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敕勒歌》
1. 第 1 章
怀朔这地方的夏天明晃晃的,烈烈长风吹过苍绿的阴山,炽热的天光像鞭子一样抽人的脊背,在这样炎伞高张的天气里,草都被晒得蔫蔫的,里坊家家门户紧闭,只有纥奚昱这种半大小子愿意出去疯跑,容凤仪正披着头发散着衣襟,坐没坐相地翘着腿在窗边给纥奚昱写习字帖,斜眼瞧着他牵着那匹紫骝马从马棚溜到院子里再溜到门口,马上要溜出门的时候,终于出声喊住他:“阿昱,干什么去?”
纥奚昱听见了,扭头冲他嘿嘿一乐,干脆利落地上马就跑,一夹马肚子,头也不回地说:“给您买酒去!”
容凤仪把上半身探出窗外,喊道:“你要出去野,回来记得自己开门,我可不一定在家啊!”
那马上的少年人挥了挥手,扬声道:“知道啦!”
容凤仪就这么支着半边身子看了他一会儿,那马背上的少年人逐烈日而去,穿过这一片里坊,纵马越过一户户人家,从阡陌纵横的小径往大道飞驰,从寥落门庭往人间烟火里扎,还没到戴冠的年纪,腰细背薄,肩膀的骨骼却已经长宽了,细伶伶扎棱棱的一副少年骨,头发高高束起,发尾随着马背的颠簸上下飞扬。
容凤仪看见纥奚昱路过里坊深巷里偷偷开起来的酒家,真的停下来给他打了一壶酒,心里总算升起一点欣慰,刚要感叹狼崽子终于学会往家里叼东西了,就看见纥奚昱鬼鬼祟祟地回头看了一眼,没看见容凤仪在后头跟着,然后甩开膀子猛地给自己灌了一大口酒,喝完爽利地晃了晃脑袋,撒丫子跑了。
容凤仪:“……”
唉,还是个孩子呢,容凤仪托着下巴想,大有可为的年岁,又没什么记挂牵绊,是该放到怀朔这种地方好好野一野、磨一磨的。
怀朔曾经是北部六镇中的重镇,后来六镇起事,多少当朝的开国勋贵即起于怀朔,当年纥奚昱的父亲纥奚泰就自怀朔起家,被封为“百保鲜卑”,是最初的那一批鲜卑战士,跟着前朝的文宣皇帝南征北战,做官做到中军羽林将,眼见着儿子快入兵了,就把他放到怀朔,让诸位六镇同僚历练一圈,当然也怕他真的野疯了没人管,又请容凤仪跟来怀朔教养管束——当时容凤仪到邺城干谒,结果被纥奚泰一眼看中,千请万请,把自己聘了来当纥奚昱的先生,这想法当然是好的,可是十六七的孩子放到边境之地来谁还能管得住,再者容凤仪养孩子跟鲜卑人放羊一样,早晨放出去,晚上赶回来,羊是同一群羊,纥奚昱是同一个完整的纥奚昱就行,要规行矩步,别说纥奚昱,就是容凤仪自己也不成。
容凤仪咂了咂嘴,把披下来的头发甩到背后去,提笔继续写给纥奚昱的临字帖——有大人先生,以天地为一朝,以万期为须臾……啧,等纥奚昱这小没良心的带酒回来是等不到了,容凤仪越写嘴里越没味儿,索性一扔笔,站了起来。
这对师徒是在黄昏时节的市门口碰上的,纥奚昱看见容凤仪,心中一喜,登时快走几步,扬声道:“先生,你来得正……好,好嘛,又喝多啦,师父!”
他扁了扁嘴,上前扶住容凤仪,容凤仪衣衫宽散,手里拎着个酒葫芦,不知道又在哪里喝多了酒回来,在迷离的醉眼中,他看见纥奚昱扶着他,马上还坐着个什么人,他迷迷瞪瞪地看了一会儿,心想完了,早上一个纥奚昱放出去,晚上终于不是同一个完整的纥奚昱回来了。
他听见身边这个纥奚昱说:“你怎么样,师父?”
容凤仪道:“还行,就是看你有点重影。”
“你是真的醉了,那本来就不是我啊,”纥奚昱有点尴尬,回头对马上的人说,“先下来跟大人打个招呼,这是我师父,容凤仪容先生。”
那马背上的人立刻从马上滚下来,一头跪了下去,被容凤仪一把搀了起来,容凤仪本来醉得不辨东西,此时被这一跪跪得神智清明了不少,他定睛一看,登时脸色大变——这分明也是个孩子,被容凤仪架着胳膊又要往地上出溜,把头埋得深深的。
容凤仪脸还醉得通红,心却沉了下去,他道:“纥奚昱,你才出来多久,就开始购置仆婢,学那套公子做派了?”
“我是花了钱,但我才没有购……购买,买人!我把他的身契撕掉了!”纥奚昱磕磕绊绊地用汉话大声分辩,那孩子把头又低下去,他看了一眼这小孩,咧嘴笑了笑,说,“小郎,以后莫跪。”
容凤仪见此脸色稍霁,干咳了一声,道:“你捡来的?”
纥奚昱挠了挠头,支支吾吾:“嗯……打过一场。”
容凤仪哦了一声,扬眉道:“打赢没有?”
纥奚昱两眼冒光:“赢了!”
“英雄救……算了,感觉怎么样?”容凤仪问。
纥奚昱嘿嘿笑了两声:“爽呀!”
容凤仪点点头,道:“为什么打?”
纥奚昱一时却没有说话,他低下头,看着被架在容凤仪胳膊上的那个小少年,他此时也正悄悄地抬头看,和纥奚昱的眼神一对上,慌忙低下头去,两只脚无措地搓腿上的尘土。
纥奚昱低声说:“先生,这里人的心也太坏了。”
容凤仪愣了一下,大概猜出来是怎么回事了,他笑了笑,放开那个小少年,示意他上马,那个小孩胡乱地摇头,坚持跟在他们后面,纥奚昱就干脆转过身,卡着这小孩的胳肢窝把他举到了马上,容凤仪大笑,揽过纥奚昱的脖子往前走去:“‘男儿可怜虫,出门怀死忧,’小阿昱,不是这里的人心坏了,而是这世道坏了啊。”
乾明元年怀朔夏天的黄昏,阴山沉静地安睡在西北的万丈斜阳中,西塞河宽阔的河套湿漉漉的土地闪烁着柔和的金黄色辉光,东边的草原西边的沙漠,归家的牛羊远行的马,都伴随着一阵阵牧歌与驼铃声静默地行走着,那个被纥奚昱救下来的小郎,他此时正趴在紫骝马的身上,一步一步地远离已经关闭的集市,走向面前这对师徒的居处。
他心里有一个模糊的念头——那里以后也是他的委身之所了,他不知道那个地方会因为一个人的存在而存放多少的悲欢,在多年以后,变成一个他心心念念、多少次梦里也想要回去,走过千山万水以后仍想要回去,闭上眼之前还是想要回去的地方。他的记忆从这一天、从这个明晃晃的乾明之夏开始,眼前的一对师徒,先生宽袍大袖,弟子胡服劲装,两个人走在他的前面,像白鹤与骏马并肩而行,那弟子看起来与他年纪相当,身形劲瘦颀长,挎着腰刀——大约一个时辰以前,眼前这个人为他拔出了那把挎刀。
那时候太阳还很烈,他被绳索勒着脖子栓在地上,没法动,只能晒在毒日头下面,汗流下来打透了粗布衣服,蜇得人全身都疼。今天就是他被卖的最后一天,他原本是这一家高门大户的粗使仆役,这家的大人姓步六孤,于怀朔赫赫扬扬十余载,前几天被皇帝一杯鸩酒赐死了,罪不曾牵连家人,大妇把府里的姬妾都发卖了,只剩下可以耕田的成年男子,像他这样的府中养不起要卖掉的小男奴,刚满十六岁,不能为主人家分到多少田地,也没有什么力气,因而格外的不好卖——更何况他还在被卖的这几天还变成了哑巴,来来往往的路人扫一眼,捏开嘴巴看一看他的牙口,捏一捏身上,又问问价格,本来想买的,一听是个哑巴都摇头走了,时至日暮,他才浑身发起抖来。
他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今天是最后一天,“卖不掉的就找个清净地方杀掉”,这是他三天前亲耳听大妇说的,然而最让他害怕的还不仅是这个——前几天有几个姬妾女奴,当天没有被卖掉,晚上市门关闭之前,她们被那些卖人的仆役拽着脖颈上的绳子牵到角门后头□□了,惨叫声整个东市都能听见,商贩们忙着收摊,谁也没有心思过来看看,他当时和那几个女奴栓在一起,眼睁睁看完了全程,从那之后,他再也无法发出声音。
天快黑了,市集也即将关闭,他听见那几个卖人的仆役叹了口气,复又笑起来,拽了拽绳子,把他往角门那里牵,那个牵他的仆役摸了摸他的脸和腿,对同伴说:“试试?玩不玩?”
他的喉咙痉挛着嘶嘶作响,瞳孔缩得像针,像一头濒死的羚羊一样蹬动着在地上蹭,那仆役的手摸到他的衣襟上的时候,他突然哆嗦了一下,猛然意识到自己的死期就在现在,恐惧到极点反而生出勇气,心一横,反正都是要死的,干脆拽一个一起死,他暴起咬住那仆役脖颈上的动脉,这仆役估计也没想到这场暴行最先惨叫的是自己,疼得眼前发花,同伴们哄笑起来,嘲笑这仆役被雁啄了眼,他脖子上的绳索被骤然勒紧,再也咬不住仆役的脖子,忍不住张开嘴呼吸,那仆役暴怒到极点,死死地勒着绳索,一把扯掉了他的上衣,一拳捣在他的肚子上,腹腔撕裂的疼痛让他登时眼前一黑差点没吐出来,瞬间失去了厮打的力气,他下意识地抱住了自己的头,可是预期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那个挎刀的少年人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比他的人先出现的是他的声音,少年人在他们身后暴喝一声:“干什么呢,起来说话!”
那仆役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是个半大孩子,就没太当回事,随口道:“不卖了不卖了。”
少年人啧了一声,说:“我买了,你起来!”
他的汉话说得很顺当,只是有时候咬字有些生硬的走音,听起来是个胡人,仆役满脸的不耐烦都快兜不住了:“都说了不卖了!”
闹到这地步,这仆役也没什么兴致了,拍了拍身上的土站了起来,牵着绳子要走,那少年人冷哼一声,伸手一把薅住了仆役的后颈:“你走,把他留下。”
“你脑子有毛病是不是?”仆役说,“十五匹生绢你把人牵走,没有就别挡道!”
少年人怔了怔,好像没想到这么贵:“十五匹生绢?”他想了想,说,“你要不把我这马牵走吧。”
紫骝马听了差点尥蹶子踢他,仆役嗤笑一声,转身就走,被那少年人按住肩膀:“站着!”
仆役知道这少年人是个穷光蛋,心里再无所顾忌,一拳招呼了上去,那少年人偏头一躲,抬腿一脚踹在仆役的心窝,一脚把他踹飞出去,正正落在小男奴的脚边。
少年人看着横着飞过去的仆役,愣了一下:“这么脆?飞这么远?”
小男奴:“……”
周围人一见他出腿的身形就知这是个从小习武的练家子,偏生这仆役被气昏了头,咳嗽着爬起来又冲上去,一边还回头跟周围几个卖人的仆役说:“还不上!这人没钱,要是那小哑巴被他劫走,私放逃奴不是咱们几个担得起的!”
周围的几个仆役本来围在一边看热闹,听了这话才都扑上来,少年人被四五个人围攻并不显得左支右绌,他明明挎着腰刀,可是始终只用拳脚,打到酣处竟然还扬了扬眉,身手很干净,没什么花架子,轻盈狠准,几乎是一拳一个,放倒了还补两脚,打完出了一身薄汗,反倒露出一点酣畅过瘾的笑意,他把这四五个仆役栓在角门上,这才抽出腰间挎刀,用刀背拍了拍那个最先动手的仆役的脸,说:“在这儿等我,马上回来——不许动他啊。
“他”自然指的是地上那个没有卖出去的那个小男奴,那仆役苦着脸不答话,最后卖人的和被卖的栓在一起晒着夕阳看日落,小男奴拢好衣服坐在地上,死里脱生以后的怕劲儿一点点缓了过来,不抖了,忍不住朝仆役脸上打量,仆役被打得像个满脸开花的倭瓜,见小哑巴看自己,怒道:“你看你爹呢!”
像个狂怒倭瓜。
小哑巴想笑又不敢,把头扭到一边去,却看见那少年人背着夕阳,迎头纵马而来,雪白的生绢挂在他的臂弯肩头,像神鸟的翎羽一样随风飘舞。他应该是回家一趟取了十五匹生绢,扔在那仆役的脸上,用挎刀一刀斩开他们的绳子,那仆役取了生绢又交了小男奴的身契,灰溜溜地刚要走,被少年人叫住:“站住,把上衣脱了!”
他这是要还仆役刚才扒那小男奴衣服的仇,仆役咬了咬牙把上衣一扬手脱了,少年人才说:“滚吧,我还要在怀朔待几年,我阿爷是百保鲜卑纥奚泰,你要告状尽管去找。”
怀朔人哪有不知百保鲜卑的道理,仆役听见这四个字脸色都变了,头也不回地光着膀子跑了,生怕少年人记住他的脸一样。少年人这时才蹲下凑近小男奴,小男奴有点无措地抬起头,结果听见这人在他耳边小声说:
“别紧张啊,我刚才是不是很潇洒啊?”
小男奴怎么也没想到这少年人来了这么一句,愣愣地和他目光相交,这少年人瞪他。
半晌,小男奴点了点头。
少年人愉快地笑了起来,蹲在地上替他解着脖子上的绳结,解了半天解不开,嘶了一声,说:“我用刀了啊?”
小男奴点了点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他,见他抽出一把解腕刀,嘴里叼着刀鞘冲自己笑了一下,一口白牙刀锋一样雪亮,他割开了自己脖子上的绳索就收了刀,三两下用手解开他全身的绳索,又拿出了那小男奴的身契,唰唰几下撕掉了,道:“我放免你。”
小男奴的仍旧不可置信地瞪着他,半晌,嘴唇动了动,纥奚昱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小郎,没事了,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我可以送一送你。”
你买下我,怎么又不让我跟你走呢,那小男奴喉咙里挤出一点气音,想说话怎么也发不出声来,情急之下拽住了少年人的衣袖,少年看他涨红的脸色,愣了愣,说:“你想和我走?你哑……你说不了话吗?”
小男奴汲汲惶惶地点了点头,又点了点头,少年人想了想,站了起来,拉着他的胳膊把他扶了起来,道:“也行,那个,我不太会骑马带人,你先上马吧,咱们俩走回去。”
后来那小男奴无数次想,如容凤仪所言,这世道着实太坏,战乱没有尽头,天底下每天都有不伦和杀戮,人命贱得像草,奴隶被像牛马一样买卖……可他永远记得纥奚昱那时候的样子。他弯下腰给自己解开绳子的时候,高高束起的头发和鬓边的一股辫子一起随着他的动作垂落到肩上,夕阳从他的背后照过来,让他整个人像要烧起来那么亮,小男奴不得不眯起眼睛才能看清他的相貌——眼前人是一个清俊的鲜卑人,却有一双汉人一样多情的眼睛。他是少有的白皙面孔,下巴尖俏,鼻梁很高,眉睫深浓,眼窝却清浅,瞳仁又黑又亮,比西塞河的河水还清。
这个人救了人,连绳子还没给人家解开,第一句话是,我刚刚是不是很潇洒啊。
这小男奴那时候看着纥奚昱的脸,点了点头,认真地记住了他的相貌,他想,这是第一个为我拔刀的人,我应当把我的命给他。
2. 第 2 章
那晚容凤仪醉得走路撞树回家撞墙,白鹤喝多了以后就跟鹦鹉疯了一样,话密嗓门又大,时不时还搂着纥奚昱唱两句,纥奚昱脑袋嗡嗡响,龇牙咧嘴地把容凤仪搀回家,给他扶到榻上的工夫这人居然就睡着了,纥奚昱叉腰叹了口气,给他脱了外衫,又听见这人迷迷糊糊地说:“阿昱……你下午是不是捡了个孩子回来来着……”
纥奚昱低着头给他脱鞋,随口道:“嗯,是啊。”
容凤仪咂了咂嘴,说:“我今晚……仪容不整,不见客了,你给他……收拾一间屋子住。”
纥奚昱乐了:“您唱歌这么难听,仪容不整已经无所谓了。”
又没动静了,纥奚昱抬头一看,容凤仪一头歪在榻上,已经开始打鼾了。
纥奚昱给他擦了擦脸才走出来,那个小男奴还在院子里一动不动地低头站着,看纥奚昱出来,才抿了抿嘴抬起头,纥奚昱走到他面前站定,在容凤仪滚地雷一样的鼾声中说:“我给你收拾间屋子住吧,我和我师父也是刚搬到怀朔,这院子里两间客房都空着,我带你看看,你自己决定想住哪间行不行?”
那小男奴愣在原地,像听不懂一样瞪着他,纥奚昱看他那样也愣了:“不……你耳朵也听不见吗?白天跟你说话你好像能听见啊,”他犯愁,这可怎么弄,他也不会打手语,比比划划地说,“东边,一个房,西边,一个房,你,睡觉,呼呼。”
小男奴急得快冒汗了,他想说话,怎么也说不出来,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表示能听见,然后拼命用手指院子里的马圈,纥奚昱说:“哦,那不是马在叫,是我师父在打呼噜,他就那样。”
不是啊,我应该住在那里啊,那小男奴不明白纥奚昱在想什么,一般来讲,粗使的仆役住在耳房或者下人专门的房间里,那小男奴从前在步六孤府上是住在马棚里的,如果是贴身的奴婢,是睡在主人房外间或者床边的地上,纵然已经被放免,可再怎么论,他不该住在客房里,但他没法说话,觉得纥奚昱应该是弄错了什么,纥奚昱也一脑袋水,问他:“你住不住吧?”
他拼命摇头。
纥奚昱看了他一会儿,笑起来:“哦,你是不是晚上害怕?那你和我睡吧。”
……虽然缘由不大对,但是总归结果是对了,那小男奴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纥奚昱一手捧烛,一手揽过他的肩膀,勾肩搭背地把他往自己房间里带,一推门,没推开,纥奚昱哦了一声,侧过身子,手伸进门缝里,把挡在门口的长弓给扒拉开,这才推开门。
纥奚昱的屋子非常邪门,除了被子在床上以外,他的每一个东西都不在它们应该待的地方,衣服在椅子上,箭筒在地上,长弓负责守门,笔墨和砚台倒是在桌子上,可是桌子,在床上。
那小男奴只是摇头,跟在纥奚昱身后进屋,纥奚昱刚扶起倒掉的箭筒就听见身后砰的一声,他还以为他的弓又去守门了,一回头,却看见那个他带回来的少年正正冲他跪下,俯首给他磕了一个头,纥奚昱大惊,慌忙伸手去扶,他长这么大还没人给他行过这么大的礼,一时间天灵盖都是麻的,浑身哪哪不得劲,胃直抽抽,顺嘴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你快起来……我今天还没扫地呢!”
他蹲下半扶半抱地想把这人弄起来,但小男奴这次的态度出奇地坚决,纥奚昱见拉他不动,干脆盘腿坐在了地上,用手垫在小男奴额头下边,牙花子发麻地受了他这三顿首,待他行完礼直起身子,纥奚昱刚想说什么,就和这人的眼神当空撞了个正着,纥奚昱到嘴边的话突然就噎住了。
他的眼睛真亮啊。纥奚昱脑子里只剩这一句。
下午纥奚昱打马过街的时候,远远望见市集角门那里有人打成一团,走进了才发现是一群人在围殴一个,躺在地上的那个人瘦瘦小小的,可是目露凶光扑起来死死咬住身上人的脖颈的那一瞬间,像一只阴山上的小狼。
纥奚昱想,那时候没留意,现在才发现,这小郎的眼珠竟然也是狼眼一样的黄褐色,入夜了,屋子里只有刚刚纥奚昱拿进来的一只蜡烛照明,光线很暗,那纤长的眼睛被那点昏黄的烛光一映,几乎显出一点幽幽的碧色,好像自己会发光似的,亮得惊人。
那小郎就这么睁着一双狼一样的招子直勾勾地看着他,只是那样跪着,却莫名地像一只心甘情愿暴露所有命门的动物,纥奚昱被他那种结盟献命的眼神看得无端后背冒汗,愣了一会儿,才说:“你……你这是要报我救你之恩吗?”
那小郎点了点头。纥奚昱笑了笑,道:“来,起来,我想和你说话。”
小郎便默默站起来,纥奚昱在自己屋里转了一圈,没找着什么能拿来待客的东西,只有今早在里坊暗开的酒家打的一壶酒,于是转过身道:“你能喝酒吗?”
小郎又点头,纥奚昱便把酒壶扔到床上头的小桌子上,自己岔腿坐在床上,招了招手:“随便坐。”
小郎站在床沿摇头,纥奚昱拉了他胳膊一把,把他拉得跌在床上才罢。纥奚昱自己灌了一口酒,把酒壶递给那小郎,道:“来一口——我要说的就是这个。我放免了你,是不想要作践你的意思……你也看见了,我师父不许我这样,我自己也是不想这样的。”
那小郎低头听着,小口抿了抿酒壶里的酒,纥奚昱便笑起来,道:“我叫纥奚昱,我阿爷是前朝文宣皇帝的百保鲜卑纥奚泰,他是鲜卑平民起家,九死一生才做了官,他说,当老百姓的时候被人作践,做了官就不能再作践别人。我救下你,不是买下你,你以后对我,没必要像,像那个,你以前的那家主人一样。我生在怀朔,但是在邺城长大,现在突然回到怀朔,也没有朋友,心里总觉得孤单得很。其实我们可以,交个朋友呢?”
那小郎听着听着,眼神奇异起来。他从前在步六孤府上,汉话和鲜卑话都会听会说,纥奚昱的汉话一听就是后学的,流利但是语调有点不自然,句子有时候也不通,就是这样,才显得生涩而真诚。他听着,从心里冒出一个念头:这小公子到底是不是这世上的人呢?
纥奚昱看他不说话,有点尴尬,说:“你不愿意就……”
他的手腕被人拉住了。小郎低着头避开纥奚昱的视线,却很急切地抓住了他的胳膊,然后摸索着一点一点探到手背上,最后慢慢地抓紧了纥奚昱的手。
纥奚昱愣了一下,用力握紧了他的手,快意地笑起来。
小郎听见他笑,愣愣地抬起眼睛,半晌,也慢慢牵起嘴角,笑了一下。两个人相对傻笑了一会儿,纥奚昱随手从桌子上捞了一个杯子递给小郎,给他斟满酒,满心畅快都在酒里,道:“干了!”
“干什么干!”容凤仪大喊道。
俩人……或者说纥奚昱单方面聊得太开心,都没听见隔壁的容凤仪炸庙一样的狂野鼾声什么时候停了。容凤仪清了清嗓子,喊道:“纥奚昱!今晚不许喝酒,习字帖临完就去睡觉!”
纥奚昱一听容凤仪的声音就老大不乐意,垮着脸啊了一声,没再说话,偷偷冲那小郎举了举杯。小郎倒是鲜见地扑哧一声笑了,仰头一口饮尽了杯中酒,站起来给纥奚昱把蜡烛拿了过来,纥奚昱伸手接了,唉声叹气地铺开容凤仪给他写的习字帖。容凤仪为人虽然不羁,但是字却很端正,一手风清骨峻的晋楷。纥奚昱一边百无聊赖地抄着那篇刘伶的《酒德颂》,一边抽空悄悄和那小郎聊天,他小声说:“你多大啊?”
小郎比划了一下,纥奚昱说:“十六?比我小一岁,我十七。你是什么人?汉人?鲜卑人?”
那小郎想了想,指了指纥奚昱,纥奚昱道:“哦,你和我一样是鲜卑人?”
小郎打记事起就在步六孤府上干活,其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他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但他想和纥奚昱一样,于是他点了点头。
纥奚昱换成鲜卑话:“我也猜你是鲜卑人,你的眼睛不像汉人呢。”
小郎听了,不知怎么,突然有点高兴,又使劲点了点头。
纥奚昱摸了摸鼻子,笑起来。过了一会儿,他犹豫着问:“你……你识字吗?”见小郎摇头,他叹了口气,道:“我想问你叫什么,可是你又说不了话,又写不了字。”
小郎其实也没有自己的名字,他的名字是步六孤府的大管家给他起的,鲜卑话是马奴的意思,因为他负责喂马牵马,就给了他一个这样的名字,那小郎想了想,尽力给他比划了一下,但他乍然失声,也不大会打手语,他比划不明白,纥奚昱也看不懂,两个人手舞足蹈了一阵,基本上鸡同鸭讲。纥奚昱叹了口气,说:“算了,明天我们出门,你见着什么,比着那样东西给我指一指,或许我还能明白。”
只有这样了,纥奚昱想,亲娘啊,他总不至于叫独孤魑魅魍魉、尉迟腿脚肿胀什么的吧,那些字看着跟一个妈生的一样,容凤仪教了许多遍,自己仍然只能记住一个大概的形状,真要是那样,那就没得猜了。
“专心写字!”容凤仪呐喊道。
“知道啦!”纥奚昱应了一声,磨着牙寂寞地继续写习字帖,小郎在旁边呆呆看了一会儿,想替他磨墨,可是他也没干过这种精细活儿,一双常年握缰绳的手这时候显得特别笨拙,纥奚昱看着他满手是墨的样子嘿嘿直乐,突然想起来,这小郎今天在地上和那些人斗殴弄得浑身是土,于是说:“别弄了,院子里有口井,你弄点水来洗洗身上。”
小郎有点沮丧地搓了搓手,点点头出去了,纥奚昱看他从井里提了一桶凉水,弓着腰在院子里的树下哗啦哗啦地洗头。已经是亥时了,月光从树叶间疏落地漏下来,纥奚昱实在不想写字,就算这小郎不会说话也总想和他聊聊天,他跳下床,趴在窗边,轻轻喊道:“小郎。”
小郎顿了顿,偏过头看他,纥奚昱笑着摆了摆手,说:“你洗你的。”
小郎又浇了一瓢水在头上,纥奚昱想了想,说:“我阿爷在邺城的时候,也救下过一个姑娘。也是在集市上。他和我说,她的主人家待她很不好,把她关在笼子里。”
他看见小郎的动作停了停,黑黝黝的天色下,他看不清小郎的脸,只看见他沉默地甩了甩头。
“我阿爷花了三十铢钱赎回了她,把她带回家,我阿爷本来想把她放为客女,可第二天她就跑掉了,还偷走了自己的身契……哎!”
纥奚昱话还没说完,那小郎就扔了瓢向他汲汲惶惶地奔来,头也顾不上擦,下颏还沥沥地滴着水,湿漉漉地扑到窗前,拼命摇头摆手,又用手用力锤自己的胸口,比了个“很不错”的手势,又指天指地,纥奚昱想去拦他,他却正好看见纥奚昱窗前横着的剑与刀,他指了指那把挎刀,横起大拇指,在自己脖子上划了一下。
纥奚昱被他那大开大合的野路子手语镇在原地,直眉楞眼地看了半天,才后知后觉地猜出他大概想说什么。
我和她不一样,我真心的,你相信我的为人,苍天在上,后土在下,我若背誓,你就砍死我。
纥奚昱愣了半天,乐了:“说着说着干嘛突然跳舞啊,吓我一跳。”
那小郎直勾勾地看他笑了半天,半晌,把头了扭过去,纥奚昱看见他一点洁白的牙齿,像水里的月亮一样。
也是笑了吧。
纥奚昱拍了拍他水淋淋的肩膀,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说,你已经是自由身了,你若想走,可以和我说的,不要偷偷走,我会……很难过。我阿爷那时候好几天都没讲话。”
小郎把头扭过来看着他,撩开前胸挡着的头发,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郑重其事地摇了摇头。
不走。
纥奚昱一下子高兴起来,他跳上窗台,说:“我给你摘果子吃。”
纥奚昱和容凤仪的宅院中间是一个枣树,这时节正绿意青葱,落尽了簌簌枣花,待到夏末,就结枣了。缠着枣树攀援而上的一种草夏天会结黑色的小果子,一串一串的,酸甜而多汁,这果子长得隐蔽,只有纥奚昱知道,他给小郎摘了满满一捧,双手递给他,神秘兮兮地,像分享一个秘密,他说:“尝尝。”
小郎接过吃了几颗,又吃了几颗,纥奚昱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他翻过窗台,坐在窗沿上,晃悠着腿,仰头看向那棵大枣树,说:“你要是不走,等到这枣子熟了,咱们两个就去树上打枣子,让我师父在下面接,他很弱,不会爬树。”
小郎点了点头。
纥奚昱说:“你接着洗啊。”那小郎看了他一眼,默默走回去,洗自己腿上的尘泥。
纥奚昱说:“你知道吗,那个姑娘叫绿荷,她逃走之前,给我阿爷和我阿娘的房前放了一大捧荷花。”
他看着那小郎好像在地上找什么似的弯着腰洗腿,就自顾自说下去:“我在邺城也见过荷花,只是花期也太短了,只能养在池子里或者缸里,听我师父说,南边的荷花能长得很高很高,坐船漂在湖里,荷花能把人的头都盖住……”
他看见那小郎直起身子,几下擦干身上,又向他走来,走到自己面前,用那双亮幽幽的眼睛看着他,缓缓摊开了手掌。
是一朵焉支花。
他刚在大枣树下面薅的。
纥奚昱愣了一下:“嗯?”
那小郎见他疑惑不解,好像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一件傻事,脸腾地一下烧起来,张口结舌地扎手站在那儿,好在纥奚昱反应了一下,把话头接过去了:“这是……你的名字?你叫小红花?”
聊这么长时间,这事儿的上半身都快走远了,纥奚昱居然还在名字这儿转悠。小郎心说这都哪跟哪啊,赶紧摇头。
纥奚昱凑近了仔细看了看那朵花,道:“那你叫焉支?”
小郎托着手掌,这个瞬间,他突然发觉纥奚昱的脸离他的手好近,他保持着这个姿势,好像把那朵焉支花和纥奚昱的脸一起托在手心里一样,他晃了一下神,不知道怎么的,那种血液沸腾的尴尬和无措瞬间安静下来,半晌,他缓缓点了点头。
“怎么叫这么个名字啊?”纥奚昱抬起头笑了,反复地念,“焉支,焉支,我平时叫你花儿吧,这也太像小姑娘的名字了。”
……花儿就不像小姑娘的名字吗。
可是小郎还是轻轻点头。
某种意义上,这是纥奚昱给他的名字,因而他认下了。他想,这名字很好,夏天敕勒川上开满焉支花,姑娘们有时候会结伴上山去采,然后用它点缀她们的脸庞,这是好事,比以前那个让他干活的名字好千万倍。
很多年以后,那个瘦巴巴的小男奴已经彻底长成了一副人中之狼的模样,可还是会被当年那个挎刀的少年轻轻地叫“花儿”。他也不知道当年的自己为什么要送给纥奚昱那朵花,只是听纥奚昱讲那个送给他父母一捧荷花又逃走的姑娘,那时候纥奚昱坐在窗沿上,垂着眉眼,修长的腿一下一下地晃,他只听见纥奚昱说:“你若想走……我会难过。”
他当时急于证明自己不会走,而在那个故事里,花儿是离开的人留下的唯一一点真情意,以至于让纥奚昱这么长时间还记得。他低下头,那朵焉支花就安静地开在大枣树的下面,小而红的一朵,像一个阴差阳错的名字,像一颗任人采撷、见血封喉的真心。
3. 第 3 章
洗完澡以后焉支才发现一个问题——原来的衣服在地上滚得已经不像样了,可他没有换洗衣服。他看了一眼纥奚昱,此人侧躺在窗前桌子上,整个人都摊开了,头在窗东头,胯在窗西头,以一个非常奇诡的的姿势咬着笔写帖子,他咬了咬牙正准备把原来的脏衣服往身上套,就听见纥奚昱说:“洗完了啊?”
他点点头。纥奚昱哦了一声,莫名其妙地和光不出溜一动不动的焉支对视了半天,才大叫一声衣服衣服衣服,腰背一翻跳下桌去,拎出来一件衣服,说:“你先穿我的。”
他常年跑马,衣服料子也以方便耐磨为主,款式极其简洁,焉支不怎么费劲就套上了,这衣服套在瘦巴巴的焉支身上有点松了,领口袖口都敞着,但是大体看着挺干净利索,显出人的精神来。纥奚昱托着腮看他三两下换好衣服,心想这人洗干净脸,换身干净衣服,原来也是个长眉入鬓,高鼻薄唇的俊俏小郎。
焉支换好衣服,又把桶打满水放回原地,站在那儿一时不知道该干什么,无措地挠了挠后脑勺,纥奚昱把笔一扔,说:“进来睡觉吧,要不一会儿等先生又打起呼噜来,吵得你睡不着。”
“小兔崽子,”容凤仪听不下去了,“你能不能说我点好啊?”
纥奚昱嘿嘿直乐,冲焉支招手。
睡觉之前纥奚昱拿出来一堆枕头被子,在他和焉支中间垒起来了一道矮墙,焉支盘腿坐在一边,没明白怎么突然就要划江而治了,纥奚昱弄完了往下一躺,偏过头解释道:“我睡相不好。”
岂止是不好,他和容凤仪搬到怀朔的当晚只收拾出这一间房,两个人只能凑合着一床睡,结果当晚纥奚昱睡觉的时候又伸胳膊又踢腿,打了容凤仪半宿,容凤仪忍无可忍,看纥奚昱睡那么香又不忍心把他薅起来,自己去地上睡了半宿,结果他睡着了,打呼噜咆哮着把纥奚昱吵醒了,纥奚昱瞪眼躺到天亮,第二天师生二人都困得面目全非,发誓此生再不与对方同室而眠。
想到这一节,纥奚昱眉头跳了跳,补充道:“吾好梦中打人。”
……焉支低头看了一眼这个防御工事,多少有一些无语,点了点头。
这一宿还算黑甜,前半宿焉支睡不着,一是这一天实在大起大落,他心情一时还难以平静,二是马棚草席换成棉被软衾,他也不大习惯,三是容凤仪的呼噜实在太他妈响了,让他在无眠的前半宿多多少少产生了“要不还是去马棚睡吧”的念头。
纥奚昱睡得倒是很安稳,睡得沉了,翻了个身,胳膊伸长了越过那道矮墙,手啪地一声按在焉支的脸上。焉支睁开眼,也不敢动,躺了一会儿,被纥奚昱按着脸,艰难地缓缓偏过头,视线轻轻地落在纥奚昱的脸上。
纥奚昱闭上眼睛的时候就显出秀气来,他睫毛生得极浓密纤长,此时像两把小扇子一样轻轻随着他的呼吸翕动,焉支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在纥奚昱的腿也跨到墙上来的大军压境之际睡着了。
纥奚昱早上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骑在墙上。
他睡懵了,坐起来的时候才想起来昨晚是两个人睡的,焉支从屋外进来的时候看见他跨着墙头,眼神发懵,头发乱七八糟,辫子也散了,焉支想了想自己应该怎么做,犹豫了一下,走到床前,把胳膊递了出去,指望纥奚昱搭着他的胳膊下床。
纥奚昱看了看他,看了看他的胳膊,把自己的胳膊和他的并在了一块儿。
“弟,我比你白。”他说。
“……”焉支这时候才确确实实地意识到纥奚昱可能真的没有被贴身伺候过,他低头看了看纥奚昱的胳膊,确实白得发亮,劲瘦的一截小臂,几道隐隐鼓起的筋脉,白皙的手背上有着格外明显的绿色青筋,他不知道怎么的晃了一下神,无端想起从前在敕勒川牧马的时候听人说,通体雪白的骏马是神迹,当它洁白的马蹄踏过深绿的高草,敕勒川就会降下吉祥的甘霖。
纥奚昱看他盯着自己胳膊发呆,拿胳膊肘撞了他一下,跳下床,这才发现整个屋子包括院子一看就被细致地洒扫过,院子的地一点浮土落叶都无,屋子里的杂物都被收拾规整了,桌上墙上哪怕是门槛上都清洁干净,一点浮灰都没有,纥奚昱转头一看,焉支端着碗热腾腾的汤饼出来了,他瞠目结舌:“……你,你什么时候起来的?”
焉支把碗放下,摇了摇头,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指了指地上,用手掌扶额行礼,手心冲着纥奚昱。
纥奚昱歪头看着他,猜出他前半句大概是“我是甘愿的”或者“我应当属于这里”什么的,后一个动作是一个奴隶对上行礼的动作,代表臣服。
纥奚昱眼角抽了抽,感到一阵无处着力的无奈,那个荒唐而无情的世道仿佛在焉支对他行奴隶礼的动作中又露出一点柔软的獠牙。
可焉支的眼睛又太桀骜,纥奚昱第一眼看见这个人的时候,他正撕咬着侮辱他的人的脖子,他明明宁死也不愿意活得像一条狗。
“花儿。”纥奚昱轻轻地叫他,焉支抬起眼睛直视他。
可焉支的眼睛又太清澈。
纥奚昱涩声道:“我已经放免了你。”
焉支看了看他,又做了一遍刚才的动作——摇了摇头,指了指自己的心,又指了指地上。
我甘愿的。
纥奚昱像被什么东西锤了一下心口,缓了好半天,低头轻声说:“……先吃饭吧。”
“小郎,起得这样早?”容凤仪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从隔壁里间转了出来,散着发,宽大衣衫还敞着,表情却很悠容,焉支抬头看了看他,这人神色清爽,比昨天醉眼饧饧的模样齐整多了,显出读书人的样子来,容凤仪四下里看了看,没说什么,只拍了拍焉支的肩膀,坐在了桌边。这时候纥奚昱才发现不大对劲——这桌上就两碗汤饼。
纥奚昱抬头看了焉支一眼,焉支对上他探询的目光,焦灼起来——从前厨房的差事从来轮不上他,所以他其实不太会做饭,这两碗汤饼已经是他能弄出来的最好的东西了,现在一看确实拿不上台面,可人总不能不吃饭啊,他刚想比划着让纥奚昱多少吃一点,哪怕他以后再去学呢,就听见纥奚昱问他:“怎么就两碗啊,你的那碗呢?”
焉支一时没有跟上他的思路,下意识地指了指灶台,意思是他在那儿吃。纥奚昱说:“端过来。”
焉支愣住了,这才反应过来这小公子是什么意思,心想这也太过了,慌忙摆手,纥奚昱啧了一声,道:“端过来呀,让你蹲灶台算怎么回事。”
焉支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摇头。
从前……还是从前,步六孤府上用饭的时候,菜肴流水一样从院落中传进屋里,贴身奴婢在屋内站着伺候,小丫鬟在屋外传菜打帘,而所有下等仆役必须回避,这是“大家规矩”,那步六孤府的主人久居怀朔连汉话都说不明白,府上的汉人清客却说,这是“仓廪实而知礼节”,是“礼”,谁坏了“礼”,那就成了野人贱民了,是被人笑话的。
他于是执拗摇头,小公子和他一起吃饭那不也成了野人贱民,不要那样,这小公子那样好。
纥奚昱的脸色沉了下来。
“我从一开始就没想着要买你回来当下人使,你明不明白啊。”他说。
那些沉重的无奈和轻盈的感动全都汹涌地反噬了回来,纥奚昱几乎有点委屈:“我只是觉得这世道不该这样……你要让我也变成那样的人吗,啊?”
焉支沉默地跪下了。
纥奚昱一瞬间后颈毛都呲起来了:“你给我站起来!”
容凤仪挑着一筷子汤饼,看这场面也不敢吃,打圆场道:“阿昱啊……”
纥奚昱转身就走,回自己屋跳窗台上坐着。容凤仪叹了口气,把挑了半天的汤饼吃了,品了一会儿,扬声道:“嗯,不错,比某人做的猪食好多了。”
“猪食做了喂谁啊。”屋里传来纥奚昱的声音。
“休得无礼。”容凤仪边吃边说。
“谁先无礼的啊!”纥奚昱又呲毛了。
容凤仪又叹了口气,吹了吹汤饼,对焉支低声说:“你起来,在这儿吃,我把饭给他端屋里去。”
焉支也没想到自己居然惹纥奚昱生这么大的气,一听他这么说赶紧站了起来,容凤仪端着碗进屋了,他一个人坐桌子旁,边战战兢兢地吃边小心听屋里的动静。
容凤仪端着碗进屋的时候纥奚昱正仰头看那棵大枣树发呆,容凤仪把碗放桌子上,叼着发带给自己束发,一边拢头发一边说话,话音从齿缝里咝咝地往外流,他说:“那小郎又没惹你,做什么生那么大气。”
纥奚昱不看他,低声说:“他叫焉支,我叫他花儿。”
容凤仪呛了一下:“挺,挺别致的。”
纥奚昱皱了皱眉,道:“师父,怎么会有好好的狼非要当狗啊。”
容凤仪笑了。他束好发,道:“他是报恩啊。你做好你自己,他做好他自己,这就够了。”
纥奚昱心头总有点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压着。容凤仪拍了拍他肩膀,道:“阿昱,你父亲和我不许你轻易购置仆婢,不是不许别人帮你做事,而是想告诉你,要把人当成人——你已经做到了,日后问心无愧即可。至于他……慢慢来吧。他不是狼也不是狗,他是人,人是要真心去换真心的。”
纥奚昱的眼神动了动,轻声说:“是吗?”
容凤仪负手抬头,临窗而立,几乎像个风神散朗的仙人,他仰头吹着晨风,眯着眼睛说:“昨晚上你俩在这屋偷吃什么,给我吃一口。”
纥奚昱:“……野果,我给你摘两个。”
纥奚昱从屋里出来的时候,焉支慌忙抬起头,见纥奚昱的碗是空的,总算松了口气,可还是慌,怎么第二天就惹他生气,纥奚昱刚发了一通邪火,这时候也别扭,从焉支身边走过,发现这人压根就没怎么吃东西,心里更闷了,气氛诡异而尴尬,容凤仪拍了拍焉支的肩膀,说:“收拾一下,今天陪我们去见个人。”
焉支赶紧点点头。纥奚昱不和他说话,他也不敢主动去招惹他,只好默默地去牵马,在马棚里发呆,看那匹纥奚昱很喜欢的紫骝马吃草,心想怎么让纥奚昱能消消气。想着想着,他听见身后响动,一回头,正想着的那个人站在马棚前头,别别扭扭地吹着口哨踢马棚的柱子。
“焉支。”纥奚昱低着头叫他。
焉支心里一块石头落地,走过去听他发落。
“我……我待你好。”纥奚昱说。
4. 第 4 章
容凤仪在外头等了他俩半天,不知道两个人在马棚里嘀咕什么,反正磨蹭了好一会儿,两个人臊眉耷眼地贴在一块儿出来了,容凤仪心中失笑,到底是小孩子,一下子恼了一下子好了,面上不显,只道:“走吧,一会儿晚了。”
今天他们要去拜访的是怀朔的镇戍军镇将叱干洪,和纥奚泰一样是文宣帝那时候少有的活到现在的百保鲜卑。重镇需用重将,那位叱干将军,纥奚昱见他的第一眼,就强烈而直接地感觉到——这是个杀人的人。
叱干洪至少有八尺高,双臂奇长,腰背壮硕,一头鬈曲的长发,胸口的毛发几乎长到锁骨,站起来的一刹那整个屋子都显得矮小,像猿,像熊,像狮子,像任何茹毛饮血的野兽,像杀人或者吃人的什么东西,就是不像人。
纥奚昱低头见礼,叱干洪一开口,声音笼罩在纥奚昱头上,纥奚昱听见他说:“起来,你是纥奚的儿子,不必多礼。”
纥奚昱总觉得后颈凉飕飕的,他抬起头,发现叱干洪正低头盯着他看,这人一张紫铜皮色的脸,眉毛和眼睛挨得极近,被他一看,纥奚昱莫名有种被他按在爪子底下的恐怖错觉,后颈更加发凉,下意识地把跟在自己身边的焉支往身后拨拉,容凤仪好像也觉出气氛不太正常,开口道:“将军……”
叱干洪把视线移开,看了一眼容凤仪,很客气地点了点头,道:“容先生。”
容凤仪也有点喘不过气的微妙压迫感,笑道:“此番叨扰叱干将军了。”
叱干洪摇了摇头,说:“我说过,不必多礼。”
容凤仪只能干笑,叱干洪稍稍退开了一些,打量了一下纥奚昱,道:“小子生得好看,和你阿爷生得像。将来真要从军?”
纥奚昱愣了一下,决然点头道:“是。”
叱干洪闻言终于微微露出一点笑意,说:“先吃饭。”
作为边镇重将,叱干洪的府邸轩高屋敞,却没什么装饰,对于他这个官职的人来说着实有些朴素了,他给纥奚昱一行人准备的饭菜也没什么花样,非常瓷实,几乎没有蔬菜,实实在在的一桌红肉,每一盘都满得冒尖儿,纥奚昱看着这一桌子肉菜,终于明白将军是怎么吃成这个人形城墙的身材的了。
叱干洪一边吃还一边默默地说:“孩子要吃饱。”
纥奚昱本就习武,饭量大,吃饭吃得风卷残云,叱干洪看着他,说:“够吃吗,厨房还有。”
纥奚昱忙道不必不必,叱干洪说:“别和我客套。”
纥奚昱从来没在赴宴的时候吃得这么撑,恨不得现在给他打个嗝儿,赶忙点头,叱干洪不寒暄也不喝酒,吃饭吃得跟打仗一样,纥奚昱看着这个正在沉默地啃着羊腿的叱干将军,心想,这个伯父好像没有看起来那么可怕,是个不善言辞却极善吃饭的实在人。
焉支已经被放免,不算奴仆,来时纥奚昱称他为自己的部曲私兵,可这样的身份也还是不能和叱干洪同席而坐的,焉支只能站在纥奚昱和容凤仪的身后侍席,纥奚昱看着那满盘红肉,心想小花儿长得那么瘦巴巴的,这些肉合该是他多吃点,而且早上闹别扭,焉支连饭都没好好吃,也不知道他馋不馋、饿不饿,他想偷偷回头看他一眼,可刚偏过头,余光就见焉支弯腰附耳,用眼神询问他有什么吩咐。
纥奚昱小声说:“……想不想吃?”
焉支愣了一下,慌忙摇头,叱干洪头也不抬地说:“分一点肉给他,你的私兵太少,也太瘦了。”
纥奚昱赶忙道谢,给焉支拨了一碗红肉回头递给他,焉支沉默地接了,悄悄捏了捏纥奚昱的手腕,不知道是感谢、羞赧还是一点亲昵的责备,他站在纥奚昱身后沉默地端着碗吃,纥奚昱揉了揉手腕,坐在那里揉着鼻子笑。
“他是哑巴?”叱干洪问。
纥奚昱点点头。叱干洪皱了一下眉,道:“怎么收这样的私兵?”
纥奚昱笑出声来,说:“是他要和我走的啊。”
叱干洪没再说什么,微微颔首。
身后吃东西的声音顿了顿,又响起来。纥奚昱的手垂下去,报复他捏自己一样拽了拽焉支的衣角,一扭头发现容凤仪正举着筷子瞪他。
这顿饭吃得相当快,叱干洪的本意估计也不在吃饭上,啃完羊腿,简短地问:“吃饱没?”
纥奚昱点了点头,叱干洪把那块降魔杵一样的羊腿骨一扔,站了起来,说:“跟我来,我看看你的武功。”
纥奚昱只得跟上,整个人都被叱干洪的背影罩住了。被一个看起来能一拳把人抡到魂去尸长留的三镇重将指点,他心里有点诡异的兴奋,摩拳擦掌兴致勃勃地对焉支说:“完了完了,他不会要打死我吧,哈哈。”
焉支:“……”
他是见过纥奚昱出手的,很俊的身手,一对多还能留出点到为止的余地,可是眼前这个将军也太……
纥奚昱见焉支眼中真的流露出担忧,一张脸上眼睛水汪汪,嘴巴油汪汪,让人见了忍不住笑,他搂住焉支的肩膀,早上那点不愉快彻底烟消云散——他还是担心我,纥奚昱想,他随手擦掉焉支嘴边吃肉流下的油,道:“没事没事,一会儿看我。”
容凤仪从他们身边飘过去,轻飘飘地说:“不要搂来抱去的,注意你俩很久了。”
叱干洪府邸并没学时兴的曲水流觞的南方式样,院落宽敞朴素,适合操练身手,叱干洪走到院中站定,对纥奚昱说:“拔刀。”
纥奚昱愣了愣,迅速地习惯了这位将军的言简意赅的说话方式,道:“今日上门拜访,不曾带刀。”
叱干洪闻言并不多说,不多时寻了把刀扔给他,纥奚昱接在手里一看登时眼前一亮——宿铁刀,刚直柔挺,既利且韧,纥奚昱手腕一抖,刀锋的光芒霜雪一样晃他的眼。这比他自己的那把挎刀好太多了,纥奚昱随手挽了个刀花,刚想好好过过手瘾,习武之人长年累月磨出来的警觉让他突然间颈侧发凉,余光只见青光一闪,骤然冷风劈面——
叱干洪居然这时候动手!纥奚昱猝不及防,完全靠本能堪堪闪身躲过,这才看清叱干洪拿的是两柄足有五十余斤的乌铁立瓜锤!
纥奚昱心中一紧——叱干洪猜到了自己惯用刀,可纥奚昱却忘了力士合该挥锤,长刀灵巧不如剑,是大开大合长于劈砍的兵器,巨锤极狠极险,非力士不能用,近战只要沾身人就废了,如果一锤抡在头上,脑浆横飞都是轻的,故而古有金瓜击顶的酷刑。叱干洪接着一锤扫向纥奚昱的小腿,劲风几乎带起地上的灰尘,纥奚昱垫了一步躲开,咬了咬牙,借势持刀向叱干洪臂膀挥去——
容凤仪怎么也没想到这位叱干将军居然是这个路数,说好指点武功,一般就是拳脚,怎么上来就开始开山裂河地械斗上了!一锤一刀,伤了哪个都不是闹着玩的,这不是逼着纥奚昱跟他拼命吗?
容凤仪汗都快下来了,也不敢贸然出声,余光看见焉支满头冷汗,拳头握得死紧,好像随时准备冲上去替纥奚昱挨一锤似的,他伸手捏了捏焉支的肩膀,他的手僵硬,焉支的肌肉也绷得像铁。
叱干洪一面侧身,一面右手发力,借着宿铁刀下劈落空之势,向纥奚昱腰侧的空挡挥锤!这一锤本该避无可避,可是纥奚昱把腰折成了一个惊人的角度,像一只鹞子一样轻巧地在空中旋了个身,单膝点地,稳稳落在地上。也就是这一跳,将二人的距离拉开了。
纥奚昱心中松了口气。只要二人相隔有一刀之远,刀对锤的胜算就大了不少,叱干洪步步紧逼,纥奚昱跪地起势,横刀侧肘,斩向叱干洪胸腹要害,万万没想到这一刀叱干洪竟然没有躲,只是弓腰含胸,并以这个姿势猝然发力,把自己的一柄乌铁锤砸向纥奚昱!
不是指点功夫吗怎么连釜底抽薪图穷匕见都玩起来了!纥奚昱脑中嗡鸣大作,一刀已经送出去了,如果不弃刀,拼着这一刀至少能给叱干洪开膛,但是自己也很可能躲避不及被铁锤砸得骨断筋折,一刹那他决然弃刀,贴地一滚,乌铁锤擦着纥奚昱的肩膀直直砸进地里,吭的一声沉闷短促的巨响,叱干洪两步上前捡起来乌铁锤,地上赫然一个金瓜一样的大坑。
纥奚昱贴地滚了一圈,迅速地站了起来,冷汗热汗一起顺着额角往下淌,流到眉睫处,浓密的睫毛帘幕一样雾蒙蒙地遮住了他的目光。他四岁开始习武,却是第一次打这种拼命的生死仗,他站在叱干洪的对面,眼神晦暗不明,整个人抑制不住地喘。
叱干洪收起他的乌铁锤,打量了纥奚昱一眼,语气不咸不淡地说:“十几岁的孩子,能和我打成平手,不错。”
纥奚昱笑不出来,他说:“谢将军指点。”
叱干洪向来不接这种客套话,只又问:“为什么弃刀?”
纥奚昱说:“保命。也怕伤了您。”
叱干洪说:“你知道你阿爷是百保鲜卑吗?”
纥奚昱愣了一下,听不出他话里的情绪,他整理了一下呼吸,肃然答道:“知道。”
叱干洪说:“你知道什么是百保鲜卑吗?”
纥奚昱当然知道,他张了张嘴,想说他的阿爷曾经所在的那支虎狼之师,想说天保四年的恒州突围,文宣皇帝率百保鲜卑以千余骑大破柔然数万大军,柔然伏尸二十里,被俘三万余人,柔然人仓皇北窜,而百保鲜卑一战成名,从此成为大齐最为强悍的一股力量;想说他的父亲纥奚泰凯旋班师时候的样子,那时候纥奚泰身披重甲,左手执槊,右手持刀,骑着整个大齐最好的战马,被当年只有十岁的纥奚昱仰望。纥奚泰戴着沉重的头盔,看不见脸上的表情,只能看见他自马上弯腰,把手中的环首刀递给了纥奚昱。
叱干洪却打断了他。他说:“我告诉你百保鲜卑是什么。百保,是为以一敌百。当年选出我们这一批百保鲜卑,是将一百个人分成一组厮杀,任其临阵必死,然后选出一个。”
他说:“百保鲜卑,就是杀人。”
纥奚昱默然,听见叱干洪接着说:“你没杀过人,你甚至没有起过杀心,你的心是软的,刀就容易脱手。”
纥奚昱有点不服气,直言道:“我不是为了杀人才要从军。”
可是从军就必须要杀人。这点纥奚昱也明白。叱干洪问:“那你为什么从军。”
纥奚昱闻言扬了扬眉,脸上有了些飞扬的神采,他朗声笑了笑,说:“将军,男儿十七,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候啊。”
叱干洪听了也没什么反应,唔了一声,道:“还有呢?”
纥奚昱愣了一下,说:“还有……”
他回头看了一眼容凤仪和焉支,轻声说:“还有就是,想让这世道好一些吧。”
叱干洪仍旧端着一副波澜不惊的熊脸,他抬眼看了看纥奚昱,道:“孩子。”
纥奚昱应道:“将军。”
叱干洪摇了摇头,道:“纥奚当年在军中骁勇异常,不要丢你阿爷的脸。”
这话是某种曲折的答允,纥奚昱站直了,胸中激荡,肃然道:“是!”
叱干洪微微颔首,道:“这把宿铁刀送给你,若你成为百保鲜卑,我再送你一把好刀。”
从叱干洪府上出来的时候天都快黑了。叱干洪自那场惊险的械斗之后没再用锤,正儿八经地给纥奚昱喂了几招,这时纥奚昱才发觉叱干洪并不是抡着大锤一力降十会的莽夫,走的是大巧不工的路数,是很中正的功夫,纥奚昱惊喜敬佩非常,最后几乎是在缠着叱干洪给他喂招,叱干洪陪他玩了半天,容凤仪拽着他告辞的时候他还不舍得,扒着人家的大门巴巴地说:“将军,以后您得闲我还能来吗?”
叱干洪的面相本来就有点眉压眼,一听这话眉毛和眼睛都快长一块儿了,但还是点了点头,看起来好脾气地冲他摆手,容凤仪生怕他又突然扔大锤,赶紧把纥奚昱拽走了。
纥奚昱兴奋大劲了,直到走出叱干洪府很远了还在显摆叱干洪送他的那把宿铁刀,一边擦刀一边说:“叱干将军真乃当世豪杰!”
容凤仪闲庭信步,应道:“唔。”
纥奚昱白赚一把好刀,乐得跟傻子似的,容凤仪实在看不过去他这个当街耍大刀的行为,拉着焉支走远了几步装不认识他,纥奚昱叫了一声:“干嘛!”又把焉支拉回来,勾着他肩膀,说,“花儿,说真的,你以后就当我的属下好不好?做我的部曲,明年我入兵,咱们两个一起。”
奴隶,侍卫,部曲,属下,虽然都是跟着纥奚昱,但这四个身份绝不可同日而语,焉支有点心情有点复杂,他没有武功,叱干洪冲纥奚昱扔锤子的时候他想也没想就冲了过去,结果被容凤仪拦腰一把捞了回来,眼睁睁看着那柄重锤贴着纥奚昱的脸砸在地上,他当时咬容凤仪的心都有。让他做下属跟着纥奚昱入兵又什么用呢?大军当前冲上去咬人吗?他扭头去看容凤仪。
容凤仪冲他笑了笑,说:“你就答应他吧,就当陪他练练手,要不我怕他半夜跑去将军府求人家喂招。”
“我哪有那么魔怔。”纥奚昱说着,拿胳膊肘勒焉支的脖子闹他,笑说,“当不当?当不当?当不当?”
焉支被他勒着,头靠在他颈窝里蹭,有点狼狈,他想了想,虽然没有武功底子,但是陪纥奚昱练招好像抗揍就行,就默默地点了点头。
纥奚昱笑起来。他一手揽着焉支的肩膀,一手挎着那把寒光凛凛的宿铁刀,仰头去吹缓缓而来的暮风。他想,太好了,焉支的功夫不必麻烦叱干将军,大可以他自己来教,小狼终于开始长出自己的獠牙了。
“花儿,”纥奚昱举起手中挎刀,扬声道,“陪我去打仗!”
焉支点了点头。
“待到班师凯旋,策勋行赏的时候,你也陪我。”纥奚昱说。
“长进了,长进了,我没白教,”容凤仪老怀甚慰,“都会四个字四个字说话了。”
“我一直觉得这八个字特别帅!”纥奚昱说。
焉支偏过头去看他。
纥奚昱正仰着头吹风,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下颏的线条凌厉,眼尾的弧度张扬,风吹过来,夕阳在他束起的马尾间一晃一晃,腰间吴钩凛若冰霜,若此时叫容凤仪形容,他会说这叫少年意气,直如朱丝绳,清如玉壶冰的少年意气,可焉支心粗口哑,愣愣地看了半天,默默地想道,纥奚昱一定会如愿的,他这样子,好像生来就是将军。
5. 第 5 章
怀朔天气变得很快。前几天还是炎炎夏日,八月一到,天一下就凉了。蟋蟀爬进了屋檐,扶疏花木纷纷摇落,开始结出果实。这种天气最适合去跑马——这想法是纥奚昱被晨风冻醒的那一刻产生的。昨晚忘了关窗,凉风水一样灌进屋子,让空气都蓝蒙蒙的。纥奚昱坐了起来,睡眼惺忪地想,这时节适合和花儿去跑马。
他看了一眼旁边,那个被褥垒起来的矮墙还在,焉支在墙那边,还在睡,蜷在被子里,也有点冷的样子。他翻了个身趴在墙上,轻轻拍焉支的脸,叫他:“花儿。”
焉支的睫毛颤了颤,像要醒了,纥奚昱翻墙而过,跨在他身上,膝盖抵住他胸口,制住了他的双手。
焉支被他死死制在身下,睁开眼睛懵懂地看他,头发乱七八糟,眼神乱七八糟,手腕细伶伶,根本没反抗。纥奚昱啧了一声,说:“我怎么教你的昨天?”
昨天纥奚昱确实教过他近战被人锁在地上的时候应该怎么还击,按理应当抬腿用膝盖猛击纥奚昱的下腹,或者用小腿制住纥奚昱的侧颈,当时焉支躺在地上就不敢抬腿踢他,今早纥奚昱想搞一下温故而知新,结果焉支躺那儿,又半天不动,半晌,意意思思地抬起腿。
纥奚昱:“踢啊。”
焉支躺在下头,膝盖虚拢拢地点着纥奚昱的要害,用一双清明的褐色瞳仁看着纥奚昱,半晌,决然地轻轻摇了摇头。
“你。”纥奚昱一边磨牙一边笑,“傻呀,你踢我会躲啊……算了,明天给你扎个草人来踢。今天去敕勒川跑马吧?顺便猎点东西给叱干将军送去。”
焉支抬头看他,纥奚昱就撑在他的脸上面,发尾垂下来,和他的头发缠在一起,他点了点头,心里有些高兴——伺候人他不行,可伺候马从前是他的本行。
纥奚昱也笑了起来,跳下床去,一面走一面说:“你先收拾收拾,我去和先生说一声。”
容凤仪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正伏在案上不知道在写什么东西,听说他们两个要出去撒野,照常没什么反应,唔了一声,还是告诉纥奚昱回来自己开门。纥奚昱应了一声,出门去的时候焉支正蹲着喂马,胳膊伸直搁在膝盖上,有点无聊地摆弄马槽里的草料,有一搭没一搭地摸摸马头,整个人松弛而舒展,听见纥奚昱的脚步声,回过头冲他轻轻笑了一下。
纥奚昱喜欢看他这样子,他哼着歌晃过去,把手指插到紫骝马的鼻孔里。
焉支:“……”
紫骝马愤怒得口歪眼斜,呲着大门牙冲他喷草沫子,焉支蹲在旁边差不多也是这个表情,不太能理解他的行为,纥奚昱手欠完,笑着跑了,走之前说:“今天你骑它,我骑那匹青骢马。”
要去敕勒川得先出城,他们两个清晨出门,踩在敕勒川的草上的时候都快晌午了。这时节快入秋了,川上的草长得很高,人走进去齐腰深,小动物藏在草里根本看不见,纥奚昱带了几条狗,和焉支跑进草原深处。敕勒川背靠阴山余脉,远接西塞河,绿浪碧波苍茫浩渺,无垠芳草接天连地,秋阳烈得像春天埋下的酒。
焉支还是第一次参加只有两个人的秋猎,往常这时候不需要他牵马了,他一般就和其他杂役一起做做打包猎物,看守马车、呈递食水之类的活,纥奚昱这里没活让他做,两个人扎紧了裤腿,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啃早上带出来的干粮。
平心而论,这干粮做得比焉支从前在步六孤府上吃的饭还瓷实,焉支一口一口吃得挺香,扭头看见纥奚昱龇牙咧嘴地撕咬着手里的干饼,咬下来,吃了半天还在杀气腾腾地嚼,最后囫囵喝一口水,痛苦地把饼送了下去。
……不知道的还以为饼在嘴里打他。纥奚昱吃完感觉自己脸都方了,把水袋递给了焉支,却看见这个人正托着腮盯着他瞧。
“你笑啥呢?”纥奚昱问。
我笑了吗?焉支愣了一下,恍然发觉自己脸都酸了。
纥奚昱乐了一声,拍了拍裤腿上的草屑和虫子,站起来跳上马,回头对焉支说:“等我给你打兔子去。”
焉支抱着他的水袋,想问不需要我跟着吗,可纥奚昱不等他比划,已经一夹马肚子跑了,青骢马青白相杂的马毛像草上的一片云彩一样飘走,他看见纥奚昱打了一声呼哨,猎犬倏然窜了出去,纥奚昱一勒缰绳向猎犬斜方狂奔,上半身如临水捞月一般自马上折腰而下,兔起鹘落之间,他直起腰来,左手拎着只还在蹬腿的兔子。
这个徒手捞兔子的少年胡人纵马跑回来,把猎物扔进焉支怀里,冲他笑眯眯地摊开右手,手心里躺着一朵焉支花。
焉支抱着兔子愣愣地看着他。
纥奚昱皮肤白,一晒脸上红得吓人,他通红着一张脸,对焉支说:“笑一个。”
兔子在焉支的臂弯里又蹬又踹,他感觉怀里扑通扑通的没个安分,他第一次这样手忙脚乱地抱兔子,好不容易把它夹在怀里,才抬起头,对他慌里慌张地微笑。
纥奚昱:“嘿嘿。”
焉支捆好猎物,上马与纥奚昱并辔而行,草原初秋正是放牛牧羊的好时节,他们一路秋猎,偶尔能撞见成群的牛羊从高草中抬起头来,睁着清澈懵懂的眼睛打量他们两个,远远地经过,纥奚昱就吹口哨逗逗它们。
焉支过去常在这里放马,熟识几个牧羊官放牛郎,他们中有奴隶,也有自由的平民,他过去挺羡慕的一个叫若洛浑的牧羊人就是个平民,三十来岁,黑瘦而平和的一张脸。若洛浑放一天的羊,累了就赶着羊悠悠地回去,他妻子有时候在家等他,有时候背着娃娃来陪他,娃娃怀里抱着个小羊羔,跟着羊群乱跑。这几年课税越来越重了,若洛浑和他妻子常常为赋税发愁,过得没那么自在了,可焉支还是羡慕,羡慕他有赋税可发愁。
此时若洛浑应该也在这里牧羊,只是敕勒川太大了,茫茫百十里,两个人牧羊人走进去如水滴入海,见面全凭机缘。纥奚昱拍了拍他:“想什么呢?”
焉支回过神摇了摇头,指了指那些低头吃草的牛羊,指了指自己,不知道怎么把“我认识它们”这句话比划出来,纥奚昱歪头看了半天,眼神复杂起来。
“花儿,”他说,“你……你想错了,你和它们不一样。你是我的部曲,你是我的朋友,我带你出来,是想让你开心一点。”
当然不一样啊他又不吃草。焉支知道他误会了,知道自己本该着急,本该比划着解释一下他的误会,可是他看着纥奚昱的脸,情绪前所未有的平和而轻松,他头一次放松地笑起来,做了一个以往绝不会做的动作——他伸出手,笑着拍了拍纥奚昱的肩膀。
纥奚昱愣了一下也笑了,惊喜地搓焉支的胳膊,照着他的肩膀一通乱拍。
风儿吹过敕勒川的铃兰。
“不过,”纥奚昱说,“咱们确实也是来牧马的。”
焉支在风里笑着看他。
纥奚昱不怀好意地嘿哈一声,突然踢了一脚紫骝马的屁股。
焉支在风里消失了。
紫骝马被踢了一脚以后飞快而轻稳地驮着焉支窜了出去,朝天尽头一路飞奔,焉支吓了一跳,堪堪夹住马肚子,还没来得及勒住缰绳,纥奚昱从他身后策马奔来,喊道:“跑啊!不跑起来怎么算跑马!”
过去的十六年里,焉支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一天他会骑着一匹紫骝马在敕勒川上漫山遍野地疯跑,不必担心错过主人的传唤,不必害怕跑累了主人家的好马,无所顾忌、没有目的、挣脱所有枷锁,天穹碧蓝如洗,耳畔风声呼啸,长河落日拥抱着无穷边草,苍茫天地没有尽头,寥廓莽原难辨西东——
而在他身边有一个鲜卑少年人,策马飞奔与他并辔而行,赐予他真正自由。那人一副稀世俊美的好皮相,细腰长腿轻捷如豹,摇荡的发尾飘如野马,两人的上半身紧贴着马背,被风吹得睁不开眼,他只听见马蹄镗鞳,听见纥奚昱放开嗓子,换回了自己的母语,吟唱那首古老的歌谣。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二十年前高王贺六浑战败玉璧,星坠兽鸣,日食如钩,高王戎马一生,自感天命已至,为了鼓舞士气,使骁将斛律金高唱《敕勒歌》,高王一面和唱,一面哀感流涕,不久郁郁而终。而今英雄涕泪随风飘散,金戈铁马零落成泥,唯有敕勒歌还在广袤的草原上轻轻咏荡,陪伴着世世代代在此牧牛放马的芸芸众生。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那天是乾明元年的八月初三,皇都邺城在这一天风云变幻江洋翻覆,当朝的少年皇帝高殷被太皇太后娄氏下旨废为济南王,同日,那少年皇帝的六叔——太傅常山王高演兵变篡位,于晋阳登基称帝,改年号为皇建,复尊其母太皇太后娄昭君为皇太后。而娄昭君的丈夫,那死去的高王生前所高唱的《敕勒歌》,此时正在怀朔,那个六镇勋贵遥远的故乡,被一个鲜卑少年纵马咏唱。
6. 第 6 章
那天纥奚昱和焉支在川上一直玩到天黑,打了一堆野兔沙鸡之类的小玩意,天刚黑的时候纥奚昱还射中了一只隼,把他乐得够呛——他一开始没以为自己会射中的,只是瞥见远远的黑天里什么东西咻一下飞过去,就眯眼弯弓放了一箭,居然中了,捡回来才发现这隼只被打伤了肩膀,被纥奚昱拎在手里,彪悍地挥动着另一边翅膀扇他的脸。纥奚昱一路兴高采烈地被扇着嘴巴子回来,一边和鸟对打一边对焉支说:“这个给叱干将军送去,我上次去看他,他还没有自己的猎鹰呢。”
“……”焉支看着他,点了点头,默默地拨了拨地上的篝火。他们此行除了现在烤的这只兔子以外的其他东西好像都是给叱干将军送去的,纥奚昱对这位将军相当上心,焉支看得出来。下午的时候他们套了几只獭子,这东西的肉不好吃,人吃了还容易染病,一般猎来都是剥皮做衣帽毯子之类的东西,焉支看了看隼,把那几只獭子拿了出来,打算现在就剖了,皮能给叱干洪送过去,剩下的肉还能喂鸟。
纥奚昱一屁股坐在他旁边,焉支低着头剖獭子,他就在一边烤野兔,生火烤肉容易外边烤糊了里头还带血,最好是边烤边吃,纥奚昱一面烤着,一面撕下一些熟肉喂给腾不开手的焉支,喂一口肉喂一口酒,焉支不太习惯这种投喂方式,别别扭扭地吃了几口,摇头不吃了,结果半天纥奚昱捏着一片兔子肉还在他嘴边举着,躲都躲不掉,努着嘴让吃,焉支只好又叼走了,纥奚昱笑起来,喝了一口酒。
他仰头看天,说:“今晚天气很晴嘛,星星这样好。”
焉支停下来也望了望天,继续低头干活。
今晚的星星极亮。草原上一些部落会把北斗纹在手臂上,晴夜里星星会带失落的赶路人回家。
入夜以后牛羊也回家了。能听见的也就只有风吹高草的沙沙声,和远远的几声隐约的狼嚎。纥奚昱听了一会儿,说:“你怕狼吗?”
焉支摇了摇头。他从前牧马的时候不是没在川上过过夜,川上的狼已经被牧民打怕了,见到人和火堆都只会绕着走,反而是在山上地形复杂,碰见狼或者熊不好办。
纥奚昱挺不满:“怎么不怕啊,你不怕我没法往下接。”
焉支愣了一下,偏头看了他一眼,纥奚昱抱着酒壶屈起一膝坐着,一张脸不知道是被篝火映得还是被酒气蒸得,两颊到额头都薄红一片——纥奚昱真的很容易脸红,是皮肤白的人都这样吗,焉支想。
纥奚昱还直眉楞眼地看着他,说:“你怕狼吗?”
……是出现幻觉了吗这话他刚才是不是说过一次了。焉支反应了一下,点了点头。
纥奚昱笑起来,豪情万丈地一挥胳膊:“不用怕啊,有我在。我从前在邺城的时候,十五岁第一次秋猎就带回了头狼的皮子,今晚如果遇狼,正好可以打几只给叱干将军做毯子。”
……叱干将军,又是叱干将军。自从上次和叱干洪交手以后纥奚昱好像满心满眼就是这位抡大锤的将军。焉支有点无语,只好点了点头。
纥奚昱看了他一眼,觉得他这种有点无奈的表情特别好玩,笑了半天,摇头道:“算了。不打狼了,从前心无挂念,现在总觉得不忍。”
焉支大受震撼——白天打鸟搂兔套獭子的时候真的没有见他半分的不忍啊,再说一个鲜卑人怎么会对打狼这种事心怀不忍啊!
他恍然发觉自己满手鲜血,脚边还扔着几个皮肉分离的獭子核,慌忙把手往草地上抹了抹,抹完才发觉这个流血涂野草的动作好像更变态,就听见纥奚昱说:“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长得像一头小狼啊?”
焉支更加莫名其妙,把獭子核踢远了一点,摇了摇头。
“有些地方很像,真的,”纥奚昱比划,“眼睛尤其像,那天我看见你咬那个人,就觉得很像。”
其实刚才他弯着腰在那里剥獭子的样子更像,总感觉他剥着剥着就要低头来一口。只是纥奚昱看他好像挺嫌弃獭子的,都皮肉分离了还踢人家一脚,就没提。
焉支沉默了半天,分不清纥奚昱是在夸他还是在骂他。纥奚昱说:“从今往后我大概不会去打狼了,总觉得它要跟我比划手语。”
……明白了,这是编排他呢。
纥奚昱笑得不行了:“你说,别的狼都嗷呜嗷呜,它这样,它这样,哎它翩翩起舞,”纥奚昱边说边比划,学他俩初见那一晚焉支指天为誓的样子,焉支脸都快烧起来了,挺严肃的一件事怎么被这人学得跟傻狗一样,纥奚昱看他脸上实在挂不住,一把搂住他,“我开玩笑的啊别往心里去,我就是说……真的,我当时见了,就觉得你并非庸人,真的。”
纥奚昱的这个勾肩搭背的习惯不知道是不是在邺城养成的,反正跟焉支总是动不动就搂一下抱一下的,此时纥奚昱的脸离他极近,明显地看见他的眼睛直了一下,然后慢慢地,他的视线转过来,颤巍巍地落在纥奚昱的脸上。
焉支的长相其实很俊秀,但是眼睛细长,略微有点吊眼梢,浅褐色的瞳仁比常人小,瞳孔缩得像根针,这就是一双狼眼,没有表情的时候很容易显得凶狠又淡漠,但现在显然不是这样的情况,焉支很用力地看着纥奚昱,眼神非常复杂,纥奚昱歪头回以认真的凝视,焉支和他的目光当空相撞,就低下头,叹气一样笑起来,边笑边摇头,抿着嘴看地上的獭子。半晌,他向纥奚昱这边靠过来,默默地和纥奚昱贴了贴脸。
纥奚昱从这动作中感到某种珍重的交付,坐直了身体,被人信任的感觉如此轻盈酸软,他心中澎湃,手上不老实,拨人家的耳朵,拨一下焉支的耳朵就动一下,扒拉得焉支直甩头,身子又不离开,和他贴在一起,他觉得可爱又好笑,不敢再造次,搭住了焉支的肩膀。
他们两个靠在一起,头抵着头,像两只相互依偎的小动物,好半天两个人谁也没说话,看着篝火发呆。这种平静并没有保持多长时间,焉支的耳朵又轻轻动了一下:有人来了。
这川上夜里有赶路人来往也不是罕事,纥奚昱还在那吃剩下的兔子肉,直到脚步声近一些,焉支拿胳膊肘拼命拐他,他抬头看了一眼,才发现事情有些不寻常——看行头,这应当是一队突厥的行商。
而且奔他们这边来了。
前些年打柔然,天保年间文宣帝大破柔然后,突厥又渐渐崛起,且怀朔本就北接突厥西临宇文周朝,边境龃龉是必然的,只是突厥这几年忙着西进无暇东顾,可若要说和大齐打仗,那也是一触即发的事。纥奚昱本能地警觉起来,默默把手按在挎刀上,那队突厥商人走到他们面前,大概有六七个人,领头的是个头发浓密的大个子,用带着浓浓突厥味儿的鲜卑话说:“鲜卑人?”
纥奚昱摸不准他什么意思,含含糊糊地点了点头。领队的那个高大的突厥人继续用蹩脚的鲜卑话说:“鸟,我的。”
你的鸟?
纥奚昱反应了一下,才明白他指的是那只隼,他扭头看了一眼,这隼正躲在他身后啃獭子啃得呱呱作响,一时也分不清是养的还是野的,他不想多事,摆摆手说:“那你拿回去吧,抱歉打伤了你的……你的鸟,你拿几只沙鸡走吧。”
那突厥人摇摇头,说:“不要沙鸡。”
纥奚昱说:“谢谢,你们突厥人真痛快。”
那突厥人皱了皱眉,说:“要你的马。”
“……”纥奚昱站了起来。
要说这之前纥奚昱还拿不准这隼是不是他的,现在一看肯定不是了。
他瞟了一眼焉支,余光看见焉支也跟着他站了起来,表情冷淡地抿着嘴。这摆明了就是勒索,突厥宵禁松弛,来往更加自由,近几年牧民和行商互勒索劫道是常有的事,只是纥奚昱初来乍到不晓得。川上蛮荒无主,边境之地这种事更难管,谁抢谁基本看哪边人多,从前焉支在川上过夜为了躲开这种事,一般是找个背风的地方躺下就睡,这些人别说勒索他,一不小心都容易踩着他。今天也是他们生了火,又好马好刀地带着,这才引人注意了。
纥奚昱又问了一遍:“要不要沙鸡?”
那个突厥人可能觉得他心智有障,粗声粗气地重复了一遍:“要你的马。”
“现在滚。”纥奚昱说。
那突厥人好像没太放在眼里,绕过纥奚昱就要去牵马,纥奚昱在他转身的时候猝然发难一脚踢在他后心上,那突厥人连缓冲都没有哐当一声趴在了地上,可他的同伴却并不冲着纥奚昱而来,而是前赴后继地奔着那匹紫骝马去了!
这种事焉支比纥奚昱反应更快,纥奚昱踹人的时候他扭头就跑,这时候已经骑着紫骝马跑远了,纥奚昱打了个呼哨,猎犬从他身后倏然窜了出去围住了那匹青骢马,纥奚昱单手把那位拍在地上的领头的突厥人拎起来,宿铁刀霎然出鞘,他横刀在那领头的颈项之上,低声道:“带着你的同伴们趁早滚,死在川上乌鸦要来吃的。”
这领头比纥奚昱看起来壮硕不少,本想借蛮力挣脱,没想到这少年人的手固若铁钳,他竟挣扎不开,宿铁刀刃如秋水极易辨识,他心里明了这一笔是敲不成了,也不想惹大麻烦,急忙要跑,焉支的方向却传来几个突厥人的声音,纥奚昱转头看去,夜里川上太黑,他只能看清一个大概的影子,那个追逐焉支的突厥人拿着一把套杆想套住紫骝马的马头,套杆挥动的那一瞬间焉支一把勒住缰绳,紫骝马的上半身腾空而起发出一阵嘶鸣,焉支半坐在马上,上半身几乎与地面平行,头发堪堪从草上拂过,套马杆套在了马脖子上,马蹄踏地的瞬间,也踏碎了套马杆。
漂亮!纥奚昱在心里默默喝了一声彩。
那突厥人套杆脱手,一时间失去平衡被带倒在地,焉支一手持缰绳,一手解下套杆,用牙叼住套绳的一边抽紧,调转杆头捏紧套马杆仅剩的杆肩一抛,那套绳精准套在了突厥人的腰上,焉支毫不犹豫,一夹马肚子就往回跑,那突厥人被拖在马后,一路翻滚着发出嘶哑的惨叫声。
焉支跑马回来堪堪在纥奚昱面前站定,紫骝马看见纥奚昱,温顺地低下头,焉支面沉如水地松开了套杆,那一路拖于马后的突厥人狼狈不堪地扎挣了几下,从套绳里钻出来,一瘸一拐地把自己埋到行商队伍的后面去了。
纥奚昱抖了抖手腕,被制于刀下的那个高大的领头立刻说:“我们马上离开。”
那领头在纥奚昱送开他的一瞬间从他的臂弯下像一条鱼一样钻了出去,离纥奚昱远远的,纥奚昱看那个被焉支拖在马后的突厥人缀在队伍后面,还犹犹豫豫地不肯走,就向前走了一步,那突厥人骤然后退一步,磕磕巴巴地用比领头的突厥味儿还浓的鲜卑话说:“那个鸟啊,其实是我的。”
那突厥人打了个呼哨,一直缩在角落里的那只隼拍了拍翅膀,栽栽歪歪地飞了过来,一瘸一拐地落在一瘸一拐的他的肩膀上。
还真是他的!
那突厥人小声说:“那个……沙鸡还送吗?”
纥奚昱:“……”
他忍不住笑起来,从一堆猎物里拿了两只沙鸡扔给他,笑骂了一句:“拿了赶紧滚!”
那个被马拖得满脸是血的突厥人拿了沙鸡,冲他嘿嘿乐了两声,飞快地跑了。
直到他们走远了纥奚昱还在笑:“什么人啊,这都什么人啊。”
焉支系好马,坐在他身边,看他在篝火旁愉快地大笑。他没有纥奚昱那么心大,有多少人在川上遭人勒索,最后甚至被抛尸荒野也是有的,本来今次一遭实属凶险,可是纥奚昱的笑声就像容凤仪的鼾声一样魔性,他听了一会儿,忍不住也笑了。
“太帅了,太帅了,花儿,”纥奚昱把酒壶递给他,还没从那个兴奋劲儿里缓过来,“我就说你应当和我一起从军,你是天生的骑兵!”
焉支有点不自然地抿了一口酒,低着头被他晃得东倒西歪,论拳脚他肯定不行,但是当了十六年的马奴,上了马,他的确得心应手。况且他骑的是纥奚昱特别喜欢的那匹紫骝马,他拼上什么都是要护住的。
毕竟出了这样的事,两个人夜里不可能睡觉了,纥奚昱在篝火边喝酒,主动提出守前半夜,焉支摇头,表示自己可以守整夜,纥奚昱不听,坚决把他按在自己腿上让他睡觉,焉支被少年人没多少肉的大腿硌得耳朵疼,心想这样也好,后半夜纥奚昱可以一觉睡到天亮,他半合着眼听纥奚昱喝酒逗狗哼小曲的声音,不知不觉慢慢睡着了,再睁开眼的时候却已是天光大亮,他慌忙坐起来,心想该死该死,哪有这样的道理,纥奚昱却已经牵马而来,神色清爽,他笑道:“你醒啦,川中无日月,现在已经是皇建年间啦。”
是方才路过的一个牧马人告诉他的,那时候焉支还睡着。焉支愣愣地看着他,没想到一觉竟然把乾明都睡过去了,纥奚昱在他面前蹲下,小声抱怨道:“你把我的腿都睡麻了。”
焉支低下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从没睡得这么死,就算是从前一个人在川上过夜的时候也是有点风吹草动就醒过来了,遑论和主人一同出猎……不,纥奚昱不是他的主人,他昨天亲口告诉自己,“你是我的部曲,是我的……”
朋友。
可以是吗?
他感到纥奚昱的手伸过来放在他头上,时至今日,他倒也不信纥奚昱会打他,但是打一下也没什么。
他闭上眼睛等,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纥奚昱簪了满头的焉支花。
7. 第 7 章
乾明元年的夏天匆匆过去,皇建元年的秋天来了。邺城的兼天大浪除了让举国一年之内换了两个年号以外,对怀朔这个边境小城没什么影响。娄太后重新辅政,对鲜卑武将利大于弊,纥奚泰甚至一月之内连升两品,官至前军将军。
但这消息并没有传进纥奚昱的耳朵里,纥奚泰授意容凤仪把这事瞒下来了。一来之前纥奚昱为了焉支当街斗殴,事后还放言“我阿爷是百保鲜卑纥奚泰”的事让纥奚泰产生了一点隐忧,虽然这次是打抱不平,可是日后若有仗势欺人之事就不好了;二来纥奚氏从大齐开国伊始就被卷入政斗从未脱身,纥奚泰这一支从平民起家,他不想让纥奚昱过早地尝到宫廷政变带来的甜头。
纥奚昱傻小子一个,压根就没想那么多,师父不会骗他,说阿爷无恙那就肯定屁事没有,他就和焉支天天黏在一块儿,打猎跑马、读书习武。焉支还是不会说话,但是纥奚昱和他发明了一些只有他们俩能看懂的手势,比如挥动双拳代表叱干洪,捂住耳朵代表容凤仪。
焉支慢慢开始识字了。容凤仪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教纥奚昱读书顺带着教焉支认字,两个人并肩坐在窗前,纥奚昱念:沅有芷兮澧有兰——音调拖得长长,焉支笨拙地捉着笔描纥奚昱曾经写过的那些字帖,日高而酒困,容凤仪躺在院子里那棵大枣树下的椅子上睡着了,初秋的清风吹过,枣花铺满他的长发与衣襟。
醒来发现这俩小王八蛋是一点也没学,纥奚昱背的楚辞还停留在容凤仪睡着之前读的那一节,焉支的草纸上写满纥奚昱的名字。
而那棵枣树结枣了。打枣的那天是个野艳清明的秋天的下午,天气特别好,更好的是容凤仪不在家——关于容凤仪这个人,他虽然是纥奚昱的先生,但大部分时间纥奚昱也不知道他在干嘛,除了尽力教好纥奚昱以外,容凤仪好像不是在游荡就是在喝酒。焉支在院子里练功,刚站了一个半时辰的桩,现在正贴在墙上耗腿,这是纥奚昱给他定的,早晨练拳下午练腿,晚上绕着家跑圈。
焉支不能动,却艰难地侧过脸,看纥奚昱在院子里翩若惊鸿地练刀,他两条腿不受控制地发抖,汗顺着额角往下淌把眼睛都糊住了,他有点看不清纥奚昱的脸了,那人的声音却从他的头顶传来。
“下来吧。”纥奚昱说。
焉支迷迷糊糊地抬了抬头,纥奚昱不知道什么时候收刀入鞘,窜到树上去了,焉支把腿放下来的时候抖得像筛糠,不自觉地往地上跪,膝盖铿然触地前的一瞬,叶子飒然而动,纥奚昱跳下来一把捞住了他,拎着他的肋下把他拖到树荫下坐着。
纥奚昱按摩着他大腿上的肌肉和筋脉,叹气道:“初学之人开胯耗腿都是这样……怕不怕吃苦?”
焉支扒着纥奚昱的胳膊,轻轻摇头。从前为奴受的零碎折磨比这难忍百倍,再者只要让他陪纥奚昱去参军,比从前再残酷百倍的折磨,他也是肯的,这又算什么,更何况是纥奚昱让他这样做。
纥奚昱笑起来,赞了一句好男儿,一手揽住焉支肩膀,一手往他嘴里喂了个什么东西,焉支闭着眼睛品了一下,甜的,脆的。
“熟了吗?我刚在树上摘的。”纥奚昱问。
熟了。秋天正是枣熟的季节,再晚些枣子自己就会掉下来,不过那时候就没法吃了。焉支点点头。
“熟了就好。”纥奚昱这才把剩下的俩枣扔进嘴里。
……焉支有点想笑,还是闭着眼睛,靠在纥奚昱的身上。纥奚昱搂着他,手在他额头前扇风,为他的反常生出一点担忧:“怎么啦?中暑啦?”
焉支僵了一下,摇摇头想坐起来。
其实没什么事的。他只是腿软,上半身屁事没有,就是……可能是纥奚昱太喜欢和人勾肩搭背了,不知不觉地,他也习惯了没事就和纥奚昱在一块儿贴着,纥奚昱这个人挂在人身上的时候无赖得跟没骨头一样,被人靠着的时候却会自觉地挺直脊背,让靠着的人舒服一点。就像现在,他强行把焉支按回肩膀上,说:“真没事?”
焉支坚定摇头,纥奚昱就笑,眉眼弯弯:“那就是粘人了嘛。”
焉支说不出话,耳根通红,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能和“粘人”两个字沾亲带故,像落单的野狗被人说一句好乖。纥奚昱说完就仰面倒在草地上,眯着眼睛晒太阳,拉了一把焉支的后腰,两个人一起在草地上躺着,他随手薅了一把狗尾巴草,三两下编成个小狗,拿小狗毛茸茸的尾巴戳焉支的脸:“拿去玩。”
焉支睁开眼睛坐起来,用眼神问他:这啥。
“你猜。”纥奚昱说。
焉支比划:“王八。”
“啥啊!”
焉支又看了一会儿,比划:“你。”
“我哪来这么大个尾巴啊!”
焉支迟疑着比划:“狗。”
他比划“狗”这个词的时候,两只手放在头顶上招了招,眼睛水汪汪,鼻尖湿漉漉,纥奚昱看得愣了一下,心里突然觉得异样,又说不出那种过电一样的异样是什么,他怔怔地看了焉支半天,直眉楞眼地说:“你学狗学得真像。”
焉支:“……”
纥奚昱反应过来:“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那狼眼睛的少年却腼腆地笑起来,他晃了晃手里的小草狗,那小草狗毛茸茸的尾巴在微风里簌簌地弹动,他就侧过身,把手背在身后学那小草狗的样子冲纥奚昱摇尾巴。
纥奚昱:“……呔!”
怪怪怪怪兽!
孽畜啊!
纥奚昱一下子满脸通红,一把把焉支按在草地上,闹着让这个妖怪把他的花儿吐出来,两个人在树下滚成一团,纥奚昱的辫子都散了,才安静下来。
风吹着,树沙沙地笑着结它的果,纥奚昱躺了一会儿,说:“歇够了没?腿有力气没?”
焉支点了点头,纥奚昱就侧身坐起来,胳膊撑在地上,冲他神秘兮兮地挤眼睛:“我带你看个东西。”
焉支挺熟悉他这个不憋好屁的表情,点点头也坐了起来,纥奚昱三两步窜到枣树上去,半蹲在一个比较粗的枝杈上,对焉支伸出手。
“小心小树枝上的刺,别把脸划了。”他说。
院子里这棵枣树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主干已经长得结实而光滑,但是小枝杈上的刺还是密匝匝的,一不小心就容易被划伤。焉支不明白好好的爬上来做什么,但还是接住了纥奚昱的手,让他把他拉到一个大树杈上蹲着。
上面叶子很密,几乎不透光,纥奚昱被叶子遮住身体,离得这么近,焉支都看不清他的脸,只听他带着一点小心翼翼的惊喜,轻声说:“花儿,你看。”
焉支看向他手的方向,发现这个人用小臂轻轻环着个什么东西。
是个鸟窝,小小的窝里躺着几枚小小的蛋,显出一点风雨中的安乐来。没想到枣树这样带刺的大树里也有小鸟来筑巢。
焉支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抬起头却看见纥奚昱叶片间露出的一双西塞河一样的眼睛。
那一瞬间不知为什么他感到一阵心惊肉跳的眩晕,却听见大门响了一声——容凤仪回来了。
容凤仪是老样子,衣衫宽散,看不出有没有喝酒,闲闲散散地溜达到树下,仰头道:“你俩趁我不在家干嘛呢?”
“先生,树上有个鸟窝啊。”纥奚昱说。
“多新鲜,”容凤仪说,“树上还蹲俩猴呢。”
“哪呢哪……”纥奚昱说一半才反应过来,冲容凤仪呲牙,他晃了晃旁边的树杈,枣子落雨一样砸在容凤仪身上,容凤仪猝不及防大退一步,被枣砸得兜头兜脸,听见纥奚昱不怀好意地笑道:“师父,吃枣啊!”
“你俩给我下来!”容凤仪举着胳膊指他,礼仪也顾不上了,宽大的袖子滑到肩上,露出一截读书人文弱白皙的手臂来,纥奚昱回头看了焉支一眼,对他笑说:“你在树上待着,你下来他连你一起打,末将去去就回——”
“回”字还没落地他就跳了下去,轻巧得像只大猫,容凤仪抄起一根扫院子的粗笤帚满院子追着他打,那白皙瘦弱的读书人抡笤帚都抡出风声了,恍惚间焉支觉得这个场景有些眼熟,也是两个人,也是在院子里,也是谁抡着个什么追着纥奚昱打——纥奚昱怎么老被人追着打啊。
纥奚昱一边满院子躲一边猴叫:“师父别打了,师父别打了……啊!”
容凤仪一边大杀四方一边吟诗:“昔我往矣!”
“你干嘛啊!”
容凤仪一笤帚抽他后背上:“我抽背!”
“杨柳……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容凤仪说。
“雨雪霏霏,”纥奚昱满脸痛苦,“别念了师父,打我一顿吧。”
容凤仪把笤帚一扔,气喘吁吁地坐门槛上,纥奚昱一看情势有缓,也坐过去,一摊手,摸出一把枣子来,放容凤仪手心里。
“尝尝,甜的,我特意为您摘的。”他说。
容凤仪翻了个白眼,表情却缓和下来。
“你也就嘴甜。”他说。
纥奚昱笑起来,这么一通闹,他的辫子彻底散了,他拢了一下乱七八糟的长发,对还蹲在树上的焉支招手道:“下来吧花儿。”
容凤仪一边吃着纥奚昱给他摘的枣一边说:“都是你把他带坏了。”
纥奚昱眯着眼睛嘿嘿笑,笑了一会儿他反应过来:“不行,他今天下午刚开完胯,下来太费劲怕摔了。”
他豁然站起来,对不知道为什么还蹲在树上不动弹的焉支喊道:“别动,别动啊。”
在后来漫长辗转的长河岁月中,记忆与门前枣树岁岁不老。焉支无数次、无数次地回到那一天,他过于地眷恋那一天,尽管那时他迟钝而懵懂,尽管那时纥奚昱带着点傻气。那些求而不得的梦中依旧阳光明媚,天地一片青葱色,他透过掩映的葱茏密叶往下看,像隔着一层水中荇藻看前世的故乡。
那散着一头长发的少年人、那带他去跑马,小心翼翼献宝一样给他看小鸟的家的纥奚昱,他在过于强烈的秋阳里朝树下奔跑,向他伸出双手。焉支当时不明白那是什么感觉,但觉心跳如鼓血涌如沸,双手被枣树枝的刺刮出道道血痕也不知觉,恍惚间落入那漂亮的少年人的怀抱。
8. 第 8 章
“他有问题。”纥奚昱说。
“绝对有问题。”容凤仪附和。
纥奚昱:“肉没盐。”
容凤仪:“菜齁咸。”
纥奚昱:“怎么回事?那明天我做饭。”
容凤仪痛苦地咂了咂嘴:“他连字都不练了。”
纥奚昱一脸了然:“这我理解,我也不乐意练字。”
容凤仪更痛苦了:“再好的孩子你都能带坏,你是要气死我。你看看这个。”
此时纥奚昱正躲在容凤仪房间里,两个人像两只鬼鬼祟祟的仓鼠一样就某人近日的异常行为小声密谋,容凤仪从怀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纸递给纥奚昱。纥奚昱展开一看,这是焉支的字迹。焉支的字还谈不上型,结构不对,显出些初学者的笨拙,这应当是一张草稿纸,被揉得皱皱巴巴的,这倒没什么,纥奚昱皱了皱眉——
这上面横七竖八一遍一遍写的全是纥奚昱的名字。
“我路过厨房,在灶台边捡的,差几刻钟他就要烧了,”容凤仪道,“我说,你俩最近又吵架了?”
纥奚昱本来看见满纸的一笔一划的“纥奚昱”的时候心没来由地重重跳了几下,可是被容凤仪一句话给带跑了——是啊,焉支为什么要把这纸给烧了呢,他茫然地思索了一下,一脸空白道:“没有啊。”
“那他对你……”容凤仪凑过去,低声道,“是不是有什么意见啊?”
“啊?”纥奚昱更空白了,“我啥也没干啊,他就这么烦我?”
“你好好想想,”容凤仪说,“挺好个孩子,别欺负人家。”
纥奚昱坐在那薅着头发一点一点地往前捋,不对劲的只有前两天打枣的那个下午,那天他惦记着焉支刚开完胯,下树不方便,就想把他接下来,本来想搭一下手或者揽一下腰借个力,结果焉支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整个人从树上掉下来砸进他怀里,幸亏他从小习武下盘稳,不然非得砸出个好歹来,下来一看这人两手全被枣树枝划破了,纥奚昱吓了一跳:“你是不是在树上摔了啊?”
焉支满脸通红地发了一会儿愣,骤然把手从纥奚昱的手里抽了出来,磕磕巴巴地比划自己去洗一下,然后尥着蹶子跑了。纥奚昱不放心地跟过去,发现他正闭着眼睛把水桶往脑袋上浇。
“疯了?”纥奚昱赶紧去拦,焉支扭头就跑,纥奚昱只来得及抓住他仓皇且滑溜的衣角。
“就是因为那天的事吗?因为我挨打没带他?还是因为我说他学狗学得像?不是,那我还说过您打呼噜像驴叫呢,气不过可以对打嘛,这算什么啊。”纥奚昱说。
容凤仪听得脸快裂开了:“我打呼噜像驴叫?”
“算了不想了,”纥奚昱说,“我直接去问他。”
容凤仪:“不是,我打呼噜像驴叫?”
纥奚昱拿起脚就跑。
这时节焉支应该快耗完腿了,但是纥奚昱不说停,他不会自己下来的,纥奚昱走到他面前的时候这人已经被抻得满头是汗,青筋也出来了,看见他来,艰难地把视线落在他身上,轻轻眨了眨眼睛。
人都这样了还问什么,纥奚昱叹了口气,说了一句下来吧,张开双臂等着接他,结果这人却并没有像前两天第一次开胯那样下来就往地上跪,人家自己晃了晃,站稳了。
纥奚昱:“……你过来。”
焉支闻言低着头走过来,倒是有个令行禁止的劲头,纥奚昱指了指树下那把椅子:“坐那儿去。”
纥奚昱本来想像之前那样给他把耗腿之后轻微拉伤的筋给揉开,结果揉了半天,焉支大腿的肌肉绷得像秤砣一样,他疑惑地抬头一看,才发现这人筛糠也似地抖了半天了。纥奚昱唬了一跳:“哪儿不舒服?我下手太重了?”
焉支满脸的汗瀑布一样地往下淌,他也不知道身体怎么不受控制地在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也不知道为什么,整个人就是一大写的不知道,纥奚昱的手像烙铁一样烫得他的腿焦黑一片,烫得他脑浆沸腾,他本能地像条泥鳅一样慌乱地在椅子上转圈地躲,把腿缩在凳子上,在嗡嗡乱叫的思绪里揪住了一个微弱的想法:我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啊?
“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啊?”纥奚昱急得都有点生气了,“你躲什么啊?不把筋揉开,你明天得横着走!”
有毛病的,绝对是有毛病的,他这几天所有的不正常,都肯定是有毛病的,焉支蜷缩在凳子上,被纥奚昱一句“有毛病”给砸懵了,他直愣愣地看着纥奚昱,也不躲了,纥奚昱一句话出口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手还按在焉支的胯上,看见他这样,纥奚昱心里咯噔一声。
不至于吧,亲娘啊,纥奚昱想,这人好像要哭了。
完了,本来焉支就不知道因为什么在生他的气,这回岂不雪上加霜,他茫然地找补了一句:“不是……”
焉支瞪着眼睛盯着他,纥奚昱找补了半天,实在没找到自己说了什么过火的话,他站起来,有点烦躁地挠了挠头,叹了口气:“算了,算了,这都是什么事……哎!”
焉支蜷在凳子上,出其不意地扑了过去,死死地抱住了纥奚昱的腰。
有一瞬间的静默。纥奚昱慢慢地伸出手去,用手指轻轻地梳理了一下焉支的头发。
焉支茫然地搂着纥奚昱劲瘦的腰,感觉纥奚昱在摸他,像夏天迎头浇下一缕清泉,他本能地感到舒适,这种感觉好像有点让他平静下来了,好像又让他更加不安,像在微弱的火苗上兜头浇下一桶热油,他选择不去想,不自觉地迎头去就纥奚昱的手,脑袋空空一片,只来得及想一句话:是了,就是这样。
他迷迷糊糊地想,我难受了这么长时间,好像就是想要抱一抱他。
与此同时,纥奚昱摸着他的头发,默默地叹了口气,心想——好吧,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好像没有很讨厌我。
容凤仪站那看半天了,他心想,我他娘的真是有点看不懂这是在干什么。
总之这个风波好像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暂时过去了,晚上做饭的时候纥奚昱钻进了厨房里,两个人在厨房上蹿下跳地闹,容凤仪忍无可忍冲进去呵斥他们俩小点声注意仪态的时候,纥奚昱正蹲地上学驴叫,学完还抓着焉支问:“像不像?他打呼噜是不是就是这声,你就说像不像吧?”
焉支蹲在灶台边,笑得连柴禾都快拿不住了,连连点头。
于是那天晚上他们俩再也没有闹的机会,容凤仪皮笑肉不笑地让他俩抄写《老子韩非列传》,今日抄不完,明日就去叱干洪将军府上学驴叫去。
“子将隐矣,强为我著书……莫知其所终……算球,”纥奚昱把笔一扔,“这怎么能抄得完啊,睡吧,叱干将军不拘小节,我只要不说我要归顺大周叛入突厥,学驴叫这种小事他不会介意的。”
焉支点点头,也放下笔。察言观色的功夫他比纥奚昱要强,从一开始就听出来容凤仪是不大当真的,只是他们私下里编排容凤仪就罢了,被容凤仪撞见,他做先生的难免得立立规矩。他走过去给纥奚昱拆辫子,纥奚昱随着他的动作微微仰着头,焉支最近总是盯着纥奚昱出神,他自己没意识到,不自觉地摸着纥奚昱的头发,默默地想,皮肤白的人常常头发和眼睛的颜色也淡,但纥奚昱就不是,眼睛和头发都是乌湛湛的。
纥奚昱等了半天,焉支薅着他头发也不动,他干脆自己一把扯散了头发扑到榻上去:“睡睡睡,快睡。明天还得去将军府。”
一把青丝水一样留不住地从焉支手里流走,他不知怎么有点怅然,还有点……他自己也说不上什么心情,感觉自己有点生气——叱干洪倒是很喜欢纥奚昱,让他有空就来,吩咐府中人见“纥奚家的孩子”就迎进来,但将军军务繁忙,没法常见他们,几次见面都是匆匆,饶是这么着,纥奚昱还是挺高兴的。
他那么高兴,那么迫不及待,连每天晚上睡前跟他躺着聊一会儿天的工夫都省了。焉支更生气了,也不知道自己生的什么闷气,倔哼哼地钻进被窝里,偏生又忍不住偏过头去看他。
纥奚昱闭着眼睛,那一头黑发却柔软如水中浮萍一样散开,有几缕越过了他们搭起来的矮墙,焉支没知觉地把它们捏在手里,那种“就是这样”的感觉又来了。
纥奚昱感觉有人在摸他的头发,闭着眼睛说:“有件事我忘了问你。”
焉支吓了一跳,慌忙把手松开,纥奚昱转过来,支起半边身子,从桌上拿起一张纸,说:“你烧了它干嘛啊?”
焉支的瞳孔骤然缩了一下。在夜色里,他脸孔上的血色飞速地褪了下去。
他脑中一片空白,耳边嗡鸣大作——他看到了,不是烧了吗?他怎么知道的?他怎么拿到的?他怎么看到的?
“为什么啊?”纥奚昱说。
为什么,他来问什么,焉支心里大叫,想个说法,想想办法,不能这么什么都不说,想想办法!
可是为什么,他现在自己都搞不明白为什么,他当时恍恍惚惚地从树上掉下来,失控地淋了一桶的水也没能让自己冷静下来,想去写字静心,翻开字帖,上面什么正经东西都没写,他赫然发现自己一遍一遍都在写纥奚昱的名字!
这不对,他本能地觉得这不对,太过了,太……太近,太粘,还是太热,太酸了……他字都认不全,根本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什么,乱七八糟地站着发了一会儿愣,只是本能地觉得自己不对劲,慌里慌张地把草纸团成一团,溜进厨房,匆匆把纸团扔进灶台里。
可是它居然还在!怎么回事!
纥奚昱现在是什么想法,“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啊”,对,他是这样说的。
纥奚昱没什么想法,他只有一个感觉——焉支好像急得快说话了。
可他终究没有说出来,嗓子里发出嗬嗬的气声,期期艾艾了半天,他跳下床,胡乱扯了张纸拽过一支笔写了几个大字,双手呈递到纥奚昱手上。
纥奚昱低头一看,好大一张纸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豁牙露齿的大字——
对不起。焉支写。
纥奚昱愣了一下,看见焉支站在他身前,双手合十地祈求他。
纥奚昱喃喃道:“怎么是你道歉……你难道不是生我的气?”
生气?怎么会生你的气?他慌忙摇头,使劲摇头,磕磕绊绊地写——没有生气。
纥奚昱睁着眼睛问:“不生我的气,你干嘛烧掉它?”
焉支由满脸惨白转成通红,他慢慢写道:“很怪。”
纥奚昱瞪他:“我的名字很怪?”
焉支摇头,纥奚昱好像慢慢回过味儿来了,他灵光一闪,道:“写我的名字你感觉很怪?”
焉支小心翼翼地点点头。
纥奚昱说:“……啊。”
可能是焉支的脸太红了,这氛围又太古怪,纥奚昱愣了一会儿,不知道为什么也尴尬起来,但是这种尴尬又不像容凤仪让他在叱干将军府学驴叫那种尴尬,是轻轻的,像焉支的头发一样,摸上去毛毛的,蓬松又柔软……
焉支看纥奚昱低头不语,心一横就要往地上跪,可是屈膝之前想起上次纥奚昱大发雷霆的样子,又不敢了。
“你干嘛不写我的名字啊,”纥奚昱低着头说,“我名字很好写的。”
焉支没想到他突然这么说。
“你不知道你的名字有多难写,我也练了很久。”纥奚昱说。
纥奚昱跳下床去,把自己的草纸本摊开在焉支面前。那草纸本用了一大沓了,纥奚昱随便摊开了一页。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焉支。焉支。焉焉蔫鳥。
后面两个字涂掉了,另起了一行。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焉支。焉焉焉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 焉焉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所思欲遗谁
焉支。焉支。焉焉焉
“我都快不认识这个字了。”纥奚昱说。
9. 第 9 章
“我都快不认识这个字了。”纥奚昱说。
容凤仪是能听见他们俩在房里嘀嘀咕咕不知道讲些什么的,只是这俩人一向好一时歹一时,他也没往心里去,没想到这两只崽子闹到快后半夜,第二天日上三竿也没人起床,容凤仪披衣起身去看,两个人在榻上睡得横七竖八,地上散落着几张纸,一张皱巴巴写满纥奚昱的名字,一张写着“对不起,很怪”,旁边摊着一本《山海经》,烛九阴的须子上画着一朵小花。
容凤仪蹲着笑了半天,才过去推醒他俩:“妖怪,不是要去将军府吗?啊?”
焉支坐卧警醒,一推就睁眼,纥奚昱躺在焉支肚子上,懒怠地翻了个身,容凤仪正想像以前一样一巴掌抽醒他,焉支伸出手虚拢拢地点了一下容凤仪的胳膊,冲他摇了摇头,容凤仪愣了一下,焉支垂下眉眼,把纥奚昱散乱在脸上的长发抿到耳后去,轻轻晃了晃他的肩膀。纥奚昱哼哼了一声,眯着眼叫人家“花儿”,焉支笑了一下,捂住了双耳,又对他挥了挥双拳。
师父叫我们起床了,今天去叱干将军那里。
纥奚昱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抬起手跟他对了对拳。
容凤仪整个傻在那,半晌,困惑地挠了挠脸,走了。
纥奚昱其实也没太搞明白怎么回事,但是自从昨晚给焉支看了自己练他的名字的草纸之后,焉支怔了怔,毛好像一下就顺过来了,他那时一下安静下来,愣愣地伸手去摸,拿来颠三倒四地端详,如释重负地抬起头对纥奚昱微笑。
纥奚昱摸了摸后脑勺,也笑起来。
后来就闹起来了……他们俩总是这样,开始兄友弟恭,后来鸡飞狗跳。起因是纥奚昱翻出了容凤仪的那本《山海经》,指着那张牙舞爪的西王母说这是焉支,因为弱水来自焉支山;焉支不甘示弱,指着青面獠牙的烛九阴说这是纥奚昱,被纥奚昱按着手腕在那大长虫尾巴上画了一朵小花,焉支脸都气红了,后来闹累了睡觉的时候他还越墙而过,一个头锤把脑门磕在纥奚昱的后背上,俩人贴一块睡着的。
后来纥奚昱每次看见别人画花都会心悸。
那天是难得的叱干洪在家的日子。纥奚昱和焉支到的时候,叱干洪正坐在前廊鞣护腕的皮子,听见他们俩进来,头也不抬地招呼了一声。偌大个将军府,再高大壮硕的人孤零零地坐着也总显得空旷,叱干洪不知道为什么半生未娶,府里也没几个仆从,每每独来独往,那种“非人”的感觉就更甚,纥奚昱走过去坐在叱干洪下首,道:“将军亲自做这个?”
叱干洪唔了一声,依旧没有抬头:“自己做的顺手。这个冬天不好过。”
他话说半截,意思是冬天不太平,这些东西要提前备着,保不齐哪天就要打仗,纥奚昱听懂了,脸色一凛:“有什么苗头吗?”
叱干洪把鞣料打进皮子里,抬头看了一眼天,眯了眯眼睛,道:“突厥。”
叱干洪乃怀朔镇将,他说要打仗,十有八九就要动真刀兵。纥奚昱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前些天去川上跑马,碰见了劫道勒索的突厥行商。”
叱干洪波澜不惊地点了点头,说:“这是常有的事。让人抢了没有?”
纥奚昱笑起来,这时还要特特地抬焉支一把:“自然没有了,打得他们满面是血。还要多亏我的部曲,保住了我的紫骝马。”
叱干洪抬头,舒展了一下和眼睛挨得极近的眉毛,正眼看了一眼纥奚家孩子的这个哑巴部曲。叱干洪和纥奚昱都在台阶上坐没坐相地坐着,焉支只能蹲跪在纥奚昱下首,在他看去,那俯视他的叱干洪高大得有些森然。两双不太像人的眼睛四目相对,焉支不动神色,瞳仁缩得像针,叱干洪打量了焉支半晌,心想,这哑巴孩子倒有点像他年轻的时候。
“他能不能听见?”叱干洪问。
纥奚昱点点头,叱干洪不置可否,把视线移开。春秋代序,此时一天凉似一天了,树叶已经开始凋零,院子里腰背挺拔的侍者正利索地扫净飘黄落木。纥奚昱盯着院子出神,不由问道:“从前……咱们和突厥打过吗?”
叱干洪道:“拳脚。前些年和柔然才叫打仗。”
纥奚昱怔怔地点头。叱干洪偏头看了一眼这个孩子,眼里流露出一星半点柔而冷的笑意,他道:“怕了?”
出乎意料地,这个曾在他面前豪言“男儿十七当建功立业”的、没打过仗的漂亮孩子并没有跳脚驳斥他,只是轻轻地说:“我在川上送过那队突厥人两只沙鸡。”
“不是打过一场?”
“打完送的。”
叱干洪摇头轻嗤一声,暗道这孩子的心怎么这样软。他做完护腕的收尾,站了起来,对焉支说:“过来。”
焉支愣了一下,扭头去看纥奚昱,纥奚昱挺高兴,这还是叱干洪第一次正面跟焉支说话呢,他撞了一下焉支的肩膀,笑道:“去呀。”
焉支蹲久了腿发麻,扶着膝盖站起来,叱干洪的目光阴沉沉地压着他,他心里暗暗发怵,悄悄低下头看纥奚昱,看见纥奚昱正冲他挥动双拳。
他突然有点想笑,堪堪忍住了,低头走到叱干洪面前,躬身一礼,叱干洪问道:“骑兵?”
焉支颔首。叱干洪抬手打了个手势,那扫完院子后静立一旁的侍者越步上前,低头听命,这时纥奚昱才反应过来——这哪里是侍者,这是叱干洪的亲兵啊。叱干洪对那位亲兵偏了偏头,那亲兵不很谦恭地向焉支草草一礼,利索地抽出了挎刀,焉支一怔之下,便也明白了叱干洪的意思,他作为纥奚昱唯一的部曲,将来上战场,是要和纥奚昱交付后背的,马上入冬了,战争一触即发,叱干洪这是要试试他。可是……
“将军!”纥奚昱腾地一声站了起来。
叱干洪试人是什么样纥奚昱早就领教过,上来就是械斗,焉支这短短一两月的训练怎么够在叱干洪身经百战的亲兵手底下撑过一轮,若有什么闪失,不被劈死也残了!纥奚昱这时才慌了,叱干洪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焉支,道:“你不用会刀?”
锋刃当前,焉支有些难堪地点了点头,叱干洪道:“上马,换槊。”
槊也不行啊!一槊劈下去肩骨都碎了!纥奚昱汗都下来了,刚想求情,叱干洪道:“你当他是兵还是奴?”
纥奚昱愣了一下:“我……”
兵。自然是兵。
入军籍生死无常,他若想时时将焉支护在身后,那焉支就上不得战场了。
不……但不是现在!焉支不能现在在将军府被一槊劈残了,这没有任何意义!
叱干洪的手放在纥奚昱的肩膀上。
“我的人手上有数。”叱干洪说。
说话间已经有人牵马而来,在焉支的面前奉上盔甲,焉支回头去看纥奚昱,纥奚昱满头冷汗,焉支看见这个洒脱爽朗的少年人的神色几乎算得上是凄惶。
纥奚昱心里嗵嗵乱跳,理智上他知道的,他自己从来不怕这一刀一剑,可让他把焉支交出去,把花儿交出去……
“啊。”
他在焦灼的耳鸣声中,听见了轻轻的一声“啊”。
是焉支的声音,他知道哑巴竭力发出的声音不好听,从来都缄口不言,但这一次,他竭尽全力地从咽喉里挤出一点不太体面的声音,轻轻唤了纥奚昱一声。
纥奚昱回过头,看见焉支已经披上了甲,还没有戴盔。骑兵着重甲,那铁衣的寒芒一如冷亮的秋光,将披甲人黄褐色的细长双眸映得亮如青锋,他站在那里,见纥奚昱看过来,对他摇了摇头,笑了一下。
隔着几十步的距离,纥奚昱连他的表情都看不太清,却在那一瞬间倏然平静下来。
“你是天生的骑兵。”他曾亲口在川上对他说。
“花儿,陪我去打仗!”
而焉支曾亲口许诺。
他应当是兵。
纥奚昱看见焉支对他再一次挥动双拳,随后戴上了盔。
叱干洪的话,焉支也听见了。上次叱干洪和纥奚昱的交手他也在场,对自己到底几斤几两,他比谁都要一清二楚,可是形势比人强,他是纥奚昱的部曲,这次和叱干洪的亲兵交手,哪怕一败涂地也必须顶上,第一不能叫叱干洪看低纥奚昱,觉得他找的私兵不光心粗口哑,而且懦弱贪生;第二,他必须要过这一关——如果他想陪纥奚昱上战场。
他抱着必然挨一顿痛打的心,给自己戴上了盔。
那亲兵也翻身上马。如上次一样,没有人一声令下,那亲兵于一片寂静中猝然发难,一槊携风而来,横劈在焉支腰上,焉支腰不够软,没法像纥奚昱躲叱干洪的锤那样躲过去,干脆一勒马头,战马默契地垫了一步,险险躲开了,长槊槊头打空,槊尾像游龙一样上飘,直冲焉支面门而来,他虽戴盔,挨这一下至少也要目眩堕马,焉支眼见着躲不掉又无反击之力,干脆心一横,甩掉马镫,侧骑在马上贴着马肚子躲过了这一下。
这一着其实在马下看非常飘逸好看,非深谙马术者不能为,但是交手之人无心留神这些,这亲兵明显不如叱干洪沉得住气,他根本摸不清对面这个哑巴什么路数,又不出手,又打不着,忍不住怒斥道:“你会不会打啊!”
纥奚昱忍不住笑了。对面那哑巴忍不住偏头去看他家的小主子,就趁这个空儿,那亲兵挽了个漂亮的棍花儿,长槊锤形的槊头直冲焉支骑的战马马腿而去!
绊马腿!轻骑堕马后尚能肉搏,重骑兵堕马扑地后只能等死了!
纥奚昱瞳孔骤缩,还没来得及出声提醒,焉支连头都没扭回来,就那么直直地看着纥奚昱,左手持槊,右手将缰绳一拉到底,战马腾空而起,长槊又一次险险打空,在风中呼呼作响。
“好男儿!”纥奚昱喝道。
这一着纥奚昱见过,焉支在川上躲套马杆的时候用的就是这招,再见仍觉热血汹涌。
那亲兵连打三下都被焉支以各种野路子惊险地躲了过去,骂了一声,愤愤摘下头盔,道:“将军!”
叱干洪不露喜怒地点了点头:“下来吧。”
那亲兵对叱干洪持礼也不甚恭谨,只低了低头就卸甲而去。叱干洪叫住了他:“阿二。”
那亲兵脸一下红透了,气得:“将军,属下名叫叱干镞。”
叱干洪不置可否道:“你先留一下。”
焉支也摘下了头盔,重盔把他的头发压得扁扁的,鬓边却翘起几根桀骜的杂毛,他还穿着重甲,整个人有种强压的兴奋,像把还没淬火的、通红的重剑,纥奚昱扑过去,接住了正要下马的焉支,搂着他转了好几圈,穿重甲的花儿比往常沉了不少,悠起来都能兜出风声来。
“我就说你是天生的骑兵!”纥奚昱说。
叱干洪转过身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这两个孩子脸上带着如出一辙的兴奋傻笑着面对着他,好像已经打了一场大胜仗似的,叱干洪那样看着,几乎生出一丝不忍。鬼使神差地,他先是夸了焉支一句:“马术不错。”
接着,他说出了下文。
“小纥奚,你的部曲是鲜卑人?”
纥奚昱愣了一下,笑容有点淡了,他试探地点了点头。
叱干洪道:“百保鲜卑的遴选已经定在今年冬天。今年这批百保鲜卑旨在精悍,府兵及鲜卑部曲需一并入选。”
10. 第 10 章
叱干洪道:“百保鲜卑的遴选已经定在今年冬天。今年这批百保鲜卑旨在精悍,府兵及鲜卑部曲需一并入选。”
纥奚昱愣了一下,他本能地觉得不妙,笑意冻在脸上,一点点僵硬地消失了,他轻声道:“将军?”
叱干洪挥了挥手,唤道:“阿二。”
那个刚申述完自己叫叱干镞的亲兵大叹一口气,出列行礼:“属下在。”
叱干洪道:“去吧。”
叱干镞扁了扁嘴,转向纥奚昱和焉支,硬声硬气地说:“我……属下送小公子回去吧。”
叱干洪点了点头,这是让叱干镞代自己而言的意思,纥奚昱失魂落魄地跟着叱干镞往外走,快出门去的时候,叱干洪叫住了他,小纥奚的那个哑巴部曲跟着他一起回头,两个孩子脸上都有点茫然,尚且不知前程似锦,利剑当头。叱干洪想起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他隔着半丈远和这三个年轻人对视,只觉当年锋利的生死都已蒙尘生锈,这江山乱了一年又一年,逐鹿之人换了一代又一代,他像他们这么大那时候发生的事像隔了半辈子那么远了。
“等你成为百保鲜卑,”叱干洪说,“我再送你一把好刀。”
叱干洪拨了个车送他们,焉支本想为他们驾车,被叱干镞叫住了,他一回头,叱干镞一脚蹬着车辕把头探出来,试探着问:“那个你……你能听见吗?”
焉支点了点头,叱干镞松了口气,说:“你也过来坐着。”
那个叫叱干镞的亲兵卸了甲,显出身形的挺拔清瘦来,他虽和叱干洪同姓,却与他长得并不相像——虽然一般人确实很难长得像叱干洪那么狂野,但这位着实与叱干洪一点相似之处也没有,瘦骨脸薄嘴唇,却有一双牛犊一样的大眼睛,那双眼睛让他看上去和纥奚昱差不多大,可他自言自己已经跟着叱干洪二十个年头了。
“我是将军亲兵,算是他半个养子吧,当年在恒州打柔然的时候我才十岁就跟着他上了战场,”叱干镞说这话的时候正坐在车上捋自己被重盔压得七翘八拱的头发,说到“上战场”的时候还挑了挑眉,“所以虽然我前年才入册参军,但是你还是可以相信我,我也算久经沙场了。”
“不是,大哥,”纥奚昱从将军府出来就心神不宁,叱干镞又半天不说正事,纥奚昱越看他越不靠谱,冲他抱了抱拳,“将军到底是怎么个意思啊?”
叱干镞顿了顿,叹了口气,道:“说起来,文宣皇帝以后许多鲜卑高门贵子视百保鲜卑为军中晋升的捷径,有几个有真本事的,带几个水货亲兵伺候自己倒也没什么,只是后来这种事越传越广,再这样,百保鲜卑早晚会被蛀空,是以今年才颁下部曲和府兵一同参选这样的命令。我只问你,你这个哑巴部曲参不参选?”
没有人去问焉支的意思,即使他已经被放免,可还是被视为纥奚昱的人,但他的这个小主人只是张了张嘴,一时没有说出话来。
叱干镞看他这个样子,知道他大概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了,他皱了皱眉,往前倾了倾身子,胳膊肘拄在膝盖上,纥奚昱看见他牛犊般的眼睛里划过清水一样的一点同情和不忍。
“你知道百保鲜卑是怎样甄选吗?”叱干镞问。
他知道的。叱干洪曾经与他说过。
叱干洪在差点一锤抡死他之后说:“我告诉你百保鲜卑是什么。百保,是为以一敌百。当年选出我们这一批百保鲜卑,是将一百个人分成一组厮杀,任其临阵必死,然后选出一个。”
纥奚昱轻声道:“百保鲜卑,就是杀人。”
“杀人”两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来的那个瞬间,他陡然意识到——焉支会死的。
在这个冬天,他将亲手杀人,而焉支,很可能会死在百保鲜卑的甄选中,死在鲜卑人战前的厮杀中。
“你那个部曲是什么样子你也知道。马术倒是不错,一出手能露一百个破绽。将军的意思是——我把话说破吧,你这部曲要是不参选,或者万一……我说万一遭遇不测,你是纥奚的儿子,也总要有个部曲的,将军再拨个好的给你。”
纥奚昱的脑子这时候转得飞快,他看着叱干镞,艰难地涩声道:“再拨个好的是什么意思?”
叱干镞挠了挠后颈,咧嘴笑了:“你看我怎么样?”
纥奚昱和焉支同时坐直了。
“你俩瞪我干什么啊。”叱干镞有点茫然。
在此之前,焉支一直能感到叱干洪对自己有种淡淡的嫌弃——大概嫌弃他是个哑巴,或者嫌弃他年龄太小又不曾习武,见他第一面就对纥奚昱说:“怎么找这样的私兵。”
太顺了,焉支脑袋嗡嗡响——太顺了,纥奚泰和叱干洪有旧交,叱干洪把自己的亲兵送给纥奚昱做部曲,百保鲜卑是天子刀兵,只要入选就是大好前程,叱干洪这样做,相当于抬了叱干镞一把,又让他搭上纥奚氏,走通了邺城和怀朔,这一切都太顺理成章了,恐怕叱干洪只是觉得直接把叱干镞塞到纥奚昱身边未免生硬,才提了一嘴万一焉支死了纥奚昱身边不能没人,只要叱干洪想,他大可以直接把叱干镞送给纥奚昱!
在此之前焉支一直十分坦然,可就是这一下,他彻底慌了,他偏头去看纥奚昱,纥奚昱却伸出手用力在他肩膀上捏了一下,那力道不像安慰,两双六神无主的眼睛四目相对,纥奚昱扳着他肩膀问:“你想不想参选,你要不要去参选?”
焉支直视着他,点了点头。
纥奚昱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重重一咬牙,说:“好。”
叱干镞坐在他俩对面,总觉得气氛怪怪的。他不自在地左右晃了晃,挠了挠脸。前二年百保鲜卑的甄选是怎样的一番厮杀他曾亲身经历,那个小哑巴怎么一意孤行地要去参选,以他放免奴籍的部曲身份,死在斗场上要是纥奚昱不管,连收尸的人都没有。可是并没有一个人理他,叱干镞只好又问了一遍:“你看我怎么样?”
纥奚昱怔了怔,勉强扯了扯嘴角,说:“将军抬举我了。遴选当前,先不提这样的话……叱干大哥去我家吃个便饭吧。”
叱干镞愣了一下,脸皮登时紫涨起来:一个两个都当他是什么,他陪叱干洪打了十年的仗,叱干洪说把他送走就送走,没问他想不想,一句“为你好”就把他打发去跟着一个还没入兵的半大小子做部曲,这个半大小子还不要,他娘的他竟然还不要!
“不了,我饱得很,一张嘴吃不下两家饭,”叱干镞冷声说,“另外我行二,你叫我二哥就行。”
叱干镞说完就要跳下车去,纥奚昱一把拉住他:“大……二哥!”
叱干镞甩开他手,瞪了他一眼,又指了指焉支,说:“你那点功夫在我手底下都撑不过三轮,最好是别去找死!”
他说完就跳车跑了,落地平稳轻巧得像只大猫。
叱干镞发怒是纥奚昱意料之中的事,不过得罪了谁他现在也无心去想了。他焦头烂额地坐在颠簸的车里,从自己乱成一团的思绪里揪出了一个线头——不行,他得保住焉支,他不能还没上战场就失去战友,这太荒唐了,而且,他不能,他不能没有、没有……
纥奚昱的思绪在这里打结。焉支眼瞧着叱干镞跳车,心里放松了一点,转过头去看纥奚昱,看他拳头抵着嘴唇,眉头紧锁,脸色苍白,今天纥奚昱已经露出过太多次这样的表情,他总不忍,拍了拍纥奚昱的肩膀。
纥奚昱扭过头,焉支半侧过身,把手背在身后,冲他摇了摇尾巴。
纥奚昱咬着拳头笑起来,笑完,郑重地向他保证:“我保你,花儿,我一定保你。”
焉支冲他轻轻笑了笑。
到家时容凤仪又不在,家里冷火冷灶,焉支默默地钻进厨房开始生火做饭,这院子里不过半日没人,落叶已经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了。纥奚昱拿了把大笤帚——就是容凤仪那天抡圆了满院子抽他的那把,一下一下地扫净地上的枣叶,他想起在将军府时叱干镞慢慢扫净落叶的样子,年轻的亲兵做这种杂事的时候腰背也是挺直的,但姿态和神情都懒怠而放松,和他披甲时的样子截然不同。纥奚昱一边扫一边想——焉支,这样扫一辈子的落叶又有什么不好?至少不会死在斗场上,花儿。
纥奚泰从纥奚昱小的时候就征战沙场,纥奚昱没想过要阿爷从此不再打仗,他战功赫赫,纥奚昱以此为荣;而他自己就更不用说了,换做天下男儿,他都不会生出此时的心,可就在这一刻,他默默地想,轻轻地想:要是焉支永远这样蹲在那里无所事事地等水滚沸,或者扫净院子里的落叶,只要这样好好地活在这里就好了。
“花儿。”他叫。
焉支抬了一下头,纥奚昱的话从嘴里溜了出来:“不去参选了好不好?”
焉支登时脸色大变,他腾地一声站了起来,几步冲到纥奚昱面前,他不明白为什么纥奚昱突然改变心意不叫他去了,可他明明记得叱干镞在车上说过:“你这部曲要是不参选……将军再拨个好的给你。”
纥奚昱还是想要那个叱干洪给他的部曲吗?他是久经沙场,他是武艺高强,我在他手下甚至招架之力也勉强,但是他——他会像我一样那么忠心于你吗?他刚才还对你那样无礼!
焉支快气疯了,他一把攥住纥奚昱的领子,乱七八糟地想,他对你行过奴隶礼吗,他的名字是你给他的吗,他会写那么多遍你的名字吗,他甚至连你的名字都不会写!
“你就那么想去吗?”纥奚昱被他薅着领子勒得喘不上气,火也上来了,他提起一膝点在焉支腿上,没收着劲儿,焉支被他顶得当即跪在地上,纥奚昱拿掌根推了他一把,焉支直接向后倒进纥奚昱刚扫起来的落叶堆里。
焉支在他手下从不反抗。纥奚昱气得直喘:“还手啊!我看看你几斤几两,够不够临阵必死以一敌百的!”
焉支不动了,躺在那里看他,纥奚昱几步上前一把拎起他的领子,这才发现焉支眼眶通红一片。纥奚昱愣了一下:“你……”
焉支身上那点火气好像被纥奚昱一掌给推散了。他松松垮垮地坐在那里,被纥奚昱拎着领子,红着眼睛慢慢地比划。
你让我去吧,我们之前不是说好了吗。
你要当将军的
。
他慢慢地、前言不搭后语地努力比划着。
我没想,以一敌百,可是我,要是和你划在同一百个人中的话,你就能,少一个想杀你的人。
到时候,你就。
焉支握住纥奚昱的手腕,用纥奚昱的手掌在自己的脖子上划了一下。
11. 第 11 章
焉支握住纥奚昱的手腕,用纥奚昱的手掌在自己的脖子上划了一下。
纥奚昱的手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他惊骇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少年人,那人眉眼细长,瞳孔如针,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纥奚昱被那样的眼神注视,滚烫心头近乎涌起一丝惶惑,纥奚昱反手握住了面前人细瘦的手掌,像握住一把刀缠绳粗粝的刀柄,他把焉支从地上拉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不敢看他的眼睛,慌乱地拍干净了他身上的枯叶和浮灰,低声说:“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先吃饭吧。”
别的也无需多言了,天大的事只要还不到立决生死的地步,总还是要先吃饭的。也就是这时候大门被没轻没重地撞了一下,容凤仪回家了。纥奚昱和焉支拉拉扯扯这么长时间没管火,饭都要煮干了,焉支赶紧转身往厨房跑,纥奚昱怔怔地看了他一眼,过去接容凤仪,容凤仪面色沉郁,却还没醉到十足十的地步,只是眼神有些涣散,他搂着半瓶酒,迷茫地看了看天色,道:“这个时辰,将军没留你们吃晚饭?”
纥奚昱扶着他胳膊,摇了摇头,道:“有点事……将军让亲兵把我们送回来了。”
“将军亲兵,你倒是留人家吃个饭啊,你就让他这么回去了?”容凤仪道。
纥奚昱想到这老二哥就脑袋生疼:“没,他中途跳车跑了。”
容凤仪本来眼神就涣散,一听这话快对眼了:“不,什么……怎么还跳车呢?”
纥奚昱挠了挠头,叹气道:“进来说吧师父。”
纥奚昱一路把容凤仪带进屋里,把此间诸事简述给容凤仪听,容凤仪撑着头听他说完,眼神清明了几分,他沉默了片刻,捏了捏眉心,道:“百保鲜卑确实百里挑一,但前些年百保鲜卑千骑大破柔然的时候,也并没有战前十数万大齐男儿死于甄选的先例,你让他和你去试试吧,结果或许不像你们想的那么糟。”
纥奚昱皱紧的眉头微微松了松,复而道:“可是斗场上的人不会留手,我担心他……”
容凤仪笑着摇摇头:“小阿昱,你从不这么担心你自己。”
纥奚昱怔了怔:“我自然是不担心的。”
容凤仪大笑,拍了拍他的后脑勺:“那就对了。‘男儿宁当格斗死,何能怫郁筑长城’,尽力一试便罢了……你这么看着我干嘛?”
容凤仪一脸清雅斯文的书生相,喝了酒便显得落拓,可那一瞬间容凤仪的神态,总让纥奚昱觉得是纥奚泰在讲话,“男儿宁当格斗死”。
容凤仪笑了一笑,道:“我虽不从军,可是生生死死的事见的也多了。乱世人命危浅,你和他这样的人来世上一遭,总要有自己的活法儿。”
“那为什么不从军呢?”纥奚昱怔怔地追问了一句。
容凤仪顿了顿,道:“得英才而教育之,亦一乐也。算了。”他修长手指敲了敲酒瓶,转开了话头,“明天你还是得去一趟将军府,一来,既然你这么想保焉支,你要把这事当作一个正事去提,二来,今天那亲兵失态跳车,你去也是给个台阶下,不然他日再见,你二人该如何自处呢?”
纥奚昱点了点头。容凤仪道:“要不要我陪着?”
纥奚昱犹豫了一下,道:“不必了。”
容凤仪笑道:“干嘛?礼数学周全了?”
“不是,”纥奚昱浑身难受,“我感觉你,你像我爹呢,今天怎么。”
容凤仪踹了他一脚,笑骂他:“滚蛋。”
纥奚昱被容凤仪一脚踹出来,心情却轻松了不少,虽然事情也还没解决,但被容凤仪几句话拨明了,却像看清了路似的。正赶上焉支往屋里端盘子,和他撞了个满怀,焉支慌忙稳住身形,纥奚昱扶了他一把,在昏暗的过道里和他四目相对,焉支张了张嘴,有点茫然,纥奚昱不知怎么的有点心虚,匆匆地瞟了他一眼就松了手,接过了一个盘子,低着头走了。
而容凤仪却在这么一会儿的工夫里抱着酒瓮睡着了。纥奚昱去叫他,他长发盖着脸,摆摆手说不吃,摇摇晃晃地自己回去接着睡了,剩两个人在那里闷头吃饭,满腹的心事并没有影响这两个人吃饭的质量,这一顿饭他们谁也没有跟对方说话,一抬头才发现一盆饭都已经给顺下去了,纥奚昱有点想笑,他擦了擦嘴,简短道:“明天再陪我去趟将军府。”
焉支抿着嘴点点头,收拾完碗筷,看纥奚昱还是没有和他搭话的意思,就默默地出去喂马。紫骝马温顺而沉默地嚼着草料,焉支蹲在马棚前看着,看了一会儿才觉出膝盖辣痛,挽起裤腿一瞧才发现左腿膝盖破了一块,正丝丝缕缕地往外冒血。这应该是下午纥奚昱搡他那一下子,他没站住跪在地上给蹭破了,他低头皱眉看了一眼,去井边打了桶水冲了冲,回来继续蹲着,紫骝马用脑门蹭了蹭他的手,他叹了口气。
纥奚昱晾了他一晚上。就这样生他的气吗,是因为他今天气急僭越去拽了纥奚昱的领子,还是因为他真的那么想要那个叱干……叱干什么的当他的部曲?
他没什么浓烈的情绪,只是生出了一点稀薄的怨怼——怎么明天还要他陪着去将军府啊,等他死了再说不行吗?
他站起来拍了拍裤腿,往屋子里走。屋里没点灯,纥奚昱像已经睡了,背朝着他在里面躺着,他也就小心翼翼地躺下。怀朔的秋夜太静了,连一声秋蝉也不闻,也就使得那点细细簌簌的声音格外的明显,焉支一直没睡着,听见身边人轻轻坐起来,慢慢地卷起他宽松的裤腿。
纥奚昱捋起焉支的裤腿,左膝一片血红的痂,干净而开放的一片擦伤,应该是用水冲过了,纥奚昱啧了一声,抬头一看,焉支眼睛睁着,看了他不知道多长时间了。
纥奚昱的脸腾地一下烧起来,他慌乱地笑了一下,双手捂住焉支的膝盖:“我下午太心急了,我……”
焉支摇了摇头,拍了拍他的胳膊,示意他不必再说下去。纥奚昱叹了口气,道:“今晚先生跟我说,‘男儿宁当格斗死’,我懂得的,于叱干将军,于我阿爷,于我自己,我们天生要去打仗,我从来不作他想的。只是对你……我不知道,不知道怎么的。”
纥奚昱噎了一下。焉支沉静地看着他,纥奚昱挠了挠后脑勺,把下半句补完:“……有点舍不得。”
他说完臊得不行,顾左右而言他地打了个哈哈就躺了回去,可总也睡不着,脸上的温度总也不退,眼睛闭得都酸了,忍不住偏过头去看睡在身边的人,却见他背对着自己,肩背轻微地抖动,纥奚昱大惊,扳着焉支的肩膀去看他的脸,却发现他在笑着。
算了,算了。焉支突然想摸一摸纥奚昱的脸,手却抬起又落下。算了。他笑着想,就这样吧,死也值了。
快乐和满足像泉水一样从他的眼睛里冒出来,他漂荡其中,在榻上翻来覆去,一开始纥奚昱还跟着他傻笑两声,后来实在是太困,翻个身睡着了,他悄悄捏着纥奚昱的一缕头发,在冉冉秋月下仔细端详,高兴得直踹被子。
怎么那么高兴啊,他也不知道,好像从来没有人把他的命当回事的时候,他死也要拉一个垫背的走;可现在阿昱对他说一句舍不得,刀砍下来也无所谓了。
可是第二天纥奚昱并没有来得及登将军府的门,叱干镞谁也没带,自己一条人就过来了,手里拎着一堆东西,由于过于紧张脸皮绷得紧紧的,硬邦邦地当着容凤仪和焉支的面说,昨天失礼了,来给纥奚昱赔礼。
宿醉方醒的容凤仪被纥奚昱用眼神驱逐,容凤仪笑了笑,乐得躲懒,晃出去了。容凤仪走后在场三人好像都放松了点,纥奚昱拍了拍叱干镞的肩膀,道:“大……二哥,昨天我得罪了。”
叱干镞扁了扁嘴,不自在地动了动肩膀:“也没有,反正我本来也不想离开怀朔,将军非要让我跟着你……你不愿意正好。那个,这次算我赔过不是了吧?”
纥奚昱笑起来,抱拳道:“互相赔不是吧。二哥,将军干嘛非要让你走呢?”
叱干镞的大眼睛里划过一点尴尬:“你真的要听啊?”
纥奚昱本来就是随口一问,他接下来要着重问叱干镞百保鲜卑的事情的,可是叱干镞的嘴就这么像衣服开线一样往下秃噜:“他说你心肠软脾气好年纪又小,跟着你不会遭罪,而且你阿爷现在已经是邺城的前军将军了,你一旦入选又前途无量,将军说跟着你比跟着他一个镇将守在边疆要好。”
纥奚昱第一反应是妈也,叱干洪什么时候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第二反应是怎么还有意外收获——不是,他爹什么时候升的前军将军啊?!
纥奚昱整个愣住:“我阿爷是前军将军?”
“你不知道吗?”叱干镞也愣了,“算了。可能太远了,消息没送到也是有的。”
“我……”纥奚昱晕晕乎乎的,捏了一把自己的虎口强迫自己回神,“算了先不说这个。二哥,我有个事要求你,求将军。”
“什么事啊,”叱干镞说,“大事我只能帮你带个话。”
“我的部曲他叫焉支,”纥奚昱说,“公义在上,我想保他……保他活下来,留下来。”
叱干镞闻言看了焉支一眼,叹了口气,说:“干嘛非要他啊。”
“就像你不愿意离开将军一样的。”纥奚昱说。
“可我是他带大的……算了,”叱干镞挠了挠脑袋,说,“当年我为了留在将军身边一直没有参选。可是这么多年,我也算亲眼见过几次百保鲜卑的选拔,我只告诉你——百保鲜卑,身手倒还在第二,这在入选后是可以统一训练的,关键是要悍不畏死,这一百个人里头,最不怕死的那个只要能活下来,往往就是入选的那个。我猜这大概就是百保鲜卑当年以千骑大破柔然数万大军的关窍。”叱干镞转向焉支,说,“怕死吗?”
焉支一直安静地坐在一旁,闻言轻轻摇了摇头,叱干镞的下一个动作却是焉支和纥奚昱始料未及的。叱干镞二话没说,腰间挎刀锵然出鞘,焉支坐在他对面,甚至没有看清他是怎么动的,修长刀刃就已经破空而来,纥奚昱在叱干镞动手的一瞬间抽刀下劈,兔起鹘落间两道刀光如紫电青霜纵横交错,纥奚昱大惊之下没有留手,使了十成十的力,叱干镞的那把挎刀在半空中竟被他拦腰斩断,半截刀刃横飞出去,堪堪擦过焉支的鬓发,呛啷一声掉在地上。
叱干镞愣了一下:“宿铁刀?”
纥奚昱怒道:“你做什么?!”
叱干镞惋惜地跑过去捡起那半截残骸,啧了一声:“我试一试他啊。”
试什么,哪有这么试的,纥奚昱气得脑子嗡嗡响,心说这路数果然和叱干洪是一脉的,这是养子吗,叱干洪自己生都生不出这么像的来!
叱干镞捡回断刃,仔细端详了一下焉支的脸色,说:“不错嘛。寻常人一般这一试要么惊叫出声,要么勃然变色,摔下桌子的都有。他叫什么来着?”
纥奚昱没好气道:“焉支。”
叱干镞的脸迷惑地抽搐了一下,真诚发问:“好秀气名字……心智没问题吧他?”
一直没什么表情的焉支抬头瞪了他一眼,叱干镞看不出眉眼高低,直愣愣地说:“没问题就行。好小子,上次戴着盔看不出你心性,只觉得你像个滑不溜手的泥鳅,现在看却是个好材料。” 他转向纥奚昱,道,“小公子,他在你手下要是能撑过五轮,身手可以保命,选拔就应该没什么大问题……算了,看你刚才那个护犊子的样子,估计你对他下不去狠手。这样吧,选拔前我常来练一练他。”
12. 第 12 章
从那以后叱干镞常来。他有军务,来了也不久留,打焉支一顿就走。他虽然人看着年轻清瘦,动起手像头老水牛,和叱干洪一样没有轻重,焉支和叱干镞的第一次交手完全是靠野路子躲过去的,躲一下能露一百个破绽,现在叱干镞自然不许他那么乱躲,焉支被他用那种横冲直撞皮糙肉厚的打法不带半点私情地压着暴打,纥奚昱脸色铁青地捏着拳头在旁边看了一会儿,一言不发地回屋里去了。
容凤仪正伏案埋头写什么东西,纥奚昱哐一下坐他对面,容凤仪头也不抬,道:“怎么回来坐着?”
纥奚昱憋了一会儿,闷闷地说:“……我看不下去。”
“不许躲!”窗外叱干镞厉声道,“出手!这里伤不到你要害!”
“对!侧肘,出腿——嚯,踹得蛮高的嘛,开过胯了?”
“奶奶的不要踹我的脸!”
纥奚昱没绷住,黑着脸笑了出来。
第一次和叱干镞这样打完以后焉支浑身是伤。纥奚昱长这么大从来没这么憋屈过——自己的人被人家打了,他居然还要留人家吃晚饭。焉支心里倒没什么波澜,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一瘸一拐地去做饭去了。叱干镞坐在大枣树下,看见纥奚昱在屋里阴森森地瞪他,没心没肺地大笑道:“干嘛,这么舍不得?”
纥奚昱叹了口气,往灶台那里去,焉支正扶着腰半跪着生火,嘴角还带着血丝,看见他进来,肿着半张脸勉强冲他露出一个龇牙咧嘴的微笑。
怎么给打成这样了?!这还干什么活儿啊,纥奚昱那时候不知道什么叫心疼,只觉得不敢看他,他蹲下拨了拨火,偏着头道:“你去抹点伤药,这里我来。”
焉支摇摇头,指了指外面,意思是客还在外头,叱干镞却朗声道:“不忙了,小公子,我该走啦!”
“稍等,”纥奚昱应了一声,拍了拍焉支的肩膀,转身去屋里拿了把刀出来递给叱干镞,道,“上次斩了你的刀,赔给你。”
叱干镞一看就笑了:“小公子,将军府还差你一把刀吗?”
“差不差在你,赔不赔在我,”纥奚昱淡淡道,“拿着吧。就放库房里也行。”
“那岂不白耽误了,多谢,”叱干镞接过刀,转腕耍了个刀花,收刀入鞘,道,“小公子,我今天给你带个好消息——鲜卑兵和部曲参选时不许归入一列,斗场不得用刀,这文书大概晚几天你自己也会接到,我先告诉你,别白担心了。”
纥奚昱的心情猛地扬了起来:“真的啊?”
“笑了吧,笑了就不许再瞪我了啊,”叱干镞揽过纥奚昱的肩膀往外走,纥奚昱担心焉支的伤势,频频地回头看,叱干镞叹了口气,“别看啦,我手上有数。这条文本来是没有的,前几天洛阳独孤氏的小公子把自己的二十来个男奴放为部曲,又买通了洛阳州郡兵的统领,把这些人和自己定在一处,这本来是瞒着人做的,可不想这月初三那天这独孤小公子不知道是不是吃多了五石散,竟然在独孤府内操练的时候失手砍死了八个部曲。”
纥奚昱不笑了。他冷声道:“失手?”
“估计真是失手,在自己家杀得兴起了,”叱干镞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然这八个部曲应当是在斗场上被这小公子砍死的。奴隶就罢了,可登录在册的私兵突然死了八个,这就是大事,现在征鲜卑的兵多难啊,男儿一年比一年少了。独孤家再找了八个下人填上这个空,让府内人把尸体偷偷运到哪儿埋了,”叱干镞越说越起劲,神神叨叨地比划着说,“事情到了这一步还算能瞒住,可是那几个埋尸体的府中人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恨极了独孤府,把八个人全埋后院了,偏偏那几天洛阳连着落了三天大雨——”
纥奚昱的眉头不受控制地跳了跳。
叱干镞皱了皱鼻子:“那个腥臭味儿整个洛阳坊内都能闻到,这事才瞒不住了。”
纥奚昱叹了口气,抬头看了看天,说:“后来呢?”
“后来就有了这条文啊,”叱干镞摇摇头,“本来叫部曲一同参选是为了军中少点要人伺候的水货,没想到反倒方便了这些水货杀自己人。要我说上头的人早该想到这一层,不把鲜卑兵和部曲私兵分开,这些鲜卑世兵的小公子哪有不踩着部曲往上爬的道理……啊,我不是说你啊。”
纥奚昱抓着他追问:“不是,洛阳那个独孤家呢,后来怎么样?”
“能怎么样啊,洛阳独孤氏,”叱干镞苦笑道,“你想想能怎么样,说到底八个奴隶而已。”
纥奚昱咬着后槽牙捏紧了刀鞘,叱干镞拍了拍他,道,“这事对你和那小哑巴倒是好事,小公子,你和他们不一样,”叱干镞想了想,咧嘴笑了笑,说,“可能你压根就不是什么小公子吧。”
叱干镞言尽于此,转身走了。他走出几步,方想起什么,回头对纥奚昱说:“若你家那个小哑巴也能入选,我也送他一把好刀。”
太阳快落山了。叱干镞一个人来一个人走,纵马追逐怀朔的夕阳而去,纥奚昱心中沉郁难言,回去的时候和焉支正好打了个照面,焉支见他阴着脸走了阴着脸回来,以为他和叱干镞发生了什么不快,小心翼翼地端着盘子,尽力让自己走路的姿势看起来不像刚挨了顿打,纥奚昱却愤愤地踹了一脚院里的大枣树,大枣树一哆嗦掉下一堆老枣,焉支放下盘子投来问询的目光,纥奚昱说:“甄选那天我不会和你分在一处,斗场也不准用刀了。”
焉支听了莫名有点失落,但他想着纥奚昱应该是高兴的,可是却不知怎么这样怒气冲冲,就觑着纥奚昱的脸色,笑了一下。
纥奚昱接过他手里的盘子,道:“因为洛阳独孤氏的小公子失手砍杀了自己的八个部曲。”
焉支愣了一下,纥奚昱却已经走到他前面去了,他背对着焉支说:“迟早有一天我要荡平这些不把人当人的狗东西。”
焉支怔忡地盯着他的背影。
我陪你。他在心里默默地说。
我陪你。哪怕你像他们那样踩着我的尸骨冲锋陷阵也可以,可你从不愿意。
可那天焉支渐渐发现纥奚昱不光端盘子背对他,走路背对他,连吃饭都恨不得拿后脑勺吃,跟他说话的时候眼睛总往别的地方乱瞟,焉支又是个哑巴,比划半天人家压根没看,一个瞎一个哑彻底搭不上线了,临到睡觉了,纥奚昱还是背对他,焉支实在受不了,骑在墙上扒拉纥奚昱的肩膀把他拨过来,纥奚昱眯着眼睛看他比划,在夜色里艰难地辨认着焉支的手势:
干嘛不理我?焉支问。
纥奚昱坐了起来,眯着眼睛看了看焉支委屈巴巴的脸,又伸手仔细摸了摸,叹了口气,转过去了。
“你抹点伤药吧,”纥奚昱说,“我心里难受。”
好在焉支受的伤都是皮肉伤,但凡危及筋骨,叱干镞都是点到即止,况且纥奚昱也不得不承认,相比他那种温柔的训法,叱干镞这样暴风骤雨的打法确实见效更快,第二天叱干镞再来的时候焉支脸上的伤已经消肿,叱干镞从不喊开始,二话不说直接一腿抡过去,焉支的耳朵快速地动了一下,侧肘含胸,微微侧了侧身,竟然躲开了。
叱干镞挑了挑眉——这个侧身的动作不仅躲开了他的腿,还躲掉了他接下来的出拳,昨天焉支脸上挨的那一下就是因为躲腿的时候把脸送出去了,这哑巴被打成那个样子,竟然还记得他的招式,叱干镞笑了一下,说:“不错。你看——这样把肘送出去,打我的下巴。”
焉支犹豫了一下。叱干镞说:“打呀。莽上来,想象我是斗场上的人。”
焉支还是束手束脚。他见过肘击下颏这个动作,寸劲儿用对了能直接把人打得昏死过去,叱干镞作为叱干洪的半个养子打他当然一点问题都没有,他万一伤了叱干镞,这就不是几句话能遮过去的事了。叱干镞见他踌躇,挑了挑眉,捡起一块石头朝旁边攥着拳头围观的纥奚昱扔了过去。
纥奚昱闪身躲开,一愣:“你干嘛?”
“打。”叱干镞对焉支说。
纥奚昱反应过来,笑骂了一句,挥手道:“花儿打他!”
焉支简直无奈,一肘全力送出去,快到叱干镞眼前的时候,叱干镞一掌抵住了。
“劲儿没用对,以肩带肘,”叱干镞啧了一声,招呼道,“小纥奚,过来示范一下。”
这话正中纥奚昱下怀,纥奚昱拍了拍衣襟站了起来,扬声道:“二哥,我来示范,可就不止是肘击了。”
“来,”叱干镞说,“喂了半天招了打个痛快的。”
纥奚昱朗声笑了一下,跳下台阶,回头对焉支说:“我给你出气。”
“你当我乐意打他是怎么着。”叱干镞说。
“我请你吃饭。”纥奚昱道。
叱干镞扑哧一笑:“你先吃我一腿——”
这两个人都没佩刀,在院子里赤手空拳地就抡开了,叱干镞一个鞭腿送出去,纥奚昱躲也不躲地提起一膝,二人膝头当空相撞,发出让人牙酸的响声,纥奚昱一肘当风而出,叱干镞偏了偏头,纥奚昱的胳膊从他的颧骨擦过去,叱干镞顺势揽住了他的腰往地上抱摔,焉支没有看清纥奚昱是怎么动的,他像只轻灵的鹞子一样腾空而起,凌空蹬了几步大枣树的树干,腰背一翻,顺手折下一根枣枝在腰间转了一圈,并指如刀身形如剑,跳下来的那一瞬间枣枝直指叱干镞咽喉。
叱干镞折腰躲过,伸手去拧纥奚昱的手腕:“说好不械斗啊。”
纥奚昱横臂格挡,顺手一抛,把枣枝扔进焉支怀里:“这又不是械。”
容凤仪端着一盘水果慢悠悠地从旁边走过,叹了口气:“又破坏花草。”
他坐在焉支旁边,两个人一边吃果子一边静静地看院子里的人抡胳膊抡腿,焉支本来还挺紧张,后来都要看睡着了他俩还在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满院子打,容凤仪慢条斯理地喊道:“你们不要打啦——你说他俩是不是闲得没事干。我功课还是留少了。”
焉支笑了一下,眼睛粘在纥奚昱身上,一个眼神都不分给容凤仪。容凤仪接过焉支手里的枣枝,在地上刨了个坑,把果核埋进土里,说:“快到民岁腊日了,宵禁越来越松,你看着点他,别让他玩疯了。”
焉支也没答话,低头捡了地上的枣枝,用衣角仔细擦干了枣枝的泥土,把它小心翼翼地揣进了怀里。
容凤仪:“……”
他端着水果进屋了。
13. 第 13 章
十月初一这一天是民岁腊日,诸道观纷纷举行腊祭,以岁时论,此日寒冬到来,俗传亡故的亲人会重返阳间领取家人烧掉的财物,故而人们在这一天纷纷烧五色纸象征寄送寒衣,让那些故去的亲友在阴间得以御寒。民间自民岁腊开始为祭灶神、祭宗亲做准备,迎接十二月侯王腊日的到来。
怀朔这几天阴冷得厉害,眼瞧着要下雪。民岁腊这天格外地冷,纥奚昱收到了纥奚泰寄给他和容凤仪的衣服。容凤仪觉得这孩子太有意思了,他抱着这一捧衣服进来的时候道“你爹给你寄东西来了”,纥奚昱嘣地一下从榻上跳起来,两眼放光地翻了翻,拽了一件竹青联珠纹的袄反手递给焉支:“试试。”
焉支接过来看了一眼,顶好的料子和裁剪,一看就不是给他穿的,可在一起过了小半年了,他太熟悉纥奚昱的脾气,也没推拒,接过来默默穿上了,纥奚昱蹲地上看他试衣服,抬头冲他笑:“是好看。”
少年人的身量长得飞快,几个月好吃好喝的将养和操练让焉支迅速地窜高了个头,身形也不像夏天时候那样单薄,肩背腰腿眼见着结实起来,颇有蜂腰猿背之态,现在穿纥奚昱的衣服已经完全合身了。竹青这颜色,容凤仪穿就俨然是林下潇潇一杆竹,纥奚昱白皙明秀,穿竹青的联珠袄显得富贵风流太甚,在焉支身上则是踯躅青骢马,流苏金缕鞍。
纥奚昱在那堆衣服里随便捡了一件鸦青大氅抖开披在身上,把衣服翻了又翻,眼里的光慢慢暗了下去,半晌,才讪讪地低声说:“怎么连封信也不寄啊。”
“他不给你寄,你给他写不就完了,”容凤仪收了剩下的衣服,坐在他对面,道,“来,我看着你写,把我前段时间教给你的书信的体式用对。”
纥奚昱眼里的光彻底熄灭了。他和容凤仪面面相觑——救命,他哪还记得什么书信的体式啊,他扭头向焉支发出求救的目光,焉支惊讶地看着他,脸上明晃晃地写着:天哪,你难道指望我说话吗?
半晌,纥奚昱艰难地发问:“我爹叫什么来着?”
“……”容凤仪哭笑不得地拿扇子敲了一把纥奚昱的头,“令尊大名纥奚泰,快写,温故方能知新,别装傻。”
“小公子!小纥奚你在家吗?”
是叱干镞的声音。
“二哥!二哥啊!你站着别动,我来给你开门!”
纥奚昱从窗户翻出去了。
焉支跟着他去接叱干镞,他怕纥奚昱这个狗急跳墙的行为惹怒容凤仪,忐忑地回头看了容凤仪一眼,只见容凤仪捏着眉心,糟心地冲他摆手。
焉支对他笑了一下,扭头跑了。
纥奚昱本以为叱干镞今天不会来了,可是他如期而至,焉支抢在纥奚昱前头替他开门,叱干镞站在门外,没有着甲,穿着厚厚的棉衣,脸冻得通红,对他咧嘴一笑:“小哑巴。”
焉支警惕地点了点头——这一两个月叱干镞总是趁他不备突然袭击他,焉支机敏了不少,现在都不轻易背对着他,纥奚昱靠他躲过一劫,雀跃道:“二哥?今天你不跟将军过节吗?”
叱干镞顾自往前走,道:“将军自己在院子里烧纸,跟我没什么话,我就自己出来了,”他一边说一边往里走,走到一半突然一扭头,焉支几乎在他扭头的一瞬间摆出了防御的姿态,叱干镞哈哈大笑,“他太好玩儿了。”
纥奚昱多少有点无语,叱干镞还在那呲着牙傻乐:“哎,还是跟你们待着有意思,老容头又出去喝酒了?”
容凤仪缓缓从内间里走出来,皮笑肉不笑道:“小友,老夫今年三十有二。”
叱干镞:“……哈哈,容先生,哈哈。失礼了。”
纥奚昱:“哈哈哈哈哈。”
天哪,容凤仪端着一副波澜不惊的长者笑容,痛苦地想,又来一个,又来一个,这怎么比纥奚昱还猴啊,鲜卑人小时候都这样吗?
容凤仪立于檐下,秀骨清像,缓带轻裘,容貌和仪态都远远达不到以老头呼之的程度。只是叱干镞觉得他整个人有时候沉静得不像三十出头的年岁,又成天神出鬼没,老头老头地叫了快一个多月了,今天被逮个正着,尴尬得大眼珠子乱转,容凤仪笑了笑,说:“快进来吧,屋子里有炭盆,比外面暖和。”
“不了,”叱干镞挠了挠头,道,“今天集市很热闹,我是想……”
“啊,”容凤仪了然地做了个“去吧”的手势,又道,“不先吃饭吗?”
“不吃了不吃了。”叱干镞说。
“出去吃出去吃。”纥奚昱说。
“……”容凤仪说,“去吧。”
纥奚昱嘿嘿一笑,一振大氅把焉支裹在衣服里头,三个人欢声笑语地走了。
叱干镞一下子就这么把两个小孩都拐走了,门庭突然冷落了下来。容凤仪静静地在阶前站了一会儿,紧了紧衣袖,转身走回了内间。
川上草已枯了,牛羊牧不动,正逢着祭祀,牧民把挨不过冬的牲畜宰的宰卖的卖,集市反倒热闹起来。黄昏时节的集市人头攒动,干冷的空气里弥漫着燃烧五色纸的气味,三个人要了一只烤羊,三碗酥酪,坐在路边棚下看人家台上两个力士角抵,焉支勤勤恳恳地低头用剔骨刀把羊腿上的肉卸下来,听见纥奚昱在旁边说:“我夏天的时候好像就是在这附近见到你的。”
焉支把剔下来的肉塞进纥奚昱嘴里,点了点头,指了指角门的方向。
“什么,讲讲,讲讲。”叱干镞吃得满嘴流油地凑过来。
“那时候他……”纥奚昱看着台上摔成一团的角抵手,想了想,决定把当时的场面说得体面一点,“他当时在和人厮打。”
叱干镞大惊:“他和谁厮打?小哑巴不是轻易动手的人啊。”
纥奚昱看了焉支一眼,焉支还在给他剔肉,没什么大反应,纥奚昱便道:“和步六孤府上的人。”
“步六孤府?”叱干镞又一大惊,“他拿什么跟人家厮打?”
“牙。”纥奚昱说。
叱干镞:“……”
叱干镞显然没有参透,困惑而敬畏地哦了一声,说:“你这……你,你下次不能这样了啊,大男人哪有打着打着就上嘴的。”
纥奚昱和焉支对视一眼,笑了半天。纥奚昱感慨道:“这里的集市其实挺没意思的,不比邺城,上巳端阳的时候,那才真的是热闹……端阳节幼童斗草女儿簪花,我阿爷带我去清漳河畔春猎,很好玩的。”
叱干镞嗤了一声:“没意思你还来?你就是想家了。”
纥奚昱边喝酥酪边笑眯眯地说:“为了捡一个人来的嘛。”
焉支还在那里切肉,装作四下张望的样子,差点不小心切了手。
台上两个角抵力士僵持了很久终于决出了胜负,负了的向台下一礼,气哄哄地走了,旁边有人敲锣打鼓,用蹩脚的鲜卑话说了一句什么,一开始纥奚昱并没有听清,只听见了“突厥”两个字,听清这两个字就足以让他警觉,他立刻挺直了脊背,问叱干镞:“你听到没有?”
叱干镞压根没听见,还在那纠结焉支的事:“那万一咬头盔上怎么办呢?”
“不是,”纥奚昱拿胳膊肘拐他,“你听。”
叱干镞抹了抹嘴,立起耳朵听了半晌,面色逐渐凝重起来,一面听,一面和纥奚昱低声说:“照理说怀朔冬天最难过,岁暮正是要提防的时候,怎么我看着今年宵禁关防都松了不少?突厥人都跑来过民岁腊?那是不是还有西边周朝的人啊?”
那台上的人重复了好几遍,他们才勉强听清了这人在说什么。
突厥拳搏手,蓝田玉璧。
听见“拳搏手”和“玉璧”的时候叱干镞的眉关稍稍松了松——好歹这只是个卖力气赚彩头的。鲜卑人尚武,年年上巳、端阳、腊日这样的大节,总有骑射摔跤的集会,一类慢慢变成了近乎乐舞的角抵戏,一类则变成了这类赚彩头的角抵或拳搏比赛。这位突厥大哥的彩头是一块蓝田玉璧,上去和他对打的人则要押上自己彩头,赢者通吃,输者下台。他一张突厥面孔实在扎眼得要命,混在人群中也就罢了,偏偏还要上台出这个风头,下面嘘声一片,台上那个刚刚打赢了的角抵力士也不无轻蔑地挑衅他:“你一个突厥人,过什么民岁腊?”
“突厥人不能过民岁腊啊?”那台上的突厥人突然说话了,用流利的鲜卑话显摆道,“这可是正宗的蓝田玉,抛成平安扣之后邺城的大僧官亲自加持的,你想买还买不着呢。”
纥奚昱:“……”
不是,他到底是不是来打架的?
那个突厥人显摆完了,和台上的角抵力士行了个礼便开始拳搏,奇怪的是,方才还缠斗许久的角抵力士居然被这个油嘴滑舌的突厥人几下就打倒在地,被那个突厥人拿走了自己的彩头——一个羊皮酒壶的时候,还作西子捧心之状躺在地上悲痛地哎呦。纥奚昱皱了皱眉,就算这突厥人武艺高强,看刚才那一场角抵,那力士的本领也本不该如此不敌的,而且纥奚昱刚才眼睁睁看着那突厥人拳搏之间露了好几个空当,角抵力士竟然一个都没捉住,难说是不是故意的。
纥奚昱刚想站起来去看看这在搞什么鬼,却被人轻轻地捏了一下肩膀,焉支对他比划道:我去试试。
“可以啊,”叱干镞说,“好不容易有一次实战的机会,你快去。”
三人出来得匆忙,没什么彩头可以押在那里,纥奚昱二话不说卸下了自己腰间挎刀,焉支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拿着刀走了,心里盘算着万一真的输掉也不要押这把刀,拿自己这身袄去抵。
结果他把那个突厥人按在地上暴打。
他也没想到会这么顺利的,只是那个突厥人看起来肌肉虬结,出拳却太慢了,而且力道也如吃了化骨丹一般,兼且不大扛揍,几下直接就躺地上了,压根就不是个武人,焉支站在台上,有点无语地看着面前的突厥人多少有点演地趴在台边喷射呕吐,心里明白这几场有人在弄虚作假,不过这到底是在干什么啊?
他蹲下去,拨了拨那个突厥人的脑袋,那突厥人头发盖着脸,边吐边低声说:“你他妈的懂不懂规矩啊?来真的?”
焉支盯着他,那突厥人继续低声骂道:“你也是新来的?娘的你是个哑巴吗?”
焉支点点头,那突厥人愣了一下,说:“对不起啊。但还是得赔钱。”
他又躺回去了,还吐沫子。
焉支:“……”
比赛还在继续,那突厥人一边浮夸地喊着“啊我的玉璧,我的蓝田玉璧”一边被人抬下去之后,下一个上台的硬着头皮也要出场了,下一个也是个拳搏手,两个人在看清彼此的脸的时候都是一愣。
这不是那个,八月初三那天在川上被他拖在马后还腆着脸向纥奚昱要了两只沙鸡的突厥行商吗?当时可半点看不出他还会拳搏啊!
那行商看见他也吓了一跳,急忙向台下扫视了一眼,气氛已经烘托到这了,他也只好拿出了自己的彩头——一把绿松石镶嵌的突厥弯刀,草草一礼就向焉支冲过来,这人意料之中地脆皮却意料之外地灵巧,从冲上台前到滚下台去一气呵成,焉支踩着那把绿松石弯刀,心中更加疑惑,却眼瞧着那个行商拨开重重人群,直冲着纥奚昱他们那里去了。
纥奚昱在那行商上台的时候就认出他了,那行商挤开人群赶到纥奚昱面前,脸色惨白道:“小公子,看在咱们是老相识的份上让你那个小兄弟收手吧,这都是小生意,砸不得啊。”
纥奚昱刚想嘲笑他,一听这话愣了一下:“生意?”
叱干镞可没他那么好说话,拳头提起来还没落,这沙鸡行商把前前后后都秃噜出来了。冬天难过,连带着劫道都不好做,之前那个领头的又被仇家砍死了,他们这一群行商干脆从良,只是南来北往贩卖些小东西——这一点应该是真的,这人的鲜卑话比之前顺溜太多了。这些货物真假掺杂,卖得也不甚好,他和几个突厥人就想出了这个法子:
雇几个鲜卑人和行商凑成一队,搭一个台子在集市打擂,把那些本来要卖的当成彩头,做成输家不小心输掉心爱之物的假象,这些人来来回回地赢来赢去,最后赢的那个人直接把这些东西铺在地上卖,这样既能招揽客人,那些假货搀在真货里,也更容易卖出去。
纥奚昱敏锐地抓住了一个问题:“雇几个鲜卑人?这些鲜卑人是齐人还是周人?”
那行商嗫嚅道:“是周国的……”
叱干镞在旁听着,气得牙都在格格作响:“你们突厥和宇文氏竟联在一起欺负大齐的百姓……”
“没有啊,”那行商一看他的挎刀便知他是个兵,声音都抖了,“这么大的罪我可担不起啊,我们就是做点小生意,以往那位小兄弟那样要上台打擂的也有,我们一般就拦下来了,只是今天多招了几个新人,一时没有记住脸……小公子啊,我真的求您高抬贵手吧,再者打擂的前几个人都是水货,后面几个为了保货可都是练家子,我怕小兄弟出事啊。”
纥奚昱怔了怔,心中一沉,对叱干镞说:“你先看着他,我去看看……”
他一边说一边扭头去看台上,话音未落,却正好瞧见那擂台上已经不知几轮了,焉支面前的是个鲜卑长相的年轻男人,拉拳如张弓,狠狠携风朝焉支的太阳穴打去,纥奚昱心里咯噔一声——那沙鸡所言不虚,后面这几个确实是武者,拳头的关节都是平的。纥奚昱在他出拳的那一刹那并步上前,与此同时,焉支微微含胸,侧了侧头,四两拨千斤地躲过去了,同时借偏头侧肘的体势出腿侧踢,一脚飞踹在那男人的喉结上。
纥奚昱:“……”
叱干镞沉默半晌,表情复杂地说:“老容头之乐,我体会到了。”
把一个人教会的感觉真是太满足、太欣慰了,他有点想哭。
焉支并没有恋战,也并不留恋脚下金玉堆叠,他轻巧地跳下高台,走到纥奚昱面前,满脸通红地打开了手掌。
他小心翼翼地笑了笑,慢慢地一面指一面比划:这玉不一定是真的,但是它这背面有个徽记,是邺城大庄严寺的款。
流水滔滔无住处,飞光匆匆西沉。纥奚昱呆站在原地,喉头发紧,任由焉支把唯一留下的那枚来自邺城的平安扣放进他的手心里。
14. 第 14 章
父亲没有为他求过平安。纥奚昱把那个平安玉佩握在手里的时候恍恍然想。邺城的佛寺如烟似海,可大抵出于从军的某种使命与宿命,纥奚泰没有为自己求过、也没有为纥奚昱求过。
他低了低头,这个玉佩长得像个大鸭蛋似的,成色相当一般,就放在灯下也不很通透,唯有背后邺城大庄严寺的款錾得流利好看。纥奚昱不知道父亲为什么在他十七岁上让他来到这个偏远衰败的小城,从没想过,也不重要,可就在这时候他的胸膛像被什么东西轻轻一敲——
邺城,那王侯遍地的邺城不好吗,上元节花灯如昼,清漳河万里楼船,他会在那里得到如云的婢仆,结交无数公子王孙,可能会在纥奚泰的荫蔽之下打几个从容的仗,升一个从容的官,但永远不会再遇见一位褐黄色眼睛的朋友,他会把自己的性命像放一枚羽毛一样交付他手,也会在他父辈的寂寞故乡,为他赢下一颗来自邺城的石头。
他在这丑丑的冷石头上,摸到了一点滚烫而惶然的真心。
焉支见纥奚昱半天拿着这石头不说话,沉默长久得让他有些忐忑了。他握住了拳,又羞又窘地想,难道这大庄严寺的印是假的吗?要不去把那个卖假货的沙鸡突厥佬再揍一顿吧——可是叱干镞已经在揍了。
“搭把手啊!都发什么愣!”叱干镞在那边打边喊。
纥奚昱这才反应过来,却没有出手,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握紧了手中的玉佩,偏过头,对焉支笑了一下。
缕缕霞光顺着纥奚昱的发丝融进天边斜阳,映得他面如暖玉目若秋水,那笑容轻巧柔软得有些陌生,焉支一瞬间瞳孔都圆了,一时间心神俱震,钉在原地无法动弹。牧马的少年人多年以后也不懂怎么描述那一幕和那时的心情,只觉得人间突然变得好安静啊,可分明眼前人好像远在天边。
纥奚昱又对他笑了一下,说:“哎我去踢他一脚。”
焉支:“……”
容凤仪在看见这个玉佩的时候以为他们仨去河边捡鹅卵石去了,听见纥奚昱叫这玩意“蓝田玉璧”的时候笑了半天。焉支被他笑得直挠后脑勺,纥奚昱却没理会他的狂笑,默默把这石头塞进了袖子里。
民岁腊往后就是王侯腊日了。年关将近,叱干镞作为叱干洪的亲兵事务繁杂得很,再无闲暇日日都来指导焉支的身法。这段日子一天寒似一天,百保鲜卑甄选的日子定在王侯腊的后一日。王侯腊日那一天下着皇建年间的第一场大雪,叱干镞冒雪披甲而来,把门扣得砰砰响,门刚开了条缝,门外人把刀往门缝里一别出腿便踢,焉支眉头不动,屈膝一点,叱干镞这才露出脸来,这人奔波太久,眉间睫下结着厚厚的霜,对来开门的焉支露齿一笑。
他说:“小哑巴,你要出师了。”
叱干镞来去皆是匆匆,只留下一坛烈酒。来时风侵雪染,去时霜雪满头,纥奚昱本想留他把酒喝了,他笑着摆了摆手,屋也不进甲也不脱,转身走了。叱干镞那天话很少,纥奚昱却追了出去叫住了他,叱干镞坐在马上,一手揽着头盔,对纥奚昱笑了笑,纥奚昱站住了脚,风吹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半晌,在尖利呼啸的北风中,他对叱干镞抱拳一礼,说:“多谢。”
谢他也谢叱干将军,谢他出手相助又倾囊相授,谢他一身肝胆如冰雪。
叱干镞扯着嗓子问他:“你说啥?”
“……我说谢谢!”
叱干镞朗声笑起来,他自马上俯身,脸凑得近了,纥奚昱才蓦地发现他神色如此憔悴,眼底乌青一片,嘴唇都干裂开了。叱干镞说:“不必谢,小公子,当兵累着哪!”
他戴上头盔,背对纥奚昱挥了挥手,拍马而去。天阴阴的,雪大得好像要把这一世的雪都下完,纥奚昱慢慢地往回走,在风雪鼓荡的天地间有人听见了他的脚步,先他一步打开了门。纥奚昱顿了顿,北风穿胸而过,他骤然间奔跑起来,明日那流着血的锦绣前程他不想再思索了,只是呼喊,花儿花儿,我们再去跑马。他知道焉支懂,不然不会手中早已牵着一把缰绳。
腊月里的敕勒川滴水成冰,西塞河冻得可以让牛羊在河面上安然行走,大雪已经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他们在雪地上滚作一团,纥奚昱跪在地上,一拳向焉支的太阳穴挥去,被焉支一掌托住,用膝盖顶得他向旁边翻倒,积雪染白纥奚昱的大氅,他却大笑道,对,对,就是这样。到最后两人打出一身热汗,头发开始冒出白雾,纥奚昱就一把拉起焉支,兜头两个人都罩进大氅中。鸦青大氅里面漆黑一片,唯有彼此的眼睛亮如雪光,纥奚昱额头抵着焉支的额头,焉支双手捧着纥奚昱的颈项,都咻咻喘着热气,兴奋得像两只野兔子似的,纥奚昱低声对焉支说:“真好,明天的甄选你足以自保,真该谢谢叱干……”
他的话没有说完,焉支正捧着他的脸,忽然偏过头凑上来咬了一口他的腮帮子,把他的后半截话全啃掉了。
纥奚昱被吓了一跳,半晌,他扯开了蒙头的大氅。霁雪初晴,天光乍破,纥奚昱笑了笑,伸手拂去了焉支头发上的一点雪花。
“雪停了,回家吧。”他轻声说。
要按以前,纥奚昱惊讶之后肯定会扑过去和他玩闹,甚至会拿这件焉支激动之下做出的出格事嘲笑他很久,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焉支凑过来的时候突然变得很清晰,清晰到他能看见他鬓边头发乱了,又落了新雪。
焉支还怔怔地愣在原地没动,纥奚昱却已经掸落一身雪花翻身上马,一尥蹶子跑了。跟在他身后的焉支半晌揉了揉胸口,几乎生出一点怨怼——明知道自己生得好,干嘛老对他这么笑?
他们直到入夜才回家。本来王侯腊应当祭祖访亲,熬果粥散给街坊,可是他们来的这半年邻里不常走动,街坊缘上淡薄,容凤仪不知道为什么也没拜祭,他们风雪夜归的时候,他正在那刨木头似地啃桃,听见门响抬头一看,纥奚昱脸上顶着个大牙印子就进来了,容凤仪怪道:“野地里这是让什么咬一口?”
焉支本来以为纥奚昱会拿这事大肆嘲笑他,可他罕见地没说什么,只是心情不错地哼着小曲进屋换衣裳去了,容凤仪啧了一声,说:“你咬的?”
焉支恍惚了一路,此时才后知后觉地有点羞愧,他点点头,容凤仪又啧了一声。
“独门武功啊。”他说。
纥奚昱在屋里笑出了声。容凤仪转身进屋了,走之前道:“给你们熬了点粥,自己盛着喝吧。”
纥奚昱从自己房间换了衣服转出来,容凤仪嘴里叼着没吃完的冬桃,正蹲在地上整理什么东西,纥奚昱也蹲过去,才看见是一个箱子,里头瓶瓶罐罐,他拿起来一个:金疮药,再拿起一个:保命丹。
纥奚昱笑了笑,说:“这个花儿和我都准备了。”
容凤仪低着头,叹了口气,纥奚昱把桃从他嘴里拿出来,半晌,容凤仪道:“多备点也行。”
“先生,师父啊,”纥奚昱心里一动,觉察到容凤仪一点隐而不发的担忧,他弯下腰去看容凤仪的脸,容凤仪表情沉重地瞪了他一眼,纥奚昱乐了,“您怎么回事啊?不是你说的‘男儿宁当格斗死”吗。”
容凤仪没搭话,只是把手中的药整齐地码在箱子里,纥奚昱默默地看了一会儿,也笑不出来了,他轻声问:“师父,我和花儿去参军了,你去哪里?”
容凤仪缓缓道:“去邺城吧,回你父亲那去。”
纥奚昱默了默,低声道:“还能再见吗。”
容凤仪抬起头,对他笑了笑,说:“会的。百保鲜卑是天子刀兵,我在皇都,你我焉能没有再见之日。”
纥奚昱点了点头。容凤仪伸出手,本想摸一摸纥奚昱的脑袋,却半路改道,拍了拍他的肩。
“你父亲给你寄了信。”容凤仪说。
容凤仪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他看见纥奚昱的眼睫明显地震颤了一下,他默默接了过来,捏了捏信封的薄厚,却没有打开,半晌,纥奚昱把信放在容凤仪的桌子上,转身出去时扬声道:“赢了再看。”
容凤仪被他突然转身扬起的辫子抽了一脸,在他身后骂他:“轻狂。”
焉支抱着叱干镞送的那坛酒,背对着他坐在门槛上,听他出来也没回头,单手拎起酒坛,拍开了泥封。纥奚昱顿了顿,接了过来大口灌进喉咙。焉支不发一言,只定定地抬头看着他。有酒液顺着这少年人白皙清瘦的下颏沥沥而下,可他的眼睛亮得惊人。烈酒像刀一样滚过喉头,纥奚昱喉结滚动,喝得双目赤红,把咳嗽和酒一起闷声卷进胃里,把酒坛递给焉支。
大雪之后的天地格外安静,连犬吠鸡鸣都不闻,可纥奚昱分明听见锋镝呼啸战鼓隆隆,人间离别发出裂帛般的寸寸脆响,整个少年时代被大雪一点点覆盖埋没直至寂静无声。从此以后,万里关山。
“你我,功成名就。”他说。
15. 第 15 章
河清三年军中有一场大捷,高歌凯旋的正是那一支以一敌百的天子刀兵。那一年军中人人相贺,自然也有人谈起当年百保鲜卑的遴选。这场大捷中骁勇异常的是一个起家邺城却遴选自祖籍怀朔的年轻人。这些功名昭彰的鲜卑子弟在庆功宴席上醺醺然地吹嘘自己如何在甄选中脱颖而出时,有人发现了他的沉默,他似乎对这件事讳莫如深,被人问起时只是轻轻地说:
“好像都乱了。”
是都乱了。遴选当天容凤仪在校场外面根本就没有接到纥奚昱和焉支,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在校场外面等的父母与仆从大多都把人接走了,没有人接的部曲要么一瘸一拐地默默离开,要么被校场的人一堆一堆地像扔垃圾一样抬出来放在外头。容凤仪抱着药箱在外面等得快站不住了,最后甚至一个一个去翻看那些躺在地上的部曲。这些孩子有的鼻青脸肿,有的手脚以一种怪诞的角度翻开,却也不叫,只躺在地上喘着粗气望天,他犹豫了一下,放了两瓶药在地上。
容凤仪一个个地看过去,没有一个长得像他家小孩,他翻着翻着手突然狠狠一抖,然后顿住不动了——在这些孩子里,有一个面朝下趴着不动的,看不清脸孔,血正从他身下缓缓洇开。正在这时他蓦地听见有人嘶吼着叫他“容先生”,容凤仪像被人往颈窝里塞了捧雪,狠狠地打了个激灵,懵然回头望去——
是叱干镞和叱干洪把这两个孩子背出来的。两个人像从修罗地狱里爬出来的一样,纥奚昱后背上不知道被谁豁开一个大窟窿,血像瀑布一样顺着后背流到膝弯;焉支身上没有伤,鲜血却喷了满手满头。容凤仪一见唬了一大跳,把药箱一扔就往他们四人的方向跑,听到药箱落地的声音赶紧又回来捡,叱干镞隔着老远冲他喊:“来搭把手啊!来回跑什么!”
容凤仪毫无仪态地向他狂奔,边跑边喊:“怎么样了?”
叱干镞声如洪钟:“赢了!”
“谁跟你说这个!”容凤仪简直想拿药箱抡他一下子,他摸了一把纥奚昱的后背,新血旧血抹了他一手,容凤仪声音都开始哆嗦了,“不是说校场禁止持械吗,哪来这么重……这么重的伤。”
焉支挣扎着从叱干镞后背上滚下来,抢过容凤仪手里的药箱,他手软得使不上力气,只好单手搂着箱子,用牙咬着扯出一大截生绢纱来给纥奚昱裹伤,头上的血顺着他额角往下滴,把手上纱布都染得猩红一片。叱干镞啧了一声,伸手去接焉支手里的东西:“你先去……”
焉支一把打落了叱干镞的手,头也不抬地向他比划:不用管我,不是我的血。
一直沉默的叱干洪做了个手势,几位亲兵上前把纥奚昱抬了起来,焉支不错眼珠地跟着站起来,叱干镞终于忍不住了,两步上前捏住了焉支的左臂和肩胛,上下一错,焉支才恍然发觉自己左臂已经脱臼——怪不得方才左手一直使不上力气。
“都疯了吧!”叱干镞说。
那几位亲兵抬着纥奚昱上车治伤去了,容凤仪刚要跟去,被叱干镞拦下了:“容先生,将军既跟着去,车里坐不下了。”
容凤仪恍惚地点点头,叱干镞叹了口气,拽着容凤仪的袖子把他引到另一辆车上坐了。叱干镞坐在车上,用布巾擦手,余光见容凤仪把半个身子探出去,看见纥奚昱和焉支的车正安稳无事地走着,才坐回来,盯着自己同样沾满血污的双手发呆。
叱干镞递了块新的布巾给容凤仪。容凤仪顿了顿,缓缓道了声谢,他慢条斯理地低头擦着手,等到手不再抖了,他正了正发冠,低声问了一句:“怎么回事?”
叱干镞言简意赅:“部曲那边,校场有人偷偷带刀了,不止一个。谁也不知道,直到见了血。有一个部曲您看见了吧,我刚才看见您在地上翻来翻去的。”
什么叫他在地上翻来翻去……容凤仪无力地翻了个白眼,点了点头。
“就是他,挨了几刀之后就躺下没声音了。”
那个偷偷带刀的部曲亮出锋刃的时刻其实很安静。被刀捅了的人也并不像他人口中所说的那样惨呼不止,焉支只听见闷闷的噗噗两声,他身旁的一个部曲突然像根面条一样软了下来,脑袋靠着焉支的后背慢慢滑落在地上,焉支低头看了他一眼,那个部曲像一只绵羊一样睁着眼睛,茫然地张了张嘴,轻轻地说:“哎呦……啊。”血就从他的腹部衣料里像一股泉水一样漫出来。
焉支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弯下腰去扶,可就是这弯腰的一个空挡,有人擦着他的侧腰扑过来,他没有抬头,拧住了那人的左臂,可那人反常地没有抽身,立时间,他听见旁边有人惊呼一声:“他带刀了!”
刚刚还在缠斗的部曲忽然散开,焉支一惊之下放开了那人的左臂,后退数步,那人步步紧逼,焉支这才看清那人也不过二十岁年纪,黑瘦得像被盐腌过,带着一把一拃长的匕首,挥刀的时候冷静异常,常人使力的时候脸总是不自觉地跟着使劲,他连嘴角的肌肉都不动,刀刀直逼要害,焉支避无可避,不得不抬手接了一刀,刀刃险险擦着他的指缝刺了出去,他心一横,抓刀的手狠狠一握,另一只手去拧那人的臂膀,不得已把腰腹整个暴露出来——
人群中有人大喊了一句:“去啊,我们不然都要死!”
“当时太乱了,我们的人都挤不进去,不知道小纥奚是怎么进去的,”叱干镞顿了顿,说,“像是踩着人头过去的。”
没有人看清纥奚昱是怎么进来的,连焉支也没有注意到。但就在刀锋近在咫尺的时候,他听见了他的声音。
“这人算你的。”纥奚昱说。
话音未落,那个持刀的部曲突然被人从后面踹倒,焉支顺势拧断了他持刀的右手。匕首铿然落地,纥奚昱也从那人身后露出脸来,对焉支歪头笑了笑,转身走了。
变故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本来突然出了这么大的事,鲜卑部曲们有些吓呆了,一见纥奚昱往外走,不自觉地纷纷避让,可就在这摩肩接踵间,纥奚昱的身形猛地一晃——
纥奚昱一开始并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后心一凉,像被人豁了个洞,不疼,却迅速地虚弱了下去,只觉得身体里一直支撑着他的一股气争先恐后地顺着洞涌出了他的身体。他眨了眨眼睛,晃了晃,单膝跪在了地上。他听见身后的焉支发出一声破碎的咆哮,并不知道在焉支的眼中,那股不祥的血色泉水正从他的后背汩汩而出。
纥奚昱喘出一口气,掀起眼皮雾蒙蒙地向后看,焉支正用胳膊肘死死勒住刚才捅了他的那个人,拖着那人一起摔在地上,那人脸皮被勒得紫涨,手中的一把短刀仍在上下挥舞,焉支一双黄瞳彻底变成红色,整个缠在那人背后,不再做任何防守,摆明是哪怕鱼死网破,也要就这么活活勒死他!
纥奚昱头越来越沉了,在逐渐黑蒙的视线中,他看见那人反握短刀,正一下一下往焉支腿上扎,焉支一声也没有吭,死死地把双腿绞紧。纥奚昱不知道扎中了没有,他已经看不清了,他晃了晃脑袋,眯着眼睛在地上摸索,他的手指因为失血而发凉发钝,摸到雪,摸到土,摸到死人冰冷的手指,终于,他触到了一件同样冰冷的、银亮的小东西。
焉支知道自己这样支撑不了多久了,他的左手不知道为什么使不上一点力气,右手也抖得厉害,被他勒住的人双眼暴出,挣扎着微弱地嘶吼了一声,持刀的手却如垂死的鱼一样猛地弹动了一下!
很闷的声音,噗的一声。
焉支仍保持着蟒蛇缠绞的姿势,怀里的人却不再动了。那人颈上插着一把匕首——那把曾被焉支打落在地,又被纥奚昱重新捡起的匕首。鲜血喷涌而出,血线像一束马鞭一样高高扬起,又滂沱地洒落在焉支的脸上。
焉支大口喘着粗气,脱力地松开了双手。纥奚昱仍旧保持着把匕首捅进那人侧颈的姿势,跟着尸体一起翻倒在地,缓缓地仰面躺了下来。赤血落下,在他的高鼻深目间形成一个小湖。周遭人纷纷退避三舍,只有他们两个躺在寂静的血泊中,像一对落水的恶鬼,丧家的杀神。
纥奚昱能感觉到焉支正一点点爬过来,竭尽全力地把手伸过来,慌张地摸索他的伤口。纥奚昱轻轻打开手掌,把焉支的手握住了。
“伤着没有?”他问。
焉支喘息声粗重,对他摇了摇头。
“我们赢了吗?”他问。
焉支偏过头,用手抹去了他眉目间的血湖,对他露出一个鲜血淋漓、死里脱生的微笑。
16. 第 16 章
“就是这样,”叱干镞说完,擦干净手,接过了容凤仪的布巾,正要递到车外去,转头发现容凤仪目眦欲裂地看着他,叱干镞怪道,“瞪我干嘛?……容先生,你瞪起人来和小纥奚真像。”
容凤仪说:“不是,你们每次遴选……每次都这么血淋淋的一遭?”
“差不多吧,我看了好几次了,每年都有这样的事。”叱干镞说。
“每年都有?!”容凤仪调门都高了,“那你们为什么不仔细检查,搜身,哪怕进校场之前让他们换件衣服都不至于让这种事年年发生……”
“容先生,容先生。”叱干镞抬手打断了他。
他揉了揉额角,长了出一口气,不知道该怎么和一个书生解释这件事:“百保鲜卑,它就像,就像……”他比划了一下,“就像给剑开刃一样。”
向来重剑出世必要有生人祭剑。像纥奚昱这样身手利落但是心肠柔软的孩子,今天手上过了第一条人命,从此以后,在沙场上,在军营里,他看见血,看见死,不会再手软了。
容凤仪愣了愣。他看着叱干镞,嘴巴动了动,最终只是说:“你们鲜卑人……”
叱干镞笑了笑,说:“不唯我们鲜卑人,容先生。当兵的要想在这世道活下来,活得好一些,都得这样。”
叱干镞拉开了车帘,道:“这是汉人勇士点选的校场。”
容凤仪转头往车外望去,依然见满目血光。鲜卑人的血,汉人的血。他把头别过去,久久地不发一言。叱干镞当他读书人没见过血,放任了这种沉默,打算让他自己缓缓,过了一会儿,他闲闲地挑起了另一个话头:“容先生打算以后去哪里呢?”
容凤仪道:“飘萍之人,谈什么打算呢,大概去邺城。”
叱干镞打小大字不识几个,没怎么听懂,硬着头皮往下聊:“邺城,邺城是个好地方啊。什么不回家去呢?”
容凤仪顿了顿,温吞地笑了笑,道:“有机缘会回去的。那里比邺城还漂亮……冬天河水也不结冰,夏日荷花高过人头。”
纥奚昱背上的伤口小而深,清理创口的时候特别疼。医工示意按焉支按住纥奚昱的手脚,清洗伤口那一瞬间纥奚昱像张白玉弓一样弹起来,把牙咬得死紧,直到清洗包扎结束了,他才缓缓地向方才捆住他的那人身边蜷起来,捏住了那人的一截衣角。
他似乎听到那人叹了口气,动了动腿,好让他躺得舒服点。可是那人总是一身瘦骨,怎么躺也不舒服。焉支见他在自己腿上皱着眉滚来滚去,按住了他,想找个小薄被给他枕着,却听见纥奚昱嗫嚅了一句什么,他附耳去听,却见这个刚刚手刃一人、即将声名鹊起的少年人紧闭着眼睛,惨白着一张脸,像小猫一样叫了一声,阿娘啊。
纥奚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他一路都在昏睡,只觉得四处摇摇晃晃,往常每一次练功以后受的伤都没有这次疼。恍惚好像还是在邺城他家那个高大的门庭里,他伸出手,拼命地伸出手,却只摸到母亲那年轻而柔软的袖口。他像小时候那样扑过去,他娘站在廊前,轻飘飘地一把接住了他,吓了一大跳:“这孩子,你爹还没来,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来了?纥奚昱懵了一下,像被人拍了一把脑门一样清醒过来,好像一瞬间长到十七岁。他恍恍惚惚地答道:“比武……让人冷不防捅了一刀。”
“捅了一刀?”阿娘眼睛都立起来了,“谁干的?”
“……不知道。”
“捅哪里了?”
那种痛感太强烈了,他立刻就想了起来:“后背。”
阿娘愣了愣,迟疑道:“后背?后背让人捅一刀就见我来了?”
“阿娘,”他不想再答,那股疼痛无时无刻不在他的后背上狂吠,他轻声说,“阿娘……真疼啊。”
挺神奇的,阿娘没有为他疗伤,甚至都没有摸一摸他的伤口,可是只是嘴里叫着娘,就没那么疼了。
阿娘本来还是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愣了愣,表情柔和下来。纥奚昱的母亲是个健壮美丽的鲜卑女人,外祖母却是汉人,因而他和母亲都是一双多情的汉人眼。不过他的眉目深些,阿娘笑起来双眼就荡起一湾浅水。阿娘摸了摸他的脸,又摸了摸他的脑袋,笑着说:“我明白了,这也并不为别的,只是受委屈了,就来找阿娘啦。”
纥奚昱低下头。他比母亲要高一个头,可是他想靠在阿娘的怀里,好像就这样不知怎么被阿娘抱住了。阿娘摸着他毛剌剌的后脑勺,轻声说:“捅你的那个人死了没有?”
纥奚昱点点头。
阿娘接着说:“不死老娘去索他的命。”
纥奚昱:“……”
阿娘笑了一下,松开了他,轻声说:“去吧……等你老了,再来找阿娘。”
纥奚昱像被人推了一把,身子一沉,猛地睁开了眼睛。
流水今日,明月前身。眼前火烛暗淡,他正躺在一个人的腿上。纥奚昱眨了眨眼睛,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帐顶,渐渐想起自己身在何方。想起遥远的边陲,敕勒川,血腥的甄选,想起——
他的视线缓缓下移,昏黄烛火下焉支一双细长黄瞳几乎有些妖异,焉支此时坐在榻上,肩背挺拔,一条腿平放给他枕着,一条腿屈起,膝上横着一把长刀。双眼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像个沉默的守哨人。
他感到纥奚昱醒了,目光闪了闪,垂下眼睛看向他,手轻轻扶住纥奚昱的后背。纥奚昱吃力地坐起来,拎起他膝头的长刀,道:“二哥送你的?”——叱干镞在甄选前曾经答应送焉支一把刀。
焉支摇了摇头,指了指纥奚昱——叱干将军送你的。
纥奚昱借着烛火仔细看了看。他那双河水一样的眼睛如同刀锋淬火,蓦然亮起来又渐渐地深下去。
“焉支,我想托付你一件事情。”纥奚昱说。
焉支默默地做了请讲的手势。
纥奚昱拿起这把刀,在焉支面前抽出一段锋刃,又铿然归鞘。那刀锋雪亮,冷铁相击有如凤鸣,削落了纥奚昱一绺披散的乌发。
“今后你做我的刀鞘。如果今后我变得……变得麻木嗜杀,拿它敲一敲我的良心。”
月光穿户而来,焉支背光坐着,他的眼神模糊不清,可是不知怎么,纥奚昱总觉得他有点凄惶。焉支默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伸出了手。纥奚昱本以为他会碰一碰这刀的刀鞘,可他却欲说还休地伸出了手,轻轻地捋了捋纥奚昱的头发。
纥奚昱被这突如其来的古怪温存吓了一大跳,恍惚间还以为他娘借花还魂,他迅速地往后撤了一下:“……干嘛?!”
娘如果是你的话快从人家身上下来啊!
焉支被烫了一样蓦地蜷缩起手指。纥奚昱惊魂未定,耳朵被他摸得直发麻,他把头发全拢到脑后去,看了看窗外:“几更天了?”
容凤仪像个白无常一样从厅里幽幽地转出来:“三更,该走了。”
纥奚昱:“……”
不过也确实该出发了。甄选结束加急报送,入选的百保鲜卑翌日出发前往邺城,纥奚昱这个见血的伤员也不例外。纥奚昱环视四周,才发觉这屋子里空空荡荡,墙角几个包裹,和来时一样。来时葱茏夏日,去日则是霜晨凛冬。纥奚昱背上一个大口子不好穿冬衣,焉支拿那件大氅一把裹住两个人,背着他走出这座房子。他们走过庭院里那棵高大的枣树,纥奚昱趴在焉支单薄的脊背上抬头看了看,心说明年这里门庭寥落,不知道还会不会有鸟筑巢。
门口已经套好了车,焉支把纥奚昱背进去安顿好就一言不发地钻出去赶车了。容凤仪顺顺当当地坐在纥奚昱旁边,扶了他一把,道:“怎么样,疼得哭爹喊娘的。”
“……我喊了吗?我喊出来了?”
容凤仪笑着摆了摆手:“军爷,我当什么都没听见,别灭我的口。”
纥奚昱默默了一会儿,道:“师父,我阿娘没有了。”
容凤仪唔了一声,仿佛想安慰他,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他想了想,说:“没事,我阿爷阿娘都没有了。”
“……”纥奚昱刚酝酿起的一点感伤只剩哭笑不得,“那你比较惨。”
容凤仪笑了一下,没再提。马车悠悠地往前走,焉支把车赶得很稳,慢慢地驶过昨日的校场。纥奚昱怔怔地看着外面,半晌,道:“我本以为杀人和杀牛杀羊总该有些分别。昨天才知道,没有,一点分别都没有。”纥奚昱在颈项处比划了一下,轻声道,“就这样,一刀,什么都没了。”
容凤仪似有动容,可甄选之后,他再没有什么能对纥奚昱说的了。他只是很舍不得,他记得这个孩子在最凶险的敕勒川上被突厥行商勒索,把人家打得落花流水,还送给人家一只沙鸡。纥奚昱靠着车壁,侧脸依然显出失血的苍白,后背因为有伤,不大舒服地勾着。容凤仪叹了口气,把他揽了过来:“你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纥奚昱颇为惊悚地拧了一下肩膀把容凤仪甩开了:“你们今天都怎么了?……腻腻歪歪的。”
“都?还有谁啊?”容凤仪说。
“花,”纥奚昱鬓边现在还麻着,说着还打了个激灵,“他……他摸我头发。”
容凤仪愣了一下,乐了:“这小子。一点没听进去啊。”
“听进什么……不是,我到底是睡了多久,我睡了十年吗?”纥奚昱说。
容凤仪支着额头笑了半天,笑完了,有点玩味地看了一眼窗外。焉支正看似心无旁骛地驾车,后背挺得僵直。容凤仪轻声说:“叱干将军送你回来的时候当着焉支的面和我说,‘这孩子的部曲有些逾矩。’我看焉支不像是个随意逾矩的人,也知道叱干将军一直不太喜欢他,就没理论。只是看接你回来时候的情状,他对你……未免,未免有些太……”
容凤仪抚掌几次都没措好辞,犹疑着说:“……太珍重了。”
那时容凤仪看见焉支捧着纥奚昱从车上下来的样子,从前那样一个单薄清瘦沉默温顺的孩子,刚刚从生死场中滚过,浑身血气蒸腾,像匹恶狼一样,竟一时把他唬了一跳。焉支照顾了纥奚昱一天一宿。头半夜纥奚昱一直昏迷不醒,拽着焉支的衣角说胡话,焉支跪在榻边,看纥奚昱的眼神,用“珍重”形容都太潦草了。
那是疼的眼神。容凤仪只消惊鸿一瞥就懂得了叱干将军的那句话——焉支心疼眼前这个人,疼得逾矩了。
17. 第 17 章
容凤仪不好讲得太明,纥奚昱压根就没听懂,听完了说:“那不挺好,”末了还感慨一句,“交心过命的人,我也就这一个了。”
容凤仪:“……”
容凤仪尴尬地笑了一下,没往下接茬。
纥奚昱心里暖暖的,撩开帘子朝正在驾车的焉支吹口哨,焉支回头一看皱了皱眉,打手势让他把车帘子拉上别受风,他嬉皮笑脸地喝着风,冲人家喊:“哎,听说某人很珍重我啊?”
焉支:“……”
容凤仪:“……”
算了。容凤仪心想。这孩子这么木,出不了大事。焉支会动那种心思,大概一是因为两个人日日耳鬓厮磨,知慕少艾的年纪难免想错了念头;二是因为纥奚昱实在也是……
他看了纥奚昱一眼。纥奚昱此时闹够了,正靠着车壁休息,静息合眸时刀剑傍身的俊朗气减弱不少,只有一张脸皎如明月,唇角与下颏的弧度都相当秀气,眉目却修长浓重,像画出来的一样墨色飞扬。
实在也是这孩子生得太好了。
焉支觉得没人会在意一个哑巴部曲的怦然心动,连他自己都不放在心上。冬日寒风劈面而来,焉支眯了眯眼睛,面无表情地拉直了缰绳——怎么样,以他的身份,他再怎么珍重纥奚昱都不算逾矩,哪天他就算为这个人死了,也完全合乎礼法,谁也没权力说什么!
他们到的时候天还没有亮。叱干洪坐镇高台,送鲜卑将士们东去邺城。这些鲜卑少年们几乎个个负伤,也几乎都是骑兵,因此轻伤自行上马,仅有几个包括纥奚昱在内的重伤员乘车。纥奚昱原本以为自己远远地看一眼将军就已经是告别,没想到有个人钻过重重人群,向纥奚昱的伤员车走来。天色还黑着,可纥奚昱一下就认出了那人一双牛犊一样的大眼睛。
纥奚昱大喊道:“二哥?!”
叱干镞遥遥冲他一笑,快走几步攀上了他的车,道:“将军让我来看看你,刀收到了吗?”
“替我谢谢将军。”纥奚昱顿了顿,道,“礼太重了。”
叱干镞道:“不重啊,哪有他那俩锤子重。”
纥奚昱愣了一下,笑了。叱干镞也跟着笑,锤了一下他的肩膀。
“我没太多时间和你们道别。”叱干镞说着,从腰间解下一把宿铁环首刀,递给了焉支。
焉支愣了一下,赶忙要推,却被叱干镞按住了手。
“答应过你的。小哑巴。”他说。
焉支顿了顿,冲他拱了拱手,收了,把刀背在肩上。
容凤仪对他笑了笑,叱干镞想说什么,咂了咂嘴,什么也没说出来。说点什么呢,他长到二十来岁上,向来不擅长告别。
叱干镞站在那搓了半天手,最后笑了笑,说:“那走了。”他说完,干脆利落地转身向叱干洪在的方向走去,路上被互诉衷情的离人踩了好几脚,纥奚昱在后面叫他,他举起胳膊挥了挥手,没有回头。
五更天了,鼓角声已经动地铮鸣,无垠夜空仍然星河澹荡。辚辚车马之声催促着每个行人的道别与远征。纥奚昱知道轮到最后一个送别的人了。容凤仪背着个小小的包袱,像个送学生应试的老师一样,温和而轻松地笑了笑,对纥奚昱和焉支说:“我看着你们走。”
纥奚昱被他说得心酸不已,一把拽住了容凤仪宽大的袍袖,巴巴地问:“到邺城还能再见吗?”
容凤仪道:“黄金台上见。”
纥奚昱眼泪都快下来了:“黄金台在哪儿啊?”
“……”容凤仪笑了笑,娓娓地道,“黄金台是战国燕昭王为尊师郭隗所筑,意在招四方贤士。听懂了吗?”
纥奚昱哽了哽,只说:“再教一点吧。”
“不教了,”容凤仪道,“小阿昱,来不及了。”
号角一声吹彻,叱干洪已经宣布开拔。容凤仪从怀中掏出一封文书,塞到纥奚昱的手里。车马已经缓缓开动,天也渐渐地亮起来,一开始是天边卷起的一角微微发蓝,再后来泛起银白色的微光,他们正远离长风呼啸的敕勒川,朝天亮的地方奔驰而去。纥奚昱将头探了出去,展开了手中容凤仪留给他的那张纸,恍然想起这是那封父亲写给他的信。他把信纸凑近天光,费力地急切地读着,可是纥奚泰的字迹实在太难以辨认,他读得很艰难。
纥奚泰是个实诚人,信里说了一堆朴实无华的大实话,大意就是爹知道我儿一定会赢,但是杀得太狠在邺城不好走动,因此把你放到这里来。叱干将军认识了吗?要替我带个好。有没有延揽什么亲信?一起带到邺城来。
纥奚昱眯着眼睛读完,笑了一下,心说他总是这样。
半句温情一点的话都不讲。
他将纥奚泰的这满纸丑字折了折,打算塞进怀里,在对折的时候,他突然看见,纥奚泰好像怕信封在迢迢路途上送坏了,在信纸背面又题了一遍的送信地址——
朔州。
纥奚昱皱了皱眉,说:“朔州?怎么不写怀朔啊,这寄丢了怎么办。”
“朔州就是怀朔啊。”
纥奚昱转过头,他旁边坐了一个伤员,腿上层层缠裹,胳膊也吊着,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看不清容貌,只能看清是个圆脸的少年人。那个少年人见纥奚昱回头看他,就重复了一遍:“朔州就是怀朔啊,兄弟。当年的怀朔打了好几年的仗,那镇子早就废弃了。”
纥奚昱彻底愣住了。
“……什么?”半晌,他听见自己问。
那圆脸的少年挑了挑眉,说:“你不是本地人?”
“……我父亲是怀朔人。”
“那就对啦,老一辈的人总喜欢把朔州叫成怀朔。可是大统年间怀朔就已经内迁了,现在叫朔州。”
“可是我去了敕勒川……怀朔不是在敕勒川吗?”
那圆脸的少年人脸上浮现出一种奇怪的表情,这表情纥奚昱很熟悉,在容凤仪的脸上经常出现——那是觉得一个人脑子不大好使的表情。
小圆脸哽了哽,说:“以前的怀朔镇就坐在敕勒川下。你现在去敕勒川,不是要出城门吗?要是不内迁,城门是给谁建的啊?”
长久的静默。纥奚昱被这猝不及防扑面而来的巨大的事实撞得头晕目眩——原来他从未、也永远无法去到父辈的故乡。过往的半年他原来一直生活在父辈的旧梦中、迁徙的新城池里,这里是朔州,而六镇揭竿的那个怀朔原来早已经废弃那么多年了。
纥奚昱强自镇定地点了点头,手却恍惚地一松,那张叠到一半的家书被朔州原野上的栗烈长风吹得瞬间横飘出去,在空中上下翻卷几次,越过辘辘车马与鲜卑将士们的头顶,向敕勒川的方向飞去。
纥奚昱探出身子去抓,可是什么也没抓住,这由夏至冬的半年光景如同一场大梦化作一阵野风擦过他的指尖。他还想再探出去一点,再看远得几乎已经看不清的容凤仪一眼,被人从后面拦腰抱住拖了回来,兜头披上了一件鸦青的大氅。
纥奚昱被大氅裹在里面,嘴唇没什么血色,皮肤雪白大氅漆黑,焉支看他的眼神像看一幅惊心动魄的水墨。纥奚昱坐了半天,摇摇头,说:“还好你是真的。”
焉支对他摇了摇头,捂住了双耳,又挥了挥双拳,最后想了想,拍了一下自己腰间的挎刀。
不只我是真的,容先生也是真的,叱干将军是真的,叱干镞也是真的。人是真的。
“你们是兄弟?”小圆脸问。
纥奚昱点点头。焉支看了他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替他拢了一把大氅的前襟,没有作声。
“兄弟都出来当兵的这年月少啦,”那小圆脸龇牙咧嘴地笑了一下,“我让我弟弟留在朔州照顾父母了。”
“我娘没了,”纥奚昱说,“我爹也当兵。”
“……爹也当兵?”那小圆脸说,“你们姓什么,我怎么不认识你。”
“纥奚。”纥奚昱说。
“纥奚?”小圆脸瞪他,“你就是甄选那天在府兵校场里杀得不过瘾,还要去部曲校场大杀一通的那个人?”
焉支:“……”
“我知道了,”纥奚昱揣着手,一脸恍惚地说,“我做梦呢。”
小圆脸莫名地看着他,问焉支:“不是他吗?”
焉支叹了口气,情况太复杂了,他做了个起手势,但最终放弃了把这件事比划出来,选择和小圆脸大眼瞪小眼。
圆脸少年开始觉得觉得这哥俩都不太正常,他叹了口气,心说果然奇人都有些古怪。他本来想拍一下大腿缓和一下气氛,结果自己缺胳膊少腿的,拍哪都疼,他想了想,最后拍了一把纥奚昱的大腿,说:“算了。以后都是为国尽忠的人了,还指望兄弟多多帮衬一把。”
纥奚昱乐了,那小圆脸并没有意识到一边拍着人家的大腿一边讲为国尽忠这种话看起来更不正常,看见纥奚昱笑,他也跟着龇牙咧嘴地笑起来。
“为国尽忠。”纥奚昱和他对了对拳。
“为国尽忠!你弟咋不说话呢。”那小圆脸说。
纥奚昱转过头。焉支正在看他,车马迢迢,这一路已经走了小半个时辰了,天光已经大亮,东边的山峦西边的平川都被照得透彻金黄,焉支的左半张脸就染着这样重金子一样的阳光,那双细长黄瞳也显得明净温柔。焉支就那么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对他淡淡地笑了一下。
风也小了,这一支天子剑浩荡奔赴煊赫战功,失散的人终有一天会再次见面,在黄金台上,在黄土陇中。
“为陛下尽忠!”那小圆脸朗声道。
皇帝死于第二年。
18. 第 18 章
皇建二年是难得的太平年月,如纥奚昱之前所言,邺城是个很美的地方。与朔州不同,邺城是个方方正正的城,金明门进去就是铜雀台,再往东走,便是勋贵如云的戚里。北城多王孙,朝朝骑似云。焉支没见过这么热闹的城市,也不大爱凑热闹,可来邺城的日子,他那个挎刀的心上人外貌和家世都太出挑,交游渐渐多了起来。元旦军中宴饮那天纥奚昱在鼓乐歌舞与觥筹交错间被人灌了一杯又一杯酒,醉得不省人事,被他那看起来不太好相与的哑巴部曲扛出来以后,在无人处,他才突然站直了身体,说花儿我们回去。
焉支顿了顿,纥奚昱嘿嘿笑了一声,还是逸出一丝酒气,他抬起手搭住焉支的肩膀,在焉支耳边说:“没意思的很……还不如咱们在敕勒川上看星星。”
放到朔州时候的纥奚昱一身野气,回到邺城披了甲束了发,已然贵胄良家子,可双眸依旧雪亮,能看见敕勒川的漫天星斗。
焉支看了看他,又仰头看了看天,认命地笑了笑。
邺城冬日铁甲生寒,可这一年的春天却是个暖春,上巳节那日天光轻薄明媚,不当班的将士们难得卸甲出城踏青,在清漳河边沐浴折柳,比赛骑射。纥奚昱已经对这种无聊的活动十足腻味,第一个退出了比赛。
“不是,”纥奚昱说,“怎么日日在大营里比这个就算了,出来玩还要比啊?”
那小圆脸——后来纥奚昱知道他叫慕容铁铁,正摩拳擦掌地穿护腕,说:“你别后悔,你晓不晓得今天的彩头是什么?”
纥奚昱漫不经心道:“什么?”
慕容神秘兮兮地说:“一条绣花手帕。”
“……”纥奚昱说,“真是雅兴啊。”
“你懂不懂,”慕容说,“这条手帕是邺城最红的歌伎寇玉奴绣的,拿着它,就能去牡丹楼听她唱歌儿——别告诉将军啊,”慕容双手合十祈求他,“底下人自己弄的。”
纥奚昱没说什么,抽身走了。慕容跟旁边人哈哈大笑:“他是不是不开窍,这小子是不是还没开窍?”
纥奚昱走远了,也没答话,倒是焉支站住了脚,回头看了慕容一眼。慕容本来还在和身边人嘻嘻哈哈,被焉支一看,不知怎么头皮一怵,笑都冻在脸上。半晌,他低头嘀咕道:“就只是听人家唱唱歌……谁不爱听漂亮姑娘唱歌呢……”
仲春之月,本就是乱花纷纷的季节,这王都的十丈软红尘不知道兜去了多少少年子弟的心,今日的牡丹楼必定花灯如昼,只有两个少年人蹲在清漳河边,一个欲说还休,一个正在打水漂,满河套找有没有扁点儿的石头。
“铁铁刚在那边说我什么?”纥奚昱卷着裤腿在河边找石头,一边扒沙子一边问。
焉支想了想,摸了摸心口,做了一个凿窍的动作,最后摆了摆手。
纥奚昱怒道:“他说我缺心眼?”
“……”焉支有点想笑,摇了摇头,感觉这事实在比划不明白,也知道纥奚昱的性格不会在这上面太计较。果然纥奚昱就只是骂了一句,就继续埋头找石头去了。终于找到了一片光滑薄扁的,一扔,飘飘悠悠地沉底了。
纥奚昱比刚才骂得更大声了。
焉支终于忍不住笑了,纥奚昱脸有点红,在他身边找个地方坐了下来,说:“也就是这石头不会说话,它要会说话都要骂我。”
焉支看了他一眼:骂什么?
“打的什么水漂,”纥奚昱捏着鼻子说,“精卫填海来了!”
焉支笑得直皱眉,纥奚昱揽过他肩膀:“这样多可爱,他们干嘛那么怕你。”
纥奚昱半点没发觉焉支在甄选之后气质的变化,把话讲得很委婉,这些鲜卑世家子的原话是“怕你那个哑巴部曲半夜起来把我们杀了”,殊不知在这二人中间,纥奚昱才是真正杀过人的人。
焉支抿了抿嘴,没有作声,表情软乎乎的。他看向纥奚昱,这个人正支着胳膊侧躺在草上,三月里满城风絮,杏花吹落满头。
他一时晃了神,看着纥奚昱的侧脸,默默想,不开窍也挺好的。
永远不开窍也没关系,能一直这样看着他,这已经很好。
纥奚昱笑累了,看清漳河滔滔东去,没再开口。他们彼此都很习惯这种只要纥奚昱不讲话就变得沉默的气氛,很舒服地在河边草窠子上窝着。纥奚昱安静了一会儿,在汩汩波声中道:“牡丹楼……你想去吗?”
焉支摇了摇头。纥奚昱嗯了一声,轻声道:“我管不了别人,但是咱们两个别牵扯这些。总是进这种地方,军纪都坏了。再者,姑娘可怜。”
焉支懂。也知晓了对男女之事,纥奚昱也并非一窍不通,他只是——
“你要是有了喜欢的姑娘呢,”纥奚昱说,“就大大方方地过明路,别弄得鬼鬼祟祟的。”
焉支:“……”
今天天气真好啊,眼前人嗅出了气氛的一点微妙的异常,一下子跳起来,扳着他的肩膀大叫“什么情况,什么情况”,春日里云水澹荡,天光轻盈柔软如同梦中,一点也不像朔州,那个冰冷血腥的大雪天。
那天他抱着后背中了一刀的纥奚昱在那个灯微如豆的屋子里枯坐了整整一夜,怀里的人因为失血过多浑身发冷,陷在噩梦谵妄中,他跪在床边握他的手,怎么都捂不暖,纥奚昱一直发抖,喊冷,喊一个永不回头的母亲,焉支后来干脆脱了外衫在被子里抱住他,焉支是热的、清醒的,在那样昏暗的屋子里却也像跌进了噩梦,任由纥奚昱搂着他的脖子,贴近唯一的一点热源,哆哆嗦嗦地哽咽着喊——娘,真疼啊。
他干瘦,手和脖子都硬,没有一点多余的软肉,怕不像纥奚昱幻觉里的人,小心翼翼地拗出一点温柔,虚拢拢地摸着纥奚昱的头发,等他恍惚睡去,他才慢慢地坐起来,把刀横在膝头,沉默地淹在兜头浇下的情意中,他被叱干洪的一句话点醒,恍然明白从前那些求而不得与诚惶诚恐到底所谓何由。
天快亮的时候纥奚昱醒了,不知道究竟梦见了什么,他坐起来,拔刀出鞘,在此生第一次杀人之后,向焉支托付了自己的良心。焉支于无声中与他四目相对,听见心中巨石滚落的轰然巨响,心想,认了。
那刀锋太利,拔出来的时候削去了纥奚昱的一缕头发,焉支前一秒还在发狠,这一秒心又软下来,想要替他理一理鬓边的头发,可当纥奚昱惊恐又诧异地躲开了,他才默然明白自己究竟认下了什么——
像喝下热油,咽下苦胆,他这一生,于纥奚昱总是打扰,不能见光的。
焉支不知道他的眼神告诉了纥奚昱什么,总之在他发呆的这段时间里纥奚昱的表情也不算轻松——他自以为两人日日朝夕相对,算得上是最亲密无间,可是怎么突然钻出来一个焉支的心上人,那么大个喘气的活人,这小子竟然这么能忍,一次、一句都没跟他提过。
“你怎么不说……算了,”纥奚昱说,“我去替你讲。”
焉支摇了摇头。
纥奚昱道:“不能说?”
焉支之前一直低着头,此时忽然抬起头来。纥奚昱被他眼神里的隐忍和苦涩唬了一跳,咕哝道:“好吧。不能说。不能说……怕配不上?不怕的。”纥奚昱挖心挖肝地还继续在那里讲,“你虽然说不了话,但是听又听得见,我求我阿爷去提,就说你是我阿弟,我们多提点聘礼,总不会显得唐突……”
焉支已经没法再听下去了,再听真的会忍不住想提着聘礼去娶他。纥奚昱撞上他的眼神,蓦地有点受伤:“瞪我干什么?”
焉支双手合十对他道歉。他瞳仁生得小,看人总是显得凶,纥奚昱却没再说话。有只大隼正掠着江边的林子忒楞楞地飞过去,纥奚昱挽弓将它射落。那只大隼在空中扎挣两下,掉在林子那头了。纥奚昱道:“我去捡回来。”
焉支跟着他站了起来。纥奚昱示意他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东西。他自己朝林子走了几步,却蓦地停住了。
他没有回头,低头踢了两脚地上的石头,小声说:“……什么时候认识的啊,我怎么一点不知道。”
背后没有回答。他自顾自笑了一下,又问:“谁家的姑娘,长得漂亮吗?”
没有声音。那沉默像是等着他回眸。他懵懵懂懂,不知道这轻轻的一句话能把一个人自以为坚如磐石的心劈开多么大的一条裂隙,他只是看见那人站在河边望他,一张淡漠生冷的脸,可眼里的小小希冀,如同野草在秋天探头。
焉支轻轻抬起手,比划了一个手势。
很漂亮。
19. 第 19 章
很漂亮。
纥奚昱的表情相当复杂,根据焉支对他的了解,他大概是想说“什么这大营里半个女郎都不见你去哪认识的漂亮姑娘”,或者“人一到邺城果然会学坏”“人家能看得懂你的自创手语吗”之类的,但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点了点头,钻进林子里捡鸟去了。
焉支能感觉出纥奚昱有点淡淡的失落,但这代表什么吗?这不代表什么吗?他不知道,也不大想知道。只是这日天光温柔平淡,有这一点点甜,够了。
他并没有发呆很久,纥奚昱就回来了,拎着一只刚死不久的大隼。纥奚昱不知道去捡鸟的时候有了什么奇遇,眼睛亮闪闪,当头便道:“我今日才知,男子中也有大美人!”
焉支不置可否,心说他终于知道了,他平时不照镜子吗?纥奚昱把手里的猎物递给他,那隼上有两道新鲜的箭伤,他兴冲冲地说:“猜我刚才见到了谁?是那去年新封的郡王!我去捡隼的时候才发现这鸟身上竟然中了两箭,就想在那里等等,结果竟然是他和我射中了同一只鸟。我忘记他封地是哪里了,铁铁和我们提过,你记得吧?”
焉支一直很安静地听。纥奚昱被他看得有点忘词,他那双纤长的褐色眼睛看久了感觉时间都会变慢,纥奚昱顿了顿,说道:“回去再问问铁铁。”
慕容铁铁,好色之徒也。这次牡丹楼寇玉奴的手帕局,八成就是他自己攒的。纥奚昱与此人初见是在朔州前往邺城的伤员马车上,那时他也没想到这鼻青脸肿的小圆脸对美色的执著竟然到了一种……怎么说呢,一种非常幽默的程度。刚开春的时候大营里闹耗子,这厮半夜抓住一只爬到被子上的老鼠,揪着耗子尾巴晃醒了纥奚昱,对他展示道:“你看,双眼皮的,长得跟你似的。”
那一晚铁铁差点被吓醒的焉支一刀砍了,也就是从那时候营里开始流传起纥奚昱的那个哑巴部曲会半夜杀人的传说。
沉迷美色的铁铁曾多次提起这位新封的郡王,说他是男子中顶顶的绝色,不世出的美人,纥奚昱一向不以为然,他觉得谈论一位郡王,当论他军功几许,治下如何,怎么总是绕着一张脸打转,直到今天他一见这位真容,方觉原来传闻也并不是平地起波澜。
这位年轻的郡王并没带仆从,自己一个人背着弓箭,白皙高挑,风度从容,从林子深处走出来的样子像匹麒麟。他看见纥奚昱守在那只中了两箭的隼旁边的时候微微一怔,旋即好脾气地笑了起来,道:“这也巧了。”
纥奚昱道:“然后他认出了我的刀——”
“龙雀刀?”那郡王道,“你是谁家子弟?”
纥奚昱初到邺城的时候应酬那样繁多,一是因为他的父亲,二是因为他自己百保鲜卑的前途,再者,也是因为叱干洪当日送他的那把刀。
这把龙盘夔护、环首状如鸟雀的战刀名为大夏龙雀。纥奚昱当日在灯下初见此刀刀背上流丽的铭文之时,内心震动难以言表。这把龙雀刀,相传是大夏国国主赫连氏所铸,如今大夏早已沦为埃土,它背在一个少年人身上,很难不让人猜测他的身世。
那少年人认出了他郡王的衣冠,掸净衣袍,垂刀一礼,朗声道:“殿下,我是前军将军纥奚泰之子,朔州皇建年的百保鲜卑。”
“百保鲜卑,”郡王挑了挑眉——他的眉是汉女似的两道春山黛眉,长在一张男儿面上,显得文秀而多情,那郡王轻声笑道,“配得上这把刀。”
少年人抬起头一笑,道:“谢殿下,定不辱命。”
郡王没有说话,对他伸出了手。纥奚昱愣了一下,不明所以地交出了自己的兵器,郡王单手接过,上下仔细端详,随手挽了个刀花,将刀抛回给他,纥奚昱多年习武,手比眼睛快,一怔之下已然接住,那郡王莞尔,摆了摆手,道:“箭术不错,鸟归你了——他年沙场相见,小郎勿忘今日此言啊。”
“殿下人挺好的,”纥奚昱蹲在河边撩水,总结道,“长得也和别人不太一样。”
这什么形容?纥奚昱读懂了焉支的眼神,做了一个刚才焉支对他做过的手势:“真的很好看。我方才见他都吓了一跳,女儿家里也没见过生得这么齐整的。”
焉支的反应淡淡的。纥奚昱嗤了一声,道:“知道了,你是肯定觉得没有你那位好看。”
焉支看了他一眼,笑了。
难得不当值,他们从清漳河回去北城逛街,这一日美人头上皆有春幡袅袅,不知道是不是被焉支刚才那个笑刺激到了,纥奚昱指着临街的小摊子道“给你那漂亮姑娘也买一个”,焉支没反驳也没搭腔,默默地买了个簪子回来。纥奚昱看了一眼,是一根檀木簪子,素得要命,像给男的用的一样,木头倒是非常真诚地选了好檀香木,用料也很瓷实,套上耙子能犁二里地。
纥奚昱叹了口气。从街头走到街尾,市东走到市西,纥奚昱跟个哑炮一样,焉支拍了拍他,手语问他想吃什么,纥奚昱说:“姑娘果。”
焉支:“……”
俩人最后吃的面条。上巳节酒家里坐满了人,他们选了靠窗的位置,风从窗子里吹进来,把纥奚昱额前碎发都吹乱了,焉支克制了又克制,没忍住给他捋了一下,纥奚昱顿了顿,却没有像上次一样震惊地躲开,只是低着头,安静地一口一口吃面,他想了又想,还是受不了良心的谴责——他总是隐隐地预感焉支把那个簪子送出去以后,和那漂亮姑娘八成要完,毕竟好人家姑娘谁把擀面杖别脑袋上。纥奚昱把汤咽进去,还是开口道:“你那个簪子……别送了,”他安慰道,“不是说不好看啊,就……不太适合姑娘戴。”
焉支弯了弯眼睛,心不在焉地又点了点头。
晚些时候,他们又赶在宵禁之前去了大庄严寺,大雄宝殿之上,焉支一个头磕下去,听见纥奚昱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他轻轻说:“我方才去问法师,求姻缘要另请一柱香。”
纥奚昱立于槛外,脉脉斜阳照在他身上,照彻这古刹的满天神佛百年光阴,将跪伏的焉支整个笼于纥奚昱的斜长的影子之中。焉支没有回头,重重一叩首,站了起来,拉着纥奚昱走出正殿。大庄严寺香客如织,待到他们终于找到个偏殿柳树下的清净地方,他对纥奚昱比手势的时候手控制不住地颤,急切如患心魔,求个痛快一刀,像针尖戳破绸缎,他比划道:
“你为什么这么在意这事?”
纥奚昱一直一言不发地任由焉支拉着,此时终于开口,低声道:“我不知道。”
这句话纥奚昱是用鲜卑语说的。太久不听他讲鲜卑话,焉支愣了一下。纥奚昱说鲜卑语的时候,嗓音比平时要低一些,硬一些,像一把哑哑的琵琶弦。他低着头,艰涩地继续用鲜卑话说:“我以前的朋友,都是在邺城因为我阿爷的原因结交下的。从没有人像你一样。”
这人世间从没有人像你一样。
也不知道我怎么这么在意这事。我像块石头,没喜欢过哪个姑娘,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啊,花儿。
容先生曾说彩云易散,我从前听不懂,现在听懂了,原来只是在说舍不得。
他想说很多话,方才被焉支沉默地拉着走的时候他也早已经打好了腹稿,可是面对焉支沉静的注视,他踟蹰了很久,一句话也没憋出来。
最后他只说:“上巳节是女儿节,以后这种节日,别陪我胡闹了。”
春日的昏黄晚风吹得柳丝飘摇,焉支就那样看着他,眼中悲喜难辨,唯有晚霞如烧。他不再发抖,不再叩问。不再去奢求纥奚昱那些懵懂的惶惑与酸楚到底意味着什么,他不敢逗引得纥奚昱再往前进那跨越伦常的一步,这句似是而非的回答足够支撑他走完如露如电的一生。他唯有庆幸,幸好是在大庄严寺,菩萨也替他记得。
大庄严寺开始敲暮鼓了,焉支的手抬起又放下,他最终只是慢慢地打着手势:“从来没有,什么,女孩子。”
“逗你的。”
焉支从怀袖中拿出那根簪子,纥奚昱不知道在想什么,沉默地摊开了手掌。焉支有点不好意思地抿了一下嘴,却还是把这根曾经被纥奚昱暗搓搓嫌弃过的簪子放进他的掌心。
纥奚昱合上手掌。暮鼓声声敲在心上。恍惚间他想,他们和大庄严寺也算有缘,去年朔州腊日那天,焉支赢下的那块平安玉佩背后就刻着大庄严寺的款,他总是在这样一个晚霞天,把这些珍贵的丑东西轻轻放在自己手上。
纥奚昱摩挲着那根簪子,半晌,他重点全错地问了一句:“那方才你在大雄宝殿上许的什么愿?”
焉支折下一根柳枝,在地上写道——
你我平安。
20. 第 20 章
春光斗转星移,不觉已是夏深。自去年乾明事变以来,朝堂之内一直暗流涌动,当朝天子登基后一直在晋阳处理政务,只留长广王驻守邺城。曾经在朔州高呼“为陛下效忠”的慕容铁铁后来都开始疑惑,而待到今年秋初时节,这皇都中的每一个人都感受到了山雨欲来之前的阵阵风声。
这日下了九月的第一场雨,难得纥奚昱和纥奚泰都休沐在家。谁也想不到纥奚氏的将军府居然门庭冷落如斯,本来家里就没有女主人,更没有多少仆人,纥奚泰和纥奚昱又常年驻守在营里,回去的时候院子角落里已经开始长野葵草了。纥奚泰见了也没说什么,在零星几个家仆战战兢兢的注视下默默地蹲在墙角把野菜薅干净,敲了敲纥奚昱的窗户。
纥奚昱把窗户打开,纥奚泰晃了晃手里的野葵草,说:“给你炖了。”
“……好嘞,把我炖了吧。”纥奚昱从窗子里翻出来,和他并肩往厨房走。同是人到中年的武者,纥奚泰和叱干洪身材大相径庭,纥奚泰长挑劲瘦,穿常服并不显山露水,着甲才见满背肌肉虬结。他和叱干洪都不太爱说话,但是叱干洪像头趴伏的狮虎,纥奚泰眼窝深深睫毛长长,像头沉默的老黄牛。
这府里没有纥奚昱的时候就是个悲情哑巴之家,纥奚泰为了省事有时候跟焉支都不说话,直接比划,跟爷俩似的。
厨房里水已经烧好了,纥奚泰把旅葵扔进锅里,撒了一把盐,纥奚昱蹲下,往火里虚拢拢添了几根柴。
纥奚泰笑了,呼噜了一把纥奚昱的脑袋:“还会烧火了。”
纥奚昱挑了挑眉:“你儿子什么不会。”
纥奚泰说:“焉支今天没回来?”
到邺城之后大多数人对焉支的称呼是“那个哑巴部曲”,焉支为人有些生冷,没什么朋友,别人直接叫他哑巴他也不太在意。纥奚泰在见他的第一面就仔细地问了他的名字,从那以后,一直这样叫他。
焉支初见纥奚泰的时候,纥奚昱后背上豁开的刀伤还没长好,焉支见了他第一件事是跪下请罪,纥奚泰什么也没说,托着他的胳膊肘把他扶了起来,问了他的姓名。
纥奚泰像是对纥奚昱受伤的事不大上心,纥奚昱本来就新伤,又从朔州一路舟车颠簸到邺城,刚到那几天一直昏睡,有一天晚上突然醒了才发现纥奚泰在门口坐着。纥奚昱揉了揉眼睛,披了衣服晃晃悠悠地并肩和他坐下去晒月亮,谁也没有说话。良久,这老头一开口竟然哭了,他说小昱,我真是对不起你娘。
纥奚泰说:“你在那傻笑什么?”
纥奚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回忆起这种让人头皮发麻的事会不知不觉满面笑容,赶紧把呲着的牙收了回去:“……唔,花儿今天有事。济南王生病,他调去侍疾了。”
纥奚泰皱了皱眉。葵菜煮得差不多了,纥奚泰把菜捞出来,轻声说:“济南王你们两个最好别沾惹。晋阳最近风传‘邺城远望有天子气’,陛下很忌惮。这话既然有人敢传,邺城就恐怕有变动。”
纥奚昱挠了挠头,笑了一下,说:“我听说了。沾不沾惹的……可人家生病,身边总不可能没人。”
济南王是那去年政变被废的天子。他身份尴尬,这活又没油水,调守卫去侍疾的时候确实有不少人推诿,焉支并没有借故推脱,闷声不响地去了。去之前耷拉着眼角跟他一步三回头地比划——我尽量跟人家换成值宿的班啊,白天就回来。
粘得。
纥奚泰没有再说话,看纥奚昱不知道在想什么,美滋滋地把那一坨野葵菜咽下去。他笑了一下,说:“能吃下去就行。行军断粮,连这个也没得吃的。”
“问题不大,”纥奚昱吃到一半,却听得外门轧轧一响,这时进来的没有旁人,纥奚泰看见他儿子神色蓦然明亮起来,嚯地一下站起来顶着雨往门口跑,跑到一半还转回来,像有人托了底,神色飞扬地跟他说:“阿爷,这玩意真不是给人吃的。”
纥奚泰:“……”
门外却不是焉支,纥奚昱刚露出的笑容僵了一下,道:“铁铁?怎么这时候出来?”
慕容铁铁站在门外,穿着轻甲,打着一把大伞,对他一笑,往里探了探头,道:“将军也在家呢?你那小兄弟今天接了个苦差啦,济南王病重了,陛下要见他,你阿弟接了急令,连夜送他去晋阳。”
纥奚昱愣了一下,那失落就露了相。回不来咯,纥奚昱心想,本来想立刻就和他说那难吃的旅葵。铁铁道:“他走的时候怕你担心,特意托人找我给你带个话。”
纥奚昱怔然道:“这么匆忙……”铁铁还站在门口,脸上带笑,纥奚昱这才回过神,道,“你进来坐坐?”
铁铁拍了拍他肩膀,道:“不坐了,今天本来也不是我休沐,特意告了假出来的。替我给将军问安,”他转身刚要往回走,被门檐外的雨水打了头,往回一缩,才猛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回转过身,道“对了,他让我给你说,他不在你身边,你当心着凉,睡觉别忘了关窗,”铁铁说完一哆嗦,啧了一声,“你俩够肉麻的。”
纥奚昱本能地觉得不对,又说不出哪里不对——济南王病笃是真,急令是真,可是总也不至于这么不加知会地突然把焉支调走,铁铁向他告辞,他只是魂不守舍地点头致意。雨好像一下子大了,劈头盖脸地,几乎打湿了纥奚昱半边身子,纥奚泰站在他身后,按了一下纥奚昱的后脑勺,道:“是什么事?”
纥奚昱恍惚道:“济南王病重,焉支连夜送他去晋阳了。”
纥奚泰皱了皱眉,半晌,纥奚昱和纥奚泰的声音同时响起。
“备马!”
“济南王活不成了。”
纥奚泰知道纥奚昱也反应过来了——济南王如果真的病重,当朝天子哪会在乎一个废帝的死活,怎么会突然连夜把他运到晋阳去,这分明是到了结果这废帝的时候了。公务护送济南王去晋阳的骑兵当然无事,可是被派去侍疾的那些卷进秘密的守卫,他们参与了多少?
纥奚昱转身就走,厉声重复道:“备马!”
“不用你去,”纥奚泰按住他肩膀,“我找个人替他。”
“必须我去,”纥奚昱道,“阿爷,不要插手。别连累别人,也不能……忤逆陛下。”
出事的是济南王,护送诸侯王的仪仗至少需要数百骑兵,换一个焉支出来是顺带手的事,但要是纥奚泰出手保下焉支,这意思就变了太多了,晋阳那位多疑的帝王此时已经动了杀心,不再经得起任何风吹草动。
纥奚泰目光深沉,低声道:“你怎么……”
“别连累别人”像是他那心软血热的儿子会说的话,可什么时候开始,他对朝堂上的这些事嗅觉也变得这么敏感,说得出“不要插手,不能忤逆陛下”这种话了。
马已经备好,纥奚昱拽了件斗篷披在身上,纥奚泰伸手去拦他,纥奚昱使了个巧劲轻轻躲开,翻身上马,一张苍白的脸失却颜色,只有一双眼睛灼灼逼人,他对纥奚泰轻声道:“阿爷,我去就不算大事了,孩子之间的事,你不要管。”
纥奚泰愣了一下,松开了握住缰绳的手,没有再阻拦。半晌,纥奚泰道:“中间若有变故也不怕,你是纥奚泰的儿子。”
纥奚昱没再说话,纵马冲进滂沱大雨之中。北城巷陌空无一人,唯有暴雨接天连地,临街的人家只能听见飞驰而过的镗鞳马蹄,纥奚昱被雨水打得几乎睁不开眼,日头拢着乌云,看不清时辰,直到马跑得呼呼喘沫子,天色也已经黑得再也看不清前路,他终于赶到了邺城的行宫。行宫大门紧闭,非诏、无令皆不得入,这次负责护送济南王的是当朝的中郎将——纥奚昱看见他的时候松了一大口气,谢天谢地,他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么庆幸自己初到邺城的时候参加了那许多繁冗的应酬。
纥奚昱把兜帽一掀,那中郎将雨夜独自撑着一把大伞,打着个火光微弱的皮灯笼出来迎,本以为深夜来行宫的该是个密使,没想到是这个孩子,他神色乍然一松,继而阴晴不定,语气熟稔地责备道:“你这孩子,这是你能来的地方?赶紧回去,我当没看见你。”
纥奚昱疲惫地笑了笑,道:“阿伯,我弟弟在里面。他阿母一直多病,今天看着像不成了,能不能抬抬手,让他回去见一面?”
“你弟?”那中郎将脸更黑了,“你哪里来的阿弟,小昱郎,你跟我交个底,那小哑巴是你什么人?没血亲的就撂开手吧,这次你管不了了,让纥奚将军也别管了。”
雨已经大得轰然有声,纥奚昱像是大声喊了一句,可是怎么声音都颤抖着碎在雨里:“不过就是送殿下去晋阳,少他一个能怎么样?”
那中郎将的声音却清楚得像一把锃亮的钉子,他叹了口气,说:“原本是这样的。可是昨晚有人闯进济南王的寝宫,意图刺杀……那位殿下,你家那个哑巴叫什么来着?”
“焉支,他叫焉支。”
中郎将咂了咂嘴,跳过了他的名字,道:“这傻孩子昨晚值宿,直接闯进了殿下的寝宫捉刺客……什么都看见了。”
21. 第 21 章
中郎将咂了咂嘴,跳过了他的名字,道:“这傻孩子昨晚值宿,直接闯进了殿下的寝宫捉刺客……什么都看见了。”
中郎将见雨水顺着少年人湿透的额角淌下来,他却只是睁着被雨水糊住的眼睛问“看见什么了”,样子有些可怜,便把伞移在他头上,叹了一口气。
看见了根本没病的济南王,听见了济南王二更时分的惨叫与呼救,看清了刺客的脸——正是当朝司空高归彦。
还很利索地把这位大人的脸扣在了桌子上。
焉支叹了口气,靠着桌子坐在地上,仰头看雨打在窗格子上留下的点点水痕。这事是半个时辰之前发生的。接下来的半个时辰还有没有命这样看雨,他也不知道。似乎他很不该就那样冲进去,可是这天下似乎从没有该与不该。济南王该死吗?可他终究还是要死的,和自己一样。
“你多大了?”
一个少年人的声音从榻上围的帘幕里传出来。忘了说,此时他正与那险些被刺的废帝软禁在一个屋子里。行宫真就那么缺屋子吗?其他人在行宫里干嘛,跑步吗?
这废帝夜晚遇刺,受了惊吓,一直躲在帐幕里沉默不言,这时候突然开口,声音倒很平静。焉支想了想,敲了敲地板,济南王从帷幕里把头伸出来,露出一张非常年轻的脸。
焉支对他比划了一个数字,济南王讶然道:“哑的?”继而怔了怔,轻轻笑道,“十七?你我同岁呢。”
焉支听见他满嘴“你”来“我”去,不知道作何反应,只好沉默。济南王自己挽起帘幕,走到他身边,坐了下来。焉支顿了顿,半晌,只是往一旁动了动肩膀,任由这位济南王和自己并肩坐在地上。
“我本想开口留你一命,你刚才救了我,”济南王道,“可是你也看见了。”
他已经是自身难保,谈什么留谁一命,谁会听他的。
焉支摇了摇头。济南王转过脸,仔细看了看这个哑巴护卫,道:“你不害怕?”
焉支很诚实地比划道:有一点。
济南王笑了,明白二人此时心境大抵相同,翻覆大齐的滔天权力如同暴雨一样打在人身上,不管是少年天子还是哑巴侍卫,他们并肩而坐,死而平等,无力挣扎,同样二分恐惧八分平静地接受命运的发落。
济南王看不出来眼前这哑巴护卫所谓的“有一点”恐惧在哪儿,这人神色沉静生冷,一双黄瞳藏在细长的眼皮里面,被兀高的鼻梁一掩,不见底的深。他闲闲开口问道:“娶妻了吗?”
焉支怔了怔,这时节莫名松开了一直紧咬的牙关。济南王觉得这个和他同岁的哑巴侍卫第一次露出了一点柔软的少年人的情态,有些腼腆地摇了摇头。济南王见了多少有些猜到,笑了笑,道:“还没来得及提亲吗?也好。若是成家了,这时候不免要连累妻儿。”
是啊。幸好没有连累到他。
焉支这时话忽而多起来,他问:殿下呢?
济南王看懂了,道:“我的妻是我的……小表妹。”
他不再往下说,忽地顿住了,半晌,轻轻道:“可惜。”
她会活下来的。她是太后的侄女,只是……可惜。
济南王那张年轻的、有些汉人面相的清秀脸孔上像笼上了一层淡淡的旧年烟雾。良久,他问道:“你来自哪里?”
焉支在地上写道:朔州。
“朔州,我记得我曾派人巡视此地,罢免了一个尸位素餐的武官,”济南王问道,“我在位的那一年,朔州治理得好吗?我曾下令宽徭减役,你们的日子好过些了吗?”
眼前人沉默不语。济南王一直盯着他看,见他终于也没有要回答的意思,苦笑着闭了闭眼睛,把头靠在身后的桌子上。
焉支想了想,伸手把这废天子拨拉醒了,他在地上写道:步六孤,被罢免的。
济南王低头仔细看了看,道:“好像那武官是姓这个。横行乡里,大不成体统。”
焉支笑了一下,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他,他写道:你使我遇见了我的——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
步六孤府的倒塌,让他遇见了来救人的纥奚昱。他打马在东市云一样地飞驰,身手和容貌一样漂亮,却傻傻地捧着十五匹生绢。
“哦,”济南王挑眉笑了笑,又把头靠回去,重新闭上了眼睛,叹道,“那我也算为这里做了一件好事。”
焉支和济南王都合上双目。没有人再说话。思念与遗憾像灰吊子一样在屋子里无声地飘。屋外的雷从天上直接砸在地下,一闪一闪地映亮两个人的脸孔。有一次雷声似乎格外大,像劈开了房门,逼得二人不得不睁开眼睛,这才看见是有人破门而来。
来者六七人,一身黑衣裳。焉支眯了眯眼睛,坐直了身体。领头的那个是一位从前相识的中郎将,平板着一张脸,见了他眼珠都不动一下,也不说话,只是挥了挥手。焉支又眯了眯眼睛,企图在雷电交加的鬼天气里看清这队人的脸。这一队人都头顶斗笠,面戴黑纱,就是灯明火亮的屋子里,脸也是看不清的。
“把药给他喝了。”中郎将说。
他还在怔怔地看,有个男人沉默地走出了队伍,单手掐着一碗汤药走了过来,掰过他的脸,给他把药灌了下去。济南王不忍地别开脸,那哑巴护卫却并没有很挣扎,只是双手撑着地,没有让那人把自己掼在地上。
那人给焉支灌完药以后又捆住了他的双手,向队内做了个手势,又走出一个人来,一左一右地架住焉支往门外走,中郎将对济南王恭敬一礼,道:“殿下也请随行一观。”
济南王怔了怔,道:“你们不是给他喝了药,又何必如此。”
没有人回答他,济南王长叹一声,理正袍袖,随他们走进雨中。行宫深处大院之中伸手不见五指,济南王站在廊下,看着那哑巴护卫被缚在柱子上,有人在十步之外,对准这护卫拉紧了长弓。
一时之间这方天地万籁俱寂,哑巴并没有反抗,也不见惧色,只是平静地仰起头。那弓手拉满了弓弦却迟迟没有放箭,箭镞在焉支的胸口、咽喉和脑袋三个地方上下犹疑,暴雨如幕遮住了每个人的脸孔,一声惊雷如天公叱咤,照亮献祭的护卫,照亮观刑的济南王,照亮惊疑不定的刽子手,将所有人都映得银亮惨白。
中郎将大吼一声:“放箭!”
话音未落持弓的武者手骤然一松,破空之声随即响起,一根羽箭正中焉支胸口。依旧没有人说话,哑巴咬住了一声没有出口的短促痛呼,那位行刑的武者上前解开了他的束缚,把他扔在了济南王的面前。
那哑巴因为痛苦和虚弱微微张着嘴,依旧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胸口在微弱而快速地翕动。中郎将走过来,低下头看了一眼,道:“殿下,这就是那个刺客,是吗?”
济南王的脸没有任何血色,他死盯着中郎将,道:“是。”
那中郎将又问了一句,像劈开一道雷。
“他现在死了吗?”
济南王的瞳孔骤然一缩,他的眼皮缓缓地低垂下来,目光落在了哑巴护卫的身上,他还在挣扎,费力地往破碎的胸口中吸气。
“死了。”济南王说。
中郎将点了点头。那哑巴护卫本来还在喘气,这话一出不久,他胸口起伏的频率越来越小,渐渐连目光都散了。刀伤的血是一眼泉,箭伤的血是一口井。这口井也渐渐地干了,济南王只是低眉看着,见他不再有任何的动作,济南王发起抖来,低声重复道:“……死了。真的死了。”
“刺客已除,殿下歇息吧。”中郎将道。
子时的更漏声混在雨声中,这一班行刑的武者提前交班回去歇息了。在行宫深处的角落里,换班交接的罅隙间,没有人注意到悄悄消失了一个年轻的武者,这个武者在潜行离开行宫之后骤然加快了脚步开始奔跑,他知道行宫向西三里有一座丘陵,丘陵脚下有中郎将栓下的一匹马,如果在行宫里死了宫人——或是刺客,尸体也只能被扔在这里。
这天的雨怎么那么大啊,把山上的尘土全打成了泥水,那新坟茔上的薄土也被暴雨冲开了一道沟壑,露出少年人一截单薄的手臂。纥奚昱跪在泥水里疯狂地扒着焉支身上盖着的土,他没有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发抖,嘴里低声絮絮重复着:“他们怎么把你埋起来了,他们怎么……”
焉支的脸露出来了。纥奚昱的手下意识地顿了一下,心跳都跟着漏了一拍。他狠狠咬了一下舌头,把焉支从土里整个拖出来,迅速地止血,清理他的伤口,再包扎紧实,把他抱上了马,用绳子缠在他的腰上,把他和自己绑在了一起。
这小山上有几间小房子,原本是随行伺候避暑游猎的天子诸侯的宫人们放置杂具车马之所,行宫越建越大,那几所小屋也就荒废了。纥奚昱只是依稀有点印象,只是这里林子太密,在雨夜中很难辨别方向。他们在小山上周折辗转了很久,终于在密林之间看见那几所房子的翘角的那一刻,纥奚昱感到身后的人动了一下,费尽力气地抬起手,拽下了纥奚昱脸上的黑纱。
这风雨如晦中似有天光乍破,纥奚昱心中骤然一酸,几乎落下泪来,他轻声问:“什么时候……知道是我的。”
焉支尚且昏昏沉沉,心说你我怎么会不认得,自你进门第一眼,我便认得。更何况你还——
纥奚昱听见身后焉支轻叹一口气,摸了摸他头上那根擀面杖一样的檀木簪子。
这个动作不知道戳中了纥奚昱哪里,他一下子凄凉地笑了出来:“我怕你认不出我……戴着太怪了,下回给我买个好看点的。”
焉支点了点头,默默地搂紧了他的腰。
那几所房子尚且还能遮雨,纥奚昱把焉支带进去之后把他放在了一张席子上,给他喂了点水,在他身边坐了下来。纥奚昱又仔细看了看他的伤口,轻轻地摸了一下,叹道:“还好,真的避开了要害……你不知道当时我多害怕,手抖得差点摔了弓。”
焉支没有回答,轻轻地合着眼皮虚拢拢地看着他,眼神里有难以言说的温柔。半晌,他慢慢抬起手,做了一个称赞的手势。
纥奚昱吹了一下额头上被斗笠压扁的几根头毛,笑了一下:“厉害吧。” 笑完了又低声道,“幸亏那中郎将我和我阿爷都熟识,而且今晚高司空不在,济南王也没有深究,这中间哪里出一点点差错,我就真的……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纥奚昱说这些的时候根本没发觉他一直紧握着焉支的手,直到掌心里焉支的手指弹动了一下,他才恍然松开。焉支在地上慢慢地写:既然行刑用箭,为什么给我喝药?
“哦,”纥奚昱不假思索地说,“怕你疼,那个能让你睡一会儿。”
焉支闻言一怔,睫毛剧烈地震颤起来,他直愣愣地盯着纥奚昱,那眼神几乎算得上惊骇,纥奚昱觉得奇怪,问道:“怎么了吗?”
焉支缓缓抬起手,示意他靠近一点,纥奚昱把脸凑近,冷不防焉支突然勾住了他的脖子,把自己死人一样冰冷失血的嘴唇重重印在纥奚昱的嘴唇上。
22. 第 22 章
焉支缓缓抬起手,示意他靠近一点,纥奚昱把脸凑近,冷不防焉支突然勾住了他的脖子,把自己死人一样冰冷失血的嘴唇重重印在纥奚昱的嘴唇上。
有一瞬间的晕眩。这种动作对一个胸口刚中了一箭的人来说未免太猛烈了。焉支甚至都不确定自己碰没碰到纥奚昱,他把自己的脸抬起来的时候眼睛就已经花了,周身热血遽然只朝着狂跳的心脏奔涌而去,可当他慢慢地恢复视力,纥奚昱已经不在他身边了。
纥奚昱站在他五步远的地方一动不动——他自从被焉支袭击猛地一下弹跳到这里之后就再也没有动过,脑子里嗡嗡响。不是,今天发生的事情也太玄妙了,他上午在家吃野菜,下午打马闯行宫,晚上乔装打扮偷天换日,半夜和过命的兄弟亲嘴。
纥奚昱一边觉得焉支能做出这种事,应该是埋在土里的时候被路过的滚地雷劈了一下脑袋,一边又压不住隐隐地觉得——焉支亲这一下不知道为什么那么顺利成章,以至于他凑上来的时候,自己竟然没有第一时间躲开。
而且可能是两个人都太激动了,他把焉支从坟里刨出来的时候,有一瞬间也挺想照着焉支的脸来一下子。
纥奚昱叹了口气,坐在了地上。他把头埋进两臂之间,却听见耳边沙沙作响,抬头一看,焉支正用手肘撑地一点一点艰难地往他的方向爬,纥奚昱吓了一大跳,赶紧制止他:“血都渗出来了!疯了!”
焉支鲜少没有听他的,他扶着墙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又对着纥奚昱跪了下来。
纥奚昱茫然地看着他,也没有像从前每一次一样叫他不要跪,他只是坐在他对面,沉默了片刻,无措地问:“你这到底是要干嘛啊?”
少年人背靠风雨一身黑衣,肩背沉稳如一把重剑,硬生生把焉支的一条命扛了下来,却慌乱地不敢直视他的眼睛。纥奚昱心乱如麻地抹了一把脸:“你为什么非要这时候……”
对不起。焉支胳膊已经抬不到与胸口齐平,低低地比划。
我不想到这时候还在做一个哑巴。
焉支跪在他面前,面色苍白如纸,心头血却滚烫浇淋,一转念之间,在焉支决绝而悲伤的眼神中纥奚昱明白——焉支也知道,他救他的法子没有回头路,此一番,便是诀别了。
纥奚昱嗓子突然紧得发哽,艰难地挤了四个字:“躺下说话。”
他霍然站了起来,背对着焉支,道:“你的伤不致命,箭卡在肋骨间了,我给你带了干粮、钱和药。天这么黑,高司空记不住你的脸,中郎将也没有告诉他你的名字。你养好了就下山,一直往晋阳去。天亮之前我必须出发去晋阳,赶在你的军籍销户之前给你安排一个新的身份,我们……”
纥奚昱没有回头,叹了口气,颤声道:“江湖再见吧。”
焉支看着纥奚昱的背影,从没有觉得如此陌生。原来一场生死可以把一个少年人一瞬间拔到这样的程度,纥奚昱终于有勇气转过脸,穿户而来的风雨打湿了他曾经一贯飞扬的眉目,他满面是水,郁郁低垂着眉眼,勉强笑了一笑,道:“有没有喜欢的名字?趁现在可以换一换。这个名字,好多人笑。”
焉支抓着他的衣角,走到这一步,什么都留不住了。他只留得住一个名字。纥奚昱并不知道这名字的来由,只轻轻颔首道:“好吧,好吧,就叫这个。你……”
他迟疑着。应该走了。雷雨声声地催。他计划中,此时应当说很多话来告别,再期许别后再见。譬如到了晋阳可以徐徐图之,或许有一天两人还可以调回一处,譬如到晋阳过几年如果有了相熟的、认识纥奚昱的朋友,可以用他的名义给自己写信,反正二人都活着,也同在军中,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可是焉支这突如其来的剖白如同当胸一剑,再说什么都显得优柔苍白。该死的。人间离别仓促至此,连体面的遮掩与转圜都没有时间。
焉支开始急促地喘气。纥奚昱以为他哭了,犹豫了一瞬,俯身摸了摸他的眼角——却是干燥的。焉支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纥奚昱顿了顿,把藏在黑衣里的一件东西轻轻放进他的掌心里。
是那枚焉支在朔州为他赢下的平安玉佩,背后刻着大庄严寺的款。
纥奚昱默默地戴上了斗笠,走出这座破败得惊心动魄的屋子。他翻身上马,经过这房子破落的窗,又勒马停下,俯身望向屋内的焉支,故作轻松地一笑,道:“花儿,将来是自由身了。神佛保佑你远大前程。”
焉支攀在窗前,接天雨幕模糊了他的容貌,纥奚昱只看见他保持着仰视自己的姿势沉默了很久,最终,对自己一抱拳。飘摇风雨间仿佛敕勒川上山花遍野,离人好去不回头。
纥奚昱纵马离开了这座丘陵。第二天离开了邺城。济南王抵达晋阳后不久就暴病而亡。天子年末也死于堕马。邺城的那位长广王连夜奔丧,没过几天就登基称帝。大齐又一次地改换年号,待到今冬大雪,已是太宁年间了。
纥奚昱没有再收私兵。月余从晋阳回来的时候只有慕容铁铁一人问过焉支去哪里了,见纥奚昱沉默不答,他也不再过问,一个人的消失就这样轻飘飘地过去了,只沉甸甸地压在纥奚昱一个人的心上。家里墙角又长野葵菜了,纥奚昱蹲那发了半天的愣,本来要和焉支讲这东西有多难吃的,现在好像也没机会了。
“不是,能不能把这玩意铲了,”纥奚昱对家丁说,“这留着给我爹种菜呢?”
远处传来纥奚泰的笑声。纥奚昱莫名地有点烦躁,站起来走了。再没有那样的人,个混蛋,临走还亲他一口,让他的思念都没法坦荡纯粹。纥奚泰从后面追过来,把手搭在儿子肩上,道:“实在不行,阿爷试试把他从晋阳调回来吧?”
纥奚昱愣了一下:“我表现得这么明显吗?”
纥奚泰很憨厚地笑了一下。
“算了。”纥奚昱道,“等高司空死了再说。”
纥奚泰被纥奚昱猝不及防的一句话里锋芒毕露的杀意打得站住了脚,他怔了怔,脱口道:“你这么恨他?”
纥奚昱低声说:“焉支没有做错任何事。”
“是,”纥奚泰沉默半晌,道,“你也不要做错了事。”
“我做错什么?”纥奚昱笑了笑,“多行不义必自毙,咱们等着就是了。”
纥奚泰没有再开口,心情复杂。直到二人走到回廊尽头,他才问:“刚才那句是谁教给你的?”
“容先生。‘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纥奚昱轻声说,“我当时怎么也记不住这句话,我总以为我已经忘了。”
“阿爷,”纥奚昱问,“容先生和我在怀朔……朔州分别的时候说他会来邺城,有他的消息没有?”
纥奚泰摇了摇头。纥奚昱垂下眉目,半晌,他艰难地说:“我……我想他了。我真的挺想他的。阿爷,我想回敕勒川去。”
纥奚泰其人多年从军,心眼子比箭筒子还粗,闻言哈哈一笑,拍了一把纥奚昱的脑袋:“我刚想说你长大了,又说胡话。敕勒川是你想回去就能回去的?”
他顾自走了,不回头地说:“我还想回怀朔呢。回不去喽。”
太宁这个年号当朝天子只用了一年。第二年即改年号为河清。河清元年,那前朝的高司空高归彦仕途起起落落,天子登基之初一度很重用他,那才是真正的炙手可热赫赫扬扬,一度官至太傅,后因威势太盛被放到冀州,是年七月,这人便在冀州反了。
平叛的军队浩浩荡荡势如破竹地开入冀州,冀州城破后,高归彦单马北逃,生擒他的是一个十九岁的少年人,不眠不休地追了他两天两夜,一直把他撵到交津,高归彦的马跑得直吐沫子,那少年人追至近前,一槊横劈直接削歪了马脖子,高归彦狼狈地跌下马去,被那少年人反剪双臂按在了地上。
平秦王高归彦觉得自己这个脸扣地上的姿势怎么那么熟悉,去年好像也被人这么按过一次,正思索着,便被人翻了过来,那雪肤乌发的少年人一身铁衣银甲,拎着他的领子把脸凑近,道:“记住我的脸,你行刑那天,我会亲自去观刑。”
不日,高归彦被押送邺城,全族斩首弃市。纥奚氏父子二人皆有军功在册,纥奚泰迁武卫将军,授散县伯,他那年轻的独子纥奚昱生擒高归彦,拔升刀剑备身正都督。升官授爵自然要大摆筵席,以慕容铁铁为首的营中弟兄们一直在灌纥奚昱酒,纥奚昱那天饮得大醉,春风得意,两肩萧索。他喝多了,说什么要拉着慕容铁铁去敕勒川看星星,搁在往常铁铁肯定照着这人肩膀上来两拳让他醒醒酒,可是今天他没什么胆气,只好不停劝解道:“都督醉了。”
纥奚昱听到这声“都督”,愣了一下,不再闹了。他和铁铁躺在屋顶上,目光涣散地打了个酒嗝,慕容铁铁其实很后悔灌了他那么多酒,此时正不着痕迹地把自己往旁边挪,想着赶紧下去,却听见身边人低声道:“铁铁,你想不想你弟?”
“想啊,”铁铁也喝了不少,被这话牵出愁肠,他顿了顿,坐了回去,“咋能不想呢,我弟和我爹娘在朔州,两个多月没来信了。”
“两个月,”纥奚昱嗤了一声,低声道,“都快一年了。”
铁铁犹豫了一下,道:“都督……阿昱,我能不能问问,你弟到底哪里去了?挺好个人,不声不响的,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
纥奚昱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铁铁等了半天,偏头一看,这人闭着眼睛睡着了。
平心而论,尽管纥奚昱平时灰头土脸又穿着盔甲,他也客观地觉得纥奚昱长得好,连屋里耗子都是双眼皮的。今日散着头发躺在屋顶上,七月里槐花乱雪一样落满肩头,这容貌比那个美人郡王也不遑多让。听闻郡王娶了个绝世的王妃,也不知道得来个多么才貌双全的姑娘才能配得上纥奚昱。
铁铁叹了口气,没有了平日里欣赏赞叹那些拈花美人的心思。再好看的人喝醉了也跟个实心大秤砣没什么两样,他正思索着怎么把这位醉酒的都督从屋顶上扶下来,纥奚昱却突然闭着眼睛说:“你知不知道。”
铁铁吓了一跳:“啊?”
纥奚昱喃喃低语,微不可闻:“我总以为这个时候……班师凯旋,策勋行赏的时候,我身边应该有一个人。他答应过我。”
23. 第 23 章
去年纥奚昱去晋阳时给焉支安排了一个新的身份——一位邺城来的军副,八品武官。一个叫着古怪名字的哑巴也太引人注目了,他不敢、也不能给他很高的品级,但至少军副这个身份不会让他在陌生的地方受苦。
这事其实相当不好办,幸而高归彦当时心虚不敢宣扬,没有给焉支安一个正式的罪名,把刺杀一事死死按下了,焉支的死因如此的暧昧模糊,这才有了一些可以操纵的空间。纥奚昱在晋阳逗留了一个多月,估算着焉支应该也到晋阳了,那时候又怕看见他,又隐隐期待着或许可以侥幸再见一面,可直到他离开晋阳,终究也没有见到。后来的一年里,连音书都不能通。生擒高归彦那天营帐中彻夜歌吹如沸,只有他缩在角落里,连盔甲都来不及脱,给一位终于可以通信的故人写信。
花儿。他划掉了,感觉亲昵太过,不够庄重。
焉支。
见信如晤……是这样写吧?容先生是这样教的。
在晋阳怎么样?钱够用吗?
交了什么朋友吗?
有了什么军功吗?现在直属哪位将军,我能说得上话吗?
……高归彦倒了,我活捉了他。有什么需要的话,给我写信吧。
想我了也行。这句没敢写,和那句花儿一样,让他总是想起分别时的那一个吻。他写完折好,在乱糟糟的临时搭起来的庆功营帐中艰难地穿行,找到了慕容铁铁,军帐中闹哄哄的,他扯着嗓子喊:“铁铁,我走不开,帮我寄封信!”
慕容铁铁把酒碗一扣,说:“寄哪里?”
纥奚昱愣了一下,神色登时暗淡下去,低头看了一眼信纸。他方才热血上头,甚至等不及把墨吹干,如今这墨痕缓缓地顺着纸洇出来了,像一张沉默淋雨的脸孔。
纥奚昱低声道:“不用了,不必了。”
铁铁根本听不清他说什么:“寄哪儿?”
“不用了!”纥奚昱说,“我……我不知道他的地址。”
他低了低头,转身挤进了人群中,从此再没提过写信的事。
可是这一瞬间,纥奚昱躺在屋顶上,旷远而浓烈的思念像七月里槐花的香气一样包裹着他,把他沁在回忆里面。他实在是想焉支,想到眼眶都有些酸胀,想到甚至冒出一个念头——算了,他要是能回来,亲一下就亲一下吧。
这个念头其实相当惊世骇俗,但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底线到底退步到了什么样的地步,只是迷迷糊糊地想:可是要让他回来实在太难了,焉支现在的身份与邺城纥奚氏没有半分关系,更何况他连他现在具体在哪都不知道。晋阳浩浩近十万军,去哪里找一个花儿呢?
慕容铁铁正叫下面人拿一副宽大些的阶梯,恍然间听见纥奚昱在低低地哼什么,声音很哑,沙沙的,他以为纥奚昱又说了什么,叹了口气,附耳去听,却听见纥奚昱在低声地唱那首鲜卑人古老的歌谣。
慕容铁铁愣了愣,流火七月忽觉长风贯耳。这首歌代代相传,他的阿爷阿娘唱给他,他又唱给他的弟弟,而今他却与他们远隔千里之外,思念着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敕勒川。
屋顶下面有人喊他扶一下梯,他对下面的人说:“再给我拿一碗酒。”
有人找到了纥奚泰,说将军您要不管管纥奚都督和慕容,这俩人在屋顶上饮酒高歌,别再摔了,纥奚泰匆匆出门一看,对旁边报信的兵笑了笑,说:“也只有你心里有点正事。”
那小兵见眼前此景也怔了,嘿嘿一笑,挠了挠头:“将士们今天都喝多了。”
纥奚昱慢慢坐下来,坐在门槛上,听了一会儿院子里将士们拉拉杂杂鬼哭狼嚎基本不在一个调上的大合唱,低声道:“没事,不用管。这曲子我也很多年没听到了。”
敕勒川,阴山下——
管弦舞乐知趣地停了,只有松涛一样的敕勒歌一浪一浪地在院中回荡,纥奚府邸的院落中渐渐坐满了人,有少年人,有老将军,有他乡客,有异邦人,有人已经很久没有唱起这歌谣,起个头却也都想起来了,那歌声也逐渐变得复杂,鲜卑男儿的豪壮,高歌凯旋的喜悦,以及无法开口的相思,无路寄出的书信,无处拥抱的爱人,不能回去的故乡,都在这邺城月色下的满耳歌谣满目关山中彻夜回荡。
那之后不久突厥异动,叱干洪两年前在朔州的预言快要眼看就要成真了。是年八月,纥奚昱自请前往漠北。他做这事之前并没有跟纥奚泰商量,纥奚泰得知以后却相当平静,仿佛早就知道纥奚昱会有此一举。只有慕容铁铁哭丧着脸在那儿嚎:“都督啊——邺城到底有什么不好—您老人家非得去漠北吃沙子——”
“铁子,”纥奚昱安慰他,“你也别太伤心了。”
慕容铁铁挣扎着不让他走:“我舍不得啊——我真舍不得——”
纥奚昱说:“舍不得也得舍!”
“不是,”慕容铁铁眼泪都快出来了,“我舍不得邺城啊!你自己愿意去漠北你自己去呗,非拉着我干嘛啊!”
“那是我非要拉着你吗,”纥奚昱绷不住了,“是你上个月喝多了酒非要做我的副将,我现在去漠北你当然得跟着!”
“我那是……我不是……”慕容铁铁徒劳地张了张嘴,拳头捏得邦邦紧,最后无奈地被纥奚昱薅上了去往漠北的马车。
“算了,算了,”慕容铁铁劝慰自己,“阿昱你现在根基尚浅,武将没在边关吹过风,以后在邺城不好高升,从漠北回来以后再在邺城升官,谁也说不了你什么,那我当你的副将也当得值了。”
“铁铁,”纥奚昱表情复杂道,“前年你来邺城的时候,拍着我大腿口口声声说为国尽忠来着。”
“我当时是拍着……啊?我拍的是你的大腿吗?”
纥奚昱:“……”
“在哪里为国尽忠不是尽啊,我当时还说为陛下尽忠呢,那陛下去年都死个屁的了。”铁铁说。
慕容铁铁在邺城待了这二年,吃胖了十五斤,来的时候是个小圆脸,现在脸跟铁饼似的,更别说邺城乱花迷人眼,漠北比朔州还荒,他要看美人,估计就只能和纥奚昱大眼瞪小眼。
一想到这铁铁更心酸了,低着头连话都不想说。纥奚昱看他这样,犹豫了一下,往窗外探了探头,看了一眼送行的车马,他思索了一会儿,道:“你实在不想去的话,就说你家里人重病,我准你的假,你回家待一阵,我再想办法。”
铁铁愣在原地瞪他,半晌,转过头去扶着车辕笑了。
他笑了半天:“你真是……”
他扭着头,避开了和纥奚昱的对视,笑着叹了一口气:“你拉倒吧,我这时候回去,纥奚将军不得活撕了我。”
纥奚昱说:“他不……”
“阿昱,”铁铁偏着头,照着纥奚昱大腿又拍了一把,说,“再说有你这句话,别说漠北,刀山火海我也跟着你去了。”
纥奚昱怔了怔,怼了他一拳,笑了。
慕容铁铁立谈之间一诺却重,接下来的半年他一直跟随着纥奚昱在漠北吃沙子,之前有线报突厥即将出兵漠北,纥奚昱去了以后吭哧吭哧地加固了半年的边防,结果突厥像瘟鸡一样连个屁都没放,河清二年四月的时候,大将斛律光在轵关修长城,要两万步骑,纥奚昱想了想,调到太行山和斛律光修城建戍去了。慕容铁铁当然二话不说也跟着去了,又骂骂咧咧地修了半年的长城。
斛律光身形与叱干洪大差不差,长得……长得吧,当时人说他“马面彪身”,纥奚昱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觉得大家说得挺形象的。这位大人脾气不太好,一张嘴能把人撅个跟头,但是小名叫明月,非常可爱。纥奚昱从纥奚泰那里知道他的小名以后总想叫一下,但是斛律光和叱干洪那种看着凶巴巴实则只是不爱说话没什么脾气的人不太一样,纥奚昱怕叫了以后真的会被他一拳楔进长城里。
纥奚昱一开始来的时候斛律光对他也没什么好话,以为他是过来攒军功的,后来看纥奚昱和慕容铁铁真的安心留在太行山建了大半年的边防工事,他才稍假辞色。这半年,两万步骑不仅在太行山脚修了二百里的长城,还设了十三个戍。长城与十三关戍竣工那天,斛律光罕见地把纥奚昱叫到了城楼上。
纥奚昱登上城楼,只看见斛律光一个人在那里,背对着他极目远眺,他躬身一礼:“大人。”
斛律光不回头地说:“在军中不要这样叫。”
这位大人今年刚封了太子太保,但是好像不喜欢别人这么叫他,纥奚昱扁了扁嘴,改口道:“将军。”
斛律光招了招手:“过来看看。”
纥奚昱应了声是,走到他身后半步远的位置站定,斛律光一把把他拎到前面:“站那么远能看到屁东西。”
纥奚昱叹了口气,和斛律光并肩站在了一起。斛律光问:“有什么想法?”
纥奚昱眼神放得很远,静静看了一会儿,轻声道:“将军,从军之前我的教书师父曾经劝勉我,‘男儿宁当格斗死,何能怫郁筑长城’,可是看着长城就这样巍巍地建起来,我有时候觉得,要是不打仗的话,我垒垒墙也挺好的。”
斛律光没有说话,偏头看了看他。这少年人面皮生得白,一晒一冻就满脸通红,冒一点真诚的傻气。斛律光道:“你接下来什么打算?”
“不知道,”纥奚昱眨了眨眼,道,“哪里还要人,我就去哪里吧。”
“你小子,”斛律光说,“你小子有点不正常。”
纥奚昱咧嘴一笑。斛律光说:“你先去了漠北,又来轵关,我有时候觉得你在故意折磨自己。在邺城舒舒服服当官有什么不好?”
纥奚昱不答,只是问道:“那将军为什么不在邺城舒舒服服当官,跑来太行山建长城呢?”
斛律光噎了一下,半晌,他拍了一把纥奚昱的肩,说:“你跟着我行不行?我跟你阿爷说一声。”
纥奚昱点了点头。他犹豫了一下,斛律光看出来了,又拍了他一把:“说。”
纥奚昱咳嗽了两声,低声道:“将军,我们有机会去晋阳吗?”
斛律光皱了皱眉,说:“不知道。”
纥奚昱眯着眼睛有点酸楚地笑了笑。
是年十二月,周国大军联合突厥骤然举兵攻齐,分南北两路包抄,南部的军队与斛律光正面遭遇,而北部则势如破竹,杀进了雁门关,连破大齐二十城,直至兵临晋阳城下。
24. 第 24 章
当时的大齐天子高湛怎么也想不到,周国与突厥会在短短数月之间大破二十城池,一路挺进晋阳,一时竟至于大齐有亡国之危的地步。四方国境征尘纷起,天子连夜奔赴晋阳的第二日,北路的周军绕过漠北与突厥会合,从后方像一把尖刀一样插进了大齐的动脉。而就在这时,守在晋阳的赵郡王与河间王惊闻噩耗——陛下带着一群宫女要跑!
天子高湛当时大为惊恐,急欲逃往冀州避难,被赵郡王与河间王堪堪追上,拦住了车马,二位扣马而谏——天子东窜,晋阳城破即在旦夕之间,大齐覆灭也只有一步之遥了。
高湛当时已经换上了适合逃难奔走的戎装,大雪铺满晋阳的宫道,他颓然凝视着二位马前苦谏的贵胄,半晌,颤声道:“晋阳……有多少兵马?”
河间王向前半步,道:“六军齐发,一共是十万兵马。”
“敌军呢?”
“……”
河间王咬了咬牙,道:“北下的周军只有一万。”
“突厥呢?”
河间王沉默了很久,说:“十万。”
高湛被这个数字撞得眼前直发黑,他摇晃了一下,身边却没有人敢扶他,等那阵眩晕过去以后他虚弱地睁开双眼,苍茫天地间只有他一人站着,周围尽是跪倒的宫人与王侯。枭首的屠刀从天上落下来的时候,也将第一个落在他的脑袋上。河间王看出了他的惊惧,极言晋阳城防坚固,粮草充盈,又言连日大雪,突厥人马虽多,却不耐苦寒,眼下只需整肃六军,死守晋阳,只要,只要——
高湛麻木地追问道:“只要什么?”
河间王一揖到地:“只要南方守住,晋阳不破,大齐之危可解矣!”
而南方,达奚武进犯平阳,在太行山修了半年长城的斛律光,终于接到了率三万大军御敌的诏书。
纥奚昱自请前锋,本来周人就见斛律光而生畏,此次齐人之师又状如虎狼,周人竟大溃而走,纥奚昱回到帐中报明军情:“将军,追吗?”
斛律光一挥手,纥奚昱领命,转身往帐外奔去,走出几步,纥奚昱还是顿住了脚步,问:“将军,晋阳怎么样了?”
斛律光不答,只道:“传我的令,发兵逐北。”
纥奚昱咬了咬牙,领命转身而去。
高湛自那日起不再提东逃冀州的事,御驾亲征死守晋阳。他登上城楼的时候正值隆冬,大雪如同凝冷的长云盖住了城下黑压压的人头,没有人说话,只等一个进攻的手势。
晋阳城的大雪已经连着下了五日了,时机已经成熟,天子一声令下,晋阳城门登时大开,六军所有的精锐呼啸而出,尽数扑向了城外迁延多日的敌军!
彼时的斛律光追亡逐北,一路把周人撵到周齐交界之处,纥奚昱冲锋在前,眼看着就要一猛子扎进周国境内了,斛律光的副将轻声提醒道:“将军,小都督要出入羌境了。”
斛律光大骂道:“周人打不过想跑,缩回家里就当没事?不光他要入周,你我都要入周!——传令,此行班师,带两千俘虏!”
传令兵气喘吁吁打马而至,哭着报了一声:“将军,晋阳西羌周军败退了!”
斛律光又骂了一句,抬起马鞭,直指周境:“追!”
齐人由此一把撕开了周国的边境,直至纥奚昱调转马头,行至队尾,像赶羊一样带回了两千名周军俘虏,带着截获的辎重马匹,浩浩荡荡班师晋阳。
此次周人惨溃,斛律光并不见喜色。班师晋阳的路上,他全程骂骂咧咧,一会儿骂他奶奶的西羌周人安敢联突厥而攻齐,实乃胆子比脑子大;一会儿骂北方二十城是没修城门吗,守城的脑子里装的是他娘的牛粪还是羊奶,再骂当朝天子那个脑子……
他的副将吓坏了,感觉再不阻止他,当朝天子的脑子也得沾点他家将军的唾沫:“将军慎言啊!”
“我又没说错!”斛律光大啐一口,却也不再骂了。
纥奚昱一直没有说话。不得不说,纥奚昱有些地方和他父亲很像,尤其在战场上,手起刀落,有种很稳的疯劲儿。斛律光拍了一把他的后脑勺:“你小子,回去等着升官拿封赏吧。还有你,”斛律光转向慕容铁铁,道,“你也不错。”
小都督一身银甲,宝刀在侧,应该是最春风得意的样子,纥奚昱脸上却也不见笑容,闻言很勉强地牵了牵嘴角。倒是慕容铁铁受宠若惊地连连自谦道谢。
“你问我能不能去晋阳,”斛律光道,“怎么,你之前不是在邺城吗,去晋阳做什么?”
“我……我阿弟在晋阳。”纥奚昱道。
“没事,没事啊,”斛律光安慰道,“这次晋阳百姓没有伤亡。”
纥奚昱默默道:“他在晋阳当兵。”
斛律光噎了一下,直眉愣眼地继续安慰道:“没事,晋阳的兵死的也不多。”
纥奚昱:“……”
斛律光的副将痛苦地哎呦了一声:“我的将军哎。”
“你别想了,”斛律光说,“我明告诉你,孩子,当兵的,牺牲太正常了。当年我的那些兄弟到现在剩下的两只手就能数过来,你要真在战场上担心这个担心那个,不光仗打不赢,你自己的命都保不住!”
这话已经是说到纥奚昱的脸上了,斛律光的副将怕纥奚昱脸上挂不住,道:“将军,小都督在战场上相当英勇,您还夸赞他呢。”
斛律光挥了挥手:“那是两码事。”
纥奚昱默默道:“我知道了,将军。”
斛律光看纥奚昱依旧脸色发白,叹了口气:“加快行军速度吧。”
斛律光走后,慕容铁铁还在那儿品斛律光那两句话,美滋滋地说:“阿昱,这是我这辈子打的第一场胜仗呢,我跟你真是没跟错人。不过你什么时候有个阿弟在晋阳,我怎么不知道?”
不到最后一刻,纥奚昱必须对这个秘密守口如瓶。他摇了摇头。慕容铁铁也觉得纥奚昱背后一根弦绷得死紧,一心只顾赶路,跟平时完全两样,便也不再开口。过了半响,却听见纥奚昱声音干涩地开口:“邺城大庄严寺的平安符灵吗?”
“灵啊,”铁铁不假思索道,“卖得可红火了,都卖到朔州去了。当时那个太贵,我没舍得买。”
慕容铁铁再问他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他却不再说话了。斛律光的兵马到达晋阳的时候大雪已经下了多日,雪深数尺,晋阳周围环绕的城郭,很多都被连天大雪埋没了一半。三万骑兵在大雪中艰难地行走,还有三十里抵达晋阳的时候,疲惫的将士们行军速度放慢了很多,只有纥奚昱趟着雪不要命地往前赶,慕容铁铁叫苦不迭地跟着他,突然间,慕容铁铁的马蹄在厚厚的积雪中磕绊了一下,他一个趔趄,惊呼道:“哎呦,什么东西?”
纥奚昱顿了顿,他习惯了慕容铁铁的大呼小叫,没有回头,只听见慕容铁铁翻身下马,然后大呼一声:“是个死人哪!”
纥奚昱的马停了,只停顿了半秒种,他立即折返,跟着慕容铁铁把这具尸首刨了出来——
是一具被长枪捅死的、百姓的尸首。
纥奚昱在看清这个人的脸的时候有一瞬间的脱力,擦了一把头上的冷汗。斛律光也赶了过来,看见了,皱眉道:“西羌和突厥已经败退,怎么会有这种——”
“将军!这儿,这也有……”
从平阳大胜而归的三万骑兵毛骨悚然地意识到——这里,晋阳城脚下,经历过一场屠杀。
大雪寂静地掩埋了一切,将士们从松软的积雪中,挖出了一具又一具平民的尸首。
人群中渐渐响起哭声,慕容铁铁听见军中有人哭喊道:“这是,这是我媳妇啊!这是我的儿——”
斛律光这个动辄骂人的人此时却一言不发,留下了一部分人掩埋尸首安顿后事,下令剩余将士全速行进赶往晋阳,赶到汾河一带,他们终于目睹了这场活地狱——
那些败退北还的突厥人,因为身后没有追兵,一路大肆劫掠抢杀,他们到的时候,突厥人竟已把晋阳城以北二十里抢了个干干净净!
斛律光眼睛都红了,连令都不发,直接大吼一声:“给我杀!”
悲愤满腔的齐人像奔腾的潮水一样冲过了冰封的汾河,突厥人本就无心再战,只想抢东西回家,一见齐人如此立即望风而走,慕容铁铁简直杀疯了头,见到背冲着他的逃兵就是一槊横劈,而当他劈向一个人的时候,那人却闪身避开了,慕容铁铁大骂一声又要再砍,那人却自马上回头。
慕容铁铁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阿,阿昱,阿昱!”他像见了鬼一样大叫,“都督!你看这是谁!”
阔别两年,没想到是这样的见面。纥奚昱在乱兵之中和眼前人默然对望,那人背后就是烽火狼藉的晋阳城,他骑在马上,瘦得像一把剑,提着一颗突厥人的人头,见纥奚昱望过来,表情空白了片刻,杀气腾腾的黄瞳中骤然闪过一丝慌乱,他霍然把那突厥人的头扔在地下,擦了擦满手鲜血,仓促地挤出了一个僵硬的微笑。
第25章 第 2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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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 2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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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 2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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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 2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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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 2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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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 3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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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 3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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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第 3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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