊跷! 显得……夏琬琰如弃子一般! 反正蓊桃她们也达成了下毒目的。 而且,细想起来,小公主明明是在专门开辟出来的小厨房里,怎么就得知了雾杳在琢磨台,还顺利地找到暖阁里来了? 这桩下毒案……恐怕绝不仅仅起因于“嫉恨”二字! “姑娘,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白檀心震神骇地望望夏琬琰,又望望雾杳。 雾杳回神,轻声道:“回去再说。” 虽说蓊桃已然招供,但该有的手续还是免不了。 江天命人取来了两样东西。 与醍醐磬相同,这两样东西都是峣峣阙的十大风物之一。 一是瑿珀蚕。 在天下三分之前,有个曾为山河共主的王朝,名为仙朝。 仙朝皇室既拜三清又笃信佛法,史载其宗室多出奇人异士,通晓过去未来者、百毒不侵者、可轻身入云者……类似雾杳这种五识敏锐的更是比比皆是。 瑿珀蚕便是诸多带有奇幻色彩的传闻之一。 传闻,瑿珀蚕是仙朝皇室之物,用来试毒的。 正常时,黑中透红,色如瑿珀;但吃下的毒物不同,会呈现不同颜色。 其结出的蚕茧,就是对应的解药原料。 峣峣阙的瑿珀蚕虽没那么神乎其神,用来试毒却绝对足够了。 只是喂了点贵女们碗中剩余的祛寒茶,第二天便奄奄一息,没撑过晌午就死了。 可叹前世苍术死得惨烈。 赤翅蜂的局做的并不多么高明缜密,幕后之人只是占了先机,早早清理了蛛丝马迹,便将一干世家玩弄于鼓掌中。 除了瑿珀蚕,还有一样叫鹤毳柬。 开国太祖沈恪曾豢有一鹤,与启明军一道,陪她南征北战,屡立奇功。 天下太平后,此鹤被留于峣峣阙中,每逢休沐日、冬夏假,便会驮着一个满满当当的小书箧来往于京中,替博士们给各处府邸送去批改过的作业。 偶尔书柬会沾上鹤羽,时人便戏称其为鹤毳柬。 太祖驾鹤西去后,沈氏女帝们的宝座愈坐愈不稳,峣峣阙沦为男性士大夫与沈氏女争权的牺牲品。 失去了当初建立的初衷。 博士与斋生不再是传道者与弟子的关系,而是等级森严的上下级。贵女为上,师为下。 鹤毳柬也逐渐带上了批判意味。最后,演变为山长与司业专属的、特殊场合才会用上的书柬。 见柬者,既代表着被逐出峣峣阙。 翌日。 博士们的书斋所在地,每年开学日祭三牲、献傩舞的地方,“九霞粲晓”。 尸冷的瑿珀蚕被封入证物匣时。 一张刻着鹤羽暗纹的书柬前,江天手中举着印鉴,看向堂下跪着的夏琬琰,沉声道:“我再问你一遍,是你指使蓊桃下的毒,从头到尾,这件事中就只有你二人参与,是吗?” “是。”明明是正值韶华的鲜妍娇花、却仿佛一夜间枯槁了般的夏琬琰道。 最后,司业印鉴还是落下。 鹤毳柬从九霞粲晓,再经街衢巷陌,被无数人目送着递入了昌平侯府。 夏琬琰正式被峣峣阙除名。 不过,这些雾杳并未亲眼目睹。 都是嘴巴闲不住的骆绮岫强行塞了她一耳朵。 喝下祛寒茶的当夜,贵女们便发起了高热。 于是,今天的九霞粲晓里,既没苦主到场,又没传唤作为揭发者的雾杳。 甚至,连现任山长都没露面。 定谳得潦草。 更令人拍案叫绝的是。 昌平侯、老昌平侯,没有一个过问此事,试图为夏琬琰翻一翻案的,九霞粲晓里只来了侯府那位惯会胡搅蛮缠、以刻薄褊躁出名的老太君夏魏氏。 据说夏琬琰的父兄们是公务繁忙,无暇抽身。 夏魏氏一路咒骂,一路用拐杖将夏琬琰鼻青脸肿地打出峣峣阙的景象,雾杳倒是瞧着了。 而且还因围观者挤了个水泄不通,闪避不及,被不知从哪儿涌出惊人力气的夏琬琰扑了上来。 “为什么?” 夏琬琰眸光冰冷骇人,搅动着被拐杖砸得血腻腻的唇舌问道。 为什么雾杳那么了解她手中的毒? 为什么雾杳仿佛预知了一切般,守株待兔着她动手? 为什么她就这么输得一败涂地了?! 为什么?! 为什么明明几个月前的雾杳是个任人践踏的窝囊废,一转眼,就变成了见血封喉的利刃! 夏琬琰癫狂的模样吓得四周的斋生们腿一软,唿喇喇倒地,你叠我我盖你,仿佛一大片纂纂的枣花。 此起彼伏的呼痛嘤咛声中,雾杳敛眸,一动未动,声音轻如花落,“那天你不该牵连到小公主的。” 轰地一下,夏琬琰好似浑身血液都涌上了脑顶。 那天?哪天?!开学的那天?! 仅仅是因为蓊桃以赤翅蜂击中须弥的手肘,让须弥哭了一场。 雾杳便要让她付出如此代价?! “呵……”夏琬琰惝恍一笑,心中只剩下了滑稽。 ……疯子! 雾杳就是个疯子! “姑娘!”从转角处出来的白檀惊呼道。 不过是奉命将冰肌膏送去须弥公主那儿,离开了短短一会儿,再回来,就见夏琬琰如山魈般目光睒闪、指骨突起地攫住了雾杳,白檀赶忙飞身上前,推开了夏琬琰。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7章 燃灯会 被迫跳傩舞。 雾杳脖后一栗,斩钉截铁道:“不!我不跳!” 首先,许晓泊不会答应。 其次! 她因比三朝被罚在燃灯会上做杂工,就已经够显眼的了!才不要自投罗网在万众瞩目之下跳什么舞呢! 万一被扶光注意到怎么办?! “嗯,一会儿就去琢磨台练习,你准备一下,可能会练到夜……嗯?!”江天点着头,话说到一半,才发现雾杳说的是“不”,她气得颐颊一鼓,红扑扑跟个新品类的河豚也似,“峣峣阙生死攸关之际,你作为弟子,竟要袖手旁观?!” 雾杳顿时软了语气,陪笑脸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司业大人。问题主要是我父亲!您有所不知,他最讨厌我跳舞了,能把我腿打断!” 江天脸色略霁,“此事你不必忧心,我去信一封便是。” 雾杳哽住。 抓耳挠腮之际,目光落到一旁的公孙澜身上。 不对啊!她又没在人前跳过舞,公孙澜怎么会举荐她当替补呢?! “还有个问题!”雾杳灵光一现,挺起小胸脯,“我根本不会跳舞!” “放你娘的屁!”江天脸色就跟刮暴风雪似的,忽阴忽霁精彩绝伦,“公孙博士都说了,她就没见过比你还有跳舞天赋的!” 罪过罪过! 自从峣峣阙中有了雾杳,她口里心里的脏话真是一发不可收拾了! “其实那回也是个巧合。”公孙澜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去岁桃红娘在绝嚣园登台,折腰一舞惊为天人,散场时我依旧心荡神驰,曾徘徊在画楼上凭栏吹风,无意间看到了雾杳与许明姌私下里探讨舞技。” 桃红娘?雾杳懊恼地一拍脑袋。 她想起来了。 桃红娘是琲朝的舞艺大家,生性疏狂不羁,喜欢五湖四海地到处游冶,去年难得在京城登台一回,她便和姐姐一同慕名去看了。 那时二人还不怎么相熟,雾杳说觉得折腰舞的其中几个动作还可以更精进一分,许明姌不信,于是她觑着四下无人,当场在山坡上跳了一遍。 没想到竟被公孙澜瞧见了! 看来,就算重活一世,雾杳也不是对所有人所有事都尽数悉知的。 雾杳又道:“我一上台就心悸盗汗,目瞪足耎,怕是会踩了后边人的脚!挥断身侧人的鼻梁!” 江天眼珠子一凸,像能吃人,“怎么没听说你比三朝那天上台紧张呢?!” 然而,她很快冷静下来。 雾杳并不是个能挑大梁的,而且确实曾踹断过别人的鼻梁!前天雾杳在烟云万顷阁里遇上机筹处却幸免于难的事迹,她也是听说了的。 所谓宁缺毋滥,若被雾杳搞砸了傩舞,她不一样乌纱帽不保? 江天到底是咬了咬牙道:“算了,你还是当候补吧。谢怀瑾说她应该还能再撑一天,若是实在不行了,你再顶她的缺儿。” 谢怀瑾就是通过了太医局初考的谢学谕。 她虽然也喝了祛寒茶,但是由于催吐得及时,且从小用各种灵丹妙药泡着根骨,对毒物比较耐受得住。 暂时只是有些轻微的伤寒症状。 那万一谢学谕真的病倒了呢?! 雾杳还要再推辞,却被江天赶苍蝇似的赶出了山楹斋,“行了行了,哪儿那么多的话!你快去阆风清榭那儿找云山长刻个名笏,回来参加练舞。” “砰!” “司业大人?司业大人?!”雾杳着急上火地拍了一会儿,终究是没敢把山楹斋的斋门拍烂。 看江天这模样,恐怕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 呜呼哀哉!! “姑娘?!”见雾杳神情如丧考妣,等在踏跺上的白檀一惊,快步迎了上去,小声问道,“是咱们引诱夏姑娘下毒的事儿败露了吗?” 她昨儿一夜没睡好,总算是想明白了雾杳的伞和食盒的用处,伺候雾杳时愈发小意殷勤,甚至还带着点儿敬畏。 而现在,这般“神机妙算”的雾杳,居然也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雾杳只是摇摇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江天的口中的“云山长”,是峣峣阙的上上任山长,云枢。 也是雾雨入阙时的恩师。 云枢为人惇和,为官明决。 因着是与老昌平侯一样,是太初时期起的老人了,那会儿峣峣阙还不是贵女们镀金的地方,所以比之雾雨,更为彻底地贯彻了传道授业的职责,做到了真正的桃李满天下。 后来她两鬓渐霜,痴呆而不能认人,唯独不愿离去峣峣阙,便被先皇特许留在阆风清榭里,做些轻松闲活儿。 不过,雾杳对云枢,却是能不见就不见的。 “云山长,劳烦您替我刻个《月魄纸铃》的名笏——”雾杳视死如归地踏进了阆风清榭的落凫汀,扬声喊道。 从莺时川引进的活水湖上,一叶扁舟随波摇漾,无数落凫惊飞。 一名耄耋老人从小山似的刨具木屑中抬头,浑浊的眼球望向雾杳的那一刻,竟明烂如岩下电。 配上她垂在胸前的盈盈雪发,整个人犹如经霜弥茂的松柏,仿佛在倒流的时光中,变回了那个对学生爱如己出、博极群书谈古论今的师长。 但这样的云枢只存在了一瞬。 “长生啊,你又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云枢老泪纵横,几乎手脚并用地把船划回岸边,用被秋风吹得冰凉的掌心攥住了雾杳。 长生这个土不拉几的名字是雾雨的表字,不过讽刺的是,雾雨二十岁出头就死了。 雾杳跟母亲长得极像,当年就是靠着这一张脸,被认回的雾家。 云枢这是以为雾雨的鬼魂来找自己了呢。 云枢年事已高,跟她解释的事,往往是前说后忘记,哪怕是上一刻刚让她理解了雾杳不是雾雨,一转头可能又给忘了。 久而久之,雾杳也就不解释了。 雾杳从白檀手中接过一个素缎无绣纹套子的小手炉,熟练地塞给云枢,替她细细抹着眼泪,僵硬笑道:“哎呀师父,您别伤心,我就是怀念过去了,想要个《月魄纸铃》的名笏玩玩而已。” “好好好,师父不伤心,你想要什么,师父都给你。”云枢拼命咽着泪。 琲朝尊师重道,峣峣阙并不因为云枢年迈昏聩,就亏待她多少,故而在落凫汀里,云枢的书斋形制和山楹斋是一样的。 但云枢执拗地要把她的一应器具笔墨等堆在岸边与小舟上。众人怎么劝也劝不听。劝急眼了,还曾绝食以逼。 万幸云枢教过的弟子万千,隔三差五就有跋山涉水从远方来看望她的,江天也会固定派学谕每日数次前来,倒也不至于冻病了。 云枢从木屑里扒拉出一条细长玉洁的竹板,随意捡了张石案,就把一支饱蘸赤色墨水的湖笔递给雾杳,“写吧。” 名笏一分为二,其中一份将送入宫中,登记造册,需本人亲签姓名。 不是只要擅舞,就能被选上跳《月魄纸铃》的。非得是获得了一众博士的认可,岐嶷颖慧、清操洁己之人不可。 故而,能得到名笏是一辈子都能炫耀的事。和中举也大差不差,无论是要嫁人还是考女官,未来的路都会顺畅很多。 不过嘛,今年夏琬琰的事传遍了街头巷尾,人人皆知,原定跳傩舞的女弟子们中毒。 今年雾杳得到的这一份名笏,也就大打折扣了。 在燃灯会上代表峣峣阙参加切磋的人选,名笏以赤墨书写;只跳傩舞不切磋的,则是橘墨。 雾杳好说歹说,才哄得云枢答应自己换了一砚橘墨,可正式提笔时,云枢却怎么也不肯妥协了。 “怎么死了五年都不到,你就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你叫雾雨,不叫雾杳。还知道‘雨’字怎么写么?像这样。”云枢急得握住雾杳的手,一笔一划地教她。 你道她忘事吧,连雾雨死的年份都一清二楚。可真要细究起来,却又不记得雾杳的存在。 雾杳跟她是有嘴也说不清,最后破罐子破摔,打算把烦恼留给江天,让她去向收名笏的宫中人交代,于是,像个被训了的三岁小孩般点头哈腰着,“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我这就改。” 新的名笏上龙飞凤舞地落下“雾雨”两个大字。 云枢抚着下颏,沉吟道:“退步了。上次给你烧的文房四宝没收到吗?再偷懒,下次就打你手板子!” 雾杳:“……” 她嘴角抽抽,“对不起师父,我会勤加练习的。” 云枢用细如柳叶的小刀,覆盖着“雾雨”二字,如刻一个硕大印章般,繁复洋洒地刻下了太初女帝留给峣峣阙的圣训,“月辉沧海”。 随后将名笏整齐地一劈为二。 一爿待呈宫中女官,另一爿则留到上琢磨台前,让持笏者当场再写一次姓名,对比笔迹,核对两爿的刻纹是否能够相合,以防有刺客易容混入。 雾杳再次看了名笏上鲜明的橘色,微微放下心,“多谢师父,今天我赶时间,下次来的时候,再带您爱吃的粽子糖。” 江天怕云枢有个什么意外,平时不许学谕给她吃坚硬易噎的食物。 “知道啦,我还贪你两口糖不成?”云枢没好气地乜了雾杳两眼,但下一秒又嘱咐道,“哎,我要薄荷味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8章 沈渊 对着竹马与前未婚夫装缩头乌龟。 闻言,骆绮岫露出“果不其然”的表情,抱拳向雾杳做了个“佩服、佩服”的动作。 她不是!她没有!她恨不得烧香拜佛祈祷谢怀瑾钢筋铁骨仙龄永昌! 雾杳猛地揪住襟口,感觉自己快背过气去了。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些准备准备!”公孙澜敦促雾杳道。 就不能让其他人来替补谢怀瑾吗! “我……”雾杳皱成苦瓜脸,还欲最后挣扎一下,却忽闻三下浄鞭响,霎时间,众人无不闭息忍咽,如随风偃倒的麦田般拜身下去—— 整个峣峣阙如佛箴中所言的“真空”般阒静,随后,是山呼海啸的声音。 “恭迎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下彻底没了转圜余地。 不过,就算是让雾杳说出了未竟之语,公孙澜也是不会接受她的建议的。 本来嘛,斋生们临时中毒,仅留下大半日的练习时间,能囫囵记住舞步就不错了,哪儿还有人能像雾杳这样,不仅自己的部分跳得得心应手,还能将其他人的走位队形都记住的?别说谢怀瑾的位置她可替得,就连许明姌、原先沈沁和安露箬等人的位置她亦可替得。 候补不找她找谁。 众人跪得爽快,但其实圣驾距离她们还有相当一段距离。 雾杳等得脖子都酸麻了,才等到仪仗行入蕉园,而且,先听到的还不是女帝的声音,而是启明刀的刃尖与鞘壳轻轻相撞的响动。 成百上千的刃声。 像在渴血地鸣吟着般。 不用抬头,所有人脑海中跳出了机筹处的玄使们如黑云压境般恭肃严整的画面。 “平身。” 一道不怒自威的女声响起。 “谢陛下。”众人如履薄冰地一小寸、一小寸地挪动头颅,最终停在一个既不过分谦卑又不至于直视天颜的高度。 雾杳正想把自己当成米山中的一粒米般,不争不显地藏起来。 谢怀瑾的缺席已经够“意外之喜”的了,她真的不想再遇上什么意外。 可,四周的情形似乎不大对劲。 这一刻,雾杳的本能就如同串在皮影人上的提线般,驱使着她冒死抬眸瞄了一眼。 女帝到来前,机筹处早早就在峣峣阙里安排了人手。 无论是超一品大臣的嫡女,还是负责将五簋楼采购的蔬菜从马车上卸货的力夫,甚至是墙头路过的野猫身上的一颗虱卵,都经过了重重的检查。 尤其是琢磨台。 除了陪侍的臣子,《月魄纸铃》的舞者是能靠得女帝最近的,雾杳等人直接就在暖阁里被几名女性玄使扒了个光溜溜,摸遍浑身上下。 哪怕现在,都不知暗中有多少双眼睛在一错不错地审视着她们! 雾杳匆匆一瞥快如迅电。 她垂下眼帘,心如擂鼓,汗促气逆,但不是因为害怕冒犯天颜被发现,而是因为她看到的人! 她看到了伴驾的扶光! 这还不是最令人震骇的,她看到了本不该出现在这儿的水月国使臣!还还看到了一身铺翠销金的正服贵不可言、小脸儿妆点得粉光脂艳的须弥! ——以及,她身边的沈渊!!! 自那天在瘖谷中,雾杳以温无绪找到了冰缣石的借口,将扶光引去黔中道后。 来自温无绪的音讯就中断了。 雾杳数次去信试探而无果。 也不知是温无绪离开了黔中道,正巧错过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如今,沈渊竟真的提前回到了京中,雾杳怎能不为之欢欣鼓舞! 这可是个顶顶好的兆头!她离替姐姐退婚又近了一步! 沈渊近在皇城脚下,若想借机施恩,就便宜得多了! 按理说,雾杳这一瞄,除非是始终注意着她这边的动向的人,是不会察觉的。 可偏偏,在她垂眸的这瞬,身上一重,多了三道视线。 雾杳:“……” 难道她重生还未满一年,今天就要交代在这儿了?而且只是因为小小地偷瞄了一眼? 忽一阵飂飃阴风。 雾杳手背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内心突突了会儿,好在并没有听到什么预想中的呵斥声。 光河艳烂的九曜七星袍袍角、女官手中香烟袅袅的莲花鹊尾柄熏炉、鹤鹿仙龄仪仗扇等一一从眼前行过,女帝与水月国使臣相谈甚欢,还聊起要让须弥与琲朝的女郎们赛赛雅艺。 前世,须弥吞金自杀,两国谈和告吹,燃灯会上女帝始终未展笑颜。 这一世,峣峣阙里不仅有私下里一直默默相互较劲的峣峣阙、国子监、太学三方,还多了美其名曰“要来见识琲朝的逸士才女”的水月国势力。 简直是热闹之至! 让雾杳愈发坚定了做缩头乌龟的念头。 “动作麻利些!一会儿若真跳错了步子,也不要慌,跟着乐声找回节奏,千万别自乱阵脚!” 琢磨台附近一个可拆卸式的简易换衣棚中,公孙澜一边替斋生绑着傩舞面具,一边做着最后的嘱咐。 《月魄纸铃》是所有切磋类目开始前的头一场献艺。 然而,许是女帝今天兴致高,到得太早,弄得所有人都措手不迭的,若不是她们事先就换好了衣裳,只怕铙鼓一响,缺鞋少袜地跑出去的人都有。 替补的斋生们不由敢怒不敢言地在心中将熙和女帝骂了个半死。 她们中,许多人都是因为家中长辈有先见之明,曾让自己习过《月魄纸铃》,于是此番向江天自荐,想搏一搏出头机会的。 哪成想女帝来上这么一出! 这些生杀予夺的上位者可不会管她们是不是临时替补。 若她们令琲朝在水月国面前丢了面子,照样说砍头就砍头! 斋生们脚底冒汗,双眼走神,在脑海里反复预演着《月魄纸铃》,更有那驽怯者,唇色发白,都要走不动道儿了。 对比她们,雾杳和许明姌简直称得上是八风不动。 公孙澜看在眼里,暗赞不已。 尤其是对雾杳。 雾杳并未选修舞课,她对雾杳的了解只来自斋生间的风评。不是说神智有缺,就是玩物丧志,无心课业。 但从绝嚣园初遇、跫然堂重逢,到如今仔细端详,雾杳似乎也没那么不堪? 可见传言终究是传言。不亲自去瞧一瞧,探一探,永远不会知道其中有多少是掺了私心,又有多少是谣诼毁谤。 “松紧如何?” 许明姌那清风朗月般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雾杳伸手摸了摸脑后,是一个易解不易散的瓶口结,她话中的笑意在傩面下回荡,比平时闷哑了些,像骑牛的牧童在晚风中吹响的一曲活泼泼的短笛,“姐姐替我系的,自然是正正好好,不会有半丝错儿的。” “没个正形。”回头,许明姌的指尖在雾杳额上点了一点,隔着傩面,都能感到那份蜻蜓点水的温软。 《月魄纸铃》的排练从夏假就开始了,沈沁等人中毒,许明姌作为幸存者,今日被赋予了重任,脸上是唯一一副“神面”,神女面具。 她浅浅一笑,面具上的缛丽神纹似乎跟着闪动起来,衬得她愈发珠辉玉洁,肌骨清冷,“都要上台了,还贫嘴。” 雾杳只嘿嘿傻笑着。 她重生回来,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只要姐姐平安喜乐,她再不奢求别的! 哦,不对,还另有个小小奢望。 那就是提前找回她的小曜灵。 不过可惜,她虽画了画像,让白檀雇人去寻了,但至今没什么消息。 “这、这么多人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9章 月魄纸铃 扶光出手相助。…… 前世,雾杳两耳不闻窗外事,压根不知道燃灯会还飘过雪霰。 作为观礼者来到琢磨台时,地上早已被打扫干净。 想来是今世女帝提前驾幸峣峣阙,才撞上了这一场意外之雪。 不过,既然前世琢磨台能被清扫得不留痕迹,说明雪霰只是一时半会儿的事。 撑过去!只要俄延片刻,撑过《月魄纸铃》就行! “砰!”两声闷响,骨软筋麻的柳清浔病急乱投医地攥住了许明姌的袖子,如绑在投河之人脚上的石块般,两人一齐跌倒。 霎时,数千道灼烫的视线向琢磨台鞭捶而来! 熙和女帝目如淬冰。 使臣好整以暇地啜了一口茗饮,须弥没控制住表情,揶揄的笑意写满了整张脸,赶忙低头,翘起兰花指用丁香柄水晶小叉衔起一小块栗子糕。 雾杳一颗心快要跳出胸腔,能来燃灯会的,较之比三朝那天的客人还要身份贵重得多,乃集上京城权势之巅峰。 不夸张地说,其中很多人,一语可兴亡仕宦三代。 退一万步,哪怕女帝宽宥了她们的死罪,可未来能与骆崟岌并称为“上京双姝”的许明姌的名声就要毁于一旦了! 雾杳只觉热血上涌,再也顾不得做什么“缩头乌龟”。 必须得撑过这场骤雪! 而且是得完美地撑下来! 视野昏蒙蒙一片,雪风灌得肺中酸凉,侍臣们心思百转,众学子扪舌不敢语。 “抱始终一志,但兀兀、莫问途程——”国子监的唱者和太学的奏者们冷汗密匝,唯恐天子一怒,牵连甚广。[1] 正值祸机将发、风云突变的一刻,忽有一道细而飘渺的嘻笑声响起。 “嘻嘻,法法法元无法,空空空亦非空。”[2] 乌云低垂,天地间逼仄得像个密不透风的小匣子,压得人喘不上气。 这诡诞笑声如从坟茔底下钻出来似的,凉悠悠地贴着后脖颈拂过,众人皆是心中一跳,再看台上,原本躺倒的一道浊影,竟无需用手支撑,只凭脚掌,就反弓着身子起来了。 如同一张陡然吸饱了活人精气的干瘪画皮般。 呼啦一下,直撅撅地立在那儿。 与此同时。 一道浑厚肃穆的管乐声配合地拉高了调子。 《月魄纸铃》接近尾章,铙鼓渐歇。 但这管乐声仿佛同浊影事先预演过千万遍般,配合得时机一丝不差,阴凄似吹散漫天纸钱的萧萧冷风。 雾杳一怔。 是太律声。 不用眼睛看,她也能知道这是谁在吹奏。 不过,眼下她无暇分神。 “嘻嘻,有用用中无用,无功功里施功,嘻嘻嘻。”[3] 台上那一双细脚伶仃犹如锥子。 脚后跟不沾地,玉笋般的纤指轻笼着黑沉沉的广袖,边用轻细的嗓子欢快地唱着古谣,边围着僵滞的斋生们跳起了舞。 身姿一会儿在眼前,一会儿消失不见,快得让人几乎以为是幻觉。 不像是用脚在走路,而像被无形什么的力量提着脑袋在飘一般。 愈发令众人毛骨悚然。 国子监的唱者眼眶都快瞪裂了。 也没听说今年要改《月魄纸铃》啊!?? 他急得满头大汗,眼珠子左看看,右转转,见太学的士子们也是众脸懵然,狠了狠心一闭嘴巴,干脆不唱了。 浊影一身黑,浓郁混沌,仿佛望上一眼,都要教人堕入无底之渊。 “咄!”它伶仃细脚往地上一戳,在众人的视角中,像将那缛丽神纹的面具牢牢钉住了,“神女?不过如此。” 随后霍地拧过身来,做了个亮相。 以袖掩面,唇角若隐若现,弯弯尖尖,似那勾魂索命的利钩,一对空洞幽深的眼孔中藏着几星奸猾的光。 太律声转为低悄。 时而吱嘎如昆虫振翅,时而窸窣如人指挠磨,时而咋咋然仿佛魇梦之时,有无数辨不清是男女老幼的恢怪声音一齐在私语。 一时间,一股凉意从脊柱直窜天灵盖,众人头皮发麻,竟忘了天象的异常。 熙和女帝眸光微敛,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象叶羲文八卦杯,从高处的御座俾睨着琢磨台。 许明姌是率先反应过来的。 《月魄纸铃》讲的是神女祓除秽物的故事,雾杳这是在演秽物又复生了。 “咄!”秽物高高抬起细脚,再次落下。 这一次,似要将那神面彻底踏碎。 却落个了空。 “死生宠辱不须惊——”一道如听仙乐耳暂明的少女唱声响起,缛丽神面翻身一避,素手一拦,行云流水地将瘫坐的柳清浔拦腰扶了起来。[4] “玎玲!”柳清浔腕间朱绳上串的银铃随之泠泠一响。 “色非色际谁穷处,空不空中自得根。”[5]雪虐风饕中,神面舞姿巍巍如玉山,炤炤似剑铓,向着浊影步步紧逼,“尽向有中寻有质,谁能无里见无形。”[6] 这些向江天自荐的斋生们,大多是家世差了一截、苦无出头机遇的匣中宝剑,从小就勤于锻砺自己,哪个能是笨人?当下领悟了雾杳和许明姌的意图。 “玎玲!”银铃齐鸣,月魄纸铃们护着神女一往无前。 “玎玲!” “观自在,任飞行!”。 “玎玲!” “形无像,道为名!”[7] “玎玲!” 众女唱声响彻云霄,如一道来自鸿蒙之初的古磬般振聋发聩,“河清海晏乾坤净,世世安居道德中!”[8] 秽物大惊失色,丑陋邪佞的傩面下,两丸圆溜溜的黑眸在惊慌顾盼,面对攻势,它节节败退,左支右绌,东闪西躲,最终退无可退,一脚蹉跌,仿佛被拦腰折断般,倏然仰倒,声息全无。 恰天光大作。 头顶澄明如镜,滃染着金莺黄、清水蓝、彩霞粉,一粒粒晶光夺目的雪霰挂在树梢案头,整个琢磨台宛如琉璃世界。众女唱声已毕,而余音不绝。 ……雪霰停了。 国子监的唱者忙不迭地接上,“八纮叆叇,银潢濯月——” “消灾解厄,尘中羽客——” “死生不惊,乾坤安靖。” 《月魄纸铃》收场。 “呼,呼,呼。”热气裹蒸着脸庞。 心脏猛烈地泵动,雾杳克制地小口小口喘息着,来不及摘下傩面,就随四周的人们跪拜下去。 依照规矩,早已冷汗淋漓的峣峣阙、国子监、太学等所有参与者们伏伏在地,叩谢四座。谢天子赏脸,也谢师长们给他们机会参与《月魄纸铃》。 观者惝然。 直到三学的学子们都跪着有一会儿了,好些人才回过神来。须弥更是腮帮子里堵着一块栗子糕,眼睛都看直了。 须弥是天生的舞者,一岁,拿着水月王室供奉了千年的观音座像当编钟敲着玩,四岁,想为她开蒙教授舞艺的名师大家犹如过江之鲫,一路从净域王宫排到胧明关,十岁,被公认为舞艺无人能出其右。 她自认鉴舞的眼光不俗。 可夏琬琰宁愿下毒也想跳的劳什子傩舞,这就?!哄小孩呢??跳得连她的一根小手指都比不上! 就会一味地煽动情绪!简直是在侮辱“舞”! 可无论须弥内心再怎么嗤之以鼻,终究不敢诉之于口。 熙和女帝搁下八卦杯,精光烁烁的眸子轻眯,如餍足的虎,“《月魄纸铃》百年不变,今年倒是改得新鲜。” 她看向水月国使臣,“就像这一场偶发之雪,也不失为一种趣致。” 雪霁日熙,使臣没了讨是寻非的由头。 但他倒也是个能屈能伸的好汉子,见女帝等着自己的下文,便叉手一礼道:“您说的是。” 跪伏着的三学学子们不约而同地大大松了口气。 雾杳更是嘴角一咧,膝盖一软,差点就想坐个屁股墩儿,大马金刀地用手给自己扇风了。 没事了! 姐姐不会受责难了! 使臣虽是坐在御座下首,但熙和女帝望着他时,和居高临下地望着琢磨台时也没什么两样。 “改得好,便该赏。”女帝淡淡收回目光,眉间重新挂上那副猜不透是真是假的笑意,“子忱,你说,吾赏些什么好呢?” 雾杳的心脏不受控制地漏跳了半息。 上一秒还紧绷的气氛,变得有些绮思浮动起来。 不是雾杳的绮思,而是琢磨台中的其他闺秀的。 所有人的注意都在一瞬间投向了雾杳的斜前方,明里暗里,甚至无分男女。 扶光应声起身,回道:“这本就是我等的分内事,能得陛下一句赞足矣。” 几日不见,却恍如隔世,雾杳不禁愣了愣,思绪回笼时,发现自己竟已偷眼望向了扶光。 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拙朴的竹制太律管,和他晶沁得近乎透明的指尖。 明明和往常看起来没什么分别的指尖,却教雾杳看得下意识蹙了眉。 雾杳脑海里闪过方才的惊鸿一瞥。 扶光与女帝偕行而来,他身量太高,沿径吐玉蒸媚的樱桃花挤挤挨挨地从他两鬓蹭过,沾了不少冰莹晕红。 他今天没穿九曜七星服,一袭远山蓝绣松院鹤归的缂丝袍,衣袂盈光,绶带缓飘。容颜之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30章 名笏 被迫斗艺。 乖乖!你可真敢啊! 在换衣棚里偷闲躲静嗑瓜子的骆绮岫用这般的眼神看向雾杳。 擅自篡改名笏,弄不好就是一个欺君之罪呢! 江天怕烫,在被雾杳风风火火闯入跫然堂、吓喷了祛寒茶前,不过喝了一小口。 昨儿身体还好好的,今天倒是和病倒的谢怀瑾一样,开始有些风寒症状了,故而并没和峣峣阙的山长一样,在御前随侍。 “咳唔,咳咳咳。”她一边忍着咳意,一边用鼻音极重的生锈嗓门道,“咳你、你竟敢欺愚云山长!骗她用赤墨给你写名笏!你是比三朝比上瘾了,非要给峣峣阙丢人不可是不是!?” “从前是我对夏琬琰看走了眼,咳唔,没想到,你更比她还狗胆包天!你也不用你那破漏脑袋想想,就你那门门差等的课业,能比得过谁?” “我没有!”雾杳真是比窦娥还冤,“您可以问骆博士,今天入蕉园时,我带的确实是橘色名笏!” 用剑抵着她脖子让她去切磋斗艺,她都不愿去呢!又怎么会在名笏上做手脚?! 许明姌若有所思地望了名笏一瞬,眼底悄然滑过一丝阴翳。 她显得比雾杳还焦急,福身道:“杳杳虽性子跳脱,但爽直坦率,断不会做出此等荒唐事,还请司业大人明察。” “今早检查时,她的名笏确是橘色无误。” 不比匆匆而来、下摆都沾上了点儿雪霰溶化后的污水的江天,骆华岑进来时,还是那么方严板正,从头到脚一丝不乱。 雾杳可算找到了救星,疯狂点头,“骆博士是证人!” “短短一个时辰,橘色转为赤色……”骆华岑拿过名笏,仔细嗅了嗅,“我曾听闻,方壶有一种‘霞烧回潮墨’,落笔是橘色,第二日会变为暾红,如日出海上,千里曈曈火光。” “前几日,似乎正有云山长的族中小辈去落凫汀探望过她。” 上京扶氏,瀛洲白氏,蓬莱温氏,方壶云氏,是从仙朝起就有的世家大族。 骆华岑言下之意,是云枢的小辈给她送了会变色的墨。 江天气焰一下子弱了,但仍梗着脖子道:“咳!那也一定是雾杳欺负云山长年迈眵昏,偷偷把两种墨水调换了!” 现在最重要的不是追究责任,而是山长是怎么想的,又是怎么和宫中交代的。 到底有没有说清,把雾杳的另外半爿名笏撤下来? 骆华岑正要开口,忽见胸口冒出个黑耸耸的脑袋,唬好大了一跳,差点没保住毕生的端谨形象,“你做什么?!” “这不是我今早带来的那爿。”雾杳把脸一凑近,立刻就闻到了霞烧回潮墨特有的那股几不可察的淡淡香味。 她很确定,云山长替她刻的名笏,没有这种味道。 “而且,”她食指戳了戳名笏,“你们看,这儿,这儿,还有这儿,收笔力度不对,比我弱了一分呢。” 三人立刻围着端详起来。 江天盯得都开始泛眼泪了,也没看出和雾杳平时的字迹有何不同,顿时破口大骂,“混、账咳唔!还要狡辩,这分明就是你的字迹!而且,上头的‘月辉沧海印’咳咳咳也的确是出自云山长之手。” 她扪住又痒又疼的肺部,憋着一口气道:“你别告诉我,你不仅味觉过人,还眼力绝伦,能看出我们都看不出的纤毫差别!” 雾杳嘴巴张大,“司业大人高明!您怎么知道我心中所想?” “放你——”江天又要出口成脏,但一看到棚内一张张看热闹的秀脸,随即想咽回去,这憋住的一口气便在肺管里如弹珠儿般迸来射去,一时间呛咳得惊天动地山崩石裂。 雾杳离得最近,礼节性地伸手搀扶脸涨成猪肝色的江天,“您别激动,不知者无罪,我不会怪您冤枉我的。” 谁内疚了!谁说是冤枉她了!!! 然而,江天越想说话越咳,越咳越没法说话,简直要呕出一口老血。 “琤——!” 峣峣阙十大风物之一的醍醐磬响遍蕉园。 棚内换好衣服的斋生们纷纷丢掉手中骆绮岫分给她们的散糖果子,边匀脸净手,边惊呼道:“比艺要开始了!” 今儿这种日子,当然不可能让她们一直躲懒,切磋正式开始时,所有人都得在琢磨台乖乖站一整天。 “去、去看看!”快要断气的江天挤声道。 燃灯会与比三朝相同,是抽签制的。 如元夕花灯般,几十块名笏被高高悬挂而起。一名宫中男侍正用带银钩的竹竿将其摘下,递予女官,一一唱名后,放在一张足有月洞桥那么长的紫檀浮雕茶烟瓦雪图独木条桌上。 “太学,扶光。” “太学……” “国子监,夏景行。” “国子监,傅玉衡。” “……” “峣峣阙,许明姌。” 琢磨台边,一溜儿玉石台矶上。 学子们仿佛结构精密的水运仪象台般,一一应声出列,行礼的姿势和应答的语速都分毫不差。 “……” “峣峣阙,雾雨。” 被点名时,雾杳不由眉心一跳,顿时感到一个头两个大。 雾雨? 敛眉垂目的学子们不由好奇地用余光在人群搜寻着雾杳的身影。 就连在与使臣、百官谈话的熙和女帝也停下了话头,微微侧目。 唯有扶光神色如旧。 峣峣阙前山长之名无人不晓。 怎么还有人东施效颦地给自己家的姑娘起一模一样的名儿? 圣驾当前,雾杳万万不敢造次,她正要硬着头皮解释名笏的误会,却听一道病弱的女声响起。 “启禀圣上,此道名笏乃是雾山长之女,雾杳所有。只因她与生母肖似,患有痴病的云山长错将她当成了雾山长,如何也不愿将名笏改写,最终,只能以故人之名呈上了。” 那是一名仿佛风吹就倒的娇娇女子。 面比画纸白三分,腰似新柳不堪握。细眉连娟,宜笑宜愁;一语三喘,虚汗莹莹。 脆弱得像个一搠就碎的彩色泡泡。 雾杳仿佛被掐住喉咙般哑声,这…… 这人谁啊?! “雪案,不必多礼,坐着说话便是。”女帝虚虚一扶,雾杳这才知道刚才说话的是峣峣阙现任山长,沈雪案,“云山长思徒心切,吾不会责怪你们的。” 见时候不早,女官屈膝向自己请示,她略一颔首道:“那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31章 荣枯症 “这扶世子,对你倒…… 不是雾杳不敢比,而是这一项骑射……她还真比不了! 她有病,而且是怪病。 不能做剧烈活动。 跳舞可,但鞍马弓箭、舞刀弄枪之类的却是万万不可,必定发病。 这是一种传说中的药石罔效的险症。 千年前,仙朝鼎盛之期,有一名宗室生性风流,在外留下无数奸生子女,弃而不顾。多年后,其中一人阴差阳错与同父异母的哥哥结为夫妻,并诞下一女。 此女名曰荣枯。生而宿慧,半岁成诗,三岁能琴,五岁入朝佐政,简默端重,不妄言笑,知天下事,晓过去未来。纵是奇人辈出的仙朝王室,亦大以为骇。 王室一番探查,不料却发现了这一桩命运弄人。 仙朝的“仙”,不仅是求长生卜天命、悟道学仙的仙,更有超脱物外之意,焉能容忍有悖乱人伦之丑闻的风险?于是屠尽侍候荣枯长大的婢媪,将其母秘密关押,要挟荣枯效忠。 荣枯之母知晓自己与丈夫的亲缘关系,大受打击,兼之不欲成为女儿的软肋,寻了短见;荣枯之父亦心哀而死。 荣枯恸绝。 表面俯首帖耳,暗里搅动风云,杀忠鲠,擢奸谀,弄权势,颠倒黑白,哄得君上淫乐纵恣,最后一把火困住所有王室血脉,焚成青灰。 自此仙朝覆灭,天下三分。 然而,荣枯虽经文纬武,却独有一缺陷。便是雾杳的这种险症。 都没能活过而立之年。 民间直白地称这种病为“荣枯症”。 有流言道,琲朝的开国女帝沈恪乃荣枯的后裔。 尽管沈恪本人康健长寿,但沈氏宗室屡出病骨支离、羸弱短夭之人,譬如沈雪案。甚至,先皇也是英年早逝。 当年德愔太子随棺沉江,某些野心勃勃的士族便试图以“沈氏短寿、恐国祚不稳”为由头作过乱。 雾杳虽不姓沈,但她母亲原名可是沈雾雨,在与娘家断绝关系之前,也是个正正经经的宗室女。 雾杳在很小的时候就发过病,这也是为什么鸨母要早早将她卖给喜好幼女的富商。 后来复发之时,十二岁的扶光三跪九叩爬上天寒地冻的雪山,抱着只剩一丝气的她求到温无象面前,脑袋缺根筋的温无象断言她活不过二十五岁,说就算救了也是浪费他的灵药,还不如留给真正有需要的人。 要不是雾杳拦得快,扶光差点一剑割了温无象的舌头。 琲朝成立百年,出过三例荣枯症。 那些人有着与荣枯如出一辙的早慧,如出一辙的病状,沈氏唯恐他们也会同样的祸国殃民。 于是将其幽絷在暗无天日的地牢至死。 在沈氏眼中。 患上荣枯症,就仿佛沦为了妖魔,可以任诛任杀。 雾杳虽没那般厉害到令人丧胆的识略,但一旦秘密暴露。 下场也不会美妙到哪儿去。 怎么办? 风停树静,雾杳的心跳在耳中放大。 谎称体弱多病?可她方才都活蹦乱跳地演过《月魄纸铃》了。 总不能说她不擅骑射,想换人吧。恐怕女帝还没发话呢,那些个誓死捍卫三纲五常的老臣们就要群起而攻之,叫嚣着将她治个蔑上之罪。 算了,实在不行就装肚子疼,月信突至吧。 心念电转间,雾杳已登上琢磨台,正要蹙眉捧腹发挥演技,忽听一道不染嚣尘的嗓音响起。 仿佛宴坐空山之时,谡谡然如松阴拂槛,璆璆然似枕云听泉的嗓音。 “还是换一位斋生来吧。与这位雾姑娘比试,就算赢了,也是胜之不武。” 雾杳一怔。 这还是除了烟云万顷阁那匆匆一瞥外,她头一回与扶光在人前有交集。 前世,他们向来是装作陌路的。 闻言,雾杳才想起自己眼睛上戴着纱罩,跟眇了一目的残兵似的,于射箭上大为劣势。 只是雾杳还没说什么呢,那两名国子监的监生先不乐意了。 一名膀大腰圆、浓眉怒目,混似没胡子版本的关二爷的年轻人道:“嗳!世子此言差矣。既然雾姑娘坚持带伤上阵,想来是对自己的才学相当有自信的了。保不齐,还对这一天翘首以盼了许久呢?世子此时提出换人,并不是帮她,而是害她了。” 另一名唇红齿白、油头粉面的监生亦笑吟吟道:“再者,若说比骑射,是对雾姑娘不公,那比画比香呢,是不是也能拿目力不佳说事?样样比斗都换人,究竟还比不比了?” “唉,罢了罢了,”不给扶光机会开口,他又装模作样地叹道,“若是雾姑娘实在介怀,那我们几人都蒙上一目,这样总算是公平了吧?” 他语气十分之委屈无奈,仿佛为了迁就雾姑娘,做出了什么割肉换血似的牺牲。 说一千道一万,就是非要雾杳参加这场骑射不可。 许明姌似笑非笑道:“夏公子与傅公子想与舍妹比武的心念如此炽烈,不知道的,还当舍妹是什么名满天下的骁将,久得二位公子钦慕呢。” 二人面色一赧,登时有些下不来台。 夏景行,被雾杳揭发罪行后逐出峣峣阙的夏琬琰的堂兄。 傅玉衡,在烟云万顷阁被雾杳踹断门牙的、差点污了须弥清白的纨绔子的侄儿。 不可谓不与雾杳有过节。 许明姌这夹枪带棒的三言两语,轻松撕下了二人的遮羞布,讽刺他们假公济私,想借机在骑射比试中对雾杳不利! 傅玉衡眼珠子转了转,“今儿个不就是专门比试的日子么?雾姑娘足不出户,我们也只是仰慕雾山长之名,想向她的亲女讨教讨教,不愿错过这十年一度的时机罢了。” 夏景行粗声大气地附和:“正是!” 另一名被抽中的太学生是那天在烟云万顷阁里见到的三白眼。 他眼尾懒懒一掀,锋利如冰作的薄刃,看夏、傅二人如看弱智,“书画怎么能和骑射相提并论?与个头都没自己胸口高的小娘子争,你俩也真够好意思的,万一人家有个磕磕碰碰堕了马,你俩赔得起么?” 他虽对雾杳这种细骨轻躯、形貌祸水的娇娇女很是看不上眼,但既然扶光发话了,他必不能无动于衷。 一语未发、就惹得众人为她吵得不可开交的雾杳:“……” “云熠的话不无道理。”熙和女帝摩挲着手上的绛雪流辉和阗玉扳指,“雪案,你看呢?” 没想到一番唇枪舌战,女帝不仅没有半分的不悦,竟还真思考起了扶光的提议! 雾杳不由心生狐疑。 是扶光太过得宠了?所以不愿在此等小事上拂了他的意? 总觉得有些怪怪的。 雾杳这会儿倒是没那么着急上火了,一副呆茫茫的神色,却看得台下江天几欲嗥叫出声。 雾杳入学一年,别说骑马了,连马鬃都没摸过一根!更别提挽弓了!她那小细胳膊,几个月前,可是连画笔都捏不稳,能将《莺声花气踏青时》画成《秋坟夜听鬼唱诗》! 让她上场?只怕别人的箭囊都空了,她还追在马屁股后头寻思怎么爬上鞍韂呢! 江天强忍着咳意,心想还好扶世子是个有器量的,只要沈山长顺水推舟,干脆让雾杳退出燃灯会—— 孱弱的女声答道,“下官以为,既是切磋,没必要至学生于险境中,这场骑射便允许峣峣阙换一人上场吧。下回若是斗香斗茶再抽中了雾杳,也无需大家谦让蒙眼,无论雾杳是输是赢,峣峣阙皆心服口服。” “嘎?!”江天差点以为自己伤风伤到了耳朵,肿痛的喉咙里不禁漏出半个破音。 不是吧!也不必高风亮节到连输赢都不在乎了吧!? 本来今年的原定人选就病倒了泰半,沈雪案此话一出,之后怕是想拿“这届斋生是临时抽调的人选”当借口,挽回一下风评都不行了! 对于雾杳来说是烫手山芋的东西,对于有些人却是求之不得,一道黏糯似糖浆裹炸元宵的嗓音突然响起,“陛下,须弥愿意替雾杳参与骑射比试!” 须弥今天格外容光焕发。 被琲朝女帝奉为座上宾,彩旌蔽日、大张旗鼓地带来峣峣阙,须弥仿佛找回了在水月国当公主时的傲骨。 既不怯了,也不怨了,满心想着怎么才能一展身手,好让这些面甜心苦矫揉造作的所谓世家贵女们,见识见识她的本领。 也让雾杳知道,与她须弥交恶,究竟是一种多么愚蠢的行为! 须弥意气风发地瞟向雾杳。 四书五经她不熟,调马搭弦她可是熟得很,几乎是在马背上长大的,净域王宫里没有比她更厉害的女孩儿了! 然而,却见雾杳大喜过望,如拜再生父母般向她长长一揖。 须弥:“???” 熙和女帝平易近人地笑了笑,“也好。” “听闻水月国王乃是云湄一族,膂力过人,公主正好可以与同样流淌着云湄血脉的子忱赛一赛,谁更有胆略。” 笑话!当今天下,谁在武艺上胜过扶光啊?这话却是在打趣这小两口了。 一场燃眉之急安然化解,雾杳逃也似的行礼告退,奔下琢磨台,终于有了心思想东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32章 飞花令(上) 好像一直有人在关注她的…… 这是最后一场斗艺,比的飞花令。 不过,自然不是普通的吟诗作对。 得在梅花桩上进行。 “轰隆隆——!”一阵殷雷般的辘辘声,十匹蹄踏流星、嘶泛清商的汗血宝驹拉来了上百根木桩。 蕉园里是没有校场的,不过,这却也难不倒峣峣阙。 琢磨台形如观音的莲花座,掀开一块块莲瓣般严丝合缝的砖块,俨然是卯榫结构的地基,再将底部带有机括的木桩旋转嵌入,便可契合为一体。 形成了参差错落的梅花桩。 怪道百年来那些野心勃勃的士族始终对皇帝宝座垂涎欲滴。 仅是因为圣驾不便挪动,就干脆平地起高楼地造一个梅花桩出来,足可见琲朝天子当真是“天之子”了。 “嗳,扶世子也被抽到了诶,你一会儿要不要假装被风吹到他怀里啊。”逐渐成形的梅花桩下,骆绮岫扯着雾杳的袖子私语道。 雾杳:“……” 她是什么纸人吗还能被风吹跑。 雾杳:“说的好像你没被抽中似的。” 不仅是雾杳,扶光、许明姌、骆绮岫、夏景行、须弥也在此次飞花令的比试人员中。 骆绮岫一噎,又眉飞色舞道:“你姐姐现在的桂枝落后于国子监两根呢,这一场飞花令,你是打算自顾自大显身手呢,还是继续扮演姐妹情深呢?” 她更偏向于雾杳会与许明姌撕破脸皮。 一个鸠占鹊巢的孤女罢了,不过是走了大运才被雾雨收养,替雾杳受了几年宠爱培养,难道雾杳还真能和她天长地久你侬我侬下去? 比三朝一役后,又有夏琬琰的“意外”接踵而至。 她可不信雾杳会是什么纯良的乖乖女。 阴谋! 雾杳的每一步一定都有阴谋! 在燃灯会上,每赢得一场比试,就能获得一枝月晕黄、银霜白渐变的月宫玉桂玛瑙小镂雕。 扶光是一马当先的十一枝;太学的一名瀛洲白氏子弟次之,七枝。许明姌由于没怎么被杨贵妃抽中,虽然每战每胜,是获得玉桂最多的斋生,但也只得了四枝,比成绩最好的两名监生还少了两枝。 这场飞花令将会决定燃灯会的前二甲。 但,飞花令是所有比试中最特殊的一项,胜者远不止能得到一枝月宫玉桂。 势必成为一场恶战。 雾杳一听骆绮岫的口吻,就知道她肯定又想得歪到天边儿去了。 雾杳扶额,“我什么都不打算做。” 骆绮岫绞尽脑汁百转千回地用兵法思考了一阵,放弃了,“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雾杳早就打算好了要认输的。 “好巧啊,雾姑娘。”忽地,平地炸起一道声如洪钟的大嗓门。 夏景行边缓步走来,边卷着箭袖,露出沈渊同款的鼓胀胀的蜜色肌肉,笑看了正在梅花桩下忙碌的禁军们一眼,“这一回,就算是有个什么磕磕碰碰,也伤不着要害的。雾姑娘,你就放心吧。” 雾杳:“……” 骆绮岫打量了夏景行一眼,齿动唇不动地小声道:“他好像一副要揍你的架势。” 梅花桩下正铺着纸毯。 这些纸毯是按照纸被的工艺改良的,所谓“厚软轻温腻而白”、“白于狐腋软于绵”,先人诚不我欺,软囊囊的厚纸毯如酥酪般在风中一弹一弹地摆簸。[1] 一看就知道,哪怕从最高的梅花桩上摔下来,也连个油皮都不会摔破。 夏景行这是在断雾杳的后路,怕她又拿眼睛上的伤作借口退出比试呢。 按照飞花令的规则,只要吟不上来相应的诗句,就会自动被淘汰出局,雾杳根本没必要多此一举。 虽然夏景行站得远,但架不住雾杳耳识灵敏,她吃痛地揉了揉耳朵,无语道:“夏公子,你声音这么大,所有人都听见你的摩拳擦掌了。” 也听出他那点子坏心思了。 夏景行大窘。 见台上学子们看向自己的目光各异,登时面色涨得黑红,“你、你!我!”想反驳,又不敢大声,夹着嗓子支支吾吾。 雾杳摇摇头,仿佛望着不成器的孙子的小老头般叹气:“唉~” 把夏景行急得愈发口吃。 木桩沉如玄铁,四周屋宇震颤、万声汹动,忽跃出一声极轻的笑。 闻声,雾杳气叹到一半,猛地吸了回去。 她小心翼翼地朝台上的那堆太学生偷眼望去,却见那身远山蓝绣松院鹤归的缂丝袍上晴漪连连,如一池映着琉璃澄天的春水被风搅弄,扶光垂了垂眸,以拳抵唇,唇边……并没有笑意淌过的痕迹。 她肺中又舒展开来,“呼——。” 是她多心了吧? “这雾杳!兔崽子托生的么,跑这么快作甚!我都没来得及嘱咐两句!” 台下,江天看着雾杳走得果决的背影,咳咳停停地嘟囔道,“罢了,还好是飞花令。我也不求她能替峣峣阙力挽狂澜,哪怕她第一轮就被淘汰下来,只要不惹出什么是非,我就谢天谢地了。” “哎呀,”她鞋里像塞了两块烧红的炭,傞牙倈嘴唉声叹气地踱来踱去,一刻也不消停,“如今我们的名次落在最尾,也不知许明姌能不能反败为胜?刚刚应该让其他人多帮着她点儿的!那些世家公子哥儿也就是看着芝兰玉树,骨子可是一腔好勇斗狠的凶性。我们峣峣阙的人若是与其正面交锋,怕是要吃大亏呀!” 踱步踱得鞋底都快冒火星子了,她实在心里燥得荒,一抬头,抓住骆华岑的手腕问道:“骆博士,依你看,我们这次的胜算几何?” 面对江天擦得通红的人中,骆华岑脑海里闪过她擤鼻涕的画面,僵硬地看向自己被攥住的手。 极其喜洁的骆华岑:“……” 她万古不化的寒冰脸裂了一丝缝,艰难道:“尽人事,听天命吧。” 对于最后一场比试是飞花令,江天无疑是十分庆幸的,熙和女帝却是不怎么喜欢。 “飞花令啊。”沈凛看了一眼女官呈上来的金银填漆檀木牌子,淡淡道。 飞花令的规则很特殊。 每个木桩上黏有一朵绢做的梅花花苞,打开后,根据花蕊中绣的要求吟诗,便算通过。 但是,花蕊颜色不同。赤色算一花,紫色算二花,白色倒扣一花,五息之内吟不出来,则被淘汰。诗未吟完前,学子间可以互相争夺手中花苞。 最后结算时,五花计作一枝玉桂。 只要动作够快,摘下的花苞够多,就算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十一枝玉桂,也不在话下。 也就是说。 由于飞花令给的玉桂太多,前边所有的比试都将作废,三学的输赢尽看这一场。 实在儿戏! 而且,对于这些学子们而言,吟诗作对犹如吃饭喝水般轻松。 哪儿能比试得出学艺上的造诣深浅? 这一届的前二甲,只怕会空占了个虚名,谁也不会服气。 沈凛早就想将飞花令挪出燃灯会了。 然而,这是老祖宗太初女帝定下的比试类目,已经挪过一回了。搁从前还没杨贵妃抽选名笏的那会儿,还是雷打不动的最后一场比试呢,规定人人都得参与。 照老祖宗的意思,无论天下是动荡还是承平,世家子弟们都得有武艺傍身。无论男女。甚至,越是身单力薄的深闺女子们,越该强身健体。 武不可废。 故而弄出这么个轻文重武、鼓励学子互相争夺的比试。 饶是沈凛,也是不好贸然改动。 下届燃灯会,还是应该提前让机筹处暗中把飞花令的牌子换下来,沈凛眼神轻轻掠过茶烟瓦雪图桌的那堆檀木牌。 没有木牌,自然也就不会抽中了。 听着女官宣读飞花令的规则,水月国的使臣有些坐不住了,忙不迭向须弥使了个眼色。 “小公主,您连比几场了,累不累呀?这些公子、小娘子们都年长您好几岁呢,您也别太勉强自己,小心经风受寒。听说前不久,峣峣阙就有许多闺秀病倒了呢。”又冲沈凛赔笑道,“不若请陛下施个恩典,这一场就免了吧?” 须弥殿下最不擅长这些诗书礼乐了,硬要脑袋空空地上场,不是白白惹人笑话? “唔……”须弥闻弦歌而知雅意,狡黠地转了转金眸。 经过她的要求。 峣峣阙也临时给她刻了一块简易版的名笏,放入抽选之列。 见识了扶光在骑射上的表现,须弥又是心花怒放又是极度不甘。 喜的是她未来夫君所向披靡。她可打听过了,这些眼高于顶的贵女们对扶光觊觎已久,而这样一枝人人求而不得的蟾宫仙桂,却是她的囊中之物。如何能教人不志得意满。 不甘的是没能在扶光面前展露锋芒。 所以她后来又自请比了一场舞。 这回没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33章 飞花令(中) 倒霉蛋子与鸿运当头。…… 时间紧迫,多摘得一花,便多一分胜算,大多数人都选择了先将自己脚边的那朵摘下。 “……柳弱花欹怯晓风。” “啧!怎么是白蕊!一上来就倒扣了一花……” “……紫蕊!妙极啊!花浮酒影彤霞烂!”[1] 一时间,吟诵声不绝于耳。 雾杳是唯一一个没摘花的。 她虽打定主意要输,但终归忧心许明姌受针对,故而在众人静滞之时,如一只埋伏在雪地里的白狐般,轻若无物、如履平地悄悄向许明姌的梅花桩靠近。 同时也是在远离扶光所在的方向。 不碰绢花,就不会得分,也不用担心吟不出诗句而淘汰。 然而,没踏过几个木桩,就听见身后一阵松气声。 解决了手头的第一朵梅花后,众人第一反应是观望扶光的举动。 以他的实力,若有意为之,这一场谁都不用比了,眨眼间全都能被内力震落下去。 好在人无完人。 扶世子的气运似乎颇为堪忧。 扶光看着手中的粉蕊绢花,微微一怔。 他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却教人耳目为之一清,像风凄叶颓、瘦骨棱棱的冬山中,有冰皮乍裂,晴波晶晶然,“江弄琼花散绿纹。”[2] 粉蕊绢花? 几百根木桩,就偏偏让他拿到了粉蕊?要不是见识过玄使们对他有多么言听计从,都怀疑是不是机筹处内斗,故意整他的。 昌平侯府向来与英国公府不对付,夏景行想笑又不敢笑,“粉蕊算作五花,但需原地不动两百息。” 两百息! 怕是黄花菜都凉了。 雾杳暗自摇头。 扶光什么都好,就是实在倒霉了些。在边关时,要么不受伤,受伤时敌方的兵刃必定涂了剧毒;来到京城后,想吃的东西,哪怕前一天无人问津,他去买的那天,必定一售而空;就连路过一棵没熟的枣树,头顶都会毫无征兆地开始下果子雨。 他会拿到罕见的粉蕊绢花,她一点儿也不稀奇。 有倒霉蛋,就有鸿运当头的。 “四……是要念‘花’在第四字的诗句。诶,不过这花心怎么是绿色的?”相比周围人警惕四顾、担心被抢去绢花的剑拔弩张,沈渊像逛闹市般,毫无防备地托着手中之物端详,一双比云湄族略深的眼瞳在阳光下像淋了一层冰糖的金桔,鲜甜瑰艳。 女官朗声提醒道:“手持‘瑞露蝉’,每吟一句,算作十花。可以重复吟句。” 赤蕊名为醉西施,紫蕊为乾道紫,粉蕊为春宵筵,绿蕊则是瑞露蝉。[3] 重复念诗?也就是说,可以无限得分? 众人眼中如狼似虎的精光霍地攫住了沈渊。 连夏景行,都在须臾的犹豫后,暂时搁置了找雾杳麻烦的打算。 三学各有六人参与比试,沈渊是场中唯一孤立无援的。 “这、我,你们……”他吓得黑脸一灰,踟蹰地看看远处的须弥,又看看向自己渐拢的人群。 盯着比试者计数的女官,比比试者本身还多,台上此起彼伏地吟诵,居然一点儿也没令她们眼花缭乱。 沈渊在名义上算是须弥的侍卫官,一名女官双眸雪亮,不急不缓道:“请浮屠大人于五息内吟出规定的诗句,四、三、二……” 沈渊舌头都咬出血斑了,“飞入梅、梅花竟乱——啊!”[4] 数股劲风卷起,众人凶豹般扑向了他! “唔唔唔!”他一边咬着下唇,被冷汗溽湿的漆色胸膛剧烈起伏,似是竭力在与心中的恐惧抗争,以免惊叫出声,一边仓惶地跳出了几根梅花桩的距离。 但没抗争上片刻,沈渊就自暴自弃地大手一甩,“我不要这花啦!” 雾杳:“……” 须弥:“?!!” 使臣赧然掩面。 雾杳对这位先太子的印象,还停留在当年朝中众硕儒对他的“风仪清粹、温柔敦厚、颇涉书史”的赞誉上。 前世,不仅“她对沈渊一见钟情”是随口骗扶光的假话,连“她见过沈渊”这一句话也是假的。 不料,竟原来是个二愣子? 造化弄人啊……。 雾杳这般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地想着,回过身继续向许明姌的方向赶去,却听半空响起了柔软的破风声。 “咻——。”一枚红绿色的影子划过。 “我不要这花啦——啊——啊——啊!”在重叠得根本分不清是何人的靴底中,以及须弥气得要杀人的眼神中,沈渊那魁梧的身子一歪,柳絮般轻飘飘飞下了木桩。 绿蕊的瑞露蝉如流星坠落。 许明姌只觉后心一凉,有什么东西一路从脖颈剐蹭着下滑,秀眉微攒,目闪警觉,“嗯?!” 雾雨绝望地抱住脑袋,“姐姐!” 不!!! “许学谕!” 斋生们虽然身子软韧灵活,但到底不是峣峣阙中最拔尖的那一撮,急中生乱,片刻间,已有几人被男子们“请”下了木桩。 而面对许明姌,这些世家子弟却是有些怯步了。 她毕竟是女儿家,又不好上手去摸索她衣裳…… 许明姌眼疾手快地在瑞露蝉滑入裙中前,将其截住。 负责替许明姌计数的女官:“三、二……” 雾杳大喊:“姐姐,‘花’字在第四!” “且插梅花醉洛阳。”许明姌脱口而出,纤指一抽,稳稳将瑞露蝉夹了出来。[5] 雾杳转忧为喜。 对她来说,这燃灯会的二甲形同断瓦零砖,不屑一顾;可对于许明姌,却是大有用处! 近些年来,女帝愈发为世家掣肘。 考女官的条件,从太初时的身家清白,淳宁末期的终身不许嫁人,到现在,甚至需要四品及以上官员的荐贴。 而且,必须是出自男性之手的荐贴。 不过有例外,三种人可以免除荐贴。 燃灯会的二甲便是其中一种。 这对于家中没什么势力的许明姌而言,无疑是雪中送炭。故而,纵使雾杳决意认输,也还是在飞花令开始前,询问许明姌需不需要帮助。 见瑞露蝉端然躺在许明姌掌心,忽地,夏景行和台上的另几名监生互望一眼。 他笑得咧开一口大白牙,“许姑娘,得罪了。” 雾杳心道不妙! 这些十六七岁的少年郎正是血气方刚、胜负欲达到巅峰的年纪,哪怕扔给他们一团猫儿玩的绒线,都能抢得你死我活,更别说是燃灯会的前二甲名次了! 许明姌更比雾杳还清醒,见夏景行眸光狠厉,青筋鼓起,似有动武之势,抬手就将瑞露蝉丢向了监生的方向,好言道:“夏公子,还请放我一马。” 本来么,夏景行也不是那等偏要与小女子计较的人。 可谁让许明姌是雾杳的姐姐呢? 他一抱拳,“对不住了。” “咔嚓!”木屑四溅。 夏景行离得近,三两下就同几名监生围住了许明姌,发现她身法灵巧扑朔、难以擒获后,干脆一脚将她所站的梅花桩踢折。 台下,观者惊呼。 太学生们冷眼瞄了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34. 飞花令(下) 只剩她和扶光…… [] 惊惧在体内仍未萦散。 雾杳腿根一阵阵发软,仿佛置身万仞之巅,一个瞀眩就要栽入深渊。 她阖了阖眼,使出全身的力气才将荣枯症发作的前兆压了下去。 春宵筵上的内力被卸去。 雾杳眼底的煞气只有短短一刹,台下的观者不曾注意。 “故弄玄虚。”夏景行本能地感知到了危险消弭,复又生龙活虎起来,低嗤了一声。 他笑得眯了眯眼,舌尖缓慢舔过后槽牙,跃跃欲试地想替自家妹妹好好教训一番多管闲事的雾杳。 然而,对上雾杳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他忽地瑟缩了一下。 嘶,今天的风怎么这么冷! 夏景行的后槽牙差点把舌头咬断。 罢了!今天且饶过她。大丈夫能屈能伸,祖父常说,志骄者必败,这个独眼似乎有些古怪,犯不着在没摸清底细前就急冲冲与她交手! 夏景行想放过雾杳。 雾杳却不准备放过他。 “景行,接着!” 不多时,场上的女学生只剩下雾杳和骆绮岫。众人干脆松开了筋骨,横冲直撞地动起拳脚来,将梅花桩变成了演武场。 瑞露蝉如同马球般在监生间传来传去。由于扶光受限,太学生少了一人,如今是监生占了上风,太学生们连瑞露蝉的边边都没摸着。 夏景行手臂高高一擎,眼看瑞露蝉就要落到掌心。 却忽见那花影一偏,径直向太学生飞去! “争得似花长久——” 半空中,仿佛昏云愁雾中,有疾风撩开了一线月光。 可这青天白日哪儿来的月光?众人定了定睛,仔细回想一番,才发现是有人高高跃起,只是这身姿太快太轻盈,才产生了一种飘渺莫测的错觉。[1] 吟诵声毕。 那身姿也稳稳落在只有巴掌大小的梅花桩上。 女官运足目力,再三确认后,朗声判道:“峣峣阙,雾杳,计十花。共十花。” 台下,观者瞠目:“这也行?!” 一名瞪着手中突然多出来的瑞露蝉的太学生:“嗯!??” 雾杳竟半路将瑞露蝉截住,送去太学生那儿了!!! 众监生怒从心头起。 夏景行脸上青筋都在抽抽,咬牙切齿道:“雾姑娘,拳脚无眼,我劝你不要瞎掺和。” 别给脸不要脸!他都准备放过她了! 雾杳连个眼神都没分给夏景行。 对于雾杳突如其来的助力,太学生们先是一头雾水,随后,余光瞟到被禁锢在原地的扶光,恍然大悟。 又是一个对扶光献殷勤的。 一年前,他们可能还会嫉妒一下扶光的桃花运,时至今日,已是嫉妒都嫉妒不来了,甚至有时还觉得庆幸。 看,这个色令智昏的雾杳,不就连自家学府都顾不上了,上赶着把花儿送给他们么? 扶光只是静观其变。 神色之澹然,仿佛台上一切都与他没有关系,比熙和女帝的那副笑脸还难捉摸。 原本,监生们以众星拱月之势,将瑞露蝉牢牢控制在人群中心,仿佛铜墙铁壁般易守难攻。 雾杳这飞来一击,彻底打乱了局面,使双方陷入了混战! “先逮住她!别让她捣乱!”夏景行剜了雾杳一眼,对同窗下了命令。 然而,雾杳的身法更比许明姌灵活,堪称鬼魅。 监生们只觉在抓一片蒲公英,你抓东,她飘西,刚收拢了五指,却又从指缝间溜走,气得人血液如沸,太阳穴突突得快要炸开。眨眼间,已被太学趁乱打下去两人。 不由纷纷哀叫起来:“别理她了,拿瑞露蝉!” 雾杳虽是在逃,但连鬓间的指甲盖大小的金累丝石榴松鼠啄针都没掉一根,在乱花花的拳影掌风中左拐右绕之际,还能抽空观察台上形势。 被雾杳“赠送”了瑞露蝉的太学生正好与她对上眼神。 这太学生是个国字脸,肤色极白,见雾杳看向他,瞬间满面飞霞,像个大号红色骰子,“多、多谢你。” 雾杳:“……” 角落里,颤巍巍暗搓搓地从一个木桩跳到另一个木桩、勤勤恳恳摘花的骆绮岫撇撇嘴:“天真。” 并在心里为大红骰子烧了一本佛经。 依雾杳的城府,她能是为他人做嫁衣的主儿吗? 后招! 她一定还有后招! 太学生们哄笑起来,甚至有人挺有闲心地拿胳膊戳了戳大红骰子,“人家又不是冲着你去的,你自作多情什么。” 大红骰子愈发红得滴血,顾左右而言他,“别为难她,让她自己摘花去吧。”他们既已得了瑞露蝉,也不怕雾杳的得分越过他们去。 见状,夏景行不由暗暗唾了一口,骂道:“狐媚子!” 其实方才骑射一比,雾杳上场时,他就注意到了台下世家子们隐隐打量雾杳的眼神。 跟看未来小妾似的。 他懂得男人们的想法。十三四岁就已是这副与扶光不相上下的尤物面孔了,等长开了,还不知会是个什么模样?出身低,长得好,学识差点儿倒不打紧,一顶小轿抬回家当个物件玩玩呗。 而且,说句不好听的,这些人里有许多荤素不忌的,白天一个个人模狗样,晚上吹了灯,脱下伪装,还不知藏的都是什么龌龊心思呢。 英国公世子难以攀折,一个小小四品散官之女还不好拿捏么?权当是过把干瘾了。 可别人看雾杳是一回事,她自己的作态又是一回事。 说起来还是峣峣阙的学生呢,这大庭广众的,又是讨好扶光那个外室子,又是勾引清白子弟的,下不下贱呐! 夏景行都替她害臊! 飞花令开始不过六十息。 局面数次扭转,成了太学的五人对抗国子监的四人。 雾杳没有如红骰子所说的那般,和骆绮岫一样,夹起尾巴做人,默默去角落撷花。 “啧,她这是打定主意要与我们作对了么?!”见雾杳靠近太学生们,有人还以为她是要继续帮着太学捣乱。 “吱啦!”一根梅花桩在内力冲撞中被劈为四五爿。 “太学,柳百川,计十花。共二十六花。” 又吟完一句花在第四字的诗句后,真名柳百川的红骰子慌了神,冲向自己靠近的雾杳疯狂摆手,“不用帮我们,这儿危险!” 雾杳实在没忍住地嘴角抽抽。 帮他们? 她可记得,刚刚许明姌掉下去的时候,这些人都在隔岸观火呢。 木桩条如同柴禾般被劈碎,倒在两根相同高度的梅花桩上,正好架起了一道桥梁。柳百川与夏景行狭路相逢,在上面大打出手,木桩条吱吱嘎嘎地痛吟着,似乎随时都能寿终正寝。 “吱嘎!”雾杳闪身进了二人的混战,对柳百川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柳公子……” 她本来想说抱歉的,但转念一想,似乎也没什么可抱歉的。 于是改口道:“柳公子,你想的真的有点多。” 柳百川被笑得酥了大半个身子。 又见雾杳敢以荏弱之躯,奔赴如此激烈的战场,那叫一热泪盈眶。 可下一刻,雾杳却稳当当地抬起腿,冲他结结实实地来了个窝心脚,还顺手捞走了瑞露蝉。 耳畔秋风呼啸的柳百川:“???” 太学生们登时变了脸色,“百川对你毫不设防!你竟临阵倒戈!下作!真是下作!” “呵。”夏景行一掌袭向雾杳,他就知道这狐媚子阴险。 “咔呲!”木桩条彻底断裂。 夏景行身子一悬,赶紧在最近的梅花桩桩壁轻踩两下,借力返回了桩台上。 而雾杳动作比他更快。 在桩条将断未断之际,就撤身遁走,用如月中聚雪般莹灿的指尖执着薄如鲛绡的绢梅,淡淡念道:“携手藕花湖上路。”[2] “峣峣阙,雾杳,计十花。共二十花。” < 35. 角逐魁首 雾杳与扶光打平了。 [] 今年的燃灯会委实是峰回路转,台下学子们细语如蝇。 “这就是雾家认回的那位大姑娘?怎么之前从没听过这号人物。似乎有些真本事啊。” “诶刚刚你们谁看到她是怎么返回梅花桩的吗,我分明见她已经掉下去了。” “没瞧见。” “嘶,我也没留心……” 雾杳摸了摸腰间残留的触感,哪里还不明白,是扶光的春宵筵把她托上来了! 她惊疑不定地看向扶光,他这是什么意思?! 莫非……她眸中一亮,是扶光知晓她不想争二甲,留她下来,以便她摘得减分的花儿? 天呐!不愧是她同生共死十几年的好竹马! 经过一番缠斗,花苞几乎都被夏景行等人的内力震散了,绽出了蕊色。 扶光信手拈了两朵,目光清清浅浅地落在雾杳身上,眼底波光潋滟,隐隐一副笑模样,“看叶嫩,惜花红。意无穷。如花似叶,岁岁年年,共占春风。”[1] 是《诉衷情》。 这一眼,不知怎么将许多人看得有些脸畔发热。 雾杳却混没在意,如一匹脱缰野马般欢快地在梅花桩上摘起了倒扣分数的白蕊、青蕊、橘蕊绢花。 “嘶,我怎么忽然觉着有点冷?” 有人打了个激灵,“我、我我也是。也许,是因为快日落了?” “茂陵仙去——”雾杳还没念完第一句,就觉掌根一麻,顿时,绢花脱手飞走。 她:“???” 雾杳瞪向把绢花当暗器使的扶光,“你做什么?!” 扶光先是慢腾腾地抚了抚衣裳上根本不存在的褶皱,才微讶道:“雾姑娘,你我是竞争关系,我对你出手,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么。” 扯淡!他要是有心想赢,刚刚就不该用春宵筵救她上来!一个人待在台上,把木桩都薅秃了都行! 雾杳咬肌一鼓,额角都在抽抽,“我选的都是倒扣分数的花,不但不碍世子的事,相反还对世子有利。世子这算是竞的哪门子争?” 扶光更为纳罕,“雾姑娘何出此举?” 由于琢磨台的空谷回音之效,观战的学子们面露疑惑,议论纷纷。 “对啊,人人力争上游,她怎么反而甘落下风?” “方才台上不还有个五十多花的女学生么,难道是峣峣阙早已内定了人选?不许其他人夺得一二甲?” 撤回前言!她要撤回前言!他才不是好竹马!他坏!他大大的坏!雾杳气得几乎捶胸顿足。 她被扶光堵得说不出话来,转而怒汹汹地去摧残绢花,可每吟一次诗,就要被打断一次。 “太学,扶光,计三花……” “……共十七花。” “……” “……共六十五花。” 最过分的一回,雾杳刚伸出手,就被扶光柔中带刚的一掌给以力消力地推了回来。 雾杳七窍生烟,凶巴巴地瞪着扶光,用唇语道:“别玩了!” 雾杳的面目被扶光颀长的身姿笼住,众人无以得见。 只听扶光那祭拜太庙时奏的雅乐般清和肃正的嗓音响起,一字一句清晰:“雾姑娘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扶!子!忱!”雾杳无声地抓狂大叫,生动演绎了什么叫做“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扶光不自禁地一轻笑。 声音不再清冷,而是那股他极放松时才有的酥润润的调子,略带点儿类似力竭哭哑后的鼻音。 就知道他是故意的! 行,自个儿玩吧!她不奉陪了! 雾杳打又打不过,没道理再自取屈辱地耗下去,二话没说地转身就往下跳。 冷风割面。 “胭胭!” 兀地,雾杳心里一颤,似乎听到了扶光吓得魂飞魄散的喊声。 至于么?下头又不是滔天巨浪无底深渊,做什么在这么多人面前喊她小名!? 雾杳羞怒回头,却是眼前一花,仿佛有无数梦魇中的画面闪过。 一刹间,有汪洋般驳杂的一些东西,灌入了体内。 耳中死寂。 视野如同蒙了一层浟浟流动的水幕,扶光的脸时而是重叠的、数不胜数的,时而又聚成同一张。 雾杳脑仁一钻一钻地疼。 她打小就睡不安稳,从记事起每夜都会发梦,无论睡多久都睡不饱。 难道是最近喝杜太医开的消肿药,没睡好,导致白天出幻觉了? 雾杳伸手想按自己的风池穴清醒清醒,下一刻,却是袖子一紧,人已端然立在梅花桩上。 扶光立刻松开了雾杳的袖子。 他脸上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声音微沉,“雾姑娘光风霁月,不意与落后两百息的扶某相争,特此相让,扶某心领了。” “不过,规则就是规则,扶某抽中了春宵筵,就得认罚。”他一撩袍子,没用轻功,也没像雾杳那样大剌剌地“跳桩”,直接顺着几根次第变矮的木桩步行下去了。 “噢~!原来这雾大姑娘是觉得多占了两百息的便宜,所以才主动倒扣分数?” “啊这,大可不必吧。” “不必,不必,却是矫枉过正了。” “扶世子也是硬气,半点不肯承情呢!” “哎呀,不世出的天才不都这样?骄傲得很。” 扶光怎么好像生气了?她跳个纸毯而已,又不是寻短见。 雾杳还没从方才的幻象中抽离,思绪都是木的,她很想想问扶光刚刚究竟有没有喊她名字,看台下观者们的反应,似乎是没喊……她晃悠着脑袋,下意识就颠颠儿地跟在了扶光身后。 等脚踏实地了。 才不由一锤额头,内心懊悔嚎叫。 她跟着下来做什么呀?! 沈雪案为难地望着女官向雾杳呈上的二十四枝璀璨夺目的月宫玉桂,用帕子轻掖了两下虚汗涔涔的鬓角,“这下二人打了平手,这可如何是好?” 飞花令中,扶光得了十三枝玉桂,与先前的十一枝加起来,正好二十四。 沈凛看了看天色,不以为意道:“那便加试到分出胜负为止。” 她望向沈雪案,莞尔道:“先皇曾赞峣峣阙的‘万龛灯’乃世间绝景,哪怕是上京的元夕夜,亦无可比拟。只可惜,吾未尝得见,不知今夜有幸一览否?” 沈雪案诚惶诚恐地俯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若陛下有兴,峣峣阙随时祇候圣驾。” 莫非王土? 一旁水月国使臣笑得僵硬。 这便是兵权在握的女帝的底气,说留到几时,便可以留到几时。 不像以前有些空有花架子的无能君主,想观个百戏,驾诣个郊坛,还得胆战心惊地提前好多日开道肃清,唯恐遇刺,一刻也不敢多待。 “平手?!那岂不是注定由他二人扮神女和佛子?”须弥声音都变调了,“咯啦啦”,将一个甜白釉暗花茶杯捏出 36. 棋逢对手 “好阿忱,求求…… [] 看着雾杳那副魂魄出窍的丧气模样,江天嗐声跺脚道:“雾杳这臭棋篓子,连‘五子连珠’都玩不明白,把棋课的博士都气走了三个!这这这,这不是明摆着要让峣峣阙蒙羞么!传出去,别人还以为斋生们都和她一样呢!” 峣峣阙的棋课博士本也是个和棋老翁差不多岁数的小老头,姓马,脾气怪得很,十分不招斋生们待见,但碍于礼法,众人也不好表露出什么。 后来,雾杳“横空出世”,愣是凭借她那怎么解释都听不明白弈棋规则的浆糊脑袋,硬生生将马老气没了精气神,怒而归乡燕居,种田养花去了。 接任的是马老的儿子。 这位倒是秉性谨厚。坚持了一二月,状若疯魔般不停喃喃着是自己教授能力不足,涕泪满面地向江天递交了辞呈。 最后是马老那才九岁的小外孙。 马孙既没像他姥爷般,让雾杳顶着小水缸罚站、打手板子,也没内疚得彻夜难眠,就简洁一句话,不许雾杳再学下棋。 至此,这祖孙三代与雾杳的因缘才算了结。 只是马孙虽天资过人,毕竟只是个垂髫小儿,暂时代授了几天课,就回学堂继续自己的学业了。 落在对雾杳成见颇深的江天眼中,便又成了雾杳的一桩不是。 骆华岑先前被江天一通热锅蚯蚓般的扭来踱去的步伐晃花了眼,这会儿又被迫听着她既叹且跺的嘈杂,不由摁了摁眉心,“您且冷静冷静。对手是英国公世子,比什么不都一样?”都会输得落花流水。 “再者,世子也不会给雾杳太多机会露怯的,不过是几子定胜负的事儿罢了。” 江天惆怅低叹道:“也对,也对。” 要是在飞花令中幸存下来的是许明姌就好了,说不定,还能跟扶世子打得有来有回……不对,要是骆崟岌今天来了就好了……不对不对,归根结底,要是没有跫然堂那场暴雨就好了。 唉,这雾杳!既然她能尝出毒药,怎么就不能早点尝出来呢!这一届燃灯会真是峣峣阙最丢脸的一届了! 琢磨台上。 一张卷书式小几,两块蒲团,几缕博山炉的袅袅香烟。 雾杳执黑子先行。 站了一天,众人都有些疲倦,眼皮子跟愈渐倾颓的西日般一坠一坠。 两人落子十分迅速。 雾杳下棋讲究一个哪里空着填哪里,扶光就更不用说了,几乎是黑子落下的声响还没散去,白子就紧随其后。 二人缄默,众人观棋不语,一时间,唯有落子声琅然。 前世,雾杳鲜少与人对弈,最多最多,也就是同扶光玩些似是而非的棋子游戏。 比如。 前世,有一回运气好,雾杳二人在被水月国军队的铁蹄席卷过的荒村里,发现了一个半枯的水塘和几株莲蓬,于是用莲子和荷梗为棋。 这游戏可以称作“二子连珠”,是扶光提出的。只要出现相邻的同色棋子,下一轮执棋的人,就得吃下其中一枚。得益于雾杳高明的棋艺,谁也不知道,自己吃到的会是清甜的莲子还是嚼都嚼不动的苦涩荷梗。倒也玩得不亦乐乎。 后来进京。 二人从泥里自生自灭的野草,一跃翻身成了金贵人儿。 棋子也从莲蓬,擢升成了扶光亲手做的、裹着黑白芝麻的珍珠大小的杏仁酥。 一提起对弈,雾杳就像得了头风病。 却独独对扶光的“二子连珠”百玩不腻。 雾杳偷偷咂巴了下唇舌,有些怀念杏仁酥的味道。 神思漫游间,雾杳渐渐犯了懒骨头,差点用手臂支起了腮帮子。 要是坐在这儿的是姐姐就好了。 她记得,前世的一年冬天,姐姐与骆崟岌在京郊的寺里手谈三日,围观者众多,棋老翁宁愿铁青着脸裹着毛毡睡雪地、支起个小铁锅连煮了三天的山菜粥,也要看完二人的弈局。末了,还非要拽着许明姌当他徒弟…… 不过说起来,今天怎么好像没看见骆崟岌? 雾杳心里隐隐一股不妙的预感,眉心微蹙。 恰此时,台下传来骚动,有人不可置信地自语着:“什么?难道……她这一步原来是这用意?” 什么这用意那用意,雾杳注意力被拉回棋局上,却见不知不觉间,黑白子已占据大半个棋盘。 她瞪大眼睛,“???” 怎么下了那么久还没结束。 “白子激进而黑子韬光;白子设陷阱深诱,则黑子表面佯装入彀,实际趁势兵分三路合围。这一场瞬息万变硝烟弥漫的酣战,真真是半刻也不能眨眼!看!扶世子又一子落下!” 不止雾杳,台下人也陡然睁开了困眼。 “原来黑子早已暗中伏击!乖乖,要不是这一枚弃军保帅的白子,我竟未察觉,杀机满溢!” “这雾大姑娘究竟是什么来历?都说‘女承母业’,难道,她真是个奇才?进峣峣阙不过短短一年,就能登上别人数十年也摸不到的巅峰?” “嘶,此女恐怖如斯!” 雾杳一副心慵意懒的瞌睡模样,与扶光的正襟危坐形成了鲜明对比,愈发坐实了众人的揣测。 雾杳蹙一蹙眉,他们便觉着是战况胶着,草蛇灰线谋篇布局;雾杳瞪大眼睛,他们便以为是扶光此等劲敌太过棘手,雾杳准备动真格了。 总之,雾杳的脑子有多简单,他们的思考就能有多复杂。 痴迷棋道的国子监祭酒更是看得一惊一乍的,“噢,妙极,妙极!” 只有对下棋一窍不通的须弥满腹疑云地附耳问沈渊道:“雾杳当真这么厉害?” 沈渊的目光还缠在雾杳身上,默了片刻,斟酌道:“棋局确是险象环生。” 不管峣峣阙其他人信不信,须弥却是不信的。 一个所有人眼里的蠢物,怎么就顽石化灵,突然能与当今天下第一势均力敌了?又不是狐仙作祟、鬼魅上身。 这事一定有蹊跷。 看着远方潺湲流动的莺时川,须弥忽地福至心灵,想起比三朝那天,借口要摘变种凤仙花、在阆风清榭附近遇见了自己的白檀。 几乎是前后脚,扶光也到了。 难道…… 须弥目光如炬地一转眸,越看越觉得雾杳和扶光间似有猫腻。 她早就打听过了,雾杳并不在今天的比试名册之列,怎么偏偏又上了台?而且,偏偏飞花令又只活了她一人? 世上哪儿有那么多巧合?! “唔!”头上传来沈渊压抑的痛吟,须弥心烦气躁地回眸,发现他黑魆魆的手腕被自己掐出了几个月牙印。 湿漉漉的,闪动着鲜红软嫩的光点。 须弥指尖松了松,无意识地轻轻抚过月牙印,随后, 十方灯 [] 金乌即将彻底沉没。 空气中零散着暮鸦声,峣峣阙像被浇了几大坛黑漆,树色与秋水相映,皆是浓暗。 一支队伍整齐地蚁行出了蕉园。 在这支队伍面前,一切都似乎缩小褪色了。 道路两侧,人群虔恪地目送着他们,一簇簇一堆堆,挨挨拶拶的,像千百年来那些在佛前叩首祈愿的面容模糊的香客。 便是此时立于高楼、将山河尽收眼底的帝王,也是一样的黯淡不起眼。 队首是几匹通体莹洁的六齿白象。 身披由金银、珊瑚、玛瑙等佛七宝串成的璎珞,没有缰绳,没有口令,却灵慧地兀自前行着。 随后是一群眼盲的、衣衫褴褛的苦行僧,阖着目,赤着足,手里托着一盏盏形如水旱灯的琉璃红灯。 水旱灯能“照幽冥之苦”。[1] 传说上古秽气四溢,生灵涂炭,佛子甘愿放弃百世积攒的功德,献出己身,点燃神女的十方度厄灯。 燃灯会的主要祭奠对象自然是佛子。 不过,苦行僧所持的琉璃盏并不是替佛子点的,而是为了在劫难中受苦的苍生。 佛子这一死,血肉神魂皆灭,天下间便再无这么个人存在,也就没有入轮回一说。 “玎玲,玎玲。” 琉璃盏中是一支支仙音烛。 此烛制法几经改易,比之古时需要靠机关发声,又不知高明了多少,晶荧腴润的蜡油滴落在盏底,转瞬就会凝结成大大小小的坚珠。 其声之清妙空灵,仿佛能涤荡生平罪业,传说曾还有那冷血鸷狠的嗜杀者在听到仙音烛之声后,幡然醒悟束手就擒的。 再往后是如同机杼上的经线纬线般密织织的力士们。 他们的步伐比军队还要整肃,明明共有几十人,却像一名巨人般,稳稳举着一座灰扑扑的、楼阁般大小的莲灯。 十方度厄灯的灯芯里是跽坐得浑身发麻的雾杳。 膝盖、尾椎骨、肩膀……从头到脚无一处不僵。不过,更要命的是—— 扶光与她近得只有一臂之隔! 雾杳牢牢平视前方,半点不敢乱瞟,拼命回想着燃灯仪式的步骤,试图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然而,下一刻,却听身侧传来一道羽毛般令人酥痒的轻叹。 雾杳的心猛地一抖,随后,手被覆住了。 十方灯的灯芯是合拢的莲花苞形状。 若不是怕把灯弄翻,砸死下头一堆人,雾杳能跳将起来,用脑袋把头顶花苞捅个大洞。 她打了个激灵,没反应过来将手抽回,就感受到扶光指腹的茧子挠着她掌心。 「你……」 原来是要写字和她说话。 雾杳心间微松,攥着她手的力道却骤然一紧,她悚然转头,扶光脸上敛了所有情绪,一错不错地打量着她。 写到一半的掌心字,也变成了—— 「你在怕我?」 糟糕,被察觉到了! 雾杳后背如同被蛇信舔过,细细密密地冒出汗珠。 她垂眸回避了扶光的注视。 抑制着指尖的颤意,轻轻抵开他弯曲的手指,压平手掌,一笔一划,「男女授受不亲。阿忱,你有婚约在身,我们不能这样。」 又一声短促的轻叹。 似叹也似笑。包含的情绪却要复杂得多,雾杳只听懂了几分自嘲和无奈。 扶光怔忪了会儿,像是在久久坚持一件注定无疾而终的事后,终于学会了放弃般,继续道: 「我不会娶水月国的公主。」 「和亲只是缓兵之计,陛下无意践行,况且,水月国也没打算真的下嫁小公主。」 他竟从来都没有打算要娶须弥?!雾杳如遭晴天霹雳。 那那天在瘖谷中他怎么不说?水月国也不像表面那样对和亲乐见其成又是怎么回事?? 雾杳感觉自己脑浆变成了豆浆,在平滑的脑花上哗哗乱流,扶光像是能听到她心声般解释道:「比三朝那天的乱子,查出是殥国的人在动脚。」 雾杳几乎以为她不识字了,「殥国?」 「殥国不是在十年前就覆灭了么?」 十年前,沈渊“死”于仙人杖,棺椁被江流吞没,淳宁女帝一怒之下,不惜损耗数十万精兵、大半个机筹处,夷平了殥国。 殥国比水月国还袖珍得多,百姓只要能填饱肚子,根本不在乎皇位谁来坐。归顺于琲朝后,从未出什么逆贼乱党。 不过,殥国人的确擅毒。 沈渊当年就是身中奇毒,而最近一连串事件,也离不开毒。 若说是逆党为了复国,故意设计须弥在峣峣阙受辱,离间两国的关系,倒也说得通。 可为什么说水月国不是诚心和亲? 雾杳直觉扶光还有未竟之语,果然,他又道:「线索做得很逼真,一环扣一环,还死了好几个玄使。」 雾杳立马心领神会,「可幕后之人并非殥国人。」 「嗯。」扶光眼中泛起笑意,在胧明关时,雾杳和扶光二人时不时会分开行动,用各种不着痕迹的方式互留暗语,这会儿在掌心里写着的便是仅二人所知的一套简化文字,聊起天来十分省事,「是水月国。不过,只能确定不是国王,多余的还需时间查探。」 竟是水月国自己要害他们的公主?! 雾杳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一瞬间,无数念头掠过,两世的记忆交替闪烁,有什么至关重要的真相隐隐呼之欲出,却始终差了一口气。 是什么……是什么?! “又疼了?” 忽地,一股溽热的莓果香吮着雾杳后脖,她眼前空白了一刹,战栗如细电般从脚趾窜遍全身。 雾杳这才发现自己在习惯性地在揉脑后儿时摔倒的伤疤。 她胡乱向后摸索着扶光的手,想写下“不用”,可没动两下,就感觉手背被严实地裹住。 “别动,我看看。”依旧是男人轻不可闻的气音。 雾杳的伤,每逢雨雪都会涩疼发胀。扶光那只如同穷工极巧的雕刻珍品般的手掌带着她的手,一下一下,柔而有力地揉着伤疤。 “真让人不省心。”扶光又叹。 他的嘴唇并未贴近雾杳脖颈,甚至还离得很远,但呼吸间的热意就如温泉的水汽般一寸寸深入肌理,几乎将人烫化。 雾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兴许是自从重生的那天起,在她心里,已在她与扶光间厚厚架起了一道楚河汉界,扶光对她而言,不似竹马更似敌人,故而才会对这些以往再寻常不过的举动大惊小怪的吧。 她强忍着颊边的涨热,捉住扶光的手,打岔道:「这些机密你怎么能告诉我?陛下知道了就糟糕了。」 夜色四合,天边仅剩下最后的几片鹅毛云。快雪遄晴后,淘澄得格外灿焕,糖屑般的粒粒晶光撒在上头,翻滚着葡萄紫、虾子红、蛋壳黄。 扶光失笑。 趁着昏黑,无人能看清灯芯里的景况,他避开雾杳额头的靡丽花钿,指尖轻弹了下,「不告诉你还能告诉谁?」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难不成你还要向陛下主动告密?」 这几句话仿佛在说。 陛下哪儿有你重要? 雾杳有种用轻功骤然飞入云端的失衡感,一颗心亢奋又抗议地狠狠乱跳,那个呼之欲出的真相远远近近地在耳边盘旋,就是抓不住。 忽地,脑中闪过她死的那日,扶光抓着她的手缓缓抽出启明刀的画面,她急问道:「那如果有一天我和陛下起了冲突,你是帮我,还是帮陛下?」 扶光罕见地凝止了一瞬。 落在雾杳身上的目光邈远而黯然,像一片死去的寂静星海,滂滂溶溶不知掺杂了多少东西。 他不自觉地扣住了雾杳的手,脂酥膏酪般的、没有茧子的指根细细研磨着雾杳的指根。 这是他极度出神时的表现。 扶光思索片刻,写道:「你。」 如刻盟誓般。 雾杳浓睫乱颤。 嗓子眼里像堵了团湿棉花,思绪如同仙音烛的蜡油般玎玎玲玲地乱溅,一会儿在想为什么他只字不提她编的冰缣石的谎话,一会儿又对自己说,没什么的,他不也没提进京的沈渊吗,只是没把黔中道的事放在心上罢了。 恨不得把脑袋当木鱼梆梆乱敲,只求它不要再思考了! “吱嘎——”峣峣阙的大门被重重推开。 十方度厄灯的队列停了。 一丸寒月朦胧。 脚下的百姓们挤得乌泱乌泱的,像一群趁着夜色来偷油吃的小老鼠,眼眸发亮地唧唧哝哝着:“今年是哪家大人的孩子夺得了魁首和二甲?” “魁首一定是国公府的世子。” “我猜二甲是骆氏女。” “宜春郡主也素有美名!” “今晚有得一饱眼福咯~还是得多谢太祖陛下,取消了扮佛子的人必须剃度的规矩,不然世子就不是天底下最俊的男子,而是最俊的大光头哩!” 众人哄笑起来,原本惧于机筹处的氛围也松快了不少,兴奋的议论声愈发响亮。 雾杳赶紧恢 九天垂拱 [] 扶光若有所思地沿着雾杳方才望过的方向望去。 雾杳心中一跳,怕他注意到许明姌,赶紧拿着水晶珠上前,拨开他唇瓣,塞入口中。 传说,佛子口含“神之泪”圆寂。 因此,不止是琲朝人,千年之前的仙朝就流传着许多相关习俗,比如,丧礼时压在死者舌间的“饭含”大多选择透明之物。 富家贵室尤为看重此类殉葬物。当年随德愔太子封入棺椁的就是一枚稀世珍宝,“九天垂拱”,不仅表面清莹无瑕,透着淡淡彩晕,且在特定的光线下还会呈现龙纹。 雾杳神思恍惚,动作不免轻躁了些,拇指重重碾过扶光的唇瓣。 二人俱是一怔。 这一碾令唇色陡然鲜艳了几分。像那融融春气中,饱吸了雨泽晴光、开得最盛的花,一掐就能淌出胭脂露来。 受于水晶球的压迫,唇齿微张的深处,还有湿软的舌根若隐若现…… 雾杳腾地面如火烧。 扶光怔怔地看着雾杳,仿佛禁不住四周仙音烛的炽热般,白腻的耳根被蒸染成薄薄的荔子红。 万千烛光在他玉髓绿的眼眸里闪动,不似什么垂怜众生的甘露,倒像是喝上一滴,就要教人墮入情天孽海永不超脱的蛊酒。 雾杳敛眸不敢再看。 嗫嚅着提醒道:“闭眼。” 方才掩在昏朦夜色中的一切,被十方灯的光芒照得无所遁形,连颊边的细小绒毛都看得清清楚楚。 扶光回神。 先是定定地注视着雾杳未戴纱罩的右眼,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戾气,才以结跏趺坐的姿势,微垂下脑袋,阖上眼睛。 峣峣阙的门前一枚枚燃起料丝灯。 此灯只有梧桐子大小,和十方灯是相同构造,在热气催使下会绽出灯芯里的仙音烛。它们一路燃着,燃过莺时川,燃进了蕉园,像漫山遍野轰轰烈烈的榴花,千焰万龛,声光凌乱。 观礼的众人大梦方醒,久久不能言语,只觉话本子中所说的“一见某某误终身”果不虚谬,今夜的一幕真是至死也难忘。 在无数人对雾杳这名异军突起的二甲的腹诽揣测中,闹剧般的燃灯会结束了。 百姓们看热闹看得过瘾,独有一人却快要被怄死了。 一处朱栏玉楹、星瓦月壁的靡丽府邸前。 须弥的侍女妙莲对着雾杳潦草地一欠身,算是行过礼,“辛苦雾大姑娘夤夜跑这一趟了。不过,您也知道的,我们殿下初来乍到,为了学习琲朝的雅艺,日日手不释卷废寝忘食,实在是无暇抽身。” “故而,只好请雾大姑娘亲自上门,教授冰肌膏的用法啦。” 此处原是一所被抄没的亲王府,按照公主府的制式稍加改建后,被御赐给了须弥。 冰肌膏的用法有什么好教授呢?雾杳早让白檀一五一十地写给须弥了。 不过是须弥想借机把雾杳当丫鬟使唤罢了。 只是,须弥特特向江天央求过,得了首肯的,所以雾杳也没法说不。 若是搁在先前,须弥邀雾杳入府,不拘是不是要使唤她,她都乐意之至。因为有机会碰着沈渊,想法子投其所好,徐徐图谋退婚的事。 可如今,她满脑子都是许明姌,哪儿还顾得上沈渊! 雾杳头疼地看了看自己那连角门都不让进的马车,敷衍道:“无妨。” 女帝摆驾回宫后,原以为峣峣阙注定会输得落花流水的江天破天荒地拉着雾杳的手,乐得见牙不见眼,好一通赞她福源深厚,替峣峣阙扳回了一城。 回到雾家后,许晓泊又一阵阴阳怪气地骂她不知天高地厚,不但逞强跳傩舞,还擅自参加了比试云云。 故而,忽然接到公主府的消息时,雾杳脸上的神女妆都不及卸。 妙莲见雾杳额间用云母片和东海珍珠贴就的花钿彩晶晶的,娇妆艳饰甚是妖佻,想起今天她与扶光又是对弈又是共坐十方灯,不由暗骂一句果真是骚货,不肯放过任何一丝勾引男人的机会。 于是存心要给雾杳一个下马威。 寻常女客到来,大多是乘马车行至垂花门,再坐小轿,最后才是步行。妙莲却领着折腾了一整天的雾杳从角门、仪门、垂花门,一路七拐八绕,不时还要解说下这个花儿那个瓮儿的来历,展示展示公主府的华贵气象。 然而,妙莲越是领着雾杳瞎绕,越是心惊。雾杳非但没有累得气喘如牛、背酸腿软,反而神色始终比那月下秋霜还清清淡淡的。 跟在二人身后的白檀更是佩服起她家姑娘的养气工夫来。 但真要雾杳说,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她可不会因为一场小小的燃灯会就被累到呢。 又过了一处月洞门,隐隐一阵吵闹。 雾杳辨了会儿,似乎是沈渊在呼救,颠三倒四地哭喊着诸如“好妹妹,哥哥受不住了”、“不、不要”,“呜呜好疼”之语,心下不由大窘,脚步变得迟疑。 她难以启齿地问妙莲道:“莫非,须弥殿下已将身边的那位义兄收为面首?” “咳、噗!”妙莲差点没被口气呛死,她一叉纤腰,丰腴的胸脯都气得连绵起伏,“你嘴里不干不净地胡咧咧些什么!?” 自己心思龌龊,却以龌龊论人! 雾杳反应过来。 无论真实答案是什么,妙莲都只能否认,她这问了也是白问。 当下讪讪收声,“没什么。” 妙莲狠瞪雾杳一眼,心想一会儿到了殿下面前,有的你好果子吃。 然而,行至须弥的“谛听院”附近,哭闹声明显到连妙莲和白檀都无法忽略了。 妙莲大惊,拔腿就要往院里冲,“浮屠大人又怎么惹着殿下生气了?!” 话音未落,一声轻灵的啾鸣响起,一团毛绒绒圆滚滚的物什慌不择路地撞入雾杳怀中,紧接着,一阵腥风扑鼻。 院中却是跳将出来一只带着项圈、比人还高的健壮雪豹! 雪豹一口巉巉利齿。 有甜糯糯的嗓音道:“谛听,咬死那只小畜生!” “别!求你!”又有干净爽朗的男声道。 畜生? 雾杳低眸,怀里果然是一只长得再寻常不过的麻雀。 按说麻雀是异常不驯的鸟儿,宁可饿死也不吃人类给的嗟来食。 这一只却在发现误入雾杳怀抱后,睁着一双湿漉漉黑漆漆的绿豆眼,瑟瑟钻入了她的衣襟。 雾杳顿时想起了自己那还不知在哪儿漂泊的小曜灵。 眼看雪豹的锐爪就要落在自己脸上,她下意识笼了笼衣襟,一个空翻抓住树枝,跃到了院前的银杏树上,三两下攀至梢头,扬声朝院内道:“公主殿下,且慢。敢问这只麻雀怎么得罪您了?事情可有转圜余地?” “雾杳,你别多管闲事!不然我让谛听连你一起咬!” 须弥跨坐在一个白得发光的男人的背上,一手将人背剪着死死按住,一手捏紧嵌百宝盘螭金柄鞭,正要指挥雪豹对雾杳追穷猛打。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呜呜呜呜,你别杀胖啾,我再也不敢了……”那男人只穿了一套薄薄白袷,长发半湿,凌乱散了满身,浓亮如夏夜的河浸着天上的星,白樱桃般鲜妍欲滴的脸颊横着几道血痕,真真应了那“我见犹怜”四个字。 姿容竟只比扶光小逊两分。 他哭得如丧父母,呼天抢地,一把抱住须弥的小腿,“我会再找来冰肌膏的!真的!请殿下给我一点时间!” 须弥差点被撅翻,脚上闺房内专用的缀金玛瑙软缎鞋踩住男人的脑袋,“你还敢提!” 雾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这人……好像是沈渊?! “也不全是我的错儿呀!”沈渊打了个哭嗝,“是新来的女使姐姐把盒子错放到净室里,我以为是寻常澡豆才用的!我又不是成心的!” 须弥气得浑身都在发抖。 好不容易盼来的冰肌膏,她等着要让全京城刮目相看的!却生生糟蹋在了这个夯货身上!原本想找机会与扶世子说上几句话,借赤翅蜂一事展露下自己的大度,也连人影都没捉着! 一时间,她悲从中来,不由哭红成了兔子眼,一脚将沈渊踹了个咕噜噜的葫芦滚,一鞭又一鞭抽得他玉洁紧实的胸膛皮开肉绽,嗔道:“都怪你,都怪你!你还说!你还说!” 雾杳:“……” 她无言地望了望头顶的月色,心想。 玩得真花儿呀。 “啊呜~”主人不再发号施令,雪豹叼住自己尾巴伸了伸懒腰,竟趴在地上了,甚至还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帮帮“受大刑”的沈渊。 比起须弥,似乎更喜欢沈渊多了。 雾杳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当下就准备偷偷溜号。 然而,她刚爬下银杏树,打眼就是一大捧白滢滢的光,再定睛一看,雪豹脖上戴着一颗极品水晶珠。 哦,水晶珠啊。 雾杳定睛一看之下,又看了个定睛,“嗯?水晶珠??” 这品相……举国上下找不出来第二颗。 十有七八就是当年封入太子棺椁的九天垂拱! 前世,沈渊手头并没有能证明自己先太子身份的信物,是在恢复记忆后,由熙和女帝请 闻婚讯 [] 听见内间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白檀撩起素色兰花纹帷帐,准备伺候雾杳起床,却被吓了大一跳。 雾杳乌发半亸,衣襟里斜探出一抹鲜白如流动羊乳的肌肤,显然是刚刚睡醒,枕边却多了个青白瓷水藻戏鱼小盒。 不是白檀多心,她作为大丫鬟,小至一根头发丝,大至雾山长留下的地契嫁妆,对雾杳的一切所有物如数家珍……可,可她昨儿个就睡在外间的小榻上守夜,这瓷盒,莫非?! 她有些哆嗦道:“姑娘,这、这是哪儿来的?” 雾杳也是十分懵然,但怕吓着白檀,嗅了嗅后阖上瓷盖,“没什么,一盒药膏而已。” 白檀一听雾杳这语气就明白了,送东西的肯定是扶光。 之前,他二人虽也屡有“私相授受、暗自幽会”的行径,可也没这么出格的呀!一想到昨夜自己酣睡之际,扶光如入无人之境般悄然在自家姑娘的闺房里留下东西,白檀就不禁背脊发毛,咋舌道:“世子也太大胆了!” 雾杳随手将东西丢给了白檀。 这药膏的方子还是她告诉扶光的,所需材料倒不怎么名贵,唯贵在一个“鲜”字。要破晓时分的菖蒲露三两,黄昏时分的柏叶露三两,胡燕窠土半两,土蜂窠泡水半两,还要枝头未落地的桔梗、款冬、白薇……虽然消肿化瘀的效验极佳,但随制随用,存放不能超过三日,因而得名“昙花膏”。 谁能想到堪称“日理万机”的下任机筹处星官正事不干,竟有空去做这个。 而且还闲得慌亲自送来! 雾杳发愁地唉声叹气,一边梳洗穿衣,一边思考如今境况。 首先,有这么一伙乱党存在,究竟是水月国还是琲朝或是殥国的人仍不确定,但多半是沈渊当年中毒、须弥差点受辱、赤翅蜂祛寒茶事件的幕后黑手。 其次,夏琬琰是乱党的人。许明姌也是。前世,许明姌是因谋逆而死,而不是被扶光迁怒。 雾杳更愁了。 也就是说,扶光要杀许明姌的理由,从私人恩怨,升级成了皇命难违、律法严明。 她若想保下许明姌,一是劝说许明姌倒戈,替熙和女帝揪出幕后之人将功补过,二是求扶光替许明姌说好话,让女帝饶她一命。 可依雾杳对扶光和许明姌二人的了解,但凡有的选,前世绝不会走到那般鱼死网破的地步,没见连许晓泊都没逃过一劫么?只怕扶光能保下雾杳一人,已是使出浑身解数了。而许明姌估计也有不得不为乱党卖命的苦衷。 所以,一、二是行不通的,三么……就只能釜底抽薪,杀了熙和女帝了。当然,雾杳也就是想想而已,且不提这个计划的可行性,熙和女帝虽生性多疑残忍,可的的确确是个以民为本的明君。 雾杳不可能为了一己私欲,就要弄得天下大乱。 最后的最后。 还有一招三十六计走为上。 天下之大,雾杳不信还没有她和许明姌的容身之所。 思考罢,雾杳决定先按兵不动,看看能不能自己找出点线索,查查许明姌背后是何方神圣、有什么目的。 扶光和许明姌她暂时都不打算深入接触。 以免弄巧成拙,再牵扯出别的什么风波来。 只是,眼下一事棘手。 雾杳怀疑幕后之人要将许明姌灭口。 前世,燃灯会后不久,夏琬琰邀请斋生们去她家别庄打马球赛。 雾杳因有荣枯症,自是不能上场,于是坐在观战席,谁知刚开始没多久,马厩里就冲出几匹疯马径直朝她而来。 为了护她,许明姌拦在疯马前,被撞翻在地,折了小腿。若不是雾杳抢过昌平侯府的侍卫的弓箭,射死了疯马,许明姌迟早会被乱蹄踩死。 事后怎么查也查不出马儿发疯的缘由。 如今仔细想来,雾杳看许明姌身上一个非金非玉的小香囊球煞是可爱,会像滚地灯一样随风转动,讨要了来,观看球赛的时候也戴在身上。 想必香囊有蹊跷。 前世,雾杳以为是自己害得姐姐不能再跳舞,殊不知,竟是有人要害姐姐的命! 只是她不明白,幕后之人一击不中,之后四年再无动作,是什么让他放弃了杀许明姌呢? 想起马球赛,雾杳顺口问道:“侯府的夏姑娘现在如何了?” 白檀心里咯噔一下,见她问得漫不经心,联系之前她未卜先知的手段,误以为她是在确认胜利果实,愈发惴惴道:“回姑娘的话,死了。” “死了?”雾杳一愣,“怎么死的?” 白檀心想这不知情的神色装得还挺像,“侯府对外声称是急病。” 那就一定不是病死的了。 鬼使神差般地,雾杳脑中掠过昨夜扶光看向自己右眼伤口的目光,身上一阵阵地发冷。 不会吧……? 雾杳猛地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不要再想。今天,许晓泊让她带着之前在烟云万顷阁挑选的香料,去雾雨的娘家沈府一趟。 她还得打叠起精神,看看能不能从雾雨的故居中,找到些沈渊在仙人杖中毒的线索呢。 “那么,女儿出发了。” 雾府宴息处,雾杳和许明姌齐齐福身道。 许晓泊依旧是那副阴恻恻的笑容,“嗯,路上小心,今天休沐,不必急着早回来。” 便宜爹最近格外好说话。 连雾杳非要许明姌同行的无理要求都一口答应了。按理说,雾杳与和亲公主形影不离、害得同窗被峣峣阙除名、跳傩舞参加比试的事儿在京城闺秀圈里传得沸沸扬扬的,许晓泊早该被气得躺板板,可他偏偏和眉善目的。 想来一定是憋了个猛的。 但正所谓虱多不痒债多不愁,雾杳如今烦恼缠身,也就不在乎这一星半点儿了。 两世加起来,雾杳还是头一回去沈家。 沈家混得比许晓泊还不如。 虽是宗室,但一个能撑起门庭的都没有。雾雨的父母自不必说,年岁大了在家享清福;雾雨的姐姐远嫁江南;雾雨的哥哥在礼部领了个闲职,别的本事没有,房中事倒是十分热衷,一年抬三四个贵妾,光是嫡子嫡女,就囊括了上至弱冠下至襁褓婴儿,然而,生倒是生了,却不花心思教养,外加沈家只有个外表光鲜的空壳子,实则日子紧巴巴,每个孩子都出落得泯然众人;雾雨的弟弟倒是很得两位老人体恤,终日斗鸡走马游山玩水,三十岁的人了,学问还不如前世刚入峣峣阙一年的雾杳。 许明姌比雾杳还清楚沈家的底细,不由忧道:“当年母亲更名改姓,自立门户,外祖父母曾发了狠誓要与她恩断义绝。连母亲成婚时,都还在对外痛斥母亲没有挑婿眼光,细数父亲是如何如何窝囊无能,此番低下身段主动要见我们,怕是所求不小。” 雾杳躺在许明姌腿上吃椒盐核桃仁,砸吧了一下香喷喷的指尖,混不在意道:“不管要钱要人脉,都是父亲发愁,不干我们事。 善渊楼 [] 帘外的身影犹豫了会儿才进来。 果真是十足十的斯斯文文、目秀唇红。 乍看,雾杳还当是哪位小表妹。巴掌脸,骨架子也小,随了祝氏,估摸着也就比雾杳高了二指。 沈九郎腼腆地微垂着眼皮道:“本是经过,无意冲撞两位表妹,还请宽恕则个。”嗓音倒很粗粝。 他歉意地拱手一礼。 柔柔弱弱的,更像个小姑娘了。 一阵风自沈九郎袖间扬起,将雾杳熏得直想捂鼻。 没想到沈九郎看着清清爽爽的,可身上一股子骨头缝儿都腌透了的旱烟臭,哪怕用仿佛洗了八百遍澡般的浓厚香露味都没遮住。 想来平日是个烟斗不离手的人。 雾杳十分不想应付祝沈母子二人,但为了当年的线索,只得随着许明姌盈盈福身道:“见过表哥。” 祝氏亲亲热热地拉起许明姌的手,“听说姌姐儿的学问做得是极好的,我那小孙子刚开蒙,玩性正大,可愿意替舅母劝上一劝?” 不等许明姌答应,又对沈九郎道:“你杳妹妹难得来一趟,你带她去府中转转吧。我记得姑奶奶在世时,最爱她院子旁的那片竹林。” 许明姌正要找借口拒绝,雾杳猛猛点头,“好啊好啊,劳烦表哥带路了。” 雾杳语中的明媚雀跃勾得沈九郎抬眼。 好一只妖里妖刁、蛊惑人心的狐精!他心头一震。 还好母亲劝他不要急着答应这门亲事。就这容貌,又有她母亲雾山长留给她的嫁妆撑腰,真娶进门来,还不得作威作福让全家人把她当公主伺候? 还是哄得她心甘情愿做小方为正理。 沈九郎微笑道:“应该的。请表妹随我来吧。” 寻常相看,哪怕是表哥表妹,也断没有这么不讲究地让男女双方独处的。 沈家这是摆明了不把杳杳放在眼里! 许明姌想阻止,无奈雾杳悄悄冲她眨了眨眼,话头便又咽了回去。 沈九郎的人缘不错。 从抄手游廊一路行来,不少丫鬟都红着脸向他请安,或谢谢他前些日子送的通草花,或是想请他尝尝自己做的点心。 相比之下,下人们对待雾杳的态度就正常多了,就像对待寻常的表小姐那样。估计祝氏口中的“说媒”是玩了个春秋笔法,许晓泊并没大张旗鼓地商议两家婚事,顶多是让人模棱两可地透露出那么点意思。 想来也是。 许晓泊又不是真想把她嫁出去,再者,斋生于家族而言,都是待价而沽的商品,在学一天,便多一天青云直上的可能。 她离从峣峣阙结业还有好些年头呢,许晓泊怎会舍得草草将她出手。 雾杳没忘了此行的目的,单刀直入道:“表哥,我想一会儿去母亲出嫁前的院子看看,可以吗?” 沈九郎却是好一通顾左右而言他。 说什么也不肯。 雾杳想了想,从白檀手中拿过在烟云万顷阁里买的香料,套近乎道:“我事先不知道会遇着表哥,听了父亲建议,买了些水月国特有的食物香料。小小意思,还请表哥不要见怪。” 寻常人哪有见面礼送香料的啊,许晓泊的品味真奇怪。 闻言,哪知方才还温文尔雅的沈九郎突然如触逆鳞般勃然变色,“香料怎么了?人不可一日无食。枉你白读了那么多圣贤书,你别以为自己是身娇肉贵的千金小姐,就可以看不起勤劬劳苦的百姓,看不起以掌炊事为生的人!” 怎么就扯到她看不起厨子了??? 雾杳一脸懵,不过,她才不在乎沈九郎是怎么想的呢,她言辞恳恳道:“怎么会呢。峣峣阙中还设有厨艺一课呢,若不是我没有天赋,总弄得厨房一团糟,连选课时的入门考核都没通过,不然我也很想学的。” 在胧明关时,他们二人的饭向来是扶光一手包圆。雾杳手艺之绝伦,难吃得连许明姌想笑都笑不出来。 沈九郎这才面色稍霁,冷哼了一句,“世上无难事,若有心想学,怎会不成。不过是懒怠罢了。” 雾杳又耐着性子哄了一阵,陪着扯家常。 原来,这沈九郎最厌恶自诩清高的读书人。他儿时就不擅学习,在家塾里勉强捱了几年时光后,被祝氏催着考书院。但上京的书院考了个遍,竟是一次未中。 现在是靠着厨艺兴趣,在酒楼里做点心师傅,偶尔也会受邀去权贵家中,操办些花宴、洗三礼、及笄礼等等。 说东谈西好一会儿,雾杳恭维的话都说了满满一箩筐,甚至答应了沈九郎一同参加赈灾会。 可沈九郎就是油盐不进,非不肯带她去雾雨出嫁前的院子,“善渊楼”。 雾杳烦躁地吐了口气,越走越慢。 二人已踱步到善渊楼旁的竹林。 “这就走累了?”沈九郎本想数落雾杳,但他深谙打一棒给个甜枣的道理,先前已经粗声大气了一回,此时不适合再摆脸色,于是略带宠溺地道,“真拿你没办法。这片地下埋有竹叶佳酿,滋味妙绝,只剩下最后一坛,我让人给你舀一勺尝尝吧。” 雾杳本打算给白檀使个眼色,绊住沈九郎脚步,随后硬往善渊楼里闯的,不料沈九郎自己送上门来。 她回忆了下在鸨母身边学的招式,无力地往石凳上一倒,苦巴巴地抱着自己的肚子,用比在日光中溅出虹彩的瀑布还璀璨晶沁的眼神仰视着沈九郎,小心翼翼道:“表哥,我有些饿了,可以给我做一碗甜酒元宵吗?” 还使唤上他了! 沈九郎不受控制地心间一麻,魂儿都飘走了一半,他沉声道:“我让厨房给你做。” 真磨叽!雾杳差点一拳头上去。 但她不想把事情闹大,于是把嘴唇咬出一丝秾妍的红,小声道:“我就想吃你做的。” 白檀看得下巴都掉到了地上。 素日看起来没心没肺的雾杳,竟还擅长美人计?!果然是真人不露相。 转念间,她又想到早晨那盒的昙花膏。 莫非……她其实也是使了手段,故意吊着世子的? 白檀如发现了惊天秘辛般瞳仁剧震。 雾杳本就是千载难逢的绝色,便是粗衣麻布,都令人心痒难耐,更何况如今一身柔肤弱体裹在锦绣纱罗里,嘴唇一抹嫩红,似横陈玉体上的旖旎痕迹,又似那晶莹榴齿咬破的几滴熟桃汁儿,勾起人腹中馋虫,恨不得吮一吮尝尝滋味。 只怕随口叫男人去死,都有人应得。 刚刚拒绝她,沈九郎已是花光了他这一辈子的定力。 梅开二度,沈九郎当下就被招惹得出了丑。 他咬牙暗骂一句浮浪贱货,掩饰性地飞快旋身,朝厨房的方向快步离开,“那你在这儿稍等片刻——” “走得还挺快。”雾杳嘟囔道。 趁着院子外没什么丫鬟仆妇的空档,雾杳带着白檀偷溜进了善渊楼,终于找到了沈九郎将她拒之门外的原因。 原来,善渊楼里挤满了雾杳的表姐妹们。 沈家大房人丁兴旺,住的地方不够,只好将女儿孙女们统统拾掇在一起,闺房内的活动空间比之宫人们住的大通铺都拘束。 在少女们惊恐不解的目光中,雾杳上天入地地搜刮了一阵,可雾雨的东西,哪怕是一副不值钱的桌围椅帔,都被沈家卖了出去,甚至不惜悄悄与那些对雾雨爱而不得的狂热拥趸、迷信雾雨的东西可以增添才气的癫子做交易。 善渊楼的墙皮都被刮薄了三寸! 别说寻找线索了。 连雾雨曾经的生活痕迹都无。 雾杳一无所获。 善渊楼里鸡飞狗跳的动静自然瞒不过沈九郎。 他怒气冲冲地把雾杳揪出院子,狂风巨浪般的谩骂刚攀至喉咙口,却见眼前一花,手中一轻,雾杳已坐在石凳上打开了食盒。 沈九郎:“???” 妈的,白费她与祝沈二人周旋这么久。 雾杳 并蒂莲 [] 这会儿不是细细翻阅的时候,雾杳连忙将画笺塞入铁盒,揣牢。 “表哥,我可以把母亲的这些诗笺带回去么?”她忍着令人作呕的旱烟臭,弯下腰,故意凑到快被气得一命呜呼的沈九郎面前,屏息作聆听状,“哦哦,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多谢表哥!” 沈九郎肺里呼哧呼哧如扇火风箱,字都吐不出来半个。雾杳挺直腰,笑吟吟地对众人朗声道:“表哥体恤我,说都让我带回去。” 众人眼珠子在雾杳和沈九郎间乱瞟。 面对眼前的古怪情形,他们不敢说好,也不敢说不好,如木桩子似的无声杵着。 闻言,沈九郎白眼一翻,彻底晕倒在通房怀中,众人呼啦啦围上去,愈发把他挤得如脱水之鱼般无法呼吸。 渐行渐远的雾杳回头看了眼,夸张地哎呀了一声,“快去请府医——” 想到善渊楼里那副仿佛被洗劫一空的样子,兴许沈家悭吝得连府医都不养,又改口道:“快去给九公子请个大夫瞧瞧。” 听说儿子气晕,可把祝氏给心疼坏了,拦着要走的雾杳和许明姌要说法。 但她自然是拦不住的。 有白檀在,一出手就撂倒一片僮仆,吓得祝氏一边乱喊“顶撞表哥、忤逆舅母、凶蛮至此形同贼匪、你这样的姑娘老死家中都嫁不出去”,一边装晕过去,腿软得比沈九郎还快。 回到雾家。 起初,许晓泊还想以婚事拿捏雾杳,没料到,向来乖顺淑慎的许明姌竟挺腰子了一回,用最温柔婉转的语气,暗讽他这个父亲是多么多么不把女儿放在心上,竟主动招惹沈家那般泥猪癞狗的人家。 一副如果雾杳因此声名受污、就要和他拼命的架势。 世上唯圣人与护犊子的女人最是舍生忘死,许晓泊深知这一点,于是被骂得一声儿也不敢吱。 午后。 雾杳对许明姌瞒下了铁盒的事。 安抚得她消气后,才用小睡片刻的借口屏退左右,关起房门来一张张揣摩诗笺上的画儿。 笺纸很新,的确是十多年前的材质,但设色、意象、画面构成颇具古韵,与千年前仙朝遗留下的几副残画有异曲同工之妙。 雾杳对字儿啊画儿的不甚敏锐,只能依稀辨出一半是些佛传、神话,比如十方度厄灯、月魄纸铃那种;另一半像是仙朝野史。 每张诗笺里都画有一个轮廓不明、五色十光的物什。 雾杳拿出做时文的劲儿,绞尽脑汁地揣摩了小半日,才看出画笺似乎是在说,仙朝人承天之命,受福佑诞生,却作茧自缚藐视众生,被荣枯一夜颠覆。 昔日的琼楼玉宇在大火中化为断壁残垣,诸如瑿珀蚕那般的宝物却被完好无损地带走了。 每张画儿里都有的虚幻物什,便是代指的仙朝秘宝。 按照画儿中所透露的意思。 这份仙朝秘宝最后被荣枯藏入一处禁地,只要找到钥匙,就能开启。 得之,生死人肉白骨、一统诸国千秋万代都是轻的,最大乘者,即脱去一身浊骨凡胎,做那打破轮回、看透过去未来的无量佛。 “骗鬼呢?!”雾杳一把将画笺掷在桌上。 这样的妖言邪说,也有人信? 可随即,她目光落在其中一张成色较新的画笺上。 这画笺示意着有关秘宝钥匙的下落的线索,就在昨天她与扶光乘坐的十方度厄灯中。 可不就有人信了?雾杳深深叹气。 想来,许明姌背后的人,就是为了这份不知所谓的仙朝秘宝,暗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并被熙和女帝故意放出的消息所诱惑,派夏琬琰毒害那些才艺出众的年长斋生,好确保许明姌能稳坐燃灯会二甲,进入十方灯一探究竟。 可即便雾杳明白了女帝与幕后人的目标,她还是有些事想不通。 为什么幕后人当年要害沈渊呢?难道是为了东宫之位空悬,动摇琲朝国祚? 还是说,她根本就想错了。沈渊的事,和这次的事毫无瓜葛? 雾杳试图厘清头绪。 归根结底,不论仙朝秘宝的真伪、两方势力的过招,她的目的只有一个,保住许明姌。 为此,最有效的方法是,找出前世马球赛后,双方人就此收手,许明姌风平浪静地又活了整整四年的原因。 两方想杀许明姌的原因都很显而易见。 在飞花令、加试棋赛中,扶光处处施以援手,将学业平平的雾杳抬上二甲,幕后人发现十方灯一事是个钩子,许明姌的细作身份暴露; 女帝一开始就是有心钓出暗藏在峣峣阙中的乱党,明确了此人是许明姌后,若能装聋作哑顺藤摸瓜地找出幕后人最好,不能的话,严刑拷打一番后随意杀了便是。幕后之人可是对须弥下手,试图挑起两国纷争重燃战火的恶徒,不杀许明姌以正视听,难道留着她过年? 那到底为何前世他们会暂时饶许明姌一命呢? 雾杳想来想去,想了一圈儿,余光瞥见白檀放在她梳妆台上的青白瓷水藻戏鱼药盒,最后绕到了自己身上。 雾杳砉然顿悟! 若仅仅只是秘宝之争,扶光没必要对她藏藏掖掖。 那么,这件事一定也和她息息相关! 雾杳捶了下自己的脑袋,这么简单的答案她怎么没早点儿想到! 不过,她只是一个再平平无奇不过了的人了,顶多就是儿时被拐、多年后安然认祖归宗算是一桩奇遇。 难道…… 雾杳最大的不同寻常之处,同时也是她最大的秘密,就是荣枯症。 难道女帝知道她有荣枯症? 毕竟,她因荣枯症参加不了骑射一比、头疼如何糊弄过去的时候,女帝还曾出言解围呢。 若是如此,事情就解释得通了。 前世,马球赛那天,雾杳为了救马蹄下的许明姌,劈手就夺了侍卫的弓箭,触发了荣枯症的前兆,形同疯魔的模样被整个上京的贵女们瞧见,以至长到十七岁,婚事都无人问津。 也许,女帝认为生而宿慧的荣枯症能够助寻找秘宝下落,在发现许明姌对雾杳的重要性后,想留着用以要挟? 雾杳直觉自己的猜测大差不差。 然而。 雾杳这儿刚有了点解决问题的苗头,纠结着要不要主动向熙和女帝投诚,换得许明姌的平安时。 风波又起。 “赈灾会?这么快?!” 翌日一早,雾杳收到了沈九郎邀她第二天去赈灾会的帖子。 且不说她在沈家大闹了一通,沈九郎却还想着给她下帖子,明显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赈灾会怎么筹措得这么快?! 前天扶光才在燃灯会上提前,明天就能开得起来? 更要命的是! 许明姌要被沈沁喊去赈灾会帮忙了! “郡主不是玉体抱恙吗?”雾杳一把抱住许明姌不撒手,“再说了,赈灾会既没钱赚,又没意思,还得劳心劳力,去它干什么呀?” 许明姌只是笑笑,“经太医们施针,又得了陛下赐的宫中圣药,郡主已大好了。” “此番是义卖赈灾的善事,我作为学谕,怎能偷闲躲静。你不去也好,沈九郎那头,我让父亲替你回绝。” 雾杳急得像那要咬人的兔子,眼睛都快猩红了,“你就说你病了不行吗?谁还没个头疼脑热的。” 许明姌抚了抚雾杳柔顺乌亮得几乎挂不住钗环的发丝,坚定道:“该去还是得去的。” 赈灾会、马球赛,这种人多口杂的场合,最容易生乱子! 这不摆明是鸿门宴么?! 只恨赈灾会来得太过措手不及,雾杳没想好要不要干脆将自己重生一事和盘托出,让许明姌明白此次的危 赈灾会 [] 赈灾会在京郊的一座以秋季美景闻名的道观举行,离雾家至少三个时辰的路程。 正午出发,只怕到那儿天都黑了。 但雾杳还是去了。 “慢着,敢问车内是哪家小姐,怎么没出示请帖?” 山脚下的守卫警惕地拦下了雾杳。 赈灾会已然散场。 天边余霞澄艳,然而更为鲜耀的是山景。漫山的云影峦光与红枫银杏缓缓流淌在人们的衣裳上,所有车马都在往山下赶,唯有雾杳一人逆流而上。 实在可疑得紧。 车内的白檀大气儿也不敢出,今天的雾杳,比夏琬琰用赤翅蜂伤了须弥公主的那天还要反常,教人心中一阵寒栗栗的,她正想开口向守卫解释。 却见雾杳搴起帘子,快语如流珠,“我乃雾氏女,来接我姐姐回去的。我姐姐与宜春郡主偕行而来。” 皓腕一翻,又摸出那半爿刻有月辉沧海的名笏,递了出去。这是雾杳事先准备好的,从前还觉着形同鸡肋,没想到真派上用场了。 守卫先是被雾杳的美貌一惊,愣神许久。 雾是个不常见的姓氏,联系雾杳的长相,他立即就猜到了雾杳的身份。随后,回忆起宜春郡主上山时,的确是与另一位贵女一道儿,其车马制式与眼前的一模一样,心中便信了大半。 最后,看过那张赤色名笏,直接收了兵器避身让行,恭声道:“抱歉,多有得罪了,请吧。” 不过,守卫仍觉一丝奇怪,还没见过谁是专程从城内远道赶来接人的呢。 许是今年旱蝗二灾闹得民不聊生,大批流民北上,已波及到了临近的州府,这位雾姑娘心有隐忧吧,他暗自说服着自己。 在雾杳的催促下,车子马不停蹄地行驶起来。 山上,一串串笑语声脆如莺啼,回荡在阔朗的霜天中。 车内,凝重得教人窒息。 白檀自打被派来伺候雾杳,就没见过她如此缄默端肃的模样,简直是如坐针毡,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摆放了。 这会儿开口说什么,估计都会触霉头,但白檀自觉作为大丫鬟,有逗雾杳开颜的责任,便硬着头皮道:“二姑娘知道您特地来接她回家,一定很开心。” 开心? 雾杳盯着自己印着风散梅梢雪的花纹的裙摆入神,闻言,无力地扯了扯嘴角。 这一身的“檀深雪散绡”是许明姌花了重金,专程请人从江南购回的。 比之熙和女帝赐给沈沁的“冰绡雾縠”也差不了多少,触手生温,软似婴儿面,梅花图案栩栩如生,质地薄软,叠上个五六层后,既保暖,又朦胧梦幻,很适合肌肤柔嫩、易被刺绣刮出红痕的雾杳。 历来越美的料子越娇贵。 那日在跫然堂揭发夏琬琰后回到家,雾杳才发现这身衣裳被须弥攥坏了,辗转托了好多关系,才找到一个曾任宫中司衣的老婆婆帮她修复。 雾杳一半的衣饰都由许明姌亲手绘图着人打造。 春秋寒暑,无一日不费心。 另一半则是扶光送的,重生后,被尽数锁进了衣橱中。 雾杳闭上眼,指尖缓缓摩挲过檀深雪散绡,好半天才缓了呼吸。 恐怕以后,许明姌再见到她,都不会有以前那般纯粹地开心的时候了。 许明姌画工一流,巧思不断,沈沁这回邀她做义卖方,卖的就是首饰。 许明姌负责设计,沈沁负责出力,把图纸交给荣王府里专司制造的“宝鉴所”,再一一将成品送到捐了赈灾款项的勋贵豪商们的手上。 一路上山,风平浪静,看起来不像出过什么意外。 但进了道观后,雾杳还是让赶车的雾府健妇跟着引路道童去歇马,自己则下了车,赶去举办赈灾会的四象殿。 四象殿前,枫林绵亘,如风翻火焰,日照血滴。 四周零零星星还剩了点儿人,一边慢腾腾地看下人们整理东西,一边和亲朋故交们谈笑风生。须弥也在,正百无聊赖地拿秋扇将低飞的蜻蜓一只只挥落在地上,撕翅膀玩,见沈渊想奔向雾杳搭话,狠狠揪住了他耳朵。还有谢怀瑾、柳清浔、柳百川…… 衣影缭乱中,雾杳一眼找到了许明姌。 一颗心这才又归了位。 没人知道雾杳方才有多急,她凝视着低头将笔墨放入书箧的许明姌,感受到血液恢复了正常的流动速度,手心一股子滑腻的凉汗,步子渐渐慢了下来。 沈沁不知所踪,估计是做甩手掌柜先走了,留下许明姌独自收拾残局。 仿佛心有所感一般,忽地,许明姌抬眸。 风在这一瞬凝滞,二人对视,皆是默默。 雾杳率先笑了笑,走过去熟练地帮她一同整理起来,干涩道:“我说了要陪姐姐来的,姐姐怎么不等我。” 雾杳昨晚说会和许明姌一起参加赈灾会。 可她们都心知肚明,这是让许明姌放松警惕的谎话。 雾杳在梨汤里放了长生果。 这东西许明姌一吃就起疹水肿,雾杳提心吊胆地握着她的手观测脉象,怕她呼吸不畅,却猝不及防地沉沉睡去。 应该是迷香吧,雾杳心想。 真不愧是手握能让人产生与风寒相同症状的奇毒的幕后人,许明姌那座琉璃熏炉中燃的“芙蓉破露香”,连雾杳都没闻出异常,想来又是一味无色无味的奇药。这样的罕物,也不知这回用了,还剩没剩? 下回会不会还用在她身上? 由于催吐及时,许明姌只是脖颈间浮了点红疹,用珍珠粉略盖了盖也就遮住了。 她也淡淡地笑着,喉咙肿胀,声音略哑,“我一个人来就够了。” 雾杳眉心一跳,深深吸了口气。 她暗中观察了会儿许明姌的侍女玩墨与舒卷,手上动作不停,垂眸轻轻问许明姌:“那人命你来的?” 她虽是在问,答案却早已了然于胸。 许明姌顿了顿,只是答非所问道:“你还是知道了。” 知道她是受人指使的。 许明姌的态度太过平静,如槁木死灰般。 雾杳一个手颤没控制住,一只湖笔掉进砚台里,好不容易修复的檀深雪散绡被溅了墨汁,彻底废了。 她忽然鼻间酸酸的,心像被拧过。 原来这就是想哭的感觉。 白檀想来帮雾杳擦身上的墨汁,被她止住。 雾杳想哭,也想破口大骂。 感情她一个人自作多情地烦恼了半天,要不要告诉许明姌重生的真相,荣枯症的秘密,让她戒备幕后人的鸟尽弓藏。 却原来,许明姌知道幕后人要杀她! 知道可能会死,却还是来赴死了。 雾杳的气血在胸口翻涌,喉头都尝出了几分腥甜,究竟她许明姌一个孤女,能有什么把柄被捏住,要这么任人宰割?!为什么她可以这么轻易地将自己生死置之不顾啊?! 旋即,她又一愣。 孤女,在侥幸在兵灾中活下来、被雾雨收养的孤女,能有什么软肋?除非,孤女的身份也是伪造的。 呵,雾杳想笑,只怕追本溯源,从许明姌踏入雾府这一件事开始,就是幕后人策划的。 那她对她呢?也是为了寻找秘宝钥匙,以防万一拉拢上她这个荣枯症吗? “呀,这不是‘线头落针眼’,巧了么。” 一道讨人厌的烟熏火燎的嗓门响起,身边带着一名女伴的沈九郎走到雾杳与许明姌面前,重复了那天初见雾杳时祝氏的说辞,风度翩翩地见了个礼,“杳妹妹不是说不来?怎么又反悔了。” 被打断谈话,雾杳用尽浑身力气才按捺住心头烦躁,阴沉着脸道:“滚。” 沈九郎骤然被噎,气了个红头涨脸,差点又要晕厥过去,他身旁的女子拉了拉他袖子,小声劝道:“算了,走吧。” 不料沈九郎剜了女子一眼,“向你介绍下,这是我的表妹雾杳。” 又对雾杳道:“这是你未来表嫂,姓白,大老远从瀛洲来京里一趟。” 女子羞恼道:“还没过定呢!” 瀛洲白氏的世家女。 雾杳掠了白氏女一眼,面无表情道:“我不知道沈家做了些什么,你家里人又是怎么对你说,但我好心提醒一句,这门亲事,白姑娘最好再斟酌斟酌。” 沈九郎说出与白氏女议亲的事儿,自认是平地一声惊雷,本来是等着看雾杳错愕懊悔的神情,闻言,不由额上青筋一鼓,将白氏女拦在身后不许她再听。 他看向雾杳的目光悲悯不舍,“我知道,我母亲没答应许大人亲上加亲的提议,让你伤心了。杳妹妹,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怪你的。” 什么亲上加亲? 沈九郎的声音不大不小,周围人正巧能听得一字不落,纷纷臆想出了一折郎无情妾有意的戏码,竖起了耳朵。 几名斋生向雾杳投来谴责的目光。 更有那柳清浔的哥哥柳百川,就是那场飞花令中爱脸红的国字脸,大受打击地望向雾杳,眼中一会儿是怜惜,一会儿又是庆幸。 柳清浔眼角眉梢都写满了看好戏的兴奋,“哎呀,都是一家人,有话慢慢说~” 许明姌也冷了脸,这还有什么想不通的?沈家两头抓,既要又要,在试图哄得雾杳做妾的时候,还向瀛洲白氏提了亲,甚至昨日故意向雾杳下帖相邀,要在今天羞辱她! 许明姌拈着帕子一点一点吸干雾杳裙子上的墨滴,看都不看沈九郎一眼,仿佛他还没一套裙子重要,不愠不火地叮嘱起雾杳:“都跟你说了,你刚获了燃灯会二甲,风头正盛的时候,不要随意出来招眼。不然,什么阿猫阿狗的都敢你往马车上撞,污糟邋遢的不说,若是空口白牙地赖你一辈子,你冤也不冤?” 斋生们看了看眼生的沈九郎,又看了看雾杳,面色转晴。 这男子面黄肌瘦,一口烟熏牙,而且矮得站在身量高挑的白氏女身边就跟母子似的。雾杳再不济也是个斋生,怎会钟情于他? “什么亲上加亲?”泪汪汪地挣扎了半天的沈渊猛地跳了出来,势头之猛,差点在须弥手中留下半个耳朵。 沈九郎几乎被许明姌的一通话噎死,听到沈渊递话头,赶忙顺了顺气,一字一字用力掷在地上,“是许大人自己找人说的媒!想把雾杳嫁给我!” 对雾杳有所了解的斋生们目瞪口呆。 不知道雾杳是何人的士女们也惊了,不会吧?这般的美人,好像还是燃灯会的二甲,天下间竟有父亲舍得将她插在牛粪上? 是雾杳身有隐疾?还是沈九郎对雾家有救命之恩? 沈渊倒吸一口凉气,捂住嘴,蜜橘色的眼瞳亮闪闪骨碌碌地乱转,“不会吧?真的吗?哪家的媒人?” 沈九郎一撩头发,捏腔拿调道:“许大人门生的夫人,杨夫人。” 沈渊不懂琲朝的婚嫁风俗,好奇问:“杨夫人是媒人吗?” 许明姌漠然道:“哦,杨夫人在封诰命之前,确实曾任官媒。” 话锋一转,“不过,舅母他们会错意了。杨夫人不是替杳杳说媒的,而是帮忙开口,好让我和杳杳回外祖家一趟的。大家都知道的,我们两家不往来已 43. 飞来横祸(上) [] 来人轻身功夫极佳。 饶是五识灵敏的雾杳,在一众杂遝车马声中辨出点儿不对劲时,也晚了一步。 想到作为侍卫官的沈渊正坐在车厢外,雾杳朝外大喊一声:“趴下!” “噔——!”话音刚落,两支箭矢钉透了厢壁,黑荧荧的箭头淬着见血封喉的毒,看位置,显然是冲着沈渊与车夫而来。 好在并没血迹。 “嗷!”沈渊惨叫一声,吓得从马车上跌落。 众女花容失色,面面相顾,“怎么了?!” “尔等何人?!胆敢在天子脚下行——呃!”车外,柳清浔的嫡兄柳百川刚要怒喝,就痛哼了一声没了下文。 雾杳顾不上想为什么作为侍卫的沈渊竟像是一点儿也不会武似的,她霍地拉开车帘,只见暗中守卫须弥的机筹处玄使们已与一群蒙面人兵刃相接。 而且看形势,竟是机筹处落于下风! 众女吓得目定口呆,大脑空白,两腿一阵阵发软,雾杳把白檀往许明姌身边一推,嘱咐道:“保护好二姑娘。”自己则起身去抓装饰在厢壁上的角弓。 虽是装饰,却也是水月国公主的陪嫁物,不会中看不中用。 “保护?嗤,好大的口气,你们一个都逃不掉。”一道悍戾粗犷的声音响起,雾杳悚然回头,一个蒙面黑影竟无声无息地摸到了车内,正用一双泛着冷光的鹰眼盯着她。 此行共六名贵女,加上仆妇丫鬟、出行用具,少说也有十五六俩马车,来人却精准锁定了须弥的马车,一定是从车辙印的深浅中,判断出了她们的位置。 这些蒙面人只怕都是老江湖了,雾杳心下一沉。 “啊呜~!”厢门四裂,在临近的马车上假寐的谛听四肢肌肉如巉石隆起,星流霆击般朝蒙面人扑来,然而鹰眼不知什么来路,武功极高,出手又狠辣,避也不避,擎臂一攫,差点拧断谛听的脖子。 谛听登时口中溢出血丝,好在铛一声,脖间的九天垂拱掉落,替它卸了卸力,这鹰眼武功上乘,却是个见钱眼开的,抛了谛听不顾,将流光溢彩的九天垂拱揣进怀里擦了擦灰,“啧啧,品相不错。” 谛听不敢恋战,往京城的方向奔去报信,几个纵跃便消失在了山林间。 雾杳的手即将触到角弓,却因谛听与鹰眼的打斗震了车厢,一个失衡向旁倒去。 “嗖——!”车夫不慎中了流矢,马车如无头苍蝇般疾行起来,一时间,车厢内天旋地转,娇呼连连。 “什么时候了!还惦记这三瓜两枣。”又有两个蒙面人攀上了马车,如抓雏鸡般轻松地一手裹挟了一个贵女,将许明姌牢牢扣在怀中。 鹰眼被斥也不恼,嘿嘿一笑,收好了九天垂拱,抬手就要向雾杳袭来。 “姐姐!”见许明姌脸色白得像是肩胛骨都要被捏碎了,雾杳目眦欲裂。只是,她在边关待的时日长了,再急再乱,也尚存了一丝理智。 若是冲着许明姌而来的杀手,怎会把其他贵女也一并抓了?幕后人总不可能连灭口对象的画像也不给一幅吧。 这些究竟是什么人? 车厢内弓箭施展不开,雾杳正想夺了鹰眼腰间的兵器,忽地,脖后一阵劲风,她侧身躲开,却被箍住腰间和手腕,眼前一花,已是翻出了车厢。 抓雾杳不是别人,却是白檀。 她护着雾杳在地上滚了几滚,“先走!机筹处会救二姑娘的!” 放屁!女帝才不会在乎许明姌的生死! 雾杳气得眼睛都红了,失控叫道:“要走你自己走!阿忱那儿我自会交代!” 白檀一愣,“您怎么知……” 雾杳当然知道。 比三朝那天,白檀一以敌二轻而易举挡开了沈沁身边的澹月粲星,敲响醍醐磬;当初许晓泊想找人手管教雾杳,其他人要么病了要么遇上了意外,白檀和娄嬷嬷是唯二能过五关斩六将的;白檀性子妥帖沉稳,按说是会为主子精打细算的那一类人,却从来不会对雾杳的事多加置喙,哪怕只要扶光夜闯闺阁留下药膏,也只是惊讶了一瞬。 哪怕雾杳再笨,好歹也重活了一世,这些零零碎碎的细节串起来,怎能不疑? 不过是佯作不知罢了。 白檀语气执着,“既然您明白,就别让奴婢难做了。” 先前雾杳在她眼皮底子下被须弥划伤,她从世子那儿领的罚,至今伤口没好透呢。今天要是再来一遭,放任雾杳胡来,只怕自己小命不保。 “铮!”蓦地,白檀神色一凛,袖中抖出一柄软剑,利光烨烨,与另一柄长剑相碰! 若不是她反应够快,此时已被鹰眼削落半个脑袋! 这些蒙面人不知有何目的,这么多贵女挟持在手,却还对雾杳穷追不舍。 竟是要一个不落带走的架势。 白檀在鹰眼手里没走过三招。 霎时间,蒙面人皆将矛头对准了雾杳,七拳八脚砸了过来,雾杳仗着身子灵活经验老道,硬是招架了十息。 可所谓一力降十会,没使内力的雾杳哪里是他们的对手,眼看就要被鹰眼攫在怀中—— 一只手臂横在雾杳身前。 鹰眼见不是目标人物,冷笑一瞬,那手臂立时多了五个血糊糊的大洞。 “嗯?呜……痛呜呜呜呜!!”沈渊手臂麻了一下,才感受到撕心裂肺的痛楚泛上来,随即呜哇呜哇地哭唧唧起来。 他并非特意要救雾杳。只是在战局中正好东躲西窜到雾杳身边,下意识帮着挡了一挡。 雾杳真是服了,瞪眼道:“一边儿去!” 雾杳右眼上还戴着娟妍的海棠花纱罩,嗔怒起来,和燕剪轻水、暖日烘云也没什么分别,平添春光罢了。 他想帮她,她还凶他!沈渊委屈巴巴地捂着伤口,犟着脖子道:“不走!” 甚至直接熊抱住雾杳,试图将她护在身下。 沈渊高得跟一堵墙似的,把视野遮了个严严实实,雾杳简直气得心口疼,“你是不是有病啊!” “诶唷喂,倒是一对生死不离的深情鸳鸯。”鹰眼酸溜溜道。 下一刻,雾杳只觉睡穴一麻,没了意识。 “……” “……嘀嗒。” “嘀嗒,嘀嗒,嘀嗒。” 雾杳是被冻醒的。 她睁眼缓了好一会儿,视野依旧是黑的,才想起自己已落入蒙面人手中,呼吸潮热闷窒,颈间略有束缚感,应是被扎了个布罩子在脑袋上。 雾杳没立刻动作。 耳边六道清浅的呼吸声,正好与须弥车上的姑娘人数对上号:五名斋生加白氏女。剩下一道是男子的呼吸声,但不似习武之人般绵长内敛,应是沈渊。 她身上衣服是湿透的,外边滴滴答答的像是檐雨声,想来是蒙面人带走他们的路上,忽然下了雨。 < 44. 飞来横祸(下) [] 人骨而已?? 雾杳说话怎么比江洋大盗还要江洋大盗? 柳清浔瑟大骇,声音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鸡,“他们要把我们煮了吃?!” 恰此时,屋外落下一道女子的凄厉惨叫,凌迟、炮烙之刑也不过如此。 众人齐齐打了个寒颤。 “听说穷凶极恶的流民会易子而食,把人当两脚羊,而且极可能从此迷上吃人。”须弥叱骂起来,“熙和女帝究竟在做些什么!连区区流民都安顿不好,倒害得我们身陷险境!” 没人搭理须弥。流民若能武功高强至此,也不至于沦为流民了。 屋外,痛吟声断断续续,许明姌分析道:“这些贼人不惜冒险掳掠官家小姐,一定是有人性命危在旦夕,拖延不得。听这声音,估计是有妇人生产。” 没想到,一群吃人的恶魔也会有家眷? “呜呜呜,没人管管我吗,手好痛。”沈渊可怜兮兮地蹭到雾杳身边,“雾姑娘,再给我点药膏吧,不然我就要失血身亡了!” 淋了一场雨,一会儿必定要发高热,雾杳正趁着尚意识清明时,抓紧时间观察四周,闻言,漠然道:“这点伤死不了。” 他还能保有一命,就谢天谢地吧。 “你好狠的心啊,亏我还替你挡了一击呜呜呜。”沈渊抑制不住地痛哭出声,一把鼻涕一把泪,又蜗牛般挪向须弥,期期艾艾道:“殿下……” “啪!”回应他的是一记鞋底拍打脸蛋的响亮声。 这一间像是猎户的住所。铁锁很牢固,哪怕是须弥这种膂力过人的云湄族也挣不开。 雾杳运足耳力听了一会儿,果然是有妇人早产,而且听远处另一间屋子里谢怀瑾与贼人们的对话,似乎还是身患弱症的妇人难产。随后,她在窗边隔着布罩嗅了嗅,空气略稀薄,应是在山上,但没什么特殊的花木气味。 从道观回城内的一路上层峦叠嶂,找人如同大海捞针,若是贼人善于隐匿踪迹,只怕等机筹处到这儿时,她们早就和大锅中的房屋主人一样,只剩骨头渣渣了。 这下难办了。 不过有一点。 方才与鹰眼对视时,雾杳总觉得那双眼睛似乎有些眼熟。 是前世见过?还是今世就见过?在哪儿见到的呢?她苦思冥想起来。 “雾姑娘,行行好……”脸被踢肿的沈渊复又像只摇尾乞怜的小狗般贴在雾杳身边,口齿含混道,“我好冷,再这样下去真的会失血过多的!” 雾杳真不明白沈渊是怎么在水月国活到这么大的,“你冷是因为衣服湿了。而且,我们的随身物什都被搜刮走了,我哪儿来的药膏给你?” 沈渊晃荡了几下襟袖,懵然道:“好、好像是诶……” 别说是药膏盒子,就连雾杳等人的首饰也被剥了个干干净净,鞋袜都被翻过,想来是怕她们藏了什么利器或发信号的烟花。 等等,药膏盒…… 想起扶光给她的青白瓷水藻戏鱼小盒,雾杳忽地灵光一现。 那瓷盒是慈幼局的人做的。 慈幼局是收养弃婴的机构,先皇为了能让其中身患残疾的孤儿们也有谋生之法,特意开设了慈窑、慈绣等,请专人传授技艺。 雾杳和扶光不时会买慈窑出产的器物。 前世,先后间隔不到半个月,扶光两次带回慈窑瓷器,雾杳觉得奇怪,一问之下,才知道他因公将一个婴儿送往慈幼局。 而这婴儿正好出生于两个月后,与前世道观附近发生惨案的时间点相同。 婴儿的父亲是通缉榜上有名的凶徒,名为李合真,乃江湖中人,武艺奇高,却因与师门积怨已久,撺掇几个师弟屠了满门遁走。 原本武林之事不归朝廷管辖。可这一行人竟不顾家国大义,数次受水月国雇用,在胧明关往琲朝军队的食水中下毒、刺杀将领。 雾杳还曾画过这一行人的犯人像。 前世,李合真伏诛,他的师弟们却逃之夭夭。想来,这道观附近的谜案并不是没破,而是机筹处想借李合真之名引蛇出洞,将剩下的犯人一网打尽。 记忆中成千上百张的犯人像一一闪过,雾杳终于找到了鹰眼。 虽然方才鹰眼只露出一双眼睛,但每个人的眼距、瞳色、眉毛、鼻根皆有不同,雾杳很肯定鹰眼就是李合真的师弟施玄德。 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雾杳自觉是个小人物,根本没做什么能搅动天下风云的大事。 不料重生后,冥冥之中,竟使得李合真等人提前上京,还为了谢怀瑾,抓了她们几人前来。 雾杳不由怀念起扶光给她的那个非金非玉、吹不响的小笛。 也不知是什么原理。连她这个堪称千里眼顺风耳的荣枯症都听不见的笛声,扶光却能精准听见,赶到她身边。 不过怀念也没用。 前世扶光将这笛子弄到手,已经是一年后的事情了。 正束手无策之际,忽闻“磕磕”几下响。 雾杳刚往声音来源的窗棂靠去,就听沈渊惊喜道:“是胖啾!呜呜呜宝贝你终于来救我了!殿下你看,我就说不应该杀胖啾的!它和谛听玩得好,一定能带着谛听找到我们!” “啾啾。”果然是胖啾的叫声。 雾杳救了胖啾后,并不笼养,只一味放任自流,喂些好吃好喝的。春知处中时常看不见胖啾的影子,故而今日也没多心。 没想到胖啾竟循迹而来。 须弥声音中也是抑制不住的欣喜,冷哼道:“一只野麻雀而已,也值得你这么惦记。罢了,这次就记它一功,回去封为神威大将军,以后不随意打杀它了。” 她猴急地踹了沈渊屁股两脚,“快快!你赶紧叫它回去通知谛听!” “是是是。”沈渊朝胖啾咕咕唧唧起来。 柳清浔和白氏女听得一头雾水,但不妨碍她们明白是要得救了,口中一叠连地恳谢菩萨。 众人的讲话声用轻若叶落来形容也不为过。然而,远处却突然响起脚步声。 雾杳绷紧心弦,“嘘!” 许明姌心领神会,又觉得太过安静不合常理,忙补了一句:“照常说话,勿谈及胖啾。” 好在沈渊语毕,胖啾已扑楞楞拍翅飞走。 众人立马按捺着紧张,想家的想家,喊冷的喊冷。 脚步声很快停下。 “屋里那群娘们怎么办?要等大师兄回来再处置吗?” “等什么,左右不过一个杀字,端看怎么个料理法而已。” 施玄德嗯了声,“都是玉软花柔的千金小姐,又是黄花闺女,这样吃了太过可惜。你们谁要先玩玩的?” “不太好吧。她们的暗卫实力不俗,只怕有人出身侯门公府。” 施玄德谑笑,“你小子就是一辈子都毁在这胆子上了,绑都绑了,顾虑有用吗?更何况,若不是胧明关突然冒出个绿眼睛的小白脸,这会儿我们都是水月国的大功臣、座上宾了,还惧几个银样镴枪头的公侯?便是那颠倒龙凤的沈凛,我们也杀得。” 有人拍手称好,“那个带眼罩的小娘,那真叫一妲己再世、褒姒重生,你们可别跟兄弟抢!大师兄一意孤行快马加鞭带着我们北上,今儿又早早出门不知道干什么去了,连动了胎气的嫂子都没顾及,想来,就算他知道了我们情急掳了官家小姐,也不会怪我们的。” “诶诶诶,怎么就不能抢了,我也中意那个最漂亮的呢。” “可嫂子那 45. 荣枯症 [] 李合真看到许明姌时是惊讶的。 两个月前,有单生意找上了他。内容很简单,杀一个不会武功的女人,年龄、样貌、住所……除了杀人日期没定下来,其余皆写得一清二楚。但相反地,雇主身份成谜。除了目标明确,其余一概不知。 对于李合真而言,世上只有两种人,活人和死人。只要报酬够丰厚,没什么活儿不能接。所以,尽管他们当时远在东海蓬莱,尽管他知道自己的妻子繁霜可能会受不住赶路的奔波,他还是来了京城。 因为这位神秘的雇主给出的报酬是能治疗繁霜内伤的灵药。 号称能起死人肉白骨的蓬莱温氏说,繁霜的伤过重,最好的结果是二择一:选择先天不足随时可能夭折的孩子,或是余命几个月的繁霜。 李合真不想选。 他用雇主出的定金,第一粒灵药,保住了前者。连蓬莱温氏都大呼繁霜的脉象不可思议,追问是哪位神医施以妙手。 接下来,只需要把这单生意了结,那他就可以获得第二粒灵药,保住繁霜。 李合真在外城一直蹲守到了现在。 雇主的消息从未出错,但他落空了。有一瞬间,他曾心想是不是天意,心想如果繁霜能安然渡过难关,他愿意从此金盆洗手。 很快,他听闻京中贵女受掳的传言,内心隐有猜测。 回来一看,又想果真是天意。 红织金妆花奔兔裙、烟色绣牡丹珠鞋……不是李合真不想高抬贵手。 是天要亡她许明姌。 至于容貌,一会儿将头罩摘下来看看就能确定了。 如果是,那就割了人头向雇主换报酬。如果不是,就直接丢下山摔成烂泥。 “这个我带走了。” 李合真如视虮虱般冷冷俯视着脚下的少女,忽而,屋外的惨叫声一阵拔高尖锐,他眼中涟漪了一下,终究决定还是以任务为先。 他吩咐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的施玄德几人道:“剩余的都弄死。你们带回来的其中一人是水月国的和亲公主,朝廷不会善罢甘休的,等繁霜情况稳定下来,我们就上路。” 施玄德霍地扭头看向地上黑皮肤的娇小少女,眼神暴戾,“原来是蛮夷公主,瞒得挺好啊。” “不不不,一定是有什么误会!”蛮夷公主身前的男人抱住了施玄德的脚。 一时间,女人们再也忍不住地哭叫起来,“别杀我!我乃瀛洲白氏!和水月国公主没有半分干系!”“你们要什么?我爹是翰林学士,我娘是徽商!钱、女人、官位都可以给你们!” 蛮夷公主更是大喊,“我们已经通知了机筹处!识相的就快束手就擒,不然等英国公世子来了,你们一个都不得好死!” 施玄德一个窝心脚将男人踹得呕血,唾了口痰,“呸!吓唬谁呢。那小白脸要是今天在京中,你们刚才还能被我们抓住?” 李合真静静听着,却又没在听着。 在他眼里,除了繁霜生产,今天不过是他人生中千百桩杀人买卖里的一桩罢了,没什么特别。 他动了动指尖,正要将脚下的少女拖走,忽地,瞳孔微微放大。 “这位侠士,打个商量,不如今天就算了吧。” 很短暂的失神。 再眨眼时,李合真已退到了屋子门口,手按在腰间佩剑之上。 他此行的目标人物正被搂在一名少女怀中。少女脚下是四裂的麻绳和布罩。 而少女的声音,如瓦砾,如水银,灌得他耳中一阵发疼,四肢都似乎变得沉缓。 他抬眸。 很奇怪,少女是阖目的,容色美得令人怀疑自己的眼睛,身上却萦绕着一股……荒凉了千年的战场古坟般的煞气。 “今日就此收手吧。”她又道,“我可以饶你们一命。” 其余人终于也注意到了不对劲。 “哟,倒是忘了你会点三脚猫功夫……”施玄德丢下手头的目标,扫了眼地上的碎绳,想把少女怀中昏睡的人一把扯过来。 这个师弟向来最听李合真的话,哪怕不知道为什么他要带走许明姌,第一反应还是帮他的忙。 李合真没来得及开口提醒。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间。 一阵令人牙酸的绵长喷血声中,所有人的声音都止住了,哭声、骂声、求饶声。 李合真看见施玄德脸上的神情仿佛融蜡般凝固住,热滚滚的血花散下来,他半个脑袋还在,却也只剩半个脑袋了。 “啊——啊啊啊啊啊!”寂静过后是更高亢的尖叫声,被喷了满身满脸的血的贵女们不知发生了什么,靠着对日光的一点感知,东冲西撞地想往外逃。 少女怀中的人惊醒,却在睁眼之前,被一条印着风散梅梢雪花纹的腰带蒙住。 “杳杳?”她惊惶问道。 “嘘。”少女竖起食指,手指上的皮肤却像被岩浆舔舐过般,寸寸皲裂成黑红色,她睁开阖着的双眼,瞳仁幽深如无间地狱,眼白布满了蛛丝般的血丝,一鼓一鼓的,仿佛有生命,“你们吵到我姐姐了。” 师弟们拔剑一拥而上,却在下一刻,化作了满屋血滩中的碎肢和脏器。 李合真大脑是空白的。 他不知道该干什么,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是僵硬还是发抖,甚至连自己是谁都忘却了。 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这少女是灾厄,足以毁灭人间的灾厄。 她手中只有一根信手捡起的枯枝,他们之前用来烹煮房屋主人的猎户用的,却仿佛能一剑斩得万古寂灭。 屋里女人有的吓晕了过去,有的,在被施玄德打伤的男人的努力下,将头罩扯开了一道透气的口子,对着满屋狼藉吐了起来。 为了避免自己的血和别人的血沾到怀中人,少女像藏宝贝一般,把她高高地放在一棵古槐树上。并撕碎衣衫,重新将她已经获得自由的手脚绑了起来,甚至还塞住了口舌,温声絮语道:“乖,等我回来。” 以往,李合真总是遗憾,所有功夫中,自己的轻功是学得最好的。 而今唯有庆幸。 打开产房的门时,婴儿哭声正好落地。 太好了,这是天意。天也在帮他。 他咧着嘴角,繁霜和那个被绑来的医女却吓了一跳,如同看到了什么疯了的妖怪。她们不懂,外头那个才是妖魔。 繁霜是他的妻子,自不可能是什么恇怯之辈,当水匪时五岁就独自杀过人,这会儿强撑着弱体取了佩剑,“合真,你怎么了?外头发生什么了?我听着好像不对劲……” 然而,一片细骨轻躯的阴影从门口一直延伸进来。 背对房门的李合真浑身一震,只觉轰地一下,体内血管像是全爆开了,再也动弹不得。 医女脚步踉跄了一下,不知是要往前还是往后,腿软得直接跌坐在地上,嘴唇血色褪得罄浄,“雾、雾杳?你、你你怎么了?” “杀。” 李合真听见门口的妖魔如稚童般笑了一下。 她像念着歌谣般,嘻嘻笑道:“杀。杀。杀。” “杀光你们。” 繁霜仿佛被摄住了魂魄般,木愣愣地转了转眼珠,瞥到了柴房里的一屋子狼藉。 她猛地抱起孩子,跪在那妖魔面前磕头,磕得额头皮肤像沤烂的木头般成了血津津的絮状,“是我们有眼不 46. 瘖谷 [] 雾杳像张纸似的轻飘飘被扶光抱起。 迎着光,眼球仿佛被捏碎般地疼,什么也看不清、听不清,雾杳无力地阖上眼,抬起重逾千钧的手指勾住扶光的襟口,喃喃道:“姐、姐……姐姐呢?” 声音沙哑如吞了炭。 风斜雨晦,天地间逼仄如坟茔间的甬道。 扶光正好抱雾杳出了屋子,遥遥地,与好不容易将蒙在眼睛上的檀深雪散绡扯松的、脸膛都勒红了的许明姌对视。 如雏鸟般湿淋淋瑟缩在树间的许明姌看见雾杳的模样,颤抖着发不出声来。 扶光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恨意与杀意,嘴唇却轻之又轻地贴在雾杳颊边,耳鬓厮磨似的,语气昵昵道:“别担心,我让玄使把她安顿好了,她很安全。” 他花了十年,才将雾杳从一个不会哭不会笑、只知杀人的兵器,养成如今明媚憨顽的小姑娘。 许明姌却只用了一天,便使这一切毁于一旦。 闻言,勾住扶光前襟的手指这才滑落,他胸膛微微一重,低眉看去,怀中人已不省人事。 他眼底躁戾翻涌,当即施展轻功,带着雾杳绝尘而去。 而此刻,玄使们甚至还没到达山顶。 堪比雪风的山风一吹,阵阵血腥与尸臭厚厚将许明姌裹住,冻得她骨头缝都在发麻。婴儿啼哭得响亮,姑娘们的泣声气若游丝。 许明姌泪流满面地往下一望,忽地,生出一种直接跳下去的念头,从树上、从山上,一了百了。 “殿下,你还好吗?”沈渊青白着脸茫然无措地朝空气中问着,他替须弥撕开了头罩,却因背剪着手,无法挣开自己的桎梏。 无人回应。 须弥靠在阴暗交界的柴房门边,怨愤得猩红的眼睛瞪视着扶光与雾杳远去的身影。 本以为,世子是来救她的……他却连都没看她一眼! 果然!他果然与雾杳暗中勾搭上了! 贱人!两个都是糞窟泥沟里出来的小贱种! 她就是太心软!当初就该用小王叔给她的无色无味的毒,毒死雾杳! …… 有什么在撬动雾杳的嘴唇。 然而,她的意识在下沉。如投入水中的石块般,一味往昏黑中坠沉。 雾杳心一惊,浑浑噩噩睁眼,却什么都看不到,身上愈发地痛,她吓得乱叫起来,“阿忱、阿忱!” 可她连声音也彻底听不见了,也不知自己是真的在大喊,还是在微弱地嘤咛。 话犹未了,温暖干爽的臂膀已牢牢圈住雾杳的肩膀,在她手心里写着: 「别怕,我们在瘖谷,先喝药。」 她似乎是靠坐在扶光怀里。 雾杳怎能不怕? 她若是死了,许明姌该怎么办?她不像自己,不会武功。莫说杀人,连骑射课考试的猎物也不忍心射死,别人是一箭从猎物眼睛里穿过,干净利落、不伤皮毛;而她宁可成绩差些,也要挑不是致命伤的地方下手,把那些野兔野狐带回去治好了放生。 雾杳一把拂开扶光送到嘴边的羹匙,用惊人的力气握紧他的手,没有焦距的眼睛在黑暗中死死瞪着,试图与扶光对视,“阿忱,答应我,保护我姐姐,答应我!” 她怕瘖谷中没有那盏“琉璃月”,扶光看不见,还飞快用指腹写了下来。 血泪又从眼角流下。 雾杳写得很急,生怕下一刻自己就要咽气,连指腹皲裂得写一笔黏下来一块皮肉,也不觉痛。可突然,眼睛一刺,一张遮光的苫布被扯下,琉璃月被放至雾杳身前的束腰香几上。 清莹的蓝色朦胧胧地照亮了雾杳所在的小禅塌。 她果真是不大好了,勉力去看,也只能将景物看出个大致轮廓。 雾杳刚想回眸去看扶光,蓦地,一股狠劲掰过她下巴,血珠淋淋漓漓地洒下来。 泪雾中,她被迫半仰着,扶光的神情虽然模糊,却透着无法忽视的阴鸷,他眉宇间尽是春风和气,笑吟吟慢腾腾道:“如果你死了,我就把许明姌的骨灰撒在你坟前,与你长相伴,省得你惦记她。” 他低首,额头轻蹭着雾杳的额头,像一只温驯亲人的灵鹿,“还有白檀的。曜灵的。云枢的……想死是么?我让他们一个不落都来陪你。” 瘖谷中没有声音,雾杳看不清,花了很大力气才大致分辨出扶光翕动的口型。 她知道他说得出做得到。 “你、你……”雾杳咳得满舌腥甜,她哪里是想死呢?!她用拳头狠命地捶他胸膛,想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扶光只用单手就禁锢住雾杳。 他收了笑,眼神如霜似雪,用指节一点点拭去她唇边与下巴的血,把一个同样蒙了遮光布的药碗搁到她面前,道:“喝。” 雾杳的气焰一下子消退得干干净净。 她的手伸向碗上的遮光布,扶光又忽地把琉璃月给盖上了,淡淡解释道:“这药不能见光,会失效。” 什么稀奇古怪的药? 雾杳隐约猜到了一点儿,只怕又是仙朝时期流传下来的“神物”之一。 唇上一凉,扶光替她捧着药碗,她心中又气又怕,就着碗沿狼吞虎咽,滋味是尝不出来的古怪,苦且腥膻,还带点儿异香异气的甜,须臾间喝得一滴不剩。 这样便能压制住荣枯症么?温无象曾说,她顶多只能再发作一次。就算这次压制住了,下回呢?今后她是不是都不能动武了? ——她是会武的。生来就会。只要动武,就会触发荣枯症。 雾杳心惊胆战地胡思乱想着,刚离开扶光的怀抱,躺入衾被中,就一阵堕梦时的失重感袭来。 她时睡时醒了漫长一段时间。 整个人犹如一块浸了油的木头,有烈火从七窍钻入,从内到外熚熚烞烞地烧着,痛得常常连气都喘不过来。扶光连半步也不敢多走远,始终衣不解带地守在她身边。 稍稍好转一些,再度睁眼时,扶光下颏处都长了一圈儿青色胡茬,也不知几天几夜没合过眼,伏在她榻边盹着了。 雾杳滞缓地眨了眨眼睫,她似乎是活下来了。 但五识退化许多,目力、耳力、嗅觉、味觉都锈钝钝的,像先天患有盲病、聋病似的,记忆也影影绰绰。触觉倒又敏锐了百倍,一点儿痒和疼都受不了。皮肤上的伤口虽已结痂,却疼得她一直打颤。 脑袋里空荡荡的,想事情很慢,她对着扶光的脸看了半晌,第一反应居然是伸出手去摸摸他的胡茬。 前世在峣峣阙里待了五年,雾杳许久没见过扶光这副邋遢模样。 进京之后,他便是随意往松月蕉窗下一站,也是一身的通透玉洁,就像一名误入凡俗的、澹然无求负雪怀霜的仙门弟子。 纤纤的小手认真地一描一画。 扶光霎时惊醒。 他似乎做了噩梦,眼底还残留星星点点的悸骇,一把将雾杳攥得满眼泪花后,又懊悔万分地松开,“抱歉抱歉。” “呼,呼,痛痛飞走。”他一边轻轻吹着攥过的地方,一边见缝插针地问,“饿不饿?渴不渴?再忍忍,温无绪方才给你诊过脉,说明天就能进食了。” 雾杳不是真正的十三岁,她可是十七岁的大姑娘,被这句久违的“痛痛飞走”逗得咯咯笑,声音不复花藕蔗霜般的清甜,“不、饿。” 又见自己的皮肤也似烧过的树皮一般黑魆魆皱巴巴的,在扶光人中处留下了两撇黑色的“小胡子”,愈发笑得停不下来。 那天雾杳不能 47. 银潢潭 [] 见扶光给她加了件狐狸毛出锋的素色无花纹大氅,雾杳慌了,用不太灵活的舌头慢黏黏地道:“窣云山上是有山涧和瀑布,但我记得,没有什么潭啊?” 何况,这儿是谷底。 今夜月色晶莹可爱,照人如镜。 扶光将雾杳抱出瘖谷,见她呆愣愣的,水洗过的黑葡萄般的大眼睛里一团迷惘,雾蒙蒙又波光潋潋的,不禁伸手在她挺翘的小鼻尖上点了点,噙笑道:“他们去不了,自然找不到。” 什么找不找到的?雾杳听不懂,赶紧又嚎:“你守了我好几天,该去,吃点儿东西了!” “不饿。” 雾杳挣扎起来,“我,怕冷!不想洗冷水澡!” 扶光像对付刚被人类收养的、还没睁眼就张牙舞爪的小奶猫般,轻松将雾杳按住,轻斥道:“别闹。” 雾杳简直欲哭无泪,眼珠子慌慌张张地瞥闪了会儿,忽道:“对了,温无绪!温无绪呢?” “她是个大忙人。”扶光道,“之前替我寻完冰缣石,又受水月国公主所托,马不停蹄为她身边的侍卫官研究解药。这两天日夜兼程,替你赶制荣枯症的药,好不容易能睡上一觉,别搅扰她了。” 雾杳满心疑惑,既想问荣枯症的药,又想问沈渊和温无绪,但她如今脑子就跟熬浆糊的锅也没甚差别了,念头一多就打结,半晌,才捋出一丝头绪,佯装不知情地问:“那位水月国的侍卫官中毒了呀?什么毒?好治吗?” 扶光冷冷睨她一眼,“你倒是很关心他。” 雾杳一抖,感觉就像后脖颈被塞了个雪团子。 荣枯症摧毁了她的四识,却提高了她预知危险的直觉。她本能地说了谎,“燃灯会那天,我去公主府,正好撞见公主惩处他,看着一点儿也没有侍卫的样子。而且也不会武功。觉得奇怪而已。” 扶光眯了眯眼,“你还知道他不会武功。” 雾杳:“!” 她心里咯噔一下,似乎越描越黑了,连连摆手,“不不不,都、都是巧合!” “巧合?我想起来了。” “他还用了你的冰肌膏。” “还用了昙花膏。” “而且是你亲自涂的。”扶光一句比一句咬重道。 扶光作为机筹处的下任星官,能知道这些,雾杳一点儿也不稀奇。 雾杳被扶光用轻功带着在空中登云踏月,闻言一慌,上半身差点仰倒,赶忙搂住他脖子,语气努力诚心实意,“沈九郎来找茬,那侍卫替我说话,被公主扯烂了半个耳朵。我看他可怜,就给他用了那么一点点儿。” 她并起食指与拇指,试图比划出一粒米那么少的量。 新鲜出炉的脂酥膏酪一般的炽热奶香气拂在少年的下巴、喉结处,雾杳感到圈住自己的臂膀一紧,扶光暧昧不清地哼哼了一声,“小没良心的。” 雾杳懵然侧耳,“什么?” 扶光不睬她。 她便又问,“对了,昙花膏呢?你带回来了吗?” 扶光眼里闪过一丝嫌弃,“扔了。” 怎么就扔了??虽然昙花膏只有三日之效,但也是扶光费劲四处搜集材料制的呢。 雾杳为之扼腕,恹恹鼓起脸颊。 到了冷潭边上,雾杳才明白扶光所说的“去不了、找不到”是什么意思。 原来,瘖谷并不是窣云山真正的谷底,在瘖谷旁边还有一处悬崖,只是过于险峻,故而无人下探。 扶光替雾杳拢了拢大氅的元宝领,足尖轻点几下,耳畔萧萧风停,便如羽毛般柔柔落了地。 这冷潭倒是一处绝景。 金露漙漙,芒草茸茸。时值仲秋,空中却还绵软地泳动着一簇簇流萤,雪珠儿似的晶沁。忽聚忽散的乳白色水汽下,月与星河与两壁峭崿尽数静静纳于退光漆般乌亮的潭中,教人目不暇接。 雾杳心情愈发不太美妙,她昏睡数日,虽有“神药”护体,但毕竟是没辟谷的凡夫俗子,听着浟浟水声,顿觉小腹酸胀不已,低头红着脸嗫嚅道:“等等。我,我想小解……” 扶光十分熟稔地换了个抱姿,往远处草窠中行去。 雾杳大骇,“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扶光有些莫名,“当然是你自己来,我不碰你腰带。” 不是她自己脱裤子!而是她要自己、自己……那个!又不是奶娃娃,还需要人把尿不成?雾杳将头低低埋在扶光怀里,攀着他衣裳的手指尴尬地蜷紧,“不是,我是说,放我下来。” 扶光轻叹口气,哄小孩般耐心道:“你重伤初愈,站都站不住,怎么蹲身?” 雾杳实在憋得慌,用双手将自己推离扶光胸膛,眼泪都要急出来了,“我可以!放我,下来!” “好好,别急。”扶光小心翼翼地将雾杳放下来,扶着她腰间,让她趴住一棵梧桐树,“站得动吗?” 雾杳咬着下唇,跟刚蜕皮的软脚蟹似的两股战战,一通嗯嗯嗯乱点头,“你快走吧!” 扶光的脚步声没几步就停了。 雾杳回头一看,他闭眼倾听,像是一有个不对劲,就随时准备冲过来救她的模样,她声嘶力竭地用般病猫般的音量软软喊道:“远点!再远点!” 扶光一连退得身影快消失不见,雾杳才算作罢。 雾杳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以往在胧明关时,再亲热的举动,两人间也不是没有过。 许是因为面临生死关头才不讲究作为人的尊严吧,如今她过上了枕稳衾温的日子,而且也算是受过圣贤书熏陶,多讲究一些是正常的,听说那些斋生一场花宴能换三四套衣裳呢,她如是安慰自己。 临到要洗澡时,又出了问题。 扶光板着面孔,“不行,这潭心这么深,万一你掉下去,我听不见怎么办?” 雾杳极力争辩道:“我又不游泳,就坐在浅水里,不去潭心。” 但这回扶光说什么也不肯走了,他微微蹙眉,“你到底在顾虑什么?” 顾虑什么?当然是不想被他听到洗澡的水声啊! 这句话,雾杳却怎么也无法宣之于口。 她赌气地开始脱衣裳,“哦,那就洗吧。” 扶光却先她一步,扯下头上坠着两仪珏的晚波蓝束发带,蒙了自己眼睛,“撑不住了随时喊我。” “知道啦。”雾杳费劲巴拉地与自己里三层外三层的衣裳打架。 然而,紧接着,身后传来哗啦啦的水声,悚然回头,撞入眼帘的是扶光那一截玉山般紧实窄细又白嫩湿亮的腰线。 雾杳猛地捂住眼睛回过头去,怪叫道:“你怎么也洗起来了?!” 闻声,扶光下意识地朝雾杳侧了侧脸,若是雾杳还没转过头去,就能看见,几丝瑿黑如墨的发从眉角缠绵地贴住他修润利落的下颌,因是冷水澡,肤色又极白,愈发显得他唇色鲜明得令人不敢直视,如观音眉间的一粒红。 他声音有些委屈,“不是你说我身上脏的么?” 雾杳绝倒,“那你可以回去洗热水澡啊?” 扶光不以为意,嘴角微扬,“别担心,这点冷我还受得住。” 雾杳几乎一口气噎得瞪眼伸腿,忿忿将自己扔入冷潭中。 冷潭的水意外地不冷。 雾杳感觉自己就像一枚锻造中的剑胚,一泡进水里就能哧喇喇冒烟似的,只觉浑身暖洋洋。 扶光洗得比她快,已剃了胡茬,换好干净衣裳,恢复成那个清清爽爽、仙露明珠般的英国公世子了。 雾杳没洗一会儿就累得气喘如牛,洗洗停停的,渐渐忘了烦躁,百无聊赖地望向扶光,他正坐在一块大石上,手里把玩着一枚光彩射目的印鉴样的物什。 雾杳好奇道:“那是什么?” 扶光倒半点没有无聊的样子,眼角眉梢乐吟吟的,仿佛等她洗澡是件什么人间乐事,“银潢印。” 雾杳疑惑,“你开乾坤门还需要银潢印?” 扶光顿了顿,语焉不详,“带着以防万一罢了。” 这有什么好以防万一的?哪怕乾坤门卡住了,他随便一脚都能踹烂。 雾杳心知扶光肯定又是有事瞒着她,再问也问不出名堂,便低头继续用巾帕轻轻搓着烧焦树皮一样的肌肤,杳霭流玉的水汽下,漫天星斗与葱蒨山峦吞吐着身体,群山仿佛长在银河之中,令人想起那句“天堑星高而月辉沧海,钟山镇岳而峦接乎银潢”。[1] 月辉沧海……雾杳忽地一愣,心中觉得有些荒唐地笑了。 不会吧?女帝和扶光真觉得十方度厄灯里有仙朝秘宝的下落?什么都没查出来,就觉得放水晶球的匣子里印的“月辉沧海纹”是线索? “月辉沧海”、“银潢”,因为一句先代碑文,而将八竿子打不着的银潢印与仙朝秘宝联系在一起? 不至于吧? 雾杳心里觉得好笑,瘖谷、乾坤门、银潢印都是雾雨和淳宁女帝制造出来的东西,怎么可能和仙朝秘宝有关?难不成她们二人早已知晓秘宝所在? 还不如说这倒映银潢的潭水与秘宝有关,来得可信多了 48. 驭笛 [] 雾杳正心软得不知如何是好之时,猝然被怀中人一把推开。 只见扶光一个猛子扎入冷得锥心刺骨的潭心,背对她大喊道:“小心着凉,我们该回去了!” 踉跄了几下,懵懵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怀抱的雾杳:“……?” 无数念头在脑袋里纠缠打结,最终,她把透明鱼捞回来,紧揣在胸口,乖乖点头道:“嗯,好。” 临走之前,雾杳囫囵瞄了一眼周遭。 这儿的草是银白色的。 她想起又一个有关仙朝的传说,据说那时常见的杂草就是银色的,气味如新雪般澄冽,名为雪嗅草。 二人沿原路返回。 因着衣服都被浸湿了,也没在银潢潭多待,等雾杳把裙裤穿齐整,便回到了瘖谷。 扶光怕冻着雾杳,往返窣云山上下,买来好几个汤婆子。他本来还打算买炭,但这时节炭火还没上市,没烟气的好炭就更难寻了,只得作罢。 透明鱼则被他养进雾杳夏假时遗留在这儿的一方竹雕荷钱睡鸭笔洗。 一通忙里忙外,还是经雾杳叮嘱,扶光才记得给自己弄些吃的。 扶光下山的时候,雾杳在目不转睛地盯着笔洗里的鱼游泳;收拾好一切后,被塞进暖烘烘的被窝中、裹得严严实实的雾杳仍跟个没见过世面的小猫儿似的,抱着笔洗不撒手。 晾洗完衣服进来的扶光蹙眉道:“你就是为了这东西掉进水里的?” 雾杳听他语含危险,顿时,心中绷起一种在峣峣阙里被夫子点名回答问题的紧迫感,她背脊挺得硬搠搠的,笔洗中五色十光斑斑驳驳的绮影描摹着她的脸庞,将那两丸圆溜溜黑水银般的眸子中的乖巧忐忑映照无遗,“回扶大人的话,并非小人贪玩,而是这鱼有蹊跷。” 扶光被她作怪的模样逗得禁不住,指尖在她额头上轻轻弹了弹,笑骂道:“油腔滑调。” 雾杳无声地“啊呜”了一下,不敢呼痛,只鼓着脸颊、拿裹得厚厚的熊掌也似的手捂住额头,等待着痛楚散去。 身边衾被一陷,春雪忽霁与莓果香交织的气息如窝丝糖般千丝万缕地垂黏在周身,痒梭梭的,令人口舌生津,雾杳抱着笔洗的指尖蓦地收紧,将燥热的脸颊埋进颈窝里。 两颗脑袋凑在一起,察看起古怪的发光鱼。 雾杳视物不清,扶光倒是瞧出了点儿端倪,拿柳叶似的薄刃小刀切开鱼腹,取出一块梧桐子大小的莹灿物什。 他动作极利落,三两下就用随身携带的缝伤口用的桑皮线重新合好了鱼腹。不及挣扎,一条黑漆漆的鱼儿便又活蹦乱跳地回到了水中。 原来这鱼是纯黑的,因肚腹中的宝物才被照得透明。 不过,宝物一经取出,倒没方才那么光采烨然了。似乎环境越黑,它越亮。 也不知这宝物什么来头,雾杳心中对它的渴望无限滋生,愈发盯得挪不开眼。 扶光端走雾杳腿上沉甸甸的竹雕笔洗,阖上乾坤门,遮住束腰香几上的琉璃月,终于,宝物显出原貌。 瘖谷内如列星盈室。 这宝物内仿佛兜了亿万盏烧得正亮的玲珑花灯,鲜焕得教人睁不开眼。二人迫不得已将目光移到瘖谷墙壁上的光影上,却惊了一跳! ——墙上赫然是一副详尽的地图。胧明关的地图。 雾杳与扶光下意识对视一眼,心中皆想着这块被埋在深潭中不见天日的宝物,多半才是真正开启仙朝秘宝的银潢印。而这地图,便是禁地所在。 然而,开口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也不知窣云山谷底怎会有如此罕物?”“陛下寻此物已久,我得带回去交差。” 话落,两人同时静了几息,“哦,是陛下在寻的东西啊,难怪。”“也不是什么多稀奇的东西。”又是声音重叠。 气氛一时十分诡异。 雾杳面上佯作好奇,心头却思虑百转。 难怪多年来琲朝与水月国久争胧明关不让,估计早就疑心秘宝被埋在胧明关。还有,当年淳宁女帝真是一时兴起才将太子带去仙人杖的么?琲朝与殥国之战,会不会也是因为秘宝? 在雾杳恋恋不舍的目光中,扶光收好银潢印,换了话题,“对了,你的生辰礼。” 他拿出一根用朱绳串的非金非玉的小笛,“给。下次再遇着危险,吹响它,无论你在哪儿,我都会来见你。” 看着眼前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指尖,雾杳心震神骇。 这?!这不是一年后才给她的笛子么?! 前世雾杳是个得过且过的糊涂虫,哪怕对笛子有诸多疑问,也懒得弄清,今世总算能抓住机会了。 她将小笛托在掌心仔细端详,洁白丰腻,敛着一层水般的腴泽,似玉石却不透光,敲之有闷响,“这是什么材质做的?我竟看不出来。为什么吹奏它,你就能知道我在哪儿呀?” 纵使是坐在塌上,扶光也比雾杳高出太多,他轻轻垂下眼帘,神情温柔至极,玉髓绿的瞳仁中绕匝的那一圈浅金如媚日逢嫩雨般愈发鲜妍,明明都没有触碰雾杳,雾杳却感觉自己的脸庞像在被摩挲着,“这叫驭笛。是……用温无绪替我寻来的材料做的。” 多的却不肯说了。 “驭笛?哪个‘驭’?”雾杳有心要弄个明白,便把东西往扶光手里一塞,“说的不清不楚的,不会是什么从坟墓里挖出来的吧。我不要。” 扶光指尖刮了刮眉角,叹口气一本正经道:“好吧,我向你坦诚。” 乌浓的长发从雾杳眼前撩过,他弯颈凑到雾杳耳边道:“其实,前几日我做了个梦。” 温热的吐息搅得雾杳耳中一阵酥麻,她如今触觉更胜从前百倍,都快将松软的衾被捏成紧实的一团了,才强忍住没有躲开。 “做梦”二字令她一颗心猛地悬空,唯恐扶光和重生还魂的她一样,做的是什么预知未来的梦,但越听越不对劲。 “我梦见有仙人收我为徒,喏,这是他送我的见面礼,醒来后就在我怀里了。正巧我没钱给你贺生,这可不就借花献佛了么。” 亏得她忍着痒意认真听了那么久!雾杳怒冲冲地给扶光胸膛前来了一拳,“扶子忱!” “咳。”扶光苍白的颊边涌上一抹殷红,不知怎么,瞧着有些惊心动魄,雾杳慌了神,伸手去抚他胸口,“你、你怎么了?我打得很用力么?” 扶光压下眼底的痛苦,紧紧截住雾杳的手腕,让她寸进不得,缓了缓喉间咳意,才促狭笑道:“笨瓜,我装的。就你现在的力气,连只蚂蚁都弄不死,怎会伤到我?” 不对。 雾杳心中惶恐愈甚,盯着扶光的眼睛,“你在骗我。” 一股浓烈到雾杳都无法忽视的血腥味渐渐弥漫开来。 扶光的袖管红了。 二人皆注意到了这份异样,扶光眸光闪了闪,满不在乎地耸耸肩,顺水推舟道:“嗯,是骗你了。其实就是上次的伤没好而已,我去换药。”他作势起身。 伤的手?又怎会咳嗽? 雾杳抱住扶光腰间,“不行,不准走,给我看看。” 扶光倒是能扒拉开雾杳的 49. 慈悲宴(上) [] 就在雾杳焦心灼肺之际,夜半,温无绪忽然说第二天有个宫宴需要雾杳出席。 这下可真是瞌睡来了枕头,雾杳连扶光的行踪都没来得及打听,就什么都没收拾地火烧屁股逃离了瘖谷。 来迎雾杳入宫的是个老面孔,白檀。 经上次众贵女遭掳劫一难后,处处物是人非,雾杳和白檀的关系也尴尬了起来。一个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一个是明知身边人有问题却隐而不发地旁观了许久。 马车中,唇无血色的白檀虚弱地冲雾杳笑了笑,“姑娘今天真好看。” 雾杳一身从头到脚的梳妆打扮向来都由白檀负责。 吃了温无绪的药压制住荣枯症后,雾杳皮肤上黑痂剥离,被须弥用眉刀划破的伤也好了,愈发鲜嫩得不像话,如曙光中的洞明雪色,白耀之余,又洇着一层朝霞日采般独有的茜粉色,光是随意撩一撩车帘时晃过的指尖,就足够迷得人七荤八素。 今日赴的是宫宴,马虎不得,白檀更是下了十二分的力气打扮雾杳。那头发,梳得云鬟雾鬓,缀以只有花簇没有枝叶的秋海棠玉簪,每一枚花片薄如纸,其间还串了无数露珠儿般璀璨的小水晶,哪怕咫尺之距,也容易错认成刚从枝头剪下的鲜花,既合时节,又符合雾杳的年纪。秋海棠的秾媚的橘粉色与雾杳皮肤的淡粉色交相辉映,衬得她如司春的小花神般,微微一流盼,就能使人间春融日熙、遍地莺声花气,盈盈一展袖,就要凌波踏月、隐入飘渺山海间。 “都是多亏了白檀姐姐手巧。”雾杳鉴美能力低下,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好看,客套地回了几句。 不过,虽然肌肤更胜从前,落下的毛病也不少。比如,那一把泠泠嗓音就面目全非地变成了沙瓤瓤的,虽还如桂花栗子、熟烫了的西瓜般绵甜,但对于十四岁的少女而言,终究是过于低哑。 雾杳倒是没什么不习惯的。 五岁前,她的五识当真堪称“千里眼顺风耳”;五岁那年,她从鸨母手中出逃,撞见扶光的母亲被响马所辱横尸野外,她夺刀助扶光杀人,荣枯症发作,此后,又遭遇了几次凶险,不得不动武,身体每况愈下,最终被温无象判定活不过二十五岁。 声貌改变之类的,都是家常便饭了。 雾杳想问问这次的宫宴是什么情况、自己何时能回雾家,但看着白檀的面色,默了一默,到嘴边的话头打了个弯儿,“你又被阿忱罚了?” 马车的辘辘声在寂静的山林间响起,如厚棉被般,大大小小圆圆尖尖的枯叶一层层盖下来,哗嚓、哗嚓地刮着车厢。 白檀低眉顺眼道:“奴婢办事不力,没有保护好主子,该罚。世子能饶奴婢一命,已是格外开恩了。” 雾杳又是一默。 她不知白檀是机筹处的玄使,还是扶光自己笼络的心腹,关于他们二人的事,她没资格置喙。但她前世与白檀朝夕相处五年,也算情份不浅,没必要看着白檀总因自己受刑,于是道:“要不要我向阿忱开口,将你调离雾家?”调离她身边。 白檀万没料到雾杳会有此提议,先是一讶,继而认真思考了会儿,道:“多谢姑娘好意。但世子愿意将姑娘的安危交托给白檀,是白檀此生之幸。” 她不想辜负扶光的信任。 就像无法理解沈渊肯为一只麻雀而死一般,雾杳同样无法理解白檀的忠心,只得干巴巴来上一句道:“嗯,好。” 雾杳刚想问问许明姌的近况,却听白檀主动为她讲述起这些天上京城里的新鲜事。 第一桩,便是此次宫宴“慈悲宴”的颠末原委——沈渊恢复身份,被封为景王! 而且,细诘之下,雾杳知道了沈渊仍处于失忆状态,并没有与当初照觑他的太傅、乳母等人核对生活细节,被李合真的师弟施玄德拿走的九天垂拱也未被寻回。 那熙和女帝究竟是靠什么认定沈渊身份的呢?又为何如此行事草率? 另外,还有个疑问始终横亘在雾杳心间。 不是说沈渊在仙人杖中了奇毒,前世就连太医局也束手无策么?可她观沈渊一言一行,分明与常人无异。 第二桩。 也与沈渊有关:奉旨和亲的水月国四公主须弥,因暗中对琲朝先太子痛下杀手,被熙和女帝以“残忍乖戾、罔顾人命”为由,遣回了水月国。 饶是雾杳,也不得不暂时放下了对许明姌的担忧,呆若木鸡地问道:“她?杀沈哦不,景王?为什么?!” 白檀有些难以启齿道:“陛下也是这么问的,据说,须弥公主回道,因为……因为她不想看着姑娘嫁给天潢贵胄,也不想昔日被她视作奴隶的人一朝翻身,受人奉承追捧。” 白檀口中的姑娘自是指的雾杳。 怎么她就要嫁给沈渊了?雾杳动了动嘴唇,但一想,还真是,原本这婚事就是定给她的,须弥关心则乱,自然容易想入非非。 可须弥胆子那么小,怎么敢对亲王出手?? 白檀解释道:“景王流落水月国时,身边携带了一枚棺椁中的陪葬品,曾是先皇陛下的宝爱之物,被画入画中。须弥公主不时受召入宫,偶然间见到先皇画作,听女官谈起陪葬品的来历,便怀疑了景王殿下的身份。” 那时沈渊还没受封,只是须弥身边一个任她搓圆捏扁的侍卫,须弥当然有胆量宁可错杀不肯放过。 偶然?雾杳可不信世上会有那么多偶然。须弥那么个听风就是雨的性子,若要借机生事,她就是最好摆弄的棋子。 问题是,出手的是谁?扶光?沈凛?还是……许明姌所效忠之人。 和亲作废,先太子回宫,皆是风起云涌之兆。 雾杳心中一紧,掌间已汗密密的,“姐姐近日可好?那日被歹人所掠,她有没有受伤?有没有淋雨发热?” 白檀答道:“府内一切清吉,二姑娘略染风寒,老爷心疼她受了惊吓,嘱咐好生修养,便向峣峣阙告了假。二姑娘这两日专心养病,连院门也没出。” 很合常理。 雾杳瞪着看什么都糊成一片的眼睛,白檀的神情、语气,甚至呼吸速度都没有端倪。 可雾杳仍有些心悬悬的。 白檀没必要骗她,许明姌平不平安,她到家一见便知。除非…… 雾杳脑中敲响警钟,又问:“今晚我能回家了么?” 白檀有些奇怪道:“这是自然,您不回府还能去哪儿?” 雾杳微微放下心来。 “对了,世子说经温姑娘妙手回春,您已大好了。可我听您的声音……” 50. 猼訑先生 [] 入目荒烟蔓草、漏瓦霉墙,是冷宫。 怎么会?!她方才分明走在甬道上!一股凉意从雾杳的尾椎直冲天灵盖。 “姑娘可是迷路了?可要在下帮忙?” 忒楞楞,一只黑油油的寒鸦惊起,在雾杳悚然回眸中,落于一名戴傩面的青年身侧。 宫殿驳蚀得不成样子的锈绿色顶瓦上,青年屈腿闲坐,单手支颐,懒散地俯瞰着雾杳。 霎时,雾杳整个人木僵住了。 作为荣枯症的本能在她耳边疯狂呐喊着,要她有多远逃多远。 但她的身体却连拔腿也做不到! “唿喇喇。”秋风湿冷地抚摸着雾杳微颤的背脊。冷宫中每一隅都是黄浊浊的,败叶、蛛丝、朽窗。 便格外显出来这傩面青年来。 殿脊上聚着一群静穆的鸦,黑囊囊的,棺木般压在青年周身。偏偏青年一袭枯白缟素。两相对比,便如雷光般乍然破开了眼前的这幅昏朦秋景。 尤其那一抹浓墨重彩的傩面。 不,仔细看并不是傩面。 形制比寻常的要大一些。似羊,却有四耳九尾,尾部长满眼睛,长长地垂下来,如虬结的老树根般覆满了脖子。 是古籍中的异兽猼訑。[1] 雾杳的手摸上了驭笛。 “奉劝姑娘一句,你这东西,还是不要随意吹奏为妙。” 不知是不是带了面具的关系,“猼訑”嗓音虽然低沉,却隐隐掺杂着一种卷动竹帘般的坚脆的碦碦声,教人浑身冒鸡皮疙瘩,他搁下托腮的手,身子朝雾杳微微前倾,话音中染上了笑意,“毕竟,一般而言,驭笛制成后三年才能开始使用。你此时将扶子忱唤来……无异于让他送死。” 什么意思?!吹响这笛子会伤害到扶光? 雾杳仰着头,与猼訑一错不错地对视着,他的眼睛深邃地埋在面具后,像夜色中一汪藏风蓄浪的黑海,教人什么都看不透。 雾杳感觉自己脑中的弦如同满月之弓般被绷紧,她汗腻腻的手里仍攥着驭笛,足下却悄然用力,随时准备着纵身跃上殿脊,“你就是一直以来威胁我姐姐的人?” “怎么能说是威胁呢。”猼訑的笑意风轻云淡,“明姌是自愿为我帮忙的。” 雾杳瞳孔骤扩,被震怒填满! “再劝你一句。”不等雾杳发难,猼訑瞥了瞥雾杳的双脚道,“不要试图触发荣枯症。哪怕你现在杀了我,你也救不了明姌。” 男人的话音在凉薄的秋风中缓缓坠地。 “我死了,她也活不成。” 他知道她是荣枯症。而且,还对许明姌留有后手。 雾杳几乎将指骨捏碎,“你要怎样才肯放过姐姐?” 女帝和扶光不惜以燃灯会为饵也想钓出的幕后主使,如今大剌剌出现在自己面前,雾杳自然不会认为他是毫无目的而来。 “嗯?倒是很爽快。”猼訑眸光闪动,似乎是挑了挑眉,他直截了当道,“我要银潢印。” 雾杳心中一跳,“你要我去偷银潢印?” 猼訑的皮肤是一种毫无生气的青白色,他指腹捋了捋身侧寒鸦的小脑袋,在日光下通透如玉,“偷也好,抢也罢,我不管。” “十日之内,我要拿到银潢印”。 十日?!雾杳斩钉截铁道:“不可能。” 旋即,她缓了语气,“且不说我根本不知道银潢印被藏在何处,就凭我的身手,要想得到银潢印,难如登天。” “别担心,我帮你。”猼訑醇厚的嗓音绵绵地淌入雾杳的六腑七窍,如大雪日围炉温酒,酒不烈却贪杯易醉,“你看,这不就帮你出了瘖谷么?” 果然!雾杳道:“是你诱使须弥对沈渊下手的?!” 猼訑讶然,“原来你与须弥关系这么好?早知如此,就让她在你身边多留一段时间了。” 这人显然是在与雾杳胡扯。 不过,她从他的语气中抓住了关键一点,他用的不是“水月国公主”、“须弥公主”之类的代称,而是直呼其名——他似乎与须弥相识。 雾杳面上不动如山,“好,我会帮你拿到银潢印。但是事成之后,你要放我姐姐自由。” 猼訑笑吟吟道:“这可不行。” 见雾杳勃然色变,他立马安抚道:“你还得随我去一趟胧明关,拿到我想要的东西。” 胧明关? 雾杳脑海中掠过投影在瘖谷墙上的地图,“去埋藏着仙朝秘宝的禁地么。” 猼訑并不意外雾杳知道这么多秘密,“嗯,找到我想要的东西后,我便放了明姌,今生今世都不再纠缠她。” 雾杳想尽可能地套出更多信息,故作疑惑道:“想来猼訑先生身边能人众多,不缺我一个,何必非要我随行?更何况,若是禁地里找不到先生想要的东西呢?” “猼訑先生?”男人抚上自己的面具,了然叹道,“倒是个不错的名字。” 他只回答了雾杳后一个问题,“不会找不到。” 看来这一趟禁地之行,雾杳是非去不可了。 她下定决心般道:“一言为定。那你先帮我找出银潢印藏在哪儿了。” 一会儿是先生,一会儿又你你我我起来了,猼訑没指出雾杳态度中的漏洞,反而点点头,“这是自然。” 他从丧服的袖中取出一只杏子大小的银丝笼,“拿着。” 银笼里是一只与丧服同色的、枯白中泛着微黄的普通蚕蛾。 猼訑道:“蜃蛾有短暂的迷幻效果,可令见者变为傀儡,听凭调遣。不过切记,效果只有短暂一瞬,问话得尽快。” “你可以对沈凛用蜃蛾,但一旦被她周围从不离身的玄使们发现,就算是我,也赶不及救你。所以,还是建议你对扶子忱使用。” 这下雾杳算是明白,她方才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被带到冷宫中来的了。 望着猼訑那向自己伸出的、勾着银丝笼的手指,殿脊下方的雾杳仰得脖子都快断了,压抑的暴躁即将冲破胸膛,她咬牙道:“你下来,我够不到。” 猼訑闷笑一声,指了指西偏殿,“有梯子。” 畜生!雾杳在心里挖遍了猼訑祖宗八代的坟,攥着拳头虎虎生风地从西偏殿里搬来了梯子。 废殿里的破旧梯子又重又摇摇晃晃,雾杳爬得一阵热汗一阵冷汗,偏偏这个穿丧服的面具王八蛋还在佯装体贴地说风凉话,“小心些,别摔着。” 气得她差点一脚踩空。 雾杳身体不比从前,手脚并用地爬上屋脊时已是上气不接下气,哼哧哼哧地朝猼訑伸出手。 猼訑指尖却晃了两下,收回了蚕蛾,“你应承得这么爽快,我好害怕啊~万一你联合扶子忱和沈凛对付我怎么办?” 雾杳心里咯噔一声,平复了下呼吸,镇定道:“那你想怎么样?” “不想怎样。”凑近了看,银丝笼里的蚕蛾翅膀上其实生有一层波光粼粼的宝石蓝粉末,猼訑抬手,“给。” 雾杳小心地踩着破败瓦片上前,寒鸦们拍打着翅膀飞了一圈,不远不近地落回猼訑身后。雾杳半信半疑地向蛾笼伸手,却听猼訑漫不经心道:“我相信,你不是那种会当叛徒的人,不会愿意害得明姌失去亲妹妹的,对吧?” 亲妹妹? 雾杳耳中嗡了一下,身体摇摇欲坠,艰涩道:“什么?” 明明雾杳才是那个居高临下的人,但她却觉得猼訑眼中始终含着一种俾睨的意味,“咦?你和明姌不是关系好得难舍难分么,她竟没告诉你,她有个与你差不多年岁的亲妹妹?” 他好心解释道:“她妹妹叫明婵。同样是出生在霜月里,同样的不擅诗画,明姌每次给你打簪子裁衣裳的时候都是一式两份,托我万里迢迢地送给小婵呢。” 铛!雾杳仿佛被重锤砸中。 许明姌对她,向来是超乎寻常的好,就连她刚被认回雾家族谱时亦是。她不喜欢榴红釉蓝那样打眼的颜色,许明姌却夸她穿什么都好看,加倍地在布料、样式上费心思,将她的衣柜塞满了花团锦簇的衣裳。那些,究竟是做给她的,还是那个叫小婵的妹妹的? 往日相处的细节一点一滴浮上雾杳心头。前世端午节时她不经意间撞见许明姌在编长命缕、但最后她收到的却是一枚避虫香囊,许明姌陪她挑灯夜读时偶尔的出神模样,哄她睡觉时的娴熟口吻…… 原来,许明姌是将对妹妹的思念,移情到了她身上? 霎时,雾杳一颗心被碾过般烂成血泥,不,不是这样的,许明姌对她的好,对她的爱是真真实实存在的。难道就因为许明姌有自己的亲妹妹,就要把往日种种统统抹杀吗? 雾杳一遍遍告诫自己,可渐渐地,眼前却水濛濛的,愈发什么都看不清,她一把将猼訑手中的蛾笼抢过来,梗着脖子道:“不知道有什么稀奇的?夫妻之间还尚且有各自的私隐秘密呢。” “真是可怜。”猼訑叹息着起身,如履平地般靠近雾杳,“明明很难过,却要装作不在乎的样子。” 猼訑身上的气势与十六岁的扶光截然不同。 扶光看似是清冷的蓬莱月,骨子里却是赤诚的少年郎;而猼訑表面言语姁姁,却带着一种目空一切的冷血凉薄,仿佛万事万物于他而言,不过是皆可滥杀的垫脚石。 雾杳吓了一跳,被一只温凉的手攥住腕间,才没跌下屋脊。 “哎呀,男女授受不亲。”没等雾杳反应过来,猼訑却有煞有介事地惊呼着撒开了手,害得后仰的雾杳只能反过来握住他的手,借力站稳。 猼訑笑出了声。 “你!”雾杳冷汗涔涔地狠狠摔开了猼訑的手,气得心口发麻,话都说不出来。 猼訑吃痛地揉了揉手腕,谴责地看向雾杳,“过河拆桥可不是君子所为。” 雾杳生怕再跌倒,没第一时间在七洞八孔的瓦顶上后退拉开距离。 她焰腾腾地抬眸,正好被猼訑身形投落的阴翳与他深藏在面具后的目光所覆盖,心中升起一种古怪的感觉。 猼訑不像是在看她,而是有些像……在透过她看另一个人。 更怪的是,她居然对他有熟悉感。 想起自己的容貌,雾杳顿时把明婵的事抛诸脑后,“你认识雾山长?” 猼訑微愣。 “你和你母亲,真是如出一辙的敏锐。”他垂睫,向雾杳眼角将坠未坠的泪珠伸出指尖,语气遥远,“当年你出生时,我还抱过你呢。” “啪!”雾杳扇开了他的手,后退几步,“哦?是么?那你是我母亲的师友?政敌?亦或是情人?” 面对雾杳明目张胆的试探,猼訑笑意更甚,“你猜。” 雾杳在心里又将她挖出来的猼訑的祖宗八代鞭尸了一遍。 “猜不到呢。”她皮笑肉不笑道,“既然先生与家母相识,那我追加个小小要求不过分吧。得到银潢印后,我要你放了明婵。” “狮子大开口啊。”雾杳后退多少,猼訑便逼近多少,他喉间的令人不适的碦碦声如虫豸般清晰地蠕蠕钻入雾杳耳孔,“你觉得,你有资格和我提要求吗?” 雾杳忍着惊怒频繁后望,很快,被逼至瓦檐边缘 51. 慈悲宴(中) [] 该死的猼訑!闭着眼的雾杳猛然伸手向空气中一掐—— “笃笃。” “笃笃笃。” “雾姑娘?时辰不早了,您还没好吗?” 雾杳动作一滞。 恍惚睁眼,入目是一间角落里摆着恭桶的屋子,她正陷在红酸枝玫瑰椅里,手边桌案上最后一缕霜白烟气飘散,掐丝珐琅球式香熏里是芙蓉破露香的余烬。 听到敲门声,同样倒在椅中的白檀眉头紧锁,还没从沉眠中挣扎醒来。 她被猼訑送回来了。 雾杳霍地起身,想起猼訑在她耳边最后说的那些话,她咬着指甲如受伤的困兽般转来转去,心中的痛急几乎把脏腑烧成飞灰。 他竟敢……他竟敢! 她不会放过他的! 一旦找到了明婵,她就要用荣枯症与他同归于尽! “笃笃笃。”不见回应,敲门声愈发急促。 白檀终于撕开了黏连的眼皮,“唔……我、我怎么睡着了?” 雾杳稍稍冷静下来,扬声朝门外的宫女们道:“我好了,这就来。” “抱歉,姑娘。”白檀赶紧上前替雾杳整理形仪,却被雾杳衣裳上东一条西一块的淡淡灰痕惊了一跳,“这是怎么回事?” 雾杳在冷宫瓦顶上跌足时沾上的灰尘明显被处理过,不知是不是猼訑替她拭去的。 一想到猼訑那副懒洋洋笑吟吟的姿态,雾杳就恶心得慌。她清楚蜃蛾的致幻作用,若无其事回白檀道:“进门前摔了一跤而已,你忘了?” 姑娘摔过跤……吗? 白檀隐约记得睡着前似乎是有个声音让她陪着去解手,后来……后来的记忆有些模糊。 门外,引路宫女们敦促着,一时白檀无暇深思,连忙随雾杳赶赴慈悲宴。 屋漏偏逢连夜雨。 耽搁了这么一会儿,雾杳到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一路上没遇着人,偏偏白檀身上的请柬遍寻不见,好像落在了方才更衣的屋子里。 翛然苑入口处。 一名形貌昳丽、骨相分明的玄使抱剑冷声道:“没请柬不得入内。” 雾杳摩挲着袖中装药丸的如意玉雕。 猼訑说此药能解沈渊的毒,她自是不信的,他这种人要是会发善心,恶鬼都能立地成佛。 她第一反应是猼訑想借她之手害沈渊。可猼訑都拿许明姌的命来威胁她偷银潢印了,没必要命令她下毒还拐弯抹角的。 联想到沈渊多年前在仙人杖离奇中毒,如今又突然死而复生、荣封亲王,雾杳猜测,沈渊体内的毒就是猼訑下的。 药丸足有十一粒。 多半是要隔一段时间喂沈渊一点,堪堪吊住他性命。以往沈渊只是水月国一个不起眼侍卫,如今成了亲王,众星捧月,不便悄悄在饮食里放解药,便把这活派给了雾杳,哪怕东窗事发,也好让她背罪。 雾杳心中冷笑,昔日金尊玉贵的小太子,都能被猼訑毒害成手中的一枚棋子。若真让猼訑得到仙朝秘宝,人间还不成了阿鼻地狱? 她绝不会让他得逞。 “姑娘,怎么办?不如我回去找找请柬?”白檀懊恼不已。 雾杳对这劳什子的宫宴完全没有兴趣,倒想顺水推舟地一走了之,可她不知沈渊多久毒发一次,在完成猼訑交给她的“打探银潢印下落”的任务之前,首先需尽快将解药偷偷给沈渊喂下。 “且等等。”她安抚白檀道。 翛然苑门口逻守的玄使不少,拦住雾杳的正巧是个熟人,烟云万顷阁那天遇到的三白眼、燃灯会上雾杳抽中骑射比试时附和着扶光怼了夏景行傅玉衡一通的太学生,云熠。 雾杳朝云熠一福身,好声商量道:“云玄使,您不记得我了吗?我们在燃灯会上见过的。我叫雾杳,我姐姐是与景王有婚约的许明姌。您看,可否通融通融?” 云熠不屑地扯了扯嘴角。 这般勾人魂魄的狐媚模样,全天下哪儿还找得出来第二个?他当然不会忘记。就是看不惯雾杳这副妖妖刁刁的作态罢了。 身为玄使,忌讳之一便是为美色所惑。他听着自己被雾杳身上的香气微微搅乱的心跳,又想起扶世子平素视红颜为枯骨、万般皆不动念的清冷目光,深深唾骂了自己一句。 修行不到家!他还远需要向世子学习! 云熠拇指一顶,亮得瘆人的启明刀出鞘半寸,“规矩就是规矩。” 闻言,他身后的玄使们个个手握刀柄,看雾杳的眼神也变得锐利起来。 这人怎么如此不知变通!白檀吓得把雾杳护在身后。许明姌可是未来王妃,举手之劳行个方便而已,何必仗着自己是机筹处的人,不管不顾地强硬行事? 雾杳也没料到云熠会如此强横,正想着能不能碰运气找个认识的人带她进翛然苑时,眼前一花,一团灰扑扑的绒球围着她啾啾啾起来。 “胖啾?”她讶然。 几乎是同一时间,翛然苑里一阵喧闹由远及近。 “雾姑娘雾姑娘,是你吗?!”迎面先是砸来好几声爽朗热烈的呼唤,头戴云岫春晖莲瓣纹玉冠、一袭梧枝绿绣鹤出仙山琼阁图锦袍的沈渊才进入视线。 他蜜渍金桔般的眼睛一亮,拨开机筹处的人流,插进雾杳和脸都臭了的云熠中间,比胖啾还能叽叽喳喳道:“你果然来了!那天过后,我去了你家好几次,可回回都被许大人拒之门外。听说许姑娘也病了,你还好吗?可曾受伤?真是多谢陛下,总算让我见着你一面了!” 看来,温无绪说的“雾杳不得不出席的宴会”,就是出自沈渊的手笔了。 胖啾飞回沈渊身边。 雾杳心中掠过一缕异样,但很快,被沈渊提起的“许姑娘”三字带来的愧疚与心痛淹没。 她牙关紧紧相抵,好一会儿,仰脸扯出个笑来,“我没事,多谢王爷关心。” “客气什么!”在紧随着追出了翛然苑的朝臣们骇异的目光中,沈渊“哥俩好”地往雾杳肩头轻碰了一拳,“其实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有种惺惺相惜的感觉。你三番四次帮我,救了胖啾,又赠我药膏,我早把你当朋友啦。” “诶对了,你怎么才来呀?衣裳也脏了!是因为没地方换衣服,才杵在门口不进去的吗?” 云熠启明刀归鞘,脸色愈发黑如锅底。 就之前两次相见时的情形来看,云熠明显是扶光的忠实拥趸,雾杳下意识不想与他计较,便道:“哦,肚子不舒服,耽搁了一会儿。衣裳就是不小心跌了一跤弄脏的。” 众人眼珠子不住地往雾杳身上打转。 先太子骤然死而复生,女帝大肆摆宴相庆,予取予求,极尽荣宠,他们这两天都在持观望状态。有人觉得女帝这是先礼后兵,松懈先太子的防备,好趁机杀之以除后患;有人觉得沈渊是真的入了女帝的眼,即将扶摇直上,不然女帝没必要大费周章地将他从须弥手下救回来。 但不管哪一种,在听说了沈渊这些天频繁造访雾府的传闻时,都觉得那是奔着许明姌去的。 毕竟,雾家养女自小聪敏,十岁时就在京城闺秀圈中小有才誉,入峣峣阙后,更是隐有追上骆氏女的 52. 慈悲宴(下) [] 雾杳在芙蓉破露香边醒来时,身上只有如意玉雕和装在荷包里的蜃蛾笼子,机筹处的杀令已被猼訑收走。 可那枚杀字却鲜血淋漓地烙在了她心尖。 她控制不住地想,如果她没被扶光关在瘖谷里,许明姌是不是就不会被伤到了?如果猼訑不告诉她,她是不是永远被蒙在鼓里,和上一世一样,眼睁睁地看着许明姌死于启明刀下? 雾杳知道她不该。 但她此时即便只是听到扶光的名字,心里那枚烙痕便生根破土,一钻一钻地冒出戾气与恨意来,几乎要将她整个人生生撕扯成两半。 “扶某来迟,还请殿下宽宥——” 庭院中的玄使们原先是灰心木立的一杆杆沉默军旗,这下,立马如饮饱了风般猎猎招展起来,仿佛有了主心骨般气势都不同了。 贵女们或掖发鬓,或整裙褶,虽仍含眉敛目,仪态端方,但心思都飞到了门口那道身影上。 一道银红色衣角跹跹着跨入翛然苑。 扶光今日的打扮混无刺绣金玉之饰,发冠也未戴,只如做玄使时一般,用与衣裳同色的赤练高束长发。唯独料子别出心裁。腻如春云、软透似冰绡雾榖,非纱非罗,非绫非缎,是一种光夺霞日、娇胜酣酡的银红色。 他鲜少穿着此等浓媚之色。 众人不由屏住了呼吸,只觉以往的扶光是那肝胆冰霜、胸怀天下的玄门捉妖人,此刻一瞧,却分明是败人功德、蛊惑之术至臻巅峰的万年九尾狐。 扶光亲自呈了贺礼给沈渊。 “无妨无妨,能来我就很高兴啦,扶世子事忙我也是知道的。”沈渊乐呵呵接下东西,看着扶光那一身,咦了一声,又看了看雾杳一袭没有刺绣没有印花的秋海棠粉襦裙,“你俩的衣裳倒是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雾杳心里咯噔一下。 她原以为这是白檀用来搭配头上花簪的…… 是她想左了。哪有专门为了簪子挑套衣服来配的?自然是先有衣服,才有的饰物。 而这套裙装的来源,不必说…… 她在心里恼怒地暗瞪了扶光一记。 扶光恍若未察,莞尔朝沈渊道:“这是江南最近时兴的料子,殿下若是喜欢,我那儿还有一些。” 沈渊对吃穿用度不怎么挑剔,连忙摆摆手,“不用不用。” 他是很招动物的体质,刚接稳一只投怀送抱的雪白狮子猫,又被方才扎小鬏鬏的西施犬蹭了蹭脚踝。拍了拍西施犬的头后,他忽然道:“诶对了,我们刚刚在说要玩‘灵犀可鉴’,扶世子要一起吗?” 雾杳隐隐预感不妙,只垂眸作鹌鹑状。 扶光还真就不客气地同沈渊如执友般谈笑风生起来,“可有什么彩头?” 夏景行抢声道:“扶世子也要参加?这不好吧。小小踢毽赛,您就算是被绑了双手双脚也能赢。您一下场,我们还玩什么呀?” 他开玩笑般道:“要不,世子委屈一下,在这里挑只猫儿狗儿的一组吧?让让我们呗。” 昌平侯府向来与英国公府不对付。况且,上次燃灯会国子监失利,夏景行又是被同窗们笑话连雾杳一个柔弱斋生都不如,又是被怀疑为美色所迷,还想趁着这个机会,好好从雾杳身上找回场子呢。 怎能容得扶光这么个变数搅局? “嗤。”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却是身子已然痊愈的宜春郡主沈沁,“夏公子方才不是说不在乎输赢?” 她是沈渊的表妹,先前自不必跟着沈渊去门口凑热闹,后来知道沈渊特特去迎接的是雾杳,更是心里白眼都快翻天上去了,始终躲在僻静处由斋生们陪着说话,自斟自饮逗逗小宠。 扶光什么身份?夏景行竟想让他和畜生绑在一块儿?明摆着是折辱! “郡主所言在理。” 一时间,众贵女和太学生纷纷出声赞同。 这整整一年,夏景行快被京城这群女人对扶光哈喇子都要流下来的馋态腻歪坏了,他义正词严道:“我只是想让大家都玩得尽兴些罢了。” 沈渊最怕别人吵架,一个头两个大地举手投降,“都别急都别急,我来想想办法。” 他一拍大腿,“这样吧!为了公平起见,扶世子除了要与同组参赛者缚住一手一脚之外,还得蒙上眼睛,塞住耳朵,如何?” 扶光谦然低首,“一切都听殿下的。” 沈沁含笑,“这下夏公子没意见了吧?” 夏景行脸色一黑,拂袖不语。 原本,众人摸不准熙和女帝对沈渊的态度,来赴慈悲宴只是做做面子功夫,除了几个向来长袖善舞的朝臣不时谐谑谈笑、举杯劝饮,其他人皆作壁上观。 后来一听要玩灵犀可鉴,于是连一把老骨头的臣子们都不作声了,想着把麻烦推给年轻人。 可如今扶光来了,士女们的心顿时就跟风中的蒲公英般纷纷扬扬起来。 “做游戏么,的确需有彩头才更得趣些。” “怎么决定顺序?还是抓阄么?要不要设‘楚河汉界’?”不等沈渊询问,众人接连表示要加入踢毽赛,并热论起赛制。 喧闹中,雾杳腕间一重,被一只纤手偷偷摸摸地拽出人群,一路走远。 “我的大乖乖呀!”停步至一方紫檀镶祁阳石雕卧听银潢泻月声图座屏后,骆绮岫眉毛都快飞出脸膛,压低声音道,“与姐争夫,可真有你的!” 她像个憋了三年没说话的人,“须弥公主不是被遣回了吗?水月国再没有别的适龄公主了,也不可能随便封个宗室女送来,扶世子可是重归自由身了诶!你之前不是有意要进英国公府的后宅?怎么把目标换成景王殿下了?” 难道,继燃灯会抢走养姐风头后,这就是她的下一步复仇计划? “与姐争夫”几字令雾杳冷淡淡地拂开了被骆绮岫攥住的手。 方才没有第一时间甩开骆绮岫,只是因为她想顺势逃离扶光身边,逃出万众瞩目的中心罢了。 自被牵住手腕,雾杳身上就若即若离地落了好几道视线,有玄使的,也有……她最熟悉的人的。 “你渴么?”她没理会骆绮岫一大堆天马行空的问题,兀自绕出屏风,语气关心道。 “什、渴?不,我不渴呀。”骆绮岫一愣,下意识跟着雾杳的步伐,看着她向侍者要了一壶刚煮好的香饮子。 “这又是什么招式?”骆绮岫好奇得要命,可嘴刚一张开,就被提着茶壶的雾杳顺手塞了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蜜煎樱桃汤。 “别客气,就知道你渴了,快喝吧。” 雾杳又给自己倒了一碗,慢慢啜饮着,“我要去殿下身边说话,你去么?” 懵懵捧着樱桃蜜的骆绮岫头摇如拨浪鼓,她是喜欢看热闹,不是喜欢当热闹被人看,“不去。” 一碗饮尽,雾杳重新蓄满一个干净的旧窑冰片斗笠 53. 灵犀可鉴(上) [] 跟随女帝出入各种绮筵琼宴、对山珍海错不屑一顾的矜贵少年郎,此时正轻轻垂着眼帘,渴望地盯着别人手里的……一碗再普通不过的甜汤。 雾杳气得要掀桌。 什么狗屁倒灶的瞎话!他分明讨厌樱桃的味道!!! 众人隐晦地打量着凉亭中的雾杳三人。 扶世子这是要做什么?与景王闲谈?似乎不太像…… 白袅袅的热汽氤氲在三人之间,飘忽不定。 “呃。”沈渊踟蹰地看了会儿手中的斗笠碗,最终递了出去,试探道,“世子请喝?” 扶光微微一笑,抬手欲接,“多谢殿下。” “慢着!” 令所有人一愣的声音响起,雾杳握住沈渊的手腕,善意提醒道:“殿下,您忘了?您饮过碗沿了。” “啊——”沈渊拍了下自己的额头,收回樱桃蜜,“不好意思啊世子,刚刚我嘴唇已经沾过这碗了。” 扶光一声儿不言语。 雾杳感到握过沈渊的那只手被一股湿黏阴暗的目光缓慢爬过,狠狠打了个寒颤。 亭中一时静悄悄的,只剩下对眼前状况毫无所察的沈渊有滋有味的嘬饮声。 雾杳很不想搭理扶光,可荷包中的银丝笼垂在大腿旁,随风浅浅摇飏,仿佛有蝴蝶振翅的颤动传来。 ——她还得找机会套出银潢印的下落。 如同打圆场般,雾杳起身向侍者要了一壶茯苓莲子茶,斟了一杯,双手呈给扶光,低眉道:“樱桃蜜只剩方才最后一壶了,再要煮,恐怕膳房那儿还得费些功夫。秋日气燥,喝点儿这个也是极好的。” 不远处的沈沁差点嗤笑出声。 人家都说了爱喝酸甜的樱桃蜜,你却端来清苦的莲子茶算是怎么回事?不愧是小门小户出身,连点儿眼力见都没有。 不过,她平日里真是小看了这个雾杳,这么多人都还没怎么和世子说上话呢,她竟一个人捷足先登地献殷勤去了!而且还是抢的丫鬟的活儿,端茶递水。 呸!真真是没脸没皮! 许多贵女们也在心里腹诽雾杳不择手段。 端看景王对雾杳那副哈巴狗儿似的模样,就知道她暗地里必定使尽了浑身解数。 如今一个景王不够,还要来向扶世子卖弄风骚?也不知她当初被拐卖去的地方是不是秦楼楚馆! 贵女们到底自诩身份,就算再不忿,也没人会在这种场合酸言讽语,只冷眼看着亭中,静待雾杳被拒绝。 却没想扶光竟接过茶杯,仔细呷了几口,唇边溅出两个若隐若现的小梨涡,“倒是比樱桃蜜好喝些。” 直教一众姑娘们拧烂了帕子。 在场的无不是精明人,尤其是世家们,察言观色是流淌在血液里赖以生存的本能,一个眼神一个动作,足以令他们嗅出不同寻常的气息,闻言,不由心中犯起嘀咕。 该不会,扶世子也着了雾杳的道儿了吧?! 两男争一女,且一人是亲王,一人是天子近臣,这像什么话! 幸而下一刻,扶光随手搁下杯子,再没多分给雾杳半个字,对将樱桃蜜喝得一滴不剩的沈渊问道:“有人提出同组参赛的人选也由抓阄来定,殿下以为如何?” 众人左打量右端详,也从他身上看不出一毫一厘的端倪。 世子似乎真的只是一时口渴了。 解药成功送入沈渊腹中,雾杳不欲掺和进二人对话,略一屈膝,准备退出凉亭。 莲子茶能令扶光消气,这在雾杳意料之中。 其实,扶光年幼时是讨厌莲子茶的。在跟着母亲冒险逃到胧明关之前,他也曾沾了点儿英国公的光,是个身娇肉贵、锦衣玉食的小公子,十分挑嘴。 他母亲虽带着他亡命天涯,却也爱他如珠如宝,尽一切可能给他最好的。 后来,雾杳助扶光报了杀母之仇,不知怎么,二人就变成了结伴讨生活的关系。雾杳比扶光小两岁半,自己也是个孩子,不懂怎么养小孩,于是饥一顿饱一顿,草一顿泥一顿,渐渐地,将扶光养成了一副食腐食馊都津津有味的野狗舌头。 在胧明关时的小雾杳是个恶贯满盈的坏种。为了活下去什么都干,偷鸡摸狗,坑蒙拐骗,甚至杀人放火。 扶光九岁生辰,雾杳从一座新坟头偷了一壶莲子茶一碟杏仁酥给他庆生,代价是背上挨了一铲子。 扶光一边无声地咬着唇吧嗒吧嗒掉眼泪,一边给雾杳背上的伤抹嚼烂的野草止血,自此,即便是回到上京城做了世子爷,最爱的也是这一口苦中带甜的莲子茶。 不论雾杳怎么惹他生气,只消端上那么一杯,立马教他服服帖帖。 “有人提出同组参赛的人选也由抓阄来定,殿下以为如何?” “那不行。”沈渊随手将斗笠碗递给侍者,站起身松了松筋骨,“我已经说好和雾姑娘一组啦。” 瞬间,从凉亭前台阶拾级而下的雾杳被一股骇人寒意刺穿,差点一脚踩空。 她听到扶光耐人寻味的语气从身后传来,“这样啊。”慢腾腾的,却又很深、很重,像温无绪那把痕迹斑斑的石杵从脆弱的草药根茎上碾过似的。 雾杳稳了稳呼吸,继续往庭中走。 沈渊浑然未觉,“嗯,所以各位自行找人结伴即可。” “不过,男女力量的确有差异,未免有失公允……这样吧,同组之人必须是一男一女。” 众人便又偷眼去瞧扶光的反应。 扶光平静颔首,“殿下想得周道。”没有要对沈渊与雾杳一组提出异议的意思。 众人彻底打消了心头怀疑。 雾杳犹豫了会儿,没有借口身体不适躲过踢毽赛。她刚送了茶水,这般出尔反尔,实在显眼。 罢了,一会儿随便踢踢,应付应付吧。 对灵犀可鉴一阵热议的结果。 参加者自愿结伴,比赛顺序以抽签定,第一轮胜者为擂主,其余人轮番打擂,最终留下的则是赢家。踢毽规则,两组参加者间设置名为“楚河汉界”的纱网,并不比谁踢得多,而是将毽球在两组人间传接,没踢过纱网的算输,没接住对方踢过来的也算输。 扶光受到了不少贵女的结伴邀请,其中亦包括沈沁。不过最后,他主动邀请了骆崟岌。沈沁虽眼红,却也无可奈何。骆崟岌也是宗室女。其母还是大长公主,只不过随了父姓,才未姓沈。 不仅骆崟岌,柳百川、夏景行等人也要参加。 灵犀可鉴的彩头则是…… “今儿的慈悲宴好生热闹。” 山呼万岁声响起,却是熙和女帝驾幸翛然苑,她玉臂虚虚一扶,“众卿不必多礼。” 气氛一下子有些不自在起来。低眉顺眼地混在人堆里的雾杳瞥了一眼凉亭,还好那只盛过樱桃蜜的冰片斗笠碗早已被侍者收走,心里稍安。 这下雾杳倒是成了最轻松 54. 灵犀可鉴(中) [] 喜欢你个大头鬼!娶你个大头鬼!当她们姐妹是卖花担子上的茉莉串、桃李枝么,任由他挑肥拣瘦?! 雾杳几乎能想象到那帮子拜高踩低的斋生私下里围在一起闲言碎语笑话许明姌的场景,登时恨不得跳将上去给沈渊来上那么一拳头。 沈渊这做法可比退婚还来得侮辱人! 一道道灼灼目光兜头浇下,将缩在人影里的雾杳烫了出来,再也无所遁形。 然而,沈凛连眼角余光都未匀给雾杳一分,对沈渊无奈笑道:“你说得既在情、又在理,吾还有什么可驳回的?行了,就依你了。” “多谢陛下!”仿佛雾杳这儿有什么洪水猛兽一般,沈渊自始至终也没敢朝她望来一眼,只喜得像刚学说话的鹩哥般,一个劲儿重复零碎的只言片语谢沈凛。 这桩由淳宁女帝赐下的婚事算是二次镶金,经了熙和女帝的御口敲定下来。 天子待景王宠溺至此,周围立时一片嗡嗡的贺喜声。 没人问雾杳愿不愿意。没人关心许明姌该如何自处。仿佛她们就是个物件儿,想丢想丢,想赏人就赏了出去。 就连沈凛身边的扶光也跟预先知道了些什么般,缄口立于谡谡秋风中,神色看不出一丝不自然。 与喧闹格格不入的雾杳深埋着头,倒有些庆幸自己不久后将离开上京了。 为了能救下许明姌的妹妹小婵,她与猼訑必会交手,届时,她不是埋骨在胧明关就是禁地。许明姌那儿她也会安排好后路,不用再面对京都人的嘴脸。 不然,光是沈渊这副将许明姌的脸面放地上踩的做派,就能让雾杳怄得从黄泉里爬出来。 “好了,你要的‘情人面’吾给了,心愿也允了。吾还有事,就不陪你们折腾了。”沈凛振了振袖。 沈凛能抽出这小半会儿专程来慈悲宴上走一遭,已是给了天大的面子,众人恭送走浩荡荡的御驾仪仗,气氛重归轻松,甚至更为酒酣气热。——通过沈凛这次露面,他们再次确认了沈渊在沈凛心中的分量。哪怕只是暂时的。 宴会又绕回灵犀可鉴上。 男侍们搬走庭中的台盏杯箸、珊瑚盆景等,腾出一块十丈见方的空地,四角各钉一人,手持五色锦线合围起来,算是踢毽台。 中央立了一面带底座的竹纱网,大概雾杳的个头那么高,乃划分输赢的“楚河汉界”。 “唉,这一个个舌灿莲花的,比状元还要会作词儿,怎么却把你忘了呢。”一道懒慵慵的声音飘入耳中,沈沁袅袅婷婷地踱到雾杳面前,檀口轻绽出一个笑,眼神却漫溢着鄙夷,“本来么,你就没什么学艺的天赋,哪怕博士们每日揪心扒肝翻来覆去地为你担忧,也不过是徒令双方痛苦。这下好了,你一辈子的归属有着落了,便是考十七八个不合格也可。” 她轻吞慢吐道:“恭喜你呀,雾杳,得偿所愿了。” 忌惮于众人目光,骆绮岫没再来烦雾杳,雾杳也十分乖觉地准备躲到犄角旮旯里。 没成想送走一尊大佛,又来一尊。 “您跟她费什么口舌?”借着花木掩映,沈沁身旁,一名希夷斋的斋生昂着下巴道,“和这种人扯上关系,没的污了您的声名。” “瞧。”她用眼神朝庭中示意,喁喁低语道,“那柳清浔的嫡兄一听雾杳与景王殿下一组,就迫不及待地也要参与呢。可怜见的,据说柳清浔自从在赈灾会那日撞上了流匪剪径,便有些疯疯癫癫的,见着个窗上的枝影儿都觉得是有人要杀她,她嫡兄却还在这儿为了博美人一顾,有心思踢什么毽球!真不知道某些人是爬过多少床榻,才能令这么多王孙士族神魂颠倒。连未来的姐夫也不肯放过。” 那日众女被李合真一行人所掳之事,最后对外盖棺为落草为寇的灾民起义、被须弥身边的侍卫抓住后送官究办。 “嘘,可不敢说这些。”另一人更是只用气音在说话,“仔细一会儿景王殿下命人拿针线把你嘴缝了!” 说完,她自己也觉得这话荒唐,众女互视一眼,银铃般咯咯笑起来。 雾杳无语地抬眸扫了这群人一眼。 从前她是顾忌宜春郡主的威势,如今她离京在即,还怕几名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不成? 雾杳重新垂头作哑巴状,暗暗酝酿起泪意,准备表演一个“泪如泉涌”、“面色煞白”、“孤立无援”,继而“羞愤撞墙”、“一个脚滑”,把宜春郡主等一干人全铲进旁边的鲤鱼池里。 却见她们熟练地以一种十分迅速而优雅的姿态撤离了。 “嗒。嗒。”沈渊一步三顿的脚步声朝这边龟速接近着。 阴魂不散呐,雾杳额角青筋直跳,认命地想。 “雾姑娘,你……”沈渊鼓起的毕生勇气,在见到雾杳转头的一刹那,尽数化作青烟。 无数亮闪闪的泪光在雾杳眼眶中打转。 这泪水是沉甸甸的雨云,越想它收回去,越要不管不顾地涨出来,连双腮都憋得通红。她脸上残留着几星骤然被唤名字的惊悸,两捧乌软的黑发有气无力地从耳边、从纤削的肩头一直垂到腰肢,整个人乖得令人心头发酸。 沈渊呼吸都不会了,左右手打架地在贴身口袋里乱摸一阵,想起今非昔比,每日在出门前,沈凛派给他的教规矩的女官都要将他兜里的鸟食、猫食连同手帕等杂七杂八的东西,一并掏得干干净净,于是不由颠三倒四地道:“我不是故意的,不对,我是故意的!但不是那种故意!” 他想向雾杳讨帕子,又觉不合适,想拿袖角替雾杳擦眼尾,却嫌不够干净,“啊啊啊啊啊总之!我错了,都怪我!你你你你你别难过!” 雾杳:“……?” 她就知道这人不正常。 就在沈渊慌慌张张朝雾杳伸出指尖之际,一道巍峨如玉山的阴影罩了下来,彻底隔绝了两人。 “秋日多风沙,仔细眼睛。”扶光在距离她还有几步之遥便停了脚,神色淡然地递出一方帕子,“骆姑娘给你的。” 仿佛为了印证他话语的真实性,不远处,正在被侍女在腕处垫着棉布以防一会儿被灵犀可鉴的绑绳勒疼的骆崟岌冲雾杳冁然一笑。 “啊,啊?雾、雾姑娘只是被风埃迷了眼吗?”沈渊窃喜的声音从扶光身后钻了出来。 雾杳没理会沈渊这个夯货,惴惴地瞄了一眼扶光,接过帕子轻声道:“谢谢。” 在四下里隐隐约约的探究目光中,扶光没过多停留,仿佛他真的只是出于君子之节,来替骆崟岌来递一递东西。 只有雾杳知道,他那一双波澜不惊的眼睛深处压制着怎样的飓风骇浪。 ——明明是随时都要暴起杀人的模样! 雾杳抖了抖鸡皮疙瘩,看着重新傻笑起来的沈渊,心里竟闪过那么一丝丝的怜悯与愧疚。 在约三指宽的金桂色玉兔捣药纹罗带将雾杳与沈渊的手足紧缠在一起时,某人眼底愈发阴沉得能滴水。 沈渊仍兀自在雾杳耳边叽叽喳喳地说着小话,“你今天能出府,是不是身体无恙了呀?我听说那天同行的柳姑娘似乎都被吓失魂儿了,白姑娘也连夜收拾 55. 灵犀可鉴(下) [] 雾杳真后悔刚刚没闹出点差错,提前输掉灵犀可鉴。 “一会儿别太全力以赴,扶子忱身手了得,你不是他对手,又中着毒,不必勉强自己。”她心虚地避开扶光的目光,扭头暗搓搓对沈渊嘱咐道。 “你是在关心我吗?”沈渊若有尾巴,此时估计都能摇出残影。 他声音不大,但被习武之人的耳朵捕捉到还是绰绰有余的,雾杳气了个仰倒,却听他忽地紧声道:“别动!” 雾杳不由僵住。 沈渊神色认真地盯着她的脸,伸手从她唇角轻轻拈了一根白丝下来,眉眼弯弯道:“应该是我刚刚抱过狮子猫,所以把汗巾给你的时候不小心沾上猫毛了。” “哟~殿下对未来王妃真是体贴入微啊。”场外,瘫在藤椅里用热药包覆着额头的夏景行,故意用酸唧唧的语气喊道。 众人附和地发出一阵软绵绵的暧昧笑声。 沈渊比雾杳大许多,今年已然十八岁,骨架面貌都完全长开了。指腹刮过雾杳嘴唇时,上身微微倾来,宽大的梧枝绿袖角滉漾着缎光,像是一面高悬悬的、欲将人拍得粉碎的春潮。 纵使脑袋不好使,但毫无疑问,也是一名具有侵略性的男子。 雾杳顾不上理会夏景行,脖颈一缩回望,扶光那笑得叫一“真心诚意”、“灿烂明媚”,齿缝间连半个音节都挤不出来了。 她:“……” 沈渊没回应夏景行,却也跟小媳妇似的含羞带俏地低下了头。 雾杳:“::::::” 好在很快有男侍来为扶光蒙眼堵耳,雾杳扯住沈渊袖子三令五申道:“千万别逞强啊!” 沈渊深金色蜜珀般的晶莹眸子一转,目光落在雾杳指尖,颊边晕开两抹樱桃红,用力点头道:“嗯,都听你的。” 雾杳如受雷劈般地立马撒开了手。 雾杳与沈渊只见过寥寥数面,自然不觉得沈渊对自己能有多么爱得死去活来。 只是,她向来也不明白自己这张脸有多招人,于是只能归咎于沈渊口味独特,正好喜欢她这一款的。 总结起来一个词,就是纯纯见色起意。 裁夺此次灵犀可鉴输赢的是户部侍郎顾忘筌,其气貌端洁,眼如娟娟月,天生一副笑模样,据说在官场上很是左右逢源,前不久赈灾会也是他负责。——赈灾会虽是扶光在燃灯会向沈凛提出的,但扶光乃一柄出鞘即不落空的宝剑,区区筹款会,自是用不上的。 顾忘笙手持孔雀羽毽球,站在一块石骨嶙峋的矮假山上,以便将场中情况一览无遗,见扶光眼上已蒙好了黑色绸条,朗声问道:“几位可都做好准备了?” 在扶光的配合下,骆崟岌朝雾杳方正一礼,歉意笑笑,“请多指教。” 骆崟岌年幼时不顾沈氏宗室作为荣枯后裔的禁忌,背着师长悄悄学了骑射;燃灯会前夕,听闻其手帕交,一名七品小官家的庶女在京都附近的山寺礼佛时马车跌入山涧,于是策马昼夜奔驰前往;前世,还数次与许明姌“以艺会友”。雾杳对这位骆氏才女颇有好感,于是准备回以一礼。 但雾杳和沈渊除了踢毽外竟是全无默契,差点把沈渊这位看似一身腱子肉、实则弱不禁风的病秧子扯了个大马趴。 翛然苑内登时一片淅淅沥沥的噗嗤声。 “咳。”顾忘笙清咳一声压了压笑意,见雾杳四人重整旗鼓,端然站定,将毽球往扶光的方向一抛,吟起开场词,“一点灵犀可鉴耶?——” 雾杳嘴上说着让沈渊不要太认真,可真正与扶光对站“楚河汉界”的两边,还是下意识地绷起了心弦,目光牢牢凝在他身上。 “往东五寸半。”毽球破风声一响,扶光便侧了侧首,嘴唇翕动,向身边的骆崟岌提醒道。 怪道扶光拒了其他闺秀们的结伴邀请,也就骆崟岌这般的奇女子能宠着他这般任性。 寻常人哪儿能在一瞬间地精确挪动什么几寸啊什么东南西北啊? 为求公平,顾忘笙自不会在开局上刻意刁难扶光二人,故而选了个不偏不正的方向抛掷毽球。 雾杳只觉浓翠色如流星般一坠又一扬,须臾已砸至身前。 风声猎猎,其速竟堪比流矢,雾杳二人躲无可躲,毽球“歘”一声打在绑住二人手腕的金桂色罗带,眼看就要落地。 “噔!”二人想也不想同时抬脚,堪堪将毽球踢回! 这一踢力道不够,毽球险险擦过楚河汉界的上沿,轻悠悠下落。 如果不是他们实在默契无间,只怕方才第一个回合便要输了!雾杳二人面皮涨热,背后涌上一股热汗。 扶光耳中塞的棉花不能完全阻隔声音。 就当雾杳还在为刚才的临机应变感到庆幸时,扶光早早带领了骆崟岌等候在纱网前。 又是一击迅如激电! 有了前车之鉴,雾杳二人心中做了准备,直接将球挡了回去。 不过到底脚速跟不上脑速,不是用踢的,而是用脚踝处的绑带弹回去的。 孔雀绿在空中如跳花绳般翻飞,看得众士夫目眩神迷,连被扶光拒绝后一脸恨不得立马离席的沈沁也稍稍坐直了身子,一边不屑地嘴里喃喃着什么,一边瞟闪着丹凤眼偷摸观摩着。 这小小一场踢毽赛,却是你来我往变化万端,便是禁军的演武场都不一定能有如此应接不暇的局势。 扶光这边,是以一己之力带着骆崟岌在接招出招。每一次挪步前的提醒快得像能预知,甚至时不时猜透了雾杳二人的路数,在他们还没踢回毽球踢回,就提前找准了位置。 雾杳这边,则是靠两人的默契硬生生咬牙撑了下来。 然而。 越是心有灵犀,扶光的攻击似乎越是密集凶猛…… “呼,呼——”以往雾杳与扶光同一阵营,还不觉什么,这回站在了他的对立面,头一回这么沉甸甸地感受到了他是多么棘手难缠。 这还是蒙了眼耳的! 回观沈渊,也是上气不接下气,脸上的樱桃红晕熟成了鲜亮的虾子红,下巴挂着密匝匝的汗珠子,似乎一颗心都快要跳炸了。 雾杳心下一惊,腿上动作趋于收势,脱口而出道:“沈渊,别玩了。” “歘。”又是毽球的“熙和通宝”铜钱底座划过罗带的声响。 沈渊像是醉酒之人般困蒙蒙地看了一眼雾杳,全然听不懂话意似的。 “哧喇喇——”数次被铜球边缘切割过的两条罗带簌簌落下。裂影幢幢中,蓦地,沈渊却是眉间一蹙,痉挛着身子倒下。 妈的,猼訑敢诓她?!雾杳第一反应如意玉雕里装的是毒药。 “殿下!”“传太医!” 叫喊声沸反盈天。 雾杳伸手去接沈渊,却忘了自己重伤初愈,差一点被压在地上,拍碎胸骨。 “不好!是有刺客下毒!”好在众人一拥争夺走了沈渊,沈渊似乎想说什么,一张口,却是呕了好几口黑紫色的血。 “有刺客?!”众人神色惊慌而震怒,抬眼间,已用锋利目光将宫中这些侍者刮了好几个来回。 机筹处立 56. 相思死 [] 雾杳仍浸在方才的幻觉中难以自拔。 她此刻的无动于衷,到了某人眼里,就成了一种心虚的默认。 卧听银潢泻月声图座屏周围枫雨簌簌。 翛然苑里的这种名为“相思死”的枫树红得早、落得快,不必风来,便如仙娥绞碎了用彩霞织就的披帛般,从天际一样高的痩枝间涳涳蒙蒙、炽炽烈烈地飘下叶子雨。 一片、一片,既静又缓,几乎与眼前人身上软腻浓媚的银红色融为一体。 雾杳左腕一紧。 少年的眸光灼亮如火,似乎要将漫天匝地的鲜艳烧得一分不留,好教雾杳眼中再看不到其他。 他忽地柔声道:“想进去看沈渊吗?还是,想跟我回瘖谷?” 他问得随意而宠溺,仿佛无论雾杳怎么抉择,他都会欣然点头说好一般。 雾杳彻底清醒。 这、这人是不是疯了?!庭院里那么多双眼睛,若是起疑,随便绕步进来瞄上一瞄,就能将他们这副样子撞个正着! “咯楞噔。”“咯楞噔。” 雾杳腰间的力道骤然撤去三分,虽仍双脚悬空,整个人却无以支撑地向后反弓着,若不是她擅舞,只怕得折成两截,实木座屏被抵得摇动起来,一个不慎就要轰然压倒。 雾杳浑身汗毛直立,赶紧用空闲的右腕死命攀住扶光的脖颈,细若蚊呐却又喊得破音,“别撒手!别撒手!” 屏风的响动淹没在嘈杂中。 雾杳像块甜黏黏香馥馥的糯米糕般毫无缝隙地贴了上去,扶光眼神一暗,不自禁垂睫瞥了瞥她的锁骨下方,但也就只是瞥了一眼。 雾杳被箝住的左腕传来粗粝的疼痛。 扶光指腹间的硬茧一碾一碾,简直要把她手腕上的皮肤磨下来似的,“胭胭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什、什么?她想想,她想想,啊!好像是问她选择去暖阁看沈渊,还是跟他回瘖谷! 平心而论,雾杳自然是想看看沈渊如何了,而且,出了这么大的岔子,勋贵们肯定得被扣押在翛然苑,她怎么能一个人先走?这不摆明了她很可疑! 她双脚沾不着地面,吃力地拉开了些距离,左腕极轻极轻地挣了挣,仰着脖子期期艾艾地看向扶光,“阿忱,疼。” 扶光吐出两字,“忍着。” 他指腹离开雾杳的腕间,转而在她唇角挼娑,第三遍道:“回答。” 他说话一句高过一句,从耳鬓交接变为正常交谈的音量,大有等不到答案誓不罢休的架势,雾杳心脏都快吓得停了,因荣枯症褪过一层皮肤的嘴唇脆得跟裹糖葫芦的江米纸似的,先是被搓得红肿,继而溢出斑斑腥热。 妈的,先前不还好好的,这会儿发什么癫?!雾杳如今触觉更胜百倍,抑制不住地痛得湿了眼眶,气急败坏地给出了第三个选择,“我要回家!你没有权力把我关在瘖谷!” 扶光丝毫没有羞愧,反而天经地义般道:“你需要静养,我在保护你。” “我有什么可保护的?难道还有人要害我不成?”雾杳话出,扶光眼底便划过一丝锐利,她暗道不妙,此时不是暴露自己警惕性的时候,便又连珠炮地道,“我醒过来之后都没见过我姐姐!都不知道姐姐怎么样了!你家也不让我回,课也不让我上,什么意思,好歹也一同在边关闯过那么多生死难关,当我是你养的小猫小狗吗?!” 一想到许明姌,雾杳悲从中来,眼泪随之夺眶而出,汹汹的怎么也流不尽,又怕别人听见,低掐着声音,愈发哭得喘不上气。 扶光神色渐渐地变了,这是他第一次见雾杳落泪。 他好好地将雾杳抱起,使她坐在自己手臂上,见她小小一只,哭得眼尾鼻尖红亮亮的,唇角的肿痕被泪水冲刷得触目惊心,整个人藕粉团子似的暖呼呼软绵绵地陷在自己怀里,不由边抚着她发顶,边低声下气道:“顶多就二十多天,等温无绪替你调理好身子就回家,行不行?” 呵呵,难道她说不行,他真就肯放过她?雾杳心里暗骂,面上却慢慢收了哭势。 她方才那么说,只是不想引起扶光怀疑,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完成猼訑那个王八羔子交给她的任务。 十日。 她只有十日的时限窃取银潢印。 她得抓紧时间对扶光使用蜃蛾,姐姐那儿……雾杳低头掩去了眼中一闪而逝的痛色。 现在不是去看姐姐的时候。 雾杳抽抽搭搭道:“说好了,二十天。” 想起什么,她凶狠地瞪着扶光,“如果我没到二十天就好了,你也得放我回去。” 扶光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嗯。” 雾杳暗暗打量着扶光,见他真的没有怀疑自己的迹象,火急火燎地挣扎着想从他臂弯爬下去。 ——她怀中藏着如意玉雕,荷包里有蜃蛾。 此外,翛然苑内,议论刺杀者身份的、惴惴不安怕被牵连砍头的、把勋贵们当犯人般呼来喝去的,乱成一锅粥,随时有可能会注意到屏风里的异常。 然而下一瞬,雾杳腰间却再次一重,被圈得更紧了,她仓惶抬眸,“你干什么?!万一被人看到——” “看到又如何?”扶光挑了挑眉,一手抱着她,一手向她摊开,“帕子给我。” 雾杳气得快吐血,但比起传出婚前不贞的丑闻惹怒沈渊,眼下惹怒扶光的后果才是她远远不能承受的。 她左顾右盼,飞快地抽出帕子扔到扶光掌心里。 扶光满意地勾了勾唇,慢条斯理地替她擦着脸上的狼狈。 “那是……太医到了吗?!”忽地,有人喊了一声。 一阵窸窸窣窣的踩枝声,头顶落下几片暗影。 苑内众人抬首。 不知是哪位倒霉的老医,须鬓都花白了,还被当成小猫崽似的提着领子在空中飞,一双眼皮松弛的眯眯眼瞪成了杏核。 而正提着老太医领子施展轻功的某位云姓玄使更是眼睛都要弹出来了。 与云熠对上视线的雾杳:“……” 云熠的目光望着雾杳像被吮得红肿的嘴唇,一脸世界崩塌般的绝望与不可置信。 扶光回眸,轻轻将雾杳又往怀中按深了几分,高大的身子挡住云熠的视线。 “云大人,您方才在看什么?那座屏风有可疑吗?”太医被送入暖阁后,雾杳听到其他玄使好奇地问道。 “没,没什么。”云熠先是恍惚,随即厉声命令,“守住那块地方,不允许任何人过去!你们也不行!一会儿我会亲自去勘验!” “是!” “让开让开,太医来了!”两名玄使铁钳一般的臂膀的夹峙中,老太医丝滑地飘上了阶梯,沿途引起一串串骚然。 雾杳下意识侧了侧目,想运足耳力听听暖阁里动静,却听到一个近在咫尺的声音阴瘆渗地道:“怎么,景王妃打算去侍疾么?” 雾杳喉头干咽了咽,转移话题道:“不是回瘖谷吗?放我下来。” 她蠢蠢欲动地要往地上跳,身子却骤然一轻,“相思死”的枫叶海于脚下荡远,呼吸间人已出了翛然苑。 扶光冷笑声在半空中点点消弭,“你倒是为他守身如玉,连碰也碰不得了。” 雾杳震惊看向扶光。 这叫 57. 月下酒 [] 雾杳被扶光那早春嫩雨般润酥酥的肌肤蹭得痒得不行,战栗从脸上一路爬进心尖尖。 她眯起的眼睛中水光迷离,心想,熙和女帝答应取消她与沈渊的婚事,是不是扶光以甘愿冒险入禁地的承诺换来的呢? 扶光总是这样,一言不发地就为她打算好了一切。 而她……却要利用他对她的不设防。 雾杳内心汩汩地一阵愧怍,羞得脸颊都成了薄桃色,忽地,瘖谷旁边娄嬷嬷等人曾住过的小院“山泽居”里吱嘎一声,听到车马动静的温无绪伸着懒腰出来,“你们这么快就回——” 她声音戛然而止。 雾杳颊边愈发滚烫,做贼似的从扶光怀里逃了出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好像完全失去了从前那般没心没肺的优势,变得一惊一乍。 扶光像混没见到温无绪这个人似的,还有功夫仔仔细细地替雾杳披上一领素色无绣花斗篷挡挡风。 温无绪眼睛骨碌碌在雾杳二人身上转了一圈,“抱歉抱歉,你们继续,我刚把手头所有的活儿忙完,天亮才睡,有点儿不清醒。”说着,作势要往远处溪边去打水洗面,腰间的葫芦药瓮随着步子一晃一晃。 “我也该走了,正好,我们一道儿吧。”扶光叫住温无绪。 温无绪一拍脑袋,“哦对对,我还得替你——咳咳咳咳咳!” 她本想说些什么,话半,余光瞥到雾杳,赶紧来了一阵动地翻天的咳嗽,“哎呀哎呀,瞧这段时间你们给我熬鹰熬得呀咳咳咳,都快把我身子骨熬出窟窿洞了,咳咳我得吃块梨膏糖润润。” “啵!”温无绪拔出葫芦药瓮的塞子,往嘴里倒了几颗黏晶晶的“琥珀”,咔唧咔唧地嚼碎。 一股酒香幽幽散开。 扶光眉间微蹙,在温无绪摸上药葫芦时便熟练地打出一道掌风,用内力驱走了飘向雾杳的酒气。 雾杳佯作没察觉出温无绪话中的异样,无语道:“什么梨膏糖呀,也就骗骗你老爹了,分明是一滴就能醉倒大汉的陈年烈酒。” “嘿嘿。”温无绪咂着舌头,神情陶醉。 扶光提醒道:“无绪,在瘖谷的期间,别饮酒。” “知道了知道了,这话我都听了多少次了,不就是吃两块糖解解馋嘛。再念叨,我的耳屎都要离家出走啦。”温无绪不耐烦地挥挥手,“不是要一道儿?走吧走吧。” 扶光替雾杳理了理被风丝儿挠乱的鬓发,“那我这便走了。如无意外,今夜应该能回来。你想吃什么需要什么,就告诉无绪,她会派人下山购置的。”他絮絮地、不厌其烦地叮嘱着,长睫低垂,被夕阳照成半透明的蜜金色,臻臻簇簇的像饴糖扯出来的剔透糖须。 他虽是瀑坠陡崖、鹤出深山般挺拔高峻的身姿,令雾杳无时无刻不得费劲地仰着脖子,但此时与雾杳道起别来,却颇有些乖巧软和的神气。 雾杳心头一痒,竟离奇地生出几分不舍,于是赶忙推着扶光的腰,“嗯嗯快走吧,别误了差事,遭陛下责罚。” 目送着扶光与温无绪消失,雾杳情知两人一定是私下有话说,才会避开自己,不由琢磨起刚才温无绪的失言。 温无绪是要替扶光做什么,不能让她听到呢? 替他把脉?开药?毕竟他右腕的伤还没好,今天脸色看着也不怎么样。 雾杳想不出个所以然,在温无绪回到瘖谷后,旁敲侧击了一番。 温无绪仍是守口如瓶,于是雾杳转而聊起慈悲宴。 瘖谷里那阵“哚哚哚”的捣药声终于消失,清静了不少。 “啊?赐婚?你和景王?”温无绪瞠目结舌,“扶子忱方才竟还跟没事人似的,藏得够深哇。啧啧啧,今晚你可小心些,指不定他就把气撒你身上了。” 雾杳微窘。 她解释过好几次自己只是在瘖谷养伤,但温无绪死活不信。 随即,雾杳不以为然。 扶光能对她撒什么气呀? 自明白前世扶光是受女帝之命血洗雾家后,雾杳大惊失措之余,也小小松了一口气。 扶光还是那个她看着长大的少年郎,并不是什么偏执邪佞、不择手段之徒。 雾杳对温无绪的话一耳进一耳出,“对了,你不是在替景王制解药?完成了么?” 温无绪对此事倒是直言不讳,“哪儿能啊,这事我爹都才有点儿眉目呢,这不,出海寻药材去了。我顶多就是半个月去请一次平安脉。” 雾杳心中疑窦更甚,“那你今天怎么不用进宫?我看景王都吐血了。” 说到毒啊药啊的,温无绪不免侃侃而谈起来,“你有所不知。景王体内的毒名为‘饮鸩’,吃下不会立刻命绝,一个月后才发作。饮鸩是毒也是药。想要续命,再吃一次即可。直到毒性深入骨髓,最后药石罔效。” 她舒舒服服地窝在一把铺了毛绒绒银虎皮的醉翁椅里,用小锤敲着椒盐核桃,“吐血有两种情况,一是饮鸩毒发,二是再次吃下饮鸩。既然景王没有当场断气,就说明不是前者,大喜啊,寿命又添一月。上次在黔中道要杀我爹的那伙人还没抓到呢,我的小命也是命,过两天再进宫也是一样的,景王身边有太医照觑足矣。” 怪道扶光见沈渊出事一点儿都不惊讶。 雾杳感觉血液砰砰叩击着太阳穴,王八犊子猼訑,果然欺瞒了她!还什么能治疗荣枯症的五识残缺的灵药…… 原来是想骗她服毒! 一旦吃下饮鸩,她就成了猼訑手中的傀儡,除非温无象研制出真正能根治的解药,否则她将一生受制于猼訑! 雾杳想起前世自己不知不觉中了饮鸩,在雾家毒发身亡,以及如意玉雕日日不离身、最后还是莫名病倒、连峣峣阙的课都缺席了的夏琬琰,一阵后怕愤怒。 旋即,她又生出一疑,“自景王于仙人杖遇险中毒以来也有十年多了,身子倒还很康健啊?平日里看着就跟寻常人没分别。”夏琬琰可是没到十八岁就不行了。 温无绪往嘴里塞了几粒核桃仁,含糊道:“哦,他体质特殊。” “不谈这些了,快跟我说说,上京都哪些酒楼最出名……”她扯开话题。 体质特殊。 雾杳有一搭没一搭地敷衍应着温无绪,心思渐渐飘远。 被李合真等人掳走时,他们靠胖啾向谛听传信。沈渊头上蒙着布,却能比雾杳先一步听出了胖啾的声音; 被云熠挡在翛然苑外时,胖啾飞来,沈渊紧随而至。雾杳当时觉得是沈渊循着胖啾的动静找来,现在细想,更像是沈渊直接在苑内就听出了她的声音。因为他和胖啾几乎是同时间到的,动作太快了; 另外,他总被须弥欺负得泪汪汪的,也可以归咎为触感太强烈,痛觉高于常人。 莫非……雾杳心念电转。 沈渊是荣枯症? 雾杳被自己的猜想吓了一跳。 又一个荣枯症。猼訑非要她同行前往禁地,那沈凛那边呢?如此捧着沈渊,是不是也打算让扶光取秘宝的时候带上他? 禁地里有什么非要荣枯症才能解决的东西吗? 可是他们怎么能确保猼訑一定会派人将饮鸩给沈渊服下?是觉得猼訑养兵千日,不会在最后关头轻易废了这枚棋子?沈凛举办慈悲宴,是不是也有顺藤摸瓜的意思? 那她现在岂不是处境很危险? 雾杳眼前闪过那只盛樱桃蜜的冰片斗笠碗,心中又混乱又紧绷。 话又说回来,沈渊真是荣枯症吗?可他非但不像宿慧之人,相反地,好像比她还笨上几分。 诶不对,她也没有传说中的荣枯症那般通晓过去未来啊,顶多是重活了一回。 雾杳思考得目光都有些呆滞起来,决定还是先不管了。 要知道沈渊究竟是不是荣枯症也简单,只需把她在雾雨院子里挖出来的诗笺给他看上一眼。 有机会再说吧。 眼下还是先解决银潢印。 月上中天。 雾杳安安分分吃过晚饭,喝了温无绪给她开的调理药,终于,在温无绪准备就寝之前,等到了她暂离瘖谷的间隙。 温无绪挽起袖子,脚还没伸出去,已经探头探脑地向隐匿在窣云山间的身影张望挑选,“你不洗的话,我就让他们只准备一人份的热水了。” 她这是要去逮几名玄使烧洗澡水。 雾杳惫懒地打了个呵欠,“分我些够洗漱的水就行,今天太累,我就不折腾了。” “晓得了。”葫芦药瓮中的喀啦喀啦声渐行渐远。 温无绪的背影彻底没入高梧深柳后,雾杳脸上困意一扫而空。 她侧耳听了听附近的动静,确定没有多余的眼睛在窥探,快步入山泽居,从后院取了一柄铁锹。 白檀身上有刑伤,除非是雾杳出瘖谷,否则不会时时随侍,正好予了她任意行动的方便。 今夜雾浓,像隔着泪花视物,兼之雾杳如今目力下降,她翻了翻记忆,又蹲身用手摸索了一阵,才准确地来到几棵桃树前,挖开平整的泥土。 民间流传,雾杳的母亲雾雨好酒,少年时曾与仍是皇太女的沈澜于上京名楼“异尘境”打败一众狂士侠客,只凭气味,辨出楼内所藏的八百八十种来自五湖四海的珍贵佳酿。 雾雨游览过的名胜之地,甚至峣峣阙里都有她埋下的自己酿的酒。 今年夏假被许晓泊罚入瘖谷之际,雾杳曾见脚下这处泥土的颜色气味 58. 蜃蛾 [] 扶光看到了多少?今夜的计划是不是泡汤了?! 雾杳身子已跨出浴桶大半,这一僵,顿时令她失去平衡,连躲都忘了躲,手里紧捏着药葫芦与荷包,脑门直直迎着地面栽去—— “砰。” 她撞上一面紧实香冽的胸膛。 同时,头顶落下一声短促痛苦的闷哼,雾杳惶急地仰了仰脖子,却被摁住。 扶光细细抽着气,抱着她缓了好一会儿。 所以,她是露馅了还是没有? 心慌意乱的雾杳听见扶光喉头似是咽了咽,她顾不上思考太多,浑身一暖,竟是又被放回了洗澡水中。 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托起她下巴,往口中探去。 “唔?!”雾杳瞪大双眼。 两根肌理白腻、骨肉匀停的纤指麻酥酥地刮过她上颚,扶光神情严肃,在烫得像能将人融化的软嫩舌间翻找着。 “呲。”一颗被嚼得布满冰裂纹的葫芦酒糖被夹了出来,不支地碎开,琥珀色的香醇内浆晶晶莹莹地四溅,千丝万缕地缠住了那两根手指。 嗯? 啊???! 雾杳的思考完全停止,满头满脸红得滴血。 被弄脏的扶光眉尖都没蹙一下,湿漉漉的手指动了动,又要往雾杳齿间来寻有没有遗漏的酒心糖。 怎么办?她到底还要不要继续装醉?! 无声是最好的恐吓武器。雾杳被扶光周身山雨欲来的气势唬住,酒气与水汽又将她的理智烧得罄浄,恍惚间,温无绪试图对她以口渡酒的画面在眼前闪过,她想也没想地低下头—— 吮住了扶光指尖的酒浆。 “你?!”扶光瞳孔震颤。 隔着浴桶,扶光走投无路地倒退半步,右手不知是想迎还是想拒,就那样欲离不离地微微使力抵着雾杳的唇,胸膛起伏,呼吸乱得不行。 娇色侵袭了他浑身上下每一处。 就连耳垂都仿佛被撑满了,包着两泡海棠花瓣捣成的胭脂汁似的。 别说吐字,连发声都困难。 雾杳这才仅仅是蜻蜓点水地吻了两下他的手指而已。 “扑通。”没了塞子的葫芦药瓮坠入粼粼水波,酒心糖倾泻而出,被庭院中一排排石灯柱中的蜡火照成了五光十色的宝石。 雾杳一只手弃了葫芦,一只手不着痕迹地抬了抬,荷包的系带挂住手腕,顺着下滑到肘弯。随后,为了不让眼前人有躲避的机会,她被衣物贴得曲线毕露的身子一倾,紧紧勾住了他的脖子。 两人嘴唇间极近,只剩雾杳一踮脚的距离。 雾杳酡颜半仰,比银潢潭还要水光烂漫的双眼企盼地望着扶光,鲜红的舌尖卷起,盛着从他手指上收集来的酒浆,诱哄道:“阿忱、也喝……” 她声音沙淩淩的,又因害怕酒浆洒落,吐字支离破碎,像极了……求而不得。 怦怦! 雾杳听见扶光的心跳彻底乱了。 “呼——。” 感受到扶光周身运转的内力有了松懈,雾杳果断借着说话的时机,轻轻往他脸上吹了口气。 温无绪是个酒痴,葫芦里装的是她宁可藏起来也舍不得喝、只许自己偶尔吃几颗糖解解馋的极品佳酿,又烈又纯。 酒香猛地占入肺腑。 眼前人只来得及发出一丝干渴的吞咽声,那双玉髓绿的眼中便被醉意填满。 得手了! 雾杳心中微喜,指尖松了松荷包的系绳,下一瞬,却感到肩头一痛。 “哗啦啦啦——!”她被推得撞上了桶壁。 “咳咳!咳咳咳!”雾杳被口中的烈酒呛得鼻腔喉咙皆在灼痛,她惊慌抬眸,面前的人还是那个人,气质却截然不同了。 就好似,他芯子里其实镇压着一只魔。 而这只千万年来不见天日的魔,借由雾杳渡来的那一丝酒气,此刻,重获了自由。 蓦地,玉山倾颓般的阴翳铺天盖地地倒下来。 扶光眼神晦暗,一声不吭地盯着雾杳饱满濡润的唇瓣,骤然朝她俯下身子! 这一刹,时间都仿佛被拉长了。扶光如同荒漠旅人终于遇上了水源般,虔诚阖上眼,渴望而急促地循着雾杳的唇瓣而来,脸上是被酒气熏醉的潮红与…… 明晃晃的意乱情迷。 不知为何,雾杳心中骇到极点,甚至有种要被剥皮拆骨的预感。 她双手抖得根本解不开荷包的系绳,“啪!”,想用尽全力推扶光一把,却反被他一掌打落了荷包! 荷包咕噜噜飞落在不远处的草丛里,露出里头的银丝笼子。 扶光睁开眼,神色骤冷。 “凭什么他可以碰你,我不可以?”带着哭腔的声音喑哑得吓人,他用单掌发了狠地扣住雾杳的双手,高举过头顶,使她动弹不得。 咔嚓,几声轻微细响,试图挣扎的雾杳听到自己腕骨裂了。 不!!! 雾杳欲哭无泪。 扶光另一只手则覆住了雾杳的后脖颈,托起她身体,迅速缩短着二人间的距离—— 就在扶光微微张口,即将含住雾杳的唇之际。 万幸。 梦幻泡影般的蓝色鳞粉从空中飘落。 蜃蛾翩跹飞过二人眼前。 雾杳惊喜回眸,一条光的轨迹在它翅膀下渐渐显形,从被砸在地上、笼门散开的银丝笼,一路荧荧烁烁地没入遥远的月色。 雾杳心里早有准备,醉醺醺的扶光却是毫无防备地吸入了这些鳞粉。 他动作一顿,失衡地带着雾杳向后摔去。 雾杳赶紧用手掌护住扶光的后脑勺。 “砰!”二人重重摔在地上,热水溅得到处都是,雾杳疼得龇牙咧嘴,而被她垫在身下的扶光却如木人般双眸空洞。 扶光这副陌生的模样看得雾杳心脏一揪,她准备迅速问出银潢印的下落,将他唤醒,但话一出口却成了: “你会杀许明姌吗?” 咦,奇怪,她怎么会…… 雾杳愕然。 她明明该问银潢印的。 为什么。 为什么要问这个? 雾杳怔怔看向扶光。 这一刻,她脑子里拥挤着许多想法,但最终,统统落潮而去,只剩一句:也许猼訑是骗她的呢。 她那么在乎姐姐,阿忱又不是不知道。 他怎会,又怎会要杀姐姐! 对,一定是猼訑说了谎话。雾杳双眸发亮,血液沸热,心中燃起无限的希望与信心。 “我会。” 在蜃蛾的作用下,忽地,眼前人咬字清晰地答道。 雾杳浑身凝住了。 “吧嗒。”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一声坚响传来,雾杳脸上才又有了些活气。 一方璀璨夺目的物什从扶光襟口掉了出来。 是银潢印。 是了。 天下之大,无论禁宫深院,孤岛险峰,又怎敌扶子忱的怀中来得安全? 不过可惜。 雾杳恨恨咬唇,唇角皲裂得鲜血淋漓,将银潢印攥在手中。 这东西,他们注定得不到了。 一声微吟,身下,少年眸光涟漪。 蜃蛾的致幻效果要消失了。 雾杳心下一凛,指尖轻巧拨动,重新将银潢印塞入扶光衣服中。 现在还不是拿走银潢印的时候。 银潢印失窃,扶光肯定能发现,届时女帝震怒,她连京城都出不了一步。 必须先告知猼訑,等他施行计谋,里应外合,才能再行盗取。 雾杳堪堪收回放银潢印的手时,扶光正好意识回笼。 扶光呆呆眨了眨眼。 昏暗月色勉强映出那名俯视着他的少女。 她那一袭秋海棠色裙衫全部湿透。 这料子名为“呷浪”,其染制方法是一名靠水嬉为生的伶人研究出来的,沾水后比干燥时还美,会呈现出一种鲛人尾巴般的彩光。 此时,这套橘粉色的料子,淋湿后成了半透明的肉色,被裹在玉液珠胶般的奶白色夜雾中,愈发地质感独特,仿佛有无数鳞片正随着鲛人呼吸,有节律地浅浅一张一合。 外加少女鬓发凌乱,满身醉红,嘴角挂了几缕呛咳出来的亮晶晶酒浆。 这收手的动作。 倒更像是要来摸上胸膛,扒去衣衫似的。 “阿忱——” 吸入蜃蛾的鳞粉时会感到晕眩,一部分记忆也会模糊。为了防止扶光察觉出端倪,雾杳特意布了这一场局,好教他把记忆问题归咎到醉酒上去。 但雾杳仍有些不放心。 她绵绵地唤了扶光一声,打算继续装醉撒泼,分散他的注意力,却忽感身下颠簸,随即视野一暗,睡穴一麻。 “这温无绪……!” 59. 异尘境 [] 用饭之前,白檀伺候了雾杳梳洗。 趁着白檀回马车取篦子妆奁,雾杳支开了温无绪,去寻了寻昨晚被扶光拍落在草丛里的荷包。 万幸,扶光应该是不记得他醉了的时候做过些什么,荷包就躺在原地,里头的银丝笼也原封未动。 今日,白檀的动作格外不利索。 雾杳前前后后换了三四种发髻、五六套衣裳,肚子都饿得咕咕叫了,白檀竟仍是一脸不满意。 雾杳皱巴着脸长叹一声,“好姐姐,你是要把我打扮成天上的仙女儿不成?随意拾掇拾掇就得了。”见的是沈渊,又不是玉皇大帝,何苦来哉? 白檀一噎。 她倒是也想把雾杳往随意里打扮啊!可是,也不知是不是雾杳身材开始抽条儿了的关系,整个人渐渐地脱去了一部分孩子气,她左捣鼓右摆弄,挑的皆是素净衣裳,连脂粉也没给雾杳抹。 可怎么着?愣是怎么打扮怎么好看! 单说那一双眉毛,不画吧,根根鲜明如翠墨,用妆粉将它遮得淡些吧,却又成了眼是两湾玉,眉如晴烟柳丝长。 给雾杳穿得稚嫩些,就如在春风中摇摇学步的毛绒绒的小莺雏;穿得婉约些,就是一株夺天地造化、食之可羽化登仙的异植,将绽而未绽,鼓蓬蓬的苞蕾中藏着几乎满溢出来的灵光,教人瞧上一眼都有些飘飘然。 真道是,阴晴圆缺皆是宝月,枕花枕水各有风致。 唉!白檀心一横,往雾杳的百合髻上简单插了一柄平平无奇的缠枝牡丹纹玉梳。 就这样吧!她尽力了! 她净了手,打开用厚毡与紫砂壶保温着的老汤,倒入食盒中的面条,“抱歉,姑娘,久等了。” “可算开饭了!”雾杳如释重负,捧着齑肉菜面唏哩呼噜起来。 白檀看得十分歆羡雾杳的心宽。 昨儿个慈悲宴上男人们明里暗里打量雾杳的眼神都叫人恶心,白檀可是眼尖地发现,扶光周身的戾气都暴涨了一圈儿呢,偏偏雾杳自己浑然不觉。 身为下属,自然要体察上意,主动分忧。 白檀今天特地有备而来…… 可惜,折戟于雾杳的美貌之下。 吃饱喝足,收拾停当。 雾杳走时,温无绪追了马车一路。 温无绪腰间空荡荡的,跑起来再也没有那阵糖壳剐蹭着葫芦壁的喀啦喀啦声,听说是被扶光收走了葫芦药瓮,锁在了机筹处最机关重重的天字秘阁里,她一边追着雾杳,一边甩着手帕抹泪,“胭啊!早些回来!我会想你的~!” 雾杳:“……” 她默默按下了一旁白檀替她挽着车帘的手。 此次出来,雾杳有三件事要办。 一是将银潢印的下落告诉猼訑。这点不必担心,既然猼訑能把她从瘖谷里弄出来,一定会想办法与她互通消息。 二是探望沈渊情况。 好歹也是因雾杳的一碗樱桃蜜才导致沈渊吐的血,一想到沈渊有可能死在自己手中,暖阁前的那阵心悸与幻象便隐隐有复发的趋势。 三来。 雾杳还想用在雾雨院子里挖到的诗笺,试探下沈渊究竟是不是荣枯症。 不过,发现了雾雨诗笺中只有荣枯症才能看懂的秘密后,为了防患于未然,雾杳便将诗笺藏于上京名楼“异尘境”中了。 入宫的路线离异尘境不远,她需找个由头,绕弯取上一取。 在白檀逗趣解闷的伶言俐语中,马车从外城驶入内城。 雾杳正斟酌着开口,忽闻外头遥遥一阵哀乐奠哭,不知怎么心下一动,问道:“是谁家在治丧?” 白檀撩开帘子,运足目力远眺,“回姑娘的话,是昌平侯府。” 哦对,夏琬琰不久前死了…… 雾杳收回心神,却听白檀又咦了一声,“那、那魂帛上写的怎么好像是夏七公子?!” 夏七?那不就是夏景行?! 雾杳诧极,趁着马车驶近,用模糊的目力一扫,魂帛果然是夏景行的。 琲朝习俗,停灵前要用死者生前穿过的衣服裁制魂帛,立于屋前、堂前、大门前,并于子时呼唤死者之名招魂。 夏景行……死了?! 雾杳心头猛地一跳。 她第一反应是,熙和女帝这么快就对侯府下手了?这可比前世早了三四年!难道是因为得到了真正的银潢印?便要开始清算夏琬琰的谋逆罪,将夏家抄斩? 可旋即,她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若要清算,怎会只发难夏景行一人? 夏琬琰,夏景行……雾杳再次想起燃灯会那天,扶光看向她眼睛上被夏琬琰弄出来的伤时的神情。 若说,夏琬琰之死,还有可能是猼訑在发现中了十方度厄灯的圈套后,将其灭口。 那夏景行呢?昨儿在慈悲宴上还活蹦乱跳的一个人…… 雾杳心中怎么也静不下来,朝车夫扬声道,“先绕去旁边朱雀街的异尘境一趟。” 随后,对白檀吩咐道:“你去打听打听夏三公子的死因。景王殿下昨儿说想吃樱桃乳酪,这道点心就数异尘境做得最好了,我在异尘境中等你。” 日头尚早,进宫不急在一时,白檀应声领命,只当雾杳去异尘境是为了等候她打听消息归来。 下车前,白檀说秋日干燥风沙多,提议雾杳一会儿把帷帽戴上。 雾杳本觉着机筹处眼线众多,异尘境人来人往,向来是玄使着重蹲守地点之一,她是什么人、什么时候来的异尘境、来这儿做什么,肯定被清楚记录在案,戴帷帽多此一举。 但转念一想,她是要偷偷取诗笺的,能低调一点是一点,至少防防酒楼内的侍者与客人的关注也是好的。 最终,雾杳还是戴上了帷帽,暂且压下心中不安,孤身入了异尘境。 今天不是休沐日,异尘境内虽觥筹交错,却远不如节日时那般座无虚席得连个下脚地也没有。 小二见雾杳穿绫着锦,又以帷帽遮颜,一看就是不想被打扰的富贵人,十分有眼色地没有一味贴上去殷勤,只喜眉笑眼道:“这位姑娘是要用餐还是寻乐?” 异尘境内聘了不少秀士才女,不止能斗酒,抚琴下棋对对子,想玩什么都能找到人作陪。就是贵而已。 现在的雾杳可付不出这个钱。 重生后,她就兑现了上辈子元宵节爬上往生塔、惊扰满塔孤魂时许的诺言:亲奉香火,请高僧念诵真经——把积蓄都捐出去了。 兜里只剩一点儿零碎银子将就用用而已。 雾杳没有回答,隔着帷帽的纱帘,眼睛在大堂焕然一新的布置上打转,“你们重新装潢过了?” 听到雾杳犹如仙籁的声音,小二微愣,随即笑得愈发真心实意,“回姑娘的话,是的,就前两天的事,将原先一楼包间里‘椿龄龛’的都搬上顶楼了。” 雾杳不由声音一尖,“好好的怎么搬来抬去的?” 小二有些莫名,却还是如实答道:“上京湿气重,七八月历沴尤甚,每年我们都担心‘椿龄龛’里的先人手泽发霉,要填不少燥松毛吸收水汽。” “您也知道的,别人的倒也算了,可淳宁陛下的诗稿也在里头呢。故而这回趁着装潢,干脆都抬到顶楼去了。” 雾杳当然知道先皇的诗稿在椿龄龛里! 她就是知道,前几天才会私下里把雾杳的诗笺也一并塞了进去。 椿龄乃祝贺长寿之词,椿龄龛是用来贮藏各种开在异尘境里的宴会上诞生的绝妙诗画,意为虽人寿之有限,而文学不朽。 自异尘境建楼以来,已有百来座。 淳宁女帝与雾雨只凭气味就胜出的那次酒会,最后大饮三日,各自醉赋一首,其真迹也留在了两座椿龄龛中。 雾杳咬牙,“顶楼包间可还有空?” 小二哈了哈腰,一副准备带路的模样,“巧了,正空着。您是在大堂里先赏一会儿景呢,还是直接上楼呢?” 雾杳脚步未动,声音低了些,“顶楼包间……是多少钱来着?” 小二意外地上下打量了雾杳一圈,仿佛在 60. 晞灭诀 [] 猼訑来了! 这人快得像一阵风。 雾杳只来得及将撕碎的诗笺一股脑儿塞回椿龄龛,头顶一暗,寒鸦环绕中,一身丧服的男人便落在了银杏枝头,其身法之轻盈,连片叶子都没震落。 “嗯?” 四目相对。 正准备猫身继续下行到屋中的男人动作一顿,怪狞面具下的声音闷闷回响着:“雾姑娘今天倒是很有兴致,这屋顶是有什么宝物么,值得姑娘如此不顾伤体登高望远。” “还是说,其实你是专程来迎接——” 雾杳一个荷包砸向猼訑叭叭叭的嘴,“银潢印的所在我查到了,什么时候动手?” 猼訑抬手截住荷包。 青白色的指尖从中抽出银丝笼,轻轻捏成齑粉,无数随风沉浮的光点中,他慢吞吞笑道:“急着转移话题做什么,难道这屋顶真有东西?” 雾杳心惊于猼訑的敏锐,故意扯了扯嘴角道:“有啊,一群显眼的聒噪臭鸟,加上一个更为显眼的聒噪臭男人。” 她足尖发了发力,准备爬下银杏树,“你就在树梢上挂着吧,等着全京城来欣赏你的英姿得了。” 雾杳刚抬脚,猝然间,后腰一紧,已稳稳落在银钩晕栽绒地毯上。 猼訑松开手。 男人喉间那股令人发毛的碦碦声近在耳畔,“怕什么,一路上的玄使我都避开了。不会让你的未来夫婿和小竹马发现的。” 雾杳的反应速度根本不及猼訑,只能眼睁睁被恶心了一把,当下拽步拉开距离,怒视道:“别废话,银潢印在扶子忱身上,我什么时候偷?” 猼訑却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他听到银潢印藏在扶光身上时一点儿也不意外,仿佛早有所知。 雾杳心下微顿,随即,不由破口大骂,“什么叫‘到时候就知道了’?你是不是有病,大费周章把我从瘖谷里弄出来,还亲自跑来一趟,就为了和我打哑谜?!” 猼訑粲然一笑,“来看看你不行么?” 满嘴里跑骆驼! 一天到晚就会笑笑笑,怎么没笑死他!雾杳深深呼吸,强压愤怒道:“什么都不告诉我,我怎么替你办事?好歹说个大概章程吧?” 方才雾杳在诗笺里发现的武学图上记载的乃是一种名为“晞灭诀”的心法。 命之易逝,如薤上露之易晞。 运转此诀,以命为代价,换得短时间内的功力增涨。且只有荣枯症能学。 雾杳若是能学会晞灭诀,就有十足十的把握,在找到许明姌的妹妹后,与猼訑同归于尽。 但前提是,她得有时间学。 雾杳需要从猼訑口中套出更多信息,方便她安排接下来的动作。 “这个么……”猼訑歪着头唔了一声。 “笃笃。”敲门声忽然响起,小二在门外道,“雾姑娘,茶来了。” 雾杳环顾屋中。 视野阔朗,没有能把一个成年男子塞进去的遮挡物。她赶紧指了指银杏树顶,对猼訑做口型道:上去。 然而,下一刻,那袭白惨惨的丧服却是欺身至前。 猼訑懒洋洋地将手揣入袖中,声音不轻不重,“其实,那天我就想说这事了。你现在可是受我威胁的,总这么没大没小,后果自负哦。” 话落,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雾杳脸颊上拧了一记。 草!就没见过比猼訑还贱的人! 雾杳吃痛得飙泪,想还手却又扑了个空。 “雾姑娘?”门外,隐约听见男子声音的小二不确定地问道。 与此同时,微凉的、笑嘻嘻的吐息透过面具打在雾杳耳廓,“快去开门,别让人家等急了。” 雾杳气得直发抖。 眼不见为净,耳不听不烦。他是傻叉,不要跟他计较。她默念好几遍,才勉强平静出声:“来了。” 他不走,那她走,大不了她出去拿东西。 脚步方动,一阵寒意袭面。 猼訑将门拉开一道缺口,挽起袖子从小二手中抢走了剔红锦纹托盘。 “……啊?” 速度太快,小二什么都没看真切,只记得一只白得剔透的手从眼前一晃而过。分不清是男是女。 “哚!”雾杳被向内拉开的门板敲了个正着,张牙舞爪地抱着脑袋无声咆哮起来。 草!他!大!爷!的! “砰!”门又阖上。 托盘里只有一壶一杯,猼訑靠在罗汉床里的明江绸彩绣莲蝠纹迎手上,翘起腿,用本该属于雾杳的杯子斟着茶,闭上眼睛嗅了嗅,“还不错。” 戴着面具没法喝水,但他没摘,而是像猫狗一般从面具豁口里伸出一条殷红的舌头,卷了几滴茶水。 “雾、雾姑娘……?”小二迷茫的声音驻足在门外。 雾杳一张脸痛得变形,却不得不抽空替始作俑者打掩护,艰难挤声道:“茶我拿到了。一会儿的樱桃乳酪不必送来,我直接打包带走。” 小二没动。 “呃,小的正想和您说这事呢,天气渐凉,连从瀛洲蓬莱送来的最后一批樱桃也用完了。您看,将樱桃乳酪换成麻腐行么?” 雾杳立刻道:“都行都行,你看着办。” “好嘞。”小二利落应了一声,终于离开。 “很疼?我给你揉揉?”翘起的长腿一晃一晃,猼訑又卷了几口茗饮,“我有上好的伤药,你腕处的骨裂也可以一并治了。” 他知道她的伤是骨裂,而不是别的什么。 雾杳下意识将裹着纱布的手往袖子里缩了缩,这人究竟在宫里宫外埋了多少人手?!该不会瘖谷的玄使里也有他的内应吧?! 雾杳呵呵两声,皮笑肉不笑道:“不敢劳烦先生。万一您一个手抖,把伤药撒成了毒药怎么办。毕竟,也不是没有过先例。” 她指的是猼訑骗她把毒药当解药使的事。 猼訑仿佛看穿雾杳心中所想,“我没骗你,饮鸩的确能治你的五识残缺。而且,饮鸩的效用远不止世人所理解的那些,关键时,还能……” 还能什么? 雾杳听得勾起了好奇心,猼訑却舌头打了个弯儿,“哦,你是不是问离京的章程来着。” “过几天,朝中会有动乱,届时你便出手。拿到银潢印后,我们立刻就走。” 雾杳心间一颤,将饮鸩抛诸脑后,警觉道:“动乱?” “都到了这种时候,可别告诉我,身为荣枯症的你还有一颗慈悲之心。”猼訑拍了拍身边坐褥,示意雾杳过去,“天下和许明姌,你只能选一个。你既然选择了帮我,就已经站到了天下的对立面。” 见雾杳不动,他尾音一挑,“怎么,还是说,你其实偷偷打着什么小算盘,想要背叛我?” 雾杳头皮一麻,僵着身子在猼訑旁边坐下,“我说不想,难道你会信?我恨不得现在就杀了你。” “但我的直觉告诉我,我做不到。” 61. 难辜负 [] 雾杳一怔。 夏景行这种武将世家出身的子弟,平白无故何来坠马一说? 堕马、醉酒落水、过度服用禁药……这是古往今来勋贵们被暗杀时常见的几种死法。 很显然,此事并非意外,而是命案。 而凶手,连在犯案手法上动动手脚遮掩遮掩都欠奉,几乎是将“人就是被我杀死的”写在昌平侯府脸上了。 行事如此狂诞的人,放眼朝中,屈指可数…… 雾杳与白檀不约而同地一慄。 白檀虽对自家主子与雾杳的过往不甚了解,但她素来观察入微,昨天也是注意到了灵犀可鉴上的端倪的。 夏景行的死法是折断了脖子。 而昨天慈悲宴上,主动提出要办灵犀可鉴的夏景行,也正是差点用毽球踢伤了雾杳脖颈! 见雾杳脸色煞白仿佛游魂,前所未有地失态,白檀不由握住雾杳的手,温声安慰道:“姑娘,别想了,事情都过去了。” 白檀很想说一句“世子不是那样的人”…… 但这话她自己都不信。 随便一名玄使,只要跟随扶光出过任务,都说不出这样的话。 “笃笃。” 送点心来的小二敲碎了屋内的僵滞。 雾杳回神,静了两息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紧绷的指尖暗暗拂过袖中的诗笺碎片。 “先进宫。”她吩咐白檀将点心装入了从马车中拿下来的食盒里。 离开异尘境时,不巧,雾杳在门口与一名熟人狭路相逢。 今天是女学的休沐日。 沈沁挽着一名年轻夫人的手臂,正有说有笑地往里走,见到雾杳,神情一敛。 雾杳有事在身,没心情节外生枝,端正一礼道:“斋长万安。” “嗯。”沈沁淡淡应声。 估计是年轻妇人身份不凡,在她面前,沈沁没有像慈悲宴那天般做得太过火,甚至还回了个礼。 年轻夫人却咦了一声,“这是那位夺得燃灯会二甲的雾姑娘?” 雾杳不解其意,只好又是一礼。 年轻妇人没有自表身份,略显矜傲地朝行礼的雾杳点点头,随口赞了一句,“我记得你的画也做得不错。” 指的是比三朝的事。 闻言,沈沁神情一变。 “是呢。”原本打算就此与雾杳错身而过的沈沁脸上忽地挂上一个温婉的笑,“不过,唉,说起比三朝,我就想到夏琬琰,那孩子也是挺令人唏嘘的……” “她不在抱素斋后,这些天许明姌也请了病假,现在连雾杳你也……” 沈沁嗔怪地睇了雾杳一眼,“抱素斋中冷冷清清的,大家都在想你们姐妹俩呢。虽说如今你已与景王殿下定了婚约,可终归也是斋生,偶尔也得来峣峣阙里看望看望我们呐。云山长一个人在落凫汀,也日日盼星星盼月亮地等你呢。” 言下之意。 仿佛雾杳进峣峣阙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一旦傍了个贵人待嫁,就再也不打算读书了似的。 雾杳不明白沈沁怎么忽然间又夹枪带棒起来,仿佛有意要在年轻妇人面前给她上眼药般。 话落,果然,年轻妇人眼底滑过一丝轻蔑,失去了对雾杳的兴趣,不再开口。 雾杳虽与沈沁没什么大过节,但最近正是心烦气躁之际,当下就有些忍不了沈沁这副有事没事来她脑袋上跳闼两下的皮痒模样。 她连死都不怕,还会和那些个倒霉世家女一样,害怕得罪沈沁? 思考片刻,哇一声,雾杳猛地死死抱住沈沁,嚎啕大哭起来。 “斋长,天爷呐,原来您竟是这么想的啊斋长!亏我一直错怪了您!夏假之前,只有姐姐被提名为学谕,开学后,峣峣阙中到处都在传您嫉妒姐姐,用了见不得人的手段跻身学谕之列!我、我……我真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雾杳以被雨淋湿的小野狗甩头式的动作,把涕泪哐哐全糊在沈沁一身御赐的新季衣裳上,“在抱素斋时,您就对我多有宽容,反复提醒同窗们,我是靠恩荫入学的,不要和我计较太多。慈悲宴时,您更是专程带了那么多姑娘来恭贺我亲事有着落,不用再在根本不擅长的学艺学业上浪费时间。” 雾杳把大门堵了个结结实实,嚎得门里门外的人尽皆知,“您、您真是,菩萨心肠!君子气度!呜呜呜……” 一时间,无论是路过的、门口摆摊的、大堂里饮酒谈天的,都看伸头抻脖地望过来。 年轻妇人吓了一跳,赶忙从沈沁臂弯中抽出自己的手,躲避雾杳的泪弹攻击。 “混账!”沈沁没想到雾杳如此光棍,一边死命挣脱着桎梏,一边面皮涨紫地羞怒叱道:“大庭广众之下成何体统!你是不是被流匪打伤了脑子旧疾复发,在这儿胡言乱语什么!” “对!多骂点!”雾杳抱得愈发牢固,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就钟意您这股风霆暴雨的骂人气势!过去一年,您日日对我耳提面命,这猛地少了您的教诲,我真是夜不能寐茶饭不思啊啊啊啊啊~!” 周围人交头接耳起来。 哦?宜春郡主以兰情蕙性著名,怎么原来私下里竟对同窗冷嘲热讽立眉嗔目? 一些没认出沈沁身份的人甚至对沈沁指指点点,霎时,异尘境的瓜子花生都多销了几大罐。 沈沁气得眼泪都出来了,委屈看向年轻妇人,磕巴道:“纪、纪夫人,她、她有脑疾!说话做不得数的!” “呜呜——!” 不等被称作纪夫人的女子反应,雾杳抢声道,“谢谢郡主时刻惦记我小时候被伤了脑袋!呜呜呜,我命苦哇,一岁就被拍花子掳走,还好有您的关心和鞭策!我才能获得燃灯会的二甲!” 周围人看热闹看得入迷,楼上包间里的客人倾巢而出,趴在朱栏上围观着,空气中充满嘈嘈切切的议论声。 “这谁家姑娘?真可怜。行止如此疯癫,知道有脑疾,家里人也敢放她出来。” “听说是燃灯会的二甲哩。” “啊?此话当真?!” “嗨!你是没听着前半段!再正常的人,被同窗打压欺凌整整一年,也会陷入自卑自疑,继而乍悲乍喜!啧啧,京城居,大不易,学场如官场,峣峣阙也水深得很呐~” “能摘燃灯会二甲的会有什么脑疾?不过是树大招风四个字罢了……听说昨日圣上还给这姑娘赐婚呢,男家还是景王殿下!难道圣上会为自己王兄择取一名有疾之人吗?” “什么什么,两位仁兄,相见即是缘,请受在下一拜,快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纪烟华脸上也挂不住了,她本想劝雾杳别哭,但一看雾杳这架势就不好惹,于是掉过头来劝沈沁道:“郡主,您一会儿不是还要去拜访柳下斋的斋主学木雕吗?不如改日再和雾姑娘慢慢叙话。” 柳下斋的木雕乃京城一绝。 听闻,英国公夫人酷爱木艺。 沈沁的侍女澹月粲星二人合力,终于把雾杳从沈沁身上拔了下来。 在雾杳的暗示下,白檀只是神情急忿地扶着她,没有动武。 雾杳见好就收,也一味嘤嘤抹泪。 自荣枯症复发后,雾杳皮肤受不得力,随着她抬手擦泪,长袖滑落,露出大片被澹月粲星攥红了的皮肤,看得四周愈发哗然。 沈沁气急攻心,几欲昏死过去,纪烟华怕她有个好歹,赶紧令澹月粲星送她回荣王府的马车。 这一行人饥肠辘辘兴致高昂而来,灰溜溜夹着尾巴而去。 而雾杳,在无数同情的目光中坐上马车,眼泪一收。 拍拍屁股没事人似的进宫了。 时移世易,东宫那儿,沈渊自是再也回不去了,如今是暂居于他早逝父亲曾住的月臼宫里。 雾杳被宫人领进月臼宫时,沈凛也在。 “参见陛下。”雾杳伏匐叩头,心觉今日有些倒霉,去哪儿都能撞上大佛。 秋光清彻,屋内开了一两扇槛窗,芙蓉石雕雁衔千里月熏炉内香烟浮浮,沈凛坐在沈渊塌边,正陪他看胖啾与杨贵妃在庭院中沐阳嬉闹。 “是雾杳啊。”沈凛声音和蔼地叫起,“你再不来,皇兄都要成望妻石了。” 雾杳恭敬谢恩起身。 面无血色地靠坐在无量福德卍字纹蟒缎大迎枕上的沈渊撑起身子,勉力坐直了几分,摇着尾巴道:“你来了!” 一副恨不得冲下来围住雾杳的样子。 因在病中,沈渊没束发,一头青丝如茸茸春芜般垂散下来,高大的躯骨塌陷在被褥里,多了几分羸弱之感。 雾杳微微动容,敛着眼皮道:“殿下一切可还安好?” “都好都好,太医说我过两天就能行动自如啦。”对饮鸩之事浑然不知的沈渊笑弯了蜜橘色的眼,沙哑着嗓子回道。 “啾啾~”一声轻鸣由远及近,一只芝麻团子落于雾杳肩膀,旋风般往她颈窝里钻,痒得她脸红憋笑,差点跟跳胡旋舞似的扭起来。 屋内光线一晃。 雾杳回眸,红脸蛋黑翅膀的杨贵妃也踱步过来,将长脖子歇在窗棂上,撅着蓬软的鹤屁股,好奇地打量着雾杳。 雾杳:“……” 沈凛看向雾杳,切割过的宝石般华光艳绝的丹凤眼中意味深长,“你果真是极招人爱的。” 这话像是在说雾杳有动物缘,又不像只说她有动物缘。 雾杳只得用些捧着皇家的说辞,略一屈膝,忍着痒意道:“幸得太素大人、太和大人抬爱。” 沈凛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她看了看屋中玉漏,拂拂袖起身,对沈渊道:“那吾便不耽误你养病了。” 从雾杳进屋起,沈渊便眼巴巴盯着她,蠢蠢欲动的,感觉他话匣子早就快按不住了。 话落,沈渊以手贴额,佝偻着上半身艰难地行 62. 玉簪花 [] 难怪沈凛默许机筹处对她特殊对待。 难怪燃灯会那天,她临时改了《月魄纸铃》,沈凛却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惊讶与好奇,连召她和扮神女一角儿的许明姌问问都不曾。 还在她被夏景行刁难时,应允了扶光的提议,许她免去骑射比试。 却原来,过去种种,都是扶光在以命相护。 可,如今箭在弦上,又焉有退路? 就算她不答应偷银潢印,猼訑也会采取别的手段。扶光才十六岁,再给他十年时间,说不定还能与猼訑一战。但现在么…… 若是正面交锋,唯有惨败。 雾杳心事重重地回到了月臼宫。 还没跨进正殿,老远就听见沈渊一边窸窸窣窣扒拉被褥,一边兴奋地用软绵无力的声音喊着,“雾姑娘回来了,快,快,替我看看头发乱不乱。” 一见雾杳进入寝宫,更是眼中盛着漫天星斗,脸蛋泛上病弱的晕红,大惊小怪道:“咦,你头上怎么多了朵玉簪花,怪衬你的。” 雾杳打叠起精神,微笑道:“是圣上赐的。” “真好啊。”沈渊目光遥远而向往,“以后我也要给你簪。春兰夏芍,山花庭树,从年头簪到年尾。你这么好看,一定戴什么都出彩。” 古语有云,采兰赠芍,乃男女间的示爱行为。 雾杳故作没听懂,失笑道:“殿下是要把我的脑袋当花田么。” 沈渊笑得两颗小虎牙都快把人眼睛晃瞎了,“那就给你画眉、执镜、点胭脂,磨墨涤砚,赌书泼茶,覆棋钓虾。” 这话却是明晃晃的狎昵了。不过,雾杳没忘记自己此行目的,干脆顺水推舟地在沈渊榻边坐下,从他衾被中摸出一只手腕,细细替他搭脉,“让我看看殿下有没有按时喝药。” 根据雾杳与温无绪闲时聊天得来的线索,沈渊似乎并不知晓饮鸩的事。 只以为每月会吐血是中毒后的正常症状。 沈渊对雾杳仿佛天然地就有一种信任,闻言,语气崇拜而惊奇道:“光把脉就能知道喝药情况么?我却还不知雾姑娘精通岐黄之术。” 呃,精通算不上,顶多能治个头疼脑热而已……雾杳敛目屏息,假模假式地听着脉。 气氛变得有些暧昧,屋内恭默侍立着的宫人踌躇地互望了一眼。 但没有主动退下。 雾杳继续添薪加火。 她唤来白檀,捧出食盒中的麻腐,自己则净了手,用银匙舀了一勺,眼波盈盈看向沈渊,“殿下昨儿个说想吃樱桃乳酪,我记得异尘境做的是最好的,可惜樱桃已过了时节。我擅作主张换了一道麻腐,殿下可要尝尝?” 沈渊受宠若惊,瞬间面红颈赤。 他先是羞怯地垂下眼去,可很快,又抬眸注视着雾杳,声音柔弱而不失明亮地应道:“嗯,吃!” 一旁的医女提醒道:“殿下脾胃尚虚,请浅尝辄止。” “嗯嗯,知道啦。” 沈渊亮晶晶地盯着雾杳的手,微微倾身,双手攥皱了绸被,像个等着喂饭的小孩般朝着银匙张嘴。 雾杳用余光瞥了一眼周围,宫人们还是没有动。 雾杳横了横心。 这一勺麻腐故意挖得极满。 因渐入仲秋,又要开窗透风,屋内已点上了炭盆,芝麻的焦香蒸蒸烘染,教人心甜意洽。 雾杳指尖微挪,沈渊一口下去,登时嘴角便沾了许多奶灰色的膏酪。 沈渊餮足得笑眯眼,“唔,好——” 话未落,雾杳却是无视一旁宫人递来的绢帕,抬脸凑到沈渊嘴角—— 伸出舌尖,舔走了那一丁点儿麻腐。 “殿下,您嘴角沾东西了。” 她呢喃般解释道。 沈渊怔住,眼睛瞪得比杏儿还大。 宫人们猛然将本就低垂的头压得更低,终于不声不响地退出了寝宫。 白檀也在雾杳示意下出去了。 雾杳偷偷松气。 然而,她正要准备拿出从椿龄龛里撕下来的诗笺碎片,下一刻,却被捉住手掌。 沈渊像怕雾杳不给他开口机会似的,一叠声道:“我、我会对你好的!我这辈子只娶你一个!你未来想考女官也好入主后宅也好,我都支持。你想去什么地方,我就陪你去什么地方。你想做什么,我就陪你做什么。” “所以,所以……”他紧张地觑着雾杳神情,“你原谅我擅自向圣上请求赐婚好吗?啊,不,我也不是说非得求你原谅!你,你生我气,你打我都行!只要你别不理我。” 雾杳不由晃神。 原来,看似单纯无害的傻大个,也有心机的一面。 慈悲宴上,沈渊只怕是故意提起一生锦,从而好向沈凛提起旧日婚约的。 “嘶。”雾杳的手被扯得歪了一下,缠着纱布的腕骨从袖中滑了出来,她秀润的眉峰轻蹙,眼中蓄起一层春日的杏雨梨云般的烟光,“殿下,先放开好吗。” “抱歉抱歉!”沈渊被雾杳的昳态摄了一瞬,慌乱松开手,“你、你的手怎么了?” 他唇一动就想要扬声喊太医。 “嘘!”雾杳赶忙扪住沈渊的嘴,“我没事,练舞的时候不小心伤到了,已经上过药了,不必喊人。” “唔唔!”沈渊拼命眨眼示意明白了。 雾杳的指尖离开沈渊的唇瓣,随口安抚道:“我与殿下的婚事本就是先皇所赐,如今不过是拨乱反正,我又何怒之有?” 前世她还曾费尽心思想替许明姌换嫁给沈渊呢。 在这事上,沈渊却远没有那么好糊弄,他腮帮子一鼓,嘟囔道:“你骗人。” 骗子。 你永远在骗本宫! 蓦地,雾杳耳边回荡起本不该存在的声音。 怎么回事?这已经是第四次了。 雾杳怃然失神片刻,讪笑道:“殿下误会我了,我说的都是实话。” “可你刚刚亲……亲、亲我的时候,心跳都没有变。”沈渊耳朵耷拉下来。 他能听见她的心跳?雾杳眼神飐闪,看来他果然是荣枯症。 沈渊语气肯定地道:“你不喜欢我。” 他脑袋越垂越深,“被迫和不喜欢的人成亲,又怎会不生气呢?” 雾杳自认不是个正直之人,她刚才虽然利用了与沈渊的亲密关系屏退宫人,但是对这些个情情爱爱的压根不关心。 脑袋都拴裤腰带上了。 前有猼訑用两个嗷嗷待救的小姑娘吊着她奔波劳碌,屁股后是沈凛磨刀霍霍地威胁她不准叛国。 谁有空分神? 雾杳撒谎不眨眼,“可我不还是会嫁给殿下么?届时,不原谅又能怎么办,怨殿下一辈子?” 沈渊霍地抬头,一错不错地与雾杳对视着,语气如履薄冰般,“你真的愿意嫁给我?” “嗯。”雾杳莞尔。 她此去禁地,能不能剩得了几两骨灰都够呛。 到时候,就算她想嫁,沈渊敢不敢娶一个牌位还是两说呢。 “嗯”,短短一字,沈渊像被从天而降的甜饼砸到一般神情晕晕乎乎,一双瞳色殊异的眼睛中仿佛有艳冶璀璨的云霞日采喷薄而出。 他兴冲冲地张了张臂膀,但想到了什么,又缩了回去,转而珍重地牵起雾杳的手,承诺道:“我会对你好的。只要这次你愿意和我在一起,你不喜欢我也可以。” 雾杳蹙了蹙眉,觉得他的说法有些奇怪。 而且,像是瞒着她什么似的。 不过,雾杳毕竟也不是真的要与沈渊做夫妻,便没过多理会。 她看着沈渊的耳朵,从荷包中摸出一盒药膏,“殿下脸上的伤痕都褪红愈合了,可我怎么看着,这耳朵上的伤像是没怎么处理?” 赈灾会上,沈渊一看见雾杳,撒丫子就想朝她奔去,不幸被须弥撕烂了耳朵,至今伤疤犹在。 “耳朵上你替我抹过伤药。”沈渊绞着被角忸怩道,“我不想让太医碰。” 雾杳:“……” 顿了片刻,雾杳收拾心情道:“那我多替殿下涂两次,很快就能好了。” 药盒一开,清香四溢。 沈渊期待地望向雾杳掌心,“自己制的?” 奇怪。 为什么会问起这个? 雾杳心中那股违和感更重,面上却平静道:“是,我有几个效验极佳的方子。” 沈渊美滋滋地侧了脸,随着雾杳靠近,呼啦一下,奶酥般的女儿香扑住了周身,不知怎么,他心下一动,脱口而出道:“那就劳烦雾……劳烦杳、杳杳了?” 他仔细觑着雾杳神情,见她神色平和,才改了称呼。 雾杳专注而 63. 小佛堂 [] 雾杳被吓得差点魂魄归天。 扶光什么时候来的?刚刚她喂沈渊吃麻腐的样子,他也看到了吗?!他一个机筹处的下任星官,为什么总闲得东游西逛啊?! 还有,她竟然都没听到他的脚步声! ……等等,脚步声? 不对啊。 哪怕扶光刻意隐匿了声息,瞒过了她这个五识受损的耳背荣枯症,可沈渊又是怎么回事? 他怎么可能察觉不了扶光的到来??! 雾杳眼珠子一转,阴冷地审视着沈渊。 妈的,这夯货是不是故意坑她?! 雾杳猛地就把怯弱地靠在自己怀中的男人丢回了床榻,呵呵道:“好好歇着吧您!” “杳杳——” 沈渊不安的呼唤中,雾杳一溜烟跑出了寝殿。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只要她跑得够快,麻烦就追不上她!雾杳提起裙角,朝着白檀与宫人们所在的偏殿奔去。 “胭胭这是急着去哪儿?” 蓦地,湛如雨濯春尘、朗如花间明月的嗓音响起。 少年的热息从背后钻入耳中。 明明是无情绪的、耳鬓厮磨般极轻的话音,却像要从耳孔一路势如破竹地捣入身体深处,将人由内而外击碎瓦解似的。 “唔!”刚跨出殿门的雾杳只来得及发出半个音节,就被点了哑穴,双手反钳在后,拖入最近的一间屋子中。 鬓间的玉簪花落在地上,被玄使专属的官靴碾得糜烂。 “吱呀——” 毫无抵抗力的雾杳绝望地看着门被阖上。 室内昏昏。 此处应是一间小佛堂。案上只有两盏海灯,橘红色微光如同在冷肃的夜风中点燃冥纸般颤颤巍巍,映照着无数胎相、木相、神仙,影幢幢的十分狰狞。 像在齐齐地用庄严沉默的双目注视着雾杳二人。 同时,光亮够不到二人所处的位置,这些不知名的神佛,便仿佛也在凝视着混沌。 由于扶光处于雾杳背后,她看不见他的神情。 “怎么不回答我?”扶光一手掣肘着雾杳,另一只手则忽地握住她脆弱的喉管,像是孩童发现了新奇玩物般灿烂笑道,“啊我忘了,你被点了哑穴,说不了话。” 雾杳眼皮扑簌簌跳得厉害。 但她还是竭力安慰自己,扶光肯定没目睹喂麻腐的一幕,不然早就进来阻止她了,安插在月臼宫中的玄使通报消息也没那么快,扶光不知道她具体对沈渊做了什么,不会对她怎样的。 雾杳口中嗯嗯哼哼着,拼命用指尖去触碰扶光的手,想拍拍他,让他解了自己的哑穴,先编个借口糊弄过去再说。 但够不着。 于是又往背后胡乱摸索着,水嫩的指腹不小心隔着衣物从扶光紧实的腹肌上滑过。 扶光急促地轻吸了口气。 “哧。”烛火跳动两下。 扶光没有进一步捏紧雾杳骨裂的腕处,一道摘簪声、一道振风声过后,雾杳的小臂被一个柔软的条状物牢牢缚住,变成了一种彻底动弹不得的姿势。 条状物很长,绕了好几圈还能垂至雾杳大腿,尾部似乎坠着什么小物件,一晃一晃的。 哗啦啦,背后之人滑泽冰凉的长发披散下来,垂落在雾杳颈弯里,痒得她霎时身子紧绷反弓,眼角泪珠儿滚落。 雾杳瞪着眼睛失神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艹!是发带! 他把自己头上坠着两仪珏的发带扯下来绑她了!!! 扶光把雾杳怕痒的过激反应当成了挣扎,叹息道:“别动,胭胭,乖一些。不然,我不确定自己现在会做什么。” 他的叹息痛苦而压抑,显然不是在开玩笑。 雾杳眉心一跳,咬住舌尖,保持一动不动地用浑身力气对抗着痒意。 “乖,好胭胭。”扶光夸道。 覆在喉管处的修长纤指缓缓上下抚动,令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好胭胭能不能解答我一个疑问。” “沈渊说,‘再亲一次’。”扶光说出这句话时仍言笑晏晏的,吓得雾杳心脏狠狠抽了一下,“那第一次呢,第一次你亲他哪儿了?” “是脸颊?”雾杳感到扶光被秋风吹得微凉的鼻尖贴了上来,如撒娇的猫儿般蹭来蹭去,深深嗅了几口她的气味。随后,他带茧的指腹慢条斯理地从喉咙向上攀沿,留下一串令人恨不得即刻死去的痒意。 “还是这里?”他扳起雾杳的下巴,使她微微仰脸,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玩拨着她丰盈软腻的唇瓣,语气像个求知若渴的学子。 雾杳被迫仰头,视线上挪,供案周围的幢幡宝盖映入眼帘。 她看着幢幡上施恩济世、慈悲为怀的经文刺绣,脑子里想到的却是昌平侯府那副丧乐震耳、披白挂素的景象。 雾杳一激灵,感知稍稍敏锐了些。 随后捕捉到了一股杀意。 一股隐秘的、浓稠的杀意。 这杀意藏得极好。若非雾杳是荣枯症,两世加起来又与扶光朝夕相对了十多年,一定就被经历过无数暗杀任务、善于伪装敛息的扶光骗过去了。 雾杳终于有些后悔了,哆嗦得牙齿咯咯直响,“呜呜,呜呜呜!” 她还在垂死挣扎,看看扶光会不会大发善心给自己松绑,可穴道被封,声音堵在嗓子眼里,听起来只是些零碎的呜咽。 “哦?是嘴唇?”扶光指尖停住,雾杳石榴汁色的口脂已然被蹂躏得晕染了一片,像被唇齿交缠地吻过似的。 “呃呃——!”雾杳疯狂摇头。 雾杳完全猜不透扶光想做什么,她只晓得扶光现在很生气。甚至觉得,如果扶光知道她舔了沈渊嘴角后,会把她舌头割下来。 怎么办。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许是上天听见了雾杳的心声,外间廊庑有三三两两、约束工整的脚步声路过。 有人! 虽然听上去只是宫侍在扫洒,还没有人发现雾杳不见,但雾杳还是心中一喜。 只要有人能发现小佛堂里的端倪,扶光总会放她出去的。 雾杳不敢喜形于色,也不敢显露出一点儿自己的打算,她泪涟涟地仰着脖子扭头看向身后的扶光,怕被人发现般,用更轻的声音呃呃啊啊着,一副讨饶的模样。 想说话又不能,小哑巴似的,可怜极了。 然而,扶光却是紧紧捂住了雾杳的双眼,低骂道:“别给我看你这副样子。” 黑暗中,带着莓果甜香的吐息混乱地喷拂在雾杳脸上,像骤雨,像火星,她泪水淌过的地方一阵生疼,扶光再次蹭着她,只是这回不仅是用脸颊,嘴唇也不时擦过。 每一次嘴唇擦过,雾杳都觉得扶光要吮上那些泪水,但每一次,他最终都没付诸行动。 “为什么?”扶光喘不过气来般用力呼吸着,粗声道,“为什么你对他就能笑得那么开心?而和我在一起却难过得要哭?” 他像被逼入绝境,越来越躁戾绝望,“为什么要亲他?不是说好不喜欢他的吗?我不是说了会帮你退婚的吗?为什么?究竟为什么啊?!” 这都什么跟什么! 雾杳呜呜喊着,百口莫辩。 “呃!”突然,雾杳喉咙一疼,窒息得阵阵耳鸣。 “不,你别告诉我。”扶光语无伦次地喃喃着,“我不听……我不想听。” 这下,雾杳就是再没心没肺,也觉察出不对劲了。 仔细想来。 自她荣枯症复发后,扶光像是捧着一盏不知何 64. 二择一 [] “殿下,您的身体还没——”宫人刚惴惴开口,就被截断了话头。 “退下。” 沈渊声音不容置喙。 宫人们的脚步声沓沓然离去。 佛堂外,暮霭苍莽。 男人的剪影投落在门口的三交六椀菱花棂格上,疏薄而鲜红。 “杳杳,你在里边吗。” 他清朗的、少年一般的声音十分沙哑。 “唔、唔唔唔!” 被发带绑住的雾杳用肩头撞了撞扶光,想让他放自己离开,但扶光没动,甚至看都没看她一眼。 雾杳又叼着扶光衣襟扯了扯,结果被一把摁紧,与他怀抱几乎密不可分。 雾杳的脸正好贴在扶光心口。 她本想反抗,但听到他心跳声有些怪,忽快忽慢跟心悸似的,便一时愣住了。 “杳杳!”尽管雾杳的声音微弱似流萤振翅,沈渊还是听到了,当即就要推门而入。 扶光的动作比沈渊更快。 他用掌根摩挲了下雾杳的肋骨处。 雾杳的这块地方最是怕痒,比被挠脚心或咯吱窝还怕,兼之,她如今触感更胜从前百倍,一瞬间,双目瞪大,战栗顺着沸腾的血液直冲天灵盖—— “哈、啊……!” 寂静的佛堂中响起能把人耳根甜酥的媚吟。 沈渊只将门推开了一线,便停住了。 雾杳:“……” ……天、杀、的! 片刻后,雾杳才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 扶光竟然故意挠她痒痒! 而且还把她哑穴解开了! 雾杳霍地用吃人的眼神向扶光瞪去,骂人的话不及出口,身上一麻。 再次被封住了穴道。 雾杳:“???” 她面皮涨红,一口老血哽在喉头。 幽闭暗室,孤男寡女,不堪入耳。 扶光此举,无疑是引着沈渊将室内的他们二人往偷情的奸夫媟妇上想! 他怎能、怎么能这样!! “呃啊啊啊!”放我出去! 雾杳羞愤欲死,像只被蒸上锅的螃蟹般扑腾起来,张大口型用微弱气音冲扶光呐喊。 然而急则生乱,这种气音落在男人耳中,更像是百般压抑后从齿缝间漏出的娇娆颤吟。 霞光从被推开的门隙涌进来,窄窄一条,稠厚晦涩,像冬天残羹冷炙上一层被冻住的油脂,并不比室内亮多少。 沈渊的影子被门框切得零碎,坠在佛堂光洁冰凉的砖地上。 明明因饮鸩而虚弱得站都站不稳,却强撑着一口气,神仪端然如清竹瘦松,倒忽地有了几分旧时做太子的模样。 也不知是如遭雷击怔住了,还是内心天人交战犹豫要不要进来。 扶光冷冷瞥了挣扎的雾杳一眼。 下一刻,雾杳身子猛地一仰,束在小臂上的发带紧得可怕,几乎要将她吊到梁上去。 雾杳被怒火冲昏了头脑,一口咬在扶光肩头,不管不顾地在他怀里横冲直撞。很快,一股血腥气钻入鼻间。 雾杳一僵,松开嘴,扭头往背后看。 原来,并不是扶光惩罚性地用力拽了一下发带,而是他将发带另一端缠在了自己受伤的右手上。 只要雾杳挣扎,他的手便会被绞住。九曜七星袍的袖口已然浸透,血滴滴答答往下淌。 想起这身曜星袍下,扶光的伤口是怎么个千疮百孔血肉模糊的样子,雾杳动作瞬间凝固住。 扶光脸上没有一丝疼痛之色。 见雾杳变得老实,他忽地笑了一下,松开了怀抱。 他原地坐着,泪水与鬓发黏作一堆,脸颊苍白得像是破晓前即将被春风吹散的星星,眼角和嘴唇泛着病入膏肓般的艳红。 「你走啊。」他笑道。 雾杳浑身发冷,如赤身躺在雪地里。 别说出这件小佛堂的门了,她都怀疑,只要她再轻举妄动一下,扶光的右手就会被勒得残废。 扶光这是在逼她选。 你不是想出去吗,那好,你大可以继续挣扎闹出点动静来,引沈渊进来。 只要下得去手伤害他。 选沈渊。还是选他。 皆凭雾杳心意。 这一刻,发带在雾杳眼中化作了血红色,柔嫩濡湿,热气腾腾,扑通,扑通,有了心跳。 一端,牢牢缠在她身上,团成茧;另一端,则是从扶光身体里扯出来的,用他的血肉做成的锁链。 明明扶光已止住哭泣,他瞳色中的金色却极盛,又璀璨又凄冷,仿佛立马就要淌下泪雨来。 明明他好整以暇地看着雾杳,雾杳却觉得,他歇斯底里,走投无路。 见雾杳不动,扶光推了她一把。 噔一声闷响,雾杳摔倒,锁骨撞上砖地,疼得视野糊满泪水。 扶光一点一点揩去自己脸上的狼狈。 他伏在她身上,歪着头,手掌托起她下巴,使她与自己四目相对,用口型道:「走啊。怎么不走了。」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不能,决不能再让扶光这样下去了。 雾杳忽然恐慌起来,几乎虎口发麻,眼前天旋地转,正下意识地要用鞋尖踢出点响动,蓦地,小腿肚一股钻心的酸疼。 扶光用膝盖抵住雾杳的双腿,随手脱下了她的鞋子,看着她若有所思道:「你病愈之后,触觉似乎敏锐了不少。」 荣枯症复发后,雾杳并没告诉扶光五识退化一事,自然,他也不知道她触觉上的改变。 近来,两人见面时日不多,每次都各怀心事,雾杳又有意隐瞒。于是拖到今天才暴露。 放在平日里,这点小秘密倒是无伤大雅。 可…… “吧嗒。吧嗒。”雾杳的鞋子被扔在一旁,发出脆响。 “杳杳!” 沈渊顾不上其他,终于破门而入。 “阴魂不散。”扶光冷哼一声,但随即,恶劣地勾起唇角。 雾杳心里预感不妙,电光石火间,魂不附体地冲扶光嘶喊着。 「别这样!」 别这样! 然而,雾杳背后一暖,彻底被扶光的怀抱严严实实地笼住。 宽大的九曜七星袍遮住了她小臂上的异常与地上的血滴,扶光一手撑住她锁骨,强迫她上半身仰起,好让她的神情能完全暴露在沈渊眼中。 脸侧,落下一道充满恶意的轻笑。 “我偏要。” 是你没有选择沈渊的。 不能怪我。 雾杳的耳朵被两片柔软浅浅摩擦了下,随后,猛地被吞入炙热的口中。 沈渊撞见的便是这么一副绮靡的场景。 屋中两人身体交叠,扶光襟口、衣肩松松垮垮,烙着几枚微湿的牙印;雾杳的鞋子散落在地上,袜子也半掉不掉,露出几只糖莲子般幼圆可爱的脚趾,在昏弱的 65. 订婚宴 [] 瘖谷旁,山泽居庭院中。 “你真的一口都不吃?” 云昏月墮,灯火清寒。 一张摆满菜肴的铁梨木八仙桌前,温无绪终于逮到了与雾杳说话的机会,蹲到她身前,仰脖觑着她的神情,“我一个人吃不完这么多,你要是不吃,剩下的我可就都倒了啊?” 雾杳用布巾绞着长发上的水滴,面容隐在发丝与出浴后的水汽中,她木然道:“不饿,不想吃。我要睡了。” “睡觉?!这个时辰连老得牙齿都掉了的老头老太都还精神着呢,你睡哪门子的觉?”温无绪蹶然起身,绕着雾杳转了几圈,啧啧有声,“扶子忱到底对你做了什么?竟把你气得都要浪费粮食啦!” 做了什么? 雾杳眸色一厉,几乎咬断牙根。 ……几个时辰前。 小佛堂。 本以为扶光的言行已经够她喝一壶了的雾杳,下一刻,听到了一句更为惊世骇俗的论。 “退婚?你做梦。”沈渊嗤道。 雾杳:“???” 一瞬间,她甚至忘却了自己的立场,满脑子只剩下震惊与疑问。 不是?大哥?绿帽子都钉在你头上了,你居然忍得下去??还想着要与一个趁着你生病、在你屋子隔壁与外男幽会私通的女人成婚??? 你是真的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癖好吗?! 沈渊看向扶光的眼神阴瘆瘆的,如不见底的枯井,“两情相悦也好,横抢硬夺也罢,杳杳只能是我的妻。也只会是我的妻。” “你的妻?”扶光鼻间逸出一丝极轻的笑,“殿下可要想好了。扶某一介粗夯人,向来不懂场合分寸,想见什么人、想什么时候见,便见了。今天,还只是在月臼宫,往后一时兴起,在酒肆、在峣峣阙……” 他说话时的吐息像条湿热的小蛇般在雾杳耳中舔舐了一圈,痒得雾杳狠狠咬住唇,唇角的伤又裂出了血珠,“或是金銮殿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也未可知。” “混账!你敢!”沈渊勃然怒喝道。 虽然沈渊这一声呵叱能令人听出几分昔日的储君威严,但他终究病骨支离、强弓弩末,再震慑人心的声音,也不过是外强中干而已。 扶光答非所问,冁然笑道:“殿下有两个选择。一是乖乖退婚,这样,我与胭胭成亲时,说不定还会好声好气地请殿下来当个傧相。不然……您就只能看着胭胭被一顶小轿抬入英国公府了。” 若是娶不到雾杳,他宁可害她做妾! 闻言,沈渊气得眼睛充满血丝。 这情况就好比两人争抢一根锦绳。 有些人到死也不会撒手;有些人害怕心爱之物被扯断,会忍痛放弃。哪怕这东西其实一开始是属于他的。 显然,沈渊是后者。 沈渊望了雾杳一眼,忽然间,身上的怒气戾气等挤挤杂杂的情绪散得一干二净,像是从那只被鲜活肉身遗弃的蝉蜕,历经风吹雨打,成了死寂的一抔土。 半晌,在扶光倨慢的打量中,沈渊轻轻说了一句“好好对她”,便转身独自走入暮色中。 蹒跚而来之人,蹒跚离去。 只是,经过那朵被踩烂的玉簪花时,沈渊顿了顿脚步,将之拾起,送入了一旁连通护城河的荷花池中,任它随波飘远。 而还想垂死挣扎一下的雾杳被眼神像要杀人的扶光紧箍着腰间,无声威胁道:「怎么?你心疼他?」 …… 乾坤门紧闭的瘖谷中。 用熏笼烤干了头发的雾杳,搁下手中偷偷拼凑黏好的晞灭诀武学图,猛地朝着空气挥了一拳头。 烦! 真他娘心烦! 事情究竟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扶光居然逼着沈渊退婚,还自说自话地要娶她! 更过分的是,她都快被他气死了,可离宫回程的路上,他连她想去雾府看一眼许明姌都不让! 「烦!烦!烦死了!」挥拳后,雾杳怒火仍难平息,蓦地把晞灭诀丢在小禅塌上,绕着一张戗金细钩填漆书案团团乱转起来,口中念念有词。 书案上是未干的墨砚和裁了一半的纸张。 瘖谷隔绝声音,里外之人听不见彼此说话。为了方便互相照应,能解出门上九层秘钥的伪“银潢印”在温无绪手里,前几天雾杳也是开着乾坤门睡的。 今晚,雾杳把门阖上了,还以牙齿代替握不住笔的右手,在门上贴了“扶子忱与狗不得入内”的大字。 雾杳忿忿握拳。 扶光要是敢演算秘钥结果开门进来,她就一脚把他踹出去! 发泄一通后,雾杳呼出一口肺中浊气,直挺挺往塌上一倒,专注地研究起晞灭诀。 角落的刻漏里水涌水落,浮箭尾部的燕衔青梅小木雕上,油黑色的燕喙一啄一啄,不知不觉间已是夜半时分。 雾杳修习得还算顺利,粗疏地将整份心法过目了一遍,只待再细细琢磨个四五天,单挑猼訑便不在话下。 雾杳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吹灭灯烛,只留一枚琉璃月在枕边。她环视四周一圈,最终将武学图卷成烟丝状,塞进了热乎乎的肚兜里,挂在肚兜系带上,打了个结。 藏在这里,就不用担心被人发现了。雾杳眯眼一笑,很是佩服自己的聪明才智。 瘖谷中万籁俱绝,心跳声沿着骨头直抵脑中,令雾杳睡得很不安稳。 “叮铃铃!”半梦半醒间,忽然砸下一阵脆亮之声。 谁啊?!大半夜的不让人睡觉! 雾杳怒目圆睁地翻身坐起来,脑后的旧伤隐隐胀痛。她反应了会儿,才想起是被扶光拆下后、重新安回去的清心铃。只是做了些改动,变成了瘖谷里外之人都可以摇铃。 随着铃响,一股潮湿气与泥土腥味扑向雾杳鼻尖,世界一下活了起来,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声音。 ——既然她能听到铃声,肯定只有一个原因,乾坤门被打开了。 乾坤门只开了一条缝儿,昏月下,没有光亮从门缝中渗进来,相反地,还把夜明珠的琉璃光吸走了。 “玎,玎玲玲,玲。”清心铃是玉质的,摇动它的人其实下手很轻,细细碎碎的,像犯了错儿不敢冒头似的。铃声既有节律,又有韵调,是雾杳与扶光在边关时创制的暗号之一。 而此时,铃声表达的意思是: 「汪汪。」 雾杳气笑了,把被子往头上一扯,躺回去继续睡。 以为这样就能当没事发生过?她又不是三岁小孩! “轰!”电闪雷鸣,拔树走石,几乎天坼地裂。 今夜天公作怒,不知何时已风雨满山。 汪了一会儿,少年的声音随着瑟缩的寒风从门缝中小心翼翼地挤了进来,“胭胭,你还在生气吗?” 雾杳整个人蒙在衾被中,团成个大西瓜,死死揪着被角,比戴盔甲还严丝合缝。 她冷笑了一声,瓮声瓮气的,“哪儿来的孤魂野鬼?冷死了!还让不让人睡觉!再不把门关上,休怪我动手!” 扶光急忙道:“别!等等!傍晚我说的那些话都是为了让沈渊退婚而已,我、我……我就是看不惯他对你动手动脚。你放心,我不是真的要逼你嫁给我。你别生我气好不好?” 雾杳揪住被角的手指松了松。 她其实也不知自己在气什么。嫁不嫁,嫁给谁,有什么分别?她终究是要离开的。 但她明白,她不能给扶光莫须有的期待。 不然,得知她的死讯后,他只会更煎熬。 “哗啦啦——”雨声如瀑布高坠而下,阵阵湿冷淹没了瘖谷。 雾杳控制不住地想回头看看外头的情形,于是狠狠拧了自己手臂一把,告诫自己。 他一个连千军万马都不怕的大男人,还怕这点雨水? 做戏!都是做戏! 他和表面憨傻实则心机的沈渊一样,都是一个路数的! 雾杳语气硬梆梆道:“我数十下,十,九……” “胭胭,你看我带谁来了!你不让我进去,总让它进去吧?外头雨急,它这么小,会生病的!”扶光怀中一阵窸窸窣窣,不知在捣鼓什么,“小宝贝,乖,你快叫一声,叫一声啊……” 小宝贝?雾杳满腹狐疑。 “哎呀!你莫不是个哑巴?”扶光手忙脚乱,“胭胭,你就看我啊不,你就看它一眼嘛!” 雾杳啃着指甲熬了会儿,还是没熬过自己的好奇心,掀开被子一角,偷眼望去。 可是门缝太小,只能看见雷光在乱闪。 这人是不是故意的?想骗她主动过去开门? 雾杳现在是见什么疑什么,她颐指气使道:“喂,外头的鬼,把门开大点。” 扶光如释重负地笑了,惊喜道:“你肯跟我说话了?” 回瘖谷的路上,雾杳气得没理过扶光。 也因此,扶光似乎冷静些了,不再像遇上沈渊时那般无法无天的。 闻言,雾杳脸拉得比马脸还长,继续先前的倒数,“八、七、六——” “我这就开我这 66. 进退两难 [] “不行!”雾杳果断拒绝。 一来,她决定了要与扶光分道扬镳。订婚宴这般于琲朝女子而言与成亲也差不离的大事,她怎能轻言应下? 二来,雾杳不确定许明姌能不能出门。 听白檀说,自李合真等人掳劫贵女一事了结后,许明姌便深居于自己的“玉蕤阁”中,避人不见。 雾杳猜测,主要原因是许明姌被猼訑罚去了半个耳朵,不好向外解释伤处。 单从白檀的神色与脉搏来看,白檀并未说谎,说明她不知道许明姌受伤。 那机筹处呢?扶光呢?是不是也不知。 若是雾杳贸贸然逼许明姌现身人前,岂不是教女帝发现端倪,疑心许明姌近日与猼訑有过勾连? 扶光怀中的方形棉枕饮饱了雨水,两只嫩粉色的角蔫儿巴巴地垂下来,像被主人训饬了的小动物。 听到雾杳拒绝得斩钉截铁,扶光急道:“你放心,只是走个过场。日后,只要你觉得不方便了,想什么退婚就什么时候退婚。” 雨势不见收敛,落雹般噼里啪啦砸在人身上,连说话时的吐息都云雾缭绕的。 雾杳眼神频频在扶光湿透的衣衫上打转,又挪开,她反驳道:“世上哪儿还有比英国公世子更好的归宿?我要是敢退婚,全京城都得笑话我不识好歹。你这想法不切实际。行了,你快走吧。” 扶光被雾杳话中的抬举之意逗笑了,“我自有办法不让他们乱说话。” 论耍嘴皮子,就是一万个雾杳,也抵不上一个扶子忱。 雾杳辩不过扶光,干脆不辨了,凶神恶煞地骂道:“你吃饱了撑的,干嘛非要和我定亲?!又定又退的,你不嫌烦我还嫌烦呢!” “胭胭,不是我想多事。”挨骂后,扶光脸上毫无愠色,反而殷殷切切道,“你知道自比三朝那日后,有多少人在暗地里给你父亲施压使绊子,想逼他将你嫁作续弦、嫁作贵妾,甚至外室吗?若不是机筹处几次三番从中阻挠,日日在你周围照觑打点,我都不敢想象,那些没得逞的权臣、纨绔会对你做出怎样的污糟事。” ……妾?外室? 雾杳哑然。 她没想到,除了一个沈九郎,自己身边竟发生过那么多事! 扶光叹息一声,循循善诱道:“你如今还小,没有自保之力,定亲可以打消绝大多数人对你的觊觎。” 还小……。 这句说辞雾杳从五岁听到了前世的十七岁。 她一个能令天下人闻风丧胆的荣枯症,还小?不能保护自己? 也就扶光会这么认为。 外头殷雷一道接一道,乾坤门只是开了一小半,就有沉甸甸的、饱含潮气的风丝扑啦啦打在雾杳脸上,纺车儿似的,绕出千头万绪,绕得她愈发心烦意乱。 她把曜灵往床上一搁,噔噔噔跑到扶光面前就要把乾坤门关上,“我困了!这事等过两天再说!” 扶光却是一把将右臂卡进门缝中,“我等不了。很快我就要离京,胭胭,你就当行行好,让我走得安心些成不成?” 雾杳被扶光的举动吓得尖叫一声。 “你有病啊!”她风急火急地推开乾坤门,将扶光拉进瘖谷,按在黄花梨圈椅里,将他受过伤的右臂抱在怀中。 借着琉璃月的微光,雾杳抖抖索索匆匆忙忙地卷起扶光的湿袖子,只见傍晚温无绪给扶光新换的纱布雪白如初,没有洇血迹象。 好在是乾坤门太重,雾杳自荣枯症复发后,膂力不如从前,于是没能真的阖上门。 雾杳大舒一口气。 雾杳只顾着检查扶光的伤口,错过了他脸上的神情变幻。 “……胭胭。” 正神思松懈之际,雾杳忽听扶光不自禁地低唤了一声她的小字。 这一声唤,极其绵缠。仿佛有暧昧的手指,蜻蜓点水地戳在雾杳的后腰肢上。 令她一阵心痒难挠。 瘖谷内光影摇曳,雾杳脚下一阵失衡,迷迷糊糊地就被带倒在了扶光怀中。 雾杳坐在扶光腿上,可扶光依旧比她高出太多。少年那股凉冽的霜雪般的体香潮涌而来,侵占了雾杳身上的每一寸肌肤。 他弯下瘦骨清癯的脊背,将额头轻轻抵在了雾杳颈窝处。 雾杳茫然片刻,火冒三丈。 ……这家伙! 她怎么从来不知,他竟是如此得寸进尺!死皮赖脸!! “嘶!”扶光发丝上的雨水牵牵绊绊地淌下来,雾杳被冰得一激灵,想猛地扔开他手臂又不敢,气得声音扭曲变形,“你存心要害我得病是不是!赶快滚回你的机筹处去!” 她蹶然站起身,意欲逃跑。 忽然,扶光低低地笑了,“你是在乎我的,对不对?” 雾杳腰间一紧,差点又姿势不稳地摔回扶光怀中,幸亏眼疾手快地搭住了圈椅的扶手,她气急败坏地准备开骂:“你!” “胭胭是在乎我的。比在乎那个不知所谓命不久矣的沈渊,要在乎我多了,对不对。” 扶光呢喃着仰起脸,舔走了落在雾杳脸膛上的雨水。 雾杳一僵。 眼前的少年不知淋了多久的风雨,一接近他,甚至尚未触碰,就有一股酸涩锐利的冷意直顶雾杳鼻腔。 然而,他的舌尖却是那么灼热,那么柔软。 就像利刃剖开胸膛,心头血溅在脸上。 一瞬间,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扬起铁蹄,在雾杳身上驰骋践踏着。 她双颊滚烫,眼见自己连手上皮肤都跟着泛红,心跳声重重地拍打着胸膛,几乎破体而出,而脑中却生锈般无法思考。 瘖谷内灯烛尽灭,唯有一枚淡弱朦胧的琉璃月,可此时的雾杳却觉得四周光明如昼,像是将她整个人里里外外都照透了。 少年的唇舌是上好的熏炉,那些经年服下的香口糖丸在他体内沉积,烘蒸出一阵阵甘滑酸甜的莓果气息,勾起人肚中馋虫。 “咕嘟。”他喉头极轻地滚动了一下,将雨滴咽入腹中。 雾杳怔怔半晌,如梦初醒,双腿发软地去推扶光的肩头,“你、你混账!” 扶光并没搂住雾杳,但他指尖勾着她寝衣的系带,雾杳不敢大幅度乱动,生怕衣衫散开,被他发现藏在肚兜上的武学图。 扶光眨巴了下浓睫,无辜道:“胭胭说冷,我替你把雨水擦掉就不冷了啊。” < 67. 待嫁 [] 扶光的脸颊朝着雾杳心口贴来。 武学图就被雾杳系在她左肩处,扶光这一贴,一定能感受出不对劲来。 “干什么?!”雾杳惊叫一声,试图从扶光腋下的空档中钻出去。 然而,雾杳眼前一花,轻而易举地就被扣住了腰肢,连带着小臂也被高举过头顶,像只五花大绑的待宰羊羔般,屈辱而牢固地按回墙上。 且脚下还是悬空的。 雾杳双脚乱蹬起来,室内用的缀水碧绣浮岚暖翠鹅掌黄软缎鞋啪嗒两声被甩得老远,她破口大骂着:“松开!无耻!小人!扶子忱我要生气了!” 扶光腾出一只手,在雾杳鼻尖上轻轻刮了刮,好笑道:“别乱动,我只是听听心跳,看看你有没有说谎而已。” 他俯下身,继续朝雾杳心口侧耳而来,“嗯,现在你可以回答……” 扶光与晞灭诀只剩一指之距。 “我答应你!”雾杳吓出了一身冷汗,嘶哑着嗓子喊起来,“我答应办定亲宴!别玩了!快放我下来!” 扶光还没能接受事情的转变,愣了一息,猛地抬起头盯着雾杳,玉髓绿的眸中雾茫茫的,小声问道:“真的?” “真的真的!”雾杳点头如捣蒜,怕扶光生疑,还违心地找补了一大堆理由,“我怎么会不想见姐姐呢。我就是气你这些天老把我关在瘖谷,所以故意想拿乔急急你罢了!左右我又没有嫁人的打算,定不定亲有什么分别呢。至于退亲后,上京城里那些个庶几勋旧是怎么看我的,我才不在乎呢!” 扶光依旧懵懵的,像是将雾杳的话听进去了,又像是全然没在听似的。 好一会儿,他眸中雾收云卷,像是有天上仙君挥挥袖将银河水倾倒至人间,须臾间,沸煮星斗,万象绮粲。 他手下不自觉地收紧,眼眶微红,一些雾杳看不懂的复杂情绪从眼中亮晶晶地满涨出来,在唇边溅出两个极浅淡的梨涡。 他垂下睫,嘴唇张了又张,只嗫嚅出一个字,“嗯。” 雾杳暗松一口气,强撑着笑容道:“好阿忱,先把我放下来,墙上怪凉的呢。” 扶光忍俊不禁地笑了一声,将雾杳抱了下来。 雾杳的鞋方才被她蹬掉了,但扶光刚好换了一身新衣新鞋,就让她踩在了自己的脚上。 由于机筹处玄使的职责所在,扶光往往大江南北地跑任务,瘖谷中阴冷,扶光特地找出了以前给雾杳的买的兔绒袜子,软绵绵得像刚出炉的入口即化的云片糕。 袜子软,扶光新换上的一双缎鞋也软,雾杳的一颗心便也如同踩不到实处似的,不上不下的,难受得紧。 只盼猼訑能早日动手,在定亲宴前结束一切才好。 “你放心,所有事我都会安排稳妥的,你只要等着出席就好……”扶光双手搂住雾杳后腰,以额抵额,细声絮语地诉说起来。 雾杳很不喜欢这种不受掌控的感觉,挣了挣,没挣脱。 她稍稍后仰,与扶光的脸拉开了些距离,扯了扯他搭在自己腰上的手掌,鼓着腮帮子抱怨道:“冷,我要回床上。” 扶光又是笑,“好。” 雾杳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要扶光松手,可下一秒,她身下一簸,扶光竟是直接让她一步步踩在自己脚上走回床边的意思。 雾杳气得炸毛,“你!” 扶光眉毛微挑,嘴角怎么压也压不平,“我怎么了?不是你说想回去的么。” 强词夺理!雾杳瞪他。 起先的两步,扶光是配合着雾杳走的。这瞪了一下后可了不得,越走越快。 雾杳像只春日里随风鼓荡的纸鸢般,振振着忽左忽右,唯有抓紧扶光,才能免于坠落。 最后一步,雾杳赶忙纵身往小禅塌上一扑,回头恨恨呸了一口,“你故意的!” 曜灵以为雾杳在与它玩耍,如小豹子般在塌上撒欢着奔了一圈,躲进衾被后,倏地跳出来用肉垫给雾杳来了一拳。 扶光拎起曜灵的后脖颈,往衣襟中一放,替雾杳盖好被子后,从橱柜中拿出一个新枕头,将猫放到她枕边,笑着点头,“嗯,我故意的。” 雾杳粉馥馥鼓蓬蓬的小脸蛋镶了一圈衾被,像刚捏好的精致甜点,她扯下兔绒袜子,捽在扶光肩头,气得薄红晕颊,“滚!” 雾杳笑,他也笑。雾杳怒,他也笑。 雾杳真怀疑,今天她就算糊他一巴掌,他也能自己瞎乐呵起来。 扶光将袜子挂在海棠木衣架的勾子上,无奈地摇摇头,“明天我让人带十七八个小迎枕来,让你丢着玩。” 他打开乾坤门,没多久的时间,山上竟只剩下了淅淅小雨,月光被洗得发亮,鸟鹊虫鸣之声星星点点,像一支支划开荷花荡的欸乃渔歌。 雾杳意外道:“要走了吗?” “嗯,最近比较忙。”扶光长身玉立,挡在风口,他似乎将她的疑问当做了挽留,眉眼缱绻道,“有事就跟温无绪说一声,我回来陪你。” 顿了顿,又道:“没事也可以说。” 雾杳的关注点只有一个,“你打算什么时候办定亲宴?” 雾杳本以为扶光会给出一个模糊日子,不料他脱口而出道:“八月三。” 雾杳:“……” 这是早都盘算好了。 雾杳头疼无比,把自己将被子里一埋,闷闷道:“哦,知道了,你走吧。” 哪知扶光定定朝她望了会儿,忽地,大步流星回来,坐在榻边弯下身,鼻尖挨在她颈窝处放纵地又蹭又嗅。 雾杳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被痒得发出什么奇怪的声音,她一把推开扶光,龇牙咧嘴地凶道:“你又干嘛!” 扶光鬓发与喘息微乱,喉头干咽了咽,怜爱地用拇指刮了刮雾杳红得快从枝头熟落下来的杏子般的脸颊,“吸点精气,维持鬼身。” 还记着刚才雾杳骂他的“孤魂野鬼”呢。 雾杳踹了踹被子,不满道:“快走吧快走吧!看见你就心烦。” 扶光眼神脉脉,又玩了会儿雾杳的手指,才慢声道:“我离京的日子里,不要随意走动。瘖谷里人手虽不多,但都是万里挑一的精锐,可保你一时无虞。” 他没说的是,这些人手,便是水月国攻打过来,都有一敌之力。 雾杳暗暗翻了个白眼,那还叫不多啊?她又不是估算不出大致人数,扶光不是把大半个机筹处都搬来了,就是把自己的家底都掏空了,将自己培植的心腹尽数安插于此。 此前,雾杳其实始终对禁地之行没什么实感,想到这儿,像是突然被当头一棒 68. 抢亲(上) [] 珠玑仙涧之所以抢手,原因之一是它给定亲的新人们提供了一个非常浮夸的出场方式:不是什么花毯铺地、作诗却扇,而是要乘坐喜鹊桥外观的木制机关从山脚飞上涧顶。 故而,珠玑仙涧令雾杳提前入住,除了叫她熟悉第二天的流程,还有适应适应这飞行机关的用意。 传说中,珠玑仙涧在上古乃大巫修炼之地,整座仙涧悬浮于空,涧水无源自流,傩舞《月魄纸铃》也是其大巫们的作品。 有谣言称荣枯埋骨于此。其余荣枯症们一旦病发,会如入魔一般,疯狂渴望回到珠玑仙涧,回到他们“祖先”的身边。 不过,雾杳觉得谣传终究是谣传,她可从来没有想去珠玑仙涧的念头。 陪雾杳熟悉定亲宴流程的是一群儿女双全的有福夫人们。虽不是什么诰命、老太君之流,但逢人未语先笑,吉利话张口就来,是做惯了红事生意的人,兼之有条有理,做事麻利,减少了不少雾杳应付差事时的枯燥与痛苦。 用过珠玑仙涧精心准备的晚饭,推开今夜的宿处“鹣鹣居”时,雾杳先是被屋内的富贵晃花了眼。 白定炉、哥窑瓶、法书名画、晋贴唐琴……件件珍品,华光逼人,目所未睹。[1] 此外,象征嫁妆的百来抬箱簏、寓意琴瑟和鸣的丝竹乐器,大到拔步床,小到一方汗帨,皆按照雾杳的喜好来布置,就连撒帐用的一枚莲子、花生,都选的是她最爱吃的产自瀛洲的时鲜货,真真是无一不精细,无一不挑选到了她心坎上。 雾杳不由默了会儿,听白檀道:“姑娘,时候还早,可要做些针线打发时间?” 雾杳又不是真的待嫁之人,难道还要绣些盖头、嫁衣? 她摇摇头,“听说仙涧里有不少志怪异闻,去替我借些来。要年代久远的,市面上的我都看过了。” 雾杳向来爱看闲书,白檀不疑有他。只不过,白檀领命而去之时,眼底似乎滑过一丝失望。 珠玑仙涧上人气清冷,没人来打搅雾杳,正寂寂枯坐之时,忽闻一阵焰火声。 不年不节的,怎么放焰火? 雾杳等猼訑的消息等得心焦,没闲情欣赏这些个东西,下意识地望了一眼被映照得璀璨绮错的紧闭窗牖,就要收回目光。 却看到了窗上的一枚白兔捣药窗花。 兔……玉兔也算是一种兔精。 雾杳心里有点儿不敢置信,但还是起身将窗推开。 “嘭——!” 焰火与月齐高。 嘈杂自隔壁山头传来。 那山上是潮神庙,秋季有祭神活动,放放焰火倒也说得过去。 窗被推开后,仙兔手中的玉杵指着屋内一小缸碗莲。 雾杳垂眸,焰火忽涨忽落,坠入碗莲之水,显出几行蝇头小字来。 明日动手。以风铎声为讯号。 妆奁右排第三格有药,见血即生效,可使人麻痹十息。知道你不放心我给的药,我准备了三份,试药请自便。 哦,不必太谢我,我知道我很体贴。 雾杳砰一声把窗摔上,低骂道:“有病!” 净整些花里花哨的! 雾杳打开整块芙蓉石雕成的贵重妆奁,果然找到了藏在花簪中的药粉。 趁着白檀未归,雾杳本想抓只老鼠试药,但仙涧打扫得太干净,于是只能用一小碟花生骗了只松鼠来。 雾杳先是给松鼠喂食了药粉,足足要盏茶时间才会生效。不过,确认了药粉的确只有麻痹之效,对身体无毒。 雾杳又在自己身上试验了一番。 她用过针。但针头能蘸取的药粉太少,哪怕是把药粉溶了,再浸泡针身,也不足量。 几经尝试后,伤口最小也得是割破手指的程度,才能瞬间起效。 最后,雾杳选择了隔间天地桌上摆放的“六证”之一的喜剪。 不过,尽管天地桌的位置不引人注目,但雾杳身边还有心思细腻的白檀在,所以她打算明日出门前再将喜剪拿走。 收拾完屋中的蛛丝马迹后,白檀带着两袋饱鼓鼓的书囊回来了。 “回姑娘,涧主说这些就是全部了。至少都是百年前的藏书。” 雾杳倚在美人榻上,装作挑挑拣拣的模样,翻找书囊中仙朝相关的典籍,她提心吊胆地用余光观察了白檀一会儿,生怕哪个角角落落里遗漏了药粉没打扫,却发现白檀丝毫没有起疑。 或者说,完全不在乎雾杳做了什么。 墙角的薄纱灯屏后,绛蜡无声堕泪。 所谓灯下看美人,更胜白日十倍,雾杳从摇曳朦胧的红晕中望去,只觉白檀画黛弯蛾,腮如粉霞烘云,牙开白银两片,颇有几分艳绝之意。 雾杳忽然觉得,不论今生还是前世,她似乎都对这位大自己七岁的姑娘都不太了解。 雾杳手中的书页停了,“白檀姐姐,以前你告诉我的家乡身世,还有过往经历,都是真的吗?” 静夜中,少女的声音懵懂软和,一如以前无忧无虑的时候。 正给脚炉添炭的白檀一愣,“姑娘怎么问起这些了?自然是真的。” 竟是真的。 像白檀这种身份的人,哪怕不是玄使,行走在外,自然是隐瞒经历胡编乱造,才能以假乱真,最大程度上保护自己,完成任务。 雾杳曾听说,就连江湖探子都会准备几十种身份呢。 雾杳自嘲笑笑:“没什么,我就是在想,这么久以来,白檀姐姐旁观我胡作非为,居然从来也不多问多说什么。” 不止从不多问多说,雾杳放火她扇风,雾杳杀人她递刀。雾杳若是千古昏君,白檀高低得是个无恶不作溜须拍马的东厂大太监。 白檀盖好脚炉的盖子,净了手,转而又娴熟地开始铺床,“要说心里没想法,那肯定是骗姑娘的。” 比如,夏琬琰被峣峣阙除名的事,她就对雾杳产生过畏惧。可她上报给扶光,扶光也只是一句“随她高兴”。 “但世子派我来之前吩咐过了,要把姑娘当成唯一的主子。” “这点白檀目前还做不到。在白檀心中,姑娘是主子,世子也是。可正因为知道自己做的还不够好,所以更要恪勤匪懈。姑娘怎么吩咐的,奴婢便怎么遵守。免去主子的后顾之忧,这才是奴婢的本分。至于那些不该问、不能问的,就统统让它烂在肚肠,带进棺材里。” 又比如,雾杳主动招惹沈渊,给他喂麻腐。白檀那天也是犹豫过要不要退下的。可秉承着“把雾杳当成主子”的原则,最终还是选择听命。 69. 抢亲(中) [] 雾杳披头散发地趴在窗口,手指着山下,眼珠子都快弹出来了,“那、那不是方壶云氏的家主徽记吗?方壶至上京少说也有两月路程,云氏是怎么能赶来定亲宴的??” 白檀抹了抹自己额角的冷汗,“您不是很喜欢云山长吗,也许……也许是世子提前请了云氏家主来看望云山长?赶巧遇上了这次的定亲宴?” 雾杳:“……” 巧。真巧。 “那那边据说去水月国切磋去了的舞艺大家桃红娘呢?我瞧着,怎么好像还有琴画双绝、号称一曲可引凤凰落的杜氏兄弟?他们不是连先皇邀他们进宫献艺都敢拒绝?” “再怎么清高,终究是江湖伶人,财帛声色、古物器玩,总有软肋可以拿捏。” “机关大师蕉鹿梦的后人?” “蕉家与雾山长向来交好。” “曾经把学生送上门来的喜帖当柴烧的棋老翁?” “许是世子应允了多陪他手谈几局?” 雾杳与白檀大眼瞪小眼。 雾杳也听出白檀实在是替扶光圆不下去了,心累地摆摆手,“算了,梳洗吧。” 正要关窗,雾杳忽然使劲眯了眯眼,将白檀肩膀拍得啪啪响,“你快替我看看,这下边是不是有个人?!” 白檀茫然,“下边?” 珠玑仙涧的亭台楼阁依势而建,枕山襟水,鹣鹣居的下边不就是峭壁? 难道,有刺客?! 白檀正要掣出袖中软剑,却听一声颤巍巍的“长生呐——”,一名耄耋老人如猿猴般灵活地攀上了鹣鹣居的窗沿。 雾杳与白檀双双一仰,吓得心脏骤停,“师父?!”“云山长?!” “师父,您您您怎么来了?!不,您怎么是爬上来的?!”雾杳腕骨没法使力,赶忙令白檀将被冷风吹得鼻涕泡都出来了的云枢拉进屋中。 云枢尚未喘定,就将雾杳递来的一大杯热茶痛饮而尽,拍着胸脯道:“你出嫁这么大的事,我怎能不到场?你又不是没见过我翻宫墙的英姿,这点儿高度还怕我摔着不成?” 雾杳噎了又噎,一时间竟不知从何吐槽而起。 “师父,不是出嫁,是定亲宴。”雾杳帮云枢将一身露水湿重的衣物换下,奉了手炉脚炉,又打开昨日自己带来的釉里红刻百福罄宜盖罐放到云枢面前,懊恼道,“对不起师父,答应您的事一直没办,我本来想今天再给您的……” 罐子里是雾杳从异尘境里买的满满一罐薄荷味粽子糖。 云枢吹胡子瞪眼,“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两块破糖!你当我是嘴馋了才来找你的?!” 雾杳一僵,眼神飐闪,“没有……” 云枢一看就知道雾杳脑袋瓜子里在想什么,梆梆给她来了几下爆栗,“你这不孝徒!说成亲就成亲!到底有没有把你师父放在眼里!” 雾杳弱弱道:“是定亲……” 时间紧迫,宾客都开始上山了,白檀想趁着两人说话的功夫先替雾杳打扮起来,却被云枢老当益壮地一把子拦住。 云枢攥住雾杳的手,正颜厉色道:“你说实话,是不是有人逼你的?” 雾杳欺负欺负扶光和许明姌还成,一旦碰上云枢这种角色,可就没辙了。 雾杳拿眼去求救白檀,却被云枢喝了一声,“我问你呢!你看她做什么?” 雾杳只好硬着头皮道:“没有,我心甘情愿的。” “心甘情愿?”云枢只字未提雾杳要嫁的是哪家的谁、怎么认识的,只问道:“你喜欢那个人?愿意与他共度一生?” 喜欢? 雾杳愣住了。 她当然是喜欢阿忱的。 说句不好听的,她一个荣枯症,想杀谁便杀谁。杀了沈凛谋权篡位,也不过就是一念之间的事。 不喜欢扶光,又怎会愿意与他在边关生活那么多年? 她喜欢扶光,就像她也同样喜欢许明姌,喜欢曜灵,喜欢春天的花、夏天的雨、秋天的烤栗子…… 雾杳手上一疼,艳得几乎晕眼的日光中,云枢锐眼如鹰地盯着她。 至于共度一生么。 今天果然是个极好的天气,竟有几分晴丝暖絮的盛春模样,樱粉色缀珍珠流苏的绸帘浸润在娇娘酥手般滑净香腻的惠风中,摇摆出一圈圈虹彩。 屋内,少女的声音静静落地,回答得很快,“喜欢,愿意。我当然愿意和阿忱过一辈子了。世上的男人里,我也只愿意和阿忱过一辈子。” “啪嗒。” 蓦地,门外一声轻响。 三人齐齐回头。 白檀面露焦急,“糟了,是不是有人来催了?” 雾杳听着觉得不像,心里隐隐预感不妙,打开门,与一只将门口的石榴盆景咬断了枝的松鼠对上了眼。 正是昨日骗来试药的那只。 雾杳顾不得细看,瞬间阖上了门,三步两脚拽住了欲出去查探的白檀,哈哈笑道:“没什么,山上风大,吹来了根枯枝而已。” 云枢撇撇嘴,从釉里红盖罐里掏了颗粽子糖含在嘴里,“看你样子不是信口开河,既然如此,我就不多管闲事了。今天来得急没准备贺礼,等我回去,再烧几套时文试题和最新的治水典籍给你。” 雾杳绝倒,“不用了,真不用,您的好意弟子心领了。” “跟我还客气什么。”云枢揣紧糖罐起身,“行了,那我先去吃席面了。等上花轿了再喊我。” “今天是定亲宴,我不上花桥……”雾杳有气无力地解释了一半,放弃了抵抗。 云枢的背影洒脱爽迈,依稀可见当年风采,却到底免不了有几分伛偻,雾杳看得心里酸胀,忽喊住她,“师父,别总待在小船上刻东西,水边湿寒,保重身体。” “那不行,万一你来找我,我一个没看住,教你被抓走了怎么办?峣峣阙里有好几个斋生是出家了的女道士呢。”云枢头也没回,不甚在意地摆摆手,“放心放心,我身体精朗着。” 雾杳哑然。 原来,云枢总待在落凫汀的小舟里,是因为视野开阔,可以第一时间看到她,看到雾雨的鬼魂。 那些一船又一船的木屑,是云枢等待弟子归来时,被削下的所剩不多的生命岁月。 可云枢不知道,她的长生从来就没回过来。而雾杳,今后也不会再出现了。 云枢走后,白檀赶紧像个陀螺般忙了起来。 侍梳沐、理衣裳、簪花佩玉、搽脂画粉……这些差事,今天自然不会再全交到白檀一人肩上,但她依旧责任重大,眼睛耳朵都不够用的。 鹣鹣居内,一气儿进来了八名女官,八名嬷嬷,有梳头手艺妙天下的,有替开朝女帝画过眉的,个个身怀绝技。且行动间屏声息气,令行禁止,俨然军队一般。 一切拾掇停妥,雾杳掀起眼帘时,只见屋内众人皆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瞧。 她清咳一声,“都出去吧。” 众人鱼贯而出,只剩下一人没动。 雾杳佯作羞怯道:“白檀也出去吧,我想自己去见阿忱。” 鹣鹣居两边都有门,一边朝着山门,供人入住,一边连通着“喜鹊桥”,定亲宴时,女方不用来回折腾,直接从另一边门去找男方就行。象征着女子从闺闼中出嫁。 “遵命。”白檀捂嘴吃吃笑着阖上门。 雾杳还从来没见过这般促狭的白檀,不由跟着勾了勾唇,但很快,脸上又冷了下来。 雾杳来到隔间的天地桌前,拿走喜剪。喜剪尺寸不大,藏在袖中绰绰有余。 她打开鹣鹣居的另一边门,慢慢地走下一条长得像是没有尽头的、回环往复的竹梯。 今天的风都是热闹的。 花香、酒香、宾客身上的脂粉气、衣服上的熏香……挨挨拶拶地、蝴蝶儿似的往雾杳脸上扑,亲昵地贴蹭着。 雾杳停步,在喜鹊桥前看见了扶光。 他像是等了很久很久。 二人今天的喜服是灵犀可鉴那天,扶光赢来的“情人面”做的。 其色,如情人昵昵私语之时的面颊;其光,是濯濯新出浴的中秋月;其丰腻温润,令人触之则生惋惜之情,唯恐此等罕物犹如美人迟暮、英雄末路,终有消殒的一日。 扶光穿上这么一身,便是素日妍媸不分的雾杳也顿时“开悟”了几分,心想扶光此等颜色,哪怕海水即将倒悬、日月即将倾颓,也会为他不忍地停驻片刻。 雾杳舌尖抵着齿关缓了半晌,才扯出一个还算过得去的笑容。 她走过去,看着巨大的喜鹊桥模样的木制机关道:“昨日仙涧的人没有让我试这个。” 许是因为温无绪替扶光调理过右臂的伤,扶光今日格外气色好,脸如春融光透玉,轻轻笑一笑,就像风吹着露水,眼睛里的光辉滉滉漾漾的,都快凝作宝石掉进雾杳手里。 “有我在,还需要这个?” 下一刻,雾杳腰间一暖,已被扶光用轻功带在空中。 仙涧霎时响起一阵惊呼。 宾客席间,不少年纪尚小的姑娘仰着脑袋看向雾杳二人,兴奋又羡慕地交头接耳起来。 珠玑仙涧上水流丰饶。 仿佛披着一件用顶级珠宝串成的坎肩般,涧水热烈烂漫地喷涌下来,从山顶的浓白、到被阳光照得如花雾一般的彩莹莹,再到山脚处的澄洁通透,不论是远看细观,皆有可赏之处。 更别说,珠玑仙涧高插霄汉,四周云海忽涌忽没,顷刻万端,山上弱柳缫烟,夭桃浴雪,自成时节。 雾杳二人落于一处花坡。 雾杳朝宾客席望了一眼。 珠玑仙涧摆筵,与它山上的建筑一样,讲究一个道法自然。乍一看,不像是办红事,倒像是修真之人谈玄论道的法会,或是什么龙族狐族的花宴。 雾杳浅浅一望,就望到了许明姌。 许明姌今日松松挽了个堕马髻,盖住了半只耳朵,脸色憔悴得连胭脂都遮不住。 雾杳指尖暗攥,尽量神色自然地收回了目光。 许晓泊、娄嬷嬷、云山长,眼神不善的沈沁、欲语还休的柳百川…… 座上甚至还有英国公。 可明明在边关时,扶光曾发过誓,将来他成亲之时,宁可拜天拜地拜阎罗,也不会让英国公踏进他的喜堂半步。 今天英国公会到场,除了扶光想给她一场世俗目光中的圆满定亲宴,雾杳想不到别的理由。 雾杳眸光一颤,垂睫掩去情绪。 雾杳二人背后有两棵茂叶繁柯的梓树,帷幔般垂挂着千条万条丝帛,丝帛底端系着格外薄软的许愿笺。 一棵树的许愿笺全是写了字的,另一棵树的全是空白的。 扶光从梓树下的案桌拿起酒壶,斟了一杯,向满山宾客敬道:“多谢各位赏脸出席扶某的定亲宴。扶某知道,在场的各位不乏有不远万里赶来之人。此情,扶某记下了。” 花坡在最高处,来客们能将雾杳二人的模样尽收眼底,闻言,先是下意识抬头看去,被雾杳二人的姿容慑住片刻,才纷纷起身回敬。 朝中要臣除了老得受不住车马劳顿的和病得下不来床的,今日全都到齐了,连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不爱凑热闹的荣王都在。 接话是长袖善舞的户部侍郎顾忘笙,他笑眯眯恭贺道:“扶世子与雾大姑娘郎才女貌,乃是天造的一对儿,难怪连陛下也要为二位赐婚。” 赐婚……。 雾杳在心中深深叹口气。 沈渊要沈凛赐婚,他便也要赐婚。 还要争强好胜地办定亲宴,风光大办。 扶光谢了顾忘笙的吉言,又饮一杯。 不管在座的人心里对雾杳这个几日之内招得景王为她求赐婚、退婚,又被扶光求娶的人是怎么看的,碍于扶光的威势,面上都是喜气洋洋,和和乐乐的,好话跟不要钱似的往外撒。 就连许晓泊和沈沁都不知是不是被扶光暗地里拿剑抵过脖子,起身来了一次慈父发言,以及作为斋长对于雾杳近日学业进步的夸赞。 尤其沈沁。 那股隐隐看不起雾杳,却震惊、嫉妒于她与扶光定亲,同时又不得不用花团锦簇的言辞恭贺她的拧巴劲儿,雾杳都替她难受。 扶光一杯接一杯,虽然酒性可以用内力抵御,但身体许久没受过这阵仗,脸颊和唇色一下晕染得比情人面还漂亮。 雾杳忍了很久,终究还是出手蒙住了酒杯,低声道:“别喝了。” 扶光立马放下酒杯,“不喝了不喝了。” 一些粗枝大叶的武将见扶光今日好说话,哄然大笑起来,“还没过门就怕成这样,以后一定是个耙耳朵。” 扶光笑道:“她不喜欢酒味,素日里我是滴酒不沾的。” 雾杳的眼帘愈发低垂下去。 是的。 就像前世上元节那天一样,扶光不喝酒不是因为不能喝,只是单纯因为她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