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公罪》 1. 楔子·问斩 这世上各人命里都有座牢。 有人困此一生仍未觉囹圄,有人早知沦陷,却不思回转。 甚有人亲力亲为造了这牢,将一砖一瓦都堆堵严密,原从未想过要自己进来,不过望替人守场绝世罪业便罢,可一世业障到最尾了,这深牢铁栅后,却独剩他一个。 这是元光十八年的年尾了。 正赶上横行数年的大奸臣裴钧一党落了大狱,朝廷上这出震天动地、明君除佞的戏码才将将抵着除夕收场,宫外人都还没逮干净,宫里就已四处紧赶着铺上了一水儿绝顶吉利的叫天红。 掐着金丝的绒面儿灯笼一一挂在各宫檐角上,由黄澄澄的昏光一照,叫那条条甬道上曾有过刺目颜色的血,仿似也就从宫人的眼里淡了。 宫里人眼下只有一桩要紧事,那就是过年。 夜空高黑,冬星抱寒,飞华殿内除夕夜宴的堂子虽是空了一半,可丝竹管弦与欢歌笑闹却一点儿不差地游荡在整座皇城里。当中经了动荡尚存的文武百官无不心有余悸地端起御酿,向珠帘高座上年轻的天子朝贺万岁,而一桌桌猜了灯谜搏帝颜一笑的皇亲国戚,亦庄重无匹地拿捏着矜贵眉眼,互道一句同喜。 “今儿瑞王妃没到呀?”妯娌堆里有这么低低一声儿。 远远儿地,不知是谁眼波扫去那御前半空的一桌上,掩了嘴笑:“听说那瑞王爷是又瞧上个婢子要纳了,这五日一妾、七日一倌儿的,也不知他王妃怎的还能在府中坐得住。” “还坐什么呀?”旁人很快凑来一齐玩笑,“娘家都下了狱了,她弟弟不日就要问斩,府里还有她什么天日,今日又何得脸来呢?” “她不来,那早该将我们都挪过那桌去。”又有人说了,言语间抖一抖指间香巾拭嘴,条条丝线都是金贵馥郁,“晋王爷常在关外未归,那座儿也空了几年呢。啧,真可惜了一桌子好菜,到今儿都没几人吃了。” “起了这大事情,只你还是个要吃的。”前几个尽嗤嗤笑来,引这人随手撂开跟前的萃花瓷碗,妙目瞪了她们道:“算了,那我也不吃了。这燕窝没味儿,且搁着罢。” “哎,”这时有人望见了堂上珠帘后,笑意收敛起来,“瞧瞧,皇上也不吃了,要走呢。” 恰逢了此言,四下鼎沸人声暂止,满座公侯王孙立起来了。待大太监胡黎拖长了一声“天子起驾”,他们便领着周遭官吏亲眷成片跪下去,长呼恭送吉祥。 下刻,御座高台上珠帘捞起,宫人簇扶了少帝下阶,等到头回得入此宴的小官媛女敢回头了,望出殿门的夜色下,已只能见着一瘦削清冷的明黄背影,徐徐踏上龙辇。 北风阴厉而寒,仿又传来声似有似无的咳。 夜雪便是此时开始落的。 皇城大内天牢底,裴钧自一场迷梦冷醒,气若游丝中,恍听牢门外有人叫他,便睁了眼。 牢外油灯昏暗,身下草席阴湿恶臭,他侧躺其上,只觉满眼已颠倒了人世,几经费力,才终于看清,牢外是一袭黑裘的老友曹鸾,此时正伏身紧握了铁栅望向他,一容忧虑急迫,嘴唇正一开一合着: “子羽,子羽你醒醒,我是老曹……” “你听我说,我替你备好一条路子……” 便是只往京中手眼通天的人里数,曹鸾此人亦算得上极为得力的一个,裴钧贯来知道。否则此时此刻此种境地下,这无官无职无有皇亲之人,绝无可能走入这戒备森严的大内天牢,更不可能来见他这御笔钦定处斩的死囚。 此生三十余载沉浮红尘宦海,裴钧万花丛中历了此身,酒肉高朋从未短过,可最后至此凶险潦倒关头,他却早也料定——若是世上还能有人来见他一面,那来的,就必定只能是这少年相交的老曹。 囚室无灯,一片昏黑,曹鸾全然瞧不清内里境况,此时只隐见当中那铁链束缚的人影勉力微动,似是真起身了,便赶忙急道: “子羽,你听着,明日一早换餐时分,会有人来接你走。” “到时你乔装出了宫,就从水路西下,去寻我同你提过的孟广秋……” “大难如斯,宫中朝中一番血洗,如今倾巢之下无有完卵,就连萧家、梅家亦受牵连。你家中资财抄没、产业全失,朋党门徒尽散,一切只可作从头再来,那改名换姓之事,林氏自早有计较……” “往日京中风光荣华、高官厚禄,今朝灰飞烟灭,哥哥知你一定恨,却也需暂且先放放。过三五年待风头过去,你若是想,未尝不可再寻个——” 哐啷! 忽一声铁链猛响,一只可怖血手从栅间伸出,瞬时紧攥了曹鸾五指。 曹鸾一惊住口间,只听囚室内静默片刻,才响起一低沉嘶哑的气声: “……算……了。” 一朝权臣,一夕落马,各处暗害加诸牢狱,早叫牢中人被毒得哑了,生出满口血疮,如今单是说此二字已是要命般艰难,使曹鸾这往昔旧友听来目下一热,正待提气再劝时,却已又听他艰难再道一声: “算了……” 紧握曹鸾的血手徐徐放开,其上伤痕累累、血脓满布,待慢慢张开来,更露出掌心一道被利器透穿的狰狞伤口,血尚未凝,却已是黑紫。 曹鸾几觉双目被刺痛,下刻凝眉抬头间,又终看清铁栅后那鞭痕各处的惨绝人脸,和那人满身囚衣上淋漓的血。 裴钧隔着铁栅冲他咧嘴一笑,那一刻仿若还是当年来寻他捣蛋的顽痞少年模样,可眼梢弯起时勾出的细纹,却又将这廿年的风雨都道尽了。 不过只是二十年间,他此身已被尘世磨损。如今一落大狱,那踏过黄沙的双腿折了,笔舞翰林的两手废了,就连曾在金銮宝殿上舌灿莲花、指鹿为马的一张嘴,也再说不出囫囵话了。 ——怎么走?还再待什么三五年? 裴钧沉默地将他的血手再度覆去曹鸾手背上,颤颤地拍下。 等过多时,他又甚为珍重地再拍了第二下,终于极力吐出最后一字: “……走。” 曹鸾扶栅的手气力顿失,待摇摇晃晃站直起身,只来得及赤目再看那牢内一眼,含恨闭目中,侧旁引路内侍已将他往外处一请: “曹先生,时候到了,这边儿罢。” 天牢外寒风似刃,夜雪如泣,曹鸾行在苍茫白絮中无力开握双手,低头见月影恍惚下,十指微颤间,入目满是沾染而来的血。 夜色愈浓。 禁城内殿雕楼宫阙之间,有一列重臣雁行。 为首老者银卦紫貂,暖袖拢手,乃今朝内阁首辅蔡延。他两撇灰眉下目色晦然,行走间一言不发,而他身后刚调任了吏部尚书的三儿子蔡岚,却倒玉树临风、明眉开眼,走得似春风拂面,其后有各部部堂紧步相随,亦都是蔡氏门生徒从,至此,朝中结束了十载之中官分二姓的局面,往后亦再无什么裴姓爪牙。 未几,崇宁殿到了。诸官候在殿外本欲请安觐见,只因忧虑圣躬抱恙离席可有大碍,然殿外太监却只说皇上无事,已口谕众卿不必挂怀,旁的也并不多提。 诸官听了,各自相对一眼,想是觐见不成,只好跪礼告退。 走出大殿的这行人中,蔡氏父子又是打头的,恰与一众入殿的内侍相互擦肩。 蔡延似有所觉般停步回头,见那群内侍当中带了个宫外人,正被近身紧簇着往崇宁殿内走去。 一旁蔡岚也见着了,怪起来:“爹,那人不是——” 蔡延沉沉低咳一声,威严一眼止了儿子说话,待回头再看那没入殿内的高大人影,倏尔目下一转想通关节,不免竟慈悲一叹:“作狗疯了一世,未想竟是被自己人咬死的……裴子羽也是可怜呐。” 蔡岚早惯了老父在外谨言慎行的做派,此时只跟在后头,拱手孝敬一句:“裴钧那厮,十来年里砍了咱们多少胳膊,还与您同起同坐、作威作福,直是死有余辜。如今咱们添势将他一除,阁里头好赖是清净了,再也不必顾忌谁人。左右他是明日当斩,爹,您往后便都能睡上安稳觉了。” 蔡延只出手拍落暖袖外的碎雪,深意瞥他一眼:“怕你眼睛只瞧在鼻尖子上,是未见大祸临头了。” 蔡岚莫名其妙中,只见老父抬头看了眼当空星子,目露隐忧: “贯索之阵,九星皆明,乃天下大狱之相。朝中半阁姓裴半阁蔡,今裴氏既灭,刑法已落,又如何再得大狱如斯?” 蔡延老目回望向崇宁殿中明灭灯火,口气是既平也淡:“伴君犹似伴虎,虎者隐伏而骤出,便如帝心难测。今皇上虽纵我蔡氏灭了裴钧,他日却亦可纵为裴氏翻覆平反者屠我蔡氏满门,是故蔡氏如今虽立,却也是立在铡刀之下……慕风,如今你已多在御前行走,便要放灵醒了,不仅要悉心伺候皇上,更要时时顾念着蔡家。” 蔡岚面上有了些得色:“爹您放心,皇上对儿子荣宠有加,是绝不会对蔡氏有甚为难的。” 蔡延将儿子一容颜色看在眼里,唇角一抿,却是无情道破一句:“那裴钧当年不知今日下场,定也是如你这般想的。” 蔡岚大惊止步间,又听老父在前幽幽再道:“裴子羽弄权十载,如今虽在天牢之中任人鱼肉,远惨过你百倍有余,可他昔日御前授业、代君临朝,荣宠加身、一呼百应之态亦远胜你千倍万倍,怕是在历朝奸佞之中都能独得史家一笔——可宠臣,宠臣,再得荣宠,也一样是臣,一朝帝心既灭,忧患始起,那便是一朝宠臣……一朝尸。” 蔡延忽而停下步子,回过头来,在身后儿子的惊诧之色中捕到一丝预料之中的慌乱,便渐渐眯起精明双目,凝神向他提点了一句: “慕风,你日后且记着裴钧是如何死的罢。” 崇宁殿外大雪飘飞,殿中却金盏挂烛、暖炭温烧。 殿内堂下跪了个矮小的青年人,短眉吊蹙、唯唯诺诺,伏在地上已有小半时辰。 堂上紫纱屏风后不时传出低声咳喘,待宫人端盘奉去汤药,金龙宝椅上的姜湛却只摆袖挥退他们,单偎在兽头铜炉边烤火回暖,耷下秀眉瞥了眼屏上,在一室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不疾不徐将僵白十指靠近滚热铜炉,直到垂眸看指尖被热气烤到微微发红,才忽向屏外道:“朕记着,你跟了你师父也许多年了。” 堂下人立即抖着背脊磕头:“回皇上话,有……有一十二年了。” 姜湛缓缓点头,凝眉似喃喃自语:“哦,那也竟有一十二年了……” 他将手翻了一面烤,目光看去炉眼中炙红的碳火,清冽的声音稍稍松快起来:“此番几经曲折叫裴党落狱,你是功不可没,朕定得赏你。你想要什么呀?” 堂下人听言,支在雕花地砖上的手颤抖起来,声音带着丝压不住的振奋:“草草……草民惟愿为皇上,为社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不……不敢有旁的妄想。” 姜湛闻言,竟似真被逗乐,哧地一声就笑出来,下刻收回手来端过桌上的茶,温温和和道:“这话听着乖觉,还果真是你师父的好徒。”说罢他瞥了屏边太监一眼,接着道:“天儿也冷,苦了你过来问安,先喝口热茶罢。” 太监闻意,向堂下宫女招了手,不过一会儿便奉出盏茶来。 屏外人千恩万谢地接过茶水,就紧跪在地上喝了两口。一时那茶水暖意入心入腹,这才叫他将多年来的背叛苦冷觉出份实在与回报,如今且看手中茶盏精美,更恍若在那茶面腾升的缥缈热雾里幻见了日后高官厚禄、荣华加身的自己,竟直觉入腹的茶水都愈发滚烫炽烈了些,沁得他满身激荡。 而就在此时,却听屏的另侧忽而一叹:“哎,从前你师父常同朕说呀,说你这鼠目寸光的德性,是一辈子改不了。如今看来,也是果真。” 下瞬屏外人不及说出一言,竟忽感腹中热涌带起阵毁天灭地般的剧痛,霎时眼前一黑吐出口血,砰地一声便向后倒去,登时没了气息。 紫纱屏内姜湛依旧垂眸烤手,不声不语,侧殿内侍却已鱼贯进来将死尸无声抬走,几息间,就连地上的血也擦得一干二净。 此时外头又带了个人进来,太监禀:“皇上,人带来了。” 姜湛抬眸隔屏望去,绰约见一灰黑不清的人影进来跪了,怠然道:“起罢。” 便看堂下人磕了头:“谢皇上。”又慢慢立起来。 姜湛从炉边收回手,抖袖支额靠在金龙椅柄上,颇玩味地看出去:“阁下确是贵人事忙,朕遣人往府中请了三回竟都未见。听说阁下近日都在提刑司崔林家吃酒?” 堂下人影顿时一滞,勉力平复一刻方道:“……回禀皇上,草民与崔大人结于草莽,不过是旧友罢了。” 姜湛闻言,点点头,很是可惜地叹了口气,“那足下就要节哀了。方才下头人说,崔大人今早胸痹驾了鹤,怪道朕在国宴上都未瞧见呢。” 堂下人影猛地一摇,又听姜湛接着道:“对了,他那亲家……河西孟氏,想必要为此入京吊唁,听说也是阁下旧交?” 顿时只闻堂下扑通一声,已有太监匆匆扶去。 姜湛看得眉眼带上笑,挽起唇角,一如得趣孩童般,“罢了,阁下私事,朕还是不过问了。今儿请了阁下过来,只是念这裴党倾覆之事,也属阁下大功一件,便问问阁下想要什么赏。” 只见屏上灰黑人影轻晃,似被外头太监扶起,此时答问,人声已是干涩颤抖:“草民……惟愿家亲安泰,他事……不敢妄求,望皇上……成全。” 姜湛听言,端盏的手一顿,挽起的唇角渐渐平了,待得许久,才慢慢吐出一句:“……他说得不错,阁下倒是个真聪明人。” 尔后殿内又是死寂良久的沉默,直到堂下人见纱屏后明黄的颜色晃了晃,似挥手,这才被太监勉力搀出去了。 再度寂静的崇宁殿内,姜湛在御案上放下茶盏,抬眼间,这精美宫殿中琳琅金玉在眼里一一换过,而当他目光锁去御案上一座小巧可爱的金鸡镇纸时,内里冷灭淡漠却渐化为阴鸷的恨。 下一刻他忽而扬手就将那镇纸一举扫落,掌心锐痛间鼻息一乱,便立时再度猛咳起来。 宫人奔走宣医的惊呼中,瘦削而年轻的帝王颓然坐倒在身后龙椅上,金袖掩唇渐咳至撕心裂肺、不休不止,倏尔双目一赤将袖口拿开,只见其上已是鲜明的红。 夜已深深。飞华殿夜宴终散,百官皇亲在雪中相别。 宁武侯世子唐明誉喝得偏偏倒倒挪至殿外,往身后呵斥一声:“思齐!钱思齐!还不来扶着为师!” 他身后的疤脸门生这才回神扶去。 “你方才去哪儿了?宴上要你给蔡大人敬酒,找都找不见你……”唐誉明大着舌头向门生责骂,却也只是顾自己解气罢了,不见真要索个回应。门生多年心知,便暗暗抬袖擦了把眼睛并不多言,又听唐誉明鼓噪吆喝要赶上前面的蔡氏一行,便只默然扶了他过去,很快便没入嘈杂恭维的人群之中。 隔了他们十来步外,是以文渊阁大学士张岭父子为首的一行人刚刚出殿,此时正不远不近吊在后头,虽人数实在寥寥,却也并未疾行去赶上谁人。 “父亲小心。” 张岭由儿子张三扶下了阶,反手捶捶腰背,抬头见当空大雪后已是乌云渐蒙星月,便只敛回目光。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右手,连日来的沉疴难起,让这只曾握笔为刀的手枯瘦黑黄,满是褶皱,就连小拇指上那一枚玉雕的指环,亦被衬得黯淡无光。 他沉声一叹:“天儿要更坏了。回罢。” “是。”张三垂了眸,在旁嘱咐道,“父亲慎言。” 同样的大雪吹飞在京中各坊间,将冷硬大地铺上层极冷的白。 东城瑞王府里,九岁小世子避开了母亲喂来的一口汤,哒哒跑去窗前欢喜笑道:“母妃,雪真的好大啊!明早我能堆雪人儿吗?” 可男童这笑颜却引王妃顿陷怔忡。她放下了瓷碗,终忍不住抬手掩面,悲哭中,袖下露出的枯细手腕上,遍布着触目的青痕。 天真冷。 元光十九年的新春在这一夜悄然而至,可时至今日,这屹立三百载的姜氏社稷却已近风雨飘摇。 北地大旱发了饥荒,朝廷管不及那饿骨四野、路多匪盗;江东冤案草菅人命,朝廷也理不及那贪官横行、民无脂膏——偏此时起了裴钧大案叫皇权有险,那尸位素餐的一个个官竟又忽为彻拿奸佞而振奋协力了一把,所遇凡涉事人等,便即刻投狱严审,一时风声鹤唳,换京中几多血洗酷刑更迭不绝,到了落判行刑的日子,前后只不过大半月功夫。 可大江之东,尚有各地□□层出不穷,朔阳关外,仍存千万难民逃荒在野。这天下无良之吏害兵,贪恶之兵镇民,夺食之父失子,饥寒之女葬亲——黎民在惶然无措的磕头恸哭中求不来朝廷半分动容,绝望而哀苦地,几乎已期望聆听山河被铁蹄踏碎的声响。 于他们而言,这夜是黑的,绝不会因一臣之死而有所变异,那暗云盖月,也并不会因大风忽起便散尽行藏。 可这却并不妨碍翌日朝阳照常升起。 刺目日光中,天牢铁栅哐啷大开。裴钧花白了双目,只听周身铁索铮鸣,下刻他瘸着腿被人架出牢狱扔上囚车,便闻监官拖长了声音高亢唱诵道: “——奸贼裴钧!大逆欺罔,僭越狂悖!凡列重罪者,共九十六条!经三司协拟、天子御批,定今日问斩弃市,即刻行刑!” 2. 其罪一 · 偷生 裴钧死了。 他死前只见朱漆问斩的签牌扯落膝前,耳边最后的声响是刀锋入肉。 下一刻,后颈剧痛劈入骨髓,而他那头颅都骨碌落地了,却竟还尚存弹指般一息,叫他得以从遍地血污上看回自己那残破不堪的无头肉身。 这一息直如万年。 此身毁损、破败、布满脓疮与肮脏,失了加身富贵与残喘的性命,终于只似个捕不了风的破布袋子,等脖颈涌尽最后一滴鲜血,便会再无悬念地倒在地上,迎来永恒死灭。 原来这就是他的此世。 在这死前午门的艳阳下,临死回望的一眼间,裴钧仿似看见二十七岁那年,他正临危受命,带了一千人马往战地议和。 那时的他,一身风华意气打马出京,与仆从拍鞭大笑着,正要开始他最为璀璨的十年。 那时的他还是个英雄,前途似锦。 至今他都还能想起那临行前的垂纱珠帘后,他身下有人双眼微湿,气呻间,细指握着他薄汗沾染的发尾,望向他喏喏轻声道: “裴钧,你若执意要去,那朕便命你快快回来。” “朕……朕等你。” ……等谁? 不知是真是幻中,裴钧只觉已飘魂坐在刑台上,眼瞧着自己血污满布的头颅骨碌碌地滚下台去了,又被街角看热闹的人给笑骂着踢回他脚边来,耳中还听他们在大笑,笑他裴钧一世奸臣招摇过市叱咤宇内,到死竟全尸都留不得,头颅还被人当球踢。 这一刻,他似正等着地狱阴差来带他走,却又只似被这无情天地剥了所有知觉地隔绝在此处般,对这嘈嘈世间已再无法嘶吼反抗,就连周遭魑魅魍魉人影幢幢也推不到他,仿若世间就只剩他这一缕孤魂,来是独身,去,亦不可能有人陪。 如此独行,多少年了? 他为那金銮座上的少年大忠似奸了一世,脊梁骨顶着骂名踽踽独行,叫百官怵他,百姓怒他,走到菜市口都有黄口小儿编了童谣骂他,可到头来,他等到的竟是姜湛的一场局布星罗、欲擒故纵! 恨? 到头来,怎么恨? 十六年……整整十六年——他确然色令智昏、用情太过,自己看着都觉蠢到可笑,而最终这一身罪孽与贪求起于这一场欲念,落,也落在这一场欲念上。 就这么止了吧。 裴钧叹了口浊气,好整以暇地仰躺在刑台上,抬头看青天上半黄不红的日头,只觉那是明灭在魂灵中的一团火,此时只需他双目一闭,便可如冷水兜头淋下,将那火尽数浇灭,从此再不醒来…… 可此时人群中却陡然暴发一阵呼喝,又更比观刑叫好时更聒噪起来。 恍然间,震耳的马蹄声从很远的地方隆隆靠近,似是千军万马已踏破京门城防,正齐齐向皇城压来,直震得他后背下的台子都在颤,而周遭人群中有不怕死翘首看热闹的,有惜命而惶然逃窜的,都在高声喧腾: “那是谁的军队?” “是不是有人要造反了?!” “快快!看那边!” …… 裴钧睁了眼,想看看这嘈杂人间到底是谁,竟叫他死都死不安生。 可这一睁眼,他却是愣了。 只见观刑人潮被数百兵马隔作两边,一匹红鬃烈马星流霆击般冲来。马背上的男子在兵士簇拥中匆忙跃下,颀长身影好似行云流水,那惯常清凌淡漠的脸上长眉紧聚,此刻竟有丝惶然。 裴钧静静支着脑袋,待看清了那人的模样,不禁荒唐笑了一声:“呵,是晋王爷回京了。” 也是,要让他连死都不安生的,除了晋王姜越这个宿敌,还能有谁? 裴钧心想,斗了半辈子了,晋王这奸贼头子想必终是听说他被姜湛下了大狱遭了殃,便喜得连他死都等不得,这就打雁北关冲回来造反了。 啧啧,真是要不得啊。 此时此刻,晋王的目光落在了裴钧垂下的脚边,看见了那颗沾了血灰的头颅,霎那间,他整个人如蒙雷击,脸面血色顿失、青白发灰,双足也重重向后倒退半步,一时竟偏而欲倒,全赖后头赶来的侍卫扶了一把。 “呿,怎吓成这样。” 裴钧哂笑一声,心说这晋王战场都上了几轮,竟会怕个死人头,枉斗了一世,还当他真是个硬骨头,未想竟是个胆小鬼!原照晋王平日里那行止,怎么也该抽着唇角说一声:“跟我斗,找死。”再轻哼一声,冷笑才对。 此时这情状,也不知是不是台本儿拿错了。 呵,总归人这一世不就是演场戏,是不是个角儿,还得落幕才知道。裴钧本自觉能混个好死,岂知他费心费力演了一世,这戏却同他没甚关系。 想到此,他几乎快被自己逗乐,挑了眉,垂眼看脚边那颗头颅,自觉虽是沾了灰染了血,可脸倒还是一等一的俊气,且死到临头他心水已止,神容其实也不甚狰狞。啧,若是扒拉扒拉灰,收整收整,应是还能再坐羊车,打红袖香街里过上一趟,必然又是满车瓜果花香,叫姑娘小姐们吵着要嫁他—— 如果,她们不知道他是裴钧的话。 正是裴钧一身轻松,脑中天马行空之时,晋王那边的人马似乎都聚齐了。扶着他那侍卫讷讷地问:“王爷,可有令下?” 悲风呼号中,晋王姜越一脸惨白地盯着裴钧脚边,僵硬神情上不见一丝敌人丧命的愉悦,反倒是真像被吓了个实在般,过好一晌,才薄唇微颤道:“给本王传令……” 他强自站直了身子,人影就像一株蒲苇在狂风里挺着,双目中败杂血红,面容也绷得铁青: “众将即刻包围皇城,拿下天子,生死勿论!” 最后一言字字顿挫,像是咬着齿缝令出,话音一落,周遭一片轰然,叫好遵令。 霎时,铁甲军踵窸窣过,兵将齐肩向皇城发去,百姓惶然溃蹿、高呼奔逃,一朝安稳现世,一瞬被乱步踏碎…… 动荡,染着皇城传来的喊杀声,似要将凌霄震裂。 裴钧看着,听着,渐渐地,他只觉头顶的日光像是愈发昏暗,眼皮也愈发重了。 也许就是这一刻了吧,该结束了。像是一册话本读了一辈子,虽说情节也委实不怎么样,但到今日,也总算叫他看了个结尾—— 作罪孽奸臣闹市问斩,窥天机反贼皇城拥兵。 不用看下去了。再往后是如何,他几乎都能料到。 姜湛少年登基至今,心智虽日复一日狠辣,手段却尚欠火候,此时打压裴钧却未及扶持新势,朝堂便立时被蔡延一党把控。内阁失了裴钧坐镇与蔡氏相抗,政令就一家独断,底下清流更不甚服得,便致人心涣然,叫诸事下行不利,只如一盘覆散之沙。 而晋王,韬光养晦、实权暗握十数年,造反大业虽始终为各方势力牵制,却早已备得稳而又稳……且依照晋王历来谋略胆识,今时今日只要起了兵,就定已拿准是场毫无悬念的胜仗。 朝堂之上老早就有呼声要晋王取侄代政、掌继皇权,他此时不过是顺了天时罢了,也终究会成为下一个皇帝。 皇帝么…… 裴钧苦笑闭目,刹那弹指间,眼前那魂火恍如一世笑闹生杀落尽,而那当中明灭而过的权势家国枕边人,那一情一恨一辈子,亦都一息即灭。 意识弥散前,他只觉周身血味刺鼻,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皇城飘来的。他耳边好似有人叹息,又似悲泣,仿若有人在沉声唤他名字,又仿若有人在诚诚切切地一遍遍问他,从始到终,能不能够重头来过…… 下一刻冰冷袭来,须臾或千秋中,光影换做日月,阴阳人影阑珊,魂灵被扯入无边长河中招摇动荡,他好似听见周遭万鬼嗤笑低语斥他痴傻,却又似听见无数含恨叹息,叫人断肠。 不知几世几年过去或归来,陡然间,宛若一束天光,将他从这静灭长河中一举吊起,瞬时,周身浑浊涤清、乌蒙散尽,叫又一阵裂魄的剧痛扎入他后脑的最最深处—— 裴钧倒吸一口凉气,猛地睁开眼睛。 霎时,沉香入鼻、痛感顿消,所有曾刻入魂灵的苦厄竟似从未存在过一般。 他竟然醒了。 周围是静谧而平稳的,没有一丝声音,身外日光太过刺眼,叫他本能将双目半闭,而待一瞬昏花后渐渐再度睁开眼来,他竟见眼前当空,正悬着一片雕金垂帐的卧榻拱顶,拱顶的正中,正有一条目镶宝珠的浮刻金龙腾了雕云俯身而下。龙头上一双黑瞿嵌入的威严龙目定定眈着他,叫他忽而发觉他自己正浑身□□地平躺在身下宽大华贵的龙榻上。 ——龙榻?! 裴钧一惊起身,却惊动枕边之人,一声轻灵的问询很快响在他耳边: “你醒了?” 这声音带了丝梦觉的鼻音,雍容而软糯,叫裴钧闻之一僵。 当扭头看见枕边之人的面容,他沙哑的嗓音瞬时破喉惊出: “……姜湛?!” “哎,朕在。” 不同于裴钧的惊骇,姜湛的这声应答是安稳到了骨子里,也柔顺到了骨子里,好似那“朕”字并非帝王自称,而只是个情人间爱昵的字眼。 他趴在裴钧右肩,露出的背骨身段都是少年人的细白,乌丝垂散在二人之间的薄衾上,面容比裴钧记忆中的更年轻,更温和,纤秀眉目带着缱绻,迎着窗外日光在床架雕金上折下的光束,此时正慵怠地睨着裴钧,眼角的绯红更添暧昧之色,殷然唇角也勾起一道艳丽的笑来,似怨似叹地求道: “裴钧,朕还要……” 3. 其罪二 · 犯上 姜湛浑身散发着欲念与危险的气息,好似一只从幽暗长河里涤起的妖魅。 随着裴钧的神志回笼,姜湛清美的容颜在他眼中变得愈发清晰,而种种与这容颜相关的记忆,无论是刺痛的,酸楚的,恨绝的,也都在这一瞬间席卷他周身,在他脑中炸开一道震天动地的响雷。 还未及反应,他发现自己已翻身压住了这一切孽果的始作俑者。 “你又有力气了?” 见他压住自己,姜湛笑了起来。他笑得骄矜而肆意,眉宇间容不下别的东西,红唇绯颈,青丝绕耳,更衬得他挽起的眼角都慵懒艳丽到了最好的地步。 裴钧双手撑在他耳侧,俯身看着这张他曾爱到疯魔、也恨到疯魔的一张脸,一时胸腔之内沉沦的涩痛混沌,带得他双目都刺痛起来。 姜湛,姜湛…… 从前这世间就只有一个姜湛,再没人更得他心了。 记忆中的身姿与眼前渐渐叠合,裴钧慢慢抬起了手,落下,却不是轻抚,亦不是捻揉。 他只是沉默而用力地捏住了姜湛的下颌,一言不发,甚至没有一点点迟疑地将虎口下移到姜湛纤细的脖颈上,眼看就要用力掐下去。 “咚——” 一声旷远的钟鸣忽而自极远处传来,让裴钧神台一凛。 下一刻,尚不知自己死里逃生的姜湛在迷蒙中只觉被一双健臂勾起,一阵天地倒转后,跌坐在一方发硬的厚垫上。 搭手的地方浮雕硌人,可那感觉却叫他甚为熟悉。 姜湛不禁撑起身子,费力掀起眼皮一看:入目处是御书房里沉闷的书架,接顶杵地,贴着墙摆满了一室,堂下香炉里熏着玉檀,身前横架了整张楠木雕成的宽大御案,上面的百官上疏都还摊开着,而他身为帝王,却被裴钧稳稳地按压在了御案后这张刻金镶玉的龙椅上。 他心虚地挣动着被按住的胳膊,潸然美目望向裴钧:“裴钧,我们还是回里间去……好不好?嗯?” 从前他一软声,便是叫裴钧往油锅里替他拾根银针,裴钧也是眼都不眨就会去拾的。可现在,裴钧俊逸的脸上带着丝贯有的痞气,却只是斜挑了长眉盯着他,连话都没应上一句。 裴钧的身上松松披着件中衣,此时将另手抱来的二人衣物随手丢在地上,那只按着姜湛的手也没拿开,只从衣物堆里抽出了姜湛系发用的金缕缔带,抬手就要往姜湛的胳膊捆去。 姜湛顿时慌了:“你要做什么……” 他抓住裴钧的臂弯拉扯道:“裴钧!裴子羽!你怎么了?你先放开朕!” 他的惊呼和挣扎在裴钧面前直如蚍蜉撼树,惹得裴钧不慌不忙地笑了起来,干脆将他右手也一道拉过来,用缔带扎扎实实捆在了龙椅的扶手上,直勒得姜湛那白皙手腕都绷出了紫红色,才拧上个死结,松开手来: “急什么,皇上,好戏这才开始呢。” 寒风吹卷薄雪,打砖红的甬道里刮得迎来送往,堪堪把元光八年的尾巴推到了年关上。 一年将末,一年伊始,世间万事物变星移、明日更复明日,总有那老来白发换少年、青魂落地又人间,更更迭迭,轮回不休。 皇城内朝中庆殿里,裴钧一边系上腰际的宝蓝绶带,一边步履闲散间,悠然跨出了御书房的雕金木槛,他身后,不断传来少帝姜湛厉声的怒斥: “裴钧!你给朕滚回来!” “裴钧!裴子羽!——” …… 一朝刀斩魂梦断,未料陡醒十年前。 裴钧抬手扯好身上文三品的金枝立雀补褂,此时漠然回头一看,见姜湛满是春潮的身子还光溜溜被捆在御案前的龙椅上,用手肘不住撞击着椅板,红了玉容叠声喝他回去。 可他哪里又会回去,不过只扯了扯嘴角,调头便行至殿外。 一时北风刮面好似利刃,黄昏日下,半个皇城金瓦叠赤映在他眼里。 他举目看了半晌,微微眯眼沉思,神色倒无喜无怒,下刻挑起眉梢,同殿角偏门摸进的大太监胡黎抛了个惯用的眼波,随意一笑便带三分邪气:“又要劳驾胡公公拾掇了,裴某罪过。” 胡黎将手从袖中抬出,挥了挥,让身后小太监疾行入殿替少帝宽解更衣,被裴钧这一瞧一笑,搞得一张尖下巴面皮上挂起些红晕,双眼中精光乍现,冲裴钧狐狸似的眯了起来:“裴大人今日可比往日都走得早啊?” 裴钧眼尾一勾,好整以暇地以问答问:“胡公公能不知今日是何日?竟还问我。” 胡黎神情上的笑稍稍一滞,还未出言,二人旦听极远处传来一声庄重肃穆的沉沉钟鸣,旷然余韵散在天光里,良久不尽。 裴钧微微一顿,闻之心道,方才御案上瞧见折子还不尽信,可此时听这声响便是祭坛的皇汶钟,就真印证了今日的祭坛果真有祭礼。 按他一贯的好记性来讲,这也该当正是他所想的那祭礼。 见裴钧难得出神,胡黎眯着眼睛在他身上打量了一圈儿,逗趣假劝道:“裴大人哟,替皇上操心也不是这么个操法,总还得顾念着自个儿休息不是?今日虽是庶宗祭祖的日子不假,可同您裴大人也没甚干系,都是太常寺的活路,由晋王爷好生拾掇着呢。可巧听这声钟,这会子当是完事儿,您要去抢活儿也晚了,等着礼部落了文书,不也有冯侍郎替您担着么,有这功夫,您多陪陪皇上岂不好?” 目色一转,他又瞧着裴钧的眉眼狡笑道:“便是不陪皇上,同咱家闲说上两句,不也好么?” “庶宗祭祖”,是皇亲宗室旁系在仲冬时候入宫拜会先祖的祭祀,惯常由太常寺操持,宗室中择一人携领,而皇族宗室中当事的一向是今上的七皇叔姜越,便是胡黎口中的“晋王爷”。 裴钧心思得以证实,回忆也就此接上,遂只由着胡黎话语哼笑想抽身离去,便顺了句:“冯己如那人,公公您还不知道?我倒是去瞧瞧的好,没的明日被他折腾掉了乌纱帽,竟还守着瞧新鲜。” “瞧您说的。”胡黎听了直笑,尖瘦的指头在裴钧臂膀上揩了一把,细着嗓子夸道:“哎,裴大人是个稳妥的。裴大人您议和立了大功了,免了多大一场战事!现今儿一回来,谁人不知您非池中之鱼?朝中大事儿小事儿都多待裴大人扛鼎,咱家瞧着,您迟早能在衡元阁里铺上一席!” ——是能铺上一席,不过好赖要多等两年了。 “不敢不敢,承公公吉言。”裴钧掬着三品小官该有的笑,不着痕迹避过胡黎的手,紧赶在姜湛收拾好追出来前告礼辞了御书房,匆匆过了殿门就走出去。 心里揣着事情,宫中各处也熟悉,他脚下步伐尤其快。 回廊婉转过了甬道,天色近暮,红墙金瓦搁在日光下生辉,廊门柱角重重,他独身一一行过,经走南月门滴漏时,还落眼一看: 酉时未半,来得及。 倒不是他真要赶去礼部瞧冯己如那蠢材,那不过是糊弄胡黎的借口罢了。 他心中所想,乃是这元光八年的庶宗祭祖时,曾出了一桩本可挽回之事,此时他既正巧醒在了这之前,便正待去改上一改。 打这儿再往前是元辰门,若出得元辰门往右,便是学子国府青云监——裴钧此行之目的所在。 身上补褂后领挺高,他一时不大习惯,一边扯着撇了撇嘴,顺带挑眉垂头,想瞅瞅袍摆齐不齐整,谁知曳行间,竟见袍摆边角露出个指甲盖儿大的破洞来。 裴钧登时恼火地站住了,一手捞起袍来猛看。 记忆里搜罗一通他才想起,这破洞应当是这时候往前数几日,出去吃酒时被人烟灰给烫坏的。 ——可竟还没来得及补上。 裴钧脸色顿如吃了隔夜糠,心里直幽恨无比地骂自己道:小裴钧啊小裴钧,你当年除了镇日里肖想姜湛,脑子里都是些什么作孽玩意儿!怎连个袍子都收拾不利落! ……不过他转念一寻摸,忽觉,也可能确然只是现下的小裴钧没时间补上罢了。 因为眼下正是元光八年的十一月下旬,次年便是举年。开年后春闱就快开始,此时各地秋贡送来的童生册子许是已在部院摞起老高,他眼下担任了尚书的礼部正该忙活来年的恩科,又近了年关,多有偷盗案犯,六部、京兆事宜也不少。 吏部侍郎赵钿这时候当是新近才被蔡延的爪牙斗下了马,此职要到元光九年的年中才会补上,故这年的百官提训述职之事且由裴钧兼着,京兆司还挂了他个少尹,京中数块地皮、囤粮亟待清算,奔波走动之事少他不得,又还要和鸿胪寺的几个老朽折腾年尾的国宴,光想想就烦不胜烦。 本该是忙到连老娘姓甚也能忘了的时候,却不知怎的,竟能得空在御书房与姜湛厮缠。 简直是分身有术。 想到这儿,裴钧捞着袍摆的手都一酸。 可不是么,从前他就算火烧了屁股燎着了头发,都能腾出只手来给姜湛扇蚊子,兴许还能顺带喂个粥。 犹记有一回,他还在鸿胪寺做个小小的行人,恰在京郊行宫陪送外使,只听姜湛一句病了累了不吃饭了,他便能漏夜打马奔回皇城陪顾,天亮前又打马奔去行宫做事,每日一来一去三五天竟不误事,只眼下吊着两袋青黑,回了府中昏睡一日,翌朝晨钟一打,接着又要去点卯。 现在想起来是真真的累,累得他心口都发齁。可当时年轻,并不觉得。甚至当时会想,那么奔来奔去他也是欢喜的。 仅仅只是因为可以见到姜湛。 裴钧糟心地将那破洞往内里掖了掖,却也藏不住,便索性懒怠管了,继而心里不住好笑,心道自己这模样,上辈子竟真能入内阁、上宝殿,穿上一品银丝绣鹤的袍子,连绶带用的五丝纠都是宫裁为他专做的? 现今瞧来,他当年不过是个没收整的小年轻儿,做的是跑腿的公务,拿的是跑腿的俸禄,只一朝一夕为了姜湛的皇位苦哈哈地瞎忙活,也就笼络手段活络些,实权捏得死紧些,当得事些罢了。 是故当年,就连蔡延一干子狡猾老臣也没料到他衡元阁走马上任那出,倒也合乎情理。 到最后他能被姜湛一刀砍了,好似……也更是合乎情理。 未及多料,他步行又转过一方游廊,更近元辰门,忽见元辰门前空地上,一众数十个朝珠华服、披裘穿氅的男男女女,似是方从祭坛散了走来,虽不见得个个儿趾高气昂,可也都有几分骨子里带出的傲然,端着矜贵的脸色,各自说话作别皆是青眼高眉。 裴钧顿了顿,偶然想起了回魂前几个不清不楚的闪影,便渐渐止了脚步目光微动,果然在那一众人中,轻易就瞧见个熟悉的人影。 那人影穿一身绝顶雪白的凫靥裘,鹊翎绕襟、清逸华贵,即使不见面目,只瞧那风骨,站在一众深色华服的人里,也是怎么看怎么出挑。 这凫靥裘——裴钧记得很清楚,是皇族祭礼专袭的,外头纵使富贵人家也轻易瞧不着,数到今朝皇室众亲里,估摸也就姜湛衣箱里的那件鹔鹴裘能媲一媲美,且颜色不一,都是独一份儿。 凫靥裘的本色是一尘不染的雪白,可因缝制时浸过护羽的药水,行走曳动间,随日影稍稍变换,看的角度不同,便可见得隐没其间的青蓝色,抑或云紫色,若是放在月夜烛火下,更该翠光闪烁,艳丽异常,大约要上千只水鸟双颊挑下的短羽才能拼得出一件来。 放眼京城里,还不是任意绣工都敢接手去做,光是将这些短羽丝丝缝入撩金绣线的手法,怕也没几人会。 裴钧遥遥这么瞧着,心里一道道直叹皇族排场是真心铺张,可他却又不得不说,这看似出尘又过于艳丽、拿在手里都嫌手抖的一件千金的袍子,此刻穿在那人身上,还真是合适到了姥姥家去。 那人身骨清雅,不仅压得住这一身雍贵,颀长姿量也能衬得出这身裘袍的灵逸来,几乎要叫周遭自恃宗亲气势的皇家庶族,都自鄙到尘埃里头去做泥巴。 而好似更为应和裴钧此想,那穿着凫靥裘的人同一干亲贵作别后,余光见这方有人,竟回眼朝这儿看了过来。一时西沉金乌在云后光影微转,火霞鎏了日色打在他眉眼上,叫他鼻翼脸颊的清凌淡漠之中都染上了一层暖晕。 十几步外,那人只轻轻一勾唇角,便像春水融了梅树上的雪,温温淡淡,清清雅雅,眸色落在裴钧身上,好似晨风将荷露渐收,凝成汪深深的泉,神采敛入目光深处,薄唇一启出声如风玉,似笑非笑: “裴大人。” 裴钧恭身踱到他身前,笑着将补褂袍摆一捞就要单膝跪下去:“臣裴钧,参见晋王——” “免礼。” 就在他一膝将曲之时,意料之中的一扶果然打断了他。 晋王爷姜越已如前世的千百次一般,伸出右手稳稳托住裴钧的手臂将他徐徐带起,和蔼笑道:“出了司部还能遇见,今日本王倒是同裴大人有缘。” 晋王手指看似修长纤白,可却有股子行伍间练出的暗力,此时这简简单单的动作都已把裴钧捏得暗痛咬牙,又不能叫出来。 在这礼义十足的一扶里,裴钧面上虽是勉力直起身来共晋王笑,可心里却是往晋王俊俏的脸上划了个血红血红的大叉叉。 ——是挺有缘,你个奸贼头子。 4. 其罪三 · 不敬(一) 裴钧之所以叫晋王奸贼头子,是因为朝中不少顽固老臣曾呼唤晋王要么取侄代政、掌继皇权,要么就辅政做个摄政王,如此,内阁中太师蔡延等老奸巨猾的,就日日散布晋王实乃本朝奸贼的传言,让少帝一度很着紧。 一度少帝的着紧,就是裴钧的着紧,叫他上辈子瞪眼儿盯了晋王十余年,没想到最后却自己疏忽送了命,还给晋王这贼子捡了机会在他砍头的日子造了反杀进宫去,连他名污青史的风头都一并给抢了,可不妥妥当得“奸贼头子”这四字么。 且他与晋王……恩怨可算长了去。 种种前情暂且不表,单说眼下小裴钧任了少尹的京兆司,惯常的正衙府尹都是皇室宗亲德高望重者兼领,而一直以来,兼领了他顶头上司的那位府尹大人,正是眼前的七皇叔,晋王爷姜越。 朝中上下都知道,挂职的宗亲是不揽事儿的,京兆司也是同理。旦有文书事务交到司部,不管裴钧是在花天酒地还是在披麻戴孝,只要晋王爷坐在王府花厅里漫端着茶盏食指勾一勾,他就得立时赶到京兆司正衙里头替人折腾清楚。 而那食指勾一勾,从前真是让裴钧大热天火炉烤着都能冷汗惊醒的动作,一直到他后来入了衡元阁罢去少尹之职,不再隶属晋王手下听命办事儿了,对此都仍旧心有余悸。 ——毕竟从少年时起,只要晋王食指一勾,落他头上准没好事儿。 而现今,这厄运随着他回魂还阳,竟又开始了。 裴钧忍了手臂阵痛,扯起面皮拱手朝上司一揖,认认真真做小伏低:“祭礼方毕,晋王爷受累了。” 晋王放开手去,看了看裴钧身上微皱的袍子,舒眉瞥眼他来的方向,进而满脸风清月明:“裴大人御殿劝学也不松快,同累同累。” 裴钧只觉一口血哽在喉头。 他含气垂手将袍摆的破洞再往里塞了塞,正要打礼告辞去做正事儿,却听晋王见四下暂且无人,扭头问了他一句话:“裴大人,前日御史台着人去了京兆司部寻你,是问你何事?” 此问把裴钧打来一懵。他才醒过来没多久,饶是记性过人,也总不至于能记住多年前哪个御史小官的个把句话。 “嗐,王爷,御史台还能问什么事儿?”他一撇嘴,演得很像那么回事儿,又道:“再说您门生张三张大人在御史台也算个人物,您又何须来问臣?” 晋王微微挑起眉梢,斜睨裴钧:“门生既已出任,则再无问询之礼。孤现下只问你,御史台要管的,是你礼部的脏水,还是京兆司的案子?” 这话中“礼部”一说,裴钧猛然就有了些印象,顺带上现下年份,估摸着应是当年礼部那起舞弊案。想到此,他也不直说,只笑道:“王爷勿忧,当是同京兆司没甚干系的。” 晋王闻此,大约也知部院内话不便相告,遂也不再过多纠缠,回身间目光不经意在裴钧袍上停了停,唇角忽而牵起个弧度。 “裴大人,你补褂坏了。” ——果真是哪壶不开揭哪壶。 裴钧忍了:“……谢王爷提训,臣回去就补上。” 晋王却是长眉一皱,看了看元辰门,清凌的眼中带了丝疑惑:“裴大人回府,当走司崇门罢,怎来了此处?” ……我要你管。 裴钧心里直想提刀上前捅晋王两下,面上又做不得不悦,只好点头哈腰道:“哈哈,王爷明鉴,王爷明鉴,臣这是去青云监,瞧瞧门生邓准。” 晋王顿时了然,垂着眸子想了想,忽而道:“哦,那便一道罢。”说罢当先走在前头。 裴钧:“……?” ……谁要跟你一道啊? 走在前头的晋王见裴钧没跟上,回过头来微微挑眉:“裴大人?” 裴钧:“……” ——真是人在屋檐下。 裴钧心内低叹一声,认命般袖手跟上:“来了来了,臣来了。” 裴钧此去青云监,确凿是为了瞧瞧邓准。 邓准是拜在裴钧门下的青云监生,叫他师父业已四年。 青云监在前朝曾称国子监,那时是将宗亲贵族与高官功臣子孙杂合了一处所办,虽授业先生皆是有头有脸的名儒,可一窝子富贵少年凑到一处,到后来不免有些乌烟瘴气,尽出些鸡飞狗跳之事,愈发不成样子。 是故到了本朝,祖皇帝爷大笔一挥,将国子监废了,从此沿着元辰门东边儿划出道宫墙来,将这教习之所一分为二:宗亲贵族皆放在墙里的宝蟾宫教养,对外也称“宫学”;一墙之隔的外侧,新辟一馆,赐名“青云监”,名额多放给高官功臣有为之后,剩下的不到十一,才用于纳取天下寒门的有学之士。 跨入了青云监,一样要参恩科举试,可在监学生已是人中龙凤,十有九五都是稳妥入朝的,而朝中百官食天子俸禄,亦有义务为举国培育人才,所以每个监生都可从在朝官员中择一人为师,拜入其门,直至入朝三年后出师,又可自带门生,如此循环往复,已成规俗。 能考入青云监的寒门学子,当算是学问顶好的,裴钧这学生邓准就是这顶好之一。可一旦入了青云监,监中皆是一国上下最拔尖的少年,在这顶好之中,邓准又只算个垫底儿的。 当年若非裴钧机缘巧合收了邓准,满朝百官估摸没谁能对这学生瞧得上眼。 此话且不多说,单说裴钧今日来,只因他记得便是前世今日,邓准因在课上被人再三侮辱,实在气之不过,便于青云监外使墨砚砸伤了肇事之人——宁武侯世子唐誉明的门生。 宁武侯府重压之下,邓准被青云监除名,且在大理寺受责八十大板,判朝廷永不录用,往后多年便都只得在裴钧府之中任一账房。而那个被打的人也没得好,至此皮相坏了、官途受阻,终生不可能御殿聆旨。 裴钧自己算是重活过来,前世的风云也曾叱咤过了,心里并不甚在乎什么,可唯独想起门生此事多有抱憾,故此行意之拳拳,便是想去阻止邓准打人,以正其官途,可是…… 他抬眼瞥了瞥身边的晋王,问道:“王爷去青云监贵干?” 晋王领着他出了元辰门,头也不回道:“张三今日择生,曾请孤来替他掌掌眼。” 裴钧这才了然。 张三,字见一,曾是晋王爷的门生。此时裴钧想了想自己的门生邓准,又想了想晋王的门生张三,竟觉心里略有些不是滋味儿。 实则邓准和张三是同期考入青云监的,也就是同窗。 邓准是个十足寒门子弟,蹭着榜尾能入监已是烧高香了,但资质有限,三年前恩科失利,未入殿试,几乎丢尽裴钧颜面。而晋王的门生张三却是监生头筹,当年被大红字写在青云监录生的榜首,考入后却被人发现,他竟是前吏部尚书、现携领青云监的文渊阁大学士张岭的幺子,自己放弃了无考保入青云监的资格,却还是从一干监生试子中脱颖而出,且在三年前的同一场恩科中名贯状元,由少帝御笔点进御史台奉职。 资质上,高下立判。 理所当然,张三成了监生届长。提训众监生时,他曾面若冷石说过这样一言: “寒门子弟别以为世家之中只有庸夫,权宦之后亦不可认定庶族平民没有高人。从今以后,我等必将勉力学业、勤修不缀,只因一朝入班为臣,皆是为了朝廷做事,忠诚之心别无二致,无需因身怯职,也需记得这青云监中,绝没有身份高下之分!” 一时监中欢呼雷动、响彻云霄,张三这名字,便在朝中传为一桩美谈。 众人逢了张岭就夸他儿子极有出息,张岭却是胡子一抖,直眼薄唇道:“那小子还差得远。” 啧。裴钧此时想起张岭那冷峻神容,鸡皮疙瘩都还能起一溜。 “不过,”晋王突然在裴钧身边站住了,看向他道:“有张大学士在,裴大人怕是进不了青云监。” 这一针要害,又把裴钧给扎噎了会儿,半晌才道:“臣不进去就是。” 晋王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一时,转看前方,青云监已到了。 不成想还挺热闹。 今日并不止他二人光顾青云监。毕竟十月监生新进,此时正是百官择生、监生择师之时,故青云监门口管事迎来送往许多朝臣,皆是点头哈腰,见着晋王也是捧起笑脸,可目光落在裴钧身上,却顿时面起难色,挠头瞥向了右侧一人。 大门右侧的石狮旁,立了个云雁玄褂的青年人,皮相挺清俊,此时也转身向裴钧和晋王望来,不免遥往晋王单膝跪下,一容冰川,字字清晰道:“学生张三,参见晋王殿下。” 晋王这才行至,也没伸手,只淡淡道了句免礼。 张三站起来,冷脸又转向裴钧:“下官见过裴大人。” 他这脸对谁都如此,裴钧倒不在意,只点过头:“张大人。” 可张三却神色不变地盯了裴钧好一会儿,又看了看晋王,嘴皮终于一动:“裴大人不可入青云监。” 晋王睨了裴钧笑:“裴大人也没想进去。” 裴钧叹气,唤了个管事:“烦请知会门生邓准,本院来瞧瞧他。” “裴大人来的正是时候。”管事道,“邓南山方才同人吵起来了。” ——还好不是打起来了。 裴钧面色上笑得淡了些:“本院要见他,即刻叫他出来。” 5. 其罪三 · 不敬(二) 青云监属张三父亲张岭治下,管事不禁撇眼看张三脸色,见张三隐隐点了头,这才跑进内里叫人。 晋王见此,不免挽了唇角,半是严厉,半是向张三笑:“张中丞,愈发承袭尔父之风了。” 张三垂眸告拳:“王爷谬赞,学生还差得远。”又问:“王爷今日怎来了?” 裴钧听言扭头看晋王:不是说张三请他来替择生掌眼? 却见晋王怡然看远:“你如今也稳妥,孤原不想来的。不过祭礼毕了,顺道来瞧瞧罢了。” 裴钧却不知他顺的是哪条道。 一边张三不再多问,只请晋王进里边儿去,然这时,却听一阵人声喧哗,是两个监生笑骂着另一个,共三人从监中外行。 “……邓南山!裴大人这样的教你你也考不进,莫若就算了吧!不如将门生位置让与思齐兄,别占着茅坑不拉屎。” “就是!我要是你,也没脸面待在青云监,早就收拾包袱回乡了!” 这三人都穿着青云监的青布长衫,可后头被骂的那人本就瘦,怀里又抱了个灰扑扑的小布包,此时就更显狼狈些,脸上两道细短的眉头蹙着,一双吊眼定看前方,虽一样是青年人,却远不如头前两个意气风发。 两个骂人的嬉笑着闹到门口,一转眼,竟看见被他们骂作茅坑的裴钧裴大人正淡笑着闲立在晋王旁边儿看他们,不禁吓得差点儿一跌:“裴……裴裴裴大人……!”又忙不迭同晋王告礼。 而后头那被骂的见了裴钧,却是神情讶然中燃起一丝希冀:“师父!” 这人便是邓准,南山是他的表字。 裴钧此时见了他,历过回忆种种过去,也有些感慨地笑了笑,冲前头两个骂人的监生扬扬下巴,挑起眉来,口气轻巧地问邓准道:“怎么,南山,这是你新友?” 被提及的二人顿时舌头都要打不直了,不待邓准说话就抢白道:“是是是!……我二人同南山兄,从来嬉笑惯的。”一人还揽过邓准脖子笑道:“哈哈哈,你说是不是,南山兄!” 邓准一脸白着,懦懦缩了一下,倒不好意思说不是。 裴钧冷眼瞧这二人,又瞧瞧邓准,心道孰是当官为臣的料子,这不一眼就能看出来? 他心下将失望放了放,只面上一笑,便和气向那二人道:“好好好,既是南山小友,本院自然也得照拂。来,同本院说道说道你们名讳表字,二日殿试上瞧得见你们,本院也好同皇上举荐举荐。” 这话好好儿的,却将那二生的脸都给吓白了,连连拼上性命摇手:“不不不,学生位卑,不敢劳烦裴大人!学生不打搅裴大人晋王爷,学生告退!”说罢,各自拉着袖口,飞也似逃窜了。 晋王悠悠瞅着二生狂奔的背影,似想起什么,冲裴钧一笑:“裴大人倒惯常爱吓唬小辈。” “王爷倒不说小辈爱吓唬臣呢?”裴钧笑眯眯拍着胸口作弱气状,徐徐道:“臣这京兆少尹若是茅坑,那王爷治下的京兆司,得成了什么?” 晋王笑中顿时一寒,不言看向裴钧。 这时监里头跑来方才那管事的,正要同裴钧说没找到邓准,却发现邓准立在门口,不禁不满道:“邓南山,你在这儿啊,叫我好找。裴大人寻你呢。” 邓准支吾道了谢,过来妥当见过晋王、张三,又挪到裴钧身后:“学生谢师父。” 裴钧却是眼睛落到他胸前抱的个灰布包袱上,一口气提起来:“这是什么?” 晋王领了张三正要进青云监,听了裴钧这话,又回过头来。 邓准面上一热,将灰布包袱扭到身后,梗着脖颈嗫声道:“没什么,师父,我们回罢。” 可这事儿要在裴钧跟前撒谎,是绝不能够的。他抬手就从邓准身后拿那包袱,谁知邓准情急之下一个回扯,那包袱竟就开了。 裴钧这边儿的力道带得内里一道墨砚登时飞出,还未及抬手挡它一下,那墨砚已在周遭倒吸凉气的声音中,重重砸在了他身后晋王的凫靥裘肩头。 砚台何其重?人群中晋王被砸得闷哼一声倒退一步,张三眼疾手快,连忙在后头速速扶了他一把,而墨砚滚落、砸到地上,还磕出个小坑。 在裴钧懵然回头间,只见晋王爷雪白的千金裘袍上已被那砚台残余的黑墨划拉上了一大团乌漆漆的痕渍,回观晋王爷本人,也正用那王府花厅里漫端茶盏的神情,静静看着他…… 且还诡异勾了勾唇角。 裴钧:“……” 得,这回邓准没打宁武侯世子的门生,倒是他自个儿将晋王爷给打了。 片刻中,周遭众人直楞看着场上,介于裴钧、晋王便是场上官职最高的二人,左右不敢置喙,便只能面含期待看向一旁张三。这叫张三面无表情看向邓准,邓准面露惊惶看了看地上那破砚,又吞吞口水,蹙眉看回他师父裴钧。 而裴钧目不斜视,此时只撩袍就向晋王跪下,顿挫道:“臣,罪该万死。” 邓准这才猛回了神,连忙跟着师父跪下,唯唯诺诺:“草草……草民罪该万死。” 朝中皆知晋王爱洁,府中屋宇器具时一涤之,为京中传成一谈。如今污墨脏了裘袍,照理早该青了脸,可瞧在裴钧眼里,却觉得晋王爷此时此刻笑的模样,还更瘆人些。 晋王垂眸看了眼肩上的墨,又看了看裴钧头顶,轻轻叹了口气:“裴大人,你先起来。” “谢王爷。”裴钧掸衣站起来,心想现下挽回了邓准伤人自断前途一事,算是了却他前世一憾,叫邓准日后总有高升之望,不至哀哀戚戚十来年,而倘若这变命之事需赔进个袍子不免千金,他裴钧也不是赔不起,如此便坦然向晋王道:“臣一时不察误伤王爷,罪过颇深,烦请王爷准许臣将功补过,为王爷修补此袍。” 晋王伸出长指,艰难解了领口系带脱下凫靥裘来,裘袍晃动间,前襟羽翼在日光下折出道青绿的纹路,煞是好看。 他提着裘袍,面对裴钧笑并不变:“看来裴大人识得此裘,那裴大人应当知道此裘不好修补。” “臣知道。”裴钧假作沉重,“可便是不好修补,臣戴罪之身,亦当为王爷勉力奔赴,哪怕寻山访水、躬身亲织,仍万死不辞。” 裴钧本料晋王洁癖,许是不准旁人动他用度之物,可能会说算了。 但估摸他方才已逆过了晋王这道鳞,晋王与其说算了,倒不如留着袍子折腾他一道,故就还真笑了一声,把手里裘袍向他一递:“好,那孤等着裴大人。” “……” 裴钧抬了双手接过来:“谢王爷,臣修补好了就给王爷送去。” 晋王站在石阶上,垂了睫羽看裴钧一眼,默然点头。 京城的十月末,今日冷得只差下雪。晋王脱了那裘袍也觉出阵寒意,想了一阵,状似也无甚话说,便嘱咐个管事告去元辰门外停靠的王府马车,叫侍卫送来旁的裘袍。 他回头再瞧了裴钧和邓准一眼,沉吟片刻,遂带着张三入监去了。 人群渐渐各做各事,裴钧将晋王的裘袍卷了一手抱住,脚尖踢了踢石砖上那倒霉砚台,斜睨身后的邓准一眼:“南山,为师府上留了多少好砚你不用,非要带个学监里的破砚回去使……你也不嫌糟蹋手。” 邓准双眼紧锁着地上那砚,眸中敛了半分不平与半分晦暗,低声嗫吁着垂了头:“连累师父此番受罪,学生一万个该死。” 裴钧常见不得他这懦弱模样,如今好容易管回事,便也没急着带他走:“你且说说你带了这砚是想做什么,今日用不着你动手,我在此替你出了这口恶气,省得你日后又动那邪门歪火惹麻烦。” 邓准听言抬头,青白着脸踟蹰了会儿,最终还是气不过,咬着牙小声道:“我,我就是想……教训教训那钱思齐,他欺人太甚!” 钱思齐。裴钧唏嘘,还果真是此人。 世人个个都有致命弱点,无人幸免,裴钧总深知。有人爱赌,有人好色,有人贪财,而邓准其人吃喝嫖赌都不沾,此身却有个往后多年都改不掉的臭毛病,那就是门缝儿里瞧大街——不知长远。 此病叫裴钧前世煞费苦心都不曾替他改过来,今世要动自然也并非易事,此时再骂再气也就没了用处,是故他现今思及这邓、钱之事,只可叹怎么就摊上这么个孽缘。 6. 其罪三 · 不敬(三) 这姓钱字思齐的,正名钱海清,便是那本该被邓准砸个一头血的宁武侯世子门生,常在青云监中同邓准过不去。先不提宁武侯世子唐誉明打小就与裴钧不对付、入了官场还处处给裴钧找刺儿,只光说当年他这钱生择师之事,就是一场生拉活扯。 钱海清这人,脾性气度乃至模样,放眼整个青云监,都算是一等一的官场根骨,考入时是头筹,要学问能做学问,要人情能做人情,心里也是个知好歹的,当年许是听闻裴钧岁数轻轻短年高升、学问也够,便曾一心想拜入裴钧门下。 本朝得了历代官员门生在门中内讧致人才失散的教训,早已规定一官只可带一生,要待门生过试出师或被扫地出门,才可再带下一人。钱海清入监择师时,恰逢三年前恩科刚过,拜帖来裴钧书桌上打了好几轮,言辞恳切、妥帖,看得裴钧自己都觉着邓准送走后此生就会入门,便也没退过帖,算作默认了,只等邓准皇榜有名、功成出师,就给此生下纳生帖。 可人算却不如天算——裴钧为邓准苦心教导、悉心答问,谁知新科放榜时,邓准竟然落了第。 当时不仅是邓准,连裴钧都被青云监生与朝中百官背地里笑了个痛快。 如此邓准出不得师,裴钧门下便没了择生的位置,邓准惶惶戚戚,不免提心吊胆深怕裴钧将他扫地出门择纳新生,平日便愈发唯唯诺诺,倒不想裴钧饶是对此讶然,却也压根儿没有要与邓准断义的意思,只默默将钱海清的帖子退了,将邓准叫来一通詈骂又一通安慰,叫邓准三年后再战就是。 可这却让拜师无门的钱海清在北街酒楼里买醉了好几场,喝得几乎人事不省,活像失恋。 那宁武侯府中唐誉明听闻此事,直是兴高采烈来捡漏,左右放话叫其余择生之官不得纳钱海清,终于让钱海清无师可择,又碍于其权势威压,只好咬牙收了唐誉明的纳生帖,一时脸上几乎快流下血泪。 偏唐誉明还耀武扬威,纳了钱海清后,给裴钧下了这拜师宴的请帖要他前来恭贺,仿若只恨不能亲自过府显摆一句:“怎样!最好的苗子还不是归了本世子!你就带着那邓准哭吧!” 裴钧那时候提溜着帖子,脑子里这么一补全,顿时连那请帖的封壳儿都没想打开。 ——可就算不补全,也不想打开。 因为寻常监生拜师宴的请帖,都是素布熏香就好,便如裴钧当初收邓准时,不过一道蒲青色的薄帖书就工整何人何事;可唐誉明倒好,好像生怕谁不知道他捡了个最好的门生似的,竟叫人在那素麻帖子上活生生横烫了三截金丝,照规制看着老实像是纳妾帖,可那颜色又太过寒碜,怪模怪样。 当时,裴钧嗤笑两声把那折子甩去一边,心说还是备份薄礼罢了——想钱海清多好的苗子跟了唐誉明那草包,今后算是没甚好混,这礼就算作给这学生尚未开始就断送的官途吊个唁。 结果家里董叔送礼去了回来竟说,还真有不醒事的王孙赶礼赶成纳妾的——又瞅着帖子颜色灰不溜秋,觉着不像,还好心好意问唐誉明是不是续弦。 唐誉明当晚脸色,算是特别精彩。 如此这般,钱海清还没入门就被“恩师”坑了这一道,自此在京城就彻底红透天去,叫后生官员在背地里旦有提起他,就都亲切地称呼他为—— “钱姨太”。 其后,钱姨太拜入唐府一步三回头恍如哭嫁,直为当初头筹考入青云监悔青了肠子——在场人后来给裴钧形容一番,说那幽幽凄凄的架势不像拜师,倒真像奔丧;可怜这钱姨太一介凡生,挨不住宁武侯府的重压,是不敢不迈开那入府的腿——过门槛时那双足顿地,好似一朵清丽娇花,狠狠插在了唐府那带草的牛粪上,往后在京中圈子里为他那草包恩师擦屁股、收摊子之事从未少干,人前人后还不见能得着好,叫裴钧每一想来就啧啧替他叹:多好多好的苗子哟,真是可惜喽。 官员在朝声名一方面来源于自身政绩,另一方面来源于自己门生的政绩。如裴钧者,经年滚打、身兼数职,整日在朝中上蹿下跳,自身政绩已能立传成书,倒也不怕带了邓准慢工出细活;而像是唐誉明这种自身毫无政绩可言的富贵傻蛋,往后便指望门生政绩为自个儿添彩,得了那钱海清便宛如得了株摇钱树,自然笑得恨不能在脸上另裂条缝做嘴,左右自然对钱海清极度纵容。 钱海清既已无望拜入裴钧门下,又被姓唐的拖累,自个儿多半也自暴自弃了,如此在青云监恃了这份后台,心怀无法拜入裴钧门下的一腔愤恨,无意就常将这愤恨泼在邓准身上,好似只要将邓准给吓退了,他就能进裴府似的。 故今日之事,便如过去三年中的好几十桩破事儿一样,乃是钱海清在赋课上给邓准下了脸子,还领了一干清贵之后吟诗作对笑话邓准当年落第一事,终叫邓准一忍再忍,且忍且退,今日终于忍不住了,若不是裴钧拦下,钱海清的脑袋得被砸出个大血窟窿留下疤,今后那好生皮相被毁,便入不得四品之内上朝面圣了,而邓准这鼠目娃娃自然也得不着好,且苦一世罢。 裴钧此时瞧着邓准竟还气鼓鼓地站在青云监大门外,一容郁郁不得,是全然不知此事未成替他避了多大桩祸事,便真只恨不能戳着他脑门儿骂一句“瞧你这点儿眼界出息”。 可正就在他忿而无奈之时,那始作俑者钱海清,却好死不死恰打监内出来。 这钱生清眉俊眼,面若朴桃,据说是富商幺子,自不惧逢迎,一见裴钧又几乎两眼放光,忙不迭上来弯腰打礼:“裴大人!” 周遭几个管事、监生立着没走的,此时恍如见着只落了翅的麻雀撞在裴钧削铁如泥的金刚铡刀下,登时那好管闲事的凉气儿便又抽上了,连忙互扯着袖子继续瞧热闹。 裴钧闻声,吊了眉梢回过头,见还真是那钱生,则人未动,也不免他礼,只唇角一勾,便语出惊人应了句: “哎,钱姨太。” 钱海清腰都差点儿闪落了。 这诨名儿从未有人当着他面叫过。裴钧这么一调侃,叫周围跟着恩师的几个年轻后生“噗噗”忍笑忍到快内伤,而他们恩师也都好不到哪儿去,亦皆拾袖掩了唇,忍笑轻咳数声。 场上钱海清一脸红白相岔着,饶是尴尬,却还同周围诸官一一妥帖打过礼,然后才直身向裴钧道:“后生……方才是一时莽撞,得罪了南山兄,真真对不住,望南山兄原谅则个,望裴大人恕罪。今日难得见裴大人莅临垂训,卑微后生在此请礼,愿大人日后能多多不吝提点后生,后生感激不尽。” 前世一架打得鸡飞狗跳、两败俱伤,钱生皮相被毁,官职终年待在五品徘徊,也算是断送,故裴钧从未与此生多有交往,现下见此不禁眉梢一抖,心道此生果真气度尚佳,倒很值得欣赏——可欣赏归欣赏,他裴钧护短之好人尽皆知,门生邓准被辱,是万没有将这口气囫囵咽下的道理。故他此时只闲闲往前一踱,便舒展长眉道:“好好好,那本院现今,还真有一言赐你。” 周遭一乐,皆道裴钧定是要羞辱这钱生了,便都好笑盯着钱海清看,可钱海清求裴钧为师不得,此时闻能受教,却管不得那许多,只欠身一鞠:“大人请讲!” 裴钧听了,笑上一笑,眼睛在他身上青衫上略略打过一圈,细思片刻,徐徐道: “钱生,你要做你的钱姨太,今后就别管人家的妯娌亲。再搞事情,本院让你姨太太都没得做!” “哈哈哈哈哈……”周遭后生终于爆发出哄然大笑,钱海清自也被此言打了记绝顶响亮的耳光,不免闷头立在那儿身形一晃。 裴钧看着钱生此状,本是暗自摇了摇头,翩然拾了邓准袖子,想抱着晋王的凫靥裘转身就走,谁知还没走几步,身后那哄闹笑声中,却忽然传来钱海清一声突兀的高喊: “裴大人!后……后生懂了!后生懂了!谢裴大人赐教!” 裴钧脚步一顿,又听那声音叫道:“后生定会——定会勉力,谢裴大人!” 他身后那些笑闹由此更不绝了,有说他冷人冷脸的,有说钱海清不识趣儿的,有说钱海清贱脸舔他破鞋底儿的,偏钱海清那声音戳在当中如哨笛般响亮传来,扎在裴钧耳根子上便突兀得了不得,直磨得他牙床都发起酸来。 抬首间垂暮夕阳在望,裴钧瞥了眼身边低头随行的邓准,不由实在叹了口气。 而沉默中,邓准紧随他身边半晌,竟懦懦开口问了句话: “师父,你虽羞辱钱思齐,却实则不止为我出气……反倒真是赐教给他了罢?” 7. 其罪四 · 受赃 裴钧闻言站住,一时以为邓准开悟了,心底有丝喜:“你听出什么了?” 邓准吞了口气,不确信道:“师父曾说为官者明哲保身、不管闲事,方才……可是教他切勿惹是生非?” 听他这一解,裴钧心中那喜顿如火舌浇熄,沉顿一时方道:“……也算你有些长进。” 下刻他倦然抬手捏了捏鼻骨,轻声一叹。 “回府罢。” 二人往青云监东边儿走出条长街,不一会儿便至中城闹市。拾道向南再行三巷,青石街角转过,面前已陡现一方高墙大宅。大宅门外守着对儿戏球石狮,顺了垂带儿石阶往上,有两道及膝高的抱鼓石直竖门侧,中开朱漆广亮大门,门头上挂着个金字儿提就的乌黑大匾——“敕造忠义侯府”。 另有金墨仔细刻下:“肃宁七年御笔提赐报国忠将”,且盖一红泥印章。 邓准本埋头跟着师父走,未料此时脑门儿忽地撞上堵人墙,惊起抬头,才见是裴钧伫立在前,站定了,正抬头望着那匾。 邓准懵然看了看匾,又看看裴钧:“师父?” 却见裴钧依旧望着大匾上的“忠义”二字,半晌,才平平低语:“漆还挺新。” 邓准不解道:“漆是宫里上月来补,自然新。昨儿您说那灯笼旧,瞧着同新漆不登对,今儿董叔叔也给挂上新灯了,您瞧瞧……” 夜色未起,大门两侧的黄纸灯笼还未点上,可裴钧顺了他手指一时瞥眼望去,却觉它们似乎已渐渐亮起来,更亮成一片耀目的火把。恍惚里,四下隐约人声嘈嘈,他几乎再度亲眼看见一列列铁甲禁军从那灯笼匾下持刀带剑呼喝闯入,看见内室惊叫、仆从溃逃、官兵搜刮。冲天混乱中,一个从里冲出的家丁登时被大刀扎死在石狮边儿上—— 血很快染红狮子脚下的石球,那被扎死的人偏了脑袋挂于其上,还转头瞪目望向他。 他甚至不知那家丁叫什么名字。 下刻只听砰然一声,高门上的乌漆大匾被应声扯落,镀金雕云的富丽框子正砸在那曾被万千向他求权之人踏过的铁皮门槛儿上,登时磕裂磕碎,叫“忠义”二字蒙灰蒙血、翻起木皮,而禁军统事被簇拥着从上头踩出府来,看向他了,就笑起来: “裴大人,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啊,这就得罪了。” 接着镣铐铁索向他压来,挣动间,一片刀光抵上他脖颈—— 裴钧猛地闭上双眼。 再睁开,眼前那忠义侯府的大门上依旧是乌黑发亮的金字牌匾好好挂着,其下还未被万人踩踏的门槛尚无铁覆,依旧是段不起眼的木头。门外石狮无血,戏球正得意,初冬轻风静静刮过,就连府门上挂起的簇新纸灯也悠悠飘荡。 十年河西,十年河东。 “大人回了!”一声欢叫传来,裴钧低头平看,只见是个年岁十六七的小厮从宅里迎出来喜气叫他,“夜饭备上了,大人,歇会儿就能用。今儿有红烧鲈鱼,董叔叔亲自做的呢!” ——董叔也还在。 “请了厨子不知道用,尽自个儿瞎折腾。”裴钧抬起手背蹭过鼻尖儿,冲邓准扬了扬下巴笑,“你进去,先吃饭,吃了饭给我滚去书房跪着。” 邓准早知此劫逃不过,便耷拉脑袋一点头,哀声应了就进宅去。 而裴钧看那小厮还在旁殷切等着他入府,竟也觉容貌眼熟:“你,小孩儿,你叫什么名儿?” 小厮被他这一问吓着了,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何事,便无措喏喏道:“小……小的叫六斤。” 说完他正脊背打颤等着受罚,却见自家大人展颜笑了,直笑得英眉下的叶目挽起:“六斤?大老爷们儿生出来才六斤,你娘也不嫌这名儿不吉利。”接着也未说什么他意料中降罪掌嘴的话,只单把手里一雪白的大裘递出来吩咐:“那六斤,你来把这袍子小心抱给你董叔叔,一片儿毛都不准落了。” 六斤一愣,赶忙尖着指头欢喜抱了那白花花的大裘,自觉是抱住了传国玉玺般紧要,拔腿推门就往府中跑去:“董叔叔!董叔叔!大人回啦!” 立时那朱漆大门应声更开,一张刻绘麒麟斗虎的高大照壁出现眼前。裴钧垂眼低头绕壁而过,路至中庭,两侧廊下林立的武器刀刃上一一映过他径行的身影,换他墨绿宝蓝的隐约颜色无声顺往正厅站定,府中婢女便端茶迎上。 他单手解下乌纱帽,另手接茶刚喝下第一口,却听一年迈老声从外头赶来:“大人,方才宫里来了人呢,见您不在,又往司部寻去了!” 一回头,竟见是年过半百的董叔抱了那晋王爷的凫靥裘追进门槛儿,叠声儿问他:“这这这——这又是什么?” 老人家翻开那裘袍的肩颈,指着那一团乌黑的墨团:“多金贵的衣裳,怎弄得这样儿!” “衣裳是晋王爷的,给我不小心打脏了,得好生修补修补送回赔礼。”裴钧只是细细端详着董叔神貌,把喝过的茶盏放回婢女的托盘儿里,无所谓般笑了笑,“明日一早您替我送去梅少爷楼里,他许知道怎么修。您只叫他往好了拾掇,账面儿随他写,径直报来我这儿就成。” “……哎,您怎么又惹着晋王爷了!”董叔唉声叹气应了,神色亦担忧,“大人,那宫里说皇上要见您,您还是赶紧——” “我才从宫里出来,能有什么事儿。”裴钧不疾不徐避过话头,眉眼弯弯看着董叔,“听说您老今晚烧了鲈鱼?那先摆上吃饭罢。” 董叔一应,裴钧便回了北房换衫,曳行间,面上玩乐笑意渐渐收整,一路在内院走去,见府中一山一石一树皆似从前世记忆中刻出般鲜活,入了屋内,连玉瓶瓷盏都全是旧物,不免晃觉那前世狰狞的下场就像场极度荒唐的长夜迷梦,如今醒了,过了,竟好似从未存在过一般。 可那般惨烈又屈辱的,叫他身首异处、血溅闹市的,又岂能未存呢? 他换好常衫立在床边,抬手从靠墙的红木书架上抽出部半指厚的布封册子,册子上绣字《戏说文史》,他静静打开,熟门熟路翻至中间,抽出张小字密布的薄纸。 纸上赫然画着当下朝中的势力网群,孰归蔡、孰归晋、孰归皇帝门门清醒,更写了何职何官是何人,自然与十年之后大大不同——有死的未死,罢免的尚在,返朝的还闲着,甚多涂抹添改者——如划去吏部赵钿与刑部几个主事,是如今罢免的官员,六部、五寺的一些名下花了黑线,便表明是与裴钧熟识的人等。 他一面将自己往后十年看到的官中人际细密地标注上去,一面看顾眼下的局势:往上的三公中,太师一框涂白贴纸,写有“蔡延”二字,证实蔡延已成为内阁首辅,而再向上的“晋王”二字下,也连了一条曲线接在京兆司、五城兵马司和世宗阁,足见晋王势力根深此三处。 待默念着写完了蔡氏一系从中央到地方的层层官员,他又添了张笺子,写了张岭在朝中的门生故吏,接着,他折过宫中的势力暂且不看,只抬指从自己的名字下数往右,寻见礼部一支中,他下头正有一朱笔红圈勾在那礼部侍郎“冯己如”名后,圈上压了行清清楚楚的字: “纹银一千两,陶氏换卷。” 这是元光八年的小裴钧初得数项实权时悉心所记,不仅对朝中走马上任与摔跤落马之官写得清楚,就连他手下的冯侍郎收受贿赂替人舞弊换卷之事也一一勾出,可谓兢兢业业、事无巨细。 越看这纸头,裴钧眼前几乎越清晰地浮现了前世大内天牢中扔在他面前的一张昏黑罪状,当中正有这样一句: “……贼犯受礼部侍郎冯己如检,曾受贿为罪臣陶尹治、杜玉明等换卷舞弊,纳银数万两……” 古人□□倒众人推,鼓破万人捶。前世朝中但见他裴钧高楼一塌,便连那些曾被他踩在脚下的跳梁小丑都可将自行的罪名全全加诸他头上,如此栽赃了、陷害了、销案了,这些人就终于再无后顾之忧了,甚至不必提防被报复—— 报复什么呢?死人还怎样开口说话?而就算他说话,那更是绝没人听的。 正思及此处,门外忽而传来邓准的声音:“师……师父,董叔叔说菜快凉了,叫我来催您快些。” 裴钧思绪由此一顿,敛目平息,片刻后扬声回了句:“就来,你先去吧。” 说罢他将手中薄纸放回书中,却在将书放回书架时微微一顿——仿似是前世在朝中十年履冰带出的惯然,叫他忽而又将那纸张拿出,垂眸一一细看而过,记下了,下一刻,他转手将薄纸扔进铜炉,眼见那暗火将上面的小字儿一一吞没了,这才掸掸袖子将《戏说文史》放回了书架里。 可当他推开房门一抬头,却见邓准还等在廊上,一时与他两眼相对。 裴钧微微细目,反手慢慢带上房门,正要说话,竟见一个家丁小跑过来:“大人大人,后门有人抬了个大箱子,说是要送您呢!这——这可怎生好?” 翻年二月便是新科春闱,没多少日子了,如今往裴钧这礼部尚书府里送箱子送书画的,安了什么心思便是路人皆知。 裴钧一皱眉头正要摆手叫人回绝,可换念一想,却又用抬起的手慢慢抹了把脸,徐徐渐渐地笑起来:“那箱子是谁送的?” 家丁低声道:“兵部蒋侍郎,怕……怕有八百两……往上……” 裴钧扭头问邓准:“蒋家明年有人参科?” 邓准瓮声回了句:“师父,方才在青云监说您是茅坑那人,就……就是蒋老二。昨儿还在监里听他说,他爹寻了冯侍郎通融,只是冯侍郎好似没回话……” ——没回话? 裴钧听到这儿便笑了一声,想来世上岂有见财不要之人?冯己如定是怕多收多错,到时候没有足够好卷可换,反而叫行贿之人落空,于是便畏畏缩缩地只敢收受一桩,如此无论如何也总能寻得一卷,叫行贿之人得个进士,当是稳妥。 可这多少年来稳稳妥妥地进了冯己如口袋的银子,裴钧上辈子可是连影子都没瞧见过,最后还替他背了那莫须有的贪墨罪,冤得血都能吐好几口,这辈子既是这银子送到跟前儿了,他倒还真不如自个儿拿来玩一玩。 ——不就是舞个弊,瞧冯己如那点儿出息。 裴钧想到这里,便温声指使那家丁道:“去,把那箱子给我抬进来。” 然后偏头将目光落在邓准身上,片刻后,微微一笑:“咱们先吃饭。” 8. 其罪五 · 冒功 入夜后,忠义侯府外新换的黄纸灯笼点上了莹莹的火光,小雪又下了一些,府里下人各做各事,静悄悄的。 裴钧坐在内院书房里端着茶仔细翻看近来的部院文书,罚邓准端了个矮桌跪在地上,抄齐物论。 邓准抄得也老实,只是抄到第三遍尾巴上时,到底有些难平起来: “师父,没几月就恩科了……” 裴钧将礼部文书看完换了京兆的账本子,抬眉瞥了他一眼:“你觉这庄周内篇不会作考,嫌耽误事儿了?那你抱着砚台去砸人的时候怎不嫌耽误事儿?受个罚你还有话讲,是不是嫌五遍少了?” 说着他把手里茶盏往桌上一放,“那就抄十遍。” 邓准短眉顿蹙,赶紧低下头去再不敢言,握着笔吭哧吭哧继续写起来。 裴钧摇头叹息再看回手里账册,将满眼的“税”和“盐”反复与前世记忆比对,至漏夜才回房安歇,睡下前不免还查一查门窗,摸一摸枕下,嘱咐董叔补了自己那补褂上的破洞,这才思索着前情后事,洗漱了,合被躺下。 翌日一早鸡刚打鸣,一沓工工整整的齐物论已搁在了花厅桌上,旁边儿杯盘素净,摆着董叔端上的清粥小菜。 裴钧穿好补褂坐在桌边儿,左右也没见邓准出来,便问董叔:“他人呢?还没起?” 董叔“哎哟哟”地皱了眉头:“起了起了!那娃娃昨儿抄到四更,觉都没怎么睡,一早又来了个学监的人寻他,叫他一起上学呢,就已经出去了。” 裴钧翻纸笺的手一顿,“学监的人,寻他?什么样的人?” 跟着董叔的六斤听见了,忙插嘴道:“我瞧见了!那人同南山哥哥穿一样儿的衣裳呢,青布的,长得比我瘦,也没我高,说个话尖声细气儿。他从前也来过两回,只也不知叫什么,每回站在门外,托我喊了南山哥哥就走了,想是南山哥哥的熟人吧。” 可裴钧却从不知道邓准有这号熟人。 他忽而发现,前世他将半辈子心力都扑在了皇权官场社稷上,无从他顾,那十来年中好似就从未关注过他这学生平日究竟与何人相交、有何爱好,对其一举一动也未曾留意过,有事儿只将他呼来喝去作罢,未尝不是种做师父的失职。 而这些他未曾在意过的邓准的琐事,如今再叫他用十年为官后的眼力看来,又不免觉出些显眼和怪异。 “下次再有人寻他,先来报与我知道。”裴钧搁下手里纸笺,端起粥来嘱咐董叔,“今日官中多事,我礼部、京兆都得去,许回得晚,夜饭就不必等了,你们瞧着先吃罢。” 说罢匆匆用完早膳,他起身上了备好的轿子,思索着去礼部还得入皇城,不免极易被姜湛寻去问话,不如拖一拖的好,于是就叫人抬着先往京兆司去了,想赶紧去瞧瞧眼下的一桩案子。 本朝的京兆司,虽得名于前朝京兆府,却在本朝开初就由祖皇帝爷分化了功用,失了前朝与御史台、大理寺、刑部三司相等同的权限,不再管刑狱之事,转而只料理京兆地界儿的治安与政务,一项项皆是切实差事。 眼下的小裴钧挂职京兆少尹刚两年,平日里事务多为清算囤粮、划分地皮、把控盐业,偶或也断一断辖区中的民怨纠纷和商户闹事,如此便时常与周遭颇有名望的富户、乡绅打交道,酒肉高朋认识了不少,坊间关系也多由此结交,故无论何时看来,京兆少尹于他都是一个极为有用的位子,不仅能给他带来油水,也能在特殊时候给他捎来市井中的消息,这在裴钧后十年的朝政沉浮终显得尤为紧要。 如今的元光八年,是一个很特殊的年份。 恰就在头一年的年初,西北关内的赫哲族人不再甘于连年向朝廷上贡称臣,便举兵反叛,大肆侵略边关城池,妄图以“赤木”为号,建立本族的政权。此事一起,朝野震惊、龙颜大怒,即刻派了四位将军前往领兵平叛,可至四月时,竟随同西北军八名主将一起被斩杀阵前,以致大军节节溃败、士气低落。 这一切是公卿显贵与在京百官都无从料到的,一时不免人心惶惶、举目惧然。面对赫哲族的铁骑凶猛,甚有以太保赵启明为首的一些臣子,已开始在早朝上谏言,请求少帝姜湛承认赤木国之实,由其划分领土,并予以金银之礼换取和平。 此谏不仅被姜湛怒斥懦弱无能,还被主战官员引为不齿,一时朝堂上说和绝不甘心、说战无人敢往,双方粗脖子红脸争执不休,却没有个善果。 在如此乌烟瘴气的鼎沸喧哗中,一个清清淡淡的声音忽而道: “孤愿往战。” 百官公卿骤然回头,只见是晋王爷姜越从大殿金柱旁的高背椅中站了起来,静静负手道:“社稷尚在,姜氏子孙未绝,我朝江山还不至于拱手让人。若此番前往,孤也战死了,那你们再寻人讲和不迟。” 于是当年五月初九,在朝野和民间的嘘声一片中,姜越点兵二十万北上克敌,起先退守周旋未有胜战,叫朝廷刚燃起的希望几乎又要破灭,可时至九月时,捷报却终于如秋后雨点般传来京城,说晋王之军势如破竹,开始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这使朝臣欢呼、百姓雀跃,更让晋王之声望一时无两。 可功高者必然震主。 姜越风头正盛,在缓和了赫哲族进犯的国权危机后,自然化为了对姜湛皇权的新一轮威胁。姜湛一想到他手中的二十万大军,便几乎日不能食、夜不能寐。 裴钧见之担忧,便提了一计,姜湛遂与内阁商议谋定,在大军攻打到赫哲族地前,派去了当时还任礼部侍郎的裴钧,言明我朝无意侵犯血洗赫哲,亦不希望后世结下仇怨,这仗可以不再打下去,可如若议和,赫哲族必须同意更为严苛的上贡条约,即每年奉上牛马一万,以及布帛金银各二十五万,此后永世向朝廷称臣。 此举不仅将姜越连连胜战的功劳尽数收归了朝廷,甚至还让姜越势如破竹、毫不退让的行军作风相比而有了盛气凌人、不留情面的话柄,便是因此,让朝中亲晋的派系和所谓“清流”合了多年宿怨,开始将裴钧打为谄媚奸佞、无骨之臣。 可裴钧并不在乎。 为了帮姜湛坐稳那龙椅,他星夜赶往西北,冒死入了赫哲族地,谈判三个昼夜熬红了眼睛,数次被刀兵威胁、以死相逼,终于取得了议和文书,甚至在听闻晋王大军更加逼近时,还临阵将条约中的“二十五万”中更添一笔,提升为三十五万,让朝廷在往后的每一年中,都有更为丰厚的财资来存续国力。 晋王的兵马许是听闻裴钧前来抢占功勋,便愈发疾行杀敌赶路。当大军终于奋勇进军来到赫哲时,已是裴钧议和成功的第二日了,赫哲都城飘满白旗。 当时也是寒冬腊月里,裴钧裹着周身寒冷,带了或然将死的心念踏入城外军营,在营中众将士仇恨入骨的目光中走入主帐,见到了姜越。 彼时帐中燃着极暖的炉火,姜越正坐在毛毡铺就的行军木榻上,脸色因负伤失血和匆忙行军而苍白,正在闭目养神。裴钧低头走过去,正要如常般跪下请安,可在他将跪未跪之时,姜越却忽而睁了眼。 “……裴大人。”姜越看着他,轻轻开合了薄唇,“免礼。”然后就那样苍白而无言地坐在周身雪白的毛毡中,又静静地再看了他一会儿,倏地竟勾起唇角笑:“嗯,裴大人别来无恙。” 裴钧便也笑着抱拳作揖:“皆是托晋王爷洪福,臣万死无以为报。” 姜越听言摇头,忽而抬手握住了腰间的刀,目色淡然地问道:“既是要万死报我,何故阻我收复赫哲?” 裴钧距他不过一步之遥,此时盯着他佩刀的目光一凛,硬着脖颈答道:“回王爷话,王爷战如神、势如虎,臣万不敢有半分阻拦,只是臣以为……朝廷眼下,更需要钱。” “哦?原来是这样。”在他紧张的注视下,姜越只是慢慢将那佩刀给解下,放去了一旁,睨着他,拉家常似的闲闲问他一句:“京中司部可还好?” 裴钧答:“劳王爷记挂,没什么不好的。” 姜越于是点头,双目再度坦然望向裴钧:“裴大人此来,是要向孤拿个东西吧?” 裴钧道:“王爷明鉴。臣此来,是为代皇上取回三军虎符,替晋王爷分忧。” “分忧……”姜越轻笑着慢慢抬手支了额,另手从怀中将三枚虎符拿了出来,留于指尖摩挲一时,便毫无挂念般往前一递。 裴钧当即想接过,可姜越却忽而将递出的虎符收回一些,明眸含笑地问他:“孤要是不给,裴大人当如何?” 裴钧气息一滞,伸出的手还未收回,却几乎立时感到后颈拔起的丝丝冷意,面上又早已笑出来:“嗐,还能如何?臣不过是提头回京面圣,苦只苦了王爷您,怕是要另寻京兆少尹了。” 这个玩笑让姜越低声笑起来,终至轻轻咳嗽。 不一会儿,裴钧只觉指尖稍稍一暖,三枚虎符已尽数放在他手心里。 “臣谢王爷交付所托。”裴钧即刻又要跪下行礼,可这一礼,又被姜越抬手给扶住了。 姜越放开他手肘,拍拍他胳膊,沉默一时方道:“能交给裴大人,孤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其后大军稍整四日,再度起行回京,漫漫长队中裴钧在头,姜越在尾,偶或在城镇休整时一起吃喝,却不相常见,直至次年一月末到达京城,才算战事真正了结。 裴钧记得,那时在京郊十里驿站,入京之前还是个黄昏,姜越曾坐在高头大马上问过他一个问题: “裴大人,他们说你是奸臣,你不怕吗?” 那时他笑嘻嘻地答了姜越:“若一国上下唯有奸臣可明目张胆为朝廷纳财、替君分忧,那便是个奸臣,臣也做得值当了。” 他说完,转而又向姜越玩笑:“晋王爷,他们都说您是反贼,您又怕么?” 姜越的身影轻轻颠簸在马背上,夕阳中,侧脸笑睨了裴钧一眼,摇头叹了口气,只抬手执鞭往前方一指,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我们到了。” 那时暮色余晖下,裴钧顺他手指处望去,只见一片城楼巍峨遥立,城门上斗大的“京城”二字红得好似谁人的血,恍如一张通天道士的捉鬼画符贴在了这一处锦绣成堆的城池上,张狂又静默,也不知究竟封印了什么。 …… “大人,京兆司到了!” 裴钧被轿夫一叫拖回了神,撩帘子一看外头,见京兆司确已在前。 他走下轿子入了部院,眼见往来陈设皆似前世,分毫不改,绕过前庭走到堂上,又见正堂高台上坐着个分外眼熟的藏青色人影,玉冠乌发、神容安宁,正看着一本文折。 见他来了,姜越并不说一声早,倒先半握玉拳,启指向他勾了勾: “裴大人,听说薛太傅的新政谏言,今早会在内阁票拟,此事你知道么?” 裴钧闻言脚步一顿,站在了姜越面前的堂下,面色渐渐露出应有诧异。 “臣还没听说。” 不,实则他自然知道。 因为这一年正是元光八年。 一场后来被朝中称作“薛张改弦”的新政,即将开始。 十年前的小裴钧不曾知道,这一场轰轰烈烈横行数年、连他名字都没署过的新政,将会成为吞噬他往后十年宦途人生的最大梦魇。 “裴大人行走御前,同两省都知胡公公相交甚笃,总也要多些耳目,又岂会未听说?” 姜越一语道破裴钧的谎,微微挑眉看向他笑:“裴大人是自谦了。今日新政的票拟若是过了,三日后早朝便要听百官之见,孤不过是想问问裴大人可还持票罢了。” 本朝沿用祖制,设立衡元阁为重臣议事所在,或称内阁,驻官有三公与六阁大学士,共九人,皆称“阁部”。每当朝中有重大事项需天子决断,奏折会先递到内阁中,由九位阁部先行票拟,即在送呈天子批阅奏折之前,先由内阁重臣用票据模样的小笺,将他们各自是否认同和对此决策的批阅建议都写上,一齐夹在奏折中进呈。 内阁票拟若是以多对少通过决策,将有力引导天子决断,但为求公平,也为求政策在实施中得到百官协力,天子在御笔朱批前还会在朝会上听取百官之见,以示朝政并非为重臣垄断。 这些意见中,官员同意的叫表票,严词反对的叫反票,不表也不反的,叫持票。 持票,是持言而不表之意。面对朝会中需要百官意见的议题,有发言权的官员如若选择持票,实则已等同于无声反对。这种情状多出现在持票官员虽反对决策,却与提出决策之人甚有瓜葛,从而无法在情面上与之严词对决之时。 这便是眼下裴钧的处境。因为如今这“薛张改弦”的发起人中,“薛”是太傅薛武芳,而“张”,却是文渊阁大学士——名冠当朝清流之首的张岭。 揭过种种前情不想,裴钧此时先弯起眉眼问姜越:“臣区区小票,无足轻重,王爷怎要问臣?” 姜越执笔批完手里的折子,抬臂搁在椅柄上支了下巴,笑眼温和道:“孤又不懂那朝政之事,只知道六部都是同裴大人一条心的,自然裴大人之见便是六部之见,孤倒不如再跟裴大人一回票好了,省得自个儿再费脑子。” ——果然是又想跟票。裴钧直想把裤腰解下来勒这奸贼的脖子,心中自然知道姜越绝不是为了省脑子才回回都要跟他的票,不过是为了在朝中显得与世无争罢了。 “臣能为王爷分忧,不胜殊荣。”裴钧暗合了前世记忆思忖如何回应,面上只笑得点头哈腰。 姜越倒不在意地冲他摇摇手:“非也,能同裴大人一道为今上尽心,挫一挫蔡氏那外戚的风头,倒也是孤沾了裴大人的光了,是孤要谢谢裴大人。”他掸掸袍子站起来,大约是准备走,便最后再确认一遍:“那裴大人究竟持不持票?” 裴钧稍默一时,颇为真挚道:“王爷是知道的,臣,自然不能反票。” 他的言下之意姜越也想到了,不免沉下声来:“自然。否则张大人的面子如何过得去……” 裴钧听他这么说,便勾唇垂首,作揖告礼:“是,臣意如此了。王爷若跟票,那臣便先行谢过,往后于这新政之议,就要仰仗王爷帮衬帮衬了。” 晋王挽唇点头,“成罢,那孤就不扰裴大人做事儿了。”他走下堂来与裴钧擦肩时,忽而想起什么似的,稍稍低头一看,旋即笑起来。 “裴大人这补褂修好了,绣工倒不错,半分瞧不出痕迹。” 这话转得突然,裴钧还未及反应,已听姜越继续道:“想必孤的凫靥裘亦当如此。” “……” 未料他话眼是在这儿等着,裴钧只好咬牙微笑:“一定一定,臣恭送王爷福驾。” 9. 其罪六 · 心诽(一) 眼看晋王的身影消失在司部门口,裴钧直起身来,再度摇头轻笑这人。稍稍作想一时,他先将那票选之事抛诸脑后,只在左右渐次到职的官吏问好中走到司部后院的少尹耳房,吩咐底下把四月的京郊私盐案录给拿上来。 自古以来,食盐为民生之必要,向来由官府严密控制,用底价从民间统一收入,再定高价专卖而出,并在中转各处设立税务,从中获取巨额收益充入国库,也防止了私商在战时将食盐囤积居奇、扰乱社稷,故而朝廷严禁私煮、私贩与官盐争利。所谓私盐,就是指这些违反官府有关禁令而私自产售的食盐。 由于官府的盐价饱含各级杂税,且并非一成不变,常会视财政需求而上涨,故在盐价高涨时,平头百姓就常有买不起盐的时候,可盐又是每个人都得吃的,自然,售价较低的私盐就因运而生了,其利之所在,人共趋之,叫官府严罚酷刑亦屡禁不止,甚在战时、贫时,愈禁愈猖。 裴钧所在的京兆司,就在元光八年的四月破了京郊一起小小的私盐案,将京郊与事的一干私盐贩子都押去了刑部等判。可如今年份,官盐并非高价,盐市水波不深,私盐利益就较之微薄,并不是什么大案,这案子就一直到了次年都未判决,直直拖到了“薛张改弦”的新政开始后——朝廷在薛太傅的激进守财之策下,专门成立了“缉盐司”来严查私盐。不巧,裴钧曾经送去的这桩悬而未决的京郊私盐案就正好撞在了新衙门的刀口上,叫缉盐司为求表功,便拿出来大查特查一番,结果顺藤摸瓜,竟破获这些小盐贩子居然只是吴广两地的大盐枭安插京中的几枚棋子。 一时朝中引为大案,将吴广私盐连根撅起一片,所抄没的盐货、家财者折合白银,约摸能有五千多万两,更别提盐枭手下的盐矿、厂业,其后便都能为官盐所用,生出的银子又何止千千万? 前世的裴钧心道这也能为朝廷敛财,起先本不做管,可后来却见蔡氏一党不断塞人入了这缉盐司,这才知道官中虽明面上被新政的反腐倡廉所震慑,可一派正气的改弦更张之下,却已然又打起了从盐业捞钱的主意——竟叫这反腐倡廉的新政,也成了贪官污吏来钱的路子。 那时的他才后知后觉醒悟要插手,可到底也晚分了一杯羹——没替姜湛贪回太多银子不说,十年后被反攻倒算时,缉盐司这一趟吴广盐业里的所有贪墨还都栽在了他身上,直如个啃了瓜皮的猹被人赖了偷瓜。 既如此,那他这倒霉猹倒不如先就把那瓜田给占了再说。 “大人,案子拿来了。” 京兆参司宋毅抱来几卷文书摆在了裴钧桌上,凑上来奇怪道:“多小个案子哪,结都结了,大人怎又拿出来看?” 说着他眼珠一转,压低声音:“莫非是这些贩子……” 裴钧翻开卷宗,饱含深意看他一眼,啧啧两声:“果真是宋参司,本院什么事儿瞒得过你去?”他笑起来拍了拍宋毅的肩,也学着宋毅压低了声音:“罢了罢了,小贩子家里高堂老母待养,也就是一时鬼迷心窍才淌了浑水,知错能改则善莫大焉。还是劳烦宋参司去刑部告知一声,就说咱们抓错人了,放了他们销案罢。” 宋毅一听,只道是上司裴钧已收了那小贩家中议罪的银子,这是要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便忙不迭表明立场:“是是是,大人说得极是!大人慈爱英明,下官这就去刑部一趟,今儿就将那几个贩子给放了。” “那就有劳宋参司。”裴钧在卷宗里记下几个贩子的名字,便又把文书递回去了,笑盈盈道,“这等小事,也不必拿去搅扰晋王爷了,你说呢?” 宋毅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来,连连点头:“是是是,大人思虑周全,下官明白的。” 如此裴钧再于京兆司中熟悉了近来手中应做的事务,觉得心中愈发有了些底,挨到司部午膳用过,便不得不揣了礼部备办恩科的事项往皇城去。 初冬午后的日头青白又晃眼,轿子摇摇晃晃走到皇城司崇门。裴钧刚取了司部的腰牌走下轿,就见三位重臣从里边儿出来。 此时该是内阁票拟刚散,走出的三位便都是阁部。为首一个直眼薄唇、须眉斑白,身上罩着石青色的锦鸡补褂,赫然正是大学士张岭。他正同身后两位大学士低声谈论着新政种种,走动间甫一抬头,恰与裴钧打了个照面。 裴钧一时脚步微顿,下刻躬身靠侧让出中路,挑起眉来稍稍垂首,不无讥讽道:“师父万安。” 可张岭却对裴钧之言恍若未闻,甚至连神容都未有变化,一张脸上还是他张家人特有的冷面如霜,领着人便从裴钧身前走过去了。 待他走远,裴钧直身回头向内侍交出腰牌记册,得了内侍几声恭维吉祥的话,打笑谈说一二,便与张岭背道入宫。 不成想他人一跨进礼部大院儿,侍郎冯己如就捧着两本册子迎出来:“裴大人哟,您可来了,下官可等了您太久!您瞧瞧,今年秋闱的名册和年尾的贡品都要交去御前呢,这不要等您先看过一遍么?”说着就递出手里两本折子,再擦了一把额上根本没有的汗,这才恭敬笑道:“都在这儿呢。” 裴钧接过两本册子,心道这冯己如定是已守着贡品册子拣去了好物,何尝又会等他,嘴上却安抚:“哎,冯侍郎劳累了,咱礼部没了您可怎么办。”说罢随意看过两眼还给他,笑道:“那冯侍郎这就送去御前罢,本院先进去瞧瞧——” “裴大人!” 正说着话,忽而来了俩小太监,冲裴钧一打礼:“裴大人,皇上宣您即刻觐见,要咱们来请您呢。” 裴钧回头一见,果识得是御前当差的小公公,暗叹,还真是一进皇城就躲不过姜湛。 边儿上冯己如一见此景,当即就把手里才接过的两册往裴钧跟前儿递回:“那这就——” “那这就由冯侍郎随本院一道送去御前罢。”裴钧洞若观火,对冯己如微微一笑,又冲小太监扬扬下巴,“这便走吧。” “这……”俩小太监互觑一眼,只得应了,埋头领在前边儿就往宫里走,而此时跟在裴钧身后的冯己如脑门儿上,终于真有了层层的汗。 不一会儿,到了中庆殿的御书房,小太监着了内侍一层层报进去,终于将裴钧二人领入。 殿门一开,当中便沁出一阵丝丝馥郁的龙涎香气。裴钧目不斜视头不抬,进了殿便带冯己如跪下:“臣叩见皇上。” 这一刻殿中忽有一时的寂静,过了会儿才听堂上清清冷冷的声音传来: “冯侍郎也来了。” 领人进来的俩小太监登时扑通跪了,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被天子提及的冯己如此时已俯身扑在地上,咽了口气道:“回……回皇上话,今儿秋贡名册和……和年尾贡品的册子都出来了,裴……裴大人领了臣来,是来报给皇上过目。” 姜湛闻言,目光便落在堂下的裴钧身上,一时御案上细白的左手在金袖下慢慢捏起拳头,紧握了片刻,终于徐徐放开,轻声道:“那呈上来罢,朕瞧瞧。” 他身侧的大太监便下阶取了冯己如手里的册子呈上,一时堂上静得落针可闻、慑人心魄,直到片刻后姜湛提了御笔将册子批过,说了句:“好,就这么办。”底下冯己如才如蒙大赦,赶紧磕头谢恩,双手接了太监递回的册子。 只听堂上天子又道:“冯侍郎先退下,朕还有话要同裴大人交代。” 冯己如这便愈发虔诚地磕头谢恩,打了礼忙不迭退出殿去。 裴钧至始至终垂目跪在地上纹丝未动,此时只觉殿中人影微晃,是内侍宫女鱼贯闭门而出,下一刻,他面前龙涎香气愈发清晰,垂下的目光中,兀地多了片青丝绣龙的明黄衣摆,接着,那衣摆一卷一沉,是姜湛忽而蹲在了他面前,一双墨珠似的眸子看入他的眼睛。 “裴钧,你躲着朕?” 裴钧侧头回避这目光:“臣不敢。” “你胡说!”姜湛抬手捉住他前襟,皱起的细眉微微颤抖,“你昨日那样——那样对朕,朕叫你也不回头,宣你也不入宫,你是不是还在生朕的气?”他手指放开裴钧的衣襟,又讨好般垂去握了裴钧的袖子,“还是因为新政,是不是?你昨日那样,还是在气朕答应了张岭,是不是?” 裴钧听言只觉心头一震,终于因此连起了记忆,便忽而像是失却了言语般怔忡。 ——原来他回魂的那一刻,竟是…… “裴钧,裴钧……”姜湛拉起他袖下的手,与他十指扣起来,垂眸低声道,“天下积弊颇深,形同烈火、只忧转炽,你也曾说过这除了改弦更张别无他法,却为何又要反对新政呢?张岭是你师父,你从来都那样敬重他,可自他与薛太傅二月提出那新政以来,你同他吵了多少次?因他持票多少次?上月起,你被他勒令不准踏入青云监,此事还牵连了萧临的弟弟被除名黜还,搭上了他一辈子的仕途,难道你也一点都不心疼?” 他张开双手从裴钧肋下环住他腰,将下巴抵在裴钧胸口,仰头央他:“裴钧,你就同意罢……你同意不好吗?六部的心都随你系在一处,只要你表票,他们都会表的,你帮帮朕好不好?若是你不愿意,你持票不表也可,只要是——” “皇上。” 裴钧猛地捏住姜湛肩头,将他整个人推离自己,与他平目相视。 姜湛在他这样的目光下一动不动,一时像极了一只乖巧无比的兔儿,乌黑双睫微微颤动,目光盈盈期盼着,只乖顺地等着裴钧再说话。而裴钧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却几乎在此刻看见了他前世每一次咫尺凝望过的这张脸——看见那些喜乐的,讨好的,央求的,娇嗔的模样,又叠合了眼下这一张清丽而期盼的脸,叫他忽而发觉,原来他于姜湛,还真的从来都只是个用具,是条狗。 他现在全都想起来了——原来前世的昨日,他便是因听闻姜湛今日要内阁票拟通过新政,故而生平第一次与姜湛在御书房内发生了争吵,说百官朝会上定会严词反票,领着六部与内阁相抗到底。 姜湛听了立马软声求他,可他很坚定,只道这新政定会以失败告终,他绝不同意姜湛拿一国之力去赌。这以致姜湛求而不成求上了床去,厮缠一番往他耳边吹风,说先小范围地试行新政,要他哪怕持票也行,只求他别再反对下去,若是新政不力,到时候废止了就是,眼下就先别和内阁对着干了。 那时裴钧已因与张岭对立而付出了诸多代价,亲友受难、内阁欺压、帝心难测,六部也顶着满朝文武的口诛笔伐,他肩上挑起的压力巨大。姜湛的这话就像退了一步,无疑让他心生动摇,于是,他最终只是在朝会上持了票。那新政之策未有六部严词劝阻,少帝便可顺意允准,开始试行。 裴钧本以为,试行之后天下弊病丛生,姜湛必会迷途知返,岂知,天下弊病虽则丛生,可这新政却竟在内阁荒唐的支持下一往无前,足足推行了五年之久,才在耗费了巨大的官资物力后,如他所言地失败了。那时他所面对的,是一个更加疮痍满布的山河。 “……裴钧?”姜湛见裴钧久久不言,喏喏叫他一声,抬手扯扯他袖子。 裴钧被这一呼回神,不由慢慢放下了握住姜湛肩头的手。 他再看了姜湛一会儿,片刻中,原本冷厉的神容渐渐温和下来,眉心稍舒,再几息,甚至连唇角也微微勾起。 他听见自己对姜湛说:“皇上放心,臣不会反票的。” 接着他后退,叩首,礼数周全退出了大殿,站在殿外御阶上由刺骨冬风一阵吹拂,忽而神台一醒,只觉双眼像是在这青白摇晃的日影中,看见了前世议和返朝时的那个自己—— 那时的那个裴钧正从中庆殿外含笑走入,从他身边经过,同相熟的宫人一一吹着口哨打着招呼,年轻又不知疲倦地,带着满身风尘推开御书房的大门,还未跪下,便被一道明黄的影子扑了个满怀: “你回来了!” 那时他佯作疼得倒嘶一声,吓得姜湛面色一变:“怎么了?你受伤了?” 而他还是坏心眼儿地闭口不言,任凭姜湛急慌慌扯落他衣带扒开他几重衣裳,将细白如葱的手指抚过他□□胸膛一寸寸地找,看看左腰,又看看右腰,终于没有一处血痕。 年轻的皇帝大悟怒道:“好你个裴钧,你又骗我!”说罢拂袖转身要跑,却被裴钧从后捞来一把抱在了怀里,张口咬在他玉色的后颈上:“皇上脱了臣的衣裳,哪儿还有那么好跑的?” 说着他把姜湛翻过身来细细亲啄,抵着他鼻尖儿问:“你想我没?” 姜湛抿着唇角推开他脸,耳尖渐渐染起绯色:“国事这样忙,朕……朕才无从他顾……” “这样啊。”裴钧轻轻一笑,不再和他讲话,只又埋头在他颈窝里,贪恋地吸吮他周身甜美馥郁的龙涎香气,不一会儿,终于听见耳边一声难掩的低呼。 姜湛抱着他的脖子,眼里仿若是有一些水光,满容负气又委屈道:“朕招你入宫来交虎符,你倒一回来就是欺负朕的……” 裴钧闻言,笑眯眯地从腰间掏出虎符来,拿在手中晃了晃:“臣这不是交来了么?” 一见真是虎符,姜湛眨眼间就从他手中夺去。后来再说了什么,如今裴钧已很难回想是战事还是国事,然而,那时未及疑心的种种细节,如今却仿似一捧死灰遇风复燃,在他荒芜的心胸里熊熊燃烧,直烧到他喉头发干,双目生痛。 那时他只知抱紧姜湛,再抱紧姜湛…… 终至今两手空空。 10. 其罪六 · 心诽(二) 礼部事毕,裴钧又被鸿胪寺几个老朽寻去问国宴事宜,不知怎样熬到下工,出皇城已过了酉时,见城墙头上飘着如雾的雪,天际幽云转暗,行到司崇门,外头正停下一架车。 车上丫鬟先打帘出来,再扶下个赭褂金钗的貌美女人,女人又抱下个六七岁大的男娃娃,替他整了整身上小袄,这才直起身来。 一时她瞧见裴钧,见裴钧也看着她,便微微诧异地张了张嘴,还未等说出话来,裴钧却已然收回目光,继续往外走了。 那丫鬟正向内侍递上了腰牌笑:“今儿太后娘娘宣来瞧瞧世子的,说要一道用个膳。” 走过他们马车时,裴钧还听见身后有内侍奉吉:“瑞王妃安康哪!哟,小世子又长高了,可同年前儿见着不一样,往后该是一年更要比一年……” 别的又说什么恭维,渐渐走远也听不清。裴钧上了停在司崇门外的轿子,眼见着帘外铺地的雪,倒还想起早上晋王打趣他的事儿,便同轿夫讲:“送我去梅少爷那儿吃饭,到了你们就先回罢。” 轿夫袖手哈着白气谢恩,麻利起了轿,一盏茶功夫就将他送到了西坊里最大的酒楼,名叫“半饱炊”。 裴钧下了轿子一走进去,满眼雕梁画栋、宾客满堂,闹得同他记忆的前世一模一样。 楼里堂生都认得裴大人,打礼说过了吉祥话,溜烟儿便奔去二楼找东家。东家梅少爷梅林玉正在楼上陪人喝酒,闻声哒哒就跑出来,见着裴钧也习惯了似的,一边下楼便一边尖了嗓子、翘了指头招呼裴钧道:“哎哟哟,哥哥你这负心汉,还有脸来呀!早上又是拿了谁家姑娘的白毛儿大氅叫我修啊?你是真不怕我伤心呀?” 听得裴钧一腔浊气都被他逗笑出来,眼见他扭着腰板儿走到跟前儿了,抬手就勾了他脖子揉脑袋:“你这嘴里可积点儿德吧,没的被拖出去砍喽!” 一句话吓得梅林玉满脸酡红都白了一半儿,被裴钧夹在臂弯里凤眼一睁,这才把嗓子抽回正道儿上,扭头粗声问:“怎么?难道那衣裳是皇——” “是晋王爷的。董叔没告诉你?”裴钧淡笑着答了,抬手推开他呿了一声儿:“哪个姑娘那么宽的肩哪,你娶吧。” “瞧我这嘴!”梅林玉连连抬手打自己大嘴巴子,“喝多了喝多了,我这草民哪儿有命消受晋王殿下,修衣裳都是前世积福了……” “那衣裳你瞧了没?”裴钧跟着他一道往雅间走,“还能修不能?” “瞧了瞧了,自然能修!这世上哪儿有不能修的东西。”梅林玉随手招了两人去备菜,客客气气替裴钧把门帘儿撩起来,“绣工倒寻好了,丝线也都齐全,可我的哥哥哎,你让我一时片刻上哪儿给你找那么多白鸭子呀?还有那上头的药水儿,这你得问问老曹去!” 裴钧进屋坐在了桌边儿,见堂生很快进来倒上了茶,闲闲弯眼笑他一句:“老曹还管鸭子的?” 梅林玉当即不负所望讲了句荤话:“啧,老曹他鸡鸭驴兔儿什么不管。”说完同裴钧一齐大笑起来,被裴钧一个爆栗敲在脑门儿上:“老曹的玩笑也敢开,下回要叫他打你了!” 梅林玉当即假哭着“哥哥饶命”作势跪地求饶,被裴钧扯过去坐了,这时雅间帘子又打起来,一息前吩咐备下的菜竟已热腾腾地送入,梅林玉便又搓搓手站起来,亲自把一样样鸡鸭鱼肉端在裴钧面前,掏心掏肺道:“哥哥来得突然,我这就只能把别桌的菜先端来了。瞧瞧,弟弟为你甘愿落草为寇抢食儿吃啊,哥哥可别负我!” 裴钧抬脚在他小腿上一踢:“什么落草抢食儿,说得我跟你家养的鸡似的。” 这一说到鸡,梅林玉眼睛都亮起来,一边把雕了金丝的筷子双手奉给裴钧一边劝他:“哥哥哥,我家斗鸡场又来了好鸡了,你几时来我领你斗斗?”说着一拍大腿,嘴巴又管不住了:“我那鸡可带劲儿,叫得嗷嗷的!” “什么鸡还能嗷嗷的,怕不是得了瘟罢。”裴钧低眉接过筷子磕齐了,夹来一簇青菜吃,“我这儿总要翻了年才得空,眼下哪儿忙得开?” 梅林玉替他忙活完了,袖起手来坐在旁边儿看他吃:“但你可多时候没来了,咱斗鸡队也不操练,翻年的赛事可得输个够呛。前儿瑞王爷还说呢……” 瑞王爷姜汐出身尊贵,是玲太妃蔡氏所生养,算少帝姜湛的庶兄。他虽比姜湛大上个十来岁,可却成日游手好闲、提笼架鸟,一身赖肉多是往声色犬马里打滚儿的,尤爱往梅林玉各处红楼绿馆里转,斗鸡赌石就更不消说,于是朝廷从不敢指派他什么官位,所求只是他别惹事儿,不过吊了些食邑在他身上,养着他金丸砸鸟、庸庸度日罢了。 梅林玉商家心性,从来对谁都说笑,可同裴钧说到这瑞王爷,脸上的笑却收起来些,只把方才被揉歪的发冠理了理,留下个话头,便抬了雪花银瓷瓢给裴钧打了碗菜汤,恭恭敬敬搁在他手边儿上。 裴钧无喜无怒端起来喝一口,瞥他一眼:“他还说什么了?” “他们亲贵几个不每月都要去讲武堂里议议军机么,他就也得去。”梅林玉抬手蹭了蹭鼻尖儿,哼声笑笑,“听说他前儿是在讲武堂里被晋王爷骂了,倒是骂了什么他都说不清楚,估摸只是气不过晋王爷年纪轻却要压他一辈儿管他叫侄子,竟也气得砸了我二月楼里头一屋子好东西,银子都没留一颗就拍屁股走了,还打了我那儿几个姑娘呢,弄得都没法子见人了,尽糟蹋生意。” 裴钧放下汤碗,平平扒了口饭:“平常你也没少坑他钱,这亏你就吃了罢。” 梅林玉瘪嘴瞪他一眼,逗得裴钧低声发笑。 “不过……”梅林玉袖着手撑去桌沿儿上,眨眼巴巴望着裴钧,小心翼翼地问,“妍姐嫁去瑞王府里也七八年了,见着时候倒少……她没受什么委屈罢?” 裴钧垂眼挑着盘里的茴香豆,眉都没皱一下:“不知道。想知道你自个儿打听去。” “行行行,我不问了,哥哥你别气。”梅林玉恹恹缩回手去,换了个话头,“哎,最近哥哥往哪儿发财呀?有没有闲的路子,给弟弟指指呗?” 裴钧顺话想了想,还真想到那吴广盐业的事儿,问梅林玉道:“你家里造船的生意还做么?” 梅林玉点头点得似鸡啄米:“做做做,做着呢,怎么了?哥哥又有东西要运?” 裴钧已然吃完了饭,由梅林玉亲手递来张蚕丝儿绢子拭了拭嘴,站起来笑眼看着他:“想知道?想知道就先帮哥哥打艘船。” “打船?”梅林玉将绢子接回来,开开心心道:“成啊,哥哥想要什么样儿的?红的绿的?赶明儿画给我,我即刻就寻人做去。” “真乖。”裴钧满脸慈爱地抬手拍拍他后脑勺,嘱咐一句,“晋王那衣裳的事儿,待我近日叫了老曹,再回头寻你。” 梅林玉哎哎答应,当先一步撩开帘子送裴钧出去,“哥,那你得跟老曹讲清楚了——你是要真真的白毛儿鸭子,也是要真真的鸭绒药水儿,不是要雏兔儿瘦马花泥膏子,不然他能打江南给你拉一车细皮嫩肉的男娃娃来,到时候再说是给晋王爷逮的,好家伙,那搁哪儿都说不清了。” “你这嘴真是——”裴钧扬起手来直想抽他,可对着梅林玉那一张俊脸上的笑,却又抽不下手去,只得又啧啧两声放下手来,“罢了,走了。” 梅林玉点头哈腰地笑,还塞了把油纸伞在他手里:“哥哥慢走,哥哥常来!”说完翘了指头再尖起嗓子道,“奴家等着哥哥来上船呀!” “滚进去发疯!”裴钧最后笑斥了他一句,抬腿走出半饱炊的门槛儿,门帘一落,将喧闹人声一时尽隔身后。 外头天色早暗,夜幕已升,果真下着飘零的白雪。 裴钧垂眸呼出口白气儿,撑了纸伞便拾道往回。此时周遭渐渐静下,入暮前司崇门外的那个抱孩子的赭色人影便又悄悄进了他脑子去,甚有那句内侍告吉的“小世子一年更比一年”…… 而一年更比一年什么呢? 裴钧轻轻叹出口气。 不是每个人都有一年又一年的。 他记得那小世子根本没挨过年尾。后来瑞王妃过继了底下早死姨娘的儿子养在身边,裴钧略略估算,在他死前,过继的那孩子,大约也有九岁大了。 长街上的雪积起好一些,裴钧补褂外罩了狐皮裘,默默无言地撑伞顺街走着,待过了个街口,正见个推了烤栗铁炉的老父,似是收摊儿回家。 这老父冒着雪,身后跟了俩小娃娃,手里还牵了个大些的,嘴里正絮絮叨叨地训着:“……爹赚点儿银子多不易,供你你还不读书,不读书怎么考举人!” “考举人有什么好?”他手里那孩子仰头问他,“爹爹,读书可累啦。” “累!不累怎么考得上!”老父啧了一声,提起声音点他脑袋,“考举人好处可多了去。等你中了举,一路上去再中进士、点翰林,点了翰林就有官做,做了官就有钱赚——” “赚谁的钱?和卖栗子一样儿吗?”孩子打断他。 裴钧听到这儿,轻轻笑了声,抬眼看那老父紧了紧攥住孩子的糙手,已抖落出他仅有的见识:“自然一样儿的。等做了官,谁的钱不能赚?咱们卖栗子也是替当官儿的赚了钱呢,你再瞧瞧那当今的——”他颤抖着压低声音,“——那裴尚书,他不连皇上的钱都赚么!等你日后也做了大官,还要坐堂审案子打人呢,出起门来开锣喝道,可别提多威风。这要不念书,不考举人,不做官,威风哪里来呢? 可他手边两三个娃娃是听不懂老父的警世名言了,不过只听见句裴尚书,嘻嘻哈哈就唱叫起来: “裴尚书,裴尚书!说他像猪不像猪!吃了私家又吃公,迟早吃成个大胖虫!哈哈哈哈!” 老父吓得丢了车去一个个捂他们嘴,无奈一人却追不上三个。三个娃娃在街角上且跑且跳,将这童谣再唱了整三遍,这才嬉笑着被老爹逮住老大,提了后脖领往南边儿巷子里撵。 而裴钧在此撑伞拐向东,在夜雪长巷里踽踽走了一炷香时候,终于回了忠义侯府。 府里董叔还没睡下,紧赶着叫六斤去打了水替裴钧宽衣擦身,自个儿立在边上报府里的事务。裴钧听着点头,想起一事,解了衣裳问董叔:“邓准呢?” 董叔道:“睡下了,我去替大人叫起来罢?” 裴钧抬起双手由六斤换上寝衣,心里想着邓准那尖声尖气儿的熟人,忽而心烦摇头:“罢了,由他睡,待新政的事儿过了再说。” 六斤端了水出去,裴钧坐在桌边儿端起茶喝,只见挂在对面儿衣架子上的墨绿补褂,衣摆子依稀见得一点点细密而多余的针脚,不怎明显,却也还瞧得出是补过。他耳朵里听董叔拿了巾子来一面拭那补褂上淋来的雪水,一面低声道:“大人,六部几位大人今日都又递信儿来家里了,要问您那票议的事儿……” ——票议。 裴钧咽下口中的茶水。 边儿上董叔一下下掸着补褂上的灰,掸一下说:“他们问呀,您是反票呢……” ——“张大人的面子如何过得去……” 再掸了一下:“还是持票呢……” ——“……难道你就一点都不心疼?” 又掸了一下:“会不会表票呀?” ——“……你帮帮朕好不好?” ——“……帮帮我,裴钧,裴钧你帮帮我……” “行了。”裴钧强打起精神,静静放下茶盏,冲董叔笑笑,“您老也累了,补褂那模样儿就由着罢,别拾掇了,歇了罢。” 董叔收了巾子,皱眉数落他:“没收整!” 裴钧弯起眼睛来:“那算我累了,您放我歇息成不成?” 董叔这才絮絮叨叨把铜炉的炭火再替他戳了戳,吹熄了大灯笼,独留他榻角一只小灯,慈爱嘱咐一句:“那大人歇吧。”说着,就关门出去了。 裴钧躺在榻上,摸摸枕下,直到手心传来硌人的触感,这才似得一分安心,又望了望关好的门窗,终于闭上眼睛。 三日后的卯时,巍巍皇城朝钟打响,清和殿前铜钉兽环的宫门咿声大开,引门外侯朝的各级百官徐徐入内,一时似蚁如织,多形多貌。 裴钧行在这黑压压一众补褂的正中,正被六部一干官员拥在其间肃容言说事务,此时向左稍稍抬眼,只见大殿左侧的抱柱游廊上也开了红木小门,内阁九位阁部服补绶带、神容俱静,正鱼贯走入,中有一人袖手不言吊在最尾,观其形姿板正古朽,应是张岭无疑。 他再扭头往右边儿看去,又见另侧那架了镂花长窗的廊子上也走来了一行人——这行人穿戴五章镶珠朝服,两肩过龙、背起山,头上的冠冕金珠摇荡,便是隔着长窗,都似能绰约地折出晃眼的光来。 裴钧从打头一个开始数,向后一、二、三,四—— 那第五人忽而像是有所察觉般回过头来,一时廊子长窗上镂刻细腻的漆金窗花在他秀挺的脸上投下细碎剪影,将他一双深沉眼眸藏得明明暗暗、隐隐约约。这些琼影斑驳着黎明微明的日光,在他身上行行重行行,直到那繁复精美的长窗走到了尽头,他才终于褪去满身阴影地站在了清和殿前的石阶上,长身玉立,回眸向裴钧坦然望来。 此时顶空一朵小云恰恰移过渐起的日下,放逐天际流光追随这人的笑意溢满他眼角,叫他直如一方沐浴了最好朝阳的青翠山头,就连开口的音色都像极了寒池的泉水: “裴大人。” 裴钧夹在嘈嘈诸官中向他遥遥还揖:“晋王爷。” 下一刻朝臣公卿有序上殿,冗长的陈词布告后,政题终于换在了新政上。司礼官高声一唱,引皇族亲王一系票议。 从先帝堂兄泰王爷一一说到沐王爷,皆是眼观鼻鼻观心,只说“表票”,底下的瑞王爷一辈儿便都跟了,皆表。 说过一轮,司礼官数票发觉还少一张,这才终于想起坐在大金柱后头的晋王爷来:“晋王爷还未议呢。” 闻言,御案之后的姜湛、内阁九位阁部和堂下六部、五寺及百官,一时都举目望向了那不起眼的角落里。 晋王爷姜越却在众人沉甸甸的目光下,不疾不徐抬了右手支起下巴,微微挑起些眉头,将近似淡漠的目光锁准了立于六部之首的一人,似疑似虑。 倏尔,他轻启薄唇。 “孤持票。” 顿时满座一哗,他身边的泰王爷当即回手拍他臂膀,向他瞪了眼睛又未好言语。底下鼎沸人声嘈嘈起来,皆道晋王爷今日怎还同旁人不一样起来了,闹得五寺都快没法议了,好歹在司礼官的勉力唱诵下都表了票。 于是司礼官清了清嗓,恭恭敬敬向六部一鞠:“下面便请六部诸位大人票议。” 片刻中,六部正副司除裴钧外的十双目光都投在他身上,不止如此,内阁重臣与堂上的姜湛也目色拳拳地注视过来,都见裴钧捧着笏板,微微作揖拘礼,抬头侧目间,向亲王座上的晋王爷微微一笑。 这一笑,叫姜湛期待的眼神开始动摇,不禁扣紧了金龙椅柄前倾身子,颤唇唤道:“……裴卿?” 一问似提起在场所有公卿朝臣的心弦,叫裴钧那还未出口的话直如一支绷在这弦上的箭,不知起始,更不知方向,可一旦放弦而出,却必定使场上一方重伤。 这一刻,裴钧忽有一种毁灭所有的欲望。 他唇角缓缓地勾起了,放下笏板道: “臣,表票。” 11. 其罪七 · 不义(一) 裴钧声音一落,他身后余下的六部诸人即刻接连附议: “臣表票。”“表票。”“臣亦表票。”…… 这一声接一声的表票顺应天心、阁议,直如一条宽广大河汇入滚滚东流之水,无疑将新政的推行化为定局——而当所有人都向前跨出这一步时,朝堂上那唯一一个止步不前、没有附议此策的晋王爷,自然就成了这奔腾洪流中无比醒目的阻浪礁。 裴钧再抬了眉向金柱后望去,果见皇亲列座之中,晋王也正向他看来。 晋王在笑,哪怕已是被裴钧的无信之举害成了日后的众矢之的,他笑得也极漠然,眼下倏地与裴钧目光相遇,他甚至全然没有任何不豫般,只遥遥端起手中茶盏,风度万千地向裴钧一敬,又继续与身侧泰王言谈。 大殿上已经再度沸议起来,几乎所有人都来回看着内阁尾座的张岭和六部当头的裴钧,皆道这师徒二人为了新政之说吵嚷至今,是连师徒恩义都吵断了,几乎反目成仇,怎生这裴钧如今却变了褂,又要帮起新政来了? 内阁九座中的张岭也是满目错愕,此时一张冷脸望向对面遥遥站立的裴钧,已捏紧了笏板前倾身子。 九座之首的蔡延灰眉一抬,不动声色将此二人行状收入眼中,又垂了眸不发一言。他身边,东阳殿大学士蔡飏紧聚了眉头,靠近过来,在沸乱人声中压低了嗓子:“父亲,如此我们行事或然就有变了。” 蔡延沉吟一声,依旧似闭目养神般悠悠坐着,口中只轻言一句:“裴家这小子醒了,想明白了,这是要来捣乱了。” 本朝立国以来讲究理学,崇尚“官与君同治”,不仅存续了内阁之制,甚弘扬了票议之道。官取于民,亦用于民,朝廷此举可示天心与民意同在,是顺民而为,故前几代帝王雄才伟略、福寿延年,丰功伟绩自由此建下,可到了姜湛的父皇肃宁皇帝一朝,君王多病体弱,难以掌权,朝中政事便渐渐由内阁包揽。 直至肃宁皇帝驾崩前后,原定登基的皇太子姜浒忽被其宫人告发了巫蛊诅咒先父一事,被褫夺了继承皇位的资格,朝中便一时大乱。经过一番惊魂暗变,内阁重臣与皇亲协议,挑选了与太子同胞的皇后次子姜湛继位,又本着少帝年幼、仍需辅佐的道理,自然又谨慎经营,将朝政握于手中。 姜湛登基八载以来,内阁之中虽小有更迭,常驻的九位阁部却仍旧还是三公与六大学士。此九者多由德高望重、门生广布的官员充当,其中主力诸官以蔡延为首结成一派,早已依靠票拟权和盘桓朝中的错综关系,大半架空了皇权。而内阁的决策,又总还需要五寺、六部来执行,故前世的裴钧进入六部后,为使姜湛得力与内阁抗衡,便各处苦苦钻营,利用曾在青云监中与他同届、异届的种种人脉打通了六部,将六部众人结为一党,一旦政见有异,便可借由票议之制与内阁隔朝对立,以保存己方的利益。虽部中每一人的官阶都不如内阁九位阁部,可当他们联结起来,却可以左右朝中大半实权的流动。 如此,朝廷便有了这样几个派系:一是以张岭为首的学派清流,崇尚“公正无争”;二是以蔡氏为首的重臣、州官,笃信“利国利民”;三是以裴钧和六部为首的朝中青年官员,后也称裴党,他们讲究“济世尽用”;四便是与晋王姜越关系较近的皇亲与兵力——他们中大部分没有票议权,虽无法与朝中文官的政策决议相较量,却可让朝政的每一步都走在铁掌翻覆的后果前。 每当朝廷出现新政、新策或变法之说,天子都会交给百官票议,那么具有票议权的官员自然都会忐忑思索如何在朝中各个派系里站队、保身,而他们的忐忑,自然来源于他们所关注的新政的成败—— 他们关注新政成功时,他们所在的权势阵营是否能获益、能获益多少,也关注失败时,他们能否保命或会否失去什么。一部分的官员实则只是从众地做一个决议,去保证自己能在朝中立足,而根本无力顾及这决议会要多少百姓与疆吏州官熬红眼、丢了命,而另一部分被从众者追随的重臣中,绝大多数也只在意一个结果,只有极少数的人会关注过程。 前世的裴钧年纪尚轻,眼界尚浅,没能成为这极少数人之一,可蔡延却是这极少数人中的佼佼者。他正是因为预见了薛、张二人提出的新政中可以攫取巨大利益,便至始至终大力支持,如此就取得了新政的主导权,在短短几年内,更使蔡氏枝叶散布各处、愈发壮大,若不是裴钧后知后觉极力发展实权派官员与之角力,那十年之后,江山社稷改名换姓或非奇事。 这一世的裴钧深谙此理,自然就要先发制人。 此时,六部的表票让五寺诸官间隐约传来一阵长息,皆为了一时苟安的立身之处感到庆幸,而御座之上,少帝姜湛紧扣龙椅的指尖慢慢恢复了血色,终至放开,收回袖中,连带紧绷的肩线也松弛下来,唇角渐渐扬起笑意。 朝会在交头接耳中散了。吏部尚书闫玉亮领着工部二人挤开了冯己如,共裴钧一前一后往外走:“子羽,今晚我与大理寺李断丞约了酒,来么?” 裴钧好笑地看他一眼:“到底是师兄的手脚快,这就活络上了。” “既都上了一条船,自然要比内阁那几位捷足先登。”户部侍郎方明珏也跟上来,嬉笑着一点闫玉亮的肩,“都是同届的,你怎么就叫他?好歹也带上我呗!我再捎几个鸿胪寺的小兄弟,咱行酒令!”几言几语这酒桌子就越约越大,说着他还拉上了本部尚书大人,又问身后:“师父也去吧!” 刑部尚书崔宇年纪稍长些,寡言庄重,同他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听言与本部侍郎对过一眼,轻轻颔首,往后看向兵部二人:“师父和蒋老也一道儿罢?” 他们的师父——兵部沈尚书,年岁已过五十,直说身子不大当得住,摆摆手说:“总归过几日咱们还要聚,今儿就算了吧,你们小辈玩儿去。” 一旁的蒋侍郎比他年轻不了几岁,便也说罢了,趁着众人一齐出殿的当口,只踱到裴钧身边儿问:“裴大人,那犬子来年恩科之事……” “蒋老有这话,早说就是,送东西岂不生分?”裴钧抬手拍拍他右臂笑,“晚辈可万万当不起。” 场面话说出来,蒋侍郎亦心知肚明,只道“一点儿心意罢了”,又说事成后还有重谢,只劳裴钧费费心思,感激不尽。 裴钧与六部诸官三言两语这么搭着,走在清和殿外的石阶上一抬头,正见前面一道石青色的影子就要下阶走入长廊了,连忙出声叫道:“晋王爷留步!” 可前方的晋王身都未顿,就似未听闻般,径直又要随众皇亲下行。 裴钧无奈一笑,只好别过六部人等,脚下赶紧两步,提声再唤:“晋王爷!晋王爷留步!” 这一声是周遭亲贵全都听见了,不免都侧目看向晋王。晋王这才停了步子,不得不告别众皇亲,负手回过身来,将丝丝寒气压在淡然笑意下,静静看向快步行来的裴钧,佯作惋然地长叹一声: “裴大人可把孤害苦了。” 裴钧握了笏板袖住双手,笑盈盈对他一揖:“臣何德何能,王爷可冤枉臣了。” 晋王吃了裴钧那“不能反票”的暗亏,自然在被裴钧出卖的一刻就醒悟过来,此时笑得就更淡漠些,斜睨他一眼,凉凉开口道:“朝中皆道裴大人是结党营私,是奸佞,孤原想裴大人虽根生各处、弄政如潮,可于这新政之策却总还存有一争之勇,大抵只是个奸的罢了,今日却未料……裴大人还是个瞎的。” 裴钧听言一顿,不由咽下了本要说出的言语,直身看向晋王,颇委屈道:“王爷,臣入班为臣这些年,所见者一眼家国朝政、一眼明君万岁,于礼部兢兢业业、于京兆废寝忘食,纵有耳不聪、目不明处,又如何能叫瞎了呢?王爷这是又冤枉臣了。” 晋王不置可否,轻笑一声,抬眼再看向他时,那眸中冷厉之色一闪而过,余下的也不知是哀其不幸还是怒其不争,最终只隐入出口的寒意里:“裴大人好一口伶牙俐齿。既裴大人还不知是瞎了哪只眼,那孤今日就送裴大人一份好礼,帮裴大人揭了头上那蒙眼布,好好清醒清醒。” 说完,他也不待裴钧再讲什么,转身就走下石阶入了长廊,徒留裴钧立在早朝散尽后空空的大殿前,望着那再度没入皇亲之中的挺俊背影,渐渐挑起长眉,满心莫名其妙。 12. 其罪七 · 不义(二) 再到礼部打过一头,出了皇城又是午后。裴钧心里揣着要替晋王爷逮鸭子的事儿,亦想着要为日后吃下吴广盐业铺铺路子,便又上了轿,说去趟老友曹鸾的府邸。 冬日微暖的日头碎碎洒在轿面儿上,摇摇晃晃就到了城南一座乌门宅院前。院门上牌匾朴拙无框,甚可见有道裂木横纹,却依旧拿大笔写了“曹府”二字,似是无意,却显几分落拓。 里头很快迎出玲珑家丁,引裴钧一入门廊即可觉出脚底生暖,想是地龙已然早早烧上,更联通了火墙暖炉,叫他进了前厅喝过茶更觉出分儿热,解了狐裘坐听身边的西洋钟滴答作响,刚将满室琳琅玩意儿瞧上一遍,便等来个高大俊逸的男人踏入厅里笑:“裴大忙人,稀客啊,你这一来,我是连个午觉都不能睡了!” 裴钧笑眼睨着曹鸾进来,坐在椅上也没起身:“哥哥这么个金钵钵,一觉得睡没了多少银子?倒还是别睡了罢。”说着寒暄道:“嫂子和萱萱呢?” “后院儿收东西。”曹鸾浓眉一舒坐在与他隔桌的椅子上,端过家丁正好奉来的热茶,喝了一口醒神,“正好年底,她们回娘家瞧老人,恰我后日要下江陵办事儿,就带她们一路。” 说着,他斜眼一瞥裴钧,怪道:“这都要走了,你又给我添什么事儿来?不会是今儿新政表票的事儿罢?听说也没有个反票的要摆平,你能惹了谁?” 裴钧听言,竟伸手就要去挠他耳朵:“哥哥你这耳朵也太长了,还是剪一截儿罢,省得晚上睡觉打着嫂子的脸。” “去!别闹。”曹鸾搁了茶一把打下他手,好笑起来,“这大的事儿我若不管,那我生意都别做了等着关门儿罢。你到底找我什么事儿?再不说我要收你钱了。” “别别别,我说我说。”裴钧收回手来支着桌,说回正事,“我来请哥哥帮我逮些好看的小鸭子,要白毛儿的。” “……小鸭子,好看的?”曹鸾定定看他一会儿,微眯起眼睛,过了会儿才深意点头,再次端起茶来喝:“行,要多少?” 裴钧想了想:“总得要个几百——” “咳!咳咳……什么?”曹鸾登时就被茶给呛住,好不容易顺了气,抬眉上下打量一圈裴钧的身板儿:“你这都多久不沾色腥儿了,几百……能受得住么你?” “嗐,我要的是真真的白毛儿鸭子,不是你那些卖皮肉的小官人。”裴钧是真服了曹鸾这污七糟八的脑子,直叹果真和梅林玉估摸得一模一样,于是就把话说清了:“前几日我在青云监把晋王爷的凫靥裘打脏了,托了梅六替我修,他就紧找不着那么多鸭子,这才让我来麻烦你。” 曹鸾恍然大悟,啧啧称奇:“原来是那件儿衣裳——那你可真是撞‘大运’了。备好银子吧,那衣裳贵的不是鸭毛,是药水儿。” 裴钧丝毫不疑曹鸾的言语,原也做好了为救邓准折费千金的准备,此时便只道:“你给个数,不成我就只能抱着晋王爷的腿弯子哭了。” 曹鸾笑他道:“那药水儿是海外来的,原是伤药,听说是死了多少船人才能捞出一条大海鲨来炼,还要拿多少大海鲨才炼得出一瓶儿来,涂在身上都能见骨生肌的。你不知道么,从前香林娘娘就靠这药水儿驻颜狐媚祖皇爷呢,那时候就炒热了,有市无价,现今宫里都没两瓶儿,我上哪儿给你寻去?这还得去问问才知道。” 但总归人人都找不到的东西,交给曹鸾却总有一线找到的机会,裴钧也就应了:“行罢,那要劳哥哥费心了。约摸几时能有?” “后日我就要下江陵了,最迟明晚罢。”曹鸾说着又想起另一事,“对了,刑部崔大人近来有宴么?” 京中官员置办宴席都要在礼部备案以控制排场,顺带也问问可否与谁喜丧冲突,故朝中大员有无办席,裴钧大约心里也有数:“下月他小儿子满周岁。怎么,有事儿啊?” “儿子满周岁……那不大合适。”曹鸾皱眉想了片刻,无果,便干脆也同裴钧说了:“有笔生意找我保个人出狱,人在刑部大牢,叫李偲。” “刑部那地方,你放着几个相熟的主事不求,怎么要找上崔宇那老木头?”裴钧袖着手睨了曹鸾笑,清清明明道:“信谳未报之前,总是尚书才有改刑狱的印……你要保的该不是个杀人犯罢?” “杀人犯怎么了?人命都有价钱,人出得起就行。”曹鸾笑起来,“崔尚书喜欢什么?金子还是银子?” 裴钧靠在椅上慢悠悠道:“老崔不喜欢钱。” 曹鸾猜:“崔尚书为人瞧着也庄重,应该喜欢古董字画儿?” 裴钧笑了笑:“老崔只是个断案的,可分不清楚李杜王白。” 曹鸾细思一下,忽而眸中一亮:“崔尚书难道……?” 裴钧把头一点,双手一拍:“哎,这回你可想对了。老崔好的那口儿还特辣,你若得了好的也合该多给他送送,他找得可辛苦。” 曹鸾大为叹服:“瞧不出崔尚书还是个会玩儿的。” “人哪儿有一下就瞧出来的。”裴钧闲闲同他说完,站起身来准备走了,“我俩当初不也打了几年么,何尝想过今日在一处喝茶?”说到这儿,他便想起前世狱中情景,此刻回望曹鸾这比记忆中年轻了许多的眉眼唇鼻,竟心声几分唏嘘。 “想什么呢?”曹鸾正起来送他出去,看见他盯着自己脸看,不免有些怪,“这都过了几年了,你也终于瞧上我了?晚了啊,子羽,我可已经成家了。” “我哪儿敢跟嫂子抢人。”裴钧抬手捂着心口,学着梅林玉冲他可怜巴巴地眨眼睛,“哥哥你就想起我再来瞧瞧就成,我不怪你。” 曹鸾被恶心得话都说不出了,直把他往外推:“算了,你还是滚吧。鸭子和药水儿我找好了直接送梅六那儿,你甭管了。” 裴钧笑着同他再寒暄几句,恰碰见林氏带着女儿萱萱出来寻曹鸾,又逗弄玩笑一会儿哄着萱萱叫干爹,由着小丫头骑了骑高高,这才告别了曹家出府上轿。 回府时,六斤正等在门口大黄灯笼下望他,一见他下轿就迎上来叫:“大人大人,有位大人来找您!” 裴钧皱眉,问是谁,见六斤直摇头道:“不知道呀。那位大人特眼生,从前没见过,瞧着脸儿也冷,领了个人蒙头跪在堂子里,怪吓人的,只说等着大人,我们就都不敢问。” 裴钧狐疑万分地匆匆走进府门,一到前厅,便见是晋王爷的门生张三正坐在前厅右手的椅子上,见他回了,便起身冷言冷语向他打礼:“下官叨扰裴大人了。” 裴钧看他一眼,又越过他再看去他身后堂上,只见那儿还跪着个人。 这人瘦瘦小小,穿着身青灰的布衣裳,头上罩了个麻布袋儿看不见脸,正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裴钧问张三:“张大人,这是谁?” 张三再度抱拳向他一揖,面不改色道:“裴大人容禀,今日东城兵马司送了此人来御史台里,下官受托,给裴大人送过来了。” 裴钧听言,眼睛瞥去那跪着的人身上,微微挑了眉问:“受谁的托?你师父的?” 张三没有回答,仅仅垂眼告礼:“既然人送到了,下官不敢多扰裴大人,这便告辞。”说罢,就由家丁引领出府去了。 裴钧眼见他背影消失廊角,心中已因他所言想起了早间朝会散后晋王爷莫名其妙的送礼之言,此时慢慢踱去那跪着的人身前,起手便接了他罩脸的麻布袋子。 一时那人抬头与裴钧慌乱对视,叫裴钧一眼就认出他的模样来:“……随喜公公?” 而在他身后躲了多时的六斤一见这人的面目,竟咦了一声,脆生生道:“大人,这就是来找南山哥哥的那个人呀!” 13. 其罪八 · 不仁 邓准冒了风雪袖手回府时,外边儿已薄暮冥冥。忠义侯府暖黄灯笼高挂,他拉紧大袄立在阶下看了一会儿,这才叹息推门进去。 一切都静悄悄的。家僮六斤站在门廊里等他,可看他的眼神却抗拒而仇恺,竟似敌对排挤——这样的眼神他在青云监常见,在京中市井里常见,在前来给他师父送礼逢迎的达官显贵里常见——可六斤从未曾这么看过他。他困在侯府的这四年里,六斤只笑嘻嘻地叫他南山哥哥。 然而眼下六斤的小脸儿却冷着,凉凉冲他道:“大人在前厅等你呢。” 邓准徐徐走过去些,吐出句寒暄:“你们,吃过了么?” 六斤哼上一声:“大人都还没吃呢,怎轮得着我们!”说着走到他背后一推:“快点儿,大人都等多时候了!” 邓准迫于这推力往前走着,心知一定有什么不对,可还不等他想出个名堂,人已被推上了侯府的正堂,而他的师父——年纪轻轻就身兼礼部尚书、京兆少尹、翰林院侍读学士、国史馆少修等数职,行走御前,并世袭一等忠义侯的裴钧裴大人,此时一身墨绿的三品补褂未换,正威严坐在北山墙那巨幅的猛虎射猎图前,逆着身后角灯的光影,一容不明喜怒地看着他,手边桌沿还搁有一盏不冒热气的茶。 邓准微微惊慌:“师,师父找我……” “跪下。”裴钧打断他,抬手向门外招了招。 于是邓准不安地跪下,听身后门槛儿一阵窸窣,便见董叔扯进个人来摁在他旁边儿。 此时偏头一瞧那人,他立时如被泼了冰水般浑身颤抖起来:“这,师父,我——” “方才为师同随喜公公聊了聊,听随喜公公说,他常来接你进宫陪皇上叙话。”裴钧平平地开口了,声音比外头的寒风更冷,“他说你告诉皇上,为师收了一千二百两银子,要替蒋家老二取功名,你还告诉皇上,为师在屋里烧了一张纸,近来看的都是盐税的案子。” 邓准早已一脸死白说不出话,徒剩嘴唇和牙关齐齐战栗。此时他心知裴钧已洞悉了一切,而眼前的随喜就是他无论如何都无法逃脱的证供,让他于这背叛师门之事再无法辩驳,无法回避——因为他明白,皇上崇宁殿里的宫人太监,上上下下他师父都认得,他撒不了一句谎。 一切都败露了。他是个背叛者。 他甚至还什么都没有得到。他还没有得到皇上许诺的高官厚禄、荣华加身,他也没有得到他一心向往的盛世功名。 那些皇上每次召见后赏赐给他的宫制金叶子,他还害怕被府中人见着发现了行藏,也都总是贴身收着、从不离身,从不敢用出,更不敢换钱。 可他一直是信的。他信,那些师父不给他的东西,皇上一定能给,师父阻碍他得到的一切,皇上的手里一定握着,那么皇权才是他永恒的庇护。 此时他听见师父让董叔带随喜出去,又镇了满腔怒气冷冷地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 难道这还不够合情合理?或是如他这蝼蚁平民拼上性命和全部尊严追逐的一切,于他们而言从来唾手可得,所以放在他们高高在上的上位者眼里,果真是这样不可理喻? 他捏紧了青布袄子的下摆,挣扎中忽而抖着嗓子答出一声:“……因为我想做官。” “做官!”裴钧冷笑着一掌拍在桌案上,震得手边茶盏啪地一声落地粉碎,“难道青云监不是教你做官?难道我不是教你做官?我裴钧在青云监多少凤毛麟角里选了你邓准做学生,恩科不过亦不弃你,教你、养你、护你多少年,替你平过多少事儿,难道就为了供你到皇上面前卖我?” “师父以为我不知道么?”邓准的声音是细而小的,他捉着袖摆颤着背脊,红了眼睛望向裴钧,慢慢提高声音,“师父当年之所以选我,还不是因为要与晋王爷置气?师父是看晋王爷有了监生头筹张大人,才扬言要拿我这最末一名教出个高官来煞他威名!三年前……三年前的恩科我明明在榜,虽未过殿试只是个贡生,却也可以出仕地方官员了!我想做官,师父,我告诉您我想做官,可朝中都笑我,让您没了面子,您便也斥我目光浅,不许我出京,只说休愧再战……可是,可是我不愧!师父,我不觉得愧!我只是想做官,他们笑我奚我斥我我都没有关系,我只是想做官!我不是师父用来斗败晋王爷的棋,我穷怕了,我只是个小人,我只想做官——我想做官!” “我难道挡了你做官了?”裴钧几乎是咬着牙根说出这话,站起身来对邓准怒斥,“若不是我,当年青云监择生时,有哪一个官愿意选你邓准做学生?你这鼠目寸光、半斤八两的性子,下到地方不出三年,就算被上下州官扒脱了一层皮,到死也不知是怎么死的!现今,你倒怪我裴钧挡了你高升?……好,好!那就算我裴钧瞎了眼、蒙了心,竟费尽心血养了你做徒弟!既我这忠义侯府困苦了你,那你也别在此待了。今日你就给我滚出去,往后再不要说我是你师父!” 邓准立时一愣,神台顿冷:“师父,我——” “我没你这个徒弟。”裴钧冷脸抬了手,沉声吩咐道,“来人,把这吃里扒外的狗东西给我赶出去!” 一时涌入三五家丁,把还呆跪在地上的邓准两把架起就往外拖去。 邓准还在赤目高叫,门外董叔已接过六斤匆匆抱来的一缸子干茶叶,待邓准被一众家丁拖到府门了,便拉开大门,一把一把抓起茶叶往他身上撒,口中念着“送晦气、送邪门、送小鬼”,一旁的六斤拿着笤帚跟在家丁们后面,把落在地上的茶叶撵着邓准脚跟儿一起往外扫,边扫边叫:“董叔叔,还得撒盐呢!省得给家里招不吉利!” 天已入夜,冷风卷起大片的雪,在京中长巷里刮得乱而迷眼。叫骂声声中,邓准被狠狠摔在忠义侯府外洒白的雪地上,身边散落了一地碎茶叶子,从此就成了一只无人再顾的丧家犬,终于惊恐地扑爬着回头,放声大喊:“师父,师父——!” “滚吧!”董叔粗了嗓子怒吼一声,气得径直把手里的茶缸都向他摔去。 砰地一声,茶缸碎裂在侧,吓得邓准缩身抱头,待他再敢抬起眼惶然看去,不远外,忠义侯府那乌金大匾下的朱红大门,已将这四年中他所有好的、坏的,嫉羡的、渴求的,不甘的或不舍的,在他眼前嘭声关上,徒留门外那两盏依旧幽明的黄纸灯笼,还在大风里百无所依地猛摇。 裴钧只觉再难在厅中坐下去。 他刚起身跨出两步,却一脚踩翻了烧在脚边的燃炭铜炉。 铜炉中烧得正炙的炭球滚落出来,顷刻将他袍摆的丝线燎着了,在他恼怒倒退的一步间,那火苗已迅速爬满他补褂袍摆的丝丝彩线,叫他连忙弯腰甩袖,将火扑熄。可饶是如此,这时低头再看,那袍摆上原有的一圈彩绣祥云却依旧被烧破熏黑,此时只是乌糟糟的一团了。而袍摆边角那几日前才被他补上的小小破洞,任凭当初是用多么小心的针线与藏头缝起来的,此时也早同周边衣料一齐付诸一炬,再瞧不着了。 “白他娘补了。”裴钧低低暗斥一声,一边解着褂领盘扣一边走回正房,皱着眉一把脱掉了这身三品的衣裳,脑中还浮现出邓准方才尖声指责他时那张蹙眉的脸—— 竟然是邓准。 背叛他的人,竟然会是邓准。 前世官场政局如烟,一切到头错综复杂、细节遍布,他自知他那惨淡的下场定是有人背叛出卖、推波助澜才会造就——他怀疑过同盟一党的很多人,他怀疑六部,怀疑师兄师弟,怀疑闫玉亮、方明珏,怀疑崔宇甚至怀疑内阁除蔡延外的每一个人,他怀疑手下的每一官每一吏—— 可他没有怀疑过邓准。 因为邓准至始至终都不是个官,根本不在这罗绮金汤的官场。 邓准是他的学生。他在无人选邓准时选了邓准,在众人笑邓准时留了邓准——他从来只当这学生应是在局外的,甚至到他前世生命的尽处,他还庆幸过这学生因此得以保全性命……可当一朝再世为人,他却发现原来早在这十年之前,这本该在局外与他生死毫无瓜葛的学生,竟然已经被姜湛策反成了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线了。 亏他还待折损千金来为他改命! 若是今日没有晋王姜越发怒戳破此事,他仍旧浑然不觉,那便会如前世一般,由着这如幽灵般蛰伏的学生再寄居于他身侧,立在他最近处,再盯他下一个十年! 事实如同扇在他脸上狠辣有力的一巴掌,叫他几乎怀疑起他竟曾是这学生的师父。 可原来这就是师父么? 这天底下不知何时兴了这样的规矩,要两个毫无血亲之人将命理如此捆绑在一起,一个教另一个毕生所学,另一个又帮这个打理琐碎、甘为奴仆,一生都要唤他一声“师”。 古有言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可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此时的裴钧已经困惑到愤怒,他不知自己前世今生的重重心血究竟何处苛待了这学生,竟叫这学生为了换一个这朝中俯仰皆是的位子,就能如此忘恩负义地将他一切隐秘之事告给姜湛…… 姜湛,姜湛,一切都是因为姜湛! 裴钧扶额闭目坐卧榻上,一闪神间,前世种种因缘际会如乱花过眼,叫他痛彻心底的愤怒就似千军万马踏过原野。这一刻,他忽而毫无遗漏地想起了他前世一府荣华俱损后,满目的萧索惨烈,想起了天牢之底幽深恶臭的草席牢笼,想起了他周身蚁噬般的剧痛伤口,想起了他血脓满布的双手和破碎的腿骨…… ——姜湛,都是因为姜湛! 他曾待姜湛以心、以血、以骨、以肉,姜湛对他却只是冰冷的利用。 晋王说得何其真切——他裴钧果真是瞎了。他瞎得彻头彻尾、惊天动地,竟是重生一世也看不见姜湛放在他近处的这只眼睛。如今的他在姜湛面前强作戏码,在这只眼睛的注视下,又何尝不是个跳梁小丑的样子? 一切重蹈覆辙般再度上演了。姜湛知道他贪墨了,知道他与盐业有染了,甚至知道他关起门要有异心了……所有这些都与前世没有半分不同,如若他不做些什么,那他这一世的结局,也不会与前世有半分不同! 正沉思间,不知过了多久,裴钧忽听窗外一阵窸窣紧促的跑走之声,登时神灵一紧,不自觉就探手枕下,倏地摸出一把雕柄短刀来,刚要拔刀出鞘,敲门声却已然响起。 “大人!”董叔的声音响在门外,“外面来了个青云监的学生,说要叩拜大人!” 裴钧一口紧提的气这才松下,再度把手中短刀徐徐放回枕下,向外沉声道:“我不见什么学生,您老叫他走吧。” 董叔却在外头又说:“大人,那学生可不像是来送礼讨功名的,他浑身都被打伤了,说是大人叫他来的。” 裴钧心思被此言一岔,不由奇道:“我何尝叫过学生来府里?他叫什么名字?” 董叔仿佛在外边急得跺脚:“哎!咱们也问了,可那学生就是不说呀,叫他走也不走。眼下外边儿下了大雪,他就跪在雪里呢,说大人不出去见他他就不起来,就算冻死在咱们府门口也甘心!大人哪,您快出去瞧瞧罢,那小娃娃天可怜见的……” 裴钧被他闹得心烦气躁开了门,跨出门槛儿还没问出一句话就被董叔往外拉,一叠声儿地叫着“娃娃可怜”将他拉到了府门口去,指着外头道:“您瞧瞧,多可怜呀!” 裴钧立在忠义侯府的石阶上往下一看,只见苍茫夜雪铺满了长巷,侯府门前的石阶下果真跪了个清瘦的人,见他出来,饶是已被冻僵了双手哆哆嗦嗦,也还是虔诚万分地匍匐下去:“学……学生见……见过裴大人……” 放在雪中的双手遍布青痕,那学生再度抬起的脸也由府门黄灯映得血红各处,一眼就能看出才被毒打过。 裴钧实在辨认不出这一张脸,不免没了耐烦道:“你是何人?夜扰官员府邸所为何事?” 那学生却没有半分受挫般依旧跪着,此时甚至跪得更端正了。他掩在血污中的一双眼睛清澈而透亮,望向裴钧几乎是感激而动容的,微颤着双唇庄重开口道: “学……学生青云监生钱海清,叩拜裴大人!求裴大人收留学生,求裴大人做学生的师父,学生日后定为奴为仆,终身长报裴大人恩情!” “唯望裴大人幸允!” 14. 其罪九 · 不德 再度伏地叩拜的学生在雪中颤抖,他青肿的手指已冻到难以放平,说出的最后一言也难免沾染了哭意。 会哭是很寻常的。裴钧想,眼前的学生还太年轻,实在也应当恸然一哭。 毕竟从来从来,京城里被官宦之家扫地而出的门生一旦流落街头,等着他们的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同样地被这京中执掌权势的所有人关在门外,被这座城池的权利场关在门外,被帝国的朝廷关在门外,看着那条他们曾仰望过、期求过的仕途訇然坍塌、生生断绝在他们眼前,直到在所有曾记得过他们的人心里褪色、凋亡,只如一段朽木沉落水底般,至此再难有任何转圜和波澜。 他们很可怜,裴钧知道。他甚至还知道这雪地中的长跪究竟有多冷——因为当他还十七岁时,他也曾经不甘不忿地跪在张家宗法祠堂前的窄院里面壁,跪在当年那不输今日的大雪之中,作为一个与他们同样的学生,第一次提高了嗓子与他的师父顶嘴。 那时满膝满腿的刺痛绝冷,冷得就像张家世世代代研修奉行的冰冷法道,他跪在其上不思悔改,直到秉持那被张岭斥为悖逆的念头入了官场,表了政见,才终至与张岭大吵,决裂,变为仇敌。 他曾是个学生,他最终辜负了张岭;邓准是他的学生,最终又辜负了他;如若他数年来的御殿劝学也可算作“为天子师”的话,那么姜湛这学生于他这先生,就更是□□的背叛了。 学生最终是会辜负师父的,不仅如此,这世上所有人情的付出,最终也都会被辜负。 裴钧苍冷地笑了笑,低头对钱海清说:“我不再收学生了,你还是另请高明罢。”说罢抬脚转身。 可就在他正要一步跨入府中时,却竟觉右腿被一双手给紧紧抱住了。他脚边传来钱海清发狠的声音急切叫道:“是裴大人叫学生来的!裴大人就要对学生负责!” “放肆!”裴钧抽腿倒退一步,火气噌噌冒起来怒斥,“本院何曾让你来了!” 钱海清被一旁家丁给扯离了裴钧大腿,此时又再度端跪在石阶上,抬手擦了把脸上的血,挺直了背脊,朗声答道:“几日前裴大人在青云监外赐了学生一训,叫学生既是做了姨太太,就别管旁人的妯娌亲——古《妇训》言:作妾嫁娶者,守一字为‘贞’,而《论语》有云,‘君子贞而不谅’,其贞者,乃正固其心、不惑于道,大人此言,岂非是教学生为求所想,当心无旁骛?心无旁骛者,既有一念,则无所不用其极,是故学生既求裴大人做师父,便拼得一身剐,从宁武侯府脱身了,唯望裴大人收留学生,学生当终身谨记裴大人教诲,万死以报裴大人恩情!”说罢,再度一下下磕起了头来。 裴钧闻言几乎心底一震,脚底却仿似被雪地的丝丝寒意沁透,发起了一阵阵的凉。下一刻,他仍旧转身要走,却听身后董叔惊叫一声:“大人,这学生昏过去了!” 裴钧扭头一看,果见上一刻还砰砰磕头的钱海清已侧身颓倒在石阶上的雪地里。眼看董叔又忙里忙慌要上去扶人,他是真没好气了:“您老能不能甭管了?他给您银子了您这么帮他?” “总不能瞧着这娃娃搁这儿冻死啊!”董叔蹲身抱着钱海清,苦脸劝了一句,“大人,先救过他这一命罢?” “要救您自个儿救,同我没干系。” 裴钧只冷冷扔下这一句,便头也不回地跨门回府。董叔看着他背影摇头直叹,又阿弥陀佛一阵子,最终还是把牙一咬,招呼家丁将钱海清也抬进去了。 大雪下过整夜,到清早时候才停。忠义侯府的下人们早早起了,正徐徐清扫着一地积雪。 钱海清从邓准原住的西厢耳房里醒来,勉力拖着瘸腿谢过董叔,又向下人问了家主何在,待不置信地寻去前院时,竟真见裴钧负手扎了马步,正立在扫净雪碎的空地上晨练。 此时裴钧顿地双腿长而有力,腰似磐石稳而又稳,宽厚的肩背挺直,一容峰眉间褪去平日行走官中的凌人盛气,只留了沉水般的寂然。 这叫钱海清一时看愣了。 前院两侧的游廊上各立了两架兵刀,裴钧从锋刃回光上瞥见身后有人,也没待扭头瞧上一眼,就悠然道:“怎么,文官扎个马步就不行了?” 钱海清这才惊回了神,顿时脸都红到耳根子,连忙扶腿跪下,刚要开口说话,却又被裴钧抢白: “你这装昏迷装可怜的也骗了一晚上安睡了,但唬得住董叔可唬不住我。昨晚我说了,我不收学生,忠义侯府也不养闲人,董叔救你是他积德,同我没干系,你如今既是还能走,就还是走罢。” 说完正有小厮来报时,早膳备好了。裴钧接过下人递来的巾帕擦了脸,只看过钱海清一眼,就收了身势行去花厅。 花厅里董叔一边摆碟子一边问那补褂坏了可怎么办,裴钧摆摆手,端起碗道:“今儿不去礼部,不入皇城也犯不上非得穿那一身衣裳,赶明儿补好就是,您老别急。”说完吃罢了早膳,又由六斤伺候擦身换了寻常衣物,便出府上轿点卯去了。 钱海清立在廊上远远看着,至始至终都没同裴钧说上一句话,此时目送了裴钧身影出府,他不免眉头细细皱起,心下更为以后计较起来。 日头还没全然当空,裴钧到京兆司时,前后都没瞧见姜越,这才想起今儿逢了七,五城兵马司有长官提训,而姜越兼了总都尉的职务,便就是那提训各司的人,自然是要在场的。 于是他便领了京兆参司宋毅和几个府吏,预备借着到中城兵马司清算年尾囤粮的由头,前去寻姜越说说话,其一,是要探探姜越送那随喜公公向他告发邓准,除却因恼怒他裴钧言而无信、临朝改票,而想报复他让他愤恨难堪外,其究竟居心何在、有何所求?依他所料,既然随喜公公能听闻他裴钧贪墨吃盐、怀有异心,则以姜越的手段,若非也是知道这些,就绝不会将随喜贸然送来他面前。 姜越此举,大概揭他眼瞎是假,想以此向他要挟才真,一切定当还有下文。 其二,这随喜既然是姜湛宫中的心腹,到眼下也在忠义侯府过了一夜,宫里早该察觉人丢了,第一个怀疑的地方自然是他裴钧府上。可这人却是姜越他老人家逮出来的,如今搁在他裴钧手里,岂非是把烫手的山芋强塞在他怀里?那他是该放了,该还给姜越,还是该给姜湛送回去?可无论哪种都极易惹火烧身。 裴钧此时一想起姜越昨日散朝后的笑脸就气得牙痒,心道这奸贼头子没事儿抽个这么大的风,怎么就不怕闪着腰啊?他真恨不能找老曹寻人一麻袋套了这人胖揍一顿才好。 而他正如此想着,中城兵马司已然到了。 裴钧领着人进去的时候,晋王爷姜越正四平八稳地坐在司部大院正中的红木官桌后,头顶青天、脚踩大地,抬手漫端了茶盏送到口边浅浅一饮,罢了,才语重心长地同治下的十位正、副指挥使说了这样一句话:“军饷、囤粮数目不对,不要总向孤抱怨,你们应当尽快去找裴大人清算。不够,就让裴大人给补上,多了,就叫裴大人都运走。” 说完了话他一抬头,正巧看见裴钧来了,就更悠然地笑起来:“裴大人,你看孤说的对不对?” “对对对。”裴钧连忙咬牙摆了笑脸迎上去作揖,“王爷英明,王爷指点得极是,臣今日带了人来就是为清算囤粮的,势必将这年尾给收好,替王爷您省心,也替朝廷省心。” 姜越慢慢搁下茶盏,起身笑盈盈地看向他点头:“要说朝中谁最忠心耿耿,那裴大人当做表率,敢叫第二,怕是没人敢叫第一了。”说着又向后看了看宋毅几个,再看回裴钧,笑容便更有深意了:“裴大人手下的人,做事自然也都是忠心不二的。” 不知实情的宋毅等人已然谢起了姜越的夸赞,而昨晚才将手下的奸细逐出府去的裴钧却是吃了个瘪嘴亏,一面笑纳了姜越的暗讽,一面同诸官将公事暂且讲毕,这才总算跟着姜越一起走出了司部大门。 姜越走在前面负手回头来,看裴钧跟在身后,竟全然不解道:“裴大人,你跟着孤做什么?” 裴钧恭恭敬敬地笑着打礼:“回王爷话,臣是来谢过王爷昨日赐礼之恩的呀。王爷这礼好啊,叫臣听之、见之,醍醐灌顶、五脏俱通,蓦然自审,见自己果真是个瞎的,真是有劳王爷挂怀、提训,臣,羞愧难当。” 姜越爷心知肚明地听他打完官腔,一脸风清月明地继续往外走:“小小心意,不成敬意,不过是答谢裴大人为朝廷新政鞍前马后罢了。” ——这奸贼头子果真是记下了改票的仇,这可难办。 裴钧继续跟上他殷勤道:“晋王爷客气了,臣为朝廷做事儿,这都是应该的,王爷此礼如斯贵重,臣实在当不起,臣还是给王爷送回去罢?” 可姜越却安抚般抬手拍了拍裴钧的胳膊,严肃道:“裴大人这话就见外了。孤这礼既是送给了裴大人,就全听裴大人发落了,又怎么能再收回来呢?”说完还摇头轻叹,直道裴钧太客气了。 ——这就是真把随喜那烫手山芋甩给我了,他娘的。 裴钧此时直想脱了靴子往姜越脸上砸,可却碍于还有把柄在这奸贼手里,不得不依旧笑问:“那晋王爷也得让臣返还一礼才是,就这么收了如此好礼,臣实在过意不去。” 姜越听了,这才终于止步,回眼笑睨着裴钧问:“哦?裴大人要送孤东西?送什么?” ——瞧瞧,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这奸贼果然想要我手里的东西。 裴钧袖着手冲他再拜一下,认认真真道:“不知晋王爷可有何心愿?若是臣能替王爷达成,那臣是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此话一出,姜越闻言竟些微怔愣,一时抿唇沉默着,双眸不明深意地望着裴钧,过了一会儿,才徐徐开口道:“其实,孤一直……” 裴钧不由倾身竖起些耳朵:“王爷一直……?” 姜越看他微微靠过来,止不住唇角轻轻一勾,少时将话锋一转,温声道:“其实孤一直想同裴大人吃顿饭。既然裴大人有心做东,孤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到此,一旁晋王府的轿子也抬到了姜越跟前,姜越抬腿跨进挑杆,入轿前还回望裴钧一眼,双目澈亮道:“那孤就等着裴大人来帖了。”说罢,就由人撩开轿帘坐进去,一摇一摇抬着走了,徒留一脸“岂有此理”的裴钧懵然立在原地,眼看着晋王轿子拐过街角了,才咬着牙暗骂一句,回身进司,继续替晋王爷清算囤粮去了。 待裴钧结了一天的公事回到忠义侯府时,府中已然掌灯。 他自个儿因了姜越向兵马司保证的那一句话,不仅被司中几位指挥使缠了一整天,还替户部、兵部的错漏背了几口黑锅,此时简直是满心盘算着如何往姜越身上百倍还之,料想着煎炸蒸炒哪样更佳,走过前院儿时不经意一抬头,却见个眼熟的人影正坐在前厅门里,随同董叔清点碗具。 那人影听见了脚步,倏地起身回了头来,一看见裴钧,脸上立即绽出个笑:“裴大人!您回来啦!” 裴钧顿时只觉更糟心了:“……钱思齐?你怎么还没走啊?” 钱海清向董叔鞠了一躬,恭恭敬敬地答:“学生无处可去,无地可依,于是烦请董叔叔指点去路,董叔叔就留了学生,说府中还缺一账房。” ——呸,缺个屁。裴钧摇头看看董叔,心觉老头儿真是年纪越大善心越大,便也累得懒怠管了,叹了口气就拾道继续回后院儿屋去。 可回了屋一推门,又看见正墙上挂着他那烧坏了边儿的三品补褂,袍摆子乌糟糟黑了一圈儿,眼下也还没补上。 董叔这时候跟进来,见裴钧正低头揪着补褂的坏处默默寻思,还以为他正担忧没有补褂不好入宫,便低声道:“大人,府里的绣娘没有这么多彩线,今儿就到宝丝堂订了,可也还得明日才能送来补呢。大人若是急,要么今晚让绣娘先用家里的彩线补补罢?” 可裴钧却一时没有说话。 他此时看着这补褂上灰黑卷曲的丝线,脑子里是邓准、姜湛、随喜和姜越一溜溜地转,这些人的脸与言语在他脑中越转越快,越转越乱,直转到最后被他忽如其来的一道灵光给砰然击碎了,叫他大彻大悟般抹了一把下巴,忽而冲董叔道:“算了,甭补了。” 说罢他撒手放开了手里的衣摆,轻声一笑: “这衣裳该换一件儿了。” 15. 其罪十 · 自利(一) 陡运如火,华衣似命,一切都是当局者迷。 裴钧低头看着面前那残破了边角的补褂,神台忽而前所未有般清明。 这朝中蔡延、张岭、晋王依旧据势各方,倘若只是占一些先机、得一些小利,这局中众人的命运根本不会转变。 眼下新政依旧是要推行的,领头的人依旧还是蔡氏、薛张,他机关算尽,不过跻身其中而已,而那看似取之不尽的吴广盐业也只如一片似明似暗的止渴之梅,还未成他囊中之物,他又已被晋王、姜湛得知了苗头,变得被动,变得夹手夹脚。 如果他任由一切继续发端,那上一世他的种种下场便也会成为他这一世的下场,而那身再三破损的衣裳如若还不丢弃,便也会一如他的躯壳与命运般,成为上天束缚在他身上摆脱不掉的迷障和桎梏。 这一刻,他只觉一切如此透彻。 他看见的不再只是眼前的那身补褂,也不再是那上面的补子将会换成何种花案的绣印了。他忽而仿似看见了这朝政中更大的那一局棋,他开始想:至少表票这一步走得很好,如今已将他换去和保皇党一个阵线,把他自己的意愿隐藏入掌权者的意愿,只要掌权者姜湛推行那新政一日,他就能从中攫取权势与金银一日,总不至于像前世那样,要在蔡氏和清流间腹背受敌。 而至于晋王……这个一直以来所思所虑都是为了篡位夺权的阴狠角色,如若不加以拉拢或虚与委蛇,则无论如何都会一直站在他裴钧的对立面,往后也绝不会让他的路好走半分,那么对于这样的对立者,就应当让自己暴露在外的把柄也变成他所忌惮的把柄,让自己的危机,也变成他的危机,甚至要让自己的一部分利益,更变成他的利益。 一旦利益与危机相通相融,这世上就没有永恒的敌人。 他终于豁然开朗了。 他这一世再不要做一只乱咬乱叫、带铁链的狗。他要夹着尾巴,要且行且让,他要大伪似真、大奸似忠,去做个皇上面前的铮铮谏臣,去做个反贼身边的知交挚友,而到最后,他要做那个两头皆拆的最大赢家,把这些前世凌驾在他头上的各色人等统统推入没有回转之路的万丈悬崖! “董叔。” 裴钧步履沉稳地走到窗台桌边,抽出一张洒金的帖纸,提腕执笔点墨,洋洋洒洒写了起来,“明日一早,叫人把这帖子妥当送去晋王爷府上。今夜,您替我寻出身朝服来,我明早要进宫一趟,把随喜送回去。” “送回去?”董叔老目一瞪,心惊起来,“这不是打皇上的脸么?” 裴钧将写完的帖纸递给董叔,笑道:“新政方起,我是表票官员,皇上要用我手里的人力,尚还忌惮我,所以就算知道我不服他监管,也不会对我动手。依照皇上的性子,此时我若是不送随喜回去,还装作无事发生,那反倒更要招他疑心了。” 董叔颇不安地接过那帖纸,稍稍一看,又略踟蹰地问道:“大人,您同皇上,究竟是——” “从前就叫您甭问这事儿。”裴钧笑着走过去从后面把他往外推,“有些事儿您少知道,就少烦心,少烦心,就能多睡睡好觉。瞧着也晚了,您老回屋歇了罢,叫六斤过来伺候就成。” 董叔被他推出门外,只好哎哎答应,可临走前还是再回身忧心地看了裴钧一眼,才带上门告安了。 无雪的夜里格外冷,似乎将皇城宫墙间刮动的寒风都冻没了声响,只余下沉寂与肃静。 禁宫崇宁殿中,大太监胡黎正当着今夜的最后一趟班,一如他成为司礼监、内务府两府都知后的每一晚一样,站在这座帝王寝殿的宽厚龙榻前,为少帝姜湛换上了素色寝衣,待姜湛躺在了绣叶软枕上,再轻轻为他盖上暖被。 正当他完成了这一切要转身告退时,他的袖口却忽被躺在榻上的天子给轻轻牵住了。 回头间,他听见姜湛突兀而空灵地出声问他:“胡公公,你说裴钧往后……会不会再也不来了?” 胡黎赶紧跪在榻边宽慰他道:“哎哟我的主子,这怎么会?咱们只知道裴大人将那邓准赶走了,就算真扣了随喜在府,那也许只因裴大人一时气不过罢了,往后主子同裴大人说开了,不也就好了么?裴大人多在意主子呀,这能算个什么呢?” 躺在龙榻暖被中的姜湛双眸空茫地望着榻顶盘踞的宝目金龙,听言慢慢收回了牵住胡黎袖口的那只手,轻轻颔首道:“好,朕知道了。你退下罢。” 他翻身侧卧,待听得身后殿门吱呀一声关上,便慢慢探手到枕下,握出一柄雕花繁复的弯柄短刀来,以拇指轻轻摩挲其上精致又诡谲的刻绘,半晌,才终于缓缓闭上了眼睛。 梦不知何时而起,竟叫他又回到了十年前火光滔天的那个夜晚。他于这梦境中,再度听见了皇兄绝望的惨叫与求饶,看见了一地青砖上溅溢四处的浓黑的血。 这样的梦他不知做过多少次了,至今几乎已如习惯般,可以沉默地站在梦中那回转无尽的长长甬道里,冷眼旁观着周遭宫人内侍仓皇逃窜,看着他那贵为一国太子却满脸鲜血的皇兄在他面前嚎啕着,失却了所有尊严,高叫着冤枉,高叫着父皇、母后,高叫着饶命,直至失去所有的生气。 他也忘了是几年前的哪一次,当他从这永远相似的梦中猛然惊醒时,他发觉自己正伏在御书房的宽阔书案上,眼前近在咫尺处,是穿着翰林院竹青色褂子的裴钧正俯身凝眸看顾着他,抬了手来替他拂开额间一缕汗湿的头发,对他温和地笑: “臣有罪,将这书讲得太无趣,倒叫皇上睡着了,一直叫哥哥呢。” 就像被人发现了最为隐蔽的秘密,从那一刻起,姜湛且惊且疑闪烁其词,是再也无法安然面对这个一贯敏锐的侍读先生了。而就在那第二日,当他从崇宁殿中起了午睡,正待起身去赴裴钧下午的授课时,殿中宫人却忽而报说裴钧径自来了,且还不待他全然穿好衣衫起身,那裴钧竟已然不顾阻拦地走进他的寝殿里,站在他榻边,倏地从袖中掏出把短刀来。 “大——大胆!你……你要行刺朕?” 姜湛惨白了一张脸倒跌回龙榻上,一时以为那些曾发生在他皇兄废太子身上的一切可怖过往,也要再度发生在他这傀儡一般的皇帝身上了。 恐惧与绝望瞬时侵占了他全身,叫他双睫颤抖着瞪大了眼睛,一时只等待着致命的锐痛来临……可最终,他等来的却只是裴钧缓慢的靠近,和向他俯身压来的些微重力。 在他惊惶的屏息中,裴钧面色无波地垂眸与他又一次咫尺对视,在他因惧怕而向后退缩时,裴钧已伏在他身上,迅速将手中那短刀塞入了他身后的御枕下,这时稍稍欠了些身子,仿似终于想起了此举是何等的大逆不道般,这才略带了歉意地轻笑着,晚晚告罪道:“臣僭越了,望皇上恕罪。” 他这厢还惊疑不定、尚未回神,那厢裴钧却依旧身势不变地趴在他身上,已抬手曲指刮过他鼻尖,轻轻巧巧地劝慰: “皇上别怕。把刀握在自己手里,往后就能安睡了。” …… “皇上,皇上……” 一声轻呼将姜湛叫醒,他猛地睁了眼,竟发觉梦中的刀眼下正握在自己手里。 卧榻垂纱外的大殿窗棱投入些微的晨光,时辰当已是翌日清早。他扭头见榻边是胡黎跪着,耳中听其急急禀报:“皇上,外面裴大人来了。” 姜湛闻言一时还以为是梦,待清醒片刻,他忽地将短刀匆匆塞入枕下便掀帘往外跑去,而等他跑到了外殿,却见殿中堂上只站着个哆哆嗦嗦的随喜。 他几乎觉得一颗心都凉了,不禁失声问:“裴钧呢?” 宫人顷刻跪了一地,随喜伏在地上颤颤道:“裴大人听说皇上还在睡,就、就先告退了。” 姜湛明厉的目光顿时盯住他:“他都知道了?他可说什么了?” 随喜万万不敢抬头,只继续抖了喉咙道:“裴大人叫奴才转告皇上,说皇上若疑他,尽可以直接问他,不必再派人盯着;他对皇上、对朝廷,是没有二心的。” “那他为何不进殿见朕!”姜湛上前一脚便踢开他,怒斥道,“你这蠢奴,若非你暴露了行藏,他又怎么会发现!” 随喜扑爬在地上又跪了,哭喊着连连磕头:“奴、奴才并不是被裴大人发现的,奴才一出宫就被人敲晕了,醒来已被捆了手脚套了麻袋跪在裴大人府里,只、只听见裴大人叫逮了奴才的那人,叫……叫张大人。” “哪个张大人?”姜湛压下怒气咬牙问他。 随喜道:“是个年轻的张大人,说话冷冷的……” “张三?”姜湛只一瞬便猜度而出,顺势想下去,不免心惊道:“定不是张岭意下,却难道是晋王?” 他身后,胡黎毕恭毕敬低声问了句:“皇上,那如今可怎么办?这随喜公公与那邓准……” 姜湛闻言,目中掠过一丝颇为不耐的阴冷,少时起手摆袖道:“都不留了,一个都不留。” 跪在地上的随喜一惊,立时大呼起“主子饶命”来,可却只叫过了第二声,就被内侍捂住嘴巴拖下去了。 待过一会儿,胡黎又听少帝轻轻呢喃道:“晋王若知晓裴钧……他们怎……” 下一刻,姜湛捏紧了袖下微颤的拳头,沉声吩咐道: “胡公公,裴钧身边还有一人,你们去替朕找过来。” 16. 其罪十 · 自利(二) 两日后逢了五,又是该早朝的日子。朝暾还未起,要上朝的公卿百官们却已然循例踩着鸡鸣赶往皇宫,一一排在宫门等检。 晋王爷姜越总是这其中最晚到达的数人之一,待前头官员入朝的高峰过去后,他的轿子才在元辰门外悠悠地停下,随即掸掸衣裳走下来,由一矮小宫人提了灯笼恭敬领着,慢慢行往清和殿去。 到殿门,他恰与老臣蔡延打上了照面,便两相谦恭地推让一番,容内侍高叫了“晋王,蔡太师到”,这才先了半步跨进大殿,还不忘浅笑着回身虚扶一把正要跨门而入的蔡延,体贴嘱咐一句:“蔡老当心脚下。” 而蔡延却并不为他话中深意所惊,依然只是老声笑着,躬身谢礼:“王爷善心。” 时辰快到,百官在殿中站定,宫人替列座皇亲奉上了茶,可姜越一坐下却发觉六部头上少了一人。正当他快要转身命人前去打探为何时,却听殿外内侍忽又高叫一声:“礼部尚书裴钧到!” 一时大殿上站定的人都或多或少望了过去,只见裴钧跨开长腿、英眉带笑地进了殿中,一路与相熟官员抱拳告礼、前后寒暄,道了声“来晚罪过”。 这一切原本与往日并无太多不同,可太常寺的周寺卿却是个眼尖的,此时连忙与上首九座中的蔡飏对过一眼,提声问裴钧道:“裴大人,您这补褂怎的坏了?” 众人一听,登时也都侧目向裴钧猛瞧,果见裴钧那墨绿补褂的前摆黑乎乎地卷了一圈儿破线,显然是被烧坏了。 “朝觐仪容有毁,是为对天子不敬,裴大人也是礼部的老人儿了,不该不知这法度罢?却怎还穿着破掉的补褂上朝呢?” 周寺卿在百官沸议中闲闲散散抛出两问,可接下去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裴钧边走边接上了: “哎呀,周寺卿见笑了!我这不是赶着出门儿么,没留意就踩着了火盆,真是来不及补了,罪过罪过。”说到这儿他已走到了六部头上,在友方诸人不安的面面相觑中,四下散了个“稍安勿躁”的眼神,这才继续对周寺卿大笑寒暄道:“所以呢,可见这人哪——果真是急不得,越急着要赶上什么事儿,就越容易惹火烧身哪周寺卿。” 周寺卿顿时只觉耳根一燥、起了火气,还没待开口与他再辩,却闻此刻殿内御钟敲响了九下,内侍开道、司礼官至,是早朝开了。 姜越从闭了嘴的周寺卿处收回视线,余光里,竟见立在对角的裴钧正看向他笑,那笑里早不见了日前兵马司外与他斗嘴的虚假与逢迎,有的反倒是清宁和自在,当中甚有一丝志在必得的狡黠。 这时御座上的姜湛圣驾已至,司礼官即刻宣百官开始上奏。裴钧一听,捧着笏板就当先上前一步,清清明明地报起了手边事项来: “禀皇上,礼部已将各地秋闱的贡生名册、京中会试的监考官员都拟好密封,京兆司也清算好了闲散地皮和楼面儿,亟待朝廷再来分划,并与户部、兵部点录好了各方军营的囤粮与军饷,同鸿胪寺于年尾国宴的规制上——” “等等等等,裴大人,”内阁里的蔡飏听出些不对了,出声打断他,“上朝是启请发问的,不是叫你来表功的。裴大人身上职务多,劳苦功高,大家都知道了,可眼下你究竟有无要事提出来参商?若是没有,就给诸位同僚多留些时候说话,别一人占尽了风头。” “有有有,蔡大学士别急呀。”裴钧笑着从袖中掏出个折子来,冲殿角的内侍扬了扬手,“这也得要说到国宴才是。此番国宴自然也循例表彰有功之臣,礼部便与吏部共点了一张政绩,先交由皇上过目。” 百官都心知肚明,政绩表彰实属小事,平日顺由文折过了内阁呈上御前就是了,根本不必在早朝中浪费光景,可裴钧却偏要在此时提及这事,此中自然有些文章。 御座之上的姜湛又何尝不知?此时内侍将裴钧奉上的折子交到了他手里,他打开略略看了一圈,一如往年一般,并没在上面看见裴钧的名字。此时他再抬了头望向刚刚退回六部之中的裴钧,又终于注意到他补褂下摆,顿时细眉微微一挑,双手撑在御案上站起来问:“裴卿,你这衣裳是怎么了?” 堂下百官立时互换起难言神色,而此时终于料到了裴钧所想的姜越刚抬起眼,竟已见裴钧握着笏板就直身跪下去了: “回禀皇上,臣罪该万死!臣一时不察,偶在家中遇了小火,燎着了补褂还未及补上,以致仪容损毁、有污圣目,此乃大大不敬,臣请皇上降罪贬斥!” 这一言,叫内阁九座之首的蔡延抬了头、九座之尾的张岭拧了眉,叫亲王之间的姜越目光了然,却渐渐捏起拳头。 “裴卿快快请起。”御座上的姜湛连连抬手命裴钧平身,霎时思量间,因是知情,他便将裴钧那话中的小火比了被赶走的邓准、补褂比了裴钧自认的官运,不免心中暗惊裴钧这是欲弃权而去。想到此,他灵眸微转,温声安抚道:“裴卿不必惊慌挂怀。裴卿为了朝廷百姓奔忙不休,不免也有不周虑处,没了闲暇修补衣物也实属寻常之事……在朕看来,这补褂虽坏,可于裴卿,却也是天意。” 百官顿时微微躁动,皆在絮絮这可能是什么天意,又听姜湛接着道:“裴卿于朝中数年,总领数项大事,皆业有所成、功不可没,却因身在礼部需尽职避嫌,而从未邀功自表,这叫朕实在愧对裴卿……如今此褂损毁,岂非天意示下,要朕为裴卿换一身衣裳了?——既如此,裴卿一身事务仍从旧职,朕便赐裴卿正二品少傅之衔,即日起用罢。” 一时间,堂下百官大有反对之言,就连裴钧自己都跪在地上百般推辞,然姜湛只落下一句“朕意已决”,司礼官与大太监胡黎对过一眼,闻知了圣意,便连忙唤下一位官员上奏,于是,裴尚书迁任裴少傅之事,就这么尘埃落定了。 散朝时,姜越从亲王一众里起身外行,心中已预料到这邓准之事的后续大约与他曾经所想的再不一样了,待走到殿门,又见裴钧穿着那卷摆落线的破补褂,正立在殿前石阶上笑盈盈地望着他,竟似专程等候一般,见他来了,恭恭敬敬地作揖问候:“晋王爷。” 姜越抬手虚虚一扶,对他笑了笑:“裴少傅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如今真可谓鸿运当头了。” 裴钧连连抬手抱拳,谨小慎微:“王爷谬赞,臣这也是托了王爷那厚礼的洪福,不然凭臣这鄙陋之资,哪儿有再报朝廷的命呢?臣这厢叨扰王爷,便是想叫王爷切莫忘了今晚之约。臣已在半饱炊备好了宴饮,只望好好答谢王爷,烦请王爷一定赏光,臣必恭候王爷大驾!” 姜越仪礼俱在地含笑点头:“裴少傅放心,孤一定到。” 说罢,他眼看裴钧行礼告退的匀挺背影被初升日晖拢上了一层金砂,在走下石阶时,亦像要被这天色拥入晨光里般,那样悠然又笃定,全然是裴钧一贯的样子。 这一幕忽叫他如此熟悉,不同的,只是那个记忆中的少年人如今已拔高了身姿、没入了万千乌纱下的茫茫官场,身上湛清的长衫也早换作墨绿的补褂,而日后,那补褂上立于金枝的孔雀,又要换成黄顶红肚的长尾锦鸡,或是将会整个变为银色的,再迎来一只仙鹤展翅独立,到那时,到那时…… 姜越沉默地出宫,乘轿去五城兵马司与北城营巡视后,踏着渐起的暮色终于回了王府。他一一换上华衫貂裘,穿戴玉腰银靴,要去赴裴钧的一场宴。 夜色中的半饱炊灯火通明,几乎在他踏入其中的那一刻,大东家梅林玉就已毕恭毕敬地陪笑赶来,一张讨喜的利嘴叽叽喳喳说着天南地北的吉祥话,又不断抬手作揖将他往二楼引去:“王爷大驾,叫裴大人早到了候着,定的菜都是顶好顶好的,只等王爷您了!” 常人很难在梅林玉这般殷切的热络话里板起脸来,姜越听言便也笑了,点头赐他一句辛苦,竟又得这厮百般谢恩,终于将他领至一张雕花描叶的精美折门前,轻轻叩了一声,一边拉门一边道:“哥哥,晋王爷到啦!” 因了这一声,姜越竟不知何故有丝赧然,心中稍稍预估起门后的裴钧是哪般姿态正独坐着,暗想他可曾温了酒、可曾已开用,但当他眼前的门终于拉到了最左边,他抬起头来,却见这方雅间中,竟不止裴钧一个人。 他甚至一时连裴钧都没看见,因为这里居然坐满了人。 姜越几乎以为自己是错走入了某场皇城中的朝会,或是某一场宫里的宴席,因为在座的赫然全都是在朝的各部官员,此时见他立在门口了,还都齐齐立起来向他恭恭敬敬地打礼高呼: “参见晋王殿下!” 在姜越勉力抑制的惊愕中,一只手在他身侧拉了拉他衣袖。 他侧过头,只见裴钧闲闲靠在门的内侧,弯起眉眼向他淡笑:“晋王爷,臣等恭候您多时了。” 17. 其罪十一 · 结党(一) 梅家的半饱炊漆金雕玉、巧笙妙琴,在京中早算赫赫有名,因长日应付官中宴饮、富户排场,偌大楼面儿中便有大小独室、雅间上百。此时由裴钧定下接迎晋王爷的这处虽不算作最宽阔的,却因拿掉了与邻间相隔的花绘墙板而与之两厢联为一室,陡增了不少侧长,当中四壁以金丝描了清丽海棠,叶间嵌了关外进来的彩琅作花色,衬着雕角窗棂中青红的绢画,叫满室素艳之感相得益彰。 室中有三张丈长的素面黄花梨夹头榫方桌,以头接尾地拼好了,其两侧与不远外的南座儿里端端围坐着六部诸人与几位大理寺、鸿胪寺官员,甚有些脸生的朝臣夹在尾座或侧坐垂着脑袋,叫姜越一见之下都叫不出名字。 此刻对门而立的西洋自鸣钟恰恰打过一响,门两侧的玛瑙流苏灯上架着上好的白烛,裴钧发觉,立在门外的晋王爷一容惯带的浅笑早凝在了脸上,看向他的双眸已在身旁烛火的摇映下露出了些微的寒意来,而这寒意,显然是向着他这东道来的。 “裴大人好兴致。”姜越一面看着他,一面悠悠抬指解下貂裘,递给了身后的梅林玉,“原来今日是裴大人的升迁宴,倒怪孤忘了。” “非也非也,王爷实在抬举了。圣上赐福泽、朝廷表有功,何尝是区区小臣能料到的?”裴钧侧身抬手把他往里请,脸上的笑殷切又温和,让姜越直觉自己就是只黄鼠狼面前的鸡,“今日朝中诸位大人请得突然,还未提前知会王爷,叫王爷受惊了,望王爷恕罪海涵。王爷先请上座,容臣慢慢儿解释解释。” 眼见晋王爷终于被裴钧哄进了屋,门外的梅林玉捧着貂裘含笑告退,此时伸手一拉雅间门口牵铃的红线,不一会儿,便有鱼贯堂倌端了各色佳馔珍馐上得楼来,一一摆放在屋中长桌上。 裴钧跟随姜越走到北座独放的镂花屏背椅前,还绕到其后为他拉开椅子,抬头见姜越正狐疑看回他,就更殷勤地笑道:“王爷觉得这椅子硬了?那臣再令梅少加个坐垫儿来。”说着还真要去门外叫人。 “……”姜越连忙抬手扯住他袖子,艰难维持笑意,“不必了,裴大人还是坐罢。” 裴钧自然连连谢恩,待姜越敛袍拂袖坐好了,这才毕恭毕敬地落座在姜越右侧近前的第一张椅子上,而等他坐下后,在场所有官员才无声而默契地一一入席,叫这场恢诡谲怪的筵席总算开始。 好酒已成排摆上,裴钧当先自斟一杯端起来,起身向姜越冁然而笑:“臣先自罚一杯。骤然请来诸位大人陪席,让王爷受惊了。”说罢抬手仰头就喝完了手中酒,放下杯盏后又替姜越斟了一杯,再一边替自己满上,一边说:“二要谢王爷赏光赴宴,臣不胜荣幸。” 姜越接过他递去的酒,温声回了一句:“裴大人客气,孤也合当敬祝裴大人高升。”说罢遥遥一敬,却垂首浅饮一口,就将酒盏搁下。 裴钧再度自干一杯回过礼,向姜越笑了笑,继而一容镇定地转向满座官员道:“今日请诸位来,请晋王爷来,所为者,一是大家同袍情厚却久未联络、该当一宴,其二,自然也为近日朝中新政之策。今日有王爷在场,裴某便也不怕向诸位表一句大实话了——实则,裴某于新政之事,依旧是打从心底绝然反对的,可朝中圣意难违、恩师在顶,裴某又不得不共诸位一道表票以自保,实在愧于天地,愧于我朝百姓,故对晋王爷敢于持票不表之丹心赤忱,心中是十分佩服的。” 姜越缓缓扭头看向裴钧,听到这儿连眉头都挑起来:“裴大人过誉了。” “嗐,是王爷您谦虚了!”裴钧慌慌抱拳,引下座一干官员都向晋王敬了一轮酒,又继续道:“王爷您别看咱几个都表票,但咱们可是和您一样儿的,咱们都不同意薛太傅那些个政见——是吧诸位?” 户部方明珏赶紧带头:“是是是!”说着又撞了一把周身几个年轻的官员和闫玉亮,终至一传十般叫一室都应和起来:“裴大人说得对,说得对。” 裴钧这才低声向晋王柔柔解释:“……可王爷啊,咱们是朝班之内的人,个个都有本分,个个都有一大家子待养,同外边儿闲云野鹤也不能一样,没法子躲在深山里骂朝廷,不同意又待怎样呢?难不成要罢了官,一家子喝西北风么?天家赏粮食是为皇上分忧,而官为民父,又待为百姓做事儿,这两边儿是伺候了公婆亏待了孩子,给足了孩子又愧对了公婆,实在无法,故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何策?”姜越此时已好整以暇靠在了椅柄上,轻轻抚平了玄袍袖上的一道褶,处变不惊地等着裴钧的狐狸尾巴露出来。 于是裴钧也不再打官腔了,稍思一二,便肃容诚意道:“回王爷,既然于新政一事上,皇上一意孤行,内阁不可向迩,咱们为臣子的不足以让此策转圜,那么便只能表票以求主导其中,待日后再寻机力挽狂澜。可是,随同此策的还有内阁蔡太师一党、张大人一流,如此,仅凭我等小臣之营,定是绝难应付的。臣今日不揣冒昧请王爷前来,一是感念谢过王爷慷慨赠礼、为臣开眼,二也是想向王爷再求个恩典。” 姜越听言微微勾起唇角来,笑睨他道:“你想要孤帮你。” “王爷妙思。”裴钧惭愧般垂了头,在周遭陆续开始拾筷进膳的交杯之声中再度为他斟上一杯酒,悠然问道:“晋王爷以为,薛太傅与张大人的新政,所为是何?” 递到姜越手中的酒盏轻轻一晃,叫杯中色泽绯红的酒水微微动荡起来,溢出一丝清甜的梅花香气。 姜越垂眼看着杯中潋滟,笑了笑,轻轻开口道:“自是为财。” 此时所在的元光八年,正是朝廷与赫哲战事结束的大半年后。战事的损耗与持久,在年初又恰赶上了南隅一地频发的天灾,赈灾抚民与添补军用亏空便极大程度地暴露了朝廷经年无补的积贫积弱,而姜氏王朝内骨的颓丧,又掩盖在裴钧带着巨额战利返朝后举国同庆的喜悦表象下,蒙蔽了世人原就不清的眼睛,叫他们看不见这万丈高楼下蚁噬的腐木,还大有人以为朝廷更可出兵四方扩宽疆域,却未知九府国库早已独木难支、捉襟见肘。 可敏锐的人自然也有,一如当朝薛太傅。战事完结后的第二月,薛太傅便从内阁收到的各方票据中看出了王朝盛中转衰的气象,于是在阁中据理商议后,就匆匆于朝会上提出了对财政的担忧。 然而朝中替君分忧者里,除却他这样兢兢业业操劳实事的,自然也有辛辛苦苦粉饰太平的。很快就有蔡氏一脉的官员站出来道:赫哲战败议和后也有每年三十五万两银子与货物贡上,那难道不是添补财政吗?薛太傅此言,将裴大人功劳置于何地? 此言无疑是想引裴党记恨清流,又想让晋王一脉重忆被裴钧冒功之耻,可薛太傅却并未接这勾心斗角的阴招,只提声怒斥道:“三十五万两,你以为就够了吗?我朝万千官员还养不养?海事兵防还造不造?南北官道还修补修?便是眼下拿来往天下一撒,西南万民共争、军中众口同张,哪怕不算那河堤重建、百废待兴,三十五万两亦是杯水车薪也!况赫哲一地蛮不开化,如今竟已揭旗反了一次,就不可不料其不堪贡银重压再反一次——若要盼着从养不熟的虎狼口中找来颐养天下的粮食,那我朝百官未免也太过宽心了!” 言之凿凿切切,没有一点假意,一时叫那些还意欲挑事者都没了言语——毕竟若是朝廷都不在了,诸官各部勾心斗角又往何处去斗呢?岂不笑话么? 在这样的境状下,不仅是清流一党,就连裴钧都意识到了改弦更张之必要,可还不待他裴党帮姜湛仔细议出个好歹来,次月的一次早朝上,占取先机的薛太傅却已让文华殿大学士张岭作了谏臣,与他一道提出了一套早有所备的改弦之策,此策一经提出,便经由蔡氏一党大力支持,很快流传开来。 薛太傅出身户部,打的多是一文钱掰成两半儿花的主意,就有延缓工期、澄清吏治等节流之策,而博陵张家世代为法,乃本朝第一法学世家,本朝现行法度就是他们主导修纂,因此张岭协同薛太傅提出新政时,便阐明:“天下之弊溯其原本,在于法之弊。”所以在新政谏言中,张岭大部分的政见都关乎厉行法治,要民知法、官守法,故而需严明官员升降、限制恩荫滥进,甚至要加强考核、敢于废黜,一条条读来肃穆板正,几乎可称为冷酷。 而张岭还更无畏上疏道:“诸地长官、按察使,肩负重任,更不可姑息养奸,若翻阅班簿,发现不称、不法者,便需一笔勾去,绝不留情。” 那日下朝后裴钧曾站在御阶下问张岭道:“师父只道一笔勾去便是,可那一笔勾下后,却是一家人哭、一族人愤,这难道就不会乱?若是乱起来,师父又管不管呢?” 可张岭却说:“一家人哭,总比天下人一起哭好。” 裴钧笑道:“师父的打算学生未尝不知。师父此策如若奉行,二十年中,朝廷上下换去各地任上的不过是些为法是尊的书呆子,可这样的人能有什么决断和长进?不知权者,又如何用权?到那时,不过是您的法学有了更多门徒、张家新策得以万年永芳,可于天下、于皇权,真就是个好吗?” 其时百官外行的嘈杂人声中,张岭听言,一张冷脸愈加铁青,转头向他冰冷怒斥道:“裴子羽,我再同你说最后一次——为官、为政,不是弄权!” 裴钧笑得更深了:“师父此策若是下行,最后地方上的所有未决之策又要放还给朝中京官掂量,而就连朝中京官的任用与否、升降与否,到时也要交由上位判处,而朝中上位者何人呢……皇权之下,不就是内阁吗?师父所为的,不过是用法学滋养内阁壮大,表面看是治国以法,实际却是拿法度凌驾皇权,将更多权势拿捏在了内阁手里,这手段是何其清净,何其高明?如若师父这都不算弄权,那天底下就没有敢说弄权的人了。” 说罢不等张岭开口,他接着又道:“天下之政,治国的只要还是人,就不可能尽用死法约束,这四宇之内只要还有官,朝中就不可能无人弄权。师父是个清流,此生最重的是法学,是忠义公正,是无争的清誉,然这些都不能变成粮食给天下人吃,成全的只是您的美名。师父需知,天下之弊,不在于法,而在于利,而利之所向,乃权势人心之所归,师父若不认此理,则新政就算下行,权不集、利不聚,不出五载,也必然是个败局。” 这些话不仅张岭听见了,当时四周的官员皇亲也都听见了。 他们还听见了张岭对此的一句回应,那就是他与裴钧往后师徒恩义尽绝,甚至停了裴钧在青云监的一切授业,不准他再踏入青云监一步,免得他误人子弟,将所有人都教成和他一样的权奸。 姜越还清晰记得裴钧那时的一笑置之,往后果真不再踏入青云监半步,之后再与张岭为新政之事对峙争吵,还说张岭:“莫将天下万民挂在口边,师父所为的,不过是您一己名利。” “——可孤又怎知裴大人不是为己谋利呢?” 他最终是没有饮酒,又将酒盏放回桌上,看向裴钧的目光清淡却锐利:“新政之中,张家看得见利,蔡家看得见利,共所趋之,莫非你裴党所谓‘济世尽用’,就当真是一心只想天下圣贤?”说到这儿他也笑了,轻叹口气,宛若自嘲般道,“孤以为,裴大人不是这样的人。” 裴钧不急不恼语重心长道:“哎呀我的王爷呀,您也不能总叫贼挨打,不让贼吃肉啊。”他抬箸给姜越夹了一块清蒸银鱼,也给自己夹了一块,向姜越微微一笑:“臣这贼可是明贼,不是暗娼,这锅肉也愿意奉给皇上吃,奉给王爷吃,奉给天下人吃,只要得保我朝巍巍江山国祚万年,王爷少少分臣点儿肉渣子,臣嚼个味儿也成,大了也不稀罕。” 说罢他将姜越跟前儿的筷子奉去姜越手边,温温和和道:“王爷也别尽听我胡吹,您先吃些东西。梅少爷这楼里的菜都是好的,往后王爷若愿意呀,臣就再陪王爷来用用,陪王爷把酒言欢,促膝长谈。” ——怕又是要请几部官员来议事才真。 姜越颇为好笑地摇了摇头,直身接过筷子,在裴钧殷切如老妈子一般的目光下,终于夹起那清蒸银鱼用了一口,一时直觉肉质爽弹滑嫩,入口带有咸香和回甘,虽未至惊艳之地,却已然足够清新美味。 此时听裴钧又道:“臣常闻王爷征战数度、身有旧伤,不喜辛辣、油腻之物,此番便专令梅少爷制了些清雅小菜,不知王爷可还喜欢?” 姜越将一口软暖鱼肉缓缓咽了,轻轻点头笑道:“尚可。有劳裴大人费心了。” “为王爷费心是臣的福分。”裴钧眯起眼向他笑,又给他夹了一簇绿叶,“您再尝尝这个。” 姜越客随主便,由着裴钧一样样夹了好几次菜,一一也都赏脸吃了。此时不知是半饱炊的膳食确然做得别有特色,还是他单纯只是听了裴钧那一席鬼话听得饿了,才叫这一样样菜色落在口舌之中都确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清新可口,让他这一贯不理朝臣接待的人,竟也对许多事真能在饭食觥筹里谈成有了几分理解。 原来只要一切的马屁都拍对了位置,再野的驹子也能有回头的时候。 而裴钧其人,果真是深谙此道。 可姜越眼下没有说话,只是淡笑沉默地用着精美饭菜,心里却是很清明的。 这朝中之人除却他这明面上的反贼,剩下的当有三种:一是做鹰犬的,皆为效忠皇帝以自利,二是做奴隶的,都为分享权势之光晕,其三便是做公仆的,成日把天下大义挂在嘴边上,私下所想,却是让前两者之所图在自己身上更长久一点。 鹰犬者,重臣如蔡氏;奴隶者,宦人如胡黎;公仆者,清流如张岭。他一直以为裴钧抛去与他皇侄那层不明不暗的难登大雅之情,总还是要算作前者的,可如今…… 裴钧仿佛既没有继续盲忠他的皇侄,也并不能如何自利了。 他仿佛不再属于这三者中的任何一者——也就是说,裴钧跳出了这盘三方角力的棋,而成为了一个与他姜越相同的、无法用棋局之内的逐利规则来划分的人。 姜越喝下最后一勺汤,收手拾出绢帕拭嘴,向裴钧道谢:“孤吃好了,多谢裴大人做东款待。” 说着他起了身,在一众朝臣的恭维送别声中,听裴钧笑道:“王爷太过客气。臣送王爷下去。” 二人便一前一后无言走到楼下,而此时梅林玉已笑嘻嘻地端了个大木盘出来,盘上本应放着晋王适才褪下的貂裘,此时却是拿一张银丝彩绣裹着,瞧不见内里为何。 就在姜越的长眉再度微微挑起时,裴钧已抬手揭开那木盘上面罩的彩绣,将内里之物提起来,振臂一抖,一时堂内烛火之光在其上流转,湛青、荀兰、淼紫的色彩一瞬而过,又在流光消散时归为一片安宁的纯白,点染其上每一片完整又轻盈的羽毛,这才叫人看清那是一袭绝美的裘袍。 “凫靥裘?”姜越面上讶然之色无掩,一时失笑望向裴钧:“裴大人竟在短短时日就修好此裘,果真是长袖善舞。” 裴钧上前一步,轻轻将这张千金华贵的裘袍披在了姜越宽厚的肩上:“王爷谬赞了。臣说过,便是此袍不好修补,臣戴罪之身亦当为王爷勉力奔赴,哪怕寻山访水、躬身亲织,仍万死不辞。” “只是……”裴钧一面绕到前方,为姜越系上凫靥裘的丝带襟绳,一面斜眉抬起眼来,满含笑意地看入他深深的眼底,低声沉沉道:“臣此心愿,却还待晋王爷不计前嫌、不吝赐路,方可勤谨徐行。” 18. 其罪十一 · 结党(二) 半饱炊堂上的兽炉烧出丝淡薄檀香,地龙与火墙也烘得人一阵发暖。来往人群的恭贺或笑闹一声高过一声,在这鼎沸嘈杂里,裴钧只安安静静为姜越系着袍领的丝带,此时平平淡笑与他四目相接中,却忽见眼前人清凌眉目微微一颤。 下一瞬,姜越凝起眉心低下头去,与裴钧目光相避的稍退半步间,前襟系好的丝带已从裴钧手中滑走了。 裴钧一愣,却也心知姜越素来爱洁,此举无怪是不让旁人触碰衣衫,更也是不想让他裴钧近身有染,如此便忍笑收回手道:“臣僭越了,望王爷恕罪。” 姜越抬手示意他无需多礼,此时回复了常态,便又接了裴钧的话问:“裴大人要孤赐路,要孤帮你,这于孤又有什么好处?裴大人已害了孤一次,孤可不想再有第二次。” 裴钧宽解道:“王爷若与臣同路,臣自然不可害同路之人,而王爷所求之物,亦能于此路徐徐图之,又何乐不为?” 姜越闻言,双目清亮看着裴钧,一容笑意如水:“哦?裴大人岂知孤所求为何?” 他这话,叫裴钧一瞬想起前世在刑台上所见的破城之景,不免沉默了片刻,勾唇浅笑着,抬臂掀开了半饱炊大门的布帘,将姜越往外一请,自己也随之踏了出去。 一时楼外寒风扑在二人身上,将他们裘袍的毛羽几乎冻得根根脆立起来,也把姜越露在凫靥裘外的面颊与耳骨吹出些衬玉微红。 他一边瞧着楼中堂官将他原穿的貂裘妥当送上了轿子,一边含笑对裴钧道:“贪夫殉于财、烈者亡于名、夸者死于权,世间人道不同,不相为谋。裴大人不愿开口,自是因与孤所想不同,故我二人也不必相互勉强。” 夜色下他明眸澄澈,负手仰头看过漫天星子,双目最终锁在了当空一弯残月上,忽而长息一声,再问裴钧:“裴大人,你说天下苍生,需不需要一轮月?” 这问一出,裴钧听来竟一瞬觉得耳熟,却细想无果,只得淡淡道:“临空映星亮,在夜照人行,世人怎会不需月呢?” 此时晋王府的轿子已稳稳停在二人身前,姜越闻言后摇了摇头笑,似目有忡然般回望他一眼: “裴大人,此问孤十年前也问过你,而你的答案,如今却变了。” 说罢,在裴钧片刻的微怔里,他已提袍躬身坐入了琉顶华轿,待轿夫长喝一声起行,不一会儿便转过了前方街角,再瞧不见了。 裴钧目送那轿子渐渐消失,此时收回视线抬了头,看空中一轮弯弯秀月如线,好似银钩,又似细刃,色薄而淡、似黄似白,更被阴云盖没了一些,几乎叫周遭星子也无处显形,一片夜空晦暗又寂寥,倒衬得地上人间长街的灯笼更亮,人声也更闹了。 半饱炊中的诸官已下了楼,此时结队出来与他作别,也一一问起他与晋王爷谈得如何、可有成效,裴钧却只道尚需功夫,叫他师兄闫玉亮上轿前听见了,便回头大了舌头冲他道:“子羽,那你就早回罢!明日一早还要点卯,今晚就莫要秦楚流连了。” “要去就下次再一道儿去。”方明珏多喝了两杯,走着猫步过来一打裴钧胳膊坏笑:“就算你要去霜叶楼……我也陪你去,到时候我结账!” 裴钧只摇头笑着推他上轿子:“等什么下次?这次账就记你头上算了。” “别啊,我俸禄还没发呢!”方明珏惊叫一声,双颊红红作势要哭,清明白醒的模样一时又不似醉酒的样子了。这惹得众人大笑来将他扯走:“都是有媳妇儿孩子的人了,别在这儿丢人现眼,回吧!”说着插科打诨一齐簇拥到街中。 刑部崔宇几个不同他们闹,剩着有轿子的坐轿子走了,没轿子的小官就结伴步行,三三两两还相互推搡笑闹,在三更快上的夜幕下精神得一个个直如正午的日头。 在这一刻看着他们,裴钧竟忽觉自己是这样老。 他身后的楼上也不知是哪一间窗中发出阵哄堂大笑,举目间街角红楼飘摇的绿纱被忽来的寒风临空吹下,叫他仿见一列青衣少年在身前仓皇奔过,耳边似听一声岭南话大叫: “裴大仙!不好了!晋王爷来找你麻烦了!你赶紧躲起来!” 回忆到此,裴钧终于失笑,弯腰踏入轿中坐了,在轿身摇摇晃晃的前行中,他想:他跟姜越这一出口便可十年十年去数的年岁,换来他二人今日在朝中两相立足后,一切仿似又从未如何变过,依旧是互相猜忌、一斗一闹。而从姜越口中说出的那十年前,对于此时的他而言,却已是他两世记忆叠加后的二十年前——那时他上不怕天,下不怕地,还是个初生牛犊的少年人,和母姊一起随父到京落了户安了家,走在街上一身是劲,满眼瞧什么都新奇。 人的故乡一由出生定下,一由出身定下,可裴大人本不是京城人这事儿,如今已绝少有人提起了。 他本出生自更北的地方,于那处的斑驳记忆中确有条河,河水蜿蜒向上,穿过那座名叫西峡的城。 西峡城不大,夏来并不太热,绿意绦绦,可冬来却刺骨般冷。每到冬日河水总很快就结冰,他就总和其他娃娃们在冰上玩,这时长辈会严厉嘱咐他们不可拿湿手去滚铁环,就连在林地里守着堆雪人或打起雪仗,都会被冷风刮得脑门儿生疼,继而由大人斥说发了疯癫。 他只在那座城中待到九岁。 九岁时,远征在外的父亲带着满面朔风吹起的干红,忽而提着黄沙穿透的染血铠甲衣锦还乡,迈开大步走入家中狭小仄逼的门廊里,用粗糙大手将他与姐姐一臂一个高高抱起,豪声大笑,带来了荣升大将军的惊天喜讯,即令母亲就紧拾掇体己细软,且多的若嫌麻烦,甚至都不必再带,翌日一早携家带口南下入京,数日后于至高无上的金銮御座前领了圣旨长呼忠君万岁,从此就在这万兆之都中阖家安顿。 父亲战功赫赫、名满天下,家中一切的巨变仿似一夕即成,叫裴钧这北地小城中胡闹的土娃娃也摇身变为了京中高门的阔少爷,往后握去铁环的指头上能裹来柔软的鹿皮手套,深冬出游也一身锦帽貂裘,叫他再也不感到冷,只是每至冬日,已不再有从前玩雪的伴儿了。 京城人对异乡客永远是苛刻的。他们会认可家世、认可功勋、认可学问与见地,却唯独不会轻易认可身籍。在京城人眼里,裴家是从战场上割人耳朵、淘金而归的暴发户,是拼着性命蛮干投机的野路子,就连街坊的孩子们都可编了打油诗笑裴钧土,被裴钧见一个打一个,打到后来虽只敢远远站在街角里,却依旧对裴钧投去蔑视与嫉羡微妙共存的不平目光,还满含隐隐期待,似乎期待着裴家能赶紧栽上个大跟头,以慰他们长久介怀的命运不公。 在这样的目光里,裴钧每日跟随父亲晨练、习拳,在家中林立两侧的各色刀兵间学身势、身法,和所有那般大的孩子一样渐渐长硬了身骨、熬实了心肠,成了个英眉带笑的少年郎。 十四岁那年,他禀了父亲,参了武举,考过马步、长弓,只等扬名于策试,一心想要像父亲一样做个名震天下的护国将军,如此叫裴家得以满门忠烈,往后就再不受那些个小人的鸟气了。 当年这想用子子辈辈去全一个名位的心愿,如今看来确然是一个负气到可笑的念头,可当年的裴钧甚至还没等考过策试,更没等学会笑自己幼稚,就已在家中收到了夹染朔风的丧报—— 父亲裴炳战事大捷、功勋卓著,却无奈重伤身死,黄沙埋骨。 死亡,终于换来崇高的荣耀和真实的尊贵,仿若一巴掌扇上了所有嚼舌根者的嘴,也让裴氏一家捧着先父灵位,随母亲披麻戴孝入宫谢了恩赏,住进了敕造的忠义侯府。 就在那一天,府外挂上了御笔亲提的金字大匾,门前也立上了朝中公卿显贵才有的金漆兽面抱鼓大石,内架来一张麒麟猛虎照壁、太后懿赏宫藏巨幅射猎画卷,一切的一切,都是朝廷赏赐武将的最高规制。 先皇为安抚裴氏,甚至赐下锦旗金令,说感念裴父忠骨铮铮,裴氏嫡子日后若犯一切错罪,只要不危谋社稷,就皆可免死。 裴母经此悲痛欲绝,自然再不许儿子去考武举了,一夜间收起了家中所有兵书图册,只准裴钧读圣贤礼教,就连刀枪棍棒也都一并命董叔锁了起来,又拒了四处讲与裴妍的亲事,说要等过三年孝期后才可再议,如此断绝之举,好似将一家子都投入一缸深不见底的静谧冰水里。 那时的裴钧只觉父亲一去,困在家中的每日都只得压抑与混沌,前途也根本没有一丝光,终有一日翻墙出府,开始混在街中顽劣,自此不是四处寻衅斗殴,便是流连酒色歌舞,虽认识了老曹和梅少,可任凭这二人如何规劝上进,长达两载间,他却依旧颓丧得八风不动。 裴母忧心万分、茶饭难咽,可妇人无才,又不知该如何打骂这儿子,于是就听了旁人所劝,一咬牙将裴钧押进了青云监去做朝廷的学生,往后便仰仗国法来管他一管。可裴钧在那里读书、撒浑,和一众少年笑闹高歌,却不过是从街巷里打混的娃娃头子混成了学监里的监生一霸,当周围好友都一一拜了朝臣为师时,他还仍旧无人认领,眼看着不少人都参了当年的恩科,他也一点都不心急—— 用岭南人方明珏的话来讲,活像个罩着众监生的无良“大佬”,只要有他时常“见义勇为”,监中的官宦之后就不敢仗势凌人,因此,一众庶族子弟着实很爱跟了他混。那时他也并未想过,日后的这些人,就是他如今裴党的起始。 记得有一日,同届的方明珏被人打了,坐在青云监的课舍里憋着岭南口音哭。因这方明珏少年时候长得虎头虎脑,一口福胡不分、四是难辨的口齿也招人喜乐,监中众生便都挺疼他,一窝蜂都围去问他:“闻悦,你怎么了?” 只听他青了只眼睛一哭一喘道:“宁武侯的小儿子,叫唐誉明的,你们听说过没?他托了她姥姥寿康公主的福进了宫学了,今日我就在元辰门外多看了他一眼,他就打我了!” 这是裴钧第一次听说宁武侯世子唐誉明,却也不妨碍他第一时刻就将此人划成了仇人。 方明珏一向性子好,在监中人缘极佳,大伙儿一想到欺负好友的仇人就在相隔一墙的宝蟾宫里,登时都坐不住了,可又着实不敢对寿康公主这福孙做什么,于是唯独裴钧仗着先皇无罪的赦免站起来,问众人:“姓唐的在宝蟾宫里住哪儿?” 只有方明珏抽抽搭搭道:“听说他住福祉馆,跟人好一阵炫耀呢。” 裴钧得了这话,很快就从藏书阁里找来一把匠人弃用的粗麻绳,塞给身边的闫玉亮几个,又拉着他们走到了青云监最深处的皇城墙角,这里恰有一簇高大假山。 闫玉亮一见,大惊失色:“你要做什么?你想翻墙去宝蟾宫里揍人?不行不行,这可是大罪啊!你还穿着青云监的衣裳呢,出了事儿他们铁定能找着你!” 裴钧听言把外衣一脱,摸出绢子来蒙上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双天星似的眼睛看他:“这样总好了吧?我快去快回,师兄你记得拉我回来!”说罢不等众人再劝,便灵活爬上了假山的最高处。 他敏捷地翻墙跳下,竟见不远外就有一小小馆院,门上恰有“福祉”小匾,院墙是一堆附庸风雅的竹篱笆,当中有一白衣人影微动,绰绰约约,裴钧见之心道:这便是那唐誉明了!于是拔腿奔进院中,上前逮了那人的衣领,提拳便往面门上打。 被捉住的那人此时全无所料,不免失了先机,只先亡羊补牢般侧了侧脸,先让眼睛避过这拳,下一刻却双肩一沉,竟翻手反握住裴钧手腕,将裴钧出拳的身势一止,足下再来倒钩一记,叫裴钧脚腕一麻忽而周身失衡,登时就被他卡了脖子压倒在地上,却见眼前的人眉似鸦羽、目如玄石,一身凛然之气透出赫赫威压,身手也全然不似个纨绔少爷,反倒像在军中待过似的,且力气奇大,招招都直取裴钧命门。 裴钧心下已觉出不对,连忙将空出的一手在那人腰间一砍,听他闷哼一声,便伺机拍开他手将他反压在身下,一时想要站起脱身,却被那人开了双腿死死盘住腰背脱身不得,还要伸手扯他的蒙面绢。 裴钧一急,一手将那人双腕挡去头顶,再度提拳作势揍他面门,那人却忽而挺腰扭身就将他摔在了边上,叫裴钧下手一偏,指甲忽在那人左脸上擦出道血印子。 那人眸色骤寒,发怒厉斥一声:“大胆!你是何人,竟敢行刺本王!” 此声一出,周遭终于赶来几个宫人,一见裴钧当即仓皇大叫:“快来人啊!有刺客!有人行刺晋王爷!” 裴钧大惊之下方知揍错了人,登时吓得转头就跑,此时只恨脚下生不出对风火轮、背上长不出对大鹏翅,待冲到了墙角,赶忙吹一声哨,见粗麻的绳子果真从另侧抛来。 裴钧拽着绳子回头一望,竟见那宫人口中的晋王爷居然距他只得十来步远了,于是就再也顾不上耍威风,赶紧屁股着火般扯绳蹬墙而上,爬到墙头连眼都不眨,捏着绳子就往下跳去—— 而如今的他,再不能是这样的少年了。 回忆随同落轿戛然而止,外头轿夫已恭敬打起帘布来。今时今日重返二十七岁的裴钧袖手躬身出了轿去,抬头一望,眼前又是自家府邸的忠义牌匾和两盏黄灯。 周遭寒风萧萧,更显此处幽宁肃静,他如常般思索着晋王所言与官中之事踏入府门,却未料一入其中,就有六斤迎出来叫道: “大人!不好了,宁武侯家来了人,把思齐哥哥给捉走了!” 19. 其罪十二 · 怀璧 若不是六斤这一叫,裴钧几乎都快忘了府中还有钱海清这号人。此时他已走到了垂花门口,一抬眼便见前院青砖上碎了两盆兰草,不禁眉头一蹙:“宁武侯家?几时来的人?” “才走呢。”六斤一边跟着他往里走一边急急道,“他们说思齐哥哥在侯府里惹了大事儿啦,怕是要拉回去一顿好打!大人您——”说到这儿他忽而闭嘴,懦懦望了裴钧一眼,见自家主子的面色并不好看,就真没敢说出那后半句“救救他”。 裴钧步履不停,走到前院里,见若干仆从正清扫着花泥碎瓷,董叔刚搬出个新的花盆来,见他回了,也苦脸道:“大人,思齐那孩子——” “等等。”裴钧抬了手打断他,“董叔,您先说说,宁武侯家里来的是谁?是不是唐誉明?” 董叔放下花盆捶了捶腰,摇头道:“不是,来的是他家那大管事梁福昌,带了好几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思齐方才还正同我立在这儿讲花儿讲草呢,他们竟拍门进来拉了他就要走。可那孩子我也留着做事儿了,岂能让他们带走?这就叫了护院儿来拦,同他们两边儿一争,这不——兰草都碰碎了。问他们什么事儿,他们说是思齐在侯府里闯了祸还没清算好,还得回去接着查证,完后报官都有可能呢,我一时就——” “您老听他胡吹!”裴钧哧地一笑,“宁武侯他老人家是九门提督,且不说他大女婿就是大学士蔡飏,就是往下数数,那一大家子儿孙里有多少人同各府衙门有干系啊?要报官他早就报了,衙门忙不迭帮他逮人呢,还能等他拉下脸到我这后辈府里来提人?” 听他一说,董叔这才觉出阵不对:“也是,唐家也是大户了,再大的事儿,搁在府里打死个人都成,怎还会放了人跑出来?……难怪方才思齐一个劲叫咱们去请您回来,这不会是同您那票议的事儿——” “梁福昌也根本就不是唐誉明的人,而是他爹宁武侯手下的,自然只有宁武侯他老人家自己派得动,所以今日这钱海清还不是唐誉明做主要弄回去,而是宁武侯下的令……”裴钧负着手,慢慢再剖一层利害,“唐誉明这小子的院儿里赶走个把学生,多小的事儿,何尝能惊动了他老子?” 想到这儿他微眯起眼来,心下计较:这钱海清怕是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才会叫他在我这儿待一日,就要宁武侯府难安一日——那这件事儿,我就非要知道知道不可了。 想到这儿,他冲六斤招了招手:“娃娃,你现在就去一趟城南的曹府。曹先生下了江陵不在府里,你去找他们大管家吴用,向他打听打听这钱海清是怎么被唐誉明赶出来的,叫吴用清楚写好了,你再带回来给我,要快。” 六斤听令,拔腿就跑出府去。董叔愈发担忧了:“这要是什么大事儿……思齐那孩子会不会出事儿啊?” “您也少想那些杀人灭口了,先歇了吧。”裴钧不咸不淡地宽慰他一句,嘱咐下人去烧壶浓茶来,“钱海清当初守着这么桩大事儿都能跑得出来,如今被人逮了还立马就知道要叫我救他,脑瓜子灵着呢,暂且还能保他自个儿一条命。” ——不过。裴钧说到此处却转念一想:如果钱海清知道此事对我有利,则早就可以用作登门拜师的绝好筹码,何以任由我将他冷落至今,却只字不提?…… 一时脑中忽有一道灵闪,叫裴钧顿然想通了钱海清之事的前后关节之处,不禁抬手一抚掌,咬牙怒笑道:“好啊这钱生,他这是在出题考师父呢!” 与此同时的城北宁武侯府中,钱海清被几个壮汉推搡进了侯府主院儿的大书房里,一进门槛儿屏风,就见年过六旬的宁武侯唐必正坐在北墙前的高背椅里。昔日“恩师”唐誉明立在他左手,满脸不安,而侯府家的大女婿——当朝太师蔡延的二儿子,东阳殿大学士蔡飏,此时正坐在唐必右手的第一张椅子上。 不同于站着的唐誉明的一容焦虑,坐着的蔡飏无喜无怒,只垂眼看着手中的一盏茶,听闻屋内声响,才微微抬了头。 此时一见钱海清进来,唐誉明立马小眼一瞪,虎起满脸横肉向他喝道:“孽徒!还不赶紧跪下!” 钱海清眉都未皱,扑通跪了,更伏下身去,抖着喉咙道:“草民拜见宁武侯爷,拜见世子爷,拜见蔡大学士!” 唐誉明见这学生依旧如此恭顺,颇松了口气,连忙腆脸冲老爹道:“爹,您瞧瞧,人也逮回来了,如何发落也都听您老一句话。之前是儿子不晓得利害,这才将他赶了,如今人找着了,这不也没出事儿么?您就——” “你闭嘴。”宁武侯冷冷喝止了小儿子这没脑子的话,目光移到堂下跪着的钱海清身上,“钱生,本侯问你,你怎会在裴钧府上?” “回侯爷!”钱海清伏在地上磕了个头,眼下是说话都带上哭腔了,“草民离开侯府举目无依,不得不先找个落脚,恰巧听闻裴大人府上的董叔叔正寻人做账房,这便赶紧去了!” 宁武侯闻言,肃容袖起了双手:“你曾是我唐府门生,裴钧怎会愿意留你?” 钱海清深知此言下之意就是怀疑他出卖了唐家的消息给裴钧,这才换了个一席之地,便连忙无辜道:“草民入府数日,连裴大人的面儿都没见着两次,收留之事也是大管家董叔叔定下的,裴大人是否知晓都还两说呢!” 下座蔡飏听言,忽而一针见血道:“世事莫非真如此凑巧?——怎会京中新政之事才起了个头,你就恰好在南院儿闹了窥视妾室的事儿被赶了出去……又恰好一出去就入了裴钧府里?钱生,你可不要胡说话。” 钱海清颤颤抬了些头,似羞似愧道:“……草、草民一时猪油蒙了心,才冒犯了世子爷院儿里的四夫人,这本就是该死的罪了,却全赖世子爷念着师生旧情,发了善心,这才留了草民一条贱命赶出府去……草民区区鄙陋,如今也没了钱资继续留在学监里参科,往后便只想着赖活下去,作账房不过为求生计,怎、怎还会想着新政之事,又去出卖恩师呢……” 蔡飏低头瞥了他一眼,又抬眼与宁武侯对了个眼神,二人都在思量:这学生看着年纪也着实轻,莫非真不知情?可却何以在他们秘定下漕运改行之事后,府中就出了这样的事儿? 难道真是个巧合? 漕运是朝廷为供宫廷开支、百官俸禄、军饷军粮和调剂民食,而将征自各地田赋的一些粮食经水路运往京师的方式。历来京中的漕运一事,点算数目与清理分发是归裴钧所在的京兆司管,而押送和看管,则是归宁武侯所在的九门提督管,二司两相监管、查证,有何错漏都是瞒不过的,可其实,若是这俩衙门有心合谋、不相告发,则克扣漕粮、军饷根本就是举手之劳——可就拿这二司的长官来说,京兆司里管事儿的裴钧和九门提督宁武侯虽人前都是喜乐逢迎的模样,但实际上,却因了宁武侯府与蔡氏一党盘根错节的关系,裴钧与唐家不仅从不合作,还彼此都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但凡自己的衙门在漕运上出了纰漏,第一个将自己参去御前被百官指点的人,必定就是对方。 有了这样相互督促、友爱进步的同袍关系,二司便一个也动不了漕运的肥水了——而肥水不由自家享用,自然就流去了外人田里。底下各地的州官渐渐知道了京中查漕运的二司长官并不贪,大为感动,连连写了无数私折表达滔滔不绝的仰慕之情,而一转身,却心思活泛地将各州定例的田赋能少上交、就少上交了,如此,那些以“漕运”之名收自百姓却未付漕运的赋粮,当然就填了各地州官的口袋。 是故,裴钧和唐必不仅连漕运的一杯残羹都分不着,偶有面对漕粮大幅不足的情况,还要作那两个立在内阁里受责问的倒霉鬼,每每捧着对不上数账本两相一看,都恨不得对方即刻去死。 然而,如今却要不一样了。新政之策一经通过,唐家和蔡氏在薛张的谏言中找到了“精官简政”这么个口子,便预备借此找旁人上疏:京兆司事务繁杂,不如将漕运划去九门提督治下,从而改变两边人马忙一桩事情的现状,自此不再“牵制”京兆司的精力,也减少朝廷人手上的虚耗。 正是因为这个打算,朝中要事过多、忙不开身的宁武侯便给只会吃喝玩乐的草包小儿子唐誉明指派了一个极度简单的任务:同各地州官在京隐秘安插的亲信拉拢关系,多做活络,让他们吃好喝好、有金有银有女人。 他的本意是通过此举,让州官在与内阁庭寄的折报中为他的献策多多美言,从而影响内阁的票拟,让决策对他更有利。然而这一层利害关系却不能透露给他这没脑子的小儿子。 宁武侯深知自己这儿子与裴钧久有不和,又是个但凡兜里有几个琐碎银子都会充作腰缠万贯、四处耀武扬威的性子,平日仗着他姥姥寿康公主的宠爱已经足够泼皮了,若还叫他知道自家撇开了裴钧的京兆司独揽漕运,那这小子大约恨不能往裴钧跟前儿横着走一圈,如此若是白白叫裴钧发现了这碗他们还没吃到口的肉,反而会横生变故。 可宁武侯却万没料到,唐誉明虽确是草包,却竟能蠢到那等地步——他竟然蠢到连逢迎那些个州官亲信都懒怠亲自去做,反而叫他那乖顺学生钱海清去帮他吃席。几局下来的某一晚上,南院儿竟忽而传来个事儿,说是这钱生喝醉了,在花园里拉着唐誉明的四姨太吟了首艳词儿,叫四姨太哭着喊着要上吊,唐誉明怒发冲冠为红颜——也为了自己头上那油光泛绿的帽子,叫人将钱生一通胖揍、扫地出门了,说从此师徒恩断义绝。 此事过去了几日,新政票议刚过,宁武侯今晚总算忙过一阵,想起了叫儿子汇报拉拢亲信之事,可去吃席的都是钱海清,唐誉明根本一头全懵、不知所云,迫不得已才说出实情,叫宁武侯一阵提头暴喝,而同桌的蔡飏几乎当场头痛欲裂,便连忙让宁武侯派大管家梁福昌去裴钧府上将人骗回来盘问—— 可似乎……他们担心过头了? 蔡飏并不多解这钱生平日行径,此时只再度思索着钱生如此做派,这唯唯诺诺的模样,再联想到之前那轻浮浪荡地唐突了四姨太的行止……要说钱生能以小窥大猜出这酒席与漕运有关系,大约也不太像。毕竟他们已经将真实所图隐没得非常曲折难寻了,这个小小的学生,应当是不足所虑的。 ——可即便如此,也不能就此姑息放过。 蔡飏正想到此处,还未出声命人将这钱海清拖下去继续责问,外面下人却报来一声:“侯爷,裴大人来了!也不管咱们拦他,非要进来!” 宁武侯一惊,登时转脸责起了蔡飏来:“你瞧瞧!你急慌慌把人逮回来,现在闹得裴钧那疯狗知道了钱生这号人,眼下是没事儿都要出事儿了!怎么办,这人怎么见?他如今也是正二品了,与你也要同起同坐的,难不成要赶出去?” “来得这么快……”蔡飏一把搁下了手里的茶,皱起眉头来,“不行,这钱生说什么都不能让他带走。”说着他便指使侯府家丁:“把这学生带下去关着,没我的命令不准放出来。”接着便他起身来,“我去迎迎那裴钧。” 那厢一家之主宁武侯还未来得及再说句话,家丁竟已答应了,却还不等钱海清被带出去,外面又已然传来裴钧沉厚的一声:“唐老侯爷,晚辈来给您请安了。” 人随声至,下一瞬,裴钧已迈开大步跨入这间书房,绕过书房的锦绣门屏时还夸了句“好绣”,接着才愧笑满面地抱拳走进来:“叨扰叨扰。”正瞧见还没被捉出去的钱海清,看了一眼也就转开眼去,没理唐誉明,只向宁武侯、蔡飏一一见了礼:“哎呀,听说侯爷今日动了大驾了,到晚辈府里提了个新收的奴才要报官,晚辈诚惶诚恐。若早知道这奴才曾在侯府有些劣迹,晚辈自当亲自将这奴才送奉给侯爷处置,怎还劳侯爷贵手!今晚啊,晚辈是不来登门道歉就睡不着觉了,实在要向侯爷赔罪!” 说着,裴钧直直向宁武侯躬身一拜。 ——奴才?宁武侯与蔡飏对过一眼,看了看被揪在一旁耷着脑袋的钱海清,不露声色道:“裴大人过虑了,这不过是鄙府家事,惊扰了裴大人,本侯也过意不去。” “别别别,晚辈都是应当的。”裴钧连连摇手,这时的笑愈发真诚了,“二则,晚辈听闻侯爷府上还要查证这奴才的罪过,岂不是件辛苦事情?倒不如交给衙门去做。可晚辈是真怕那么晚了侯爷也体恤衙门的后生,不肯叫人的,这不——正好今晚上咱六部聚头,晚辈听了这事儿啊,就把老崔叫来了。” 蔡飏一下子就从椅上站起来:“什么?你叫了刑部——” “别急别急,”裴钧不等他说话就苦口婆心地劝,“蔡大人,您就放心,老崔就在外面等着呢,有他在啊,刑部逮人的状子根本不必等,已经签出来了,管保这钱海清立即就能关进去,到时候皮鞭虎头凳子一上,还怕他不说实话么?这一定速速结案,您就放心交给老崔吧。” 蔡飏几乎一口气要把气门都给堵了。 刑部的状子!刑部逮人的状子一出,张张都必须逮人到牢里签押,违者视为藐视国法。如若只是尚书崔宇来了还好,找人顶了钱海清去签押就是,可眼下这裴钧竟然仗势冲了进来——他是认识钱海清的,这人就换不了,而此时若要找蔡氏本家或他们有所盘踞的大理寺介入拿人,则无论如何都晚了。 蔡飏气得脑仁痛,此时不禁想起了父亲蔡延对自己的一句判:“你啊你,事多从急不从理,这么迟早要出事儿。” 如今此事,其义自见。 裴钧见蔡飏说不出话了,有些莫名,便体贴地问他一句:“这也挺晚了,要不就不劳您和侯爷了——我替你们把人交了老崔罢?原也是小事儿。” 宁武侯见自家女婿气闷了,直是闭目摇头,忍了好大一口气才对裴钧平和道:“那就劳驾裴大人了。” 裴钧堆起一脸的笑:“哪里哪里,都是晚辈应当的。那晚辈告辞了。” 说罢,他转身走到瑟缩在门边的钱海清面前,只一眼,周遭两个家丁识相地让开了。 “还缩着做什么?”他垂眼睨着钱海清,一脸洞悉万事,似笑非笑道,“走吧,刑部牢饭等着你呢。” 钱海清被他看得脸皮一红,却还没等再向宁武侯和唐誉明演出最后一句谢恩来,就已被裴钧一双大手提了出去,走过两步就听裴钧压低声音在他耳边温和笑道:“别谢了,小子。他们能让你走,不是为着我的面子,而是因为他们知道,刑部状子只要出了,你人就得进去,那他们反正也能在刑部大牢里把你摁死,你就怎么都是个死人。” 冬风寒凉,钱海清听言背脊一凛,肃容问道:“那裴大人又何故要来救一个死人?” 裴钧在后面推了他一把,让他往前走别停下,继而眉开眼笑道:“能说话的死人,指不定也能死马当活马医一医,没准还能跳起来替我踩一踩小人呢。” 钱海清扭头问他:“那学生如若将唐家之事告诉了裴大人,裴大人就会收学生为徒吗?” 裴钧看都不看他:“不收,我不收徒弟。” 钱海清不死心,再度压低了声音扭头问他:“那若是学生能帮裴大人踩死唐家呢?” “这还没出人家的大门儿呢,你就敢说这话?”裴钧这下是要笑他太过天真了,随口奚落他一句,“你若真能做到,我就八抬大轿把你抬进府里供着。” 说罢,不容钱海清再分辩,他推着钱海清跨出了宁武侯府的大门。外头是真有刑部人等赶着架马车等在门口,而刑部尚书崔宇正立在最前头,此时脸上虽尚有些未褪的酡红,却不妨碍他正凝神听着身边一名衙役的禀报。 下一刻,还不等裴钧将钱海清扯到崔宇跟前嘱咐一二,崔宇已匆匆迎上来,神情肃穆道: “子羽,方才部院来报,说晋王爷遇刺了。” 20. 其罪十三 · 窜改(一) 谋划的总赶不上变化的。一夜中接连两个变故,让裴钧忽觉后脑微痛。 因刑部适才单闻此讯,崔宇还不知晋王究竟如何,便正要亲自前往看看,也叫裴钧干脆一道。裴钧应了,长眉锁起,先问崔宇道:“此事眼下都有谁知道?” 崔宇压低声音:“我吩咐了不要声张,眼下就只有刑部知道……可明早就不好说了。” 晋王爷姜越是在赴宴后遇刺的,而这宴又是裴钧设的,此事若翌日一早散布朝中,也不知会被有心人如何编排。 裴钧只好暂且搁置了向钱海清询问宁武侯府秘事的想法,将钱海清送上了去刑部的车。走了两步,他还折返回去告诉钱海清近两日别吃牢里的东西,见钱海清带着些许不安地乖乖点了头,这才放心随崔宇各坐了轿子,前往晋王府邸。 夜幕下月色清冷,裴钧坐在轿中撩起帘子,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向相反方向笃笃起行的刑部马车,忽而似振聋发聩般有所实感—— 一切真的不一样起来了。 他无法抑制地思索起一件事,那就是——如果,他还阳的当日没有拦下邓准打人的砚台,而那砚台没有砸中姜越的凫靥裘,那么依旧用那砚台打了钱海清的邓准就会被得知此事后盛怒之下的唐誉明提交官府,从而得到严厉的惩处——日后将终身不录为官。这样的变故也许会让邓准暂时停止去姜湛面前出卖他,如此就不一定会让姜越留意到有这么个奸细,遂不会为了以牙还牙而送了随喜来揭发邓准、激怒他裴钧,那么他发现不了邓准的异样、不会赶走邓准,而被邓准打伤的钱海清必然连带着邓准也记恨上他这行凶者的师父,会从此困顿在唐誉明身边,再不会拼得一身剐从宁武侯府出逃、拜来他门下,他也不必为了假意答谢和拉拢姜越而安排一场宴席,姜越也就不一定会被行刺—— 因为在前世,姜越就未曾被行刺。 一切仿若皆因邓准而起,像是为了补上一个细小的破洞而让全部的穿针引线都发生了转变,可细想来,邓准却只是个因,而不是那一道改变所有事情的变数。 姜越才是。 是姜越把邓准从暗处提出来了,让因生了果,是姜越把这条看似已然改变却根本没有影响大局的暗线从根源处打乱了,才让摆在他眼前明面上的一切因此而真正产生变化,而这变化,还正向着更加不可逆转的境地奔去,现在,连姜越都已然开始由此受到牵连。 他和姜越,年少时是冤家,在前世朝中应算政敌,直到他死的时候都还在斗——可当他用十年后的魂魄穿了如今的皮囊,用一双十年后看多了血泪的眼睛看向周遭人,直觉他们庸碌、幼稚或毫无变化,看得或感慨于心或无动于衷时,却唯独今世再观姜越,竟觉出不同。 姜越在半饱炊外说出那一句“十年”时,那一刻岁月枯荣与光阴苍老忽而都那样鲜明,叫他突然发觉——无论前世今生,他竟从未懂过姜越。 他不懂姜越为何要与他比兴说月,也不记得十六岁的自己曾给过姜越什么样的答案,更不知姜越何故将此事记了整整十年。他甚至从未确切地从姜越口中真正地得知过姜越所求为何,他知道的只是前世的一个结局。 在这个结局里他是个可悲的失败者,而姜越是最后的胜者。当他带着对这样结局的熟知返回到当下——或可称之为“裴钧的过往”的时光里重活一次,作为想要改变结局的一个失败者,自然而然就对这前世的“胜者”多有观望,可到现在他却还是看不透。 这一世的他无疑是想赢的,不仅如此,他还想让棋局上的其他人全都输。 可姜越呢? 裴钧与崔宇前后到达晋王府时已月上中空,一经门房禀报,便被速速请入其中,而一路行去,所见府中下人都恭身谨步,无一多嘴慌乱。 晋王府坐落城东,却比同在城东的忠义侯府更靠北面,不仅大门是三开一启、朱漆铜钉的气派非凡,就连府门的抱鼓石和石狮子都比忠义侯府高好一截儿,无论是独占一巷的前后地界、门前石阶上的卧龙丹墀还是彩画华美的门簪梁枋,都不遗余力地区分着什么是皇亲,什么是臣民。 王府内甲兵环肆,裴钧粗略一看,心知应是姜越已临时从东城兵马司调来心腹镇守,而行到正厅,听管事说:“二位稍等,王爷马上便至。”就证实遇刺听着虽险,姜越却尚可自如活动、妥当布置,如此当是毫无大碍。 他与崔宇坐在堂中静候,不免觉得晋王府中是真正的清净——其实即便不是子夜时分,他记忆中的晋王府也是安宁的。此处既没有他惯常在诸位王爷家拜见时听闻的婴孩哭闹、妻妾莺歌,也没有嘈嘈杂杂的艺伎、戏班前来咿呀,有的只是这种四时草木一般的寻常与肃静,甚至肃静出一种淡然的威严——直如姜越其人。 正想到此,身侧不远处忽传来一声沉稳温和的:“崔尚书久等。”一顿,那声音又笑起来道:“惭愧,叫裴大人也来了。” 裴钧随崔宇转头,果然见是姜越从游廊过来了。 此时的姜越已换上府中常穿的素棉常衫,肩上随意披一件灰鼠薄裘,一身俱是安闲装束往椅中坐了,可与此不搭的却是他左脸颊上一道半指长的细小红痕,还带有已然凝固的丝丝血色,昭示着方才的险情。 一见此状,裴钧与崔宇登时认罪:“王爷受惊,臣等罪该万死!”说完无需相通,便要齐齐跪下。 可姜越却及时抬手止了他们,笑意不变,言简意赅道:“知会刑部只因刺客尸身仍在府内,理应交由刑部过案报死,孤才命人去刑部请人来运尸……却未想惊动了崔尚书——更带得裴大人也无法安歇,这岂不是孤的罪过,二位大人何罪之有。” 说到此,他深黑的眸子转向裴钧,仿似极快地思索了什么,少时才语焉不详地告诉崔宇:“崔大人带回细查罢,孤也不知这刺客是何底细,怕是帮不上什么忙。” 此话虽未说是在何处遇刺,如何遇刺,却也并未指摘何人受疑。崔宇听言,余光与身边裴钧对视一眼,相互示意:晋王爷未将遇刺之事和半饱炊设宴联系起来,这应当是个不予牵连的意思。如此崔宇稍松口气,应道:“臣遵命,便劳烦管事引路罢。”而裴钧此时心底却怪:此事难道如此简单? 方才领二人进来的管事往外一请,此时跟随崔宇来的刑部衙役才被屏门外的甲兵放入,准许入院抬走刺客尸体。 弄清了情况,眼见也无需再待,裴钧正要同崔宇一道抬手作揖告退,却听姜越倏地出声打断道: “裴大人,孤还有些话想与裴大人私下说一说,不知裴大人可否多留一时?” ——果真。裴钧微微凝眉,片刻便答:“臣都听王爷的。” 由是崔宇便别过他二人先行领尸回衙,裴钧看了一眼他拐出廊角的背影,回过头,竟见姜越一双睫羽下如墨的眸子正瞬也不瞬地看来,在厅中灯火下显得清透而澈亮,可此时姜越眼底的神采与其说是笑意,倒不如说是寒意。颊边那一道细微的红痕仿似更为他神容添上了一丝丝道不明的阴鸷与戾气,连同他周身那肃静的威严一齐压向裴钧,莫名叫裴钧心神一震。 下一刻,他听姜越徐徐说道:“裴大人不必担心了。真正的刺客还在后院,崔尚书带走的只是救驾死去的侍卫,应是查不出什么的。” 说到这儿,他轻叹一声抚过椅柄的兽头浮雕,嘴角微微牵起个弧度,似怨似叹道:“孤对裴大人,今日所言句句肺腑,为何裴大人却总要如此反手置孤于死地呢?” ——姜越果然怀疑他了。这是裴钧的第一个念头。 姜越思虑周全,晋王府的守备就惯来森严,平日不仅出入都带三五侍卫随同轿辇,常去的地方也一早派人清扫了隐患——可今日受裴钧邀约偶然去了趟从未去过的半饱炊,宴饮方毕就被行刺了,这任凭是谁想来,都和裴钧脱不了干系。 裴钧已一早料到自己当是姜越首要怀疑之人,故对姜越此言就并不意外。可他以为,姜越这话并不一定就是指认他为幕后真凶,反而或多或少只是个试探,更是对他之前反手将随喜送入宫中和临阵改票的明嘲暗讽。 想到这儿,他不急反笑道:“哎,王爷既然怀疑臣,大可叫崔尚书将臣带走严审,令与大理寺、御史台三司共同查证,却怎偏偏没有?况臣于京兆司部,为王爷鞍前马后、大小事务兢业两载,从无纰漏,莫非在王爷眼中,臣若下了此等杀手,还会做这贼喊捉贼的多余事任人搜寻么?抑或王爷是有何线索铁证,能叫臣半分狡辩不得? “孤是在回府路上遇刺,时间距孤婉拒了裴大人的好意离开半饱炊,前后只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姜越从椅上站起来,慢条斯理地走到裴钧面前与他平视,“六部聚宴虽在礼部早有报备,可知道孤会去的,却只有今日赴宴的人和孤王府中的人,而今日赴宴的,又都是裴大人的亲信,裴大人以为——孤更相信是哪边走漏了风声?” 说到此,他面上笑意仿佛更温和了:“况那刺客尸身仍在后院,其背部尚有往年军中将士的刺青。据孤所知,那刺青曾属裴大人先父所领的戍边军一支,且计数靠前,还应是个老将。裴大人,这又作何解释呢?” 此事竟与裴父的戍边军扯上了关系,确是裴钧所未料到,而这一层关系若被官中知晓,裴钧要解释清楚就绝非一朝一夕之事。他神色不变,轻声询问姜越:“可此证已是铁证,一旦交到三司,臣绝无轻易脱身之能,王爷若要指认臣为主使之人,却为何留下了尸身,保臣一回?” 而姜越清雅眸色凝在眼里,向他挽眉淡笑:“裴大人以为呢?” “依照王爷行事之审慎,那必是此中还有疑窦,让王爷怀疑臣是被人陷害的,如此交出尸身反倒中了幕后之人的计策。”裴钧看回姜越,笑得一点不慌,“而这般为虎作伥之事,臣以为王爷一向是不爱做的。” “裴大人倒是对孤很了解。”姜越不知是笑是讽地移开了眼,轻叹一声,“不错,诚然如裴大人所说,孤已对此事有些想法,可却也未准,留了裴大人一步,便是想请裴大人一道去看看那尸身,或以裴大人之智,尚能为孤指点些迷津。” 家丁捞起了正厅往后廊的门帘,姜越抬手说了句“裴大人请”,裴钧垂头袖手跟了句“晋王爷先请”,这才尾随姜越身后,与他一齐向王府后院行去。 21. 其罪十三 · 窜改(二) 姜越成年后多有时日领兵在外,至今也无有妻妾子女,王府内便极少设宴。即便裴钧往日常来此处,多也是为了报备公事,从未想过要踏入王府内院,是故,当这一晚他随姜越走过了王府的垂花门时,便是他这两辈子与姜越相识的二十年里头一次进了姜越府邸的深宅内院,于他而言,这尚有一分莫名的新奇。 树色在寒风中摇摇婆娑,姜越身影在前,颀长雍容,领着他步若闲庭,那架势仿佛根本不是要带他去看一具死尸,而更像是要带他在这七院五进十八游廊的恢弘王府中悠然行一场游园惊梦。 二人向左拐入扇青绿屏门后,裴钧侧头便见廊外庭中有一口青铜兽足大鼎。这种鼎他在礼部经手无数,只粗略一眼便知是朝廷对姜越大小战功的歌颂嘉奖。继续走至转角,右手廊侧竟开一道勾花洞门,看出去,照面便是座三壁扒门的歇山抱厦,像是一樽放置在肃穆佛掌上精巧玲珑的精雕华盏,盏内还燃着长明宝灯。 抱厦内的幽莹灯火从尽数洞开的门窗中倾泻而出,显得明亮而温暖,几乎是姜越这清宁肃静的幽深王府中唯一的一处暖色,置于此间,直如一篝大寒冰雪中永不熄灭的火,或一颗佛卧深山却永不止跳的心。远观其里,正有座金玉雕镂的神龛,此时虽瞧不清龛内供奉的神位字迹,可据周遭的威严装点与堂皇规制,裴钧却也不难猜出那所奉何人。 “裴大人,这边。” 裴钧一怔回神,这才发觉自己竟忘了前行。抬起头,见姜越正孑然立于七八步外的另一扇屏门前,此时英挺眉眼柔和在月色里,见他没有跟上,正半分不急地含笑等着他过去。 裴钧连赶数步走至姜越身旁,待二人再次一前一后了,便轻声一叹:“王爷是个有心人。永顺爷仙驾已去十数载,若在天有知王爷尽孝至此,必然常感欣慰。” “孤何尝尽什么孝。”姜越一言的尾音消弭在出口的一捧淡淡白气里,此时并未回头,只是再常然不过道,“故人先去,那些不过是尚存于世的人……唯独能做的罢了。” 姜越是永顺皇帝的第七个儿子,也是最小的儿子。他生于永顺三十二年,比裴钧尚早一年。其父永顺帝在位时日长久,因治世有道、明领贤臣,曾带给天下二十余载的空前盛世。在那个歌舞升平、举国安泰的年代里,就连皇族都是枝繁叶茂、花草同盛的。 早在姜越出生之前,永顺帝膝下就已有六子五女,尔后继承大宝却体弱早逝的先皇肃宁帝姜赸是他的长兄。在肃宁帝仙逝后,他便是当今皇上元光帝姜湛头上最年轻的一位嫡亲皇叔,虽算起来已与裴钧的父亲同辈,可永顺帝薨殁时,姜越却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而已。 若将人比木,则如枇与梧,总有晚翠早凋之别,也总是早悲者早慧。至少在裴钧看来,自打他十六七岁知道了姜越此人起,就只觉这小王爷周身总有团终年不散的寒雾,叫人见之生距、近之发怯,后来行走官中虽一向显得亲和多笑,可更多时候,却总叫人不知那笑意下究竟是否掩着千丈冰崖。 “到了。”前方姜越停在了西跨院中,侧身让裴钧近前来。 裴钧往前几步,便见前方一列侍卫正看守着地上一具高壮男尸。 男尸一身夜行黑衣的前襟已被割开,右胸口露出了姜越所提及的军中刺青,在周围火把映照下,看清楚看见此人满是刀疤的脸以及愤然暴睁的双目,推测年岁当有三十余。至于死因,明显是贯穿脖颈的一把短剑,而男尸的右手还死死握在剑柄上,看起来就像他自己忽而猛起一剑捅死了自己一样,其力之大,一刀毙命。 裴钧只看上一眼,便啧啧两声:“王爷真是好身手。” 姜越瞥他一眼,垂眸笑了笑,负手立在男尸头边,语气隐隐有些可惜:“孤原本想留他活口的,然此人身手不凡,杀死轿前侍卫后便极快冲入轿中,起手夺来咽喉,招招致命、绝无虚发,应是常年为暗杀所驯,活擒便难之又难,孤只好寻机下了杀手,不然若是得以审问活人,线索自当更多……” 裴钧正待蹲下查看刺客胸前的刺青,听了姜越此话忽觉好笑,想想当时那情状是连命都要保不住了,姜越两下搞死了刺客,却竟不知庆幸,还要可惜不能严刑逼供——也不知是可爱还是可笑。 也或然他们皇族人总有如此脾性,要叫得到手中的从不好好拿着捏着,双眼只望着得不着的,见那东西越远,还越追。 裴钧无奈一叹,一边蹲下身来,一边忍笑轻声宽慰姜越:“王爷您可是千金之躯,自保才是最紧要的。线索只要悉心再查总还会有,不行咱们也可引蛇出洞,有何事能及得上您性命宝贵呢?您要是有个闪失,怕今夜赴宴群臣的脑袋都要搬家,臣就更是百死难辞其咎了,您就切莫再自责了罢。您要再这么说下去,该叫臣等的老脸往何处搁?” 姜越因他这话笑起来,恰接过侍卫递来的薄绢缠在手指上:“裴大人如此短年高升还说自己老脸,岂非要气煞张大人与蔡太师了。”他说着,也慢慢在裴钧身边蹲下,抬指轻轻将刺客前襟的衣裳更挑开一些,或因不顺手,又往裴钧近前挪了两分,稳住了身形才示意裴钧看那刺青:“裴大人看,这刺青色泽古旧,多有磨损,绝不似近日新仿的,料应有十年数之久。” 裴钧顺由他这话看去,见那刺青的图案是个半拳大的咆哮猛虎,而这猛虎脚下踏着一行计数,不由凝眉点头,辨认了出来:“确然是戍边军中所有,与家父生前所刺一模一样。不知可否求王爷取纸笔来,让臣照此临个花样,明日一早好去问问家父旧部。” 姜越早有所料般从身边接过一张宣纸递给他:“孤已命人临好了。若有裴大人帮衬查证,想必能够更快得知此人身份。” 裴钧双手接了那纸,扭头笑睨着姜越:“王爷方才还怀疑臣是幕后主使,眼下怎就不怕臣走漏了风声?” 说话间,姜越正隔着薄绢握了刺客脖中短剑的剑柄,未等裴钧话音落下,他竟已拉着刺客尚还僵硬的手臂将那短剑刷地抽了出来,登时一股残血从刺客脖颈低低喷涌,刹那染红了地上大片青砖。 姜越抬臂将抽出的短剑凌空一振,垂眸看上面血色不多了,这才平静递给裴钧,偏头微微一笑:“裴大人方才说什么?孤没听清。” “……”裴钧的脸一瞬凝结,默默双手接过短剑,严正道,“没有没有,臣什么都没说。王爷放心,臣一定动用各方人脉,力争早日为王爷侦破此案。” 姜越听言点头,抬手扶着裴钧,想将他带起来:“有裴大人此言,孤已可高枕无忧了。” 裴钧只觉被他握住的小臂已开始散发阵阵冷意,此时忙不迭抽回手来,转而去扶住姜越的胳膊,小心赔笑道:“王爷客气了,王爷您小心,蹲久了腿麻,您慢慢儿起,别急。” 姜越身形倏地一顿,似乎一时觉得好笑般轻轻扬起唇角,下刻垂了眸子任由裴钧扶起来,温声沉息道:“孤送送裴大人。” 说罢在裴钧“王爷不必劳烦”出口之前,就已从裴钧手中缓缓抽出胳膊敛入裘下,当先转身往来路走去了。如此裴钧只好袖手跟在他身后,可一路往回走,却实在发觉姜越一路走得比来时慢多了,步履间似乎若有所思。 就在裴钧正犹豫可否要出声问问时,行在他身前的姜越竟忽而身形一停,叫他差点就撞了上去。一时止步又倒退些许,他见面前的姜越像是终于想起什么似的,猛地回过身来:“裴大人。” “……哎,晋王爷?”裴钧将手里的短剑往后收了收——虽然他知道若是真要发生什么,这也顶不上几个用。 “孤是想说遇刺一事。”姜越沉稳庄重地开口了,“孤以为,此事当是有人不仅想要晋王府遭难,更还想要裴大人也因此失势,依照如今朝中境况,不知裴大人对那幕后之人可有猜想?” 听他意有所指,裴钧细思下,首先只认为这幕后主使不会是姜湛。因为就算姜湛因随喜之事对姜越起了更加忌惮之心,要杀姜越也不必将他裴钧牵扯进去,毕竟新政之策才刚通过,日后姜湛还大有要用到六部表票之处,不会这么快就赶尽杀绝——就拿前世来说,也是将他裴钧的最后一滴血都挤干净了才抹的脖子,在这一方面,姜湛可说是耐心极佳了。 如此换念再想,朝中想让姜越死的,无非有三种:一是为兵权,二是忠皇位,三是谋利益,而在这其中又想将裴钧一起推入黄泉的,大约只能集中在第三上。这样看来,如果一旦让姜越和裴钧同时倒台便能获取最大利益的人,就是最有可能的幕后主使,那么这答案就已然呼之欲出了—— “蔡氏。”裴钧轻轻吐出这两个字。 姜越赞许地点头:“孤也如此想,不过一切还需谨慎查证。如此,裴大人与孤也算是上了一条船,那或然裴大人今夜在半饱炊所提之事,就可与孤再相详议了。” 裴钧长眉一挑:“王爷改主意了?” 姜越淡笑垂眸:“一时自有一时计,若此事后我二人依旧道不相同,那再分道扬镳也并无不可,而若此举能够一举从朝中剪除蔡氏一党,孤也愿意与裴大人合作。” 说着,他侧身将裴钧往前一请,“深夜牵连裴大人来此,已然是辛苦裴大人了。如蒙不弃,孤想请裴大人喝杯便茶,权当解解乏。裴大人若是愿意,与孤细说一番合谋之事也可,孤洗耳恭听。” “王爷客气了。”裴钧作揖重谢,抬手道,“臣恭敬不如从命,烦请王爷带路,王爷先请。” “好。”姜越一时笑意愈发沁染眼角,也为裴钧抬手示意:“裴大人请。” 二人途径中庭,行过长廊洞门,来到东厢侧壁的垂帘花厅中。裴钧随姜越入内,绕过当先一张折梅屏风,与他两相对坐在厅中檀桌边。 下人很快烧来滚滚热水,更取来青肤雪里的一套茶具放在檀桌之上。 姜越抬手挑出古朴木盘中一个稍大的茶罐,修长白净的手指启开了盖子,霎时一阵宜人花香扑鼻,令裴钧不禁稍稍前倾身子:“花茶?” 姜越不答,掠过诸多繁琐步骤,只将一盏小小茶杯放在裴钧面前,用竹夹从罐内取出一朵色如春绯的小小干花放入其中,接着,便敛袖提壶倒入滚水。霎时间,那杯中干花竟在触及滚水的瞬间陡然绽放、恰好充盈了整个杯盏,色泽明丽如夏日天际漂染落日的壮美云霞——可好景却只留一瞬。就在裴钧稍一眨眼间,那杯中盛放的绯色花朵已顿然消融于炙热的水中,一点不剩,一时仿似丹蔻入泉点染一池水红,竟叫方才那花朵盛放之景只恍如一场信不得的迷梦。 “晋王爷府上果真多奇珍异宝。” 裴钧啧啧称奇间,姜越只含笑将茶盏往他跟前稍稍一推:“不过是普通茶水罢了,裴大人尝尝。” 裴钧听言,双手托起茶盏,低头微呡一口。 可就在这一口唇香齿馥间,他只觉心内好似忽而挑断了一根早就枯旧至老脆的丝弦,在他腔内发出铮然似铁般一声击鸣,空响良久后,徒留一阵怅然的余韵。 他记得这茶。 这茶他喝过。 22. 其罪十四 · 串谋(一) 那是盛夏,火月,艳阳。衣拢汗,焰烧心,梅子留酸,芭蕉分绿。 黄鹂在浓荫下幽啭,青云监绿意花色宁似沉湖,直到一声少年高呼陡然惊止树上蝉鸣: “师兄师兄!快跑!我打错人了!” 裴钧捏着麻绳从墙上仓皇跳下,一把扯了蒙面布,长眉俊目里且惊且急。 他抓起闫玉亮的袖子,伙同墙根这□□少年发足狂奔,一窝蜂跑过学监中庭满池火红的艳色睡莲,阵阵脚步吓得池中小鱼四下游逃,激起涟漪水光,映他们片片青衫飘入北山书堂,倒影里,此中层叠楼台凝烟似幻。 少年们闹哄哄地坐在堂前游廊里,不顾喘气儿地围着裴钧,慌慌问他那唐誉明被打得怎样,却听裴钧挠着脑袋说打成了晋王爷,简直快要惊落了下巴。 “这还得了!闻悦,你赶紧瞧瞧去!”闫玉亮赶紧推了方明珏出去打探。没过一会儿,就见方明珏慌慌张张从外面跑回来,吓白了一张脸叫:“裴大仙!不好了!晋王爷来找你麻烦了!你赶紧躲起来!” 他话音刚落,外面却已有管事匆匆跑来招呼:“所有人都来前院儿集合!快!宝蟾宫里来人了!” 这下一堆少年全吓傻了,尤其是方明珏,此时双膝一软跌坐在裴钧身边,两行眼泪刷刷就淌下,直拉着裴钧袖子哭:“完了完了,都怪我说什么唐誉明!这下可要遭罪了!大仙你可千万别出去,我……我出去顶了就是,我就说是我打的!” “你这弱柳秧子能打什么人,你说了他们也不信啊!”裴钧抽了手来一刮他鼻子笑,“得了得了,不用怕!方才我也没露脸,就算现在往晋王爷跟前儿一站,他也铁定认不出我来。”说罢牵着哭哭哒哒的方明珏就大摇大摆走了出去。 前院儿里已有不老少人,就连监正张岭都被惊动,正领了几个当日在监中的官员肃容立着,还不知宫中大动干戈是出了何事。少时裴钧几个也心怀鬼胎钻进了青云监一众两百来号青衫学子里,只等了一小会儿,就见青云监大门的内影壁外拐进来一列神色肃杀的人,当中走在第三位的,便是那初一见面就被裴钧勾花了小脸儿的晋王爷。 十七岁的姜越身量未显,还尚有些少年人的清瘦,身上又穿着宝蟾宫学里人人相似的罩纱白衣,此时合了他一张冷脸,就叫他更似个握了宝剑下凡捉妖的云顶仙君。 而他此时要捉的妖,正是那混在两百来号相仿少年里等着瞧他笑话的裴钧。 护送姜越一道过来的,是携领宫学的赵太保,此时捋着胡子同张岭一经说明,直叫张岭眉头都快拧断,赶忙抬手叫姜越指认那翻墙行凶的忤逆狂徒。 姜越白衣的下摆很有些泥尘未拍干净,白皙颧骨上斜横的一道红线更显一身少年戾气。他听言凝了乌眉,抬眸往这院中两百多张脸里仔细分辨,可一眼望去却个个儿都是黑白的瞳子两撇眉,怎么都瞧不出个名堂;再往众监生身上一一瞧,只见所有人都穿着一模一样的青色外衫,再没有一个不羞不臊穿着中衣就出来晃。 世间众生初见都只骤似夏雷,往往一瞬息而已,故就真不是人人都得个非比寻常。姜越一心知道那一个叫他堂堂王爷吃了暗亏的贼子就在这芸芸众生之中,可眼下那人摘了蒙面、穿上衣裳,他就一点儿也不认识了。 一旁近侍见小王爷已然气盛,自然也跟着着急,便连忙出主意道:“王爷,若是找不出个确凿的人,干脆将他们连坐就好,省得——” 可他话没说完,就被姜越一声“放肆”给喝止了。 暗愤的神采在姜越眸中一瞬起伏,他沉声说了句“国政之稳,尚不足以酷刑慑人”,在一众监生且惧且畏的目色中再度抬眼分辩了一次,终也无果,便只好带着一行人悻然离去。 人群中的裴钧见这金贵小王爷连吃他两次暗瘪还发作不得,心下不免实在一通好笑,抬手两把抹干了身边方明珏脸上的泪花儿,不经意回头间,却见青云监监正张岭,此时正面似寒冰般看着他,目中是如雪锐亮。 裴钧至今记得那一眼。 若说裴钧有时会在日后反观一生时,为了曾经侥幸避过的小事感到些许后悔,那么他偷袭姜越却未被指认这事,或许当算此中之一。如果他那时被认出来了,被拖出去杖责了,甚至因此被逐出青云监了,或哪怕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而依旧作个玩世不恭、不学无术的忠将之后,那往后的一切事,说不定就真不会发生了。 晋王姜越被青云监生偷袭之事,虽然没有揪出裴钧,可若是捅到朝廷上,告到御前去,却可以叫管事的张岭丢了乌纱帽子。张岭不仅要保住监正之位,也要保住青云监声望,因此也不能承认凶徒就在青云监里,对外只说“也许混入了歹人”,然而对内却需要找出这害群之马,以免一众监生近墨者黑。 张岭以为,监中世家公子虽跋扈跳脱,却生来就侍奉于天子脚下,就算对庶族寒门时常苛待调侃,但对于绝对皇权的尊崇与敬畏却与生俱来,绝没有翻进皇城殴打皇亲的胆子。因此,张岭首要便怀疑到了平日与这些人不相为伍的裴钧头上,于是私下将方明珏、闫玉亮这些与裴钧要好的少年一一找来,只分别问他们一个问题: “事发当时,裴钧在何处?” 未料有此一出的少年们个个慌乱。方明珏乱转着眼珠子,说裴钧在北山房看书;闫玉亮挠头抿嘴,说裴钧在后院玩蛐蛐儿。其他几人有说裴钧在莲池摸鱼,有说在梅少爷家斗鸡,一时人人都为了保护裴钧而撒谎,可却每个人都说得不一样。 这叫张岭终于断定,那打了晋王的混账学生,果真就是忠义侯家的裴钧。 他终于重视起了这个无人教训就上房揭瓦的失怙子,于是在一个夏雨惊雷的午后,他提早结束了一天的授业,叫人将裴钧从课堂上叫醒,领到了自己跟前来,别的并未多说,只让裴钧跪下。 “从今以后,我张岭来做你的师父,今日你便拜师罢。” 窗外恰一道白电惊雷,将裴钧懵然震醒。在因电光而陡亮的耳厢之中,他此生第一次怀感心惊地抬了抬眼,像是只走失狼群的小兽般双目惊疑,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 张岭已经知道他是个犯下死罪的人了,却怎么还保他、护他,还肯收他做徒弟? 可捣蛋的少年一点也看不懂堂上尊师的神情。或可说张岭因了这博陵张家的姓氏,原本就没有什么神情。 他的脸依旧冷如玄铁,见裴钧不跪,只沉沉一声:“愣着做什么,不愿意?” 裴钧霎时一怔,此刻只觉雷鸣早已不在窗外,而在他腔里。 下一刻,他双膝一曲便跪在了地上,学着他在一众好友拜师时偷偷看来的那样,双手叠过头顶向张岭拜下,从此叫出一声: “师父。” 23. 其罪十四 · 串谋(二) 那日张岭随口拷问起裴钧的学问,发现这少年虽平日寻衅惹事、斗鸡摸鱼什么都做,可先生教过的诗词篇章竟一一都懂得背得。照此,他确信裴钧不应是个全无德智的孩子,只不知怎会作出如此翻墙行凶之事,不免就有些奇了:“你究竟为何打了晋王爷?” 裴钧梗着脖子冲他咧嘴一笑:“为了好玩儿。” 气得张岭抬手就在桌案上一拍:“说实话!” 裴钧被唬得一跳,直觉是父亲尚在时都没这么凶过他,气势登时软了一截儿,咬了咬牙,说了实话:“宁武侯家的儿子打了小明珏儿,眼窝子都给他打青了,我总得帮他打回来,却未想……打成了晋王爷。” “就为了这?”张岭瞠目盯着他,“你以为此事就是殴揍皇亲这么简单?你以为你那免死金牌就能免你死罪?——刑律课上教了国法宫规,你难道不知这后院的墙也是皇城的墙么?擅翻城墙等同忤逆行刺,若是晋王爷将你认出来了,今日你就该在天牢里等砍头了!” 翻墙一事,裴钧事后想来也确觉不妥,眼下被骂了,实在还不了一句嘴,便只好不吭声地垂着头。 张岭有些头疼地闭了眼,摇头叹:“裴钧哪裴钧,你便是那‘力足以举百钧,而不足以举一羽;明足以察秋毫,而不见舆薪’,虽则是一身贤明底子,可往后若还是如此意气用事、罔顾后果,双目就迟早会为情所蔽,只见咫尺、不见高楼,旦遇深渊,则万劫不复矣……” 跪在他跟前的裴钧愣愣听着,只觉越听越糊涂:“师父……您这说的是什么——” “你可有表字?”张岭忽而睁开眼看他。 裴钧摇头:“家中不识笔墨,开蒙先生也不敢给起,故还没有。” “那方明珏叫你‘大仙’是从何而来?”张岭问他。 裴钧撇嘴,觉得有些臊脸,却还是老实道:“前些日子先生教了周易,我拿来唬了小明珏儿,替他瞎占了一卦,说他日后必会飞黄腾达——结果他隔日就在学监门口捡了钱,还非说是我算得准。”说到这儿他叹口气,“大仙大仙地叫上了,也没说银子分给我点儿。就这样。” 张岭依旧面无表情,听完了再度轻叹一声,片刻后道:“那往后,你的表字就是‘子羽’了。” 裴钧眉头微皱:“可古时候的澹台灭明就表字子羽,我不想同别人一样。” 张岭听言凉凉开口:“那就等什么时候你的德行能盖过了澹台江侯,想改再来改罢。”说罢另起一头道:“越墙行凶之事虽所幸未被追究更深,可你此举却已将整个青云监置于险地。” “裴子羽,我不管你今日之前是哪般心高气傲、因势欺人,今日之后我要你记住,你父亲曾是个臣,你以后也是个臣,青云监中更不是只教百生做学问,而是教你们做官。为官即是为臣,古文‘臣’者,头低而目立也,是俯首,是顺从,上顺天心,下顺民意,这不仅是门学问,更是门技艺,是故监生拜师不称‘先生’,而称‘师父’。今日你既拜我为师,此技我便今日就开始教你。” 他从桌上拿起几册增补黄笺的书来,放在裴钧面前:“这是晋王爷在宝蟾宫的授课,交由我敬读批阅,可晋王爷近来在北城营地受训,不在宫学,这批阅就无法呈进,如此明日便会耽搁课业。总归你日日都在学堂里睡觉,待在监中也没用处,不如替我将这批阅送去晋王府上,虽那行凶之事你不能认,可这也算是给晋王爷赔罪,且替你自己赎罪了。” “这不仅是教你何谓君臣何谓门第,更是教你‘法惩罪,罪应罚’。日后你也需记住,今日造孽,必有明日来还,世事轮回,休要再有侥幸逃避之举。” “是,学生知道了。”裴钧耷拉了脑袋接过书来,正想着跑去晋王府放了就是,回来路上还能找老曹喝酒呢,此时却又听张岭古井无波地再道一句:“书必须亲自送到晋王爷手上,听见没?” “……”裴钧只好憋着气点头,“是,师父,学生知道了。” 雷声止了,午后的雨却到日暮也未停,一直在檐外滴哒。 裴钧百无聊赖等在晋王府前厅,见姜越迟迟未归,府里下人又不许他四处跑,便只好翻开一本带来的书看看解闷。可那满篇的仁君义主、贤明世道读来也烦,他便又合了书,挠挠头,随手翻出夹在书里的黄笺来看。 黄笺上的字迹挺秀有力,都是小王爷姜越的课业读悟,一页页密密麻麻、引经据典,仔细写了条条论述,居然满是对书中仁义贤明的质疑,偶有几句还看得裴钧捧腹,顿时只悔没早点儿翻开。 这厢他正逐行读得津津有味,外面却忽叫:“王爷回了!”他赶忙合书夹好了黄笺,一抬头,见姜越正由下人撑伞送入,一身戎装未褪,衣带雨汽,此时更显眉目清明、身量挺拔,比那日打架时候见着的还更英气些,只小脸儿上还趴着那条被裴钧挠出的小红蛇,又将这英气点染些淘气,终是番矜贵少年的模样,却唯独叫裴钧看来,心中起了分小小的愧疚。 裴钧起身来给他行礼,奉上书道:“王爷,这是张大人叫送来的批阅。” “不是惯由馆役送来么……”姜越狐疑接过书来,垂眸随意打量了裴钧一眼,再去看书,却见书里黄笺有些乱糟糟的,顿时眉头一皱,耳尖发红地再度看回裴钧脸上,一时仿似是想训斥他偷翻自己读悟,却又碍着面子不愿露软,这模样看得裴钧跪在地上垂头忍笑,过好一会儿才听头上传来姜越略微艰难的声音,极力平静道:“既然送到了,你便回去复命罢。” 裴钧哎声答应,站起来便往外走,临到前院儿拐角又还想起自己揍错了人的事儿,不免有些心虚地回头去瞧,却见厅中的姜越双目灼灼,竟还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背影,吓得他连忙再度掉头快步,匆匆出府去了。 然而第二天,他便知道了姜越那最后一眼的意味。 他被馆役叫去了张岭的耳厢,而张岭把一摞叫他颇为眼熟的黄笺拍在桌上,勒令他跪下,怒斥道:“孽徒!我让你去给晋王送书赎罪,并未叫你认罪伏法,可你却依旧做了这等好事!果真是毫无悔过之诚心!” 被尊师摔出的黄笺飘零出几张落在地上,裴钧跪着,莫名其妙低头一看,只见这些曾工工整整、一丝不苟的黄笺竟像是被雨水全全淋湿了一般,眼下已然干了,却已经褶皱不平,就连上面秀挺的字迹都氤氲得不太清明了。裴钧眉头一皱,急起来:“师父,这不是我干的!我昨日明明将书全都护在衣裳里,还打了伞,送去王府还好好的,我坐在前厅还看了呢!那时候绝不是这样的!” 张岭神色一凝,稍稍思索片刻问:“那我嘱咐过你必须将书亲手送到王爷手上,你可做到了?” “做到了!我送到他手里了!”裴钧梗着脖颈抬了头,大声辩解道:“他从我手里亲手拿过去的,这之中根本没有其他——” 说到这儿他忽而住口,下刻心中一动,突然睁大了眼睛看向张岭:“所以……是他?弄湿这些笺子是他默许的,或根本就是他自己做的?难道是他认出我了才如此报复我?要不,就是师父忽而让我替了馆役送书去,叫他查出为什么了!” 听了裴钧的话,张岭冷硬的唇线仿似有了丝微弯,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进一步问道:“那如果晋王爷猜出了翻墙打人的是你,却为何不当场命人将你正法,反要留你一命呢?” 裴钧一愣,全然被此问难住,一双迷茫的眼睛求助地望向张岭,可张岭只是深深看他一眼,没有给他答案,接着又曲指在桌面的黄笺上敲了敲道: “晋王今日耽误课业皆因你而起,自然要由你来补救。这些读悟,我要你事无巨细、一字不落地为晋王爷重抄一遍,不许抄错,抄好前不许上课、不许见人、不许出监,日落前抄好,再送去晋王府邸,求他原谅。” “可是师父,”裴钧直身叫道,“明明是晋王他——” “让你抄就抄。”张岭言简意赅,“万事因你冲动而起,这便是你要吃下的果,是苦是甜从不会由你来选。今后,你需谨记此事,绝不可再犯。” “是……”裴钧不甘不忿地低了头,捏紧拳头,拼命忍气道:“学生知道了。” 姜越的读悟多且艰深,若是引用了裴钧没学过的篇章无法辨认字迹的,还需翻看原籍再来誊录。这叫裴钧跪在张岭桌前耗费了一整日,不仅抄得肩酸背痛、手指发软,还根本没有任何闲暇去学堂听课,更别提与监中好友嬉笑同乐,如此一日到头,他就算心中再想起姜越脸上的红痕,也再难对那误伤之事心存愧疚了,不过暗自宽慰道:为了赎罪,便任由那小王爷撒撒气得了,就当是欠他的。 那日傍晚时他再度去了晋王府送书,且告知了姜越张岭新布置的课业。其时姜越刚从北营回府吃饭,依旧是一身戎装、正襟危坐,见他来了,只叫他放了书便退下,而裴钧却在廊外站定了,说昨日黄笺受损是他过错,今日已全全誊抄一遍奉上,求王爷宽恕,今日不如就等王爷写好课业由他带走,好早一些交给张岭,以免再出了差错耽搁课业。 这些话裴钧几乎是咬着牙说完,末了他一挑长眉抬起头,正正看入堂上姜越的眼中,叫姜越一时闻言,也停筷端碗看向他来。这短暂的视线相接中,姜越一容淡漠中似乎浮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片刻即逝。 接着裴钧听见他说:“如此也好。”然后姜越便放下碗,拿上书,翩然拂袖去了内院。 那一夜裴钧在晋王府前厅等到深更半夜、月过中天,下人才带出了姜越批好写好的书与笺。裴钧困得两眼昏花拿上便走,翌日交到张岭手中,张岭翻看再三,却怪道:“晋王昨日没写读悟?书中为何没有?” 裴钧听得脑子一懵:“不可能,他写了好晚呢,叫我昨儿等到半夜才带走的!师父,您再找找?” 张岭拾书当着他的面抖了抖,抬眼满含深意地看他:“若确定不是你弄丢了……” ——那就是晋王根本没放东西进去! 裴钧登时只觉一股烧心怒火直冲天灵,咬着牙把腿一捶:“既有这阴险打算,他不说便罢,岂还叫我等至漏夜!这小王爷为何如此歹毒!” “少年人慎言哪。”张岭不疾不徐放下书来,端起手边茶盏,“罪孽是你先作下,晋王不过是在讨要公道。” “公道?”裴钧是真不服了,“要打我罚我要杀我,要我认罪伏法,他把我交出去便是!却为何不交,反倒硬要用此边角小事反复折辱我?” 张岭低头喝茶,于他这“为何”之问依旧不言,末了只把手边的书再度推向他: “昨日课业未呈,今日课业又至,晋王爷是绝不会拖欠课业的,这读悟便一定是写了,却因你带走之前并未查证,就又耽误了。念在许是晋王爷一时疏忽忘记了夹入书中——当然了,王爷从前从未忘记过——但今日,就姑且因此饶你一次,不作惩处,可明日此时,你却需将晋王爷昨日、今日的两份读悟都交来,一份也不可少,否则你就在书堂外边,当着所有监生的面跪上一日罢。” 裴钧忍着腔中火气,拧眉看向张岭,此时年少面孔少了素日惯有的烂漫天真,反而充满少年人初涉险峻人世的复杂与不解,定定说道:“晋王也算师父的学生,师父定是一早就料到他会如此对我。” 张岭星白眉宇下双目无波,明明是听见了裴钧所言,却极似未曾听见,只起身负手走出耳厢,不仅对这少年人的判定未答是否,也更没有容他问更多问题,只独独留下一句: “去上课罢。今日切莫再昏睡了。” 裴钧起身收了桌上晋王的书笺,出声终于凛然发狠。 他道:“是,师父。” 这日,裴钧下了学再去晋王府已是第三次,时候又是个傍晚。姜越刚吃完了饭,身上戎装早已换下,其时正穿了一身素兰长衫立在前院,慢摇着手中绣扇,垂眼赏着一坛宫中新赏的白玉堂。 他的身影在黄昏日下孑然萧疏,回首看见了向他行礼的裴钧,薄唇立时牵起个微妙的弧度: “又是你啊。” 彼时姜越的神色逆了涽乱光影,在裴钧看来却忽而无比清晰——那是一种他未能勘破的、甚至已有几分不属于少年人的机敏与沉邃。他根本不觉得姜越在笑,他知道那只是一个近乎讽刺的神情罢了——可是无所谓,他裴钧听过见过的嘲讽已不少了,并不多姜越这一份。他眼下只想让这个叫人心烦的小王爷再也别作怪搅扰他的好日子,于是抬头便冲姜越舒眉一笑:“是呀晋王爷,又是我来了。王爷赏花呢?真是好兴致呀。” 他从地上爬起来,挥手拍了拍膝上的尘,看向姜越身前的盆栽,挑眉咦了一声:“这不是爬壁莲么!” 少年姜越头也未抬,只继续看着眼前的花,随口冷淡道:“此花京中多叫白玉堂。” “是呀,是叫白玉堂——可它不还是白蔷么?江北可多产呢。”裴钧抱着书向姜越走去两步,向这位还是当年天子最小胞弟的尊贵王爷偏头笑道:“王爷呀,白玉堂就是爬壁莲,爬壁莲就是白玉堂。您说这明明都是白蔷薇吧,可若是被人见着花色好、幼苗壮,就怕被花匠挑了贡入京中,从此改名白玉堂,再不许作爬墙的花儿了,反倒栽在盆里,这才好任人来观赏品评;可那些真正的好苗子呢,却要自个儿拿叶子挡了花苞,这样外头看来成色不好,便可继续留在花圃的土里做爬壁莲,至此就再没人管它生得怎么样了,终有一日,等到花匠再想起回头看它们的时候——哎呀呀,不得了!” 裴钧抚着胸口收了笑容,瞪大眼睛看向姜越,仿似真是心惊极了一般:“那时它们就该长满了整张墙了!怕是拿火都要烧好一阵才能烧死呢,要是花匠没发现……晋王爷,您说这花是不是就该长满整个院子了?” 日影下的姜越闻言微震,正拂过盆栽的长指已不觉发力,一把便掐下了枝头成色最好的一朵白花。他倏地再度看回裴钧,面上虽还在笑,可目中已有了丝明显的阴翳。 裴钧视若无睹,依旧笑吟吟道:“嗐,说多了说多了,晋王爷勿怪。今日我还是给晋王爷送书笺来了,也还是在此恭候王爷写完再取走,好将王爷昨日与今日的两份儿读悟都好好儿带给师父,再不出什么错漏了。” 姜越转过身来,仿似是此时才终于正眼瞧去了眼前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面上神色并不改,只淡淡问道:“孤若是不写呢?” “那也没什么,只是我师父会罚我当众跪上一天罢了。”裴钧挽着眼梢更笑起来,扬扬下巴示意他跟前那花,“但是呢……王爷应当已知道我是个闲不住的捣蛋鬼了,那明日要是跪在学监里没事儿做,我就只好同人讲讲王爷这掐坏的白玉堂了,哈哈!” “你——”姜越见裴钧已轻笑拍手,一口气便猛地提起,微微眯眼看过去,胸膛几息沉浮才渐渐平缓下去,终是收了扇子伸出手,递向裴钧手里书笺,沉声道:“拿来罢。” 裴钧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却在姜越收了书向内院转身的一霎忽然再度出声: “王爷,今夜我会拜读了王爷的两篇读悟再走的,到时若有什么不解之处,还望王爷不吝赐教解惑呀。毕竟师父常说嘛,王爷的文章甚妙,叫我要好好上进求教,如此还望王爷不要嫌弃我资质愚陋才好,望王爷……幸允?” 前方的姜越闻声,止步回头间,在偏西的日头下看见了裴钧那悠然笃定的一张俊脸,少时,他渐渐舒开眉宇,唇角也轻轻勾起来。 “好,裴钧,孤知道了。”他这样应了,然后再无回头地进了内院。 那夜裴钧盘腿坐在晋王府前厅的椅子上,喝着王府管事不断奉上的碧绿茶水,就那么背完了自己带去的两册书,直到夜色再度深沉、内院下人送出书笺时,他也谨记张岭那“不要昏睡”之言,依旧精神百倍。 他一一查检了书与黄笺再无任何会叫他遭罪的陷阱与纰漏了,甚至还真的悉心研读了姜越的斐然文章,这才松下口气,在心中暗骂着姜越这阴险小人,端起手边新添的茶水就仰头一饮—— 可他却发觉杯中的茶味已全然不同。 那不再是绿茶的味道,而是一种气与味都极度馥郁甘浓的花香,过齿只如细丝拂过唇舌,一旦喝过一次,就绝难叫人忘掉。 可虽是如此,当他凝眉低头,却见杯中仅仅只是一泓再寻常不过、再理所当然不过的淡红的清水,同寻常的花茶全无什么令人惊艳的不同,而他既不知那其中曾有何等的绝色花朵临水盛放过,也不知这花茶仅能来源于内院晋王的这一间茶室之中——故他只是讶然了那么一瞬而已,之后,他便再度随意地喝掉了那杯茶,就像他随意地喝掉了所有的茶一样。 “……原来当初那茶是王爷亲赐的。” 裴钧垂眸看着眼下杯中这一如十年前般平淡无奇的绯色清水,勾唇摇了摇头,抬眼看向姜越:“若非今日得见,臣或然此生都不会知晓这花茶竟有此等奇景了。” 姜越抬手支颐,闲适地靠在椅柄上,笑目看向裴钧道:“裴大人有所不知,当年那茶是孤亲赐的不假,却更是孤亲沏的。” 裴钧握杯的手一顿,听姜越缓缓启唇再道:“裴大人应当知道,孤的母后,是东海承平国姬,这茶便自承平而来,在承平语有‘线香’之称,取自一种拿在手中眨眼即灭的烟火。此茶的花并不名贵,随处即可寻得,难得的却是制茶之工艺繁复,叫此茶制成之后,只可用烧至恰开的滚水泡煮,不宜过火、亦不宜过凉,方可叫饮茶之人得见这盛放之景。” “那若是过了呢?”裴钧不禁问。 姜越笑了笑:“过凉则花不开,不灭;过火则花未开,即化,出的茶水自然也各自味道不同。因为这实在是种需要运气的茶,所以就连孤也未能常饮。母后尚在时,通常只将它用作奖赏,于孤也是难得的恩赐,今日却又托了裴大人的福,轻易喝到了。” “所以王爷当年是奖励臣?”裴钧忽觉出分好笑来,愈发感到姜越其人难以捉摸,“可臣明明挠花了王爷的脸,还登堂入室、寻机胁迫,一切只为了几张读悟,为了免于师门惩罚,王爷却也奖赏臣?” 姜越笑意不变地看向他:“不,裴大人,那时孤只是在警示你,也更是在警示孤自己。” “裴大人,此茶被孤母后用作奖赏并非是因它华美,而只是因它易逝,是为了让孤知道一切未有根茎的盛放都是短暂的,一如一时冲动之得失、一时逞能之荣耀,和……”姜越忽而止了话语,再度往裴钧杯中放入了一枚线香,又为他沏满一杯。可这一次杯中的花却一点也没有盛放,而只是轻飘飘地随水浮起了。 因为水已经凉下一些。 “和什么?”裴钧目不转睛看着他,终于决定追问,“王爷今晚与臣说的月,又是何意?” “不过是月罢了。”姜越从裴钧盏中的干花上移开眼去,只将茶盏再度向裴钧一推,面上又回复了仪礼俱在的笑容,“今夜,孤只望以此茶让裴大人明白,孤与裴大人相识十年以来,除却初见时那两次读悟之事,实则从未有一次加害裴大人之意,往后,此意也绝不会有。如若警示之事也令裴大人不安不快,那孤日后也不会再做了,裴大人可以放心。” “为什么?”裴钧渐渐收了笑意,微眯起眼看他。 姜越敛目抬手,轻轻饮一口杯中渐冷的香茶,淡然道:“夜深了,裴大人早些回府罢。” 说罢他起身唤人送客,裴钧只好道一句“谢王爷赐茶”,引姜越闻声展颜,也笑了笑,说了句时隔多年的“谢裴大人送书”,继而由提灯前来引路的家丁虚扶出了茶室,行往东厢安寝了。 裴钧从他颀长背影上收回目光,凝眉放下手中茶盏,低头看了一会儿那水面上空空飘荡的未放之花,终于思绪微乱地取裘起身,踏着映雪夜色,跟着送客家丁出府去了。 24. 其罪十五 · 错狱(一) 这夜梦浅,裴钧睡得极不安稳,只因不知是梦是真中,他一直听见有人在叫他名字。其一声声疾言近啸,叫得凄似摘胆、痛似剜心,却直如隔世般响在九天云外,听来模糊至极。 突然一阵大鼓嘈嘈、响铃急急,像是有谁做着一场不知所谓的法事,竟将此声由清转厉、由哀至绝、由远变近,忽如暴起的厉喝,平地炸响在他耳畔: “裴钧!!裴钧——” 霎时周遭血腥刺鼻,又听:“裴钧!醒醒!”原本尽失的知觉便被如数唤醒,叫他遍体火燎代替寒刺冰封,宛如肌骨被凌迟重辟却求死不得,更有颈间剧痛甚甚,直痛到他全身战栗、想引颈大呼,喉咙却漏风般发不出任何声响,想挣扎,手掌却如被贯穿钉死,分毫动之不得。 可那声音还在高叫:“裴钧!醒来!你醒醒!” 而周遭愈发紧密、愈发震耳的鼓点铜铃声中,他竟真的应声睁眼,猝见眼前一张狰狞鬼面正与他抵额相对,黄毛黑角、巨目暴凸,察觉他醒来,那青蓝脸颊下可怖的血口就更加猛张,口中大叫也随着一声铁索铮鸣再度传来: “——他醒了!裴钧!” …… “谁!” 裴钧惶然惊坐而起,仓皇梦醒间,他周身血痛尽消、再无妖魔,睁眼便见素帐、睡榻、炉火、桌椅。他还在他的卧房里,他还在他的床榻中,手里还捏着他那本《戏说文史》,扭头看,窗纱外天色未明。 胸膛还猛烈起伏着,他却不及喘息便颤手抚上脖颈——完好无损,又举来细看手掌——没有伤痕。方才那可怖景象与彻骨剧痛竟蓦然似场春秋大梦,可他魂灵深处却尚存那剧痛的余颤,仿似警示他一切都是真正发生过—— 那感觉,就像他被人拉入了前世已死的躯壳里、被强行作法复生过来,让他继续去经受那砍头后切肤彻骨的地狱般的痛楚…… “大人?”董叔从外开了门,提灯匆匆走来他床边,老声担忧道:“您又做噩梦了?” 烛灯靠近的暖光照到裴钧身上,叫他缓缓吐出口浊气,终于得以抬头看董叔一眼,安慰地扯起个笑。 “无事,醒得早罢了,吓着您老了。”说着他也掀开被子,将手中书册放回架中,吩咐道,“起吧。” “哎。”董叔搁下灯台向外一唤,立时便有下人捧了热水巾帕鱼贯进来。 内室多了这些人气,仿似真消弭了方才怪力乱神的阴霾,叫裴钧终至心安。他闭目缓息片刻,起身换下了汗湿的衣裳,晨练早膳后,便沐浴穿起二品补褂,乘轿出门去了。 今日裴钧待办之事本就不少,眼下又因头夜晋王遇刺、钱海清被押,而更平添两桩,且礼部要办的年尾国宴只剩不足半月,开年春闱前又要在送别各国来使时订立盟约或通商条款,他还尚有不少文书要同鸿胪寺的一道查过,而来年新政一起,六部又是改革重中之重,各方联络、商议就免不得更多,时日一往后推应是更闲不下来,故而可以速战速决的,他就打算赶在年前速战速决。 他先去礼部打过一头,把冯己如指使得团团转起来,接着便拿着前夜从姜越处得来的刺青花样,就紧赶往皇城南端的讲武堂,想寻裴父生前的旧部萧老将军问问那编制之事。然到了讲武堂,却见兵部的蒋侍郎正在堂中与五军右都督李茂时商讨军需之事。 户部方明珏也在,一见裴钧来了就叫他:“哎哎,大仙儿,我进皇城的时候遇上老崔被内阁叫去问话了,什么事儿啊?” “晋王爷昨晚遇刺了,老崔正查呢。”裴钧简明扼要说完,问蒋侍郎,“蒋老,萧将军在不在?” 蒋侍郎笑问他:“咱们这儿可有两位萧将军呢,你找哪一位?” “两位?”裴钧愣了愣,“您是说,萧小将军他……今日也在?” “对,萧临将军也从西北回了,只是眼下不在讲武堂里。”方明珏答他,“昨儿南京关大营点兵,他说去看看,过两日才回呢。” 说起这个他倒好奇,凑上来压低声问:“怎么,你终于想通啦,要去同他赔个不是?可他从前那么求你,你都不改票,非要跟内阁犟着,如今他刚送了弟弟回老家去,你却忽而表了票……我要是他,我都得气死了!你可怎么同他赔礼道歉啊?” 裴钧心底咯噔一下,把他推开:“这事儿……容我再想想。他还好么?” “好着呢。哎,脸晒得更黑了,满身都是劲。”右都督插了句嘴,笑着往后一指,“有他在,堂里的课都让他代了,武举子也都缠着他问事儿,我们倒乐得清闲。” 裴钧听了,也笑出来:“这倒像他能做出的事儿。罢了,既然萧家两位将军都不在,我这事儿问蒋老也是一样的。” 说着他把蒋侍郎拉到外面廊子里,“去去去”地赶开了非要凑来偷听的方明珏,这才掏出袖中的刺青花样,低声问:“蒋老也在兵部坐了十来年,今日便替晚辈掌掌眼,瞧瞧这刺青花样是不是我爹当年那戍边军里的?” 蒋侍郎只一眼就认出来:“不错,且这花样是虎头的,也只能是那时候才有。后几年军中改了制,卫所人数变化,老兵也要刺新印呢,这花样儿就老早不用了。说起来,这号儿如此靠前,应当是裴将军当年麾下的斥候营……” 说到这儿,他狐疑地看向裴钧:“怎么,出什么事儿了?” 裴钧随口扯了个早已想好的谎:“前两日我府上收到这花样儿,瞧着眼熟,觉得蹊跷,便想着来问问您。若这是家父生前旧部寄来的,许是那伤残老兵不易过活,让晚辈接济接济,那我就给人送点儿东西去。” “送?呵,你还是烧点儿东西罢。”蒋侍郎拖长声音说完,摇头笑了笑,抬手拍拍他胳膊,“也对,你年岁轻,怕是不知道的。哎……十年前一战,戍边军整个斥候营都随你父亲一齐战死了,营里一个兵都不剩,哪儿还有什么需接济的人呢?我看是有人起了发横财的心,要假冒那死光的旧部来坑你的银子了。你可小心着罢,别人善被人欺。” 裴钧闻言,神台一凛:“竟是这么个境况,那倒多亏今日来问过您了,不然可不得被人骗了去?” “这事儿从前也不少。”蒋侍郎摆摆手笑,“前些年还有装作前朝公主的后人,四处骗银子说助他复辟后要给人封侯的,也有说是孔老夫子千年未死要凑钱办学堂的——嗐,这事儿你去问老崔,可逗趣儿,那人连四书是哪四书都不知道呢。” 说到这儿他笑意又一顿,再看了眼裴钧手上的刺青花样道:“哎,不过这花样儿倒画得很精巧,寻常人也不大有知道斥候营行序的,指不定真与从前有些干系。眼下多事之秋啊,子羽,你最好也留心着查查,可得仔细别被害了,那牵扯可就大了去。” “可您说那营里的人都死光了,晚辈可打哪儿查起呀?”裴钧就着他的话问下去,“萧老将军又不在,当年戍边军中也作古的作古、流散的流散,找起来该跟没头苍蝇似的,蒋老您可给指条明路罢。” “要么你先查查这行序?”蒋侍郎压低声儿说,“这行序除了排人头、记名字,也还表了这兵蛋子的属地,也都是为他死后好找家亲认尸的。”他指着刺青上的第一个数道:“我就记着这该是丰州地界儿的号位,你着人往那儿跑跑去,翻看一下州里的兵册,或该能有些头绪。” ——丰州。裴钧微微点头,谢过蒋侍郎,又同方明珏告别,出了讲武堂便往皇城以南的元辰门走去。 他记得丰州地界多有与蔡氏相交甚笃的豪强世家,其州官之中,又有蔡延的大儿子蔡沨兼任州牧与都尉,如此证据指向蔡氏,果然同姜越与他的所料不差,故此行刺之事,就算不是蔡家指使,也会是蔡氏底下的爪牙所求,若查下去,就定然与蔡氏脱不得干系。 可转念一想,这消息若由他裴钧替姜越继续查下去,恐怕会当先让蔡氏警觉他联通了晋王一脉,反倒打草惊蛇露了底,这就不美,倒不如把这消息露给姜越,让他自个儿查去,这样才能两边儿都摘出来,以为后计。 然想到此,裴钧心里却隐约有了丝道不明的动摇,更觉口中随着这动摇而起了阵回神即逝的馥郁回甘,叫他想起了头夜在晋王府的茶室里喝到的那杯奇异的花茶,还有晋王爷姜越那些意有所指的话。 姜越说与裴钧相识十年来,除却初时两次少年作怪外,之后从未对裴钧有过恶意,就连邓准之事都只是警示,唯独方式过火罢了,而这样的警示若叫裴钧不快,他之后也不再做了。 这话姜越倒说得很诚恳,裴钧虽并不急于去相信,可也并非就不能去相信。因为就姜越眼下所知的十年中,要说此人对裴钧除却平日的作弄外暂无真实的恶意,实则裴钧是没有异议的。 眼下的姜越,虽确实与裴钧针尖对麦芒,但也尚未到那眼中钉、肉中刺的地步,他们二人之间所有针锋相对的恶意,确然都迸发于新政开始后的十年内,甚可说是裴钧死前的五年里。在裴钧魂魄所知的、他与姜越相识的二十年中,若要叫他相信那后十年的姜越不想他死,他是死都不信的,而他同样相信,若是换做那时的姜越来考量那时的他,就更该是同种情状。 可眼下的处境却不太确切了。因为他此时的魂虽是十年后的魂,人却不再是十年后的人,而姜越就更只是年轻了十岁的小姜越。虽然他们眼下依旧不能轻易便相互信任、结成同盟,可如果新政的局势已然不再与前世相同,那他其实也好奇:他与姜越的对立局面……还会和前世一样难看吗? 如果眼下这个小姜越所做的一切,对他都不存在真实的恶意,那他还能把对前世那个姜越的不甘与愤恨强加在这个姜越身上吗? 可如果不这样,难道他要赌一把现在的小姜越还没对他起杀意?在知道一个既定结局的情况下,如果他赌输了怎么办?他要蛀空的国权和朝政,如果本就是姜越想要夺取的,那当姜越发觉他这个虚假盟友要奉上的并非金光璀璨的权柄,而只是一截白蚁蛀空的朽木,那时的姜越还能说对他不起杀心吗? 世间之事,结局是可以改的,可他的初心会改吗?姜越的初心会改吗?如若不能,那他带着报复一切的意愿当真与姜越站在一条线上,这又同与虎谋皮有什么区别? 25. 其罪十五 · 错狱(二) “裴子羽!” 肩头忽被一拍,裴钧回过神,见是崔宇来了,正狐疑看着他:“想什么呢你?叫你好几声了。怎么在这儿站着?” “听小明珏儿说你被内阁提去问话了,我就在这儿等等你。”裴钧同他一道往外走,“内阁怎么说?” “说让我查呗。”崔宇脸上一点儿笑也没有,一边走一边不断地理着本已十分平整的袖面,“张大人倒没说什么,听着罢了,蔡家爷俩儿话倒是多,还叫把仵作的文书都交去,要庭寄去地方查人。” ——这是当贼的果真喊起捉贼了。裴钧心里好笑,只觉姜越留了那真刺客的尸身还真是有备无患,不免心底也佩服一分,抬手拍拍崔宇肩头,稍稍宽慰一句:“你放心结案罢,晋王爷那儿倒没说什么。” 崔宇听言,确然稍稍松懈,手也不再执着袖面,只同裴钧说着官中事务往刑部走,都没再乘轿子。 路过城北街口的时候,城隍庙前头围着一大帮老百姓,挺热闹,裴钧远远一瞧,见是来了一队巫师巫婆在跳大神,一个个都带着单面手鼓、绑着腰铃,脸上带着金红的木质面具,同往年年节前跳大神的也没什么不同,可这么瞧着瞧着,裴钧却渐渐凝注眉头止了步子,看往那场中的神情也凝重起来。 崔宇回头见他停住,瞥了眼他脸色:“你怎么了?” 周遭鼓声嘈嘈、铃声急急,看热闹的百姓还大声叫着,一切都让裴钧更加想起了早上的噩梦,如此看着几乎冷汗又要下来,可他却还是未能从场中移开眼,只徐徐问崔宇道:“老崔,你断案多,应也知道些巫师、萨满的事情。”他说着,指了指场上巫师的面具,“这样的鬼脸,你有没有……见过青蓝色的?” 实则他很想从崔宇口中听出个否定的答案,这就证实那噩梦只是个噩梦罢了。可崔宇却几乎当即就把头一点,用他那张不苟言笑的脸说:“见过啊。” 裴钧当场几乎心都跳漏了一拍,却听崔宇还继续无喜无怒道:“萨满都是邪灵通神的玩意儿,你说的青蓝脸就更邪,朝廷早就明令给禁了。青面黄毛黑角的,那是粟克萨满,若是求他什么,没的命都会赔进去,东边山村里就常被萨满闹出命案,查起来也麻烦。你若要求个什么心安,拜拜庙子也就得了,千万别同萨满扯上干系。” 裴钧听言已是强笑:“我们这种人,进了庙子还怕要遭雷劈呢。”说着最后看了那场中萨满一眼,便一拉崔宇袖子,“走吧。” 二人到了刑部,裴钧一问才知道钱海清被关在死牢里,不免抬手捶了下崔宇胸口:“够兄弟啊老崔。” 刑部年关事务也杂,崔宇也惯不同他多闹,三言两语便叫了个主事领他进去瞧人,自己又去批案牍了。 一路走到死牢底,除了尽处的钱海清,左右也就旁边儿关了个汉子,不叫不闹地正背对了牢外打着瞌睡,裴钧估摸那就是曹鸾之前说想替人保出大牢的杀人犯。 钱海清老远就看见他来了,连忙奔来抱着牢门叫他:“裴裴裴大人!您可终于来了!” “睡得好么?”裴钧笑盈盈走过去,“崔尚书给你寻了这么个清净地儿,你谢过人家没?” 钱海清朴桃似的俊脸上满是憔悴,显然是一夜未睡,口里却还是答:“学生谢过了,出去还想登门——” “现在还想做官么?”裴钧打断他的话,由旁边儿主事端来个椅子坐在牢门外,气定神闲地看着他,“听说你家世代杏林,在江南好好地开着医馆,怎会放着治人的善事儿不做,倒想来做官?” 钱海清一愣,转念也想到裴钧定然已查过自己了,于是也叹口气,敛了袍子在牢门边跪坐下来:“裴大人也是庶民出身,该知道天下人太苦了……那不是大夫能救的。” 裴钧听得笑出来:“你这话有意思。学医都救不了的人,难道做官就能救?” “能救人的不是官,是权!”钱海清灼灼望着他,“大人,学生三年前在清谈馆听过大人讲学做官,说‘衣食父母官’都是骗人的把戏,您奉劝所有参科学子,说这世道唯独学权才能救人……学生当日听来直如醍醐灌顶,至此便惟愿拜在裴大人门下。” “就因为那么一句话?”裴钧愣了愣,只觉眼下看这学生就想看着个痴儿,“你怎知我不是随口说说?你又怎知道我就不是个鱼肉百姓的官?” “大人若知江南民生如何,便可知此言多重……眼下景况,却也不便多提,日后学生若留得命在,再与大人细说罢。”钱海清蓦然有些红了眼眶,忽而从栅栏之间伸出手来摇了摇裴钧的袖子,“大人,学生于邓南山被您扫地出门一事,近日也听董叔叔与六斤说了,深知大人不愿纳徒……确然是有苦衷的。可大人,学生是真心想要追随大人的……如若大人不信,那学生可将宁武侯府一举拉倒以证忠心,如此,大人可否相信学生真心,收学生为徒呢?” 裴钧垂眼看着钱海清拉在他袖口的莹白十指,眉心几不可见地一蹙,下刻倏地拂开他手,站起身来。 钱海清一怔,跪在地上膝行两步,不安地仰头看向他:“裴大人,是否学生说错什么?若是——” “你这是同我打赌?”裴钧陡然出口将他打断,垂眸看他:“你是说——如若你这无权无势的人能拉了宁武侯府下马,我就收你做徒弟?” 钱海清立即跪端正了,低声道:“学生无权无势,自然不能立时就拉了侯府下马的,如若裴大人真愿意与学生赌,可不可以……让学生一步?” “还讲条件?”裴钧袖起双手低头看他,玩味笑道:“行,你想让我怎么让?” 钱海清垂眸细思一二,抬手伸出三指道:“学生想让裴大人帮三个忙,其他事务一概不必裴大人做管。” “帮忙?你知道要我帮个忙得多少银子么?”裴钧挑着眉梢打量他神色,似乎觉得这钱海清竟是真在同他讨价还价,不免着实觉得好玩儿了,“说来听听,你想要我怎么帮你?” 钱海清在他这考量细察的目光下,连脸蛋都红起来,声音就更小了:“第一能不能……先请大人,把学生放出去……” “哈哈哈!”裴钧听了,立时就拍手笑起来,直觉这学生真是虎头虎脑怪可爱,便也点头应了:“行。过两日我就来接你出去,这算我送你的,另外还再许你三个愿,你且说说看。” 钱海清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汗,颇镇定道:“其他的,还是出去了再说罢。”说着他谨慎地望了裴钧一眼,又低头作乖顺状。 裴钧却一眼就看出他在想什么,咬牙笑:“好你个钱思齐,你是怕我食言?” 钱海清伏在地上给他叩了个头,慢慢道:“回大人话,学生出门前,娘说万事要留心,学生谨记。” “你这才不是留心,你这是心眼儿都快成马蜂窝了。”裴钧摇头叹了声,“罢了罢了,眼下你在我手里,宁武侯府的事倒不急,你且先在此待两日罢,到时候你董叔叔会来接你,晚会儿六斤也会给你送吃的来。有什么不如意你就找崔尚书说,在这儿就安心睡吧,没人能伤你。” 钱海清跪在干草上哭丧了脸:“大人,学生也要睡得着啊……” “能有地儿保命就别嫌了。”裴钧语气轻下来,“刑部的死牢已算境况好的,是有些虫蚁,却也都不要命……你就好生记着这里头的模样,往后发誓一辈子别进来就成。” 他再嘱咐两句,心知钱海清心中颇知晓好歹,倒也不多担忧,说完便就赶着时候出刑部了。 一日完了公事,裴钧回府又是夜里。他直行到书房写了印信,让六斤就紧送去晋王爷府上,信中是告知姜越那行刺之人或属丰州之事。 六斤接了信却道:“大人,今日晋王府正送了东西来呢。” 裴钧蓦地抬头:“送什么来了?” 六斤吧嗒吧嗒跑去抱了个颇大的木匣子来,稳稳放在裴钧面前的书桌上:“送来的人说,是王爷答谢裴大人昨夜辛劳的,望大人不嫌弃。” 裴钧将那木匣打开一看,只见其中铺着锦绣,里面竟安然摆放着他昨日在晋王茶室中用过的那套青皮雪里的茶具。茶具边上一个小小的草篓里还插着个拳头大的瓷罐子,显然也是姜越用来装线香花茶的那口罐子。 这整整一套东西,全是他昨日看见过的,眼见釉色上好、茶色颇佳,没有一样不是贵重物件,却就叫姜越这么送来,倒让他这受礼之人如何嫌弃得起来? 裴钧不禁微微摇头一笑,心念一起,吩咐六斤道:“给我烧些水来。” “厨房正烧着呢。”六斤不一会儿就端了个铁壶来,壶嘴悠悠冒着滚热汽,见裴钧夹出花来冲他一示意,便向那装了花的小茶杯里一沏,却见杯中的小花立时就没了影。 董叔原是跟进来瞧瞧,此时在旁边儿笑他:“你太急了,这水烫着呢,花都烫没了。” 不仅六斤是懵的,此时裴钧的眉头也皱起来,心中不信这花真有姜越说得那么邪门儿,于是又拣出个小杯子来夹了花搁进去,接过六斤手里的铁壶就向里倒水,可这一回,水里的花又确然不开了,只轻悠悠地浮起来,小巧可爱。 裴钧立时被这茶给气笑了,喃喃骂道:“什么破茶这么怪,跟姜越似的。” 他放下了铁壶,看着那桌上的茶水沉思一二,忽而吩咐六斤道:“你送信路上,去一趟梅少爷楼里,问问上次曹先生替他找的那补衣裳的药水用完没,若是没有,就同这信一道给晋王爷送去。” 六斤乖乖点头,问:“那我送去了,说什么呢?” 裴钧想了想,勾起唇角道:“就说王爷的厚礼我收到了,替我谢过王爷。”说着将手里信函递给六斤,再添了句:“让王爷不必忧心了,先安心养伤罢。” 六斤双手接来,恭恭敬敬应了,这便撒丫子往外跑去。 董叔在后骂他一句:“你个孩子跑慢点儿!王府的赏钱又跑不掉的!” 裴钧听了怪道:“你们送东西去晋王府还有赏钱?晋王爷一般给多少啊?” “可多呢。”董叔咂咂嘴,替他收拾着桌上的茶具,“送个信儿有时能得好几两银子呢,碰着年节许还更多。不过除了晋王爷府上,其他王爷也不见这样赏的……” 董叔絮絮叨叨地说着收拣着,弄好也就将茶具抱出去了,徒留满脸莫名的裴钧坐在书桌后的大椅子里,眼下是真不知该如何去想姜越了。 26. 其罪十五 · 错狱(三) 几部间走动了两三日事务,各又出了四五样鸡飞狗跳事情,忙得裴钧是脚不沾地。好容易盼得个休沐,他本想连晨练都赖掉好好睡一觉,岂知这日一早鸡才叫完,刑部却又来了人寻他。 六斤跑来敲门叫他的时候,他第一念头是钱海清出了事儿,结果匆匆披衣到正堂一瞧,却见是个穿皂袄的刑部主事,哈气搓手几番伏低告罪,才说是要请他过堂去认一具尸。 时候赶着快过年了,街上家家户户门口都贴着桃符和门神画儿,不是讨吉利就是避晦气,可偏偏年节前瞧死人这最倒霉的事儿却被裴钧遇上了,且还是一大早。他出门时天还飘着白絮似的雪,冷下的气候将他轿子布帘儿的线头都冻脆了,叫他撩起只觉手心一扎,进轿摊手一看,被扎处已有道鲜红的血丝,他抬指一抹,新的血便又渗出一线,依旧一样的鲜红。 轿子停在刑部后堂,裴钧下来随主事走至停尸的暗室,只见室中检台上正放着一担新尸。仵作站在一边儿,此时恭敬揭开罩头的布面儿容裴钧一看,那布下的死人虽一张脸已泡得青紫浮肿,可单凭其又细又短的一对眉毛和一双吊梢的眼睑,裴钧也一眼就认出这是谁。 崔宇这时候也赶到了,从门外携着一身寒气进了暗室,匆匆瞥了一眼检台上,便叹息拍上裴钧后背:“哎,还果真是你从前那学生。子羽,你节哀罢,人活在世上,这都是迟早的事儿……” 一旁主事也连连道:“是是是,裴大人节哀。咱们也是今儿一早才打护城河里捞起这人呢,只约摸昨晚上死的,原也不知他是谁,还是底下有人认得他曾在裴大人门下,这才只得劳烦大人您来一趟,给您添了这大一桩晦气,真是罪过罪过,裴大人切切节哀。” 裴钧低头看着检台上躺着的邓准,低声问:“是淹死的?” 那主事便禀道:“回大人话,经仵作初检,此人头边有伤口,腹中也有酒肉,可能是醉酒磕在桥墩上落水了,应确切是淹死的,其他还待再查证周遭酒坊与人证才知道……” 可裴钧却以为至此已经不必再查了。 他知道邓准这尸腹中必然会有酒肉、死前也必然会去过酒楼、甚至还必然会有人来证实,因为这样才能让邓准这一出醉酒落水的意外死亡变成与其他所有听来意外却出奇平庸的死法一样,让它们几乎适用于每一个失意落难之人,让它们在被讲述而出时,叫人们可以震惊,但很难置疑。 这种死法裴钧从十五六岁起便在酒坊、妓馆里冷眼旁观了太多次,而这个无声杀人的道理他也早在几年前就教出去了—— 这是他教给姜湛用的,而姜湛几年前就已经学得很好。 “这学生可还有亲旧在?”崔宇问他。 裴钧手一扬,将盖尸的布面儿又罩回了邓准头上,叹了一声:“他爹去年才死在田里,就剩他娘一孤孀,也不知改嫁了没有,从没给他来过信件,怕是早不亲近了。” 崔宇闻言,抬眉看他一眼:“那还查么?” 裴钧深深闭目一瞬,下刻才开眼长叹:“甭查了,结案罢。” 眼下他的瞌睡是全都醒了,此时只觉胸口被一团黑气罩着。那黑气中邓准和姜湛的脸交替晃动,时而温顺乖巧、时而疾言厉色,一个叫着他师父一个叫着他先生,到最后一一只叫他闷沉发堵、脑仁生疼。 崔宇拉他到外边儿部堂里坐了,他便开了句口:“老崔,我今儿还是把钱海清接走吧,老搁你这儿也不是个事儿。” 崔宇点了头道:“你想好了就成。”说着便叫人去放钱海清出来,又说顺道给裴大人打碗茶水。 “别别别,”裴钧好歹憋出个笑来按下他胳膊,慢慢道:“老崔,你这刑部的茶我要是再喝,年还过不过了?还是回头我再请你往别地儿坐坐罢,最近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总也得好好儿谢你。” “成,那我等着就是。”崔宇是个干脆的人,也早不同裴钧客气,此时见裴钧起了身,便也起来送他出去,还继续宽慰他,让他回去放心休息。 可裴钧眼下又确然没那心思再回去接着睡大觉了。因想着刑部已离京兆司很近,他便心道不如就近去京兆司看一眼,权当是暂且忘忘事儿。 本朝律令,钦定各级官署于每年腊月的最后一旬即“封印”停止公务,署办人员皆回家过年省亲休整,到次年正月中才返回衙门“开印”办公,是故眼下几日,便是元光八年封印前的最后几日工期。 裴钧站在刑部后院外等到衙役将钱海清带了出来,原是叫钱海清先自个儿回忠义侯府去,可这学生却不应,非说想跟他去看看府衙公务开开眼,揪着他袖子就要跟着去。裴钧心里尚且被邓准之死给压着,没那精神同这娃娃争,便也将他提拎着带去了,可一入堂,却正巧遇上晋王爷姜越坐在他惯用的书桌后,正是来签年底封印前的最后一批公文的。 层层垒砌的公文中,姜越穿一身镶珠朝服坐着,眼见是清早才从宫里请了安出来,这时抬眼见裴钧不仅没穿戴官服乌纱,又竟还带着个钱海清不紧不慢踱进府来,不免眯起些眼睛稍稍将二人打量一阵,继而望向钱海清笑道:“裴大人这是换了个学生?” “王爷万福。”裴钧抬手同他作揖,答了一句,“学生还没换呢,指不定这一个明儿也给赶出去了。” 他身后钱海清正在给晋王行礼,行至一半忽听这话,盯着裴钧后背就瞪圆了眼。这一出裴钧见不着,却叫他对面的姜越看得莞尔,而裴钧见姜越发笑,这边扭头去看钱海清,却又见钱海清一脸对他笑得极乖顺,便狐疑地遣他先随处去转转,自己只回身继续同姜越说起司部事务。 姜越脸上被刺客留下的小红疤已落了,现只剩道浅浅印记还挂在眼下,瞧来自然不比还红着的时候气势凌厉,早也恢复些平日的淡漠温和,叫裴钧看来,却一瞬直如光景回流似的,几乎又觉眼前的姜越已同少年时的影子层叠起来,就连那脸上印记的位置都差不多相仿,若不是口中还讲着城防、囤粮,他怕要真以为自己还在青云监替他跑腿送书了。 姜越察觉裴钧的打量,正说着的话便渐渐结了,先道:“多亏了裴大人送来鲨露,孤逐日涂抹,脸伤当不日便愈。孤要谢过裴大人。” 裴钧原是根本没指望姜越会用他送去的药,却未料姜越竟直言好用,不免些许讶然地稍稍点头示意:“王爷哪里话,是臣要谢过王爷赠茶呢。” 姜越听他说茶,笑意就渐渐染上眉梢:“那茶花两度因裴大人盛放,想来是同裴大人缘分匪浅,孤不过是茶赠有缘人罢了。” “那王爷就谬赞了。”裴钧一听这话只想苦笑,“王爷,臣研习至今尚未再见那茶花再开呢,如此无缘,岂非要叫王爷收回那宝茶才是?倒省得它通通废在臣手里,多可惜啊?” 姜越听言几乎是立时就道:“裴大人不必介怀。”又仿似因这话说得过急,说完便有了少时的停顿,接着稍一作想,才用后话道明所以:“毕竟今年的新茶,不日也快来了。” “前日承平国书已至鸿胪寺,孤也有幸得了份转呈——听闻承平二皇子一行已到达平京关了,料明、后日便会入京,”姜越手中拿出下一份待签的文折,不紧不慢地对裴钧报以个安心的笑,“每一年的承平国使都会带来许多妙茶,今年若有新物,孤到时便再邀裴大人共品。” 可他这一说起承平二皇子,倒没叫裴钧先想起什么茶来,反倒是先想起了这一年国宴上会发生的一件事,那就是这一年的承平来使因请求与姜氏皇族和亲,同行便带来了一位年轻貌美的皇族国姬,名叫秋源芊。他们希望少帝姜湛将此女立为妃嫔、甚至皇后,以重现旧日永顺年间两国友爱互助的盛世之观。 可承平国姬等同一国公主,在永顺年间帝国强大时嫁来可说是和亲、结两国之好,而遇上了眼下朝廷刚被天灾和战事磋磨、皇帝姜湛也还未弱冠的元光初年,谁敢说这国姬嫁来就真是个助力呢?毕竟依照承平历朝历代的行事作风,从来是锦上添花有、雪中送炭无,落井下石就更是家常便饭,如今不过碍于邦交事务还留有两分皮面功夫,要说他们真是奔着替姜湛开拓盛世来的,那怕是说破了嘴皮都没人信。是故此事在裴钧前世便让朝中百官十分警醒,可承平国这一笔嫁妆又着实可解眼下国库空虚的燃眉之急,如此,在蔡太师和赵太保等人的票拟下,此事翻年便在内阁与各部的权衡间被拿上了朝会票议,最终表票的又多过持票、反票的,就连裴钧都是表票的群臣之一。所以这承平来的貌美国姬便抬进了姜湛的崇宁殿,成了姜湛的第一个妻。 礼成前后,姜湛曾有一个月都未同裴钧说话。 那晚宫中红烛大宴由礼部一力操办,裴钧眼下连那宴上的规制都还一一记得,却唯独记不得自己喝过多少酒、祝过什么词。翌日醒来他已在家中,宫里来了赏赐,他跪地接旨,听圣旨上说两国邦交大成,都赖他裴钧功不可没,抬手揭开丝绒的盖面儿,太监奉来的托盘里金玉琳琅,当中正摆着他曾送给姜湛的那枚绝顶精巧的金鸡镇纸,那时瞧见,这镇纸却已从鸡身裂做两半儿了。 隔月他修了金鸡与姜湛重修旧好,而次年宫中妃嫔益发多了,那承平国姬却发了水土不服的寒病,渐重,往后没拖过三年去,恰在新一船承平留学僧侣乘船来朝时,国姬驾鹤归西,便由那数百承平僧侣按乡俗国制超度安葬,追封了纯孝皇后送入帝陵,那以后到裴钧死前,虽宫中因这后位而起的争端总多多少少,可姜湛却再没松口立过后了。 “晋王爷,”裴钧忽而想问问姜越这身上流着承平血的皇亲,“与承平和亲之事若是来年票议,您该会表票罢?” 姜越放下签印好的文书,抬头看他却反问:“裴大人会么?” 裴钧心里暗笑这人审慎,倒也没想藏着掖着,只道:“会,臣第一个表票。” 姜越看他一会儿,便低头继续签印,“那孤也表票。” “那臣若是反票呢?”裴钧再问。 姜越落笔的手一顿,下刻继续写下一个“准”字,“那孤会持票。” 裴钧抱臂看着他提笔悬腕的手,颇不解:“晋王爷为何总要跟臣的票?” 姜越双眼在指下文书中细阅,似笑似讽答道:“孤逆了裴大人一次票就遇刺了,若要再同裴大人逆着,怕要叫老天都饶不得,故还是算了罢。” 说到这儿裴钧还未及接他玩笑,底下宋毅为首的几个参司正查账回来,见姜越和裴钧都在,便提了句司部团年的尾牙还没办,正巧见他二人都在,要么就今日午膳一道出去聚聚。 姜越闻言看裴钧一眼,神色是不无不可,裴钧细想往后倒更没这闲工夫,就也应了,且看时日回府再来又很仓促,于是便干脆坐下替姜越分担了少许职权内的公文签印。二人说着话,利落了结了公事,等到正午便被司部官员一道簇着去了常有来往的酒楼里摆席,坐下的时候,身边还跟着个满眼新奇的钱海清。 席间多是上下敬酒逢迎,也有宋毅几个来开钱海清那姨太太的玩笑,却总赖着姜越在场,不甚活络得开。姜越自然是知道的,故稍坐一时便起身先行,一如过往数年一样,而裴钧送他出去时,也同他提前互道了一句年节好,算是全了官中的礼数,再说一句国宴上见,好似又叫二人间比往年多少有些不同了。 宴散后裴钧领着被灌了两口小酒的钱海清回去忠义侯府,眼见六斤、董叔和一众下人听闻钱生回了,竟都出来迎这学生,且与钱生打笑说话,就不免想起邓准从前每每回府时,周遭不过都低吭一声罢了,心中便不知起了哪般滋味儿,又不想扰这份儿喜乐,便待董叔过了与钱生重逢的心热劲儿,才拉着董叔走到了后院,叫董叔拿些香蜡钱纸来,低低告知他邓准死了。可一转头,他竟见钱海清就那么手足无措地立在廊下,显然是听见了二人的话自觉尴尬,饶是平时巧舌如簧,此时也说不出一句话了。 实则这也不是个谁顶替谁的事儿。邓准是自作的孽障,并不是因为钱海清才被赶出去的,更不是因为钱海清才死的,可若要说此事同钱海清全然无关却又确然不是,这当中千丝万缕的运道改来换去交合出这么一个结与果,自然不是谁能料到的,钱海清觉得无措也算在所难免。 钱海清是个心窍多的人,裴钧未免他忧虑处境而心中生变,便说:“你若住在邓准那屋心里膈应,就叫董叔给你换一屋住,来年春闱前若要愿意,就留在此备考亦可,没有人会赶你出去。” 钱海清听了这话才稍稍安心,回神来谢过裴钧、道了节哀,也说不必劳烦,此时收起一容尴尬和忧虑,竟颇懂事地跟在董叔后面,帮着一齐搬出了仓中的少许祭奠物件,三人一齐燃香烧烛,沉默而略显怪异地给还未下葬的邓准烧了些不知何往的纸钱,待收拾好了,钱海清摸回了房,董叔便在廊下坐着,掏出烟锅点燃了抽。 裴钧知道这老头儿脾气急却心善,今日听闻邓准罹难定也有些残念与不忍,便也抬手无言拍拍他后肩,说:“您老少抽点儿,这可伤身。” 董叔说了好,抬着烟锅却依旧坐着,裴钧立在他身后看了会儿,终于还是未忍住再说了句:“董叔,您少抽点儿罢。” 董叔掩嘴咳了两声放下烟袋,难免有些怪地看了裴钧一眼:“大人,您前些年抽的怕不比我这老爷子少呢。”饶如此倒也咳嗽着摁熄了烟锅,收起来,与裴钧商量说找找邓准家送些银钱去,听裴钧应了,便自去继续做事。 27. 其罪十五 · 错狱(四) 往后几日中,礼部再有接待外宾、清点贡物事宜,裴钧不过按部就班打理,当中看着些好物件便克扣两样回府把玩,冯己如也没再给他惹麻烦。 直至封印前一日,礼部于国宴中已再无未完事项,收尾琐碎便丢给了光禄寺应承,裴钧代京兆司入宫,与九门提督府一道入内阁禀事、封箱,这便又与宁武侯打了次照面,二人却也半句没说起钱海清来,只是喜乐逢迎。 钱海清被他拐走后,宁武侯府仿佛格外安分,就连惯来咋呼的唐誉明都从没因钱海清之事来找过麻烦,唐家从里到外也竟是一副忙着过年的样子。这不免让裴钧隐隐觉得他们仿似有了什么更大的、大到足以掩盖之前失误的筹谋。而官中若是封印,再多的筹谋也不是即刻就能生变,由是裴钧便只留了个心眼,想待国宴后从钱海清处问出个所以然来,开印后再同唐家好好计较。 于是,这么就迎来了腊月廿五,是国宴的日子,也恰是官中封印的日子。 在这一日,百官不再办公,却要穿戴齐整到宫中飞华殿赴宴,这是天家一年到尾最大的盛事之一,不仅是皇室对百官群臣的体恤,更也是借此宴请各国来使、彰显国威,是故开宴前,朝中各部重臣便依旧要到内朝御书房分批综述各事,让天子姜湛对万事心中有数,以应对他国使臣。 裴钧所在的礼部与光禄寺、鸿胪寺二卿因担国宴琐事,便是最后一批觐见的。他们入宫时,宫道积雪皑皑,各处廊角殿前已尽挂上了金丝红绒的灯笼,就连御书房的帘帷也都是喜气吉利式样,在中庆殿中禀完事务时,可听见凤鸣朝阳般的丝竹管弦遥遥钻入耳朵——那表明百官与各国来使已然在飞华殿落座,正闻弦观舞等待天子驾临。 姜湛坐在龙椅上听闻此音,手便从金丝龙袍的袖面下伸出来,一旁胡黎见状赶紧扶上去,可姜湛却并未搭上他恭敬递来的双手。 姜湛的左手依旧半握着平平悬空,胡黎一愣,顺由这胳臂的指向往身后一看,正见着那才升了二品少傅的裴钧裴大人还眼观鼻鼻观心地垂头伫立,似是完全没瞧见这堂上的天子有何示意,不免尖起嗓子清咳一声:“裴大人?” 裴钧这才抬了头,一瞬只见龙座中的姜湛正微微偏头看着他,那一双眼中的光彩平静而清亮,竟似从早春的灵泉中剪来,白净昳丽的脸上没有笑,只不流喜怒地向着他,唯独悬空的左手此时微微往他再递出一分,才终于有了些许期盼的意味。 这还是他送了随喜回宫后第一回与姜湛对上了眼。 裴钧垂眸袖手,向姜湛作了作揖,便依由少帝留存的年少的旧习、如前世千百次般恭身上堂握住了姜湛的手指,在胡黎一声“天子起驾”的高声长呼中,随行匡扶着姜湛往飞华殿行去。一时低头去看,姜湛莹白匀净的修长手指正于他袖间时隐时现,手中拇指可以感知的,是姜湛左手的小指正如旧般卷搭在他右手的拇指上,另四指便搁在他手心里,不时随步履而生出摩挲。 忽而姜湛的食指在裴钧掌心摸到一个似疤的印子,手便轻轻移开些许,低头将裴钧的掌心握起来,细看着当中一道红线皱眉:“这怎么弄伤了?” “坐轿子不小心划伤的,倒是无妨。” 裴钧安抚地笑笑,出声提点他脚下台阶,姜湛侧脸看了他一眼,皱起的眉却将舒未舒,少时叹一口气,握他的手指渐施力道:“裴钧,你别再生朕的气了。” 裴钧道:“臣怎会生皇上的气,皇上多心了。” 前方飞华殿在望,夹道都是宫人掌灯、侍卫立守,多的话姜湛亦不想讲下去,在进殿前只问了裴钧一句:“和亲之事,你怎么看?” 裴钧扶他登上御道的一级又一级阶梯,沉声道:“回皇上话,臣自然以为此举利国利民,是桩好事儿。” 这一刻二人与随后官宦正踏入大殿,在满座百官与他国使臣的伏身万岁中,裴钧扶着姜湛走到了国宴高台上的御座前。姜湛最后凝眉看过他一眼,便从他手中抽回了指头,终是低声一句:“辛苦裴卿了。”下一刻面朝在座,平平抬手道:“众卿赐座,不必多礼。” 于是在又一阵谢恩的高呼声中,裴钧看见了亲王一桌中直身立起的姜越,而此时姜越也正目色清冷地看向他,观其神色,似是因了裴钧这匡扶少帝之举,而再度疑心起了裴钧与他的结盟之事。 一时裴钧又只感里外不是人般好笑了,从堂上告礼默默退回礼部去,便听司礼官说宴席开始。 堂下的各国使臣已开始陆续向姜湛献宝敬酒,殿中气氛便渐渐活络起来,俄而便有了歌舞声和接头交耳的欢笑。裴钧刚同六部几人喝完一轮酒,正准备一同去内阁一桌敬上一圈,可一抬头却见内阁旁边的亲王一桌里,晋王爷姜越正定定地看向他,那模样还状似已看了他挺久了。 裴钧莫名其妙冲他眨了眨眼,便见姜越漫端着手中茶盏,只抬起右手曲了食指,无声而缓慢地向他勾了勾。 一见这动作,裴钧简直头皮都发麻。他暗叹一声搁下酒,同闫玉亮几个招呼两句,便起身在满座嘈杂里移去了亲王座边,见姜越尚在同泰王言谈没察觉他过来,便弯腰在姜越耳边忽然出声道:“晋王爷有事儿?今儿可是封印哪。” 姜越未察这突如其来的凑近,立时便微惊地向后一退,回头却见是裴钧长眉弯弯地看着他笑,这才松下一口气来,可被热气呼过的那只耳尖子已经微红起来,似是恼得。这叫裴钧心底又是阵好笑,耳边也果听姜越笑讽一句:“哎,也是见着裴大人尽忠职守、陪护御前,孤才忘了今日是封印呢。” 裴钧再度凑去他耳边低低道:“求王爷可别折煞臣了,有什么您就吩咐罢。臣这么大老远地绕桌过来,大家都瞧见了,皇上也瞧着呢。” 姜越不作声色,用余光一瞥堂上,果见他皇侄姜湛一面正听着别国奏事,一面却将目光不咸不淡放在他们这桌上,这叫姜越敛眉垂眸,一勾唇角,下刻便抬手作屏放在嘴边,就着裴钧弯腰立于他身侧的姿势,俯在他耳边轻轻道:“孤是想告知裴大人一事:今日承平国二皇子入宫前,已在宫外见过蔡延了。” 裴钧顿时神色一凝,声音压得更低了:“所为何事?” 姜越轻轻摇了摇头,继续与他贴耳道:“于刺客之事,孤已派了人前往丰州,但愿开印前能有消息,否则蔡氏若已联通承平,事情只会愈发棘手。” 裴钧目色回转下,此时忽而决意与姜越共享一事:“之前臣领去京兆司的那名学生——” “钱海清。”姜越眉头微微舒开,瞥眼看他,“听说曾是宁武侯世子门下的。” “不错。”裴钧点头,“之前宁武侯府里是恨不能弄死这学生的,可眼下臣走了一圈刑部把人捞出来了,那边儿反倒又不慌了……王爷您说怪也不怪?老侯爷的大女婿可就姓蔡呀,也不知这当中有没有个联系。” “哦?”姜越听完略有思量,一时却挽唇笑道,“裴大人为何将此事告知本王?” 裴钧便再一次凑去他耳边,轻巧说道:“因为今日封印哪,告知了王爷,臣不就不必做事儿了么?” 说罢他笑盈盈地抬手给姜越作揖拜年,正要直身离开,却就在这时,只见大殿东北角的承平国来使一桌上,来自承平皇族的二皇子秋源智已端起杯盏站了起来,在精短有礼的年节祝词后,他的话头很快便转向了此番来意,用十分流利的官话向堂上天子朗声诉求道: “我国此番来意,想必贵国天子已有所闻,那便是为了促就承平与贵国和亲互好之盛事。为此,本君与使臣多番商讨,亦请了巫师与佛道数度相卜,终于寻得一位堪与国姬相匹的俊杰人物。” “那便是贵国天子的七皇叔,晋王爷姜越!” 28. 其罪十六 · 纠斗(一) 深知前世一切因果的裴钧简直疑心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在听见“姜越”二字的一瞬,他正要踏出的脚步都一时顿在了原地。 承平怎么会要姜越来和亲?他明明记得很清楚,这国姬最后是嫁给了姜湛的! 一切起始、经过与终结他都一清二楚,因为他正是这一场漩涡中拨弄潮水的人:领人表票的是他,置办喜宴的是他,就连追封与安葬这位未来皇后的礼部事宜也都是他一一签印的。可现在,这条既定的大路却发生了这样的逆转,这极有可能让这位本该成为皇后、最后安睡帝陵的国姬根本就踏不进崇宁殿一步,甚可说是已将姜氏国运整个都另转一道了。 而与此同时,在承平二皇子秋源智话音刚落与满座喧腾即起的短暂间隙里,坐在裴钧身侧的姜越更是猛一声闷呛搁下茶盏,下刻掩唇锁眉抬起头来,瞬时就对上了大殿上齐齐向他看来的百十来双眼睛。 他耳边是已然沸腾起来的人声,当中不乏一个个娇娜妯娌细声言谈,述说着这位年轻皇叔四处带兵却年近而立也无妻无子的凄凉景状,就连旁边的泰王爷一听,都一拍他小臂喜道:“哎!老七,这倒还挺巧!” ——可这绝不仅仅是巧的问题。 姜越在周边数位皇兄皇侄的笑闹推搡中,第一时间就看向了承平使臣一桌的二皇子秋源智,又凝眉看向了邻桌内阁九人中的蔡延,可前者那与他两分相似的眉宇间依然笑意明朗,后者又仍旧是长久不变的闭目养神形容——不同的只是苍老眉心间多了道细锁的浅川,而一旁的蔡飏正垂头在他身侧低声询问什么。 姜越紧抿起唇角,垂眸稍稍一想,忽而就侧头看向了裴钧。 裴钧一愣,还来不及赶忙摇手说出一句“臣与此无关”,大殿堂上便已传来了少帝姜湛疑惑的轻息:“哦?朕原以为,贵国本属意在我辈皇族中择选一位和亲之人,却未想……二皇子倒先来替朕与诸位皇叔分忧了。晋皇叔常年行军在外,这亲事也确是为国事所累,宗室中也数年未找到合适人选,若是贵国国姬……” “臣弟看着挺好!”子侄辈一桌的几个小王爷立即笑起来了,趁着这团年的宴席也不甚拘着礼数,只冲姜湛道:“若是晋皇叔终于能大喜了,皇兄您便也无需再顾念叔侄不悌,这不也能赶紧立个皇后了?” 叔父辈这桌一听,也有大叹“极是”的:“这么一看,开年可要双喜临门呢!” 天家叔侄们便这样你一句喜我一句乐地打趣起来,几乎已在掐算着开年三月头上的吉利日子,可这时,却是内阁桌上传来了一个老迈又谦和的笑声,慢慢道:“可今年二月有春闱要开呢,要礼部赶在三月头上备办喜事儿……这怕是太过赶紧,恐还是要四五月才好。” 说着,这声音轻轻咳了两声,待顺了气儿才继续道:“不过这和亲的日子若要算,倒也就是眨眼功夫,只要晋王爷于和亲之事点头了,咱们内阁就立马定下票拟,待朝会上表票过了这桩,鸿胪寺也就能同承平国交接礼数了……” 这一句话不见多威严铿锵,却无疑一瞬就将天家叔侄的打趣拉回了严正肃穆的朝堂事务,警示了众人这和亲一事绝非只关乎姜氏皇族与承平秋源氏世家,而更关乎双方国政民生,且还把一切取舍的关节立在了晋王姜越身上,倒叫原本因皇族打趣而稍显活络的气氛一时又凝结起来。 众人已然再度看向了姜越,似在等他如之前那言般“点头”。他身边的泰王甚至拉了拉他的袖子,显然是在无声提示他承平国能带给朝廷的嫁妆有多么丰厚,让他千万不要意气用事。 姜越回头看向了裴钧身后所坐的蔡延,只见此时刚说完话的蔡延闭目养神的眼睛已然睁开了,却依旧只恭顺地垂看着身前桌边的一杯酒——那双眼中非常清明,却似乎谁也没有看、也并不在意谁看他,仿佛他方才只是说了几句再寻常不过的臣子谏言,而他侧边两座相邻的张岭与薛太傅相视一眼,却也凝眉并未说话。 这几人言行不仅是姜越看在眼里,裴钧也见着了,这叫他忽而觉得:这和亲之事所起的蹊跷,或然是与新政的票议有关。 因为今生与前世相比,他的还阳再生于国事上最大的变数,莫过于票议的变更。 如若他还是与前世一样随同六部持票,那么就算前世的晋王是跟了他持票的,也绝不会是唯一一个不赞同新政的人;而今生,姜越却因他裴钧临阵反水而受害,成为了新政票议中唯一一个持票不表,即并不支持新政举措的一位有实权、兵权的亲王,这不仅将朝中党羽的局面整个都重新洗牌,更在别国眼中重新划分了势力倒向,那么,如若别国不看好新政中的邦交、通商之策,便极有可能会改变政治结盟的取舍。 对承平国来说,新政中固有的“增补边防”和“管控海商”两项,无疑会损毁他们的海上贸易和陆路交通的,在这两样中,晋王爷姜越的势力又多在于边境兵防与京中审查关隘的官员里,是故,现在的承平见到晋王敢于持票又恰好拥有他们所需要的力量,自然就只需要和姜越联合,各取所需。 而更巧的是,姜越身上还流着他们本国的血,在朝中又与内阁有隙、为少帝忌惮,如此,选择姜越作为和亲人选还可以加剧朝中各方势力的离间、猜忌,削弱朝中君臣的聚力、乃至削弱国力,这就更有利于承平国在邦交中取得有力的地位了。 总之他们是更迫切地想要姜越来做这个和亲的人选。到此一想,裴钧只觉自己再世为人,竟歪打正着地替这前世打了一辈子老光棍儿的晋王爷姜越谋了个漂亮媳妇儿,不免只觉心惊又好笑,也不知姜越究竟想没想通这一层层的阴谋来去,此时落眼瞧去,却听姜越已经长息一声,回复了一贯的笑貌,不疾不徐地开口了: “孤承蒙皇上挂怀,亦承蒙皇族家亲忧虑数年,今得缘与母族表亲有再续婚事之能,诚喜诚慰……然此事却诚如蔡太师所言,是家事,亦是国事,故还是交内阁商议、皇上定夺,再由百官票议,如此才有个‘法度’。” 姜越这一招是拖。朝廷即日起便封印、封箱不办公事,内阁或票议就都要等到开年正月中开印、开箱才能行进,如此满打满算也能挣个二三十日的变数,不至于当场应下让自己难堪,也不至于当场回绝,叫满座皇亲和承平皇族难堪。 可说到这儿本也就该结了,此时姜越却又浅笑着,当着所有皇亲、百官的面加补一问: “张大人,您说可是?” 内阁西座的张岭闻言与薛太傅再度相视,应了句:“臣以为晋王爷所言,甚是。” 如此短短一问,姜越便用“法度”二字又拉了法家大儒张岭下水,只要有了张岭这一句“是”字,那张岭能控制的御史台、太常寺等处便也会坚守朝廷对邦交大事应有的程式,不会轻易任由天家用特权将和亲之事满口应承下来,而对即将推行的新政而言,张岭不管是以法为则,还是要守护张氏一族的利益,终究都必然会答出“是”字。 裴钧不由思虑,姜越此人之谋略果真是一步千里的。 可最奇怪的却是,在此事一发的最最开始,启发姜越行此千里一步的,又是惯来总在朝中散布“奸王逆贼”一说的蔡氏党羽的内阁首辅——太师蔡延。 这可就有意思了,蔡家作何要淌这浑水呢?只是为了不让姜越得势么?那这究竟是帮了姜越,还是帮了他们自己? 裴钧唇角挽起个玩味的笑来,在周遭嘈嘈再起的议论中再度与姜越对过一眼,告了退,回身返还了六部一桌,就此与闫玉亮等人定下了之后的聚会,心照不宣是要商讨对和亲之事的票议。 丝竹管弦渐渐再起了,裴钧遥见承平国使臣一行终于敬酒敬到了亲王一席上,而身为姜越母族承平国嫡系的这位二皇子秋源智,是姜越的亲舅舅承平国君之子,也就是姜越的亲表兄。他在想,姜越虽并未立时应承和亲之事,却也同样并未立时就回绝,如若开年表票此议通过,将来晋王举旗造反的时候,说不定还会比前世更多了母族承平国的助力,那么这一场他再世为人来参与的权势角逐就又有了极大的变数了——比如,姜越会不会更早地起兵?会怎么起兵?甚至……如若姜越野心够大,会不会连同承平国政也一齐算入囊中? 裴钧接过方明珏递来的一杯酒,摇头暂且晃去了暗中所思,直与各部同僚畅饮到国宴散时,依旧见姜越正被诸位亲王拉坐陪席,是绝没有功夫能脱身与他言说一二的。 如此裴钧就远远同他再揖一礼,口型道了句年节福寿,见姜越也同他口型、点头还礼,便与崔宇、闫玉亮勾肩搭背出了飞华殿去。 霎时间,殿外漫天白雪洒落他们一头,极似叫他们瞬时年至七老八十花白了眉发。 闫玉亮掐了方明珏的脸叫:“你们看看这方闻悦!他最不像个老的,还是个弱秧子娃娃脸,气人不气人!” 方明珏笑得弯腰便捡了坨雪砸他,不料喝了酒准头不好,一团子错砸在裴钧背上,吓得连忙大叫着摆手:“完了完了,错了错了,大仙儿你饶了我……我不是要砸你的!” “那他是要砸我!”闫玉亮拉着裴钧就两步上去,二人大笑着上前一手一脚把方明珏抱起来,任凭方明珏嗷嗷大叫,在众同僚的捧腹大笑中将他噗哒一声就摔去了宫道边被宫人扫出的雪堆子里。兵部的几个又跑去挖他,挖出来喊一句:“找到个小萝卜哎!快来拔萝卜!” 方明珏大笑着拿脚蹬他们:“去去!你们才萝卜呢,我好歹也是颗人参哪!” 这下就连他师父沈老尚书和蒋老、崔宇都笑起来。众人上前拉了他起身,一路往宫外走去,听得一路宫人经行都与他们道年岁吉祥,走到元辰门口了,正有宫钟重重敲响六下,一声一声洪亮旷远、拖得老长,打在耳中直叫人整个身子都似被这报年关的长鸣震荡起来,忽如被迎来送往的无尽年岁急匆匆地撞腰跑过。 ——过年了,过年了,过了一年又一年了。 他们走过元辰门外青云监高挂的牌匾,同行的几人如今都为官坐堂、独辖一方了。雪一如八九年前的监中冬日一样,幽幽遗落他们满头,可这群玩雪的昔日少年却已然能乘上停在监外的一顶顶各色绸面儿的官家轿子,坐往一间间高门悬匾的府邸了。 “过年好!”“开春大吉!” 他们互相大叫着,终于让这阴寒的冬日有了除宫门红灯外的另一丝暖。 裴钧悠着酒意上了轿子回到府中,一进府便见前厅廊下摆着琳琅的礼箱,当先有一箱打开的,里头正是董叔和钱海清在清点的一匹匹绚丽荆锦,旁边儿桌上还摆着两个木盒,上面贴了白纸的封条,扬洒写了四个字:“江陵花糕”。 “过年好,过年好!这是老曹回京了!”裴钧低声笑出来,带着脸上些许酡红指点董叔道:“董叔,叫家里的下人都领赏罢,今年我要赏得比晋王爷打赏的都多!更多!” “大人发了慈悲了!过年好!”董叔笑应了,提了六斤便去库房取银子。不消一会儿,忠义侯府的下人都围来裴钧跟前儿贺年谢恩,六斤的娘还抹了两把眼泪,叫六斤好好儿同家主裴钧磕了几个响头,谢过裴家两代多年来的恩情。 裴钧却倒笑:“得了,大过年的甭哭了,都起罢。” 六斤是孩子,自然嬉笑着小脸儿爬起来扶他回了屋,伺候他洗漱安歇前还再脆生生叫了“大人新年吉祥”,这叫裴钧在握着枕下短刀熟睡之前忽而心想—— 兴许兴许,这一世,总是会真不一样了。 29. 其罪十六 · 纠斗(二) 宫里因了要和亲的人忽从皇上换成了晋王,国宴后便开始连日召集皇亲议事,而宫外百官迎来封印长休,除却鸿胪寺依旧起早贪黑礼待外宾,诸官也该回乡的回乡,该省亲的省亲去了。府衙里只留了一些愿吃过年饷的官差、衙役,理一理三不五时的坊间案子,各自也相安无事。 裴钧心里虽还记着官中事务,却终于得了个身上清闲,若在往年此时,他原是该伙同梅林玉、曹鸾打打牌、斗斗鸡挨到除夕前,然后除夕那晚放曹鸾回去陪媳妇儿孩子,放梅林玉回家守着老爹,他就进宫去崇宁殿里吃年饭,再陪着姜湛守守岁。 可今年他是再没打算去崇宁殿吃年饭守岁,也再没那心思应曹鸾、梅林玉的约了。 他心里揣着另一桩事儿。 打从二十六日一早起,裴钧便在家中一直走来走去,在家丁里寻了两个牙尖嘴利的,指使去了瑞王府外,叫他们一见着什么风吹草动就来报一声。 董叔听见了,追着裴钧就问:“怎么是去瑞王府上?莫不是朝廷有事儿要牵连大小姐了?” “您也改改口罢,人家早是瑞王妃了,谁还稀罕做咱府里的大小姐。”裴钧拧着眉头坐下喝茶,总也不能告诉董叔他是知道了姐姐裴妍的孩子赶着年前要夭折这才不休日夜地瞎打听,且瞥眼见董叔这一副忧愁裴妍的形容,心里又愈发沉甸了,便只好顺着他话扯了谎:“瑞王几个成日往宫里跑,也不知会不会有什么事儿,我就是叫俩人去守着罢了,您老别多想。” 然一直到了二十八日,这去守着的俩家丁也都次次回来说:瑞王府里没什么事儿,王妃和小世子都好着呢。 这时候赶着太医院的几位医正来了忠义侯府走动年礼,裴钧心意一起,便拉了院判吴太医,提点他:“哎,您是不是也得去瑞王府孝敬些薄礼呀?”说着便从库里封了两箱物件儿出来,客气笑道:“瞧瞧,恰这两样儿都是好的,吴太医您送一箱去了,自个儿留一箱也美,算是晚辈给您拜年了。” 吴太医眼睛一转,低声同他问明了事由,点点头,便带着两箱物件儿走了。 到二十九日一早,吴家便来人告诉裴钧说:吴太医走动年礼顺便给瑞王妃与小世子都请了脉,母子二人俱是康健,只有些冬来肝气郁结、阴虚体弱的症候,改日他开了药送去也就调养了,裴大人不需多虑。 如此,竟就过了年。 这个年关,瑞王妃裴妍本该夭折的儿子没死,依旧稳坐小世子之位,开年的裴钧再不必同前世一般于礼部忽闻外甥新亡,而在开印第一日便处理这一桩丧事了。这叫他惊此一变之时,心里某处阴翳竟也仿似因这一道因果命理的无常嬗变而亮堂了些许,就似叶缝透下的辰光零星地照了进去,叫他膛中有了一丝微末的温热。 除夕刚一翻过,他就听闻宫里的年饭因和亲之事各有争执而吃得格外热火朝天,想是晋王爷姜越这最后一位皇叔婚事的终于来临叫宗亲如蒙大赦,而太后也因此可以名正言顺地开始操持姜湛的姻亲,才以致裴钧两次前往晋王府走动年礼都没见着姜越在家,只好搁下东西走了。外出酒楼里坐一坐,平日醉生梦死的王孙也因聚在宫中议事儿而一个个都没了影子。少帝姜湛疲于应对皇族中的各方关系,除夕一早本叫了裴钧夜里入宫,然未等裴钧寻着由头回绝,下午宫里就又来了人叫他不必进去了,因是姜湛被太后留在了宫里守岁,脱身不得。 如此到了元光九年的大年初一,裴钧没什么亲戚好走动,只去梅家、曹家拜了个年,初二便打马去了西山陵园里给爹娘上坟。去的时候只见坟头已经摆满了各色祭品,祭桌上的铜盆里香蜡钱纸早已燃尽,一见便知是有人提早避了他来过了。 初三俗称赤口,未防是非招惹,时人多是不出门的。裴钧睡了个懒觉起来,原是想起要寻钱海清问问那宁武侯府的事情,可这学生却一早出了门不知何向。到正午时,老天出了些花花儿日头,裴钧做完了迟来的晨练,便收了身势,搬个椅子坐在院儿里,想晒晒久违的冬阳,却不想,手里拎着本戏文杂书才只看了两句话,他这忠义侯府就迎入了开年的第一位不速之客。 姜越来了。 不同于院内横在躺椅上悠哉看书的裴钧,姜越一身玄锦长褂外的貂裘上都透着往来雨雪凝出的锐气。他双眉微蹙,行走间步履稳健,绝然不似悠悠晚起后从王府里闲散逛过来串门儿的形容。 这是姜越第一回来忠义侯府,此时被董叔迎入门内,不免也一路瞧瞧各处。 他一年到头有一半日子都在外领兵,半身是个王爷,半身也是个武将,这武将在武将府中,最看重的自然是刀兵,是故他一进门便当先看见了忠义侯府独有的,前院两侧游廊下林立的兵器。 他刚随手从门边最近处取了个红缨枪下来打量,裴钧已搁下书从躺椅里站起来,含笑见礼:“晋王爷新年福寿,您这一来,可叫臣这寒舍也跟着沾些喜气了。” 一听“喜气”二字,姜越眉头都一跳,眼看裴钧这一身悠然未换的晨练劲装,他只觉这奸臣脸上的笑是越瞧越讨打。 想想他姜越,因了裴钧当初那一票之害,先是成了个众矢之的,有御史台弹劾、痛批就不提了,好容易这姓裴的做小伏低设了个宴讨好他,他没吃两口出来,又被刺客扎了一刀,至今,这莫名其妙的和亲之事还找上门来,让他被皇族中各大宗亲缠搅了七八日不得安宁,麾下各方势力也因这忽如其来的和亲之议而急于向他讨要个说法,王府里堆起的信件都跟雪片儿似的,他从昨晚看到今晨又被宫中讲武堂请去议事儿,今年便真是连年样儿都没瞧见,镇着一肚子肝火四蹿却无处宣泄,睁眼竟然已是初三了。 他一刻也没消停地忙活到了初三,可这始作俑者裴子羽,竟还乐悠悠地躺在府里晒太阳?! 想到这儿,他口中并不答裴钧这明嘲暗讽,只就着手里的红缨枪倒指了地上,看向裴钧微微一笑:“久闻昔日裴老将军有万夫莫开之勇,料知虎父无犬子,裴大人虽多年远武,招式也当还在的,今日既恰逢闲暇,裴大人便向孤赐教一二罢?” ——赐教?裴钧暗道这赤口果真是赤口,他这闭门家中坐也能祸从天上来,这奸贼头子今日怕是来揍他的才真! 没等他再劝上一句,眼前只见红缨一摇,竟是姜越已翻腕提枪,忽而向他面门刺来。 裴钧神台一激,侧身一避堪堪躲过去,但见那枪就捡着他耳边戳空,带起的劲气引他背脊都发寒,叫他是搭上了上辈子后十年的气度才能继续向姜越赔笑:“哎哎哎大过年的,王爷这是生哪门子气?天大的喜事儿都要落在您身上了,您这是——” “孤这不是来与裴大人同喜么?”姜越轻描淡写的话音一落,下刻忽而眉间厉起,顺势一枪便从他肩头斜斜劈下。 裴钧赶忙缩身一退,一步便跳上游廊的栏杆,抱着柱子挡了自己,分开两腿站上柱脚两边道:“是是是,王爷实在体恤臣下,可否容臣下来给王爷谢个恩哪?” 可他脚落在柱左姜越便扎他左脚,脚落在柱右姜越便扎他右脚,这一枪一枪戳得飞快也不见个停,叫他在椅背上跳来跳去颇像只抱株起舞的傻兔子,一时心里直是叫苦不迭。 姜越一边闲闲散散地收枪出枪照着他脚边猛扎,一边对他盈盈笑道:“裴大人客气了,这应当是孤要谢过裴大人暗中相助啊。”说罢忽见裴钧半身竟从柱后歪斜出来,便提枪再度扎向他胸口,却不料裴钧这狡猾贼子竟是以身犯险分散他心力,此时见脚下刺枪一断,他空出双脚来向后一跳便落在院子里。 可姜越却两步追他上柱落地,此时杀入院中空地踏步起枪,竟又是数十下密不透风的长刺短戳,直将裴钧逼退到廊上,退无可退、避无可避了,这才不得不就着手边兵器架中抽了根铁棍横起一挡,心惊中,嘴上却依旧有理有据地笑道:“嗐,是王爷您客气了,礼部尚且管管姻亲教化之事,您只当臣这是忠君报国、尽忠职守也就——” “铮!” 一声金铁击鸣,姜越手中的长枪已猛地挑开他手里铁棍,其力道之大,在那铁棍飞开落地后依然叫裴钧双手虎口阵阵发麻。 姜越接着一枪又向他头上砸来,裴钧心知是来不及躲了,便干脆站定了,梗着脖颈把眼一闭,闭目前只见迎面而来的姜越一张冷脸上忽因此起了丝动摇微惊,下一瞬,在整院下人的吸气惊叫中,罩面而去的冷厉锋刃,竟堪堪停在他眉心两指远的地方。 一时风都似止了,周围静悄悄的。 裴钧稍稍睁开一只眼,只见一道锋利刺尖正竖悬在他咫尺面门,如若再进一寸,便要将他戳成个大脑开花,这叫他终于后知后觉地瞠目咽了口水,一动也不敢动,先放柔了声音劝姜越道:“……晋王爷,有话好好说啊。” 姜越见裴钧无事,神容间的微惊便很快隐去了,可握着红缨枪的手却没打算收回来,凉凉开口道:“倒是孤要叫裴大人饶命才是。裴大人害孤入了这泥沼,莫非就从未想要将孤拉出来么?” 说着,他手中又准准将枪尖向裴钧眉心送去半寸,叫裴钧僵着脖子退了退脑袋:“王爷,和亲……这不是好事儿么?” 姜越八风不动:“孤闻说爪哇国女皇至今尚缺一少君呢,如此和亲好事儿,要不孤也将裴大人送去试试?” “别别别,别啊王爷。”裴钧连忙道,“臣是同王爷息息怒,王爷不必当真。王爷您拿着这缨枪也受累,多重啊?要不先放下罢?” 姜越看他这行止,一双眼里终于溢出丝好笑来,下刻垂眸扭了脸,终于一收身势,放下了手里的长枪。 一旁董叔见状,赶紧走上来毕恭毕敬接过去放了,又叫六斤赶紧烧水沏茶。 裴钧得了救,忙让下人再搬个躺椅出来架在院儿里,把姜越“王爷请王爷请”地往椅上请,待二人一人一椅坐了,才顺口问道:“皇族里如今怎么说?” 姜越在躺椅上坐下,可回头看了一眼那后仰过度的椅背,却顿了顿,还是依然端坐椅缘道:“皇族以为承平此举并不简单,可承平的嫁妆之巨,又叫大多宗亲都偏向赞成和亲,其中不同的,只是定不下谁来和亲,而此问一起,京中各方就有得闹腾了……有说皇上,也有说孤,还有说要瑞王或别的皇侄……”说到这儿,姜越看了裴钧一眼,“眼下内阁的意思并不清楚,皇上听了数日也尚未表态,倒是姜家满门先自顾吵起来了,这乌烟瘴气的,大约叫承平瞧着也自危,二皇子便提了一事打岔,问今年宫里还去不去冬狩……当场皇上大约也被各处吵得着实烦了,听了这事儿,想想便就应了。” 冬狩便是每年冬月中外出行猎,是姜氏皇族开国以来齐聚皇亲、重臣的一项围猎盛典。祖皇爷当年平定北地各部历尽磨难,定下这冬狩之政并非只为狩猎娱乐,而更为了姜氏子孙能不忘常习骑射、习行军、习劳苦,杜绝骄奢恶习,以此警示后人常备不懈,且在冬狩所处的北地各蕃交壤之地设立皇家围场,亦颇具巩固几族联盟之意,此举一直到元光五年都年年备办,可三年前起,少帝姜湛一入冬便常害咳疾,不宜远游,冬月行猎便年年拖下来,直至如今。 按说这冬月早过,时日已入春了,冬狩之事也该过几月再议,可眼下皇城里各处宗亲恰巧因了和亲之事都聚来了,一大堆人挤在同一屋檐下困久了也极易擦枪走火、相互捅刀,而外出行猎又是天家避免窝里起火的一个好法子,若是能借事转一转宗亲的注意,按姜家一贯以来粉饰太平的习性,倒也该是不会拒绝的。 可是这一次冬狩,在裴钧的前世一样是没有发生的——因为前世根本就没有和亲忽变这导火索。 裴钧好容易闲散了两日的心弦又被姜越带来的这一消息给紧绷了起来,因为冬狩便涉及结盟与各部教化之事,他礼部是怎么都跑不了干系的。 “宫里可定下几时起行?”他只得这么问。 “今日去讲武堂就是议此事。”姜越也叹口气,“年关过了,军中人马本该开始操练,此事只能临时抽调,几营便定下说十日后随皇上起行。宫里应了,照常也让还在京中的四品以上臣子随行。”说到这儿他就向裴钧笑:“裴大人定是要伴驾的,旨意怕是过一两时辰就来了,别急。” “……”裴钧都习惯了姜越三不五时拿他这奸佞打趣了,这时连腔都不想搭,只眯眼笑着恶心姜越道:“既然宫里会下旨,那晋王爷何必劳此大驾来寒舍传讯呢?莫非司部休工不过数日,王爷心里就已放不下臣了?” 姜越右手支在躺椅扶手上,全无避忌地看回他道:“是啊,少了裴大人的帮衬,孤可真是度日如年、食不知味。”说罢他冲横在躺椅上的裴钧勾了勾食指,叫他坐起来靠近些。 ——得,姜越这是来给他下旨来的,连个年都不让人过了。裴钧哀叹一声从躺椅里直起身,也没站起来,只稍往姜越跟前儿凑了凑,便听姜越也稍稍俯身在他耳边低声道:“孤曾告诉裴大人,承平二皇子国宴入宫前已见过蔡延,那这和亲之变,或应与蔡家有关。既然刺客在丰州的行踪,孤正帮裴大人查着,此事关乎裴大人与孤双方之利,那和亲之事与蔡家的干系……孤就要仰仗裴大人来帮着查查看了。” 姜越的声音清沉如泉,听得裴钧耳中略感些酥麻,便且退了些侧脸看向他,斜眉笑起来:“蔡太师神龙甩尾,岂是臣这区区凡人能查的?晋王爷就这么器重臣?” 姜越俊目带笑,深意看了他一眼:“虽不知裴大人如今可还时常出入崇宁殿,但若只说朝中,裴大人应当也指望一个位份牟利,头上一直压着蔡太师岂不麻烦?而孤若是同承平真和了亲,不也是压制中宫皇权?这于裴大人又有什么好处?”说完这话,姜越已叹息一声站起来,垂头向裴钧道:“裴大人最好在冬狩结束、返朝开印前想想法子,就算挫不了蔡氏,也得从和亲一事中把孤给捞出来,如此你我二人还是同袍同泽,否则,若是孤被承平掣肘,裴大人也万万别想好过。”说着,他转身就往外走。 裴钧瞎吭一声应了,此时抱臂站起来,看着姜越独行往外的背影清清寥寥的,不知怎的就开口问道:“晋王爷留下用个便饭罢?” 前方姜越走到游廊的脚步一顿,身形凝了凝,下刻才回身对裴钧笑了笑:“今日还要入宫。” 裴钧始觉自己是撞了邪,连连也道失礼,赶忙上前几步送姜越出门,走到门口却听姜越兀地一停,斟酌下,仿似是试探着说出了三个字来: “下次吧?” 裴钧一愣,才想起他应是说吃饭的事儿,便很寻常地抱拳向他点头答应,作揖道:“定有下次,晋王爷慢走。” 姜越走下了忠义侯府前的石阶,转身入轿前还再回望裴钧一眼。这一眼,叫裴钧不由有些莫名二人间这略见诡谲的氛围,心中既是好气又是好笑。 他踱回了府里,见六斤提着一壶热水跑出来:“大人大人,水烧好啦!您是要请晋王爷教您沏花茶么?那我去拿吧?” “什么水烧这么久,人晋王爷都走了!”裴钧气得抬手就往他额间一拍,“平日里董叔叔叫你留心着热水别断,又是你没顾上罢。” 六斤吐了吐舌头认错:“晋王爷这么快就走了呀……那大人您还喝茶么?” 裴钧这时正走到前院两架空空相对的躺椅前,看了看自己那张独独坐了好几年的,又看了看那张偶然新加来让姜越坐过一时的,此时正要被下人再度收拣起来,抬进仓房里继续落灰。 这叫裴钧倏地叹了口气,心意回转一时,却又低眉笑了。 “喝。不就是沏个花茶么,我自个儿学。给爷摆上。” 30. 其罪十七 · 暗通(一) 姜越走后,裴钧直到下午才瞧见钱海清回来,一问才知是他江南家中送了些东西在青云监里,供他来年吃穿与走动监中关系所用,他正是去清点了拿来忠义侯府的住处。 包袱里有些新衣新裤,皆江南式样,也多有他爹做药商四处搜来的名贵药材,当中还夹了一张他爷爷钱神医写下的开春调养方子,嘱他照着捡药喝着,莫被学业劳垮了身子。 钱海清把名贵药材都奉到裴钧跟前儿,说是谢过裴大人收留之恩,裴钧倒叫他自个儿留着的好,毕竟又不是要进棺材板儿了,谁吃得了那么多人参? “你只说说那一屋子姓唐的究竟想搞个什么名堂。”裴钧终于有了空闲来过问宁武侯府之事,便招呼他先别收拾药了,“过来坐。” 钱海清端端同他一道坐在了后院石桌边,一五一十地先说了宁武侯府之所以惊惧他投入裴钧门下,是因为他知道了宁武侯所在的九门提督府想要撇下京兆司独揽漕运的事儿,说这里面关系盘杂,若要叫裴钧知道此事,两相一斗,最后被撇下甚至翻船的也不知是哪边,若不是唐誉明捅了这篓子要叫他钱海清去帮着吃席,此事他也不定能窥见,“毕竟做得是极隐蔽的。” “是像唐誉明那蠢货能做出的事儿。”裴钧点了点头,“可若是如此,如今你出来了,那唐家怎又不再追查你了?” “这才是关节处。”钱海清神色渐肃,“ 裴大人,学生知道宁武侯想要撇下京兆司独揽漕运这事儿,唐家就算能料到,却应是料不到学生还知道了另一事的。您说这新政将起,京兆司与九门提督同样是分管漕运的两头,应是都想要独揽大权的,可为何单单是宁武侯急着要在封印前就行动,您却没有?” 裴钧支着脑袋想了想,一笑:“你的意思是——我不急着吃银子,可宁武侯却急?” 但这就怪了。宁武侯的丈母娘可是有封地食邑的寿康公主,背后还傍着个富得流油的蔡家,就算这漕运是块儿大肥肉,他也不该急急就要下口去咬,毕竟唐家总不至于…… 想到这儿他看向钱海清,兀地笑起来:“你是说唐家竟然缺钱了?” 钱海清眼神清亮地点点头:“学生原也不想信,可推想却只得这可能。” “您想啊,漕运一旦独揽便是做了犯法贪墨的打算,唐家家业繁厚,缺钱绝不是轻易的事情,就算亏空家底,也可叫公主府与蔡家帮衬,却何至于要到这狗急跳墙、饮鸩止渴的地步?” “学生以为,这必是因为他们不敢叫公主府与蔡家拿银子,亦或是那两家正有使银子的去处,眼见就帮不到他了,可这亏空却着实太大。是故学生先就此往府中账册一查,又翻了一翻书房信件……这才知道,原来是唐家族亲仗势在岭南一年年地挪用了朝廷赈灾库存的砂石、原木修大宅子,结果没成想,秋来岭南就发了大水,州官一看没了赈灾的工造物件,立即就撞破是唐家人做歹,找上了门去——可东西都拿来修宅子了,再如何也不能拆了拿去填堤坝。宁武侯知道了,自然清楚这是全家杀头的罪过,最要紧就是先补上这挪用的亏空将事儿平了,于是家底都填进去,又要堵住州官的嘴——恰那州官有个不成器的儿子年前杀了人,给逮到刑部去了,我见那州官在信上说了,只要宁武侯帮他把人捞出来,他就把这挪用亏空的事儿带进棺材。” “等等,”裴钧忽而想到一事,“这杀人的案犯……” “他名叫李偲,之前就同学生一齐关在刑部的死牢里呢,听说已快定下问斩,现今只欠刑部崔尚书开印后签了文书,便要呈上御前落批了,所以唐家唯独可做的,只能是让崔尚书改印。”钱海清层层剖析道,“可崔大人同您裴大人是一线,若是知道他们要人,绝不会松口答应,所以唐家就找了——” “曹鸾。”裴钧抬手一抚掌,终于把前事后事都接上了,“他们找了曹鸾来跟我六部要人,这样就不会被我察觉了。”所以之前曹鸾问他崔宇的喜好,原来竟是接到了唐家的委托,甚至是唐家托人去谈下的生意,若不是钱海清今日告诉了他这另一头的事情,他就要不明不白地帮唐家这个忙了。 曹鸾家是罪臣之后,父母早亡,他很小就在街上混了,没钱花就抢,没食吃就偷,十七八岁同裴钧在梅林玉家的酒楼里打起来才认了兄弟,就时常同裴钧、梅林玉一道回家念念书,总算也识了字,待过了二十一二,偶一回见着状师帮人打官司颇威风,便就缠着人拜了师父,学着替人写诉状,也不在乎被人骂讼棍、无赖,来来去去十年里折腾了不少富商、官家的案子,因着心智过人、无牵无挂,竟也在人堆里混成了如今人见人知的曹先生,直可说是耳聪目明、长袖善舞,要是再往后过十年,当这京中说到“手眼通天”四个字,必有人会提起他大名。 曹鸾是与他总角相交的友人,做的活路却是“中间人”。就拿官中事务而言,比如裴、唐不睦,此时唐家在六部捞人就行不通,当然要找个与六部没有芥蒂、又能说得上话的中间人帮衬,而他日裴钧若想在九门提督府寻回被扣下的货物无法得逞,也同样需要一个中间人。 曹鸾就是这样一个中间人,他拉线搭桥不问缘由,拿人钱财□□。 裴钧的前世与曹鸾交从甚密,早不记得这李偲之事可有发生过,眼下便只能推算此事确然发生过,且李偲也被保出了牢狱——因为前世的唐家确然没有被什么州官告发过。加之前世的他在新政中没有表票,无权在新政已有的政令中掌权,于是他也真的被唐家抢先独揽了漕运,尔后又因忙着在内阁铺上一席,对此不再关心,那么,前世的唐家就应是借由漕运贪墨的银子不声不响填补了岭南挪用的亏空,渐渐还更比往昔殷实了…… 裴钧深吸一气,心中直是喟叹命运因果——算到头来,他前世竟是因为一个邓准而放跑了唐家这条大鱼。 一旁钱海清看他说出了曹鸾之后便陷入沉思,以为裴钧一旦想到什么法子便会吩咐他,可他却未料裴钧忽而开口先问起他来了:“你打算怎么拉掉唐家?” 钱海清挠了挠脑袋,先卖关子道:“这就是学生自己的事了,裴大人若知道了法子当先做了,岂不是又叫我不能拜师入门了?学生只想请裴大人先帮学生第一个忙。” 裴钧也想起自己曾许诺可替这学生做三件事,笑了笑,不露声色道:“你说。” 钱海清小心翼翼:“学生想……先见见曹先生。” “哦。”裴钧摸了摸下巴,“原来你是想从李偲入手,先抖落唐家包庇案犯。” 钱海清被他说中,脸顿时一烫:“裴大人!” “啧,还真是。”裴钧心说这学生果真年轻,心也不狠,思虑就太不周到。可这些他也只是在心里说,不会讲出来,因为钱海清还不是他的学生。他只是低眉看了看指甲,吐出俩字来:“不行。” 钱海清一愣:“您明明答应——” “你要把李偲保出来,再用李偲去扎出唐家,那我问问你,”裴钧挑眉看向他,“惩处唐家的,最后会是朝廷,那朝廷会问:李偲是怎么出来的呢?这问一出,你觉得刑部崔尚书还能保下来么?” 钱海清神灵一醒,“……不能。” “可老崔是个好人呢,我不想他出事儿。”裴钧起了身来笑,抬手拍拍钱海清的肩头,“所以呀,你重新想个法子罢。”说完还对钱海清打气似的一握拳。 钱海清顿时语带哭腔:“裴——” “我只说了法子不行,没说曹先生你不能见。”裴钧一边往后院儿走去,一边不回头道,“你什么时候想去就带着拜帖去罢,就说你是我府上的人,曹先生会见你的。” 钱海清闻言几乎雀跃,赶着赶着追在他跟前,倒退着向他眨眼:“那学生能说您是我师父么?” 裴钧笑意盎然:“这是第二个要我帮的忙么?” “……不是。”钱海清险些跌了一跤。 裴钧抬手逗了逗他脸:“那就不行。” 钱海清的脸瞬间一红,踉跄着便跑开去:“好……好,知道了,学、学生明日就去找曹先生!” 裴钧裹着裘袍袖了手,立在廊下朝他笑笑:“嗯,记得给萱萱买糖吃。” 说完他就哼着小曲儿往后院去了,剩钱海清一脸懵地站在院儿里问:“萱萱是谁啊?” 可后院廊角却只传来裴钧早有所料的笑声:“这是第二个忙么?” 钱海清气得大吼一声:“不是!”吼完,提着袍子就匆匆跑去寻董叔做事儿了。 31. 其罪十七 · 暗通(二) 裴钧只觉开年来天天都是好兴头。 晋王被他坑得够呛,皇城鸡飞狗跳,搞得姜湛也烦着;外甥没死,唐家将乱,就连蔡家的得意日子也不久了——简直桩桩件件大快人心,这让他每日进出府中都是吹着口哨哼着歌,往戏楼里看两段青衣就赏了班主大银子,在酒楼里听一曲琵琶就塞了琴生玉扳指。 开心。痛快。生当如此。全不该为人情所累。 这般白日换黑、飞星逐月,很快就挨到冬狩出行的日子。天一早起了薄雾,还没卯时,裴钧就做完了晨练,沐浴穿戴,一身清爽,立在廊下看董叔指点家丁把衣衫用度抬上他马车。 钱海清是个江南孩子,没见过大牦牛也没见过雪里扎营帐,立在边儿上挺羡慕地问裴钧:“大人,围场是什么样?文官也下场行猎么?您打过什么?” 裴钧才懒得答他,上车前只丢下一句:“等你考学做官升上四品,到时候睁大眼睛自己去看。” 语罢入座,董叔掀帘嘱咐他当心安危,别害了寒病。他耐心应了,别过一家上下闭帘起行,不一会儿就到城外汇合处与各皇亲、百官的车架拥为一流,容光焕发地走下车来,与各部、宗室闲扯打笑。众人待天子銮驾终至,便齐齐下跪再三叩拜,这一刻裴钧恰抬眼北望,只见最靠近少帝车马的就是一众王爷了。 其中瑞王姜汐在最中间,他身后是裴妍,裴妍手里还牵着小世子姜煊,瞧来果真是母子安康。他们往左是一干子侄辈皇亲及其家眷,尚都年轻,各自有说有笑,往右就是叔父辈的王爷们了,多是一把年纪,面色微凝,聚在一起言谈正事。 裴钧偏头看了一圈,蹙眉,又看了一圈,还是没看见姜越。下一刻他移眼往鸿胪寺一行看去,却见姜越不知什么时候到的,此时正与承平国二皇子秋源智站在一处,低声絮絮、神色如常,也不知在说什么。末了,秋源智还拿出一条卷轴递在姜越手里,笑了笑,拍拍姜越的小臂,点点头,似是一番其乐融融的模样。 裴钧看得眉头微微一皱,心道姜越这奸贼头子一面叫他来帮着拉脱和亲泥沼,一面又跟这布下泥沼的亲表哥兼准大舅子有说有笑……这算个什么意思?左右开弓?进可攻退可守? 可晋王爷兵法实在活络纯熟,他一时看不透。 而正在他打量姜越的时候,那边的姜越竟恰巧与他对上目光,一时,姜越脸上的浅笑都微微停住,不由看看身边秋源智,再看回裴钧,大约就猜到裴钧在揣测什么,此时也只能微微向他摇头示意,仿似在说稍后解释。可这却引裴钧心下疑虑更甚了。 汇合处的人群各做各事,等到钦天监念完了贺狩的长词祈佑一行平安,大队人马才终于起行。此去皇家围场需先向北行半日路抵达北江南畔,再逆着江流西行一日夜方可到达,在围场又要待不少时日,故随行都带了许多行李,车马便拖了老长一路,周遭又有更多的官兵、军士护驾保道,就更显浩荡。 裴钧先将车架与鸿胪寺合归一处,主要是带着冯己如与诸官两两窜车商议结盟各部的一些官中事宜,待到午后时分差不多相说完了,便也分散开。此时恰用完随行简餐,裴钧又想起了姜越和秋源智递卷轴之事,便依旧担忧姜越这厮是想骗他来棒打鸳鸯反惹一身骚,如此就吩咐车夫往亲王一列的车队那边靠过去,待分辨出了晋王府马车的花绸面子,他便抬手指了指:“就那驾,并过去。” 马车前行中,姜越送走了窜车寻他再劝那和亲之事的泰王,是连吃些糕饼都没了胃口。他刚打开了从秋源智处得来的卷轴看了一阵子,忽而只听右边车壁被敲了敲,掀开帘一看,只见窗外半臂远处,竟是裴钧坐在另一个车窗里撩开帘子弯眉冲他笑:“晋王爷福寿安康啊。” 姜越不由笑了一声:“裴大人有礼。” 裴钧干脆把车帘系了个结挂去一边,抱臂趴在窗边笑眯眯看着姜越,摇头晃脑道:“晋王爷今日真是红光满面、气色饱满,格外风神俊秀、朗逸非凡,依照周易乾坤——来,臣来替您占上一卦。” 姜越挑着眉头看他假作掐指核算,果听他下句就阴阳怪气道:“呀,王爷您喜事儿将近了!” “……”姜越顿时松手放下车窗帘儿,低头继续看手里的卷轴。 下刻,被他放下的帘子竟忽由外头伸来的一只马鞭捞开,裴钧的笑声再度从窗外传来:“王爷王爷,别生气啊,臣这是怕王爷途中无趣,才闹个笑话逗您开心的。” 姜越不免再度扭回头去,竟见是裴钧已探身出了自己那边的车窗,这才得以探手捞来他这驾车的帘布,而哪怕是做着此等僭越又危险的事情,这一刻裴钧迎在冬日艳阳下的笑脸却依旧眉眼和煦、一容俊逸,满是同往日一般的悠然和快意。 这依旧与他每一次见到的裴钧都一样,无论被他戏谑作弄、谈及正事或仅仅是向他讨好逢迎,裴钧这一身笃定与安闲似乎永不会因任何事而更改,似乎永远都会这样下去,正如那三句朝中背地里说起裴钧常用的评述一般: 官骨入髓,笑靥如肌,有皮却无心。 “晋王爷瞧什么呢?”裴钧狭长的眉眼很快便注意到姜越手中,“承平婚书?嫁妆礼单?” 姜越好笑地看了他片刻:“裴大人想知道?” 裴钧一点头,便见姜越再次抬起右手修长的食指来,一曲一直向他勾了一勾。 “……” 裴钧哀叹认命地叫了车夫停车,裹着身上狐裘抄上个装糕点的匣子,在冰天雪地里呵着白气走下车去,两步跨到姜越车边,掀了帘子一弯腰,见车厢当中宽敞舒适,姜越正坐在正对门帘的一壁,膝上摊着卷轴,右手边的空座上还摆有一张放着杯盏的小方几,状似正在喝茶。 他先给姜越揖手见礼,然后捡了左壁空座坐下,接着就把藏在裘袍下的糕点匣子掏出来往姜越跟前一递:“半饱炊的梅花酥,王爷您尝尝。” 姜越略有迟疑地看他一眼,这才接过木匣来。裴钧的手得了空,便捡过姜越手边的小茶壶来给他倒出一杯茶:“来,王爷就酥喝茶。” 姜越垂眸拉开手里木匣,只见当中为防震颤而垫有厚厚纱布,其上规规矩矩码放着六枚水红色的精巧酥饼,好似因没被打开过,故直到现在也还瓮着一丝余温。 一旁的裴钧见姜越一直盯着匣子不开吃,便偏头叹了一声:“王爷这是没胃口呢,还是怕臣下了毒?” 姜越一时失了笑,摇摇头:“孤不过多瞧瞧罢了,料裴大人也不是那般不惜珍馐之人。”他把膝上的卷轴拿起来递在裴钧手中,又在裴钧的注视下抬指拿出一块酥吃下——酥的大小刚好一口,不油不腻,咬下去脆软适宜,花馅儿清新,竟叫鼻中也似能闻见梅香一般。 “裴大人择食有道,孤是又沾光了。”姜越吃罢,喝了口茶方道。 “非也非也,王爷可不是沾光。”裴钧一边展开卷轴一边客客气气地笑,“臣是不大喜欢清淡吃食的,这酥本就是臣特地为您备的。王爷您喜欢就成,日后臣让半饱炊常给您送去。” 姜越正要拿出下一枚酥的指尖顿时一停,却还未及说话,就听裴钧盯着刚打开的卷轴好笑道:“王爷这卷中都是承平话,臣可看不懂哪。” 姜越闻言便放下了手里的酥饼匣子:“倒怪孤忘了。”他用绢子擦过手道:“实则此卷所录之事,裴大人应当早有耳闻……这些,都是对承平国‘寺子屋’一事的详述。” 说到此,他似因想起往事而莞尔:“裴大人年初时辩驳张大人新政的集中官学之策,曾说‘学若在官,则永在官,不在民’,故提议朝廷拨款广修民学、改善私塾,令民间学塾不仅只授笔墨之业,更也可授技艺之术,好叫天下万民各有所职……” 天下民学,笔墨技艺…… 裴钧闻言,握着卷轴的手都一顿。 不错,姜越说的这些话都是他曾经说过的。 他那时还是个真正意气风发的年轻尚书郎,孑然一身立于大殿上,侃侃而谈天下万民,说若万民各有所职,那家国就会更安泰无争,所以需要朝廷拨银子给礼部整饬教化,而不是顺应新政去多办什么官学——那只是叫贪官污吏更多条来钱的路子罢了。 然而当时的百官乃至内阁大约都只听进了最后那句,隔日御史台就开始痛批他所提之议根本天马行空,不过是想因私废公、借此自肥,于是票拟与票议都往新政一边儿倒,姜湛握着他进言的折子也不知如何是好,再几轮朝会过去,他这法子也就石沉大海、不了了之。 可他却未料到,前世他这没人理睬的疯话,却被姜越这后来的反贼给听进去了,甚至还已然开始借阅邻国实案…… “……此法在承平已然实行十余年。在承平,寺子屋便约同于私塾,但不同却是,寺子屋比起私塾而言,更教授学子实用技艺。”姜越说到这里,见裴钧低头凝眉不语,目光紧锁手中那根本看不懂的卷轴,便笑了起来,“看来裴大人果真觉得此法有趣,那孤不日便将此卷翻录出来,送去裴大人府上以供查阅。” “可晋王爷……”裴钧握着卷轴的手指微微收紧,终于开口了,“臣这谏言早已失票了,朝廷明年就要开始兴修官学。” 姜越点点头,低头抬手给自己倒一杯茶:“孤知道。” 裴钧听言抬头看向他,一时眸中浓淡翻涌过不甘不忿不平,又似麻木可悲可笑,更有锐利至极却无处可刺的绝然失落,却在看着姜越举杯饮茶的短短几息内,最终再度化为一片不深不浅的笑意,只轻言问姜越道:“那朝廷都不予通过此策,晋王爷又何苦寻此良策让臣查阅研读呢?这岂非叫我二人都白费功夫?” 姜越解了渴,这时才抬头看回裴钧,对上的只是裴钧满容复杂后再度笑意如初的一张脸。 他想了想,并没答裴钧的话,只是再一次地问裴钧道: “裴大人认为,天下苍生,需不需要一轮月?” 又是这一问。 裴钧莫名其妙看向姜越,而姜越也一如既往地坦然回望他,引他不由问道:“晋王爷以为呢?” 姜越含笑不语,再抬手斟了杯茶。 裴钧偏头看着他,觉得这人太过狡猾:“不过是是与否之问,臣早已给出答案,王爷却怎还要藏私?” “孤不是藏私。”姜越很坦然地端起茶杯来,“孤是没想好。” “……” 就在裴钧心中暗骂这奸贼拿了个自己都没想明白的问题老作弄他的时候,姜越却再度幽幽叹了一声: “可裴大人却十年前就勘破此问,孤真是摇鞭拍马,亦望尘莫及……” “十年前?”裴钧是真奇怪了,“那时候才十六七呢,您若是问臣什么苍生什么月,臣指不定听都听不懂,还能答您什么话?” 姜越微微挑眉看着他笑,高深莫测摇了摇头:“裴大人那时没答话。” 裴钧目露疑惑:“……没说话怎么勘破此问?”他当年哪儿有这么玄? 姜越垂眸看茶,似乎并不想就此多说,而前行的车马却也在这时停下来稍作休整,裴钧便一头雾水地告了退,正打算去问问闫玉亮和方明珏几个他当年做大仙儿有没有在姜越面前显摆过,可刚一下晋王府的车架,他没走两步路,就被一双冰凉的小手给捏住了右手指头,微惊间低头一看,只见是他的亲外甥姜煊正死死拉住他,一脸认真地仰头望着他道: “舅舅,你救救母妃吧。” 32. 其罪十七 · 暗通(三) 裴钧眉心一蹙,还未及反应如何答话,身侧已响起一急急女声:“煊儿!” 只见裴妍已提着裙摆慌张找来,几步上前便一把将姜煊拉到身侧,下一瞬才注意到跟前站的竟是裴钧,不禁愣住了。 一时裴家姐弟二人四目相对、一步之遥,却彼此半句不吭、一片静默,直到姜煊先叫了一声“母妃”,拉拉裴妍的前襟,小声道:“母妃,我们告诉舅舅吧,舅舅可以……” 裴妍轻嘘一声打断了儿子,这时更将他拉近了,低头避过裴钧目光,环臂抱上姜煊就要走,可却就在她弯腰伸手时,裴钧只见她袖下露出的一截手腕上竟显出两道青红的淤伤,顿时忽如双目被刺,未及说话,已皱眉抓起她手来。 裴妍疼得倒嘶一声,单手抱着姜煊不明所以地回过头来,待看清裴钧正盯着她手上露出的伤,她立时细眉一皱,匆匆挣动道:“这是……昨日起身不小心撞在桌边了,无碍的。” 裴钧握力挺大,裴妍一时没有挣开,他们所在之处又正是江边一个小小驿站,大队人马已停下休整,皇室宗亲也有下来吹风走动看江景的,于是周围便渐渐有人探寻地向这俩姐弟看过来,这引裴钧微微敛眉,只好先放开手。 裴妍单手甩下袖口盖住手腕,换做双手将姜煊抱到自己肩头趴好,本要转头就走,却又似因裴钧此举而踟蹰一般,脚步未移,反倒是抬眼打量了一下多日不见的胞弟,咬唇蹙眉间才仿似下定了什么决心,开口问道:“最近朝中事务繁杂,瑞王也常不在府中……你,还好不好?” 可裴钧此时走是没走,却只对她笑了笑:“区区鄙身,不敢劳王妃垂询。” 裴妍听了这话,面上的神色虽根本未变,露在姜煊脖颈边的一双眼睛却倏地红了。 她这双眼睛与裴钧像极了,长而带尾,眯起时好似弯月,曾也有多少笑意在当中流转闪动过,可如今面对裴钧却只剩静默与回避。 裴钧的漠然疏离让她再度低头移开眼,拍了拍儿子的后背以作安抚,冷冷的声音却是问向裴钧的:“多少年了……你就一定要这样对我?” 裴钧荒谬嗤笑一声,故作长叹道:“王妃是天家身份,臣可不敢附势高攀。倒是小世子这么忽而来了娘家求救,才叫臣诚惶诚恐呢……哎,毕竟王府的日子镶金带玉,臣忠义侯府门第鄙陋、人微言轻,又能帮上王妃什么忙?” “你……”裴妍提起的气息咬在齿间,几乎是全力忍住目中滚涌的泪,才抬头看了他最后一眼,遂抱着儿子转身走了。 她直到上车前都没再回过头,而裴钧终于从她高瘦的背影收回目光,转头却见一旁他刚走下的马车上,姜越正挑帘倚在窗边看戏。 裴钧微微抬眉,半步未退,没有一丝慌乱地笑姜越帘窥壁听:“晋王爷雅兴哪。” 而姜越也启唇一笑,全无愧色地赞裴钧赤口毒舌:“裴大人妙言。” 正此时,一个矮小的侍卫匆匆跑来向裴钧一躬身,说皇上有请。裴钧便收了笑意向姜越一揖,作了告退,这才扭头随同那侍卫往天子銮驾走去了。 姜湛的马车为防有人行刺,便与周遭车驾并无太大不同,只十分寻常地停在一众宗亲的最中间,似有为宗室所拱卫之意。裴钧走到的时候,侍卫先在外边儿通传了,车帘才从里边儿掀开。 车中的大太监胡黎先下来,裴钧便近前一步准备登车,此时鼻尖已绕来一阵安然软暖的龙涎香气,而随着帘子捞起,他先看见一圈厚厚的鹿皮袄子,再往上是鹿皮中包裹的月白冬衣,最后才是姜湛那一张被这重重皮袄堆裹起来的苍白的脸。 姜湛的笑是从车帘彻底捞起时绽开的,仿似等这一刻已很久。他看见了裴钧,手便从怀里暖炉中抽出来,向前递给他。裴钧此时只能握住他的手,进入车厢,却觉出姜湛的手心很暖,手背却还是凉的。 车厢下的碳格烧得很热,裴钧落座在姜湛身边,额间已出了层薄汗,不语间,姜湛却一边从身后抽出个腰枕塞在他背后,一边低声说:“他们怕朕犯病,这里就烧得暖,你若怕热,就将裘袍脱了给胡黎罢。” “臣不热。”裴钧向他一笑,“皇上召臣所为何事?” “是沙燕的事。”姜湛从侧边拿出几封外邦折报放在裴钧手里,一容疲惫地长叹口气,眉宇间有几分少年烦恼,“这些都是今早临行前,边境忽然传来的沙燕国书,还有战报……朕从方才就开始头昏,全然看不下去,你读给朕听。”他像数年来一样,给出这个极为简单的要求,接着便如往常般皱眉闭目靠在了裴钧肩上,仿似他仍旧是那个刚刚登基的孩子,此时正坐在御书房的大椅子里,靠着裴翰林的肩膀听他讲百代兴亡、春秋交战。 折子上是邻国沙燕南北内乱,事情是两方都向朝廷借兵。裴钧一动不动由姜越靠着自己,读完了折子,听姜湛久久不言,正要换下一本时,忽听姜湛出声了: “你怎么想?朕该不该借兵?该借给谁?” 他没有睁眼,此话讲着数万兵马仿似只同裴钧说着一个才做的梦。裴钧合上折子,想了想前世的沙燕南北内乱,朝廷票议后本是借兵给了北方,却未料这南北双方都未取胜,反倒被一乱世枭雄改朝换代一统了国土,于是斟酌再三,觉得就让朝廷顺延此运也不错,便笑道:“皇上亲政日久,应当早有圣裁,此事也应交由内阁与百官朝议,绝非臣能一人决断的。” 这话起后,暖热而宽敞的车厢中良久未响起姜湛的声音。片刻后,裴钧只觉肩头微动,是姜湛偏了头,忽而睁开眼睛伸出手,一只白细的指头撂开了窗帘,远远眺望出去,对他方才那话,仅仅轻而细碎地“嗯”了一声。 窗外天已黄昏,启帘看去风光浩渺,长河落日,若无周遭车马围堵、兵士绕道,他们走下马车便能看见极目处对岸苍黄遥伸的遍地蒿草,一分一毫都是冬已末春未起的肃杀与萧条。 “三年没来了。”姜湛说,“这景致三年过去倒依旧一样,只是……” 下半句他没再说下去。过了会儿他放下手,由裴钧继续读着余下的折报,渐渐不再说话,呼吸也慢慢绵长起来,好像是睡着了,直到裴钧抬手在他眼前轻轻一晃,而他只是睫翼微微一颤,周身毫无反应,裴钧这才确认他竟真的已沉沉睡过去了。 裴钧扶他靠在车壁,此时小心脱身出来,落目看回这个年轻而漂亮的皇帝,看着这张精致安稳的睡颜,听着车厢中的轻息,面对如此的安然温和之景,却忽而感到一阵无处可往的虚无—— 这是他多少年来从未感到过的。 他在真正二十多岁时、在他眼下这具躯壳中时,曾也那么鲜活而真实地热血满溢和年轻气盛过,那时的一颗心在腔中怦怦跳动,且大刀一劈就可剖出这心来掏给一个人……可一世路遥啊,他掏出了心空着皮囊走到最后,这颗心却烂了碎了不见了,而他被打瘸了、戳残了、砍头了,眼下老天还他一具完整的身,却要他从何处再重寻一颗完好的心? 他曾以为姜湛就是他的心,他错了。而现在他连这错也不再有,便几乎感到自己已经没有了心,好似抬手都能摸到胸腔里可以叩出空响的那一个洞——里面随手填着一些不外乎开心的、痛快的、全不该为人情所累的东西,叫他好似再不会为何而长痛、因何而极喜,终于只剩下百无聊赖的恨……恨,恨。 可恨是虚无么?或者一世到头根本就虚无,有心无心、是爱是恨都一样走到最后,而肉身也迟早会消弭,那到头来,人究竟得到什么? 他死前早说算了算了,连曹鸾救他都不想活了——这一次都不成的事儿,老天却为何还要他再走一次? 人间就是苦处,再来一次更是往苦处的苦中行,无尽之涯矣。 裴钧空空暗哂,徒留脑中挂着承平和亲之变,闲着便也不作声响将姜湛身边带着的折子都看了一遍,最后又垂眸看了姜湛一眼,便自行下车了。 岂知他刚想回头再找姜越,却被身边一人给拦下了,竟是大太监胡黎拖住他手道:“裴大人留步。” 裴钧停下来向他笑:“胡公公有事儿?” 胡黎向四周的侍卫、宫人示意暂离,便拉了裴钧走到宗亲车架的外围处,在江边寒风里袖了双手,先向裴钧揖了揖,笑怨道:“裴大人真是贵人事忙,宫里可有一阵子没瞧见您了,咱家还未好好贺过裴大人高升呢!” “这多小的事儿,何值得公公费心思?”裴钧把他扶住了,一听这话扯到官职,便知应与政事有关,也就顺上一句:“况公公的好礼早就送至,却未免太多,我只怕是您给送错了呢。” “不不不,不过一点儿小心意,裴大人这就见外了。”胡黎连忙向他摆手怪罪,语气放得更轻柔了,“开年就要新政了,裴大人少不得要多多走动官中、联结各部,眼见又要辛苦上了,咱家这人在宫里、手脚也短,倒不知能帮上裴大人什么忙,他日——若有咱家能使得上力的去处,裴大人可千万给咱家指点指点哪。” “不敢不敢,倒是朝中若有力不能及处,我还求公公能搭把手呢。”裴钧同他一句句来回,实则听得也很明白,胡黎这话中虽是“有难同当”的意思,可未出口的却是句“有福同享”,当中又自然包括了同一战线中彼此提示危险的默契,一切都是胡黎惯用的伎俩。 可实则胡黎从不是与他同一战线的。 他们从来是两条线,分属官权、宦权,不过常拧作一股捆杀捆杀旁人罢了。 除却裴钧与姜湛的旧事不提,官权、宦权二物实质本都是皇权的延伸,而比起文臣,宦官对皇权的绝对依附更是毋庸置疑的,那么如果说权臣裴钧前世是姜湛的狗,那宦官胡黎就是姜湛的猫,他们或忠烈或谄媚地,都只为了同一利益,那就是姜湛的安危——甚可说是姜湛皇权的安危,如此,二人间的同盟在前世才可以持续地存在,而且直到裴钧身死而胡黎抽身不理,宫中血洗了与裴党相缠过的内侍、宫差后,胡黎也并不会受到影响。 因为胡黎只是姜湛的猫,不是裴钧的猫。主人是不会因为狗死了就杀掉猫的。 可猫这种东西,与主人的关系又颇微妙——几乎可说是:贪食怀中客、利尽路边人。 眼下的胡黎掌权无数依仗的都是姜湛给的权与利,事事便要顺意姜湛,如此才能得到更多的权与利;可若有朝一日姜湛不再能给他更多了,他是依然替姜湛摸爬滚打、杀人放火,还是会做个冷眼旁观凑假热闹的看客、见时机不对便拔腿就跑? 裴钧笑着听胡黎继续言语,说想向兵部要个准话,问问新政以后宫中的侍卫究竟如何改制,怕是这样他才好暗中排布宫里的罗网。裴钧低声应了,一时只感朝野内外的爪牙果真都看准新政会是块肥肉,就连长伴君侧的宦官都绝不幸免,而困居宫中的姜湛在新政中看见的缥缈希望,又不过是被张家指点出来以证法道的……这真是一步走出即死的棋路。 无论周遭事物如何陡变,只要此路不变,那大概再重来多少次也都会引往同样覆灭的结局,不同只是或早或迟罢了。 既定了,那只愿这一切早一些结果。 裴钧叹了一声,听胡黎说得差不多了,便拍拍他胳膊:“外头也冷,公公回去守着皇上罢。” 胡黎听言压下他手来问:“裴大人长日不来宫中坐了,可是因那门生之事与皇上闹了不痛快?” 裴钧手一顿,否认是不可能的,此时只可顺他话道:“皇上不信我,我去也没意思。” 胡黎一咂舌,“哎呀,皇上他只是——” “我明白的,胡公公。”裴钧掐了他话头笑一笑,想起来嘱咐他道,“今冬皇上咳疾未发,可长途劳顿却绝非易事,您还是时常叫太医来候着罢,毕竟不比在京中……围场一到,承平与北方各部都在,若要是天子临场抱恙,我们礼部可就难处了。” 胡黎哎地一叹:“您要是能多进宫陪陪皇上,皇上吃睡也好、心绪也好,还怕身子不好么?”他眼珠转着看裴钧,劝:“您可常来罢。” 而裴钧常到宫中,一切多由胡黎安排,不免也只是为胡黎增添更多与他兑换人事的筹码,这事儿裴钧上辈子做了,这辈子也腻了,便只作隐忍状说了句“天喜将近,皇上身边总会再有人的”,便作揖与胡黎告别,往后方马车走去。 33. 其罪十七 · 暗通(四) 行走中,耳边大河是滔滔向前,道中白雪却茫茫蔽眼,周遭有亲贵叫起来:“瑞雪!瑞雪!”裴钧这才止步伸手去接,便有了落在掌心的莹莹几点薄雪,而雪并不比冬风冷,片刻也就随手温化去。 他二十一岁第一次从翰林入宫时就有这样一场雪,小而密,像被细细斜风织成纱罗。纱罗缥缈中雁行而来的皂衣宫人领他穿过一条条红砖齐整的甬道,拐过中庆殿廊角时,正看见两个大臣在御书房外的拐角低声说话。 那时肃宁皇帝新逝,东宫太子被废,少帝姜湛被内阁推上皇位,朝中几起波澜,正是风暴后终得的宁静,而这宁静之下涌动的暗流,却是朝臣都道少帝怯懦怕事、恐不胜大宝之位。这样的评述在文臣武将中肆意流传,几乎根本不避忌在宫内宫外谈起——他们甚至不惧会有宫人上告揭露,因为皇上是不敢责罚他们的。 这时说话的两个大臣,所谈的也无非此事。 而裴钧初次进宫四下打量,却不经意瞥见廊外池中的假山后头,隐约露出一只雪白的小手,和一截皂色的衣裳。 前面宫人走得快,裴钧不作管,走慢了几步踱到假山后面,长眉一挑,只见一团皂色的小影正趴着偷听廊中大臣闲聊。 他不由起了玩性在他后颈突然出声:“小公公,偷听可要挨板子的!” 这一吓,叫那小太监顿时惊回了身,猛地倒坐在山石上看向裴钧,身上那太过肥大的皂衣都被此举扯歪了领子,露出一大截雪白的脖颈来。脖颈往上,是大帽檐下边巴掌大的小脸,其面貌冰白,好似盛开在山间的鲜丽白桃,只拿乌眉黑目点染了轮廓,而其上唇朱绯目,便如那花瓣尖头的一抹薄红。 他在哭。 裴钧一时看愣了,不料跟前的小太监过了方才被恶意唐突的惊惶,此时看了眼裴钧身上的六品补褂,眉目间竟立时染上戾气,站起身就清斥一声:“这宫里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说罢,小太监便头也不回地飞快跑走,徒留裴钧依旧长伫在池边红梅下,直至领路宫人匆匆回身寻他,这才回神随同往内务府走去。而翌日待他换上五品翰林补褂走马上任时,却见头日那哭鼻子的小太监正端端坐在金黄的龙椅上,瞪大了小鹿似的双眼,受他暗笑长跪一拜: “微臣翰林侍读裴钧,参见皇上。” …… 雪下得更大了,寒风快把手都吹裂。 裴钧把被雪冰湿的手在袍上随意一抹,擦干了,再独立驿头看了会儿江天,便拢袖上了马车。其后有人找便起来说话,没事便只管闭目睡觉,如此走走停停到第三日的傍晚,围场终于到了。 朝中虽令四品以上京官同行,可老臣如张岭、蔡延一流大都不愿车马折腾,来的除却皇室宗亲便多是青壮年朝臣和武官之后,众人由围场守军带入营中,结营处在围场入口的一片背风草野里,未入围场,还算中原地界。 这里一直都是皇家行猎的下榻处,常年都有专人护卫与整理,早也由快马通传布置好了一顶顶粗布大帐,定下官员两人用一顶,宗亲一人用一顶,另有家眷子女的就另辟新帐,而营地当中最高的那顶挂了艳旗彩幡的牛皮大帐自然是给皇帝姜湛用的。 裴钧原定了同闫玉亮一帐睡,因吏部侍郎现今还空着,他们想说说开年人事变动的事儿,岂知方明珏知道了,就一路都说他们不够义气不带他玩儿,一直说到围场门口,闫玉亮最终算是怕了他的嘴,便拉着崔宇说:“那师兄就忍痛睡我一晚吧!”这才把一脸嫌弃的崔宇拉去了隔壁,把帐子留给了裴钧和方明珏。 裴钧少时跟着先父受过训,归置行囊一贯挺快,换了衣裳打算出去的时候,方明珏都还在一边磨磨蹭蹭地掏着家妻给装的厚袜,一边说想闺女了,看得裴钧直摇头,捞了帐帘就走了。可他刚一出帐,这时却恰见不远外承平一列的帐子间,大学士蔡飏正也其中一顶里捞帘出来,后面还跟出了承平二皇子的亲信。 “裴大人也觉得奇怪罢?” 一声淡漠的笑问响在身侧,裴钧回头,只见是姜越一袭墨色貂裘站在他身旁不远处,恰与身后雪色错为黑白,脸上的轮廓都似因这过分的分明而显得愈加笔挺深邃。 姜越似是才从东边宗室的营帐间走来,此时倒连与他相互招呼都省了,只是远远看着蔡飏走开的背影接着道:“虽然鸿胪寺确是蔡飏所管,但其下事务何尝需要他亲自跑腿?” 裴钧看见姜越只觉头都有些疼,苦笑起来:“哎,这都封印了,晋王爷还是龙马精神哪……颠簸两昼夜都不带歇一歇的,这一下车又要带臣查案了。” “孤在外行军多年,这一点路倒不算什么。”姜越偏头看他一眼,微笑,“裴大人今日也一样意气风发,不如陪孤查查案子也好。” 坑人还待夸一把的,也就剩个姜越了。裴钧百无聊赖地与他往前走了几步,站在空地里道:“王爷曾说秋源智入宫前见过蔡延?” 姜越点头,“恐怕是和亲人选之变,与此事尚有关联。”说到这里他想起一事看向裴钧:“裴大人的新学生可说了宁武侯府之事么?” “什么新学生。”裴钧笑得无奈,“上回都说了,他还没进门呢,王爷。”他叹了一声,眼见四周无人,便低声将钱海清所说之事与姜越说了一遍,姜越听完挑眉看他:“你就放心让钱生一个人去挑那大梁?” “那王爷当初为何放心让张三把随喜送来我府上?”裴钧眸色微亮地看向他,“张家人正堂上的大棺材还在呢,最忌讳的就是阴谋弄权,您这么教张三,就不怕张大人怨恨您?” 姜越微微抬了些下巴,勾起唇角:“那也有裴大人给孤垫背,张大人总是更怨你的。” “……”裴钧笑着摇头,跟他一齐往围场边缘走走看看,还是决定说回眼下和亲的事情。 “王爷啊,臣就不明白了,和亲这事儿对您只有个‘好’字儿,您日后若想得权起事,承平都是不可多得的助力,掣肘也是种权权置换,王爷您不该不懂罢,否则您就拿不到那寺子屋了——除非那是承平白送您的?” 而他的语气与姜越听言的神情,都表明这是不可能的。 “他们想要丝织的技艺,孤不能给图纸机造,只能送了他们一些织工。”姜越轻轻道,“如此承平若是学会丝织之法,朝廷外销的布帛就会变少,国库的银子就会变少……” “那您还换?”裴钧有些好笑,一时只觉想要朝廷快些垮掉的人不是他而是姜越,“方侍郎他们户部,最近和九府国库的人一道算债都快算疯了,好容易才盼个封印呢,开年又得把一枚铜板儿掰两半儿花,王爷不体恤银子,也得顾念顾念他们。” 他们正走到一片冰封的浅湖边,裴钧抬脚蹭了蹭地上的雪,踢出两个小石头,弯腰捡起来。 姜越看着他,不疾不徐道:“那裴大人以为,百姓织布卖出的银子入国库了,日后就真能花回百姓身上么?” 裴钧呼出口白气,忽而振臂一掷,手中小石便脱手飞出,在远远的冰面上砸出一个小洞来,“自然不能。”这时他忽而想起了某一次他夜雪独归时,听见那卖栗老父的话,不由道,“王爷,这道理百姓自己都知道,他们知道一辈子都是为上头的人赚着血汗钱,为皇上,为您,也为臣这样的昏官。” 姜越看着远处那被他石子砸破的冰面,里面有黑灰而冰冷的水轻荡,溢出,倏地出声问:“那裴大人不认为,这不该么?” 裴钧掂了掂手里所剩的另一颗石子:“不该是不该,可天下自古以来都如此。” “自古以来如此,便是对么?”姜越从湖面收回目光,静静地看向裴钧:“那裴大人的万民之策又是为了什么?不是蓄利于民么?” 裴钧再度挥臂掷出了石子,这一次那石子飞得又高又远,直直飞过了浅湖的对面,落在了不知何处的苍黄草丛里,再看不见了。 “……万民之策。”他拍了拍手上尘泥轻轻一哂,扭头向姜越似笑非笑,“王爷,我们都不是光靠俸禄就能活下来的人——京城里也没有一个官是,没有一个人干净,这话也不怕当着您面说了。当年邓准入门为徒,他问臣,为何蔡氏族亲在他故土一带为祸数十年却依旧屹立不倒、反更荣华,臣只教他一句话,就是‘因为他们在上面,上面的人才有权’。” “万民之策,上行下可效,而上上之处,除了官还有君。百姓之事,终于民,却需起于贤主,如若君主困于道,不明察,群臣溺其如沼,不辅佐,那么天下竞利,何人还管百姓死活?可从前臣不懂此理,总执泥于为官者、行权者,却倒忘了百官上还有……”他渐渐没有再说下去,目光转回远处的破冰上,眸中有一瞬陷入孤绝回忆的萧索,下一刻却又倏忽弯起眼梢来,向姜越抬了抬眉头,颇有喜乐模样:“后来臣就明白了。天下自古如此。” “是故……寺子屋之类万民之策,或然王爷今后是真能做成的,可臣不能。所以王爷也不必让臣悉心研读了,那不是臣能做的事儿,王爷留着自个儿看罢。” 裴钧依旧是勾着眼角笑吟吟的,向姜越点了点头,只说回去休息休息再陪王爷查案,便在姜越的沉默中往回走了。 34. 其罪十八 · 穷究 是夜,北部各族头领各自带人抵达围场营地,守军便往外围拓宽了数十营包,又在场中搭建十丈见方的高帐,按制行了开猎宴,所有人等入席。 席间可说觥筹交错、其乐融融,裴钧带了冯己如陪完两轮酒,鸿胪寺的接手了和谈一类事务,没了他的活儿,他便撤下来与方明珏打招呼离席,径直回了营帐。 岂知白日精神,他沾床却觉一身疲累,睡下就是一个梦。 梦里的景象模模糊糊,面前有数百光点莹莹跳着,像成排成列的蜡烛。蜡烛四周花花绿绿人影晃动、嗡嗡作声,似有人在唱经念咒,又掺杂重重急急的鼓点铜铃,磨得他耳根生痛。 ——是那个萨满怪梦! 裴钧心中一惊,此时挣扎未醒,眼前却因此更清晰。 这是个暗室,暗室正中燃了成百上千的蜡烛排成阵列,周围转着九个面目狰狞的蓝衣萨满,此时正摇头大跳、拍鼓摇铃,而大片蜡烛的对面站了一个红金披风的背影,此时正面对着距裴钧最远的那壁石墙,石墙上还钉着个白布包裹的死人—— 一个死去的裴钧。 被砍下的头颅已缝在了断裂的脖颈上,叫那个裴钧看起来像是被蝉蛹包裹的破布傀儡,这时又突兀响起了可怕的一声:“裴钧!”忽而便叫裴钧浑身都蚁噬剧痛起来,更不知为何地被一把怪力向对面扯去。 那叫声是从红金披风里发出,渐渐更大声起来:“裴钧!——裴钧!”两声之后,裴钧竟已被拉到那披风身后,不禁吓得猛然向后挣扎发力,此举却叫那红金披风若有所觉般忽地回身,霎时,上一次梦中那黄毛黑角、巨目暴凸的青蓝鬼面便又与他咫尺相对! 一双修长却苍白的手从披风里缓缓抬起,放在那鬼面一侧,似要揭开。裴钧勉力凝神细看,只想知道这几番让他饱受摧残的恶人究竟是谁。可就在那人掀起面具的一刻,裴钧却只觉自己被人猛地一摇,神智登时一涣,那股力气再一摇,隐约的叫喊顿时灌入他耳中,叫他忽而惊醒。 睁眼那一瞬,推他的力气忽而化作五指捂住他口鼻,裴钧猛觉危险,手便已先于意识地迅速摸出枕下短刀,出鞘就向虚空刺去—— 却在手腕被挡住的一瞬,听见姜越急急低稳的声音: “裴钧,是我!” 这一声叫裴钧终于从噩梦中清醒,双眼中亮起的帐中烛火里,竟见是晋王爷姜越皱眉半跪在他床畔,而他手中的刀尖正直直指着姜越咽喉,若不是被眼疾手快挡下,说不定已真扎进去了。 姜越收回了捂他口鼻的手,裴钧顿时吸气收刀,惊魂未定:“……王爷怎么来了?” 姜越舒眉放下了格挡的手,吐出口气来看向裴钧:“是丰州的消息忽而到了,孤特来告知裴大人的,不想却见裴大人困于噩梦,这才……” 裴钧顿时只觉被姜越这奸贼看去了睡相,有些脸烫,可若无姜越推他那把,他说不定又要被吸进前世的身子里去遭一番砍头剧痛,这一想,不免又对姜越生出丝不能过分表露的感激,只能低低出声道了句:“……谢过王爷。” “裴大人何以在枕下藏刀?莫非近来也遇了刺客?”姜越也随他站起身来,一边与他走出营帐一边道,“孤身边尚有两名武艺高强之人,要么借给裴大人——” “不必不必,王爷挂怀了。”裴钧终于安了些心神,回头向他一笑,“臣区区小吏,怎么会有刺客来杀臣呢?臣只是枕着刀睡得安心,王爷不必多虑。” 姜越听言眉心一紧,再看裴钧一眼,却又低头不再多言。 二人向营地西侧的密林走去,至人迹罕至处,林间夜雪疏疏,月影似练。 姜越说刺客身上的刺青行序已查出,果真属当年裴父部下的斥候营,而斥候营也确如兵部蒋侍郎所说,在朝廷案籍中早已全死光了。 可一般死去的士兵,回乡安葬按制都是要由家亲去官府报丧销户的,可这名刺客在丰州的户籍中却并没有注明死亡,又因为辑录已过去了十来年,现今不知当初主簿何在,就无法考证是错漏还是实情,而姜越的人下乡寻访此人家亲,也被邻里告知早已搬走许多年了,仿佛是因为什么而匆匆躲了起来。 “孤认为,”姜越拍了拍肩头的雪,和裴钧一起停下来,“当年裴将军身死或另有因由。” “先父当年,确实死得蹊跷。”裴钧在冷风中叹出口白气,站在林中雪地里接上了他的话,“此事,萧老将军曾说过一次,臣便一度耿耿于怀,可多年来与萧老将军两边查去,也并无头绪。他说,那时仑图起兵南下,先父与朝中定下路线领兵前往,可先行打探敌情的斥候营却迟迟未有消息传回。先父生疑,就扎营暂等,不料夜里却遇骑兵突袭。他且战且退又被后方包围,巧得像是有人走漏了军机。虽然先父领兵拼死剿灭了敌军,可数万人马最后只剩几千,朝廷惨胜,先父也身死沙场。” “裴将军生前可有政敌?”姜越侧头看去,林间的疏影中,裴钧脸上光影莫测。 “先父是个老粗,有政敌他大概还拉着人家喝酒呢,察觉不到的,故而从没听他说起过。”裴钧无实意地笑了笑,“萧老将军说,从前就连蔡延都与先父称兄道弟,御史台弹劾先父御下不力,蔡延还帮着先父说话。也不知道蔡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毕竟承平求亲时,蔡延不也帮着王爷您说话么。” 他虽是在笑,可神色确然萧索。姜越沉眉望着他,犹豫了很久,才沉声说道:“实则……裴大人出征仑图前夕,曾被我皇兄召见过。那时孤在场,你师父张大人也在场,此事连今上都不知,裴大人与萧将军就更不可能知道了。那时,皇兄下过一道龙符密令。孤一直认为,裴将军之难,应当是与这密令有关。” “龙符密令?”裴钧被这秘闻一震,回头看向他,“王爷,你不是在说笑吧?” 自古以来,改朝换代之帝王之所以能改朝换代,是因为他们在长久的征战之后能占领皇城昭告天下,说自己已获传国玉玺,是那玉玺所刻之“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君主。但实际上,传国玉玺并非真的只有那一方玉玺而已,除它之外,皇帝还有三方天子玺印和三方皇帝玺印在手,分别用于文武大臣和诸侯兵将之调令。 这六方玺印既是各有各的用处,便少有叠盖而用的时候,这就意味着,一旦它们同时叠盖在某一道诏令下,此诏就同时关乎文武、诸侯、兵将,那么这诏令所涉之事,便是举国之重。 在传说中,承载这道诏令的诏纸一般是黄色的,又因盖满真龙红印,极似道法符咒,便被称作“龙符”。 裴钧没有想到,这流传在朝野谈资之中的龙符密令,竟然真的存在过。 “我没有说笑,当年皇兄确曾下过一道叠盖五印的龙符密令,为的,就是要讨伐蔡氏。” 姜越满容肃穆道:“那时皇兄知道,若世家坐大、内阁臃肿,则架空皇权,叫姜氏皇朝无寿,于是便召集裴将军和博陵张家,再加上几个皇亲兄弟,在他宫内密室中详谈伐蔡方略,趁春祭用印之机,换用国玺,盖出龙符诏纸来,写就一式两份诏令,一份在他手中,一份封存在大内密档,要我们共誓一心,奉诏伐蔡。” 裴钧拧眉问道:“所以我爹当年竟曾受龙符密令所诏,要去伐蔡?” ——此事他还是两辈子以来头一回知道。 “可当年涉事之人唯有我爹遭难,蔡氏到今日都还好端端的,那传说中的龙符密令,便是根本没被用上了?” “不错。”姜越沉着眉宇点了点头,“当年这伐蔡之事,我与皇亲兄弟为天子家谋,负责切断宗亲与蔡氏的联络,裴将军为兵谋,负责弹压蔡氏手中的军力,而张岭为律谋,负责兴狱讯问、定蔡氏之罪,但那张龙符密令,并不保存在我们三方手中,皇兄离世时,龙符也并不在他手中。因此我曾经猜测,这件事或还有第四方——” “必然有第四方。”裴钧接过他话头道,“君权、律权、兵权,你们当时都有了,先皇还需要一张嘴来参劾蔡氏,而这张嘴,一定要说得动天下人才行,那就必须是个名臣。无论这人是谁,龙符密令既然不在你们三方手里,就一定在他手里。有了这第四方,密谈与会之人就算一个个失利落马,也不会让此龙符落到蔡氏手中,则后起伐蔡者无论还有谁,就都有天子诏令可依,即是师出有名。我猜……保管这密令的,会不会是那时的内阁首辅,孟仁甫?” 姜越道:“你与我想的一样,孟仁甫当年确是一代名臣。但我与泰王还未及佐证,几日之内,孟仁甫就被蔡延栽了勾结边将、受贿任人的罪名,黜出京师了。他一出京就死于非命、曝尸荒野,令朝野大惊、百官恐惧,想来是蔡氏报复而为。倘或他曾保管密令,那密令也随他身死而失了踪迹。而在那之后没过多久,仑图就起兵南下了,你父亲受诏出征,皇兄的谋划也就不得不搁置。” 裴钧敏锐地发觉了姜越的停顿点,压低声问:“王爷以为,是密谈泄露了?” 姜越点头:“在仑图起兵、裴将军身死之后,裴大人可记得朝中还有什么大事?” 裴钧细细一想,按时间先后道:“东宫失德、巫蛊咒父,暗蓄兵马、企图篡位,太子因此被废。太子傅张岭教令有失,罪不容赦,被贬至延平县衙三年有余。三年间,蔡延就任首辅,打压百官,内阁势大,皇权空虚。” “裴大人好记性。”姜越对他微微一笑,“不错,皇兄确实查出,太子暗蓄兵马,恐有不轨之举。可当时皇兄已然重病,太子本就该继任皇位,全无必要多此一举。此问也让皇兄不安。为了不让朝中知道密谈一事,他本想先废太子,终朝野非议,再接着秘查下去,可就在这时……” “先皇驾崩了。”裴钧跟上了姜越的思绪,开始梳理这十年以来的大事,“当年流言说先皇之死正合了太子的诅咒,故而太子有弑父之嫌,内阁就按国罪圈禁了太子,不久,太子在禁宫自焚而死,内阁便拥立了皇后次子姜湛登基——” 他忽而住嘴,说出口才发觉叫出了圣上名讳,而这下是无法改口了,便谨慎回头看了姜越一眼,却见姜越正在薄雪中神色平静地看回他,满眼都是讽刺:“裴大人惯性使然,无妨。” 裴钧有些无奈地一手叉了腰,侧靠在一旁的树干上盯着他:“王爷,您还要笑话臣到什么时候?您与宫门守军大多都熟,岂会不知臣已多日不再出入崇宁殿——” “昨日裴大人还去了皇上车中。”姜越脱口而出,说完一顿,稍稍移开眼去看地,“如此叫孤如何放心与裴大人结盟?” 裴钧正要解释,可这话却叫他脑中一闪:“等等,昨日我在皇上车中看见了折报,沙燕内乱要借兵了……” 姜越因言看向他:“是,此事孤也听闻了。怎么了?” ——借兵,沙燕,承平,和亲,蔡氏…… 裴钧脑中急急转动,忽而想起了前世承平与姜湛和亲的第三年,就起兵过海攻打了新建国的沙燕,可沙燕虽则穷兵黩武,却也并不如他们想象的易攻,而承平迫于海上资补军需太过耗费,因屡屡被沙燕攻断粮道,终于有所不支,只好从沙燕撤兵了。 如果没记错的话,那时带兵打仗之人,便是此番和亲之使,秋源智。 所以,如果承平和朝廷和亲,根本不只是看重了在朝廷新政的利益,而是…… 姜越不见裴钧说话,刚要出声再问,却忽听身后一阵隐约人声,不禁下意识把裴钧挡到了一株大树后,极度警觉地向发声处看去。 裴钧被他一胳膊格去贴树躲着,整个后背都被撞得一痛,莫名其妙:“怎么了?” 姜越退到裴钧身前,与他贴身站着,一起隐蔽在树影里,依旧把他严严实实地挡在身后,目光锐利地看着黑暗中的不远处,压低声音道:“有人来了。”过了会儿人声渐进,他便更低声道:“快看,是蔡飏。” 可他死死挡在裴钧面前,裴钧根本就没法探头去看,正要推他往边上让些,鼻子却几乎要贴在姜越的发梢上,不禁连忙往后退了退身子,可饶是如此,他也依旧能闻见姜越身上淡淡的草木香气,衬着冬夜冰雪,显得格外冷冽清新。 他记得姜越小时候在宫学就是这味道。 这时不容他多想,姜越忽而又把他拉着往树干另侧移了些,裴钧未及出声询问,便听身后果真传来蔡飏的声音: “……二皇子就不再考虑考虑瑞王吗?毕竟他年我蔡氏起事功成,瑞王登基,那贵国国姬可就能母仪天下了。” 裴钧闻言一震,姜越也回头与他相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是惊疑。 此时不能出声,二人便再度凝神,又听见另侧秋源智道:“蔡大人诚意,本君深知,可贵国江山如今还姓姜,天子虽羸弱,邦交决断却可见其心力与手段俱在,假以时日,未尝还会甘受世家左右,且姜姓子孙中,也不尽就无人了……” “二皇子是说晋王爷?”蔡飏了然,“晋王虽手握重兵,窥位多年,又恰好是承平血脉,可二皇子又怎知道晋王爷便定能成事呢?” 树后的裴钧听他说到晋王,便笑起来用胳膊肘撞了撞姜越,引姜越无言地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示意他不要躁动暴露行藏,裴钧这才又忍笑安静了,听那边蔡飏继续道:“晋王若想成事,几年来总不乏时机,却为何迟迟未有动作?二皇子就那么肯定他会反?” 秋源智笑道:“蔡大人,夺权直如下棋,黑白各分,而盘面只有方寸大,不会多也不会少,那这其中自然是谁占地多谁就会赢——就算晋王不反,他手中兵权也不会交在别人手里,而贵国天子仍旧得张家与重臣保佐,身侧还有权臣裴钧管控文官,此番新政中也未必就能让蔡氏得势……是故依本君看,蔡太师单依地方豪强与商利牵制便欲谋大宝,其路当是漫漫哪。” 说着,他轻叹一声向蔡飏道:“蔡大人须知邦交便是置换牟利,往往是要担些风险不假,本君就不是不愿与蔡氏共利,不答应您,只是因此路的风险太大了。瑞王登基已是最大变数,就算他日成事,原配王妃裴氏膝下世子也六岁有余,占了嫡长,若得贵朝裴党辅佐,未尝就没有一争之力,到时我承平远在海外,国姬一人在此,又如何得保蔡氏能助她母仪天下、生子继位呢?” 姜越听到此,稍稍敛眉看去,见蔡飏没有说话,似是思虑,而秋源智抬手拍了他肩头说:“一路行来说了不少,眼下宴快散了,我们还是回去罢。” 蔡飏点了头,又低声在秋源智耳边说了什么,秋源智听言微顿,回以一句:“那便要看此事成与不成了。蔡大人请。” 说着,二人便往来路渐渐走远了。 # 姜越见二人背影消失在林影中,确认了安全,便思索着走出两步来,正要找裴钧说话,一回头,却见裴钧不知何时已裹着裘袍蹲在了地上,竟正拿着一根不知何处来的粗树枝,锄地似地松着脚下的雪,好像在挖什么东西。 姜越静静看了他一会儿,也没打扰,低低问了一声:“裴大人,你在做什么?” “王爷您快来看,这儿好像有个——”裴钧再度猛掘两下,一喜,又伸手在雪地下一阵摸索,片刻便拣出个小指长的根须状物,拿起来对着月光看了看,忽而笑起来:“哎,这真是撞着大运了,还真是人参!” “……人参?”姜越站在原地没动,就那么皱眉看裴钧站起来徒手拍着那人参上的雪泥和土渣,不仅完全不嫌脏,还更笑道:“骗您做什么,这真是人参呢。能在地里随便见着野参可是奇事儿了,一看就是王爷您洪福齐天。” 说完,裴钧上贡似地把那截脏兮兮的小人参往姜越面前一递,姜越下意识伸出手,小人参就带着泥渣子滚落他掌心里,把他的手也给弄脏了。 裴钧这才突然想起姜越洁癖,一时正要再拿回来,却见姜越已经收手拿去眼前细看了。 月光下的小人参,就像是京城南门口手艺人挑着卖的泥人儿娃娃大小,下摆留着浓密的须尾,芦头上结了两个坑似的芦腕,全然是极浅的褐色,没有半分绿,就连身子都干巴巴的,一点儿也不水盈。 姜越捏了捏,有些不确信地皱眉:“这参是死了么?” “没有,王爷。”裴钧忍着笑,“这参还小呢,只是睡了。” “……睡了?”姜越握着那人参,这时抬头看向裴钧,忽而察觉裴钧忍笑的神情好似在暗笑他天潢贵胄五谷不分,不免赧然一时,倒也释然:“孤见过的参大约都是死物,从前也曾听说过参是有花叶的,却也不曾见过。” “京中自然是不易瞧见。”二人开始往来路走回,裴钧听姜越坦诚,便不在乎同他多说几句闲话。 “人参这东西呢,总是夏天开始出芽,也叫越冬芽,第二年春,芽就出土发了草叶,遇上冬天下了雪,太冷,草叶就活不下去,枯了。枯掉的草叶残根儿会在芦头上结个疤,这疤就是芦腕了。这时候根须也在土里猫着冬眠,要是受损得厉害,就更要多猫好几年了,等好了,春天来了,才在死掉的芽旁边儿重新再生出另一个芽,继续长花长草,山里人都说呀,这是转世投胎……” 姜越垂眼看着手里的参,饶有趣味地听裴钧闲说着山林草木,只觉在宫里百年千年的参都见过,细想来,却真从未去深究过这参是怎么来的。此时转眼看看裴钧在月色下淡笑的脸容,不免想起些年少的事儿,唇角微微勾起来:“裴大人似乎很喜欢花草。” “哎呀,王爷还记着那爬壁莲和白蔷薇呢?多少年前的事儿了……”裴钧啧啧暗叹这奸贼头子颇记仇。 此时林间又起一阵寒风,他便把手袖进裘袍里,见姜越也把襟领竖起来,在夜色下回转了眉目瞥他一眼:“你不也记得挺清楚么,看来也是记了孤的仇。” 裴钧低笑几声,一下下地点头:“诚然啊,臣和王爷都是记仇的人,日后喝酒可得干一杯了。”说到这儿他呼出口气来,接着姜越那问说:“其实也谈不上喜欢花草……” “臣可是小老百姓出身哪,同王爷您没法儿比。小时候在江北乡下,臣的爷爷住在山里,养了个花圃,”裴钧皱眉回忆一下,比划着,“约摸有两箭地吧……里头什么都有,爬壁莲也有。”说着瞥眼见姜越果真站住了回头瞪他,就忍了笑咳嗽一声,继续与他边走边说:“平日爷爷就在田里忙活,因着对山里的什么都熟,入夏时也做做放山,领人进山采采参,摘回来的种子就留下自己养,养出好的能卖到镇里药铺去换钱。那时候先父早就出征了,娘一人带家里俩孩子,也苦罢……爷爷就带了臣上山去住,帮他埋土,挖地,末了赏点儿琐碎银子,臣就跑回去拿给娘买粮食……后来咱们一家入京前,爷爷没了,花草类物也见得少了……” 姜越边走边问:“上回孤到忠义侯府,也见着院中不少好兰,都是裴大人亲自挑的?” “什么好兰,那是您不认识。”裴钧没忍住笑了他一声,又赶紧收了,“那都是各处送来的,说是名贵,百两千两的,可抬去市场上三十文也能买一打。官中人做事儿都这样,礼不是卖得贵起来的,是送得贵起来的……花农、玉商、月饼铺子,个个儿指着送礼的人宰呢,一说千年老参、西周古玉,哪怕是上百道工序的月饼——哪儿有那么玄乎的事儿?也就是因了一个‘贪’字儿,什么玄乎劲儿都有了。” 姜越偏头看他:“你就不贪?” “王爷这是说闲话,还是拷问臣呢?”裴钧笑眯眯看着他,“臣可不敢答了。” “那就是贪。”姜越清朗无方地笑起来,“说真话怕抓,说假话欺君,这才会不敢答。” 裴钧一听,哎哟哎哟地叫起来,赶忙两手抱去头上配合姜越:“可了不得,王爷英明神武,王爷慧眼如炬,臣伏法了,伏法了!” 姜越被他逗得沉沉发笑,抬头望了眼天上疏星,任裴钧慢悠悠地从他身边走过去,忽而出声叫道: “裴大人。” 裴钧闻声看回去,见不远外的林中雪地上,姜越一身黑裘与后边儿的树在稀松月影里蒙混成了深浅不一的暗色,而这层层暗色中,姜越本人正神情认真地看着他,缓缓道: “当今社稷,沉疴在内、危机于外,百官贪墨,民生水火,蔡氏权贯朝野,世家各自为政,就连承平也想分这江山一杯羹,天下诚险矣。官中尸位素餐者多之又多,一片冰心者屈指可数,而这其中,孤知道以裴大人之才志,绝非苟且势利之徒,定还期望天下一变——” “那王爷或然一直把臣想错了。”裴钧抱臂向他笑了笑,“其实臣可没什么大志向。现在想想,要是当年先父没参军,一家人没来京城,臣眼下大约就在江北接了爷爷的花圃种花草罢了,也绝然不会想来考学的……后来不过是因到了京城官场,因缘际会,有些事才不得已而为之了……” 他在西峡乡下说不定能活到七老八十儿孙满堂,来了京城虽富贵无比,却连不惑都挨不过去。人在盛极一时中被一掌拍死,仿佛长到最好时候的花被人揪下来踩在地上踏成泥,不是每一株都能像人参转胎再结的。 死了就是死了。 他从来不是为了天下一变去拼一个功名,而只是为了一个人。 “……未料最终还跟错了人。”裴钧在夜幕下抬头看月,饮恨自嘲,“自古人臣多为君哪,跟错了人就是都完了,还谈什么天下社稷呢?” 姜越向他走近两步,低声道:“那要是换个人呢?” 裴钧一愣,扭回头来看向姜越,可还未等答话,他忽而慢慢睁大眼睛:“王爷,您、您后面……” 姜越被他打断,闻言疑惑地回身看去,在看见身后之物的那一刹,耳边才响起裴钧下半句迟来的提醒: “……有老虎。” # 穿林的寒风从耳边刮过,叫姜越耳中裴钧的声音都似失真。此时只见他们方才走来的树林间,真有一只黄皮黑纹大虎正从暗中走来,四爪踏雪没有一丝声响,若不是被裴钧回头看见,说不定这凶兽扑杀上来他们都毫无知觉。 老虎距离姜越只有十来步远了,风从二人身后顺向老虎吹去,叫老虎已然嗅到了他们鲜活的气味,而夜色绝不足以让独行的虎豹看不清近前的猎物,它一双虎目便在黯夜中散发着危险的幽光,显然是紧紧盯着这林间仅有的两个活物。 “不要弯腰,不要低头,不要转身跑。”姜越一边低声提醒裴钧,一边屏息抬手抽出了后腰随身的一柄短剑,双眼坚毅地看向面前猛虎,定下身势道:“裴大人,躲在孤身后,不要落单。” 裴钧是个文官,出入的地方又都有馆役、护院或侍卫,没有随身佩剑的习惯,眼下手里不过还拿着方才挖人参用的一截粗树枝,却总不能像逗狗一样丢给老虎去拣,于是便还尴尬地拿着,慢慢地移动到了姜越身后,低声问:“王爷,我俩能干得过这老虎么?” 姜越没有回头,前看的目光锐利而专注,仿佛已经开始寻找最恰当的攻击角度,只非常平静地向裴钧道:“孤能,你不能。” 裴钧:“……” 对面走动的猛虎肩骨交互起伏,察觉二人已发现了它行藏,便止步停下,此时前侧双爪顿地微微伏下,约有丈长的身躯前低后高,雄健地作出了进攻前的防御,更灵活地偏头抖了抖毛须上挡眼的碎雪,向二人发出了警告与威胁的低嘶,阴鸷的双目正紧锁面前拿剑的姜越。 它半张的虎口中一对尖利獠牙若隐若现,闭口卷舌后又再度张开,看起来十分饥饿,因为附近的守军早已把适宜猎杀的野鹿、山羊、野猪等较大走兽赶去了围场中心以供皇家行猎,待在外围的虎狼每日只见少许野兔山鸡,便较难找到足够果腹的食物,而姜越与裴钧为避耳目,从营地往西走入了守军稀疏的密林,这一晚的好运气叫他们不止捡到了野参,更也遇见了这外出觅食的猛兽。 “还好是老虎,就一只,要是遇见狼群就完了……”裴钧皱眉往四处一看,见这一片当真是人迹罕至,入目处根本见不到围场中多如牛毛的行猎陷阱,便没办法用计引老虎自投罗网,而此时场上唯独可以依靠的武力,又是他自身并不充分具备的。于是,他更往姜越身后靠了靠,压低声音道:“王爷,人说打虎打鼻子,杀虎捅肚子,您这剑那么短,它伏着身子也扎不到它心窝里,没得还捅在肩骨上卡了刃,一时拔不出来我俩都得死。这样吧,一会儿您准备好了,臣就在后面引那老虎扑过来,它扑过来的时候肚皮和颈子不就都露出来了么,到时候——” “孤就一剑拉下。”姜越很快跟上了裴钧的想法,点了头,抬手示意裴钧别再说话,在沉默中掩护着裴钧慢慢退到了身后一株大树前,“等孤令下,你引了虎便躲去树后,听见没?” 裴钧当即点点头,又想起姜越在前面看不见他,于是凑近姜越耳边道:“听见了。”又很徒劳地补上一句:“王爷您小心。” 姜越耳朵几不可见地一动,吸气沉声道:“好,孤知道了,裴大人放心。” 引虎之计最保稳,却也最危险,因为引虎扑来留给姜越的只有临空一击的间隙,若是一击不成,猛虎受伤发狂又近了身,血口利爪扑杀起来,厮打起来,他和裴钧就算二人可敌,也绝没有机会全身而退,到时重伤再引来了守军或营地官员,二人密谈之事无疑要暴露,更别提被蔡飏、秋源智警觉,回了营便不是归安,而是入险。 所以……一击必杀。 姜越紧盯猛虎,双手握剑,摆稳两腿,奋臂屹立,“裴大人!” 他身后的裴钧立即用尽力气将手中长枝往猛虎投去,重重打在了老虎身上,果然叫老虎以为猎物率先发起了攻击,登时厉声一嚎,便双掌顿地、后腿一蹬,张开大口便向扔树枝的裴钧扑来,而裴钧掷出树枝后已然听从姜越所言飞身避往树后,此时便只听树的另侧一阵锋刃入肉的拉扯与饿虎凄厉的嗥啸,下一瞬他回身看去,只见树后飞扑而来的老虎已被姜越用短剑精准地贯穿了咽喉、更下划开胸腔,已失了力气侧摔在雪地上,周身喷流出暗红而滚烫的血,几息后,挣扎的腿脚不再动弹。 姜越匍匐在虎身上,虽是脸上溅了血稍显狼狈,却也终于松下口气来。 此时他正擦了脸待起身拔剑,却听身后裴钧忽而大叫:“王爷小心!它还没死!” 下刻他眼前影子一晃,竟是刚刚走来他身边的裴钧下意识伸手往他面门一挡,左臂正挡下了老虎回光返照似的一记猛挥,登时整个人都倒跌在地上。 一瞬姜越目色顿厉:“裴——” “先杀了它!”裴钧捂臂闷哼一声大叫。 姜越一凛,当即拔剑再度扎入老虎心脏,更手起剑入猛戳四五下,又横起一刀割断老虎咽喉,终于确定老虎是死透了,连忙起身快步走到裴钧身边,急急问道:“裴大人你怎么样?” 裴钧嘶气抱着手臂,此时稍稍放开一些与姜越一同看去,只见自己的左臂已被虎爪刺破,虽得裘袍与厚衣稍稍作挡,却依旧被扎出个深却不长的口子,渗出的血已把周围衣料浸透了。 “皮肉伤,无事。”他皱眉拉着姜越递来的手站起身,不忘提醒道:“咱们快离开这儿,虎血很快会引来其他野兽,到时候就不好脱身了。” 姜越麻利地用短剑割下一片衣料来绑住他胳膊止血,扶了他问:“你能不能走?要不孤——” “臣伤的是胳膊,不是腿,王爷您身经百战,怎会不知这小伤……”虎口脱了险,裴钧正要跟姜越玩笑玩笑,岂知一转头,却正对上姜越低头查看他左臂伤口的脸。 这张脸上双眉紧锁,目露沉色,凝神又自责,叫裴钧不禁愣了愣。 姜越见裴钧看来,顿时警觉地抬头,刹那与裴钧四目相接,不免整人一顿,轻咳一声便站直了,扶着裴钧的手也放下,走开一步:“无事便好……” 裴钧狐疑地往他跟前凑了凑,心觉:这晋王爷不会是被他这弱书生救了有些不好意思吧?想到这儿,他忍不住出声逗姜越道:“哎,王爷怎么一听臣没事儿就连扶都不扶了?可真叫臣心寒哪。好歹臣也救了王爷一命,就算不至于一命,救了王爷这檀郎玉貌也是真的,要不,那老虎爪子照您脸上这么一拍——” 他无意识地抬起左臂比划,此时又带起伤口疼,哎哟哟倒抽口凉气,引姜越一见,立时回身喝止他:“裴钧你别动!” 他这心直口快的“裴钧”二字一经叫出,让裴钧忽而浑身一震,脑中像是座山峦崩摧,一脸的笑都僵住:“王爷您方才叫臣什么?” 姜越这才察觉方才情急,竟然连名带姓地直呼了裴钧名字,不免改口道:“孤一时失敬,裴大人见谅。裴大人已受伤了,咱们还是快些回去罢。” 说着,他又如言来扶裴钧,可裴钧的目光却一直盯在他脸上,直到他走到自己身侧,还神叨叨地低声又说:“王爷,您就叫臣裴钧,劳您再叫一次。” 姜越扶他的手一停,疑惑地应他所说,叫了一声:“裴钧。” 裴钧便将这一声仔细比对梦中萨满的叫声,一时又觉得全然说不出像与不像了,再细想只觉头都要疼起来。 姜越觉得他奇怪:“裴大人怎么了?为何要孤唤你名字?” 裴钧这才回神,见身边姜越正目色清亮地审视着自己,心都一惊,只好一边同他往营地走,一边尴尬打起哈哈来:“啊,哈哈,那什么……臣方才是听啊,咦,臣这破名字怎么被王爷您玉口一叫就这么好听呢?哎!真真是悦耳灵动,闻之如沐春风。干脆呀,王爷以后就这么叫臣,叫裴大人可太见外了,您说是不是?” 这突如其来的拙劣捧杀叫姜越一时没能反应,还是片刻后才略觉好笑地就坡下驴道:“倒也是。”走了一会儿,仿佛是再三思量了,他又顺着裴钧话意说:“孤与裴大人也算少年相识,如今既已不计前嫌、暂结一党,确然也不必再见外,裴大人往后也叫‘姜越’就好,孤便与裴大人你我、姓名互称罢。” “使不得使不得。”裴钧连忙摆了摆还能动的右手,“君臣之礼岂可废?王爷能这么叫臣,臣可不能这么叫王爷,不然说出去又是一桩罪了,臣可担不起。” “那你就私下这么叫我。”姜越很快便捡了他话中的漏眼儿,仿似裴钧有罪他就挺开心,逮着他的胳膊又继续往前走,在林间月下盈盈笑起来,回头看来一眼,试了试:“裴钧?” 裴钧无比心累地坚持:“王爷。” 姜越纠正他:“你该叫我姜越。” “……”裴钧不吭声。他才不上这奸贼的当呢,到时候治他个大不敬就有口难辩了。 二人继续快步走着,姜越迟迟没听见裴钧的声音,有些不满地扭头看来,引裴钧连忙哎哎哎地强行装病:“受伤了受伤了,臣脑子不清醒了,咱们赶紧——” “不是说没大碍么。”姜越干脆停下来挡在他面前,抱了双臂看着他,再叫:“裴钧?” 裴钧捂着胳膊心如死灰,左臂还抽着抽着疼,只想快些回去包扎止血睡上一觉,可眼看今日不顺了晋王爷的意他是回不去了,于是终于狠心一咬牙: “哎,姜越。咱赶紧回营罢。” 这一刻,他几乎已经看见了日后御史台奏上御前的本子,上面大喇喇写着仨黑字儿和仨红字儿——“大不敬”“杀无赦”。 而他若担了这罪名,晋王爷该多开心哪。他眼见姜越挑眉笑着再度踱来,扶住他继续往营中走回的一路上也没再提什么蔡氏承平的事儿,果真是心情极好,心里不免一路骂这奸贼用心险恶专爱坑他,没骂上一会儿,也从林中走出了。 岂知刚一入营,他们却碰见了一个没想到的人。 裴钧远远瞥见那人,立时吓了一跳,忙把受伤的胳膊藏在了姜越身后,更整个人都贴上姜越侧背。 这惹姜越莫名其妙回头看着他,还未及说话,迎面而来的人已看见了他们,便快步上来以军姿向姜越抱拳跪下,铿锵有力道: “臣,前锋营步兵统领萧临,参见晋王爷!” 姜越一见来人,连忙上前去扶:“原来是萧临,我还不知道你回来了。” # 萧、裴两家从父辈便结下了生死莫逆之交,朝中人尽皆知。 姜越明白此人绝不会为难他与裴钧,便奇怪裴钧为何如此紧张,可当他狐疑地扭头看向裴钧时,却见裴钧正全神贯注地两眼紧盯着萧临,完全没工夫回应他的费解。 这时萧临已谢恩起身,长身而立,一身军甲戎装,英武非凡。他鹰凖似的目光早已看见了姜越身后的裴钧,便在营地火把下微微眯了眯眼,刻意粗了嗓子道:“呵,这不是才在新政里表了票,迁升少傅的裴大人么?” 这说话的口气,任谁听来都是讽刺,可一贯无惧用伶牙俐齿舌战群儒的裴钧,这时候却是半个厉害字儿都吐不出来,竟只规规矩矩、客客气气地向他点头作揖: “历久未见,麒麟儿别来无恙,别来无恙啊……” 中原人家自古将乖巧颖异的孩童称为“麒麟儿”、“麟儿”、“麟子”,而萧临作为将门萧家的长子,天生聪慧,天赋异禀,三岁捧兵书入军帐,五岁拿□□学刀法,七岁为父牵马上阵,十三岁在校场考得武举头筹,因此,他自小都当之无愧地被街坊邻里叫做“麒麟儿”,久而久之,这诨名变作他的小名,被人叫了好些年,直到长大后来了京城才没人再叫,唯独除了裴钧。 萧临的父亲萧阳曾两番出任裴父副将,交情极深,这让裴钧和萧临十一岁时便在校场军帐中初遇,一起玩沙学马、伏林猎鹿,因兴志相投、脾性相合,而成为了无话不说的好兄弟。 自打得知了萧临这小名,裴钧便迭声地叫个不停,萧临一开始觉着臊脸还加以制止,时间久了,眼看也止不住,便也习惯了由得他一人这么叫着,还会“哎哎”地应答他。 对于眼下的萧临而言,他和小裴钧相识了一十六年,眼下正为弟弟被牵连之事而记恨着裴钧,对裴钧没有什么好脸色,可对于眼下的裴钧来说,他与萧家的麒麟儿相识,却已有二十六年了。 在这二十六年中的倒数第六年,三十四岁的萧临出兵沙燕、遭染恶疾,死在了异国他乡的黄沙里。裴钧自礼部接得此信,立即亲自动身前往沙燕接迎,来去两千多里,风沙掩面,以那时的年纪与经历,他已没有眼泪去哭,只能在心底再唤这“麒麟儿”的小名,从未奢求还能再见他一次,却没想到,老天爷竟叫麒麟儿在他眼前又活了过来。 此时一句“别来无恙”,已让裴钧必须拼命忍住眼眶的酸,可听到这句话的萧临,却只冷笑一声,并不应答。 他的反应让姜越想起了二人之间还有宿怨未解,顿时有些尴尬,萧临见他如此,连忙岔开话题道:“对了,王爷,守军有报,说林中有猛兽嚎叫,臣正要带人去看看。王爷此去没遇上什么罢?” 姜越往裴钧面前更挡了一些,向他和善地微笑:“没有,我们一路行来甚是安泰。” 于是萧临也没别的好说,只再打量了一下裴、晋二人这一对忽而结伴的古怪宿敌,便告辞走了。走出两步,他或许想来还是奇怪,便回头又看了他们一眼。 眼看他渐渐独身往营外走去叫人,姜越喃喃一句:“萧临不是在西北么,几时回的京?” 裴钧还魂后还没分神关照过萧家的事,答不出来,沉默中却见姜越拷问般的目光向他投来:“裴钧,你很怕他?” 裴钧的双眼不再红,连忙摇了摇头:“没有。” 可姜越却学着萧临的样子眯起双眼,现学现用地审视他道:“不怕他,你刚才躲什么?” “还、还不是怕被他发现了伤势。”裴钧赶紧打断了他,“快,咱们先回帐吧,金疮药和纱布我都有,千万别惊动御医。” 治伤要紧。姜越点点头,继续避人耳目地扶他回了营地西南角的帐篷,而此时营中大帐的宴饮方毕,方明珏也刚回来,一看裴钧居然和晋王爷一道从外面回来,胳膊还受了伤,不免脑子又乱又担忧,赶紧千恩万谢地把裴钧从姜越手里接过去,按在榻上就扒了裘袍,拉起他袖子时还像个媳妇儿似地红眼问:“大仙儿你疼不疼啊,这这这么多血,怎么受的伤啊?” 裴钧右手挠了挠鼻尖不大好回答,瞥了眼姜越,见姜越正垂眸看着方明珏搭在他小臂上的瘦猴爪子,心觉这要说是为了救姜越挡了一下,姜越这武将王爷的脸面日后可往哪儿搁?于是想了想便道:“你也别担心了,我就是出去转转,结果给野猪拱了一下,还好晋王爷恰在,孔武有力、勇猛非常,两下就把野猪给制服了,这不把我给救了么?”说完就弯了眼睛向姜越讨功似地笑:“这还得谢谢王爷。” 姜越闻言愣了愣,见裴钧正冲他挤眉弄眼拨弄神色,这才明白裴钧是护着他名声,不免叹了口气:“裴大人客气了。” 方明珏已经熟稔地在裴钧行囊里翻找起药物,还很平常地问起“董叔还给你带了荞麦枕头啊啧啧”,一张脸上全是发觉同行旅伴被家中溺爱的不齿。 帐子里小,裴钧一伸腿就踢在他屁股上:“就带了,你咬我?你媳妇儿就没给你带吧,怪谁?” 方明珏低声嘟嘟囔囔起来:“怪你没媳妇儿!” 裴钧便又踹他一脚:“有也比你强,叫你找个药那么多话,比老妈子还多嘴!” 姜越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二人斗嘴,时不时被他俩言语逗笑,也知道此刻裴钧已有了放心的人照应,他这外人便没了待下去的理由,如此也就出声告辞了。 正要走,他又忽而想起一事,便从腰间摸出个东西来递到裴钧面前,一摊手,微红的掌心里正躺着那棵被裴钧挖出来的小野人参。 ——竟然打了一场老虎他都没丢。裴钧忽觉姜越这奸贼平日里险恶万分,这么看竟又特别老实可爱,抬手就把他手指卷回去:“多小个东西呀,王爷您拿回去叫人洗洗切了,泡水暖暖身子也行,便当臣今日谢过王爷救命之恩了。” 方明珏这时找到了药走来,呵呵笑他:“你命那么贱哪,这就救了?王爷救你可花了老大功夫吧。” 裴钧向他狞笑着威胁道:“那你要我以身相许啊?你小子再不闭嘴我把你嘴缝上!” “你许了王爷还瞧不上呢,送个野参就要讨人了,什么德行哪。”方明珏一边给他包着伤一边嘴碎,一抬头见裴钧正面目凶狠地看着自己,连忙忍了笑咬唇摇头,表明这嘴已经缝上了,不劳哥哥亲自动手。 那边姜越听言倒是低头一笑,轻轻咳了一声,向裴钧点点头示意:“有事儿明日再谈罢,裴大人今晚好好休息,孤先回去了。” “哎,好。”裴钧有些脸热地冲他挥手,笑起来,“晋王爷慢走,臣就不送了。” 姜越点头别过他,便再度握起手中的小小人参,掀了帐帘走到外面,抬头只见中天一朵皓月,仿似已亘古经年地挂在那里,被纺纱似的月色围拢在云层间,时隐时现,光影幽微而寒凉,叫人几觉一眨眼间它就会熄灭。 这样的月光,让姜越感觉自己仿似再回到了十年前京郊山寺中的一夜,想起了那时林间少年游里举目所见的如玉月色,也是与这夜一样被迷云暗藏。 那时他圣明的父皇仙逝已三年又三年,宫中司礼监说人有三魂七魄,死后七天去一魄,一年去一魂,七满魄尽,三年魂归,再三年便是神灵散于沧溟,是故六年也是大祭,宫中便又起一桩叠丧告天的法事,而他的长兄继位后羸弱,宫里便也相应补了祝祭仪礼,都由他与泰王一应操持,末了又正碰上宫学、官学每年外出踏青的日子,泰王就劝他郊游忘事,可他站在那山寺后岭的松丘小月下,拿胳膊肘撞了撞身边捣弄灯笼的人,问出的却依旧是执念,是越不过、渡不去的执念: “裴子羽,你说天下人需要月亮么?” 而那时少年的裴钧正被恩师张岭指使来折腾晋王爷忽而熄灭的灯笼,手忙脚乱不知怎么是好,正是烦不胜烦,恰这问一出时,倒忽而觉出是灯芯儿的毛病,一伸手便替姜越掰正了芯儿,吹亮火折子就将灯笼点亮。 霎时,莹白的纸灯里亮起了暖黄的灯火,刹那映亮少年英挺的脸。他展颜笑起来,“成了。”又把灯笼手柄往姜越手里一塞,顿时叫这温暖的火光也把姜越给照亮。 年少的姜越愣愣盯着他手里的灯笼,又愣愣盯着裴钧明媚的笑,冷峻的面容上都是莫名。而此时身后却恰响起一声山寺晚钟,那声音悠然高迥而肃穆超脱,每一击都沉沉撞在人心胸,就像从中天月上泄诸人世的禅音,径直流进人心里。 身后有别的少年大叫裴钧过去捕蝉,在那湿热的夏夜,裴钧扯着领子扇着风,大声应了,又转头肆无忌惮地笑着,在低回钟声里对姜越开合着嘴巴。 是了。现在叫姜越想起,其实那时的裴钧确然是说过一句话的。 他说:“要月亮做什么?咱不人人都有灯么,灯亮了,才真能看得清呢!” 说完,他扑闪着长眸,弯眉笑着,跳起身子又向姜越身后怒吼着奔去:“方明珏!你要敢放我的虫子,我就打死你!” “什么你的我的,捉了就是大家的!”那边少年们大笑起来,“你一个还打得过我们?” 而这一刻山间钟声顿止,回荡在林间的绝不是余韵,而只是静默,可静默中,却有湿润的山风吹过林间的每一个少年和每一株树,带起少年们衣袂翩翩猎猎作响,刮得绿叶丛猛然晃晃沙沙不止。 姜越像是参禅顿悟的佛徒,顿然回头,他瞠目看向裴钧灵闪跑跳的背影,还见那长眉带笑的少年回头向他朗声大叫道:“王爷也来捉虫子吧!好玩儿着呢!” 他下意识就懵然摇了头,可目光却忽而无法从那人群中的少年上转开了,此时只觉耳外早停的禅钟已轰然再响彻心底—— 周遭夜暗、人呼、灯火、虫鸣、风凉,这毫无关联的一切忽在这一刻,叫那个人群中跑跳笑闹的裴钧在他眼中那样耀目,璀璨,就像颗坠在凡尘里的微明天星,只这一眼,就将引灯独立的他全无暗角地照亮了。 而这一照,便是十年。 # “得了,说说吧!” 帐子里的方明珏终于给裴钧包好了胳膊,这时便收了东西坐在他对面,挤眉弄眼地问:“我才不信你是遇上了野猪呢,合着野猪是跟晋王爷约好要私会被你给撞见呢,哪儿会碰巧都在!你赶紧给我个交代,不然我告你去。” “瞧把你能的,你能告谁去?”裴钧瞄他一眼,闭目养神。 方明珏压低声音嘻嘻道:“我写个折子告皇上去!信不信?” 裴钧顿时睁眼瞪他,却不想刚要开口,营帐的帘子却又被人捞开了。 帐外寒风登时灌进来,引二人猛地看去,只见进来的是个胡黎身边的小太监,此时不遑多说别的,只匆匆先道:“裴大人,咱师父请您快过去呢,皇上咳疾发了。” 裴钧这厢刚眼疾手快遮住胳膊,此时听言一顿,回头见方明珏也瞪圆了眼睛捂嘴看他,确是与他皆惊方才一声“皇上”竟叫来这么桩事儿,简直就是乌鸦嘴。 裴钧连忙让小太监先去外边儿稍候,对方明珏竖指嘘了一声,眼神警告他别乱说话,得方明珏点头应了,便起身换下被虎爪挠破的衣裳,打帘随小太监走了。 外面夜雪恰停,化雪的气候更冷。一路快步走到营场正中的大皮帐子外,小太监迅速进去通传,不一会儿帘子再度打起,是胡黎亲自出来,一边将裴钧请进去,一边紧凑说道:“今日到的时候皇上就不大舒服,方才宴上都是强撑,怕是一口饭都没吃下……还好宴散得不晚,不然早该咳了叫人看出来。” 帘子被捞起,一阵异常烘暖的热气顿时扑面而来,这时胡黎就了烛火一看裴钧,蓦地低呼道:“哎哟,裴大人这脸色怎也不好呀?” 裴钧心道:敢情你被老虎扎了一爪子还能红光满面的?可又不能说出来,只好强笑说了句:“路远疲乏罢了,无碍。”说完已听帐中屏风后传来姜湛剧烈的咳嗽声,有太医急急道:“快垫高枕头,皇上气喘涎重,切切不可平卧。” 然后窸窸窣窣声音响起,胡黎在屏这边儿适时叫了一声:“皇上,裴大人来了。” 屏后咳声忽因此一顿,姜湛沙哑道:“等等,先别进——” 可他话没说完,裴钧已经绕过屏风走进去,只见里间正烧着滚热的兽脚铜炉,宽大木床上铺了厚毡软衾,而床上的姜湛重重华服早已褪下,此时只穿了裤子趴在重叠的方枕上,冰白的后背整个都露出来,瘦削肩头上扎的银针在烛灯下泛着冷光,而脊骨两侧也已被砭石刮出两道紫红的细砂了。 此时姜湛闻声迅速回头,见裴钧还是进来了,细秀的羽眉便倏地一蹙,一张咳到通红的脸又略狼狈地转回去,终于忍不住,趴在枕上,再度猛咳起来。 姜湛当年是早产的,打小身上就有寒病,登基前又历遭宫中大变,担惊受怕地长大,身子也积下咳疾,咳得经年累月、日日都喘,冬春之交最爱大病。今年宫中还喜庆他没发病就过了年,大家都清净,却未料长途跋涉这么一激,却叫这一场病还是无可避免。 胡黎抬了椅子进来,裴钧却没坐下,只谨身站在一旁看太医收了针砭,再服侍姜湛口服了顺气的丹药,叫姜湛终于止住了大咳。可大抵是方才咳得厉害叫他头昏,一时就只是气喘着没力气说话。 胡黎赶紧上前将他衣物都穿好,扶他翻身躺下又盖上厚被,而此时姜湛终于得以斜靠在枕上看向一旁站立的裴钧,哪怕气息还急,都还是止不住说起来:“怎么办,明、明日开猎……朕还要射第一箭,午后各部赛马击鞠,朕,也要在场……连承平也……” “好了,皇上勿忧,明日一早不定就好些了。”裴钧低声说了一句,走到姜湛床边坐下,把他金丝绸被上雪白的羊毛毡子往上拉了些,“眼下心急反而养不好了,岂不亏?” 这原本只是两句没用的安慰话,可姜湛听了,起伏的鼻息竟也微微平稳些。一旁太医见状,与胡黎对了个眼神点点头,便放下心来出去寻人熬制汤药。 姜湛斜躺在高枕上再看了裴钧一会儿,虚弱问道:“方才宴上,朕见你走得早,累了么?” 裴钧顺着他的话点头:“是累了,就溜回去睡一觉。” “可他们……”姜湛又止不住轻咳两声,缓息片刻,才再度看向他,“他们,有人看见……晋皇叔从你帐里出来……” 裴钧听言,脑中登时一跳,神色却不变,此时也不知姜湛所说的“出来”是指姜越在帐中叫醒他那次,还是后来他们打完老虎姜越送他回去那次,便只能笼统敷衍道:“你还不知道你那皇叔呀?怕他是被和亲的事儿吓得够呛,等回京开印了,京兆司事务也杂乱,这才来找我麻烦撒撒气呗。只还好方明珏这户部的在帐里,他后来没能多说什么就走了。” 姜湛一听,片刻眯眼笑了:“……原来你这回同方侍郎住啊。”口中这话竟忽而就从晋王头上顺着裴钧说去了同帐之人,挽起的唇角也在平静后恢复苍白的面容上牵起个柔软的弧度,喃喃道:“你从前不都是和闫尚书一道睡么……” 可姜湛话虽如此,此时裴钧却轻易就能察觉,姜湛还继续细细观察着他的神色,显然只是随口说了两句别的把方才说晋王的话给绕开,表面上看是对晋王之事点到为止,可实际上,定还在忌惮着裴钧和晋王越走越近。 其实姜湛是个皮面无害却暗中阴鸷的性子,几乎从小就是,可前世的裴钧面对这一张脸十六年,一切又先起于冬雪中的一场美人落泪,其后先看见的便总只是其美貌了,从不多想想姜湛每一句话是否都算计他。而今他被砍了一次头,人就长教训了,他知道这时候他如果顺着姜湛的话就去说闫玉亮、方明珏了,那姜湛就会暗中默认他裴钧是刻意回避谈起晋王,则一定是私下有染,再加之早前晋王从宫里揭了邓准作那眼线的事儿,他与姜湛从未挑明,日后这其中的猜忌指不定会像雪球越滚越大,如若不理,最终就会酿成大患,那他和姜越就都麻烦了。 想到此,裴钧便展眉向姜湛笑了笑,干脆把话头径直转回去:“晋王爷不就是把邓准戳来我跟前儿了么,值得你记恨那么久?” 姜湛睫羽一颤,没想到自己旁敲侧击的话就这样被裴钧一言道破,一时笑都凝了,气息略略慌起来:“裴钧,我只是……” “我和晋王爷,”裴钧打断了他,半真半假道,“是因五城兵马司的囤粮上闹了些不痛快,王爷他报复我,这才拿了邓准打我巴掌的。” “……原来如此。”姜湛听完,气息终于平顺下来,垂眼看着裴钧,少时静静从被子下伸出手来,语气也更软下一些,“也都怪我,是我不该瞒着你找邓准,我那时只是怕新政的事情……” “我知道,你怕我不痛快。”裴钧把手放在他掌心里由着他轻轻握住,徐徐道,“没事的,往后皇上别再找我身边儿的人进宫了,想知道什么就问我,这不就成了?” 说着又勾起唇角,偏头补上一句:“除非皇上连我都不信了。” 姜湛赶忙摇头,轻轻喘了一下,于裴钧之前那问却没反应,只是眼睫轻敛起来,长舒口气,也不知是调息还是叹息。 “困了?”裴钧看他神志已是强撑着,心下不禁松了松,“那皇上睡吧,先休息。” “那……你也回去睡。”姜湛垂眸慢慢松开手,正要收回被子里,手却被裴钧捏住了,回眼看,是裴钧弯眉笑道:“你睡就是,不用管我。” 此举带得姜湛整个手臂都一顿,看向裴钧的双眼忽而就有些泛红。他几不可见地点点头,这才更放心地反握住裴钧手指,终于闭上了眼睛,过一会儿,裴钧察觉这手指渐渐松了些,是睡着了,心间紧绷的弦才完全松下。 他不露声色地挣出手来探了探姜湛额头,又颇心烦地叹了口气,皱眉看向一旁的胡黎。 胡黎上来给姜湛额头敷上冷帕,惯然息声道:“发烧是常事儿,明早能退就好。” 可裴钧眼下关心的不是姜湛,而是姜湛这一病下,会不会给他礼部带来什么麻烦,而一般在这种担忧下,他需要做的只是问问他友党宦官的头领胡黎:“皇上病下的事儿,鸿胪寺知道么?” 胡黎摇头,“外边儿都还没说呢,您看这该告诉他们么?” 裴钧冲他摆手:“算了,这事儿先别外传,咱熬到后半夜瞧瞧再说。若烧不退,到时候也只得把他们都叫起来重新拾掇事务了,那这几日就谁都别想睡,一起耗着吧。” 说罢想着做戏做全套,他又起身对胡黎笑着嘱托道:“备些清粥,怕夜里皇上会饿。”然后就与胡黎一起往屏外走。 “早备下了,裴大人还是一样有心哪。”胡黎点头微笑,“裴大人今儿一夜眼看得待在这儿了,咱这就去给您寻个木床来。”说着就要吩咐人,却被裴钧拦下。 “甭麻烦了。”裴钧冲屏内的竹榻扬了扬下巴,“那就行,寻大件儿的还惊动守军,没得又要叫人知道皇上病了,还是算了吧。您取两张毡子给我对付一晚上就成。” “您哪儿能跟咱们做奴才的一样对付呢。”胡黎哎哟哟地直皱眉,一脸挺不落忍的模样,却倒也认裴钧话中的理,又见裴钧已然在竹榻上坐了,当然也不再自己没事儿找事儿,转脸就叫人拿来个腰枕给裴钧靠背,又拿了毛毡、沏了热茶给他奉上。 裴钧把毛毡往腿上一搭,捧杯喝茶间,瞧着胡黎给姜湛再换了额上纱布,暂且消停了,便也靠在竹榻上闭了眼休息,可静下来,就不免又想起了他先时在林中听姜越说起的先父旧事,以及蔡飏和秋源智的对话。 实则他那时忽而蹲下挖野参并非一时兴起,而只是为了暂时岔开姜越的注意,叫姜越不要立即问起承平的打算罢了,因为他的猜测是基于他知道承平三年后会攻打沙燕,而眼下却没有任何线索能证明承平有此野心,他认为姜越不仅不会信他,若就此细问下去,他忧心日后姜越甚至会察觉他的预知和图谋。 可之后发生的事却叫他困惑了。 姜越若有夺位之心、想做个明君,那会关心他裴钧的民学、私学之说倒算正常,可就算他讲的事情根本只是无关的花草和一些童年过往,姜越居然也听得极耐心、回应极坦诚,最可怕的是,姜越还向他首度说出了那句话—— “要是换个人呢?” 这话换言之就是说要江山易主。 在裴钧的前世,任凭朝中将姜越要反之事传得有鼻子有眼,姜越是连默认都没有过,今夜却唯独因裴钧饮恨自己跟错了主子,他竟就说出来了? 裴钧不禁把回魂后迄今为止姜越的所有举动联系起来,想姜越因他去青云监而“顺路”一道,姜越因他说持票而跟他的票,姜越因认为他对姜湛愚忠表票故揭发邓准,姜越将小时候随口问过他的一句话记了十年,姜越被刺杀还留他喝茶只为道歉,姜越会单独优待忠义侯府送信的下人,姜越因为他的变数被提出和亲,姜越关注他提出的民学私学而不遗余力查询寺子屋之策,到今夜,姜越因他饮恨埋没而主动向他说出江山易主…… 所有事情都关乎他,几乎只关乎他。 甚至在二人忽然遇虎的时候,姜越所做的第一件事,也是先把他护在身后。 裴钧闭目长舒口浊气,心里浮现了一个很荒唐的念头。 他几乎觉得姜越想要的并不只是他的万民之策和治世之见,而只是想要他裴钧本人。 如果不是姜越忽而说出那句换人的话,他根本不愿去意识到:他的存在竟然影响着姜越的所有运道——而这一世,影响他自己运道的人,也正是姜越。 这真是一场阴差阳错才让他惊然察觉的天命,这一切甚至叫他开始怀疑:莫非老天让他重生一世,所为的并不是属于他自己的那局棋,而或许只是为了让姜越这个日后的真龙天子、上天宠儿因了他的变数而早日登基?或无法登基?或得到他本该得到却未曾得到的东西?那他于姜越又究竟该是什么人? 姜越为何对他百般留意长达十载?是欣赏他,一心求贤若渴要他当谋士帮他造反,还是…… 之前那花茶之事叫他已经不知该如何作想姜越了,经过今晚,他几乎有些更怕想下去。 前世的姜越要杀他,趁着他被砍了的时候杀进皇城,这样的人会对他有什么好心?想想就令人觉得荒谬! 可是一切未验证前,反复作想只会徒增烦恼,他眼下若想知道姜越对他究竟安了什么心,倒不如直接去试探姜越。 如此打定了主意,裴钧心中便也渐渐平静,在竹榻上半睡半醒一会儿,等到太医熬了药来喂姜湛服下,守着胡黎与一众小太监用酒为姜湛擦了身子,他就这样熬到了下半夜,姜湛昏睡多时终于清醒,说想吃些东西。 太医闻讯,匆匆为他把脉探额,喜报皇上高烧开始有退转的迹象了,立时整个帐中都松下口气。 胡黎端来温热清粥要喂姜湛,裴钧心想要全然打消姜湛的顾虑,便强打精神接过来代劳,待众人终于伺候姜湛再度睡下没有多久,天际便破晓翻白,山谷草野间的清晨很快便点染了整个围场营地。 姜湛的高烧所幸退了,精神比昨夜好了许多,虽还有些低喘嘶哑,却也勉强能支撑一日事务,于是起身由胡黎拾掇衣衫用度,拉了拉裴钧的手,叫他也回去洗漱一番,稍后从驾行猎。 于是裴钧便大功告成地从窝坐了一夜的竹榻上起得身来,掀开了大帐的帘子就一步踏到外面。 岂知此时刚伸直了懒腰一抬头,却正巧和刚从对面营帐出来的人打了个颇尴尬的照面。 这人清俊挺拔、一身雅骨,并不是别人,而就是他那不知如何去想的晋王爷姜越。 姜越是皇室宗亲的管事人,独住的帐篷就在天子对面十步远,安帐的图纸早就在裴钧眼前落过印,他这时一将此事想起,再看看面前神情僵住的姜越,几乎立时就有种被捉奸在床的心虚—— 他头天晚上才跟姜越说了他早已不再出入崇宁殿,这一早却被事主看见他正从皇上帐子里伸着最惬意的懒腰走出来…… 而此时的姜越看见裴钧,先是一愣,抬眼却果然看向了裴钧身后的天子大帐,面上的神情凝滞一时后,渐渐也恢复常然,片刻便将手中的小药瓶掩入袖下,双手负去了背后,这才笑得清淡又和煦道: “裴大人早。裴大人深夜代伤辅佐皇上治国,真是忠心可鉴哪。” 35. 其罪十九 · 行凶 一听姜越这笑中带讽的话,裴钧心里原本的那点儿心虚忽而就被气没了。 ——想他自己为了安抚姜湛那疑心,一晚上熬更守夜躺在小竹榻上连腰都打不直,拼着伤口开裂还要为那前世杀他的人端茶送水,究其溯源,还不是因了他晋王爷当初一高兴就揭了邓准那眼线,这才引姜湛怀疑? 二人原该是一条船上的人,可他裴钧受了一夜的罪终于出来,这姜越舒舒服服睡了一晚上什么好话不说就算了,想来头夜都是虎口下过命的交情了,这人一早撞上来开了口,却还是这么尖刀尖枪往人心窝子扎——敢情他裴钧现在胳膊上这一爪子伤是替鬼挨的吧? 想到这儿裴钧更气笑了,干脆放下手来捶起了后腰,摇着身子对姜越悠哉哉道:“哎哟,晋王爷过誉了,为了朝廷、为了皇上,臣鄙薄之身,再苦点儿又有什么关系呢?” 姜越听言,但笑不语,只当即转身回帐,脚下没半分停留。 裴钧一见这出口伤人的居然还先生气,直觉是没天理了,立时举了步子就要追上去继续膈应他,可此时落目一瞧,却见姜越负在身后的手里正捏着个小瓷瓶。 这时姜越已在前抬手捞起帘子,裴钧趁他不备,右手一探就从他手中抠过那小瓶儿来看,顺带人也跟在姜越身后溜进了帐子。旁边侍卫见他是跟着姜越进账,倒也不作阻拦,却是姜越手中一空不免惊愣,回过见是裴钧跟进帐来抢走了小药瓶,还正揭了塞子放在鼻尖嗅,当即劈手夺回来,冷冷下了逐客令:“裴大人,为朝廷出力的路在对面,你这可是走错了帐子了。” 裴钧却装作没听见,喜笑颜开地仰脸瞅着他手里的瓷瓶:“王爷,那是什么呀?闻着像是伤药啊。” 可姜越更把小瓶又背去身后,不看他,也不说话。 裴钧见此便更向他踱过去两步,偏偏头眨眼笑问:“王爷这大清早的,该不是带着药去看臣的吧?” 姜越看了裴钧一眼,笑一声又扭回头去:“那孤是要叫裴大人笑话了。裴大人日日行走御前,又岂会缺这小小一瓶药?” ——哎哟,瞧这话酸的。裴钧只怕再说下去这晋王爷是又要气得抽兵器戳他了,于是连连无奈松口道:“缺的缺的,王爷给的都是好东西,臣哪儿有福气上别处领去呢?”说着还赶忙拿右手往前一捧,笑着央求道:“王爷既有上好的药,您就赏了臣罢。昨儿皇上咳疾发了,病了一夜,臣一晚上端茶送水都俩手往头顶举呢,伤该是老早就裂了七八回了,又哪儿敢叫皇上知道呀?” 姜越听言一愣,皱眉回身来,一把捞起了裴钧左袖,一看,果然见包裹伤口的纱布还是头晚他离开前见到的样子,此时浸染而出血色里已见得一些流脓,却全然没被重新包扎过。 他始知自己多虑,不免垂眸低声道:“原来是皇上病了……那是孤错怪裴大人了。” “可不是么,”裴钧十分无辜地盯着姜越看,一得了理,还更凑近问:“不然王爷以为臣与皇上在做什么?”接着还想再说,却被姜越淡淡一眼看过来,赶忙见好就收免得挨打,听姜越又道:“你这伤是开裂了,又捂在袖中遭了湿汗,眼下一定要清理换药。” 他让裴钧坐在帐中屏风前的椅子上,再度将裴钧左臂的袖子挽起来,起手就要揭那染血的纱布。裴钧一看他这竟是要亲自来换药,连忙抬手止他:“哎哎哎,王爷可使不得!您把药给臣就行了,臣回去让方明珏弄。” 可姜越却已经趁他说话的功夫,抓住纱布就是一扯,疼得裴钧倒嘶口凉气,直觉就快赶上那老虎爪子刚扎进来的时候了,不禁龇牙咧嘴看向姜越,还没叫出一声来,就听姜越皱眉叫他“再忍忍”,又抽出后腰的短剑,小心而准确挑起了他结痂附近的脓皮。 这一下下疼得裴钧更是背脊都直跳,待全数挑完了,姜越才将短剑放去一旁,取了桌上茶壶倒出一杯热茶,又转身到屏后去取出一叠纱布来,割下一截作帕,沾了茶水,竟拂开袍摆就半跪在裴钧身前,低头专注地替裴钧轻轻擦去了手臂上的血污,这时才答裴钧上一句道:“昨夜这泥点子都没擦干净,你还敢叫方明珏替你挑脓?” “……” 裴钧老老实实不再说话,目光见姜越手指上已沾了他的血,而姜越此时都还半跪着英眉紧蹙,这景象一时叫他有那么点儿不好意思起来,心尖直如被一张扎人的毛毯裹得烘热而刺痒,窜得他喉头一紧,便轻咳一声闲扯道:“嗐,臣不也只有方明珏能使唤么,这没的选呀。” 姜越听了,抬头看他一眼,又继续低头揭开瓷瓶,将伤药均匀地撒在他伤口上,就着跪姿拿纱布裹好了他胳膊,才站起来收剑道:“那今夜你再过来,我替你换。” 裴钧连忙摇头:“王爷这——” “你该叫我姜越。”此时消了气的姜越倒又捡起头一晚二人的约定来了,低声嘱咐裴钧道,“你今日切勿拉弓射箭动弹伤口了,最好是开猎后无事便回去休息,不然伤口反复流脓终会溃烂,到时候,怕是不叫御医也不行了。”说着便顺手而熟练地收起了药,完全没有要赏给裴钧的意思。 裴钧瘪嘴吭了声算作答应,斜眼见姜越又把余下的纱布拿回屏后去,其身影透着帐顶洒下的清冷晨光摇曳在二人相隔的远山小月屏风上,化作一片沉默却轻柔的薄灰色淡影,几乎像极了屏画上远山之后还有的远山,随着他动作前后又时隐时现,仿似被风拉扯着雾气挪移。 裴钧看着看着,忽而收回目光低下头来,寻思片刻,兀地出声叫道:“姜越。” 屏另侧细碎的摩擦声忽而一停,屏风上遥遥飘忽的山色亦不再动了,下刻,姜越的音色透屏传来,仿似是那屏中远山里隐匿的幽泉终发了声响:“怎么了?” 裴钧再度回眼看向屏上凝滞的影子,沉声道:“承平要打沙燕了。” 屏风上的遥远山影经言一摇,忽飘向屏边凝似人形,终化作挺拔健秀的姜越从屏后走出,锁眉看向他问:“你何处得来的消息?” “我只是猜的。”裴钧简短笑道,瞥了姜越一眼,“你仔细想一想,如果承平是想要打下沙燕,那么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姜越垂眉细思片刻,眉宇便舒开:“是了,承平远在海岛,国土也不甚广袤,近年来多有侵占周边岛屿之事……想来并非没有开疆拓土之野心,而现今沙燕饱受内乱折磨,他们若等沙燕南北二军两败俱伤时猛然发兵,胜算确然是有的。可从海上进犯,势必耗费官资、物力,却依旧无法避免海上风浪,可若是他们能与我结成盟亲,便可暗中驻军北地,从内陆取道东线前往沙燕……这不仅可以节省物资、规避风险,还更可拿江北重镇为其添补军需,到时候他们用我朝军粮去打下沙燕来,又以沙燕为营,还可借道再杀回——” “晋王爷妙思,妙思。”裴钧听他分析得头头是道,便连忙拍腿一赞先把自己给摘出来,“我不过是想到承平可能攻打沙燕罢了,可王爷却已预见其吞并二国、取道中原之狼子野心,真叫人佩服。” 可此时姜越却再度目露疑惑,似是想要刨根问底,于是裴钧赶紧就接着说了下一句话: “蔡氏若想与承平牟利,不外乎也得拿什么与秋源智交易,可如若他们所求是承平国姬嫁给瑞王,那按秋源智昨夜的说法,我姐姐裴妍那瑞王妃的位置可就岌岌可危了……说不定蔡飏那最后一句耳语便是问秋源智,裴妍若死又会怎样,你说呢?” 姜越点点头,少时又看向裴钧微微凝眉,似是在思索这人日前还在行路中尖酸刻薄嘲讽了裴妍贪慕虚荣、活该受罪,那言语就像是奚落一个世代为敌的仇人,可今日,却怎又忧心起这仇人的安危来了? 裴钧被他这目光审度着,却只弯了眉眼迎向他笑,于此是全然没有要解释的意思,而眼下换好了药,解释清了留宿皇帐的误会,该说的不该说的也都说了太多,裴钧只觉自己早该走了,如此便起身掸了掸袍子,最后向姜越提了个不情之请:“姜越,晋王爷,这营中人杂、多是军将,万事定有我这文官力不能及处,我恐怕就无法顾家姐万全,如此就还请你搭把手,替我留意留意裴妍的安危,我这厢就先谢过了。” “你客气了。”姜越很轻易就应承下来,又因裴钧开口所求是为家事,他神色就比适才说国事时柔和一些,更肯定作保道:“你放心,裴钧,有我在,你姐姐不会有事的。” 姜越在军中势力根深,这话裴钧倒也信得,于是便向他微微一笑,再度道谢,便告辞打帘出帐去了。 # 一夜未得安眠,裴钧只觉整个后脑都抽着疼,干脆不再去检视狩猎仪典,只与各族头领打过交道,便任由冯己如和鸿胪寺去拾掇余下事务。 捡着天子引射第一箭后的间隙,他禀了姜湛他精力不支,又与姜越打了个招呼,再度叮嘱看顾裴妍之事,就暂且回帐补觉。 或许是因太累,这一觉终于沉沉无梦,裴钧直睡到过午才醒,起来见营中仍旧空空,出去一问,才知是马球还未赛完。于是他起身穿戴停当,用了些简单饭菜,念在马球尚算部族结盟间的大事,便也慢慢踱去了围场西侧用作马球赛地的雪原,想姑且看上一看。毕竟从前还年轻的时候,他也不是不爱同人赌球的,于这男儿赛事,倒还有些意趣。 一路暖阳盛烈,是寒峭早春里难得的好天。半化的雪地踩起来又滑又响,一步一印,裴钧数着步子走到雪原时,只见雪原中早已扫出一片平整草场,当中北部各族与朝中派出的两队共十二道英姿正飞马扬棍、击球作斗,场边的沙漏过了半,而旁观战果,对面各族王子组成的队伍竟已得了五球,朝廷这边儿却仅仅只得了一球。 裴钧挑眉摇了摇头,心知如此惨烈的胜负悬殊,合该叫场外的气氛都微妙而紧绷起来,而他举目一望,果然见赛地北围搭着的大小帷帐中,各族头领与朝中公卿坐在一丛丛木石篝火边,面上虽还零散闲谈或平稳商议着,可一双双眼睛却都紧盯着场中马球的交锋。 天子姜湛被他们围坐在正中,手里抱着个厚毡暖炉,目光却并不如朝臣一般留意着场中赛事,反倒是不作声色打量着留意赛事的这些朝臣,似无意,却有心。他此时也看到裴钧来了,轻摇的眼神便微微一凝,下刻又被身旁言语拉去注意,就与陪驾席上暂且坐着的秋源智有说有笑起来,二人间似乎全无半分因和亲之事引起的不快。 裴钧再往姜湛身后看去,那一片是亲王与家眷所占的席位,可人群中却不见瑞王,也不见瑞王妃裴妍和小世子姜煊。这叫裴钧眉心一紧,第一时刻便下意识去寻姜越,倒见姜越正陪着泰王与几位部落贵族低声说话,旁边陪着几个鸿胪寺的伺候,多半是谈着开年的战马与边防事务。 这时场下赛事忽而激烈,几番拉扯后,朝廷这队终于艰难地再进了第二球,好歹替座上天子掰回了一些颜面。如此,姜湛便从暖炉袋中掏出手来向场中拍掌含笑,同一帷帐中的姜越也看向草场来,恰好就看见了站在场子东栅外的裴钧。 裴钧趁机拿口型问他:裴妍呢? 姜越不作声地向他来的方向扬了扬下巴,示意裴妍留在营地里,又点点头,似是说他已留意,要叫裴钧放心。 裴钧见此,眉心便稍稍舒开了,岂知刚要转身,却见场上的哈灵族王子奎萨扬起一棍,作势击球,却不小心般一棍打在了与他擦身而过的一匹马身上,登时那被打的马匹便惊嘶蹦跳起来,马上的人也一时不察正要摔下——此人正是方才进球的那名围场守将。 同队的年轻将军萧临恰在其身后,便眼疾手快夹马弯腰捞了他一把,却也只握住手腕。守将左腿摔在地上登时就见弯折,闷哼一声,却也身手灵巧地就势忍痛一滚,这才堪堪避过了受惊马匹的一个猛踏,否则怕是命都要搁在这场球里。 “乓乓!”场外铜锣登时打响休赛,北面一众观赛的朝臣面色都变了。 一行杂役已匆匆进场去抬出伤者,可罪魁祸首奎萨却在一众王子的奔马大笑中勒缰回头,只瞥了眼伏在担架中的受伤守将,便毫无愧色地右手贴胸作礼,向帷帐中的天子微微低头道:“无上天子请恕小王惊扰之罪,小王一时失手了!没想到这么小小一蹭,这小将就摔下马来,小王实在未曾料到!” 此话换言就是说朝中军将马术不精、疏于骑射,这引所有朝臣不无忿然地看向奎萨,又皱眉担忧地看向少帝姜湛,而一旁北地各族的头领们也是如此动作,可目光中看向姜湛却不是忧虑、畏惧其发怒,而是种得意与看笑话的神色,正等着瞧这年轻的皇帝要作何反应。 不远外的裴钧靠在栅栏边袖起双手,也正安静地观察着姜湛,但见帷帐中片刻的沉默凝滞后,坐在这场权势漩涡最中心处的姜湛已慢慢再度微笑起来,低叹一声,抬手掩唇清了清嗓子,这才向场中的奎萨和煦包容道:“朕明白,王子只是无心之过,球场赛事也棍棒无眼,所幸伤者并无大碍,王子就不必太过挂怀了。” 说着,他招胡黎去看看那守将抚恤一番,又低头看去了场中,极安和地审视了一会儿,挽起的唇角慢慢放平下去:“只是眼下,就该要换人了……” 裴钧心里暗啧两声,只道这姜湛虽是负心又白眼儿,可在拿捏神态上却确然是他的好学生,只单说这言尾音的停顿,便立马把那前后神情的细微变动烙进周遭各人的眼中,一时叫诸官互觑、众将相看,各族头领也换过眼神,面上看笑话的神情渐渐收起来,皆知少帝是心底早已知晓一切,眼下却含而不发,“换人”之言,只是给彼此一个台阶下,目的一在警示各族——如若他们再有逾矩,朝廷绝不坐视不理,二在提点朝臣不许软弱,换了人若还要输球,结果就绝不是慰问抚恤那么温和了。 在这寂静的片刻中,正当几个年轻武将要咬牙出列领命时,亲王席上却忽有人笑道:“这马球瞧着倒有意思,孤也长时候不曾玩乐过了……” 众人一惊回头,竟见是晋王爷姜越闲淡看着场中,扶椅站起来道:“要不,就由孤来向诸位王子讨教一番?” 姜湛回头看向他,眉头稍稍扬起来:“哦?今日皇叔倒难得好兴头。” “天色如此好,难得动一动也不错。”姜越对他微笑,象征性抬手当做告礼,这便从身边侍卫手里接过了马鞭来,在一众武将解脱似的感激目光中,解下大氅就往赛地中去了。 “这可有意思。”此时的裴钧已踱到六部所在的一帐里坐下,拍拍身边闫玉亮的胳膊,指了指他脚边地上插着的一把彩旗,闫玉亮便伸手把那彩旗扯出来塞他手里:“做什么?” “给咱们晋王爷摇旗助威呀。”裴钧右手接过旗子笑,“这可是替朝廷长脸的事儿,我得好好儿拍拍晋王爷马屁。” 眼看姜越正打马回头与己方部署攻防,裴钧举起旗子就冲他摇了摇,向他笑。那边姜越被一阵晃荡的色彩引来目光,见是裴钧正在挤眉弄眼,一愣,下瞬就摇头失笑转开眼去,又继续与萧临等人说话去了。 闫玉亮见状,从他手里抓回旗子就闹:“得了吧,人晋王爷不领情呢,你马屁都白瞎。” “去去去,你懂什么。”裴钧笑嘻嘻地推他一把,眼见此处视野不佳,便硬挤到闫玉亮和崔宇中间去,抬了右臂搂住崔宇的肩,晃着小旗子,又向左靠在闫玉亮身上,冲前排的方明珏眨了眨眼睛笑,而此时场下铜锣再度打响,一众人这才安静下去看球。 朝廷的马球队因了姜越这个皇叔的加入而军心大振,对面各王子也忌惮起来,因为再行跋扈之举伤及的就不止是臣子了,而是个位高权重、军功在身的王爷。如此,等开场的锣一响,没半柱香的功夫,朝廷就得了一球,这球却不是姜越进的,而是萧临。 姜越只是御马在带球的马驹周遭跑着罢了,毕竟在场的王子根本不敢在他身侧挥棍,生怕一个不慎就伤着了这位重权在握的亲王。可是这个招数也仅只能讨巧两球,当比分到了四比五的时候,几位王子便察觉到,若不管管姜越,他们很快就会败北了,于是便极有战略地不断用阵型把姜越与其他人阻绝,再分出人手前去夺球,这样一场马球终于变得亦勇亦智,任哪一方想多得一球都是困难,赛局很快就僵持住了。 裴钧看着看着,换了个姿势靠在崔宇身上,把手里的旗子从他脑袋后头举起来一些,往场中作圈儿似的摇着,而此时姜越正好看向他,他就更笑起来摇得大圈儿了,还左两圈右三圈。 下一刻,场上众人只见姜越眉心一开,忽而便执鞭一打马股,在场中跑起了圈儿来,不禁都是一愣。 奎萨最先反应过来,当即就用族语吼了句什么,其他人便赶忙又作了阵势要围困姜越,可姜越却根本就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反而跑得更没了规律。一时周围三人便被迫跟他绕起场来,而场中地域有限,此举自然叫留下攻球的奎萨和另两人也被他们的移动挤压,全都陷入混沌的避让。 而此时裴钧想了想,又走到方明珏身后半蹲下,看准一个时机便又举了彩旗向右下挥起来。 场中的奎萨王子原本瞅准了萧临御下的球,正弯腰扬臂要夺,却未料原本四处跑马的姜越这时忽而调转马头蓦地回身,健臂锁缰、劲腿夹马,叫胯下骏马立时长嘶一声人立而起,抬起的前蹄恰好就猛踢在奎萨的球棍上,竟将奎萨的球棍直接踢飞脱手,若非奎萨收身迅速,是连人都会被撞飞出去的。 可还不等周围人回过神来,这时一击已成的姜越却恰好松缰放腿,叫马匹四足落地一奔,又在弹指间抬起右腿将整个人换到了马的左侧蹲在左马镫上,像一匹飞马低低展开的羽翅一般,以一个极度刁钻又危险的姿势与马身保持平衡,忽而眉目一厉、伸臂挥下,顿时把偏离出萧临御下的马球狠狠击打出去,刷地投入了不远处木板球洞后的网袋里。 “乓!” 铜锣打响,朝廷再得一球。 场上沙漏即将漏尽,局势已是五五平局,这引场外叫好连连,都为晋王爷掰回的这几球由衷高兴。 裴钧也和周遭众臣一齐喝彩,扔了彩旗鼓起了掌,而就在场内场外惊艳于晋王方才纯熟的马术时,场中虽是进球却未止赛,故在新球入场、而球童还未将球棍捡起给奎萨的这一个极短的间隙里,毫无松懈的姜越忽而一个打马飞奔,挤开了一个王子的马,扬手带球数步,起手一挥,霎时,黑色的马球再度进袋,铜锣打响,比分变成六比五了! 场上众王子始知晋王之勇武绝非虚名,而其后任凭他们如何小心谨慎、步步为营,却再未于姜越手下过去一球,终于熬到沙漏到头,还是以一球之差败给了朝廷的队伍。 如此,天子帷帐中一片皇亲的神色都放松下来,秋源智不断在姜湛身旁道喜,再度敦促着和亲之议,而坐在另侧的各族头领也相视一眼,看向场中姜越,神色莫测。 此时日头开始偏西,马球赛就这般落下个定局,场上所有人便先行归拢,一些还愿去打猎的都去打猎,输了马球的各族也该认真坐下和朝廷谈谈来年的臣服,于是便与姜湛同行先踏上了回营地的路。 营中守军已再度安排好夜间宴饮,只来裴钧面前报了事项,裴钧听完也就踱出帷帐走到赛场出口处去,恰恰碰上姜越打马悠闲走出,便啪啪拍手,启口恭维道:“晋王爷,您可真真是威风八面哪!那英姿飒爽、玉树临风,看得那些个异族小姐的眼睛都直了,夜里怕是要把您绑回帐子去做情郎呢!” “这可不行。”姜越拉了缰绳坐在马上垂眼看他,颊边挂着个轻松而明朗的笑,“孤今夜还要替裴大人换药呢,做情郎还是改日罢。” ——哟呵,这也能开得玩笑了? 裴钧正要同他接着贫嘴下去,此时却见一个阴影忽然朝姜越袭来,竟是一只展翅俯冲的猎鹰! 那猎鹰由高空而下,尖利的鹰喙直直冲向姜越马驹的右眼,姜越一时不察,□□马匹惊动,他整个人便失衡向裴钧一侧倒下来,裴钧下意识便向他一接,这便从背后把姜越的腰揽紧了,引姜越平稳落地站住。 这时二人向鹰飞处看去,只见那灰黑的猎鹰堪堪与马头打了个擦身,又再度凌空而起,在半空划过一个泼墨似的弧线,落在了不远外向林中疾驰的一人肩头上。 而那人无需回头,姜越便将他认了出来,眉目一黯道:“奎萨。” “又是他?看来,今年哈灵族的战马怕是要难收喽。”裴钧幽幽靠去姜越耳边低声笑起来,“姜越,你说是不是?” 姜越一回神,这才发觉腰上还揽着一只手,竟是裴钧一直就在后面搂着他,惊得他连忙冷脸转身一推,可一片绯色却早已蔓出他领中,染上他耳垂,浸入他颊边,叫他平息片刻,才艰难挤出句“谢谢”来,向裴钧道:“战马之事还可再谈,眼下不必丧气太早。” 裴钧刚微微笑着点了点头,二人正待一道往营地走,却见不远外营地的方向忽而跑来一个侍卫,面色惶急地向姜越耳语了几句,顿时叫姜越脸上才起的颜色尽失,一惊抬头间,目光已倏地看向裴钧。 裴钧心下直感不妙:“出何事了?” 姜越深吸口气道:“瑞王死了。” “……什么?瑞王?”裴钧一惊顿住,待少时反应过来,脱口就厉眉质问:“那裴妍呢?裴妍怎样了?” 姜越听了这问,一时紧蹙了双眉似是极难回答,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道: “瑞王妃无恙。可瑞王是中毒身死……而王妃身上,却发现一包药粉。” # 天子行猎的营里死了个亲王,这实属大事,而营地四面开阔不如深宫宅邸,此事便是瞒也瞒不住的。 待裴钧与姜越匆匆打马赶回营地时,此事早已迅速传开。好在各部头领只知瑞王是暴毙,不知与裴妍何干,是故姜氏皇族就暂且将这王妃疑似杀夫的丑闻烂在自己肚子里,依然命鸿胪寺照常去同各部商议战马、商路之事,只拿最常然的姿态,精心装点着朝廷勉力维持的体面。 裴钧和姜越下马受了极严苛的盘检。姜越在后,裴钧先进了营中,只见扎在天子大帐之后的瑞王营帐外早已围满了兵士和各部人等,最当先的更是御、理、刑三司的几位随行官员。 礼部侍郎冯己如站在最外边焦急打望,抬绢擦着脑门儿的细汗,在望到裴钧的第一时刻便迎上来叫:“哎哎,裴大人可来了,您说眼下……怎生好啊?瑞王爷的身量福寿可都在京城呢,他这后事,咱们礼部——” “他真死了?”裴钧压低声音再与他确认一次。 冯己如连忙把头一点,鼓起眼珠子往帐里一转,小声道:“可不是?崔大人正在里头领人验尸呢,您不信就进去瞧瞧。”说着见裴钧身后是姜越来了,言语又放尊重些,小心翼翼地问过晋王爷安,又十分忧心道:“裴大人,这事儿似乎同瑞王妃有些干系,您……” 裴钧没听他说完就撩起帐帘,和姜越一前一后走进帐中,但见帐中原有隔开内外的屏风已然撤去东面,屏前的一张宽背大椅中镇坐着秀眉紧皱的天子姜湛,面容冷峻,眼看是要亲自过问长兄离奇死亡之事,却尚未平复震惊。此时见裴钧赶来了,他便目色复杂地深深看过他一眼,又看见他身后进来的姜越,转开了眼,没有说话。 裴钧、姜越简单叩礼,抬头便见姜湛身边站着大太监胡黎和两个侍卫,而姜湛面前正跪着锦服金钗的瑞王妃裴妍。 裴妍此时垂着头,身影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只是背对着裴钧,瞧不见脸。 裴妍身后五六步外的帐子正中是张梨花木桌,木桌上空无一物,桌旁的地上却有一口摔碎的砂锅,里面未尽的羊杂汤料洒了一地,顺其流向看去,西侧正躺着瑞王姜汐新故的尸体。 死去的瑞王脸色青紫、双目暴突,半分没了生前趾高气昂的风流跋扈劲,其尸身无伤,唯有黑红的血从口鼻涌出,被帐中生着的顶热炉火烘出一阵令人作呕的铁锈味,这一见之下,要说他不是毒发身死都难。 刑部尚书崔宇正忙着带人验尸,见裴钧进来,只来得及打了个眼风,而御史大夫年老未曾随行,一旁就站着年轻的御史断丞张三监案,此时见晋王入内,也遥遥报以一礼。张三与崔宇身后的西北角里,奶娘正抱着哭哭啼啼的小世子姜煊,一边哄着,一边不安地打量着前边的裴妍。 此间景象一览无余,裴钧与姜越暗中对视一眼,二人眼中都是凝重。 在场众人才从马球场地回来,先到一步的人就并未先到太久,这时审问才刚开始。亲自坐镇的姜湛将手中暖炉缓缓递到一边,由胡黎接过,接着长而低地舒出口浊气,冷然问道:“瑞王妃,朕问你,皇兄他是怎么死的?” 裴妍还跪着,没有抬头,只是向姜湛一伏身,声音虚浮却清楚道:“回皇上话,王爷是喝了汤大呼腹痛,这才忽而吐血过身的。” “那皇兄腹中绞痛大叫来人时,你身上落下的那包药粉是何物?”姜湛指了指一旁刑部侍郎手中的药包,里边还剩一半的黑褐色粉末,静静垂眼看着裴妍,“为何将药草磨成碎粉?” 裴妍道:“回禀皇上,那是臣妾恰好要吃的药,磨粉是个吃法,医者这么嘱托,臣妾照做罢了。” “哦?”姜湛微虚起眼,“王妃身体抱恙?何人为王妃诊治的?” 裴妍回答:“谢皇上挂怀,臣妾身子是无大碍的,只是年节时,太医院数位大人曾一齐前来王府拜年,便有人顺道给臣妾看了脉,可若说此人是谁……臣妾也真不曾记得个名字,开的也无非是些调理女人身子的药罢了。” 大理寺的录案此时就站在裴钧身旁不远,裴钧只见她这么说一句,那录案就记一句,此时还正重重圈起“太医”二字。 他心下忽而因此一紧,这便想起过年时确然是他曾奉礼请吴太医前去为裴妍和小世子诊脉。 还不及深思,又听姜湛道:“皇兄平日行事荒唐风流,朕是知道的,府中内眷因此也不少,王妃可曾因此记恨于皇兄?” “不曾的。”裴妍极平静道,“王爷从不曾因别的妻妾亏待过臣妾,时常还是往臣妾处来的。” “这么说……”姜湛微微向后靠在椅背上,“皇兄待王妃是极宽厚的?” 这时裴妍还未说话,帐中原本呜咽不止的小世子的哭声却一停。裴钧抬头看去,只见是奶娘忽然捂住了姜煊的嘴,叫他急得呜呜含混,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裴妍听闻儿子异动,一下就回了头,面含哀戚地看向小小的姜煊,强笑着向他摇了摇头,口型安抚着,一时却叫姜煊就哭得更大声了,要说话也语不成调。 这哭声叫座上的姜湛眉头皱得更紧,正要抬手让人把小世子抱出去,此时帐外却忽有人报:“启禀皇上,秦氏带到。” 于是姜湛抬眼,改口道:“宣。” 帐帘这便再度打起,瑞王爷姜汐生前的最后一名宠妾秦氏被侍卫押进来跪了,一张花容独剩惨白,微微哆嗦着向生平第一次面见的圣上恭敬叩首,报明了卑微的身份。 姜湛垂眸看着秦氏,顺接方才的审问道:“朕先前问王妃,皇兄待她是否宽厚,王妃还未回答,如此就由你来答罢。” 秦氏一听是这问,背脊都颤了颤,惶然抬头看了眼裴妍的后背,摇头道:“皇上恕罪……此事,妾身不敢讲,这一讲……便是死罪了。” 姜湛眉头一挑,脸更冷下来:“朕免你死罪,讲。” 那秦氏再度皱眉看了裴妍一眼,大约也心知这是绝然躲不过了,便终于长叹一声道:“回禀皇上,实则王妃出此下策……也实属情理之中,因为瑞王爷生前……曾常常毒打谩骂王妃。”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皆惊,就连验尸的崔宇和张三也侧目看来。 裴钧心中直如炸响道惊雷,立时看向裴妍,可从他所在的方位看去,裴妍那垂头跪地的背影竟依旧柔弱却秀挺,不动也不颤,此时既没有否定秦氏的话,也更没有哭闹和制止,此举全然就是默认了这个扣在姜氏皇族头上的屎盆子,叫满室朝臣都听见了:瑞王爷姜汐是个打老婆的窝囊废,这被打的,还是当今御前红人、刚升任少傅之位的六部之首裴大人的亲姐姐——裴妍。 原本没有动机的一场疑似杀夫,忽而因秦氏的这一句话,而添上了一个十分合理的缘由,也因此立时就扭转了场上的气氛,叫座上的姜湛顿时拧起眉头,目色动摇地看了裴钧一眼,向秦氏再问一次:“瑞王……毒打王妃?你如何确切知道此事?朕又怎知你不是刻意栽赃?” “皇上,这样的事情,又有谁会想用来栽赃呢?”秦氏在说出供词后,渐渐不再颤抖了。她回头看了看瑞王的尸体,颓然片刻,便慢慢捞起了自己的袖子。 众人只见她素白的手臂上有几处快要消尽的大片淤青,还有一道不甚明显的细长疤痕,而秦氏看向裴妍的背影,徐徐叹息一声,便接着道:“皇上容禀,王府中受王爷打骂之人可不止王妃一个,如今王爷死了,妾身诬赖他便是自讨棺材,而王妃对咱们府中内眷从来都是极慈爱的,妾身更没有脸面要诬赖王妃……妾身与府中所有内眷,都与王妃一样曾遭受瑞王爷殴揍,只是我等内眷中,瑞王爷从来最喜欢打王妃罢了。平日里若有王妃受着,我等贱妾便会少挨些……” “为何?”姜湛皱眉打断她。 秦氏虚无而茫然地看着地面,苍凉地笑了笑:“因为王爷说,他就喜欢看王妃痛,喜欢看王妃哭。” 说到这儿,她果然见一室男人都是副匪夷所思的神容,如此便更觉荒谬般,笑得更冷一些:“因王妃素日对他冷淡,少有笑容,他不知何时起,便说王妃若不笑……那就哭罢,从此就极爱看王妃因他哭泣的样子,若不哭,就打得更狠。有时恰逢世子殿下来挡,哭闹大叫都挡他不住,这时他许是要连世子都一齐打的。就在年前,宫中因承平和亲之事招他入宫,若不是宫里来人及时拉走了他,或然王妃是要叫他打死了……可就算是打死,阖府上下也无人敢劝。皇上若不信,可叫人看看王妃身上……那时候王爷揍下的伤,可不是这短短几日功夫就能痊愈的。” 姜湛抬了抬手,旁边胡黎便上前道了声得罪,这就要捞起裴妍袖子。裴妍终于勉力收手,徒劳的地挣动了一下,却还是被拉起了丝锦云纹的袖面。 裴钧顿然向前两步,只见裴妍华服下露出的手臂上全是长短不一的瘀伤,上臂还有两处伤痕红可见血,显然都是新近才留下的,无一不在证实着秦氏的句句证言。 他想起之前在来路上,姜煊忽而出现在他面前,前来找儿子的裴妍手腕上露出一截异样的青红,却只说是不小心撞的。 他根本未曾留意多想,而眼下此景,却叫当时姜煊那一句细小而认真的“救救母妃”又回荡他耳畔,叫他回忆起那时姜煊小手拉在他指上的温凉,心下便直如被人揪紧再拉长,又如被一把钝锈的钢刀没完没了地划磨抽动着,让鼻尖那铁锈似的污血气味愈发刺鼻了。 偏偏这时,被捂嘴拦在角落的姜煊终于一口咬在了奶娘手上,在奶娘痛呼捂手时,他擦了眼泪就哒哒奔跪去姜湛面前,抬头大声道:“皇叔,皇叔,父王他还骂母妃是丧门星,说母妃克死爹娘,娘家也没人管她,说她不过是条没人要的狗,全赖在王府吃口饭……母妃捂了臣侄的耳朵,可臣侄都听见了!臣侄不许他骂,母妃也与他吵起来,可他说母妃再吵闹,他就打死臣侄,母妃就、就不敢再同他吵了……” # 孩童只知母亲受苦,哭喊着只想叫众人都知道母亲的苦楚,想叫众人都怜悯他的母亲,可此时此景他说出这些由瑞王谩骂侮辱的话语,却无疑是在众人面前坐实了裴妍确有杀夫的动机。话语之中的“娘家无人”四个字,更直如一个带刺的巴掌狠狠扇在了裴钧的脸上,几乎要带下一层浸血的皮肉,那一句母亲反抗就打儿子做胁的证词,也全然是一记讽刺的大拳,当着在场三司各部所有官员的面,狠狠捶在了姜氏皇族在场二人的脊梁骨上。 孩童的话最真,也最露骨,只这一言,就似把尖刀,将姜氏皇族在朝臣面前费心装点的华美锦绣给划出个口子,让当中腥臭腐烂的残秽物一点点地流出来。这一刻,在场所有位高权重、执掌生杀的大人们忽而都沉默,哭叫的孩子最终也只是跪着痛哭。 裴妍已不再如方才一样制止姜煊,仿佛是在秦氏进门招出实话时,她就已放弃了任何抵抗。 她原本坚定地挺直了腰背,但此刻听见了儿子的哭诉,却真实地觉出了那话语中的绝顶痛苦,终于渐渐躬起身姿,一手颤颤揽过儿子瘦小的肩头,一手抬了袖子捂住自己眼鼻,肩颈都微微颤抖起来,低声絮絮道:“煊儿不哭,煊儿别哭了,是母妃对不起你,是母妃……” 姜湛在皇侄姜煊的话音落下后,看向裴钧的眼中就更见复杂,沉默一时才又看向了面前的裴妍,抬手示意后面的奶娘先将姜煊抱离。 死去的瑞王是他这皇帝的庶兄,疑似凶手的是重臣裴钧的姐姐,而瑞王又与蔡氏关系颇深,姜湛单是一想这其中利害,眉心都已敛为深川,不得不先道:“此事突然,一切还需详勘查证,各部必要勉力齐心查明案情,有事径直报来与朕知晓。至于王妃……前情种种既是皇族家事,就先将王妃与一切涉事仆从交由世宗阁看管,宗室的事务,就要有劳晋皇叔了。” 姜越看了身边裴钧一眼,简短地应了声“是”,姜湛便再向众人道:“此事不可外传,不可嚼舌,否则一经发现,朕必有严惩。”他目光再落到一旁抽泣的姜煊身上,叹口气道:“至于煊儿,就……” “臣请命看管世子。”裴钧忽而开口,掸了袍子即刻跪下。 姜湛话音一顿,抬眼看向他,蹙起眉头想了想,虽知道此事并不合礼数,可想到底来,却还是轻轻叹了一声,顺了裴钧道:“也好,毕竟裴卿是煊儿的舅舅,该是亲近一些的。” 说完姜湛就起了身,最后一次看向瑞王惨死的尸体,目光中有不似悲凉的漠然和冷灭,只皱眉掩唇闷咳了两声,便在侍卫与太监的簇拥下,弯腰拉了裴钧起身,安抚地看他一眼,就袖手出帐去了。 而这时,方才在马球赛后继续狩猎的各位王爷与蔡飏等人才堪堪闻讯赶到,泰王与几位老王爷皆掩目垂泪,因未听方才重重证供,眼下看向裴妍跪地的背影不知内情,便已厉声骂出了“毒妇害人”的话来。 姜越听了,抬手无言地拍了拍裴钧肩头,便先行往那处与众王爷解释。 外面的兵士很快涌入,裴妍被带走时经过门边的裴钧,裴钧两步上前就抓住她手腕,可此时在一众皇亲的哀呼、谩骂中,他却根本不知该问她什么了。 问人是不是她杀的?问那药是什么?甚至是问她为何多年在王府受苦却从不明说? 可最后这问,他此身的从前与前世的十来二十年中都从未有一次费心问起过,那么此时此刻的现在,他就更没有任何立场去质问裴妍。 他忽而发觉还阳再生后的这一世,他身边仿佛多得是他所不知道的“为何”和“不明”,这叫他明知拉住裴妍是徒劳,却一时不知该如何放开。 被他拉住止步的裴妍头上发丝完好、金钗未乱,如画的容貌上泪迹已干,若不看那仍旧发红的双眼,她几乎是再度成了那不卑不亢、不屈不折的冷冽模样了,此时只在身后孩子的哭闹中目色死寂地看向裴钧,朱唇轻启,一字字道:“你看好煊儿。” 姜煊闻言,当即奶娘怀中挣出,奋身一奔就扑向她腰间抱住,嚎啕道:“母妃别走!母妃不要走……”还拍打抓扯周围兵士的手大叫:“你们放开我母妃!本世子命你们放开王妃!” 这幼小稚懦的声音仿似尖针扎在裴钧耳鼓上,叫他皱眉一狠心,松了裴妍的手便将姜煊一把抱起来。兵士见裴大人不再阻拦,连连向他恭敬点头,便带上裴妍继续出帐子去了。 裴钧跟着走出帐子送了几步,任由姜煊拼命在他怀中拳打脚踢,打他胳膊又挠他脸,听这外甥用尽了力气大声哭叫道:“我不要你!我要母妃!你给我放开!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不管母妃!都怪——” “你闭嘴!” 裴钧脑中正乱,左臂伤口已被这孩子打得锐痛,忽而就暴起一声怒斥,把姜煊猛地吓住了。 男童睁大的眼睛在巴掌大的小脸上扑闪着盈盈泪花,此时整个人正小袄散乱地挂在裴钧怀中,就像一只失了襁褓被风吹雨淋的小兽。 裴钧心下一绞,忽而想起他其实从来没和这外甥说过一句话——真是一句都没说过,可如今说的这第一句,却竟然是叫他闭嘴。 他沉默着,双臂用力将姜煊重新抱好了,正遇见崔宇被亲王一行挤出帐外来,眼见是不得不中止验尸才先行回避。 不等他说话,崔宇就抬手打断道:“行了子羽,你不必说了,只要查事儿在刑部,我自然义不容辞保你姐姐一路,可若这事儿最终归去了大理寺,我这手就不够长了。” “我明白。”裴钧向他点头,怀里的姜煊听闻母妃这又要危险,便再度抽噎起来,叫裴钧不免将小孩儿按在肩头去胡乱拍了两把,才继续同崔宇道:“老崔,几次三番如此麻烦你,我真不知要如何谢你了。” “这事儿谁料得到?”崔宇叹了口气,“谢不谢的还是闲下来再说吧,你还能跑得了庙去?”他摇头回身看了看帐子里,满眼都是世事无常,却也还是不多话,只道:“这事儿大着呢,我还得接着去审人,就先走了。你们礼部量完了瑞王这身子就搁原地罢,到时候叫我一声,我再带人来抬。” 裴钧跟他道谢目送他走,恰见姜越正好也走出来,便不作耽搁地问他一句:“此事王爷如何作想?” 姜越目含深意地看他一眼,又皱起眉头看向身后围聚瑞王身边的一众王爷和蔡飏,低声道:“我在想,如若王妃多年以来都怨恨瑞王,在京中原有那样多的机会,快被打死的时候都有,如何偏偏会憋到今日才动手?而如若不是她,是别人想叫瑞王死,行猎时动手岂不隐蔽又利落,又何以要在营中生事?……再者,此事如若与蔡氏有关,蔡氏是不会想让瑞王死的,那喝下毒汤的人又怎么会是瑞王?” 裴钧顺着他的话正思索,却未料此时趴在他肩上的姜煊听言,竟忽而就抬头说:“原本那汤就不是给父王喝的,是嬷嬷给母妃做的,可父王却抢过去了。” 36. 其罪二十 · 伪证 裴钧听了一愣,把姜煊放下来,扯过他胳膊问:“你刚才怎么不说!” 他一急之下音容都厉,姜煊刚平复一会儿,被他这么一吼,嘴一瘪就又吓哭了。 孩子抬手擦过眼泪拉了把鼻涕,小手在衣服上蹭了蹭,忽而向一旁的姜越抬起手求救:“舅、舅舅好凶,要叔公抱……” 男孩儿手上眼泪鼻涕一把抓,裴钧看着都糟心,便把他小爪子给摁下来,刚要继续严声问话,却不想向来爱洁的姜越竟上前一步把他挤开,还真弯腰把姜煊给抱了起来,又从怀里掏出张雪白的绢子,轻轻替姜煊擦起脸来:“好,叔公抱,叔公抱,煊儿不怕了。” 一边这么哄着,他一边侧头无奈地看了裴钧一眼,叹气,又温声劝姜煊道:“煊儿的舅舅不是凶,他是担心你母妃,才急了一些,煊儿不要怕舅舅,好不好?” “他,他之前都、都不担心……才害,害母妃……都怪他……”姜煊抽抽搭搭哽不出一句完整话来,趴在姜越肩头哼哼唧唧,像只小猴子。 裴钧皱眉从姜越手里抽过绢子来继续给这小哭包擦脸,一边头疼地说着“别哭了”,一边喃喃一句:“王爷和这小子倒挺熟。” 而年轻的皇叔公姜越只抬手给姜煊理了理散乱的小袄子,很平常道:“瑞王府常年有家宴,我见煊儿的时候,怕是比你还多的。” 听着面前这一大一小一口叔公一口煊儿叫得好不亲近,裴钧忽心想:若是按照辈分,他这舅舅辈儿的岂不是要叫姜越一声叔?这念头一起,一时叫他背心儿都起了冷汗,好在下一刻终于听姜越将话头引回正路,轻声问怀里的孩子道:“煊儿说那汤原本是给母妃喝的,那煊儿知不知道母妃手里的药粉是做什么的?” 姜煊扭脸躲开裴钧的手,红着眼睛向姜越摇头:“……不知道,我只知道母妃的药过年就开始吃了,都是倒在汤里喝的。今日嬷嬷熬来了汤,母妃也是倒了药粉进去要喝,可倒了一半儿……父王忽而行猎回来了,母妃就赶紧收了药。父王看见汤,说正渴了,端过去就喝,但喝了几口忽然就大叫肚子疼。母妃被他吓着了,连忙起来要看看他,手里药也掉在地上,可这时外面的侍卫也跑进来,看父王倒在地上吐血……他们就说,说是母妃害了父王……” 孩童能看明白的东西是很少的,说的都是极为直白的实情,可言语中的蛛丝马迹却依旧让姜越与裴钧对视一眼。 二人心照不宣地想到:若是裴妍想用药粉毒杀瑞王,那汤就该是专程给瑞王喝的,然而却不是,且瑞王喝汤时,裴妍并未出言制止,很可能裴妍并不知道汤中有毒,那么瑞王喝汤后腹痛毒发,或许也是她绝没有想到的,这才会慌乱到连手中药粉都落在地上,成为了众人指认她行凶的力证。 裴钧和姜越早年都受法学大儒张岭指教,对朝中律法和刑讼都了如指掌。他们知道姜煊的话如若都是实情,那么虽然可以推断裴妍并没有想要用手里的药粉毒杀瑞王,可是,却并不能证明裴妍没有杀害瑞王。因为那碗汤依然是有毒的,事发之时的帐子里,除了死去的瑞王,又只有一个对死者心怀怨愤的裴妍和尚未懂事的姜煊,故而只有裴妍是有行凶能力的,而如今又有了足够的动机,这想要脱罪,那怕是要比脱层皮都难上百倍。 姜越和裴钧不再说话,彼此神情都是凝重,这叫姜煊心急之下拉着姜越的衣襟道:“叔公,母妃是好人,母妃对姨娘和下人都很好的,她不会害父王,是父王他老欺负母妃……不关母妃的事。” “叔公知道了。”姜越低声安抚他,抬手擦去了他颊边的泪珠,轻轻道:“叔公和舅舅都会帮她的,煊儿这几日就乖乖跟着舅舅,不让母妃担心,好不好?” 姜煊听了,吸吸鼻子看裴钧一眼,过了会儿才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这时帐子里的亲王一行出来了,打头的是泰王,出来也抱抱姜煊柔声安慰,而目光掠过一旁裴钧却自然没有好脸。最后出来的蔡飏也面色铁青,刚问了裴钧一句瑞王后事的安排,就碰见冯己如正从守军仓库找了绳尺来,于是也没再问下去。 冯己如请裴钧先和他进去给瑞王量身子,裴钧便看向姜越,见姜越在一众皇亲间抱着姜煊对他点点头,他便放心下来先进了帐子。待完事后出来,门口的一堆人已经散了,他叫了人去知会崔宇来抬尸,便走去姜越身边连连谢过,这才抬手要把姜煊接过来。 姜越小心地把姜煊递去裴钧怀里,裴钧接的姿势十分防御,因为他原以为姜煊还要哭闹、还要打他,可不料这一回孩子不仅没哭没折腾,竟还乖乖搂着他脖子软软叫了声舅舅,末了还抬起小手,摸摸他脸说了句:“舅舅受累了。” 裴钧立时挑眉看向姜越,是真想知道这奸贼头子到底给娃娃灌了什么迷魂汤,竟叫这小魔王都转性了。而姜越见他这模样,却不由有些好笑道:“我没做什么,煊儿本就是很乖的孩子,之前是对你有误会罢了,今后你们多处处,他也会知道你是好人。” 正说到此,世宗阁那边来了人,说瑞王身亡的一干涉事人等都关押好了,要请姜越过去与三司的人一道审案。于是姜越便和对他依依不舍的姜煊告了辞,目光又看向裴钧,略有歉意道:“忽发此事,也算我对你食言,没有替你看顾好王妃的——” “王爷别这么说。”裴钧连连止他,“此事怕是场阴差阳错,又如何怪得了王爷?如今她被看押起来,眼看又要劳王爷费心周全,倒是我不知该如何谢过王爷才真,王爷切切别再自责。” “你我不必计较这些,如今查明真相帮王妃脱罪才是要紧。”姜越抬手拍了拍他抱孩子的手臂,看向他怀中的姜煊道:“煊儿,叔公马上就要去看看你母妃了,会告诉她你一切都好,煊儿就好好跟着舅舅,帮舅舅查案子,好不好?” 姜煊用力点头,还一脸严肃地伸出小指和姜越拉了勾。 裴钧眼看这爷孙俩如此腻歪亲厚,是真没想到姜越这人平日瞧着怪冷清,却对孩子有这样好的耐性。他看着姜越笔挺的背影随同守军一起消失在营地帐篷间,也是在抱着姜煊转身的一刻,才突然想起—— 姜越方才……好像说他裴钧是个好人? ——他,裴钧,好人? 裴钧荒唐地低笑一声,又想起方才在马球草场上抱住姜越腰身的那一刻,不免叹息摇了摇头,誊出一手叫了人往他所在的帐子边再搭一个新帐,这便抱紧了小猴子似的姜煊,顺着营间雪地慢慢往回走了。 在新帐中安顿好姜煊,裴钧查了礼部随行人员的单子,见过年时被他委托去给裴妍看诊的吴太医也正好随行了,便找了方明珏来替他看着外甥,捏了捏姜煊的脸简要嘱咐两句,便匆匆赶去了太医所在的营区。 吴太医正忧心忡忡地从帐中打帘出来,一见裴钧,眼睛都一亮,急急就迎上来:“裴、裴大人,我这正要去找你呢。王太医几个刚被刑部寻去查药了,听说是瑞王妃在汤里下药毒杀了瑞王爷?这这这,这岂非叫我——” “我也是为此事来的。”裴钧强忍不耐,把他拉到人少的地方,压低声音问:“吴太医,您过年时候给王妃诊脉,她身上究竟有什么毛病,您又开了什么药给她?是不是让她磨成药粉就汤喝?” 吴太医一惊:“莫非王妃是用了那磨粉的药杀害瑞王?” “王妃是否行凶暂无定论,”裴钧双目紧盯着他,淡而寒凉道,“可如若不能证实那药粉无毒,那吴太医就定是脱不了干系的。” 吴太医登时腿都吓软了,赶紧扶着一旁的木桩子坐下,放在膝上的手都抖起来:“裴大人呀,那那那——那药粉确然是没毒的,只、只是若要叫人知道了那是做什么的药,我这项上人头也一样不保啊!” 他忽而拉着裴钧的手臂就扑通跪下了,出口的声音都猛颤着:“裴大人!您可得救救我,是您当初要我去王府的呀,我、我只是想着我家丫头明年就出嫁,想多给她添份儿嫁妆,也就收了王妃的节礼,这才……我只是——” “你先回话!”裴钧一把抓住他手腕,失了耐性的声音狠厉而冰冷,一字字道,“吴太医,我叫你去,是去给王妃和世子诊脉调身子,你也告诉我她别无大碍只需将养,可你开给她的,究竟是不是养身子的药?” 吴太医在他眼神的威压下抖得更厉害了,顿顿摇起头来:“不,不、不是……当日我去,诊见王妃身上有伤,就猜是瑞王爷下手打的,王妃要我封口,我也真不敢告人,便应王妃所言开了些祛瘀膏和活血散给她,要走的时候,王妃又留下我,叫人封了一箱彩礼来,说是赏给我女儿作嫁妆,只问我……有没有能常服的避子汤药……” “避子汤?”裴钧闻言顿时怔忡,手上一松,吴太医便脱力跌坐在雪地上。 “是,那、那是避子汤。”吴太医面上已是全然的惨白和哭丧,此时自暴自弃地抬手一擦老脸上的泪,继续道,“王妃说瑞王府一干内眷都被王爷施暴,就连小世子也不得幸免,故而她是再不想要生孩子出来受苦了,就叫我开些药给她避子……可任谁都知道,给皇家人开避子汤那岂不是约同于谋杀皇嗣?我哪儿敢哪?可王妃又说自己已年老色衰,瑞王爷府中妻妾成群、新人常笑,也不差她一人没了肚子,此事绝不会被人发现……说着又更拿出许多金玉之物添在箱里,叫我苦了自己也别苦了女儿,我这老糊涂了一时鬼迷心窍的,我就——哎!” 他痛苦万分地捂脸摇头,直是追悔莫及地哭起来:“开给她的药是浣花草方,还为了避人耳目才嘱她磨粉就汤,这便不必命人偷偷熬煮了,可谁知避来避去终是避不过,今日竟惹了这样一桩大事……” “我不管那是避子汤还是什么药,只要不能毒死人,你就得去刑部给她作证。”裴钧冷着脸将他从地上扯起来,微微俯身凑近他跟前,慢慢命令道,“既然你收了她的钱,如今就别想把自己摘出去,明日一早我就让崔宇来提你问话,你最好是一五一十——” “可这说出来我就是死啊!”吴太医惶恐挣扎起来,双眼恳求地望向裴钧,“裴大人,裴大人我求求您,我不想死,我还有媳妇儿孩子,还有老母亲,我可不能——” “那你开药的时候怎没想过不能?你睁眼说瞎话骗我的时候,怎就没想过不能?”裴钧一手长指稳稳掐住他胳膊,其暗力极大,叫吴太医疼得龇牙咧嘴也根本挣脱不开,又毛骨悚然地听裴钧继续冷笑道:“吴太医,是我平日里对你太客气,还是帮你把路铺得太舒坦了,竟叫你也学会了这么两边收钱还不乐意做事儿……你就不觉得手抖么?胡黎替我去打理你们太医院的时候,难道就没有告诉过你——骗我是什么下场?” 吴太医跪在地上拉他的手,拼命求饶道:“裴大人,您大人大量,您行行好,我真的只是一时迷了心窍,往后我再也不——” 裴钧一把打开他的手,不想再和他浪费唇舌,只简短咬牙道:“你作证,一个人死,不作证,一家人死,你该是知道要怎么选的。”眼看吴太医双目之中冷然的惶恐已转化为绝望,他却只抽了抽唇角,补上一句道: “你也别费心去说谎伪证或连夜逃跑了,否则……我就要寻人去见见你那戍边的儿子了。” 昏黄日暮来临,山谷中素白营帐间一一亮起篝火与烛灯,映得整片营地在小月下的草野上直似一汪漂浮渔火的海面,而营中此起彼伏的人声便如流水般和风飘来,轻而绵密,并不是每一句都能听清。 裴钧别过吴太医又去找了趟冯己如,待确认过瑞王后事的安排,便踱去关押裴妍等人的营地西北角看了看。那里周遭都是重兵把守,三司与姜越所领的世宗阁都还在临时支起的大帐中审人,外面便不会有人放他进去,裴钧也不想因此落得个妨碍公务的口舌,免得叫旁人更抓住把柄为难裴妍。 抬头间,天色已然入夜,他便决定先暂且回去瞧瞧姜煊,待晚些时候姜越或崔宇出来,再寻他们问问情状。 如此,他一路从西北又往他所住的西南角营地走去,所想的都是那西北角中的审讯里该当都是何种黑暗,可经过中线时,却又清楚听闻营地主帐中传来皇家贵族笙歌夜宴的欢笑。 他忽而只觉得累。 当他回到新搭给姜煊的帐子外时,见方明珏正站在门口,一边剥红薯吃,一边盯着帐子里一个别处拨来的嬷嬷哄毡床上的姜煊擦脸。 方明珏见裴钧来了,连忙回身同他问了问情状,又低声道:“大仙儿,你家外甥一口晚饭没吃呢,就说要见王妃,怎么哄都不应,见不着就说要见你,这都到了他们娃娃该睡的时候了,可人嬷嬷来哄他半天他也不擦脸,你说急人不急人?” 裴钧还没说话,帐子里的姜煊却是个耳朵尖的,听见响动就向外看来,一看见裴钧就大叫声“舅舅”,穿着个袜子不趿鞋就扑来抱住裴钧大腿,着急忙慌地问:“舅舅,母妃怎样了?你见着她没有?母妃身上还疼不疼?关她的地方黑不黑?母妃怕不怕……” 这小祖宗吐出了一肚子的问,神情焦急又认真,叫裴钧听着看着,不由暗暗叹了口气,向方明珏道了谢,让他再帮自己拿些衣裳用度过来,这才把姜煊给一把抱去床上放下,又从嬷嬷手里接过帕子,抬手就给娃娃擦起了脸,学着白日里姜越的语气哄他道:“煊儿,你娘的事儿还要慢慢处的,舅舅先带你睡觉吧,好不好?” “可我睡不着,我担心母妃。”姜煊从他手里的热帕中挣出脸,一双哭成小桃儿似的眼睛眨了眨,溜黑眼珠盯着裴钧,拽了他袖子道:“舅舅,你救救母妃吧……坏的是父王,母妃是好人,母妃很可怜的,她没有害父王。” 明明还是这样小的一个孩子,可张口说起的,竟已是父母相伤的惨烈家事,这叫裴钧心中不知该如何去平静,只觉是头些年中从未操心过的这些事务,忽而在今日全数袭击了回来,叫他心口发痛、头皮作麻,此时皱着眉将帕子递给嬷嬷新绞干了,又落手扯掉姜煊的袜子,抓了他一双小脚丫细细擦暖和了,塞去被窝里,这才把帕子递还给嬷嬷让她退下。 “你饿么?”裴钧问姜煊。 “我不饿。”姜煊摇头,依旧执着道,“我想见母妃。” 裴钧抬眉看他一眼,叹气:“不饿就先睡觉,要见你娘也得是明日的事,你早些睡,明日的事就早些来,懂吗?” 姜煊似懂非懂地点了头,乖乖由着舅舅解下外袍,而裴钧刚将他袍子拉下来,却听一个东西叮当一声就落在被面儿上,拿起来迎光一看,竟见是个小指节大的玉铃铛,雕工精美还伴了根穗子,显然不是什么俗物。 姜煊见这铃铛落出来,连忙劈手就抢过去道:“这是七叔公送我的,可不能弄丢了。”说着就把铃铛放进了外袍内襟的一个小小的暗袋里,放好还拿手拍了拍。 他拉开那暗袋的时候,裴钧看见里面还有一支短短的小笛子,便挑眉问姜煊道:“那小笛子也是你七叔公送的?” “嗯,七叔公可好了,他还给我画画儿呢。”姜煊一面点头答了裴钧,一面想了想,忽而认真问:“舅舅,你会救母妃的,对不对?” 裴钧看了他一会儿,抬手摸摸他脑袋:“会的。” 姜煊听了,眉头终于松开一些,抬手就再度摸去了那个暗袋,把里面那只小笛子拿出来放在裴钧手心里,又把裴钧手指卷起来握住那笛子,十分珍重道:“那这个就送给舅舅了,就当煊儿谢谢舅舅的。嗯……这个小笛子我好喜欢的,舅舅可要好好留着,不许弄丢了,也不许送别人。” “送个东西你哪儿来那么多话说?”裴钧低声同这孩子笑了句,“怎么,你还想再要回去啊?” 岂知姜煊竟顺着他话就点了头,还小心翼翼问他:“往后我要是乖,舅舅能不能把小笛子再还给我?” ——能不能?难道谁还要贪你根破笛子么?裴钧简直是哭笑不得,却也只好顺着他说行行行,握起那小笛子来,便把姜煊整个儿都塞进被窝毛毡里,“好了,你要是睡得乖,明早舅舅就还给你。” 可姜煊一双小眼睛露在被子边上滴溜溜盯着他,却仍旧道:“可我睡不着,舅舅,我想母妃。” 裴钧还没说话,这时候一旁的帐帘打起来,是方明珏帮他拿了衣裳用度过来,听见姜煊的话就问:“那世子殿下睡不着的时候,王妃娘娘一般都怎么哄你啊?” 一说到母亲,姜煊眼里顿时柔弱又悲伤,小脸而转向裴钧道:“母妃都会给我唱歌的……”说着,他懦懦哼了两句小调,叫裴钧听来隐约觉得熟悉,好似是首江北童谣,从前他和裴妍还小的时候,他们的母亲也常常哼这小曲儿让他们安眠。 姜煊见舅舅有了丝恍然神色,就连忙央求起来:“舅舅肯定会,舅舅给唱,舅舅给唱!” 裴钧觉得大男人唱安眠曲儿是真难为情,正要拒绝,谁知身后的方明珏却不住捅他后腰使眼色,已哄起姜煊道:“唱唱唱,你舅舅唱歌可好听了,这就给你唱。”说完又跟裴钧耳语,苦口婆心道:“你就唱罢,你再不把他哄睡了,你信不信他能折腾你一晚上?这跟我家闺女儿一样样儿的。” 裴钧转眼看向姜煊,见男孩儿盈盈的双眼中满是期盼,一个“不”字便也说不出口了,不得不在心内一阵嚎啕哀叹,最终还是换了个姿势,认命坐去姜煊床头上,舒出口气来在外侧半卧了,伸手拍拍娃娃的后背,静静回想了一会儿,才有一搭没一搭地哼起了记忆中早已模糊不堪的故乡小调。 不一会儿,姜煊攥着他袖子渐渐睡着,方明珏坐在旁边看着这娃娃都觉得可怜,不由低声啧啧道:“大仙儿,你说这小世子和瑞王爷……到底有没有点儿父子情哪?” “谁知道。”裴钧潦草应了句,轻轻从孩子手里抽出袖子,回头看向方明珏:“苦了你帮我看孩子,你也累了,就早些过去睡吧,我今晚上就跟这小子挤挤。” 方明珏叹气应了,这便打帘子出去,只说要裴钧先别多想,晚上好好休息。裴钧应了声,见他出去,便又回头看向被窝里已然熟睡的姜煊,在烛灯下细细打量姜煊小小的五官,一时只觉这孩子的眉眼是像裴家人的,可鼻骨和下颌属于姜家人的那份明朗轮廓,却也已埋藏在带着婴儿肥的幼嫩肌肤下,待长大了,定然会愈发瘦窄而笔挺,想也是个美男子了。 这样漂亮乖巧又活泼的孩子,是他裴钧的亲外甥,而这一刻,竟是他两世以来第一次这样近地,与这孩子这样相处。 眼前的姜煊是这样鲜活,这样粉雕玉琢,和前世那个躺在柏木棺材里青唇白脸的小家伙全然不同。这个孩子会说话,会哭,会叫,会喊他舅舅,机灵又多动,想来鬼点子也不少…… 就是太皮了。 裴钧此时忽而不可抑制地想起,从前十五六岁他在忠义侯府的院儿里练拳时,未嫁的裴妍总是常常要换衣裳跟他一齐练。彼时他从来都不明白,裴妍当年一个大丫头做什么非要跟他这男孩儿一起练武,故还曾作了笑话闹她道:“裴妍,女人家哪儿有你这么练拳脚的?你这样以后是想打夫君还是打孩子呀?” 那时裴妍一边仰头拿红绳束发,一边流转了妙目瞪向他笑:“姐姐我一起打!连你一起打!”忽而束好了头发就追着裴钧满院子跑叫,逗得一旁来做客的曹鸾和梅林玉都哈哈大笑。 可那时的他们,又岂知十年之后竟是此景呢? 裴钧正陷入心忡间,不料帐帘此时却再度从外面捞起。 冷厉的寒风刮进来。裴钧回头,竟见是晋王爷姜越正拿着个木匣走了进来。 姜越清淡的目光落在裴钧怀中小孩儿的脸上,看了会儿,才又转头看向裴钧,低声简短道:“我来给你换药。” 裴钧直起身来,姜越已然搬了椅子在他旁边坐下,低头打开木匣取药瓶。 “案子还在审?”裴钧轻声问他,“裴妍怎么样了?” 姜越叹息点点头:“人还在审,崔尚书走不开,我就让泰王换了我下来,好先来与你说一声:眼下正在审瑞王的侍卫,你姐姐已审过了,今夜应是不会再提讯了。” 他说着,手下已把需要的药和纱布都摆在了裴钧大腿边的被面上,忽而坦然向裴钧伸出手,抬眉看来。裴钧稍稍一愣,才想起他说换药,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左手递给他。 姜越握住他小臂掀起衣袖来,将裹好的纱布一层层慢慢揭开,继续道:“刑部拿汤喂了兔子,兔子死了,汤是有毒的。王太医他们验了王妃手里的药粉,”姜越说到此处,抬头略带不安地看了裴钧一眼,才道:“那药粉是无毒的,可却是——” “避子药,浣花草。”裴钧压低声音接了他的话,烦闷地一叹,“我都知道了。”想了想,他迎上姜越的目光道:“过年前给裴妍诊脉的太医,是我叫去的,吴太医。” 姜越闻言顿下的动作,眼神一摇:“那是你让他——” “不,避子汤的事并非我授意,是裴妍不想再给瑞王生孩子,才买通了太医给她开的。那太医收了钱自然怕我知道,便也瞒着我,我是方才去找他才问清楚的……” 裴钧锁起眉头,疲惫又心烦地絮絮起来:“我只是想知道他们娘儿俩近况,这才叫了个太医去替他们诊脉,若我那时没这么多事,眼下裴妍说不定——” “说不定还在瑞王府受苦。”姜越陡然出声。 裴钧倏地抬头看去,却见姜越已又低下头了,眼梢长睫的尾羽投下一丝影子,眨动间仿似燕子扇了扇翅膀,静谧而快。 帐中忽而沉默,裴钧看着姜越取下血污的纱布放在一旁,又从木匣中取出一把仙鹤模样的小铁剪来,将崭新的纱棉比照伤口剪作同等大小的三块,又拿出一瓶和晨间全然不同的药来,沉声道:“这药加了些天竺葵粉。” 见裴钧目露疑惑,他便又加了句:“天竺葵能止疼。” “……你新找的?”裴钧看着他揭开瓶塞倒出药膏来,忽而发觉他这一整套东西都不再是早上用过的。 可姜越只淡淡应了一声,没多说话,接着就抬手将三块上了药的纱棉叠好敷去他手臂,又拿出新的纱布长卷来替他包好,这才放下他袖子抚平了褶皱,周全地将用过的剪子纱棉重新收回木匣。 “药换好了,”他拿起木匣要站起来,“那我就先回去——” “姜越。”裴钧忽然起手按住他手腕,看了眼他手里的匣子,“我伤的是左手,要不你把药留下,我自己也能上的。” 姜越起身的势头被止住,坐回椅中看向裴钧,把手腕慢慢挣出来道:“不必了,近来多事之秋,我留着药也有备无患。” “你还想着受伤呢?”裴钧唇角溢出个短暂的笑来,却也知道姜越此言虽不真,却也不假。 姜越见他没了话,又起身要走,却被裴钧再一次按下来:“姜越,你等等。” 姜越又被按回椅子上,不由在裴钧探究的眼神下,微微扭头避开了视线。 “姜越?”裴钧偏头追到他目光下,稍稍睁大眼逗他:“晋王爷?” 姜越垂眼睨向他,却不料裴钧忽而向他一笑,宽慰他道:“好了,你别自责了。” 姜越闻言愣了愣,下瞬又转过脸去,低头没说话。 “你那侄子的年纪比你还大呢,他打了裴妍是他有毛病,同你没干系。”裴钧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引他目色微动地再度看过来,这才慢慢再说了一次:“你别想了,姜越,这不干你的事。” 姜越看了他一会儿,忽而道:“之前煊儿在路上叫你救他母妃,实则我也听到了……如若那时我就——” “我老早派了太医去瞧出了裴妍挨打都没能救她,你那时候就算在意了又能做什么?径直把你那大个儿侄子揍一顿不成?”裴钧无实意地笑了笑,见姜越终于没有要避出去的意思,这才从他腕上慢慢收回手来,略有苍凉地叹了一声道:“姜越,你眼下或许还不能明白……有些事儿它真他娘是命,命里合该发生的,人躲得开这个,也躲不开那个,裴妍这事儿也一样。如今出了此事,你姓姜,却还能想着帮她脱罪,我已经谢谢你了。” 姜越摇了头,垂眼道:“是姜家对不住你们,对裴将军当年之事,你姐姐之事……都是。” ——那我上辈子也算是了,还真是一家都栽在你们姓姜的手里。 裴钧心中一哂,咧了咧嘴角,跟姜越说起他之后的打算:“我明日会让吴太医去作证,说王妃寻药只是为了避子,从未对瑞王起过杀心。” “我料你也会。”姜越低低地笑起来,“朝中总说‘守法莫如张、破法唯有裴’,裴大人这是又要把法理玩上一玩了……你这是想先给王妃换个罪名?” “不错。”裴钧直觉与这人说话颇省事,便略有欣赏地看他一眼,“你也知道,刑律里谋杀皇族等同谋逆,若是沦为嫌犯,在举证上无需三司证明嫌犯有罪,却要嫌犯证明自己无罪——这于裴妍此案的胜算极少,如若罪名坐实,判刑就是个死,可若将罪名换为避子就不一样了……” “谋逆是国法来判,避子却遵皇族家规。”姜越点点头,“此罪就算坐实,你姐姐也未必就不能活下来,只要拖回京城,四方人脉一周转,不定就会有转机,可怕就怕在——” “御史台。”裴钧静静吐出这三个字,此时听闻里侧的小外甥梦呓一句,不由回头,又给孩子掖了掖被子,“有御史台在,就有张家在,有张家在……换罪而议就并非易事了,他们把控的证词和证据都太严苛,若是拖回京城,张岭又定会插手,则不一定会比回京前解决了好。” 姜越道:“裴钧,张岭也是你师父,你私下去见他一面,他未尝不会——” “别想了,他是一定不会留情的。”裴钧直接打断了他的话,瞥他一眼,“就算是我裴钧下了死牢被人指做谋逆,他也一定是会秉公办理、毫不徇私的,怕还要为了铲除我这奸佞欢欣鼓舞呢……张家人就是把木算盘,珠子都是铁打的,没心,无情。他这样的人,你还指望他同情裴妍?” 他的口气太肯定,就像说着已经发生过的事情。这让姜越疑惑地微微皱眉,却还是先想办法道:“那我明日去问问张三,若他松口,此事或然能速战速决。” “听说蔡飏今日也坐镇御史台那边儿了?”裴钧问,“他怕是真该急了。” 姜越笑道:“他们蔡家日后的天子都驾崩了,他能不急么?不过今日是初审,他做不了什么,便听了会儿审讯就出去了。我的人瞧见他去找了秋源智,最后悻悻出来,想是又提了何事叫秋源智拒了。” 听见仇人这么丧气,裴钧心情竟也好了一丝,只道:“所以狩猎完了,咱们回京就又有个危险了。” 姜越嗯了一声:“出了这般大事,蔡延绝不会再坐视不理,到时候便又有我们忙的了。”说到这儿,他倒也叹口气宽慰裴钧一句:“你别多想,我们先救你姐姐吧。” “我是救姐姐,你又为什么?”裴钧扭头问他,“姜越,你姓姜啊。” 姜越神色不动,漠然道:“瑞王不死也要助蔡氏篡位,他不当自己姓姜,我也当没有这个侄子,又何必还要向着他?” “啧啧,好狠心的叔叔呀。”裴钧眯起眼来笑他,“可你怎么就对煊儿这侄孙这么好呢?还给他送玉铃铛,叫他日日都随身带着。” “……玉铃铛?”姜越稍稍一顿,片刻才想起来,“哦……你是说魂铃啊。” “魂铃?”裴钧微微从床沿坐直了。 姜越点点头,目色在烛灯下柔和地望向被中姜煊熟睡的小脸,笑了笑,“去年我从赫哲领兵回朝的路上,恰遇一队行法的巫师,他们奉来了好些这样的铃铛,说是给小孩儿带上能驱邪护魂的,我就留下一些,回京给宗室的侄孙辈小孩儿都送了……却不想只有煊儿一直带着。” “那小笛子呢?”裴钧问,“那总该是你特地送的了。” “谁说是我送的?”姜越更有些无奈地笑了,“那物是煊儿从我这儿抢的,倒不是什么小笛子,而是几年前我在关外领兵的时候,一个牧羊的孩子削好送我的羊哨。后来那孩子被突袭的夷兵掳走,三日后开膛破肚地挂在城门上……我后来就一直留着那哨子,当做对自己的警醒。不想去年秋天宫里吃宴时却被煊儿看见,直说喜欢,捉着就不松手了,叔公叔公地一直叫,我没了法子,这才依了他拿去。” 裴钧全未料到这小笛子竟有如此来头,此时听完,连忙从袖口里翻出来递给姜越:“那你还是赶紧拿回去罢,这孩子太不懂事儿了,往后我得好好儿骂他。” 姜越见他拿出小笛子,有些诧异,看着他手心一会儿,却忽而抬手将他手指再卷回去,再度失笑道:“煊儿有没有叫你别将这笛子送人?” 裴钧嘶了一声:“你怎么知道?” “因为这是我让他别送人的。”姜越竖起食指放在唇边,向裴钧嘘了一声,再看了被中的姜煊一眼,压低声道,“我告诉他此物珍贵,他定要好好保护,若是送了别人叫我发现,我就再也不给他好东西了。” “哦……”裴钧恍然大悟,“原来他是真觉得这笛子宝贵才给我的,所以又问我还能不能退给他。” 姜越听得好笑,摇头叹道:“煊儿这孩子鬼精着呢,你往后再来慢慢领教罢。” 裴钧回头看向被窝里的小孩儿,又垂眼看看手里的笛子,低声叹:“怕是等他娘出来了,我这舅舅就又该退避三舍,想领教也只能去梦里了。” 姜越目光落在他背影上,问:“裴钧,你与你姐姐当年……究竟何至于此?” 可这一问,换来的只是裴钧长时的沉默,直到裴钧再度回头向他看来,才另起话头道:“时候不早了,姜越,你快回去歇了罢,我不耽搁你了……今日真是谢过你。” 姜越听言,便知道自己问过了界,即刻就起身来,应道:“不必了,今日马球取胜也是多亏你在场外警醒,我们便当是平了罢,别的日后再算。” 裴钧笑应了站起来送他,捞帘出帐去,但见银月微光洒落在一地白雪上,悠然映照着姜越转身离去的孤清背影。 此景和着他耳边传来的笙歌笑闹,似乎让他和姜越之间的这条细长又独存的雪路在月夜中更为清晰起来,仿似那一边的热闹隔了千山万水,而他们却在这边。 “哎。”他忽而开口叫了姜越一声,见姜越回头,便嘱咐道,“路滑,小心。” 姜越抬手冲他摆了摆,大意是叫他赶紧进去,别被人瞧见他们在一起,然后又看了他一眼,才再度转身走了。 裴钧低头回帐放下帘子,褪下外袍掀被坐进了姜煊的被窝里,正要扭头吹灯,却不想旁边的小孩儿竟在睡梦中一把就抱住了他胳膊,轻轻叫了声:“母妃。” 由此他是再不敢动,只得就这么顺势搂着姜煊躺好,可眼中摇曳的帐里烛火,却是明暗了一晚都不曾熄灭过。 翌日一早,帐外天色渐亮起来,裴钧刚从被中挖出姜煊来穿好衣裳,外面就忽有小太监请见,说皇上清早起来感怀瑞王新丧、顾念世子玉安,便赏了早膳,着他们趁热送来。 裴钧狐疑捞开帐子,任太监领着一干杂役进来将一列碗碟放下,带着姜煊谢完恩典,便将桌上一个个精美瓷盖揭开来,见果真都是御厨的手艺。 姜煊趴在桌边一看,呀呀道:“舅舅,有鱼片儿粥!皇叔怎知道我最喜欢鱼片儿粥?” 裴钧一愣,看向他:“你也喜欢吃鱼片儿粥?” 姜煊连忙点头,眨巴眼睛问:“舅舅也喜欢吗?” 裴钧垂眼没答他,只塞了个勺子在他手里,把碗推过去叫他快吃。 可姜煊双眼看着面前的粥,拿勺子搅了两下鱼肉,却又恹恹道:“我吃不下……母妃也很喜欢鱼片儿粥的,舅舅,你说母妃今早吃什么呢?” “你娘自有她吃的,还轮不着你管。”裴钧赶着要带他过堂作证救裴妍的命,眼下真没耐烦让他瞎磨叽,于是便把他抱来膝上坐好,夺过他手里的勺子就舀起粥来呼了呼,喂到他嘴边上,“你现在不吃饭,一会儿我们去见你娘,你娘也跟你似的问你今早吃什么,你怎么说?” 姜煊闻言,瘪嘴盯着勺子想了会儿,还是张嘴吃了粥,可咽下去又问:“舅舅,我昨晚睡得乖,你把小笛子还我吧?你答应的。” 这孩子机灵归机灵,可就是话太多了,有急事儿的时候也能招人烦。裴钧肃着脸再喂他一口粥,脑中就此想起头夜里姜越说的话来,不免觉得那小笛子于姜煊或然只是个心爱玩物,可于姜越却是真正要紧的纪念,此时便心想先留着那小笛子,待日后姜煊慢慢将这物淡忘了,再寻个机会好好还给姜越,于是便佯怒瞪着姜煊道:“乖什么乖?你昨晚上踢我好几脚还没找你算账呢,没要你那玉铃铛都算好了,你还想再把小笛子要回去?小小个人话怎么那么多?专心吃饭。” 姜煊不明白背后曲折,一听这话就委屈极了,连连呜了两声“舅舅骗人”,却被裴钧再度喂去的两口粥给堵了回去,吧嗒嗒掉了几颗泪珠子,又被哄着要去见母妃了,这才好不容易吃完了饭。 他吃完了,裴钧自己才开始对付两口,恰此时隔壁帐的方明珏也醒了,正踱过来瞧瞧这俩舅甥,裴钧就叫他坐下一起吃完,起身披了大氅也没什么可收拾的,便牵着姜煊出了帐,领着这小证人往关押裴妍的营地西北角走去。 夜里下了一宿雪,冷得够呛,姜煊小腿在雪地里费力踩着大步,不太跟得上裴钧,不免抬手拉拉裴钧袖子叫:“舅舅,舅舅……” 裴钧皱起眉,停下来垂头看去,见姜煊向他张开一双短短的手臂,吸了吸通红的小鼻尖儿道:“煊儿不好走了,要舅舅抱。” 裴钧摇头叹了声气,弯腰把这小家伙抱起来,扯好他小袄的毛领挡风,这才又继续往西北走。 西北营的几个帐子外依旧守有重兵,裴钧头夜只是远观,碍于夜色也并未看清帐前,还是待此时踩着晨光渐渐走近,才见帐口的篷布下竟坐着他那冤家发小萧临,这人正亲自带兵坐镇看守此处,也像是一夜未睡的样子。 萧临也远远瞧见裴钧抱着外甥来了,便呵了口白气站起身来,眼看他们走近,才皱眉抬手示意门口侍卫放行。 在前世与萧临闹了嫌隙的十来年中,裴钧记得,二人就算打了照面也不曾说过一句好话,次次都如昨夜一般——二十来岁的他,年轻气盛,没有拉下脸同萧临讲和,萧临脾性也执拗,绝不向他低头,到后来,二人走南闯北,见面的时候愈发少,总角之谊便被时光冲淡,最终,嫌隙还未开解,萧临却已变成了他礼部丧事单上一个冰冷的名字。 想到这儿,裴钧的手失了力气。姜煊挣脱他,跑进帐去寻母,他只好站直了身子,同萧临无言地点头,如此变算是谢过。 谁知正要再向里走,萧临却两步挡在他面前,一双布满红丝的眼睛与他两相对视了一会儿,才低声问:“这事儿,不是妍姐做的罢?” 裴钧一顿步子,心里五味杂陈:“不是。” 萧临蹙眉瞪着他:“听说瑞王这些年待她不好?” 裴钧没说话。萧临抬手就推他一把,斥道:“说话啊!你这少傅是怎么做的?竟一点儿都不知道?!” 裴钧知道,萧临这是故意给他找不痛快,但此种境地下,他也只得忍了,便极力平复一时方道:“依裴妍的性子,与其让我知道这事儿,你还不如要她举起巴掌扇自己的脸更容易,我又有什么办法帮衬?” “你自然无法帮衬。”萧临冷笑,“你心里除了天宫里的圣上和你自己的功名,还装得下什么?罢了!这几日,我会亲自在这儿守着,以防有人再对她下手。你若想见她,就尽管来,要有什么能帮得上忙,就说!只要我萧临能办到,我一定办。” 裴钧不知再说什么,只能点头谢了他,此时方知两家子女生分了多年,萧临心中却依旧把裴妍当亲姐,如今竟在落难时也愿意搭手,几可算作侠肝义胆。可眼下事务紧急,这份人情便不容多叙,裴钧片刻作想下,终于还是想先向萧临道个歉:“萧临,其实阿远的事——” “行了行了,你赶紧闭嘴。”萧临一听这事儿就颇暴躁地打断他,抬手挥了挥,“萧远已经被我送回岭北了,他的事往后你别再过问!今次把妍姐保了,往后我萧家也再不欠你。” 说完这话,他便转过身去,似是看都不想再看裴钧一眼。 裴钧便只能闭了嘴,无声地看他一眼,这才上前几步,走向了裴妍所在的营帐。 他进帐的时候,裴妍平和又温柔的声音正从屏风后传来,问的是:“煊儿早上又吃的什么呀?”下刻便听姜煊用软糯的嗓音一一细数着鱼片粥、花生糕和拌三丝,还说都是他皇帝叔叔亲赏的,说皇叔很疼他。 裴钧绕过屏风来到里间,见姜煊正跪扑在裴妍身边,双手紧紧搂着裴妍的腰,而裴妍依旧穿着昨日那身衣裳,连头上的金钗都未摘下,身上亦没有锁链,若不是外面守军和帐中极简的陈设,这里就与其他普通帐子一样,叫人根本瞧不出裴妍是被关押起来的嫌犯,可裴妍脸上憔悴的神情,却又昭示了她身上枷锁虽无形,其沉重却与铁索并无二致。 裴妍此时抬头看见了裴钧,打量片刻便略有歉意道:“煊儿睡觉不老实吧……你受累了,要是你不想——” “裴妍。” 裴钧凝眉打断了她,自觉已算不清是时隔了多久才再次用了这名字叫她,一时叫裴妍抬头看向他的眼都红起来,未说话就匆忙低垂下去,又提起一口气似乎想接着讲什么,可到底还是哽咽。 一切恩怨是非说起来太远,眼下要紧还是先将她救出来才得来日方长,如此裴钧便先问道:“裴妍,今日我带煊儿来是为你作证的,他能证明那碗汤本不是给瑞王的,而是给你,现在我要你想想瑞王死前还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或然可以用来给你脱罪。” 裴妍抬了手指点点眼角,摇头叹息道:“我想了一夜,没有。这营地里人多手杂,可以碰到那碗汤的人实在太多了,查出来是谁都有可能,但谁会想让我死?” 裴钧垂眼想了想,问她:“近来瑞王与蔡氏走得可近?你在府内可曾听闻他们密谋之事?” 裴妍仔细寻思片刻道:“他们谈事从来都去外面,府内人少有在旁的……可近来一月,自从宫里开始为晋王议亲,姜汐出门见蔡氏的时候倒确实变多了,时常回府也有挥斥八极、无法无天的模样,年后打我的那一回,便是因我才从宫中给太后请安出来,他就骂我晦气,说那老太婆都快死了,去做什么……可太后娘娘明明还康健,我心忧他此言或是要惹祸,便点他一句慎言,他就气得不得了……” “所以就打你更狠?”裴钧敛眉向她走近一步,“裴妍,这么多年来,你何以从不曾——” “他打我是不该的,打煊儿就更是不该。”裴妍打断了他,抬手蒙上了姜煊的耳朵,疲惫地对孩子笑了笑,眼底却尽是悲伤,“可这些年来,实则我对他也到底有不该的地方……你不懂,如今说来也太远,而他死了,这些再讲也没了意思,便就当过了罢。” “过了?若不是他喝了那汤,今日死的可就是你了。”裴钧咬牙看向她,“你知不知道,蔡家打的主意是要杀了你,叫承平国把国姬嫁给瑞王,然后扶瑞王上皇位的。” “扶瑞王上皇位?”裴妍听了他这话,竟倦然又荒唐地笑起来,在意的似乎根本不是自己堪堪避过的危险。 “难怪姜汐最近趾高气昂得厉害,原来是做起了当皇帝的梦。”裴妍说着,面上笑意化出丝苦,又摇了摇头,“果真皇位就是招人命的东西。我早跟他说过,他那身骨真不是做皇帝的料子,好好跟着他皇弟溜须拍马必然过得更好,可他偏不信。如今倒好了,岂知死的原该是我,却不料杀成了他……这倒又是我对不住他了。如今我进了这牢狱,出去怕是也无望,煊儿他……” “无望不是你说了算的,事在人为。”裴钧转眼看着她膝上的姜煊道,“你若心里不安,多想想你儿子就是了。我一会儿会让开药的吴太医来作证,若是顺利,便可用那避子汤之事将你从公法换入私法里,刑部的人就会先撤走,事情不过公审就好办许多,到时候再活络活络宗室关系,打通世宗阁的判定,这就能救你出来了。” “宗室都吃人不吐骨……那是要把你掏出个洞来,都不一定会放过我的。”裴妍把跪在地上的姜煊拉起来,弯腰替他拍了拍膝上的尘土,“若是太难,你大可不必管我了,只帮我照看好煊儿。” “母妃!”姜煊听着她说这话,眶里打转的眼泪便又落下来,又扑到裴妍怀里,“舅舅会救你的,还有七叔公也会帮你!你会没事的,煊儿不要舅舅,煊儿要母妃!” 裴钧看着此景只觉心中闷痛,不言间,只见裴妍搂着姜煊看向他的眼里并没有半分希冀,可再度看向姜煊的眸中却是万分的心痛和难舍,但面上还是笑,口中柔声哄道:“好,好,母妃不说了,母妃好好等着出去陪煊儿,好不好?” 姜煊不及再答,外面已有人来叫,说新一轮的堂审摆好了,眼下请世子殿下供证。 裴妍拍拍姜煊的背,捧着他小脸亲了一口,才把他推给裴钧,嘱咐道:“去吧,舅舅教你怎么说,你就怎么说,别怕。” 姜煊眼睫上都是盈盈的泪,一手牵着裴钧袖子,一手抬起来擦了把脸问:“那我什么时候能再见母妃?” 裴妍笑着,向他说:“很快的。舅舅很快就把母妃救出去,煊儿放心吧。” # 裴钧由着姜煊自己擦了眼泪,拉着他打裴妍的帐子出去,便跟着杂役一路走进了相距不远的公事营帐。 此处是审讯所在,帐子是临时搭的,只正中摆着两张高背椅子,北面放了张充作断案席的长桌,以供审人的和被审的坐一坐。裴钧进去的时候,长桌左席的崔宇正端了茶盏润喉,一脸倦然疲乏,见他进来只两相点头照面,更左边官职较低的大理寺断丞和御史台断丞张三却起身问了世子安,又向裴钧问好,接着便是裴钧跟着姜煊向右席的泰王、成王一一请安。 泰王柔声应了姜煊,可目光掠过裴钧时却暗暗皱眉。正此时,他们身后的帐帘又再度掀开了,一时除了泰王、成王,裴钧面前的一室官员杂役都跪下去,向他身后进来的人高呼:“晋王爷金安。” 裴钧一听是姜越来了,忙也要带着姜煊回身作礼,可他人都还没跪下去,刚进来的姜越却不作声色地抬手托了他手肘上提,又弯腰拉了姜煊起来轻轻捏捏小脸,这才向众人淡淡一句“免礼”,在一室谢恩回位的窸窣声中,曳步走到成王与泰王面前交接一番,平静地送走了两位王兄。 裴钧一看今日是姜越代世宗阁审案,心下不禁稍松。姜越是疼姜煊的,不会想要孩子没了娘,也就并不在此案上顽固维护姜家颜面,那么只要一会儿吴太医到了,证词上了,刑部的崔宇定是无意将此案转私的,这样要用权来解决的官中事务变为只需用钱来化解,不仅简单多了,日后他刑部也没了被皇家翻案问责的由头,而案子若不去刑部,就轮不到大理寺复审,那么只要世宗阁同意将之接纳成家事,则裴妍的命就先保下一半。 ——所以姜越今日来,是真想要帮忙的。 裴钧抬头瞧去,见姜越正在长桌右席上坐好,解下了肩头的银狐裘递给一旁杂役。他向左侧崔宇等人点头示意开始,可回眼时,却忽而舒展了英眉善目,向着裴钧这方笑起来。 那笑意温柔又宽慰,颇有春风之意,是裴钧与他相识多年中从未见过的温煦和美。这笑叫裴钧看得愣了愣,正要回以一笑,却在细看姜越眼神的时候,发觉姜越看的根本就不是他,而是被他拉在身前的外甥姜煊。 裴钧低头一看,原来是姜煊这孩子正在向他七叔公眨眼睛呢。 ——看小孩儿眨个眼睛就笑成这样,那我平日劳神费力同他讲笑话的时候,这奸贼怎就没给过好脸?裴钧不禁由此暗道这晋王爷真是苛待下属、溺爱侄孙,极要不得,再抬头时,却见堂上姜越也正稍稍抬了眉看向他,二人四目一接,姜越脸上的和煦笑意却果真也收起来,只肃容低头迅速轻咳一声,又起手翻了面前的供录状来看。 ——瞧瞧,可不是两样儿么。裴钧心下啧啧两声,转开眼去,弯腰把姜煊抱到堂中的椅子上坐了,捏着他小手低声嘱咐道:“煊儿一会儿就实话实说,不用怕,你七叔公在,刑部崔叔叔也是帮舅舅的,他们不会为难你。” 见姜煊郑重地点了头,裴钧便放开他,回头走到堂上崔宇身边,耳语说了将吴太医纳入审讯的事情,崔宇点头应了,和大理寺、御史台几人都说过,便派了杂役去押这涉案太医过来。 堂中姜煊讲完了汤是如何给裴妍的,瑞王又如何抢过去喝下,堂上人听完,大理寺的提出:这孩子原本在事发时就曾为裴妍求情,或许会有袒护真凶之嫌,此时证词怕是不能致用。 可御史台中张三却面无表情转过头道:“几位大人,自古律法以父系为宗,则世子的供词在法理上就是偏优于瑞王爷的,不可算作为王妃袒护,我等也绝不能因母慈子孝,就以情废度、夺其言辞。” 他是张家之后,法都是他家写的,这话一说即是正理,也并不是为偏袒何人,大理寺便哑口无言,不得不相觑一眼,将姜煊的证词一一录下。 姜煊答完了话,跑到裴钧身边拉手立着,此时外面又叫:“吴太医带到。” 帘子一掀,头日被裴钧严词胁迫的吴太医便进来了。只见他神色不安、眼神闪避,满脸愁容似海,竟像是一夜之间忧心苍老了十岁,待进来与堂上姜越等人一一见礼完再向裴钧抬手作揖时,他一双胳膊都是抖的。 崔宇见他站定,沉了声就开口问询起来:“听说吴太医年前曾去为瑞王妃诊脉,还开了些调理身子的药,可是?” 吴太医连连点头,颤声说:“是,是……” 大理寺的又问:“那这看诊之事,是你自己顺意而为,还是受人所托?” 这些话,裴钧让崔宇传证的时候都已交代过了,如此不过是个证词对照,吴太医便也继续点头:“是裴大人托下官去瞧瞧王妃和世子殿下的。” “那吴太医瞧出什么了?”张三问道。 吴太医闻言赶紧撇眉看向裴钧,却见裴钧只风轻云淡地向他笑笑,一时手都抖得更厉害了,喉头不禁咽了咽,才在裴钧和善的注视下答道:“下、下官去替王妃诊脉,见王妃腕上淤伤带血,极似被人打就,便忧心王妃安危……出声询问,王妃便说是……是瑞王爷打的。” 裴钧听这吴太医果然如实交代,不免稍稍松下口气,而吴太医也继续道:“……王妃说成婚至今,瑞王殴揍她数年,府中也、也常有内眷、子女被瑞王责打,就连世子殿下亦不可幸免,故而王妃就,就——” 吴太医言语一顿,眼神在裴钧和堂上诸人间惶然地游移,一时叫帐中所有人都紧张得微微倾身,想知道他要说什么。因为,此时吴太医要说到的开药之事,将会成为裴妍这案属公属私的判定关键,也会成为吴太医本人是生是死的关键。 裴钧脑中直如紧绷了一根细弦,此时看向吴太医的神色愈发肃穆,眉都锁起来,这叫吴太医惊慌地收回了目光,下瞬闭眼一咬牙,竟忽而就开口道: “故而王妃就心怀怨恨,想要下官告诉她一些食物相克致死的方子,或干脆给她些毒药,说要悄没生息地毒杀瑞王!” ——什么?裴钧未料这吴太医真敢背着全家人的性命改口,一时只觉脑中嗡地一声,一瞬恍似大山崩摧、心弦尽裂,不察间,他身边的姜煊已几步就跑上去推打吴太医,哭骂起来:“你胡说!我母妃不会杀父王的!都是你胡说!” 杂役很快上前把姜煊拉回来,裴钧赶忙弯腰将痛哭的姜煊紧紧抱入怀中,急急厉眉向堂上的崔宇看去,崔宇受意,当即放下手中茶盏,还未开口,一旁的姜越却先替他出声了: “吴太医,你空口无凭说王妃起了杀心,孤岂知你就不是血口喷人?” 这时大理寺的录案早就把吴太医的证词记下,而吴太医已不敢再看裴钧的方向,只如倒芝麻般哆哆嗦嗦地继续伪证道:“王爷,卑、卑职所言千真万确!您若不信,当时屋里的嬷嬷是在的,您可以……您可以问她!” 堂上几人对视一眼,崔宇和姜越又同时都看向裴钧,到此三人是终于明白:这吴太医定是已被人买通安排了,才会在此时信誓旦旦地将证词再牵引回裴妍身边的下人。 因为他非常肯定,他的证词会被回应附和,因为这已是个早有预谋的局。 下一刻,被关押的嬷嬷由大理寺传讯入内,果真说出了和吴太医一样的供词,而被问及避子汤和浣花草时,吴太医却瞪着眼睛,矢口否认道:“不知那避子汤药是从何而来,或然为江湖郎中所授尤未可知……” 由此案情形势急转直下,裴钧惊怒间,却听身后的帐帘再度被人打起来,顷刻,寒风袭背就似冰冷的手指捏住他后颈,而随着这股冷意,蔡飏那刻意拖长的声音也就此传来: “哟,裴大人怎么在这儿站着呢?” 37. 其罪二十一 · 变节 裴钧对蔡飏的出现已经一点儿都不意外了。 蔡家要立瑞王登基,急于拉拢承平的蔡飏本要除掉裴妍给国姬誊位置,不料却阴差阳错弄死了他爹瞧上的新皇人选,这着实是命理弄人。如今蔡飏若不将攻补过借此泼裴钧一盆脏水,那回去京城里,怕是要被他爹给打成个傻子都还不了一句嘴。 此刻,不过是得志一时,便逞这一时口快罢了。 想到此,裴钧仍旧是抱着姜煊低声安抚,对蔡飏的话恍若未闻,而蔡飏向堂上姜越问了安,见裴钧不言,唇角倒不免弯起个笑,待慢慢坐去堂上翻起案录来,他瞥眼裴钧,啧啧道:“裴大人可憔悴了呀,想必是忧心姐姐罢?哎,此案确是疑窦丛生、牵连甚大,本阁昨日听审,也生怕有人冤枉了王妃、伤了裴大人的心,便常令左右不可着急,还需多多查证。如今可好了,既然裴大人亲自举出个要紧的证人,想必定可为王妃洗刷……哎?” 说着,他笑意一凝,好似在案录里看见了不得的东西,惊讶起来:“这吴太医怎会说王妃确有杀夫之意呢?嬷嬷也证实了?这,这……” 他看向裴钧,十分关切道:“裴大人,此证果真?吴太医不是您找来的证人么?” 蔡飏此人年未不惑就位居学士、看座内阁,其学识极广博,门生也极多,可这人著述不多、于政事也没几个造诣,却有个很了不得的本事,那就是能用上他的五车之学,把出口的每一句话都带上讽。 裴钧闻言,只把姜煊换了边肩头抱着,饶是心中已想将此人大卸八块,面上却还镇着个不咸不淡的笑:“蔡大人慧人明眼,不是最该知道这证词真假么?” “哎呀,”蔡飏抚掌直赞,“想不到裴大人年纪轻轻,却一心法镜高悬、不徇私情,连亲姐在狱都秉公举证、不行威逼,这真是忠骨可见,实乃张大人高徒啊。” 一旁崔宇听不下去,肃着脸将话头扯回案子道:“蔡大人容禀,吴太医这厢是告发王妃,却又怎知他不是受人撺掇,好诬陷王妃□□呢?况这嬷嬷昨日半句未讲,今日却囫囵认了吴太医的话……下官刑部以为,此案证词实属蹊跷。”说着,他厉声问堂下道:“吴太医,如若你真知道王妃蓄意杀人,却为何没有及时告官?莫非瑞王之死,实则与你有关?” “冤——冤枉!”吴太医扑通跪在了地上,“下官从未协从王妃犯案,毒药也不是下官给的,那时下官只是怕随意外传此事,不仅会被王妃指为诬告,还、还会牵连惹怒裴大人……” “哦?”蔡飏适时把这话接过去,此时点着案录一处抬头问,“吴太医,你方才说,是裴大人让你去为王妃诊脉的?可这无缘无故的,裴大人为何要授予你钱财让你单独为王妃诊脉?” 吴太医老目乱转道:“回禀大人,裴大人说王妃和小世子身体恐有抱恙,这担忧之下,才叫下官去看看的……” “这么说……”蔡飏目色考究起来,“裴大人是一早知道王妃受伤了,这才叫吴太医去关照的?” 吴太医正要答下去,却听堂上传来一声轻笑,抬头,只见是一旁的晋王爷姜越端起了茶盏,垂眼吹着,事不关己般笑道:“瞧蔡大人说的,就像裴大人有何神通似的。” “晋王爷说的是。”裴钧将哄好的姜煊放在地上,拉着他小手也向蔡飏笑起来,“要是我早知道了,怕是早就领人上瑞王府去讨要说法了,又如何还叫太医去瞧呢?况吴太医后来回话,也只告诉我姐姐无碍、世子安好,只有些冬来病症、服药即可……啧,我是真想不通了,”他目光落在吴太医身上,真实地玩味起来:“吴太医,之前我谢礼也给过,人情也说过了,怎么时到今日,您这话就都变了呢?” 吴太医脸色惨白说不出话,只拿眼睛看向蔡飏,可不待蔡飏讲上一句,边儿上姜越却又放下手里茶盏,颇公正道:“看样子裴大人倒涉案不浅。蔡大人,不如咱们也听听裴大人证词罢?或然此事关乎裴大人,更甚于关乎王妃呢?” 蔡飏心觉姜越这么说,也是想让裴钧沾上罪名的,可一想到裴钧入审必然让事态更繁复,他便马上说:“裴大人是王妃的胞弟,若是怕受牵连想要包藏王妃的罪过,其证词如何可信?本阁以为,裴大人不可入审。” 姜越没有说话,只淡淡看了他身旁的张三一眼。张三闻意,想了想,才斟酌开口道:“蔡大人此言差矣。依照法理,自古‘在室之女,从父母之诛;既醮之妇,从夫家之罚’,故王妃虽然姓裴,可嫁与皇族,户籍便不再从属裴氏一脉,那么裴大人若是入审,其证词就应与世子殿下一样,先归于父系,如此,其既不可算做与王妃连带,也不可算作包庇王妃,只是,若裴大人的证词有不报、不实之嫌,依古法‘亲其亲,尊其尊’之度,便要参看‘容隐’之法再行另处了。” 姜越听完点头,含笑再道:“且蔡大人也说裴大人秉公举证、不徇私情,如此想,裴大人是也不会包藏家亲以徇私枉法的,蔡大人既是怕王妃受冤,咱们多听听人证,又有何不可?” “可如若裴大人切实涉案呢?”蔡飏反问,“如若是裴大人指使了吴太医送药给王妃,要王妃毒杀瑞王以危谋社稷——” “哦?我危谋社稷?”裴钧状似好奇地看向蔡飏,挑起长眉来,“社稷之责,在于帝王,可如今皇上安在,瑞王爷尚是亲王,其抢汤而食、中毒身故,同皇上有何干系?莫非瑞王爷是要继承大统了?嘿,这就奇了怪了,咱们礼部怎么不知道啊?” 他余光中,右席姜越已拾袖忍笑。 那厢蔡飏闻言,眸色一黯,正要开口,又听裴钧道:“三品以上官员入审,那可得要皇上批过,您要是疑心裴某是什么幕后主使,便与各位大人一道请旨定夺罢。”说罢,他转向晋王道:“王爷容禀,臣若入审,定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既然裴大人都不反对,那就记下罢。”姜越接了他这话,悠然掠过蔡飏道:“三司即刻联名往御前请旨,在裴大人获批入审前,案子就先搁下。”想起又问:“瑞王尸身还在检?” 崔宇答:“回王爷,应是过午才能完事。” “那到时文书来了,孤想亲自看看。”姜越向他笑了笑,“有劳崔尚书了。” 崔宇连连应是,而左边的蔡飏却没那么容易善罢甘休:“晋王爷,此案先前并无证词指认瑞王妃裴氏杀夫,而如今却有了,按律便再不可再类同于宗室纠纷,即不再可适用于私法,而要依照国法论处,则本阁以为……此事也应上报御前,由皇上钦定,是否以待回京留由刑部判处。王爷以为呢?” 姜越一边起身来,一边因言看了堂下牵着姜煊的裴钧一眼,见裴钧垂睫默许,便低声道:“蔡大人此言在理,如此便由蔡大人代内阁呈上御前定夺罢,若真如此……那这审讯也可多歇几日了。” 说到这儿见蔡飏还要开口,姜越抢先一步道:“虽如此,可瑞王妃服药避子之事还在宗室辖下,得其口供前,她人便还是由宗室人手照管罢,如此也算个方便,蔡大人就别费心了。” 蔡飏打的算盘被姜越揭破,倒也不恼,反正他想把裴妍留在公法判处的目的已达到了,便不再多做纠缠,不过是再度嘲讽地看了裴钧一眼而已。那神情,显然是笑裴钧一方落难、八方叫打,简直极尽了幸灾乐祸之能。 裴钧不再看他,只是抱起姜煊退出了帐外,立时寒风割脸就似钢刀。他抬手捂住姜煊泪迹刚干的小脸,见外甥的一双黑眸透在他手边儿上,耳中传来这小孩儿蚊吟似的问询: “舅舅,母妃怎么办呀?” 姜煊说着话,眸中眼泪几乎又要滚落,裴钧见状,连忙皱眉把他脑袋捂在颈侧道:“小祖宗,你别哭了,看冷风把你眼睛都冻坏,到时候还怎么见你娘?” 可姜煊却全然止不住眼泪,此时抱着裴钧的脖颈,直如抱着浩瀚汪洋中唯一的一块浮木,紧紧捉住他前襟不敢放手,还抽抽着央求道:“舅舅——救母妃,舅——呜……舅舅……呜……” 他的泪水合着呜咽,渐渐濡湿了裴钧襟领,滑入裴钧颈中,那知觉太热,太烫,以致让裴钧几觉是灼痛,是烧伤,仿似他此身历经的两世冰封,都在这一刻,全然为了这泣泪,一寸寸顿化成水。 此时蔡飏从他身后帐中走出来,见他正哄着姜煊,便背手叹了声:“稚子何辜乎?裴大人怎忍心将孩子也扯来为王妃开脱呢?这真叫闻者伤心、见者落泪呀。” “蔡大人可别哭,还是省省罢。”裴钧把姜煊掂实在了,只回头讽笑着瞥了蔡飏一眼,就捡着蔡飏一贯的痛处猛踩下去:“待回京见了蔡太师,您可还有的是地方掉眼泪呢,怕是不差这么点儿。” 一提到父亲蔡延,蔡飏神色都一滞,可却依旧压低了声音凑近裴钧,发狠诮笑道:“那能有你姐姐哭得惨么?你裴钧又能得意到几时呢?你是靠什么爬上正二品的,大家心里都清楚,就凭你这短短几年在朝中网罗的狐朋狗友,你还真当自己能四两拨千斤?等你姐姐进了大理寺,我倒要看看你这咬秤的狗嘴还硬不硬。” 听了这话,裴钧怀中的姜煊已气得微微颤抖起来,手中更揪紧了裴钧的衣襟,一双小鹿似的眼睛也愤懑看向蔡飏。裴钧抬手护住外甥脑袋拍了拍,这才冷然转眼看入蔡飏眸中,只微微勾了下唇角:“蔡大人别急呀,世间风水轮流转,岂知你就没有那落狱的一日呢?” “我裴钧今日就替你占上一卦——他日蔡氏如若落难,那一府上下百口之中,你蔡大人一定是第一个。” “哈哈,荒唐。”蔡飏大笑起来,摇头望着裴钧叹,“年轻轻的人呀,话可别说太满,你先活到那时候再说罢。” “蔡大人放心。”裴钧拉着姜煊的小手在唇边印了印,向蔡飏眨眨眼睛,挑起长眉笑,“这次我会活得比谁都久的。” 蔡飏的笑意因此言而渐凝,恰这时,姜越领着崔宇和张三从帐中走出来,是才议完了要事。 姜越一双俊目在门口的蔡飏和裴钧间游移片刻,见裴钧依旧含笑,蔡飏却面带狠意,直感二人间气氛紧张,便雅笑化解道:“二位大人说什么呢?蔡大人这笑声可是里边儿都听见了。” “嗐,蔡大人正说要走呢。”裴钧举着姜煊的小巴掌向蔡飏猛挥了挥,回头冲姜越笑,“臣与世子殿下这是送送他。” “原来如此。”姜越闻言,不无不可地向蔡飏点点头,“辛苦蔡大人陪审了。午时各部要与皇上宴饮议事,蔡大人还待提携鸿胪寺伴驾,也是时候该去,孤就不留你了。” 此话平平淡淡,蔡飏却也听出是道逐客令,便只能向姜越稍稍一揖,道了句:“晋王爷明鉴,容臣告退。”再抬眼警惕地盯了裴钧一眼,才不多停留地转身走了。 一旁崔宇还赶着去看瑞王尸检,与裴钧只道之后细聊,便匆匆离去,后面大理寺的人出来也一一同姜越告退,最后姜越和裴钧身边就只剩了个张三。 张三看看抱孩子的裴钧,又看看师父姜越,正要开口告辞,却听姜越先开口道: “见一,之前都不得空问你,你那婚事筹备得如何了?” 裴钧听言望去,只见张三向姜越恭敬道:“谢王爷垂询。婚事家中正备着,想应在三月里,学生回京便将请柬递去王府,到时还望王爷移玉赴宴。” “那我呢?”裴钧存心逗逗这石头人,便往他靠近一步,“张断丞,你小时候我还领你吃过糖呢,这喜酒就不分我一杯?” 张三因他此举而直楞退了一步,拘束看他一眼:“这要请示过父亲。” “啧,小气。”裴钧抱着姜煊又退回去,扯了扯唇角,“倒和你爹一样,都是念错不念旧。” 张三立时直目看向裴钧,刚要开口争辩,姜越却略有无奈地挡在了这二人之间,只摇头示意他先走。 张三不得发作,只好肃了脸,给裴晋二人请礼告辞。 姜越看着他身影走远,这才瞥了裴钧一眼,沉声说:“脏水是蔡飏泼给你的,你作何迁怒张三?” “瞧着他们那守法自尊的模样我就来气。”裴钧淡淡说了一句,看向姜越,挑开话头道,“谢过你方才同我演那一场,眼下蔡飏定以为你想借我这事儿也摆弄他们一道呢,回京总该给他爹告状,到时候你就要同我一样没的消停了。” 他这话说得蔡飏像是个奔家里哭奶的穷孩子,惹姜越轻笑起来,抬手拨了拨他怀中姜煊的小脸:“举手之劳罢了。要想将煊儿的母妃救出来,往后见着蔡家人,我们怕还要这么演。”说着又问:“眼下吴太医的证词坏了,蔡飏提案将你姐姐留待刑部判处,皇上那边应是会允准的,之后你是如何打算?” “只要裴妍不招供,刑部没有嫌犯的口供,就不能轻易定罪,文牍上若做些纰漏,也能借驳回修改拖得一时,”裴钧思索着道,“最好能拖到冬至前太后大寿,到时候会有贺寿的赦令从礼部过批,我便可将裴妍的案子混进去叫底下糊涂放掉她,就算朝廷回头追查起来也不怕,我栽给冯己如就是了。” “怕就怕蔡延不让你等。”姜越叹了口气,“蔡飏若叫聒噪,他爹便是雷鸣,回京后我们都要小心了。” 听他一句“我们”说得如此自然,裴钧莫名一笑,搂紧了姜煊,斜睨他问:“哎,晋王爷,回京我可得好好儿谢你,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你又想谢我?”姜越无奈一笑,看向裴钧,“遇刺之事尚历历在目,岂知这回你再谢我,我又该遇上什么?”说着他看了裴钧怀中的小孩儿一眼,又觉于公于私都让孩子听得太多,眸中便带了歉意,遂叹道:“你要谢我,好好待煊儿也就是了。” 可裴钧看他的目光却并不因此收回,只说:“姜越,他是我外甥,我自然好好儿待他,可眼下我是问:你要什么?” 姜越眸色微动,抬头见裴钧神色颇为认真,又听裴钧再补了一句道:“要什么都可以,姜越,你说说看。” “……我?”姜越在他探寻的目光中垂下眼去,顿了一会儿,还是轻声道:“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到,待我想好再同你说罢。” 裴钧歪了歪头,眯眼笑问:“那你什么时候想好?” 可姜越却不再答了,只低头抬手掖了掖姜煊小袄的衣领,道了声容后再见,便走出大帐外的栅栏,向主营区去了。 # 裴钧将姜煊带回营帐托给了方明珏,便再去见了见裴妍,将案子转入公法之事告诉了她,说回京后她就要被移送刑部大牢了。 裴妍原本就没想过能轻易脱罪,心底却不是不盼着能出去和儿子团聚的,此时听裴钧说事态更严峻,满心的悬念便无疑又被绝望填满,沉顿一时,终于颓坐在床榻边,抬手无力地捂住了脸,几息过去,指后便传出无言而压抑的呜咽。 这像极了一只自舐伤口却无法承受剧痛的母兽,终于在月下的荒野中孤独地低嗥出来。 裴钧只觉这样的裴妍叫他陌生。 他前世活了多少年,就有多少年没见过裴妍服软,可今生独独还魂数月,却已几度目睹裴妍红眼落泪,至今更是绝然哀惶,这叫他心底一时似乱麻俱绕、疼如穿丝,不禁慢慢蹲去裴妍身前,万分生疏地抬起手来,小心翼翼搭在她肩上,却忽感手下纤瘦的肩头愈发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试着轻拍她,下刻迟疑地皱眉唤她名字,劝她不哭,可裴妍一贯的温和与隐忍这一刻却终于藏不住哀戚。 这竟叫他忽而想起了极小的时候——想起裴妍十一二岁时,曾领他一同走过的西峡山中的夜路。 那时林间阴黑、走兽窸窣,周遭树影高大好似可怖厉鬼,而裴妍颤着右手提一盏火苗微弱的旧灯,虽走得步步惊怕,却依旧拿左手把他这弟弟护在身后,不时还回头道: “别怕,姐姐在的。” 这话如今想来,却唯独让裴钧发闷。 他跪地直身将裴妍揽在肩上,慢慢拍拂、轻嘘作抚,片刻后才听见裴妍低哑的哭音从他肩头的细锦里轻微透出,破碎又无助地问他:“怎么会这样,裴钧……怎么就会变成这样……” 裴钧捧起她脸来将她泪水擦去,可裴妍的泪水却很快再度从双眼涌出,霎时就盈满他指间: “我会不会再也见不到煊儿了?” 裴钧拾起袖口替她拭泪,凝眉道:“不会的,你别犯傻。” 待裴妍稍稍平静,裴钧便从帐中退出来,与萧临简言了几句,又去找崔宇。他本想看看瑞王尸检中可会有线索,到的时候却见冯己如也立在停放瑞王尸身的小帐里,手里拿着绳尺,想是守军已从附近镇上运来了暂用的棺木,而他正是来等着尸检完毕替瑞王装殓的。 因随行并无仵作,而案情又足够重大,故验尸的就是刑部尚书崔宇本人。裴钧进去的时候,崔宇正割着案台上瑞王爷的肚子,叫边儿上的冯己如全然不敢抬头,此时见裴钧来了便直如获救,躬身迎上来就将手中一封文书递给他道:“裴大人,午宴已经备好了,这是昨夜里哈灵族送来的公函,说是今日宴上要议的,您快瞧瞧罢。” “既然你都瞧过了,午宴就你替我去罢。”裴钧只瞥了一眼那文书上的金漆烫印,便推还给他,“此处瑞王丧仪之事有我,下午皇上若要随各部行猎,你也陪着就是,不必同我报备了。” 冯己如赶忙接过文书哎哎应了,又匆匆跟裴钧说了说棺木与用度的备办,便低念着“阿弥陀佛”转头逃出帐去。这引崔宇从尸检中抬头看了一眼,双目在蒙着口鼻的白布边沿露出丝厌烦的神色,却没说话,只又扭头对裴钧稍稍示意,让他过去看看。 尸检到头来,不过就是反复确认瑞王死于□□,别无他由。可□□这毒又太平常,并不算做个特殊的线索,于是崔宇便也叹息签印,将瑞王尸身移交礼部备办丧仪,同时也结了尸检,命人誊写三份,一份由大理寺过目呈给皇上,一份留在刑部,一份依约送给晋王爷姜越。 此时是午后,待裴钧指点着官兵按礼制将瑞王装了棺,又就着公事大帐中的笔墨简要写好礼部的文牍,出帐便已近日暮。 小雪已止,地上白雪稀疏,周身再没有了尸臭压抑,只剩凛冽的清寒。他与崔宇一起站在大帐前的空地里,正缓神想着那王侯将相宝重千金,死后却依旧腐朽凋烂化为骸骨,叹息间,忽听身边崔宇远望一时,慢慢说了句: “子羽,这次的事情,我总有很不好的感觉。” 裴钧右手揉捏着左手放松,倦然看他一眼:“什么感觉?” 崔宇摇头沉吟片刻,只短促道:“不知道,总之不太妙。” 这时他目光看向不远,逆光微眯了眼睛,发现了什么,便冲裴钧扬扬下巴:“瞧,皇上行猎的人马回了。” 裴钧顺他这话抬头去看,只见营地半人高的栅栏外,还真是一队狩猎人马随同圣驾回营了。 被官员武将簇拥起来的少帝姜湛正戴着灰貂帽,围着狐皮鹤氅,骑在一匹高大雪白的健硕马驹上,执了缰绳缓缓引马踱进了营场。 一日快尽的黄昏暖光下,姜湛漫不经心地四下看顾着,这时遥遥看见裴钧和崔宇站在公事大帐外,就抬手勒马停住,偏头向这边打量了一会儿,见裴钧二人并未走动,便低头唤来个侍卫吩咐。 没一会儿,那侍卫便哒哒跑到裴钧面前,弯腰恭请道:“裴大人,今日皇上出猎有得,特请您陪席御膳,一同尝尝野味。” 裴钧听言与崔宇对过一眼,只好暂别,心下一边计较着姜湛此举的用意,一边也跟着那侍卫走到姜湛马边上,见过礼,便仰头看向姜湛笑问:“听说皇上猎着东西了?” “不过射中只雪兔,今晚叫他们烤了吃罢。”姜湛答得清淡,只平常地向裴钧伸出手来,眼见是要裴钧扶他下马。 天子递手让扶,是种亲昵而随和的姿态,更是对臣子的信任和荣宠,可在这种种证据皆指向裴钧亲姐杀害了瑞王、百官都在等着裴钧被其波及的时候,姜湛作出这一举动,却更是一种风向极为明确的暗示。 周围随行的官员武将惊疑相觑,不敢发一言,但此时此刻,却无不对皇上庇护裴钧的意旨心知肚明了。 裴钧在周遭若有若无的嫉羡目光中抬手扶住姜湛小臂,引姜湛翻身离鞍、甩镫下马,而姜湛稳稳立在雪地上了,却还继续扶住他手臂,淡笑道:“一日理事,裴卿也当累了,便随朕走走罢。” 他身后一干臣子立时跪地恭送皇上,而裴钧道了声好,便与他相随左右一起走回了营帐,一路上二人间却并未说话。 姜湛的帐中依旧生着格外暖热的炉火,裴钧坐在屏外等胡黎伺候天子更衣时,正见帐子东面的御案上摆着个镂花的木制函盒。这种函盒他过去在鸿胪寺做行人的时候常见,是用于放外邦或部落的契约公文的。 ——莫非部族间又与朝廷有了新约? 他正要出声问姜湛,却听姜湛隔着屏风先道:“裴钧,听说今晨有个太医供认你姐姐有罪,瑞王的案子要移去刑部了。” 屏后传来衣料窸窣声,姜湛的人影在屏上恍惚:“蔡飏和晋王都想拉你下水,要你入审的折子也递来朕这儿了。”接着他穿着丝绵的常服披袍从屏后走出,抬手将胡黎挥退出帐去,双眼看向裴钧道:“上面律法写得太明白,朕只得准。” 裴钧早料到此事,便只点头道:“是,皇上做得很对。” 这时帐帘已从外面挑起,是杂役鱼贯将晚膳一一端进来放在桌上。姜湛坐到桌边,对裴钧道:“你放心,你姐姐犯的罪过绝不会牵连你的,回京后,朕也会警告蔡延离你远——” “你觉得我姐姐当真杀了瑞王?”裴钧听出些不对味儿了,忽而抬头看入他眼里,笑意渐渐收起来,“皇上,眼下还没判呢。” 可姜湛却握住他放在桌上的手,缓缓道:“没关系的,裴钧,朕说这些又不是要怪你。你姐姐杀了瑞王,朕也绝不会怪罪她。瑞王殴妻之事简直丢尽皇族颜面,他就算活着也永远都是蔡氏放在姜家的棋,往后总会坏我们的事,倒还不如死了的好。所以你姐姐此举,也算是误打误撞帮我们一把了。” 他说到此处,口气愈发关切了:“朕知道,你虽同你姐姐生分了十年,可血浓于水,你心底也一定不忍她就死,所以朕想……待回京她认罪被判了,朕就寻人去牢里换她一命伏法也就是了,到时你给她安排个新名新处,送她出京再别回来,如此无人问津也能安闲一世,朕绝不过问。” “……可不是她犯下的罪,她凭什么要认?”裴钧抽出被他握住的手指,极力平静地说,“难道只有皇族的颜面是颜面,我裴家的颜面就不是颜面了?难道我父赫赫功名战死沙场,忠义之后就只得忤逆叛朝的下场?难道瑞王殴妻揍子终遭报应,我姐姐受他打骂十年,却还要拿后半辈子名声给他陪葬不成?……认罪?她有什么罪?!” “就算你姐姐没有杀瑞王,可她嫁与皇族却服毒避子的罪却是铁证如山。”姜湛的脸色因他此言而渐渐冷下,挣动了手腕却挣不开裴钧的手指,便隐忍到一列送汤的杂役出去后,才继续开口说:“况你从前也说过,有罪与无罪在这世上根本就不紧要,紧要的只是一个结果。今日瑞王死了便是结果,于我们也是好的结果,有了这结果,这事是不是你姐姐做的,又有什么差别呢?” 这话叫裴钧的眉头一跳:“你说什么?” “裴钧,我们一度想要瑞王死,不是么?可却只因蔡家在侧,便屡屡不能借由遂愿,那今日瑞王既然死了,只要死得与我们没什么干系,那他是谁杀的又有什么区别?我们不过是需要人来顶了这杀瑞王的罪罢了,而你姐姐受他打骂数年杀了他也是合了机缘——况朕又没有真要她死,朕说了会护她,也由你送她出京,你为何要这般生气?” 姜湛似乎费解他怎么就不懂这道理,此时已拧起细眉端详起他来,继续语重心长道:“蔡家在皇族里的大棋除了,往后我们行事都更顺遂一点,待你姐姐认罪伏了法,也再不会成为我们的拖累了,等你把她送走,我们就可以……” ——拖累?顶罪?送走? ——是谁犯的,是否犯了,都不要紧? 姜湛还在徐徐说着,可裴钧却一时忽觉狂风灌耳、惊雷劈顶,直叫他耳中听进的那些字字句句都变成了一把把钝锈锋刃的铡刀,就如同前世杀死他的那一把一模一样,却并不能再痛快砍下了。 它们只是没完没了地往他颈间粗砺地割着,磨着,而拿刀的姜湛却依旧语重心长、理据万分地用他那白皙而精美的脸容,嫣红又绝美的双唇,平静而认真地向他解释着:牺牲换来的,是皇权稳固。 而皇权只是需要一个人去死。 这很值得了。 此时此刻,裴钧被他轻轻握住的右掌几乎已可再度感到钻心的剧痛,这引他终于不可抑制地从喉头挤出那个他再世为人以来从不敢去细想深思的问题: “姜湛,那这次……这次如若就死的是我,你又当如何?” 姜湛听了,几乎立即就摇头道:“裴钧,我怎么会舍得是你——” “你又怎么会不舍?!”裴钧陡然提声站起,喉间终于因这一吼而真实地阵痛起来,却依旧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道:“我裴钧入朝多年为你付出至今、舍命数度,你却用邓准来窥视我、拿捏我,我裴家先父为了朝廷尸骨藏沙、至今未还,姐姐为你姜家生儿育女却遭受毒打,你却理所当然觉得她是个杀夫忤逆的悍妇。你今日招我前来,难道就只是要我由她认罪?难道——” “不是!不是!我都是为了你好,都是为了我们好,才说这一番,你为何一定要这样想我?!”姜湛被他这话气得脸色发红,起身愤然一掌拍在桌上,将一桌珍馐瓷碟都震得轻响,又转身几步向东,抬手便将那御案上的函盒摔在裴钧面前,叫那盒中烫有金漆的卷轴公文掉落出来,一直骨碌碌地滚到裴钧脚边来,撞停了,才因回滚而展开了一头来—— 而那上面,正写着两个金墨提就的字: 婚书。 姜湛荒唐地苦笑起来,看向裴钧的双眼是全然的失望和渐起的绯红:“我今日寻你来,本是为了要告诉你,我要纳妃了……裴钧,我要纳妃了!哈灵族奉上郡主要我封作贵妃,否则往后的战马和贡银他们是一分不会给朝廷的。可今日午宴他们在我头上作威作福的时候,你又在哪儿呢?你一时为新政,一时为邓准,一时为裴妍,一时为你外甥,你何曾顾得上我?我在你心里又是什么位置?!” “你不是说过要帮我吗?裴钧,是你说你会帮我坐稳这皇位的,可今时今日我信你、纵你,在你眼里又算什么?我们算什么?!” 他将桌上的折子和笔都往裴钧脚边摔去,却气得不够,又抬手就将一桌珍馐全都扫落在地上,叫帐中霎时充斥刺耳的碎瓷声,而他自己也因此一怒而猛地咳起来,脸色愈见通红道:“你……咳!咳咳……你给我,滚出去……” 他抬手揪住前襟,隐忍地颤手指向帐外,向着裴钧再度暴喝一声:“给我滚!——咳咳……” 外面的胡黎终于闻声掀帘进来,一见帐中的狼藉景象,眼睛都瞪大了:“哎哟裴大人,您这是怎么惹了皇上生气了?”又快步走去扶住姜湛道:“皇上您可息怒,您身子要——” “滚开!”姜湛抬手便推他一把,在厉咳中再度愤恨地看了裴钧一眼,便拂袖走去屏后了。 胡黎还想来劝裴钧服软低个头,可裴钧此时却是再不想于这帐中待下去。他不等胡黎说话,也不再管屏后的姜湛一声一声撕心裂肺的咳嗽,只冷着脸就转身掀帘出了帐去。 一时他差点与帐外端了铁炉烤兔而来的杂役撞出热烫满怀,待险险避过,他才终于想起,此行前来,其实他原本只是被姜湛招来,要一起吃吃姜湛偶然猎杀的兔子的。 # 入帐前仅存的余晖此时已尽数褪去,墨蓝的夜色渐渐漫上天际。 裴钧闷头疾走到一处空地中,在周遭冷风火炬里深作呼吸,抬首只见半轮凸月挂在穹顶,周边寒星四散,飞云流移,一切都看不清轨迹,而低头间,所见足下雪地上却有极杂乱的脚印:大的小的,深的浅的,自前后左右,往南北东西,竟也各有通向,似各有际遇。 只不知这些印迹都是何时留下,亦不知这一个个脚步都是谁叠了谁的、又谁踩过谁的,更不知当中可有人曾交会并行、可有人曾费心追赶、可有人曾驻足等候,又可有人曾用力拉扯,甚或曾在风尘中双双勉力奔赴着,却只来得及回头相望疾呼个名字,就渐渐失散在莽莽人潮的推搡里…… 他开始曳步往西南走去,抖了抖袍摆被泼上的菜渍汤料,不禁想起他上一次被姜湛这样扔砸东西,还是姜湛十五岁的时候。 那是姜湛登基为帝的第三年了,可年轻的皇帝却依旧畏惧朝臣非议,便还是屡屡称病不敢上朝,这自然让军政大事都被内阁、被蔡氏握在手里,几乎从不在御前定夺了。 那时的姜湛因此而苦恼,因此而困顿,却依旧将自己缩在帝宫中,从不敢伸头动作,终至一日,裴钧看不下去了,便起了个大早去了崇宁殿里,把姜湛罩上宝珠龙袍就扛上肩头往朝会大殿里走,待走到了,就在姜湛极度惊慌的挣扎中,一把将这毫无准备的少年天子推进了殿里,推到了满朝文武的面前。 那一刻,大殿上交头接耳的沸议戛然而止,待一旁司礼监的掌事后知后觉叫出声“皇上驾到”,满殿官员便都生疏而惊奇地跪下,面面相觑着,零零散散高呼起万岁。 眼见此景的姜湛怯生生地回头看向裴钧,连身子都发起抖来,那一张白皙又巧美的脸上眼睛红着、睫羽颤着,双唇都失了颜色,无不像是在说:“我要回去,裴钧,你快带我回去!” 可裴钧却只是站在殿角龙屏后的阴影里,向姜湛严厉地挥了挥手,低声勒令他道: “坐上皇位去,你是个皇帝。” ——那就是姜湛第一次上朝。 虽然他上御阶时差些跌倒,可总算也知道了自己扶住旁边的檀木架,最终是忐忑坐在了高台上的大金椅里,按捺着颤抖的喉音,学着裴钧平日教他的话,说了句: “众卿平身。” 那日下朝后的姜湛撒了好大一通脾气,在御书房里一边咳嗽一边大骂他:“你害我!你就是想我在百官面前出丑!你和他们没什么不一样!”又在他的好言规劝中砸了他一身笔墨纸砚,将他身上都砸出几块儿青来,最终还是太医来了又走了,给姜湛上了针砭,姜湛也累了,由得他哄好在榻上安睡,这一场大战才算个止。 后来他便开始强拉着姜湛去讲武堂听课、去世宗阁议事,上朝就更是家常便饭了,而姜湛的怒气虽也再有过,却又渐随着年岁增长,而日复一日在龙袍下平静了,最终,也慢慢和他那些挂在宗祠里的先皇先祖一样,在雕梁画栋的恢弘宫殿间,变成了一个沉浮在权势漩涡中,再不动声色的皇帝。 而再往后的三年,五年,十年……当裴钧以为他已将这昔日惊惶的少年塑成了一樽不偏不倒的天子玉像、终于也可以放手为其归置左右权势、扫明天下的时候,姜湛却因他手中经年累积的种种权势,萌发了对他的猜疑,如此便开始徐徐脱离了他原本设定的轨迹。 裴钧如今回头去想,当他奋力把姜湛往前拉动的时候,同路的姜湛或许也曾挣扎拒绝过,也曾勉力追赶过,甚至在追不上时大声叫喊过他的名字、对他发过脾气,可慢慢地,当姜湛不再能每一次都跟上他、朝中局势也不允许他停下来多做解释时,他便总想着:再快一些走到更前面去等他吧,等那时候,就一切都清楚了。岂知他们二人间拉开的差距里,却渐渐涌入了越来越多的人,越来越多的事,慢慢叫他们只能双双隔着喧嚣与动荡,鸡同鸭讲地匆匆让彼此保重、让彼此信任,到最后,终叫“忠无不报”和“信不见疑”面对皇权和取舍……皆徒虚语尔。 他们走散了,散得那么离谱却从未发觉,而时至今日隔了光阴和生死,又因了裴妍一案,裴钧才终于明白,原来前世那条铺在他和姜湛脚下的路根本从一起始就注定了结局:原来他们本以为彼此心意相通和神灵契合的桩桩件件,至此看来,却是他从不懂得姜湛,姜湛亦从不懂他。 原来同路者,从来未必同行。 前世生前的最后三年里,他北上南下、议政点兵,与姜湛言谈大多寄于书信,每每还在篇末故作松散地问起姜湛最近生儿子了没,敦促他要快些生个皇嗣安稳民心。一开始,姜湛总还耐心回复、撒撒怨气,后来却渐流于公事,再往后,若不是胡黎偶然代书几句,便是一字不回了。 那么,在那从睁眼到闭目都不得闲的三年里,他究竟有几次见过姜湛呢?……一只手能数过来吗?可在那屈指可数的几次相见里,他却已记不清自己究竟说了多少次“姜湛你要信我”了。 一切大变之前,姜湛曾在北河行宫里召见过他最后一次。二人依旧效同鱼水,尽鸾凤之欢,末了,姜湛半阖双眼趴在他胸膛上,一双潋滟的眸子望进他眼里,很认真地问他: “裴钧,你还在帮我吗?” 那刻他给了姜湛极为肯定的回答和恳请他再度信任的话,他轻柔抚过姜湛发梢,动情吻过姜湛唇角,而几息的温存散去后,数月一过,秋来冬至,等待他的,却是在刑台上断绝万念的一斩。 铡刀落下前,他跪地示众、低头所见的刑台木隙间,不是腥碎经年的污垢,便是冷至彻骨的霜雪…… 那时他临终一望,才觉年轻时他为了姜湛总可以即刻就死,就算历一身千刀万剐都不会退半步,却从未想过千刀万剐和死亡并不是一个表情达意的方式,而仅仅是他前生悲惨故事的结局。 今时今日,他与姜湛这一番吵闹,无疑只证明这场孽债,远比他曾想的还要荒谬。 不知不觉,回去的路绕了远,待裴钧终于醒神,独行回姜煊所在的帐子时,但见帐中已点起了烛火,灯光投了一大一小两道人影在帐布上微动,是方明珏和他外甥姜煊。 他正要掀帘进帐,一时却听里面方明珏正在问姜煊说:“……那怎么就喜欢你七叔公啊,你七叔公有什么好的?” 裴钧脚下一止,不禁站在帘外,抬手勾起一些帐帘挑眉看进去。只见姜煊正在床上盘了小短腿,叮叮当当摇着手里的玉铃铛,神气满满地冲方明珏道:“你瞧,这个就是七叔公送的,漂亮吧?” 见方明珏无奈点头,他便继续眨眼道:“七叔公自己也漂亮,每次来府里看我,还都给我带漂亮的东西。” “那你舅舅呢?”方明珏继续循循善诱,“怎么昨日对你舅舅就又打又挠的?你舅舅也挺漂亮啊。” 姜煊听言就有点儿委屈了,噘起嘴:“舅舅是漂亮,但舅舅凶啊。舅舅还不还我小笛子。” 这时娃娃一抬头,竟见方明珏身后的帐帘隙了条缝儿,当中正是他口中凶恶无信的舅舅盯着他看,一时直吓得哇哇大叫起来躲到方明珏后面要哭:“舅、舅、舅舅偷听!” 方明珏好笑回了头,果见是裴钧打帘走进来,便只迎他句“回啦”,便意料之中地看着裴钧一把就将姜煊提过来弹了下脑门儿:“小子,你说我凶?背后说长辈坏话,还想把笛子要回去,你想得也太美了。” 两大一小逗了会儿笑了会儿,方明珏忽然一拍脑门儿道:“对了,晋王爷方才来过了,看你不在,就留了个东西给你。” 说着他指指桌上,裴钧顺着看去,便见桌上放着姜越给他换药用的那个木盒。 “他刚走?”裴钧起身拿过那盒子来看,见里面东西一样不少。 “嗯。”方明珏随手往裴钧来的方向一指,“我见着往那边儿走的,你没看见他?” 裴钧一愣,想了想,合上了药盒子,最终还是摇头。 ——原来他因了姜湛的事情不经意绕了远路,却竟和捷径中的姜越彼此错过。 他慢慢坐回床榻上,由着姜煊在后面抱着他脖颈继续央求着小笛子,心里却不可避免地开始寻思: 如若他和姜湛前世算走散,那他和姜越呢? 若他与姜湛是同路而不同行,那他和姜越……是否应叫同行而不同路了? 姜越永远和他在同一场朝堂局势里,永远和他你进我退地小心经营着自己的牌面,却永远都与他相对而立。这就像是两条同时走出的墨迹,虽一直都在同一时速,同一张纸里,也看似齐头并进,可却一直是两条从不交合的线,也许会一直同行,却永不会在同路中照面,更不会并肩。 而先一步,慢一脚,扭头却不相望见,这样简单的错过,就确然是好寻常的事情。 “舅舅!” 姜煊见裴钧不理,急起来就一把揪住他耳朵大叫,终于疼得裴钧“哎哟”一声回头把这小祖宗一手贯倒在床上,都还听这孩子拍着被衾叫:“还我小笛子,还我小笛子!” “再吵我直接还给你七叔公,你信不信?”裴钧咬了牙,面作凶相威胁他,终于让姜煊嘤嘤呜呜地消停了,又噘着嘴面壁赌气。 可这时姜煊没坐在原来那处毛毡上了,却叫裴钧发现这娃娃的屁股底下竟垫了个灰貂毛的手焐。 # “这谁的?”裴钧把那手焐拿起来,皱眉问方明珏:“你的啊?” 方明珏一见,哦了一声:“是晋王爷的,他方才和你外甥闹了会儿,大约忘带走了罢。要不你给人送回去?又不远。” 可这时应了他的话,帐中烛火竟噼啪一跳,叫裴钧眼前闪光间,竟忽似见自己手上有血,不禁胳臂一抖,就叫那灰貂的手焐落回了床上。 可此时空手定睛一看,那血却又没了。 方明珏看得一愣,正要问他怎么了,却见裴钧沉声一叹,把那手焐推到一边儿去,皱了眉说: “……还是算了罢。” 下一句才补:“我才打那边儿回来呢,天寒地冻懒得走了,明日碰见了再给他也就是了。” “可明日他们还接着打猎呢,就不知道能不能遇见了。”方明珏往桌边坐了,从桌上食盒里找了根肉干出来嚼,边嚼边说:“哎,大仙儿,你还不知道吧?今日晋王爷猎了只熊呢,下午守军运回来的时候我就抱了你外甥在旁边儿看。” 他咬住肉干,两手大开大合一比划,“好家伙,那么长的刀就扎在熊心上!这晋王爷可真厉害呀!当年在宫学里头,他学问也做得挺好,可说是文武双全,你说说当年……” 他忽然抬手把嘴里肉干拔出来,压低了声儿问:“你说当年先皇爷怎就没把大椅子传给他呀?可惜了。” 裴钧瞥他一眼,正要顺口说一句“兄弟阋墙呗”,转眼却见本该面壁赌气的姜煊一听见七叔公的名号,便扭了头双眼滴溜溜地向他看来。 裴钧好气又好笑地揉了一把这小孩儿的脑袋,想了想,还是改口道:“弟弟哪儿有亲过儿子的,换你你能答应?你看我姐姐,我去瞧她连个正眼儿都不给的,可一抱着她这宝贝儿子啊,那就不撒手了。 “这怎能一样?”方明珏瘪瘪嘴,倒不再继续这大不敬的话了,只另起道:“今儿吃晚饭的时候老崔也在夸晋王爷呢,说晋王爷待咱们六部的都极和气,全不像别的王爷颐指气使。他还问我,说晋王爷是不是对你们裴家特别关照啊?他说,总觉着王爷是向着你姐姐的,人瞧起来是清冷些,但感觉他待侄孙也好,心也挺热……哎,从前咱们总跟晋王爷作对的时候,怎就没觉着他哪哪儿都好啊?” “还哪哪儿都好呢,你可算了罢。”裴钧抬手就羞羞他脸,“从前姜——从前晋王爷让咱们翰林院裁减笔墨费的时候,你怎没说他哪哪儿都好啊?那时候每月就少了那四两银子的贴补,你还跟着闫玉亮和我一口一个奸贼的骂他呢,你就说你认不认吧?” 见方明珏心虚地两眼乱看,裴钧便又哂他一声:“现在人家对你笑一笑你就夸人家哪哪儿都好了,你要不要脸啊?要是晋王爷明日冲你挥挥手,我看你尾巴都要摇起来了。” “去去去,你才摇尾巴呢。”方明珏摸了摸脸,抬手就又要拿肉干儿吃。 裴钧起身就一掌打在他手背上:“多晚了还吃,不怕积食啊?去去去,回去睡你的觉,我今儿累得够呛,得早点儿收拾娃娃睡了。” “这肉干儿好吃呢。”方明珏不畏强权地依旧揭开盒子偷了根肉干儿,嘻嘻笑道:“这是晋王爷给你外甥带的,我也帮你带了一下午孩子了,吃你两根儿怎么了?” 裴钧把他手里那肉干儿抢回来,盒子关上往旁边一推:“人给孩子带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方明珏冲他吐舌头:“反正我都吃一下午了,不差这一根儿。走啦!”然后赶在裴钧要脱鞋子砸他后背前迅速溜出了帐子去,帘外还传来两声他肆意的笑。 裴钧摇头直叹这方明珏定是在户部揩油揩成了习惯,这竟是贪都贪到他外甥的肉干儿上来了。 他一边想着,一边顺手把夺回的肉干儿放在嘴里嚼起来,竟觉这肉质细腻紧致,咸香适中,带些辣味儿,还真挺好吃的。 嚼了两口,他这没吃晚饭的肚子就开始唱戏了,终于觉出分饿,心里便直道姜越这盒肉干儿来得也太是时候,正好让他填填饱。 可打开桌上的食盒,他却见肉干儿只剩下一小半儿了,不禁呲牙就骂:“他娘的方明珏……” 然后扭头见床上的姜煊正两眼晶亮地盯着自己,便又默默忍气住了口,下刻出帐去叫了热水,一边嚼着肉干儿一边等杂役送来水,便起身绞干了巾帕给姜煊擦了手脚脸,把娃娃塞进了被窝里,又吃着剩下的肉干儿看娃娃无比心爱地抱着他七叔公的“漂亮”手焐,轻轻抚着手焐上的灰白的貂毛,那模样,极似在怀里抱了只温顺可人的小猫。 “舅舅,咱们明天拿去给叔公吧?”姜煊非常柔和地问他。 裴钧把吃空的肉干儿盒子放回桌上,不怎么想理他,只自己也就着热水漱口擦洗了,这才解了外袍上床把小孩儿给兜头抱住,疲累闭目道:“睡了再说,睡得乖就带你去。” 姜煊从他怀里探出个脑袋,轻轻试探道:“舅舅,今晚能不能也唱歌?” 裴钧没睁眼,只胡乱拍拍他后背,叹口气:“舅舅今天好累了,明天给煊儿唱好不好?” 他说完后,迟迟没再听姜煊说话。可过了一会儿,他额头却忽而覆来一片小小的温暖。 睁眼,他只见姜煊轻轻摸着他脑门儿,像模像样道:“那今晚舅舅先睡吧,一会儿我来吹灯。” 如此宁静又简单的一句话,在这样一个夜晚,忽而让裴钧这七尺男儿直觉浑身一震,一时竟眼眶发烫、鼻头微酸,好不容易才能呿出一声:“……够得着么你?” 姜煊一无所觉地在他怀里正儿八经地点头,又轻轻摸摸他脑袋:“够得着的,舅舅别担心了,睡吧。” 裴钧正要再说话,此时却听他身后不远的帐帘外响起两声轻叩,又被人捞起来。 他还以为是方明珏忘了东西才折回来,便没好气地一边玩笑一边起身道:“肉干儿我都吃完了啊,你就别惦记了。” 结果一坐起来回头才发现,那边半身探进帐子来的,竟然是一身缓带轻裘的姜越。 “……” 裴钧突然想要咬舌自尽。 睡在里侧的姜煊一看见七叔公,忽地就全然开心起来:“叔公叔公!叔公又来了!” 而姜越站在帐帘边,抿唇看向帐中榻上未着外衣、襟领半开的裴钧,自然知道自己来的不是时候,又显然是已经听见了裴钧方才的玩笑话,便一时凝在原地不动了。 在这颇为尴尬的气氛里,这个一向举止有度的人似乎有些进退维谷:“……我,不知你已经……我本是……” 说着他暗自着恼地一皱眉,干脆要放下帘子:“罢了,我还是明日——” “不用不用,我还没睡呢。”裴钧赶忙打起精神,掀了被子就趿鞋起身来,连声叫住他。 姜越略见僵硬地回过身来,又听裴钧问:“有事儿吗?” 这一刻姜越的眼神在烛火映照下似乎亮了亮,顿了一会儿,才抬手指了指他身后姜煊怀里的东西: “我……来拿手焐。” 裴钧身形一顿。 他不做声地再看了一遍姜越一身明显是沐浴后才换上的便服,和姜越一路迎寒走来已微微绯红的俊脸,这一刻几乎觉得胸腔里就似被人拿着木鱼的棰头轻敲了一下,怔愣了片刻才点点头道:“……罪过,劳烦王爷亲自跑一趟了,这本该是我送过去的。” 一边姜煊从床上爬起来巴巴跑到姜越腿边,把怀里宝贝似的手焐双手捧过头顶道:“给,叔公。” 姜越接过来摸了摸孩子的头顶,抬头打量了裴钧一眼,微微沉默一时,才道:“东西我拿了,你歇息罢,我就不打扰了。” 裴钧连忙顿顿点了头,便见姜越拍拍姜煊后背告辞,转身就再度撩起了帐帘。 这一刻裴钧忽而没头脑地出声叫住他:“姜越。” 姜越很快就转身看回来:“怎么?” “……”裴钧在他清亮又坦然的目光下迅速避开眼去,目光乱移间终于瞥到了桌上的木盒子,便赶忙获救似的开口了:“药——对,这药每回是上多少?” 姜越听言,轻轻啊了一声,“是我忘了告诉方侍郎。”然后又很敏锐地捕捉到裴钧的话外之音,冷静挑眉问: “你都要歇了,却还没上药?” “……” 裴钧忽而有一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感觉,待迟疑地摇了摇头,还没等说话辩解,就见姜越转身又回来了,走到他身侧桌边敛袍坐下,拍了拍桌沿看向他: “那正好,我来替你换。” 一时裴钧只觉胸口一悸,直如城门破防时的大鼓猛敲,又似千里草野中铁骑踏蹄,正要推说他自己来,却已听姜越不容拒绝地再道一声: “快过来。” 这一声就像是捉妖的道士冲他脑门儿贴了一黄符再念出的咒,叫他这半人半鬼的玩意儿老老实实便坐了过去,都是姜越已将他袖口掀起来了,他才惊觉他外甥还在旁边儿看着呢。 小娃娃姜煊果真很快就凑过来,担忧极了:“舅舅怎么受伤啦?” 却听姜越一边取药,一边一本正经道:“前几日叔公遇见了老虎,你舅舅为了救叔公,自己就受伤了。” 姜煊一听,立即就崇敬地看向裴钧了:“舅舅那么厉害吗,那老虎呢?” 裴钧没来得及说话,姜越已经又说:“当然被你舅舅给打死了。” 这叫裴钧急拉了他手腕:“你别胡说,明明是……” “哇哇哇,舅舅会打老虎!”一旁姜煊已经彻底兴奋起来,托着裴钧右边胳膊就叫:“想听舅舅打老虎,舅舅给讲,舅舅教我……” 而这时裴钧无奈间只叫他先去床上窝着等,回头却见对面姜越正石化般低头盯着他的左手。 裴钧顺其目光一看,这才发觉自己正扎扎实实地拉着人家拿药的手,不禁便烫着似的猛然放开了,连连不好意思道:“得罪了,得罪了,我无意的。” 姜越点点头,没有说话,只是垂了眼迅速给他换药包扎好了,收了东西便起身简短道:“那我回去了。” 裴钧起身来要送送他,可不穿鞋的姜煊已经又爬下床来要抱七叔公的大腿留人家睡觉,他便只好一弯腰拿右手捞了姜煊腋下把这猴精儿兜在胸前,可抬头时,却只看见姜越匆匆出走后落下的帐帘。 裴钧一时竟心有怅然。 这时他怀里的姜煊软软叫了一声:“舅舅……” 裴钧回过神来,皱眉低了头,却见姜煊正侧脸挤在他胸口上,拿手拍了拍他胸脯道: “舅舅,你这里怎么噗通噗通的?” 裴钧一愣,连忙把他扔回床榻里,唬他一声道:“还不是被你气的!不穿鞋就到处跑,你要是生病了你娘骂的可是我。” 他捉了姜煊的爪子就再度把他摁回被窝里,把这娃娃周身都捂好道:“闭嘴睡你的觉。” “但想听舅舅打老虎。”姜煊团在雪白毛毡里向他眨眼睛。 “舅舅不想打。舅舅累了,要睡觉。” “但舅舅明明都噗通噗通——” “打打打,打老虎。” 裴钧头疼万分地掀了被子,进被窝把这什么都不明白的小祖宗给抱住了,一边在心底哭笑不得地骂着姜越那奸贼头子,一边窝在床上将那晚打老虎的故事改换了人名地名,栩栩如生地讲给了他听,待哄着娃娃睡了觉,这才终于得一宿好眠。 38. 其罪二十二 · 怠误 次日一早裴钧听见鸡叫醒来的时候,睁眼只见他外甥姜煊正睡得一双脚丫横在他胸口上,只差没把脚趾头塞他嘴里—— 也不知是不是梦里把他这舅舅当成虎给打了。 裴钧把他捉起来穿好了衣裳,见他依旧迷瞪着眼睛偏偏倒倒的,忽然想起这孩子昨晚哄他先睡的情形,不禁失笑,抬手揉了把他乱似鸡窝的小脑袋,起身出帐去叫了个老妈子来,替这娃娃重新篦头束了发,待洗漱好了,就拉去伙夫营跟着各部文官一道吃了些菜粥,然后才又牵着他小手,带他慢慢往裴妍那儿走。 时候还很早,山谷间晨光刚起,营地外围场的林子还笼着些未散尽的寒雾,可当裴钧拉着姜煊走到西北角裴妍帐外时,却已远远看见空地上正站着一银一白两道人影。 银的是穿着步兵铠甲的萧临,可白的,却竟是一袭雪貂的姜越——也不知怎会一大早就立在那儿。 此时萧临正捧腹大笑着,像是说了什么乐事,叫一旁姜越也跟着他笑,二人竟似非常熟络。 裴钧从未见过姜越笑得这般开怀而毫无防备,正疑惑着萧临是何时与姜越如此相熟的,再抬眼时,却见姜越还抬手拍了拍萧临肩头,连连笑劝他:“别说了,这话传去你爹那儿可了不得。” 这叫裴钧连眉头都挑起来,还没待觉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他身边姜煊已丢开他手就朝姜越跑去,一路高呼:“叔公抱!要叔公抱!” 那厢姜越听见侄孙大叫,竟真蹲下来叫姜煊扑了个满。他此时才看见裴钧慢慢踏雪走来,脸上因萧临而起的笑意就即刻敛起一些,只向裴钧淡淡点过头,便垂眸轻声问怀里的姜煊吃饭没有。 姜煊连忙说:“舅舅带我喝了菜粥呢,叔公吃了吗?” 姜越摸摸他脑袋笑:“叔公还没吃,这是先给煊儿带东西来了。” 说着,姜越的手从袍下伸出来,将一个小小的食盒放在姜煊手中,姜煊打开一看,只见当中是和昨日一样的肉干儿,开心得直叫:“叔公真好!这肉干儿可好吃!” 姜越揉揉他脸蛋站起来,“煊儿喜欢就好。” 岂知姜煊忽而拉着他手问:“那舅舅也喜欢肉干儿,舅舅也能吃吗?” 裴钧捂他嘴巴已来不及了,立时觉得脸热起来,却见姜越目光与他相会一时,垂眸失笑道:“自然能。” 于是姜煊便把食盒献宝似的捧到裴钧面前,塞进他手里,语重心长道:“舅舅,今天就没人和你抢肉干儿了,这都是舅舅一个人的。”说罢还有模有样地拍了拍裴钧的手背。 这气得裴钧反手就掐了这娃娃脸蛋儿:“谁抢肉干儿了?就你话多,还不快进去看你娘!” 姜煊被唬得摇着脑袋挣脱他手,迈了小腿就奔进帐子去看裴妍了,此时裴钧再抬头去看姜越,只见姜越正抬手掩笑,低了头并未说话。 倒是一旁萧临见裴钧没跟着姜煊进帐,颇为不满地瞪了他一眼。 裴钧收到这斥责的目光,苦笑道:“你瞪我做什么?我都能猜到裴妍第一句话该说什么了,跟进去讨骂呀?” 姜越好奇:“她会骂你什么?” 裴钧听言,抬眉学了裴妍神态,一句温和一句严厉道:“煊儿今早吃什么啦?——裴钧!你怎么只喂孩子吃菜粥呢?” 他眉眼跟裴妍本就三分相似,这一学裴妍高眉冷眼的样子更是活灵活现,叫萧临一时想笑,却想到裴钧之可恶、裴妍之可怜,又笑不出来了。 裴钧知道他不愿意和自己说话,只好问姜越:“王爷和萧临挺熟啊?” 姜越点头笑道:“不错。当年孤第一次随军去了北疆,正遇上边防吃紧,朝廷就抽调了关西军救援,那正好是萧老将军部下,萧临也在营中,曾与孤并肩作战七八月,算是同袍战友。” 说到这个,姜越想起:“从前听萧临说,你也曾要考武举的,若真是那样,说不定我三人会在军中相识。” 萧临听言轻哼:“那可不见得,王爷,人家裴少傅当年可在青云监里头享福呢。” 姜越还不及为这话打圆场,裴钧已经出声:“萧临,有什么话,你不妨直说,犯不着当了晋王爷的面拐弯抹角的。” 这两人脾气都算急的,眼看话赶话要吵起来,姜越连忙拉了裴钧一把:“裴大人,少说两句。” “王爷,您也别拉着他。”萧临叉着腰上前一步,“裴少傅像是有话要说,那不如今日就在这儿说个清楚。” “好,说清就说清。”裴钧拍了拍姜越拉住他袖口的手,示意他别担心,旋即深吸一口气,上前说道,“萧临,阿远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没有照看好他,是我对不住你。但你知道,我绝不会害他——” “你是不害他,但也不会救他!”萧临冷笑,“三月前我远赴西北,临走前嘱托你好好照看萧远,当时你口口声声,说在青云监里没有人能伤他,可是不过两月而已,我却在边关听闻他被青云监除名黜还!裴子羽啊,我只有萧远这一个弟弟,他叫你一声大哥,向来视你为亲哥哥,还仰仗你助他开拓仕途,可你呢?此事一出,你连求情都懒得为他求!他被痛打三十大板逐出青云监的时候,你在何处?!” 裴钧反问:“那他是为何被痛打这三十大板,又为何被除名黜还呢?” 萧临气息一滞,怒气不减道:“就算是他偷跑出青云监了,那也不过是个小错,远不至此重罚,分明是因为你与张家声讨那新政一事,惹怒了你那个师父,这才让他寻着萧远的错处严惩!” “麒麟儿,你先别怄气,且听我与你就事论事。”裴钧压着声音道,“萧远不是偷跑出青云监了,他是无牌擅离、刻意瞒报,加之携带外人入监而不通禀,还寻衅滋事,这四条,每一条都‘该当痛决’。你最该明白这‘痛决’二字在军中是军法处置,在朝中是杀头下狱,但在青云监里,仅仅只是四十戒尺。你弟弟是因为你和你爹的战功,才受皇恩入青云监修习学业的,但他却违纲乱纪、目无章法,犯了足足该打一百六十戒尺的过错!诚然,你说得对,这过错确然只是一件小事,但你萧家领兵在外,年久功高,你以为皇上把你弟弟留在京城,留的是他的仕途吗?不,麒麟儿,他留的是你萧家对皇恩的敬重。” 萧临闻言一凛:“你是说,皇上他……” 姜越见他怔忡,拍了拍他肩头:“自古军功震帝王,萧临,你以为,裴大人当初为何不干脆收你弟弟做学生?” 萧临抬手挠了挠后脑勺:“他当时说,是因为邓准落榜了,他还要继续教邓准,所以不能再收第二个学生,不然就会受旁人指摘……” “受人指摘?”萧临话中的率直质朴让姜越开怀,不由低笑两声方道,“裴大人久在翰林、坐班礼部,门生故友散落朝野,想教一个学生,何尝要看别人的眼色?他刻意不收萧远为徒,如此避嫌,只是怕你萧裴两家行从过密、兵政相结,让皇上忌惮你萧氏满门。” 说着,他执起萧临的手,又执起裴钧的手,把萧临的手叠在了裴钧的手上,语重心长道:“萧临,裴大人虽未保下萧远仕途,但哪怕被张家排挤出监、在朝中腹背受敌,他也替萧远苦苦周旋,才令此事结在了萧远一个人身上,而不至伤及你萧氏一族,这已经实属不易了。这一点,孤可以为裴大人作证。” 萧临听言微震,看向裴钧的目光都变了:“真的?” “王爷都作证了,那还能有假?三十板子已经算便宜你弟弟了。”裴钧摸着胸口叹了口气,“你看看,你同我混在一起十来年了,还不及晋王爷懂我,你羞不羞?” 萧临果真有些赧然,可嘴上依旧不落下风:“就算如此,那、那也怪你没教他,不然他怎么闯这么大祸?” 裴钧一把甩开他的手:“我没教他?姓萧的,你别血口喷人啊。他七八岁开蒙的时候我给他起的表字是‘子谦’,让他谨记什么了,你倒说说看。” 此事过去好些年,他这问还真把萧临考到了:“你让他谨记什么君子……什么放牧?” “是‘谦谦君子,卑以自牧’吧。”姜越此时很想笑,但眼看萧临神情认真,又只得抬手捏了捏鼻尖忍笑,“你也曾说,你这弟弟童心顽劣、难以管教,裴大人为他表字‘子谦’,便是让他谦和为人,谦卑为臣。” “不错,你听听。”裴钧恨不能鼓起掌来,“我从小教他背四书五经,他入青云监的时候我还警告他,犯什么都别犯监规,惹谁都别惹张岭,他倒好,我正在大殿上被张岭指着鼻子骂呢,他跑出青云监去赌马,回去时杂役不让他进门,他还领着小厮进监把杂役给打了。就这,你还想让他当官?改日他领兵进了大内撒野,你萧家几个头够砍?” 萧临被他这话吓了一跳,言语上终于矮下一头来:“别胡说,他哪儿有这么大本事。我、我就是瞧着,你那学生邓准不争气,你也回回都把他维护得紧,可阿远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都……” “你还敢提邓准?”裴钧看了姜越一眼,才转眼再注视萧临,“他怎么死的,你知道吗?我就是太护着他,才让他不知天高地厚,如今,我只庆幸没有那么对阿远。” 话说到这里,他与萧临的嫌怨大半已经化解,他也深知这些话把萧临吓得够呛,便又勾过萧临的胳膊道:“好了,阿远这事儿,确实是我那师父捡了新政票议的节骨眼儿才重罚他的,你是觉着,这只是我对新政表票点个头的事儿,却搭上了你弟弟一辈子,所以才生我的气,对不对?” 萧临面子上有点挂不住,但他为人坦诚,想了想还是把头一点,干脆说道:“之前听说你一直反对新政,有了阿远的事儿,你也还和内阁杠着,我倒有些佩服你,岂知你最后竟又表了票,还被皇上封做少傅,我只当你是嫌弃替我萧家求情,一心只想要功名。” “笑话。”裴钧认认真真道,“咱们玩儿沙子的时候就是兄弟,你我之间,哪儿有什么将军少傅的?如今我虽表票,却不是对这新政之事点头了,而是螳臂无能当车,只可加入其中,以求从内部去改天换地。麒麟儿,你有大见识,应当懂我的意思。往后要再有此种误会,你可以生我的气,打我骂我,但可别再不跟我说话了,好不好?” 至此,萧临心里的嫌怨是都化解了,当即点了点头。 # 姜越见二人终于和好如初,似乎也松了口气,正要说话,却见一名守军竟跑来,请他去准备行猎之事。 裴钧这才想起,昨夜方明珏说,姜越是一早就要随行去围场的,说不定一日到暮都不得遇见。 ——所以,姜越应是特意抽了早膳的时间,又怕贸然去帐里会像昨夜般窘迫,才专程来此等着他和姜煊的。 “那我先过去了。”姜越匆匆回眼与裴钧别过,再叮嘱了裴钧切勿拉弓骑马,见裴钧认真应了,这才跟着守军离开。 一旁萧临听见这话,立马狐疑地凑到裴钧跟前:“你怎么就不能拉弓骑马了?你腰不行了?” “去!你才腰不行了!”裴钧一把就将他推开,于此也不能解释,便只抬眼继续追送着姜越背影渐行渐远,皱眉思虑间,却听身旁萧临又嘀咕一句: “啧,晋王爷竟也有帮你说话的一日,我看这天怕是要下红雨了……” 裴钧还没来得及答他,主营就又来了杂役请裴钧回去,说是移送瑞王遗驾的仪仗找齐了,叫他过去瞧着签印。 如此,裴钧免不得要进帐去和裴妍打个招呼,说瑞王的车按制不能同活人一道走,今日就会先行移送回京了,而之后就是丧事,他便也问问裴妍在王府用度上有无要叮嘱的。 裴妍静静听他说完,先抬手拍着姜煊后背,把孩子推给他,然后低头想了一会儿才道: “我戴了罪,王府里用度长短便由不得我去置喙了,就都由宗室看着办罢。想来瑞王府中但闻姜汐一死,应是各房都要打起算盘分他的东西,若你们礼部的……敛葬时候空得出手来,便把姜汐书房里那几十个鼻烟壶给他殉了罢。旁的也没了。他这人瞧不懂个诗书字画儿的,银子虽流水一样花出去,可这几年最上心的,怕就只那些个玩意儿了。” 裴钧把姜煊抱起来:“姜汐都对你这样了,你还想着给他随玩意儿,是怕他这辈子还没荒唐够啊?” 裴妍叹息看向他:“这人都没了,我难道还要和他计较身后事么?” 她扶膝站起来,抬手摸摸姜煊的后脑勺:“况且,就算我不要他阴德作保,煊儿却还是他儿子,这一点心总是要尽的,就当是全了父子情分罢。之后的丧事当还在王府办,煊儿按制是该回去守灵戴孝的,可王府里那些个女人……” “我到时候让人前后守着煊儿,不会有事的。”裴钧拉起姜煊的手向她挥了挥,“头七过了,我就接煊儿回忠义侯府,家里有董叔呢,这你总该安心了。” 见裴妍点了头,他便带着姜煊转身出了帐。回去一路上,平日叽叽喳喳的姜煊异常安静,只搂着他脖子趴在他肩上,也不知小脑瓜里想着什么。 待裴钧回营签印了瑞王遗驾之事,正碰上闫玉亮和方明珏一道来寻他,说是难得今日得了些小闲,六部的便约了一道去围场里转转,叫他也一起去。 裴钧正寻思要带姜煊去散散心绪,这倒也是赶巧,于是他便带着孩子收拾了,随那二人一道出去与狩猎人马汇合。 时候已是狩猎的第五日,整场冬狩已然过半,营地中央围起的冰雪上堆满了各路皇亲公侯打来的野物,林林总总、大大小小,颇为壮观。当中的狐狸和貂被剥了皮毛,正有守军在一旁清算着数目,其中,割下的鹿肉、羊肉和兔子、鸡一类,大约要留到晚宴吃,而各处陷阱补来的山鹰和田鼠之类,多数就用来喂喂守军的狼狗。 这时,裴钧想起姜越昨日曾猎杀黑熊,还有心一看,可抬眼去找了一圈,却是连只熊掌都没找到,一问方明珏才知道,那熊早被姜越分去犒劳各军,听说是做了几桌子五生盘,叫那些久经苦寒的将士都开心坏了—— “但也要常年行军才架得住这么大补,咱们这些文官可没那福气。”方明珏补充道,又想起问一句,“听说你今日和萧小将军讲和啦?哎哎,快说说,你怎么把他劝回头的?” “那岂是我劝的?还要多亏晋王爷替我说好话了。”裴钧叹了口气,稍稍和他学了一遍。 方明珏听罢,哇哇一拍大腿,竟吐出句:“高啊,大仙儿,哄男人还是你最会哄。” 这叫裴钧抬手就要赏他一大嘴巴子,被他躲开了,还指着裴钧哈哈大笑。裴钧长臂一伸就勒紧他脖子,勒得他笑到上气不接下气,不得不连连认输。 此时营中人群渐渐各自结队,烤肉的烤肉,饮酒的饮酒,崔宇也结了公事跟兵部的一起来了,解了裴钧对方明珏的绞杀。方明珏提议,说围场往东有片冰湖,不如去玩玩冰钓,捉些鱼来烤了对付午饭,众人都没异议。由是闫玉亮便去问守军要鱼饵、钓线和冰凿等物,这时冯己如也慢腾腾地来了,跟裴钧报备起哈灵族提亲之事。 裴钧一耳听着,此时正瞥见狩猎人马最先头处,是天子姜湛来迟。 姜湛看上去虽明显疲惫,一张脸上几可说没什么血色,可却依然还要应付哈灵族头领的言笑。此时姜湛转目间也看见了裴钧,脸上的笑就凝结起来,垂眼就转开头去。 不一会儿,大太监胡黎带着口谕找到裴钧,说是定下三日后回京了,让他礼部有数备办着。 裴钧问他:“皇上还有别的话么?” 胡黎脸上笑意依旧,嘴上却封紧了,只说没有,然后便把手里的木盒交给裴钧道:“裴大人,这是哈灵族婚书,怕该是先存在礼部,待回京票议之后才好备下。” 说完这些,他就向裴钧点头弯腰道,“裴大人告辞。” 裴钧便也与他别过,这时低头看着手里一盒属于姜湛的婚事,念及前世种种过往好似灰飞,眉头不禁淡淡蹙起来,倏地只将盒子扔给身边的冯己如,嘱咐他收好带回京去,别的也再没多话。 可转念间,姜湛这一桩和亲的婚事,却忽而叫裴钧想到了承平国向姜越提起的那桩和亲。 印象里,似乎冬狩出发前,姜越气得上门打他的那次,便是勒令他在冬狩结束、返朝开印前尽快想出法子推拒了这门亲事的,可他当时只乐见姜越这宿敌破事缠身,就敷衍着瞎应一声作数,实则是根本没想过真要帮姜越脱身的。岂知,眼下仅仅半月过去,他这幸灾乐祸的人竟也彻底陷入更纷乱的泥沼,而姜越这个曾向他求援而不得的人,却还无数次向他递出援手—— 无论是对裴妍还是姜煊,甚或是对他自己,姜越都帮得太多了。 那或许他也真该帮姜越一把,否则这人情债可就越堆越高,也不知哪年哪月才还得清。 想到这儿,他问冯己如道:“承平二皇子眼下在何处?” 冯己如抱着木盒冲队伍中间处扬扬下巴:“昨日二皇子说要向晋王爷请教猎术呢,本来方才要同晋王爷他们几位皇亲先走的,可又被蔡大人留下说事儿,这就耽搁了,只能同咱们一道。” 于是裴钧招了个杂役过去,向秋源智身边的鸿胪寺行人说明了他要约见的意思,不一会儿,便与秋源智双双站在了营地中央清算猎物的冰雪边。 秋源智虽已年近四十,可一身上下却并无半分人到中年的厌怠感,身上依旧披一件色浅的海狸裘,里面穿着银紫绫织的承平狩衣,双手抄在胸前宽大的襟幅里避风,神容是一派清雅素净,眉眼间有着承平皇族代代相传的安和感。 这种安和感在姜越身上也可见一斑。 此时受了裴钧国礼一揖,秋源智含笑点起头来:“裴大人有礼了。本君犹记初次与裴大人相见时,裴大人尚在鸿胪寺供职,岂知暌违四年,如今的裴大人却已官至少傅,也愈发一表人才了。” “殿下过誉。”裴钧恭恭敬敬点头谢过,就此笑道:“官品都是天家赏赐,在下只是忠君做事儿罢了。” 这话留下的话眼,叫秋源智微微抬起眉梢:“看样子,裴大人这是来为君分忧了?” “哎哟,这就是殿下抬举了。”裴钧笑得颇难为情,摆摆手道:“在下人卑眼浅,没那么大抱负,今日冒昧约见殿下,实则只是为了治下礼部之事。”说着,他向秋源智走近半步,压低声问:“敢问殿下,听闻数日前,晋王爷为与殿下尽姻亲之好,曾赠与二皇子一批织工,此事……可真哪?” 秋源智闻言,脸上笑意即凝,眉心浅浅一厉,可细目微转间,却依然平静地看向裴钧道:“岂会有此事?本君怎么不知。” “有无此事,殿下自然心知肚明,若是在下要求证,只需去查查近日承平出关船队中可有多出人来就是。”裴钧不与他分辨,只闲闲看着场中一头头死去的猎物被守军丢上雪堆去,不慌不忙浅笑道,“中原国土物资兴盛,皆源于历朝历代都将采桑、丝织、陶艺、农耕引为社稷之重,也特有官府将丝织等法编纂成册,时至本朝,西南已有将丝、织增产之法,可谓是‘令一隅之机,月计多织数万匹绢纱’。此法一直都是朝廷压箱底儿的秘技,眼下就封在礼部文库里呢,对外都是绝不授予的……可皇上要是知道了承平国偷渡织工归国窃技,这赠予织工者还是当朝王爷,哎呀,那可就有意思了!且不说朝廷上会怎生发落叛国之臣,就只从您承平国想想……承平留在朝中的笔笔国债,朝廷可还没还完呢,那加起来该要有数百万两白银罢?此事若是捅出去,九府国库那帮人,必然会咬定是承平强抢秘技,那朝廷欠了承平的那些银子,殿下说……他们还会还么?” 秋源智静静听完裴钧的话,神色已从安和转为肃静。此时他顺由裴钧目光看去,只见场中忙活的伙夫已升起一丛篝火,是准备炙烤杀好的猎物,正吆喝着要守军搭手将猎物叉上架去。 “裴大人,”秋源智开口了,“你早知此事,却为何没有告诉贵国天子呢?据本君所知,裴大人惯来是极爱打杀晋王爷的,有了此事便正可促成此举,莫不乐哉?又如何不行其便呢?” 裴钧于此早想好说辞,只回眸向秋源智一笑,怪道:“在下要的,是皇上还是皇上,晋王还是晋王,如此就还能忠于皇上去打杀晋王,也能依晋王得皇上重用,不到不得已处,在下并不想逼晋王当皇上,也不想逼皇上杀晋王,这样在下才可立足呀,如此简易道理,殿下怎会不知呢?” 秋源智凉笑一声:“原来世人皆道裴氏权奸,实非虚妄之言。你以此胁迫本君,所图又是什么?” “很简单,不过是想要承平国放弃与晋王和亲罢了。”裴钧慢慢胡诌下去,“贵国和亲对谁都是助力,可朝中权势于在下而言,却贵在制衡,是故……若无嗣独身是烦忧,那皇上有的烦忧,在下希望晋王也能有,而若结姻为势是个助力,那皇上没有的助力,在下也不希望晋王有。” “那本君若是不答应呢?”秋源智冷冷看向他,“如你所言,捅出了私授丝织之事,于你也不尽是好处——” “可如若承平不放弃和亲,此事于在下就有坏处了。若那样,在下便只好两害相较取其轻也。”裴钧长舒口气来,看着场中伙夫与守军将一头麋鹿架上篝火了,笑道:“可国与国间,伤了和气,谁都不痛快,咱们又何须那般大动干戈呢?且殿下要是不应在下,实则也没关系。在下若要这和亲之事办不成,还多的是法子,不过是多费力一些罢了……” 他袖起手来,挑起眉头:“听闻贵国国姬自从东海入关以来,一路皆是抱恙卧榻,若是在京中因水土不服而——” “裴大人忠君之心可谓呕心沥血。”秋源智淡淡打断他,“如此心狠手辣、机关算尽,怎知就不是明珠暗投?” 裴钧笑了两声:“在下鄙陋,可当不得明珠二字,倒是殿下您……若当日真以万贯嫁妆应了蔡氏的邀约,那才真叫明珠暗投呢。” 秋源智漠然抬高了眼,讽刺道:“看来裴大人年纪轻轻,却果真是耳聪目明、长袖善舞,京中之事皆逃不出你耳目,可近日怕也没那么好过罢……听闻令姐含冤入狱,本君甚感心忧,却不知近况如何了?” “忧心么。”裴钧脸上的笑意收起来,叹了口气,“殿下是刀俎,何怜鱼肉?既知家姐是含冤入狱,这冤狱就定也有殿下您一份功劳。既然殿下无心帮在下指认蔡氏,那家姐何况也就不劳殿下费心了。” 此时他眼看营外狩猎队伍已然开动,便也懒怠再同秋源智鬼扯下去,只再度说回正事:“和亲之事是否放弃,三日后回京前,裴钧定恭候殿下答复。” 然后想了想,他抬眼看向秋源智,不禁思及前世此人一生运道,感慨中似笑非笑道:“‘功者常过,过者未必非功’,此卦,在下就赠予二皇子。惟愿二皇子破除心魔,夺储功成,早登大宝。” 说完,他便告礼别过了一脸莫名其妙的秋源智,快步追上了狩猎队伍的末尾,抱起姜煊来,与六部众人一道说笑着入林捕鱼去了。 # 入围场后,天飘起些小雪。 冯己如因和六部中的青年人从来混不至一处,便早已识相地与其他相熟文官结伴走了。闫玉亮因此笑话着冯己如,跟裴钧一道带了工部、兵部的人在未化冰的东湖上凿出几个洞来,垂了钓线铁钩蹲在洞边等鱼上钩。 姜煊这娃娃从小爱吃鱼片儿,却从没见过钓活鱼,于是就趴在裴钧肩上瞪眼看着洞里,可每每鱼一来他就激动得喳喳叫,就又把鱼都吓跑了。 几次三番如此,裴钧简直想脱了袜子塞他嘴里,便赶紧将他推去跟着崔宇学生火,不许他再待在冰上了,弄得姜煊哭丧着脸嘤嘤呜呜地走回岸上。此时方明珏正巧凿了些干净的冰来烧成热水煮米,便掏出绢子浇湿了,给姜煊擦了手,说有守军给的粳米,可以给他煮出新鲜的鱼片儿粥来,这才哄得孩子笑一笑。 没了姜煊捣蛋,裴钧几人蹲了大半时辰,终于凑齐了一筐鱼,已然冷得够呛。这些鱼大半是不够几个大老爷们儿几口功夫的,可好歹也算午饭有了些着落,他们便先上岸来暖暖身子。 裴钧刚坐在火边回了暖来剖出两条鱼,就听坐对面的崔宇哎了一声,指着他身后道:“瞧那边儿,那不是晋王爷和泰王爷么?成王也在呢。” 裴钧即刻随众人回头去看,只见与他们相隔半片林子的雪路上有个骑马拉弓的人影,细看还真是姜越,而旁边也有成王、泰王和泰王世子姜沐,似乎这几人是恰好行猎到这儿来了。 几人中,姜越骑着匹枣色的高头大马,身上依旧是清早那一袭洁白的雪貂。此时他挽弓的手先放下了,扭头对身边的姜沐说了几句话,应是正指导着年少的侄子如何拉弓,还没有注意到湖边有人。 由裴钧此处看去,姜越的侧身侧脸衬了周遭雪林中的枯枝与素白,挺拔的身姿就更显轻灵与俊逸,而他神容也专注肃穆,目光看向何处都是明净,似乎此时、此间之事,便是他全心关注之事一般——倘若这时候有人叫他一声,那就真可算是无礼的打扰了。 “还说今日遇不上呢,看来这该遇上的,总是能遇上,跑都跑不掉。”方明珏拉着姜煊往那儿看,逗逗他脸,“瞧瞧,那是不是你最喜欢的七叔公?” 闫玉亮在旁边儿撞了撞裴钧胳膊道:“听老崔说,晋王爷帮了你不少忙呢,你要不去叫上人家,过来一起吃点儿鱼?” “你可算了罢。”裴钧从姜越身上收回视线,掂了掂手里的刀,低头继续剖鱼,“晋王爷是多爱干净的人哪,咱还是甭拖着人家一道吃鱼了,吃出毛病谁担待?” “说什么呢你,这湖里的冬鱼可好着呢。”闫玉亮劈手就夺过他手里的刀来,“嘿,子羽,我觉得你这人可奇怪啊。年前,人家晋王爷不跟咱一起表票吧,你上赶着巴结人家,还领着大家伙儿一道请人吃饭呢,可现今,人家帮了你,你又还矫情上了,嫌人家身娇体贵吃不了烤鱼。我看你就是从前害了人家太多次,如今拉不下脸去跟人说谢谢了。” “……谁拉不下脸了?”裴钧听了闫玉亮这话,只觉是又憋屈又好笑,心道自己早不知跟姜越说了多少个谢谢了,姜越哪次不是“不必不必”的?他还让姜越随便挑东西呢,说了挑什么都能给他,可姜越不也没要么? 想到这儿,他竟觉心里莫名有点儿发堵了,抬手就把鱼塞在闫玉亮手里,扯过搭在锅炉边的绢帕擦干净手,不耐烦道:“得,我去叫,行了吧?” 说着他掸掸袍子站起身来,看向林中姜越的方向想: 叫就叫。要是姜越自己不来,那就不怪我了。 裴钧打定了主意,便迈腿走向树林,待走到林边时,他眼中姜越的身影便愈发清晰了。 姜越依旧骑在健硕高大的枣色马驹上,此时指导完了侄子拉弓瞄准前方猎物,便随同侄子一道引弓瞄准了同一方向。裴钧抬头去望,但见更前方的林中正有一只低头吃草的小梅花鹿。 这时远远听姜越令道:“出箭。” 姜沐便忙慌松指射出一箭,可这一箭却果真射歪了,还正扎在小梅花鹿的脚边,吓得那小东西拔腿就跑——可却也只跑出两步,接着就被紧随其后的一箭给贯穿了脖颈,噗地一声倒在了雪地上。 姜越收势放下了弓箭,回头对侄子摇了摇头道:“你啊,平日在宫学定是胡混了。” “才没有!”姜沐委屈叫道,“七叔,宫学里年前才开始学箭呢,我还不会。” 可他爹泰王却引马过来,一巴掌就扇他后脑勺上:“前年就给你请师傅了,敢说不会!你爹的银子都给你白瞎了。” 这父子俩一言一句地嚷嚷起来,看得姜越和一旁的成王都笑了。 实则,姜越是永顺皇帝的第二位皇后所生,而成王和泰王的生母却只是普通宫妃,和姜越并非一母同胞,出身比不得姜越尊贵。但也不知怎么的,在姜越的母亲过世后,已然成年的成王和泰王却接纳了年仅几岁的姜越,三兄弟年岁差得很大,却仍旧极为亲近,在他们身上,似乎一点儿也见不着皇家手足相残的影子。 到如今,泰王有姜越助力,在宗亲之中威望很高,而成王并不爱管事,生平最大的爱好就是鼓捣一些个小发明,与世无争,倒也乐得清闲。 裴钧听说,许多年前,成王曾弄出些极为凶猛的冲天烟火,还一时兴起,谏言朝廷组建火器营,结果却在展示所成时一不留神把金銮殿的帐子给炸了,因此被先皇骂得狗血淋头,直要削爵,还是姜越在御书房外跪了三天,才让先皇法外开恩的。 想到这儿,裴钧眉心动了动,心想:从前倒没发觉,姜越这人成日冷眉冷眼的,却似乎常常干这种舍己为人之事,真是怪得很。 他倚着林子边上的歪脖树,静静看着不远外素淡浅笑的姜越,不知不觉,唇角也跟着那人微微牵起了一个笑来。 ——等等,我在做什么? 他被自己这一笑给吓了一跳,只恨不得要抬手扇自己一巴掌,转身要走。 可就在此时,却听前方忽而传来一声清冽如泉的呼喊:“裴钧!” 这声音透穿层林,直似支利箭贯入了裴钧的胸腔里,仿若在他偷东西时把他逮了个现行,吓得他脚一滑就跌坐在雪地上。 这脸可就丢大了。 不远外湖边的六部众人一直看着他,一见他平路跌跤,当即无情地哈哈大笑起来,惹裴钧抓了把雪团就朝他们扔去:“笑什么笑!剖你们的鱼!” 可闫玉亮几个却依旧蠢货、笨蛋地叫着他,就连姜煊都在方明珏怀里笑红了脸,直说舅舅是大笨猪。 裴钧抬手拍了膝上的雪,正想站起来,可这时候,一双健臂却忽而从他后背环来他腰间,抱住他就往上一托,把他托站起来才急急道:“我吓着你了?你可还好?” 裴钧连忙回身,果见是姜越正站在他身后。 姜越应是下马跑过来的,此时正微微喘着气,一张俊逸的脸也已被朔风冷出些薄红来。他大约跑得很急,眉梢便还落了几星未化的雪,可他却连擦一把也不顾,双眼只打量着裴钧可有大碍,渐渐地看出没事了,才松下口气来:“对不住,我方才不该——” “没事。”裴钧倏地出声打断他,“我没事的,别担心。” 然后,鬼使神差般,他竟顺手就抚向了姜越眉梢的那几星雪。 就在他拇指触碰到姜越的那一霎,他可以极清楚地感觉到,姜越就像是一张突然被拉满了长弦的宝弓,整个人完全紧绷起来。 除却那一双紧锁裴钧面容的明眸和在寒风中微颤的睫羽,姜越整个人一动不动,就拘束而安静地——或该说是珍惜又专注地,承受着裴钧这轻轻拂落他眉间霜雪的微末重量。 “好了。”裴钧慢慢收回手来,一时看着这样的姜越,竟忽觉鼻尖和眼下仿似被冷风吹起些酸意,连忙粲然一笑道:“原该是我过去的,倒劳烦晋王爷先过来了,罪过,罪过。” 他手一撤去,姜越便像是石象解咒般活过来,平息一瞬才问:“你是来寻我的?有事儿?” 裴钧点点头,向他指了指不远外湖边道:“我们刚钓了些鱼要烤,见你也在,就想来问问你要不要一起吃点儿。” 说着还补了句:“你看那儿,煊儿也在。” 那边姜煊看见舅舅指自己了,连忙跳起来跟姜越招手。 姜越见状,淡淡松了口气,点头应道:“好。”又回头跟泰王、成王说了一声,便跟着裴钧,二人一前一后一起走回了湖边。 方明珏十分麻溜地给姜越送上一个木凳,就摆在裴钧的木凳旁边儿,“王爷请、王爷请,鱼已经烤上了,很快就能吃,您先坐坐。” 小娃娃姜煊已牛皮糖似的粘到姜越怀里,抱着他胳膊就开始哭诉被舅舅遣送上岸的事儿,引裴钧两指头就弹在他脑瓜上:“谁让你叽叽喳喳把鱼都吓跑了?不赶你走,我们都别吃饭,小祖宗你可忍了罢。” 姜煊抬手就揪他:“舅舅最坏了!” 裴钧哎哟直叫甩开他手,这模样惹姜越沉声笑起来,拍着姜煊后背把他抱开一些,又被姜煊缠着说要跟他学射箭了。 过了会儿,裴钧看崔宇跟前儿的鱼差不多烤好,就当即起身从几串鱼里挑出一串,给姜越拿过来:“来,你先吃,老崔撒过盐了,尝尝。” 姜越抬手接过他递来的树枝,微微点头谢过他、也谢过崔宇,这才落目仔细地观察了一下树枝上串起的两条小鱼,竟发觉第一条的背鳍并没割干净,下意识就想抬手去撕——可大概又觉得手脏,就还是算了,手便放下来。 岂知下一刻,他放下的这只手却被身边的裴钧轻轻握起来,还没及抽回,就已被一张软暖的丝织物给覆盖住了。 低头,他只见裴钧修长的十指执着旁边绞来的热帕,正一一给他擦着每根手指,微愣间,裴钧又已放下他这只手,向他另一侧摊手笑道:“来,晋王爷,劳驾换只手。” 他这话说得温柔又蛊惑,叫姜越鬼使神差将鱼换了只手,刚空出的手就立即被握过去,再度轻柔地擦了起来。 “好了,这不干净了么。”裴钧向他笑弯了眼睛,手势一请道:“王爷请用。” 姜越顿时只觉耳朵都快烫成了炭火,连忙扭脸调开目光,而他原本大方握着树枝烧焦处的手,此时却握得更边缘了,另一只手更是干干净净地攥在膝上,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头小小咬了口手里的鱼肉,吃得一如既往的端庄又雅致。 裴钧看得垂眼笑了笑,忍住了,出声问他:“晋王爷,鱼还能入口么?” 姜越轻轻点头:“鱼肉极鲜。”又远远向崔宇道,“多亏崔尚书烹调有方。” “他就只架在火上撒盐了,能有什么方。这鱼还是我剖的呢,王爷怎么只谢他呀?”裴钧自己也拿起串鱼来,低头吹了吹鱼上的糊皮,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姜越听言顿了顿,抬头看他一眼,却没说话。 可片刻后,当裴钧刚咬下第一口鱼肉的时候,姜越却忽而缓慢又试探地出声道: “裴钧,你之前问我要什么……我已想好了。” 39. 其罪二十三 · 惊驾 姜越这话突然,叫裴钧喉头一哽就咽下了鱼,只万幸鱼脊刺少,这才没划着喉咙。 此时天地间小雪零星地下着,他们周围的人正各做各事——七八步外的姜煊正守着方明珏煮鱼片儿粥,闫玉亮坐在另侧逗娃娃开心,而原本与裴钧隔火相对的崔宇刚吃完一条鱼就被工部拉着要试试冰钓,便只来得及把手里铁叉扔回火边就走了。 没有一个人在看他们。 裴钧定了定神,呵出口白气,只觉姜越忽而选了眼下说事,时机确然很妙,一扭头,又见姜越拿着鱼看向他的神色是认真而庄重的,坐得也很紧肃端正,不免就更警醒一些,暂且先放下了手里的鱼,再略一作想,便心有准备地点头道: “好,你说。” 姜越敛着袖子,弯腰把鱼串搁在了火边回暖,直起身时,又轻声向裴钧确认道:“我记得,你说我要什么都可以。” 裴钧听言坐直了些:“是。” 姜越得了这句,与裴钧对视的神色竟愈见矜重,这叫裴钧在他清澄透亮的目光下,直觉腔中仿似渐渐擂起了阵阵小鼓,就连一张老脸都些微发热。 而就在这时,姜越肃然开口了: “裴钧,你我二人相识至今,已有十年了。” 这话更叫裴钧腔中的小鼓擂作了大鼓,哐哐极似阵前备战,不免连连点头应是,又听姜越认真继续道:“虽初见时,我二人拳脚相对、多有不快,后来更因了朝中局势而敌对相杀,可如今你我竟能平位相称、共坐此处,其间机缘无数……实已算是运道之巧。” 他说到此眸色微动,不禁移了眼,望向不远外临湖凿冰的几人,忽而问:“裴钧,如今你可信我?” 裴钧当即道:“我信。” “好。”姜越细想片刻,仿似终于定心般再度回眼看向了裴钧,将裴钧整个人都稳稳锁在他眸中那一汪雪色湖光里,盈盈一动,朗然出声道: “我想向你要一个人。” “……好,你说说看。”裴钧心底的鼓点已愈发急促,乃至喉头轻咽、耳根发热,就连袖下的拳头都紧握起来,脑中正极速作想着稍后该要如何应对—— 却不想此时,姜越清明的目光却突然转向了他身后不远处的闫玉亮,郑重出声道: “我想向你,要吏部侍郎的缺。” “……” 裴钧一颗哐啷狂跳的心猛地停了,盯着姜越依然风清云朗的神色,僵嘴张了张:“吏部……?” “不错。”姜越看着闫玉亮的方向,就未察裴钧神色有异,此时还含笑点头细说道:“年前吏部侍郎赵钿被蔡家弹劾后,官职的空缺就至今还未补上,可一旦返朝开印、新政起始,官员课考、核实升降和张岭那一出‘敢于废黜’就要先行了,吏部便是重中之重。如此,蔡氏定不会放任侍郎之缺再由你裴党占下,那么你们举荐的人,就都拿不到内阁的票拟。而若吏部侍郎之缺被蔡氏抢占,那新政之中,六部上下一心的票议就裂了缝,不仅如此,若之后蔡延再将地方势力相连其中,便很可能将闫尚书渐渐架空,从而将下属官员兴废之事直接过与内阁,掌控于他自己手下——这样内阁就更有了法子找出六部过往的纰漏,再借张岭的法度打压下来,那么,他光是凭借新政,就可将朝臣党羽重洗数度,而你们六部之中,怕是没几个能安全。” 姜越凝神说到此处,终于看回裴钧,却见裴钧正皱眉盯着他看,不免就停下来:“怎么,我说错了?” “……没没没,没说错。”裴钧连忙回神拿起手里的鱼来,轻咳一声,“你继续说,我在听。” 姜越看着他神情仿似低落了些,不由疑惑:“裴钧,莫非你心中已有了人选?那我——” “不是不是,没有,你别多想。”裴钧连连否认着,平复着心绪咬了口手里的鱼,只觉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那原见酥热的鱼皮就已被凉风吹紧,当中鱼肉虽还烫着,鲜香口感也半分没差,可却一点儿都透不出来了。 他回头向姜越笑了笑:“你就只想要个吏部侍郎?不要别的?” “怎么,”姜越也笑起来,“这个不行?” “行啊,怎么不行……可以的,没问题。”裴钧絮絮叨叨叹了两声,把姜越放在火边的鱼拿起来再度递给他,顺手替他拍了拍膝上的雪渣,“可眼下师兄正和煊儿玩着呢,还是夜里回营我再去同他商量看看罢。你想填的人是谁?” 姜越接过鱼来双手执着树枝两端,手肘支在微开的双膝上,低头咬了一口,细嚼慢咽,“关西转运使李宝鑫。” “‘弥勒佛爷’李宝鑫?”裴钧顿然看向他,“他可是赵太保本家。” 姜越垂眸带笑,点了点头:“看来你已把朝中上下能补此职的人都看过一遍了。” 这是自然。裴钧往他凑近一些,啧啧道:“所以晋王爷在赵家也有人哪?哎,从前我可真没瞧出来……” 姜越却安之若素,只睨他一眼:“若都叫你瞧出来了,我岂不早死了八百次。” 说着,他垂眼见裴钧此时袍摆近火,便寻常落手替他捞了一把,“你小心——” “你小心手!”裴钧眼疾手快捉开他指头握在手里,举到眼前看了看,见没事便松口气,却也不立马放开,只闲散换了个姿势坐了,才笑眯眯道:“还好没烧着你,不然我又该要还人情了。” 姜越一把就抽回手来,沉气一时方道:“我可没要你还。” “别呀。”裴钧不依了,又偏头往他跟前儿凑,“姜越,咱们都结了党,那合该是有来有往、互利互惠才是,哎哎,你还要不要什么?再说说看?” 他这模样活像个街角吆喝着卖菜的,叫姜越狐疑看着他,没觉出个意思来,正要说话,却听他们身后林中的方向忽而传来叫喊。 姜越回头,见是泰王正冲姜煊招手:“小煊儿,来!来三叔公这儿!” 那边姜煊还坐在方明珏膝上,闻声立即扭头看向裴钧来,似乎是惯性地征求裴钧许可。 裴钧与姜越对视一眼,点了点头,姜煊便从方明珏膝上跳下来,一路小跑去了泰王身边,正见是泰王世子姜沐逮了只幼年的小麻兔,提了一双兔耳朵笑嘻嘻地递在姜煊怀里:“喏,叔叔给你抓的。” 姜煊哇哇叫着,惊喜接过来紧紧抱住,好珍惜地摸了摸兔子脑袋,脆生生地谢谢他堂叔和叔公,引泰王笑着揉了揉他脑袋,又怜爱地拍拍他后背,这才允他抱着兔子往裴钧跑回来:“舅舅!七叔公!沐叔叔给我捉了只小兔子,可乖可乖啦!” 他很快就扑过来,一头扎进了裴钧怀里,把小麻兔举在裴钧眼前晃悠,“舅舅,你看你看,我有小兔子了。” 裴钧只见着一团毛茸茸的东西蹬腿往他脸上怼,皱眉就提了兔耳朵,待拿开端详了这小兔一阵,便佯作考量道:“这兔子看起来倒挺好吃,要不咱烤了罢?” 这吓得姜煊小脸儿一白,连忙抢过兔子就一脚踢在他腿骨上,大叫起来:“不许不许!不许吃我的兔子!” 旁边姜越好笑地把姜煊揽过去护在怀里,无奈看裴钧一眼:“你吓他作甚?” 裴钧一边拍着被姜煊踢脏的裤腿一边笑:“你瞧他急起来那小模样儿,怪可乐的,我逗逗他罢了,谁还真要吃他只兔子啊。” 姜煊搂着怀里的小兔子,躲在姜越胳膊里瞪他:“大坏鬼!” 裴钧被他这模样逗笑,心知再逗这娃娃怕真要生气了,便扭头不言,只继续吃完了手里的鱼。 过了会儿,锅里的粳米煮开了,方明珏下了鱼片儿盛了两碗粥过来,一碗给了姜越,而裴钧正伸手要拿另一碗,却被方明珏一巴掌就扇开了指头:“去,你别跟这儿犯上作乱啊,我这碗是孝敬咱们世子殿下的。” 裴钧瞪着他:“那我的呢?” 方明珏冲后面一努嘴,“要吃自个儿盛去,没长手啊你?” 裴钧啧啧两声,看姜煊抱着兔子不撒手也没法拿粥,便也不急着起身了,先道:“煊儿,舅舅替你抱着兔子好不好,你先吃粥。” “不要不要。”姜煊很警惕地把兔子抱紧了,“舅舅会吃掉的。” 抱着他的姜越笑出来,看了满脸吃瘪的裴钧一眼,出声解围道:“那你抱着兔子,叔公喂你吃粥好不好?” 姜煊这才点点头,听姜越又问:“那叔公的粥给你吃了,你的粥给舅舅吃好不好?” 姜煊勉为其难支吾了一声,抱着兔子往他怀里又钻了些:“那叔公吃什么?” “叔公刚吃了鱼,还不饿。”姜越很平常地把方明珏手里的粥接来递到裴钧手里,回头向方明珏笑:“庖厨不易,有劳方侍郎巧手了。” 方明珏很受用,点头哈腰说了过誉,回头瞪裴钧一眼,就又跑回去同闫玉亮一道吃粥了。 不一会儿,崔宇和工部的回来,说湖上很冷,鱼只捞着条小的便待不下去,眼见是冰洞没打对地方,见不着鱼了。 裴钧心想后头兵部那两人还只分了一条小鱼吃,这必然不平,便起身让他们先吃点儿粥暖暖,他再去湖上试试。 可待他提了冰凿木桶在水湾处打了个洞,刚蹲下把钓线放进洞里,抬眼却见姜越也慢慢走过来。 冰湖上寒气大,不好开口说话,出声也怕惊走鱼,姜越便只不做声地安静蹲在了裴钧身边,敛起一身雪貂,和他一起垂眼凝望着身前冰洞中幽冥一般的深湖,静息等着鱼来咬钩。 过了会儿,湖面忽来阵寒风,带起的冷气直往人袖口里钻。裴钧裹紧了裘袍,此时瞥了眼身边姜越,却见姜越耳根和后颈已都被冷风吹红,竟也没想起将裘袍的帽子拉起来遮一遮,还更像是全未察觉般依旧和他静静蹲着,不言不语不抬头,也不知正分心想着什么。 ——到底想着什么呢?又想了多久? 裴钧偷眼看着这样安静而沉默、团在他身旁一张绒绒雪貂里不言不语也不抬头的姜越,只觉腔中忽起阵酸涩,便不由从袖中伸出两手来,搓了搓就捂去了姜越通红的耳朵。 在姜越陡然回神抬眼看向他的惊诧目光中,他并不收回手来,只向姜越笑了笑:“冷吧?” 姜越由他捂着两颊,顿顿答:“还好。” 裴钧又说:“可能会等很久。” 姜越却凝视他道:“没事。” 这话叫裴钧眼下一热,下刻抬手就替他戴上风帽,扯好了褶子,又收手抱臂看回冰洞里。却就在此时,他竟见钓线上的红绳颤颤一动。 怔愣片刻,他猛拍姜越胳膊一把:“来鱼了!”说着拽住钓线便往上拉,岂知还没待拉动,冰层上的钓线就已被湖中的东西拖下去一截。 “定是大鱼。”姜越低呼一声,下意识就双手握住裴钧缠了钓线的右臂。 二人振臂合力,起身往外一扯,只听哗地一声,果见一条人臂长的青黑大鱼陡然出水,啪地一下就摔在冰面上,还活蹦乱跳地扑弹了两下,鱼鳃一张一合地急急呼吸着。 “这可是青根,多时候都在水底越冬呢,今儿却能钓着。”裴钧把鱼更拖开了些,向姜越一笑,“晋王爷果真洪福齐天哪。”说着,他扭头朝遥远的岸边大叫道:“煊儿,快来看看!你七叔公钓大鱼了!” 岸上姜煊一听,抱着他的兔子啪嗒嗒就跑过来,围着大鱼叽叽喳喳问东问西,一会儿夸叔公好厉害,一会儿又说又有鱼片儿粥了。 “要吃就去找会煮的人给你做。”裴钧把钓线拴在娃娃胳膊上,于是姜煊就抱着兔子拖着鱼,又啪嗒嗒地跑回了岸上,拉着方明珏道:“方侍郎,本世子还要鱼片儿粥。” 方明珏被他这抱兔拖鱼的模样给逗乐了,跟闫玉亮大笑着替他解下了鱼来,连连应承了,这便接着烧开一锅雪水,倒入了剩下的粳米,悠悠煮起第二锅粥来。 众人在林间待到下午,因都是官员聚在一块儿,后来也不免谈到公事。兵部的和姜越闲散聊起改制来,裴钧这文职不便插嘴,就和其他文官一起玩了会儿行令,直到鱼吃得没剩多少,捡来的柴火也烧光了,他便起了身拍拍姜越肩头,又抱起姜煊来,招呼大伙儿说: “走,咱该回了。” 回去时雪不再下,空中暮云铺红,还没走到营地附近,就可见营中炊烟袅袅。 刚走完最后一片树林,前面的崔宇和闫玉亮渐渐停下来,忽回头肃脸叫了裴钧一声。 裴钧顺着他们手指处望去,只见营地以西的空地上正缓缓行着一列人马。人马正中是一口骖车拉着的覆锦棺木,而棺木四角都挂着引魂的灵幡和皇族标识,遥遥看去是热热闹闹的金银红黄一片,可衬着周遭围了惨白麻布的士兵和马匹,却在日暮下显得诡诞又荒寂。 “舅舅,那是什么啊?” 风声里,飘渺到不可听清的遥遥丧乐中,姜煊抱着小兔在裴钧怀里抬了头。 裴钧与身旁姜越对视一眼,低头看着姜煊小鹿般透亮的眼睛,想了想,还是道: “那是送你父王回京。” 裴钧已不记得自己六岁时可曾懂得死为何物,也不知自己怀中这小孩儿此时正想着什么。眼下他能看见的,唯独只有小外甥姜煊一张翘睫扑闪的侧脸,和那睫羽下一双盈盈如水的眼睛。 这双眼睛正凝神看着那驾在旷野里远去的灵柩和车马。 过了会儿,孩子忽地回了头,有些害怕般小声问道:“舅舅,这世上有地狱吗?” 他仰起小脸看向裴钧,眼中有无尽的害怕和迷惘,仿佛只希图一个能叫他心安的答案。 裴钧看入这双属于无辜孩童的眼睛,直如看入一汪清澈而静谧的水,脑中已因那“地狱”二字不可避免地回想起了他今生睁眼还阳前,那一条曾将他淹没了不知几世几年的冰冷长河。 一经想起,当中那刺骨的寒意和水波间无尽动荡的亿万魂魄就几乎还推搡着他,而那些遥远却永无休止的厉鬼嗤笑和冤魂啼哭,也依旧刺耳又嘈杂。 ——所谓地狱么。 他抬手拍了拍姜煊后背,平静道:“没有的。地狱天宫之说皆是虚语,不足为信。” 姜煊听言,轻轻松了口气,却又担忧起另一问了:“那世上会有鬼魂吗?” 这话叫前世刑台上自观头颅的几个闪念从裴钧脑中一一划过,他垂眸看了姜煊一会儿,忽而腾手捏着娃娃的脸蛋儿笑起来:“傻小子,地狱都没有,哪儿来的鬼啊?你让鬼住哪儿?”说罢又弹他脑门儿唬道:“那都是吓你们这些不听话的小娃娃的。” 姜煊晃晃脑袋从他手里挣开来,垂眸慢慢咂摸着这些话,仿似是终于心安了一些,便一手更抱紧了小兔子,另手搂着他脖颈趴去肩头,也终于安安静静不再言语。 裴钧抱着他正要继续走,却见身旁的姜越此时正微怔般看着自己,便口型问了句:“怎么了?” 姜越回神,温和笑了笑,似思似虑般摇了头,只跟着他一起往营中走,徐徐另起道:“明日采猎礼就开始了,皇亲都会一齐随驾到山另侧去,一路车马劳顿两三日,回来又该起行回京,煊儿就不必跟了,你还是好好带着他罢。” “那煊儿这两日就见不到叔公喽。”裴钧逗了逗姜煊的脸,回头看向姜越笑,“咱们就一起等着你叔公猎只大狗熊回来。” “刚出了冬,哪儿有那么多熊。”姜越无奈笑着,只叮嘱他手上的伤明日便可拆药,眼看也走入营地了,这才颔首与他们两舅甥和六部众人作别。 带姜煊回帐后,裴钧寻杂役找了个小口的高竹篓来,把姜煊的兔子扔了进去,又想着姜煊在雪地里跑了一日应已满身有汗,便叫人打来热水架起个屏风,生了炉火,亲手给姜煊擦了个澡。 他刚替姜煊换好衣服,外面又有泰王的人来请姜煊过去和姜沐玩儿,这厢姜煊刚被接走,裴钧还没及洗漱换衣,闫玉亮又来跟他对回程官员的名单了。 裴钧想起白日姜越说吏部侍郎的事情,和闫玉亮对完名单便叫上他去了方明珏那帐,再叫人请来了崔宇,和他们先说了说姜越要填人入吏部的打算。 四人一番私下商讨,也都知道他们想塞的人大半都过不了内阁,而如若谋求与晋王派系共存,互相给个把职位也就是常事,便都不大反对姜越的要求,只是闫玉亮说还需再想想李宝鑫这人,过两日才能给出准话,众人也都应承。 正事儿说完,裴钧刚起身,几人中崔宇叫他道:“时候还早,一起吃个烟么?” “不成啊,我还得回去带孩子呢。”裴钧披上大氅回头,见崔宇正靠在方明珏床榻上揉着眉心。 白日并未发觉,可这时趁着夜烛看去,崔宇却似是疲倦极了,引裴钧凝眉盯着他问:“老崔,你这脸怎么跟白纸似的,要不早些回去睡吧?” “我要是能睡,大晚上的还吃什么烟哪。”崔宇头疼冲他挥了手,“得了,你走你走。” 裴钧正待重新坐下问他,此时帐门的帘子却一掀,竟是姜煊嚎啕着跑进来:“舅舅舅舅,不好了!我的小兔子不见了!” 帐中四个男人都是一愣,裴钧当即跟着姜煊跑回了帐子里,却果见帐中装兔子的竹篓已经翻了,里面青菜叶子还在,小麻兔却不知去向。 他把姜煊放在床上坐好,哄他别哭,又急急在帐中四处地找,还是怎么都找不到那兔子,便想应是蹦出去了,再见不着了。 裴钧叹了口气,只好无奈蹲去姜煊身前,抬手给他擦眼泪,而姜煊泪眼汪汪看着他,过了会儿,竟忽而小声问道:“舅舅,你是不是把小兔子给吃了?” “没有没有,怎么会呢?”裴钧当即否认了,心疼地捧着外甥的脸蛋儿,“煊儿啊,舅舅怎么会吃你的小兔子呢?舅舅方才出去了,没和小兔子在一起。” “那小兔子为什么不见了?”姜煊的泪珠愈发大颗地涌出眼眶,这时想止也止不住,便拿小手捂着双眼,悲伤至极地重复道:“小兔子刚刚还在呢……就刚刚还在……怎么就不见了……” 裴钧想了想,叹口气,轻轻地拍着他后背诓道:“小兔子那是回家去了。煊儿你想啊,咱们回京还有好多好多路要走呢,很累的,小兔子太小了,它去不了,这才蹦回家去了。” 姜煊听了,更哭得厉害:“但,但我明日本想,把小——小兔子,带给母妃看的……” “哎哟,小祖宗,你就是你娘的小兔子了,她哪儿还稀罕别的呢?”裴钧看他这么哭是真招人怜,便赶忙拿了木桶上的帕子来给他揩脸,极力哄劝道:“那怪舅舅好不好?都怪舅舅没给你护住小兔子,都怪舅舅之前不在,舅舅把小兔子赔你好不好?要不咱们这样——等回京了,舅舅给你重新捉一只小兔子,到时候就养在家里,让董叔叔帮你喂着,喂成个大兔子让你抱着,再不放出去了,怎么样?” 可姜煊却拉他袖口,抽抽着摇头:“还,还养兔子,我就总担心有人要吃它。” “那咱们就不要兔子,”裴钧抬手替他顺着胸口,夸下海口:“舅舅给你逮只大豹子。” 然而姜煊眼泪却还是流出来:“豹子要吃小娃娃的……母妃说的。” “那舅舅给你养小狗,小狗总行了吧?”裴钧无奈地拿着帕子再给他拭泪,说完这句,终于见小孩儿渐渐平复下来,不禁松了口气,“煊儿喜欢小狗,是不是?那舅舅回京就寻人给你找只漂亮的小狗,等小狗长大了,还能保护你,要是有人欺负你,咱们就让小狗咬他,好不好?” “那小狗也可以保护母妃吗?”姜煊红着眼睛问。 裴钧连忙点头:“当然了。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好的小狗养成大狗了,比狼还厉害呢,到时候就能保护咱们煊儿,也能保护煊儿的娘。” 姜煊听了,这才慢慢止了哭泣,被裴钧揽在怀里却仍旧抽抽呜呜着,抬眼看向地上那空空的竹篓子,他眼神依旧颤动。 裴钧揭开毡被,把孩子塞进了被窝里,摸了摸他哭成桃儿似的一双眼,这时是细细回想了方才那些话,才后知后觉出那话中的小兔子竟为何物,忽而便只觉这孩子是那么幼小可怜,不禁侧卧去榻上兜头紧抱住他,将下颌抵在他头顶上,又轻轻拍拂他后背,柔声给他哼了会儿哄睡的迷蒙小调,轻抚孩子的额头道: “煊儿不怕了,舅舅在,舅舅以后都在的。” 姜煊红着眼眶点点头,瞬时扑入他怀里,紧紧攥住他衣襟。 不一会儿,衣衫布料中又传出孩子隐忍的哭,最终又在裴钧继续轻哄的小调里渐息了,变成了绵长安稳的呼吸。 这一晚哄睡了哭泣的姜煊后,裴钧自己却睡意寥寥。 他抱着姜煊仰躺在榻上,盯着帐子的顶布,昏暗间,耳中幻听的不知是否为哀乐,眼前所现的亦不知是瑞王那一行旷野上远去的诡诞遗驾,还是早年带回他先父染血衣冠的重重车马。 他脑中忽然浮现了那时他和裴妍共母亲一起跪地痛哭的情形,也想起了满府素白中,全京城前来悼唁的人们举着挽联襚礼踏破门槛的种种面孔。 他想起那些嘈杂中真真假假、只言片语的节哀话,一时仿似是神思缥缈,一时又仿似只困在当下,偶或也贪念作想着:当他前世惨烈问斩后,那一世中,可否也曾有人为他哭过呢? 而那个至今也无解的萨满迷梦,若真是在前世为他招魂,那招他过去的人又是为欲,还是为恨?可欲恨真就有那样重大,竟可以生死人而肉白骨么? 他想不出,解不透,于是便也无法想象姜煊这么小的孩子又该会如何去明悟生死——更何况,还是瑞王的生死。 瑞王姜汐荒唐风流了一辈子,行暴施虐、纵淫无度,从来挥霍烟酒无赌不欢,从未有一日在朝中上过任、当过差,从没做过一件有用的事儿,却依然锦衣玉食终身未改,连死都死得风光大葬。当裴钧前世劳碌半生却仓促终了时,此人还尚且活得风生水起、荒唐照旧,而今生虽然早死于一碗乌龙汤药,但他的死,又不仅不可叫裴妍和姜煊即刻解脱,反倒还依旧叫他们挣扎在苦苦泥沼。 ——而苦与恨之外呢? 裴妍受冤、与子分离,这一切皆拜瑞王所赐,可闻说先夫敛葬,她沉默后却依旧记得殉葬其心爱之物;姜煊身为瑞王之子,在讯室中曾口口声声哭诉父王为恶,而至今亲眼看见了亲父的灵柩归京,却仍然问起世间可存地狱鬼魂,是既怕瑞王遗魂作恶,到底又还会恻隐亲父入地狱受刀山火海之苦。 原来此生悲伤至绝望的,一世两别后,冷寂的情感又还是逃不脱夫妻二字,而一些说起来曾痛恨到死的,到当真死去了,就真可以从命中剥离吗? 游思恍惚中,裴钧渐渐已是半梦半醒,此时竟忽觉有纤细十指握来他双手,其触感温凉、轻若无物。 未几,一丝飘忽不定的龙涎香气亦绕至他鼻间,下一刻,一点瞬息即逝的湿软,便向他唇角沾染而来。 周遭有早春初雨后杏花微凉的味道,裴钧睁开眼,在一片祥和的日光中,只隐见桃花杏影疏疏潇潇,耳边春风一拂,便送来草木后一声少年怯懦的央求: “帮帮我,裴钧,你帮帮我……” 这声音倏地从他后颈一闪而过,待他回身去追,却见那宫墙梨花烟雨中,正立着一袭龙袍加身的姜越。 这姜越气势凌厉,面目成熟而冷冽,叫他如此熟悉又疏离,而这一刻,这姜越沉稳的声线更叠合了那梦中少年的,两者竟齐齐向他道: “帮帮我,裴钧,你帮帮我。” …… 裴钧心口一瞬剧痛,猛地惊醒来,开眼,却看帐中昏暗、天还未明,扭头,只见身边软枕上,姜煊依旧酣睡,脸颊尚带泪痕,环视周遭,桌椅杯盘照旧。 原来,只是场梦。 他怔然松了口气,皱眉抬指,摩挲着怀中姜煊凝脂般的小脸,又试探着,点了点那一小片光洁的额头。 这叫小孩儿垂睫的眼帘终于颤开一缝、黑亮的眼珠转向他片刻,轻微一动,却又困困闭眼,转头埋进他臂弯里,小兽般再度赖睡过去。 裴钧由此终于失笑,收臂给他掖好了被角,听闻帐外已起了皇亲采猎集结的琐碎人声,便只躺在床上静静不动,直待到营地中再度归为宁静,才起身拉了姜煊洗漱,带他吃过饭,便又去看看裴妍。而当软禁中的裴妍听闻姜煊绘声绘色讲述着头日的冰钓烤鱼之乐,欣慰之余,又再度泪湿眼角时,小小的姜煊却不再跟着母亲哭了,反倒是抬起小手帮她拭了泪,很认真地告诉她说: “母妃不要怕,等母妃出来了,咱们就能一起跟着舅舅去钓大鱼啦。” 裴妍顿时破涕为笑,把这小人精给揽进怀里抱住,十分动容道:“好,那母妃就等着。” 裴钧坐在旁边看着裴妍怀中眯眼作笑的姜煊,此时只觉那昨夜从姜煊怀中走失的兔子,至此是确然不见了。 他起身退出帐去,与萧临打过招呼,留了姜煊暂且陪着裴妍,便独自折回帐中,沉静一会儿,才拿出了姜越前日留下的药盒来。 打开盒子,当中纱布、棉片、大小药瓶齐齐整整,之前看见的仙鹤铁剪也上了铁套安然侧放着。这一切都和姜越本人一样井井有条,甚还细致到每一个瓷瓶上都贴了半指红笺注明所用,笺上字字灵俊瘦劲,和裴钧每每在京兆公文中见到的晋王签印别无二致,显然也是姜越亲笔。 他凝眉拿出姜越那剪子,剪开了自己左臂包裹的层层纱棉,一时间,那被虎爪扎下的深深伤口便再度暴露出来,虽已愈合结痂,可暗红的伤疤却依然狰狞着,不知还要多久才会掉落,掉落后,亦不知还会否终身留有旧痕。 裴钧从盒中拿出新的纱棉沾了茶水,将废药从伤口处擦去,然后挑了盒中一瓶标有“愈后用”的小瓶子,挑眉揭了盖子,闻得清香,便倒在伤口上,见药物沾肤即成胶状,待稍后收入皮下,就只散清凉。 丝丝凉意中,他不由再想起了姜越在冰湖上说出的那句“没事”,此时放下袖口再看向身侧的药盒去,不由微微叹息。 两日后,采猎的皇亲从山的另侧打马归来,带回了两车猎物与北部各族奉送的贡礼。 跋山涉水的天子与诸位王爷都疲乏劳累,经过一夜休整才稍有精神。次日一早红日初升,待礼部与鸿胪寺做完了与各族告别的盟誓仪礼,皇亲与随行官员便各自上驾,与护卫军集结一处,大队人马整装出发,如此浩浩荡荡向京城返还。 因瑞王已殁,原有的车马便用于押送裴妍,世子姜煊就还跟着裴钧坐一架车。上车后,姜煊捞起车窗帘四下张望,忽而拉拉裴钧的袖子道:“舅舅,皇叔好像在看你。” 裴钧把他抱在膝上,随他话语看出窗外,蓦地便与不远外的姜湛隔了人群四目相接。 这时的姜湛被簇拥在皇亲之中,正立在车旁等待准备,他的脸色被裘袍黑毛的立领衬得更白,一双眼像凝着霜,看向裴钧这处,历经良久才轻轻一眨。 裴钧没有避开他目光,静静凝望过去,看着那一双眼睛,脑中似沉沦着千百个念头,却又仿似什么都没想,也更不知姜湛此时正想着什么。 实则此景他已万分熟悉。 这是前世最后几年中,他曾与姜湛几度争吵后,在朝堂上时时常有的沉默对望,却不料这一世竟开始得如此早,已早到与他原本打算的虚与委蛇、口蜜腹剑都相去甚远了。 到如今,他看着姜湛,也许只是看着那些还残留在姜湛眼角眉梢与骨肉皮囊上的,那些曾属于旧时裴钧的印记,而如若昔日情爱已是架残车,那这车也应是太过负累,只是行路日久,他们彼此都不愿承认罢了,至最终,那该要车毁马亡、分崩相去的命运,却怎么也逃不掉。 那莫若早早离散,早早各奔天涯。 “起驾!——” 一声长呼中,队伍起行了。 这日恰正月廿二,逢了雨水节气,大地降润回暖,坚冰消融,日日行路便不再遇雪。至第二日,闫玉亮捡着驿馆进餐的功夫,与裴钧相商,终于首肯了姜越保举李宝鑫入吏部的事情,可众人散桌时,他却最后问裴钧一句: “要是晋王爷最后……反坑我们一把怎么办?” 他把姜煊塞在方明珏手里,拉裴钧出了驿馆,往江边走了些,手里捏着从崔宇那儿抢来的烟杆子,在滔滔潮声中吐雾皱眉道:“子羽,早年咱们就都说好了,什么事儿都得一起合计清了再做,所以我才这么问你。如今也更不比当年还在学监里头了,咱眼下都是有老有小养活着一大家子人,做的事儿也不是蒙蒙先生、藏藏春宫了,你眼下与晋王爷联手这事儿,说轻了叫结党,说死了那就叫欺君。我虽不清楚你同皇上如今是怎么闹卯了,可单只说你姐姐那事儿一出,你今后与姜家水字辈儿的人,怕就都难处了,这要是再绝了皇上的庇护……” 他没有说下去,只忧心地看了裴钧一眼,轻咳一声,“子羽,你真觉着咱们联通了晋王爷,就能扛下那些?晋王爷他胸有丘壑、腹藏鲲鹏,所谋者定另有高位,我们若不留后手,怎知就不是为他当绣娘、作嫁衣了?” 裴钧静静听完他的话,在江风日下凝眉想了想,沉声道:“师兄,李宝鑫进了吏部,票议都会跟你,晋王不过是塞人来填了这缺以免蔡家觊觎罢了。若李宝鑫真是他心腹,他怕还不敢贸然就塞进六部来做头阵。既然我们想要的人进不来,蔡家的人能进又不想要,那用这位置做个顺水人情倒也不差。就算日后晋王所图甚大,要用到六部之处也比比皆是,不应会有卸磨杀驴之日,就算有那日,卸下六部十二职谈何容易?而朝中官事错综复杂,其他几家又如何会坐视他一门独大……” “你信晋王么?”闫玉亮兀地出声,弯腰在地上磕了磕烟灰,把烟锅熄了。 裴钧垂眼看着那烟锅中渐灭的火星,想了想道:“我想试试。” “那错了怎么办?”闫玉亮收起烟杆子看向他。 裴钧避目看往奔腾江面,笑了笑:“但愿别错吧。” “是啊。”闫玉亮笑着拿烟杆子一敲他肩头,“不然先过河拆桥的就该是你了,我才不信你一点儿后手没有!到时候就看你们谁算得过谁罢。” 闫玉亮说完这话便也走开了,裴钧再吹了会儿江风正要找姜煊上车,回头却见不远外的承平车队里,是秋源智正向他微笑招手。 他四下看看无人,便走过去跟秋源智打礼致安,果听秋源智一开口,便是应承了放弃和亲之事。 ——可总也不会那么容易。 秋源智倚靠车壁,含笑看向裴钧,烟绿的狩衣广袖下徐徐伸出二指:“本君的条件,是劳烦裴大人再费心一二,为本君择选两名陶土匠人带回承平,如此,本君回京后就即刻向天子请辞,不日便随同重病的国姬一起,出关返回承平。” 裴钧听来只觉意料之中,看了看秋源智,笑起来:“殿下本是执意不肯,何以士别三日,却转怨为乐、应得如此轻易了呢?” 秋源智抬袖掩唇轻笑,低声道:“不知裴大人可曾听闻过,承平有句古语,说‘勿怠贵人之言,怠言者多舛’。” 裴钧未明其意,秋源智便袖起双手,竟因言像裴钧一揖:“本君改换心意,实则大半只因裴大人数日前赠的那一卦。当时本君怒中未察,可事后细想来,却觉那一卦竟恰合目下境况,冥冥之中,似乎是天意安排,于是,便不敢不听了。” 裴钧哧声一笑:“那殿下还向天意安排之人讲条件,就不怕犯了天怒?” 秋源智却道:“带匠人归国,技艺尚需口口相传,整理亦非朝夕之功,原就不比带回秘籍书册便捷简易,这不过是为了归国后,予以国君一个交代罢了。其实,裴大人若不想背上叛国的罪名,只需将那卦象何来与本君细讲,为本君指出条明路即可,那么匠人之类,本君大可不要。” “殿下说笑了。”裴钧抬手和他抱拳,淡笑回绝道,“殿下身世金贵,命理实乃天机不可泄露,只那一言已是折寿之能,在下岂敢更多妄语?回京后,在下定然择选陶土二匠送到殿下手中,望殿下惠允。殿下,告辞。” 秋源智听言虽有不甘,可看着裴钧是执意不说的模样,想想却也罢了,只依言与裴钧点头作别。 到此,这欠了姜越的两样公事债务,裴钧是都还清了。 此时散席的文官已又各自上车,驿馆中皇室宗亲的鸡鸭鱼肉也吃得差不多,酒大约也在最后一轮上,馆役便将随行人马整整一餐的用度算好,低眉顺眼贴上了“燕飨”的笺,妥当交在冯己如手里。 冯己如看过,稍稍一叹,又小跑递到裴钧面前。 裴钧从主厅诸王的觥筹交错中收回视线,接过那账单开簿一瞧,果见当中原应算入皇室用度的那些珍馐酒肉和仆从吃食,竟分也不分就算入了随行官员的花销里,而皇亲几十人的开销,又是随行上百官员的十数倍之多。 这些银子如此一划,就不再由内务府和世宗阁交付了,转而都从礼部的燕飨开支中走动——也就是说,原本从各地征得的巨额税赋,在划拨了绝大部分上交皇族供其享用后,皇族每一次外出各地用餐行猎、喝酒作乐,却依然要借礼部“燕飨”设宴百官为名,继续从剩余的税赋中另外用钱。 而账面上看来,这钱却是臣子用出的,百姓若要怨,只能怨官。 裴钧不发一言掏出随身授印,盖了章,让冯己如去寻方明珏查阅结账,一抬头,却见主厅皇亲中叔父辈一桌上,坐在南位的姜越,正在一桌笑闹中静静看向他。 姜越看来的目光是清净的。他没有笑,没有拿酒,碗中也无肉,而他身边的兄弟叔侄却都甚有和乐模样,有行令的,有划拳的,热热闹闹,欢欢喜喜,勾肩搭背讲着笑话,与京城街角酒楼里吃喝嬉乐的一个个平头百姓没什么区别,不过只贵在穿着锦衣貂裘,戴着玉冠环佩。 可他们之中,姜越也穿着锦衣貂裘,也戴着玉冠环佩,此时此刻,却在这一屋富贵中显出不同来。 若不是细心瞧见,这不同却也叫人甚难察觉。 裴钧靠在驿馆外院的门柱上,迎着姜越的目光笑了笑,到此是愈发觉得姜越这人极有意思。而姜越在他笑意中眸色一动,知道是被裴钧撞见了目光,便挑眉扭开了脸,又应付诸王言谈去了。 裴钧脸上的笑便由此更滑进心里去了,不由摇头啧啧两声。 这时方明珏在里边儿结完了账,牵着姜煊一路碎念着“没钱啦没钱啦”走出来。姜煊这孩子一路都在和裴钧讲这讲那不停嘴,此时吃饱了饭终于犯困,说想睡,就揉着眼睛张手要裴钧抱抱。 裴钧抱起姜煊,再看过姜越一眼,便与方明珏走出去,问过裴妍也已用食,便上车等待起行。 这时他抱着姜煊轻轻拍拂着,在车中看向窗外,只见承平一列中,二皇子秋源智正迎风望江,一容眉眼恬淡,一身衣襟猎猎,很一番踌躇满志形容。 裴钧见此,不禁遥遥忆起了前世的秋源智来,一时只感唏嘘。 前世的秋源智也是个好功恶过之人,本愿打下沙燕,让自己在以战功立名的承平皇族中占据要位,岂知后来进军沙燕却兵败如山倒,耗费了巨大国力又一无所获,反叫原本日渐强盛的承平有了疲惫之态。 这让承平国君大为恼怒失望,直将他贬为子爵赶去了南海,是终身再无夺位之望了。尔后未出五年,曾经雄心壮志的秋源智郁死他乡,年仅四十六岁。 裴钧放下了车帘,把姜煊小袄的帽子替他带上,这时搂着已经睡着的孩子,看着他锦衣包裹中一张酣然的睡颜,不由慢慢想到:若今生和亲之事一改,能一石激起千层浪,那或许秋源智这引人扼腕的一生,也就会由此改变…… 那么,他裴钧的一生呢? 如果今生他不再为了姜湛去搏杀心智、玩弄权术,他的一生又会怎样? 正想到此,他忽闻车窗外有人轻叩两声,掀开帘子,是姜越站在外面抬头看他。 姜越正要开口,裴钧连忙抬起食指压在唇上,嘘声道:“小祖宗好容易才睡了,王爷您可怜可怜我罢。” 姜越一愣,待反应过来他是说姜煊这小话痨,便实在也失了笑,压低声说:“那明日你得空再来寻我。” 裴钧额头靠在窗口向他眯眼笑问:“寻你做什么?” 姜越淡然反问:“明日就回京了,你该不会是忘了要帮我拒了承平的和亲罢?” “哦?”裴钧作不解状,“拒什么和亲,我何时应的?” 姜越静静看着他唱戏:“听说你方才见了秋源智,结果如何,明日便与我细讲。”说完,从怀里掏出个锦囊抬手递来窗边:“这是之前停在镇上买的麻糖,你给煊儿吃罢。他吃着东西许能静下些。” 裴钧接过来,向他眨眨眼:“这是给煊儿的?那我能吃吗?” 姜越收回的手一停,慢慢负去身后:“我倒不知你喜欢甜食。” 一顿,又转眼低低道:“你想吃就吃罢,煊儿吃多也坏牙。” 说完,他便告辞转身,往自己车驾走去了。 裴钧一直看着他背影快步消失在车帘后,终于忍不住闷闷笑出声来,下刻便解开手里锦囊,摸出块糖来塞进嘴里,呡了一会儿,只觉满口纯甜。 这夜,一行人马至京兆辖地外最后一镇,停休一宿,次日一早,再度起行两个时辰,便进了京关五县。 裴钧带着姜煊一路吃着麻糖说着话,眼见掀帘能看见京城了,便想了一想,仔细掐算了时刻,觉得这时可以去找姜越了,便命车夫先并行去方明珏车边,让方明珏换过来看着姜煊,嘱咐了两句,才又叫车夫紧赶数鞭并上了姜越的车。 他把吃空的糖袋系好了,捏在手里,只掀帘等到与姜越的车窗齐平时,忽而便一伸手,将糖袋从姜越车帘边塞了进去。 下刻那帘布一动,就被对面姜越掀起。 姜越握着帘尾挑眉看过来,无奈片刻,只抬手冲裴钧勾了勾食指。 裴钧这便抹下了很想一起跟去叔公车上的姜煊,下车掀帘上了姜越的车厢,见车中的姜越正拿水囊在身边车角的方几上倒出一小杯凉茶来。 裴钧捡了方几另侧的右壁落座,接过姜越递来的小茶盏,一小口就将茶水饮尽,入口直感醇香回甘,花香清新。 他放下杯子看向姜越笑:“好茶。这是秋源智送的?” 姜越舒眉点头:“不错,今晨才送的,说是赔礼。他说国姬不服水土、以致重病,便无法再行和亲,他回京后,不日就会带国姬返回承平了。” 说完他抬头看向裴钧,目露疑惑:“你许了他什么?他怎会轻易应允此事?” “王爷呀,这怎能是轻易的呢?”裴钧支肘在方几上,捧着胸口佯作心寒地看向他,“臣为了王爷一愿,那可是拼着逆天改命的折寿之险,替秋源智占了一卦,说他那星位偏移,运有不详,若是执迷不悔,恐有——” “行了行了。”姜越好笑地打断了他,又倒出一小杯茶来,“若事关你礼部治下,你不愿说,我便不问了。天命卦象的玩笑可开不得,裴大人还是慎言罢,也别再到处给人算卦了。” 他将倒好的茶水推到裴钧肘边,轻声道谢:“此事多亏你,谢过了。” “谢什么,”裴钧再度端起这小茶盏来,笑眼看向他,“麻糖的事儿煊儿可开心坏了,我还没谢你呢,要不……你再跟我要个东西去吧?当我还你的。” “不用。”姜越给自己也倒了杯茶,摇头,“那是小事,无足挂齿。” 这时外面一声长呼,传来兵士整队的铁甲声,有人报京城已至,提示诸官都需备好身份授印,要一一向城守出示。 “这是开始严查了。”姜越拿出亲王玉牌来,若有所思。 裴钧也摸出了少傅符授,接他道:“春闱已近,近来正是大批试子涌入京中,城防警醒些也好,免得混入什么歹人贼子,到时各部都有麻烦事,还不是我们遭罪。” “难道城里的歹人贼子就少了么,”姜越笑一声,“你我岂不就是?姓蔡的不也是?” 裴钧听言看向他笑,没有答话,垂眸细思片刻,忽而道:“姜越,过了城防我就要下车了,裴妍要被转入刑部,我得跟着老崔去看看。” 姜越目光了然,点点头道:“好。那之后此案文书从世宗阁转出了,我会派人送去你府上一份,到时若还有什么我能帮忙的,你只管来寻我就是。” “……不是,姜越。”裴钧略感无奈,“我这话,要说的不是裴妍的案子。” 姜越不禁偏头:“那是……” “我是说我很快就要下车了。”裴钧郑重望向他,出声很温和,“回京便是几箩筐的事儿堆着,我俩大约都得不着空,就还指不定哪日能见呢,所以……在这之前,你若还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就趁现在赶紧告诉我,我替你办了。” 姜越微微敛眉:“为何你近来总要给我东西?我不是要了吏部侍郎么,那事如何了?” “妥了妥了,别问了。” 窗外城防的人快查检过来了,裴钧眼看就要下车,不免有些不耐起来:“姜越,别的东西呢?除了官中事务和你那鲲鹏大业,你就没别的想要了?” 姜越闻言一愣,看向裴钧的双目轻轻一闪,也不知想到什么,倏地就转开眼去: “没有。” 裴钧快被他急死了,却还是勉力按捺着,徐徐善诱道:“什么都可以,姜越,真的什么都可以,你说说看,只要我办得到。” 可姜越却只盯着窗外,更淡然道:“你顾好煊儿就是,我也不缺什么。” 这一刻,裴钧几乎想上前逮着他脖领狠命摇一摇,却恨不能,便只得泄气地最后再问他一句: “真没有了?” 姜越轻嗯一声,低低平平道:“没有了。” 裴钧心下一时直如高高垒起的骨牌尽数倒塌,几乎发出哗啦一声碎响。这时他看着姜越,凝起眉来以眼光细摹其轮廓,少时,也转眼不再说话。 城防终于还是来了,很快就恭敬查检了二人牌符,于是裴钧无言看向姜越一眼,便起身下车了。 此时随圣驾归京的整个队伍都正缓慢向城内移动,裴钧走出两步,便见东侧崔宇的车马已然随着押送裴妍的车马出列,自成一组等待另一道小门开启,而崔宇也正从车内捞起帘子向他招手道:“子羽,快来,上我的车。” 裴钧点头正要依言走去,可不知为何,脚下却似灌铅般走不动路。 这一瞬,他脑中满是姜越一次次避开他目光时落寞的侧脸。 这叫他皱眉闭目,晃了晃头,可百般念想却并不因此退却,最后反换他沉息一叹。 终于,他睁眼,定神,忽而折身就转回姜越车驾,掀了帘,一步跨进车厢内。 坐在车中的姜越见他去而复返,不禁一愣,可还未及出声问话,竟见裴钧已躬身走来他跟前,很快便一手撑在了他耳后车壁上,不等他反应,又迅速另手扣过他后颈,在沉默中,兀地低头狠狠吻住他双唇。 这一吻来得突然又猛烈,叫姜越整个人瞬如石化,瞪大了眼睛看入近在咫尺的裴钧眸中,满眼都是震惊之色。 裴钧的亲吻却就此带上笑意,不仅辗转与姜越唇齿相接,扣住他后颈的手还渐渐移来他颊边,终至双手捧着他双颊,将他后脑抵去车壁,轻柔地再度呡咬他唇瓣,直至几息后,才以长长一印结束了这吻,将额头贴在他额头,鼻尖贴在他鼻尖,定定看入眼前人惊诧万分的灵闪眸子里,还偏偏依旧不发一言,似是等他先开口。 姜越嘴唇已嫣红,耳根似漆朱,这时嗓音都喑哑低沉,好容易才挤出一个字:“你……” “我是怕你永远都不会说。”裴钧拇指掠过他通红的耳尖,将他一缕鬓发绕去耳后,勾了勾唇角笑,“怎么,这个不想要?” 姜越根本说不出话来,这时是整个人都贴在身后车壁上,瞠目结舌中,双眼死死锁住裴钧的脸,英眉紧聚。 “好,我懂了。”裴钧耐心地点头,轻轻道,“你不说的,应该就是想要了。” 说着他再度低头在姜越唇上浅浅一印,垂了眉眼道:“姜越,现下我是真得走了,老崔等我呢。” 说完他最后轻抚过姜越唇角,弯眼一笑,便转身开帘跳下车去,听不远外崔宇趴在车窗上急吼:“又回去磨蹭什么呢,赶紧过来,门快开了!” “来了来了。”他连连笑应,赶忙跑去拉开了崔宇车帘,挤进车去。 这时再启窗看向姜越的车驾,他只见姜越正从前车帘后探出半身来,凝眉定目看来他这方,满面仍是难掩的惊,更兼双唇依旧红艳、俊颜飞满红霞,整张脸都写着“难以置信”。 裴钧对此景满意万分,只笑盈盈地向姜越挥手。 这时城防小门终开,崔宇赶忙下令进城,一回头,却见裴钧正好整以暇坐在旁边,似同另车的姜越耀武扬威般招手作笑,不禁就抬手推他一把,焦心道:“子羽,你又把人晋王爷怎么了?” 裴钧放下车帘,后仰在他车内的靠枕上,长叹一声,似食髓知味,又似心满意足道: “我这回,怕是要把咱们晋王爷给吓疯了吧……” 40. 其罪二十四 · 徇私(一) 一入北城门,天已近黄昏。 裴钧坐在崔宇的车上,几度想再撩帘瞅瞅后面的姜越,可又怕崔宇这刑部的易起疑心,便又忍着,几乎已觉得心痒难耐,只好同崔宇两相言语着换换神、安稳着心性,好容易才熬到了刑部外,下了车来随他安排裴妍关押之事。 此时日头偏着西,照着刑部大院儿外长街两侧的商户小贩,可听得他们扯着喉咙嚷嚷喝道,卖金卖布什么都有,都在抢着一日里的最后一批生意,很一番年节过后红火开张的架势;周遭簇拥在街上逛着的人也不乏新科试子与青年才俊,当中三五成群从裴钧身后说笑着走过去的,听来各地口音都有,更并非句句都能听懂。 裴钧回头看了一圈,再放眼街角巷头,眼见各处巡逻的士兵也添了不少,便与崔宇对看一眼:“咱们可有的忙了。” “可不是。”崔宇颇烦心地皱了眉头,抬手招呼着院内衙役,“年年最忙就是头尾,没一日安生。” 这时后面跟着押送裴妍的车也到了,眼见裴妍捞开帘子要下车,裴钧便踱过去扶她。 可裴妍站在车门边上原要下来,此刻瞧见裴钧面色,步子却一顿,长眉高挑起来,冷静问道: “裴钧,你笑什么?” 裴钧一愣,赶忙肃容:“我哪儿笑了,没有的事儿。” “刚才明明在笑,偷着蜜似的。”裴妍抬手握住他小臂下了车,狐疑地打量着他神色,慵然哼笑一声,“看着我被关进牢里,你就那么开心?” “别胡说八道。”裴钧眼看崔宇进了衙,赶紧冲裴妍努嘴,“进去进去,颠了一路还那么多话,你也不嫌累得慌。” “我不过开个玩笑,你凶什么。”裴妍这坐车颠簸了一路,倒也真累得懒怠再猜他,便只白了他一眼,就跟着崔宇左弯右拐进了刑部大牢去。 待签过单子、排了个通风好的号房,崔宇道了声委屈王妃,便着人先将部院未用过的棉被,在牢中石床上铺好两层,让裴妍先凑合坐着,又叫裴钧回家再拿些好物来装点,免得裴妍住着受罪。 裴妍久居内宅,何尝见过这官中琐事,听着只觉不妥,不由止崔宇道:“崔尚书太照顾了。我这是坐牢,要是被人知道——” “能照顾的自然照顾些。”裴钧扶着她进了班房,把她摁在石床软被上坐了,这才随口接道,“况你又没罪,凭什么自己找罪受?”说着又叫人给她倒些热茶来,旁边儿狱卒连忙听命去了。 崔宇也在旁严声道:“子羽说的是。我与子羽是师兄弟,入朝也同袍多年,早是老朋友,王妃您是他亲姐姐,又受了这等冤枉这等苦,自然没什么不能照顾的。底下人我也嘱咐过了,王妃要什么就只管跟他们说,若有不办的,我就先办了他们。” 一听崔宇都这么说了,裴妍只能连连谢过他,看了一圈周围,也并没什么可说,便与裴钧扬扬下巴,倦道:“得了,你回去顾着煊儿罢,得空再来瞧瞧我就成,孩子就别带来了。” 裴钧哎地应了,又嘱咐:“我得空自然常来瞧你,可这刚开年的官中也尽是事儿,大约还得让董叔多跑跑。你若想要什么,到时候只管同他说。” 说完,他便同裴妍告别,又掏银子打赏了一路狱卒,和崔宇一起说着案子走出来,因于此事相互都有默契,崔宇便只让他放心,又说各自都有事情,就不多言了,只约闲下喝酒,便也好说相散。 裴钧从刑部出来等了会儿,他自己的马车才载着方明珏和姜煊过来。方明珏下车同他打了招呼,道了声改日再见,便又上了后面自己的车回家去了。由是,裴钧便上车听姜煊絮絮叨叨问着裴妍的事儿,连哄带骗把娃娃的心给安下来,这才带他回了忠义侯府。 府里开门的人是六斤,裴钧抱着姜煊一进去,只见府中下人似乎一早就备着接迎家主回京,几乎全都堆在院子里给他问安,这时一眼看去却不见钱海清,一问,才听六斤说钱海清最近学业重了,还没从青云监回来。 这时董叔从里边儿出来,似乎是害了风寒,老脸带了些病容,一路走一路都咳,一边咳嗽着还一边指使下人赶紧搬东西进来收拾,见了裴钧正要急急问话,却见裴钧抱着个面生的孩子,咳嗽不禁一顿,哑声问:“这是谁家娃娃?” 裴钧捏着姜煊的小手道:“董叔,这是裴妍和瑞王的儿子,叫姜煊。前几日瑞王遗驾归京,您老怕也听说了罢……外头人冤枉裴妍杀夫,把裴妍给关起来审了,我就先替她把儿子管着,眼下也正想法子救她。这孩子,怕是要在府里养一阵子了。” 董叔要问的本也就是裴妍的事儿,这时听完裴钧简单几句,又看看孩子,两眼都红了,赶紧就伸手要从裴钧怀里接过姜煊去。岂知姜煊却有点儿怕生,只搂住裴钧脖子不撒手,小声说:“只要舅舅。” 于是裴钧也没了法子,只好由娃娃吊在身上,又言语安抚着董叔,眼见董叔拾袖点泪,也是叹气,正要让他先替姜煊收拾个屋子,这时,却听身后大门传来声叫喊:“哥哥!哥哥你可回来了!” 他一转头,竟见是梅林玉绕开满院家丁大步奔进来,一张俊脸上薄红带汗,挂在身上的紫红披风也快散开了带子,确然像是一路跑来的。 待跑到他跟前儿了,梅林玉也不待喘匀口大气,张口就急问:“哥哥,妍姐她怎样了?” 自打裴妍的事儿一出,裴钧就知道这梅林玉最该是第一个跑来担心裴妍的,却也没想到他竟来得如此快。眼下看着这小少爷心急火燎的忧愁模样,他先腾出只手来给他把披风的领子扯正了,才兜着姜煊引他往前厅走:“你都听说了?” 梅林玉勾着他臂弯连连跟上,嘴皮子翻得极快:“前儿有天家灵驾进京来,谁不知道是瑞王爷没了?我一听说,生怕妍姐有事儿,赶紧就把走丧的军爷请到楼里吃了饭,这才知道是妍姐被冤枉了——”他说到这儿突然一停,止步一拍脑门儿,“哎不对不对,妍姐现下是进刑部了?”说着马上就转身想走,“那我得先去打点打点!” “回来。”裴钧抱着姜煊在正堂的猛虎挂画前坐了,无奈一叹,“打点刑部还用得着你么?你当我这少傅是干吃饭的?” 梅林玉这才顿悟,赶忙扭回身来坐到他隔桌的椅子上:“是是,官中都有哥哥照顾着。瞧我,这都急糊涂了。” 六斤端着热水来给他们沏了茶,梅林玉先推盏给了裴钧,才把第二杯捧在手心儿里,向裴钧谢了茶又向六斤点头,这时目光看了看裴钧怀里的姜煊,又比对比对裴钧的貌相,才小心问道:“这——这是妍姐的儿子吧,是世子殿下?” 裴钧点点头,指着梅林玉叫姜煊:“煊儿,这是梅叔叔,舅舅的朋友,你娘也认识的。” 可姜煊却只是缩到他大腿边上挤着坐了,抱着他胳膊警惕盯着梅林玉,就不叫人。 倒是梅林玉大大方方站起来,先笑盈盈给娃娃作了个揖,轻轻道声见过世子殿下,又从腰上解下个绿斑岫玉的蝴蝶玉佩来,二话不说就塞在娃娃手里。 “你这是做什么?”裴钧一巴掌打开他手,却见姜煊已经把那名贵玉佩拿着玩儿上了,直是哭笑不得,“梅林玉,他又不缺这些个东西,你给他做什么?你就会惯着孩子,老曹都说你多少回了!” “哎呀,这有个什么嘛,小玩意儿罢了。”梅林玉只摆摆手就敛袍坐回原位,这才捧着茶杯子喝了第一口水。 此时仔仔细细看了姜煊一会儿,他唏嘘一声:“说起来这小世子还真和老曹家的萱萱一边儿大呢,都六岁了吧?我记着妍姐当年是六月有的他,那还得要夏天他才能满七岁。哎,这娃娃可还太小了,竟就碰着这大的事儿,实在怪招人怜的。” 他说到这儿,一时大约想起裴妍来,忽地就红了些眼眶:“都怪我,都怪我!我都是瞧见瑞王那棺材进京了,才听说那混账从前竟那么对妍姐……哥哥你说说,妍姐她这几年都是怎么过的?她可怎么活得出来呀?要是我早知道——” “你早知道又怎么样?杀到瑞王府去要人?”裴钧看着梅林玉点眼角,头疼地轻叹一声,“好了,你在我跟前儿这么抹眼泪,岂不是诛我的心么?我又能比你早知道几天去,还不是一样追悔莫及了?眼见你是比我这亲弟弟都还疼裴妍,又叫我这老脸往哪儿搁?” 梅林玉一听,连忙吸溜一把泣泪:“别别别,我不哭了,我错了,哥哥你甭怪我,我只是——” “我知道你是担心她。”裴钧笑了笑,只觉这时再说裴妍他还得哭,便转了个话头问:“对了,老曹呢?” 梅林玉放下手里茶杯子,“我三姐走货出了事儿,和漕帮结了梁子,我让老曹去竹县帮着说项了,怕得去个十来天罢。怎么,哥哥寻他有事儿?” 裴钧点头,“我想给煊儿找条狗养着,念在老曹识货,原想让他帮我瞧瞧。” 这一说到养宠,梅林玉把眼睛一抹就道:“你们怎么都养狗啊,养鸡不行吗?鸡多乖啊。” 他前倾了身子,认真游说道:“哥哥,真的,我家鸡场年尾进的鸡你是没看见,那叫一个漂亮!我赶明儿给你捉一只好品相的来,食儿和草日日给你送到府上,你就放心带小世子养着,鸡小的时候能抱怀里摸,养大了还能教他斗呢!” “去去去,你家儿子才抱鸡摸呢。”裴钧挥手扇开他,“养个鸡满屋一跑都是屎,臭气熏天的,可给我算了吧。你要有那功夫,还是帮我找条狗。” 见他瞧不上鸡,梅林玉瘪瘪嘴,想了会儿,小声道:“那我替你问问我二姐夫吧。” “……你二姐夫?”裴钧把茶盏一搁,觉出阵不对来,脸就拉下一些,“他那斗狗场还开着呢?他疯了?从前他那儿回回闹出狗咬人的时候,宋毅要带人去封他馆子,好几次都是我给拦下了,他当这还能拦几次?这事儿朝廷都禁了多少年了,逮着可是抄家的罪,他要命不要命?” 裴钧一板起脸,身上就镇着满满的重臣威压,引梅林玉被他数落得往椅背缩了缩,颇委屈道:“你当我们没说他呀?可连我二姐也拦他不住,年前都吵着要和离分家了,也没见他收敛的。哎,这生意太来钱了,他割舍不下的,我爹看着账面儿好看,倒也睁一眼儿闭一眼儿呢,成日就只嫌我开酒楼赚的少,还常骂一骂,合着我就是家里最穷的人了,他们见我才来气。” 他絮絮叨叨又嘟囔了会儿,唉声叹气、郁郁不得,转头还是抱着裴钧胳膊央道:“好哥哥,亲哥哥,还赖哥哥你多照顾照顾咱们罢。哥哥你就是天兵天将,京兆那儿只要哥哥给拦着,那多少次拦不下来呀?我先替我二姐夫给您捶腿了。” 裴钧见他说着还真要扑过来动手,连忙把他按下:“得了吧,还捶腿呢,你那几墩楼也不老少麻烦,你不再给我添事儿我就烧高香了。”说着抬手就拍在他脑门儿上,点着他鼻尖子肃容告诫道:“梅六,新政可要起了,开局从严,你们一家子都给我收着点儿,听见没?” “哎哎,知道知道。”梅林玉小鸡啄米,应得特别乖巧,“这么些年都赖哥哥照拂了,新政里哪儿还敢给哥哥惹麻烦。这两日我就让二姐夫给你找只最凶的狗——” “别,别别。”裴钧连连摆手打断他,搂着姜煊道,“我拿来陪孩子的狗,不要最凶的。你找只漂漂亮亮的小狗就行,得听他的话,要乖。” “好好好。”梅林玉赶紧记下,又想起另一事儿,“对了,哥哥,你之前说要的那船……什么时候要?咱家船厂今年也开工了,你想要什么样儿的,这就告诉我吧?” 梅林玉是个做生意的记性,许诺的货物是从来记得的。他不说这事儿裴钧还真快忘了,此时忙指点丫鬟去侧间取了笔墨生宣来,铺在桌上,一面随手画了条大船,一面点着船舱同梅林玉说:“别的都一样,就这底下,你给我做成两层舱房——但不要明舱,要暗舱:一是要从外边儿瞧不出来底下有夹层,二是走进去看,那门也要隐蔽,你看能行不能?” 梅林玉看着新奇,眨了眼睛直夸:“哎,这可有点儿意思。”他把那生宣好好折起来,“我得问问我爹去,能做就赶紧给你个信儿。” “问你爹?”裴钧抬手摸摸他脑袋,“哎哟,你可别再被你爹骂出门来,哥哥心疼你。” “你还担心我被扫地出门没地儿住呢?”梅林玉笑呵呵地打开他手,指着自己鼻尖儿说:“我现下有得是屋,才不来跟你挤被窝儿呢,你可放心罢。” 裴钧端着茶,看他起身来重新系好了披风,淡淡道:“有屋归有屋,可等你什么时候能成个家了,那才真是有被窝儿了,我瞧着也才真放心。” 梅林玉抬眼看着他,哎嗐一声:“说什么呢,咱可有的是人陪着睡觉,成什么家呀。走了啊!” 梅林玉边走边把折好的生宣揣进怀里,回头又嬉皮笑脸地冲裴钧招了招手,这才脚下生风跨出门去。 41. 其罪二十四 · 徇私(二) 裴钧坐在椅上看他背影,不由思及年少时候桩桩件件,最终是叹气摇了头,不去多想了,只叫来董叔,说先给姜煊安排个住处。 董叔从来都很疼裴妍,自也是无比疼爱裴妍的儿子的,可他到底也还拘着下人的礼数,从不逾矩,这抱了姜煊就只能叫世子殿下,又拿裴妍从前在家住的小事儿讲给姜煊听,不一会儿就把姜煊哄开心了,直拉着他胡子叫裴钧:“舅舅赏他,舅舅赏他!” 裴钧跟在这一老一小后面往内院走,只随口答一句:“世子殿下您自个儿赏罢。” 姜煊想了想,还真把梅林玉方才给的蝴蝶玉佩塞给董叔:“这个给爷爷。” 董叔一听这小乖乖叫爷爷,心尖儿都化了,连忙给他塞回怀里,让他自个儿留着。 这么也就过了垂花门,往西再走点儿就是裴妍出阁前住的小院。因府中下人常收拾着,此处也不尽就邋遢,董叔念在姜煊怕生,又还是个娃娃,不必避讳母亲闺房,这便让姜煊就睡在他娘从前的屋,权当个亲近。 姜煊眼见着下人把他的小衣箱子往里搬,忽而拉拉董叔领子道:“那舅舅睡哪儿呀?我要去看看。” 裴钧倚在东边儿廊柱上远远瞧着他笑:“转过这门廊再走走,就到舅舅那儿了,近着呢。从前你娘住在这屋都能隔着院儿骂我,你在这儿叫一声舅舅我就能听见。” 看姜煊点了头,他就叫来韩妈伺候姜煊换了衣裳,眼见着姜煊衣箱打开,里头也没什么很新的料子,心想八成是瑞王败家败没了孩子的穿戴,就抬手摸了摸鼻尖,说赶明儿该去给娃娃重做两身。 董叔听了直道好,又问:“那大小姐那边儿……” “您甭操那个心。”裴钧宽慰他,“那儿有我呢,您就替她看好儿子,赶明儿给她送些东西去班房里就是了。” 董叔沉沉咳嗽几声,垂眼看着姜煊迈着小腿在屋里到处翻看,只能叹息应是。 晚上吃了饭,钱海清回来了。因春闱就在二月中,也没几天了,他对付着啃了两个饼就急着回屋温书,却听下人说裴大人回来了,正在书房理事儿,这便赶紧囫囵吞了饼、袖了书,匆匆过去请安。 裴钧自认不是他师父,便也不指点他学问,只问他唐家的事儿可有眉目。 钱海清说:“全赖曹先生这回帮了我大忙,待春闱过后,您就能看见事儿了。” “行啊你,竟能说得动曹先生帮你。”裴钧眉头都挑起来,“可曹先生帮了你,他岂不是赚不着唐家的钱了?” 钱海清赶紧道:“能赚能赚,曹先生怎会做亏本买卖?” 裴钧想来也是,便挥手叫他回去温书,自己只把送到府上赶开印头批的文书理了一遍,看一看,就回屋洗漱了,终于卸下一身疲累倒在床榻上。 此时夜阑人静,屋里只有铜炉的炭火烧得偶一噼啪,他沉息翻了个身,闭上眼,白日一幕幕就往眼前过,是走马坐车、街景牢狱一遭遭喧嚣乱飞,不一会儿,这些喧嚣渐渐止了,他脑中就慢慢浮现了姜越的脸。 姜越这脸是峰眉蹙紧、叶目含惊,面颊的薄绯都漾去了耳朵,那英挺鼻梁下双唇嫣红,细看还微有些颤动,却半天都吐不出一个字儿来。 等好容易出声了,还只有一个“你”字。 想到这儿裴钧就在被窝里闷着发笑,一时又念及他上了崔宇车驾后,姜越竟还气得探出身来红脸看向他,那模样直可说是憨愣可爱,全没有了晋王爷平日的威风霸气,一时只如个被唐突的天真少年。 裴钧抱着被子笑出声来,心里不禁觉得姜越太有意思,一旦想到日后再相见,按姜越的性子指不定还要躲着他,或要拿捏大方装没事儿人般,他就更觉得可乐了,只恨不能立马就撞上去再唐突他一下。 可正在裴钧满肚坏水儿地作想着下一回再怎么唐突姜越的时候,他卧房的门突然被推开了。 裴钧连忙从床上弹起来:“谁!” 只见门口探了个小小的脑袋进来,竟是姜煊抱着个大枕头穿着中衣,趿了鞋望着他,一脸欲哭的样子:“舅舅!” “怎么了?”裴钧一愣,赶紧向他招手:“快过来,你怎么外衣都没穿!” 姜煊哒哒跑到他床边儿,呜呜了两声坐在床沿上。裴钧一边拉过他冰冷小手替他搓,一边要起来:“韩妈妈呢?她怎么都不看着你——” “韩妈妈打水去了。”姜煊抱住他小臂往他怀里钻,“屋里就我一个人,不喜欢。” 裴钧哎了声,拍拍他脑瓜,直觉这孩子撒起娇简直信手拈来,又见他抱着枕头,想了想也很懂了:“你这是还想跟我挤着睡啊?” 姜煊眼珠转了转,赖在他膝上趴着:“舅舅床有那——么大,又不挤,又好睡。” “哦。”裴钧两手向后支着床板儿,悠哉看着他,“那你是想睡这床呢,还是想睡舅舅旁边儿呢?” 姜煊戳了戳自己的枕头,不情愿地小声嘟囔了句:“……想睡舅舅旁边儿。” 裴钧这才满意,便笑着抬手拍拍里侧的被窝。姜煊眼睛一亮,立即蹬了鞋爬上榻来,把自己的枕头端端摆在裴钧的大枕头旁边,乖乖躺好拉上了被子。 裴钧吹了角灯和他并排躺下来,发觉这床不再是营地里的小矮榻了,而足有七八尺宽,他和姜煊就没必要再紧贴着睡,此时便仿若稍稍疏离了那么一些,还真叫他有些不习惯。 黑暗中,舅甥俩就这么静静躺了会儿,直到姜煊忽而出声:“舅舅,你能不能讲打老虎的——” “不能。”裴钧眼睛都没睁。 身边孩子便又安静下来。 过了会儿,被窝动了动。裴钧只觉手边有些微的暖意贴过来,睁眼垂眸去看,只见是姜煊往他移了些,小脑袋靠来他胳膊上,躺好了,还蹭了蹭。 “就一晚上。”裴钧低声告诉他,“明晚你就回去自己睡。” 可上一刻还蹭动的姜煊,眼下却只报以他一声小小的呼噜。 这叫裴钧暗暗发笑,抬起另手揉了揉这鬼精孩子的头发,便也再度闭眼,舒气入眠了。 次日,官中开了印,百官点卯。 裴钧一早起来,只觉从不曾有哪一年的开印能叫他有如今这劲头。他罩上补褂就催轿往京兆司去上工,可到了司部四处一转,却见姜越果真没来,不禁又觉出阵没劲,再等坐在堂上理了半日的事务,这劲头就更消尽了。 他盘算着是否该往五城兵马司去寻寻姜越,可冷静一想,又觉此事之中慌的明明该是姜越才对,不该是他,遂又定了定神,心道不待姜越有所反应,他万万不可纵情纵性、自投罗网,以免日后泥足深陷、不可脱身,再酿成个前世的下场。 如此打定主意,他便安心在司部清算单据,不知不觉也过了午。礼部老来人请他去瑞王府祭奠检视仪礼,多几次也架不住,他便只好先搁下了不要紧的文书,推说饭后就到,这就拣了个午休的停当,买了些吃食先去看看裴妍。 刚走进刑部大牢,他远远就见裴妍号舍中多了些许颜色,待走近一看,只见原本冷寂的牢中,石床上的干草早已不见,此时正有个缎面儿枕头放在雪绸被衾上,其下铺着软毡作垫,床头搁了个白毛手焐,看起来是样样都软暖。 石床脚下摆着个崭新铜盆,里头个个精炭正幽幽燃红散发热气,却并不冒什么黑烟,一旁多出的桌上也列着七八盘儿热气腾腾的珍馐美馔,与之相比,裴钧只觉自己手中的红木食盒都显出份儿寒碜,不禁半气半笑道:“这个梅林玉,还是来了。” 裴妍叹气看着一牢房的东西,点了头,少时垂眼道:“他刚走。多时候不见了,他还是这么个热络性子。” 裴钧原本没想接这句,只当先在桌边坐下了,可一见这桌子鲜味菜色都是他爱吃的,也更样样都是裴妍爱吃的,不免还是说了句:“梅六一直是个有心人,我从前就说——” “别说了,我吃就是。”裴妍淡淡打断他,起身过来敛衣坐下,伸出玉白的右手来,“给我筷子。” 裴钧乖乖把瓷碟里的筷子递在她手里,于是姐弟俩便开始吃饭。 下箸前,二人忽而相视一眼,片刻,又双双低头看菜。 他们已有十年不曾同桌而食了,岂知这再度相聚,竟是在刑部大牢里。裴钧思及此处,再看裴妍,眼见亲姐颊瘦而神损,已非昔日娇容少女,一时便只觉岁月在彼此间割下道深堑,心中渐感酸涩难言。 他抬手给裴妍夹了簇青菜,看她扒饭时露出的手腕上淤青虽浅,可依旧还在,想了想,端着碗低声问了句:“裴妍,你当年到底为何嫁给姜汐?” 裴妍未觉有异,嚼着饭,只神色平平看他一眼,“那你当年又为何要做官?” 这问叫裴钧喉头一噎,一时盯着她没说出话。 裴妍戳齐了筷子,看他一眼,举箸也给他夹了根排骨,漠然道:“男人出仕、女子嫁人,难道不都一个样?有什么可问的?从小就教你吃饭少说话,还真是教不会你。” “我也是顺事儿才想到的,你不乐意提就算了。”裴钧低头咬了肉咽下,看她一会儿道:“瑞王府里的祭奠昨儿就摆上了,我晚些就要带煊儿去,吃完就走,不会多烦你。” 于是二人就着礼事说了会儿,到裴钧临走前,裴妍嘱咐一二,又让他把梅林玉留下的好东西都拿走。 裴钧却道:“你留着用罢,这也省得董叔再跑一趟了,我一会儿回家就叫他歇着。” 他出来与崔宇打过招呼就回了府,给姜煊找了身素麻白衣换上,舅甥二人就乘轿到了瑞王府里。 42. 其罪二十四 · 徇私(三) 进去的时候,他一路都往前来吊唁的公侯皇亲里打望,却还是没有见到姜越,于是待签完了礼部行丧的单子,把姜煊安置在主堂守上灵了,他便退到前厅廊下,只想坐着歇会儿。 时日入春了,京中已渐暖起来,瑞王府中四处草木错落,叶子已然拔出丝丝新芽,可枝头上却还一朵花都没有。 裴钧坐在暖阳下静静看了会儿,忽听王府下人来告,说是方明珏被人从户部请来过账了,便又起身前去对付公事。待二人忙完琐碎回到廊下坐了,方明珏便拿了一沓纸钱在裴钧身边儿数,说这死生事大,他这凡人还是得全个礼数才是,香蜡钱纸烧点儿算点儿,只望冤魂莫扰,留他个清净。 可裴钧这冤魂附身的人却忽然搭手把他搂住了,将下巴搁在他肩上就是一通蹭,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问: “小明珏儿,你说这春花儿怎么还不开啊。” 他这见人就拍肩搂腰的行径是从小没变过,方明珏早习惯了,便只一边理着纸钱,一边由着他像狗似地趴在背上,只不疾不徐道:“时候没到呢,你急什么呀?” “我急什么……”裴钧忽起一声长叹,晃头在他背脊撞了下脑门儿,勒过他脖子就凑他耳边嘀咕:“我觉着我魔怔了。” 方明珏瞪眼回头凑近他鼻尖儿,同他认真对眼儿问:“怎么?你被瑞王爷附魂儿啦?”说着还老实点头品评道:“哎,我看着像,这伤春悲秋的,怕真是鬼上身了。” “你才鬼上身!”裴钧气得发笑,放开手就要打在他后脑勺上。 这引方明珏再忍不住笑了,一时嘻嘻哈哈胡乱挥着满手纸钱作挡,终还是被裴钧夹在肋下揉脑袋。 因在丧中,二人虽低声玩闹不敢张扬,可这亲厚景状,却同过去在学监里是一模一样的。 但就在这时,裴钧与他打完闹完了一抬头,却不禁愣了。 只见瑞王府前院儿的影壁边上,正遥遥站着个人。这人穿一身青花儿缎面的亲王蟒袍,由镶珠玉带束起窄腰,披了薄羽白氅的宽肩已被金黄的日头晒出层暖色来,像是已在那儿站了好一会儿了,此时正目色清淡地静静看着前院儿廊上与方明珏搂作一团的裴钧。 裴钧当即撒手把方明珏推开。 方明珏这才扭头,看见那人愣了愣:“哎,晋王爷怎么又来了?” 裴钧心下一懵,还未及多想那“又”是何意,就见影壁旁伫立的姜越忽然自嘲般低眉一笑,又抬眼看过他一瞬,那神情似讽似嘲,并不说话,只转身就往外走。 裴钧赶忙站起身来:“姜——晋王爷!” 可姜越已然转过影壁去。 裴钧快步就往外追,可他刚跨出大门儿,却已见晋王府琉顶的车马荡着小穗儿哒哒跑走了,而他这时若要去赶,放姜煊一人守灵也不可安心——这几个闪念一过,他眼中姜越那马车更转过街角跑远了,再追不上。 裴钧不禁心里一沉,回想方才情景,暗道姜越定是误会他朝秦暮楚、随意亲人,怕要将那车中一吻当作是愚弄了,而姜越心思重,若回去再暗自伤神、多想多虑——那等下回再见,或然就不会是羞赧躲避或拿捏大方了…… 怕是要再把他归成个仇人才罢! 裴钧折返院中,赶紧叫了个礼部杂役去四处看看姜越往何处理事了。快两个时辰后,杂役却气喘吁吁回来报说,不仅晋王府里没瞧见王爷回去,就连京兆司和五城兵马司也都没瞧见晋王爷,宫里也没有。 好端端一个姜越,一时间竟忽而消失了。 夜里领了姜煊乘轿回府时,方明珏的话再度回响裴钧耳畔: “……大仙儿,刚刚过的那账,我们户部原是早上就急着要呢。可早上你和冯己如都不在祭奠上,晋王爷倒在,又是宗亲里当事儿的人,那出丧的单子我就叫他们拿给晋王爷签了就行,如此我好快些结了交内阁去。 “岂知,晋王爷却说这事儿不归他管,还守着让底下人该报礼部查检的,仍是要报给礼部来查检了才可落签,否则何处出了纰漏,皇上问责下来,他一介闲人可担不起那罪过——嗐,眼看就是当年克扣咱们笔墨贴补的德行了,绕着弯儿地说自己大公无私呢。 “这话一出,我底下的主事哪个还敢捡懒啊?他们眼看晋王爷是很着紧瑞王府这丧事的模样,怕叫冯己如来了都不够庄重,这不就赶紧叫你礼部的几次三番去京兆司请你来么?——可你偏偏就是不来。他们说晋王爷坐在堂上,等到中午都不见礼部来揽事儿,约摸就觉得失了皇家颜面,是脸都拉下了,讲了句:‘那就等礼部腾得开手来再说罢。’说完站起来就走了。底下人跑回来给我这一通学,哎哟,一个个怕得要死,这时候下头说你偏生又去瑞王府里了,我一听,还以为你是刻意回避晋王爷呢。” “哎,大仙儿,你同晋王爷这冬狩里才好了几日呀,一回京就又杠上啦?”方明珏说完拍他一下,神情作难地叽喳起来,“那吏部侍郎的缺咱还给不给他?若要是反悔,师兄那边儿可……” 裴钧顿然掐断了思绪,坐在轿中掀帘看向窗外天顶一轮宝月,直觉眼下这境状,他和姜越虽不是杠上了,却也胜似杠上了。 敢情他在京兆司乖乖等着姜越来查岗,结果姜越却在瑞王府不声不响等着他巡检;他窝在司部替姜越这脸皮薄着急,人家姜越却是动了心思要同他偶遇一把……却未想他上午三请四请都不过去,偏等到姜越走了他才阴差阳错地去了—— 这还真难怪姜越生气。 更别说姜越还看见他和方明珏贴着鼻尖子开玩笑了。 这任谁来说,都该是他裴钧始乱终弃后刻意避而不见,还要吊人胃口、戏弄到底。 裴钧心烦一叹。 姜煊趴在他膝上,抬手抚来他眉头:“舅舅,脸都皱起来啦。” 裴钧被这娃娃抚平眉目,心里稍舒一些,把他抱坐好了,忽而认真问他:“煊儿,舅舅问你个事儿。你知不知道,你七叔公若是生气的话……他见着什么会开心?” “知道!”姜煊第一时刻就点了头,指着自己鼻尖儿就叫:“我呀。” “……” 裴钧无言看了他一会儿,竟难以反驳,心说姜煊这话虽然不假,可他总不能回回见着姜越都把外甥别腰上罢? 他再叹了口气,抬指一刮姜煊鼻头,只觉自己拿了人伦之事来问这无知孩童,还真是失心疯了,又念在次日便有开印后第一趟早朝,到时候只要拉住姜越瞧瞧,将这阴差阳错的小事哄清楚就是了,无需再独自多虑、徒增烦恼…… 否则这离那自投罗网,大约就只差他亲自登门给姜越喂饭铺床的功夫了。 这夜裴钧唉声叹气抱着姜煊下轿回房,竟做了个稀奇古怪的梦。 他梦见姜越远远坐在个小山包上,他迈着两腿不眠不休地往那儿赶,却慢慢悠悠怎么也爬不到顶,急得他两腿一蹬要跑,却又睁眼醒过来—— 只见窗外晨光微蒙,他外甥姜煊正抱着个小布老虎,半个身子横在他大腿上痴睡着,直如块儿大石头镇住他似的。 怪说在梦里都走不动路。 他心累地掀开这孩子,暗道夜里定要把他赶回去自己睡,起来只晨练擦身吃过了饭,便进皇城往清和殿上朝去了。 然而他一到大殿,却又如撞了石墙。只因他等在殿外瞧了一刻多钟,愣是没瞧见姜越上朝。 他逮着司礼监的点官名簿一看才知道,原来姜越是今早出发去城北大营监军操练去了,因是开年第一回,时日也长,足要等到下月才能回来。 他这才明白,原来姜越昨日在瑞王府待了一早上,这是想在临走前再见他一次,却不想二人谁也没有知会谁地各自瞎等着,竟就这么白瞎了。 裴钧皱眉在心底一叹,几乎跺脚,暗想他与姜越这下一面或然真要等到春闱考过、他出了禁苑才可盼到了,不禁再度心欠欠起来。 正此时,身后报官忽道:“蔡太师到,蔡大学士到。” 裴钧一扭头,果见是蔡飏扶了老父蔡延,缓缓打长廊左侧行来。 蔡飏一脸不豫沉顿,颊上还有块淡淡的淤青,抬眼一见裴钧在前,眼神还更添了分烦躁。而他身旁的蔡延却依旧一副古井无波的面孔,一双老目仍然半垂,不辨喜怒,唯在看见裴钧时将嘴角稍微勾起,脸上才生出份有礼的谦和来,平平道一句:“裴大人今日可早到了。” “蔡太师折煞下官。今儿是开印头一朝,应该的。”裴钧立在这通往金銮御殿的门槛边,看着这父子俩走过来,笑着搭手扶了蔡延一把,一语双关道:“蔡太师可当心哪,在这儿摔了可了不得。” 蔡延老身一顿,抬头淡淡看他一眼,也就着他手跨入了御殿门槛,无所谓地笑笑:“骨头老了,叫裴大人多关照了。吾儿若有裴大人这般礼让气度,我是闭眼也值的。” “蔡太师这是说哪儿的话?”裴钧眉梢挑起来,瞥了眼蔡飏脸上的伤,呡唇微笑,“且不说蔡大学士满腹经纶、名满天下,就说您家大公子蔡刺史督理一方、军政在握,区区晚辈又怎可同日而语?”说到这儿,他想起一事,更点头道,“听说令郎岚三公子今年也要参科了,这不又是青年才俊、鲲鹏展翅了?您这三公子呀,从来养在族地,京人都未尝有幸得见,下官等,便都指望二日殿试上能一睹名门风采呢。” “什么名门风采,裴大人谬赞了。”蔡延向他哑然一笑,抬手拍拍他手臂,“论青年才俊,朝中何人可及裴大人?我家那老三可是愚笨得很,若能得幸进个翰林,老头子我就吃斋念佛、烧高香了,什么鲲鹏展翅之事,是从未希冀过的。” 这话是说他三儿子蔡岚无心在官场摸爬滚打、争权夺势,言下之意,是要裴钧知晓这企图,无需费心打压,最好不要记挂才是。 可裴钧实则从未费心记挂过蔡岚这人,前世对这蔡三公子的印象,也多是由旁人几次三番与他说起才有的,而这印象,又既不是来自于这蔡家老三点入翰林的学问,也不是来自于他名门望族的身世,真要说起来,还颇有几分微妙难言。 想到这儿,裴钧先点头一笑,向蔡延揖了一礼:“蔡太师多虑了。西林蔡氏乃儒学望族,无人能出其右,蔡太师膝下更是麟儿凤子,区区翰林有什么不可进的?您且宽心罢,岚三公子定不会叫您失望。” 得他这句,蔡延便颔首了:“那就谢裴大人吉言。”说罢抬手:“裴大人请。” 裴钧退让客气道:“蔡太师请。” 43. 其罪二十四 · 徇私(四) 今日的早朝,作准了新政要在春闱结束后即刻开局,少帝姜湛便下旨,令张岭与赵太傅在将行的新政之中携领百官,嘱六部从旁尽心帮衬。众臣领旨。接着说到春闱将近,终于也到了该出试题的时候,而朝廷贯来为防舞弊,除了礼部二位长官外,其他出题官员都是临到头才由内阁抽签选出的,且点到的官员都要与礼部一道关起来隔绝避嫌,这几日,便是这出题人选落成之时。 这厢裴钧正不咸不淡听着朝会,眼望着亲王列座中的空位若有所思,却忽听头顶落下一声:“裴卿。” 他不禁神台一凛,收回目光来,只见是龙椅上的姜湛正目色专注地看向他问: “春闱备办如何了?” 姜湛自打亲政以来,叫谁都是拿姓氏带上官职,以示帝思清明,可唯独对裴钧,“卿”之一字,却多少年来从未改口。 裴钧平静低了头道:“回禀皇上,礼部为春闱一事上下一心,得幸暂无纰漏。” “好。”姜湛点了头,目光却没有从他身上移开,反而音色更柔和道:“裴卿百事缠身,却依旧督管得力,朕心甚慰。” 由姜湛这一言行,裴钧便知道这人定是回头又将二人争执一事给深思细想过了,如今大约是平复下来,发觉失了他裴钧帮衬,会有碍皇权稳固,这才矮下一头要与他和好如初的。 殊不知裴钧根本无意要与他和好,他二人之间,也早已无法再回复如初了。 裴钧只如常拿话谢了姜湛夸赞,姜湛便微微松了一分,终于从他身上移开目光,继续道:“那内阁今日就把出题官员一一点好呈来御前罢,朕会尽快批复。有劳诸位大人。” 内阁领旨。接着有户部和九府的人又呈上赋税、国债和预算开销一类,都由蔡延或轻或飘或叹地揭过去了,待五寺再议了议内朝明细,这早朝便散了。 裴钧与六部诸人打过招呼,又带姜煊去了瑞王府守灵。这回未免误事,他是将京兆和礼部待批的公文也都带过去看了。到了又想起裴妍的嘱托,他便遣人告过王府内院回避,这就领人进了瑞王的书房——只见一室四壁的书画都不剩了,桌上文房四宝里少了方砚台,书箱里若曾有古籍,眼下也都再瞧不见,唯有木架上几十个鼻烟壶早被礼部下了封条,这才依旧保有原状,不然,也不知多早就被瓜分尽了。 人之为财,犹甚鸟之为食也,而色即是空、四象归无一类,由此也自然可见一斑。 裴钧啧啧两声,只叹这瑞王放着自己儿子的衣裳都不给多做,却不知花了多少心思和财力收来这些个死物、亦不知花了多少气力与精元去网罗那些最终带走这些死物的女人,到头来,竟苛待了唯一记得给他敛葬随墓的裴妍留在大牢里受苦,自己却什么都不知道就走了。 这真真叫个讽刺。 他抬手让人把这些鼻烟壶好生包了,待到日暮时带了姜煊出得王府来,就领着姜煊去了梅家四娘开在河边的绸缎庄子,要给娃娃扯布做几身衣裳。 梅四娘裹着狐毛坎肩儿笑迎出来,亲自尖着朱红的指甲给小娃娃量了身子。裴钧一面看顾着外甥,一面随手就提了四匹好颜色的新布,可一听梅四娘的报价,是心都差点儿哽出来,不由哀呼道:“四姐姐,好姐姐,我就是给外甥做几件儿新衣裳,又不是做给相好的,你怎也给我这个价?” 梅四娘抬手理了理小世子姜煊身上的旧袄,用一口带了河西口音的京腔柔柔笑道:“那可不是普通料子呀,裴大人。我们糊弄旁人也不敢糊弄您的,要怪只怪您挑着好的啦。”说着就翘起红指甲点了点那些布料上穿丝的缎面和精巧的绣花,哎哟道:“这些都是家里绣娘新想的花样,天底下独一份儿的,您买了就没了,开春的小男娃穿着是顶顶好看的,要叫多少公子哥儿羡慕呀。” ——他们梅家人都有种本事,那便是一眼即可察人喜恶,三言就能点人所欲,而梅四娘这本事,自然又比她六弟梅林玉更炉火纯青,不过淡淡几句,就把裴钧想要的都说透了。 裴钧听言只是笑着,抬眼看向她身旁愣愣的姜煊,又看梅四娘随手拿起料子就往孩子领口一比划,而姜煊小脸雪白、巧鼻檀口的,果真也好看极了。裴钧顿觉荷包底下的肉都一痛,低头老实叹了口气,又一狠心再点了四匹别的,摸摸姜煊脑袋道:“来都来了,干脆再多做几身罢。四姐姐再给选些别样儿的,只记着按上好的做就是。这都是给小世子爷穿的,衬子都使软些,一点儿不能马虎。” 梅四娘赶紧哎哎应着,裴钧便签押让她不日上府结账,末了,又摸了锭银子递给姜煊,弯腰和娃娃笑着耳语一句,姜煊便乖乖点头跑到梅四娘面前,抬手给她银锭道:“来,店家,本世子赏你的。” 他这小大人的模样,乐得梅四娘前仰后合,连连谢恩收下了,又嗔裴钧:“哎呀,您这么客气,老六知道可是要骂死我了。” 裴钧抱起姜煊来跟她笑:“你家老六总不收我银钱,姐姐你也替他回些本罢,不然他那半饱炊可要垮喽。”说着,也就告辞回府了。 三日后,朝中定好了春闱出题的官员,裴钧便收拾了衣物用度,预备坐礼部统一派出的车驾前往禁苑闭关避嫌了。 出府这日,钱海清跟着董叔,董叔抱着姜煊,一路送他到忠义侯府门口。 裴钧不经意瞥眼间,只见这钱生确然瘦了,不禁也觉出份儿考学的辛苦,便嘱咐两句用心吃饭、悉心作答,末了提点道:“春闱入场时,会有人问你住哪儿。这问实则是问你师从何人、亲从何人,你便据实交代曾跟过姓唐的,如今又在忠义侯府,他们念着朝中面子,定会给你排个好位子,只是稍后入试,我和唐家人出的卷你就拿不到了,如此,风、颂一类实则你无需多挂念,多看看经义就是。” 钱海清听了连连点头,郑重向裴钧三揖作别。裴钧捏了捏董叔怀里姜煊的小脸,告诫娃娃千万听话,又嘱咐董叔多关照这孩子,之后就上车往禁苑去了。 禁苑从属于皇城内的翰林院,开在翰林东南角里,是朝廷为保公平举试而特意辟出的拟题小馆,当中分为四厢一院一厅,厢中有卧榻,每日宫中有专人送去吃食,官员一旦入内,科考结束前便不能再出去。被点中出题的十六名官员会先在前厅中聆听中书令传达内阁对试题的寄望。这寄望秉承自天子意愿,往往与朝政时事息息相关,意在为朝廷选取有见地,又可将学问活学活用的人才。 聆训完毕,诸官就会抓阄分为四组,分管风、颂、经、义四类试题,而由于每个官员擅长的学问不尽相同,则在禁苑中,何人分管何类,通常是抓阄后和气地商讨一番,各组谦让而定下的。比如裴钧早年在翰林就是做风、颂辑录起家,通常对此类试题能信手拈来,也就不愿过多花功夫去试别的,于是裴钧执掌这二类题目,在他前世为官生涯的后十年里,便是朝中的无文之规。 可这次却不太一样了。只因这被点的十六人中,竟有个蔡飏。 想来是蔡延为了保准其子蔡岚恩科之路一帆风顺,叫试题不过于走偏,这才遣了老二蔡飏来把控禁苑事务。裴钧看见他便眉头一皱,心道蔡飏也好钻研风、颂,分题时约摸定要与他一争。 正如此想着,身后忽有人笑着拍来他肩头,他回头一看,竟是闫玉亮。 裴钧眉头由此稍舒了一些,道一声师兄,二人便一道有说有笑进厅去了。 不一会儿,中书令来讲完了内阁的意思,说是因今年新政就起了,皇上极为重视今科,试题便都与新政之策息息相关为好,到此就放下了宫中赏赐的御用绢帛,由一张红锦裹好了,令众人抓阄分组后,于三日内拟好题样与三份答例写在这些绢帛上,呈入宫中由皇上过目。 这一可让天子借此考察一番被点中的官员是否仍有学问在身,二能让诸官合理出题、避免人为作难造成选才不当。 中书令走后,因着开启御赐绢帛的红锦需一人题字落签,谐音寓意“鸿运当头”,在文官中是种吉兆,而出题诸官想见裴钧是年前新任少傅的御前红人,便撺掇起来拍马屁说:“裴大人字画双绝,士林少有,近年在官中奔波,却未有展露,不如今日便写写这‘揭题’二字,叫咱们也赏赏罢?” 裴钧却袖着手,摇头笑起来:“你们一个个是没安好心哪,这是叫我裴钧班门弄斧、招人笑话才真。” 他往一旁的蔡飏努努嘴,叹道:“人蔡大人墨宝可值千金哪,同人家一比,我拿笔那就是鸡爪子刨地,可算了罢。咱们还是赏赏蔡大学士妙笔的好。” 诸官一听他带头吹捧蔡飏,当即也转了风向顺着他恭维过去。蔡飏听着听着,方才被诸官冷落的不悦也扫去一些,假意推让一下,还是敛袖拿了笔,由着旁边官员替他研好了墨,便挥笔写起来。 闫玉亮看着此景,一打裴钧后背道:“你还真是给他脸。” 裴钧笑一声,同他低声哂道:“写不写那字儿,朝廷每日也就多贴二两银子给咱们出题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我题字儿又不多得一子儿,何必还费那事儿?虚名虚利的东西,他喜欢就让他占去,反正再是千金万金的字儿,写在那红布头上也是被皇上烧掉的命,有什么意思?” 他话音刚落,那方蔡飏二字已就,果然赢得满室赞叹,裴钧推了闫玉亮一把,继续笑着带头鼓掌。 44. 其罪二十四 · 徇私(五) 后头也算是运气好,裴钧抓阄和闫玉亮抓在了一组,冯己如跟了蔡飏,而蔡飏也果真要走了颂类试题,裴钧便也送佛送到西,选了风类,就和闫玉亮与另两人一道入厢房了。 因有裴钧,风组试题第二日落日前就全然落就,待上交给了中书令派来的人,另两人就各自看起了闲书来,裴钧却凭记忆在前厅地柜里翻出一副象棋来,因记着闫玉亮棋艺精湛,便拉了他坐到院中晒着太阳,一边下棋,一边回忆起当年考学。 “想当年啊,”闫玉亮先走了个兵,坐石凳上支着膝盖,“咱们都是一齐坐了学监的车去考场,偏生你不一样。上车前你师父忽然驱车跟出来,叫了你去他车上坐,那架势,就像天降大任似的,一路亲自送你进了考场,搞得我们几个当年真以为你能进三甲的,结果放榜却见你只在进士里,眼珠子都快掉出来。” “哎,师兄你就别说了,那时候张岭可把我骂得呀……”裴钧移棋与他应对几手,想起当年放榜前后与张岭的大吵,当中字句隔了岁月,虽已确然在记忆中模糊了,可大概能记得是:“我当初原不想做官的,只想进个翰林,他就骂我浪费根骨、不求上进,又罚我在他家面壁。我一生气,就跑了,往后不就和他冷下了么。” 闫玉亮行了个炮,把他的马给吃了一匹:“哪知道后来你出翰林出得比谁都快。你当年就是矫情。” 裴钧听了只是笑,目光看向被他拿走的马,轻叹一声。 “说到翰林。”闫玉亮想起另事,“你那姓钱的学生不也参科——” “他还不是我学生。”裴钧纠正。 “嗐,那迟早的事儿。”闫玉亮随口说完,见裴钧又要开口,便赶忙按住他,“行了行了,我的意思是想问——你之后打算怎么安排他职位?翰林的缺可紧俏得很哪,你若要放他进去就得先告诉我,我好同孙院判提前知会一声。” 裴钧啧声摇头:“钱生和我当年不一样。他想做的是官,进什么翰林哪。” 入翰林虽也是为人臣子,但和入班为臣的为人臣子却绝然不同。 在翰林,人可以接触到朝廷的方方面面,可以接触到人脉、为朝中琐事撰写公文、大事小事都要参议,可却也仅到此为止了。那些人脉,待在翰林是用不上的,撰写的公文也是为别人歌功颂德,参议了,又没有票议权,只是张着嘴能说话罢了。故而,有人入翰林只当是个驿站,出来后货物满身再往四处高升,可有人在翰林待下便是一辈子,也从未觉得憋屈。这有时并不一定是际遇不同,而只是追求不一,可从前的张岭,只觉得裴钧这“不一”是种懦弱和逃避,从不过问是否为本能。 不过裴钧眼下回想,实则当年吵得那般厉害,他从未承认过张岭说的大半真是实话,而如今当他也面对后来学子的求索了,当他也正式考虑起钱海清想要做官的意愿了,才终于明白——原来敢做官当事儿的人,都是有些勇猛的。 这样的人,不会甘于待在那安乐窝里日日替圣贤拾鞋。 他笑了笑,行了棋,看向闫玉亮:“师兄,下月第一场朝会就是订立新政细则,我打算上谏,让朝廷新设个缉盐司,到时候把钱海清放进去。钱海清是江南人,父亲是当地有名望的药商,人脉与物力皆有其用处,不可枉费。” “缉盐司?这是专在盐业里头插一手了?”闫玉亮咂摸一番,点头,“我看行。这两年盐市不太平,要是咱们能往南方找条什么路子混一混官盐私盐,指不定能捞些油水。等你那学生——” “还不是我学生。”裴钧再度好笑纠正他。 “等那钱生,”闫玉亮摆手改口道,“等他撅了唐家,九府提督的漕运也空出来,正好咱们就联名将它给裁了,职务都过给你京兆司去,这岂非运什么扣什么都可便宜行事?”说到这儿,他胳膊肘撞裴钧一下,“可这事儿,难道京兆府尹晋王爷就不分一杯——” “将军!”裴钧忽而大叫一声,一个炮就炸在闫玉亮将门里,哈哈笑道:“哎嗐,师兄!叫你胡思乱想,这可算输给我一回了。” 闫玉亮一愣,瞪眼看向棋盘上,猛地一巴掌就打在裴钧胳膊上:“他娘的,耍诈么你!你怎么能赢得过我!” 闫玉亮这人,生平唯独爱棋,镇日闲下无事,不是指教他一双儿女学问,就是刻苦钻研各类棋谱。搁在二十来岁的时候,裴钧是确然赢不过闫玉亮的,前世算是输了一辈子,如今竟能重活一次、赢他一把,真是别提多舒坦,直抚胸大笑:“都是师兄教得好,教得好,我这是名师出高徒了。来来来,再摆一局。” 这么着,就把闫玉亮方才那话头给绕过去了,哄着气呼呼的闫玉亮再来输他一场。 就这般被关在禁苑中下棋看书唠嗑,偶或也论论学问,等过九日,外头春闱闭幕,试子出院,裴钧等人也能回家了。 他和闫玉亮站在前院,远见着冯己如擦着脑门儿从颂组的厢房往外走,蔡飏还在后头对另两人官员侃侃而谈、指点春秋,便心有所料地叫了冯己如一声,笑:“冯侍郎,一切可顺?” 冯己如连忙打着礼过来,饶是瞥向蔡飏的神色再头疼,也依然道:“顺的,顺的。”终也没有二话,只道裴大人也安心休养,二日部中阅卷再见,便当先出去了。 裴钧看着这人走掉的背影,知道他定是先行回礼部去守着卷纸收纳,待瞧明了哪一科放哪一箱子,才好为日后阅卷那受贿换卷之事做准备。 可裴钧却无意作管,只与闫玉亮勾肩搭背就要走。 正此时,禁苑的守官为奉承蔡飏,拿了壶好酒来,让诸位大人只当喝一杯缓缓精神再走。 于是蔡飏就开口叫住裴钧,不无讥讽倒出一杯递到裴钧面前,邀请道:“这酒肉乐事,自然不可少了裴大人呀。来,裴大人请一杯。”此举似赏赐似施舍,仿佛让裴钧喝了别人孝敬给他的这壶酒,就可以打压裴钧的气焰,让裴钧低他一等似的。 闫玉亮看得眉心微皱,只道这二人本是同品官员,蔡飏赏酒的事儿若传出去了,旁人笑的自是裴钧,于是便要抬手替裴钧挡了这杯酒。可还未及开口,他身边的裴钧却已笑着接过了酒去,一仰头就喝下了。 喝罢,裴钧细品回味片刻,还向蔡飏眉开眼笑道:“原来是青玉酒,果真也是好酒……可此酿酒味甚重、留韵不足,虽劲头大、上脑快,可过去也是很快的。蔡大人,您也品一品罢。” 蔡飏一听,脸色都发青,裴钧摇头暗笑,只同他说二日官中再见,便拉着闫玉亮翩然走了。 从翰林出来的时候,日暮暖光大好。裴钧经此一晒,才觉出腹中空空,再片刻,更感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周身一闻,还嗅见一股厢房里四个臭男人挤在一起瓮出的酸味儿。 他正要叫闫玉亮一起吃了饭好回府睡一觉,熟知刚走出司崇门去,就有个京兆司的杂役匆匆迎上来,说已在这儿等候多时,要请大人去司部签个拆楼的急文。 这下饭是吃不成了,裴钧只好先同闫玉亮别过,跟着那杂役,往京兆司走去。 眼下京中春闱刚过,司崇门走出的长街上便更热闹起来,路上多得是听书看杂耍或走街串巷的青年人来来去去,似已全然没有了读书人的压抑困苦般,此时此刻正该做的,只是将青春光景尽数用来挥霍。 毕竟无论好与不好,中与不中,都要等一月后放榜才知晓结果,而这些来自天涯四处的学子们,腹中学问虽各自不同,可在京城短短数月里,却很快就齐齐学会了京人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做派,这几日大约是郊游踏青样样都要玩遍的,可游荡在这些布衣儒生之间,裴钧揣着一颗老心悠哉看过来,却只担心着治安不稳、京兆事杂,这样,他裴钧的工钱不涨,却要多做活路少回家了。 思虑中,一阵早春暮风吹在他身上,他眨了眨眼,只觉眼前的色彩与光影似乎因了蔡飏那一杯青玉酒而显出分朦胧来。渐渐沉暗的天色下,沿街商铺酒楼都掌上了灯火,叫裴钧醉眼中看去,直似天星摇晃在河水里,阑珊而动荡。 他游魂似地将这些明暗一一途径,与他擦肩而过的面孔是一个也不识,待走到京兆司附近时,又竟赶上一列接亲的队伍从门前大道上行过,嘀哩哇啦地吹着唢呐竹笙,噼里啪啦放着鞭炮,一时将他耳鼓都快闹裂。 他直觉心烦,便指点了杂役,二人拐入小巷,从后门进了京兆司去,但见司中花苑依旧,草木未盛,此时过了下工的时候,人也散得差不多。 这时杂役请回了裴钧,一日的事也就毕了,待告过礼就请辞回家。 于是裴钧便独自一人闲庭信步逛去了廊上,行过中庭时,不经意一回首,抬眼间,远远竟见一戎装男子立在正堂门口的泛黄灯影下,手中拿着个卷轴,正在和京兆参司宋毅说话。 裴钧脚步顿然一止,霎时停在了距那人五六步外的廊柱后,猛地晃头醒了醒神。 他勉力睁大些眼睛,在微醺的模糊中,终于是认出那人来。 那一身戎装的,是姜越,眼下正背对着他站在廊中。 由此,他更不再发出一点声音了,也生怕再往前走出一步,就会把这忽而出现在他眼前的景状全然惊破,将一切又尽数推回最最从头。 他斜靠在廊柱上,定神静静地看过去,见姜越此时军装未褪、铠甲尚衣,袖口由绑带束缚着胳臂,连着肩甲下的腰背线条囫囵看去,轮廓是自然又紧实,站姿飒然英挺,执卷的一手还握着根折起的马鞭,更显分随意。 裴钧推想,这人大约是从城外回府路上顺道才来司部看一眼的,而姜越素白的裤脚和皂色锦靴沾上的少许尘泥,也更印证了他这一猜想,让他几乎都能想见,姜越的坐骑一定拴在门外候命,正等着他完事后即刻上马就走。 这就是姜越一贯有的干练和肃静模样。 裴钧看着看着,只觉那蔡飏给的青玉酒现下约摸是真上头了,竟叫他这酒量奇好之人忽而觉出阵没来由的晕眩,而一墙之隔的外头街上,接亲的队伍还未走完,此时依旧鼓瑟吹笙、鞭炮齐鸣,将这廊下一切宁静都吵闹开去,更闹得他脑中杂乱,叫他听不清楚姜越和宋毅说着什么,只在乐音起伏的短暂间隙中,捕获了姜越被嘈杂喧嚣挤得支离破碎的一句: “这……签下了,不必再去劳烦……,裴大人出题……,你们自己多看着办罢。” 而好笑的是,他这一言落下,外头鼓乐却忽而渐停了,一旁宋毅赶忙接过他递去的卷轴,说的话倒能清晰听见:“是,是是,王爷说的极是,臣等定不扰裴大人休息。”说着又报了些司部近来的公务,得姜越一声“退下”,便终于抱拳告退了。 可这时外面敲锣打鼓竟又起一轮,让姜越颇头疼地皱起了眉头,却依然立在檐下,展开了手里的下一卷文书。 他一容清朗专注,全然未察周身有何异样。 裴钧就这么朦朦胧胧地看着姜越认真看卷,不由勾唇笑了笑,只不移目光,亦不作声响地踩着那墙外剧烈又喜庆的鼓点,轻轻走到姜越身后,忽而一抬手就环住姜越的窄腰,把下巴搁在人肩窝里,在感到怀中人即将本能地暴起赏他个过肩摔时,他及时叫出一声: “……姜越。” 这声音带着丝疲累与微醺的沙哑,与他口舌中清淡的酒酿气味一齐勾在姜越的耳边,叫姜越整个人再一次僵在他怀里,一时未有动作。 下一刻,冲天吵闹的密集锣鼓中,姜越只听那惑人的声音又混了些呢喃柔软,缓缓传至他耳畔: “姜越,我饿了。” 45. 其罪二十五 · 不洽(一) 姜越站定不动,沉稳出声道:“你放手。” 裴钧听言,倒也真放开了手,可下巴却依然赖在人肩上,还偏头睨着姜越侧脸,鬓发蹭过他耳朵: “晋王爷,你脸怎么又红了?” 这口热息扑在颈侧,叫姜越霎时挣开他,反手就带起一鞭甩来他大腿,人也后退两步厉眉瞪过来:“放肆!” 这一鞭力道讲究,只麻不痛,将裴钧唬退了一步哎哟一跳:“你怎么一生气就打人哪?君子动口不动手,你就不能先骂骂我?” 姜越将手中马鞭重新折起,冷眼斥道:“僭越狂悖之徒,骂你也是脏了孤的口。” “这不还是骂了么?”裴钧忍笑往他凑去一步,却见姜越又要动鞭,便连忙再退回来,“好好好,我不过去,你别恼。咱们就这么说话。” “孤与你没有可说的。”姜越卷起手中文书,眸色漠然地负手就往正堂上走去。 “那我说,我来说。”裴钧赶紧跟在他身后,“王爷怎么这时候在司部?有事儿没理完呢?那要不臣替您分分忧——” 他正落手去抽姜越手里的文书,可前面姜越却挣开他手,回身看向他,沉默片刻,才凝起眉心,低声沉沉道: “裴钧,你还想怎么样?” 他眸底有孤寂的清冷和忍痛的暗恨,在下一句出口前,已紧紧抿起薄唇、调开眼去,留给裴钧的又是落寞的侧脸。 裴钧心一沉:“姜越,我和方明珏之间没有——” “有与没有,与我无关。”姜越把手中文书放在正堂桌案上,瞥他一眼,下了逐客令:“裴大人筹办今科,确然劳苦,还是早些回府歇下罢。” 裴钧正要再说话,外面却忽然跑入个侍卫,捧着一个布包袱向姜越跪下:“王爷要的衣裳送来了。” 姜越绕过裴钧,接过那布包挥退侍卫,也不说话,转身就往司部后院的耳厢走。 裴钧无奈,远远跟在他后面,遥见他进了厢房就关门上了栓,不免也没了脾气,只好晕乎着脑袋坐在廊中阑干上,抱臂靠着廊柱,静静歇口气,等着他出来。 耳厢内传来些微的水声,过了会儿,房门吱呀一响,裴钧连忙扭头看去——只见姜越羽冠束发,推门而出,换上了一身穿丝蓝锦长袍,系着墨银暗花披风,抚平袖褶踏出门槛儿时,袍摆还露出双勾银线的兽面黑靴,竟是从头到脚都改换一新了,再没有了方才军甲戎装的干练和落拓,又变回了平日里威仪端方的晋王爷。 裴钧暗暗咂舌,心道这人还真是个洁癖,竟等不及回府就要把衣裳给换了,而那厢姜越见他还等在此处,愣了愣,却也只脚步一停,下刻就收回目光,继续动身往外走去。 裴钧望向他背影,低低闷叫一声:“姜越啊。” 前面姜越人影一顿,因了这一声中的丝丝醉意,终于还是回了头。 只见日暮斜晖裁檐照入,暖色浸润着檐下人一双秀挺的长眉,将其一容轮廓耀得沉静而深邃,而明暗错落中,那人眉头正因疲惫和酒气而淡锁着,惯来上扬的眼梢也失了平日的尾弧,此时只将身子软靠着廊柱,喑哑开口道: “姜越,我走不动了,你送我回府好不好?” 姜越冷笑一声:“你喝酒的时候,怎就不怕走不动了?” 裴钧抬手抱着廊柱,瘪嘴低眉道:“又不是我要喝的,是蔡飏非要拉着我灌酒,我有什么办法呀?” 姜越听言一顿,面上冷意稍稍一缓,垂眼再看了他一会儿:“你从禁苑走过来的?” 裴钧吸了吸鼻子,轻轻点头,“杂役守在宫门口,说有拆楼的急文等着要签,害我饭都没吃就过来了……”说着还将脸埋进抱柱的手臂里,抽息一声,就像要哭了似的,“我跟王爷说的都是真话,王爷却觉着是无关——” “你好好说话。”姜越清斥一声打断他唱戏,脚下已走来一步,“你家里何时来人?” 裴钧余光瞥见他过来了,赶紧就听话地再坐好,摇头老实道:“还没叫家里来人……原是要和师兄去吃饭的,想着到地方再说呢。” 他这可怜虽是装出来的,可说出口的话倒也没一句是假的,叫姜越半信半疑审视他一会儿,虽有不甘,却也没有立时就拂袖走开。 过了会儿,他听姜越淡淡叹了口气,终究还是道: “罢了。我送你回去。” 裴钧心里即刻一喜,连连道谢,却还记得强自按捺着,依旧软在阑干上,只试探地向姜越抬了抬手道:“劳烦王爷……搭把手?” 姜越似乎有些抗拒地盯着他指尖看了一会儿,片刻后才慢慢扶过来,岂知刚兜着裴钧胳臂一用力,裴钧就身轻如燕地吊到他肩上哎哎难受道:“头昏,头昏……” 姜越不禁侧目睇向他,冷静地一启薄唇:“再装。” 裴钧连忙收声,这时扭头看向姜越,见姜越动了鼻尖、眉心一皱,便心知这人定是嫌弃他一身酸味儿,于是赶紧凑去姜越耳边轻轻道:“你看,我这关了十来日,里面也没热水,一屋又都是男——” 姜越顿时一个眼风扫过去。 裴钧瞬间消音,只将吊着他肩头的手又收紧了些,抿唇眨眼向他摇摇头,表示保证不说话了。 姜越这才收回目光,低眉考虑了一下,略有踟蹰地抬起手,慢慢扶在了裴钧的后腰上,只当是看不见裴钧一脸诡计得逞的偷笑,把人往外带到了晋王府才来的马车边上,头疼地嘱咐侍卫把他背上去:“裴大人喝醉了,先送他回忠义侯府。” 说罢他自己也上了车,坐下后移目看了眼右手边瘫坐的裴钧,略有恼意地吩咐外边:“走罢。” 于是马车便哒哒动了。 这时裴钧瞥眼看见姜越左手边放着个红绡缠起的大木匣子,出声问他:“你这是去哪儿?吃喜宴?” 姜越垂眸没有看他,简短道:“张三今日成婚,我特意赶回来赴宴。” 裴钧听了一愣,细想之前冬狩时就听闻张三婚期将近,却也说是三月里做宴,何以忽而提前了,又恰赶在今日? 转念一寻思,他才悟道:想来张家做宴是绝不会请他去的,可他又是礼部的尚书,若放在平日,就不可能看不见张家办宴的报备——这若是知道了人家做宴,人家又不来帖请他,不仅双方彼此尴尬不说,传到朝中也是叫两边儿都难看的。 毕竟至今为止,京中还没有哪一个官家办宴,会不请礼部尚书,而门生即便出任,不出席师门宴饮也说不过去。 所以,张家秉着朝中官员办宴需提前十日申报礼部的规矩,便在裴钧被关入禁苑后,才将报单交给了礼部,那么单子由礼部下属代为批复了,就约同于广而告之了,虽然裴钧本人根本不知有宴,但宴却又在今日,恰是他出了禁、能够去赴宴的时候,这么一来,他若不赴宴,就不再是张家的过错,人家说起来,反倒只会怪他裴钧不认师门了。 想通了这层,他心底哂笑一声,只道这张岭为了门风清净,还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下一刻,他意动间看向姜越,忽而问道:“你还没去过张家吧?” 姜越清淡答道:“嗯。今日还是第一回造访,故也给张大人备了薄礼。” 裴钧听了微微一笑,眯眼看着他:“你倒很周全,只是他可不会领情。” 姜越疑惑地挑眉看来,却见裴钧突然起身撩开了车帘,冲车夫道:“劳驾,不必去忠义侯府了。” 姜越一怔,下刻在帘外车夫收缰勒马的长吁声中,听裴钧含笑再道:“本院陪晋王爷一同去趟张府,这便起行罢。” 裴钧说完便悠哉坐回来,引姜越盯着他身上衣服问:“你就这么去?” 裴钧听言,闲闲拾袖一闻,自己也皱起眉头,却更自然道:“就这么去。” 姜越见他如此,摇头一叹:“你若为同张家赌气,大可不要走这趟。” 裴钧弯起眼梢来脉脉看向他,笑道:“赌气还不如睡大觉呢,我可犯不着,这不是陪你么。” 姜越在他这笑意和注视下只觉脸上腾起些热气,心道这人从来是个满嘴开花的德性,便也不愿深想自陷,过一会儿,只解下自己的香囊扔去他膝上: “你戴上。” 香囊随亲王仪制,在彩锦上绣了麒麟踏云,以示祥瑞,即便隔了如此远,亦能叫裴钧闻见当中一股独属于姜越的草木清香,很是素净宜人。 裴钧眼睛亮了亮,搓搓手才拿起那香囊来摸了摸,故作宝贝地看了又看,啧啧笑起来:“晋王爷给我送香囊了,这就是对我——” “让你去去浊气的,没人送给你。” 姜越当即浇熄他风花雪月。 可裴钧却可怜巴巴地扭脸望着他:“哎?那难道你还要再收回去?” 姜越忍气道:“都被你用脏了,我还收回来做什么。” “哦。”裴钧意料之中地一边点头,一边把香囊往怀里收,直如收下个贵重的信物,“那就是送给我了。” “……”姜越袖下的拳头都捏紧了。 裴钧放好了香囊,看着姜越吃瘪却不露软的样子直觉开心,想来还是解释两句:“哎呀姜越,你别嫌弃我了,我这也是没法子呀——禁苑只有凉水,我倒每天都擦身呢,可里头为防夹带舞弊,不许我们换洗衣裳,一屋子大老爷们儿又都窝在一个厢房里,再是一日几次地擦也不顶事儿啊。我香囊用了俩了,师兄背上都长疙瘩呢……” 他说着,见姜越已经闭眼养神、不再看他,似是不愿听他再撩拨絮叨,不禁没了意趣。垂眼静了会儿,他又忽见姜越袍袖正散在椅边,竟离他膝头很近,便又挑眉一笑,将自己袖摆一扬,也搭过去一截儿,就停停搁在姜越的袖角上,恰作个“联袂”之意,一时自以为矫情,可这么占了姜越的便宜,心底却又着实得趣儿,不免再顺了袖口继续看向姜越的手指。 只见姜越袖下的拳头依旧未松,似乎还因捏得过于用力,而叫手背上隐见青脉一二,那肌理平滑而紧致,就像是被绣花撑子绷起的绸纱般,几乎已快被扯出了纹路。 然而姜越面上却依旧淡然无波,双眼也依旧闭目不见,就像这捏紧拳头的手不是他的,而是别人的一样。 裴钧眯了眯眼,忽而就抬手伸入姜越袖中,可还没等他掰去姜越指尖,姜越却已敏锐地反手扣下他手腕——这一招擒拿,带得他猛地往前一倾,脸就陡然靠向姜越去,一时连鼻尖子都快戳在姜越的脸上。 姜越一愣,连忙要收手退开,岂知手却被裴钧牢牢握在袖下,挣动间一抬头,又见近在咫尺的裴钧突然闭上了眼。 姜越眉一皱:“你做什么?” 裴钧睁开右眼看看他,依旧紧拉着他手腕,颇诚恳道:“我让你亲回来。” 姜越瞬间俊脸大红,一把就将他推开,其力道之大,直把裴钧砰声摔去了车壁上,哎地一叫。 “无耻!”姜越咬牙低骂一句,再度闭上眼静息凝神,不去看他,只当眼不见为净。 裴钧却揉着后背仍旧招惹道:“我让别人亲,你不高兴,我让你亲,你也不高兴,那你要怎么才高兴?” 说完见姜越还是阖眼不见、充耳不闻,他便谨慎地凑过去一些,郑重了神容,轻声说:“姜越,我那日在车里亲你,是因为——” “我不想听。” 姜越凉凉打断他,垂着的睫羽微微一颤,平静道:“那日之事,你我便作从未发生过,今后也休要再提。” 却不料他话音刚落,颊边就被裴钧嘬来一口,惊得他立时睁眼,竟见裴钧悠哉抱臂倚在他右手的角桌上,正没羞没臊地挑眉眈着他:“那今日此事呢?” “你——” 姜越瞠目便要斥他,岂知裴钧见他看来,竟似早有预谋般探身偏头就又嘬在他嘴上,一下不够,还迅速嘬了第二下。 在姜越反应过来时,他人已被裴钧揪着前襟、扣着后颈轻轻啄吻起来,稍一挣动,吻在他唇上的力道还更显攫取与凶猛,几乎夺尽他呼吸,叫他不由轻启齿关以求喘息,而这一张口,却又被裴钧逮住机会就探舌勾入,在他唇齿间时而攻城略地、巧取豪夺,时而轻柔缠绵、舐如护犊。 一时他撑在座上的手都一软,刚要抬起来去卡裴钧的脖子,不料却反被后者先一步摁住了手腕,狠狠推抵在后壁上。他睁眼,只见裴钧已欺身过来抵住他额头,咫尺间,其乌黑长眉下目似弯月,此时正看来他眸里,当中的神色与其说是笑意,倒不如说是将他全然看透的清明。 他心下一震,只觉自己在裴钧如此目光下,一切心迹竟似无可遁形,而裴钧见他又要转头避开目光,却一把将他脸捧回来,强迫他对视着,偏头轻轻说了句: “姜越,你下回若是再将想的说成不想,那我可就不管会不会弄皱你衣裳了。” 这句话语气极为轻快,甚至带着玩笑的意味,可由裴钧说出来,却不知何来一股淡然的威压。他说完这话,先慢慢放开了姜越的手腕,再徐徐退后撤离了姜越近身处,然后在姜越终于吸气回神时,收手坐回了他原本的座位,这才真正轻巧地笑起来,哄姜越道:“好了,我不招你了,不然叫那满宴老朽见着晋王爷红了脸去赴宴,明日上朝又不知要怎么编排了。” 可巧应了他这话,马车正渐渐慢下来,帘面车夫报了声:“张府到了。”车便停稳。 外面搭好了下车的脚凳,请晋王爷下车,可车中姜越却还在心神巨震中未得平息,一双英目依旧紧盯着右侧的裴钧,满脸都是防备和警惕,似惊似怒似怨,同上回被亲是一模一样。 裴钧被他看得好笑,一时又想近他身去,可这时外头人多了,却也不好再动手动脚,便起身收敛道:“罢了,我先下去。你一人先静静,我就在外面等你。” 说罢他向姜越眨眨眼就撩帘下了车。 46. 其罪二十五 · 不洽(二) 站在日暮下,裴钧倚靠车边抬眼往四下一看,只见十来步外的高门大宅已贴金挂红,三楹四柱都贴着喜字儿,中开对扇大门,正是周遭络绎赴宴之行人所向,而那宅门头上挂着个棕黑的大匾,无花无绘,上提:“敕造恩国公府。”旁篆三列金字,每一列都是不同笔迹:“居官守法,正身明法,执法如山。”其后分领三枚不同的帝王授印。 裴钧仰头遥遥打望那牌匾,一时几乎听见耳边响起声老厉怒斥:“裴子羽,你这是丢尽我张岭颜面!” 沉沉闭目间,他摇头叹了声,忽听闻耳边车架传来微响,回头,只见是姜越拾袍下来,虽已一容褪红,回复了平日的肃静与庄重,可一见裴钧回头看来,脚下的步子却又顿在原地了,目光也再度严正警惕地看向裴钧,直如看着个进门偷盗的贼人。 这叫裴钧倏地乐了,玩笑朝他伸出手去:“要我拉你呀?” 姜越不言不语地瞥他一眼,只接过车夫替他拿下的红绡礼盒,绕过裴钧伸出的手,就当先往张府走去了。 今日前来张府赴宴赶礼的人并不少,除了张家亲朋、朝中清流和部分不避忌党争的朝中官员,还有从各地远道而来的乡绅、学儒以及张氏门生,而比这两类还要多的,则是一国上下所有法学世家、法学宗派的嫡系,和各界与“法”字沾边儿的风雅人物,仿似已将张三这青年人一场大喜的婚宴,变作了南北法学名儒齐聚的清谈学会。 裴钧站在门外抬眉打望过去,隐约也见着一些或曾在翰林照面、或曾在礼部结交、或曾在张家见过的熟脸,而那些连他都说不出来路的各色人等,大约张三也未必都识得,可一旦想见这后生今日的一桩喜事,正是要尽心尽力做给这些个无关看客观赏,以收句“恭贺”、纳个“喜礼”,仿佛如此才能名正言顺似的,他不禁也轻叹一声,暗道这世间果真最是俗务累人。 这时裴钧已跟着姜越走到了大门外,几个迎客的管事连忙给姜越见礼。当中老管家许叔一眼就认出裴钧,哎哟就道:“裴大人怎么来了?老爷见着您可得赶您出去呀,这多不好看?” 裴钧冲他道了声好,眉眼和气道:“可他也没说不让我来,那自然来不来是我的事儿,赶不赶是他的事儿,您便只管放我进去就是,不然我杵在这大门口,岂不是更难看?” 就这两句话功夫,旁边已有人望过来,许叔生怕真应了裴钧这话,只好一招手让他进了。 这时裴钧一抬头,见姜越已经走过影壁进了前院去,不禁便眉头一皱快步跟上。穿过一路向姜越跪地行礼后相扶而起的喧闹人群,他刚要紧赶数步抬手拍姜越后肩,可就在这时,他的后肩却当先被人拍了。 一回头,是个冷眉冷眼的中年人立在他身后,一身玄袍鹤褂、道骨仙风,薄唇一开就朗声道:“裴子羽,你怎么来了?” 前方姜越闻声,步子停下来,而裴钧此时回看那中年人,却只愣过一下,就转身一揖道:“原来是玄同先生,恕子羽双目不明了。” 张和,字玄同,是张岭的正妻王氏所出的长子,其人从未参科赴考,也并不如张岭与其嫡弟张三一般入朝为官、身在要职,却因饱谙经史、学富五车,而长期参与修撰律法,并由先帝封了子爵之位。可虽受这份功禄,他却极少在官中露脸,生平所在意之事,唯独游走四方办学讲法、著述传世,故自打裴钧出张府、入翰林后,与这人就极少照面了。 此时张和的脸上并无笑容,仿似这府中的欢闹和宴饮只是他一场寻常学会,而非他亲弟大喜,连带他说话的语气,也都同平日里授业布道的肃正不无不同: “裴大人短年高升、政绩无数,岂会是无明之辈?今日张某还当是自己眼花,实在也未料,当年立誓说今后死也不再踏入我张家大门之人,今日竟好端端站在此处了。” 这话叫不远外的姜越忽而回身看向裴钧背影,敛起眉来,可裴钧本人却似没有听出张和话中的讽刺般,只依旧淡笑道:“本院今日也不是为赴宴造访来的,而是因与晋王爷尚有要紧公事未尽,这才跟来叨扰一二、续说干净的,实在是身不由己。玄同先生见谅。” 张和听言,眉梢抬起一些:“难道我张府于裴大人,仅是个公事之所不成?” 裴钧负着手,因言惑然一叹:“哦?难道不是?” 一时张和的面色愈见冷下,裴钧脸上的笑却丝毫不变,姜越见势,锁眉更深,轻起一咳便肃穆敦促一声:“裴大人。”说完,淡淡向张和点头示意。 于是张和便不得不放了裴钧脱身。这时他抬眼看去,只见这被朝中引为权奸的裴钧,正一边回看着他,一边跟在反贼姜越身后,二人正双双拾袍步入他张家的前厅。 这一景象叫张和微微凝眉沉思,那神情,直似见着两缕漆黑无比的污墨,滴进了他家这汪清可见底的净水里。 裴钧眼见张和如此神情,两三步间便收回目光,心下只余印证所料的冷然,而他刚跟着姜越踏入前厅一步,不察间,却霎时撞上身前一堵人墙。 抬头,只见是姜越突然停下,此时正瞬也不瞬地盯着前方,而顺由其目光看去,只见此方厅堂的正中央,竟悍然停放着一口通体棕黑的翘头大棺材。 周围梁木、房柱皆是披红挂喜,经此往正堂走去的来客也个个含笑,皆衬得这樽棺材在喜气洋洋中显得阴晦而古怪,可细看其上,却有用金泥落就的祖皇玺印与题字: “忠烈谏臣,百世流芳。” 姜越看见这八个字,轻轻舒出口气,喃喃道:“这便是‘备棺骂天’的那口‘棺’了罢。” 裴钧与他目落一处,点点头道:“不错,这就是张家那口宝贝大棺材,松木做的,里头拿金丝楠垫了底儿,每年春天还得添漆上油,到了夏天,站在内院书房里都能闻着这木油烘出的香。年年就这香油的钱,都够平头百姓过上两三年了。” 说到这儿,他笑了声:“想建国初年时,张家的老祖宗张津备下这棺材入宫面圣,骂的是祖皇帝爷不顾民生、挥霍税赋,你说……他要是知道了他子子孙孙如今都这么给他这棺材上油,会不会气得从张家祖坟里跳出来骂人哪?” 这般说辞,无疑是身在张府,却拿张氏祖宗开玩笑,讥诮张家现世子孙铺张浪费。裴钧本料姜越会回头斥他一句“休要胡说”,却不想姜越听完他的话,竟只若有所思望着那棺材道:“张津冒死入宫进谏,为的不正是后世香油永继么?如今有了,便是遂了心意,又何须怒也?” 这让裴钧霎时抚掌而笑:“妙妙妙!倒是我寡虑了!”说罢讶然向姜越看去,心道人人听了这大骂张氏的话,都会斥他裴钧悖逆师门或言语不敬,可至今唯独姜越一人,居然还接着他,三言两语就把张津都连着骂了,这无论如何都叫他痛快。 可他刚想与姜越继续言说,转头却见姜越已继续往里走去,就像方才只是一时失言而已。他这才想起姜越此时本是不该搭理他的,于是又只好好笑地跟上去,心里不住盘算着怎么才能破了这僵局。 过了前厅就是喜礼所在的正堂和中院,堂内放着一干仪礼用度,院中摆了三十来桌精美饭菜,来客都坐在席间言谈说笑,几乎桌桌满席,一边廊上有管事正收纳喜礼。 姜越跨出门槛走到廊上,刚将手中木匣交与管事看过,就听他们谢恩高呼道:“谢晋王爷赐礼!” 此举本是借报录喜礼,传达晋王爷姜越到宴了,好让家中主人迎出接待,可这一声出来,却倒先叫满庭宾客的热闹猛地一止,接着所有人都窸窣站起来向姜越叩拜,齐齐荡起的袖口仿似江潮翻涌,皆道: “晋王爷万福金安!” 这一静一动间,当中所有正统法家和朝中清流的目光便都看向姜越,其间有疑惑的,有揣度的,有些似冰,有些似针,霎时都朝姜越袭来,如扎在他脸上,又如隔在他身前,无不透出种疏远的恭维和隐隐的排斥。 姜越正要走下石阶的步子就此止住,面上虽是浅笑着说了句免礼平身,可面对这一院子密密匝匝的清官忠臣、当世豪杰,他眉头还是几不可见地蹙起一丝细痕,心中直如步入狮群的独狼般,腾起一股不安而锐利的异类感。 而就在这极为短暂的寂静中,他身后突然传来裴钧与张府管事耍皮调笑的声音: “……本院这是刚出禁苑嘛,来此匆忙,礼未随身,稍后便叫家小送来。你们先记下就是。来,南朝玉瓶一对儿!” 一时院中清流忠臣的视线皆被这朗朗之声引去,又恰听张府管事畏缩道了句:“是……裴大人。” 仅这一句,便叫这些方才看向姜越的微妙目光顿时猛厉了数倍,瞬息就放过姜越,转而化作刀刃般一一劈砍去了裴钧身上,就连人群中三三两两相觑无言的沉默压抑,也极似一浪汹涌的黑水,可其扑来的浪头却掠过了姜越,只径直拍向他身后的裴钧去。 姜越怔然立在原地,一时只觉后腰被人轻轻拍了拍,耳边忽而绕来丝柔柔热气,将裴钧低沉的声线穿丝般缝入他耳中: “别怕,这就是张家。他们眼睛能吃人,也只有眼睛能吃人。” 下刻那热气消失,拍过他后腰的手却移到他身前。 他扭头,只见裴钧已先他一步走下石阶去,还更将递向他的那只手放低了一些,回身向他舒眉笑道:“王爷小心石阶,来,臣扶您下来。” 裴钧这笑,有着过去每每与姜越斗嘴时常带的戏谑,可眼底却多分温和,这时见姜越看来的眸色一动,又极其轻微地向他摇了摇头。 姜越在他这小动作下稍一思索,忽而明白他用意,于是抬手便按下他小臂,当着众人回他一笑道:“不必了,裴大人自己当心脚下才是。毕竟走太快了,也不万全。” 此话一出,周围看向裴钧的目光竟即刻松软了两分——当中那些尖锐与敌对倏地削减,大半都变成幸灾乐祸,而那些看向姜越的人,也终于又因此各自交头接耳起来,渐渐也恢复了庭中的喧闹,不消一会儿,又正常吃起席来。 姜越走下石阶,站在裴钧身旁,听裴钧低低啧了两声:“你看看,果真要看着我俩斗起来了,他们才能安心吃饭。” “那今日你若是不在呢?”姜越淡淡问了句。 裴钧歪头想了会儿,冲他笑眯眯道:“那他们大约会盯你一晚上罢。” 这叫姜越不由侧身看向他:“那今日若是我不在呢?” 裴钧笑容一凝,移开眼去,下刻只掸掸自己的臭衣裳,又弯眉笑道:“那我就不来了呗。” 47. 其罪二十五 · 不洽(三) 姜越听言眉目一动,未及说话,二人身边忽传来一声恭迎。回头一看,是今日的新郎官张三正从内院匆匆而来。 因吉时在上午,迎亲、拜堂都已落成,晚间只是祝宴,故张三身上的红绸花便摘下了,那一贯冷淡的脸,因了一身大红的吉服和双翅乌纱帽,终于有了些青年人的朝气。可大喜的日子里,这后生的眉宇却微微蹙着,还是走到姜越面前了,才松开些,即刻也提袍跪下道:“学生谢王爷特地回京赴宴。” “起来罢。”姜越抬手把他拉起来端详一二,颇有些欣慰地笑道,“孤还当你穿不了红衣裳的,岂知穿上倒挺俊,不来瞧瞧岂非可惜?”说着也留意到他神色,不免问了句:“婚事可还顺遂?” 张三身形一顿,垂眼向他揖了揖,低声道:“一切顺遂,有劳王爷挂心,学生惭愧。” 可姜越身旁的裴钧却一下子踱到二人中间去,张口就揭张三的底:“顺遂什么呀,你也就骗骗你师父。一看就是你爹又骂你了,你从小被骂了都是这德行。” 张三不由退了半步,警惕看向他:“裴大人怎么来了?” 姜越眉头一抖,无奈道:“不巧在司部碰见,裴大人贺喜心切,就随孤一道来了。”说着暗中扯了把裴钧袖子,告诫地看他一眼。 如此裴钧只好闭嘴,囫囵道了句喜,就跟在姜越身后,随张三入席。 待走到最头上,他竟见右三桌上正坐着在朝执掌刑律的几位臬司首长——大理寺卿、御史大夫和提刑司的在,刑部的崔宇自然也带着侍郎坐着。 裴钧与姜越稍稍示意,便两步走过去同一桌见过,这才拉着崔宇耳语问了句裴妍近况。崔宇瞥眼他身上皱褂,扇鼻道一句稳妥,他便也放心,可转眼打量崔宇面色,他却是担忧了:“老崔,你这是怎么了?几夜没睡么?” 崔宇向他摆摆手,只皱眉推说刑部忙乱,过了倘或就好了。于是裴钧便嘱咐他赶紧找闫玉亮说说,多在今科试子中点几个去刑部增补人手。 崔宇连连应下,叫他不必忧心,忽而想起道:“子羽,你姐姐那案子,如今案宗都还未从世宗阁里转来刑部,我猜啊……许是人晋王爷正帮你拖着呢,你可得好好儿谢人家,别再跟方才似的瞎抬杠了。” 裴钧弯腰垂眸听着这话,一时抬眼间,正见隔桌落座的姜越恰笑接过张三奉上的喜酒,敛着袖口仰头喝下后,还解下腰间一块玉佩放在张三手里,薄唇轻轻开阖着,看样子正在嘱咐什么话,神容温和又平易,没说两句,竟叫张三忽而红了眼眶跪在他面前,还止不住磕了个头道:“学生谢过师父。师父再造之恩,学生定永生不忘。” 而姜越只是再拉他起身宽慰一二,就让他别处待客去了,笑得淡然又和煦。 裴钧看着此景不由浅笑,扭头应了崔宇一声:“知道了,我今后都不同他抬杠就是。” 说完他直身与崔宇暂别,闲庭信步走到姜越身边坐下,只见姜越正挺直腰背端坐着,碗筷未动,而这一桌除了他二人,其他几座果然都是空的。而如若不空,这里正应坐着蔡延等数位阁部,以及宁武侯唐家等人,要是这些人都一一来了,今夜这席可就吃得精彩了。 可是这些人不比姜越,到底是不会来的。 其实裴钧原也不会来,因为他和蔡家、唐家都一样知道,弄权者在清流集聚的酒宴上无论如何都是尴尬的,回避这尴尬才是最聪明的做法。可姜越呢?姜越为了个学生,竟可以不介怀朝中名声之别、党争之分和身份之差,特地从京外赶来张府贺喜,甚至还能为此给分属不同阵营的张岭也备下见面礼,周全地换了华服体面赶来,这绝不是朝中哪一个被张岭疏远的权臣能做到的——哪怕他们的学生也是张岭的儿子。 试想今日若是裴钧不来,姜越便会独自一人坐在这张分给位高权重之臣的空桌上,面对着一桌无人享用的酒菜,还须得等过一时半会儿才好离席,而在这一时半会儿中,他又要承受周围时不时投来的、一如审视异类般尖锐排斥的目光,在那个时候,就算是这府中唯一一个与他有关的张三,也是没有办法帮他一分一毫的。 可姜越还是来了。 以姜越的心智,裴钧不信他从未设想过这些尴尬,可即使是知道会叫自己难堪,他却依然选择了达成他学生希望他移玉赴宴的愿望,故而便快马赶回、匆忙换衣、体面而来、奉上厚礼…… “哎哎,”裴钧一手支着下巴靠在桌沿,一手忽而撞了撞姜越小臂,“你方才同张三说什么了?他那冰人居然也会哭?” “别胡说,他没哭。”姜越把被他撞过的手臂收回一些,瞥他一眼,“我只是把我父皇当年赏赐的玉佩给他了,说今后见玉,便当是我与他同在,让他坚毅心智,不要因为顺从他父亲,就太过折损自己。” 裴钧听了,恍然大悟:“那难怪他要红了眼睛。”转而回头对姜越笑起来:“要是当年我在张家的时候,也有人给我这么块儿玉,那我大概要抱着人大腿叫恩公了。” 姜越看向他弯月似的眉眼,一时觉着他不正经,可细想此言又不似玩笑,不免疑惑:“你当年与张岭,难道……” “不错。”裴钧坦然地点头,悠悠道,“若是我十九岁没跑出张府,那今日的张三,就会是当年的我。” 姜越哑然片刻,低声叹道:“张府究竟是何种所在……” “张府?”裴钧沧然笑了笑,一时想着回答姜越此问,不禁回忆起些许往事,突然地问了句:“姜越,其实张三会笑的——就是真正开怀的那种笑,你见过没有?” 姜越微微抬起眉梢,摇了摇头。 “想你也没见过。”裴钧脸上似有些得色,唇角勾起个笑来,“我八年前倒见过一次……但也就那一次。那时张三是十三岁多吧,我也还小,才十八,刚从曹鸾那儿得来份儿西洋春宫,特新鲜,便成日带在身边儿看。那春宫画得是活灵活现、有鼻子有眼儿,不止有形态,还有故事呢,讲的是——” “行了。”姜越及时打断他污言秽语,“这和张三有什么关系?” 裴钧本就是拿话逗他的,被他打断也实属意料中,便不急不恼地继续说:“自然有关系。” “那时候他大哥张和刚从外边儿讲学回来,成日和他老爹一齐指教我‘唯法是尊’,张三便也跟在旁边儿听教。可张三姓张,他能忍下来,我可忍不了,后来想捣蛋,就把那春宫塞在他大哥讲学的书里,翌日一早他爹再来指教学问的时候,随手捡着那玩意儿一翻开——嚯,当场脸都绿了,还当是张和孤身在外、独木难支,这才拿了春宫自渎解闷儿,还把那污秽玩意儿带来家里。于是乎,张岭逮着张和就是一顿臭骂,骂得张和那神仙似的人物也红头赤脸地叫‘冤枉’,头发都抓乱了,那场面真真是太好笑了。”他说到这儿,颇解气地一拍手,“当时我拉了张三,我俩就猫在窗外躲着听,我是在拍腿大笑不假,可我还真没想到,张三居然也乐了,还小小地笑出了声。” 姜越听完这往事,幽然一叹:“大约是因他从没见过他大哥狼狈,这还是第一次觉出他大哥也有丝人味儿罢。” “可是呢,”裴钧峰回路转,接着方才的话就继续道,“你知道接下来出了什么事儿么?”他脸上的笑渐渐收起一些,语气也沉静下来,“后来张岭自然也醒悟他儿子不是好色之徒,放眼他张府上下,唯独可能好色的,大约只有我这姓裴的,于是他就问张三,春宫是不是我带进来放进张和书里的。张三不敢撒谎,当然乖乖说了是。这不奇怪,我也不怪他。那晚上我挨了十戒尺,没吃晚饭在后院儿祠堂前跪了三个时辰,还觉得气了张岭、张和一通,这也叫划算了,岂知……这事儿虽不是张三做的,和他也没关系,他甚还招认了是我犯下,可最后,他还是被他爹罚来和我同跪,手心儿也挨了五下板子,翌日还罚抄了一整遍家训,从那之后,我再有作弄张和的时候,或再有招惹张岭的时候,愈加好笑的场面也曾有过,可张三却都不再笑了。” “所以……你方才问张府究竟是何种所在,若要我答你,那张府就是如此所在了。” 他慢慢地说完,见姜越的目光正看向他来,凌然如水,竟似痛惜,只不知是痛惜如今的张三,还是痛惜当年的他。他停了话,由此也一叹,先问姜越一个问题: “姜越,你为何给张三起了‘见一’这表字?” 姜越未料他忽有此问,不免一愣,下刻反问道:“你是礼部的尚书,多少名字都是你们起的,你又岂会不知这‘见一’何解?” “好,那本院便来猜猜。”裴钧抱臂坐好,笑着说起来:“道家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此‘三’字,便是张三之名由来;‘见一’者,非为独见其一、闭目塞听之意,而也应从此句顺解,故‘生一’者,‘道’也,那么见一,就是见道。” 姜越听完,不由笑了,点头应道:“不错,正是此意。然张岭当初大约以为我是鼓励张三沉心法道的,此字落成后,他还曾谢过我一次……可却不知我实是告诫张三勿忘心道。此道,非彼道也。” “所以呢,”裴钧顺着他这话,眯眼笑着轻轻总结一句,“若是你因张府之事心疼我,就大可不必了。毕竟我是逃出来的人,若论心道,早是泰达,亦臻‘见一’之境,则张家如何沉闷腐朽,与我也不再有干系了,你便只心疼你那学生就是。” 接着不等姜越否认那心疼之言,他又怨了声道:“哎,可晋王爷还真是偏心哪。” 姜越不知所谓地看向他:“我偏心?” “对啊。”裴钧一把掏出怀里的香囊就道,“你给了煊儿玉铃铛,还给了他那么要紧的小笛子,教了张三好几年,还送他你父皇赐下的宝贵玉佩——可你给我呢?”他拎着那香囊往姜越跟前抖了抖,“就这个?” 姜越一把拍下他手来,低喝一声:“收好,别叫人看见。” 裴钧把香囊又收回袖口里,瞥着姜越啧了一声:“看看,多小气,还不认。” 姜越冷眼看着他道:“姜煊是我侄孙,张三是我学生,你是我何人?我为何要送你好物?” 裴钧委屈地咦了一声,捧着心口问:“你真要我说?” 姜越见他这模样是不怀好意,登时便扭了头,一时耳尖又泛起些微薄红,扔下一句:“别说了,你吃饭罢,不是饿了么。” 可裴钧趁着周围没人看来,竟抬手就向他耳垂一逗。 此举叫姜越登时直如被烧着似的往侧旁一闪,一双耳朵登时通红,回头只见那始作俑者裴子羽竟早就收回手去了,就像什么坏事儿都没做过似的无辜看着他,还哄道:“我不吃张家饭的,你就别忧心了。一会儿我带你出去再吃,啊。” “……”姜越袖底的拳头又捏上了,一字一顿说,“没人想和你吃。” 可这时他却忽觉一条长腿格来他两膝之间,下意识要退开时,身边裴钧却已在桌下按住他膝盖,徐徐调笑道:“哎,姜越,你怎么又把想的说成不想了……” 姜越瞬间打掉他手臂,红脸踢开他腿,低斥:“裴钧!” “好好好,不闹了,大庭广众的,我不逗你。”裴钧收手收脚,认错般推了杯茶在他面前,笑盈盈地看向他,“这次先赊账。” 姜越只觉脑门儿都气得隐隐发热,拿起那茶来就大饮一口,平复一时再看向裴钧,却见这贼人还直勾勾盯着他脸看,不由放下茶盏再度怒道:“你别看了。” 裴钧却一点儿都不转眼珠子,只锁着他俊脸问:“那你到底跟不跟我吃饭?” 眼见是说不他就绝不罢休的模样,姜越头更痛了,只好咬牙说了个“吃”字,抬手把杯中茶水喝完。 裴钧奸计得逞,暗暗发笑,这才转开眼去不再招惹他了,而此时正巧廊上人声喧哗起来,有家丁报了声:“张大人来了。” 裴钧脸上笑意倏地一止,一抬眼,只见那正堂后的月门方向,果真走来个肃穆板正的瘦削老人,身穿藏青素袍,正由张和虚扶着缓缓停下,古木似的脸上,一双眼睛向庭中扫来,瞬息便看见了宾客之中的裴钧。 那目光,一如十年前在一众监生中看见裴钧时一样雪亮而锐利。 在这独属于张岭的目光下,裴钧面上的笑意,终于是完全消失了。 48. 其罪二十五 · 不洽(四) 官家酒宴常分内外两庭,外庭在正堂之前的院落摆设,用以款待公事往来之人,内庭宴饮多设在正堂后的花园里,用以招待家亲。如此分隔内外,便是个公私分明的意思,而张家内庭的席,又更是从来都摆到后院去的。 大概是与后院亲朋话告一段,张岭就出来瞧瞧外庭宾客,然这庭中吃喜宴的外宾又无一不是因仰慕他张岭而来,是故他的出现,又让庭中人都一一停箸,就连正由张三逢迎的一桌,也起了身来向这家主抱拳行礼。 裴钧坐在姜越身边,此时若起身,就全了和张岭的师徒情面,不起身,也算作同级官员无需多礼,正犹豫着起与不起间,却见身边姜越已经站起来,于是也没得选了,只好慢悠悠地跟着上司起了身。 不远外张岭正要下廊,其身后月门方向却忽而走出个青年与他低语。这青年是张岭的庶子张微,向来打理着张家门下各处书院,这时状似来寻张岭报备事务。 张岭沉眉听完,虽浅浅点了头,却又仍旧拍了拍嫡子张和扶他的手背,似乎示意张和再过去看看。 张和闻意,便即刻退身往后院行去,而张微因此无言地看向张岭一眼,最终也还是不语,只沉默反身,快步随张和去了。 张岭一生至今,有妻三任,妾两人。一妾潘氏生下二子张微,已于数年前过世。第一任妻子林氏,早在四十年前就因爱嚼舌根又纵仆伤人,被张岭休离出府,留下的两个女儿已分别嫁人,而第二任妻子刘氏,更是进门不到一个月就被休了出去,只因在饭桌上为内院用度之事顶撞过张岭的母亲。一年后,张家从博陵名门闺秀中悉心为张岭觅得王氏为妻,而王氏温情静性,沉默寡言,进了张家也终叫合适,后几年又顺利生下了嫡长子张和,嫡幺子张三,便慢慢坐稳了主母的位子,接着再日益闭口不言起来,家中就更是无从风浪了。 那平静,一如他张家人世代冰封的张张冷脸。 裴钧与那方廊下的张岭遥遥对视着,只觉多年来张岭眼中除却冷厉和严酷,还真是从未有过别种神采,而若是不察那张脸上多添的风霜老痕,眼下的张岭,也真真和他十七岁时初入张府所见的张岭并无半分不同。 无非只是这空庭多了嘈嘈,夏末换作春初,彼时移到此时,他也由少至壮、匆匆死去,再经由轮回又赶赴人间罢了。 一切不过是少了雨。 他至今记得那年京中的暑气,闷人,烧心。入秋前的氤雨蒙混艳阳蒸湿他青衫,他跟在张岭巍然的背影后,快步走进了这恩国公府。 一入前厅便看见那口传说中的翘头大棺材,他不禁哗地一叹,抬手就想碰碰棺盖上的金墨题字儿,可连指头都还没放上去,此举就被张岭断然喝止了: “此乃祖皇御笔亲书,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十七岁的裴钧方知这圣人的名声是摸不得的,连忙咋舌收手,又随张岭继续往里,行至廊上,见一位神容安和的妇人正领着妾室打月门里走出来。 这妇人便是王氏,妾为潘氏。裴钧笑着叫了声“师娘”,喊了声“潘姨”,仅换得潘氏拘谨的点头,和王氏一句“有礼”,又听王氏与张岭恭敬道:“今日全德寺施粥,家里的捐物也都备好了,这正要拿去。” 张岭听了,立在廊下点头允准:“那就去罢。” 这时外边有人叫:“二爷回了。”即刻,二十来岁的张微就拿着些书卷从外头匆匆进来,一见庭中有人,便先止步问了张岭的安,看家中女眷也在,又低头叫了声母亲。 一时廊上的两个女人都抬了头,可最终应他的只是王氏:“微儿从书院回来了?来,见过老爷新收的学生。” “学生?”张微奇了一句,“父亲不是不收学生么。”却见一旁潘氏赶紧朝他皱眉摇头,又转眼瞧见张岭脸色,便肃容收了话,只与裴钧相互一揖,各自报过名、字,就捧着书卷向内院去了。 张岭沉默目送其走入月门,由着王氏二妇行礼告别,叫了许叔来,向裴钧道: “以后你就住翠堂耳厢,这便随许叔去收拾罢。” 于是从那一日起,裴钧就开始住在这里。 张府的内院极清净,也极清静,当中行人无言、叙话低声,偶有古琴音韵,却从无高呼大笑。这似将满园草木的浓淡都衬出个限度来,就连花意都沉稳而端庄:在春夏绝没有过红的桃荷,秋冬亦没有过艳的菊梅,松柏青得刚刚好,丛丛竹子开扇成规整的形状,叫廊前榭角最散不去的,只是那四时不败的绿。 裴钧曾住的翠堂就遍栽竹子,耳厢虽不大,用度倒十分周全。只不知怎的,里头的东西他总用不顺手。后来住了半月他才明悟,原来张家的布置本就与自家不同,甚至与他去过的梅府、萧府都绝然不同。 毕竟寻常住家的器物布置,总会为方便主人就因习而改,可张府的器物布置,竟是为了规范人习性才那般摆放的:比方内寝是一定不存纸笔的,若要读书动笔,一定要人换好衣服走到外间去端端正正地读书动笔,这就喻义睡觉的地方一定给睡觉用,写字的地方也一定只写字,不可在睡觉处读书,也不可在读书处睡觉。 可裴钧却不管这些。 他从前夜里难眠时,照样常将经史带到榻上翻翻催眠,每每看到想阖眼,就把书胡乱塞在枕下,可待次日从学监回来,书却一定已被收回了外间的书架上。一切他用过的水杯、茶壶甚至夜壶,也都会被下人日复一日地摆放在绝对特定的位置。若不是床头还摆着董叔给他送来的荞麦枕头,那他住得再久,这屋子一眼看去也只会每天都一个模样,绝不会有一丝一毫属于他的味道—— 有的永远只会是张家的味道。 张家人刻板自律,每日非常早起,也非常早睡,一日三餐常有固定的菜式,过的日子是初一就能瞧见十五;逢了年节,欢庆亦是有节制的,就连下人扫洒浣衣的步骤和时辰都有定数。 倘使哪一天,其中有哪一样变了,那定是出了天大的事情。 那年中秋刚过不久,一日宫中半夜来人,急急请走了张岭。原该清晨做事的下人都因此惊动早起,可家主的饭食又不必再备,这一出,顿时叫府中整日的事务都变了样,而当张岭夜里回来,也果真带回个惊天的消息: 时隔三年,仑图再度举兵进犯,已攻破北地五城。萧老将军临危受命,七日后就要带城北营的赤峰军前往江北与戍边军汇合作战,而身兼北营监军的晋王姜越亦在御前领旨,不日也将随行出征。 当年裴钧的父亲便死于仑图刀下,英魂逝去才刚三载,不想那仑图竟如此快就卷土重来,这叫裴钧闻讯,直恨不能提了大刀随萧家上阵杀敌。 可面对少年裴钧满目的赤红不忿,老臣张岭却只如常将一沓书册静静放在他面前,沉声吩咐道:“今日晋王的读悟还未送去,你这便去罢。” 裴钧忍着一腔痛意道:“晋王爷不日就要去北疆了,哪还会读书,我再送去又有何用?” 张岭平静道:“万事固有,其律不变。仗总会打完,晋王总会回来,战事不过一年二载,成败也只杀伐之间,死生意气皆是短暂,唯有强国强兵才可长远……为此,不论君臣,都不可能只拿刀剑。” 他空叹一声,眉目因疲惫而敛起,放在书册上的手指轻轻叩响了封皮,低声道: “国变者,将也;变国者,臣也。子羽,等你往后入班为臣,当谨记此训。” 也许是张岭的话在裴钧心中留下了种子,更也许是裴钧终究只存着做天和尚撞天钟的颓志,无论如何,裴钧那日终是别无他选地拿起书册往晋王府去,浑不知那将是他最后一次给姜越送书。而就算知道,他大约也依旧不会觉得这与从前的每一次送书有什么不同,当他离开时,也同样不会费心去与姜越好好告别。 他只会觉得轻松罢了。 那夜他本以为姜越会随意收下书就赶他走的,再不用他等待多时才带走课业——毕竟战事临近,哪个要上沙场的人还会有心思写什么风花雪月的读悟?可他没料到的是,将要远征的姜越仿佛正因了战事临近,而更留恋起了安平之境的寸丝寸缕般,听闻他来送书,竟还特地迎到了正堂上。 那时姜越刚出宫,身上是未褪的朝服冠冕、镶珠绶带,厚重的色泽和压肩的纹饰重重裹住这年仅十八岁的尊贵亲王。正堂中光明的烛火映照他年轻而英俊的小脸,映亮他看向裴钧的一双眼睛,也映亮他身后木架上所挂的,一袭泛起冷光的御赐银甲。 他接过裴钧奉上的书,似乎想了很久,才顿顿说一句:“大约今后你不必来了。” 裴钧心里揣着事儿,不过随口顺他一句:“是,听说王爷就要出征,祝王爷旗开得胜,早日归来。” 说完他闷头告退要走,却不想身后姜越忽而出声:“裴钧!” 他没耐烦地皱眉回了身,按着脾气低头一应,过好一会儿,只听正堂苍白的寂静中,独独落下了姜越重回清冷的一叹。 他抬眼,见姜越正深深注视着他,面色一派肃静,可眉心却有如春水吹皱的浅痕,双眼也似凝了霜雪。 片刻后,姜越自语般再叹了一声:“罢了。”接着便从朝服堆砌花纹的袖口下伸出修长白指拿起书册,用冷绝的口气徐徐道: “他日孤不知何时归来,亦不知还能否归来,今日,孤想再写次读悟,便烦请你等上一等。” 这仿似是最后关头都不放裴钧一个歇息,叫裴钧听来直觉烦躁,可对上姜越的一双明眸,他却见那少年王爷捧书看来的眼神里,似乎有有种请求般的期盼。 这就更叫裴钧窝火了,却又只能强忍着应下。掸了袍子坐上右座,他皱眉看着姜越身后那套锃亮的战甲,心想,等便等,左右只当是最后一次了。 姜越见他一坐,即刻叫人端了纸笔到堂上来,也不去换下朝服,只摘下冠冕,坐在裴钧上首的桌边就铺开书册黄笺,扭头看了裴钧一眼,见裴钧竟正看着他这边,不禁一怔,又连忙低下头了,抬手捂了会儿耳朵,这才断断续续地边读边写起来。 堂中兽炉里的彤香一点点燃尽,又被下人添上。裴钧等了良久还不见姜越写好,便从那战甲上收眼瞥了姜越一下,一心只觉这小王爷着实磨蹭,又见姜越一会儿看书一会儿看纸,一会儿还偷眼儿看看他,就更觉得姜越是拿此事作弄他的,绝不会轻易放他走掉。 然几页读悟终究还是写不了太久。快二更时,姜越总算写完。裴钧大功告成,正收书就要走,却听姜越略有踟蹰地抬头开口道:“七日后一早,大军就开拔了……” “我知道。”裴钧把姜越字迹清挺的黄笺胡乱夹进书中,“萧临也去,那日我会去北营送他的。” 姜越听言,眼睫一颤:“你会去?” 裴钧闷闷敷衍一声,心想若不是母亲阻拦,他就不止是送萧临走了,他该是能和萧临一齐上战场去为父报仇的。 想到这儿他叹口浊气,抓起书册说了告辞,顺嘴也添句“盼王爷平安凯旋”。 也不知姜越是否因在意性命,那时竟还很认真地应了一句:“好,一定。” 看着姜越眸色纯净,裴钧反倒有了丝别扭,离开的脚步就更是匆匆。可抱着姜越写好的东西急急转过王府影壁的时候,他还是心有欠欠地回头看向堂中那御赐的战甲,不料,却见姜越还立在正堂门口向他望来,此时正巧逮住他回头,还更上前一步盯着他看。 裴钧一时脸热,连忙抬腿跑出王府。那时因想着萧家当日领旨,应是不会再连夜赶回军营,他便没有再回张府,而是回了家去,预备换过衣裳就去寻萧临吃酒。 49. 其罪二十五 · 不洽(五) 岂知到家时,董叔竟说萧临已在他院儿里等了老久。待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去一看,见萧临果真坐在他院中石桌边,也不知已坐了多久。 萧临身上还穿着军衣皮甲,面前的茶是一点儿未动,不过只靠着石桌发呆,仰面望着空中秋月,几步外看去,他脸上似有希冀,有兴奋,却也有困惑或茫然,还有一丝怕。 ——那是少年人上战场前再常然不过的模样。 谁都渴望建功立业、英名垂史,可当下眼前能看见的,却不过只是未卜的前路,和一些隐没在缥缈里的盼望与遐想。他们无从知晓日后是会折戟断魂、血染黄沙,还是他年归来满城夸,他们只知来日要走,可离开了,又不知何时再回来。亦不知是骑着高头大马回来,还是躺在素布封裹的棺车中回来……甚至,是再回不来。 萧临那时的兴奋与期盼,裴钧明白,却难以感同,而萧临对将来的思虑与忧怕,裴钧没有,也更解不得。 他只知自己与萧临十岁相识,都出身将门,几年里是一齐练拳学武、在军营打滚,原本正该一起入营参军,可至今萧临终要披甲上阵了,他自己却要读那没用的书、考那没用的学,走一条天下男子中最最安稳却也最最平庸的路—— 他竟要去做官。 一切就像那夜家中的桂花陈酿,原是栖在同一缸中的酒水,可一朝入了青壶,却斟去两盏不同的杯中,盛着月下少年两两相对的倒影,经此一饮,他日就是两番境地。 他们喝酒,打闹,招招一如从前,推杯间,萧临说起军中,裴钧讲起学监,有糟心的,也有好笑的,渐渐都随酒意沾染眉梢眼角。 萧临大裴钧半岁,从小壮实,身量也总高过裴钧半头,没有一丝的弱秧相,是准准儿的将门虎子模样,说起话来字字透亮,歇语时,挺俊的脸就在月下泛着酡红,顷刻浓眉一皱,认真看向裴钧道: “我明白,你是想去的。” 裴钧喝昏了头,趴在桌上扭脸盯着他,迷蒙见他也抱臂趴过来,同自己挨在一处说: “裴钧,你听着……我上去,就是替你上去了;你活着,就替我好好儿活着。” 那一刻酒迷上了脑子,周遭月影乱动、枝叶碎响,眼前萧临靠得太近,裴钧瞠目看了他许久,突然便不知为何而动,探起身向他唇瓣凑去—— “裴钧!!” 萧临吓得一耳刮子揍在他脸上,跳起来就惊声一斥:“你他娘找死!!” 裴钧的酒意立时在脑门儿一懵,散了,此时方觉出左脸辣痛。他眼前昏花一阵,刚醒悟酿下大错时,扶桌站起身来,却被人一把推开去,还未及追上,就见萧临奋足一跃奔出他院门了。 片息,墙外传来马嘶鞭响,霎时铁蹄一扬、哒哒渐远,一如光阴,倏忽逃窜。 七日后,他自然没脸去送萧临。 尔后大军北上,战事拖了一年又三月,至次年隆冬,天下急调粮草、凋敝民生,可军资依旧捉襟见肘,任谁也知这当中该是何等的盘剥贪墨、层层抽油。 那时裴钧入张府已快两年,日日都活在张家克己守法的刻意平静下,几乎已觉压抑到窒息,偏偏时常跟随张岭出入内阁行事办差,所见所闻又多得是朝中不平不静之务,终有一日,他为着张岭让他送去征调司的一纸公文,第一次和张岭大吵起来—— “又要罢免?” 裴钧捧着那公文问张岭,“师父这么层层罢免官员,不是抄家便是流放,这仗未打完,运粮的官就先没了,那就算征得粮草千万,没了人,又怎么送上前线?” 张岭冷眼看着他道:“贪墨者按律当斩,若不严惩,就算朝廷再有粮草千万,也迟早被他们蛀空,你却要质疑我做错了?” “可战时不比平日啊!”裴钧指着他桌上的吏部名册道,“短短一年间,北地官员已清换数度,地方政令朝发夕改。惩贪虽是该的,可您这一提罢免就是三四个要员,抽调新官上任的信件一来二去是十来日,这十来日中若是粮草到了,谁去将转运接上?这多出的时日,难道要叫边关将士饿着肚子白等么?” 张岭提高声音:“朝廷的转运令早早便达地方,底下自然有官差各司其职,此事不用你来操心!” 裴钧荒唐道:“那官差就不贪了?运粮的人若也贪墨,头上岂非连个问责的人都没有?且朝廷往天下征召粮饷,辎重千里本就费事,却次次还等南粮北运,这本就不妥!为何就不能把精粮就近兑换成更多的生谷、粗面?若是以一五之例将精粮换作麸糠,更是早可解千军万马燃眉之急,绝不至于大军饥馑、为敌所困,一两千人活活饿死——” “麸糠生谷是畜生吃的!不是给人吃的!”张岭拍桌站起来怒斥,“千军将士拿性命杀敌,难道却要朝廷拿牲畜的口粮来辱没他们?若如此,天下何人还愿为朝廷卖命!” “那若是守着师父这道理,难道畜生还活着,人就得死吗?”裴钧看着被当世誉为清流的张岭,一时只觉这世道荒谬极了,“师父没有看过田地荒凉,没有看过饥民夺食!您只坐在这清净院子里,骂着贪官、批着文书、吃着朝廷下放的公粮——您不会饿死!您不会被围困!可他们会,那些将士会!” “放肆!”张岭怒得扬起桌上的文册就摔在他身上,即刻夺过他手中公文,高声唤来张微送走,接着,便喝令裴钧去祠堂前的窄院中跪下反省,于漫天大雪中立在廊上冷冷垂视道: “裴钧,做官不是弄权。” 裴钧跪在冰冷的厚雪上,赤目酸痛道:“我没有弄权!” “还敢说没有?”他头顶传来张岭的厉斥,那声音比割在他脸上的风刀更冷,“为官者犯法,当严惩不贷,可你不仅质疑我罢免贪官,竟还想任用他们打压污吏,甚至要换粮为麸、助其开脱,这若不是弄权,什么才是弄权?所幸今日你非朝中官员,言语荒谬还可教诲,他日你入班为臣若还是如此做派,则我朝天下,怕是又要多出个权奸!” 裴钧的双手在膝上紧握成拳头,梗着脖子要大声反驳,可当他抬起头来,却只看见张岭失望离去的背影。 一时凄冷的酸意涌入心间,他发起怒来两把拍开膝下的雪,跪在地上只觉眼中滚落刺痛,胡乱抹一把脸,脑中全是先父与萧家人温煦的笑颜,是忠义侯府满园的刀剑,是正厅中悬壁的猛虎,和满府丧白中母亲抱着裴妍流下的泪。 ——他不是弄权。 夜里,雪停了,裴钧膝盖却早冻得麻痛,几乎就快没了知觉。 忽而廊角一声枯枝轻响,他抬头,只见是主母王氏,正站在圆门边的夜灯下看他,背衬着一捧莹黄而微弱的光。 “……师娘。”他低哑叫道。 王氏闻声,神色中即刻就见担忧与不忍,可却终究没有走近一步,甚至连应一声都不敢,很快就拉着裘袍背过身去,徒留风中一声微乎其微的细弱声响: “对不住。” 裴钧应声极目去看,只见那灯下的妇人已又走入黑暗里。 这些往事,他至今忆来总觉好笑——想这张府上下个个自诩豪杰清流,可他们却为难一个十八、九岁的孩子跪在冰天雪地里,唯一走来看他一眼的,还只是个懦不敢言的妇人。 可就连这妇人之仁也都被夫纲抑制。 每当张岭训斥张和、责罚张三,裴钧从没有见过王氏顶撞、护短,张府之中,也没有任何人敢顶撞张岭,唯独除了他这姓裴的。哪怕是次年潘氏病逝,张微因了家父、主母尚在而不可为生母服丧时,也只是红着眼睛跪在后院一架小小的棺木前,没有说出任何一句话来。 便是那时,裴钧才决心一定要离开这里。 而今时今日,算上前世,他已与此地阔别十八年之久,再归来,一切恍若剧变,又恍若未变。他看着张和、张微、张三和张岭,只觉自身魂灵中属于少年时的那些情绪起了又落下,此时竟只像个局外人般,忆起那曾发生在这府中的一切,仿佛也仅仅只是个梦。 思绪纷飞间,周围人声渐渐回复了清晰,他回神,见张岭已走到这方桌前,朝姜越行了礼,淡漠的眼神从他面上掠过,没有一句问询,和往后多年在官中相见一模一样。 于是裴钧便也懒得开口了,更不会再叫他师父,只静静陪立在姜越身边,看姜越从袖中取出精致木匣递给张岭道:“此乃域外香物,为道家多用,虽非名贵,却清香凝神。孤初次造访贵府,听闻张大人爱香,便备下此礼,想赠与张大人,望张大人不要嫌弃。” “岂敢岂敢。”张岭连连作揖,“老臣谢过王爷厚爱。可今日小儿喜宴,老臣身为家父,收受厚礼到底于理不合,王爷还是——” “您就收下罢。” 裴钧突兀出声,看了张岭一眼,佯作吹捧上司道:“晋王爷百事缠身、殚精竭虑为朝廷做事,却不忘赶回来给学生道喜祝宴,此乃师德也;知道您爱香却廉洁,便特意寻了这非金非玉之宝奉送,此乃君德也。您若是不收下,岂非是折人德行了?又如何叫晋王爷安心呢?”说完,他还邀功似的冲姜越一笑,做足一副谄媚小人的模样,直引张岭冷目盯他一眼。 姜越直觉立在这对昔日师徒间,仿似说什么都会错,一时手里的匣子便僵在半空,不由与裴钧换过一眼。 张岭察觉周围宾客已多少注目过来,便凝眉思虑片刻,先收下了姜越的见面礼,淡淡谢恩。 可交出了匣子去,姜越刚坐下,却见张岭一容冷脸再转向一旁裴钧道:“今日是张三婚宴,不是官中会晤,你若想行什么方便,那就走错地方了。不如还是早早离去的好,省得在此生事。” 姜越乌眉一皱,不及出声劝阻,就听裴钧已然讽笑着开口道:“哦?我想行什么方便,我怎么不知?” 张岭镇着一身威严,花白发下眉目凛冽:“瑞王新丧,王妃裴氏被指杀夫,如今正待受审。裴氏是你姐姐,你若想替她洗罪,无非是要搅浑法度,而今日这宴,齐聚执法、修法之客,你寻来通融游说,自然也不足为奇……不然,以你秉性,如何会甘于食言踏入我张府?” 姜越听言,正要站起来开口,却见裴钧已挡在他面前,负手而立: “原来张大人当我是托关系来了。” 裴钧面上笑意愈发深了些,此时察觉身后姜越拉了他袖子一把,也只抽出衣袖,在满庭法儒的目光中向张岭走近了一步,反问一声:“可既然是正待受审,家姐便还没被定下那杀夫的罪,眼下人未审,证据未齐,张大人贵为我朝法儒之首,却竟能空口定谳了?” 随着裴钧的靠近,张岭瞥见他身上的皱褂,眉头一皱,又拾袖掩鼻老声一咳。 周围的清流见他如此,便都注意到裴钧衣衫不雅,不由暗中指点起来,大意是猜测裴钧身有污浊之气,由是便在交头接耳中,向裴钧投去全无好意的目光。 在这样的目光下,裴钧只觉自己就像只入了鸡窝的黄鼠狼,不管他是不是来恭喜道贺的,这窝鸡都只闻见他身上的臭味,全当他是没安好心。 “虽未知其杀夫与否,可裴氏因恨避子一罪却早已成立。”张岭放下袖子,接着裴钧的话再度开口了,“单是此罪,便已类同谋害皇嗣。” 裴钧听言冷笑道:“且不说家姐服药时腹中究竟有无皇嗣可以谋害,就算是有,那此案也还是世宗阁辖内,尚无需张大人费心吧?” 张岭轻哼一声:“世宗阁是皇族内庭,是家法、族法,不可替代国法。谁人有罪,自有国法判处。” “那按照国法取证,瑞王之死与裴妍避子之间,本就没有必然关联,岂能凭那受贿太医执词一告,便叫家姐坐实了罪证?”裴钧轻斜眉宇看向张岭,勾唇笑了笑,“张大人显然已觉家姐有罪,又难道不是听了旁人推演家姐因恨杀人的缘故?可从前您不总是教我么——说‘律法乃朝政之根基,不仅不可因喜怒而有所增减,也不该为亲疏而有所变异’,那若要将爱恨推演之说强加于法度,这岂非是污了您张大人自家的门楣?” 张岭一口气提起来:“裴子羽,你还没有资格同我讲法度!” 裴钧见他怒了,更笑得柔和道:“自然自然。若论‘以法度人’者,朝中是没人可与张大人比肩了。” 说完这话,他猜测张岭一定是该逐他出去了,而果不其然——张岭因此几句,已在宾客之间失了体面,此时便当真招来家丁,冷冷就吐出二字:“送客。” 一时周围三五家丁应声向裴钧扶来,几双手的力道说是搀他,不如说是押他,引他心烦一挣便扫了开去,只再看过张岭一眼,撂下句“告辞”,这就拂袖转身向大门去了。 50. 其罪二十六 · 迫害(一) 天幕夜色早起,张家大门的黄纸灯笼在春风里轻荡,透着莹亮又冷凝的光彩。 外头还有人在朝里抬着贺礼,裴钧逆着抬担子的工人踏出高高的门槛去,心里愈发觉出阵没意思来。 一旁招呼来人的许叔看他果真被赶出来,不免哎地一叹:“您瞧瞧,我说什么来着?您这是何苦来哉!” 裴钧抖了抖衣摆,不想说话,只向他挥过手,人就快步走下石阶去。 这时回头看看张府那高挂的公卿牌匾和喜色门楣,他扇着袖子闻了闻自己衣裳,似乎更觉酸臭了,便想这大约是真不招人待见的,走了倒也正好。 正转身想着要寻地儿填个肚子,裴钧却觉袖子被人拉住。一扭头,只见是姜越站在他后头,一身蓝锦华袍在夜色烛火下规整俊逸,此时正敛眉看着他,满眼都是关切。 裴钧从他五指间抽出自己袖口来,吸吸鼻子,唇角扬起个笑道:“怎么出来了?不同你那学生玩儿了?” “礼送了,酒吃了,我便不必留了。”姜越垂眸说完,再度捉起他袖子,“我马车在后面,我送你回去。” “不用不用,我自己回去就成。”裴钧连忙再度抽开手来,退了半步向他笑,“我身上本就有味儿,你是个爱干净的,就别同我挤了,自个儿先回去罢。” 说完他向姜越一挥手,调头就往张府边侧的小巷走去,轻车熟路左拐又右拐,捡了斜街前行百十步后,终于进了木匠胡同。 街角有个推车卖馄饨的看见他,竟一边舀汤一边招呼起来:“哟,官爷来了!哎这可太久没见了,您坐您坐!” “太久是多久?我都记不清了。”裴钧随口应着他话,走到他身后矮桌去坐下,只见这摊子上的六七桌边都坐着几个才下工的匠人,装满榔头铁钳和刨子的工箱就搁在脚边,一个个灰扑着衣裳,端着大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有说有笑地相互打趣着,时不时落筷伸向桌上的小碟子里,从当中戳一些红油油的东西就汤。 这时摊主接过方才那话道:“您总也有六七月没来了,上回见还拿着扇子呢。”说着他把新舀的馄饨端给另桌,问裴钧道:“今儿您是吃小碗儿大碗儿?加菜么?” 裴钧袖手道:“大碗儿加菜,小碟子也要。劳您快点儿吧,我可要饿去阎王殿了。” 摊主笑应一声,连忙回头忙活去了。这时裴钧闲听着隔桌木匠抱怨工事难做、上司难缠,正咂摸三百六十行果真行行都不易,一转眼,却见眼前蓝影一晃。 定睛一看,竟是他的上司姜越坐来他对面,此时正微微喘气扶了扶发冠,似乎来得挺急。 裴钧一愣,一时看看周遭邋里邋遢的匠人和矮桌,又看看眼前干干净净的姜越,奇了:“……你怎么跟这儿来了?” 姜越端正地坐着,长腿在略矮的板凳边弯得委屈,听言更是目带薄愠地看向裴钧:“你不是说要一起吃饭?” 裴钧这才想起这事儿来,恍然大悟。眼见姜越这模样,猜这人定是跟在他后头苦苦找过来的,一时心里又直似抹了把蜜般,又甜又粘,连忙向他道了声对不住。细想一想,他甚觉这馄饨摊子着实邋遢了些,不该是姜越吃饭的地儿,于是便想起身来带姜越走。 岂知这时候,摊主竟已然端着碗煮好的馄饨放在他二人间的矮桌上,笑脸和姜越招呼起来:“哟,这位爷定是官爷的至交好友吧?从前官爷可没带过别人来我这邋遢地儿呢,您还真是头一个!” 裴钧身形一顿,这便没能起身,见对面姜越已被摊主的话引去目光,他暗道一声不妙,下瞬果真听摊主又开口了:“这位爷也来碗馄饨么?” 裴钧一个“不”字儿还没出口,姜越就已经顺从地点头了,又看了看裴钧跟前儿的碗里,还认真对摊主道:“要和他一样的。” 于是不一会儿,二人面前便又摆来一大碗馄饨和两碟小菜,碗中青菜绿油油地浮在清汤上。 姜越拿起碗上的筷子,皱眉举到眼前细看。裴钧好笑瞥他一眼,并好筷子就捞起个馄饨吃下劝:“碗筷都拿开水煮过了,能用的。” 姜越见他这已然试毒,就没什么不放心了,便也并好筷子,吃了个馄饨又审视一圈周围,“此处人也不少,怎看着官都不怕?” “官不去招他们,他们怕官作甚?”裴钧把手边小碟子往他推去一份儿,压低了声音:“况他们也不知道我姓裴啊。” 姜越顿时开悟,笑着将筷子伸进汤里:“果然。” 裴钧看着他这幸灾乐祸的模样,没好气道:“笑笑笑,让你笑。吃腐乳罢,老搅和汤做什么?” 姜越看去手边红通通的一小碟东西:“这是腐乳?”稍稍靠近一闻,扑鼻便是股酸辣味儿,当中还透着丝隐隐酵臭,就像坏了似的—— 在他姜越的生涯中,有这样气味的东西,吃了该是会出事的。 裴钧见他盯着那腐乳,似乎是绝顶抗拒的模样,便耐心坐直了身子,伸筷子去帮他夹开一块儿:“你不吃辣,外面的红油蘸酱不要就行,戳点馅儿吃吃看。他这家的腐乳同别处不一样,一碗馄饨五文钱,腐乳就要三文呢,可见是好东西吧。” 姜越只见碟中那腐乳酸辣发臭的红油衣裳一剥,嫩白绵密的内馅儿就被裴钧挖出来,瞧着果真能入口些了,便试着使筷戳了一点儿沾进嘴里,抿了抿,眼神微微一亮。 “好吃吧?”裴钧细细观察他的神情,满意极了,便收回筷子又吃起自己碗里的菜,听姜越问道:“你常来这儿吃?” 裴钧点头,嚼了菜咽下,想想又摇头:“从前住在张家就常来这儿吃;后来入翰林了,同张家还没吵上朝去,便还在这儿吃;再等之后出了翰林呀……就不大在这儿吃了。大约想吃了或是恰好在附近了,才顺道来一次。” 姜越吃下一个馄饨,慢慢接道:“听说你当年是因做侍读才出了翰林。” 裴钧从大碗中抬起头,也不知姜越这是不是想问起他情史,想了片刻,只笑睨姜越道:“那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做侍读?” 姜越夹住菜叶的手一顿,“为什么?” 裴钧再捞起片菜叶吹了吹,平常道:“为了斗鸡。” 姜越筷子里的菜叶滑入汤里:“……斗鸡?” 裴钧咬着菜笑了一声,赶紧两口吞下去:“真的,不骗你,真是为了斗鸡。我那时候在翰林做风颂辑录,还兼着采买的职,因朝廷给翰林添补笔墨也挺大方的,可实际花不了那么多钱,省下的我就同方明珏他们分着花,过得别提多舒坦。正好那时候京中忽而时兴斗鸡,梅林玉就开了斗鸡场,把我也拉着去玩儿,我觉着也挺来劲的,想养几只鸡一月总得二三十两,也不是出不起,便就掺和上了——可没过多久,正赶上你从北疆回来,头一回参事就将翰林的贴补给削了,叫我一下子就没了养鸡的闲钱。可鸡都买了搁在鸡场里头,总不能卖了罢?卖了多没面子。家里的东西又都是赏在我爹名头上的,我也拉不下脸用那钱来捣鼓鸡,那时一心想要来些钱,可巧听说侍读是个肥差,又没人乐意去,这才去的。” 他说完,见姜越似目有怔忡地看着他,不语,不免伸手在姜越眼前一晃:“想什么呢?” 姜越眉目一动,回神道:“我是想……原来是我将你送去御前的。” 裴钧端碗的手一顿,听言便将碗放下了:“哎?你怎会这么想……那不该怪我财迷心窍、死要面子么?同你有什么干系。” 这话再说下去就要聊到姜湛,于情于景都是不合,姜越便没再说下去,过了会儿才道:“当年萧临也这么说过你。” 裴钧支在桌上,瞪眼问:“他说我什么?说我死要面子?” 姜越抬碗喝了口汤,点头笑了笑,“你知道我是怎么认识萧临的么?” 他放下碗,从袖中拿出绢子点唇,“当年我与萧临同营出征,其实他在前锋营,我在铁骑营,彼此操练不常在一处,就并不熟识。可在出征那日,我等到最后一队人马走尽,竟见他还留在营中没走,过去一问才知道,原来他在等你去送他,却一直没等着。那时他就说,你怕是不会去了,因为你这人死要面子。” 裴钧听了赶忙问:“他……没告诉你我为什么没去?” 姜越摇了摇头,正待问,却被裴钧捉住手腕摇了摇,听裴钧突然问道:“那你那日又为何等在营里?铁骑营也是走前头的呀。” 姜越身子一僵,连忙把手抽回来:“我是监军,走在后头好清算事务。” “清算事务都是开拔前就做好的,哪儿会等到出发了才弄?”裴钧对军中细节清楚得很,这时只在桌下伸腿碰了碰姜越脚尖儿,“哎哎,你不会也在等人吧?” 姜越即刻收腿,低头拿筷子夹起个馄饨来,“我没——” “想好哦。”裴钧打断他惯性的否认,笑眯眯地低声道,“说错了可要赊账的。” 姜越此时正咽馄饨,听了这话立马就呛住,连连咳嗽起来,引裴钧大笑着起了身,亲自给他盛了碗清汤来,看他红着耳根徐徐喝下去止了咳,才安心拍了拍他后背:“你看看,急什么?没等人就没等人,我又没逼你说假话。” 姜越平顺了气息看他一眼,此时已不想再接这滑头的腔了,只扭头叫摊主道:“结账。” “我来我来。”裴钧掏出荷包把姜越的胳膊按住,“好容易出来吃趟饭,哪儿能让你给钱?” 姜越却从袖中拿出钱袋道:“还是我来罢。今日你去张家遭罪都是因我,该是我——” “不是,二位爷……”摊主站在一边,眼睁睁看着这两个一看就是大富大贵的大老爷们儿竟掏出荷包来抢账,不由费解地挠了挠后脑道:“……这也就十六文钱的,您俩谁给不一样啊?” 姜越愣了,而裴钧听了摊主的话,却是忍着笑把姜越的钱袋摁回袖口,径自掏了片碎银子递给摊主道:“不一样的,这次真得我给。谢谢了。” 说完扭头,他拉起姜越就往来处走去:“好了,现下要王爷送我回家了。” 姜越抖开他手:“你不是要自己回去?” “嘿?你这人真是——”裴钧止了步子盯着他后背,“我闹个脾气你还跟着演呢?合着你就是嫌我臭,我可算明白了!” 前方姜越没回头,可听了他这话却是宽肩微动,像是在笑:“行了,我还是赶紧送你回去洗洗罢。” 裴钧这才踱过去跟上了车,一路又把姜越逗得面红耳赤不想说话,终于是到了忠义侯府。 一下车六斤就迎出来,可还没等说话,就听门内传来声奶狗的呜呜吠叫。 裴钧转头一想,这应是梅林玉给姜煊找的狗来了,忽而便回头敲了敲姜越车壁道: “晋王爷,您也多时候没见煊儿了罢?要不……您进来坐坐再走?” 51. 其罪二十六 · 迫害(二) 春星初挂,明月皎皎,照二影一前一后走进忠义侯府。 下人的问安在前院叠声响起,廊上的灯即刻多点了几盏,光彩便映在廊中林立的兵刃上,折出道道亮白的影。 裴钧叫人给他取来件外袍,好歹换下件臭衣,一问之下,听六斤说姜煊还在逗狗舍不得睡,这会儿更是跟着狗跑后院儿去了,便应声道了句:“那咱们也去那边儿坐,你叫人端茶过来。” 六斤立时得令去了。 姜越同裴钧一路沿着刀兵往里走,右手阶下摆满了裴钧口中“别处送来的”各色兰草,而庭院角落栽着几株高大的冬青。时值早春,草木还未有花色,可待走到垂花门外,他却忽闻一阵清淡香气——迈过门槛回头一看,只见是几捧对生藤叶的枝条横陈檐顶,模样像是凌霄,暗夜里倒瞧不清明,仅能依稀看见些花苞浮在叶间。也许当中已开了几朵。 走到南园,经行的廊子将此院对半剖开,两侧挂满细软卷须的丝藤,垂幔似地半遮左右,排成长帘。透帘看去,可见廊外庭中有丛丛灌木遍栽道旁,经夜风一吹,就沙沙作响。 裴钧见姜越在意内院景致,便也边走边闲说几句: “我娘从前爱花,这儿左右就都种了木槿,到了六七月是一片红白蓝紫,挺热闹,眼下只可惜时候了,还没到花开。”说着他忽而停下来,冲姜越指着北面爬满藤草的石墙道:“你猜那是什么?” 会爬墙的花可太多,隔着暗影姜越也实难辨认,便摇了头,回眼,却见裴钧在笑: “那我还是先不说了,等下回花开了再请你来瞧瞧。” 他说罢,拉着微愣的姜越继续走向北墙中开的圆门,左右指点道:“过了这儿往北就是后院,西边儿院子从前是我爹娘住,东边儿我住。裴妍出嫁前是住我上头那院儿,煊儿来了原就该睡他娘那屋里的,可这孩子太怕生了,不敢一人睡,便还哼哼唧唧地非要跟我挤,赶都赶不走。” 正说着话就听见一声奶狗叫唤,不远外传来孩子的大叫:“小狗呢?怎么瞧不见了?” 裴钧一抬头,见姜煊正迈着短腿儿在西边廊上疯跑,身旁有两个家丁往前后小心护着。董叔正一边咳嗽一边坐在阑干上看他们,眼下心急叫了声:“慢点儿!”却忽看见裴钧领着姜越来了,又忙不迭起来行礼。 那边姜煊听见董叔说“晋王爷万福”,霎时就回头看来,待看清裴钧身边真是姜越,更是连小半月不见的亲舅舅也顾不上了,高呼一声“叔公”就开心地奔来,端端往姜越跟前儿一跪:“煊儿给叔公请安!”然后才拖着嗓子叫了裴钧一声:“舅舅。” 姜越弯腰把孩子拉起来,掏出雪绢擦过他额上的汗:“煊儿养小狗了?在哪儿呢?给叔公看看好不好?” 方才跟着姜煊跑的家丁刚好从草丛里找出了乱跑的狗,这时恭敬抱到姜越面前,叫一旁裴钧也迎着廊灯看了一眼,却只见着一团黑漆漆的毛。 他不禁皱眉问董叔道:“这就是梅六送来的狗?” 董叔哎地应了:“梅少爷前儿送来的,还把小世子的新衣裳也一道送来了,足有八套。跟着衣裳,还添了箱孩子的玩物来,我瞧着都是精巧物件儿,想着给钱,便问他要账单子瞧瞧,可他偏说没有,塞他银子也死活不要。昨儿我去刑部大牢瞧大小姐,还见牢里又多了他送去的东西呢。” 董叔声音压得低,可一旁姜越却还是听见了。一时他回头看裴钧一眼,笑着摇了头,又垂手逗逗姜煊的狗。可这眼神中饱含的深意却已叫裴钧顿悟摇手道:“哎哎哎,王爷,这可不是梅六贿赂我啊。他跟我是哥俩好,他总不乐意收我银子,从我做官前就这样了,这可不是求我替他办事儿的。” “那京兆司这两年底价划给梅家的地皮又作何解释?”姜越从家丁手中把狗抱过来,心平气和地挠着狗脑袋,淡淡瞥了裴钧一眼,“也是你做官前就这样了?” 裴钧脸不红心不跳,往姜越走去几步:“那不是赶巧了么,哪儿能事事都跟我有干系呢?”可说着,他右手却背到身后冲董叔使劲摆了摆,示意董叔赶紧别提这事儿了。 董叔自知失言,连忙告退要走,却想起另一事,又与裴钧俯耳一句:“大人,宫里知道您今日回来,一早就赐菜了,一大桌子呢。” 裴钧听了,面上笑意不禁微凝,片息只道:“我在外边儿吃过了,那些就撤了罢。”说完转眼问了句:“钱海清呢?” 董叔道:“今儿才考完学,估摸是跟学监的孩子疯去了,还没回呢。” 裴钧听言点头,由着董叔颔首退下,这时看向身边,见姜越已领着姜煊坐去后院石桌边,而那小黑狗正趴在姜越膝上摇尾巴,口中吐着条小红舌哈着气,显然是和姜煊疯累了。 裴钧走过去坐在姜越对面,仔细冲着狗脑袋看了看,见这小狗通身都黑,只眉骨有两团焦黄的毛横着,二色混在一起直如团稀泥巴,全然瞧不出半分他想要的“漂亮”,不禁叹了口气:“这梅六怕是对‘漂亮’二字有什么误会罢……” 姜越听言却笑:“这狗长大了也会漂亮的。” 边上姜煊耳朵都竖起来,裴钧听了也问:“你怎么知道?” 姜越把狗放到姜煊怀里,抬指勾了勾小狗下巴:“从前我在西北驻军,营地里就有这样的狗,是边民用来牧羊的。这狗警惕生人,便能看守帐子,性子勇猛却温顺,也能陪护小孩儿,往往打起架来连狼都不是它对手,倒算是很好的狗。不过……”他慢慢又看向裴钧,“中原人住楼房、锁门户,用不着这狗,贩子从关外带回狗种,就多是驯来斗狗用的。裴钧,你这狗是何处来的?” 裴钧当即装懵摇头:“狗是梅六找的,我哪儿知道他哪儿来的。” 姜越微微眯起眼来,正要再问,却听姜煊揉了两把狗毛问他:“叔公,这小狗会长到多大呀?” 姜越便只好放过裴钧,先认真答道:“很大。”说罢在比膝盖高的地方比划了一下,引姜煊兴奋地哇哇叫:“好高啊!” 裴钧看着却是头疼了:“我明明跟梅林玉说了要小狗——” “这就是小狗呀。”姜煊本人倒很满意,把狗抱到裴钧鼻子跟前晃,“舅舅你看,他比我还小呢。” 裴钧一把将狗推开,觉得心累,可看姜煊是当真喜欢这狗的模样,便也不多说别的了,只由着他和姜越玩了会儿狗,便叫了家丁去请韩妈来收拾这孩子睡觉:“不早了,你先跟着韩妈妈回去洗洗,舅舅等会儿就来。” 姜煊恋恋不舍揪着姜越衣摆:“可叔公才到呀,我想和叔公玩儿。” “明日还得上朝,你叔公过会儿也该走了。”裴钧抬手拍拍他小脸,“乖,来和你叔公告辞。” 姜煊不情不愿抱着狗同姜越行了礼,就被韩妈牵走了。可走到廊子拐角,这孩子竟再度回头冲姜越挥手。 姜越也一直目送着孩子背影,这时瞧见姜煊回身,便也抬手和他挥挥,终于叫姜煊了却心愿般被韩妈拉去东院了,这才放下心来收回目光,却见裴钧正盯着自己笑: “姜越,我从前就想问你了,你是喜欢孩子呢,还是只喜欢煊儿呢?你待其他侄孙也没那么好啊。” 姜越想了想道:“大约我是喜欢孩子,只有些偏爱煊儿罢了。” 裴钧听来,靠在桌边支着下巴,含笑追问:“哦?为什么呀?” 姜越调开眼去:“自然是因为煊儿格外乖巧。” 这时有丫鬟端着泥炉、热水和茶具来了,裴钧忍笑让开身,由她们将东西摆在桌上,便挥退她们和院中一干下人,继而再问姜越道:“那你为什么喜欢孩子?你就不觉得他们吵?煊儿叽叽喳喳的时候我可恨不能堵了他的嘴呢。” 姜越转目看向院中葳蕤的草木,轻轻叹了口气:“从前自然也觉得,可在关外待久了,生死瞧多了,见着孩子倒也不觉得吵闹了。” 他沉静一时,继续道:“有些事——哪怕是对的,哪怕明明知道是必须去做的,可坚持久了,人却难免开始怀疑,会想那一切坚持到底换来什么、有何意义……会想征战有何意义?朝政有何意义?人争来夺去有何意义?而沙场上又总少不得牺牲和重伤,大军跋涉还常有饥馑,有时花费数日行军、赶去一地救援友军,到了却发现友军早已全数覆灭了,泥地里只剩野兽啃下的骸骨……这就更叫一切苦累都没了意思。那时人会万念俱灰。那景状会比敌军千万刀兵更杀人心志……每每如此疲惫不知为何时,若能见着驻地百姓的孩子闹一闹、笑一笑,看他们还能跑跳、还能哭叫,还会跑来问营地伙夫要吃的,还好好活着,我才觉出分生机,那时困顿和郁结便消散一些,好似又能继续下去。” 裴钧认真听完姜越的话,把丫鬟放下的茶杯摆去他跟前一盏,平静说了句:“那你是良善之辈。” 姜越未料他忽有如此一评,不免失笑道:“莫非喜欢孩子就是良善之辈?那我手中杀孽无数又从何算起?须知死在我手中的敌军叛将,虽是兵士,却也会是别家的孩子,或别家孩子的父亲。” “可你是为了保护我朝的孩子,才去杀他们的。那是你死我亡的境地,你没的选。”裴钧揭开茶盅的瓷盖,从中夹出一朵花来,小心放在他杯中,“为了护着谁才去拼杀的,我以为都算良善之辈。” 姜越反问他:“那何为不善者?” 裴钧再夹出一花放在自己的杯盏里,轻巧笑道:“我啊。” 姜越不解地看向他,却见他极似谈起家常般,一边从烧热的泥炉上提起水壶,一边淡淡说:“就拿杀敌的事儿说吧。上回你也听萧临讲了——当年若不是我娘不许我参军,我也会同你们一道上沙场的。可姜越,那时我是不会为了护着谁而去杀敌的。我杀敌只是因为我想让他们死,想让他们惨死。因为他们杀了我爹,我恨,故而我要让他们也不能活——我是为了要他们死而去杀生,并不是为了让何人活下才选择屠戮。在我看来,我便是不善之辈了,或然也可径直称之为‘恶’罢。” 他向自己杯中斟出滚水来,不出所料还是将杯中的花浇没了,不禁赶忙暂止话头,唤道:“哎哎姜越,你也教教我呀,这花究竟怎么才能开?我这都白白费掉小半罐儿了,一次都没成过。” 姜越从他话中回神,看向石桌上一干物件,这才发觉是自己送给裴钧的那套茶具,不由讶然:“我不过是送茶给你赔罪,你竟还当真泡上了。” 裴钧赶紧恭维他:“晋王爷赏的都是好东西,我自然得品品。”说着就将水壶推到姜越手边,“还请王爷赐教。” 姜越摇头笑了笑,只将热水放回炉上回温,片刻后水再开了,他才将水壶拿下来,接着只平白无奇地向杯中一倒——霎时,裴钧便见他杯中红花盛放、须臾灿烂,片息后又化为绯水,竟是又泡成一回。 他正等着姜越说说诀窍,可姜越放下水壶,却很老实道:“我也不知是怎么泡成的。” “……所以这茶真的只靠运气?”裴钧喝下自己这杯,觉着香味寡淡,心中有了些不甘。 姜越留意他神色,便把自己泡成的这杯推给他道:“这杯你也喝了罢,我夜里少渴,也该回去了。” 可裴钧却忽而握住他推来的手指,望向他片刻,突然问他:“姜越,你当初怎么会瞧上我?” 姜越一愣,没等收回手来,却见裴钧已将他推出的茶盏再度放回他手里了,还更用双手裹住他握杯的手指,轻轻摩挲一下,就着他手喝掉了那小小一杯绯色,才又垂眸看着他指尖低声道:“哎,要是没发觉你的心思,你说我算不算是白活一辈子?” 手边的泥炉上滚水烧得咕噜作响,姜越只觉那声响已灌进自己腔中,壶嘴喷出的热气也似拢在他颊上:“……那不该是我白活了一世么。你若不知,此事与你又有何干系?” 这话叫裴钧眸色一痛,忽而放开姜越的手,按桌起身捧住他微红的脸,隔着桌子,弯腰低头向他唇角一印。 这吻稍纵即逝,没有缠绵。他退开与姜越近在咫尺对望着,在姜越眼中捕到一丝困惑的神采,下刻,听姜越强自镇静着问他:“裴钧,你待我如此……究竟算什么?” 裴钧拇指揉揉他耳垂,抵着他鼻尖反问:“你觉得算什么?” 姜越深吸口气,大约心知从裴钧口中是得不出个答案的,便最终推开他,起来身道:“罢了,明日还上朝,我真该走了。” “那我送送你。”裴钧绕桌过去,全无嫌隙地执起他衣袖,拉着他从后院走回南院来。 姜越几度微微用力,想从他指间抽出手来,可裴钧一经察觉,却又执意再捉回去,沿途也不顾院中下人躲闪却探寻的目光,终于在走到影壁时,才由着姜越挣脱他手。 “就送到这儿罢,你也该回去沐浴安歇。明日我二人早朝再见。” 姜越说罢,转身往外上了马车。裴钧依旧跟了他出去,立在府门目送他车驾远走,这才回身走入内院。 52. 其罪二十六 · 迫害(三) 前庭中,几个下人正从花厅端出一盘盘精美菜色,一一感叹着可惜,倒入了阶边的木桶,再将这些个个雕花的碗碟小心放入一旁盛温水的木盆里,蹲在盆边的两个小丫鬟便即刻就水清洗起来。 董叔见裴钧折返,不禁担忧再问:“大人,咱们把菜都倒了,您往后进宫可怎好交代?” “有什么不好交代的?”裴钧笑着看了眼他手里的点心,“从前宫里赐菜不都是送了就走么,也没问过我吃得怎样。” “那从前您是都吃了呀,咱也不怕人问,如今这……”董叔低哎一声,把手里盘子递给身边儿六斤,“算了,我也管不着了,您说倒就倒罢。” 六斤拿起盘中一块糕点,眨眼瞅了瞅:“这枣泥糕子打得真细,闻着好香呀。” “想吃就让家里厨子做,”裴钧一边往东院走,一边道,“没什么做不出的,也不差宫里几手。” 董叔听出这话里的意思,一巴掌就拍上六斤后脑,眼神勒令他赶紧倒了点心,转身又跟着裴钧走往东院,即刻吩咐家丁打热水来,顺着一路也同裴钧报报府中事务。 裴钧不言不语听着他说来,这时前脚刚走进屋里,一抬头,却见迎门屏风的镂花框子上插了两支细长的竹棍儿。他眉头一跳,走近细看,只见俩竹棍上戳着两个七彩带笑的小泥人儿:一个穿白衣服,腰上别着剑,一个穿红衣服,手里抱着娃,像是一对夫妇,皆有鼻子有眼儿、活灵活现,显然是街头巷尾卖给娃娃作乐的东西。 一旁董叔见了,哎哟一唤,赶忙上来把俩泥人儿摘出来:“这是小世子前儿买的泥人儿,怎么给插这儿了……我这就收起来。” 裴钧却把泥人儿从他手里抽出来,两支比对着看了会儿,没看出个名堂,待转过屏风走到里间,又见他独居时原本清清净净、规规整整的屋子里,此刻竟四处都散落着各样小孩儿的东西。什么玉连环、弹弓、竹猫儿,还有身子脑袋裂开两半的小金蛇,花布缝的小老虎,摆得他床上、桌上到处是,地上还丢了个孤零零的木陀螺,边儿上的皮鞭子坑坑巴巴断成了三截儿,每截儿还烂糟糟的,想必是被狗啃了。 他一扭头,见姜煊这罪魁祸首还正窝在罗汉榻上玩儿石珠子,小肉手曲指一弹,叮的一声,石珠子在茶杯上一碰,嗒的一下就不知滚哪儿去了。小孩儿又连忙跳下地来,趴到榻底就四处找珠子,身上金丝绣花的新衣裳在地上蹭来蹭去,伸进榻角的手还带着袖口老往木棱上磨。 他手短,够不着里头,转头见裴钧在,指使一句:“舅舅快来,珠子跑里面去了!” 这时家丁正陆续进来,往左间隔扇后的浴桶中倒着热水,还得来回几趟,屋里除了裴钧这青壮年,又只剩个老迈的董叔。由是,裴钧只好将手里泥人儿暂且塞给董叔,走到姜煊身旁认命地蹲下,把姜煊拉起来,拍了拍他身上问:“滚哪儿了?” 姜煊小手拉着他袖子,往最角落里一指。 裴钧便好脾气地匍在地上,抬眉往里一看,伸长了手就把那石珠子摸出来。岂知摊开手心儿一瞧,竟见这石珠是他搁在书架檀盒里的暖玉棋子儿——记得是早年闫玉亮刚迁任吏部时送他的谢礼,说是关外古玉、棋圣私宝,外头有市无价,可现今,竟只拿给他外甥当弹珠玩儿了。 “祖宗哎,”裴钧趴在地上,侧头盯着乖乖蹲在他身旁的姜煊叹,“舅舅再晚几日回来,是不是房子都能被你给撅了?” “才没有。舅舅不在,我都很乖的。”姜煊浑不知他在惜什么,只从他手里抠出玉棋,便又爬上罗汉榻玩儿了。 “你那泥人儿还要不要?”裴钧起身来问他,“插在屏风上碍着进出,没的还戳着你眼睛,不要就叫人给你扔——” “不许不许!”姜煊当即叫道,把手里玉棋一丢,“我就是留着给舅舅看的,那是捏的舅舅和叔公。” “……谁?”裴钧猛回头看着董叔手里的泥人儿,直觉是耳朵出了毛病。 姜煊跑到董叔跟前儿,垫脚拿过那俩泥人儿跑回裴钧身边,举起白的说:“这就是叔公!”然后又举起红的:“这是舅舅!”然后拿白的指了指红衣人怀里的娃娃:“这是舅舅抱我!嘻嘻,像不像?” “……” ——像个鬼。 裴钧不乐意了:“怎么你叔公就别着个剑白衣飘飘玉树临风的,我倒娘唧唧的跟你奶妈似的?” 姜煊还挺不服气:“是你自个儿没剑的,叔公本来就有,这么捏才像呀。” 未料孩童的泥人儿如此写实,裴钧一时失语,啧啧摇头看着姜煊,嘀咕了一声“白眼儿狼”,遂不想再理他,只踱到左间叫人阖上隔扇,宽衣入浴去了。 连日的疲倦沾了水,好似融进散出的热气里。裴钧坐在加了香膏草药的暖水中,狠命搓了身上几把,大感松活,随即叠手趴在浴桶檐上,安静地看着董叔替他收拣臭衣,竟一时觉得回到小时候似的,懒洋洋支了声:“您老别收了,扔了就是。这些衣裳再洗我也不乐意穿了。” “那不也要收了才能扔么?衣裳自己又没长脚。”董叔絮絮叨叨从架子上拉下他脱掉的里衣,瞅着他叹了口气,抬手一抖衣服,“有时候瞧着您哪,真就跟没长大似的,可您一站起来往边儿上一走——嚯,又是个大小伙儿了。这一年年瞧着身上补褂也穿得不一样,换得我眼睛都花了,都快记不清了。” “那哪件儿最好看哪?”裴钧笑盈盈同他闲扯,在董叔面前,只厚了脸皮把自己当成个尚有姿容的鲜衣少年。 董叔皱了花眉一想,还真答他:“还是如今这红的好,瞧着人精神;也不像从前蓝的绿的,瞧着冷情。” 裴钧本向后靠去桶壁上,连肩都没入水里,此时听言却坐起来一些:“我从前冷情?” “可不是?”董叔瞥他一眼,压低了声儿,“您去京兆司都两年了,一路上得过多少回瑞王府呀?几时进去瞧过一次?”说着便露出老人家的感慨了,“要不是出了大小姐这案子,您怕是还要那么过个十年八载都不看她一眼罢,又何得小世子叫声‘舅舅’呢?” 这话不过假设,可听在裴钧耳中却是前世已生的事实。他叹口气,捧水浇在脖颈上,腹中一时似沉积了万语千言,可悔到头来,也只喃喃说出一句:“我哪儿知道她过得苦。” 董叔继续取下他裤子来理了,反问:“就算知道,您念着从前的事儿,又真会去帮她么?”说着就哎地摇头,“您和大小姐啊,都是倔牛脾气,同老爷当年是一模一样……可夫人从前过身那事儿,同大小姐是真没干系的。这您早几年也想明白了,大小姐估摸也知道,可您又还是指着她撒气,她也只拿着自个儿撒气,一对亲姐弟呀,这一拧就是七八年不相往来,叫我这老人瞧着是真着急。” “大人哪大人,得怜人处且怜人哪。”董叔拿下架子上的最后一件衣裳,拉家常的话最终变为语重心长,“人人都是打落牙齿和血吞的,敢叫疼的大都不是真疼,您又上哪儿知道谁在暗地里受苦呢?指不定有人事事都念着您、事事都为您好,您却一点儿都不知道呢。” 董叔说完了就抱着衣裳往外走,岂知一脚踏出却踩到个软物,轻呼一声低头去看,弯腰拾起来,眯了老眼对光一瞧:“哟,这哪儿来的香包啊?不像是咱府上的。” 裴钧一听抬头,只见董叔手上正挂着姜越给他的那麒麟香囊,不免立时就向董叔伸手:“我的我的,您给我。” “洗着澡呢,看把它弄湿喽。”董叔收了手,把香囊背到身后了,“这哪儿来的呀?瞧着像亲王府里的东西,您不会是又招上哪家姑娘了吧?” 从前裴钧十七八岁、断袖的声名未显时,出去玩儿也常能收着些姑娘家的香囊手帕,回来不过赏给丫鬟妈妈们用用罢了,可后来却恰被人姑娘府里外出采买的下人撞见,自家小姐亲手绣的绢子竟被个买菜老妈子拿来擦汗,登时就火了,传回去,闹得京中闺秀诗会茶会里四下一说,裴钧便是个准准儿不会怜人心意的东西,自此也再没人瞧得上了。为这,裴钧还被闺秀们做过雅诗骂过一阵子,富家子弟也常以此取笑,过去好些年才定了风波,可到那时候,他断袖断上龙床的名声又传出去了,约摸落到当年那些怨他不懂女儿情愫的口舌之中,便更得“难怪”二字。 他笑起来同董叔道:“哪家小姐的香囊会用这个色呀,不嫌难看?这是人晋王爷的。” 董叔眼睛都瞪圆了:“您拿他香囊做什么?” “什么拿,那是他亲自送我的。”裴钧干脆从水里哗地起身,探手就从董叔手里抓过香囊来,又哗地坐回水里。 董叔更不解了:“您俩斗了多少年了,他送您香囊做什么?” “因为我臭,他嫌我臭,怕我臭着他,行了吧?”裴钧抓着香囊冲他摆手,“得了得了,您别唠叨了,早些回去歇了罢。” 可董叔看着他拎着香囊在桶檐打转,要出去的步子却停在原地:“大人,您这是当真不理会宫里那位了?就因为之前邓生那事儿?晋王爷上回倒也来过,这回又来,眼见跟您是一回比一回有说有笑似的,难不成……您往后是想帮衬晋王爷了?可,可我听人说晋王爷是要,要……” 裴钧高高提起手里香囊,荡着,后枕在桶壁上仰头去看,半眯着眼睛,似懒散般接完了董叔未说完的话:“晋王爷是要造反么?” 他听见董叔哎的一叹,便扬手将挂在指上的香囊捏进掌心里,吐出口沉气,只道:“您歇息罢,这事儿不必管了。” 说着又吩咐:“今夜晋王到访之事,府中谁也不可说出去半字。明日等钱海清回了,您就吩咐他,既他是领着账房月俸,考完学也该做做账房的工。让他查一遍府中所有下人的账目,看看有没有贪钱的,也问问有没有缺钱的,再让六斤看紧了出入,切忌再养出细作来。要是有人着急用钱,只管拿府中钱财周济他,可别让外人抢了先,来把咱府里的人周济成府外的人了——可若是真有这样的人,一经发现,您也该知道怎么办的。” 董叔连连应了,肃容往外走,可一推开隔扇,却见姜煊抱着小狗站在门口,也不知几时就在那儿了。 裴钧一愣,伏到桶边看向孩子:“煊儿怎么了?” 姜煊瘪瘪嘴:“舅舅老不出来,董爷爷也在这儿,没人跟我玩儿了,我也要来。” 裴钧失笑:“舅舅洗澡呢,你来什么来,这不成规矩。” 可姜煊却不由分说挤进来,坐在浴桶前的脚凳上,把小黑狗放在膝上摸了摸,眼巴巴看向裴钧:“我好久没见着舅舅了,想和舅舅玩儿。” “那你方才怎就跟你叔公闹,都不理我的?”裴钧向董叔招招手,示意他别关门先出去、他就起来,又垂头看向坐在桶边的姜煊,温和笑起来,“家里下人都惯着你,我看你都要玩儿疯了,才不记得我这舅舅。” 姜煊膝上的狗轻叫一声,伸舌头舔舔他手背,可姜煊小脸上眉毛却耷着:“没有的。白天他们都陪我玩儿,可晚上我还是一个人睡,就怕。” 他眨眨眼睛:“那时候就很想舅舅了。” 裴钧下巴搁在手臂上,认真问他:“为什么?” 姜煊说:“因为舅舅和母妃一样。他们都是白天陪我玩儿了就走,可晚上妖怪要吃我的话,就只有舅舅会和母妃一样护着我了。” “什么妖怪……”裴钧讶然于外甥的离奇臆想,哑然笑了,垂下湿淋淋的手捏捏他脸蛋儿,“你身上也有咱裴家人的血,胆子怎么就那么小?”想了想,他道:“干脆明日你早些起来,舅舅教你打拳,等会武功了,什么妖怪都不怕,就能自己睡了。” 姜煊听了连忙点头,旋即,却又委顿着摇起头来,抱紧小狗道:“董爷爷也说要我学武功,可这几日还得他守着我才敢睡,不然我都不敢闭眼睛。” “可煊儿啊,你总不能一辈子都跟舅舅睡罢?”裴钧说到这儿,敛起眉头来,“况且……煊儿,你可千万别出去说和舅舅睡觉、看舅舅洗澡了。” 姜煊不明白: “为什么?” 裴钧道:“因为舅舅名声不好。” 姜煊更不懂了:“名声是什么?” 释义深了孩子也不懂,况男修女教之事,也不是姜煊的年纪能解的,由是裴钧只能道:“名声,就好比你听见你七叔公,会想到什么?” 姜煊当即说:“叔公可好了!叔公很威风,叔公最厉害。” 裴钧意料之中地点头道:“这就是你七叔公的名声了。这样的名声就是好名声,可舅舅没有,舅舅是个臭坏蛋,还谁沾谁臭,煊儿沾上了也臭。” 姜煊当即抱着狗站起来:“才不是!舅舅洗洗就不臭了。” “你懂什么?我说是就是。”裴钧淡淡抬手刮过他鼻子,见外头董叔已捧了干净巾帕来,便收言道:“今晚舅舅最后陪你睡一回,明日起你就搬回你娘那屋里,往后每日清早起来跟舅舅学拳,舅舅再寻人来教你读书写字儿给你开蒙,知道没?” 眼看好日子就要到头,姜煊作势呜呜起来:“舅舅大坏鬼。” 裴钧笑:“瞧瞧,方才说什么来着?” 姜煊气得大叫一声:“舅舅欺负人!看我叫小狗咬你!” 岂知他话音刚落,怀里的狗竟真一口咬在裴钧手背上,登时疼得裴钧哎哟一声要抽手,可手里姜越的香囊穗子却被小狗叼住,任他怎么叫都不撒口,害他只好低头求外甥道:“煊儿,快快快,这是你叔公的香囊,快叫它别咬了!咬坏了可了不得!” 姜煊也被这小狗吓了跳,懵懵地听话说了句“小狗快松口”,搂了搂狗身子,黑狗竟也立时就松口了。 裴钧松了口气,惊叹一声:“……奇了,这么小个崽子就能认主?”说着又苦笑摇头,心里暗道这梅林玉确是给他外甥找了个好斗的忠犬,真是也好、也不好,倒不知是不是天意。 他让董叔拿了巾帕来、把姜煊牵走,这才起来擦干全身换了熏香的寝衣,踱去里间让下人抱走了狗,把头发绞得差不多干了,就领着姜煊上榻睡觉。 然而一躺在床上,他睁眼就吓了一跳,只见姜煊那一白一红两个泥人儿,竟又稳稳地插在他床头雕砌的花叶里了,此时正阴森森望着他笑。他顿觉这孩子是真有点儿姜家人那阴魂不散的味道了,不由低骂一声,拍着床板儿吼:“姜煊!把你这泥人儿拿走!” “不要不要。”姜煊格外执拗,手脚并用爬上床来,抱着小布老虎就钻进被窝里,露出脑袋来看着头顶的泥人儿,央求裴钧:“舅舅,就让叔公跟咱们一起睡嘛。” “……”裴钧瞪眼看着那俯瞰着自己的笑脸白衣剑客,最终是良久都说不出个“不”字,只得长叹一声,无言侧身去,先哄着姜煊睡了。 待姜煊睡熟后,他平躺看回床头的泥人儿,想起方才董叔说起的一句句,脑中一时是“暗地受苦”,一时是“将要造反”,一时又浮现出入暮来姜越的一言一语、一笑一叹,霎时只觉腔中像是被道道细线穿扎而过,一点点地抽疼着,还泛着丝酸。 一些明知将来早晚生变的事情,蒙混在眼下掺了甜水般的平稳日子里,开始在他心中隐隐躁动。 他抬指摸了摸头顶浅笑依旧的白衣泥人儿,思虑间,心里再度低声问它: 姜越,你觉得我们算什么呢? 53. 其罪二十六 · 迫害(四) 翌日天刚半亮,鸡打鸣了。董叔敲着梆子把裴钧叫醒,裴钧便把姜煊拎起来罩上衣服,也不管外甥是醒了没醒,只拖着他就去前院练拳。 小孩儿迷瞪瞪地立在他身边儿,学着他压矮了身子扎出马步,小小个头一晃,可怜巴巴打了个呵欠:“舅舅,饿,想吃馍馍。” 裴钧却指了指他脚尖:“再分开点儿。练完再吃。” 正这时,照壁后的大门被人咚咚拍响。六斤溜烟儿跑去一开门,竟是钱海清衣衫散乱地进来了。 见裴钧、姜煊正一大一小双双开腿蹲在前院儿里,钱海清愣了一下,揉把脸才勉力清醒些,大着舌头向二人先后鞠躬:“请裴大人安,请世子爷安。”眼见是一夜里喝了不少酒。 “呵,咱府里的准进士爷回了。” 裴钧气定神闲,领着姜煊抬手握拳放在左右腰间,“都还没入班呢,这就夜不归宿,眼看往后是要贵人事忙、飞黄腾达了。” 钱海清略局促地拉了把身上的衣裳,不大好意思道:“监、监中同窗拉着吃酒,避之不过,莫如……当作积攒人脉亦好,望裴大人见谅。” 青云监本就集聚人中龙凤,考学之事相较于同窗之间,又更代表监生各自恩师在朝的脸面,则考中是该的,不仅要中,还要较量个名次,而若有不中者,往后的前途自然再难泰达,是故恩科之压,便直如泰山压顶般加诸各监生头上,此压越重,一旦瞬时得解,那松懈便也越猛。为此,京中百姓常将春闱后放浑玩乐的青云监生称为“疯驹子”,连走路都要避着些,直如避开横行的疯马,是生怕被这些苦抑惯的准官老爷惹上了麻烦。 裴钧见钱海清虽面带醉意、神色困倦,可说话依旧条理清晰、有理有据,便心知这学生当算个懂得避酒逢迎的,不禁轻轻点了点头,抬手向他一招:“你过来站会儿,我有话问你。” 他本意是让钱海清过来站着就是,岂知半醉的钱海清听言,却是走到他身边,蹲了身子也扎下马步。 “……”裴钧莫名其妙地扭头看过去,竟见钱海清还极为自然地学着他两拳收腰,像模像样摆好了身势,不禁嘶了一声:“你还练上了。” 钱海清打了个极为响亮的酒嗝,定了定神方道:“裴大人从前讲学,曾劝堂下的学生都要练一练拳,说为官者,比的是脑力,是心力,更是一身的筋骨气力。在朝堂上总是要和时运斗一斗的,哪怕此时斗不过,身体好,能把时运熬死、熬变,那也是大胜。此话,学生……学生很信,便一直学着练拳。” 姜煊被他这模样逗得噗嗤一笑。裴钧扭头瞪他一眼,这也懒得管这些细碎了,只问钱海清道:“唐家那事儿怎样了?” 钱海清懵然打了个嗝,和姜煊一道随裴钧张手举过头顶,想了想才道:“回大人话,岭南道梧州知府李存志,近日应是快要入京了。” 裴钧动作一顿,挑眉看向他:“梧州知府李存志?……”旋即想起来,一边领姜煊放下手臂,一边问:“唐家要保的那杀人犯李偲,就是这李知州的儿子?” 钱海清连忙点头:“不错,当初便是这李知州撞破了唐家族亲挪用赈灾库存之事。李知州原要告发唐家,可当时其子李偲却在屯田营忽生了杀人的案子,因证据确凿,即刻就捉拿归案了,又因这李偲是元光六年的武生,已编入军伍,其生杀之罪按制便还要过刑部再审,于是很快就押送京中。此事突然,李知州全无应对,唐家便借这机会许诺李知州,说会动用京中关系替他保下儿子性命,而对换的条件,便是李知州要将唐家挪用公物之事守为死秘,绝不可再行告发之举。” “而你却还是想让他告发唐家,所以便使了法子逼他入京?”裴钧顺着他话猜,“你怎么说服他的?他就不怕他儿子没命?” “实则也不算是学生说服了李知州。李知州访京,实是因此案本就存疑。”钱海清跟着裴钧和姜煊静息吐纳,左右出拳,又收拳,“学生在唐家代笔往来书信时,曾也见到过李知州寄来敦促救子的信件。这样寄来唐家的信件,每月确有不少,学生本没有在意,可后来在牢中无事,细想起当中因果来,才猛然觉出不对——学生记得那信中曾说,李偲性敏而善,做了武生后还在屯营升了军官,绝不会做此自断前程之事。而学生曾在死牢中与李偲有过数次交谈,也听李偲大呼冤枉,听他详述案情,也甚有蹊跷。试问,何以他杀人的时机如此赶巧,恰就在他父亲察觉唐家挪用公造之后呢?” 裴钧听得饶有趣味,领着姜煊转身回拳,抬腿推手:“依你的意思,唐家极有可能是为了不让李知州揭露他们那行贼之举,而做了局来陷害李偲入狱,好借此拿捏李知州?” 钱海清点头道:“这也是学生的猜想。唐家此事一经披露,便罪同国贼,铁定是抄家株连等着他们,那么若想掩盖罪行,他们要陷害个把人入狱、甚至要个把人命,都不是不能。想到此,学生便烦请裴大人帮忙引见了曹先生,拿案情问了他,而曹先生不愧是讼师出身,稍与刑部相熟主事互通文书,也确见可疑,大半便断定此案是唐家陷害李偲入狱,如此,倘使李偲翻案,唐家便又罪加一等。” 接着钱海清便措辞严正地写下信件,托曹鸾快人快马传书梧州,告诉李知州他儿子李偲是被唐家冤枉才会入狱,而唐家为了让李知州不敢检举,极可能长期将李偲困在京中的刑狱诉讼里,就算李偲出狱,也会被唐家永远握在手心,从此再也没有宁日。钱海清告诫李知州万万勿受唐家欺瞒利用,唯有勇于上京将其揭露,才可令梧州民冤得解,也可叫其子李偲获救。 裴钧稳而又稳地扎着马步,一边听着钱海清口述,一边抬臂摆弄着姜煊小手,让他举高坚持住,听到这儿不禁一乐:“好家伙,你竟是怂恿这李知州上京告御状了。” 钱海清笑道:“言传之广也,其名之大也。此事闹大了唐家才不可轻易脱身、轻易私了,而如此重罪一经暴露,更可叫宁武侯身败名裂,让亲家蔡氏遭受重创——到那时,九门提督首位一空,也再无人同京兆司争漕运之权了,如此,裴大人的心愿便自可达成,学生与大人的约定,也自可达成了。” 裴钧啧啧一叹,不无欣赏地看了钱生一眼:“看来我是该备下纳生帖了?” 钱海清一听,眼睛都亮了:“那学、学生,眼下是不是能叫大人一声师父了?” “这怎么行?”裴钧笑着拍了拍身边姜煊的后背,让外甥挺胸抬头,自己只悠悠向钱海清道:“子曰‘言必行,行必果’,这才是君子之道啊。既然有约在先,那咱们还是约成后再论功罢,钱进士。” 钱海清霎时委顿一分,蔫蔫答了个“是”,好在想到这约成之日终究也快到来,这才自勉似的握了握拳。 裴钧瞧得好笑,此时见时候也该出门上朝,便长声道了句:“起。”三人便一起沉息收了马步,放手收了身势。姜煊抓着裴钧袖子就往花厅里的早膳扑去,钱海清只告退了回房歇息。 裴钧陪着姜煊一边吃粥,一边嘱咐董叔给钱生送碗解酒汤去,又听董叔依旧在咳,眉头便直皱,吩咐家丁拿他牌子去请个太医过府给董叔瞧瞧病,更叮咛董叔多休息,少吃烟,末了,端了杯茶水塞董叔手里,才换上补褂上朝去了。 开了春,天明早,清和殿外旭日已挂。 裴钧刚与六部诸人在殿外碰了头,便被鸿胪寺的从后叫住,告知他秋源智忽而递交印信,上言承平国姬确然贵体沉疴,和亲之事便就此作罢,一行人不日就要启程返还承平。 此事也算得上邦交失利,想必上朝要提。鸿胪寺的知会裴钧,自然是想叫礼部也牵连些责任,可裴钧听来却只当听见罢了,浑然没有一字评说,眼见是不落他们的套儿。鸿胪寺卿没了意思,只好悻悻走开去,预备硬着头皮独自承担过错,全不知自己是替拆散和亲的裴钧背了黑锅。 裴钧跟着六部众人走往殿中,心想这秋源智倒也守信,便扭头低声托了工部的,叫他们私下找几个坊间工匠给秋源智送去,一算是全了承诺,二也算将这和亲之事彻底了结,好让姜越再别烦恼。 可刚说完没走两步,却听鸿胪寺卿在后头颇不甘地喃喃一句:“……其他承平人都好端端的,怎么偏只这国姬病了呀?” 跟在他后面的寺丞压低声叹道:“我听见他们国使嚼舌根儿了,说是咱晋王爷克妻呢,他们往后可再不想同咱们说亲了。” 这“克妻”二字叫裴钧噗地一声就笑出来,赶紧捂嘴收声,却已引一旁闫玉亮睨来一眼,倦然玩笑道:“怎么,在禁苑儿累了小半月大清早地来上朝,你兴致还挺高啊?”说着低眉瞅着他,“这么开心,怕不是昨晚上别了我还去觅相好了罢?” “肯定是。”方明珏赶紧指着裴钧接一句,“他冬狩回来就跟窜了魂儿似的,还跟我春花儿秋月地瞎叨叨,铁定是心里有人儿了。” 如此就连崔宇听来都好笑,从旁一撞裴钧胳膊问:“谁呀?你昨儿不是同晋王爷去张府了么,夜里还能有功夫呢?” 裴钧揪着方明珏耳朵瞪他:“别听这猴子瞎胡吹,没有的事儿。” 可这时他走上殿前石阶一抬头,却见右边廊上已有一列皇亲上了殿台,一时步子稍缓,不经意便同吊在皇亲最尾的姜越对上了眼。 姜越停下,目色清清地遥遥看来,叫裴钧手一抖就丢开方明珏的耳朵,袖臂向他一揖,笑道:“晋王爷早啊。” 姜越眉峰轻扬,应了声:“裴大人早。”说罢从他几人处收回目光,反身抬腿跨进殿门。 裴钧负手小跑上了石阶,笑盈盈赶在他身边儿道:“王爷今儿怎早到了?”说着突然息声问:“是想我啦?” 姜越未料他忽起调笑,气都一滞,即刻环视周遭,确认近旁无人,这才斜他一眼:“早朝重地,休要胡闹。”接着也不再理他,只紧走两步跟上泰王、成王,便入皇亲一列就坐了。 裴钧收敛一分笑意,也在文官首列站定。跟来的闫玉亮立在他身边,与他说了吏部两样正事: 其一是李宝鑫入吏部的议案,内阁已然批复,今日便要庭寄招人入京挂职,而一旦他到任,便标志裴党与晋王派系的首次互通,顺与不顺还需拭目以待,能共存到何时也就此算起;其二是崔宇和方明珏的师父——兵部的沈尚书年迈体衰,将要致仕,至今已然三辞准奏,送别宴就在近日,而尚书之任会由蒋侍郎补缺,如此,六部中就又将空出兵部侍郎一职,这便是他几人今后要议的。 此话一止,便听司礼监一声:“肃静。”霎时御道静鞭响起,百官俱跪,荡袖磕头长呼万岁。少帝姜湛拾级而上,敛起龙袍坐在分挂珠帘的御座中,如常抬手让众卿平身,早朝便开始了。 首议都是小事,诸如承平一行归国或礼部预备阅卷,一一过了便罢,接着六部五寺逐一报了内况,叫姜湛在御座上听来,轻轻叩指,不时垂眼看向堂下长身而立的裴钧,神容莫测,只偶然给出定夺,毕了便问内阁可有事务要奏。 裴钧抬头看了眼蔡延的方向,见蔡延老眉一抬,与身边蔡飏点过头,蔡飏便抱着笏板起身了,面露无奈道:“回禀皇上,内阁近日批复各科道与三司案件,发觉有不少案宗尚未按时送抵。当中不仅有地方未交至京中定谳的,亦有宫里世宗阁的几桩案子未交至各部再查的。臣斗胆,敢情皇上替内阁催上一催。” 裴钧听言,眉一动,看向亲王列座中,果见姜越也正向他看来,显是二人都料到蔡氏此举何意。 内阁自然不可能让皇帝帮忙敦促地方的案子,蔡飏这话,便是启请姜湛向世宗阁施压,让世宗阁把拖沓日久的案件赶紧下放给三司查办。而开年来世宗阁里压的最大的一宗案子,又是当朝少傅裴钧的亲姐裴妍杀夫之案,如此一谏,蔡飏其心不难想见,根本是想趁掌理世宗阁的晋王姜越回京上朝、避无可避时,借着圣意从他手中挖出裴妍来,这才好把裴钧的血亲抓在手里,以牵制裴党。 御座上姜湛听了蔡飏的话,细眉轻敛,静静看向裴钧一眼,想了想,正要说话,却闻内阁末座一老声忽道:“蔡大学士所言极是。” 抬眼,竟见是张岭神色无波地袖手开口:“禀皇上,年关刚过,各司典狱事杂,而新政方起,官中留有过多未决之案也实是拖累。既然迟早都是要办的案子,各处还是按约成时日相交送抵的好,以免拖到最后,又出什么纰漏。” 他冷人冷脸说完话,只似寻常一般,可裴钧听来却暗暗一哂,心道他昨日刚踩了张岭一脚,今日果真就被如数奉还。而张岭还不惜与蔡氏一条舌头说话,足可见对他敌视,由此若是裴妍入审,再一旦出了刑部,情形便根本不容乐观。 堂上姜湛听了张岭的话,虽未立时应声,可因张岭说起新政,他也确然掂量起孰轻孰重来。 殿中的沉默叫百官深知少帝对裴氏的顾念,不由都侧目看向六部首位。裴钧立在这样的目光中,无喜无怒,是早已习惯了,而不出所料,一时的寂静过去后,高台上果然还是响起姜湛应答的声音: “二位阁部所言甚是。新政方起,百事待兴,皇族也应以身作则、严明律法。” 说着,他向亲王一座道:“案宗一事,便劳七皇叔费心罢。” 应言,金柱后人影稍稍一动,姜越的声音淡然传来,却并不是直言遵旨,而仅是:“是,皇上,孤定当尽力而为。” 一时裴钧勾了唇角,微微挑眉看去,只见角落中的姜越正垂目瞧着手里的茶盏,模样闲闲散散,连身都未起,而堂上姜湛听闻姜越连“臣”都不称,唇角渐渐扬起个笑来:“朕信皇叔不日便可移交全案,到时内阁一过,朕会即刻批复。” 姜越揭开茶盖的手一顿,敛眉向六部中裴钧看了一眼,目色隐有丝不豫,却又只能道:“是,皇上。” 短短几句问答,暗流便涌动数个来回,殿中百官在蔡、张、裴与晋王、姜湛间频频看顾,最终是面面相觑而不言。接着,内阁中薛太傅起身,将话头从这案宗之事彻底转去了新政上,说限制滥进与官员考核便从今科起始,叮嘱礼部、翰林阅卷中必要严防舞弊,一经发现不法之事,必要细查严惩。 裴钧身边的冯己如抬手擦汗,最左侧的蒋侍郎也斜目看了裴钧一眼,可裴钧却只向对面看来的蔡飏微微一笑,眼见蔡飏已面露轻蔑,他的神容却依旧安和无比。 可他心内是冷然的。 天下隐忧,四境存战,积弊多年,百姓受苦,就连朝廷下放的赈灾公物也有重臣、皇亲之族敢于私占,以致流民无庇、河堤无修,如今正有个州官不远千里携此案赴京告状,其子还被高官冤抑困于囹圄,可朝中官员却对这京门之外的残酷境状一无所知,甚至还在此汲汲营营、贪慕私利,道貌岸然、各自为政…… 冷眼看去,他忽而想起了前世自己由南至北看过的世态炎凉、人心冷灭,想起了其间诸多辛苦,亦由此想起了昨夜花前月下,姜越口中那无意义的坚持—— 那坚持,他是懂的,只因他也曾有过。 当前世的薛张改弦拉扯五年终以失败告终时,张岭可以困顿卧病,薛太傅可以引咎致仕,蔡氏可以推卸责任,可这天下的烂摊子却总需要有人来扫。面对姜湛的痛心和百官的颓丧,裴钧无可选择地挑起重担,顶着天下骂名踏入内阁、鹤袍加身,深析内政、军政齐握,把姜湛牢牢护在重重羽翼后—— 他曾以为,他在力挽狂澜。 那时候他也曾有过让他得以继续下去的东西。那时他也曾为了护着某物、护着某人,而去奋力搏杀过。 可最终呢? 清和殿中人声倥偬,裴钧抬头看向珠帘后的少年天子,见其冠冕垂珠下玉面似雪、眉目静美,此时的神情专注而肃穆,正听着张岭有关立法的谏言。 倏地姜湛轻叹回眼,目光不期然与裴钧交互,见裴钧正深沉望向自己,细眉即颤然一动,可这一瞬,裴钧却垂下眼去了。 下一刻,裴钧看着手中笏板上的“缉盐司”三字,耳中听准了张岭“严明商路、管控盐铁”这一句,忽地就出声道: “启禀皇上,臣有一谏。” 54. 其罪二十六 · 迫害(五) 对面张岭话音顿止,殿中百官也尽向裴钧望来。 堂上姜湛秀目轻动,微微前倾一些:“裴卿何谏?” 裴钧浅笑道:“回禀皇上,臣此谏,实则关乎张大人这盐铁变法。” 说着,他向内阁末座的张岭道:“臣想先请教张大人,单拿这盐业来说,朝廷当如何做到‘严明’与‘管控’?” 此问是径直抛给张岭的,便是径直同张岭叫板。亲王一列中姜越闻言,不由锁眉望向裴钧,而堂下官员相互看顾,皆道这裴钧是又要同张岭不对付了,不免赶忙又都回头去瞧向张岭,却见张岭依旧波澜不兴: “即是严管,自然以法。” 那边裴钧又问:“细则呢?” 此问显然是张岭预备留后再讲的,这时被裴钧提出,便打乱了步骤,不禁抬眼看向裴钧一瞬,余光扫过满殿沉默望向他的各部官员,瞥见了御座上正专注等他答复的少帝姜湛,沉息片刻,才只好勉强答了裴钧,也作解释给在场众人: “新法会将各地煎盐的灶户,三至十灶分为一‘甲’,五至七‘甲’分为一‘保’。保甲之中,什伍其民,令军民自相督查,严防私煮,严禁拌和,贩运之时,亦严绝私卖。此法自会下放各州县,教习每一盐差、盐户,必使天下万民司之用之。” 百官听言,即刻沸议这保甲、什伍之制,一片嘈杂中,裴钧却安然问道:“那何人专管教习呢?” 张岭平平反问:“裴大人是礼部尚书,莫非不知九府十二道皆有专管教习国法的礼员?” 裴钧笑道:“自然知道呀。可礼部司下的各地礼员,只能将律法跟百姓讲明白,谁又来管百姓做得如何呢?御史巡按么?可张大人此策,实则已将地方盐户类同于屯户,盐田便更似屯田,汇集兵、民二种,虽安平之时可相互督查、护田自卫,可他们聚集起来亦有武力啊。而天下盐田数百,若兵民纠集起事,朝廷又如何应对?倘使御史巡按不仅要督查州府官员,还要监管盐田军民,又如何两相周全?” 这两问一出,殿中君臣终于明悟了裴钧话眼何在。与他相对的内阁首座上,本在闭目养神的蔡延闻言忽而睁眼,双眸一时极似鹰凖,紧紧锁住裴钧,可刚要开口说话,却被御座上的姜湛抢先了: “那裴卿以为当如何?” 裴钧与蔡延平静对视着,此时只微微一笑,便双手捧笏一拜:“禀皇上,兵部冶铁制器亦有专司统录,下属屯田兵民也有户部单辟一科作管,则臣以为,为了确保九府十二道下辖的各村各户都知法、行法、守法,让张大人的新政新规落到实处,更让地方盐民不致纠集起事,朝廷也应当如铁业、屯田一般,辟出条专司盐业的官路。为此,臣谏言:当在京中设立缉盐司,再从各府道巡按中分拨数人专作缉盐巡按。这样不仅能催管兵民自督,还可与朝廷上达下效,以官吏为口眼,代朝廷近民生、传民意,如此就更可严密监理盐业了。” 说着,他不等蔡延开口,又继续口若悬河:“近年西北闹荒,南地水患,二地庄稼都不见收成,本就多靠东海盐田的课税资补,可朝廷特许的卖盐商人,本就有灾荒募捐的义务,此番将银钱捐报给了灾地,他们又还要赋朝廷的税。为了不亏本钱,盐商只好抬了盐价,如此,未受灾的地区,官盐市价便涨得厉害,而官盐贵得离了谱,百姓吃不起了,便就只好寻买私盐,这般有利相逐,私盐就猖獗起来。去年中至今年初,光是京兆司一部,就缴获私盐逾三千两,而刑部近年也多察私盐窜犯之事,许多市井凶杀、欺诈与百姓误食毒盐之案也因之而生。由此可想,如若朝廷对盐业坐视不理,则官盐无市、私盐生发,一旦成了歪风,长此以往,则官盐难存,官税亦难收矣。” 说到此,他终于惋然一叹,面向内阁首座的蔡延道:“蔡太师,内阁诸位大人,这到头来岂非还是伤了我朝国本么?多不合算哪?” 实则这缉盐司一策,在裴钧的前世,原本是蔡延为了替蔡氏麾下的万千爪牙谋取巨利而率先想出的生财之道,用的也大半是裴钧所说的这些由头。此策一旦行使,便可叫各地巡按都成为盐商、盐户贿赂孝敬的对象,而巡按平日还可从转运中随意盘剥扣利,再上奉给缉盐司,此后便可叫蔡氏赚得盆满钵满。由这千万银钱滋养个十年八年的,蔡氏就更能巨树生枝、根茎遍布了,若无挟制,则官中还有什么路是他们铺不平的? 可这一世,此策不仅先被裴钧提出来不说,这提出之后,抢了人财路的裴钧竟还全似无辜地问起了蔡延意见,显然是嫌自己这话不够分量撼动内阁,也知道单靠自己是拿不到内阁票拟的,便还想让蔡延再说两句,替他打个保票。这一看就是算准了蔡延为此事早已排下了票权,绝不会轻易拱手相让,而此案如若在内阁通过,凭的又会是蔡延的这些排布,裴钧根本半分力气不必去花,谏言就可通过,通过后的领头操理人,自然又是提出者裴钧,蔡延再想要插进一脚,那就比登天难了。 这下子,帮裴钧说话,蔡氏是替裴钧打了工,不帮裴钧说话,那蔡氏私下付出的人情无数就都付诸东流,更要连工钱都收不回了——这叫他们如何不窝火? 蔡延沉浮宦海四十载,早已是面若古树、心似磐石,寻常官中事务是极难上脸作色的,可此刻听闻裴钧说完,他紧抿的唇角却下拉了些许,是好一会儿才缓缓应道: “……还是裴大人深谋远虑啊。” 说着他拇指的指节在扶手上轻叩一下,又叩一下,老声一咳,清了清嗓,在短短几息间迅速作出了抉择: “朝廷一面要立法,一面也该严防底下起事……确然也是这么个理儿。想来……养些巡按、监察,朝廷一年到底不过多出三四千两银子的开支,至多再匀些漕粮到地方罢了,与那盐业失管的数百万两损耗比起来,实为九牛一毛。若如裴大人所言,能以数千两之出,省百万两之耗,那老臣想,这于朝廷,于家国,也是笔划算的买卖罢。” 如此,便是以太师之位给裴钧的谏言添了两抹妙笔,引内阁座中几位老臣换过眼色,底下官员也各自相议点头。 在蔡延尚算平静的目色中,裴钧回敬般远远朝他一笑,似是道谢。这引蔡延面色愈发沉邃了些,虽不露喜怒,却亦不移开眼去。 裴钧放低笏板,袖手立回原位,这时再瞥眼望向亲王座中的姜越,见姜越手中的茶盏已放在右手条桌上了,此时看向他的神容也见肃穆,是乌眉深锁、俊目含疑,片刻之后,摇头移开了目光。 朝会继续着,张岭接着说起新政条款。蔡延一旁的蔡飏急急低问老父道:“父亲,咱家中早早议下的缉盐司,怎会叫这裴钧先说了?竟连字眼儿都一样!” 蔡延淡淡轻吟一声,示意听见了,又听了会儿张岭的话,才再度垂了眼道:“官中事务,跑慢一步就是慢了,怨不得人家比咱们快。” 他自然不知裴钧是再世为人,此时想了想,便只得一种确然的猜想:“大约是家里有裴氏的眼睛罢,他这是警告咱们别动他姐姐呢。”说着,轻轻问了句:“之前从唐家出去的那学生,不是去他府上了么?” 蔡飏一凛:“父亲是说,那学生竟是知道此事的,这才告给了他?” 蔡延不置可否,依然半阖着双目,只徐徐道:“一条狗养了三年,在家亦能常闻见主人身上的酒肉味儿,可它嗅到什么,做主人的又哪能知道?就算那学生知道的不是此事,难保他就不知道别的,而若此事真是被那学生告给了姓裴的,那又有何事,是他不能告的?” 此时堂上政事议得差不多了,姜湛便因缉盐司一案,召内阁九人散朝后即刻随驾入内朝票拟。官员齐呼万岁的伏地跪安中,司礼监高呼一声“退朝散事”,殿中便响起一阵官员起身的窸窣布料声,与三两结伴的混乱脚步声。 在这样的嘈杂中,蔡延眼睁一缝,看向对面与六部一众伙同出殿的裴钧,向蔡飏低沉说道:“斩草需除根,拂尘去其痕——这学生是,那裴妍也是。为父时常教你们,若在朝中犯了错事,弥补是绝无用处的,你们须得把这错处牵连的人都拔干净,这才能不引火烧身……咳咳,看看,眼下那裴妍不除,她弟弟就咬上来了,唐家那学生不除,往后啊……” “那儿子即刻先去打理那学生。”蔡飏连忙道。 蔡延这时起了咳嗽,便也懒怠同他多讲,只先微微点头,便起了身。 他随着前来请人入宫的太监往中庆殿方向走去,拐过游廊转角时,再望向清和殿南门,遥遥向着门外裴钧与人说笑的背影一叹: “裴炳养了个好儿子呀,只可惜,是生错时候了……” 说完他啧声摇了头,由蔡飏上前扶着,便继续往宫内慢慢走去了。 55. 其罪二十六 · 迫害(六) 裴钧别过六部诸人,等在清和殿外的石阶下,直到看见姜越的身影杂在一列亲王中缓慢出得殿门,他才浅浅勾起个薄笑来。 官员三三两两经过他,与他告辞,他一一招呼过,便见姜越已别过众皇亲,这时三步并作两步负手走到他身侧,果真劈头就问他: “缉盐司是怎么回事儿?” 裴钧随同他往外走着,闲闲散散道:“朝上不是讲了么,王爷呀,臣这是为家国——” “你才不可能帮张岭。”姜越言简意赅打断他说话,稍止一步,“如今怕是钱生将要拉倒唐家,而等唐家一倒,京门漕运就归了京兆,怎么运盐分盐便也是京兆说了算,所以你才打起了盐业的主意。自古盐铁米面乃国之双臂,拿住了盐,便是捏住朝廷半只手,裴钧,你想做什么?” 裴钧没有答话,只抬手拉了把他袖子,引他继续往外走:“宫里耳目多,咱们边走边讲,快些出去。” 姜越随他往外走去,见他还是不愿直言所想,便低声换了一问:“裴钧,年前聚宴你曾同我说,若新政好比天下分糜,则你得一份便可足矣。我知那必是气话、胡话、糊弄我的假话,可如今境遇同过去全然不一,时局对你也不再有利了,今时今日则更是四面楚歌,那眼下,你又是如何看待新政?“ 裴钧与他走出清和殿的场子,拐入南宫门前的游廊,于此问是依旧没有答话,却轻声而认真地反问他: “姜越,这天下内外积弊,不过徒有假盛之相,我清楚,你一定也清楚。若我明明白白告诉你,新政不出五年定是个败局,知道了这个结果,你又如何看它?如果知道七八年后,盐田屯兵将不堪税压揭竿而起,州府豪杰将群雄割据,朝廷一时枉顾,便连天下倾覆亦有可能,你眼下又会怎么做?” 姜越肃容看向他:“你会怎样?” 裴钧笑:“我只想保命,如今不过是拿点儿保命的本钱罢了。” 姜越眉心一凝:“只想保命?那你从前的抱负呢?你的万民之策呢?” 裴钧听到“抱负”二字,步子稍慢下来些,轻叹一声,倏地却又似暗云转明般,安然一乐:“我这个人,本就没什么抱负。” 姜越冷脸绕到他身前停下:“那你如今身在朝中、官居要职,难道就没有别的心愿?” 裴钧无奈地站定了,看向他,想也不想就坦然笑道:“怎么没有?我还得救裴妍呀。” 姜越再问:“别的呢?” 裴钧想了想:“唔,大概还想把煊儿养大吧。” “那你自己呢?”姜越不禁提了些声音,脚下下意识向他靠近半步,“裴钧,如今你只是不帮那人罢了,难道不为了他,你自己就没有想要的东西吗?” 裴钧双眸澈亮地望着姜越,眼中的神采因言锁在眼前这人俊逸无双的面容上,这次想得更久一些,少时才低声道: “倒也有,可那大约不是我说了就算的。” 春日的朝阳遍洒皇城,他在日晖中再度抬手拉了姜越一把,又负手同姜越并肩向外走去。他们沉默地走过元辰门前的丛丛碧萝花树,总算行至光芒无比的艳阳下,肩背双双被日光透晒,又因被周身重衫华裳层层包裹,而生出丝难安的燥热来。 姜越出宫门前再问裴钧:“你难道就放任天下被这新政牵着鼻子走,走到生灵涂炭也可以?” “那我应当如何?我能够如何?”裴钧静静问。 姜越定然出声道:“力挽狂澜。” 裴钧脚下一止,回头看向他,弯眉笑起来:“就凭我?” 可姜越竟然点头了:“你有六部的票议,如今我的人也可跟你的票,我们可以与清流、蔡氏分庭抗礼。” 裴钧却摇头:“张岭是天下法学之首,下掌御史台,门生故吏遍插各部,往后无论如何也还会与裴妍之案有交集,在救出裴妍前,我暂且动不得他。昨日我不过去他家做了回不速之客,今日他便能随蔡氏敦促你将裴妍案转出公审,眼看这清流见到了仇敌的血,那行状同恶人也是一般无二的,能多捅来的刀子是一刀也不少,往后更不知这刀子是要捅在我身上,还是捅在我姐姐身上,甚或是捅在煊儿身上……且就算不说张家,便是皇上哪日发觉我包藏异心了,竟与你共事,也随时可能联合蔡氏将我一党绞杀,那闫玉亮,方明珏,崔宇,甚至我家里的仆人,便一个都跑不了,你亦会被牵连。” “要是先拿掉蔡家呢?”姜越沉声与他相商。 “蔡家又岂是好拿的?”裴钧睨他一眼,叹息笑了笑,“你也知道,蔡家这百年大族,根深蒂固,党羽遍布宇内,爪牙系于坊间,若要他们尽死,单靠文斗,再斗十年也不见能行。真要伐蔡,咱们得学学先帝,要找个像我爹那样不怕死的老粗,带着皇命领兵去剿。剿得灭倒好,剿不灭便又是动荡。而如若拿掉了蔡家,满朝臣子里又只剩我这一个不是清流,皇上看来,难道就不扎眼?到时候皇上若要联通张家灭我,那就又是无尽乱斗,不死不休了……“ 姜越的步子渐渐停下,似乎听出了裴钧这两个下场中相通的症结,一时若有所思地皱了眉。 裴钧歪头看向他,轻轻道:“姜越,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他竖起四指,一一数道:“朝中四党——我,你,蔡,张,”这时再竖起拇指来,“头顶是皇上。”说着他合指握拳,拇指在上,“头顶上的天若不变,那底下的人斗得再厉害,也改不了半分国运,不过只是困斗着分食权势罢了,天要谁死,便还是谁死,而天下万民,苦的就还是苦,悲的也依旧悲。” 这时二人已走到元辰门外,远处闹市的人声很快便将他们包围。裴钧向蹲在街角的自家轿夫招了手,轻叹一声,回头坦诚地看向姜越:“所以,若要改这国运,要紧的不是我会怎样,而是你会怎样;而若要问我二人如今究竟算什么,那要紧的也不是我怎么想,而是你怎么想。” “姜越,你是有帝命在身的人,亦当得起天下重任,眼下能够力挽狂澜的人,便不是我,而是你。我知道,你大概心存仁善,无意起兵杀伐,或无意同室操戈,要么就是根本无意取江山、做皇帝,可若是这样,那国运便难改了。倘使我二人苟安其间,你也一定不会快乐。而你若愿意搏这一把、为国改命,那功成之后家国安泰,我便成了你的臣民,则你我君臣之间,又如何再谈什么以后呢?” 姜越听言,目中暗涌似痛,锁眉问裴钧道:“这便是你一夜所想?想我们不会有以后?” 裴钧当即摇摇头,嗔怪似地轻声笑起来,全无赧然地向他道:“才不是。我一夜都在想你。” 姜越闻言一怔,眉心顿然舒开,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裴钧最乐意看他这被人唐突的慌张样子,这时面上的笑意便更深,一些话便也守不住般,低声说出口来: “我知道我根本就不该亲近你。但是姜越,你太好了,我忍不住。我不想让你当皇帝,可若是你想,我亦不想拦你。” 说着他见轿子已在三五步外停了,便抬手在宽大袖摆下隐秘地捏了捏姜越手指,向他眨眨眼:“好了,我得去瞧瞧裴妍了。近日礼部要筹备阅卷发榜,忙起来我当也去不了京兆,怕就不好见到你。等你想好了这般那般,给我来信就是,咱们寻地儿吃饭去,到时再聊。” 姜越低头看看那掩住二人双手的袖面,顿顿点过头。裴钧见状又笑,便松手放开他指头,转身上了轿去,还不忘再掀帘冲他招了招: “晋王爷,我等你。” 56. 其罪二十六 · 迫害(七) 正仲春,京中桃杏半开,和风带香。轿子入了南街大道,裴钧指点轿夫往刑部前去,见沿途游人商贩熙攘,盈盈沸沸,喧闹不绝。 一路到刑部外,轿夫已不知喝了多少次行人让路,停了轿,又见大门正被一众聚在石墙前看皇榜的百姓守着,不由又赶了赶人,这才请裴钧下来。 皇榜边读榜的礼员见下轿的是本院部堂裴大人,赶忙过来问安。 裴钧问:“什么榜?” 礼员朝气蓬勃道:“回大人,是朝廷颁布新政的头一榜。”说罢见裴钧立在原地粗略看过榜文,点了头,便又得令立回去,拖长声音接着宣读: “即日起,朝廷将澄清吏治,杜绝滥进,严明商路,管控盐铁……” 裴钧前脚刚跨入刑部大门,就听身后百姓渐次欢腾起来:“好啊!”“我看这新政好……”“朝廷总算有作为了,还是张大人有办法——”“把那些个坏官奸商好好儿打一打,天下就要好起来了!”“是呀是呀……” 裴钧步下一顿,回头瞥了眼身后争相热议榜文的人群,沉默一时,又在刑部杂役的恭请声里走进部院。 崔宇也刚到,正在正堂指派公务。裴钧不扰他,只先与他点头示意了,就熟门熟路走去内班大牢。岂知刚走进班房两步,他脚边忽而“吱”地一声,低头看,竟是只灰黑的大鼠飞蹿过去,不禁一皱眉道:“年前就说要修缮灭鼠了,你们大人不还递了折子去内阁么。怎么,内阁没批?” “回大人话,这给犯人修牢的事儿……上头自然没批呀,说没那闲银了。”狱卒小声一叹,引他往内中裴妍所在的号舍走去,咂摸一时又道,“可说是国库没钱吧,小的怎听说……大理寺的班房又修缮了呢?牢门柱子都换了好几片,还重铺了泥地,那不也得要银子?就连御史台的桌椅也新打了……” 絮絮说着话,二人走到裴妍牢外。裴妍正在石床上睡觉,身上的被面儿同裴钧上回来时见着的不同了,似乎薄一些,变成小花儿缎面的,颇似闺中少女所用。桌上搁了盏不出烟的油灯莹莹亮着,因天暖了,地上就没见着铜盆炭火,却放了两个崭新的木盆,显是用来打水洗漱的。 狱卒把牢门打开,裴钧掏了银钱谢过他,一边走进去,一边也见着裴妍醒来。 裴妍在枕上迷蒙睁开眼,见了裴钧微微一愣,一时也没立即起身,先哑声问了句:“什么时辰了?” 裴钧拉了张椅子在她床边坐下:“快该吃午饭了。”说着打量她神色,“夜里没睡好?” 裴妍支起身来,点头道:“这几日算难睡的。先是天暖了,有耗子爬,前日又多来两个死囚,说是冤枉的,哭了两日两夜没消停……今儿一早好像出去受审了,总算安静一时,我就赶紧睡会儿。” 裴钧扶着她坐好,轻声道:“那我一会儿让老崔给你换个——” “别别别。”裴妍连忙拉住他手臂,暗想片刻,叹了口气,“多麻烦。” 这一拉,叫裴钧忽见她手背上有两处新添的红疤,执起一看,长眉顿锁:“你被耗子咬了?涂药没有?” “你怎知道是耗子咬的?”裴妍抽回手来看着他,见他不答,便向桌边扬扬下巴,“之前梅六来过,带了不少药,已给我涂过了。” 裴钧依言扭头,见桌边条凳上果真摆着个木匣子。他起身从那木匣中找出药来,揭了盖子又坐回裴妍床边,拉过裴妍的手就挖出些药膏给她涂上:“涂过是不算的。这药没了就要补上,直到消疤前都不能断,不然该发的病症还会发,到时候就不好治了,怕是整个手都得烂掉,连东西都拿不起来。” 裴妍原本要说自己涂就好,听到这最后一句却手都一抖,一时便息声了,只由着裴钧给她上药,末了才柔目看向他问:“你也才从禁苑出来罢,怎不多歇两日再来?” “你是觉着见了我就没好事儿吧?”裴钧盖上药瓶攥在手里,含笑望着她叹,“我倒也想歇歇,可蔡家这不又来事儿了么。他们催着世宗阁要你的案子呢,今早皇上也应了,晋王那儿大半就不好再拖着。你的案子怕是这几日就要移出来公审了,你心里得有个准备。” “移出来会怎样?”裴妍问。 裴钧把她腿上的被衾往她小腹盖去一些:“移出来,就是说宗室已给你落了判,这个案子他们就脱手了,往后就不能再参与你这案子的审理,之后一切相关事务,就都是三司说了算。而三司也不必再看宗室的面子,因为有了你避子的事儿,估摸姜家会从瑞王的牒上把你休了,这样你就不再是皇亲留下的寡妇,而只是庶人。世宗阁若有晋王搭手,议事儿时再看在我是个少傅的面儿上,其他的罪过倒不一定敢多治你……毕竟瑞王之死,已交由刑部来查了,便怎么判都不再归他们管,他们为难不着你。” 裴妍似乎松下口气,少时却又提起来:“可若我变成庶人,今后是不是就不能再见煊儿了?要是他们——” “那是后话了。”裴钧打断她,“现在要紧的是你先脱罪,先出去。” 裴妍听了点点头,问:“你方才说我要有个准备,是什么准备?” 裴钧想了想,认真看向她:“裴妍,眼下我要说的话,你之后都要好好记住。” 裴妍连忙肃容坐直一些,微微前倾了身子:“好,你说。” 裴钧压低声音道:“虽然案子进了公审,明面上是让三司为公而审,可私下里大家都知道,刑部姓裴,大理寺姓蔡,御史台姓张,而瑞王的死又和蔡家有干系,蔡家就想要让你替罪。同时,张家想要除了我这佞幸,我又想不惜一切把你保下来,是故,此案的每一方就都有私心。更别说瑞王生前殴揍你的事已传去了坊间,这本就是丢了皇家颜面,那姜家宗室大半也想证明你是个骗子,这样才能辟谣自正,保住皇家威严。 “所以除了我,这三方都想你死,一方都信不得。 “等你的案宗到了刑部,会先由三司会审,然后证据就一一呈上了。你要做好的准备是,刑部虽然不会过多为难你,可御史台和大理寺的人却极可能诬告你。他们可能会假证你曾与人私通、对瑞王不贞,甚至置疑煊儿不是瑞王的亲生骨肉,说他是你和外人生下的野种。他们会用最恶毒的话攻击你,让你痛苦、气愤、恐惧,让你失去冷静,同样,他们也会用最温柔的话给你设套,以此诱你招供,或挖些边角余料来动摇我的官位,想让我失去对六部的控制,借此把所有事都搅成一锅浑水,拉我下台……当然了,他们更会拿东西胁迫你,让你忧虑,或让你几天几夜没法儿睡觉、神志不清,然后就把窜改过的文书放在你面前逼你签印……对这些,你只需记住两件事。 “第一,若非三司俱在,你不要碰任何白纸黑字的东西。就算是你说的证词,有人再念给你听让你画押,听了之后你也一定不要立马碰纸。你识一些字,一定要看过第二次,若有看不懂的,就叫刑部的替你看,看完后确认无误才可画押。第二,外面一切有我。煊儿有我,你的案子也有我,你在里面便只需顾好自己,受审的时候,心中就绝不要有惧怕。若实在担心说错,就干脆不要说话——也最好不要说话,不然上头有人曲词成供也是极可能的。记住没?” 这一句句由裴妍听来皆是心惊,赶紧点头,此时黛眉一蹙,冷静地问他:“那他们会不会对我用刑?” 裴钧道:“只要你还在刑部,就不会。所以我绝不能让蔡家将你移去大理寺,不然事情就很难控制了。” 裴妍问:“那如若还是移过去了呢?裴钧,蔡家可不是扇一扇就能扇走的虫子。单是从前在瑞王府里,那府中上至管家、下至丫鬟,就无一不是他们的耳目——哪怕是姜汐前一晚不知在哪儿赌输了千万两银子,他们次日一早也能如数替他寻回来。你怎知道你眼下的安排,他们就一无所知?” “他们知道也没用了。”裴钧安慰地拍拍她手臂,劝她先别为这些操心,“反正他们也快要自顾不暇了。” 官场上的事儿,说多也吓人,裴钧不愿再与裴妍多嘴。此时看了眼牢房里的杯盘盆盏,又看了看裴妍身上的被子,他笑着将话头扯开了: “这些又是梅六送来的呀?” 裴妍倦然睨着他:“你又想说什么?” 裴钧渐渐收了笑,认真看着她道:“我是想说,你别老忧心关在牢里的事儿,你也当想想出去之后要怎么过。” 他把手里的药瓶塞进裴妍苍白的手指里,又用温厚的手掌将她发冷的双手包裹起来,呵口气搓了搓,抬头看进她双目道:“裴妍,我知道你当初嫁给瑞王,必然不是为了你口中的荣华富贵……可若那时有什么苦衷,你不愿说,我也就不问了。昨夜董叔骂我来着,说我俩生分这么多年,全都怪我死要面子,我后来想想,确然也是。我想起那时在冬狩路上,煊儿第一次来抓住我,说让我救救你,若我那时能闭嘴听你说两句话,后来的事,必然就都不同了。” “裴钧……”裴妍反手拉住他手指,眼角微微红起来,“这不怪你的。你也不知道我——” “可我现在知道了。”裴钧抬手拂过她眼角的泪滴,拍拍她脸,“好了,别哭了。过去不要紧了。裴妍,我一定会把你从牢里救出去的。等你出来,我和你一起从头来过,好不好?” 裴妍把手抽出来,拿手背抹过脸,哽咽一时便红眼瞪向他:“什么从头……我可算听出来了,你这还是在替梅林玉说项。” 裴钧知道裴妍的脾性不软,这时这话,只是拿来堵他的嘴,不许他再煽情惹她哭了,由是他便深吸一气,顺着她叹道:“哎,就算是吧。可梅六有什么不好的?他也就是当年从家里跑出来了才不太景气,如今多出息啊——屋也有,院儿也有,南南北北十几处地等着收成,茶山三五片,商船四五艘,京城里楼盘子都好几墩,又哪个不是日进斗金的?” “这和银钱身家没关系。”裴妍公正道,“他比我小五岁,这就是不好。我已人老珠黄、嫁过人、有孩子了,他却正直血气方刚。二十五岁,大好的年纪,他那相貌身家,要娶什么样的小姐娶不来?怎就值得跟我这老妇人瞎耗着?” 裴钧听她自称老妇,眼角含起了笑:“那是因为这普天之下的小姐再多,他想娶的,也只有你这姓裴的呀。” 沉吟片刻,他轻叹一声,缓缓道:“姐姐,你说说,从前这京城里头,多少人倾慕你啊?咱不讲王公贵子了,就单说说我这些狐朋狗友里——梅六、老曹、萧临,就算是闫玉亮、崔宇,从前哪一个在家里见着你没直过眼?可是呢,那些曾经守在咱家门口,给你递情信、作酸诗,口口声声发誓说喜欢你一生一世、非你不娶的人,这十年后还是一个个娶妻生子、儿女成群了,却唯有那个从来不曾开口跟你提过一次让你跟了他的人,不声不响等了你十年。而如若再有十年,姐姐,你信我罢……他还会等的。” 裴妍听完他的话,定目看着膝上被面,平静道:“那是他傻。裴钧,你该劝的是他。” “我劝他好多年了,何尝劝得动?”裴钧认真道,“要不你自个儿试试?别再装不知道了。” 裴妍垂下眼去,皱眉叹了一声:“行了,你走吧。” “得,一说这个又要赶我走了。”裴钧好笑起来,“好好好,我走,我走还不行么。”他说着也真起了身,想起来同裴妍报备一句:“等今儿回去,我就打算给煊儿开蒙了。家里正好有个准进士,还能教他念念诗。” 裴妍一听儿子的事,立时掀开被子要从床上起身:“可煊儿才六岁,这早了些罢?我听说早慧可不好——” “你还真好意思讲。”裴钧按住她肩头,让她别起来了,“他那还不叫早慧呢?你出去问问,姜煊那模样哪儿像是六岁啊,怕是六百岁的小妖精才真,成日折腾得一大家子人围着他转不说,眼下还多了只狗,不单差遣我这做舅舅的,就连董叔都给累得够呛。还是早早把他压着念书罢,不然他该要上房揭瓦了。”说着也劝道:“你平日就多想想他,没事儿别老想不好的。等他会写鬼画符了,我都带来给你瞧瞧。” 说罢见裴妍点了头,便同她两相道过保重,告辞出了刑部班房。 上了轿子,裴钧心里挂念着裴妍的安危,又揣起了记忆中即将到来的舞弊案,以此与手边事务几相忖度着,慢悠悠地往礼部赶去。 轿过集市,木栏里也贴着颁布新政的皇榜,颜色亮黄,在人潮里颇为打眼。榜前的路口上,有几个艺人正字字洪亮地唱着联声大鼓,引行人多驻足观看,听不明白的依旧拍手叫好,也多得是瞧热闹、跟着唱的,站满了整条街;哪怕是街角要饭的,听见个声响也随同敲起了破碗来,丁零当啷地和着鼓点声,吵吵嚷嚷,辨不分明。 裴钧启窗瞧了瞧,又在这喧嚣颠倒的众生相里放下了帘子,独在轿中叹了口气,嘱轿夫道: “走快些罢。” 57. 其罪二十六 · 迫害(七) 三日后,朝中点下了新科阅卷主副考官与各层复核官员。裴钧也忙得昏天黑地,先是监管清算卷纸,接着又从礼部下的誊录院点好了誊录考生卷纸的书吏和校对其抄录的对读官,将名单亲自送到御史台查检再三,被驳回了五六次,才终于通过。到此,一切准备就绪,只等几日后再入翰林院,去惠文馆里集中阅卷。 这一去,又是关起来好几日不出,叫裴钧不免有些忧虑。夜里守着姜煊背诗,他叫来钱海清问:“那要告唐家的李知州怎么还没入京?这都等多久了,不会是被截讼了罢?” 截讼,特指越级上告朝廷者被府道官员层层截下平息诉讼之事,另因被截者常常性命堪忧,故也有谐音“劫讼”之说。裴钧怕这身携巨案的李知州还未能入京上告,人就已被地方截下,折在了半路上,如此告不了唐家、动不了蔡家不说,反倒还会打草惊蛇。 可钱海清却道:“裴大人不信我便罢了,却难道连曹先生也信不过么?那请李知州入京的信可是曹先生托专人送去的,曹先生也说了会让人护着李知州安全到京,早就让您放心呢。况南地上京,路遥道远,实属不易,耽搁大半月也是可能的。” “那近日也该到了。”裴钧是信任曹鸾的,如此算了算,点点头,“要是人到的时候我还在翰林没回,你就让曹先生带他先在梅少爷的楼里住下,好好护着,切莫接触外人,以免被蔡家察觉。” “好,学生知道。”钱海清应了,这时稍稍一想,笑看向裴钧,“裴大人,您这算是教学生做事儿么?” 裴钧淡然:“自然不算。我这是吩咐你做事儿。”说着他点了点手边钱海清刚送来的账本子,“你还在我这儿拿月俸呢。试问,天底下有哪个师父是要硬给学生塞银子,才能求着学生听教啊?” 钱海清吐了吐舌头,自知说不过他,便也不提这事儿了,只指着账本说回正事道:“大人让算府里的账,我算了。眼下府里下人的账都是清的,只是确有几家不大宽裕。有丈夫欠债的,有老母病危的,大抵都需要钱,只好在不多。” “去问问需要多少,让董叔支给他们。”裴钧合上账,端起手边的茶喝了一口,见身边姜煊不背诗了,正好奇似的睁着溜黑的圆眼睛看着他们,似乎在留心听他们说话,不免乐了。 “你看什么?小小个人儿,你又听不懂。”裴钧把诗文往他跟前儿推了些,“赶紧背好,明日舅舅教你写,写好了带给你娘看。” 姜煊这才又抓着头皮看回书本,冲裴钧做了个鬼脸。 这看得一旁钱海清笑了声,拿了桌上的细毫,沾墨就要往账上写字儿。 “你写什么?”裴钧问。 钱海清道:“眼下预支了库里的钱给下人,自然要记下,之后再逐月扣回来呀。” 裴钧听了,放下手里的茶:“这倒不必了。几十两的银子,在府里不算什么,于他们倒是救命的,就当赏了罢。” 钱海清听得愣了愣,微微动容:“裴大人,您真是……” “你只私下去赏,别弄得人尽皆知,也别说是我给的。”裴钧皱眉打断了他,抬手摸了摸身边姜煊的脑袋,轻巧地叹了一声,“世间人心,最是难测。那没得着好的,易生出不平,觉得被冷落;被帮了的,又生出自卑,自觉不如人。若两相知道了境况,往后就少不得高眉冷眼或有苦难言,如此再往一处去做事儿,心就不一了。” 钱海清用心听着,徐徐问了句:“那官中也是如此么?” 裴钧抬眉反问:“你说呢?” 钱海清默默只觉自然如此,想毕又严正问裴钧道:“大人这算是教我处事么?” 裴钧无辜摇头:“不算呀。”说着他顺手掐了掐身旁姜煊小脸,“我这是教孩子怎么做一家之主呢,和你有什么关系?” “……”被家主统治的钱账房哀叹一声收起账本来,告了退,跺着脚就出了书房去。 裴钧在他身后看得轻轻笑起来,摇了摇头,少时,忽听六斤来报,说晋王府有人送来文书。 裴钧即刻道:“快快快,带进来。” 说罢他起了身,立在门边望向院中长廊,好一会儿才远远瞧见六斤领着个矮小的人影,正抱着木匣匆匆走来。 裴钧摸了摸兜里,掏出三五颗碎银子,觉得不很够,便又折回书桌去,打开了砚边的瓷盒,取出个小指大的金狮笔架,捏着,待送东西的人走来屋里了,才状似随意地赏了出去,道一句辛苦。 姜煊在旁边叫:“舅舅,我也想要小狮子。” 裴钧非常敷衍道:“没了,就这一个,都给你叔公了。” 在姜煊气呼呼的目光中,他欣喜打开了那被送来的木匣,只见当中放着几册文书。头两本是世宗阁下放的裴妍案案宗,应是同翌日一早就要送去刑部的一样,俱为专人誊抄,就连宗室中审案者的提问与周旋也写作黄笺夹在其中,条条落判都很仔细,不少朱批都有“晋”字落印。 裴钧先粗略翻看,又跳到最后,果见裴妍被判休出皇族,贬为庶人,而其余案情因与瑞王之死有关,便在姜越的因势利导下,不再于三司判处前多加刀斧。 裴钧看到此处唇角微微一勾,心中对姜越自是感激,可等他迫不及待拿起第三册文书,面上的笑意却一凝。 只见这文书封页写着:承平国寺子屋诸事辑录。 翻开,扉页正中有他熟悉的清峻字迹:姜越谨录以呈。 再往后翻,内文果真是承平实施寺子屋一策的种种前因后果、官民反应,和一些事件的应对,后续的考核。当中夹入许多信笺,有不少增删,不仅将寺子屋的实施细则一一道来,还内附承平诸多国情、风俗,似乎是为了方便观者能将之与朝中情状实时对比。 裴钧眉头一动,一把合上这册子,再看向桌上木匣,却见那匣中连一封手信也没有,不由提声问送东西来的人:“晋王爷没送信来?” 送信的摇头:“回大人,没有。” “他可曾说什么?” 送信的又摇头:“回大人,没有。” 就在裴钧不耐烦地皱起眉来,再度凝眸看向手中文书时,那立在门外的送信人走了半道忽又折回来,“哦”了一声道: “裴、裴大人,咱们王爷好像……是说了什么,不过,又好像不是让带的话。” 裴钧连忙又从瓷盒里又摸出个小金狮子:“什么话?你赶紧好好儿想想。” 送信的两眼看着裴钧手里的金子,抓耳挠腮狠狠一想,终于恍然:“……哦哦!王爷方才把东西给了小的,抬头看着月亮,说了句……迷……迷云……” 这时,那边姜煊又不安分了:“舅舅骗人!明明还有小狮子的!我也要!” “煊儿别闹。”裴钧心烦地踱到那送信人跟前,把小金狮塞进他手里,微微倾身凑近他,板起脸道:“你好好儿想,到底是迷云什么?” 他脸一肃起来就怪唬人的,吓得那送信的一个激灵,终于抖落道:“迷迷——迷……迷云终须散,月华千里光!没错没错,王爷是这么念的!” 迷云终须散,月华千里光…… 裴钧站直了身,怔然挥退了那送信的,又被姜煊吵吵闹闹地拖回书桌前,目光看向桌上的书册,长眉轻敛。 ——“裴大人认为,天下苍生,需不需要一轮月?” 他任由姜煊在那已然空了的瓷盒里翻找,手中再度拿起桌上的《寺子屋辑录》来,摩挲着书册缎裱的外封,皱眉回忆着少年时的姜越究竟何时何地曾问过他此问,他又到底给过姜越什么答案…… 无意识地翻动间,突然,他翻到一页增补,而当中字迹投入他眸底,却叫他整个人又是一震: “……学若在官,则永在官,不在民。朝廷当捐拨善款,广修民学,改私塾、增课业,令民间学塾不仅只授笔墨,更也可授技艺之业,如此,则天下万民各有所职……” 这一处笔迹同其他地方都不同。 这笔迹不再清峻,不再风骨淡然,而是瘦削,劲逸,一横一竖都似刀锋,叫裴钧看来是那样陌生,却又那样熟悉。 这无疑是裴钧自己的字迹,他当然认得。他也知道这是他二十六岁时,曾在朝会上写给票议百官的谏言折,一字一句都是为了启请朝廷广修民学、造福万民,可最终,却失败了。 此谏失票作废后,他出殿时曾怒而怨愤,即刻便将这折子狠狠砸在了丹墀前的龙头上,忍不住骂了句:“胡来!都他娘胡来!” 他至今也清楚地记得,那时走在另侧的清流与蔡氏一党向他投来的,是一种不屑且讽刺的怜悯目光,而当他与张岭吵起来,被六部众人诓劝着拉走后,他也从不知道,这一份他多年来都视为败绩的文折,竟会被人悉心收藏装裱起来,甚至还被做入一本辑录,直至他再世为人后的今日,这本辑录才终于有机会递来他手中。 他抬指抚过这一页在他记忆中曾老旧至缺失的文字,双眉紧紧皱起来,在心底默念着姜越那一句迷云与月华,一遍又一遍,恍然间,心中有某处似乎明亮起来。 他合上手里的书册,在身旁孩童的闹腾声里,终于摇头苦笑出来: “姜越啊姜越,你这是把我往回头路上逼啊……” 58. 其罪二十七 · 冤抑(一) 夜色过尽,翌日天晴,万里无云。 裴钧刚起身来练过拳脚,洗漱好往花厅里坐着,手里的粥还没喝,京兆参司宋毅就急急找上门来,说是之前由晋王签批的拆迁昨日动工了,可今早挖开,竟见地底有水,他便特来问问裴钧是否开作个井。 宋毅这话说得极谨慎,说完只小心看向裴钧,不敢再多说一个字。可裴钧一边听他说着,一边却渐渐凝了眉目。 只因此问要紧之处,绝不是井。 他嘱咐董叔带走姜煊,独坐细想来,拆楼之前的文书他都看过,楼是前朝时候就在了,长时以来周遭并无水井,附近散居的百姓用水,也都要去另闾汲取,久而久之居民就都往周边迁移,空出一小片地来,这便是京兆司想将那处改造为西城囤粮仓的原因。 可早前无水,如今却有了,这水便出得离奇。而自古王朝百代,治世者尤恐异象,诸如乌鸦撞门、城墙失火等,这地底冒水,也算其一。 裴钧抬了抬眉,与宋毅对过一眼,彼此面上皆有凝重。 “这事儿几人知道?”裴钧放下手里的粥碗问。 宋毅低声答:“回大人话,今儿一早打出的水,下官赶忙就来报您知道了,消息便还掩着。” 裴钧问:“除了你我,还有人知道这楼是晋王爷签拆的么?” 这问点到关节,宋毅赶紧摇头:“绝没有了。” 裴钧稍松口气:“那你就守紧嘴巴。出水之事虽瞒不住,可只要不将此事扯去晋王身上,就大抵还可作巧合平息。往后钦天监若要查,便说文书是我签的。” 说着他匆匆起身披了补褂,领着宋毅往外走去:“走,带我去瞧瞧。” 宋毅连忙跟上,此时替他拿着乌纱帽,依旧颇担忧道:“大人,算命书上总说,水主天下之变,您若将此事担住,万一朝中有心人编排您这是要变天易主,皇上问责起来,咱们底下的岂非——” “胡说。”裴钧从他手里拿过乌纱戴上,一容镇定地驳斥道,“读过周易么?周易说水是什么卦象?” 宋毅眼睛一转:“坎为水,下下卦,凶?” 裴钧仰头系好丝绳,瞥他一眼:“没错。你们就这么传出去,就说是我有大凶之兆了,那蔡家张家怕是高兴都来不及,也巴不得这水是我凿出来的,又哪儿还想要查天象。” 宋毅听罢,稍稍安心,可待虚扶他上轿后,却又伏在窗口掀帘问:“……可裴大人,这水原是晋王爷凿的呀,那到底该解作晋王爷主变,还是晋王爷大凶?这万一牵扯到咱们司部……” 裴钧在轿中垂眸听来,思虑一时,倦然向他挥了挥手道: “那不是你该操心的事儿。先起轿罢。” 被拆的楼房地处西城,此时还在动工。残瓦旧砖运走后,一片□□的地皮便露出来,当中豁开道口子,工人们正带着锄头蹲在边上,指指点点,说说笑笑。 裴钧下了轿,举目看去,果真见那豁口中涌出了涓涓的水,早已浸湿周围泥地,而一旁工人伸手掬起一捧喝下后,还在同人相说清凉。 裴钧止了步,遥遥看向那仍旧源源不断冒出地皮的水,不由锁起眉头,长长叹了口气。 犹记前世,这片旧楼本是由他来监拆的,从头到尾的文书,姜越是一个字也没碰过,可这一世,姜越不过只是帮他签了这最后一道落批,改了这最后一步的盖印之人,这一片原本规规矩矩拆迁重修的地下,竟就生了异象,冒出了预示大变或大凶的清水…… 眼前人影恍惚间,裴钧好似再忆起了前世问斩后魂飘刑台时,他望向世间的最后一眼。那一眼曾叫他看见姜越借他之死而兵临城下,看见姜越因他头颅而面失血色,也看见了姜越率领兵将攻破皇城、逼宫造反。 这恍若他前世一场荒唐大戏的最终收场,叫他今世醒来后依旧耿耿于怀,更不吝以最坏的恶意揣度姜越对他所做的种种,可眼下看着这水,思及昨夜姜越送至他手中的那册辑录,他却不由想到: 这拆楼的急文原是姜越代他签印的,那这地底冒水的异象,究竟该算在他头上,还是该算在姜越头上?而如若前世的姜越同此世一样早已对他有意,也同样迟迟未下决心造反,那他看见的兵临城下与一怒逼宫,难道就真是姜越的本意么?若那时的姜越本意并非造反,而只是想救他,所救不成才铁骑破城,那究竟该说是姜越的造反成就了他前世荒唐凄凉的结局,还是该说因他惨死,姜越才变更了那一世的命? ——更或是冥冥之中他二人命理早相联结,或此起而彼伏,或阴盛而阳衰,或两相牵扯,或遥遥互映,却从来动若参商,不睦,不见,相差,相离…… 想到前世最后数年与姜越的种种,裴钧眉心一抖,垂下头去,少时只唤宋毅道:“出水了,于百姓是好事儿。若叫工部的查过未有塌陷之险,便开井罢,楼也照修。” “是,是,大人说的是。”宋毅连忙应了,又紧跟他身边低声问:“那递去内阁的文书,这凿水之因……” 裴钧反身走回轿上,落座了,淡淡吩咐一句:“经手人都记我的名字,写好也递来我手里签印,万莫再过晋王府去。” 宋毅直觉夹在本堂府尹与少尹间颇为难做,掀着裴钧轿帘儿的手就迟迟不肯放下:“那王爷若是问起来……” “王爷那儿我自会交代,你就甭管了。”裴钧说完这句,皱眉一摆手把宋毅挥开,宋毅便终于放下帘子,一路絮絮报着京兆司近日公务,渐渐也随轿行到了城中大道上。 此处向南直抵京南城门,向北便是皇城禁宫,道路笔直宽阔、纵分东西,平铺在青天白日下,宛若可将天下万民之声,直送达九霄天听。 晌午的日头正好,晒得道上地砖散发些烘热的春暖。商贩们正在道旁预备开张,巡城的兵防也刚换下一日里的第一班。 裴钧刚与宋毅相说完毕,彼此别过,还未放下窗帘唤人起轿,却忽听一阵马嘶人喝 ,伴随哒哒蹄声打南边儿赶来。 他寻声看去,只见是个满身风尘的老者,正骑着匹嶙峋瘦马飞奔而来,眨眼已从他轿侧疾驰而过,直直向南宫门赶去。一面疾行,那老者嘶哑的声音一面勉力呛呼着:“让道!让道!——” 闹市奔马,何其危险?裴钧直觉有异,便连忙掀帘下了轿来。一旁宋毅也和他一起匆匆往北几步,仰头看向那老者所行的方向。 待看清了,宋毅面色一变:“不好,裴大人,那人是朝闻鼓堂去的!” 闻鼓堂,地处南宫门夹道,属御史台辖下,单辟一门在南宫正门侧旁,内设一张大鼓,名“登闻鼓”。历代百姓含冤受害却无处受理者,若到此击打登闻鼓面,便可用轰然鼓声惊动天听,以此将冤情呈告给禁宫中的皇帝,求助于这最后一片青天,望皇帝为民做主,平息己身的冤抑。 这奔马疾驰的老者若是一心前往闻鼓堂,就必然是去击鼓鸣冤的。 “……坏了。” 裴钧神思一动,忽而直觉那奔马而来的老者极可能是久久未能入京的梧州知府李存志,当即不遑多想,拉过道旁一个商贩的矮马,跃身而上便一夹马腹,在宋毅与周遭人群的惊呼中,牵缰向那老者处狂奔而去。 皇城门外,数百步之距,奔马不过瞬息而已。裴钧一赶再赶却还是未及奔入闻鼓堂去,此时人尚在南宫门外,就已听闻堂中传出阵阵急鼓,震声如雷,响彻云霄。 鼓声的间隙中,一把嘶哑的老嗓也隔着百尺宫墙凄厉地叫嚷起来,这叫嚷比那雷霆急鼓更裂人心魄,割人肺腑: “皇天在上!请受罪臣一状!臣梧州知府李存志,携南地万民之冤以死上告!告宁武侯唐氏一族挪用工造、侵吞赈粮,贪墨克扣、冤狱人民!其心可怖,其罪当诛!罪臣望圣听垂询,将之问罪,还黎民苍生……一个公道!” 待裴钧跃下马背,匆匆行入堂院时,只见堂内御史值官与宫门守兵皆被惊动,早已有十来个携刀带剑的兵士将擂鼓之人团团围住,高声喝令其停手。 可鼓声却并不因此而停。击鼓的李存志更似入疯入魔般,赤红了老眼、两手提槌,用尽了全身力气狠命捶鼓,一边捶,还一边如学舌鸟雀般,将那不知在心底念过多少次的状词再一次竭力嘶吼出来,吼得他黑黄的皮面胀出红紫,而这红紫,却几乎可算他一身脏衣泥尘里,唯一一抹艳色。 周边守兵眼见李存志全然不听喝令,便与值官相对一眼,眼看就要拔刀上前拘人。 裴钧一见,当即喝道:“大胆!天下百姓,苦有冤抑而不能自达者,皆可击鼓鸣冤,敢阻者死!尔等官兵御史理应即刻引奏、呈报圣听,怎敢以刀兵相向、迫其息鼓!” 四下官兵一听此声,就算不识得裴钧,亦瞧得清他身上那赭色锦鸡的正二品补褂,如此便一时不敢妄动。可面面相觑间,众人脸上却已有万分情急之色:一是忧心这鼓声吵扰了内宫清净,怕开罪贵人被宫里问责;二是因听清了李存志所告之人,乃公主之婿、皇亲宁武侯一家,从而就更惧怕此事在官中掀起巨浪,将他们这些虾蟹官吏全数牵连。 他们此时很想让李存志闭嘴、停手,无奈却被裴钧拦下,而拼命击鼓的李存志也似全然听不见周遭的动静般,此时只依旧猛力击打着大鼓、嚎啕着冤屈,很一副不休不止的模样。 值官看不下去了,慌忙跑到裴钧身边,抖着手将拳一抱,开口便是:“全、全凭裴大人做主,此事,该、该当如何啊?” 单这一句话,便把击鼓鸣冤这烫手的山芋塞在了裴钧手里,而裴钧皱眉看去,这值官又真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一时叫他提起的气也泄了一半。 他迅速一思索,想起这宫门戍守是归前锋营步兵作管的,而前锋营步兵统领,正好是萧临。 为保李存志周全,他先点了个守兵道:“击鼓此人自称梧州州官,却类同冤民、击鼓上告,所告者还是当朝皇亲国戚,其行实在可疑。且不论所告之事是真是假,其奔马入皇城之举,已类同冲突御前仪仗之罪,如此,还是先请萧统领亲自前来,将此扰乱宫纪之人带去审问清楚,查实此人身份。若身份属实,此人实有冤屈,那他定得皇上仁心赦免,到时候案子立为御状,便可由宪台决意如何受理了。” 守兵闻言,颇觉有理,即刻先派出一人往一旁执事府去请萧临。另侧的御史值官却疑了一声:“可裴大人,按律……下方上告之案,应是我台先行受理查证,这若是将人先交去了步兵营里问罪,内阁问责起来,咱们可——” 裴钧打断他道:“此案非同小可。若不顾此人身份便收为御状,等递去御前却发现此人是冒名、诬告,使圣目有污、皇亲名损,那时就不光是内阁问责了,怕是皇上都要龙颜大怒,这你担得起吗?” 值官被他这话一哽,赶忙息了声。 就在这时,堂中哐哐击鼓的李存志似乎终于耗尽周身气力,忽而老身摇晃,双眼一翻,整个人便颓然倒在了地上。 四周官兵生怕与此案扯上干系,没有一人敢上前扶他。裴钧见状,连忙两步走去蹲下身来,急急探其鼻息,微而尚在,捏其颈项,脉搏轻弱,料想应是疲累所致,便先试着掐了他人中。 一掐之下,李存志一息得吐,眼睛终于开了一缝,气若游丝间,竟忽而一把抓住裴钧的手,眼含浊泪,开阖着干裂的嘴皮,嘶声乞求道: “帮我……求、求大人帮帮我伸冤……帮帮……” 还没说完,李存志就再度昏阙过去,这一次任凭裴钧如何掐拽,都再唤不醒。 “来人,快叫大夫!快!”裴钧一边提声命令左右,一边要将李存志放平身子。一抬手,却发觉自己的袖摆竟还被李存志紧紧攥着,拂开去,又见这瘦劲的手上划痕遍布、尘泥盈甲,几可说是灰黑的,也不知曾在何处攀爬、挣扎过。 他刚放平李存志,闻鼓堂北部通往皇城的小门就开了。一个小太监跑了进来,一看裴钧立在院儿里,连忙躬身行礼,慌慌张张说明来由:“皇上正在中庆殿同内阁议事儿,岂知下头忽报有人击鼓鸣冤。裴大人,这是出什么事儿啦?” 裴钧搪塞道:“人刚昏过去了,还不知实情,要等步兵营先查了他身份才好报去御前。” 说着话,他见李存志肩上拴着个非常脏旧的包袱,恰勒住前胸气门,便随手抽了把守兵的刀来,将那包袱连片割断,从李存志身下扯出来。待翻开一看,包袱里竟只是张规规矩矩折起的麻布。 ——可这若是张普通麻布,何须层层叠起紧缚于身上? 裴钧微微挑眉,蹲下来,就着手里的长刀将那麻布挑开了一角,偏头看去,只见麻布当中并未裹有东西,而只是染了一片诡异的暗红。 宫里人对这颜色颇熟,不等裴钧出声,一旁小太监已抖了一声:“血、血书?” 周遭响起冷气倒抽之声。裴钧丢开手里的刀,上前扬手便抖开这张含血的布匹——但见这布宽足二尺,长足一丈,凌空一翻落在地上,登时散出阵久闷的血臭,而其上暗红遍布、密密匝匝,写的却并非条条诉状,而仅是大大小小、姓氏各异的人名。 这些人名一个个笔迹或潦草或生涩,形状千差万别,显然全是由不同的人写下,林林总总、散散乱乱,却唯有一点相通——那就是都以热血书就。粗略一数,至少有五六百名之多,而展开后可见正反面皆有笔画,其数便还当翻倍。 一旁的御史值官已然看傻了,颤声问道:“莫非……还真是冤民写了血书,要联名上告?可这、这么多人,究竟得是多大的案子?” 裴钧紧锁长眉,不语间,已抬手将这写满了受冤人名的血污布匹重新裹了起来,动作迟缓而用力,手背上已隆起道道青筋。待收好布匹,他将这血书抓在左手,又再度靠近李存志去翻找其袖袋、衣襟,总算找出了证明其身份的州官授印与府道文牒。 这时,萧临终于被人请来了,一进闻鼓堂便招呼裴钧问:“这怎么回事儿?听说有人击鼓鸣冤?” 裴钧正垂头看着李存志文牒封皮染上的道道血迹,一时没有答话,而萧临再问向值官与守兵,周遭也无一人敢多作唇舌—— 他们是不敢、也实在不知该如何言说此事。 虽然朝廷设登闻鼓之举,古而有之,可上一回击响这堂中之鼓的是谁,眼下朝中,怕是已没人能记得清了。 实则这闻鼓堂,原是个极度清闲的地界儿,轮值此处的官差都乐得当职,皆因入了元光年间,这堂里的登闻鼓就从未被打响过,自然也从无要紧事务。 本朝自从有博陵张家坐镇内阁以来,为防各级官吏尸位素餐、不勤诉讼,便早已立法严明了控告层级,勒令天下军民词讼,皆须自下而上陈告,不得越级而诉。若是罔顾此律,不按县、府、道三级顺诉,而径直越诉上级者,即便所告之事是实情,京中法司在受理案件前,仍旧要判处越诉者五十杖刑。 有了此律,百姓若对地方判决不服,上告到府、道去也未得受理改判的,大抵就不敢再告到京城了,毕竟,且不说沿途盘缠与京门诉讼昂贵,哪怕是百姓有那银子作了道桥,铺着自己含冤告到京城了,那越诉的五十板子却是免不了的。 打完这五十大板,还不知可有命能见到官衙老爷,就算见到了,能得改判的案子也寥寥无几,为此又何值得赔上身家性命呢? 莫若就算了罢。 毕竟天下的百姓,自古都是极能忍让的。 如此民不敢告,府道愈加恣意判处,地方冤案层出不穷,却与皇城断绝音讯,下民的冤苦便直如被倾盆覆住,任凭朝廷榜文似风、政令如雨,也丝毫浇不进半滴了。 此所谓覆盆之冤也,一旦落成,就连光也难照进去。 裴钧深吸一气抬起头来,转身将手里的文书递给身边遍问无果的萧临,简道一句:“天大的冤案。萧临,你替我守好这击鼓的人,绝不能有任何闪失。”说着抓起血布就要走。 萧临未知此事严重,略茫然地一把拽住他:“你去哪儿?” 裴钧抽出手来,沉息一时方道:“我进宫一趟。” 这时与萧临两相照面,裴钧心道这萧临常年领兵在外,不怎懂得官中权术,怕他思有所不及处反而怠误了案子,想了一时,便嘱咐他道:“这案子涉及皇亲国戚,牵扯甚广,怕迟早要同世宗阁打交道,你最好叫人请晋王爷来参看一二。” 萧临见他神容肃穆,绝不似平日嬉笑做派,不由也拘了随意之态,又心知他此言虽是叮嘱,却实乃告诫,便严正点头应了他道:“好,我即刻命人请晋王爷入宫,你先放心去罢。” 说罢,便与裴钧两相别过。 59. 其罪二十七 · 冤抑(二) 日头升得更高了。 皇城中的金瓦红墙似乎全无遮掩之意,皆大大方方摊在青天之下,被照得明明晃晃,瞧来叫人眼底生花。走在甬道上举目望去,天边不知何时已飘来朵灰云,半遮了日晖,投下的影子盖过西北方的小片宫阙,怕是午后将雨。 小太监慌里慌张在前带路,裴钧沉着脸随他一路疾行。走过宣德门后长长的宫道,从银台门进了中庆殿,待小太监急急入内禀报,裴钧便垂手立在殿外的赤柱游廊上候宣。 盛烈的日光从他背后的殿檐斜裁着照入,将他身上赭红的补褂映得背光面影。他紧握的右手已生出薄汗,此时低头看了眼手中染血的长布,皱起眉,又将它再裹紧了些,换了只手拿着。 事情同他想得不一样了。 他本打算让李存志暗中来到京城的。到那时,他可以妥善安顿好了李存志,将人保护起来,听其详说一番南地现况和当地官府的弊病与弱处,再以此为引,助他将控告之事慢慢铺来,一切便能有条不紊,官司的赢面也更大。可谁知李存志久久不至,到今日忽而出现,却一入京城就直奔皇城击鼓鸣冤,猛然挑起如此轩然大波。 此举虽可将南地惨况拉到御前,让百官注目,可那登闻鼓一打下,所有的冤抑都见了光,冤抑后府道官员的腐朽与黑暗也就见了光。这不仅叫禁宫中的皇帝能看见冤案了,锻造此冤的宁武侯、乃至宁武侯背后的蔡家也会因此而惊动。为了保住他们在朝中的位置,他们势必会倾尽全力来插手此案的审理,要让这冤案永远不得昭雪。 而朝中官员对待上控之案又是何感呢? 哪怕只是中层官员如宋毅者,在与裴钧一同见到飞马赶去闻鼓堂的李存志时,对李存志击鼓鸣冤的第一反应也是:“不好。”只因这鸣冤之事,于官而言,是一种脱离掌管的“变”。而官中之人对万事都望一帆风顺、按部就班,是最最不喜生变的,故而对这百姓控诉官衙之举,自然就更觉烦鄙了。 遑论朝中重臣如张岭者,早早秉承儒家“无讼”之说,默认各级官员既是经由政务考核上任的读书人,就绝少会有不清是非、妄断乱判之辈。而地方上也果真会有刁民撺讼、闹讼、不服判处才不断上控,如此,张家主导修订的律法致用后,官员通常就只将一切下民的再三控告看作是不服律例管束的无理取闹,批之以“刁民健讼”之言,从此,控诉分级之制也就应运而生了。 诚然,张家此制并无过错,甚至还在朝廷捉襟见肘的财政与广袤疆土的治理间提供了一种平衡,既避免官中的人力浪费,又维护了中央与地方的层级关系,换言之:这既不至于让下民丢了头猪就告到京城来劳师动众,也不至于让地方官永远畏惧京中核覆就不敢放手办案。可是,这些律令在实际行使中,却有个致命的问题。 张家是世家大族,家财雄厚,满腹经纶。他们虽然可以考虑到如何替朝廷合理分配官资民用,却无法真切感同下民的苦楚。张岭本人虽律学精湛、门生遍布,可他自己却生在宗族,未曾体会民生,如此,就无法明白各层官员的斗智与回环相护是何等荒谬境况,修出的律法,自然也不近人情。 “越诉者笞五十”之律一出,京中的大鼓再无人敢击打。可无人上控,宫里却以为天下太平、世人得道,以为健讼之刁民不再、府道之官吏善政,殊不知,天下已乱成了一锅粥,朝廷的这柄大勺却空置一旁,甚至连如何伸进锅中搅一搅都不知。 如此境况下,李存志击鼓鸣冤,真真是下下之选。 裴钧原本想,李存志如果不这样正面撞在法司、内阁的利爪下,实则他的冤案,虽然是“案”,却并不一定非要以刑讼之“案”入京审理。 毕竟存活在这乖谬妄诞的官场中,想要赢,就绝不能单拿死脑筋去做事。而官中相斗,最绝的手段也不是去改变或遏制规则,而是充分地利用规则。 朝廷的案讼是分类的。诸如户婚纠葛、田土词讼、笞杖轻罪之案,是由州县自理的,顶多让户部、工部的相关衙门复核纰漏;徒罪以上定人牢狱的案件,上控后就须启用审转之制,向上逐级覆查。而审转之中,无关人命的普通徒罪案件,最终是由督抚批结的,可涉及人命的案件及流罪以上的案件——如李存志儿子李偲杀人之案,再或是其他恶性案件——如危及皇权、蔑视政令等大逆不道的,就必须入京,交由刑部或大理寺判处。 在这一既定的规则中,李存志本可在裴钧的暗助下,以“工造不齐”或“拨银未至”之由,先将南地的巨大亏空捅到工部或户部,这样就能通过田户类案的线路,避免以己告官,而让户部和工部来主动查取南地的境状。这不仅不用李存志来受那越诉的五十大板,还避免了李存志上控后被动受审的惨况,而且更可以让案件控制在裴钧掌有势力的六部中,查下去也能稳而又稳、胜券在握,李存志的性命也更安全。 可现在,李存志把大鼓一敲,无异于将底牌全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下。这恍如一头撞在了“规则”二字的铡刀上,脑袋磕出的血也将朝中的豺狼犬豹都引来了,眼下,怕是不将他分食干净决不罢休。 想到此,裴钧叹了口气。 他虽则不知李存志一路赴京遭遇了什么、又为何未得曹鸾的人马护送,但对这州官可怜之外,他却也痛惜这为官之人遇事不会用权,反而一味情急乱撞。这样的秉性,定让李存志早在冤抑之初,就未尝正确地应对过局势,从此往后,做得再多,也仅是错得更多,走得再远,也仅是亡了羊,还不知补牢罢了。 既然曲线救亡不成,裴钧心道为今之计,只可借这击鼓之事顺水推舟,将李存志这捧淋漓的鲜血泼进皇城里,更泼在内阁头上,看看能不能掀起滔天巨浪,以此来荡平南地千里冤屈。 思虑既定,宫人也出来恭声请裴钧入殿,裴钧便负手跨入殿前高高的门槛。 一时间安宁的檀香扑鼻而来,待他绕过一架飞云座屏走至殿内,只见姜湛头戴珠冕、身袭祥云锦衣,正高坐御案之后,其右是三公并六大学士列座,左侧则坐着翰林院数位学士和御史大夫、御史中丞,每人手边还有数道文折。 但见裴钧入内,十来道肃穆的目光便都向他投来。 眼下正是宫中隔日一次的内朝会晤,由右侧内阁九位阁部与左侧的言官们参与,其要务,是协同姜湛批阅各地上疏。而比起外朝百官会见,内朝会晤中的皇帝与群臣距离更近,便似少了遮掩,一切的问答与交谈,也都比在外朝时更加锐利,更加露骨。 曾经的姜湛,是畏惧这里的。 四年前,当裴钧第一次要把姜湛推入此处时,姜湛曾流着眼泪死死抱住殿后回廊的柱子不肯撒手,哭得抽抽噎噎像只嗷呼的小兽,脑袋也摇如鼗鼓: “不不不,朕不去。他们的眼睛要吃人,问的事儿朕也一个都答不上——朕、朕才不去任他们取笑!” 可这小兽却被裴钧轻易挠中腰上痒肉,两只小爪倏地一松,便被抱起来扔进了殿里。 那一刻,裴钧狠心关上殿门,只听姜湛在殿中拍门大叫:“放朕出去!裴钧,你开门!” 而不管眼前雕花木门被里边拍得如何震天动地,外头裴钧却只冷声道:“内阁和言官快到了。不准哭,你是个皇帝,皇帝怎能怕大臣?” “可我不想做皇帝,裴——先、先生……求求你,求你开门……”门缝里传来极其微弱的哭声,嘤似蚊吟,“先生,我、我不想、我真的不想——” “你已经是了。”裴钧蹲在门外轻声警示他,又柔声安慰道,“别怕,我就在外面等你。现在你擦干眼泪,不许哭了,坐到御座上去,挺直身子。胡公公会给你送茶进去。一会儿大臣来了,问你的话你若不明白,就一律反问回他们头上便是。” “可、可我怕——” “怕什么!该怕的是他们,不是你。他们是臣,你才是君!” …… 记忆中雕花门后衣料窸窣,合着少年一声带有哭音的妥协,化入眼下殿中的宁然香气里。裴钧收敛了神思,抬眼看向御案后一容平静的少年天子,垂头捞了袍摆跪下,伏身叩首: “臣裴钧,参见皇上。” “裴卿平身。”姜湛在御案后遥遥虚扶,“朕听闻你方才便在闻鼓堂处,可知晓究竟何人鸣冤?” 裴钧一起身,一旁宫人就速速搬来把红木椅子放在他身侧。可他却并不落座,而只是挺拔站着,斜目瞥了眼内阁方向,朗声开口道: “回禀皇上,在外击鼓鸣冤者,乃苍南道梧州知州李存志,告的是宁武侯唐氏一族,在南地侵吞赈灾工造、贪墨粮饷、冤狱人民之案!” “……什么?”姜湛扶着桌沿站起了身,“州官上告宁武侯?” 内阁九座中的蔡氏父子即刻瞠目抬起头来,却只见裴钧一把扬开手中盈满血污的长布。顷刻间,丈余长的布帛便带着内中千百笔血红的人名猛地展开,另头直直铺落在殿中干净整洁的乌青地砖上,更显其血腥刺目。 裴钧举起血书一头高声道:“皇上请看!” “此案涉案银两逾千万,有联名上呈血书者,逾千人,波及灾民无数,现竟叫一州之长官千里奔往京城击鼓鸣冤——其衣衫褴褛、伤痕遍体,不知曾被如何围追堵截,亦不知曾被如何压迫暗害,本是堂堂知州,如今却直如走投无路之庶民,负此丈长血书以死上告,内中笔笔惊心,足可见其冤情之重大!现李存志因冲突皇城仪仗之过,已先押往步兵执事府看管,待核实此人身份后,臣斗胆请旨:望皇上即令御史台查覆此案,为南地万万百姓讨一个公道!” 60. 其罪二十七 · 冤抑(三) 一语说罢,殿中皆惊,御座上的姜湛亦怔然看向堂下血书,就连叫人将之呈上御前都忘了。 九座中的蔡飏是宁武侯家的大女婿,自然知晓此案利害,眼下见此事已败露行藏、掀起巨浪,不免形色一急,转目即道:“宁武侯人品贵重,乃当朝皇亲,官居要位。照裴大人的意思,难道单听百姓、州官一面之词,单凭这毫无证据的红字长布,就可随意指摘高官皇亲涉此重案了?怎知这州官就不是因私怀恨或受人唆使,故才诬告宁武侯呢?” 姜湛坐回御座上微微前倾了身子:“蔡大人此言何意?这知州因何怀恨?又受谁唆使?” 蔡飏当即起身道:“回禀皇上,自去年夏初,南地水患频发,数地重灾,梧州首当其冲。知州李存志因多次赈灾不利,致使物资空耗、良田付水,又借口灾民在外而不闭城门,以致大水灌入、侵蚀粮仓,谷面受潮而废,折损千担粮草。可犯此重罪,李存志非但不知悔改认错,还更口出狂言,诬赖说那粮仓本就空置,整座梧州的囤粮与工造早被宁武侯爷在南地的一干族人逐年蚕食了,误政之责与他半分干系也无。此事由苍南道御史巡按弹劾入京后,内阁看过,只可依照律法将此人停职待勘,恐作流罪论处,却未料此人不服判处,今日竟携此私怨将无稽之言上告宫中,毁坏律法、震惊圣躬,直是罪无可赦!而恰逢此时新政已起,宁武侯爷身兼九门提督之位,掌管京中、京北、京南三道并京城九门之漕运,如此不分青红皂白便行状告之事,若真叫宁武侯一门入审,再借机吞并九门提督府衙,得了便宜的又是谁呢?” 他抬手一指堂中裴钧:“自然是他裴大人的京兆司了!他唆使州官污蔑唐家、拉掉了宁武侯爷,往后没了九门提督府的牵制,他京兆司独揽漕运便可大行盘剥之举,填起荷包来不知有多方便,而裴大人得了这便宜、喝着百姓的血,却要拿着一张不知所谓的红布替百姓叫冤,真可谓窃权弄柄、欺世盗名!岂是一个‘奸’字了得!” “蔡大学士说我是欺世弄权,那敢问蔡大学士,”裴钧不疾不徐,“您口中那检举李知州的苍南道御史巡按,姓什么?” 蔡飏厉容一顿。裴钧替他答了:“吏部名册写得清清楚楚:其一就姓唐;另一姓刘,是蔡太师昔日门生。此二人分属二级,却全然口同一词将李存志定罪,内阁不察真假已属失职,今日反以此控告他人为奸,足可谓荒谬!”然后又道:“再请问蔡大学士,如若是我裴钧要窃取京门漕运在先,何故去年秋末起始,暗中拉拢各地州官在京亲信的人,却是您家老丈人宁武侯呢?” 蔡飏一凛:“裴子羽,你不要含血喷人!此处乃内朝之上、御座之前,污蔑皇族该是死罪!” “怎能浑说我是污蔑呢?”裴钧笑了,“我眼下即可传一证人当堂呈供,所证之词必然千真万确,怕只怕蔡大学士不敢听哪。” 姜湛听言,即刻皱眉问道:“裴卿所言何人?” 裴钧将眉一挑:“回禀皇上,此人正是宁武侯爷幺子唐誉明昔日的门生,钱海清。此生经由唐府责打赶出,举目无亲、走投无路,机缘巧合拜至忠义侯府,充作账房。他便是曾被唐家派去陪同一众州官亲信的人,若是入审作证,定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话一说,九座中蔡延灰眉一皱,蔡飏也略急道:“既是唐府将他赶出,此生又受了你忠义侯府的小恩小惠,受制于你礼部的科考阅卷,那便早对唐府怀恨在心、期图报复,自然也是你让他说什么、他便说什么,其证又怎可算作公正?” “公与不公自有法司论断,蔡大学士怎能问我?”裴钧道,“不过蔡大学士若执意想要物证铁证,就算没有这钱海清,也是行的。只要令御史台查验一番五城中各处酒肆歌坊的账册便是,那何人来往、何人结算岂不都清明了?再不行,便叫户部查查近半年在京中过户馈赠的田产、楼面儿,甚可由刑部寻访坊间眼线,看看平日里各处青楼的头牌儿都是被谁包下、在何处夜宿,可曾去过唐府、蔡府——” “裴子羽!”蔡飏霍地站起来,“你这脏水竟敢泼到——” “好了。”一旁的蔡延终于严声一喝,扭头看了蔡飏一眼。 蔡飏即刻收声,瞪向裴钧,十分不甘地坐回椅上。 蔡延将手里的折子轻轻丢在身前矮几上,少思一二,轻咳了一声,徐徐开口:“裴大人的话虽率直,却不过是说这李知州入京上控的案子该查。内阁在座都听见了,皇上与言官也听见了,可是……” 蔡延皱起眉来,低声关切道,“裴大人虽详述李知州惨况如斯,却始终有一事不曾说来……那就是李知州他除却辩驳罪行外,可曾将其所告之事控于府道啊?若是已控,而府道尚未理就,则需他回去安心等等;倘或不服判处,也应逐级上表严请京中法司咨件,而不该径直越诉御前。李知州为官一方,知此法而不尊,就算撇去前情不提,亦是品行有失,是故此案……” 说着,他长叹一声,老目一动,颇为难般往末座递去一眼:“张大人以为呢?” 难题被推给张岭,殿中人便都看了过去。张岭在众人目下沉吟片刻,板着脸道:“不错。且自越诉律令修纂以来,下民撺讼风气渐消,各地官吏勤于听断,案无留牍,曲直皎然,政平讼理,天下得道,从未有过击鼓鸣冤之案,而今新政一起,却忽生大案,这不得不引人——” “天下得道?”裴钧徐徐裹着手中血书,荒唐一笑,“张大人还真说得出口。古书虽言:‘天下若有道,则庶人不讼也。’可自打越诉之律一出,那五十大板便生生挡住了天下庶人向天申讼之路。今有冤抑沉于州府、阻于科道、不达御前,直如脓瘤栓于五体,使各处庶人且悲且怒,非不想讼,却碍于这五十大板,而不敢讼、不能讼!这不是张大人口中的息讼,这是息声,是令民不敢言、道路以目!如此境况下,却还有父母之官往奔于京城,舍却性命为民喊冤者,则张大人口中的天下之道,何在?!” 张岭冷哼一声:“不过是州官不服判处、恣意闹讼之案,却以此生出‘天下无道’之言,裴大人未免太过危言耸听。古来治天下者,惟贵以德化民、以勤待民,使之无讼,若都如裴大人所言、以多讼为善,则天下万民便开争竞之风,终使政疲民困,官资耗费,得不偿失!” 他看向裴钧一眼,瘦削的脸上薄唇一开,更道:“遑论朝中更有心怀不轨之人,意欲借讼窃权、因讼生事,今还生出‘无道’之言抨击当朝律令,简直是唯恐天下不乱!如此权奸留在官中,才直如脓瘤——” “行了,张大人。”姜湛忽而出声了,苍白的脸上神容肃穆,叹了口气,“朕听尔等之言,是想听取谏言,想听听你们怎么看这李存志京控之案,不是想听你们骂人。蔡太师体察官纪,张大人维护法道,可裴卿亦只是忧心民冤,才言语过急了些,斥责了内阁、府道,实属无心之失。要朕说,这一殿之内,没有权奸,都是朝中股肱之臣。” 说着,他沉默片刻,双目复杂地看向殿中独立的裴钧,深深敛眉一想,袖中手指将里裳袖口捏了放,放了又捏,终于沉声决意道:“小民撺讼之刁风固不可长,可若是一概禁遏,则实如裴卿之言,会使民隐不可上达御前,宛如伸手覆朕双目。朕虽有各道御史代为耳目纲纪,然巨树之下,难保不存腐枝败叶,故地方弹劾之言,或许不能尽信。朕想,既然李存志之案已打响了大鼓,告来了御前,而天下人但闻其鼓、不明就里,则朕与三司若置之不理,岂非是寒了天下庶民之心?故此案定然是要查的,诸位大人以为呢?” 九座中可见蔡飏面色登时灰败,张岭默而不言,唯蔡延问了句:“皇上此意虽顾庶民,可府道若闻,却以为是朝中不再信任地方之举,如此又何解?” 姜湛冷眸望向他道:“便是过信地方,才会出了这等惊天之事。如今查一查也好,当叫天下官吏都警醒一番,此事就交由御史台接办。” 左侧御史台二人即刻应了。 姜湛疲惫挥手道:“内朝就到此罢。”说着又看向裴钧道:“裴卿留下,朕还有别的话要问你。” 61. 其罪二十七 · 冤抑(四) 姜湛这一决策与偏向让内阁九座中数目暗换,言官丛中亦皱眉相觑。众人心照不宣的目光落在裴钧的后脊上,当中不无讥诮或不屑,却也有几分暗地里的嫉羡。 待群臣告退后,姜湛勒令阖上殿门、遣散宫人,除了冠冕从御座上走下,直行到裴钧身前,抬手轻轻牵住裴钧袖下的手指。 裴钧不言不语立在原地,不无不可地与他平目相对着,由他打量了会儿,便听他轻声道: “裴钧,朕好久没见你了。” 裴钧早已想好说辞:“近日各司事忙,今日臣本不得空往内朝中来,可巧是遇上鸣冤之事——” “那若无此事,你就不来了么?”姜湛仰头看入他眼里,眸子清明地审视着他的神色,徐徐再问:“此案又真只是你巧遇而已么?” 裴钧只觉被他握住的几指,直如被冰蛇盘绕着,已从指尖漫散开丝丝凉意,未答间,又听姜湛问:“朕记得,之前邓准曾说你关心盐税、漕运,你日前又谏言新辟缉盐司,那你今日此举,是否真如蔡飏与张岭所说,只是想抽掉唐家而独揽漕运、更便于掌控盐业大权?” 裴钧微微抬眉,心下已是苦冷的笑,干脆只道:“是。皇上不放心?” 姜湛细眉轻皱:“就算是,你也没必要怂恿人进京击鼓鸣冤。如今把事闹大了,虽可叫蔡氏难堪,可清流、张家也会受议,而新政方起就生了这变故,又会让天下人怎么想我?” “那皇上又怎么想天下人?”裴钧淡淡一笑,“冤抑未告只是没揭露罢了,可到底却是在的。” 姜湛道:“这我又如何不知?可如今冤或不冤,倒不要紧。” 这话一出,裴钧面上笑意渐褪。 姜湛低头,随手玩弄着他袖摆,十分萧索道:“内阁判处李存志之事,实则案牍根本未从我眼前批过,必然是阁中有人起了回护之意,想是蔡家无疑。朕知道你想扳倒蔡氏,所以也应了你要查,可是蔡延虽狡,其所言亦有道理:如今若重审此案,则天下鸣冤实与不实者皆承其果,恐会竞相争讼京中,而朝廷若要一一受理,撇开官资不谈,却也令地方官员提心吊胆、相互遮掩,今后又如何敢于放手做事?朕实在是没有主意。” 裴钧慢慢从他手中抽出自己衣袖:“那此案涉事人等,皇上当如何处断?” 姜湛很快便抬头看他,潋滟的眼睛一眨,真意地问:“你说呢?” 裴钧道:“我是在问皇上。” “我……”姜湛垂眸一瞬,反身负手走开两步,轻叹一声,“如若南地真是那等惨状,待查清后,怕是要杀官以震民怨。” 裴钧凌然问:“只杀官吗?” 姜湛回头看向他:“那难道真要波及宁武侯府?”说着他便摇起头了,苦笑道:“那样世宗阁与寿康公主也定会闹个不休,京中、皇城就再没有宁日了。” 裴钧再问:“那他们若是安宁,天下的安宁又怎么办?” “百姓是可以忍的,但皇亲不能。皇亲闹起来是要我都没了安稳日子过,我又怎可给百姓宁日呢?”姜湛终于回身再度执起裴钧的袖子,“裴钧,你快帮我想想,我现在该怎么办?虽应下要查,是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可怎么查才能不伤这京中权柄?怎么查,此事才能平息?” 他问着这话,目光追随着裴钧,却竟觉此刻裴钧看向他,双眼竟流出一种近似悲悯的神情。他转而握住裴钧双手,发觉裴钧拿着血布的手冰冷而用力,依旧久久不言,不由有些急了:“裴钧,你说话啊。” 可裴钧无言片刻,终于还是空茫道:“此事难于应对,臣实在不知如何应答皇上,望皇上恕罪。” “你怎会不知?你总是知道的,却是不愿告诉我?”姜湛向他怀中靠近一些,拽住他衣摆道,“你还在生我的气,是不是?可是因我上次说了你姐姐的事,你才不愿意入宫看我了?” 裴钧微微退后半步,低声道:“皇上,早年臣也说过,入宫总非长久,不入宫才是迟早的事。” 姜湛却立即拉住他手腕:“不、不行!我不许。裴钧,你不许丢下我。你说了要陪着我的,就要陪我一辈子,你说了要帮我的,就要帮我一辈子……我不想一个人!” 裴钧任由他拖拽,身形只微微一晃,轻声道:“哈灵族婚车将至,谷雨后天下选秀,皇上今后再不会一个人了。” “可我要的是你,裴钧!”姜湛握住他的手颤抖起来,睁大双眼与他对视,“裴钧,你不要丢下我,我不想要别人,我只想要你……我只要你!” ——我只要你。 这话裴钧前世大约等过十年,最终也从未听姜湛开口说过。可此时他静静看着眼前的姜湛,却觉这话哪怕终被说出来,终被他听见了,仿佛也再没了意义。而那些因了□□爱恨,曾在他心内疯狂滋长却不见天日的冤苦与压抑,那些他曾独独背负过的错解与骂名,途经两世,随同他的魂魄在这躯壳中左突右撞,此刻也竟似忽而被赦免了所有的徒刑般,蓦地都消失了—— 甚至连最初为其招致牢狱的那些过往与缘由,也都尽数不见了。 一切竟似不知为何而起,终至今日潦草而沉默地结束。 他攥紧了手中粘腻的染血长布,听见自己道:“臣何其微末,皇上却是皇上,是一国之君。皇上当心系天下,而天下人,正在流血。” 姜湛眼角发红地看向他,咬着牙低声道:“你知道我根本就不想做皇帝……是你把我推上来的!” “皇上这话就错了。”裴钧淡淡与他对视着,“君权天定,要皇上做皇帝的不是我,是命。皇上不能只怪我,不认命。” 姜湛发觉,此刻他在裴钧眼中,似乎不再能捕捉到丝毫爱意了。更糟的是,就连裴钧眼中于他的悲悯好似也正渐渐淡去,而其中愈发清明起来的,竟是股万事风过般的绝然之色。 他的心底在这一刻恍若被巨石砸空,开出个灌风的豁口,瞬时便被冰冷填满,要极度勉力才可出声道:“裴钧,你怎么了?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我、我们只是吵了一架,你为何就这样待我?若你还在气我不愿赦你姐姐的罪,我即刻签印将她赦免就是,我马上——” 裴钧按住他肩头,止了他转身,冷静道:“姜湛,你还不明白吗?我姐姐眼下根本就不是你能赦免的。这京中的官僚宛如躯干,早已生出手脚,现今又自己长出了脑袋,那脑袋就是内阁。内阁的嘴巴姓蔡,舌头姓张,他们若都想要让裴妍遭罪,岂是你一句赦免,就可以放了她的?” 姜湛浑身猛地一僵,瞪着双眼看裴钧拂下他的手沉息一叹,又眼睁睁看着裴钧在他面前跪地一伏,竟听这昔日最最亲密的枕边人,终于还是说出了那句话: “皇上今后好自为之罢。臣告辞。” 裴钧从中庆殿出来已快正午,殿外日光却不如清早盛烈,仅仅只被愈发绵密的阴云禁锢着,在天地间勉力透出惨亮的光影。 四周很闷,他一路向南走至步兵执事府竟闷出些薄汗。由人恭敬领进了府内班房,但见排牢之中,李存志已被安放在一处石床干草上,正有医者为其诊脉、敷药,门外有三名侍卫带刀把守,而走道尽处的耳房之中,又隐约传来熟悉的人声。 他顺着排牢往耳房走去,沿路扭头看了看木栅后的李存志,看着这老者褪下上衣后露出的瘦削身板上满是血肿,一时只觉这一道栅栏竖起来,往往一边的人正经历着另一边一生都不会经历的事。如此去想,真不知到底是那边的人在牢里,还是这边的人在牢里。 走道很快尽了。推开门,屋中隔桌并坐的二人抬起头来,神容俱是严峻。 坐靠里边的萧临道:“来了?宫里怎么说?” 而坐外边的人乌发白袍、玉带束腰,此时见裴钧来了,面上的凝重虽即刻淡了些,却碍于萧临还在,便只微微颔首,仅道一句:“裴大人。” 一阵穿堂清风从耳房的小窗闯入,吹散些许内班的潮闷。裴钧站定了,亦向他笑着点头道:“晋王爷。” 接着他便与萧临道:“宫中定下此案要查,还……算是顺利。李存志如何?” 说到这话,萧临面色便回复严峻了:“大夫看了看,说被毒打太狠又长途颠簸,腹中脏器多有出血,外伤更是难以计数……这境况虽不致立时就死,可大约是活不了太久时日,也经不起大的动荡了,万事还需小心。” 裴钧听了,叹息点了头:“好,谢过你了。我回头请你喝酒。”说着,他看了看姜越,托萧临道:“我想同晋王爷私下聊聊此事,你可否行个方便,替我把个风?” 萧临虽不知裴钧与姜越是怎样从昔日宿敌化为盟友的,但眼见事务紧急,便倒懒得多问,只很干脆地起身走出耳房,还体贴地带上了门。 裴钧眼见他出去,便单手抬了张房中独凳摆去姜越跟前,膝盖贴着姜越的膝盖,抱着双臂在姜越面前坐下了。 姜越即刻往后坐了一些。 熟料他退,裴钧便拖着凳子往前一分,终于还是与他挨在一处。 “你做什么?”姜越看了一眼耳房的门。 裴钧晃着膝盖与他撞了撞腿:“我这是同晋王爷促膝长谈哪。” 姜越退至无法退,见避无可避,只好不再尝试,说起正事:“你是去了内朝会晤?” “不错。”裴钧疲倦地一叹,搓了把脸压低声道,“我这是又和内阁闹了一场,又把张岭和蔡家爷俩儿气得够呛,也算是把九位阁部都骂了,就连皇上也都得罪……” 说着,他想起方才蔡飏、张岭甚至是姜湛各色的脸,又想起这些各色各异的脸不由分说便指摘他因私废公、撺掇闹讼仅仅为了独揽漕运……不免倏地一笑,摇头自嘲道:“哎,也罢,反正我也就是个坏人。有了我去做坏人,大家都好过,怪说人人都要叫我权奸呢?” 他似乎轻松地抬起手来,拍拍姜越雪白的膝头,微笑问:“你说是不是?” 可就在这一刻,他却忽感自己依旧紧攥着血书的右手,突然被人握住了。 那握力刚开始是极轻,极试探的。接着手掌的边缘传来温热的暖意,带着厚茧的指腹掰向他紧捏的五指。 他看见姜越从他手中轻轻取出那染血的布来,妥善放在了一旁桌案上,下一刻,又再度于袍袖下紧握住他的手,像是在回答一个非常认真的问题般,十分诚恳地敛眉望向他道: “不是。” “裴钧,你不是坏人,是他们冤枉你了。” 62. 其罪二十七 · 冤抑(五) 他此言方落,窗外忽起一阵春雷。 雷声低压在头顶的寒瓦上隆隆滚过。天色更阴一些,风不急,却似带雨。 裴钧只觉掌心姜越的手指正不断传来无尽暖意,那暖意义无反顾地从他手掌奔入他心胸,短短瞬息而已,却极似已将他整个人都捞出冰水,放入一池暖热的温汤里。而他眼前的姜越不移不动,依旧那样认真笃定、深信不疑地望向他,那一容肃静里,找不到半分与他玩笑的痕迹。 在如此目光下,裴钧眉心一颤,倏地握住姜越的手腕一拉,在沉默中把姜越一把带入怀里紧紧抱住。 他立时感到怀中人全身绷紧了,耳畔也传来姜越的气息声:“裴钧,放开。萧临会听见。” 裴钧却更把他抱紧道:“那就让他听。” 姜越和他说不通,抬起手就推在他胸口,可还未用力,却觉裴钧愈发锁紧了双臂,将他死死固在怀中,呼吸间还偏头吻过他耳垂,低声道: “姜越,你让我抱一会儿……就一会儿。” 这一言尾音似叹似颤,似符咒般,叫姜越立时凝起眉来,不再动作。他正被裴钧左手搂着后颈摁在肩头,后背也被裴钧右臂牢牢圈住,此时推在裴钧胸口的手还僵着,过了片刻,才想起要把手放下来——可二人紧贴着,他放下来又不知放哪儿了。 这时他听见耳边隐忍似的沉息,眸中不由一痛,终于是万分生涩地将手绕去裴钧后背,想了想,先轻轻拍了一下裴钧后肩,然后又小心地再拍了一下。 “裴钧,你……你哭了?” 裴钧气息一滞,埋头在他颈间蹭了蹭,低笑声透着布料传来:“怎么可能。你把我想成什么了?” 姜越拍他后背的手一时止了,面露些许懊恼,抿唇捏起拳头来,似乎不知该不该继续拍拂下去。 这时,裴钧渐渐放开他,却在他刚松下一口气时,忽而再度勾住他腿弯一拉,圈着他后腰的手也一收,蓦地便把人拉坐到自己膝上来。在姜越下意识要赶紧起身时,裴钧又紧紧按住他腰间,仰头凑近他鼻尖,轻声再问了一遍:“姜越,你把我想成什么了?” 姜越气息微乱地低头与他对视,良久,才吐出一个字:“……人。” “什么人?”裴钧问。 姜越本是见他低落才出言安慰,谁知心软却被这贼人欺,欺负了还更得寸进尺,这时折腾得耳朵都红了,便再不愿说话,只沉息将他推开些。 可裴钧却不依不饶轻啄着他下颌再贴过去,继续诱哄:“到底是什么人?嗯?姜越,你说说呀,我想听。” 姜越见他大有不得答案便绝不撒手的架势,躲之不过,只好轻叹一声,蚊吟般动了动唇。 可檐外却恰在此时开始下雨,淅淅沥沥盖过姜越出口的音色。裴钧一时没能听清,待急急凑耳去姜越唇边再问,终于听见姜越清晰而低回的声音,无奈却安定地再说了一遍: “心上人。” 裴钧未料真能从姜越口中逼出句实话来,此时听言,整个人都一震,一时竟觉檐外春雨就似已尽数打在他身上、润入他心间,刹那涤去万般尘土,余下的都是清净。 他抬手捧住姜越双颊,仰头与他相吻,唇舌辗转间轻柔流连片刻,才与他渐分,抵着他鼻尖问:“那你怎么不给心上人写信?心上人等你好几天了。” 姜越平复一时方道:“……近日忙。皇族春祭要起了。” 裴钧揪着他前襟再亲了他唇角一下,抬眼看入他眸中问:“那你到底想好没有?” 姜越垂头与他四目相接,脸上微红未褪,可少时落手握住他尚未回温的指尖,蹙眉深思片刻,却简短而笃定道:“快了。” 姜越带着他手指放开,从他膝上起身退坐回椅中,不再说此事,转而低声问他:“李存志一案,你看有多少胜算?” 裴钧低头看向姜越的指节,反手摩挲着他掌中和指腹的青茧,徐徐叹了声:“若我早前不存偏见,没将李存志也当作那南地巨贪之一,兴许早在刚知晓李偲之事何为时,就该猜出他是被冤枉的。那时若能早早应对,赢面必然更大,可我原本有机会——甚至有不止一次机会去探明此事,却还是因为无意关心,就只将李存志当作个想要保下混账儿子的昏官了,不查不问,便以为他的‘为民请愿’不过是沽名钓誉而已,也随意将此事当作个历练,让老曹带着钱海清去做了。哪知道……” 他目光望向姜越身旁桌上的血书:“哪知道他这背后当真是笔笔血冤哪。” 说到这儿,他讽刺笑了笑,“我常笑他人说我昏、说我奸,总赖世人不解我意,为此还曾负气、还曾不甘,可此事若在李存志看来,在这些冤民看来……我又何尝不真是为着私心,才随手用用他们的苦楚呢?” 姜越拍拍他手背,劝道:“裴钧,你是人,不是神。如今这天下乌鸦一般黑,千里之外谁是忠良,你又凭什么断定?此事因你起意去查,已让李存志终有机会进京鸣冤,这算个机会。眼下我们该想的,是下一步怎么帮他。” 裴钧摇头:“难了。眼下加上缉盐司的事儿,我已捅了蔡家两刀子了,这南地冤案的一盆污水又泼去了蔡飏他老丈人头上,连蔡飏都憋不住想弄死我,更别提唐家,蔡太师也绝不会再善罢甘休。我看接着危险的还不光是李存志。别忘了,蔡太师最爱使的兵法便是‘围魏救赵’,之后怕是要先把我给撂下再说。” “不错。”姜越点点头,神色再度凝重起来,“你姐姐的案子未决,始终都是挂在你头上的一把刀,眼下李存志又入京了,蔡家必要发难,如此你府中怕也难有安稳。今夜我便调些人马去你府上护卫,往后你也一定要万事小心,更要顾好煊儿。” “你自己也要当心。”裴钧忽而想起早间地底出水之事,双眉紧皱,“今日你签拆的西城旧楼下冒水了,你也知道——那儿从前可没什么地水。” 说着见姜越要开口,他抬手安抚道:“不必担心。眼下除了宋毅,尚无人知道这楼是你签拆的,倘若之后朝中问起,我也会一力担下。这四境不平的节骨眼儿上,绝不能让蔡家再拿你‘反贼’之说做文章,不然这京城里头闹起来,姜湛还不知要怎么打杀你,我们的事儿未免就太多了。” “此事应只是个巧合罢了。”姜越看向他,“你竟当这是命数之说?” “姜越,你信我,这一预兆绝没有那么简单。”裴钧严正看向他,仔细叮嘱,“自古水之忽来,而起于阴者,不是主天下之变,便是预兆大凶,甚或两者皆存。近日你万莫独行,万莫涉险,不然前一桩刺杀之事还没查完,新的怕又来了。” 姜越见他言语恳切,便也应下,这时却忽然想起:“可是,那楼本不该是我,而应是你——” “这我也想到了。”裴钧打断他,歉然与他相视,“故而此兆,也不知是你此世命中本就带着,还是根本被我拖累才有……如若这大变大凶只是我的,与你无关,也确实更说得过去。毕竟眼下看来,处于险境的人,确凿是我才对。” “你别怕。”姜越沉声安慰他,“此番若是你的劫难,我定与你一同应对,绝不会留你一个人。” 这话叫裴钧哑然笑了,深深看着他道:“姜越,这普天之下都当我是佞幸权臣,或以为我能人所不能,怎么就唯独你,竟能把我当个小犊子护着?你就不怕我是个灾星哪?” “什么灾星,不许胡说。”姜越的口吻立时严肃。 裴钧笑:“好好好,我不说了。眼下蔡家、张家才是灾星,咱们先想想怎么对付他们罢。” 姜越应言一思索,缓缓道:“如若蔡延期图围魏救赵,那怕是今科阅卷就不会要你好过。我记得去年底上,御史台曾来京兆寻你问事,怕是已有人盯上了你,你可知他们是盯上了何事?” 裴钧道:“张岭想查的不是京兆,而是礼部,极可能是想让我染上舞弊的案子,从而一举将我拉倒。蔡家怕是想搭把手。” “你可有把柄在他们手中?”姜越问。 裴钧答:“我没有,他们真查下去也未见得就能查出什么。可这次如若有谁,要让他们非得找出些什么不可,他们再生搬硬套地听命行事,你又怎知他们找不到呢?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姜越细细思索,眸中倏然一明:“所以你是想趁着张家、蔡家都盯着你不放,而示之以动,假意诱敌——” “继而无中生有,暗度陈仓。”裴钧轻轻怕起手来,“哎呀,晋王爷果真是我朝名将,这兵法纯熟,实乃臣下不可比拟。” “少来。”姜越摇头笑了,“这你怕是早就想到了。可此事起于御史台,应付了也只是拿走张家的手罢了,蔡家又怎么办?” 裴钧道:“如我所料不差,今科出题已有蔡飏,此次阅卷,内阁必遣蔡飏作监。虽蔡太师神龙甩尾,一家子家大业大不见能有什么纰漏,可他这儿子……” “蔡飏行事用急,若能逼一逼,或然确可露出破绽为我们所用。”姜越点点头,“那此事,就你从阅卷入手,我从李存志入手,我们无论如何先将蔡飏拿下,好歹摁住蔡延一条腿,再图后事。” 裴钧应了,又嘱咐他:“今日裴妍的案宗就入刑部了,按制当有三日复核文书,三日后便是公审第一日。那日我应还在翰林阅卷,没法子出来,到时候——” “放心,一切有我。”姜越不等他说完,便径直道,“我本就要代世宗阁去听审,头一审向来也只是重述案情,想必不会为难裴妍,若真有什么差错,刑部崔尚书在,我在,也不会让裴妍有事。” 裴钧听他说完,只觉此事也当如此,便又道:“那我走后,煊儿在家——” “莫如后日你一走,我就去你府上抢人。”姜越轻轻笑了,“你是怕你不在,他待在府中也不安全罢?” 裴钧心思被他说中,无奈一笑,点头道:“我怕蔡家的手要伸进来,也怕皇上今日之后会……总之,我不放心他一人在家。姜越,这孩子又要劳烦你这叔公了。” “好说。”姜越淡淡一勾唇,“那我就同煊儿一道,等着你阅卷出来。” 裴钧听言,起身撑在他膝头,往他唇上一啄,勾起个笑来:“好,那我争取早些完事儿出来,领你们吃好的。” 说完他正要直身,却不料姜越一把拉住他手臂:“等等,你方才还没说……” 裴钧顿住:“说什么?” 姜越垂下眼帘,低声说:“你还没说……你又把我想成什么?” 裴钧笑了笑:“当然……也是人。” 姜越慢慢抬眼看他:“什么人?” 裴钧收起笑容,安宁地望向他,认真道:“我的人。我的意中人。” 姜越听了这话,一时竟颤睫怔住。下刻他倏地哽咽,眉心一蹙就低下了头。 裴钧微讶抬眉,偏头追着他脸看,在他继续别过脸时,只捕捉到他低垂的睫羽下泛起赤红的眼底,于是放低了声音,凑过去问:“姜越,哭了?” 姜越瞬时将眼一闭,眉蹙得更紧,此时似乎想说没有,可唇微动,却到底没能发出声来。 裴钧一见这样,不敢再逗他了,忙捧过他脸来,亲了亲他闭起的眼睛,抵着他额头息声道:“怪我这话说晚了。我从前总以为你想要我的命——” “我没有。”姜越倏地睁眼看向他,虽脸上分明没泪,可一双清澈的眼中依旧微红,说出的话是一字一顿的,“一次都没有过。” 裴钧哄:“好好好,是我瞎了,我错了,我不好,怪我没早点儿瞧见你,要不你打我撒撒气?这样,你扇我巴掌——”说着抓了他手就要往自己脸上搁。 姜越一把挣出手来,此时稍微恢复平静,便责备似地看他一眼,收回目光道:“出去罢,萧临等很久了。” 裴钧这才弯起眉笑,抬手点开他蹙起的眉心,温声道:“好。也还有一屁股的事儿等着做呢。”说着他拿起桌上的血书,自然而然就拽了姜越的手把人拉去门口。 开门前姜越忙把手抽开,与他一同踏出去,果真见萧临贴在门外。 屋外风雨潇潇飒飒,噼啪拍打屋瓦。屋内门边,萧临退了一步,轻咳一声,负手站直了。 裴钧挡在姜越前面,抱臂看向萧临:“堂堂统领大人,没事儿干啊?” 萧临倒非常坦荡地看看他,又看看姜越:“你同晋王爷说什么了?我怎么什么都听不见?” 裴钧冲他吐舌头:“你聋了呗。” “嘿——”萧临抬起一脚就往他小腿上蹬,“敢情我帮你这么大一忙,就为了被你骂聋子!” 裴钧侧过一步就躲开了:“听人墙角你还有理了?” 萧临哼哼一声:“算了,我懒得跟你贫。你赶紧去看看罢,李存志刚醒了。” “这事儿我正要找你说呢。”裴钧把血书放在萧临手里,“李存志那儿我就不去了。来,你拿着这个,收好了。” 萧临连忙一推:“别别别,我拿着干什么?这是你接的,人也是你救的,案子还是你告给宫里的,我能知道什么?” “救人要紧。”裴钧反手就把血书摁在他手里,“李存志要是知道了他这告昏官的血书落在我裴钧手里,指不定夜里先撞一趟墙呢,还是你去跟他说吧。你就说,方才是你步兵统领萧临接了他这东西,已经替他状告到御前了,皇上答应了要查,即日就命宪台接理。你先嘱咐他休息两日,待好些了,就让他说说梧州的境况,让人记下来,送到我府上交给一个姓钱的——” “等等等等,你慢点儿。”萧临挠了把脑袋,嘶声一想,“你府上哪儿有姓钱的?” 裴钧道:“你没见过。我学生,钱海清。” 一旁姜越侧目看向他。 那边萧临头听得头昏脑涨,裴钧看他一副不太能理清文官事务的模样,便哎地一声摇了头:“算了,眼看你这些年是光长个头了,你还是一步一问晋王爷吧,别自个儿瞎弄。” “什么瞎——”萧临眼睛都瞪圆了,抬手已经要提他脖领,“裴钧,你信不信我——” “别,别。”裴钧把他手摁下来,“萧小将军,我的官儿比你高一品呢,你可别动手啊,御史台就在隔壁。” 这下萧临是牙都咬紧了:“好——啊,裴少傅,你给我等着。等李存志这事儿完了,有你好瞧的。到时候咱们新账旧账一起算!” 姜越听言,好奇看向裴钧:“你们还有何旧账?” 裴钧连忙笑:“哎,小事儿小事儿,都是从前小打小闹惯的,不打紧,不打紧……”说着回头就给萧临一个厉眼,咧了咧嘴,与萧临四目一瞪算作告别,拉了把姜越的袖子就往外走。 一路经过侧边的牢房,他又凝眉回头看了眼牢中的李存志,果真见李存志暂且睁了眼,此时正由大夫施针调治着。 裴钧轻轻松下口气,见周边侍卫有要同他行礼的,一个“裴”字还没叫出,他已让人息声,只同姜越加快步子走到外边儿。 开门凉风拂面,疏雨拍檐。檐外三两燕子低低斜飞过宫道,雨中远远有宫人列行。 裴钧立在廊边看了眼天,皱眉,正想回头问萧临拿把伞,一扭头,却见姜越已撑起内侍递来的一把紫苏色的油纸伞,举过他头顶,淡淡道:“你用罢。你去礼部还远,我马车就在附近。” 裴钧接过伞,看看外边,又看看姜越,心知此时在宫里,二人也没法往雨□□伞同行,便低低一叹,点头道:“行。我先到礼部打一头,出来还得去找找曹鸾,一来问问李存志的事儿,二来裴妍的案子怕也要他出力。这伞……我怕是得回头得空再还你了。” 姜越点头:“好,那就得空再还。” 裴钧又道:“我后日一早走。” 姜越一顿,想了想道:“那我后日过午就去接煊儿。” 裴钧道:“我明日该是在梅家议事。” 姜越便说:“那我今夜便把人马调给你。” 裴钧握着伞柄的手指收紧一些,最终是点头:“好。那……你明日会在哪里?” 姜越答:“宫里。太常寺有春祭的东西要备,怕要耗上一日。” 裴钧叹了口气:“那……你晚膳在哪儿用?” 姜越眸子终于一动,此时才明白裴钧话里的意思,可想来,却还是只能老实道:“明晚宫里备了道斋,我要和王兄一起用的。” “……哦。”裴钧了悟,“那好吧。那咱们就……过几日再见了。” 姜越点头:“嗯,你一切小心。” 裴钧道:“好。你也保重。” 说完见姜越再度点头,他便撑伞走入雨中。走过十来步远再回头,隔着雨帘,却见姜越也还站在雨中,沉默地目送他。 他不由抬手挥了挥,可廊台上那素白的人影却并不挪移,依旧不变地朝他这儿看来。 于是他终于失笑转回身来,继续沿着宫道往礼部去了。 63. 其罪二十八 · 栽赃(一) 阅卷日近,裴钧原已将礼部的事儿做完一段,本以为签批一二便可脱身,岂知刚吩咐完事务要走,内阁竟忽然送来一大批盐案的教习文书,命礼部即刻过目并速速下放给地方礼员,不得有丝毫怠误。 这眼看是有心人要借事儿绑得裴钧分身乏术,故才在明面上标了是急文、耽搁了就是罪过。于是裴钧又不得不再度坐下招齐部中各司议事,心里不免将蔡张八辈挨个儿问候了一遍,待司部一番商讨、分理完了,走出皇城一上轿子,只见天际已漾起晚霞。 白日晼然,雨还在下,绵绵密密落成一地春烟。轿子轻轻晃到城南,裴钧下来,一手举着姜越给的伞,一手买了包糖冬瓜拎着,晃晃悠悠走到曹鸾府邸前,见大门关着,便抬手叩了叩。 过会儿才有人来开门,一见是裴钧来了,忙引了裴钧入厅坐着,即刻又去后院请曹鸾来。 裴钧坐在前厅的西洋钟前,在钟摆滴答中将手里的竹伞靠放桌边,此时四处看了会儿,只觉这府中瓶器摆设虽一一照旧,可厅内厅外往来的下人,却同他年前见着的不太一样了。当中不仅多了些生面孔,府中的气氛似乎也不比从前生气灵动,坐过片刻,竟叫他觉出分闷抑。 也不知是不是阴天的缘故。 裴钧把糖冬瓜放在桌上,抬手松了松前襟,只当是自己是因近来事多才过于敏感多思,待打散了神思一转眼,又见一眼生的小童来给他沏茶。 这小童放下杯盏就往当中添了把碎红叶。裴钧见了,刚舒开的眉又淡淡蹙起,问一句:“你新来的?” 这时大管家吴用已匆匆迎出来,见了此景,又恰听见裴钧此言,立即喝那小童一声:“混账!你怎给裴大人上客人的茶?裴大人只喝老爷窖里的叶子,还不赶紧去取来!” 小童这才连连应是,收了杯盏就匆匆端走。 裴钧的目光随着那小童的背影消失在廊角,扭头对吴用笑了笑:“嗐,新来的娃娃不懂规矩,教教不就好了,何值得生气?”说着也随意问道:“近来府里有事儿么?怎么瞧着人都换了大半儿?” 吴用连连抱拳告罪:“实在叫裴大人看笑话了。老爷昨夜才从竹县回来,说这清理门户的事儿也拖了大半年了,莫若今日就趁闲办了罢,这不,咱就一宿一早都在加紧忙活这个。哪儿知道这才刚换了波老人儿走,新的还没教全呢,今儿第一个怠慢的竟就是裴大人,小的简直该死!” 常在权势风浪里打滚的人,府中人事更迭是常事,新来的下人不知固习也更是常事,裴钧便没多想,只略微坐直了扶他一把,笑得颇和气道:“罢了,也还好是我,不算外人,不然你家老爷的生意怕是要黄一桩了,这该要少了多少银子?” 吴用赶忙哎哎应是,又接下顺承两句,就听外头下人报曹鸾来了。他立即同捞袍入厅的曹鸾告罪道:“呀,老爷今儿可要罚我了!底下人方才竟给裴大人上错了茶,这真是多少年没有过的事儿——” “给他上成客茶了?”曹鸾听着,一边走进来一边笑,坐在裴钧隔桌指着他骂道,“我这儿的客茶也是好茶,外头抱着银子也不见买得到一两呢,偏就他嘴刁不爱喝。要我说,你们干脆趁这时候别再惯他了,省得他老跟我抢叶子。” “哎?哥哥这话我就不爱听了。”裴钧拉下他手来放桌上,“什么叫跟你抢叶子?说得我跟梅家的鸡似的。” “人梅家的鸡可聪明着呢,都是捡着能斗的才去斗一斗赢钱,哪儿像你,成日里钻的都是龙潭虎穴,这可比鸡厉害多了。”曹鸾向吴用眼神示意,指点一屋子下人不必守着了,待厅中只剩他与裴钧二人,便叹了口气道,“我昨夜一从竹县回来,就听说了你姐姐的事儿,眼看你这回不止是同皇家杠上,和蔡家也闹得不好罢?你姐姐……眼下又如何?” 裴钧正要说话,可这时端茶的小童回来了,给二人倒好两盏馨香青绿的茶水,恭恭敬敬放到二人手边。 这一回茶倒是沏对了,可这沏茶的小童完事儿却不走,只愣愣立在曹鸾身边儿,好似没人命令就不敢乱动般,停停站着,眨眼看看裴钧身上的补褂,又看看裴钧搁在桌边的伞,模样虎头虎脑的,似乎是方才被骂怕了,现在正急于把这位被家主优待的大官爷给记下来。 裴钧已多年没见过曹鸾手下有这般呆愣的孩子了,不禁觉出份儿好笑,只抬手向小童挥了挥道:“行了,没你事儿了,你下去吧。” 那小童又怯怯似的转眼看向曹鸾。 曹鸾的脸即刻拉下一些,冷声道:“裴大人都开口了,你还不快下去。” 那小童这才拿起木盘,小步退出去了。 曹鸾刚舒出口气,裴钧便隔着桌子伸手戳他脸道:“哎哟喂,我今儿可来得值了——长耳老曹竟也有气呼呼的时候,我是多少年都没瞧见过了。眼看这清理门户果真累人,我府上便还是暂且别动罢,先将就将就,不然寻人还得费好一番工夫,我可腾不开手。” “人么……”曹鸾拍开他手,顺他话道,“下人、主人都一个样儿。身家清白的脑子不一定好使,脑子太好使的,身家肯定就没那么清白。你若要用人,眼睛可得擦亮了。” 裴钧跟他笑:“所以还是老人儿新用罢,好歹图个安心哪。” 说完,他见曹鸾已默然抬盏喝茶,便也端起自己的一杯,接上方才曹鸾的话道:“既然裴妍的案子你已听说了,我也就省得废话了。裴妍眼下还在刑部,可案子已从宫里放出来了,三日后就是第一审。哥哥你是打惯了官司的人,这案子的难处也就不必我细说,我来,是想求你——” “你有话直说便是,说‘求’就是打我脸了。”曹鸾打断他,放下茶盏皱眉一叹,“哎,这一晃眼快十年过去,我竟不知裴妍她当年……” 他似乎一时回忆起过去年少时候的事来,几多萧索神色,又摇起头再叹:“罢了,眼下要紧还是救人。你且说要我做什么,只要能帮上忙的,我立马去做。” 裴钧道:“有哥哥这话,那我也不客气了。可眼下我有一事要先问问哥哥,哥哥忙活了一整日,可曾听说,梧州知州李存志今早入京了?” 曹鸾稍一回想李存志这名字,神情即刻一凛:“是你府上那钱生托我去接的人?这怎可能?我的人接了他上路之后,还没给我递信儿呢。” 裴钧意料之中道:“那你该是更不知道——李存志今早奔马一入京城,就即刻进宫击鼓鸣冤了罢?” “他什么?”曹鸾几乎要站起来。 裴钧苦笑摇头道:“是啊,坏了吧?李存志今早入宫击鼓鸣冤,拿唐家那案子告了御状,扯着嗓子一吼,可把这事儿给闹大了。现下是整个朝廷都知道他要做什么,咱们的谋划就打水漂了。我见他一身上下除了伸冤的血书是什么物证都没有,又浑身是伤、人瘦马疲的,怕是早就被人层层截讼,千辛万苦才逃出来,也不知怎样才逃到京城,估摸是九死一生。若你的人一路护送他,指不定眼下已经折在路上了。我俩啊,当初都太过小瞧这个案子了。” “此事竟如此凶险?”曹鸾峰眉紧聚,“那万幸李存志尚在。我即刻叫人去沿路查看,若真有截讼之事,找到切实线索也更可证明冤情确有,但眼下宫里怎么说?这案子立还是不立?李存志还有命在么?” “李存志还活着,宫里也应下要查,可这怎么查还没定呢,往后怕是要夜长梦多了。”裴钧道,“按皇上的意思,灾地百姓不甚要紧,他大约只是想息事宁人、从速过掉此事,该是不乐意处置皇亲、掀起大浪的。” 他端起茶水喝了一口,放下,沉默了片刻,低叹口气道:“这可不行。” 曹鸾转眼看向他:“你是否想用此案拿住唐家,从而牵制蔡家,以此施压对垒,让他们放了裴妍?” 裴钧先是点头,下刻却又摇了头:“不,官中的事儿比讼场里繁杂些,此案要破,除却为了裴妍,也是为了更大的局面。至于施压对垒……眼下裴妍的案子里,我还被蔡家踩着、被皇家忌惮着,不免抽不开身来,那这李存志的案子里,坏人就不好再是我去当了,便最好还是换个人去压着蔡家出气罢。” “换谁?”曹鸾抬眉一想,渐渐有些明白裴钧的意思,“地方上控的案子该要过御史台核覆,你该不会是想借张家的手来打蔡家巴掌罢?但张岭岂会那么听你的话?” 裴钧道:“张岭自是万般不愿御史台接下李存志的,今儿在内朝也明里暗里说李存志是闹讼,眼看是想驳回此案。” 说到此他啧啧两声,语气讽刺起来:“毕竟张岭一旦接讼,就是承认了地方有冤、天下无道,也更证明他张家祖宗早年修出的律法有毛病了,这么大一盆脏水,他怎么可能往自己头上浇呢?但眼下皇上说了要查,案子就已经落在御史台了,他不接也不可能,便也只能去查。而张家人的秉性,但认死理、油盐不进,搁在查案上,实则又能用上一用,毕竟只要李存志确实有冤,南地灾民确实有苦,铁证摆在了他们面前,他们就算再不愿意认,绷着唯法是尊的面子,也是必须要认的。再者,他们同蔡家……也不是就多对付。 “张岭在内阁里,与蔡延身家相当、学识相当、履历相当,却已屈居蔡延手下近十年了。他二人身后的博陵张家和西林蔡氏,在政见和治学上的嫌隙也一直都在:一个看似推崇理学,用的又像法家那套,一个手持古儒,心里却是陶朱之术。二人在翰林修书上已吵了快八百回,也就人前还端着皮面呢,背地里捅刀的事儿还少了吗?如今若确有机会让张岭再捅蔡延一刀,张岭岂会不愿?更别说这刀若不捅,那坏了名声的脏水他就得自己喝下去,如此,在李存志一案上,他就算明明白白地知道我是想借他张家的刀来砍蔡,却也骑虎难下、不得不就了。现下且不论他捅了蔡家之后,会不会转头就把血往我身上溅,只说李存志虽在,可却暂且没了别的物证,单凭这事儿他就能咬着我‘无证撺讼’不放,而御史台就算立案要查,又怎可无凭无据听信李存志一面之词?这般,怕是又要说我为了攻讦政敌才无中生有、捏造冤情,到时候再说我欺君枉法,弹劾起来……” “这你怕什么?”曹鸾一笑,“你都被弹劾了快两年了,皇上不都护着你这好先生么?” “还好先生呢,可别寒碜我了。”裴钧睨他一眼,低声道,“今时不同往日了。” 曹鸾一听,放下手里的茶,敛起眉头:“嚯,你失宠啦?” 64. 其罪二十八 · 栽赃(二) “失宠”二字实在不善,裴钧想笑,到底又笑不出来,只把头一点道:“就算是罢。往后我是没法儿指望皇上了,便还得自个儿往那独木桥上过一过,哥哥便替我出出主意罢。” 曹鸾听言,捏住杯盏的手指放开了,下刻凝眉深思一二,看了裴钧一眼,才复握起拳,先道:“子羽,这两个案子都很棘手。一个是天家皇族告你姐姐谋杀亲王,另一个是州官替自己、也替庶民告皇亲窃国,且还是越诉上控、落人口实。就算你姐姐和李存志确然都有冤屈,眼下这境况也对你绝然无利。目前看来,这两案诚然有互挟之势,一得解,则都解,而其中裴妍的案子事发于瑞王身侧,则四处的口子大约就已被蔡家堵死填平了,能开刀处应已不剩,所以,我想劝你先从李存志入手。” 裴钧问:“李存志身上的证据该是被劫了,内阁还另有一套说辞诬赖他玩忽职守,这要怎么入手?” “同官斗,那是你的事儿,我帮不了你,我只能尽力帮你赢官司。”曹鸾道,“这么说吧,自古官家为何总想要息讼,要天下无讼?这是源于他们怕讼,怕在一个‘变’字,怕百姓脱离他们的掌控。这李存志如今一发冤,告的不仅是府道官员,又更是当朝皇亲,这就更是大变、巨变,若如此上控……子羽,我说句不好听的,这案子到了御史台,他根本别想活,这案子也根本不可能赢。唐家爱来阴的,牢里就能弄死他,蔡家爱打杀背后提线的人,你怕也要有险,为今之计,我们需先保住李存志,再让朝廷觉得此案并不是‘大变’,而是‘顺从’。” 裴钧细想之下笑起来:“哥哥这话有意思。李存志是要告皇亲的,任谁看都是同皇家唱反调,这唱反调的人,怎能变成顺从的人?” 曹鸾低声道:“子羽,这天下是皇家的不假,却也更是皇上的;天下官员是依附皇家的不假,却更是依附于皇权的。李存志上控,虽是告了皇亲,可他为的是天下百姓,告给的人也是皇上,难道不是因为他想要为君清侧、为君稳民吗?皇亲虽牵连皇权,却不等同于皇权,故李存志反的虽是皇亲,可他从的却是皇上啊,所以他不是‘变’,他是‘从’。你要让各级法司的官员,都扭转观念,让他们往后都明白,帮李存志,不是助纣为虐,而是帮皇上。” 如此简明的几句,竟从根本上转变了李存志一案的起跑点,让此案从为民请愿、闹讼越诉,变成了百折不挠、替君理冤。 裴钧听来直如醍醐灌顶:“不错不错,如此就先荡平了官中先入为主的抵触了,接下来呢?” 曹鸾道:“接着,若是从最坏的境况去想,此案中李存志一方已失却了一切证据,不容易再找回了,那我们有两条路走:其一,是逼急另一方唐家,让他们露出破绽送些证据给我们;其二,便是利用律法举证的规矩,尽量在控诉中让唐家证明他们没做过,而不是让李存志来证明他们做过,这样找证据的就不是李存志,而是唐家了。而事情若进行到这一步,你在官中就该搭把手了。如今唐家最大的倚仗,一是公主府,二是蔡家,如果能让这两家都不得不壮士断腕、弃卒保车,唐家必然独木难支,疲态尽显,到此,我们就离胜诉近了。” “哥哥此策与我想的一样。”裴钧点头道,“近日新科阅卷将起,我已打算将——” “咳咳!——咳,咳咳!” 裴钧还没说完,曹鸾突然被茶水呛住,一时竟咳嗽不止,直至脸都咳红了。裴钧顾不上说谋划了,连忙起身拍拂他后背:“慢点儿慢点儿,哥哥你先顺顺气,怎么这般不小心?” 曹鸾拾拳放在唇边,双目暗暗紧盯向裴钧身后西洋钟边的锦绣屏风,又咳了几声才渐渐收声平复,少时才又笑起来,看向裴钧道:“……瞧瞧,我这喉咙都老了,茶水都喝不下了。” “什么话。”裴钧呿他一声,“你才比我大几岁?” “五岁也是一道儿坎,老了就是老了,等你过了而立就明白了。”曹鸾自嘲着,淡淡揭过这话,只道:“子羽,李存志此案眼看需要不少准备,事不宜迟,咱们便分头起手罢。待此案有所进展,蔡家必然遭受重创,这样裴妍的案子便有突破口了,赢面会大些。” 裴钧见他好了,便安下心来,慢慢坐回去道:“虽说如此,可我二人只是纸上谈兵罢了,蔡家也绝不会闷头认栽、轻易作罢,事情便还需走一步看一步。到眼下为止,我接连给蔡家找了那么多麻烦,虽把蔡飏逼得上蹿下跳了,可他爹蔡延却还一点儿动静没有,不得不说是太过安静了……实话讲,这叫我觉得有些不妙。” “近来你便小心行事罢,切莫冲动。”曹鸾嘱咐道,“身边之事,也切切要留心细变,万莫给人留下可趁之机。” “好,放心吧。”裴钧认真应下。 到此,话告一段,时候也不早了。裴钧起身要走,曹鸾倒没留他晚饭,只说府里事务还多,一时半会儿吃不上,赶他先回家自个儿吃。 裴钧佯作委屈巴巴地拖着他胳膊说他变心了,被曹鸾恶心得一把推开,便大笑起来不再闹他,只把手边桌上的糖冬瓜推给他道:“我好久没见着萱萱了,记得她爱吃宝祥记的糖冬瓜,这就买了点儿带来。你府里都是女眷,我瞧她也不便,你就把这个送她罢,就说她裴爹爹送的。” 曹鸾看向裴钧,无奈叹道:“哎,你总这么给她买糖,怪说她老念着要长大了嫁给你,可把我头疼坏了。我可求你下回别再买了,饶了我闺女儿的牙罢,我也还不想听你叫了我哥哥又叫老丈呢,忒乱。” “这不亲上加亲么,多好啊。”裴钧挽着眉梢同他玩笑,“也算是萱萱这丫头太乖,十来袋儿糖冬瓜就凑合聘礼了,眼看往后是个只疼夫君的,哥哥你这老父亲可怎么办哪?不得心疼死喽?” “你这乌鸦嘴!”曹鸾拿起糖冬瓜来作势要砸他,到底还是忍气收了手,“得了,别跟这儿瞎耗着了,有事儿你就去忙吧,案子我替你看着,你就……好好儿顾着自己,也顾着你姐姐就是。” 裴钧笑应了,谢过他,起身来掸掸袍子再说闹一二,便拿起桌边的伞来与他别过,转身由下人送出府去了。 曹鸾看着裴钧背影彻底消失在前院照壁后,脸上常挂的笑意才僵硬地一寸寸冷下来。短短片刻,他神容已徒剩苦冷与复杂,吹来的堂风往他身上一拂,他这才觉出前胸后背的衣裳已被冷汗层层濡湿。 就在这时,屋里的西洋钟砰然打响了整点,骤然而起的金铁之声陡然刺破厅中死寂,而在这突兀的怪响声中,西洋钟旁的锦绣屏风后,竟走出个劲装带剑的黑衣男子。 这男子径直走到曹鸾侧旁,一步步连半分声响也无,似乎就连呼吸都没有般,直如道魂影。他周身都散发着久经杀伐的寒意,待止步,仅冷冷一笑,向曹鸾道:“阁下与裴大人果真是情谊深厚,眼下府中已是这等境况了,阁下却还不忘几次三番暗中提醒裴大人当心身边……真是忠肝义胆哪。” 曹鸾坐在椅中未动,神容冰冷道:“我已照你说的做了,也由你们暗藏于此窥伺了裴少傅,希望你能信守承诺,不再胁迫我妻女、家人。” “阁下放心,”那男子毫无实意地安慰一句,凉凉道,“皇上不过是想多了解一番裴大人罢了,本就无意伤害阁下妻女。探听裴大人之事,是我等分内,阁下只需往后都似今日般如常表现,那便可只当贵府是多添了我等护卫罢了,我等的刀剑,也就只会在鞘里,不会如今日般架在夫人小姐的脖颈上。可如若往后阁下再有明里暗里警醒裴大人之举,就休怪我等对曹小姐——” “此事要到何日才止?”曹鸾猛地提声打断他,声音有一丝发颤,“裴少傅心细如发、记性过人,我曹鸾尚自愧弗如。他如今不过是因手边事杂才无心多想我府中之事,待时日一长,却必然会发现无数纰漏,到时候——” “到时候就要托阁下去圆上这些纰漏了。阁下也最好不要让那一日到来。”黑衣人阴翳地瞥他一眼,笑了笑,“不知为何,裴大人对阁下似乎深信不疑、行同亲弟,那么阁下只要维系此信,想必裴大人也永远都不会生疑。” 曹鸾咬着牙道:“子羽信我曹鸾,用的是千分真心、万分真意,皇上却要拿子羽最亲近之人窥伺于他、暗探于他,这岂是为君之道?岂是仁爱之道?又岂是人情之道?” “那裴大人两面三刀、欺君犯上,难道就是人情之道了?”黑衣人抬手向外招了招,方才那沏茶的小童便机灵地跑进来。 黑衣人对小童道:“来,你来告诉曹先生,方才裴大人拿的伞,是什么伞。” 小童尖声尖气道:“那是宫裁昨年中秋特制给列位亲王的楠竹雕花伞,每位王爷都有一把,每一把的伞面儿都不一样。” 曹鸾听言,双目一瞠,额间瞬时被冷汗盈满。 黑衣人继续对那小童道:“那你再说说,裴大人方才带的那把伞,伞面儿是做给哪位王爷的?” “伞面儿是紫苏色的,上头绣的应是云燕。”小童一字一字地清晰答道,一容早已没了方才的呆愣之色,取而代之的是绝顶的清明与机警,那尖细的音色宛如道道金针,扎得曹鸾耳鼓丝丝抽疼,接着的一言,也更似撞钟般震然: “宫里的紫燕花样儿,惯来都是赏晋王府的,故那伞,必然就是晋王爷的伞了。” 65. 其罪二十九 · 舞弊(一) “啪。” 一声竹节脆响,裴钧立在忠义侯府门前的廊檐下,收手合伞。 黄昏将尽,这时振臂甩落一伞的雨,他衬着廊外细丝垂眼打量手中这楠竹伞面,只见伞上紫云飞燕、银丝绣光,暗纹中是桂月隐约,手柄处镌轻舟泛水,水尽汇成瀑布,落为靛青的穗子垂着,其形清而色雅,一刀一线都是匠心。 先时并未留意,可此时细想之下,他似乎记起这样的伞是从永顺帝在位时起,就曾由宫裁做出赠与皇亲的,逢年过节会送至各府,到了雨月也会赐予京中高官。每一把伞的花样不同,绣绘品级虽各自有别,却都精美非常,赏下算是天家荣宠,带在手边亦分外雅致。 这种伞,忠义侯府中也可寻出两把来,他早年都当寻常,并不曾在意过,后来也更模糊了记忆。只因到了元光十一年时,薛张改弦弊病逐显,内税在虚升两年后骤然滑落,国库颓势更甚,宫中用度亦被削减,这样工造奢侈的伞就不再做了。而曾经辉煌二十余载的永顺盛世,其风貌与意气,也正似凝结在这浮华绣伞的飘针飞线中,被他这出生于盛世最鼎盛时期的军户庶民之后一眼眼见证着、甚至传奇般跻身于重臣之列一步步艰难护卫着,最终却依旧一点点堙没在永顺帝仙归后的第二十个年头,一去而不复返。 自那以后,天下渐渐步入动乱,似乎就连坊间歌舞都逐年失色。待到元光十三年,裴钧手中仅有的实权已无力抑制内乱的蔓延,不免几度上疏痛陈时弊,然而内阁依旧充耳不闻,甚至找出诸多借口指摘他窃权弄柄。 他鼓动姜湛干脆罢黜内阁以止政法,断言只要一切重整,江山万象仍有回转之望。可姜湛却姑息迟疑,似乎仍对薛张存有侥幸,更或许是因为忧惧裴钧独揽大权而不敢放手,终于错过了挽救大局的最佳时机,以致裴钧曾经的预言,终究尽数应验。 新政还是败了。盐户、军户频频发乱,四境征人芦管声起,山河政令善变、府道民不聊生,贪墨横行、冤抑无道,一连两年,各地入京的税赋总额竟不足九百万两,屯仓余粮也不满百万担。可朝政捉襟见肘之时,塞外夷兵正虎视眈眈,宇内群臣又束手无策。晋王的再度出征被骂为聚兵思变之举,张岭一朝忽而栽倒在宫道上抱了病,薛太傅也自请重罪引咎致仕,蔡氏更乐于将责任塞给前二者,满朝上下再无一人来收拣动乱,镇日上殿,都只顾争闹推诿。 姜湛因此忧虑如山,病倒倦勤,养疴深宫,一日梦中惊醒,惶惶然问裴钧:如何是好? 其时,六部、五寺之职已被内阁道道监控,裴党一脉就算提出推翻新政或再次变革之议,也绝无可能得到内阁的票拟。此番情境下,裴钧不禁与姜湛相顾沉默,良久后,他才在崇宁殿昏暗的雕灯下,凝望向暖被中羸弱的姜湛,抬手擦干姜湛脸上的清泪,深思再三,只平静地要去了薛太傅的旧职。 就此,他扛起薛张撂下的烂摊子,以内阁这混乱通行却实已败北的“新政”为名,开始了他生前最后五年的变国之路,倏忽便在光阴弹指间霎眼望尽山河沉浮,曾经风发意气的,因他身死而败、功亏一篑,最后都消散在风雨飘摇里。 而直至死前,他也再没见过宫中这绣伞重现世间。 思量到此,他倒握伞柄叹气回身,叩响了自家府门。 门一开,六斤便探了脑袋出来,给裴钧行了礼道:“大人,方才来了好大一帮人,说是您新买的护院儿,已经都进去了。董叔叔怕街坊瞧见了起疑心、嚼舌头,便嘱咐先把门关上了,眼下思齐哥哥正给他们录名儿呢。” 裴钧一听,便知是姜越给他调的人马到了,也不说明,只掀了袍子便往府中去看。六斤在一旁慌慌要接过他手里的湿伞,他却没给,仅换了手仍自己拿着。 到了院中,但见五十布衣男丁群聚檐下,一个个精壮有力、高大威武,挤得这原本宽敞的房廊都显出分仄逼。此时一见裴钧来了,这五十人又整齐划一地大喝一声:“见过裴大人!”其声似震云,然而又并不下跪行礼,眼见确然都非家仆,俱是行伍出身的兵士。而这些人若是姜越亲自点来的,大约还当是军中精锐。 裴钧不敢怠慢,抱拳问那为首者:“阁下怎么称呼?” 为首者虎臂猿身,面目板正,看起来有三十四五年纪,此时出列一步,回以他抱拳:“在下景贺。” 裴钧想了想,压低声:“景……将军?” “不敢当。”景贺粗声粗气道,“大人叫我景贺便是,我不是将军。” 裴钧笑着点点头,心道这姜越指教得好,这些将士若是他避人耳目带来京城的亲卫,怕是绝不会说出自己的身份,毕竟如若知晓了身份、品级,有心者便很可能估算到晋王兵马的大概数量。 晋王的封地远在北关壑州,虽地域广袤,但大半地方冬季苦寒,多崇山峻岭,又是朝廷面向仑图、沙燕的护心镜,便一向蓄有重兵。其中用于抵御外敌的,分宿在壑州北部的三方大营,多被称为“镇北军”,而用于巡防边事、禁暴安良的,则驻扎在靠南的几处重镇,被相应地称为“镇南军”。 而这些兵马之中,最为神秘的便是流传在坊间歌谣和朝臣闲话中的“镇北十六旗”和“镇南二十四卫”,据说他们的前身是祖皇爷夺天下时亲自训养的死士,在永顺帝一朝被编制扩改,分别成为了镇北军和镇南军的中坚力量,在定都京城后也并未南移,反而被永顺帝放在了镇守国门的壑州一带,连同封地一起,整个儿送给了他最疼爱的小儿子姜越, 这件事不止裴钧知道,整个朝廷都知道,更是长久以来的天子心病。然而,“晋王的封地到底有多少兵马”却和“裴子羽身为帝师究竟收受了多少贿赂”一起,并称为当朝两大未解之谜。 想到此,裴钧倒是真的很好奇:“你们住壑州南方还是北方?” 景贺面不改色:“兄弟们来自天南海北。” 裴钧忍着笑:“那你们……这次来京城的兄弟,统共有多少啊?” 景贺面无表情道:“能来的都来了。” 裴钧哦了一声,点头:“你们来这儿,家里人有没有什么交代?” 景贺低头抱拳:“家里人让咱们少叨扰裴大人。” 裴钧笑出声:“得,这人是嫌我多嘴。” 景贺连忙更低下头:“景贺不敢。” “啧。”裴钧眯着眼睛看他,“急什么,说的不是你。” 他吩咐钱海清,取金银来赏给这些壮士,当做是买身钱,可景贺却说什么也不收:“家里说,要是敢收裴大人的赏,回了家是要挨棍子的。” 听了这话,裴钧不禁莞尔,一时只觉自个儿这朝中猛虎是被姜越护成了家猫,却倒也不害臊,心里拾着蜜似的,只指点六斤、董叔替他们收拾住处,多备吃食,转眼又吩咐钱海清完事儿后即刻到书房寻他。 不一会儿,钱海清哒哒跑到书房外敲了门,得当中一声应了,小心推门进去,见裴钧正捏着朱笔,似是掂量地在一册名叫《戏说文史》的书笺里勾掉了一行字。 他不敢多看,只轻咳一声,如往常般要报上那账目之事,谁知裴钧却忽而沉沉冷声道: “你跪下。” 钱海清一愣,不由分说捞着袍子噗通跪在地上,一时不敢吭声。 他偷偷抬眼瞄了堂上一下,却见裴钧神容依旧没个笑意,心里不免咚咚打起鼓来,脑中急转数圈,却实在想不出自己做错了何事。 这时,头顶再度落下裴钧严厉的声音:“你知不知道今日出了什么事?” 钱海清一整日都在府中教姜煊读书,被孩子闹腾得头都快裂了,哪儿知道外面景况?此时听裴钧口气严厉,他不免更紧张起来:“学、学生不知,还望裴大人明示。” 裴钧将手里的伞立在桌边道:“今日一早,你让曹先生接的那李存志,竟忽而毫无音信地进京了,不止如此,他还更奔马皇城、击鼓鸣冤,将状告唐家之事闹得人尽皆知。如若不是我巧在南城大道上看见了他,他这一进宫去,怕就得横着出来了。你看看你做的是什么事儿!” 钱海清大惊:“怎会这样!学生明明和李知州说了,一切尚要从长计议、徐徐——” “你这学生呀,啧,真连点儿小事儿也做不好。”裴钧打断他,凉凉了叹口气,转身从书架上取下个素布封皮的空白文折,抬手拣开了书案上姜煊学诗的几本册子,拿起笔架上未干的软毫,微微思索一二,提腕便在文折中速速落笔。 钱海清一看他神色是绝然失望般,又是这二话不说就提笔写折子的架势,像是要写个荐帖把他赶出府去,当即吓得拼命求情道:“裴、裴大人别别别!裴大人息怒!学、学生错了,学生知错!是学生少谙世事、不晓变通,未料这截讼之事如此可怖……可、可《晋书》有言,这……这‘以功补过,要之将来’,学生也是初出茅庐,这才坏了裴大人的事儿。裴大人就当学生是夜郎自大、不知天高地厚,原谅学生罢!学生一定痛改前非,将功折罪!裴大人,学、学生哪儿也不想去,学生此生夙愿便是拜在裴大人足下为徒,求裴大人万万不要把学生荐走!学生往后一定唯裴大人是从、唯裴大人是尊,必当衔环以报裴大人恩情,做牛做马伺候裴大人终老,求裴大人——” “写好了,你看看合不合适,不合适我再改改。” 裴钧漠然说完这句,便起身把写好的折子随手递到钱海清面前,待钱海清哭丧着脸颤手接过了,他又再度坐回椅中,依旧是无喜无怒地端起手边花茶来,轻轻呷了一口。 钱海清手捧那文折心下一凉,悲哀地想道,这便是裴大人写了帖子,要把他荐去别的地方了。他抖着指尖打开那文折的瞬间,鼻尖一酸便双眼含上了泪,想自己饱受毒打、费尽心机,好不容易圆了念想到裴大人近前了,谁知一个不慎不察,竟就前功尽弃! 泪眼朦胧中,他惨然瞥向那文折上,只见那当中是裴钧瘦劲苍然的字迹道: “……府有善生,钱氏海清者,敏而好学,性良且恭,精微灵通。今感念其诚,特纳为徒。日后既学官事,当以天下万民之苦乐为任,望初心永固,善念永存,不以富贵而骄之,不以寒贱而轻之,不违心道,不起祸祟,广修仁贤之义,惠悉圣人之教,宜鉴君子之德,以振浊世之风。即日,礼成。裴钧手肃。” 钱海清双眼顿顿一眨,大颗泪滴啪嗒落在手背上,这时方知裴钧刚才是逗他玩笑,实则竟要收他为徒。 他不可置信地瞪目看向裴钧,难掩激动地膝行半步向前,一时张口却呛声咳出,忽地竟涕泪俱下,嗫吁再三,终不成一言。 裴钧见他如此,捧着茶杯笑起来:“哎哟,还真哭了。嗐,早知道就不逗你了。 钱海清哭得语无伦次:“裴大人明明……为何,李知州……学生本来……” “好了,擦擦鼻涕罢。”裴钧轻叹一声道,“若不是你舍却成见发现了李存志有冤,我约摸只将他当成个护儿枉法的昏官摆布了,又如何知道南地冤孽深重、血案累民?今日在宫中,李存志手中血书竟联上千人名,其淋漓刺目、赤色惊心,便是在从前……我也从未见过。若没有你请他入京鸣冤,此案或然就被唐家瞒骗过了,到时候冤枉的不只是他儿子李偲,更是数不清的灾地庶民。” 钱海清抬手抹了把脸,抽噎道:“不不不,都……都是因裴大人启发学生另辟蹊径,学生才可有幸探得此案,学、学生绝不敢擅自居功。李知州此案如今得见青天,无论昭雪与否,已是苍天改命、莫大慈悲,其性命、安危若存,亦皆是裴大人起发善念之果。而今学生尚未如约达成所诺,裴大人竟也、也赐学生纳生帖,学……学生真是……” 他说着就又哭起来,裴钧连忙放下手里的茶盏坐直了,长声宽慰他道:“好了,好了,小思齐,别哭了,先叫师父罢。” 钱海清的双唇颤抖着,眼泪因了裴钧这话而愈发涌出眼眶,终于是两手叠过头顶,猛地一头磕下去,在石砖地上叩出嘭地一声脆响,潸然高呼道:“师父在上,受学生一拜!” “这就完啦?”裴钧笑,“方才说的当牛做马呢?怎么不说了?” 钱海清伏在地上不起,听言即刻铿锵道:“学生往后一定唯师父是从!唯师父是尊!必当衔环以报师父恩情,做牛做马伺候师父终——” “停停停,谁要你养老。”裴钧听不下去了,直觉牙根儿都发酸,“逗逗你怎么老当真呢?你这性子可太实在,进了官中可得吃亏,要改。” “师父说改我就改。”钱海清叠手在前,又叩了两个响头,“往后师父说什么,就是什么。” 裴钧这才听得满意了:“行了,起来罢。” 钱海清从地上爬起来,额头还红红的,见裴钧从腰上解下个松石玉佩来向他招了招手,便抽了抽泣泪慢慢站去裴钧身边。 裴钧见他拘礼站得远,不免把他再往跟前儿拉了些,落手就将玉佩系在他腰带上,打了个环结,沉声如水:“为师赐你玉,你可知何解?” 钱海清红目哽咽道:“子曰玉有君子之德,而《五经通义》言玉者,‘温润而泽,有似于智;锐而不害,有似于仁;抑而不挠,有似于义;瑕内见外,有似于信;垂之如坠,有似于礼。不知师父是否以此训示学生?” “不错。”裴钧系好玉佩收了手,望向钱海清点头笑了笑,“钱思齐,这世上浊人够多了,清净的少,往后为师唯望你以玉为则、以德为念,绝不可改换本心哪,知道没?” 钱海清忍着眼泪把头一点:“是,学生谨记于心。”说完跪地叩头,“谢过师父!” “成了。”裴钧垂手拍拍他肩头,欣慰笑道,“近日事儿多,纳生宴咱们回头再备。最好能赶上你金榜题名,师父好给你做做声势。” “学生定不负师父重望。”钱海清拍拍膝上站起来,立在他身边道,“自古拜师亦有束脩之礼,学生也会逐日办下,到时候……还望师父莫要嫌弃。” “好好好,乖了。”裴钧起了身来,抬盏喝下最后一口花茶,“晚饭该是好了,去把煊儿带出来,咱们一道吃饭。” 66. 其罪二十九 · 舞弊(二) 这是钱海清入忠义侯府以来第一次获准与家主同桌而食。 他领着姜煊坐在花厅里十座围起的木镶石桌边,看着一桌子精致却也简单的菜色,心中那几似泛起狂澜的激越与初遂所愿的极喜,因了方才裴钧的一番逗弄,忽而在痛哭后生出份荒唐不实的感触,整个人便恍惚而呆愣,直到听见身边传来裴钧一声斥骂: “姜煊!吃饭别逗狗,要跟你说几次!狗爪子刨地你刨饭,不闹肚子你不舒坦!” 钱海清被唬得一震,回了神,见一旁姜煊赶紧撒手扔了狗,拍拍手掌老实坐回桌边来。 身后伺候的韩妈妈赶紧绞了热帕来给娃娃擦手,听裴钧道:“把狗抱出去,省得他眼睛老盯着狗,饭都凉了不知道吃。” 韩妈妈立即弯腰抱了狗出去,只给姜煊留下句“小殿下吃完饭再玩儿啊”。这叫姜煊依依不舍地哼哼着,瘪嘴目送了呜呜的小狗出去,又转眼看回裴钧,却实在找不到言语顶嘴或撒娇,最后捧起碗,只敢软软说一句:“舅舅不气了,我以后吃饭不玩儿小狗了。” 裴钧道:“信你才有鬼。快吃菜。” 姜煊速速点头,董叔便笑着给娃娃夹了两筷子菜,却听裴钧说:“他都会用筷子了,您别老惯着他。”这便又只好收了筷子站到裴钧身后去,冲姜煊使使眼色,姜煊便逮着一双□□的短银筷子扒了口饭,吸溜了菜叶子裹在嘴里一起嚼,含混不清道:“舅舅,我吃啦。” 裴钧看他一眼,没再数落他了,只抬手夹了块排骨在他碗里,自己扒了口饭吃,又想起来转向钱海清问:“思齐,你之前最后一次去曹府是何时?” 钱海清端着碗想了想:“那都是曹先生去竹县前了,学生七八日前只去见过吴管家一次,问梧州有无来信。” “那时他家里的下人换过没有?”裴钧放低了碗,“吴管家可说过家里有什么事儿没?” 钱海清摇头:“没有吧,瞧着还一样儿呢,吴管家也一样和气。师父怎么这样问?” 裴钧审视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道:“等等,你先说说看,曹府几个大丫鬟都什么样儿?” 钱海清一愣,想了片刻,难得一张巧嘴哑口无言。 一见他这模样,裴钧便知道自己问也白问了:“得了,合着你去了曹府那么多次,还记不得那府里下人长什么样儿,也分不清谁大谁小,这不是白去?”说着似也没动气,只平平嘱咐一句:“年纪轻的时候不记人,老几年就得忘事儿,可做官的人若忘了事儿,那就是拿脑袋往砧板上钉——找死。你记着,往后京中走动门户,你须得去一府就记一府的人,要知道:官中坏事儿的从来不是大动静,却永远都是小事儿。“ 那厢钱海清听了教,赶紧记下,可拿着筷子想了会儿,又小声问:“那师父……都记得?” 裴钧把手边汤碗往前推了推,由着董叔盛汤,抱臂撑在桌沿上侧目瞥他一眼:“能耐了,进门儿第一日就敢考师父?” 钱海清一缩脖子,正要扭过这话不讲了,却听裴钧又说:“罢了,这两日还要你去曹家跑腿,我便将就说说,你记下,几日里也留心瞧瞧。” 钱海清赶忙聚精会神、竖起耳朵,但听裴钧道:“曹府上下,按理儿是应配大丫鬟三个,小丫鬟两个的,可老曹的夫人林氏从前陪嫁的大丫鬟早亡,便不在意多配,加之又遣了一个嫁人,如今身边儿就只有一个大丫鬟伺候,两个小丫鬟多是陪萱萱的。”说着分别指点了几人姓名、模样,又说:“曹先生早年出商,曾受恩于河西漕帮的林氏一族,故娶了他家长女林氏后就立誓绝不纳妾,身边多是脏活累活,也不用女子,出门身边只跟三两护卫和吴用,家里小厮也不分大小一视同仁,都只管家中平日用度,不掺和生意上的事儿。”说着又细述一番护卫样貌,完了问钱海清一句:“记住没?” 钱海清一凛,稍一作想便立即复述一遍裴钧所说,条条理理一个不差。裴钧听得终于勉强满意,于是收回目光来端起盛满的汤碗。可碗送到嘴边了,他却到底还是轻轻地啧了一声,可见仍是不满钱海清不知记人之举。 钱海清喉头默默咽了咽菜叶,这下子心里的不实荒唐是都消散了,只道自己在人堆子里也算出挑的学问,搁来师父跟前儿却只是年轻轻,而肖想了数年的裴钧虽则真成了他师父,可嫌弃他却还是一样嫌的。 什么都没变。 由是他不免更加打叠精神,只道往后定要悉心学教,必要让师父点一次头。 夜里吃完了饭,姜煊扭着裴钧甜着嘴儿好说歹说,是再不乐意看书了。裴钧知晓孩童习气,又念在姜煊的年纪,也不多刁难他,只叫钱海清拿书过来,亲自抽考了姜煊几首诗文境意,听姜煊摇头晃脑竟还真答得像回事儿了,便叫他拿笔默下这几首,好叫董叔翌日送去牢里给裴妍看看。 姜煊抓着笔怅然问:“舅舅,你总说母妃在牢里好吃好喝也有人说话,可母妃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呀?我也想和母妃说话了。我昨晚上都又梦见母妃了,梦见母妃给我逮了小老虎。舅舅你说……母妃有没有梦见我?” 每每唬孩子的话被孩子一脸认真地问回来,长辈都难以作答。裴钧想来,只说句“快了”,想想又嘱咐道:“煊儿,宫里的判书下来了,你往后不能再叫‘母妃’了。往后你得同其他娃娃一样,叫‘娘’。” 姜煊万分生疏道:“那……那娘,她什么时候回来?” 裴钧摸一把孩子脑袋说:“煊儿乖,这事儿有舅舅操心,你就好好念书好不好?后日啊,舅舅给你备了桩好事儿呢。” 姜煊当即坐直了眨巴眼睛:“什么事儿啊?” “不告诉你。”裴钧掐掐他脸蛋儿,“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两日后,裴钧清早穿戴上官中行走的常服,一如入禁苑出题时一样,由家中仆从收拾好一干行装上了宫里派来接他的马车。刚上车,姜煊也被韩妈妈牵出来送他了。 姜煊在车外迷蒙半醒地揉了揉眼睛,叫了声舅舅,忽而竟走来叩叩他车壁,乖乖背了首别离诗。 裴钧只觉这孩子没醒的时候是真乖,不免从窗中伸手掐掐他的脸,替他理开一缕额发,这一刻心底竟难得起了些不舍,于近日景况也再度忧心起这孩子的安危。 可转而想到姜越一过午就会来接孩子去晋王府,而那时姜煊必然又因与叔公相逢而欢喜,他倒也就释然了,只嘱咐姜煊在府中要好好听话,不在府中更要好好听话,接着,也就撂下了帘子乘车往翰林去了。 此去翰林,已数不清是裴钧两世中第几次去翰林了。 实则翰林院作为朝廷考议制度、详正文书和咨论政事的所在,自古都是文翰荟萃、养才储望之所,协同天子与吏部,掌科考用人之谏、阅,不仅地位清贵,又可作往后高升之路上最好的踏脚石,加之翰林官博及经史、通晓典政,转入实职更是全了儒学“达则济天下”的说法,这便更使得“点翰林”成了项实用而荣耀的恩典,常为士人、学儒毕生所愿。 而天下士人参科者,其才学高下,从来都只凭几纸薄文从翰林阅出——才低则零落成泥,学高则补褂加身,待成为朝臣,又将肩负起从千千万万如过江之鲫的后来人中择选官员的重任,这一遭遭轮回,直如流水蒸作云,云又落成雨,浑然无休矣。 裴钧虽从来知道这道理,可他十九岁入翰林的时候,却从没想过有朝一日坐在那阅卷主考座中的人,竟会是他自己。 此时他坐在马车中,听帘外街上人声嘈嘈、木轮作响,直觉眼前极似光景翩跹,叫他好像还能听见张岭当年在一众监生赴春闱的路上,肃容单招他入车共坐时,低声嘱咐他的话: “子羽,今科你定要好好作考,往后高升才一路无忧。” 那时裴钧攥着膝头的布,有样无心地点了头,一抬眼,只见对座的张岭一张冷脸上虽依旧没个笑意,但望向他的目光,却隐含了深重的期望。 这目光在九日大考中紧缚着裴钧心神,叫他出试后也不知如何面对张岭的问询和估量,便约同梅六、老曹打马出城浑玩了半月,挨到放榜之日才重回青云监。彼时站在热闹沸腾的前院中,只听礼部派来监中读榜的礼员拖长了声音念道: “新科皇榜,京试春闱第十七位,裴钧……” 那一刻,周遭青年才俊的沸议因惊愕而止。裴钧在一众熙攘窃语向他侧目的人海中,看见了不远外张岭愈发冷厉的一张脸。而当他跟在张岭身后沉默地走回张家,意料之中的厉斥与苛责,也果然全数泼到他头上。 他被勒令跪在祠堂边的石阶下,听张岭提了声音怒斥:“我张岭唯收你一个徒弟,如今你参科了,朝中谁人的眼睛不盯着你看?可你倒好——平日里风颂经义,都由先生作范式提训监中众生,诗赋、表诏又哪一样输过人?今科却连头十都未入,竟只是区区十七位!十七位……裴子羽!你这是要丢尽我张岭颜面!二日殿试上,皇上与百官会如何看我张家,又如何看你?若要这么下去,往后朝中高升之事,你干脆想都别想,莫若现在就给我滚!” 而经年的苦抑至此终似山洪溃堤,叫裴钧终至满心冷然地站起来吼道:“滚就滚!反正师父这辈子最爱的不过是面子,叫学生、儿子做学问,也不过是为了全您张家的盛名!如此学问,我裴钧不做也罢!眼下早早走了,也省得往后再给您丢脸!” 接着,他便在张岭的怒目而视中,瞥眼看过侧边廊中沉默无言的张三、张和与张微三人,咬牙说出了最后一句: “从今往后……我就是死,也再不会踏进你张家一步!” 说完他拔腿奔出张家大门,在蒙蒙春雨中抹了脸一路跑一路脱下身上的青色罩衫摔在地上,待数日后入了殿试,更是铁了心在百官皇亲前答非所问、表现平平。 这致使殿内朝臣果真暗笑,私下都说张岭这高徒平日了了,今日所见却不过尔尔。而四下交头接耳中,张岭冷脸不言、垂目不视,眉头已紧锁成川;内阁其余数位如常评点一番后,大约还是揣度先皇恩宠、顾念张家颜面,才暗示吏部说:裴钧是忠烈之后,常闻在监中学问甚佳,如今怕是初次面圣过于惊怕才未能尽数表现才学,如此心性,或然只是好静罢了,倒很适宜入翰林编纂文书。 于是,裴钧这忠烈之后、名门之徒,就这么被几番斟酌下扔进了翰林,镇日领着不高不低的俸禄,只做一个在大小考核里收分卷纸、辑录风颂的小官,一身尚未有何功过是非,世人却已可指着他脊梁对他加以诸多评述,而其中最多的便是: “裴炳将军贵子,张岭大人高足,如今不思康庄,但图守位保俸,足可见是胸无大志,实在蠢昧,可惜可惜。” 这甚至不如同期中会试排名更次于他的方明珏。 方明珏当年的名位是排去二十往后了,可凭了其师沈尚书的干系,经一番磕磕碰碰,还是得偿所愿地与裴钧、闫玉亮一道分入翰林,每日进了院儿就是瞎乐呵,入馆第三月又顺应家中安排娶亲入了洞房,往后只等着儿孙现世、千般圆满,日日就更是红光满面、刷刷抄诗,仿似这天底下再没有叫他不开怀的事情,连带地,也叫他身边的人都松快好过。 就这样,御花园中杏子蒙烟、轻荷带雨,枫树落了叶子,霜雪再往头上盖,一年过去就是下一年。 那时裴钧总想,安闲无志其实没什么不好,而在翰林的几年,也未尝不是他前世一生中最好的几年。 67. 其罪二十九 · 舞弊(三) 念想间,皇城已至。裴钧下了马车,沿御花园中的石道往翰林走去,任脚下卵石在他千层布底的官靴下凹凸硌人,徐经园中暖气潜催,眼看风吹下杏树的花瓣落在一枚枚小石子之间,将一园石地铺得或绯或白,倒也觉出分清淡雅致。 阅卷所在的惠文馆是个四厢庭院,地处翰林西北,只东南角开一小门,需从翰林中院的回廊绕进去。进去可见门楣的木匾随了古诗,题唤兰泽。入院后,庭中是一池菡萏未放,不过有几捧新绿荷叶出水,其上蜻蜓早立,挂着未收的晨露,一一鲜翠欲滴。 眼中的景致原是极好,正引裴钧隐忆从前不由唏嘘,可他过了荷塘没走两步,却见廊角走出了蔡飏与几位翰林学士,远远还听见有抑扬顿挫的音调传来,似乎是蔡飏正在之乎者也指点春秋,而从旁学士俱不敢怠慢,自都十分谦卑地一一应是。 那厢蔡飏见裴钧来了,收了言语,调笑着道了一声:“呵,裴大人可来晚了,大清早的忙什么呢?” 这话赶着阅卷的当口说出来,便是暗指裴钧早怀异心想徇私舞弊,可裴钧听来却只是笑,一边往主厢走,才一边不疾不徐应蔡飏道:“嗐,可别提了。我这手上可四下都是事儿呢,眼看是劳碌命哪,怎能有蔡大学士的清闲呢?” 只此一句,就把方才还神气活现的蔡飏,噎得一时无法接腔。 蔡飏生平最不甘的事有两件:其一,是他从来都活在他老爹蔡延的雄翼下汲营跳脚,哪怕年至三十来岁了,也从未外放做官、独当一面;其二,是他虽一路升迁入了内阁,走的却是翰林学士晋升内阁随修、再逐年提拔的路子,手中从未有一日握过政务实权,待在内阁虽名义上掌理了大理寺,可最终给万事拍板定案的人,却还是他老爹蔡延。说到底,他不过是被他父亲插进内阁,替蔡家占了个票拟的权位罢了。 可蔡飏偏不是个省油的灯,逢人逢事儿总想亮上一亮,以表自个儿有真才学,并非只靠着爹在朝中立足,搁在几年前,就不是没打过翰林、宫学的主意的。只是最终没成罢了。 这翰林和宫学,自裴钧十年前还在青云监时起,就一直属赵太保辖下,曾一度让蔡飏很是吃味。虽蔡飏是个颇有学问的人,可相比起年过六旬、著述撰史的赵太保而言,资历却还算太浅,故肃宁皇帝生前便嘱咐:宫学、翰林二府,乃朝中机要,新帝登基后,依旧要顾命大臣之一的赵太保来统领二处,旁人不可随意插手。 赵太保为人保守,平日在官中未有鲜明政见,显是据职保禄、按部就班而已,虽无显著政绩,却也并无什么纰漏。多年来,蔡飏常在官中言语此事,意在表明赵太保没有作为,早是觉得姓赵的浪费了这个能挖金掘宝的位置。料想若是蔡家拿到翰林、承上宫学,往后考核评定都有人插手,还不知是哪般如鱼得水。 可左右也只是蔡飏想想罢了。 赵太保可活得老长呢,往后这翰林、宫学也没蔡家的事儿。 裴钧不理会蔡飏继而又起的冷嘲热讽,此时眼看主厢中等候的冯己如已碎步走来迎他入座,便随手同蔡飏一晃当做告礼别过,这就与冯己如一同走去了主厢,双双揭了主副考官的两道授任文帖,按仪礼请香祭过堂中的孔孟画像,便吩咐下头一句: “理卷开阅。” 成担的卷纸陆续被杂役抬上来,里头装着的上千份薄薄答卷,便是一个个参科学子的命书,是飞黄腾达还是寒窗再读,一切全凭这卷中千千字与阅卷官的眼缘。 阅卷的等级是格外严明的。在监官收卷后,所有卷纸已由弥封官一一糊名,并盖上了“弥封关防”的骑缝红章,以防有人拆窥换卷;后又会交由翰林誊录院的书吏用朱笔誊抄一遍,以防官员辨字舞弊。 可誊写完后,朝廷又怕誊录官中有受贿后直接替考生重写答卷的,这誊录后的副本便还不能径直交给阅卷人批阅,尚需与考生的原卷一并送至礼部,由对读生比对无误后,一一落印、写好经手人的姓名籍贯以备查验,这才能交去阅卷人手里开阅。 可阅卷人又只是参与阅卷的官员中最低的一等,头上还有同考官、主考官。阅卷人觉得好的卷,只能批一个“荐”字,再将这些“荐卷”交由同考官二次择选,其中批下 “取”的,又呈给主考官亲自过目,由主考官来定下“中”与不中,并将“中卷”上报朝廷,录为贡士。 而贡士定下后,又还待阅卷诸官内议一番,选出其中文采极好的,或政论极特别的,或极能取悦皇家的,这才能被纳为殿试人选,择时入宫,经天子作考、百官品鉴,较出三甲来。 其头甲分为状元、榜眼、探花,赐“进士及第”,其余的二甲赐“进士出身”,三甲赐“同进士出身”,到此,一届科考才最终落成。 在这一层层择生中,主考官身为携领阅卷之人,手中的权柄自然极大。 按朝中规俗,历届阅卷的主考官,惯来是在一二品重臣中轮换,而裴钧升任少傅的时机,恰赶在了上一轮的尾巴,排在了上科主考官张岭之后,便替代了原应轮作主考的蔡飏上任,抢去了蔡飏入内阁后盼望多年的主考之职。 加之裴钧本就身任礼部尚书,从底层对读官到阅卷人的点选,每一样都多少插过手,更是出题人之一,机缘巧合下,所拥有的职权就远比蔡飏来做主考还要大了。若说有心,想要瞒上欺下、一手遮天也不是不能。所以朝中各路便也格外睁大了眼睛盯着他——正如御史台百般审检、驳回他点出的官员。而骤然由主考降为同考的蔡飏,也就更该嫉恨他了。 不过裴钧要的,却正是蔡飏这份嫉恨。 如今蔡家因新政盐案之事恨上了裴钧,那必然会用蛛丝马迹暗算裴钧。裴钧异位而处,心想蔡家最省事儿的做法,自然是让蔡飏入院阅卷时见机行事,最好是拿徇私舞弊的罪名栽赃给他,以图将他革职论处、甚至按律杀头,正所谓一石二鸟。 可巧的是,这也是裴钧想要对蔡飏做的。 而蔡飏若因嫉恨迷眼,那被请入瓮中自然就更容易了。 阅卷的第一日,因外院的阅卷人刚开始读卷,尚未较出可荐、可取的交来惠文馆中复阅,加之房外廊中还有御史台的驻役看守,严防舞弊,又有一些带刀剑的宫中侍卫巡逻,于是馆中便各人守在各人厢房里,相安无事。 裴钧在厢中闲得慌,又不想同冯己如大眼瞪小眼将公事翻来覆去地说,便早早翻了些馆中的藏书来看。可他又一早知道冯己如是收了银钱要替人换卷的,便也时不时瞥眼冯己如行藏,将人使唤使唤拖住腿,以防冯己如贸然行那换卷之事令对面厢中的蔡飏察觉,惹来大麻烦。 就这么到了夜里,冯己如时时被裴钧指使着做这做那,还没找到机会出去活络,时辰就已该安歇了。 和出题时不同,阅卷中的衣食住要松和多了,每个厢房后都设有专室以供阅卷官员休息洗浴。可裴钧为了盯着冯己如,就迟迟不能洗漱安歇,只作尚在翻阅典籍的模样,渐渐地,也令冯己如略有不安起来。 冯己如苦着脸坐在堂中圆桌边,恭敬问了裴钧一句:“裴大人不歇歇呀?您都看一天了,眼睛可要累坏。” 裴钧歪在罗汉榻上,把长腿搁在小木桌上晃了晃脚,悠哉道:“无妨。这书有意思,我许要看完了才舍得睡,你先洗了歇吧。” 冯己如看了眼裴钧手上极厚的一本《西域方物集录》,无言好半晌,眉头都皱紧了。 他默默掏出绢子点了点脑门儿上莫须有的汗,又见裴钧似乎真是意趣盎然、手不释卷的模样,还不知要到几更才会睡下,眼见并不是他这把年纪能熬得过的,便只得点了头,先强笑道:“那下官就恭敬不如从命,这厢……就失礼了。” 说完他起身叫了杂役,在后堂中架起屏风洗漱起来,待慢吞吞地洗好了撤去屏风,却见裴钧果真还在另侧灯下抱着书读。 冯己如抿了抿唇,再度试探道:“裴大人身在礼部首位,却依旧奋心向学,真真叫咱们底下人汗颜呀……可明日大约就有荐卷、取卷送来了,大人便还是早些歇了罢,明儿一早就得起来做事儿呢。” 裴钧却只盯着书道:“无碍,我日日都晚睡,早习惯了。你先歇吧,不必拘礼。” 冯己如神情又起一丝苦闷,见裴钧确然是个八风不动的模样,到底也只好再次与裴钧打礼告了安,恋恋不舍地先去躺了。 如此又过了一个多时辰,待到月上中空,夜寒露重,裴钧手中书的一大半都已看完,后堂的另侧才传来冯己如均匀又沉闷的鼾声。 裴钧踮着脚走去看了一眼,确信那不是装出来的,这才放心搁下了手里的书,叫水洗漱后吹熄了灯,合衣上床卧下,可却也不敢睡实,只闭眼养起神来,以防半夜真睡实了,冯己如又爬起来生事儿。 可阅卷里这么日防夜防的还得防到他解决了蔡飏才是个止,一时他又不免叹了口气,心里老实生出份儿疲来。 实则官中之争永远如此。 在斗争中为了存活,人须得日日夜夜、时时刻刻紧抓着岸边枯藤不放,一旦哪日疏忽撒了手,那一切费尽心血争夺来的东西与想要维护的一个个身边人,就都会被卷入深不可见的潭底,成为失足者的陪葬。所以一旦被拉入这泥沼,往后就绝无宁日,而往往叫官中之争生出不同的,也并非谁比谁聪明、谁比谁权势大,而只在于谁比谁更能熬罢了。 此刻裴妍还在刑部大牢里,被朝中与裴钧敌对者拍作了砧板上任人刀俎的鱼肉,故裴钧自认绝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懈怠,他必须要撑住、熬住,否则哪怕一个不小心,都会叫事情无可挽回。 前世他已任裴妍孤苦抑抑了二十年,今生便绝不能再让她与亲子姜煊死别或生离。 而这一想起了姜煊来,裴钧脑中又忆起孩童早间守在他马车边憨憨念诗给他送行的模样,压在心口的闷顿,便仿似渐渐淡了些。由此再想到姜煊眼下正在晋王府里,也不知会不会赖着姜越那清贵端庄的人□□觉、讲故事,会不会领着狗在姜越干干净净的院儿里啃花挠墙嗷嗷叫,又会不会央着姜越领他上街买泥人儿…… 思及此,他一时直想飞到晋王府去看个真切,好知道姜越究竟会怎么应对那赖皮孩子。 那一定和他不同。 而姜越惯来是更温和的,和看上去不同。 想到这里,裴钧忽而发觉自己已平静下来。 虽另侧冯己如鼾声依旧,屋外还有蔡张虎视眈眈,朝中上下乌黑、山河风雨如晦,可他此时此刻躺在这暗流汹涌的薄冰之上,只要想起姜越那一句“一切有我”,心中竟就无比安然。 68. 其罪二十九 · 舞弊(四) 如此,一夜无话。 翌日一早,馆中诸官还未醒转,裴钧已起了身来在廊下打拳,尚同一院子驻役、侍卫有说有笑,待膳房做好了热粥馍馍,他大口用了,这时才见冯己如打着呵欠走出厢房,便还神清气爽地道了个早。 冯己如对上司的精神头已然服气,心有戚戚地请了早安,便也拘束地坐在裴钧身边一起吃完了早膳。 二人起身时,才见对厢的蔡飏走出来,裴钧便不咸不淡与蔡飏寒暄两句睡得如何,不免话里话外讥诮二三,引蔡飏一早起来就红脖子粗脸,他自己却又嘻嘻哈哈地拍屁股回厢房看书去了。 可是他刚坐下拿起了书,倒见冯己如趁他不在意,抬脚就要往外走。 “冯侍郎去何处啊?”裴钧叫住他。 冯己如一凛,脚步顿在门口:“下、下官去解个内急。” 裴钧抬眉点了点头,心道这冯己如大约是急了。毕竟若此时再不去同阅卷人通气,那若到时候荐来的卷子里没有他要照顾的那份,那他有心照顾也鞭长莫及,收来的银钱就得退回去了。 冯己如见裴钧只是点了头,也不像头日他要如厕时那般还让他赶紧回来交代事务,心下一喜,连忙捞袍往外跑去了。 裴钧看着冯己如背影拐过侧边廊角,又见对面蔡飏回了厢,稍坐一二便起了身来,向方才说笑的几个驻役、侍卫点过头,着他们盯着此处,塞出些银锞子,接着就往冯己如的方向跟去。 裴钧早就猜测,冯己如此番换卷,凭的应是与行贿考生约好的“关节”来辨认答卷。如此他便想,若是能将这关节舞弊之证塞到蔡飏身上,那冯己如犯下的事儿也就能栽在蔡飏身上了,到时候事情败露却无需冯己如认罪,冯己如更该会千方百计帮裴钧坐实这栽赃。 “关节”原指考卷成文每一股的承接,可用这承接处的字句贿官作弊的事情多了起来,这词儿就不再是原来的意思了,而变成了言明了类似何字开讲、何语承题、何话大结的暗号。 考生按照约好的字句关节作好文,受贿的官员辨认卷纸就无需拆去弥封、无需识别笔迹,只用看卷内的作答是否符合约定,就可寻出试卷动手脚。而冯己如为官多年都在礼部上下做事,虽官位常年不怎变动,但早也算是深谙科考行事之理,所以早在出题后便匆匆赶往礼部重新归置监官收好的试卷,为的应是叫他想动的卷纸排在特定的顺序,这样就能在阅卷人抽签后,通过摆放与分发算出那卷纸在哪一号阅卷人手中,从而找到那人行买通之举,省时又省力。 难只难在,阅卷人和出题人一样,都是宫里定下的,在阅卷官前往惠文馆的头一晚才会告知,而所有阅卷官员到惠文馆之前,除了主副考官,更是彼此都不知谁是谁。故冯己如若想要从阅卷人处提前将行贿考生的卷纸变为荐卷、再安排好卷纸荐来他此处,就只能待入了惠文馆,再临时行事。 那厢冯己如已快步走到了外院阅卷人的住处。因他是今科副考,一众差役也并未惊奇他来了,只当是来指派事务的。 冯己如先装模作样责问了两句阅卷甚慢,说今日必要呈上些好卷云云,稍后便暗地使银钱让相熟的馆役透露了前一日抽签的情形,从而算出了他要照顾的卷纸分去了何人手中。 而阅那卷的又恰是个礼部主事,冯己如便找了个公事的由头,叫了那主事去一旁竹园里,一面擦着额上细汗,一面打赏了周遭几个侍卫、驻役,说要提前吩咐一二放榜录贡之事,此乃朝中机密,望能回避一二。 侍卫、驻役拿钱闭嘴,远远绕开去,冯己如眼见他们走远,便张口许给那主事二百两银子,要他助自己一臂之力。 主事是礼部的主事,冯己如是礼部的侍郎——且不说主事不敢违逆这顶头上司的要求,只单说这二百两银子只为他简简单单荐上一卷、换下一卷,到底也是个容易钱。而一朝上下都在贪、都在乱,这银子还是他上梁不正的顶头上司送来他跟前儿的,他又凭什么要同这送来了嘴边的银钱过不去?自然半推半就地应了。 冯己如见此,便掏出了写有关节的字条来,低声嘱咐那主事道:“那学生原也有些才学,只求中个贡生,不求进士,中了榜也绝不会扎眼,你就小心些看着办,无需惊怕,好处是少不了你的。到时送上来的卷子,你一定要想法子放在乙箱里,这样抬来馆中才归我手下取卷,记住没?” 主事接过那字条,哎哎点头。冯己如眼见妥当,便不作耽搁地往来处折返。 主事待冯己如走远,仔细记背下那字条上的关节,收入袖中便往阅卷房去。可一进门,他竟见自己的阅卷号房里已然坐了个人。 此人正是今科主考、他上司的上司,礼部尚书裴钧! 主事腿一软扶着门框,还未来得及见礼,裴钧已和气地向他笑道:“冯侍郎方才吩咐你事务了罢?说什么了?” 主事立马知道是冯己如行踪败露,叫裴钧察觉了所为,此时已心头击鼓、脑袋发懵,扑通一声便跪在地上,立马招了:“禀大人,冯、冯侍郎让下官荐一卷子……说要放乙箱里过给他,还给、给下官送、送了份儿关节来,下官也是听令——” “什么样的关节?”裴钧好整以暇坐在他阅卷桌边,向他伸出手道:“来,给本院看看。” 主事脸都吓白了,连忙抖着手掏出字条。 裴钧接过看了看,见那主事身上已发起抖来,笑道:“你们不过是挣些零用罢了,本院知道。这有什么好怕?既然这字条你看过了,便照冯侍郎的吩咐,荐了这卷子就是。” 主事一愣:“裴、裴大人是说……” “只是那卷子,你不要放在乙箱里。”裴钧想了想,把手中字条折起来放入袖中,淡淡吩咐:“你把那卷子放在甲箱里,记住了。” 主事自然不知道装荐卷的乙号箱子对应的就是标为乙号的主厢,更也不知道甲号对应的是蔡飏所在的厢房,此时不过是裴钧说什么,他就连连应是,根本不敢有一个多余的问题。 裴钧见他听教,便也安然起了身来,再将就着吩咐了一些发榜收录之事,就往惠文馆折返了。 惠文馆外正有几个翰林杂役,低头清扫着石道上的落花。 这些杂役都是翰林的老人。裴钧早年还在翰林时就与他们熟识,出翰林后又因想留着这些小人物作官中眼线、以备不时之需,便也没断了联系,惯常待他们都客气有礼。不仅平日里碰着会寒暄打赏,逢了院中有增补、升任的机会,裴钧也会给吏部示意,多将好位置留给熟人。这些杂役受了裴钧几年的好处,自然也清楚往后必有生用的时候,而眼下,这用人的时候就到了。 裴钧过去打了个招呼,从杂役中点出了最可靠的一个,领到隐蔽处细细吩咐一二,从袖中掏出字条与银两交给这杂役,见杂役稳稳点头,这才回到主厢中。 厢中冯己如早已回来,却不见裴钧,这时看裴钧竟从外院逛回来,心都一紧,赶忙起身让裴钧坐下,又把桌上的点心茶水往裴钧跟前儿一放。可还没等问出句裴钧去哪儿了,他却见裴钧盯着他奉上的点心茶水,皱起眉来: “你叫的点心?” 冯己如一愣:“这茶点下官回来的时候已经见着了,还以为是大人要厨房做来的。” 裴钧却肃容问道:“平日在部院,你几时见我用过茶点?” 冯己如一想确然如此,不由暗暗惊惶:“难道这是有人——” “方才我们都不在,定是有人借着送点心进来过了。”裴钧即刻起身来,四下一看桌椅床架,“恐怕那人还不止送来了这个。快,赶紧找找这屋子里可有多出什么东西。” 冯己如不敢耽搁,连忙关上厢门,自然先遑遑去翻找自己的一干用度,见没有可疑了,才大大松下口气,这便又回头去看裴钧,却见裴钧站在床边,从昨夜翻看的《西域方物集录》里抽出了一张暗黄的笺子。 可那书昨日还是裴钧使唤他去借来的,借来时还空空入也。 冯己如擦着汗凑上去,只见那笺子上列着六个不明所以的句子:“圣人行藏之宜——此为善者——此为不善者——舍夫?藏夫?——总不争乎气数之先——其怡然得、默然解矣。” 冯己如只一眼便知,这定是张约定关节的字条,且这六句还应是承题、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及大结的末句,若真有此卷,考生答的应是经义科。 “……裴大人,难道是有人要栽赃您舞弊?这、这是哪个学生的答卷,您可知道啊?”冯己如背上的冷汗已然下来了,此时大半不是恐裴钧遭难、被政敌拉下马来,而是恐裴钧这被栽赃陷害的人牵连他这真舞弊的人难逃一劫,不由第一次关心起上司的恩怨来:“难道是对面的蔡大学士?您近来在朝上,仿似同蔡家不大对付呀……” “除了他,还能有谁?”裴钧沉下眉宇一看屋中,发现时值春日,天气暖燥,厢房里已经不备火盆了,而此时白日点火又太过怪异,要想销掉这显是栽赃的字条,便不好拿火来烧。 他转眼看着一旁忧心满面盯着他的冯己如,果断把字条往冯己如跟前儿一递,压低声道:“快,你把它吃下去。” “……啊?”冯己如吓了一跳,“裴裴裴大人,这、这使不得!下官怎么能吃纸……” 恰这时,外面传来一声呼喝:“荐卷到!”这是第一批荐卷呈上来了。 一切都是如此琐碎又突然——此时要是厢门一开、卷纸入内,蔡飏再即刻寻由叫人搜查全馆,那裴钧手中的字条一经发现与某卷相符,后果将不堪设想。 裴钧长眉一锁,一把扯过冯己如衣领,抬手就将那字条塞进冯己如口中:“赶紧吃下去,不然你就跟我进御史台吃牢饭罢!” 冯己如吓得一双小眼即刻瞪圆,别无他法,赶紧嚼了那字条,两口吞了,又跌跌撞撞扑去桌边喝了口茶水咽下。 “笃笃”两下叩门声即刻响起,翰林院奉命送卷的书吏在外道:“冯侍郎,头批荐卷已到,请您过目。” 冯己如还坐在桌边惊魂未定,裴钧去开了门,标有“乙”字的卷箱便被杂役抬了进来,放在堂中的空地上。 这箱卷是抬给冯己如批阅,尚未标出取卷,就还没有需要裴钧过目的。于是裴钧告诫地瞥过冯己如一眼,只回身在桌上端起了那盘不请自到的点心,就走到了对面厢房去,笑若春风地叩了叩本就打开的大门。 厢中摆着刚送至的考卷,蔡飏从桌案后抬起头来,见是裴钧来了,便同身侧另两名同考官笑说:“瞧瞧,是主考大人来照拂咱们了。”说着问裴钧道:“裴大人有何指教啊?” 裴钧端着点心笑了笑:“本院在蔡大学士面前,尚要称一声晚辈,何得敢与蔡大学士指教什么?不过是新见厨房送来了点心,味道不错,也不知蔡大学士这厢有或没有,便送来让大家伙儿尝尝的。” 他这话是讽刺蔡飏职权高不过他,说他有的蔡飏不定能有、跟着蔡飏的人也是跟着蔡飏受罪,一时便把蔡飏的笑脸都打冷了。 蔡飏看了眼他手中的点心,戏谑道:“裴大人,阅卷是为家国社稷铨选人才,我等自当全力以赴,怎可品茗饱食以待?这可太不成体统了。” 裴钧劝他:“蔡大学士说的虽是,可圣人尚论动静相宜、劳逸相合,这又不过是区区一盘点心罢了,吃了也不至饱食终日、空食粮俸,蔡大学士实在言重了。”说着,他故意要把点心放在蔡飏跟前儿的试卷上。 蔡飏恐试卷受污,自然慌忙拿手一挡,可裴钧此刻却就势松手,盘子便即刻翻了,一整盘糕点就全滚落在卷纸上,弄得蔡飏满桌都是。 一旁两个同考官知道这是两位大人斗起来了,没有一个敢开口的,都赶忙立到了旁边儿去,胆战心惊地看着二人。而蔡飏已经气急了,瞪向裴钧就吼道:“裴子羽!我看你是存心来我这儿捣乱!” 裴钧瞥了眼那一桌狼藉,不慌不忙地向外面叫了声“来人”,回头只抱臂看着蔡飏道: “蔡大学士,我好好儿给您送点心来,您不吃倒也算了,全给弄洒了是什么意思?莫非蔡太师平日就这么教您吃饭的?” “你——”蔡飏气得一句话哽在喉咙口,抬起手来向裴钧鼻子一指,眯眼咬牙道,“我看你是心里有鬼,才会来我这儿无事献殷勤!” 裴钧舒眉笑起来:“哦?我能有什么鬼?这眼下还不该我阅卷呢,蔡大学士这脏水是否泼得太早了些?” 蔡飏绕出桌来逼近他身道,提高了声音:“那我问问你!方才你和冯己如都离厢外出了,去了什么地方、又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你敢不敢说出来!” 裴钧气定神闲:“这有什么不敢说的?主副考官职在携领阅卷,方才冯侍郎与我见底下的荐卷迟迟不来,便去外院巡查巡查阅卷人罢了,不过是看看他们是否怠工误事儿。怎么,这都不行?哎,蔡大学士,这主副考官既已从内阁落到我礼部来了,我同冯侍郎就算是去个茅厕、出个恭,也不该是跟您报备罢?” 这时扫洒屋子的杂役来了,眼见就是裴钧方才在馆外吩咐的那个。 且不说蔡飏此时正在气头上,便是在平日,他也从没拿正眼看过这些个杂役下人。 他随手一招让那杂役进来扫地擦桌,自己依旧与裴钧言说不放道:“裴钧,你与冯己如根本不是同时回馆的,要我说,你们定然是有何密谋,欲在这馆中行徇私舞弊之举!” 裴钧佯装冷脸,向蔡飏走了一步问道:“蔡大学士空口无凭诬赖我有所图谋,可有何证据?” 蔡飏早有准备,当即道:“昨日你遣冯己如抱了一摞旧书去主厢,全是无关阅卷之书籍,此举实属可疑!” 裴钧凉凉一笑:“行啊,我不过是看个书,搁在您蔡大学士眼里也算是形迹可疑了。好,那今日为叫蔡大学士安心,也为证我裴钧恪守新政、严防舞弊,干脆便叫列位驻役来将这惠文馆里都搜一遍,让大家看看我裴钧到底有没有徇私舞弊!” 蔡飏等的还正是他这一句,当即便说了声好,即刻走到院里召集馆中的御史驻役,吩咐道:“诸位同僚都听好了——眼下是主考大人要咱们全馆搜查、严防舞弊,便劳烦诸位辛苦一番,仔细到各处查找查找。不管是主厢、偏厢还是书中杯中,只要有任何可疑之处,都绝不能放过!” 一院子驻役应了是,即刻便分散往各厢寻找起来。裴钧这时踏出厢房,而前来扫洒的杂役已然清理好了桌上地上的糕点渣子,也默默兜着帕子出去了,只与裴钧暗暗点头换过一眼。 四间厢房的阅卷官员都被此事惊动,有了人四处搜查,便没法安静阅卷了。诸官纷纷走到廊上看往院中,尚不知为何突然如此,可试探的目光,却只能见着傲立院中的蔡飏正一脸轻蔑地看向裴钧。 裴钧在这令人极度不适的目光下慢慢踱回了主厢门口,见冯己如也被涌入搜查的驻役挤了出来,便在人声嘈嘈中低声问道:“有没有?” 冯己如点点头,将手中带出的卷纸递到裴钧面前道:“还真有这样一卷。大人,这真是千钧一发……若是此卷和那字条同时被搜到,那咱们……” 裴钧低头看着冯己如递上的答卷,只见此卷中果真每一股的关节都与之前那字条上的一一对应,所答的是经义科,题为孔子曾对颜回说的:“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 这考生所作的论述,即是轻破“行藏”之句,着墨后话,慨言人需知己、益友,言明知音之喜,最后,在束股中似获颜回之意,于无声处感会圣人亦师亦友的教化。 通篇没有一个难字、难典,可此卷却难掩文风清丽、文思斐然;其虽笔笔落在股比结构之上,字里行间又是以“行藏”言说了“出仕之能”,可却全无历来科考之中的死板僵化——官语一点则止,文眼始终在科考之外,意趣却尚在人与人间,足见考生之情义充沛,似乎是拿心在读书,不只是用脑子答卷而已。 裴钧看着看着,渐渐地,眉梢眼角都带上了笑意。 冯己如见他面色缓和,低声问了句:“大人可是瞧出这为何人所作了?” 裴钧没答他,依旧来回欣赏重读着这张卷纸,只反问一句:“你觉得此卷如何?” 冯己如从袖下翘出拇指来,口气颇为肯定:“若无意外,怕会是今科首魁。” 裴钧合卷递回他手里道:“那就让他做首魁,别出什么意外。” 冯己如连连应是,立即拿着手中的红笔,在此卷上批了个“取”字。 而此时此刻,对面厢房恰传来驻役一声禀报: “裴大人,蔡大学士书桌下查获一张字条!” 这话一出,嘈嘈杂杂的惠文馆中忽而一静,面目惊诧的众人瞬时看向依旧站在院中的蔡飏。 蔡飏原本正在与身边众人说笑、只等裴钧中计落网,此刻却竟听见自己的大名,不由全然懵了:“……谁桌下?” 一个驻役从对面厢房跑出来,风一般经过院中的蔡飏,手里拿着张字条匆匆奉到裴钧跟前道:“禀大人,这字条就塞在蔡大学士书桌下头的细缝里,咱们还是蹲下去抬头才瞧见的。甲箱荐卷里,也确然有张与这字条相合的卷子!” “怎会这样?”裴钧故作惊疑地打开那字条。站在他身旁的冯己如伸脖子一看——只见那字条上竟是自己曾给外院阅卷人的关节!登时,冯己如一张胖脸都吓得惨白,难抑地哆嗦嘤呜了一声,引裴钧回过头,冷而无声地瞥了他一眼。 这一眼中带有冷冽的告诫之意,叫冯己如霎时汗透重裳,闭紧了嘴巴再不敢出声,一双眼中灰败无神,双腿软软往裴钧身后退了一步。 裴钧再看了眼手中字条,沉稳地向驻役确认道:“这真是蔡大学士桌下的?” “正……正是。”驻役颇为不安地压低了声音。毕竟他们虽属御史台辖下,可查到的蔡飏好歹也是当朝太师的儿子,难保不会因此发难。 蔡飏在阶下听闻那驻役称是,气得两步就走上廊子,怒红了一张脸,抬手扯过裴钧手里的字条,看过后又惊又愤地一把摔在裴钧身上,厉斥那驻役道:“胡说!本阁没有这样的东西!你诬赖一朝阁部,该当死罪!” 京中高门之后身上都有种极强的气势,每每发怒时,必要叫寒门出身者深感压迫。面对这样的蔡飏,驻役开始有些怕了:“此、此物确然是蔡、蔡大学士桌下——” “胡说!放肆!”蔡飏抬起腿就猛踢在这驻役肚子上,怒骂起来,“你这是栽赃!你们这是陷害我!” 此刻他方知从刚才开始、从那盘被他送出又被裴钧送还的点心开始,一切便是裴钧布下的局。 惠文馆中已炸开了锅,早有驻役回禀御史台去了,而蔡飏此时面对一纸铁证与馆中众人全程的目击,任说何言都再没有人相信,便唯独只能指着裴钧鼻子大骂他“贱族”、“御狗”和“下三滥”,扑上去要落在裴钧脸面上的拳脚也尽数被馆中侍卫架了回来,嘶吼着到底了,他面前的裴钧却只是冷笑着看向他,像看着一块已经腐烂多时的死肉,眼中没有半分人情。 “裴钧!你陷害我!”蔡飏在四五个侍卫的阻拦中满面狰狞地奋力挣动着手脚,瞪着眼睚眦欲裂,几乎是想要伸手去撕破裴钧那一张波澜不惊的俊脸,“你给我等着,你、你这个阴险小人,我蔡家总有一天定要把你——” “好,我等着。” 裴钧半步也不退地立在蔡飏指尖外半尺处,不疾不徐地勾唇笑了笑: “只怕你是等不到了。” 69. 其罪二十九 · 舞弊(五) 蔡飏贵为一朝阁部,竟知法犯法,行营私舞弊、受贿换卷之事,且在众目睽睽下行藏败露、证据确凿,任凭他如何狡辩不认,也轻易摆脱不得,此事便在第一时刻传入了宫中,更同时传去了御史台里。 生此大事,惠文馆内嘈嘈不息,一众官员窃窃私语。眼看蔡飏气红了一张脸、谩骂挣扎着被驻役侍卫“请”去了侧厢里,他们转头瞄了瞄依旧闲立在廊上悠哉望日的裴钧,各自目中都是惊疑自危,相觑之下,暗换了神色,皆知此事绝无可能只是巧合—— 瑞王之死未结、李存志案方起、盐业之争在前,且不提回回事中是裴党占了便宜还是蔡家争了上游,只说如今阅卷刚至第二日,蔡飏只是与裴钧起了口角,就忽而被撞破舞弊重罪……这便无论如何都是蹊跷。 正是馆中气氛阴抑之时,外头忽而传话,说御史台来人了。 裴钧靠着廊柱,顺言望向馆门,只见进来的人着云雁玄褂、一张冰山似的冷皮罩面,正是御史断丞张三。 裴钧不免实实在在笑出来,抚掌道:“宪台果真是把张大人派来了,贵驾。” 张三匆匆走到庭中,循礼向裴钧遥遥作揖,道了声“见过裴大人”,语罢抬眼稍稍打量裴钧,即刻便皱起眉头,目光复杂道:“鄙台接报舞弊,下官受命特来移送案犯,烦请裴大人指示所在。” “喏,”裴钧扬声向对面厢房抬了抬下巴,笑看向张三,“你听听蔡大学士这骂人的力气,哪儿像是读书人呀——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菜市场听杀猪的骂街呢。” 侧厢里蔡飏大骂裴钧的嗓音震天动地,当中一时是脏字儿俗字儿、一时还对仗押韵,叫馆中每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神色都颇为尴尬。 张三自然也听见,却也自然不接裴钧这话,只下令让人速速将蔡飏带出转走,旋即就紧抿薄唇,用一双冷而清明的眼睛无声望向裴钧。 裴钧迎着他目光,步履散漫地绕去他身边,似闲聊道:“小阿三,你们台里该是没人想来担待这事儿的,偏生你还敢来蹚这浑水,要是叫你爹知道了……你回去怕是又该跪祠堂了。” 张三移开眼:“这无需裴大人操心。” “我可不操心,我瞧着乐呵。”裴钧笑盈盈地向他偏头一眨眼,转眼见对厢的蔡飏已被人请出来往外带了,便又凑近张三低低道:“哎,三儿,劳你帮我给你师父带句话。” 张三因他靠近而迅速后退了半步,警惕看着他:“什么话?” 裴钧无辜道:“公事罢了。我只是忽而想起京兆开春的地皮统录还没交给晋王爷过目,怕耽搁了计税的日子。你就替我传个话,让王爷遣人上我府里取地单就是。” 张三听言,狐疑地微眯起眼,审视裴钧片刻,却觉不出此话有什么玄机,便只好默应了,道一句“下官告退”,便跟着御史台的人一齐押着蔡飏出翰林去了。 裴钧一路望着他们走远,心知蔡飏一旦出去,蔡家必定会立马造势保他脱案,且此事叠了李存志告唐家和他与蔡家抢缉盐司的事儿,还更可能会再次激怒蔡延。故阅卷完后也不是就松快,要计较的事儿可多着呢。 一想到此,他又感一阵倦然,心中只望姜越得了张三传话,能明白他是个什么意思。 如此好歹还能拖上蔡家三天两日,不至任凭蔡家趁着他禁足阅卷就肆意发难。 蔡飏被带走后,惠文馆中气氛肃然。诸官皆是眼观鼻鼻观心绝口不提此事,都当是未发生般,可唯独冯己如不能。 那换卷的铁证虽是在蔡飏屋里找到的,可与那行贿的考生有染之人却还是冯己如。此案只要一审,必然立即露馅儿。是故冯己如一入厢房就跪在地上求裴钧救他,说只是一时财迷心窍才应了换卷,求裴钧赶忙教他如何料理后续,求裴钧看在他上有老下有小的份儿上饶他一命,他日若有命在,必万死以报裴钧恩德。 可裴钧听了,只淡淡一句:“既是总归要万死,又何必还等他日?” 说完,他只拿过冯己如手里批了“取”字的那张朱卷,悠然坐在椅中又品了三五遍那文墨,任凭冯己如跪在厢中磕头痛哭快吓尿了裤子,他也笑意不改、纹丝未动,更提腕捉笔,哼着曲儿在那卷上批了个“中”字。 翌日黄昏还没过尽,御史台果真再度来人,带走了手脚已软的冯己如。 又过两日,惠文馆中取卷阅毕,会试中卷录出,阅卷终于告结,只待礼部发榜,今科贡士即出。 裴钧打翰林出来的时候恰是正午,行到司崇门外,见早已有家中车马等候。 董叔立在车边,身旁跟着钱海清。二人一见裴钧出来,连忙命车夫驱车迎上来接他,连道“大人辛苦”。 “家里怎样?”裴钧托着董叔一道上了车。 “家里没事儿,暂且都好。大小姐那边儿也只是过了审,崔尚书家里来人交代了,也叫不必担心。”董叔由他扶着在对座坐下,又把外头的钱海清拉上来坐了,忽而想起来报说:“哦,对了。前日晋王爷府上来了人,说要什么京兆的地皮单子……咱也没人知道那是什么,便只说没有,人就走了。哪知道第二——” “第二天蔡家在京郊的几处庄子就都被京兆的宋参司领人查了,晋王爷还做主封了一处呢,其余的也说是侵占民田了,都要拆!”钱海清怕董叔讲不清楚,连忙把话头接过来,“昨日晋王爷就上朝禀了此事,结果蔡太师非说是别处佃户的田地错算在他家了,下头大理寺的就把错处扔给户部,可被方侍郎呛了好大一场呢,说‘敢情若是算错了,那有本事谁都别动,咱户部拼着一身剐,今儿也得从头给蔡太师好好儿算一回’。这话没把蔡太师怎么着,倒把宁武侯爷吓得不轻,急着就闹起来说要查户部——这正赶在李知州的案子上,他唐家有罪没罪还两说,眼下竟要查别人渎职呢。就连皇上都说他荒唐,训斥了一通,还落了口谕,叫户部同京兆该怎么查还怎么查,查完汇同御史台一并写了折子报上。这么一来,只怕蔡家近日是有的忙了……” 说到这儿,他慌慌拉了裴钧袖子一把确认道:“师父师父,我在青云监听说蔡大学士前日舞弊被抓了,此事可真?” 裴钧含笑抽走了自己的袖子:“自然真。开心么?” 钱海清过去曾被唐家、蔡家荼毒得不轻,此时闻说旧主始遭不测,人之常情便是一喜:“蔡大学士何以忽而舞弊?莫、莫非是师父您……” 裴钧但笑不答,只作没听见。 钱海清明眸稍转,压低声问:“那晋王爷此番忽而查了蔡家的地,也是要借此机会落井下石么?” 裴钧笑意更深,也不明说,只淡问一句:“所谓墙倒众人推,这不是帮了咱们么?”说完又问钱海清:“李存志的事儿如何了?” 钱海清答:“托师父大吉,咱们原以为李知州身上没证据的,岂知前日他好容易养好些身子,竟同萧小将军说梧州税赋、工造的账本子都被他一路带来京城了,只是途中因被人截讼,唯恐遗失,就在逃难时候藏在了一座庙子的佛塔里。眼下萧小将军已严密派人去取那物证了,若要取回,就是真真的铁证,必叫唐家上下满门落狱,一个都跑不掉。” “好。”裴钧听来顿感舒心,连带几日阅卷的疲乏都似轻飘了些,“若是萧临亲自派了人去,那只要账本还在,应是必然能够安然取回,如此我们可安心几日,只专心留意蔡家便好。” 话到此一停,裴钧便暂且没有要问的了,且也着实有些困倦,便阖了双眼靠在车壁上歇息。 董叔见状连忙给他搭了个软枕上去,收回手,又拍拍身旁钱海清,使了个眼色:“娃娃,你不还有事儿要问大人么?” 裴钧听言,眼开了一缝,睨着钱海清:“什么事儿?” 钱海清略有为难:“就……就师父也去阅卷了,不知有没有见着……我的……卷……?” 裴钧听言,心里一乐,面上却再度闭了眼,作不耐烦道:“卷子都是糊名易书的,我哪儿知道谁是谁的。” 钱海清也知道这预先问卷原是逾矩,但守着主考官裴钧这么一樽大佛在跟前儿,他不问问又着实不甘心,于是就更放软了声音问:“师父,好师父,您记性那么好,总不会一丁点儿印象都没有罢?我……我写的是经义科,考题是‘用舍行藏’,束股写的是‘怡然得、默然解’的,后比有一句——” “不记得了。唔,没什么印象。”裴钧倦倦敷衍了他,只皱眉往软枕上靠实在了,“行了行了,你让师父歇会儿,师父下午还得去接煊儿呢。” “……哦。”钱海清霎时失望透顶,只当是自己得意多时的考卷放入纸堆里已泯然众人,竟全然未能让主考官记得,一时不禁悲从中来,忽觉自己或许要同今科皇榜无缘了,更怕是要丢了裴钧的脸面再被扫地出门。如此一想下去,他便一直到马车回了忠义侯府,都再没说过一句话,进了府门儿更闷闷回屋去了。 裴钧挑眉瞧着这学生吧嗒嗒撒腿往后院儿奔,同董叔笑了声:“瞧瞧,他还真怄上了。” 董叔啧一声,往他胳膊一打:“哎,大人哪,您从小就知道欺负人老实娃娃,您都几岁大了?” “您怎么总怪我呀,谁让他们老实的?老实人就该挨欺负。”裴钧同他笑着往里走,着下人备了午膳坐在花厅里用。这时候遣人叫钱海清来一道吃饭,岂知钱海清竟怄得连饭都不吃了,可把裴钧给笑了好大一顿,扒了口饭夹了口菜嚼着,始觉口中有了些滋味儿。 然这好滋味儿还没挨到下午,一个坏消息就似雷劈般落在了他头顶上—— 晋王府忽而来人,说小世子姜煊的腿摔断了。 70. 其罪二十九 · 舞弊(七) 裴钧将将才洗浴好换了衣裳卧在榻上,原还想要小憩片刻,此时闻讯,一身的困倦顿时惊没了,即刻起身来趿鞋披衣穿戴好,疾步走到外院,坐上轿子就随同来人往晋王府赶去。 一路在轿中,他只觉手心都发出冷汗来,脑中是前世在礼部得见的孩童棺椁、世子寿衣,眼前几乎一场白来一场黄,一时更感胸口都拔起丝丝寒意,连连催轿夫加快脚程。 待下了轿子几步跨入晋王府里,下人匆匆领他进了内院儿,一时只见二十来个丫鬟婆子、侍卫小厮瑟瑟伏地,跪满了廊子,一旁拴着姜煊的黑狗,正汪汪急吠,等走到东跨院儿外,已能听见里头传来孩子抽抽噎噎的哭。 下人向里报了声裴大人到,厢房中孩童哭声即刻一颤,渐渐又更响了。裴钧踏入其中绕过座屏,见姜越正坐在里间的雕花床边,而姜煊正哭红了一张小脸,一手抓着姜越的胳膊趴在床被上,枣红的绸裤被高高挽起,其下藕节似的右腿已肿出个大包来,紫红的血点漫了一大片。 此时瞅见裴钧进来,姜煊泪眼凄凄嚎了声“舅舅”,哭得震天响。坐在床沿的姜越也抬头看向裴钧,一袭缓衫,峰眉紧聚,满脸都是担忧与愧色。 两个太医正围在床边替姜煊摸骨、敷药,恰这时,主手太医逮着姜煊的小腿猛地一个旋按,疼得姜煊掐住姜越的胳膊就惨叫一声,叫得裴钧心都抽紧了,不禁一口气都提起来:“怎会摔成这样?” 姜越的手臂正由着姜煊死死掐着哭叫,眉心聚成了深川,闻言还未开口,一旁下人已代为答道:“回裴大人话,小世子方才用了午膳原在小睡的,屋里下人便暂时出去帮忙做事儿了。谁知小世子今儿醒得早,一醒就跑后院儿逗狗,又见假山上有只四脚蛇,浑不说便爬上去捉,结果一脚踩塌块儿石头,忽地摔下来了,这便……” “有多严重?”裴钧急问。 姜越此时方答:“起先他哭得厉害,都怕是真断了腿,还是太医刚来摸了骨,才说万幸只是腿骨小裂,调养一月足可复原。” 说完他沉息一声:“……是我没看好他,对不住。” 闻说姜煊的伤势不算重,裴钧的一口气可算是松下。此时虽是心疼外甥,但眼见姜越一容惭愧、言语歉疚,却也实在怪不起姜越来,又因屋中还有下人、太医在,不免只能疏淡地宽慰他一句:“孩童顽劣,与王爷何干?况小孩子磕着碰着是难免的,王爷且宽心。” 这时太医给姜煊摸完骨了,速速又敷了层黢黑的药泥,拿纱布一层层裹好了那腥臭味,向姜越道:“启禀王爷,小世子这伤所幸不重,无需上夹板了,只是这药得三个时辰一换,换过头七日才好,切切不能乱了,往后只需静养。” 姜越听了点头,一旁的管事也妥当记下,这便收拾了药箱送二位太医出去开方抓药。 姜越挥手遣退屋中下人,裴钧便敛袍坐去另头床沿上,凝眉替床上的姜煊放下了裤腿。 “疼……舅舅呜……”姜煊吸着鼻子哭,这时才终于撒开了掐着姜越胳膊的手,转而又向裴钧伸了伸。 姜越见状,便起身让裴钧坐过去,站在一旁看裴钧轻轻把外甥搂在怀里露出心疼神色,刚舒开的眉便又皱上了。 裴钧掏出绢子替姜煊擦了泪,板起脸问他:“舅舅在家跟你说没说过不准爬假山?” 姜煊委屈道:“说过。” 裴钧抬指点着他鼻尖子再问:“那以后还爬不爬了?” 姜煊抽噎了一声,赶紧摇头,扑抱着裴钧胳膊又哼哼了会儿,俄而抬脸,竟一边哭一边很有担当道:“舅舅,你别怪叔公……叔、叔公这些天可疼我了,我是自己摔的,刚把叔公都吓坏了。” 裴钧再度给他擦着脸,回头瞥了眼低头不语的姜越,是想也能想到姜越是如何待这侄孙好的,此时有多自责就可想而知,于是便叹口气对姜煊说:“自然怪不到你叔公头上。你叔公都已不知要怎么疼你了,只差把你揣兜里带着,你倒还是把自个儿给摔坏了,你说气人不气人?” 姜煊认真点点头,“气人。”说着吸了吸鼻子,轻轻叫姜越道:“叔公不气了,都是煊儿不乖……叫叔公担心了。” 姜越原正愧疚无比,此时听孩子还来劝他不气,眉眼间的愧色又更甚,转目看向裴钧,那当中似有千言,却终究没化作一句,下刻更移开眼去,又沉默了。 姜煊惊怕了一场,早已哭累。此刻太医敷的药起了效,他腿上也不如方才疼,便蔫蔫歪在枕头上,眼睑半阖着看向裴钧,引裴钧问他:“想睡了?” 姜煊点头,小脑袋往他胳膊上蹭了下:“舅舅不走……” 裴钧把他身下的被子理开,给他搭上:“好,不走,舅舅在这儿陪你。”说完抬手拍拍他脸,轻声道:“睡吧。多睡睡,好得快。” 姜煊这才揪着他小指头阖上眼,过了一会儿,终于沉沉睡过去。 等到姜煊完全睡实,裴钧才跟着姜越走出厢房来。 下人守在外头,管事报说,要敷的药已磨上了,又说那一院子下人该如何打罚,姜越只淡淡点了头,也没说话,回眼向裴钧示意,便把裴钧往隔厢的垂帘花厅领。 这花厅便是姜越上回夜里请裴钧喝花茶的地方。裴钧记得一进去有架折梅屏风,这次来却见红梅已换作白桃,竟是换屏映了春景。走到里间,可见一室杯盘也多从瓷白变成了釉青,恍惚中,似乎对姜越的讲究之处又明悟了一分。 此时姜越回了身看向他,极低声道:“裴钧,你还是骂我吧。” 裴钧从一屋子茶具茶盒上收回视线,见姜越依旧是一脸惭愧,只道这人方才闷了多时候不说话,原来是还在想着姜煊摔跤的事儿。 他不禁叹了口气抬手拉过姜越胳膊道:“行了,姜越,你别多想了。你怎么待煊儿的,我心里岂能没数?你又何曾愿意他摔跤了?只是煊儿还不懂事,耳朵也不听话,又正是皮的时候,就算是在我眼皮子底下,我也难保他不跌这一跤,出了这事儿又哪儿有脸怪你呢?你只当他这回摔了就是长教训,万幸不是多重的伤,往后养好也就是了。” 他往前半步同姜越贴近些,替姜越揉了揉方才被姜煊死命掐过的胳膊,然后便将手放在姜越后腰上,偏头看入他眼里:“况好几日不见了,我夜夜都想你,见着你说好话还来不及呢,又哪儿舍得骂你?” 姜越知道他这是好言宽慰,听来却更垂下头道:“我上回应了照顾你姐姐,结果害她现下还在牢里受难,这回又应了帮你照料煊儿,却连煊儿也没顾好,差点摔断了腿。眼见我是个没用的人,又岂值得你挂念……” 他话还没说完,竟忽而被裴钧捧起脸来吻住唇,一时愕然睁眼,下意识想推开裴钧,却已觉裴钧揽在他后腰的手更圈紧了。 姜越一愣,登时往后一抽身,却只是退无可退地把身后一架子杯盘撞得猛响,双眼难以置信盯着裴钧:“你,你——” “是你问我挂念你什么的。”裴钧不退一分一毫,粗粗喘息着将手撑在木架上,偏头看着姜越一张红脸,极忍耐道,“你比我还长一岁,我夜里挂念的什么,难道你能没挂念过?” 姜越紧贴身后木架,艰难道:“我没……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裴钧倒没什么羞赧,这时一口气缓下来了,终于松下身来与姜越抵着额头,放轻了声音,“我方才只是想岔岔你精神,让你别老想着对不住煊儿了,也不知怎么就——” “你别说了!”姜越被他看得脊梁似刺,忙打断他。 可裴钧见他这样,却更起了份儿好奇,反倒很正经地问:“哎,难道你就不想我呀?” 姜越根本不答他,只一把将他推开,两步走到桌边坐下,倒了杯凉水出来仰头喝了。 裴钧倚着另边木架看着他自己折腾,心底好笑起来,面上只轻拍着胸口,淡淡一言结了这事儿:“哎,成吧,合着就我一个人惦念着你,这回是换我单相思了。” 他坐到姜越身边去,看着他急急喝水便抬手给他顺后背,见姜越又无言望向他,便凑过去温声道:“好了,我不说了。我就是想你别再生自己的气。姜越,你往后且记住,你绝没有什么对不住我的,叫我骂你的话可不能再说了,不然……” 姜越目光警惕:“……不然?” 裴钧道:“不然我就要讨债了!”说着他手撑在姜越膝头,不怀好意挑起长眉,“别忘了你还赊着账呢。” 姜越这才想起他之前的玩笑话,一把打掉他手:“你正经些。” “好,好,我正经些。”裴钧端端坐直了,“咱们姜越最喜欢正经人了。” 姜越瞪他一眼,给他也倒了杯凉水,沉了眉略微局促地推到他面前:“你喝了它。” 裴钧稀松平常道:“喝凉水又不顶事儿。” 姜越咬牙:“……那你也喝了它。” “好好好,我喝,我喝,我喝就是了。”裴钧拿他没法子,眼见他这么一副听听荤话就要找地缝钻的模样,心里默默掂量:这晋王爷算下来隔年就要出次征,行军时日至短也是三五月功夫……而军中纪律又严明,他自己还是个监军,这么一想……怕不是没经过人事罢? 想到这儿他低头喝水,抬眼瞄了瞄姜越,却见姜越侧脸上依旧有未褪干净的红绯。这就更勾得他身下邪火乱窜了,连忙移开眼去,搁下茶盏干脆开始说正事儿: “咳咳……姜越,眼下蔡飏被我坑进了大牢,辩不清就是个死罪,该是把他爹气得不轻。他蔡家这下大半是真要同我斗个不死不休了,你说他们下步该要做什么?” 姜越沉默一会儿,似在思量,少时,叹了口气:“我想他们该是还要从你姐姐那案子下手,只是眼下……涉案的人证物证就那么些,按律没法轻易定罪,若想要叫这案子把你牵进去,蔡家只怕还要造些声势。可这些日子我想了又想,此案里似乎没有他们能用得上的错处。” “话虽这么说,可我最近总觉得不妙……没来由心里累得慌,又慌得累。”裴钧说着浅浅苦笑一声,“就像有什么不知道的事儿要来了似的……” 姜越闻言正要与他相说,可还不待问出句话来,外面却有下人传禀:“王爷,裴大人府里来人了,说是有极要紧的急事儿要报,得即刻见到裴大人!” 姜越与裴钧对过一眼,皆知此多事之秋忽有突发之事,绝难会是好事,于是赶忙一前一后走出茶室往外院行去。一到前厅,竟见是钱海清惨白了一张脸站在厅中等着,一见裴钧来了,他不等把气喘匀就急急道:“师父,不好了。方才崔尚书家里来人,说大理寺忽而将崔尚书押走了!” “什么?”裴钧与姜越异口同声,惊疑地对视一眼,又问钱海清:“大理寺的竟敢抓老崔?为的什么事儿?” 钱海清道:“他们说,是崔……崔尚书杀了人了。” 71. 其罪三十 · 不察(一) 自古有习语称“杀人者偿命”,说的是“杀人”之罪刑罚极重,要犯者以命相抵,意在警示杀人之罪绝不可饶恕,也绝不可由人随意构陷。 从前大理寺不是没攻讦过六部,裴钧也不是没料到因阅卷舞弊和盐案而起的栽赃,最终会泼到六部来。可此前的一次次构陷,大理寺指摘六部人贪墨、渎职的虽多了去,但不管其中成了与不成的,却都没有哪一回真敢扯上人命官司、用上“杀人”二字。 只因这朝臣“杀人”之罪被控虽易,其引证与落判却都要上呈皇帝抉择。所以,若是无法证实罪状,不仅是空耗官资、恶意中伤,更也是有污天子龙目、枉费帝王精力,严重的还会受反坐之罚,让构陷之人吃不了兜着走。 故此罪一经控告,绝无可能草草善终,而若无切实线索,贸然拘捕一部尚书的后果,哪怕是一司一院都难以承担的。 所以,崔宇受控“杀人”,绝不会只是空穴来风。 且大理寺的一干动作表的总是其背后蔡氏的意思,这押捕崔宇之举又如此突然、如此精准,其速如电、其势如雷,这雷电更恰恰是劈在了对裴钧正为要紧的刑部之上,稍一细想,便可知这一定不是寻常的官员不睦与部院间寻衅,而是背后之人亲自出手了。 而这背后之人,除了当朝太师蔡延,自然不作第二人想。 蔡延二十年来久浸宦海,历过的阴谋阳谋比后生走过的平路都多,其手笔一经展露,便和他的儿子、门人绝不相同。 若说裴钧在朝中的行事之风是爪牙毕露、胜在锋利,如虎,那蔡延之谋便一定如蛇——似蛇捕猎般,没有任何勇猛的追捕和凶狠的扑杀。它不会虚晃,不会惊动猎物,它只会在锁定猎物后绵长而柔软地蛰伏待变,等时机一到,便狠而准地一口咬上对方的咽喉,再不紧不慢地注入致死的剧毒,然后将猎物整而吞之,继而消食殆尽。 和蔡飏那瞎打鸣的弱殃鸡不同,他老爹蔡延从不会无的放矢,也绝不会错失任何良机,更绝没有一头发热就冲动行事的时候。故而若是蔡延要控告崔宇杀人,那就算崔宇没真杀过人,手上也一定沾过不知何人的鲜血,残留过某种腥热的气味……无论如何,必然有迹可循。 眼下慌乱不是个办法,裴钧稍一定神,即刻问钱海清:“崔家来人怎么说的?大理寺说崔宇杀了谁?” 钱海清喘了口气道:“不清楚。崔尚书的夫人在府上哭得说不清话,跪着求咱们先来找您回去帮她。师父,您回去问问她罢,眼见崔夫人那模样,是真摊上大事儿了!” 裴钧一听这话,心底更是打起猛鼓。他长眉一皱回眼望向姜越,听姜越也凝重道:“蔡太师真是好手笔。若是崔尚书当真沾染上命案,那就不单是空出刑部尚书的位置那么简单了……” “不错。”裴钧低沉道,“他们此举,定是想让崔宇失信,这样刑部过往由崔宇判下的案子就都存了疑。而刑部之错,是由大理寺和御史台纠察,那他们若想重审裴妍一案,就绝非难事,更可以连物证都从刑部过换到大理寺复查,添些欲加之罪……而崔宇当初又是我在翰林时候举荐给皇上的,命案之说一旦落成,我必然也会受到牵连,更别说裴妍的案子——” “若是蔡家想把瑞王之死往师父身上生拉硬扯,那可怎么办?”钱海清着急,“到时候栽给师父个‘教唆谋害皇亲’的罪过,这岂不是要害师父没命!” “裴钧,事不宜迟,你赶紧回府去看看。”姜越当即劝裴钧道,“今日既生此事,我再去司部纠缠蔡氏圈地的案子也于事无补,不如就留下派人探探别处消息,也好守着煊儿。煊儿有我,你就不必担心了,若有需要帮忙的,你再派人告诉我知道。” “好。”事情拖不得,裴钧感激地望向姜越一眼,绝难想见二人片刻相见、霎时温存,竟会被如此荒唐之事搅散,一时又叹了口气道:“你也万事当心。” 说完见姜越郑重应下,他便领上钱海清,匆匆出了晋王府往家中赶去。 一跨入忠义侯府大门,便闻正堂传来妇人大哭。到了前院,裴钧只见崔宇的夫人沈氏正掩面坐在阑干上啜泣。 这时听董叔一声“大人回了”,沈氏即刻起身迎向裴钧,浑话不说就砰声跪下,开口便哭叫:“裴大人,求您!求求您救救云霏,求求您……您一定要救救云霏……” 云霏,是崔宇的表字。自崔宇四年前在府道破获巨案、由师弟裴钧引荐御前升任刑部后,朝中为了礼让、敬重法司这一新任的官员,除了他师父兵部沈尚书——即他妻子沈氏的父亲,是再没有人叫他这表字了。 裴钧赶紧弯腰把沈氏扶起来,肃了脸问:“嫂子,你且说说老崔这案子究竟怎么回事儿?大理寺告他杀了谁?他又到底做没做过、做过多少——这些你俱要一五一十告诉我。事已至此,若再有假话、漏话,便不是老崔独独受罪了,怕是我六部所有人都要饱受牵连,嫂子你定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沈氏愈发被他这话吓住,一边悲呛一边道:“……这、这大理寺告的,都是多久前的事儿了,家里总当是家丑不可外扬,岂知会……” 钱海清催道:“夫人您就快说罢,究竟何事?” 沈氏吞了泪,自知此时再是家丑也得开口,这才泣道:“……裴大人怕也知道,云霏他自小是被母亲打骂弃养的,可您大约不知道,他心中那疙瘩……是几十年都没解开过。从前未发迹时……他便因此有个羞煞人的癖好,就、就是逢了官中事多、心神难平的时候,他便爱……便爱虐弄老妇来撒气。” “……撒气?”裴钧眉头皱起,听言已觉十分不妙,“从前他爱招老妓伺候,每每还弄得人下不来床、不好收场……我只当是他好这一口,有人同他愿打愿挨也就不去管了。后来他不也不招了么?说是寻不到乐意接活儿的人了,这又闹的是哪一出?” “哎!这便是前年那事儿了!”沈氏哭叹一声,连连擦泪,“我那时几次三番地劝云霏呀,说裴大人作福,都把你保回京城来做官了,你可得惜着呀!这上不得台面的癖好也是时候戒一戒了,往后坐了刑部的位置,那该被多少双眼睛盯着后背呀,可再不能这么胡来了!云霏自然很听我的,说那就招最后一回,往后再也不胡来了。可谁知那次后没过几日,被招的老妓家中便来了人哭冤,说是那老妓被云霏给作弄死了,她家里要告咱们草菅人命……” 裴钧心下一冷,问:“这老妓是真死了,还是托人讹钱来的?” 沈氏痛极似地一闭目,含恨道:“云霏亲自去看了,是真死了。可他是推官出身,又即刻就验出那老妓身上本就有病,实在不定是因他就死的……可那时恰逢吏部在议他接任刑部尚书,此事又绝不可深究、绝不可泄露,我便替他做了主,先问我爹拿了八百两纹银与那老妓家里,说实了不许他们讲出去,那老妓家里也欢天喜地应了,这才平了这案子,叫云霏安稳坐上尚书位了……” “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你们当初不知早早告诉我,却竟还敢编了谎话来糊弄官位,如今岂非咎由自取!”裴钧咬着牙看向沈氏,“若既是花钱平了冤,眼下大理寺又怎么会告上门来拿人?” 沈氏哭着摇头:“我不知道,裴大人……我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儿查出这事儿的。那时我们钱也给了,我爹也帮着把那家人远远儿地送去南边看管起来了,云霏还道这口说无凭,便让那家人立下了不予诉控的契,押了手印儿的……可大理寺今日却说,当年这案子早报了官的,只不知何故积压在库房里未曾交上,现今才发现,便急忙报上内阁,得了令便要来拿人了。他们方才张口就说是云霏杀人……还说那老妓原有夫君,诬赖云霏是因与那老妓通奸、因妒生恨才痛下杀手……这么一告下去,外面要是传遍了,往后云霏的脸可就别要了,我爹临着致仕怕是走也走不安生,那我也没脸再活着……呜,我的枫儿啊,将将才几月大的孩子,可不是要没了爹又没娘,往后还怎么活啊……呜呜……” 沈氏一个哀哭,话到此止了,泪声却陡大,此时所诉不过是短短一席话,可听在裴钧这谙熟刑律之人的耳中,她这一句句,却尽是一出出该当重刑的罪状. 且不论老妓身死究竟是不是崔宇所致,崔宇身为刑部尚书,却竟敢花钱平冤、消灭命案,无疑已是知法、执法者枉法,罪加一等;沈尚书因爱女心切,花钱出力助崔宇脱罪,这自然又是朝臣包庇、徇私回护,落判便是流罪论处;崔宇教使死者亲属立契定约、不得控告,更是威逼。若再加上大理寺强加的通奸、仇杀二罪,已足可够崔宇被砍上两次头了,沈尚书也绝对难辞其咎。而崔宇之妻沈氏眼下所想,却竟然还是他崔家、沈家的面子! 裴钧听完只觉脑仁抽疼,立在平地都一个目眩,眼下几觉是连日来的疲累、心慌终于寻到了破口,一经倾泻便猛地炸了开来,直炸得他心下突撞,连句话都难以说出了。 ——何以在蔡飏入狱、裴妍待审的节骨眼儿上,崔宇这貌似早已平息的旧案突然就被翻出来了? 官中绝没有这样巧的巧合。 此案必然是早在老妓身死、其亲闹冤之后,就已经被蔡延觉察了。可那时蔡延却不揭露刚刚升任刑部尚书的崔宇,反倒只由着崔宇一家尽情地犯错、犯罪,越犯越大,甚至连其亲家沈尚书都一同拉下了浑水,也仍旧只是观望蓄势—— 只因彼时没有盐业、舞弊之乱,蔡家依旧如日中天、无从祸祟,那么刑部尚书之位虽重,放在泱泱大朝万千官员间,也决然无法撼动蔡氏的地位。那么蔡家留着崔宇这一招暗棋,其实已经根本不是为了那当下的安危了,而是千里设伏,开始为之后覆灭裴党埋下引线。 由此,裴钧不禁想起前世被姜湛打入大牢后,他曾远远地见到,崔宇也被抓了进来。那时他只道是自己的败落牵连了崔宇,而崔宇被刑审之后,他的罪状中也果真多出一道“不察”之罪。 此罪何解,监官连念也懒得念了,抓着他血手就匆匆画押了事,另一头又拿着这画押提讯方明珏去了,一进一出似在赶集般,停都不停。 他那时只当是崔宇受不住刑罚,才顺着审官的污蔑,栽赃他这奸佞罢了,人之常情而已……又岂知这“不察”之后,竟是崔宇头上真有罪过呢? 一想到这里,裴钧只觉耳后发凉、颈似灌风,脊背都泛起寒意。他垂头看沈氏再度哭跪在地上同他磕头求救,只觉喉头都齁着一口锈甜,下刻就调开了眼去,只抬手冲董叔一挥,便揪着钱海清袖子转身出府道: “备车,去大理寺。” 72. 其罪三十 · 不察(二) 短短几日间,京中官场上错罪频发:前有内阁大学士蔡飏和礼部侍郎冯己如舞弊被捕,后有刑部尚书崔宇身涉命案、遭到捉拿。至今,朝中四品以上大员,竟接连落马了三个,如此再算上李存志千里赴京指控宁武侯府的一纸血书、一通御状,算上之前的晋王遇刺、瑞王被害,一出出已足可令朝纲动荡、百姓咋舌。 这无疑是把姜氏王朝疮痍皮骨下的种种腐朽,无可遁形地曝露在了社稷飘摇的晦然昏光下,叫裴钧坐在哒哒马车中锁眉一想,隐约只觉眼下朝政的形势若愈发险峻下去,那不出一年,也许都快赶上他前世将死之时的乱况了…… 事情开始愈发难以预料。 裴钧忽觉,打从他再世为人一睁眼起,那些曾蜷缩在命运暗角里不为他所知的一个个隐情,似乎就从漆黑的缝隙中接二连三地奔流出来了:姜越的倾心,邓准的背叛,唐家的滔天巨案,裴妍母子多年受苦……直至如今,原本寡言肃穆的崔宇,居然也被查出是个虐害人命后花钱平冤的人。 而这罪状在前世还更为他的覆灭平添了一笔,他却在此时此刻,才迟迟惊觉真相。 “师父,大理寺到了。” 一声轻呼打断裴钧思绪,是钱海清下车替他撂开了帘子。 裴钧暂且收了所想,下了马车,长腿健步跨入大理寺部院,一时引内院馆役侧目,纷纷向他行礼:“裴大人……” “你们将崔尚书请哪儿去了?”裴钧开门见山。 馆役几人相视一眼:“回大人话,崔尚书刚被带回来,眼下在后头大堂里上枷,蔡太师正亲自签办。” 裴钧一听这话,径直就绕过前院影壁往里走去,七弯八转停在大理寺正堂外,果见靠北壁的堂桌之后,是蔡延正亲自坐镇签理文书。而堂下有人肩负了枷锁,正被差役围押在中间站着,那一身叫裴钧熟悉的气度如今已折了大半,可单看那身量,他却也识得就是崔宇。 这时蔡延在座上先瞅见裴钧跨入门槛,灰眉不禁一动:“哦,裴大人来了。” “蔡太师这大阵仗地请下官过来,下官岂敢不来?”裴钧不无讽刺地接上一句,侧头看向立在一旁的崔宇。 崔宇一脸灰败,背脊徒劳地直挺着,面上神情在看见裴钧进来时忽而大动,可双目中片刻的期盼只一闪而已,很快便被愧疚和难堪填满。 在裴钧冷寂的目光下,他终是再度垂了头,皱眉抿唇不发一言。 蔡延在上座将二人这一望一愧尽收眼底,老目无波,只顺着裴钧所言道:“裴大人此话差矣。裴大人督考身累,正当休整,内阁又何得忍心找裴大人麻烦呢?可如今,新科舞弊之事已然触怒了圣躬,皇上便纳了张大人的谏言要彻查百官,这就让大理寺协同御史台清算库案了……如此出了崔尚书这事儿,咱们也始料未及。内阁也是听令办事。” “好一个听令办事。照蔡太师这意思,如今倒怪我六部咎由自取了?”裴钧笑,“可蔡太师此举打了六部的脸,断了刑部的路,所图之事又岂是区区彻查而已?蔡大学士舞弊被拿,是您蔡氏高门下出了孽臣、孽子。如今蔡太师不究家门、不省家教,反倒攻讦六部、诬告同袍,声东击西以求为子脱罪,这岂非是寒了咱们下臣之心?眼下新政方起,万事还赖百官协力,可这严防舞弊的政令一落到实处、打到了您蔡家人,您竟就领着内阁如此作为,下官敢问蔡太师,这还让咱们底下人往后如何安心为朝廷、为新政做事?” 蔡延签完了手里单据交给一旁大理寺卿,颤巍巍袖手站起身来,拿着一叠文书徐徐往堂下走:“裴大人言重了。百官是为朝廷做事不假,可内阁也是为朝廷做事的,二者缺一不可……裴大人实在不必以此胁迫。” 他走到裴钧身边,淡淡抬头看向裴钧道:“崔尚书掌管刑部,深明朝廷律令、错罪刑罚,却知法犯法、行此恶事,不仅不知悔改,还威逼利诱百姓息讼,其有恃无恐、胆大妄为,足令朝野惊心。如今大理寺已清出此案证据,不日或将请兵部沈尚书也过堂一审了,裴大人贵为少傅、携领六部,也该提前知晓知晓。”说罢,便将手里文书递向裴钧。 裴钧接过文书低头一翻,见当中是崔宇逼人立下的息讼契据,还有老妓一家的手印状书,心知铁证已在,崔宇绝难再有翻身之望,便目色凉凉地看向蔡延道: “蔡太师棋高一着、一步千里,下官实在佩服。只是如今蔡大学士还在御史大牢里,您就拿了崔宇又拿沈老,步步接踵要毁我六部,难道就不怕六部一破,张家便起么?还是您就那么笃定张家不会借机对蔡氏发难呢?蔡太师,围魏救赵虽是良策不假,可这良策却是齐国的良策,不是赵国的。当年赵国受困求救于齐,若是齐国不愿救赵而愿伐赵,甚或只等着魏国螳螂捕蝉,再来一出黄雀在后,那赵国又岂能安然?” 蔡延低哑一笑:“一局方起,当中孰者魏、孰者齐、孰者赵,眼下还未分明,不到最后,鹿死谁手犹未可知……裴大人又何必急急定论?而既为田忌、孙膑之流,虽替齐国大胜此战,后亦被邹忌反间、为庞涓所害,故人间胜负又岂长久?不过汲营一时罢了。” 说到此处,他转头向门外远目,看向天际道:“裴大人眼下,还是别再忧心旁人的事儿了,顾好自己才是要紧。” “可怕只怕有人见不得下官安好呀,蔡太师。”裴钧语带奚落,“这朝中獐头鼠辈一见哪儿有空子便定要来钻上一钻,如今将六部都钻出个窟窿了,蔡太师以为这不该忧心么?” “那裴大人未免太瞧得起那獐头鼠辈了。”蔡延瞥他一眼,“刑部掌一朝刑狱律法,其一挪一动重似千钧,内阁若未得圣意决断,怎会敢擅自行捕?” 他的话至此一顿,见裴钧未有言语,继而说道:“裴大人,老虎虽高猛,却有虱子在身上。若长了双利爪不挠挠自个儿,那捕来再多羚羊鹿子,吃下去也是让虱子吸去血了……到头来皮毛再亮,扒开看还是一身窟窿。这些窟窿可不是旁人来钻的。毕竟旁人若要去钻,那不钻出骨头挖出心来……又岂能停呢?” 话到此处已是淡漠又悚然的威胁,叫裴钧听来,直抬腿逼近他一步,压低声道:“那只愿令郎蔡大学士能比家姐早日脱身,否则,如今这窟窿是怎么钻在我裴钧身上的,他日我就怎么钻在他身上——到时候蔡太师若见着了,可别心疼。” 蔡延闻声,一瞬回头鹰凖地盯住裴钧,眸中精光毕现似出锋芒,息声一句:“那裴大人也留心脚下罢,可别望得太远……反跌了跤。” 蔡延说罢,再看了一旁崔宇一眼,便一如往常般半阖了双目,由身旁门生扶着踏出了门槛去。下刻,外面一声“恭送蔡太师”响起,裴钧扭头去望,只见蔡延一袭飞鹤银褂,已翩然消失在照壁后了。 差役拿着签好的单据文书,将崔宇送去班房。裴钧沉默地跟在其后,站在那道隔绝内外的牢门外,眼睁睁看着昔日老友被推搡进大牢,此刻竟忽而想起崔宇数年前回京时候的模样。 实则裴钧与崔宇,并未同时在青云监待过。崔宇年长他们快十岁,他进青云监的时候,是崔宇刚考得同进士出身,正该领官赴职的时候。 那时崔宇娶了恩师之女,侥幸入赘,兵部沈尚书家摆了筵席替他请监中同届、后届吃饭,是因了闫玉亮早入监半年,与他已相识,这才把裴钧、方明珏都一齐带了过去。美其名曰活络同窗情谊,实则只是为了蹭酒,却倒也让裴钧与崔宇熟识起来,往后或叫声师兄,或叫声老崔。 崔宇陡然从一介布衣进了官家大门,大约总还想留在京中跻身宦海或安禄为营的,却无奈他老丈人沈尚书瞧不上京中书吏、核校的杂职,直道入了此行是没有出息,要叫他女儿也跟着被朝中同袍瞧不起。 于是沈尚书便托了吏部的关系,把崔宇配去地方做推官,其本意是借这法司职务,让崔宇升上刺史之位、掌理一方的。可后来去了地方,崔宇才知道头上压的是两樽地头佛,身系门阀权势,轻易动之不得,这便又换去府道做巡察,四处奔波、终年不尽,一次次给裴钧他们写的信中也多发呜呼之叹,足见愁闷,引裴钧几人都十分心忧。是故后来裴钧做了侍读,甫一听姜湛说起刑部缺出个主事,便很快进了谏言,请了一纸皇命,急急把崔宇召入京中。 由此,时隔七年,一众师兄弟才总算又相聚。 崔宇回京的时候,恰是秋日,京门夹道枫树招摇。他回京的消息因没敢告诉沈老,来接他的便只有一众留在京中的师弟。 那时京城的枯风将崔宇的绸衫卷起了摆子,似乎是时隔七年后拂在他脸上的这一瞬,才吹出了他那一容的风尘。 他身后车边站着沈氏。沈氏怀抱着哭闹的长子皱眉哄着,一边还懦懦问着崔宇她如何有脸回去见娘家、如何安顿,可崔宇那时满目望遍京城风物,收回眼来,却只是看向一旁的裴钧几人,颤声说了句谢谢。 这似终将过往的侥幸与不幸混同一处告了一段落,岂知,却并非完结。 裴钧回忆到此,颤手扶在眼前的牢门上,锁眉看向牢中的崔宇:“老崔,你从前有没有一次……想过把这事儿告诉我?” 崔宇颓坐在牢中石床的干草上,放在膝上的手指攥紧了膝头的布,哑声一叹:“怎么没想过?一出了事儿我就急着想找你们,可玉娘一急先禀了她爹,哭得砸盘摔碗,闹到家里离不得人。等她爹来了,对我又是一通训,径直带了银钱塞给事主,又命我写张契书逼人摁印——” “那你事后也该告诉我!”裴钧哐地一捶牢门,“你平日里见我、见师兄他们多少次?你有多少机会可以说!你为什么不说?还不是因为心存侥幸!从前我还怪你怎么不逛花楼了,问你你说是找不到人……亏我还真信了!我早说过六部十二位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旦夕祸福都在一身,你是不是早把这话当耳旁风了?!” “要是我说了,你还会不会留我坐刑部的位子?”崔宇抬头看向他,眼底有两抹发狠的红,出声颤抖起来,“子羽……你敢说你不会换掉我?你敢说你不会么?!” “你做了这样的事情,你怎么坐这个位子?!”裴钧怒极了瞪着他,“这是刑部,崔宇!这他娘是刑部!你居然坐在这个位子上杀人!” “谁说人是我杀的!谁说的!”崔宇霍地站起来,冲到牢门后赤目盯着裴钧怒吼,“那老妇是我验的尸、我收的棺!她本就有旧疾瞒而不告,谁敢说是我把她打死的?!况这朝中哪一个位子没杀过人?更何况是刑部!” 说到这儿他抓住牢门逼近裴钧,睁大了眼道:“子羽,这些年能回到京中,我由衷谢谢你。这些年改过的案子、拉下的人,一个一个我便都依你。我都做了……我都听你的,我手上沾的泥浆子和血渣子都够了,梦里也被那些个半人半鬼的东西哭够了!人一辈子能有几个做到尚书?这位子是我用多少年的苦换来的,便是我应得的……我只想保住我的位子,这有什么错?我付出了这么多,我凭什么要被一群讹钱的贱民逼下去?!” “……崔宇,”裴钧撒开牢门倒退半步,难以置信地望向眼前的崔宇,“你疯了?” “我是疯了!”崔宇的目中蒙上一层泪,紧扣牢门的十指已用力到发白,再三哽咽,这七尺男儿才终于将经年的压抑哭出声来: “我是疯了,子羽……可他们逼我,是他们逼我的!我也没办法……我也没办法啊……” 73. 其罪三十 · 不察(三) 春日的午后,潮闷欲雨。 裴钧从大理寺出来时,钱海清正等在部院外的石阶下,一见他来了,便慌慌迎上要问,却在看见裴钧神情时及时止了声音,只轻轻叫了声师父。 裴钧抬手揉过额心,侧目瞥了眼头顶阴郁的天,在长街中立过好一晌,才终于出声道:“思齐。” 钱海清连忙答应:“哎,师父有何吩咐?” 裴钧晦然回头看了眼大理寺当头的牌匾,冷冷道:“你先回去跟董叔说,今晚上我要请曹先生和梅少爷吃饭,让他多备些酒菜,把下人都遣走。” 钱海清赶紧记下:“好,好……那、那师父呢?师父眼下去哪儿?” 裴钧从大理寺收回目光道:“我要再去晋王府一趟,然后,去趟刑部。” 师徒二人在大理寺门口分了道。钱海清得令往忠义侯府跑,裴钧坐进马车里,命人即刻往晋王府赶。 到王府时,下人说王爷正在书房同人议事,让裴钧稍候,就即刻奔去内院传话。裴钧见此,怕姜越忙得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便问管事的能否先见见外甥。 管事听言满口答应,恭恭敬敬地领着他就往姜煊的住处走,一进屋,便见姜煊已醒了瞌睡,正乖乖坐在床上由丫鬟喂药。 看裴钧来了,姜煊抬头叫:“舅舅!你去哪儿了?” 裴钧不答,只走去床边的红木凳上坐了,摸摸他脑袋道:“你先喝药,等喝完了,舅舅带你去个地方。” 姜煊咕咚喝完最后几口药,苦得直咧嘴,却又等不及问裴钧:“舅舅带我去哪儿呀……不能等我伤好了再去吗?” “腿还很疼?”裴钧抬手给他擦了嘴角药渍。 姜煊很委屈地点头,看着是又要哭的样子:“疼的,像有一百只小虫在咬……可难受了。我往后一定听舅舅的话,再也不爬假山了。” 丫鬟端走了药碗。裴钧坐过床沿去,替姜煊敛好衣裳:“煊儿乖,你是小男子汉了,别怕,这点儿小伤转眼就好。一会儿也不用你自个儿走路,舅舅一路抱着你去,好不好?” 姜煊还未答话,裴钧身后已传来一声清斥:“你要带他去哪儿?” 转眼,只见是姜越正从外间进来,抬手遣散了屋里的下人。而他应是听见了裴钧的话,眉心便敛起来: “太医嘱咐煊儿要静养,眼下药都还没换够两次,你却要带他往外走?” 说着话,他已走至近前,垂眼见了裴钧神色却是一顿,语气稍微缓下一些:“你怎么回得如此快?事情弄清了?见到崔宇了么?” 裴钧叹了口气,此时已提不起心力重述一遍崔宇的事,便只点头看向姜越,先沉声简要道:“老崔该是折进去了,没法儿救。” 姜越闻言,眉头皱得更深一分,转而又问:“那你眼下作何打算?你这是想把煊儿接回去?” 他说着,看了一旁的姜煊一眼,眸色似乎有些了然,音色便低哑下来:“看来你是因了此事,便不放心煊儿住在外人府里了。” “不是,姜越。”裴钧即刻出声打断他,“你别误会。我不是要从你这儿接走煊儿,我是要带他去刑部,见见他娘。” 床上姜煊一听,眼睛都亮了,立马拖着右腿单膝跪起来:“什么时候?这就走么?” 可姜越听了这话,顺其细想一二,神情却更沉重道:“难道,你是怕之后裴妍会——” “不错。”裴钧喉头哽出这句,抬手卡着姜煊腋下把娃娃抱出被子坐在床沿,又从床尾拿过干净的新绸裤,小心避让着包扎处给他换上,“我也是从大理寺出来才想到……蔡延这一手的时机,选得可叫太好了。今日是他亲自来签崔宇入狱的,嘴上说是内阁听令办事,实则定是想直接省去大理寺递交内阁的延误,为的也自然是尽早把文书过往御前,让崔宇的罪名坐实。这样刑部的案子,也就能更快交到大理寺。毕竟各部间转交事务,吏部只会在月底统录人事,记录在案才可再开运作,而眼下二月,月底便是明日了,过了又要等下月末。可蔡延的儿子还在牢里,迟则生变,他定是等不了的……所以眼下,内阁定已发出了交接文书,我猜今夜之前,裴妍就会移往大理寺了。” “大理寺是什么地方?”姜煊问,“那里和娘现在住的地方,不一样吗?我、我腿伤了,今日可不可以……不要去见娘……” 裴钧给他穿好了裤子,听了这话手中一顿,又弯腰捡了他的小靴子,轻轻给他套在脚上:“……到了大理寺,你娘怕是就不太容易见着你了,所以今日,你一定得去看看她。” “哦。”姜煊似懂非懂点了头,不情愿地由着他穿好鞋,又由着他给自己系扣,神色随这话郁郁起来。 姜越在一旁看着裴钧给姜煊穿戴,低声问道:“既是人事统录要过吏部,不如让闫尚书拖上一拖?眼下李宝鑫已入职侍郎了,不如我让他来提?” “不可。”裴钧摇头,“今日蔡延也说了,此事虽是内阁作歹,可若无宫里点头,他们也不敢擅自拿了崔宇……故皇上早已知晓此事了,且还准了他们拿下崔宇。如此,若我六部依旧行回护之事,只怕更显得欲盖弥彰,反而是端着脑袋往皇上枪口上扎——若扎破崔家、沈家还不够,再扎得整个六部都赔进去,倒要正中蔡家的下怀了……” “也是,是我寡虑了。”姜越听言低叹一声,见裴钧已抱着姜煊站起来要往外走,思虑一时,赶上他身后道,“罢了,我同你一起去。” 裴钧扭头还未及拒绝,姜越已走到他身边道:“我有话同你说。” “你府上不还有事儿?”裴钧把姜煊兜实了,轻声问他,“书房里还等着人罢?” 姜越沉眉同他一道跨出门槛:“我要同你说的,正是此事。” 如此,裴钧便由他跟着,抱了姜煊与他一齐走出东院。可刚要上垂花门前的廊子,他却见另侧西院的方向,也走出几个人来。 这些人穿着布衣玄褂,眉间有清高之色,原是往外走的,可见到姜越和裴钧领着姜煊出来,又都止了步子,接着先遥遥同姜越抱拳,十分谦恭地作揖,稍后直了身,又用极为审慎的目光,看向了站在姜越身旁的裴钧。 裴钧被他们的目光看得眉头微微皱起,没有出声,已被姜越牵了牵袖子继续往外领去。 为图省事,姜越没再等备车,两大一小便一同坐入裴钧来时的马车。姜煊跷脚坐在裴钧腿边,双手抱着裴钧胳膊,苦着脸瘪着嘴,不发一言。姜越跟上来坐在舅甥二人对面,裴钧见他坐稳,便指点车夫往刑部去。 “你是不是想问,那些人是谁?” 马车起行,姜越静静看向裴钧。 “那倒不是。”裴钧道,“他们之中的几人我是见过的,还尚且认得。站左边的,是南台学儒赵谷青,檄文诗赋气干豪云、名冠天下;中间个子不高的两个,该当是江北滩林的郭氏兄弟,早闻是纵横奇才,却得名不愿出山;立在门边不与他们一处的,是滕州李氏当家的嫡子,经营粮铁,在生意上,他家算得上是梅林玉他老爹的对头。” 这几人说出,已占了方才一众人等的一半,引姜越微微抬眉:“我派人寻山访水一年半载,好容易才寻得他们,你却为何轻易见过?” “李家几兄弟,我是在梅老爹寿宴上见过的。其他人,便都是从前在张家打过照面。”裴钧倦然笑了笑,“你找他们找得苦,是因你没找对地方。须知这些所谓‘不世出’的豪杰,实则也不尽真是‘大隐隐’之辈。这世上的文人,心底若没个所图,怎写得什么好文章?纵横捭阖就更不必说,那更是揣着弄潮赴浪的愿景,才创下的高深学问。这天下只要是有所图的、要弄潮的,就没有不往官中走的,只是他们选了个自以为最清净的去处罢了。年年张岭祝寿,他们都是要来赴一赴宴的,若是不然,也偶然寻机一访。” 姜越这才了然一笑:“原来如此。张氏这天下清流之誉,果是盛名。” 裴钧眉梢扬了扬,“可他们寻张岭是为了盛名,跟着你又是为什么?” 姜越收了笑道:“你难道猜不到?” 裴钧微微坐直一些,压低声道:“自古思变之君,聚能人、掌异士,访之求之,为图锦囊之谋、天下之计……姜越,你这是想好了?” 姜越抬眼与他相视,郑重而肃穆地点了点头:“不错。如今不瞒你说,此事,实则早在我父皇仙逝、长兄继位时,我便有心操持了,可直至如今,此心此念足有十五年之久,我却迟迟未能决意。” “为何?”裴钧问。 姜越坦然答:“为你。” 裴钧眸色一动,笑着再问:“那如今你又为何决意了?” 姜越没有笑,肃容再答:“还是为你。” 裴钧终于摇头大笑起来,落手将一旁姜煊抱坐在膝头,略有疲惫地弯眉看向姜越道:“姜越,你也太知道哄人开心了,我真是谢谢你。但这一动一变事关社稷,你可不能轻易拿来玩笑。我那么问你,我是认真的,不是在同你攀人情——” “你怎知我不是认真答你?” 姜越打断了他,神容中的认真没有一丝变化,双目却染上苍凉:“裴钧,十五年前我父皇驾崩,临终遗我三件事:定河山,安盛世,度华年。可皇兄继位后,河山愈乱、盛世消亡、华年成空,满眼所见,是朝野倾轧、统治无度、外戚借势、内阁窃权。至十年前,皇兄病重,我得以初握兵权……那时心中便愈发想要天下一变,却心知力不可及,遂忧忧终日、不知何解。恰逢父皇祭典过了,青云监与宫学外出踏青,我曾在岁中山寺外问过你,问你天下人需不需要一轮月……也是听了你答出的话,我才开悟这天下之变,并非皇权窜改、一人登极就行得通的,需的还该是春风化雨、教化万民。” 裴钧莫名其妙:“我的话?我答的什么叫你这样想?” 姜越看他一眼,无奈摇头,似是习惯般笑了笑:“……看来你果真是不记得了。”接着徐徐为他解密道:“你那时说:要月亮做什么,咱各人手里都有灯——要灯亮了,才能真看得清呢。” 这一句恍若细长的木槌在裴钧心中叩出轻响,叫他随了这话一路回想到头了,也依旧无法相信:“这话是我说的?” ——须知在前世,他可是个一手独揽大权、一身独承骂名,以致最终被砍了头的人。 可姜越却是定然地颔首了:“是,就是你亲口说的。” “我那时候肯定不是那意思。”裴钧调开脸,不认账,“我那时候哪儿懂那些?我说月亮就是月亮,我说灯就只是灯,别的都是你自个儿瞎琢磨出来的,不关我的事儿。” “可理存于心,万物相通。”姜越道,“你语出如此,心必如此。裴钧,这点我信你。” 裴钧哂:“那难道就因为我这毛孩子当年一句话,你就弃了大好河山了?说出去谁信?” 姜越微微赧然道:“那自然只是个起始,不是全由。实则有你当年那话,我起先只是存了要招你共谋河山的愿景,是后来……才渐渐发了些别的念头,只是未及相说,北疆又打起来了。待我征战三年方归,你已是皇上西席,那时隔着大殿同你再见,思及一变,恐必然连累于你,久久掂量,便还是搁置了。” 说着,他目色深深望向裴钧:“可如今,你若同我站在一处,此事……我便又能想上一想。裴钧,我只问你,你愿不愿与我搏这一把?” “我自然是愿意。”裴钧迎上他目光,毫无避忌,“可这一把若是搏胜了,你会是九五之尊。那时候我会是什么,与眼下境况又有何不同,我二人如何自处……这你也想好了么?” 姜越反问:“你真以为我们能胜?” “不是胜,便是死,你难道想输?”裴钧凝目望向他,低声道,“姜越,我可不许你输。” “那我们便先思胜。胜了之后,才有命说后话。”姜越瞥了眼帘外,约摸刑部快到了,便更压低声道,“此事容后还可细说,眼下却尚有一事紧要:崔宇既没,牵连沈老,刑部、兵部都空出来,你可有人选填补?” 裴钧摇头:“我方才出大理寺想了一路,官位合适拔擢的人里,是一个都觉不出合适。莫非你有提议?” 姜越道:“既然你心中尚无人选,那我提一个人,你听了不要生气。” 裴钧微有无奈:“我生什么气?你且说说看。” 姜越思量片刻,出声道:“补刑部尚书之位,我提张三。” “张三?”裴钧听了,面上的笑意果真一滞,“你要我把六部法司的位子让给张家?我当年费了多大力气才把刑部从他们手里抠出来,你现今却要我再还回去?” “我不是让你把刑部给张家,我只是说张三或可补缺罢了。”姜越解释道,“张三和他父亲不同,和张家的人,也不同。” “有什么不同?张家的人,一个个没什么不同。”裴钧音色沉下,“就算张三是你学生,跟过你三四年,可二十年来,他更多时候却还是张岭的儿子、张氏的嫡孙,身上流的是张家的血。他打小什么模样,我也不是没见过。他和他两个哥哥一样、和他母亲一样,是从不会逆了他爹的意思的。如此若把刑部给了他,他一坐上尚书的位子,便约同是他张家满门坐上那位子了,到时候张家想如何操持刑部,就根本不是他能左右,更不是他一己之力能抗拒的。至此六部法司姓了张,那万事便要受张家掣肘,而刑部再会同三司审案……我岂非更不用盼着裴妍脱罪了?” 姜越摇头道:“裴钧,你是与张家芥蒂太深,这才只会往坏处想他们,却忘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张家与我们,虽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可如若将他们放对了位置,那就算他们依旧不与我们同路,也还是能助我们一臂之力的。” 裴钧长眉微抬:“怎么说?” 姜越心平气和道:“须知张家是律学大族,是天下法学之杆,虽有顽固腐朽之态,可根本处,却还是尊法的。而裴妍一案,于取证、文书上都缺了直证,所谓人证、物证所得,不过是生拉硬扯的构陷之词罢了,能否引为实据还当两说。连你我二人都知道如此罪名立不住,难道张家就真的不知么?而他们明知此罪难立,却依旧反对放了裴妍,从前自是存了要驳斥你六部判决的意思。可如今,若是他们自己的人坐进刑部了,在此案上,我以为张岭反倒会松口……” “因为那时他若是再驳斥六部,便是同他自己的儿子过不去了。”裴钧微微扬眉,终于是懂了姜越的意思,不禁觉得也有妙处,“可你又怎么确保张三能抗住张家威压,判定裴妍无罪呢?” “此事何须我保?”姜越似乎有些想笑,“莫非你就不觉,见一他从此案起始,就一直在帮你么?” “他帮我?”裴钧一哂,“张三避我,从来如避蛇蝎,哪怕是行猎时候没他爹坐镇,他替裴妍说了两句人话,那也是他张家秉公执法的家训使然,和帮不帮我可没干系。” “你愿意怎么想,是你的事,可他身处张家,却不对裴妍落井下石,实则已然算在帮你,这却是事实。”姜越叹了口气,“见一随我数年,我深知他心中存善,早有脱离张氏桎梏之愿,只是久久不得良机罢了。你也是看着他长大的,又岂会不知他秉性如何?既如此,我们为何不可给他一个机缘?” 裴钧听言,垂眸不语,片刻后还是道:“可他眼下官从四品,资历不满五载,按规矩尚不足以擢为尚书。” 姜越问:“那昨年闫尚书也是从光禄寺直升入吏部的,朝中又何得有人说过什么?” “那不一样。”裴钧淡淡蹙眉,“师兄是由皇上钦点的,到底也算名正言顺。而这事放在昨年,皇上肯,放在眼下,皇上却该是一万个不肯——更别说我如今也不乐意再受宫里的恩惠,往后想替六部纳人,就更需在别处下下功夫了。” 这时马车渐渐慢下来,外面车夫禀道:“大人,刑部到了。” 于是裴钧抱着姜煊坐直身子道:“行了,姜越,张三这事儿我先记下了,回头就跟师兄议议看。你眼下若是无事,就先坐我马车回王府罢。我听说那赵谷青脾性乖戾,从不乐意等人,你好不容易寻了他来,可别半路把他气跑了。” 姜越听言却道:“那你可曾听说,赵谷青是因写诗开罪了坪洲门阀,饱受欺凌,这才举家北逃入京的?如今他投诚于我,一家老小都住在晋王府里,别无他处可去,我眼下担心的,便不是他会跑。”说着他锁眉看向姜煊,又望向裴钧叹了口气,不再说下去了,只道:“你们便进去看裴妍罢,我就在这儿等你们出来。” “叔公不能一起去吗?”姜煊小声问。 裴钧拍拍姜煊后背,看向姜越,眼梢温和挽起:“叔公就不跟去了。叔公待会儿跟咱们一块儿回家,好不好?” 他这话不知是问谁的,叫姜越听来眸色一闪,未及说话,姜煊又已点头搂了他的脖子,他便起身抱了孩子下车,暂别姜越往刑部走去。 74. 其罪三十 · 不察(四) 甫一拐入班房大院儿,只见一架木栅囚车正停在庭中,而囚车附近围了十来个皂衫带刀的大理寺官差,正在与刑部馆役交割牢狱文书。 被他们围起的囚车上坐着个绣衣披发的妇人,细秀的长眉下目带凝重,此时正面色苍白地看着官差手中的文书,双唇紧抿,侧靠在囚车的一角。 姜煊眼尖,一望向那妇人就挣动起来:“母妃!舅舅你看,母妃在那儿!”这时又想起裴钧让他不能这么叫了,于是又喊:“娘!娘!” 囚车中的裴妍一听这声音,背脊一颤便猛回头看来,竟见当真是自己的儿子在叫她,双目顿时一红:“……煊儿?”说着立即挪跪到木栅边,扶着栅栏看向裴钧:“你怎么把他带来了?我不是说了不准么!” 左右官兵见是裴钧来了,相觑一眼都各自让道。裴钧几步抱着姜煊走到囚车旁,一到车边,他怀里的姜煊便探出手,颤颤握住裴妍的手腕,一双溜黑的眼睛一经望向裴妍手上的红疤和新伤,登时就蒙上了水,豆大的泪珠啪嗒落下,稚声问: “娘的手怎么破了?是不是他们打你了?” 裴妍赶紧把手缩回袖中,又拾着袖口隔了栅栏替姜煊擦泪:“不是不是……煊儿乖,不怕,这是娘自己不小心蹭——” “我不信!”姜煊哭着打断她,泪眼望向裴妍几乎要嚎啕,“你总这么说!你总这么骗我!舅舅也骗我,舅舅说你在这儿很好,可你怎么被欺负了……” “娘在这儿是很好啊,舅舅怎么会骗你呢?”裴妍心痛至极地捧着儿子的小脸,嘘声安抚他,用拇指揩干他一行眼泪,勉力忍着哭意对他展颜一笑,哽咽道:“只是娘马上就要去别的地方了,之后可能……就不容易再见到煊儿。煊儿先不哭了好么?让娘好好儿看看,看看这些日子……咱们煊儿是不是长大了……” 姜煊拼命忍着哭声,抬起小手擦着泪,此时自然也想清清楚楚地看看自己多日不见的母亲,并不想只在母亲面前哭。可他流出的泪擦干了,却又止不住一再从眼底涌出来,模糊了眼前母亲的轮廓,叫他悲中更悲,还是忍不住轻呜起来,双手死死攥着裴妍袖子叫:“娘……娘不要走。舅舅,舅舅你帮帮娘吧,舅舅别让他们带娘走……” 这一声声叫得裴钧近乎心裂,搂在姜煊腰上的手已捏成了拳头。而裴妍目中的泪也在这一刻落了下来。她赶紧收手低头一抹,这时却忽见姜煊右腿包扎处把裤子撑起个小包来,连忙轻轻摸了摸,抬头惊声问:“裴钧,这是怎么回事?” “他自个儿爬假山摔了。”裴钧抬手替她擦过眼睫上的泪珠,心中是无尽的愧,“是我不好,没看紧他。你别担心,太医说养养很快就好。” 裴妍听了这话,秀目微瞠,唇瓣颤颤,看着眼前满脸挂泪抽抽噎噎的姜煊,在囚车中再三启齿,却还是难成一言,终是再度隔着木栅紧抱住外面的儿子,揽在他幼弱脊背上的双手渐渐施力到发白,似乎是想把儿子揉进自己身体不再分离般,任凭平日是多么逞强的一个人,眼下也还是双眉一撇,闭目哭出声来。 裴钧只觉目下一涩,艰难吸气道:“裴妍……你要撑住,我还在想办法。” 裴妍红着眼,瞬也不瞬地看着自己的儿子,闻此言将双眉一拧,咬起牙关道:“……好。我撑住,我一定撑住……那你照顾好煊儿,裴钧……你答应我,无论往后发生什么,你照顾好煊儿!” “好。”裴钧握住她手指,痛目看向她道,“好,我一定看好他。” 此时文书交割好了,两侧官兵便捏着刀往前一步,恭敬而小声地说了句“裴大人勿怪”,便将囚车前的绳索套上了两匹骡子,并叫馆役打开了后院儿大门。 “不,不要……”姜煊眼看他们要带走母亲,便紧紧抱住裴妍不撒手,“不准你们带走我娘……本世子不许你们带走她!” 裴妍的泪淌得愈发厉害,一狠心,松开姜煊对裴钧道:“你带他走,快带他走……” 裴钧听言,沉眉一扯姜煊的胳膊,便把扒着囚车的孩子扯下来,兜头抱在怀里。在姜煊一声惨然大哭中,他后退两步,任凭姜煊如何踢打,也只用一手捏住姜煊膝头固住他右腿,另手亦死死摁住他肋下,抱着他疾步跟着启程的囚车往外走去。 这时,大门外竟传来一个颇熟悉的人声,笑言道:“哎哟,官爷,今儿怎么又不让进去了?我这不天天都来么……什么?移送?送去哪儿?” 恰这时裴钧搂着姜煊随囚车出了大院儿,竟见是梅林玉正抱着捧花站在门外,应是恰好来探监的。 梅林玉一看见囚车里的裴妍,是眼睛都瞪大,面色即刻一变,两步就扑到囚车边叫:“姐姐!姐姐这是去哪儿?”说罢见裴钧抱着姜煊跟在后头,脸色就更是白了:“哥哥,这、这这,怎么回事儿啊?他们这是要把人带哪儿去?” 姜煊正伏在裴钧肩头恸哭,裴钧在这哭声中心神尽疲地答:“梅六,崔宇犯了错事被拿了,眼下刑部的案子……便都要归大理寺复审。” 案子移去大理寺,意味着什么可想而知。梅林玉双目一瞪,惊得手一松,怀中红花绿叶便落满一地:“怎、怎么会……” 他不比裴钧和姜煊,不是一朝亲贵,再有钱财也只是个九流商贾,于是很快就被官兵不客气地架了开去,踉跄几步踩到了地上的花,一步步踏得红绿稀碎才退到裴钧身边,短短片息过去,已眼睁睁看着那拉着裴妍的囚车,哒哒跑远转过巷口去了。 这时梅林玉双眸一闪,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忽而又疯了似地还要再追上去,却被裴钧腾出只手来一把拽住了腰带,勒得气都一滞,没能跑远。 “你放手!”梅林玉气得一把打开了他的手,赤目吼起来,“十年前她就是这么被接走的,至此是苦了十年,还摊上这活受罪的事儿……如今我再不能送走她第二次!” “那你是要劫囚车还是劫大狱?是要杀人放火去把她抢出来不成?”裴钧死死拽着他袖子低吼,“梅林玉,我还抱着孩子呢,眼下事儿都够多了,你能不能别再给我添乱!” 梅林玉这才看向他肩头的姜煊,一见着孩子带泪的小脸,他面上的戾气顿时散了大半,可短暂一愣后,他眸中的悲却更甚,鼻子一红,眼泪就流出来,双唇颤颤一动,到底没说出话来,抹了把脸撒开裴钧的手去,立在一旁不再吭声了。 裴钧刚看了裴妍姜煊哭,眼下还要看他哭,直觉头都发胀,也不在意去劝他了,只收手拍着姜煊后背,便往前门走去:“梅六,你驾车了没?” “没。”梅林玉包着口哭腔跟在他后面,鼻子吸呼一声,“从前我听二王庙那老道士说,走路是一步积一功德……从没信过,只当他要骗我香油钱。可自打妍姐出事儿啊,现今却倒什么都能信,就再没坐过车了……每日从楼里走来瞧瞧她,瞅见街上有小玩意儿、好吃的,也都买了给她带去……见着有要饭的、要钱的,也一一都给……” 裴钧一听他这话,是胸口都发沉了,抱着姜煊回头去看他,都不知是该骂他傻还是说他痴,只好忍下,等他走到身边才说:“今日出了这事儿,我原就要去寻你的,眼下碰上也正好,你便随我回去一趟,咱们得好好想想法子,定要快些救裴妍出来。一会儿我让人把老曹也叫来。” “老曹可不好请,最近也不知在忙活什么,我三姐找他几回都找不到人。”梅林玉叹口气,“可那倒算了。若这回妍姐的事儿他都不管,那我可要跟他急了……” 二人说着已走回了裴钧的车架,梅林玉一掀开帘子正要往上钻,却见里面有人,立时吓了大跳: “晋、晋王爷怎的在这儿,草、草民叩见——” “别叩了,赶紧上去!”裴钧在他后头一踹他屁股,“生怕人不知道呢。” 梅林玉被他踹得一个趔趄,脑门儿磕在车门儿上,咚地一声响,也算是磕了响头了,赶紧拽着帘子爬上车去,捡了姜越对面的车角缩着,一声不敢吭。 裴钧跟在他后头抱了姜煊上来,坐在了姜越身边,一瞬皱眉抬眼,竟见梅林玉正捂着脑袋,提溜着眼睛,一双猴精似的目光还在他与姜越的脸上来回流窜。 “看什么看?”裴钧瞪他,“晋王爷你没见过?” 这时姜越正从他手里抱过嘤呜的姜煊,原是很寻常的举动,可看在梅林玉眼里,这两大一小同车共坐还哄孩子的景状……却怎么看怎么不对,不免有些讷讷地自语道:“见是见过,早见过了,可……实在没这么见过……” 姜越没听见他嘟囔,也不觉有异,拍拂着姜煊道:“梅少爷有礼。往后咱们见面时候或许还多,我与裴大人之交又需掩人耳目,那你我之间,礼数便能少则少罢。” 梅林玉一听这话,心里更有些小鼓乱捶,可比起裴妍被移送的事儿,这却不足让他眼下多想了。他只抱了拳向姜越道:“岂敢岂敢。草民得见王爷天姿都是沾着哥哥的脸面,往后又哪儿敢不敬重的?草民只管着嘴就是了,少礼是绝不敢的。” 姜越听了这话,无声地看裴钧一眼,似要询他意见,却见裴钧正垂眸细想着别的事儿,不免叫了声:“裴钧,眼下是回你府上?” 裴钧点头,回神道:“今夜……我想或然该将六部也一道请来。” 梅林玉惯来是懂不得裴钧官中事务的,此时便只有姜越问:“你可是有什么新的打算了?” 裴钧轻轻颔首,若有所思地凝眉一叹:“我在想,这或然是个好时机……” 姜越问:“什么好时机?” 裴钧抬眼看看他,又看看梅林玉,低声吐出二字: “辞官。” 75. 其罪三十一 · 聚众(一) “辞官?” 这俩字儿梅林玉是怎么都听懂了,瞬时便睁圆了眼,坐直身子道:“哥哥,你可别吓我……妍姐眼下正是要用人的时候,你怎么能辞官哪?官中可就指望你了!” 裴钧一时锁眉不言,瞥眼看向一旁姜越。而姜越换手搂着姜煊继续拍拂,也沉眉不语看向他,神色虽亦见不解,却已似开始细细思量。 不等裴钧细说这“辞官”何为,梅林玉已慌慌再道:“哥哥,摊上这事儿,咱是急功近利都不为过了,你怎还想着急流勇退啊……你是不是疯了!” ——“你是不是疯了?” 被此言激起的神思微闪间,裴钧低头一看梅林玉拽住自己袖口的手,一瞬竟忽地因之想起了前世的元光十七年来。 那是冬月中的某一深夜。天干,有雪。虽不过是诸多冬夜中的一夜,可那夜过巷的寒风却老实大,吹得乌漆穹顶下雪沫乱转,又飞旋着直往人脸上扑打。 他记得那时的方明珏也曾在户部大院外风摇的黄纸灯笼下,袖手顶着风雪,压低了声音,咬牙问过他这一句话。 彼时另旁的闫玉亮摘了乌纱,一把抹下面上不知是冷汗还是冷雪化作的水,也直摇头替他答了: “我看是疯了……真疯了。” 那一刻,裴钧叼着手里的玉嘴儿烟杆不说话,听闫玉亮又沉沉道:“眼下你正是如日中天,蔡家老二又才被咱们赶去西北没半年……满朝姓蔡的人里,谁不记恨你?你想没想过你忽而辞官会是个什么下场?你想没想过你一辞官,我们又会是什么下场?自古打这京城出去的人,从没几个能全身而退的,更别说是你今时今日这裴太傅了!如今盐案一改,驿递一饬,圈地一查,天下何人不识裴钧?何人不骂新政?又何人真知道我们在做什么?不止他们说你贪权吃金,一个个对你喊打喊杀、诅爹咒娘,单说这一朝上下想要你命的人,打皇城一排也能排出西京关去了……你说你辞了官能去哪儿?子羽,说句不好听的:若是扒了你这身银补褂,你走哪儿,就是死哪儿——” “师兄!”方明珏急得一拉他袖子,可还没待劝上一句,已听裴钧把手里烟锅咯地一声磕在一旁踏球石狮的头上,抬眉看向闫玉亮,吐了口烟: “可脱了官服、出了京,世上又几人知道我就是裴钧?他们看的,不还是这身衣裳?” 方明珏便先劝他道:“可保了你命的,也是这身衣裳啊。大仙儿……你可别犯傻。” 他半抬起手来,哆嗦指了指身后的户部院,在半掩的门扉后一阵隐秘的搬运声里,息声凑近裴钧道:“今儿这一趟搬完,府库里除去贴官撑脸的银子,就算是真搬空了。明儿夜里梅家第三趟船一来,你可得让曹先生仔细张罗了送出京去,绝不可泄露,也绝不可有闪失……至此往后,咱送去内阁的票据,可就大多都是假账了。这事儿咱们是一条心的,做了就是做了,甭管是为着朝廷好也罢,是为着良心好也罢……眼下看都不要紧了,咱只说这‘好’……最后若是不见天日,那你辞了官也没用,咱们该死还得一块儿死,你也不用怕牵连——” “嗐嗐,打住打住。怎么你俩一人一嘴就咒上我死了?”裴钧好笑起来把烟给熄了,瞥眼空无一人的长街上,叹了口气,“我只是累得慌,闲来脑子发懵,随口说句辞官罢了,又不是立时就要脱衣裳、摘帽子,看把你们给急得……” “笑笑笑,你还笑得出来?这事儿开得玩笑么?”闫玉亮气急推他一把,推得他呛声一咳,更笑得哑了,愈显闫玉亮神情肃穆,“子羽,皇上近日勤政,调了九府三分之一的县税入宫,说要严查,选中的大都是你昨年巡察点算的地界儿,你当是为什么?” “合着你是担心这事儿呢?早说啊。”裴钧斜靠在石狮子背上,“那是我早同皇上说好的:翻年前总得这么做做样子,以免蔡家见不得我好,躁起来不让人过年了,那我下月出京检粮都去不安生,你们又怎好行事?” 方明珏瘪嘴:“得,你能同皇上说好这事儿,却怎又不能说好别的事儿?我要是你,我就把这国库挪窝的事儿明明白白一股脑儿告诉他,这样咱心里就都保底儿了,岂还会脑袋别在裤腰上,成日心惊胆战像偷钱?” “你当说了就踏实了?”裴钧睨他一眼,“眼下新政换手,三家洗牌,宫里自然也掺和了一脚……南地一叛,晋王还领了重兵出京平乱,这形势就太不明朗。我怕宫里,早有人投了蔡家。” 闫玉亮一想,忽而惊心:“你是说胡黎?” 裴钧点头:“近日这厮可不大寻我要东西了,怕是找着了别的人给。若是这胡黎投了蔡,我却告诉皇上这国库今年不是真没钱,还多赚了银子挪去地方赈灾了,赈了许还有余——那他一个不察漏给了胡黎,胡黎再漏给了姓蔡的……咱不就什么都白瞎了?再者,胡黎这人精细,在皇上身边儿待得比我都久,如今皇上使他使惯了,又哪儿哪儿都离不开他,他在宫里的爪牙插了这么些年,也极难一时就清理。动他是暂且动不得的。而就算他不知此事关节,单看皇上平日寻个人、传个诏,也极容易看出些蛛丝马迹。如此我想,就干脆还是甭说的好。这事儿总归再两年就收线了……等晋王在南边儿平了乱,咱们的布置就能好好铺开了,到时候坐观其成便是,那天下人如何,就是咱们最好的铁证。咱们往地方上铺了这样多人,拉了这样多线,布置了这样久,也挨了这么多的骂,眼下连命都搭进去……我可万万不想它功亏一篑。不然,我就是死都阖不上眼。” “你可闭嘴吧。还说咱俩一嘴一死呢,你自个儿不也一样不讨吉利?”闫玉亮打断他,紧皱了眉头往身后院中一看,更压低声,“得了,他们装好车了。这下咱们是两只脚都上你这贼船了,啥也不剩。如今这船没靠岸,咱半边身子还悬在海里……子羽,你可万不能扔了船就跑啊——辞官之事,我警告你想都别想。” “本就是闲来一嘴,偏被你们当真了说,我还觉着没意思呢。”裴钧弯了眉同他笑,笑声弥散在冬夜大雪的簌簌里,又渐凝成他再度喃喃出口的雾气:“哎,况皇上都没罢了我,我自个儿辞什么官哪……还是有命就且耗着罢。”说完抬手搂着方明珏脖子掐了掐,另手拍拍闫玉亮后肩: “得,咱先运货去,运完喝酒。眼看,也是年前最后一聚了罢……” …… “哥哥……哥哥!” “裴钧,到了。” 两声轻呼扯回裴钧所想。他抬眼回神,只见对座的梅林玉和身旁姜越都正盯着他看。就连方才嘤嘤呜呜的姜煊也已止了大哭,此时只还轻微啜泣着,扑闪着眼睛趴在姜越怀里望他。 梅林玉见裴钧不言,恼了一声,撩开帘子率先跳下车。帘子这一掀,裴钧才见外头忠义侯府已到,而他竟是陷在往事堆里想了一路,于“辞官”何解,还只字未曾说出。 姜越见他似乎恍惚,只当他心忧裴妍之事,便叹口气道:“先下车罢,进去再说不迟。”说完,当先抱姜煊下了车。 76. 其罪三十一 · 聚众(二) 忠义侯府得钱海清归家传讯,早已开始备办夜饭酒席,内中下人忙得脚不沾地。董叔四处指示着擦洗,这时百忙中见裴钧回来,便连忙迎上,先给姜越打了礼,替他抱过姜煊来,可一瞅见孩子瘸腿哭鼻子的小可怜样儿,却顿时就红了眼,直道天公作歹。 裴钧匆匆宽慰他两句,领着姜越、梅林玉往里走,边走边吩咐下人四处去请六部诸人前来,想了想,又心烦挥手说兵部的沈老是不必请了,单把蒋侍郎叫来就是。 这时走到正厅,他同姜越隔桌坐在了正北,先就此议了两句替换兵部尚书的人选,下人就很快奉上茶来。而姜越一坐,梅林玉却自然不敢同坐,便只规规矩矩地站在裴钧身边儿,神色郁郁,显是还寻思着裴妍移送的事儿。 不一会儿,外头大门一开,钱海清匆匆进来道:“师父,曹先生请来了。”而他身后一个高大人影拾袍跨入门槛,也果真正是曹鸾。 裴钧连忙起身,引曹鸾到姜越跟前道:“哥哥见过晋王爷罢,往后许要多来往的。” 曹鸾闻言,神情立时一紧,向姜越行礼:“草民曹鸾,参见晋王爷。” 姜越不等他跪下去就出手相扶,此时也站起来道:“孤在京中边陲久闻曹先生高名,又听裴大人几度盛赞,如今终得与曹先生一见,实是幸事,曹先生无需多礼。” 曹鸾连道过誉,暗藏惊疑的目光却已然投向裴钧,其间隐忧甚重,似在问裴钧怎会忽然同姜越搅在了一起。而裴钧刚要说话,目光不经意落在曹鸾身后,却微微抬了眉,低声问: “哥哥身边儿的人换了?” 姜越听了也依言抬头去看,只见厅外前庭中,一个随曹鸾进府的黑衣护卫正远远站着四下打量着,剑眉星目,神色机警,一身气度冷硬,与周遭的绿树花色和往来下人都格格不入。 另旁梅林玉已替曹鸾答道:“眼见是换了。我记着从前那人脸上可有道疤呢。” “这算什么?”曹鸾看向裴钧道,“我家里车夫、丫鬟都走了大半,又岂止换了这一个随身护卫?我见着你这府上也多了好些护院儿,如今多事之秋,如此倒算有备无患,只是,你用人实在还需明察——” “可不是。”裴钧苦笑一声,因了此言从门外护卫处暂移开目光,抬手引他同坐,叹:“老崔之事你可听说?我从前不察,竟不知他能犯下这等事情……如今却叫裴妍更险了,也不知是不是个报应。” 曹鸾话被打断,眉头深锁起来,谢了他的座,却因姜越在场而并不坐下,只立去梅林玉一旁沉沉道:“我从前也没打听过你姐姐境状……便也不知她受苦,还当是过得不错。自打她出事儿,我便叫人盯着刑部大牢,就怕她再被亏待,再受委屈,岂知这下出事儿却不是牢里……” 说着他一叹:“罢了……眼下只先说救她罢。” 裴钧把他和梅林玉一人一个推去椅子上坐了,见曹鸾又要起来,便干脆摁住他肩,转目间忽问: “哥哥近来,可还顾着李偲的案子?” 曹鸾虽不知他何故说起李偲,却也答:“自然。钱生说李存志由晋王爷、萧将军看着,应是无碍,我便先留意着他儿子这边了。” “案子如何?”裴钧走回座去,把桌上茶杯推了一盏给隔座的姜越,坐下来看向曹鸾,“这案子是挂在李存志身上的,如今蔡延终于出手……我恐它也会节外生枝。” 曹鸾听言颔首:“你所思甚是。李偲曾是武生,案子是从军屯上诉到刑部核覆的,本就是唐家巧借审转之名,妄行栽赃之事,企图胁迫李存志弃讼之举。眼下蔡大学士入狱,蔡太师救子心切,定然也想拿李家父子开刀,可碍于唐家已被李存志告进了宫里……蔡家若向李氏施压、回护唐家,恐就落人口实了,便大半不会亲自在京中法司里对李偲下手,反倒极可能将李偲之案先打回府道重审,把李偲再度换回府道手中拿捏住。” “曹先生所解,正与孤想的一样。”姜越端起茶盏看向裴钧,“蔡延若如此,是因案子驳回地方,自有其麾下的府道官员据案寻证、弥缝补漏,争相坐实李偲这冤狱。那李存志状告唐家污蔑李偲的罪名若不成,唐家便可反告李存志是诬告皇亲杀人,叫李存志必受反坐之罚。到那时摁死了李存志,再销了唐家的案子,朝中谁也没话可说,却反倒会让持言唐家有罪的人饱受牵连……” “不错。蔡太师从来斩草除根,李氏父子也确已入局,不破此局,他们没命,我也危险,更要拖累裴妍的案子。”裴钧皱眉看向曹鸾,“听说李偲这案本就审得蹊跷?” 曹鸾冷叹道:“何止是蹊跷,简直叫糊涂。打从钱生将案子讲与我听,我便看过了刑部的案宗。李偲这事儿自案发后,府道共有三名官员承审,却竟有两人借口推辞,从未上堂听讯审案,其发落李偲的公文,便都是随意签批。而剩下那个过堂的巡察,又是蔡氏族亲捐官做上的,此中利害自不必细说。尔后那公文中的知府姓名,也是事后添入,县中详文,更是事后补造,就连勘验文书,都是事后迁就供词更改而成的,叫李偲辩即是罪,又罪无可辩。到了督抚一级,这些文牍非但未得详核,衙门得知李偲来路后,还想绕过刑部,将李偲就地正法以奉承唐家……若不是唐家怕杀了李偲无法制住李存志,只怕李偲早就是白骨一堆了。” “可眼下唐家却恨不得李氏父子能死,就再没有这样的顾虑。哪怕萧临看着李存志,李偲还在刑部,蔡太师也能有法子拉他们出来。”裴钧摇了摇头,“我若是蔡延,我就力争把李存志这京控的奏件化为咨件,一样打回府道待审。这样父子二人俱已出京,天高皇帝远,是死是活,咱们就都管不着了。” 坐在一旁的梅林玉听不懂他们讲法论计,此时终于问出最关心的一句:“那如今究竟如何才能救妍姐?你们总是说李家,难道就真要先救了姓李的才能救妍姐?那得等到什么时候?” 裴钧手肘支在桌沿上,端着茶水喝了一口,沉着脸道:“梅六,你不明白。如今朝中事务虽千头万绪、混杂不清,可理到头来,实则却只系于两案,关乎一政。” 隔桌姜越道:“你是说系于裴妍、李存志两案,关乎薛张改弦一政?” “不错。”裴钧点头,“其中,虽裴妍案与我最为切身,可李存志告唐家的案子,却也是声震朝野,关联甚大。此案若胜,唐家必毁,这就是砍了蔡家一条腿,叫蔡家自顾不暇。而裴妍一案,咱们要对付的也正是蔡家,此两案岂非互为助力?况裴妍与李存志之案,如今虽还在法中求存,看似和新政并无干系,可新政一起,举国改弦,朝中人事公事便都要挂在上头,也正是因我与蔡、张阵营相异,这才叫他们记恨于我,便急于想拿这两宗案子叫我落马。眼下蔡家把裴妍塞进大理寺,咱们若是只见裴妍之苦,不见大局骤变,就定然会有失偏颇、自乱阵脚,到时候非但救不出裴妍,等裴妍的案子败了,我也会被牵连进去。若再加上李存志鸣冤不成,张岭还会反咬我撺讼。到时候我与张家斗上了,蔡家再来坐收渔利,窃我实权,皇上猜疑一起,那叫我覆灭就不是难事了。” 姜越凝眉:“那你是想以李家父子为刃,先砍了唐家,剖开蔡家,再以此救出裴妍?” “可哥哥方才都说要辞官,辞了官又怎可帮得上妍姐?妍姐在牢里,又指望谁打点呢?”梅林玉瞪着眼睛干着急,抬手没准曹鸾说话,继续道,“牢里捞人是‘一赎、二保、三抢’,哥哥必然知道。可若说要赎,如今妍姐是撞在姓蔡的手里,姓蔡的同你又从来都不对眼儿,更别提你眼下还逮了他儿子,那咱们凭着多少银子也赎不出妍姐啊。眼下崔尚书一遭事儿,只怕原在刑部还能保一保的,如今也保不得了。这不就只剩下‘抢’了么?可哥哥你若没了官,咱拿什么把妍姐抢出来呀?她要是在里头受个罪,咱们可——” “你就不能说些好的?”曹鸾抬头瞪了梅林玉一眼,正要再问裴钧辞官何为,此时却听外面叫道: “方侍郎到。闫尚书到。” 梅林玉和曹鸾便再度站起,下刻便见方明珏与闫玉亮一前一后铁着脸走进来。 因早见过数次,曹、梅二人与他们打过礼就不再多事,而方明珏与闫玉亮当先向姜越请了安,一坐下就被裴钧问道:“你们怎会一起来?” “我才从部院儿出来,师兄就来传话,说老崔出了事儿,我便想先去他府上问问,没成想正碰见你派人叫我们过来,这便一起来了。” 方明珏说着,接了丫鬟端来的茶,喝一大口,一咽下更叹了口恶气:“我料你今日是只请了蒋老,不会再请我师父来的,方才就早派人去打听了:我师父有头风,甫一知道老崔出事儿,径直就晕过去了,眼下沈府便张罗着替他找大夫呢,府里还有大理寺的守着,想必已是一团乱了……我晚会儿还得去看看。” 方明珏与崔宇同是沈尚书门生,虽错了个前后脚,没在一门待过,可此事也说不准会否波及于他。于是闫玉亮听了便道:“我劝你甭去。眼下咱们是自顾不暇了,你可别往刀口上挤。” “可好歹也是我师父,不去总是说不过的,且这事儿我不去挤就抹得掉么?”方明珏搁下茶盏,眉头皱成一团,“莫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便是三年在沈府吃的饭,也足撑得我回去瞧一眼罢?这就算是我私事儿,师兄你别管了。” 闫玉亮也真就懒得管他,只心烦问裴钧道:“老崔当年是我们联名保举入京的,眼下他一出事儿,皇上、内阁若是怪罪,咱是一个都跑不掉。咱们怎么办?” 裴钧想了想,叹息看向他道:“我方才正与晋王爷说到了。我打算辞官。” 他说得倒是平静,可闫玉亮本在喝水,闻言却登时呛住猛咳,而方明珏更是瞪眼叫道:“你什么?你可别胡说!这是什么节骨眼儿上,你是不是——” “是,你就当我是疯了,成不成?”裴钧不耐烦地把他打断了,觉得脑仁隐隐疼起来,“新科考场,重臣舞弊,我明面儿上虽是查得此案之人,可手下有冯己如搭进去,身为主考也难辞其咎;眼下老崔又出了事儿,这下我当年保举他也成了罪状,此时若不求退,难道要等蔡家伸手来打我的脸?” 闫玉亮抹去下巴上的水,哒地一声搁下茶:“不行。蔡家现下推你一把你就退下去,往后岂非更要叫他们没完?眼下我们拿下了蔡飏,李存志告的又是唐家,搏这一把,足可让蔡家脱层皮,你何须要——” “可师兄,如今是他们先了我们一步,要让我们脱层皮。”裴钧看向他,“我在官中一日,就一日是蔡家的靶子。打不着我,他们会打裴妍,会打煊儿,甚至连钱思齐都不放过,往后也更会打你们。他们会掘地三尺,把你们掏得心肝脾肺都不剩,那今日栽的是老崔,明日栽的会是谁?老崔栽在他确然有罪,那下一个栽的,又会不会是冤枉?为官多年,你们难道就敢说自己在蔡延手中一点儿把柄都没有么?” “可辞了官,没了印,你的手可就短了,听你话的人也少了,多少事儿你都不能做了,这你又想没想过?”方明珏先把师门的头疼放一边儿,压低声来劝裴钧说,“没了官位,你明面儿上同他们争不了,他们倒是还能打压你呢,到时候又怎么办?大仙儿,你才二十七八,却已做到正二品上,往后该当是什么前程、能再到什么地步?你知不知道你想辞掉的,是多少人做梦都不敢想的东西!” “各人总有各人命,二者不可同语。”裴钧调开眼去,“况没了官位,官中能做的事儿虽是少了,可官外能做的事儿倒多起来。说到底,蔡家不过是鼓动了皇亲,要处置了裴妍给瑞王之死一个交代,那我若是吃着皇粮领着国俸,还要为我姐姐去扇皇亲的脸,这巴掌怎打得下去?而只要我还是个京官,又怎么抽身帮李存志?这俩案子若不快刀斩断,蔡家便要一直骑在头上打咱们脑袋,咱们又要何年何月才得喘息?如此倒不如我出来,另寻一路同他们斗斗,兴许还能峰回路转。” “另寻一路?”闫玉亮听言,看了他身旁的姜越一眼。 姜越眉目一动,清眸望向裴钧,却见裴钧未答,先起身了:“师兄,明珏儿,既然你俩来了,晚膳也当是备好了,咱们就先过花厅吃饭去。有什么话,席上再说不迟。”说着他看了眼庭中,想想招来董叔道:“菜都上了,您就叫下人留在外头罢。咱几个大老爷们儿有手有脚,晋王爷我亲自担待着,里边儿也没什么可伺候的,您也歇着。” 他这一说,董叔就明白了,便快步走去后院花厅里再看了看,才领着一干下人都出来道:“都备好了,那大人们就请罢,咱在外头候着。” 于是裴钧让钱海清领着梅林玉、曹鸾先进去了,方明珏、闫玉亮也心知前厅不是说话的地儿,便也起身跟在后头。董叔招呼了新来的护院儿守在前庭里,又四下派了些,自己就坐在院角阑干上装烟袋子,瞅着一院子跟来的外人。 如此,裴钧吊在众人尾上单陪着姜越走上后院廊子。没走一会儿,眼看姜越沉默不言走在他身边,他便渐渐慢下步子来: “姜越,自打我方才说了辞官,你就一句话没说。” 姜越似从别处回神,听言也走慢一步,停过一时方道:“我说了。” “你是说了,说了不少,只是一句没沾辞官这事儿。”裴钧叹了口气,干脆拉他一把,停下来,眼见前头众人已遥遥进了花厅,便更走近姜越,偏头看看他道:“生气了?” 姜越无奈看向他:“没有,你别胡想。” 裴钧却还是道:“你是不是觉着你帮了我一路,又好不容易下了决心要反,还叫我见着你一院子的能人异士……可我本满口答应要同你搏这一把,如今却又为了我姐姐忽要辞官了,这根本是同你闹着玩儿的?” “不是,裴钧。”姜越即刻打断他,下意识握住他小臂道,“你别多想。我不说,只因知道你如此打算,必然有你的道理。我想先听听罢了。” “那听了我的道理,你又怎么想?”裴钧静静看入他眼里。 姜越在这目光下垂了眼,俄而松开他手道: “我怎么想,不要紧。你也说了,辞官有辞官能走的路,不辞官,也有不辞官能走的路。这个位子既是你当初自己拼来,就没有人比你更清楚这一弃弃掉的是何等东西……那你若是想好了,便应是早生此念,今日不过说出来罢了,旁人横加评述,不过是想将各自所求强加于你,就算是为你考虑,也并非一定从你所愿。” 他想了片息,抬头问裴钧:“可裴钧,若不提那些由头……你想辞官,是不是只因你累了?” 裴钧眼中一闪,轻眨一下,没有马上回答。 姜越眉宇清净地看向他道:“你出翰林至今,实则为官不过六载,可我近来观你,却常似为官十六载之态,一身固显深厚……却也见沧桑,看来确然疲乏。” 裴钧闻言,立时掐断他话头道:“甭管那六年十六年的,换谁顶了我这些事儿,也该要累得慌。”说着勉强笑了一下,“可就算累了又如何?这该做的事儿也一样不少,不该来的事儿,不还是一个个来么?” “那你若真是累了,想辞官,便辞罢。”姜越忽而道。他脸上没有半分玩笑的神采,看向裴钧,口气是平铺直叙的:“你不必顾忌太多。倘使官中真有不平,一切还有我。” 裴钧听言,腔中一软,一时想来,实则心下许多正事都待与姜越细讲,但落到嘴边,却还是句不正经的话先流出来:“那我辞官了,你养我呀?” 姜越却并不当这是玩笑,还以为他是正经问话,竟风清云朗地与他对视,把头一点:“养就是了。” 裴钧哧地一声苦笑,倒不知这算不算作姜越故意宽慰人的法子,心下却也真因此话觉出丝松和,便惯然抬手,捏了捏姜越此时不苟言笑的一张脸。 谁知他指尖刚碰着姜越脸颊,话都还没说出一句,却听身后传来梅林玉一声大叫: “哥哥,他们问——” 猛一转头,只见是梅林玉正从花厅冲出来。而这一嗓子大约是叫他快去入座的,却生生掐断在目击他亲昵捏着晋王爷脸颊的这一刻。 霎时梅林玉浑身一震,一双被京中勾栏风月洗出的眼睛顿时充满了然,张大了嘴就抱住廊柱,与裴钧两相瞪眼说不出话来:“哥、哥你……” 裴钧一把放开姜越的脸,尴尬轻咳一声:“行了。你先回去坐着,我们就来。” 梅林玉顿时撒开廊柱,一步三回头地速速退回花厅里,那形状直如撞见了妖怪。 裴钧收回目光皱眉一叹,立时直觉头更疼了,这时回身再看姜越,又见姜越一张俊脸起了红,双眼还瞪向他来:“裴钧你——” “我怎么了?”裴钧破罐破摔,“还不都是你招的?” 姜越从来同他说不通,转目望向梅林玉消失处,忍着一腔气急道:“今时不同往日,若叫他们知道你我……” “知道就知道,又怎么样?”裴钧倒是无所谓般,垂手拉他往花厅走,“知道了这饭也还是要一起吃的,往后也总有一日他们会知道,怕什么?” 姜越被他攥在指间挣动的手一停,目中微微一颤:“你还想过要告诉他们?” 裴钧回头睨他一眼,扯了扯嘴角笑:“我断袖的毛病也不少年了,他们谁都清楚,往后咱们走动多了也不消我讲,坐那里头的几人是怎么也能瞧出不对的。我只怕你我之事真传出去,是你晋王爷被我裴子羽拖累英名。你一个领兵打仗的人,若染上这事儿,还不知会被说成怎样……” 裴钧想了想,忽而放开他手,沉静道:“罢了,不说了。梅六今日见着什么,我不点头,他不会说出去。往后我不说,我叫他们也都不许说,这京城里,就没人敢传你什么。” 姜越一急:“裴钧,我不是嫌你——” “我知道。姜越,我知道。” 走到花厅外门了,裴钧抬手替姜越捞起了门前垂下的珠帘,无笑无怒地息声道:“我只是知道世人的口舌能怎么编排你,就舍不得你去遭那个罪。况你也不是断袖,姜越,你只是……” 他说到这儿忽而一停,垂眼没再说下去。姜越眉一锁,便没有急着进屋去,只目色定然地看向他问:“我只是什么?” 裴钧看着他这果然上钩的模样,怠然一勾唇角,干脆放下珠帘凑去他耳边,极轻声道: “你只是着了我的道儿。” 姜越耳朵被这热气一烘,全身都一激,俊脸登时红得更甚,一把推开裴钧就斥:“不正经!” “我是说实话。”裴钧胸腔里发出沉闷的笑,看着姜越风也似地掠过他两步撩帘踏入花厅,他才渐渐收了笑意,摇头随他走了进去。 绕过屏风走到里间,照礼请了姜越上座,二人才刚坐下,便听下人陆续通传兵部蒋侍郎和工部二人,并刑部侍郎也到了。众人等着后来者一一入座,这席才慢慢开始。 席间大略是将崔宇之事来龙去脉细说一番,先到的几人却也心照不宣,省去了裴钧细剖朝廷形势之言,只单单说了裴钧将要辞官之举,却果然引后来诸官颇不赞同,皆道: “冯侍郎入狱,崔尚书栽了,沈尚书垮了,如今若是裴大人也辞官,那礼部都走空了,六部也就空去一半儿,这太险了,不妥不妥,裴大人可万万三思罢!” 闫玉亮听言看向裴钧,满脸都写着:“你看看,我说过什么?”而裴钧只起身给诸官满上酒,特特还给闫玉亮满得都溢出来,这才缓缓沉声道: “诸位,裴钧入班多年,幸得诸位扶持相帮,得有今日,常感念于心,愧不敢忘。如今告罪辞官,并非要弃诸位不顾,反倒是因家事繁重,私人怨盛,以致蔡氏相逼、张氏相抗,确不敢以此连累诸位之故,只求以退为进、离明入暗,以望另辟条出路。此非为投降,而为伺机克敌也,往后亦更需诸位帮衬。若有计成之日,定也有我裴钧重回官途之日,到那时,蔡氏定已大损了元气,我党则可一掌大局了。” “或该说是晋王爷一掌大局才对。”闫玉亮每一句都恰中关节,又因是在私下饭席上,言语也比朝会、公事中直白些来,“子羽,你此举若是为了退居暗中为晋王爷操持大业,那你可问过晋王爷何想?你若丢了这位子不要,晋王爷又还需要你帮衬么?” 不等裴钧说话,一旁姜越已经开口道:“闫尚书多虑了。孤看重的是裴大人,不是裴大人的位子。” 77. 其罪三十二 · 讳隐(一) 此话惯来只表个赏识的意思,可听在一旁梅林玉耳朵里,却比从前有了更多的意味。 他咽下口中的酒,连忙插进来道:“王爷妙眼,王爷慧智。哥哥他才学绝佳、世上无双,人也是一等一仗义,定能助王爷成一番霸业……” 梅林玉的奉承话一絮叨起来没完没了,是有心替裴钧避嫌。裴钧原本没觉得不对,此时听他一说,倒觉出好笑来,一时看了看身旁渐渐在梅林玉话语中显出局促的姜越,又瞥了梅林玉一眼,抬手打断道:“行了。成霸业者,古来豪杰雄侠者也,神自清,目如炬。裴某若是此等奇才,如今又怎会吃老崔这亏?” 曹鸾叹道:“你是太信他了。” “咱不都是么?”方明珏抹着额头唉声叹气,“成日看着老崔那板着脸的模样儿,在家也是少言寡语的,谁能知道他竟有这癖好?现下好了,咱淘神费力地才填了吏部的缺,刑部又空出来了,这回又要补谁好?” 闫玉亮道:“崔宇当初是咱们保举的,如今出了丑事,叫朝廷的脸面都难看,那咱们再提谁人,内阁就都有由头搪拒了。”说着他再度看向姜越,又看看裴钧:“我算是知道你今日为何请晋王爷来了。” “是。晋王爷倒是提了一人,我先前觉着不大合适。”裴钧夹了一筷子香椿芽搁碗里,看了会儿,又放下筷子叹气,“王爷提了张家老三,张见一。” “张家三公子,律学嫡传,当年的状元郎,现任正四品御史断丞,”方明珏抬手向姜越虚揖,“还是晋王爷高足。这出身上必然过得去,只是——” “只是年资不够。”闫玉亮轻轻摇着手里的酒盏,皱眉向姜越道,“王爷,逐年吏部考评,张断丞这年绩虽是颇高,可从未外放,近年也并未立下大功,要将他陡然升至正三品,传去地方上怕是服不得众。” “闫尚书言之有理。”姜越颔首,“京外官员虽履历过人的不少,可孤以为,现今唯有张三的出身,才能解朝中两案相争的困局。”说着,便也同在座讲了一番“他山之石”的道理。 “可是王爷,恕臣多一句嘴。臣担心的倒不是张断丞的年资。”方明珏恭敬给姜越斟了杯酒,搁下才缓缓道,“从前也有人说臣年资不够、年纪太轻的,臣便请旨去山里查了半年的漏税,查出几万两银子,这不也借着功劳爬上来了么?故年资、履历事小,其人如何才是要紧。臣在想,张断丞虽学问、出身都好,可他这出身,到头来又会否坏了咱们的事儿呢?” 他换了个姿势靠桌坐着,低声道:“不知王爷和在座可否听闻:张家三公子先前大婚,原是亲自递了分户的帖子交来户部的,往后职田、年俸同税赋,是都打算同张家分开算了,请咱们另起一簿。可这帖子,眼下还在咱户部搁着呢,一交上去内阁就给驳回来,只说是清算有误,让再算。可说句不敬的话,这些年来,只要是过了臣手里的账,就从没有算错的,张断丞入班也没几年,少少的东西也没有可算错的地儿。可想,这必然是上头有人不许张断丞分家,而放眼内阁里,这人还能有谁呢?” 裴钧听了,一想到张三在成婚当日的困顿与不豫之相,凝眉与姜越对视一眼:“这事儿王爷知道么?” 姜越垂眸片刻,终是点头:“知道。不然军中事杂,孤也未必会老远赶回京来赴那趟宴了。” 裴钧一悟:“原来如此。” 方明珏由此轻叹:“所以臣敢问晋王爷,张断丞家都不足以分,又何足以帮咱们一把,去违逆他爹的意思呢?” 姜越似早料到会有此问,神色泰然道:“方侍郎许是忘了,朝中为防族亲占用官员获减赋税的额度逃税,便令官员正三品以上者,必当立簿分家,不可与祖辈同户,故张三一旦入主刑部,为正三品,张家就不得不按律办事、由得他分出去单过了,那方侍郎此问,到时候便不足为虑。” 说着,他更转向裴钧道:“而裴大人既想借张三之力,让他上位解六部之困,那自然也应先帮帮张三,以作置换。况且,这不也是帮了裴大人自己么?” 这话显是发了慈悲要帮裴党,却又不让裴党白得便宜,活脱脱是端起了晋王爷的架子。裴钧睨姜越一眼,心知他是做戏,也就唉声顺着他讽了一句:“王爷真是爱徒心切呀。眼瞅着咱们六部困在局中,这便趁火打劫了,是一点儿都不让张三吃亏。” “此事我倒不反对。”闫玉亮眼神示意他别再冷嘲热讽,只看向在座问:“撇开门第出身不谈,张断丞学问人品都庄重,磨一磨还是能当此职的。诸位意下如何?” 方明珏听他表意,便暂且不说话了。另侧工部与蒋老又惯常没什么主见,都看向裴钧。 裴钧在众人目下沉思一时,淡淡道:“张三人倒不坏,此事,试试也无妨。” 方明珏抱臂道:“你可要想好。张家的人信不信得,你心里最该有数。” “我信的自然不是张三,我信的是晋王爷。”裴钧低眉寻思一二,将目光投向姜越,接着把戏演下去,“既为盟友,此番也算咱们二度与晋王爷示诚,惟愿晋王爷谨记盟约,与咱们往来互利,千万别卸磨杀驴。至于张三年资不足一事,倒也不难解决——不过是要赶他出京立个大功罢了。臣手里,还正有个好去处,能供他一展抱负。” “何处?”姜越问。 裴钧让钱海清从隔壁替他拿来了纸笔,提腕写下了两个名字与几处地址,递给姜越: “这是两个贩子,常在京郊五县游走卖盐,身上揣的官批盐引却是假的。原是小事儿,可年前京兆拿了他二人,并未细查,我看过文书,却见其进货无账,便料定只是替人跑腿,必有上层,眼看是牵连私盐大案。未免抖出来让蔡家抢占盐田牟利,臣就先将人放了,不时派人盯着二贩行踪,本还待闲下来自己去拿下这盐田的……” 说到这儿,他忽而只觉前后不过数月,自己心境竟已全然不同,不免叹了口气:“罢了,如今便当是给后生铺路了,也不冤枉。” 姜越读过字条,抬眼看他:“这是你瞧出来的案子,扔给张三只是叫他查下去罢了,就算成了,又如何能说是他的功劳?” “王爷怎么能这么说?案子是臣给的,可查不查得清却还看张三自个儿的本事。”裴钧公正道,“只是,臣有两个条件。” 他把一旁钱海清拽到姜越跟前儿,拍了拍钱海清后背,叫他站直了,这才接着道:“第一,钱生得一起去。” 钱海清嘴一张:“啊?” 姜越微讶一时,待想通了,摇着头苦笑:“看来裴大人也是爱徒心切……钱生还未入班,竟就当先替他排上沾功名的路子了。” 裴钧却笑眼看向他道:“王爷谬赞了。钱生入班,再迟也就是殿试后的事儿,不远了。再者说到沾功名……王爷却也多虑了。毕竟这案子,臣原本是要交给钱生自个儿去办的。” 裴钧这话听来虽谦虚,可换言之,却是说张三堂堂状元、一朝断丞,竟是沾了没入班的钱海清的光,才有了这大案可查。 姜越微微抬眉,听言神色高深起来:“这么说,孤还该谢过裴大人了?” “王爷客气,客气。”裴钧不敢像从前那样同姜越狠命抬杠了,见好就收道:“适时怕还要小阿三多多提点钱生才是,这该是臣要先谢过王爷。” 姜越的面色这才稍稍缓和,不再与裴钧计较,可此时正要再细问此案,却听外头有下人来报了一声,说是晋王府来了人,要寻姜越回去。 “许是李存志一案的证据到了。”姜越颇为笃定,“李存志把证据藏在京兆附近,萧临前日派人快马去取,也该是今日到。”说着作想片刻,他忽而站起身来,“那孤便要先告辞了,待与萧临看过证据,再回头来与裴大人相商。” 一桌人见他起身,也都站起来。裴钧知道此时不该留姜越,只好先一步道:“那你们先说着,我送送王爷。” 二人再度一前一后走到廊上,裴钧看向姜越笔挺的后背,心里竟牵起一丝不舍,没走两步就低声一叹:“你又要走了。” 姜越闻言脊背一动,回身还未说话,听裴钧已在他身边又道:“姜越,你什么时候才能不走?” 这一问言浅意深,似疑似叹,实则并不如何着意勾人,可姜越听来却些许怔然。 他看向裴钧片刻,自觉难以回答这话,便轻咳一声,另起一问道:“后日就是早朝,我料你那时会提出辞官。可辞官之后,你如何打算?” 裴钧道:“辞了官这宅子不知还留不留得下,留不下我就没地儿住了,怕是得先搬家罢。说不定要流落街头了。” 姜越本是正经问他打算,岂知却听他开起玩笑,不禁一时微恼。可一旦想到这失宅出府的事儿或然真会发生,姜越便也耐下心来,边走边顺应裴钧问:“那你可有想好去处?” 裴钧摇着身子走在他身边,点头。 姜越问:“你住哪儿?” 裴钧佯作深思:“你府上的谋士都住哪儿?” 姜越一顿,扭头看他:“你要来我府上做谋士?” 裴钧道:“我只是问他们住哪儿。”说着偏头看姜越,颇严肃道:“我也挺想住那儿的。” 姜越府上的谋士,自然是住姜越府上。姜越反应了一下,才觉出裴钧这话是拐着弯儿说要跟他住,一时颊上发热,便负手快走两步:“不准。” 裴钧长腿一迈把他拉住,忍笑:“哎哎,说清楚说清楚,你是不准我给你做谋士,还是不准我去你府上住?” 姜越条理清明道:“你官至正二品少傅,岂会不曾置业?何至要与我府上谋士争一席之地?不成体统。听说梅家在京兆一界,有一半儿的地都是替你置的,光是庄子都有三处,你又岂会没屋住?” “胡说,哪儿有那么多,那是他们为了避税瞎说的,你也信?”裴钧当着他面儿掐指一算,“我也就占三分之一,还当不上你在岭南一片儿田呢。” 姜越眉峰一动:“你竟知道我在岭南有田?” “从前我也是卯足了劲儿要同你斗的,少不得多打听打听。”裴钧拉住他胳膊的手滑到他掌缘,隔着袖口捏了捏他小指头,又同他握住,“往后就省事儿了。往后我想知道,赖着你告诉我就成。” 此刻温厚的暖意从裴钧的手掌传至姜越手心,合着这话,似浮浪在姜越腔中一荡。他眼下是不想被人看见与裴钧手拉着手的,可这时,却也不想把手抽开,迟疑了片刻,终是一个不想打败了另一个不想,低眉点了点头,看向裴钧握着他的那只手,沉沉嗯了一声。 二人松开彼此走到前厅。下人说晋王府马车等在外头,姜越临走忽而想起:“对了,你让张三查案的第二个条件又是什么?” 裴钧答:“第二个条件是,张三须得在殿试后一月内破案,久了我可等不起。” 姜越看了他一会儿,唇角轻轻一挽,似觉好笑:“裴钧,你对后生可算是太严苛了。” 裴钧严正道:“如今严,是为他们日后宽,也宁可他们在咱们手里多吃亏、挨教训,也好过往后看他们被外人打脸、使绊子。他是你的学生,这道理你该比我明白。况这案子顺着查下去不难,一旦查起来让朝中知晓,拖久了却恐节外生枝。再者,如今裴妍不在刑部了,我也不敢让她在牢里待太久。毕竟李存志的证据回来了,唐家一旦入狱,蔡延定又要拿裴妍来压我,到时候难保会出什么——” “先别担心。”姜越下意识想握住他手腕,可见四周下人都在,前庭还站着各府来的外人,此时便又将手放下了,只宽慰他:“裴钧,别急,我们一步步来。” 裴钧点了头,把姜越送到府门外上了车,拍拍车壁让车夫起行,一直目送姜越的车马消失在廊角,才轻叹一声折回后院去。 他回了花厅,与一桌同僚好友相饮商议官中事务,眼见着月上柳梢头,大致说完了事儿,又起身来送六部的人走。 临走时,蒋侍郎按着酒意拉住裴钧,是这时候也不忘问问二儿子参科的事儿:“裴大人,这新科出了舞弊的事儿……我家老二会不会重考啊?” 裴钧直言:“蒋老宽心,朝廷可没钱重考这一趟。” 蒋侍郎想通这理儿,稍松口气,又问裴钧:“那他会试之名,裴大人可曾……稍稍照拂过?” 蒋侍郎是从三品的官,按律能荫补一子至地方五品的职位。他早拿这恩荫给大儿子寻了个府同知去做,二儿子的功名便不再能荫了,只得硬考——可说是硬考,却到底是塞钱让裴钧助力,故眼见这“硬”,又不那么“硬”了。 眼下要事还多,蒋侍郎此问实在不该提,可裴钧听他问起,却也没恼,只实在告诉他道:蒋二的卷,虽已点中了会试,可切题切得太含糊,约摸是平日听的学都听去八边山上了,便还是别上殿试丢人现眼为好,省得糟蹋了青云监的声名。 蒋侍郎听来,固有失望,可顿过一时寻摸一番,想到儿子中了会试,却倒也知足,便向裴钧聊表几句忠心,就抱拳走了。 蒋侍郎和工部的走后,闫玉亮扶出了酒后昏头的方明珏,不耐地嘟囔一句:“咱真要让蒋老替了沈老那位子?” 裴钧寻常道:“蒋老虽油,却在禁军里极有人脉威望,也贵在慎重。眼下咱们是最忌讳新人的,能老人新用的地儿,就还是别想着换了。” 他同闫玉亮一道扶了方明珏往外,月影在他们三人足下投成了斑驳纠缠的影。待跨过了院门的雕花木槛,他扛着方明珏一边儿胳膊,兀地扭头问另边儿的闫玉亮:“师兄,那么多年了,实则我一直想问,你怎么就能信得过我?” 闫玉亮哼声笑了笑,把方明珏搡上了车道:“大约……是因为我儿子管你叫干爹罢。” 被他们摔上车的方明珏叫唤了一声,还喃喃要去沈府看看。闫玉亮登时捂了他嘴把他塞进帘子里,低骂两句,掸掸袖子,才继续向裴钧道: “哎,当年我儿子难产,差点儿逼死我媳妇儿,这事儿你还记得么?那时候咱还在翰林,蔡家清算肃宁旧臣,我师父刚被贬去了中州,我四处为他在官中活络,自个儿的钱早就用空了,贴的都是我爹生前攒来的家底儿,实话说——是眼瞅着媳妇儿疼晕在床上,都伸不直胳膊请个好大夫,头发都快急白了,没法子,只好大半夜着人奔到你府上借钱。岂知借钱的人出去没半时辰,竟领着你赶回来。你揪了四个太医同你一道儿来的,指着屋子让他们赶紧给我媳妇儿接生,这才算是救了我妻儿两条人命。也是后来,我才听闻悦说,你是拿了宫里赐给你娘的诰命银牌去太医院叫的人。那银牌是宫里当年瞧见你娘身上不好,才特赏给你娘使的,要是怪罪你胡乱用到了我媳妇儿身上,我是真不敢想……” “后来不是也没事儿么?”裴钧打断他,“宫里惯来是赏下东西就不管了,哪儿有功夫来怪罪我?师兄,这些小事儿就别提了,都是该的。” “这从来不是该的。”闫玉亮无奈地回眼看向他,叹了口气,“如今我儿子八岁大了,能跑能跳,媳妇儿又给我添了闺女,长得水灵……真说起来,这三条命都该是拜你当年肯施援手才有。所以后来……朝野上下总传你谏言都是害人敛财的,我倒从来不信,觉着他们都是胡吹。子羽,你可是救了我一家子。” 闫玉亮这两番话中毫无一个“恩”字、“谢”字,可徐徐讲来,那知恩答谢的意思却可填山海。 裴钧从没想过闫玉亮多年记着的,竟只是他少不更事时候做下的这么件小事儿,这话他前世也根本没从闫玉亮嘴里挖出来过。要是闫玉亮不提,他许都不会特意想起来,更别说是受闫玉亮这一谢了。 他目送闫玉亮上车启了程,瞧着车马哒哒往南边儿跑去,双眼几度扑闪间,恍似再见到前世深牢里的火光映血。 那时闫玉亮和方明珏被并排吊在他对面,身上的皮肉难有一块儿是完好的,脸都青肿了,眼里也遍布红丝,已是几天几夜不曾睡去。 那时审官张岭在昏暗的讯台上,阴声问他们三人:“库银在哪儿?” 三人之中,没人说话,室中便猛起三声鞭响。 张岭恼怒:“还不说?那就上烙铁——” “我说……我说!” 闫玉亮忽而挣扎起来,沙哑地出声了。 他双目瞪着对面的裴钧,浮肿的脸上挂着强忍却难止的泪,几度哽咽,才蔫声道:“别……别用刑了,别打……我、我说,我来说……” 片刻的含恨闭目后,他半阖着眼睑,抖着唇颌道:“库银出京后……是往南走的,都是混在粮草堆里,明着是要送去前线,实则……却是裴子羽算好了分船的渡口,要偷天换日与我们平分。这笔银子,合着原该是八份儿——” 哗! 他对面的裴钧忽而挣动铁索,拼命挣扎着死死瞪向他,似要令他住嘴,却苦于哑口,欲言而不能,任凭睚眦欲裂,却依旧止不住闫玉亮接着说下去: “可银子都分成八份儿了,每份儿才多少?更别提国库本就没几个子儿……”闫玉亮身上的鞭伤疼得他一阵哆嗦,可他面上却竟似松快般地冷笑一声,“裴子羽此人……多年如此假作大方,把谁都要诓进去替他谋事儿,可此事若成,他银子虽少得,万担粮草却最终还是归他,到底是比我们获利更丰。可在这事儿里出人出力的,是我!是我吏部的闫玉亮!铺人铺路走关系的是我,打点渡头官员的也是我,裴子羽他娘的不过说了三言两语,竟就要分大头去,他凭什么?” 哗!哗—— 裴钧卖力挣动铁索只换来另两下鞭笞,一时咬牙哑呼着,瞪向闫玉亮的眼睛又恨又泪,忍痛呜鸣两声。 闫玉亮只作未曾听见,下刻转目看向他,更啐出口血道:“裴钧,你当你聪明一辈子?啊?要不是你折在龙床上,那几百万两库银就是我的!是我的——” 78. 其罪三十二 · 讳隐(二) “哥哥哎!”一声惊叫打断裴钧所想。 裴钧猛一回头,只见是梅林玉已伴着曹鸾走出来。 裴钧赶忙抬手,不着痕迹地点了点眼角,向曹鸾道:“你们不再坐会儿?好容易聚在一处,我还有事儿想同你们另说。” 曹鸾身形稍稍一顿:“还有事儿?”说着看向身后的黑衣护卫,似寻常吩咐道:“那你先去外边儿等我。” 黑衣护卫听言,看了他们三人一眼,终是点头应下,一声不吭走去门外。 如此,前庭里各府来的外人已走了个干净,董叔看着时候,便领了下人去后院儿收拾杯盘碗盏,让裴钧三人就在前厅里坐。 梅林玉听话,顺着董叔意思把裴钧二人往前厅里拉,坐下给他俩一人斟了杯茶:“有什么事儿,哥哥你说。” 三人坐下,裴钧言简意赅道:“老崔如今遭殃,对咱们也是个警醒——叫咱们知道自己人也有不干净的,或者是自以为干净的,实则却早被蔡家捏在手里。如此我想,眼下也是该彻底查查咱们的人了,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要细查,否则越往后,纰漏只怕越多。这事儿,还要拜托哥哥替我操操心。” 曹鸾一听,立即道:“子羽,查人可不是我专长。” “若查人不是哥哥专长,只怕这京中也没人敢说专长了。”裴钧止了他谦虚。 曹鸾却还是道:“隔行如隔山,我只是个搭桥的人,做不来那细活路。你要想查人,干脆我替你找找欧阳家的——” “哥哥还不明白我的意思。”裴钧再度打断他,“此事宁可慢,也不可交由外人。你看,蔡延既能将崔宇仔细掩起来的东西都查了个滴水不漏,那搁在我们这儿,也唯有草木皆兵以对了。这事儿无论交给别的什么人,我都不放心。哥哥就帮我一忙,别劳烦外人插手,先替我把身边儿的人都筛上一遍再说,什么闫师兄、小明珏儿、钱海清,都查。他们有的自个儿犯了事儿还不知道,要不就是屁股没擦干净,哥哥就费心替他们收拾收拾罢。” 曹鸾见他执意,凝眉一时,也不能再推,只好问:“那除了朝廷的人,还查谁么?” 裴钧沉吟片刻,答道:“我家里的人也查查罢,还有宫里。只要哥哥能查的,都查。” 曹鸾听了,语带玩笑:“那除了朝廷,除了皇亲和宫里的人,我和梅六你就不查查么?总归你这架势是要把全京城都查个底朝天,多我两家也不碍事儿。” 裴钧还没说话,倒是梅林玉吓得赶紧凑上来摆手:“不不不,可使不得!我姐夫那些个破生意要是给抖出来——” “得了得了,没人管你姐夫。”裴钧哧地一声抬手盖了梅林玉的脸,把他推开,左手右手放在曹鸾跟前儿一比划:“哥哥和梅六,就是我裴钧这两只手。既是自己的左右手,翻来翻去又有几个意思?况你俩要是真沾了麻烦,还不得跑得比谁都快?那就早也该理清楚了,又何用我操心?” “那你操心谁?”梅林玉睨向他,眉毛一挑,声儿压低了,“操心晋王爷?” 裴钧未料他忽提此事,正要说话,一旁曹鸾却当先起手,拦下了梅林玉道:“老六,这玩笑可开不得。你少说两句,别给子羽惹麻烦。” 梅林玉听言双目一瞠,简直觉得自己被冤枉,可转脸看向裴钧询意思,他又见裴钧被曹鸾抢了白,此时也暗暗向他摇头,便又只能住嘴了,默一时,才向裴钧另起一问: “哥,我明儿还能去瞧妍姐么?” 曹鸾替裴钧答了:“别去,你去了反倒替她招是非。” “怎么就招是非了?”梅林玉听来鼻尖儿一红,“那我要等啥时候才能瞧瞧她?她可是一个人关牢里了,还不知道里头怎样呢。这要是一直等着李存志的案子,不得等到姐姐都受尽了苦才——” “这便是我正要与你们说的事。” 裴钧适时把他话头掐了,叹口气,招他附耳:“我问你,我年前叫你给我打的船,打得怎样了?” 梅林玉连忙点头:“快成了。前日听我大姐夫说已在收尾,就停在京南渡口的。” 裴钧问:“下月前能好么?” 梅林玉再点头:“能的。不过,哥哥拿这船来究竟何用?” 裴钧解释道:“如今要保裴妍出狱,李存志的案子也待游说各处,我们如今的银钱怕是要流水似地花出去,也不知日后能不能够,便还是要寻个来钱的路子才是稳妥。恰下月殿试后,钱海清会同张三南渡,稽查私盐,为了举证,必会查获赃盐回京,我便属意让他回程可换上这新船,用那夹层船舱扣出些盐来,到时候转入京兆的盐仓与官盐同售,叫咱们空手套些银子出来。据我估摸,回京的赃盐少说也会有七八百担——” “那么多?”梅林玉惊了,“我记着缉私都只取十一的赃盐回京做样子罢了,若十一的盐都有七八百担,这得是多大个案子?” “此案的十一之赃,还远不止这七八百之数。”裴钧暂且不细说了,只认真看向梅林玉道,“总之,下月之前,我先要见到那艘船。” 梅林玉立即应道:“成。不出十日,我就领哥哥看船去。” 裴钧闻言,稍稍放心下来,眼见曹鸾没出声,又想起向他道:“哥哥素来同漕帮和各地巡盐御史颇有来往,届时,还要托哥哥四下写写信件,叫这一路官差好汉别寻那船的麻烦。钱海清身上挂着你从前送我的那颗松石环云珮,我想那或可做个信物,见物便知是他。” 曹鸾少言点头道:“成,我近日就替你办去。”说罢,见裴钧似乎该说的都说完了,便看了眼屋外天色道:“也不早了,我得走了。萱萱最近犯了寒病,惹得她娘也跟着喘,我还得回去看着。有什么事儿,你们随时寻我。” “寻不着怎么办?”梅林玉看他起身,也跟着站起来,“老曹,我这些天去你府上,吴用都说你不在,你这几日是忙什么呢?” “外头有案子,我都几日没回过家了。”曹鸾低头与他二人一边往外走,一边皱眉道,“你们若是有事儿,找不了我,找吴用也是一样的,回头我会吩咐他。” 这时出了大门,曹鸾那黑衣侍卫正等在石狮边的马车旁,见着曹鸾出来,便向曹鸾捞开车帘,不发一言将曹鸾往车里请。 曹鸾沉默地走过去,上车前,还停下步子,回头看向裴钧,又嘱咐一次: “子羽,你最近可要当心。” 好友兄弟间嘱咐的话不外乎这句,裴钧听来寻常,便只同他摆手道:“得了,知道了。你赶紧回去顾着嫂子和萱萱罢。” 待送曹鸾上了车,他又叫人去给梅林玉备车,可梅林玉却拉住他道:“还是别了,我要走着回去。不然这心不诚,之前给姐姐积的福德说不定就白瞎了。” 梅林玉说完了话,正想再回头同裴钧商量是否该请场法事,可回眼却见裴钧依旧望着曹鸾马车远去的方向,似乎若有所思。 “哥哥,瞧什么呢?”他问。 裴钧微微凝眸,徐徐道:“梅六,你有没有觉着……老曹最近不大对?” 梅林玉闻言,想了会儿,点头道:“你这么一说,我也觉着不大对了。先是找不着人,眼下好容易聚上一回,说着话他又急着走,总像不想听咱们多讲似的,又像是藏着掖着什么东西……” 说到这儿,他猛地合掌一拍:“坏了!他难道是——” “难道什么?”裴钧心神被他说得一紧。 梅林玉凝重地与他对视,不乏认真道:“老曹难道是背着嫂子在外头有人了?” “……”裴钧听得气都一岔,举起一巴掌就扇在他后脑勺上,哭笑不得,“你脑子里除了这些个烂东西,还有别的么?老曹是那种人么?” “嘿,这哪儿说得准?”梅林玉捂着脑袋嘟囔,“人又不是石头,要变也总该变的。哥哥你不也——” “那你怎么不变?”裴钧断了他后话,掐着他后脖颈摇他脑袋,“早叫你娶亲娶亲,叫了七八年了,你娶哪儿去了?” 梅林玉倒颇有理:“哥哥都还没着落呢,我急什么呀?我这不是等着哥哥么。” 裴钧揪着他耳朵往上提:“谁要你等了?你可给我省了罢,不稀罕!” 梅林玉疼得哎哟直叫。这叫声漾入春夜晚风,遥遥传到巷中渐行渐远的马车里,叫车里的曹鸾听见了回头一望,敛眉叹了口气,沉默不言地看向与他对坐的黑衣护卫。 过了一刻,马车回到城南曹府,府内灯火通明。曹鸾跟在黑衣人身后过了二门走入后院,一院子“下人”都立在庭中,与其说是恭迎家主回府,可那神情却没有一丁点的愉悦。而这些“下人”之中谁人是谁人,曹鸾身为家主,其实也并不全然知道。 这些面无表情的“下人”之间,曹鸾的夫人林氏和女儿萱萱正浑身发抖地站在正中——林氏被周遭人等紧密地围着,而萱萱正被她护在怀里。 这时萱萱见着曹鸾回来,立马哭着叫了声爹爹,却被身后的婢女抓着头发往后一扯,吓得立时住嘴,独剩一双清黑的大眼望向曹鸾,眼泪一直扑簌簌地掉,浑身颤得更厉害了。 曹鸾皱眉看向一旁,只听那黑衣护卫一边走上前,一边声调冷抑道:“曹先生,我应当说过,您要是再妄图警醒裴大人,我们是不会对您客气的……” 曹鸾闻言,心下一冷,不及反应,对面林氏身旁的婢女忽而掏出把刀来,在曹鸾一惊而起的大呼中,毫不留情一刀割在林氏脸上,叫林氏惨叫一声捂脸跪倒在地,鲜红的血立时涌满她手背,哒哒滴在她膝下石砖上。 霎时,院中响起女童的尖叫和妇人的痛哭,想要冲过去的曹鸾早已被人按跪在地上,额头颈间已暴起青筋:“混账!你们有什么就冲我来!先给我放了她们!” “曹先生长袖善舞,最善钻营,咱们要是斗得过,又何至于出此下策呢?”黑衣护卫拔出了腰间的剑来,随意用剑尖点了两下萱萱粉绿的绸衫前襟,瞥了一旁伏地的林氏一眼,又看向怒目颤唇的曹鸾,毫无波澜道:“好了,曹先生,你来答我几问,我便不会像割你夫人那样,再去割你女儿的脸了。” 曹鸾气得浑身发抖,徒劳地再一挣动,无果,只好愤然瞪向黑衣人。 可黑衣人对他的愤怒并不在意,只轻轻巧巧问道:“敢问,方才裴大人将你们带去后院,除了辞官,他还说了什么?他说没说晋王爷将欲造反、怎么造反?他和晋王,又有什么交易?” 曹鸾冷声道:“裴大人如今只顾着救姐姐,晋王更是趁他之危,才借此机会打劫六部权位,反与未反自然不可能交代,别的也就尚未谈及。” “喔?尚未谈及?”黑衣人将剑尖稍稍拿开,离萱萱的脖颈远了两分,又继续问:“那曹先生,晋王爷想要的,是六部哪个位子?” 曹鸾看了眼捂脸倒地满手是血的妻子,又看向在刀锋下吓到已然不会哭泣的女儿,双肩忽而微微颤抖起来,双手更是抠紧了跪地的双膝,沉默一时,终究是不愿开口。 黑衣人不耐烦地催促一声,手里的剑竟又往萱萱颈间送去,吓得曹鸾慌忙出声:“刑部!是刑部……崔宇的位子。” 黑衣人不动剑尖,再问:“晋王爷想换谁上去?” 事已至此,曹鸾挣扎无用,为保女儿,只好艰难道:“张三。” “哦,张大人的儿子?”黑衣人听了,眼珠一转,“有意思。”说着即刻招来一旁茶童模样的少年,肃容耳语一番,命令道:“去吧,先将裴钧聚众密会之事告给皇上知道,这之中怕还有他事,今夜我还需好好同曹先生聊聊,待明日再回宫复命。” 茶童乖巧点头,即刻领命往府外跑去。黑衣人吩咐完了,便收了剑,漫步似地踱到曹鸾身前,蹲下来,与被迫跪地的曹鸾同高,高眉打量一番曹鸾狼狈的神情,又徐徐含笑再问:“曹先生方才将我支出忠义侯府后,裴钧说了什么?为什么不让我听?” 曹鸾喉头一如堵了巨石,不语,也不再看向他。 黑衣人不满他的作为,懒懒向身后道:“来人,给我割了林氏的另——” “我说。” 曹鸾紧着牙根吐出这二字,冷冷打断这句命令,眸底闪放出慑人的恨,看向黑衣人:“你若不伤我妻儿,你要听什么,我就说什么;你若还要伤害她们,那我曹鸾从此刻起,是一个字也不会再讲。” 黑衣人凑近他,笑:“你以为你还能讲条件?” 曹鸾冷然道:“是我曹鸾妻儿的人命要紧,还是皇上的吩咐要紧,此问,你们不该不清楚。要是想让我继续说下去,你就让人替我夫人包扎,让她带着我闺女回屋去,那你们想听什么,我告诉你们,你们问多久都行,只要别伤害他们。” 黑衣人听了,静静看了曹鸾一会儿,俄而起身来,转头对一院“下人”低声吩咐道:“去,找个大夫来替夫人止血,让她带着小姐先回屋去。” 说着,又对摁住曹鸾的几名壮汉摆手示意:“既然曹先生都发话了,咱们也别拧着了,便请曹先生里间儿细说罢。咱要问的可多着呢。” 79. 其罪三十二 · 讳隐(三) 城东的忠义侯府里,下人收拾好了厅堂院子,已开始刷碗扫洒。裴钧四下看了看,原是想寻董叔说事儿的,却见董叔还忙着,便只好先踱到裴妍旧院儿去瞧姜煊。 整个忠义侯府开在东城胡同里,原本就不是多么方正的园子。东北角上多出的一片儿地,就是裴妍从前的住处,同裴钧住的正东院只隔一条廊子一道门,走两步转头就是,近得很。 踏入院门,裴钧拂开当头垂下的一丛角柱花,抬眼间月影流转,叫他在酒意未散中看去,几觉是院中往昔的欢笑再现—— “裴钧你个破鬼!你又拿我的簪子!” 那时他十五岁,成日混在酒楼歌坊里,隔三差五就顺走裴妍的首饰去送琴女小倌儿。一回裴妍抓了他正着,终于揭了竿子追着他打:“你给我站住!你又要拿去送谁!” 少年裴钧嘻嘻哈哈跑过这门廊,蹿回东院儿,躲去头回来玩儿的曹鸾背后,垫脚冲她乐:“送谁你就别管了!那些公子王孙家的,动不动就送你这些个好东西,你又不乐意使,我拿去送送人怎么了?也算是对得住这手艺,省得它们搁屋里落灰。” “拿了我的东西,你倒是有理了?”裴妍见有外人在,不便再发作,只好拄了竿子站住。她拾袖点了点额头的细汗,看向被裴钧推在身前的曹鸾,扬扬下巴随意问:“你是谁?” 裴钧没听见曹鸾答话,不由戳了戳曹鸾后腰:“哥哥,我姐姐问你话呢。” 这才听曹鸾放下手里的叶子牌,顿顿道:“我姓曹,叫曹鸾。” “哦,是你啊。”裴妍长眉一抬,很轻易便想起这名字了,竟又提起手里的竿子来,“上月里,就是你把我弟弟的脸打花了?” 一旁的梅林玉赶紧从石凳上跳起来,也不管自己个头最小,只顾护在曹鸾与裴钧跟前道:“别别别,姐姐消消气儿,那怪我,都怪我没拦住!那原就是胡闹的,是误会了,眼下他俩好得能穿一条裤子呢,姐姐可就别打自己人了。要是还气那些个簪子耳环的事儿……我让我二姐寻人打套一模一样的给你送——” “不行不行,这关你什么事儿?”裴妍赶紧挥手打断了他,颇心烦地叹了口气,“梅六,你才被你爹骂出来,可别再生事儿让人说了。往后啊,你要不把裴钧往你家酒楼带我就谢天谢地了,别的可不敢多求。” 说罢,她将竿子塞在梅林玉手里,瞪了曹鸾身后的裴钧一眼:“娘午睡该要起了,我去瞧瞧药熬好了没,你这两位客人,就自个儿招待罢。” 说着她隔了曹鸾肩头,抬手一戳裴钧脑袋。裴钧哎哟一声捂了头,又见她退开两步,一个个隔空点过他们鼻尖子,再点过他们身后石桌上的马吊、叶子牌和桃花酒,啧啧转了身,边走边叹道: “你们成日不学好,就知道这么瞎胡闹,日后能有什么出息?” 一回想到裴妍当年这话,裴钧哑然一笑,笑里却几觉发苦,只叹现如今,他几个胡闹少年个倒个个儿都挺出息,却不知这世上是个什么运道,竟叫当年那最听话懂事儿的裴妍被冤进了牢里。 他抬腿进了屋内,见榻上姜煊已经睡了。韩妈妈收好姜煊的衣裳放在木盆里,来给他报了姜煊腿伤换药的事儿,请过安歇,才抱着木盆出去。 过会儿,守夜的小丫鬟来了,见自家裴大人正坐在小世子床边的宽背椅上,侧脸迎着烛灯映照,单手支在床沿边,偏头细看着床上世子殿下熟睡的小脸。 丫鬟一时不敢出声打扰,裴钧却一早听见动静,回头轻声吩咐:“去替我拿件衣裳来。” 丫鬟连忙应是,小跑着去了。可再过会儿,抱着床薄被匆匆过来的,却是董叔。 董叔进来就忧道:“大人,小世子这儿有下人看着呢,您要么还是回去歇了罢,甭熬着。” 裴钧接过他手里的被子,搭在膝上道:“我回去总归也睡不着,在这儿看着孩子,许还安心些。再说,今夜晋王府若得了李存志的证据,晋王爷必也要熬着看完才会歇,我这被帮衬的人,又哪儿来的脸去睡下?您还是替我把裴妍的案宗拿来罢,就在我屋里书台上,头三册就是。” “哎,知道了。”董叔应下,正要去,可走了一半,又停下来,转身叫了裴钧,略踟蹰道:“大人,这……有件事儿得告诉您。” 裴钧问:“什么事儿?” 董叔道:“今儿府上外人多,我在前头冷眼瞧着,竟觉着曹先生那护卫,有些怪……” 裴钧理着被面儿的手一顿,回头看他:“怎么个怪?” 董叔把手袖起来,老眉一皱,立在原地答:“方才您同几位大人去了后院儿,没多久,那护卫就说要小解。六斤领着他去了,结果等了老久人都不出来。六斤叫了两声儿,没人应,便等不住了拍起门来,正要往里闯,那人又出来了。” 裴钧微微抬眉。 董叔接着道:“六斤是孩子,不懂事儿,回来还说那人拉屎不臭,怕是功夫练得高。我一听不对,忙赶到后边儿一瞧,倒见着恭房后墙的小窗还关着,外头也没什么印迹。可这也说黜那人究竟翻了窗没有……” 裴钧眉一凝:“府上可丢了东西?” “没丢。”董叔摇了头,神色却不见轻松。 这话叫裴钧的眉头也更锁紧了。因为他和董叔一样知道,外院正西边儿的恭房后头,出了窗再翻出堵墙,过道廊子,就该是他今日摆席的地儿。如若那护卫是假借出恭,翻窗入了后院,其居心就绝不是行窃那么简单。 这时他再想起曹鸾两次相见中对他的嘱咐、言语和行止,又思及曹鸾那一府快要换完的下人,心里的不安渐渐更重,似凝成了巨石往腹中沉下去,即刻看向董叔道:“您去问问家里的护院儿、下人,看有没有人瞧见这护卫进后院儿的。明日一早,再叫两个丫鬟,随钱海清提些药材送去曹府——叫她们务必进府,替我亲眼瞧瞧萱萱怎样了。” 董叔得令,这便去了,等过会儿抱着裴妍的案宗回来,只说下人中没有见过那护卫进后院的,便道:许是他年纪大,多想了,毕竟,“曹先生对咱们府上,何得会起什么歹心呢?” 而董叔虽是这么说了,裴钧心里怀疑的种子却已然埋下,此时越听见这话,反倒越觉此事欲盖弥彰。 “往后必要小心此人。”裴钧接过董叔递来的案卷,压低声吩咐,“再找人去打听打听曹府换人是为了什么事儿。要是咱们官家的人不便打听,您就寻梅家几个女婿,从生意上旁敲侧击地问问,这几日务必得查出来。不然,老曹那儿要是出了事儿……我这一盘棋都得毁在上头。” 董叔轻声应了,绕到床前替姜煊掖了掖被角,又怕夜里有飞虫,便把桌上的香点燃了。他左右再收拾了一阵,才嘱咐裴钧:“您夜里要累了,就同小世子凑合一宿也成。”听裴钧随口答应,这才合了门出去。 一夜间,京中东南西北各家自有各家事,翌日的朝阳是徐徐才升起。等好容易天亮了,乌云又带下一阵雨,叫裴钧在屋里觉出阵凉意,再难坐下去了,便干脆揉着后颈从椅上站起来,搁下手里的案卷、炭笔,踱到廊上打了会儿拳。 吃过早饭,晋王府来了人,给裴钧送来个木匣。裴钧只当是李存志一案的物证,可揭开一看,却见当中只有一封姜越手书,和一些折报。 原来昨夜李存志的证据虽到了,却是先到了萧临府上。姜越说,带回来的物证是大量账册、书信,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誊录好的,于是萧临一经传话,他便会同萧临先去了御史台,连夜督着几个侍御史开始查证,当务之急是速将物证投入案中。此番传信,是他清早看完了一部分账册,才得以确切告诉裴钧:李氏一案铁证如山,唐家这回是绝难脱身了。 裴钧见此,心下的巨石终于稍稍一轻,待翻到下页,又见姜越挺秀有力的字迹写:“然昨夜所得,实则不止李氏案证,尚有年前遇刺之线索。皆如君所料,终查至一人。” 接着,姜越的笔锋回顿,写下个名字: 蔡沨。 蔡沨是蔡延的大儿子,十五六岁时就考了武举外放做官,生性勇而敏,狠而精,二十多年来听从父命,也着意钻营,便与北地不少豪强世家都相交甚笃,结立姻亲,更在其伯父蔡构死后,由蔡延支持,接任了驻扎在丰州边陲的塞北军都尉一职,至今已有近十年了,至去年底,他已官至丰州州牧,不止是雄踞一府一州掌管要塞,更也联结地方门阀、兵力,是蔡氏除家业、爪牙外,可算是蔡氏一门中他老父蔡延之下的第一人。 裴钧拉开椅子坐下,翻开木匣中的一个个折报,见都是姜越安插各地的亲信传来,无不是报告各地内情。读来才知,原来姜越遇刺之时,正好是北地涂州知州辞世之际,而涂州恰毗邻蔡沨所在的丰州,也是块兵丰粮足之地,是以蔡沨起意,要趁此良机,占得涂州,以增扩地盘。 可前年赫哲族叛乱时,涂州作为北地重镇,曾是被姜越领兵护下的,内中上至州牧、都尉,下至小官,便都亲近晋王一系。州牧一死,消息火速向京中姜越传来,意在推选下任人选。可传讯路远,再快也总需数日,这数日中,蔡沨便借近水楼台之利,动用各派门阀关系,对涂州官政一番清洗。待到姜越收到涂州知州死讯,再批复折报送回涂州,时日已快过去一月,蔡沨即将把涂州坐稳。此时的蔡沨为转移京中视线,特特是为了转移姜越的视线,便策划了这起忽如其来的刺杀,而为将自己摘出去,他更是找了能嫁祸的人来推脱这个罪责。这个人,就是裴钧。 裴钧继续将折报看下去,越看,心下就越起怒意。 原来当年裴父战死后,营中也曾有几个侥幸活下的斥候逃到了丰州,本是要求新任都尉的蔡沨将实情通传朝廷,派兵增援、以绝后患的。可裴父战死之事,蔡氏本就难逃干系,加之蔡氏那时已知晓了先帝要借裴伐蔡之举,蔡沨自然对裴父的部下心怀怨恨。是故,蔡沨径自派兵增援北地,在外看来是出兵神速、目光如炬,实则却是无顾忠良、独冒战功。之后,他又用毒蛊将这些斥候强为己用,并以其家亲威胁,要他们拿一身本领替蔡氏办事,否则,就将其家亲折磨致死。而家亲若要逃窜,中了毒蛊的斥候也就休想得到解药,最终会毒发身死。蔡沨便是用这两相挟制之法,困了这几户人家十年之久。 姜越的人之所以能查到这些,皆因不遗余力地层层追踪那刺客族亲之故。据报,这些被胁迫的家亲,都是被蔡沨从各地找来,全禁在一个村子里,每日挑水种地一如常人,可一家人里却不见男丁,单是妇孺。探子远看了几日才觉察出怪异,直蹲到两个面目全非的斥候前来探视,这才理清了个中关系。 按照蔡沨的谋划,本该死去的裴父旧部如若在世,被派去刺杀姜越,除却能让晋王一系怨怼裴党,还更能让皇家忌惮裴氏会否是假死蓄力以图他变,从而动摇皇帝姜湛对裴钧的信任。可所幸是,这一世裴钧与姜越早有联结,事发后还调换了刺客尸身,掩盖了消息,这就免却了裴钧腹背受敌之险,至今两相协力,又终于切实查到了这幕后主使。 新仇旧恨皆指向蔡氏,先父亡故、家姐冤狱、前世罹难,至今全拜蔡氏所赐,叫裴钧搁下折报后几度难平,起身看向廊外细雨,潇潇声里,他目中已暗含杀意。 这时一早外出的钱海清和婢女回来了,只道曹府似乎一切顺遂。婢女进府看了萱萱,说曹小姐似乎确然是病了,瞧着睡在床上,脸色不是太好,叫她也不答话,挺虚弱的模样。 裴钧垂睫一时,才又如常抬眼看向钱海清道:“那府中下人都如何?” 钱海清答:“下人做事儿倒都寻常,却只是不见师父说的那几个大丫鬟。问起来,都说是年岁到了,换回乡去嫁人了。” 原本很寻常的话,在裴钧生疑后却化作萦绕不散的迷雾,叫裴钧听来愈发觉得蹊跷——何以七八年都不曾配去嫁人,熬到老大不小,又忽而急着遣走了?此问,怕只有曹鸾本人和董叔的打听才能给他答案。而前者既然两次相见都不提此事,除却不想说,便只能因为不能说。 可是为什么不能说? 裴钧重重思虑压在心底,到头来,又想到头夜梅林玉在曹鸾面前提到姜越时,他自己也是引开了话头,暂且把与姜越的事儿瞒着曹鸾的,不免一时又更觉苍凉了。 小时候他该是从没想过:有朝一日,挚友之间,当说的话,竟也会有说不得的时候。 翌日一早,是三月初头一回早朝。裴钧特地起早,嘱轿夫不走司崇门,而走元辰门,到了,便下轿子长身玉立,着一身赭色锦鸡的文二品补褂,守在宫门边等人。 这一等,直等到上朝的宫钟快敲响最后一下,一架鎏顶落穗的轿子才从东南巷中轻荡着,缓缓走入他眼底。待到近了,伴轿的下人往内中禀了句什么,轿子才即刻停下,从里头捞起了丝锦的门帘儿来。 姜越从门帘儿后探出身,竟见宫门前的日头下真站着裴钧,不由愣了愣,旋即便执起笏板敛袖起身,下轿走至裴钧跟前问:“怎么在这儿?” “臣是恭候晋王爷呢。” 裴钧同他一起掏了腰牌过检,待离宫门守卫远些了,才转眼细细打量姜越一番,笑叹道:“来的时候我想等你,原是为了寻你对一对上朝的说辞,怕说岔了;可到了这儿,等了这半晌,我又觉着要是往后日日都能站在何处,只管等着你来就是,那有事无事,便也不怎么打紧。而你只要能来,我就是多等会儿,多站会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80. 其罪三十三 · 离心(一) 姜越忙了一宿,眼下正是疲累时候,听他这话神都一岔,微顿一步:“上朝多有要事,你且别提这闲凉话了,先听我说说李存志的案子。” 裴钧忙应了是,二人就一路往清和殿走。迎面一列宫人走来,见了他们便行礼。 姜越共裴钧如常经行他们,谨慎回头看了一眼,才沉了眉边走边道:“昨日信中除却蔡沨一事,我已告知你此次案证必然于唐家不利,如今此案查证之事,便已不足为虑。可前日我府中甫一得萧临口信,不多时,不止宫里世宗阁递了柬来,要我清早入宫收敛春祭之事,长公主府也遣了人来,让我过府一叙。裴钧,依我看,眼下这戏是唱起来了。” 姜越口中的“长公主”,是他的皇姑、永顺皇帝的长姐——寿康长公主。她是永顺皇帝一辈的第一个孩子,身份尊贵、地位尊崇,其名下封地、家业积累日厚,却并没生出个儿子承袭,膝下唯有一个独得宠爱的女儿,封号昌宁郡主,早年已下嫁宁武侯为妻。 寿康公主成了宁武侯唐克的丈母娘,一心都扑在女儿与女婿身上,自二十多年前起,就频频以家产、人脉替女婿铺路圆事,汲汲营营、回护照拂,直至今日。 此次南地大案牵连唐府,寿康公主得知虽迟,或虽震怒,可要保下唐家的心却一定不变,如今忽而厚待姜越,也不过是借此向姜越施压罢了。 裴钧了然道:“长公主护女心切,寻你截取证物、嘱咐安排,实是意料之中,世宗阁的皇室,平日没少受她银钱照拂,又有哪一个不听她差遣?如今你若直言回绝他们,恐怕会失信于宗亲,于你不利,眼下上朝,你便还是暂且与他们为营的好。” “宗室之压,口舌银利之争而已,总也硬不过铁证朝纲,倒不必过多忧虑。”姜越简述一二李存志案证细节,神色稍稍松弛了半分,“只要御史台中如常应对,不用太久,李氏此案必可昭雪。” 裴钧点头,冷静道:“此案一证,唐家入狱,蔡氏受创,今日我再辞官以示六部之弱,官中上下便只有张家无损,更因新政独显盛势。待张三入刑部,张岭必顺势伸手以六部为食,蔡延又定会断唐以自保,绝不会放任张家一门独大,那他们一斗起来,势必相互倾轧、左右政局,而圣上羸弱、别无依凭,到时候,晋王爷便可因势利导、督政辅佐,进而请君让贤了。” “你此想,与郭氏兄弟之计不谋而合,是想走一条不流血的路。”姜越停下步子,“可裴钧,姜湛再无计谋,再无可依,却终究还独坐龙台,手中仍旧握有禁军。禁军各级统领是你逐年助他安插的,其忠心耿耿,你不该不知。若姜湛不肯束手就擒,反要殊死一搏,那我们的筹码,便不可只压在官中。” “自然。”裴钧无实意地笑了笑道,“无明之君禅让,此为义理,古而有之,时之所向,倒由不得谁肯与不肯,只是总也会有些波折。姜湛若真有胆子打这一仗,咱们也该留有后手。依我之见,收归兵符、策反将领倒不必先行,咱们只需借由新政,先握住兵部得控的各府道粮草,占尽先机。毕竟兵将再忠、再勇,也不是不吃五谷的神仙。有了粮草,得了时势,三军自如水之就下,熙攘而来……” 说着,他看向不远外青天日下的金甍大殿,微眯起眼,只觉此刻的日光一如他六年前初次上朝时所见,是一样的炫目,刺眼,一时盛烈,便叫人看不清旁的东西。于是他移开眼,才见那光晕静谧地四散在凉风里,周遭宫阙楼宇再度清晰起来。 “姜湛从小抓着金椅子不放,日惊夜惶,实则并不是想当皇帝,而只是想捏住权柄,保他自己罢了。可皇权如日,那位子却本该是用来保天下人的……这不是任一旁人可为代劳,也不是谁替他一伸手,就可以力挽狂澜。只可惜这道理我从前不懂,也装作不见,如今想想,何不谓荒唐……” “荒唐的不是你,”姜越跟在他身后,边走边认真道,“荒唐的是造化弄人。” “你这人啊……”裴钧眉梢挽起无奈的笑意,回头睨他一眼,“我在你眼里,是不是从来就没错过?” 姜越听了,自己也一笑,低了头不答,却听裴钧再道:“姜越,下了朝你且在宫门等等我。我去礼部签了印信,咱先一道吃个饭,再回司部做事。” 姜越闻言步子一慢,片息又跟上他:“好,哪道宫门?” 裴钧道:“元辰门罢,你轿子不是停那儿了么。”说完回头向姜越一笑,“你近日瞧着都瘦了,我总得好好儿领你吃吃东西,免得你身子劳坏,我心疼。” 此时已至清和殿外,裴钧落下这话就当先走上殿前石阶,大步流星入殿去了,独剩姜越原地立了片刻,才在上朝前的最后一声宫钟里回过神来,匆匆步入内殿。 他刚立去宗亲一列,遥遥看向六部一眼,便听司礼官长呼天子上朝。 山呼万岁中,姜湛拾袍步上龙台,荡袖平了百官之身,不待所有人站直,头一问便冷冷出口了:“近日朝中大员接连入狱,致使朝纲动荡、百姓沸议,叫朝廷颜面尽失。御史台便先来说说罢,那舞弊案查得如何了?” 御史大夫出列道:“回禀皇上,经查证,舞弊一案,冯侍郎确然牵涉案中,是贿卷考生陶氏的受贿之人。可该罪生并不知蔡大学士何以得此关节字条,蔡大学士也声称是为人陷害,宪台便多方探寻,终查明是陶生的父亲为求稳妥,才又再度向翰林的李侍诏行贿。而李侍诏,正是与蔡大学士同室阅卷的,故蔡大学士桌下被人查获的字条,就当属李侍诏。此事,李侍诏也认了。” 姜湛听言抬眉,心知这话里的意思,无非是说蔡家短短几日就已找到了人替蔡飏顶罪,可他转眼向礼部瞥去,却见此时本该出声质疑的裴钧面色无波、毫无所动,秀眉不禁轻轻一蹙。此时或然该问问裴钧这主考何见,但姜湛一时却想到什么,又紧抿了嘴。 下刻,他只转向内阁道:“朕也信蔡大学士绝非徇私舞弊之人,如今既是冤枉,便早日嘱他官复原职罢。只是那罪臣冯己如,知法犯法、其罪当诛,定要从严惩判。” 内阁首座的蔡延连道一声“皇上英明”,即与御史台一一应承。 姜湛见此,便抛出第二问了:“前日崔尚书入狱之事,现况又如何?” 崔宇的案子承在大理寺下,大理寺卿便出列简述了案情,接着道:“此案事关法司,不可轻心,蔡太师已躬亲督理,鄙寺不敢有误。” 于是,姜湛便看向蔡延了,只见蔡延在高背椅中稍稍坐直一些,袖手虚揖道:“回禀皇上,此案本为刑事,昨日三审,崔尚书也知无不言、一力承担,如此臣以为,案子已可结了。否则,若过度细究,臣恐其干系甚广,叫官中人人自危——” “谁人自危?”裴钧忽然开口了,负手将笏板背到身后,淡淡望向蔡延,口中的话却是对姜湛说的,“皇上,官中所惊,是崔宇手掌刑名,却枉顾王法、加害百姓,细究下去,他不贪、不贿,此案也并不干政,不涉朋党,那除了不察他秉性保举他为官之人,又还能牵连了官中的谁去?朝中谁人不知,崔宇当年是由臣再三保举才入京为官的,那蔡太师此言所指,自然是臣双目不明、甄选失利,才致使崔宇得位忘形、犯下此案。对此,臣确然责无旁贷,该当受罚。故今日,罪臣裴钧斗胆请旨——” “裴卿!” 就在裴钧一膝将曲时,姜湛忽然截过他话头道:“裴卿言重了。裴卿当年举荐崔宇,是一片赤忱为朝廷铨选良臣,前后时隔八载,间中崔宇亦有政绩,又何能料到此变?裴卿虽有不察,虽有疏忽,却绝不至此不堪境地,满朝文武都心知肚明,朕也绝不会怪罪裴卿,裴卿便切切不该如此自责。既然蔡太师都说已可结案,那此案便是已查清了,那该结就结了罢,也好叫吏部拟定新官人选,及时补缺。” 这短短几句,足显维护之意,叫原就是出言试探圣心的蔡延先收了声,也叫百官中无数目光扎向裴钧后背,在他背脊上或冷或热地磋磨。 裴钧这一跪原为辞官,岂知跪都没能跪下去,话头就已然牵去了别处,一时他心下颇觉不妙,抬头与坐在金柱后的姜越对视一眼,微凝了眉头。 这时,御座上的姜湛却问出第三件事了:“昨日朕在宫中听闻,李存志一案的物证也入京了?此事是由御史台、步兵衙门一同受理,那物证眼下是谁在核覆?” 武将一列中,萧临捧着折子出列道:“回皇上话,此案涉及南地贪墨巨案,物证经快马传回后,臣已交由御史台连夜查证,足可证实李存志所告之事全然属实。臣现已将各处要点摘录,请皇上过目!” 宫差速速将摘录递到御座下,胡黎接过,又回身转交在姜湛手中。 萧临见姜湛当真翻开折子,神情一紧,忙摸出自己别在后腰的笏板,清了清嗓子,正色念起来:“皇上容禀,此案物证多为历年账册、往来书信,御史台十名侍御一日夜苦读、苦查,也尚未全然核覆,足可见其案情庞杂、冤情深重。眼下宪台可确,独宁武侯及其亲眷,所涉重罪便有三项: “其一,是唐氏族亲在岭南一带为官、为政者,长年挪用朝廷赈灾物造、修葺游玩盈利之所,不仅将所得银钱馈赠京中高官,还与地方官兵层层瓜分,不止分钱,亦分粮饷,仅账册有载,粗算便达数百万两,待户部查证落实,其数还当更甚——此不可谓不贪; “其二,水洪陡发时,村县百姓本应入城避难,唐氏在州之官却不顾李存志劝谏,执意勒令闭城自保,叫灾民罹难者上万,流离失所者无算,至今尚未安置;而唐氏一门却不思悔改,反将此罪强安在李存志身上,意图撇清干系,再吞赈灾银两——此不可谓不恶; “其三,宁武侯次子身任御史、督抚,却对李氏与百姓上告视而不见,但闻李存志有意面圣,又火速买通屯营,杀人陷害李存志之子李偲入狱,以此胁迫李存志息讼,并沿途设伏,数度阻杀李氏——此不可谓不奸。” “如此贪恶奸邪之徒,臣斗胆请旨严饬。求皇上确讯定拟,以成信谳,为南地万万百姓,雪洗沉冤!” 他话音一落,姜湛手中的折子也翻完了放下,此时原本舒展的一双岱眉已拧了起来,苍白的手背也翻起道道青筋,将出口的声音都带出丝微颤。 “年前宫中省下了修缮崇明寺的钱,送去岭南,为的是修城建堤、安置灾民,唐家却拿来修别庄,造庭院……国库昨年税收一千二百万两,应对水患捉襟见肘,唐家在南地,却独得八百万两雪花银子入账!”他抬手将折子拍在御案上,往武将堆中看了一眼,提高声问,“宁武侯何在?今日为何没有上朝?” 堂下司礼官即禀:“回皇上,宁武侯今日抱病了。” “抱病?”姜湛转眼看向内阁蔡延,“春闱前还听闻二府携眷出猎,怎生这案子一出,宁武侯就陡然抱病了?” 蔡延看了一眼自己身旁的空座,又看了眼殿中宁武侯的空位,灰眉深锁,片刻后才开口道:“老臣听闻,侯爷初闻此事,心火大动,气急而倒,如今——” “他初闻此事?”姜湛抓起案上辑录,扬袖就向蔡延扔去,“蔡太师好好看看!这账中送进唐府的银钱他可没晚花半分!这笔笔开销,场场铺张,倒是比朕的内外务府都要大方了!” 折子滚落蔡延脚边,蔡延一眼不敢多看,即刻起身巍巍跪地,引得满殿官员也跟着跪了:“皇上息怒!” “息怒?息了怒就能叫千万百姓起死复生么?”姜湛站起身来高声下令道,“禁军听旨——唐氏一门瞒上欺下,亏空官造,贪墨无度,鱼肉百姓,其罪十恶不赦、可株数族!今凡涉案人等,一概不赦,即刻捉拿投狱,逐级判处!他们既敢藐视王法,朕今日就要亲眼看他们伏罪,谁人敢劝,便视与唐氏同谋!” “臣等接旨!”禁军统领即刻领命出殿,速速而去。 这一刻,殿中文武百官各自相顾,人人目有自危之色,哪怕平日与唐家再是交好的,此时头顶滔天圣怒,也绝不敢说一个字为唐家求情。 六部之中,方明珏与闫玉亮对视一眼,抬手扯了把裴钧的后背,十分低声道:“大仙儿,皇上今儿瞧着不大对,你提那事儿……可小心着些。” 此事不用他说,裴钧也早有察觉。姜湛少年登基,至今已在位九年,可九年之中,姜湛守位保权举步维艰,绝少有如此强硬□□的时候,万事不是先抛问重臣意见,就是先征询裴钧计策,真要说这般果决就定了一门上下百人生死的,今朝还尚算头一回。 在场不仅裴钧,一众朝臣亦都发觉:从这次朝会的一起始,群臣就全全被御座之上的少帝主导操控着,甚至无暇朋党相争,无暇各自为政,光是应对发问与聆听政事,就已经足够费神了—— 这也是先帝亡故、少帝继位后,朝野上下多年不曾有过的气象。 裴钧抬眉静静扫视了堂上一眼,见姜湛的盛怒正逐渐平息,待深吸一气坐回龙椅后,紧捏御案至发白的手指也终于松开。 此时,姜湛的目光缓缓投向内阁末座,似有所指般问出一句:“众卿还有何事要奏?” 他目之所及处,是张岭抱笏起身了:“臣有事奏。” 裴钧顿时心下了然。余光里,他见姜越也锁眉对他摇头,可见是与他一样明白了姜湛那忽如其来的雷霆手段是经谁谏言才生。对此,二人神色复杂,满心凝重,却只能暂按疑窦,且听张岭禀道: “回禀皇上,自盐案理就至今,公文律令已下放京郊各级,叫各村县镇试行保甲。至今,此政上行下效,颇示初捷,各层得令,已向南北渐传,估算一月之内,便可叫天下各州皆立此制,以为新政之基。” 听到此处,裴钧适时向身旁闫玉亮递去一眼,闫玉亮即刻出列道:“启禀皇上,臣有一问:如今张大人之保甲既成,那督管灶户兵民的缉盐司,又何时当立呢?若不立此司,下有兵民灶户据田控盐,或有村县割地自肥的,朝廷该如何应对?” 这问一出,御座上姜湛的眉头又是一蹙。他双目看过殿中静立的裴钧,再度投向内阁:“缉盐司一事放在内阁已有时日,诸位阁部票拟可出?” 缉盐司之事经由裴钧提出,往内阁一放,自然石沉大海。蔡延的打算,本是将此事拖到朝臣都淡忘时,再私下予以通行,渐将掌理权握回自己手中,可却未防此时众人问起,便不得不暂行缓兵之计了:“回皇上话,应是近日就能拟出。” “近日是何日?”姜湛刚被唐氏巨贪触动了帝权,心尚未稳,眼下竟再闻盐民屯兵无人监管,立时便不愿任其拖延了,“不如众卿今日就在这大殿上票拟罢。如此,百官好径直票议,朕也好即刻裁决,以免此事拖延日久,再生变故。” 说着,他竟命宫差搬来几张条桌放在内阁座前,并取来纸笔一一递到在场八位阁部手中,供其书写。 八位阁部中,除却头尾二座,当中六人执起笔来,竟一时左顾蔡延,一时右顾张岭,神色不宁,迟迟难以落就。直至几息过去,张岭与蔡延先后交了手中纸笺,这六人才交相望顾,安下心来,匆匆写下笺子递交出去,终得司礼官唱出一串“附议”来。 裴钧领着六部所剩的几人表了票,又在五寺嘈嘈的表票声中再度看向蔡延,迎向蔡延一双古井似的眼睛,轻轻牵动嘴角,口作一句“承让”。 蔡延面上佯装不见,可手中的笏板却已就此收归了袖下。不多时,他徐徐渐渐地咳喘一阵,又再度垂了眼,就连旁座阁部向他问话,他也极似未闻,仿佛是累了。 如此,缉盐司定下要立,姜湛便嘱各司协力应对,更叮咛吏部要从今科试子中多选良才以备。闫玉亮谨应,与裴钧一道跪受了皇命,便一同领了宫裁制出用作殿试皇榜的卷轴,谢恩起身来。 这时,鸿胪寺的出列,说起最后一样要事,那就是哈灵族前来与姜湛和亲的王女已抵达京城,一应随行嫁妆、文书,皆已送入宫中,近日便需与礼部核对商讨,好尽快筹备皇上大婚的事宜。 这终于算是清早上朝来头一桩喜事,殿中气氛好歹因此松和了半分,可鸿胪寺的刚把这话头交去了礼部,礼部的当家人裴钧却浑不多说,掀了袍,扑通就跪下了。 殿中百官尚未反应,亲王一列还在交头接耳,姜湛在御座上没及开口,裴钧已双手叠顶,叩首出声了: “皇上恕罪!大婚将备,事关重大,臣裴钧自愧有罪,万不敢当此重任。” 姜湛面色一白,顿顿一时,冷声问:“裴卿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愿帮朕筹备大婚?” 朝臣屏息相觑中,裴钧再叩一次,默然一瞬,沉声道:“回禀皇上,近日朝中丑事,大小皆出于六部,左右都关乎臣身,实叫臣无颜面见皇上,亦无颜面见诸位同僚,更愧对天下学子、百姓,愧对一身补褂乌纱和俸禄银粮。臣自知才学浅陋,不明是非,为官数年政绩缺乏,徒因天恩浩荡,苟安至今,却已致推举之官滥用刑权、枉顾人命,治下之人荒废圣贤、收贿换卷,其过错之大,甚难自宽,长此以往,当是更会辜负圣意嘱托。臣若仍旧携领选才、邦交之事,日后恐令江山异色、社稷蒙羞。故今日,臣只望能引咎请罪,特求皇上罢黜臣职,以正朝纲!” 裴钧出翰林、入朝班,六载以来,曾多有恃宠而骄、以退为进之举,“请罪”和“望责”之言便常挂在口边。百官听在耳中,不过都当他是向皇上讨宠罢了,早已不当回事。可唯独今日,他一番陈词竟真真落到“特求罢黜”上,这却叫百官听来不由生疑。 御座上的姜湛沉默不言地听完裴钧这番话,越听,双眉便相蹙越紧。直至那话音落下,他眉心已结成浅川,脸容也骤似霜降,皮面上的少年意气在几息间摧折,眉目渐转萧索冷厉,一双眼眸顿时邃然如渊,目光堪堪落在堂下裴钧跪地叩首的背脊上。 深深一息后,他在殿中百官的屏息看顾间,忽而一舒眉宇,字字决然道: “朕不许。” 堂下哗然暗起,太常寺卿刚叫出一声“皇上三思”,就被姜湛一个眼风扫过去: “朕说了,朕不许。” 这是姜湛有生以来,第一次在朝堂之上,当着满座朝臣的面,非常明确地说出了一个“不”字。 殿中跪地叩首的裴钧依旧纹丝未动,此时任由各处眼色似刀似枪扎在他背上,他也仍然没有起身。 只听姜湛的声音透着空洞的威严,不轻不重地继续道: “裴卿是朕的老师,朕亦要叫裴卿一声先生,从来政事、杂事,无不过问,大事小事,无不相商。今新政方起,百废待兴,朝政艰辛,贪墨横行,朕身边正需可信、可用之良臣,若连裴卿都要弃朕而去,至此往后,朕又还能信谁?还能用谁?” 他垂下眼睫,静静凝望着裴钧一袭赭色的衣袂,直觉那红至发暗的色泽,极似一汪凝固干涸的血,粗粝、蛮横地涂在他眼中,更似扎在他心底,终究结成他苍冷的一句:“此事往后不容再议,吏部与内阁,也不许收受裴卿辞呈。若叫朕知道有谁违抗此令,那裴卿不必走,他便先摘了补褂乌纱罢。若有再谏,则视同不尊朕意、藐视圣躬,依律杖责。” 说完这话,他在满室死寂中漠然收回目光,浅道一声:“退朝。” 司礼官即刻唱喝,百官跪地与裴钧同伏,清和殿中山呼恭送,诸官才窸窸窣窣起得身来。 官员三两结伴往殿外走去,人群熙攘中,裴钧掸着补褂膝头直起身,只见亲王一众已挟着姜越往外走去。 姜越在一众兄弟叔侄中回头看他,面上有些许情急之色,此时微微向外偏头,似乎是示意会在元辰门等他,却片息就被泰王、成王向外拉去,连袖口都消失在游廊转角。 裴钧这厢也被闫玉亮拉过,急急地问:“子羽,皇上明明已经截了你一道,你怎又提一次辞官?明知道不能成,你这不是非要惹皇上不痛快么?” “便是明知不成,此事才必须再提。”裴钧收了笏板袖在手里。 方明珏凑过来:“你是想让皇上一意孤行、服不得众,这才好给晋王爷代政铺路罢?” 裴钧凝眉嘱他慎言,把他二人往殿外推去,此时正要继续相说,却听身后传来呼喊: “裴大人!裴大人留步!” 一回头,竟是胡黎三步并作两步小跑过来,将拂尘往臂弯一搁,向他堆起笑脸:“裴大人,皇上叫咱家请您过御书房一叙。” 裴钧回绝道:“公公见谅,礼部还有要事,我还得去签印呢。” “哎哟裴大人呀,什么事儿能要紧得过皇上去呀?咱家看您是忙昏头了。”胡黎勾着他手肘便笑开了,说着更向闫玉亮、方明珏点头示意,拉着裴钧就往内宫走。 皇命实在难为。裴钧既已被拉离闫、方,又没了别的由头推拒,不免只能按下不耐随胡黎往内宫走去。步履间,他皱眉向身后宫门的方向一望,才又在胡黎的勉强寒暄里继续前行,心下只求此去能速速与姜湛不欢而散,以免姜越在宫门等他太久。 俄而行至御书房,宫人恭送裴钧进殿,便退了出去,关上殿门。裴钧独自往里走去,待绕过座屏,只见姜湛朝服未褪,正背对着他立在一室正中,头微微仰着,似乎正赏视着什么东西。 顺由姜湛目光看去,他只见御座后的北山墙面上,高高横挂了一幅素裱简笔的江山墨画。 这墨画,裴钧犹记是早年还作侍读的时候,他自己逮着姜湛的手画出的,后来被姜湛临时起意挂在了正堂上,一挂就是十来年。 当初作此画的缘由现已大半模糊在岁月里,可唯独作画时二人说过的一番话,忽在此时,从裴钧庞杂繁冗的忆海深处跳脱出来—— “先生,外面江山真是这样么?炊烟,长河,青山……” “自然不是。”他那时是这么答姜湛的,“江山的事儿,我朝祖祖辈辈百年来花了多少功夫、折了多少人去折腾,岂能是这么简单的?” 姜湛听了这话,握着笔踟蹰,在他手臂间扭头看进他眼里,清澈的眼瞳中印出他的模样来: “那江山是什么样?” 他便握住姜湛的手,笑起来,画开了: “这江山嘛,可大极了。那江,是极深的,那山,是极远的。皇上一国之君,须得要有能穷千里之目、能聆万里之耳,和能穿峻岭之声,方能观照纵任,让天下万民感沐圣意。” 姜湛觉得他说话好笑,像说书的:“朕又不是天兵神将,哪儿能有那样的东西?” 裴钧停了笔,单执起姜湛的手指,点点自己鼻尖,又点点姜湛耳尖,在姜湛笑声里轻轻道:“皇上的眼耳口鼻,就是这宫内宫外的宫人臣子。只要皇上善用良人,则天下之事,便会如投食之雀,向皇上熙熙而来的……” 记忆中少年天子的笑声恍似风吹竹林,偶然的讶异,又如石落泉惊。而此时此刻独立在御书房正中,转过身来面向裴钧的姜湛,不笑的脸上却仅仅徒留当年的轮廓,其清美虽不改,意气却再不相似。 少年帝王褪去稚气的音色盘桓在殿中,空空淡淡地道: “裴钧,实则这画……早就不是我二人当年画的那幅了。” 裴钧的记忆忽被此言折损,拧眉看过去,只见姜湛把手中的金鸡镇纸轻轻放在了一旁木案上,一边向他走来,一边继续道: “那画我当年太喜欢了,觉得真漂亮。刚画好的那阵子,夜里我躺在榻上,也止不住拿出来看,谁知一夜竟落了火星子,迎风一吹就燃起来,险些把帐子都烧着了,最后扑来抢去只抢下一半儿……另一半儿却烧得一片黑渣,落在我寝宫里,再没有了。我怕你知道了生气,总得想个叫你不再疑心的法子,后来便听了胡黎的,只按记得的模样摹了幅极相似的画,叫人裱起来挂上墙去,你来了,便告诉你:这画我挂上去了,我很喜欢,往后咱们日日都能瞧见它,多好? “裴钧,你从前说过,说自古以来,没人会去管大匾上挂着的和坟头里藏着的东西究竟是不是真的——因为它们都成了人的念想。如今我想,你这话果真是对的。毕竟这几年过去,这画真真假假,你无数次抬头去望,也从没觉出过不同。就像笃信它绝不会有假似的,竟叫我都快相信它是真的了……” 裴钧只觉胸中一空,听见自己在问他:“所以从一开始……挂上去,这画就是假的?” 姜湛站在他身前,回身再度望向那副高挂的江山图,认真摇了摇头,抬手指过去:“倒也不是。我抢下的那半幅真画,就裱在那假的后头呢。”说到这儿他放下手来,似乎一乐,“只是我不说,大约再有多久……你也不会知道了。” 说完他看向裴钧,神色颇风清月明:“我听说,前日你从晋皇叔府上出来?” 裴钧一凛,开口道:“煊儿在晋王府摔断了腿,我去接煊儿回府。” “哦,竟是摔了。”姜湛点了头,似有忧心地叹了口气,“我还当七叔手段了得,怎连个孩子都照料不好……听说他是去你府上抢了姜煊回去养的,怕不是终于开始着紧子嗣了,要把姜煊接回去当儿子罢?” 裴钧眉心一紧,心下生出股厌烦来:“晋王不过是关照皇孙,皇上太过多虑了——” “多虑?”姜湛微微勾起唇角,纤丽的眉眼睨向他,似乎在笑,“一个死了爹的皇孙,身上流着蔡家的血,舅舅又姓裴,如今就扔在宫外没娘养……换作是你没有子嗣,再换做是你重兵在握——换作你是晋王,你会不会多此一虑?” “你想说什么?”姜湛对姜煊的形容让裴钧极不舒服,甚至让他感到有些瘆人,不由往后退了半步,提起十二万分精力警告道:“煊儿还小,他也是你的亲外甥,你可不要对他——” “对他怎么?”姜湛渐渐收了笑意,仰头真诚地看进他眼里,“我是他亲叔叔,比七叔还亲他一辈儿,我怎么会害他?我是为他好,才为他多想,替他考虑。依我看,还是把他接进宫来随我住算了。总归宫里也不多双筷子,更也没人敢让孩子跌跤。他进宫了,晋王就再没由头去找你麻烦。你不也早说了不乐意在京兆做事儿么?那我就准你调职,今后你便再不用同他过多来往,反正……” 他嘴角抽了个笑,偏头看裴钧:“反正多少年来,你不都厌恶他么?” “我看此事同晋王根本无关,倒是你在打姜煊的主意才真。”裴钧冷冷看向他,袖下的五指紧紧钻成坚实的拳头,若不是知道殿外有侍卫镇守,他也许早已将姜湛一把掐死,“煊儿还不满七岁,他母亲困在牢里,你却想趁着外族王女还未入主后宫,先拿他占住长子之位……姜湛,你究竟还有没有人性?” “人性?”姜湛上前半步再度贴近他,低声咬牙道,“我皇兄当年被废的时候,我也才七八岁,却一样被我母后推出去为他跪地求情,整整在御书房外跪了一日夜,为的不过是让我父皇心软,那他们又有没有人性?!如今我只是想把姜煊接进宫照料,想把他养作我的孩子罢了,我甚至不需要他做什么,他就能荣华富贵、衣食无忧,这有什么不好的?到那时,谁敢到你府上抢走他?谁敢看不起他母亲?谁还敢怠慢他?谁还敢让他摔断腿?!裴钧,只要你愿意,我今后还可以封他作王爷,立他作太子,待我百年,他就是皇帝,你就是国舅,这天下无上尊荣都归他所有,只要你——” “他不需要,我也不需要!”裴钧一字一顿咬牙说着,终于忍无可忍地揪起姜湛的前襟与他对视,额角已绷起道道青筋,“姜湛,你能不能放过煊儿?你能不能放过我?” “不能。”姜湛几乎立时就回答他了,更睁大了双目,近在咫尺地看进他眼睛,绝顶清醒道:“不能。除非我死。” “你现在是要我死!”裴钧从牙根吐出这最后一句,一把推开他,到此已觉和姜湛再没有任何话可说,便转身走向殿门。 可就在推开殿门的一瞬间,他却听身后的姜湛低沉地下令了: “来人,给朕拿下裴少傅。” 81. 其罪三十三 · 离心(二) 殿外镇守的宫差侍卫即刻围上,个个手按腰间兵器,将裴钧的去路全数堵死。 这一幕,令裴钧忽而忆起前世被捕投狱的情形,后脑便直如被拍了捧寒冰,霎时凉沁的冷意向百骸一散,就连握着笏板的手心都似乎疼起来。 他转身看向徐徐行至他身后的姜湛,眉峰紧聚道:“皇上这是无故扣押朝廷命官。” “裴卿曾经教过朕,朕即是朝廷,那朝廷命官,即是朕所任命的官员。朕既可命之,又何故不能拘之?况且,裴卿今日不正是想罢官而去么?这岂非违抗皇命之举?”姜湛距他四五步远,目中似盖着层阴翳的影子,隔着一众宫差侍卫慢慢道,“朕的宫里从来没人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唯独除了你。可朕多年来许你去留自在,却从不是为了让你能扔下朕一走了之的!” 侧旁的胡黎眼见姜湛动怒,忙一挥手:“你们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将裴大人请去内宫!” 一列侍卫立时更加逼近裴钧,让开一条仅够一人通行的道路,对裴钧恭恭敬敬抬手一请。 裴钧冷眼扫过周遭围住他的每一个人,果然见着这每一个他都能叫出名字。他看向姜湛,极尽讽刺地冷笑一声:“皇上还记得,当年这些人,都是谁帮您铺下的么?没想到最后,反倒竟用来对付——” “朕自然记得,却只怕是你忘了,当初你是为谁才铺了他们。”姜湛空洞而苍然地打断了裴钧,口吻忽低沉下来,似嗟叹道,“罢了。依朕看,裴卿许是近来杂事太多,乱了心念,这才萌生退意,实乃操劳之故。既如此,朕便许裴卿在宫中好好歇整一番,冷静冷静,待何时歇整好了,再何时归位做事不迟。总归这朝廷,少了谁也不会停了转,裴卿便安心在宫里养养就是。”说到这儿,他抬手理了理朝服袖口绣纹繁复的内衬,缓缓又道: “对了……上朝前,朕已派人去忠义侯府接姜煊入宫了。他应是很快就能进来陪你,你也能好好伴他养伤。朕会遣太医来专程照料他,这样,你就不必担心他落下腿疾了。” 说罢他不等裴钧开口,便早已想好般轻声命令左右道:“你们这便将裴大人领去流萤殿罢……” “到了那处,他许该熟悉些。” 流萤殿地处禁宫东北,是东宫寿庆殿的南侧殿,得名于它特制的门扉与隔扇。 流萤殿的所有门窗,因是由前朝大匠一一手雕而成,每一处窗门、隔扇的格心和腰板便各自不同。可相同的,却是这些雕花都细小而薄脆、精细而华美,每一个雕花的中心皆由一道道细签或横或竖地穿起,稳固地架嵌成行列,当风一吹,就一个个呼啦转起来,总能将透入门窗的日光、月光转碎成纤细晃动的片影,灵闪流转在宫殿壁垣间。那景状像极了夏夜林间飞扑发亮的萤。 姜湛登基前与登基后的前三年里,都住在流萤殿,待尔后羽翼渐充,才得以从这侧殿搬出,真正入主了帝气聚集的崇宁殿。 一众宫差簇挟裴钧转过甬道、拐过廊角,随他在春日里肆意丛生的宫道红花间行至殿门,将他送入内殿,便尽数退出去守在外面。 当年姜湛还住此处时,裴钧不知出入这流萤殿多少次,是深知此处并无任何密道、暗室的,眼下被关起来,便也不花那力气去四处寻摸了,可脚下却止不住来回踱步,不时还透了窗纱看向殿外,左右等过一炷香时间,才忽听门外一声叫,登时捶门高呼:“煊儿!煊儿?” 下刻殿门开了,一个脸上被挠了三五道血印的大太监把姜煊抱进来,眉眼焦急地看了裴钧一眼,瑟瑟吸呼道:“裴、裴大人,世……世子殿下到了,小殿下这拳脚可太厉害了……” 他怀中的姜煊单脚一蹬他胳膊,见了裴钧慌慌就伸出双手:“舅舅!舅舅抱!” 裴钧忙把娃娃抱来怀里,一把推开那大太监就往外走——还没等走下殿前石阶,周围侍卫已在那太监的惊呼下拿着兵器围过来了。 裴钧抱着孩子退了半步,冷声问:“皇上准你们伤我么?皇上又准你们伤世子么?”说罢,举腿便又向外走。 侍卫几个持着兵器,不敢近他的身,不由与他进退相持拖到了大门处,才不得不道:“裴大人高明,皇上确实不准咱伤了您……可咱们人多,抵在这儿您也出不去呀,您、您就别叫咱们难做……” “那我早年让你们升官儿的时候,你们怎就没觉着难做了?”裴钧把满眼惧色的姜煊兜实在怀里,拍了拍孩子后背,凌然看向那说话的侍卫,威严了一张脸,拧起长眉高声斥道:“当初谁替你们安了家、落了户,谁替你们摆平了小娘子、欠债钱,你们怕是都忘干净了!要不是我裴钧,你们一个个还在南京关守城墙,听上头放个屁都能震破天去,哪儿能有如今这折腾我的好日子过!” 那几个侍卫登时赧了脸,没再出手阻拦,而裴钧再试着往外走去,却也只能走到游廊角,就又被外层的侍卫逼退回来了,便又连带着这些侍卫一道骂了个透—— 他自知如此是出不去的,可眼下首要能做的,却也只有大呼大叫,好让更多人知道他裴钧被关在流萤殿了。这样姜越若是在禁宫插了眼线,说不定就能很快得知他已被姜湛软禁。这一来可以让姜越在宫外想想法子助他出去,二来,也好让姜越知道他身不由己,让姜越更加留意照顾外头的裴妍与李氏父子的两宗案子。 他引着一丛侍卫边走边讽,沿流萤殿的宫墙转了一圈,待料得墙外各处可能听见他声音的地方都走过了,他才把伤了腿的姜煊抱回殿中,心下又思索起别的出路。 姜煊坐在矮榻上,怯怯地横着小腿,叫了裴钧一声,蚊蝇般道:“舅舅,那些公公方才到家里要带我走,董爷爷不敢说不……只拉着我不放。这惹得他们不高兴了,他们就把我从董爷爷手里扯开,扯得董爷爷都摔了!我腿疼,又跑不动,董爷爷急得大叫,可他们也只顾把我拉走,说是舅舅在宫里急着见我,抱着我就上车了……可舅舅,你怎么就急着见我呢?我可以在家里等你回来呀。” 这孩子本就怯生,眼下已然怕得很,身上就还微微颤着。裴钧看在眼里,此时自然说不出姜湛要拿这娃娃作质子、当养子的实情,便只能把姜煊揽在身边儿诓起来,勉力笑了一下:“舅舅急着见你?啊……那是舅舅忽然想煊儿了。你看,今天呀,舅舅偷偷跑来这流萤殿玩儿,见着真漂亮,想着煊儿没来过,就想领着煊儿一道玩儿,这不赶紧就让相熟的公公们去抱你来了么?谁知道你还没来,守着这儿的侍卫就不准舅舅出去呢。他们怕舅舅偷了东西,说要告给你皇叔知道,要你皇叔惩治舅舅。这可把舅舅气坏了,方才就把他们臭骂一顿。煊儿别怕,这儿有舅舅呢,等你皇叔来了,咱们跟他说说清就能出去了。” 姜煊年纪还不大,既不清楚宫里的侍卫是怎么回事儿,也不清楚裴钧和他皇叔姜湛有什么干系。眼下听了裴钧这情理俱在的假话,他果真渐渐消了惧怕,身上不抖了,只还怕生,便伏在裴钧胳膊里抓紧他腰带,像只被老鹰护在翼下的小鹰,一动都不敢乱动。 裴钧隐隐叹了口气,皱眉揭开了姜煊的裤脚,看了看姜煊的伤腿,却见纱布都挣松了,许是这娃娃一路来此都在打闹之故,一时心里便似抽丝般疼,连忙向外沉声吩咐:“世子殿下该换药了,你,去找个太医来!” 姜湛既承诺了让专人照料姜煊,守着裴钧的人便也很守信,很快就请来了当初为瑞王之死验毒的王院正。 王院正的医术,当属太医院中最为高明之一,到底却还是医德拧不过臣德,哪怕从前没少受裴钧恩惠,此时进殿放下了药箱,也还是一言不发地蹲在姜煊跟前替孩子换药,半点不敢宽慰、帮扶裴钧。 于是裴钧便也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直盯到他替姜煊换完了药。 这时的王院正终于抬头,目光陡然撞进裴钧眼里,不由猛一畏缩,又见裴钧抬了抬眉,对他目含示意,便连忙避过裴钧目光,摇头垂眼蹲下来,收起箱子就要走。 裴钧见此,干脆抬脚就踢翻他药箱,一时当中瓶瓶罐罐都噼里啪啦跌出来,还摔碎了三碟药粉在地上,刺啦几声惊得王院正一脸惊怕,却还是不敢开口说什么。 裴钧蹲在他面前,冷冷看进他眼睛:“对不住了,王院正。本院这是不小心踩滑了,可摔了您不少好药罢?这些药材瞧着可贵重,本院得赔您,便劳王院正过府寻咱家里管事要账罢,要多少数,您只管说。” 王院正一听,拼上性命摆手:“区区小药,何、何足挂齿,裴大人言重、言重……”说着胡乱收敛了一地碎渣药瓶就奔出殿去,连小太监赏钱都顾不上拿了。 此番一过,这流萤殿就再没了人进来。外面守卫又知道裴钧狡诈,便任他说什么都不敢久听,任他要什么都一一请示。这么一来二去,裴钧见他们不好指使,心怕姜煊这孩子瞧久了觉出不对来,便暂且按下了心中急怒和恨意,先领着姜煊逛了遍流萤殿,将戏做足了,没了去处,便又取来纸笔研墨,将一些民间故事写写画画讲给姜煊听,好歹哄着孩子稍稍分神。 到黄昏,几个小太监送了御膳来,道道珍馐美馔。 裴钧问:“皇上不来么?” 小太监几个都识得他,过去也甚相熟,倒也敢答上一句:“皇上还在御书房呢。” 裴钧冷笑:“见张大人?” 小太监几个相视一眼,不敢应话了,生怕一个闪神说漏什么,把脑袋都交代出去。为首的太监颇难为情地向裴钧作揖,凑他耳边道:“裴大人,您的恩德咱们都记着呢,可咱师父是嘱了咱不能说话的,您就别招咱们了!您还记得当年那小林福么?那小子光是打烫了皇上的洗脚水,皇上嗯一声,师父当晚就拖他出去打死了……那咱可都瞧着呢,才十六七的娃娃哟……” 裴钧压根儿不记得他们说的是谁,却也心知姜湛这宫中只要还依仗着胡黎掌管,那这些太监便绝不敢轻易听别人的话。而无论是前世、今生的际遇,都叫他再次明白:靠权利聚来的蝇营狗苟之徒,大难临头是绝没有一个能靠得住的。 他挥手把太监们呵出了殿去,端着碗哄姜煊吃了些饭。姜煊边吃边追问皇叔什么时候来,说他想回家听钱海清讲故事了:“思齐哥哥的故事每天都不重样儿呢,每天还都连着头一天的,可好玩儿了。” 裴钧听着他砸吧着饭菜,就着他这话哄他讲钱海清的故事来听,这又把姜煊的精神打散了会儿,终得以挨到天黑,孩子总算困了。 他把姜煊抱到里间儿,同外甥一起躺在姜湛过去睡过的雕花木床里,期望哄睡了姜煊,他再趁夜去外头转转找法子出宫。可正当他低声絮絮给姜煊唱着大龙王报恩、小蝴蝶化仙,殿门外却起了几对儿脚步声,方才小太监的声音谄媚响起来:“……那咱即刻就叫御膳房备膳罢?可不能让皇上饿着呀。” “他们吃过了么?” 姜湛的声音忽而透着屏风与门窗传来,隔得虽远,其中的疲惫却十分清晰。 “回皇上话,都吃过了!”小太监说完,将殿门一推。“裴大人才领着小世子安歇了。” 裴钧只听门扉咿呀一声,见床帐都被夜风一荡,忙搂着刚睡着的姜煊闭起眼,装作也睡着了。 不一会儿,一双极软的脚步声轻轻向他们床旁边靠近,停在不远外,又合着锦袍窸窣之声,在一旁辗转了几步。 一声极轻微的叹息消散在全然寂静的寝殿里,俄而脚步声又起,却是渐渐更远,走出去了。 就在他以为姜湛已经起驾回宫的时候,外间又传来姜湛的声音了: “今夜朕就在这儿睡。” 一时外面请皇上三思的声音不绝,胡黎更是苦口婆心地劝,说这流萤殿是姜湛年幼登极之处,按宫里规矩,这儿就是“龙潭”了,可现今姜湛已黄袍加身、入主崇宁,那是龙飞九天,当一往无前才对,若这时候再回流萤殿过夜,那就叫“飞龙回潭”,于皇权而言可太不吉利。如此,他便求姜湛还是回崇宁殿睡。 可裴钧在里间儿却再没听见姜湛吭声,过了会儿,却又闻胡黎叹气。 俄而有人把水桶咯噔放在地上,哗啦伺候起简单洗漱,约一盏茶功夫,外间才静下。 待裴钧睁开眼时,外头的烛火已经熄灭,只剩殿角隔扇后尚有一豆长明灯影透纱而出,幽然静谧。 晚风拨弄隔扇雕花,将这片光影转碎成一丛轻闪明灭的萤虫,翩然扑飞至他与姜煊所盖的薄衾上,接着,又似颤动着莹亮的薄翅般,停在姜煊酣睡的小脸上,引孩子睫羽轻颤,皱了眉更贴紧他的胳膊。 此景仿若一声沉磬贯彻心胸,让裴钧忽而想起多少年前—— 那是入宫侍读的第二年春日,就在绘完那江山墨画后,他曾在这流萤殿的花园中陪着姜湛研墨临帖。当他偷了闲往园中杏树下靠坐小憩时,也不知为梦几何、睡着多久,迷蒙间,竟忽觉一点温软的触碰轻轻掠过他唇角,让他在带有龙涎清香的微风里醒来。 睁眼所见,唯独薄风杏雨、碧树蓝天,没有一个人影。 他微微扭头往身后一瞥,却果见他背靠的树干旁露出片未藏好的明黄袖角,而袖角的主人躲在树后屏息凝神,全然不敢出一点儿声音,甚至连一动都不敢再动,似乎生怕叫他发现了行藏。 由是他便也只能佯作未觉——作没听见、没看见,当那梦中的知觉只在梦中,哪怕心里已为此翻江倒海到只想捉住那树后人抵死纠缠、不休不断,却也只因不可、不能、不该,而不为。 可隐忍与压抑,近在咫尺的求而不得,炽盛了五阴,生出贪、嗔、痴,却比雨前的黄昏更闷人心神。终至一个雷雨洒落的午后,当裴钧又不知第几回来到这宫中,给咳疾未愈的姜湛讲孟子“四端”时,一切密封在礼教纲常这瓷瓮中的种子,才终于被天地间的惊雷迷雨,催生出再难遏制的祸苗—— “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 他坐在姜湛的床沿上,在昏晦的寝殿中,低声为床榻中合被而卧的少年天子缓缓念道:“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 “那先生对朕……可也有恻隐么?” 姜湛苍白的面色被流萤似的日影照拂,一时忽而打断他诵读,轻颤了眼眸,望向他低哑问道。 这一问尾音似钩,钩上又似乎有着裴钧障目不见却香似肉糜的饵食,令他渐渐放下手中书册,鬼使神差道: “自然有。” 姜湛眼中因此燃起丝希冀,忽而从薄被下伸手握住裴钧手指,眉心一动,再问: “那先生……对我,又可有羞恶么?” 裴钧只觉被他握住的小指似生出了火,一路顺手臂烧入胸腔,腾起浓烟,蔓延他脑中发出嗡响,霎时六腑一热,待反应过来,他已经反手捏住了姜湛的手臂,倾身压在了龙床之上。 姜湛目中一惊,微挣间正要开口,这时看向裴钧却眸色一闪,忽而竟抬了另手,一巴掌扇在裴钧脸上! 这一掌打得裴钧神智顿醒、冷汗透衫,正要起身说微臣万死,却被姜湛且急且怯地拉住。 姜湛伸出那只打他巴掌的手,面含愧色,小心翼翼道:“先、先生脸上,有蚊子。我是打蚊子,不、不是……” 裴钧身形一顿,垂眼见少年白净无比的掌心里,果真躺着一只残存的虫尸。 虫子翅翼折损,破碎又渺小的身子被碾压出不知何处食来的红血,那颜色刺目非常,映在裴钧目中一黯,迫他勉力按捺着,凑近姜湛鼻尖,顺着他未尽的话沉声诱问:“不是什么?” 姜湛瑟缩一下,气若蚊吟道:“我……我不是打先生。” 这无疑不是拒绝。既不是拒绝,合此情此景,姜湛此言便暗含邀约之意。这终叫裴钧瞳色顿沉,扣过他后颈,不再回避地吻上他薄软的嘴唇,一情一态似掠似取,缠而又分,迫使姜湛勾住他脖子生涩应对,又渐被他抵在床角中喘息,轻咳,拽住他衣领艰难地嘶吟。 可就在这时,姜湛手中却多出把寒光毕现的刀刃,不等裴钧惊觉后退,已猛地扎入裴钧胸膛里! 裴钧顿时惊醒。 睁眼的一瞬,五感俱回,声色尽失,冷汗淋漓。 他这一动,把他怀里的姜煊也弄醒了,揉着眼叫了声舅舅,坐起来四下瞅。 这时外间传来太监的声音:“皇上该起了。” 姜煊听见这话,一喜:“舅舅你听,皇叔在呢!咱们能回去啦。” 裴钧来不及捂住他嘴巴,外面已然听见这孩子的话,一时窸窣声起,几声脚步绕过屏风,小太监们已搬着水盆、铜壶走进来了。 姜湛在外叫了一声:“裴钧,你出来。” 裴钧从床上坐起来,看了满室太监一眼,没动身。 姜湛再起的声音便带上薄怒了:“裴钧,你别让朕叫你第三次。” 裴钧这才在身边姜煊的催促下慢慢起身趿了鞋,也并不在意发丝散乱,更不取床边乌纱冠顶,只绕了屏风缓缓走到姜湛身边,不跪,不揖,唯独吊眉问姜湛道:“皇上是要放我么?” 姜湛手中拿着清早送入宫门的折子,听言压着怒气看他一眼,齿间吐出二字:“不是。” 这二字一出,裴钧转身就走。 “你回来看看这折子!”姜湛一把将折子摔在他脚边,“你可以不和我说话,你却总还关心你姐姐和李存志的案子罢?” 裴钧身形一止,听姜湛再道: “就在今早,李存志死了。” 裴钧遍体一震,回身见姜湛神情严峻、不似玩笑,当即弯腰拾起那折子一看,一阅之下,长眉顿锁: “越诉者笞五十?开什么玩笑!李存志重伤在狱,是大案人证,如今物证入京、亟待投审,大理寺和御史台却非要此时杖他这五十大板?其居心何在?王法何在!” “这便是王法。”姜湛凉凉看着他,懊然一叹,“王法是张家修下的。裴钧,不是我想要李存志死。” 裴钧只觉拿着那法司文折的手指都发冷,慢慢举起来看向姜湛,忽而明白过来:“难怪你终于松口了唐家的案子……” “裴钧,你听我说。”姜湛见他神色有异,忙从竹榻上站起来,“事情不是你想的——” “李存志入京控告,击鼓叩阍,破了张家立下的层级法度,叫张家那息讼的律例错漏终现!”裴钧把折子狠狠扔在姜湛身上,冷冷一笑,“张岭一定是想方设法告诉你,如若此法被天下人质疑,那州县府道赴京鸣冤者怕是多比牛毛、繁若暴雨。要是皇上法外容情,不将李存志按律定罪,那下民依仗圣心仁慈,无惧报应,终会以健讼为喜,令社稷失信!张家想让你允准他们惩处李存志,作为交换,他们便会操控御史台帮你判处宁武侯府——你且说,事情是不是我想的这样?” 姜湛向他走去的步子顿在半途,被他一问,挣扎一时只得点头:“就算是。可裴钧,我要拿掉宁武侯府,不也是为你折损蔡家,好让你救出你姐姐吗?若是没有置换,张家怎可能轻易答应——” “你不要拿我姐姐说事!”裴钧两步上前揪起他脖领,“你根本不配!” 一时周遭太监都惊叫起来,殿外侍卫瞬间冲入,姜湛却抬手挥退道:“滚出去!这儿没你们的事!” 侍卫且惊且疑退出殿外,太监此起彼伏劝着裴钧撒开姜湛,却闹得裴钧愈发烦闷生恨,竟更把姜湛胸襟捏死,低头凑近他咬牙切齿道:“姜湛,你弄弄清楚——你从始至终不是为我,不是为我姐姐,你不是为任何人!你做的一切,全都是为了你这皇上的位子,是为了你自己!” 就在他几乎快要失控卡住姜湛脖颈时,却听身后传来个软糯的声音: “舅舅……” 刹那,他手劲一送,回头只见是姜煊梳好头发、换好了衣裳,跳脚趴在内外间相隔的屏风边,被几个小太监焦急地围着,正有些害怕地看向他,又看向被他提在手中的姜湛: “臣……臣侄给皇叔请安,皇叔万福。” 姜湛趔趄着从裴钧松开的手指中挣出来,拧眉默视裴钧一眼,才渐渐收了怒色,向他身后的姜煊缓缓抬手:“是煊儿起了……来,让皇叔瞧瞧这新衣裳可还合适。” 一旁的大太监胡黎即刻上前抱了姜煊,走到裴钧与姜湛间,隔开二人笑道:“这衣裳的料子是皇上都用的,哪儿还能有不好的呢?”说着他看向裴钧,哎嗐一声,“裴大人哪,小殿下都还在呢,您可别同皇上置气了,省得吓着孩子。裴家,天家,这不都是一家人么?哪儿有不能坐下细说的事儿呢?” 可他怀里姜煊却拼命蹬他掐他:“我不要你!我要舅舅抱,要舅舅——” 裴钧赶在姜湛伸手前一把抱过孩子,冷冷看姜湛一眼:“不劳皇上玉手。这孩子怕生。” 姜湛的手在半空一顿,少时徐徐放下:“无妨。今后他同朕见得多了,便也好了。” 裴钧心底被这话再度激起怒意,却还没等开口,就已听殿外迭声高呼:“皇上!皇上!——” 姜湛细眉一沉,身旁胡黎当即喝问:“大胆!谁在宫内喧哗?舌头不想要了!” 裴钧忙捂住姜煊耳朵退了一步,却见殿外一小太监似踩了风般疾奔进来,跪在地上就磕头道: “皇上,师父,方才宫外来了人说,晋王爷被人毒杀了!” 82. 其罪三十四 · 佞幸 “毒杀?”姜湛一惊。 这话似平地炸了声响雷,令殿内乱景顿时一静。所有人都看向那小太监和紧跟他身后入殿跪下的黄门侍郎。 裴钧头脑发懵,正要开口,一旁姜湛却先于他急问:“你是说晋王死了?这是何处得来的消息?” 小太监赶紧又伏地道:“回皇上话,这事儿外头都传遍了,宫里知道得都算晚了呢,奴才可万万不敢胡说!今儿原是五城兵马司点算的日子,听说卯时一起,晋王爷就出了门儿去巡查。岂知刚出了东城府库,晋王爷上了马没走两步,竟忽地从马上摔下来,吐了口血就闭过气儿去,怎么叫都不醒。东街里清早出摊的贩子多,人眼杂,见着的都吓坏了,四处吆喝说王爷那面相发乌、嘴皮儿发紫,定是中毒!这一闹腾,该是全京城都快知道这事儿了。兵马司的虽赶紧送王爷回了府,可等了多时候过去,王府才迟迟遣了人来宫里请太医……咱、咱这消息,便还是打太医院来的……” 小太监越说越小声,越说越哆嗦,可这话中的意思,在场人却都明白了: 晋王府同宫里的干系,从来不算亲厚,而京中几大王府家养的大夫,又未必就不如太医院的院士。若是晋王府在危急关头都未曾请太医过府给晋王医治,反倒过了多时候才进宫来请太医,那为的就绝然不该是救急了。而如若不是为了救急,京中皇族垂危之时请太医过府,为的就只能是另一件事。 那就是皇亲身亡。 皇亲一旦亡故,其尸身必须由宫中太医验过、签录,才能将死讯确拟,呈上御前——走到这一步,便坐实了再无医治生还之望,接下来,就该将文书递交给世宗阁与礼部,开始按制备办丧事了。 故小太监这话,换言之,就是说姜越已死。 裴钧一念到此,腔中霎时一凉,就像是忽而被巨石砸出个豁口,落下去震碎了一地寒渣,溅得他全身凉沁,似落冰窖,又如万箭穿心,痛彻心胸。 ——枉他还在宫里等着姜越救他出去,却疏忽了姜越在外也深陷恶潭、危机四伏,如今竟至被人毒害吐血、殒命闹市……这究竟是姜越假死的计谋,还是确有其事?何以他昨日才被姜湛扣留,今日姜越便传出死讯? 一切未免也太过赶巧。 头一日他二人还在宫门约好了一道吃饭,姜越音容俊逸、笑声犹在,眼下他尚未赴约,却已在禁宫听闻姜越死讯—— 这怎么可能! 然而此事若是假的,东城府外巷陌纵横、大路朝天,四下百姓、官兵何其多,莫非还能全都串通了谣传姜越死状不成? 一时,裴钧竟由此想起李存志入宫那日地底出水的大凶大变之相,几觉宋毅问他的那声“晋王爷大凶”还响在耳边,不禁连抱着姜煊的手都一松,整个人虚浮微晃,双足像踩在一捧钢针上,息声喃喃道:“不,不可能……” 姜煊勾住他脖颈急急地叫:“舅舅,七叔公怎会中毒?怎会吐血?怎么要请太医?舅舅!” 孩子的叫嚷在一时死寂的流萤殿内显得突兀又刺耳,引姜湛锁眉望过来,面露不耐。 他见裴钧也是一容惊愕、难以置信,正要开口问询,可跪在小太监身旁的黄门侍郎却再接着道: “启禀皇上,眼下可不止太医院得了这消息!早在晋王府入宫请太医前,东城兵马司就遣了人去内阁上告了。他们说晋王爷甫一落马,司部就捉到个可疑之人从后门逃窜。那人武艺十分高强,王爷的随从只能当场将之截杀。待搜了那刺客的身,据、据说……” 姜湛听不得他吞吞吐吐,一声厉喝道:“说什么,快报!” 黄门侍郎顿时闭眼磕头大呼:“据说那刺客同裴大人干系颇深,证据确凿!一经报上,内阁就据此签批了令条,命大理寺即刻前往忠义侯府,要拿裴大人归案!” “什么?”姜湛目色一寒,“此令怎未传至宫中由朕过目?裴钧是朕亲封的正二品大臣,内阁要拿他,总该要先问过朕。” 黄门侍郎听言,愈发缩着脑袋,瑟瑟道:“回、回皇上,虽这重臣涉案,按制是要过御前批复的……可早年皇上初初登基,年岁还轻,几位阁部便遵了先帝遗命,定了‘事缓从恒,事急从权’的规矩,一直未曾变过。如今晋王爷在闹市身死,震惊朝野,凶手主使又直指裴大人,内阁以为当属‘事急’……故、故这令条,便已然签出了。可裴大人眼下,又、又不在府上,若是大理寺往忠义侯府寻不见裴大人,那……那……” 黄门侍郎小心地抬头,怯然瞥了裴钧一眼,没敢再说下去。 可姜湛却很清楚他要说什么。待慢慢退坐回木榻上,他右手捏紧了榻上矮桌的方角,低声发狠道:“你是说……若他们在忠义侯府捉不到裴钧,便还要来朕的宫里拿人?” 黄门侍郎顿时磕头连叫“皇上恕罪、皇上饶命”,缩成一团再不敢抬头。可偏偏这时候,外面又有侍卫报来: “启禀皇上,内阁几位大人到了,世宗阁的几位王爷也来了!” “这么快……”姜湛还未及下令,竟见座旁裴钧忽然抱着姜煊疾步往外走去。 他不由跟着起身斥道:“裴钧,你去哪儿?裴钧!” 可裴钧一双赤目却似乎只能瞧见殿门,再看不见其他,片息就已跨出门槛走下了石阶。 ——他眼下想做的,唯有不顾一切出宫去看看。若不是亲眼所见,他绝不信姜越当真死了! 姜湛连忙快跑两步拽住他胳膊,奋力一拉:“你去哪儿!” 裴钧一把挣开他手,字字顿挫道:“出宫。” “你疯了!”姜湛再度死死攥住他袖子,“不管你愿不愿意待在我宫里,你眼下都得待着!否则你一出宫就是送死!晋王之死太过蹊跷,定是有人设计陷害。他们要像栽赃你姐姐那样,栽赃你杀害皇亲、图谋不轨,为的自然是一石二鸟,坐看你们裴晋二党相争,以收渔翁之利!如今晋王果真死了,死得这般突然,蔡氏必然脱不了干系,那内阁要拿你,不外乎是蔡延使了手段要彻底斗垮你,你就更不可顺了他们的意思与之硬抗,便还是快些进殿避一避,暂且让我来——” “你来?”不等他说完,裴钧已然一股大力甩开他手,扭头阴翳地瞪向他,“如此恶事,又怎知不是你下的杀手?若不是你想设计害死姜越,何故昨日忽而扣我在宫中不放?” 姜湛闻言双目一瞠,不及辩解,却见裴钧更近他一步:“怎么,不可能吗?你恨了姜越这么多年,不是怕他掌兵,就是怕他夺位……你早就想他死了!如今有人害了他,这不正合了你心意么?反正不管是他,还是瑞王,是死是活都只是个结果,那到底谁杀了他,谁被陷害、谁该伏法,对你来说还重要么?杀了他的人有罪无罪、何去何从、要死不死,你又何必假意忧心?如今倒不如让我替你揽了这罪过,任我去送死便也罢了!” 这话就似一记耳光,狠狠扇在姜湛脸上。 他万万没有料到,当初他自己随口判定裴妍杀夫的一席话,今时今日经由造化作弄,竟轮回在裴钧身上,叫他承下来尝尽苦果。 裴钧说完这话,就继续往大门走去,却在中庭被一涌而上的侍卫团团拦住。 一众侍卫噌地拔出了刀剑待命,吓得他怀里姜煊惊叫一声,抓紧他衣襟的双手颤抖起来:“舅舅,舅舅我怕……” 裴钧拍着后背将姜煊兜实了,回头看向独立石阶之上的姜湛,冷声沉眉道:“姜湛,我再说最后一次,你放我出去。” 姜湛居高临下,双眼冰寒地垂视他,齿缝间压出一问:“出去?你是想出去同内阁自证清白,还是想急着出去看看晋王死没死?” 裴钧眸色一颤,听姜湛继续咬牙道:“裴钧,你真当我不知道么?你从年前开始,就频频与晋王暗中来往,互有音书,不止受他提点揪出邓准,还携领六部与他密会。狩猎之时你二人出营密谈,他更是几次三番出入你营帐!你担着叛国的罪过替他挡了秋源智的婚约,叫承平国姬忽而返朝,还带走了我朝技艺与工匠,他又替你操持着李存志和你姐姐的案子,还替你顾着姜煊——你当我是瞎的?如此这些,你都当我看不见?” 姜湛徐徐走下石阶来,用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着裴钧,渐渐行至他跟前:“裴钧……我是这么任你,纵你,凭你说是公事、说是他找你麻烦,我都信你!可你眼下却是要和他一道合起伙来算计我了?他一死,你倒要以为是我做下的,可你难道忘了么?从前要帮我杀了那奸贼的可是你!是他要夺我的皇位,是他蓄谋已久要谋害我,是你说要帮我除掉他的,是你说要帮我防着他的,现今你却是仗着我的恩宠,要替他防着我?!” 说到这儿,他忽然凄声一笑,叶目含悲,抬头看进裴钧眼中,轻启唇齿道:“如今他死了,青皮紫面死在大街上,说不定,死前还以为是你要害死他,总该是下了黄泉都恨透你了……那你眼下出宫去,又有什么用?只为去见他一具尸么?” 他几乎是魔怔般再度走进裴钧一步,放低了声音: “人死不能复生,权去无可归位。任凭你再恨我,他死了,你还同谁去谋我的江山?还能把谁扶上皇位?现下你就算出去了,不过也只是把自己赔给蔡家罢了,他是再活不来的。到时候你被大理寺拿住,不止没办法救你自己,更没办法救你姐姐。” 他微微偏头看着裴钧,似在劝道:“依我看,你倒不如还是待在我宫里保命要紧。裴钧,你听我说……只要你今后安安生生的,不再想着他,不再背叛我,只要你今后还像从前那样陪着我,在我身边,那今后你要做什么,我可以都听你的。我来帮你铺路,我来让你一展政见抱负,我还能帮你扛下内阁、帮你免了你姐姐的罪,就算是你要替了蔡延的位置,假以时日也不是不行。还有……还有!只要你愿意,我即日就立姜煊作太子,等我死了,他就是皇帝!只要你陪着我,你还能进宫教他读书,你将来会是国舅,还能帮着他批折子、治天下,那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往后也再没人敢叫你权奸,再没人敢说你佞幸……你说说,这有什么不好的?” 他一句句似魔音灌耳,字字都是权势诱惑。裴钧在他的逼问下步步后退,不答,不辩,不出声,可待他都说完了,却沉声回给他一句话: “再是好的,只要是你给的,我都不稀罕。” 姜湛听言神容顿冷,声线都拉紧:“那你是宁可出去受死?” 裴钧看入他眼睛,极恨道:“我宁可出去受死,也绝不再受你一分一毫虚情假意。” “好……裴钧,你好得很!我多少年来为你做了的……在你嘴里,竟是句虚情假意!”姜湛气到息声冷笑,凉凉道,“既然我给的你不要,非要去走刀山火海……那你就给我滚出去!等到你和你姐姐一道吃尽了蔡家的苦头,被打得痛了、磨到疯了,再想不起姜越那死人的好了,你就知道回头求我了!” 说罢他扬袖一抬手,霎时,紧紧拦在裴钧身后的侍卫便让开条道,其动作整齐划一,绝没有一丝拖曳。 裴钧毫不耽搁就要往外走去,可他刚抬了脚,却又听他身后传来姜湛极为阴沉的声音: “等等。” 裴钧步下一顿,听身后姜湛继续道: “裴大人,朕是让‘你滚出去’,你抱着姜煊做什么?来人,给朕把瑞王世子留下。” 裴钧心下一寒,立时便见周遭宫差又向自己涌来,十来双手都伸向他怀中的姜煊,拽着姜煊胳膊就往外抢。 “啊!舅舅——舅舅!”姜煊的小胳膊小腿死命盘在裴钧身上,却根本抗不过七八大汉伸手来抓。 他现下是当真吓得哭叫起来,死死拽着裴钧的衣角大喊:“我不要他们!不要……舅舅抱我呜——舅舅!” 裴钧用尽力气紧抱着姜煊,可四下宫差却没命地掰开他双手,抠破他指甲,挠伤手背,终扯得他手肘剧痛、服袍欲毁,抵不过那几十个人的拉扯,再用尽力气坚持过片刻,姜煊唯独被他紧握的小手也陡然滑出他指尖,换来孩子一声惨然的尖叫。 “煊儿!”他望向人群中睚眦欲裂,奋身一闯便要探手抱回姜煊,可隔着喧嚣宫差的另一边,负手而立的姜湛却再度冷冷下令道: “好了,世子留下了,现下便送裴大人出去罢。” 周遭宫差高声应是,顿时不管不顾地冲上来,架起裴钧就往外走去。 刹那间,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叫响彻宫闱,宫差脚步却踩在其上,丝毫不停地将裴钧向外拉去。 姜煊在一众宫差间极力地伸手喊:“舅舅!舅舅别走……不准你们带走我舅舅!舅舅救我,舅舅回来!舅舅——” 可片息间,侍卫却已将裴钧推出了宫门。在裴钧勉力回身时,厚重的宫门在他眼前轰然阖上,将内中一片乱象与哭叫的孩子都关进门里,更隔断了姜湛看向他的一双冷眼。 他徒劳地上前拍门大喊,唯听门后姜煊依旧震天动地地痛哭,刚要抬手拉门,身侧宫差只一手便将他挡开了。 就在这时,他身后又传来一声老厉沉喝: “大理寺众差听令,给本阁速速拿下奸贼裴钧!” 一时周遭宫差退开,却有另几双手很快架起裴钧来,大力将他拉向流萤殿前的甬道。 待至近前,他在昏花中抬眼一看,只见是内阁一众阁部和几位宗亲,正站在红墙之下。为首有薛太傅、蔡延、泰王,二排有张岭、成王和世宗阁几位长老,其后尚且还有一众皂衣穿戴的大理寺差役,同此时架着他的这些人一模一样。 除却张岭的冷皮相和蔡延一如既往的老沉,其他人见裴钧靠近,皆是一副称得上义愤填膺的形容。 他们瞪眼瞧着裴钧这罪魁祸首落魄被捕,还不等当先开骂,竟听裴钧先字字顿顿地问出一句: “晋王死讯,可是当真?” 眼见平日笑若春风、口若悬河的裴钧,此时竟一容死败、言语踟蹰,这形容叫在场数人都冷笑一声。 “裴子羽,你装什么?此事是你指使,致晋王英年罹难、殒命闹市,此乃百姓所见、官兵所闻,难道还能有假?”薛太傅本就以纲常伦理为治学、治吏之重,此时一见裴钧发髻散乱、服袍不整地走出帝寝,直觉此景败坏品道、有辱圣贤,开口便斥,“怪道忠义侯府寻不见裴大人,原来裴大人竟是佞幸帝宠,畏罪躲在这流萤殿里寻求皇上庇护!此举枉顾纲常、藐视伦理,敢问裴大人这羞耻之心何在?圣贤之学何在?为臣之德何在!” 裴钧双腿一时有些发颤,全赖一众差役还抓着他胳膊才不至跌坐。此时冷眼望向立在他跟前的一众王臣,他直觉已气急攻心,喉尝血味,要说什么都再说不出了,眼前似乎也有些发白。 一旁的蔡延淡淡看了眼他这惨状,半阖着双眼开口道:“裴大人春风得意十载,华采文章、千里逢迎,短年高升、独得帝宠,怎料得会有今日……我等还当今日颇要费番功夫,才能从皇上宫里请你出来……岂知今日却是皇上自己开悟了,不等咱们叫门,已亲手把你给逐出来了。” “这奸贼竟敢谋害我王弟……实是罪恶滔天!当株九族!”泰王由一旁赵太保扶着,气急败坏地手指裴钧,怒红了一张脸,声泪俱下道,“我王弟年纪未及而立,却已为我朝冲锋陷阵十数载。他身上刀伤箭痕无算,所历上百场征战,岂知活过了沙场、活过了蛮族截杀,如今却死于这奸诈贼子之毒害!恨啊……我非要亲手把这奸佞剁了给他陪葬不可!” 一时传来刀剑出鞘的声音,周遭人喧闹着“王兄息怒”和“王爷当心刀剑无眼”,顷刻乱作一团。可接着还有人再说什么,裴钧却几乎都听不清了。 此时禁城之中刺目的晨光投在他头顶,他抬眼所见,入目皆是阵阵惨白,分不清何处是花,何处是树,一切像极了前世他被押送刑场的时候。 也不知是怎样浑噩间,他被推搡进囚车,送到大理寺正堂上,迷蒙间只觉有人拿了枷锁来给他戴上。恍惚中,似乎见眼前正有只手指着他面门,节骨分明,长而苍白,一起一落随人声高低,若不是被人挡着,大约已戳在他脸上。 ——这当是个很要紧的人呢。 他这么一想,不由凝神去听,终听那声音愈发清晰起来,连带眼前景象也稍稍明朗了些—— 原来眼前是张三。 张三此刻正被大理寺断丞和两个差役挡在三步之外。他那一张从不苟言笑的脸上,现下竟玉容含赤、目下通红,携满了盛怒、伸长了手,颤抖着指向裴钧的鼻尖骂:“……枉我师父信你、帮你!你这狼心狗肺的奸佞!竟敢这般毒杀我师父!” 裴钧恍然一见是他,神都醒了些,赶紧勉力再问一遍:“你师父……可真死了么?” 这话却愈发激怒张三,叫他立时冲破阻隔,抬手就给了裴钧一拳,揪着他领口咬牙怒斥:“还不真?那还要怎么真?他还要如何惨死你才满意?如今人证物证俱在,那刺客的尸首我也带来了!此番我必要你认罪伏法,抵了你狗命,以此血祭我师父在天之灵!” 四下人等再度涌上,将张三奋力拉开。张三拉着裴钧脖领的手陡然一松,却叫被他提着的裴钧失衡,带着一身铁枷就跌在堂中石地上——却也是这时他才瞧见,张三脚边竟停着一担白布裹着的尸。 ——这便是那毒杀姜越的刺客了。 他这么想着,眉心渐渐蹙起来,竟忽而厉目发了狠,手一撑地便扑爬过去,一把扯下那裹尸布来。 “如今你还不死心么?你这忘恩负义的狡诈小人!”张三还在一旁含恨瞪着他,眼看他揭开那白布,更是愤怒起来,“这刺客虽是乔装打扮、容貌尽毁,可他身上却还有你父亲当年军中的刺青,就连编属都归你父亲麾下的斥候营!如今你还待如何推诿狡辩?” 随着他话音,裴钧揭开那裹尸布的手竟一顿。 他一双目光落在那白布下的尸身上,眼瞳逐渐缩小,锁在了尸身前胸的一枚刺青上。渐渐的,他面上的死败与悲恨竟淡去,取而代之的是错愕与怔愣。 再下一瞬,他一容的愕然与踟蹰渐转为安,紧接着竟长眉一展,忽而荒谬至极地哼笑了一声。随即,他又笑了第二声,终至震然大笑起来。 众人正不知他何故癫狂,面面相觑间,却又见堂上高座中的蔡延忽地直身而立,面色惊怒地看向那堂下尸身来。 83. 其罪三十五 · 暗度(一) “裴子羽,你笑什么!”薛太傅当先呼喝裴钧一声,“堂审重地,岂容你放肆!” 这话引他身后一众还未落座的王臣也面带仇慨地瞪向裴钧,其道道目光直如刀刃剜在裴钧身上,可坐在堂中石地上的裴钧,却仿似浑然不觉。 在张三费解的怒视下,裴钧只觉方才整个身子凝起来的骨血,此时已随着眼前景象与张三的话而再度流动起来,渐从他心胸漫向发冷的四肢,令他冰凉多时的手脚渐渐回温,多了些力气,一双眼睛也终于因此更清明起来。 他深吸几气,右手一松,放开了手中的裹尸布,可目光却依然垂视着布中刺客被撕破的前襟,审视着那衣衫下露出的一片发青的胸脯,脸上的笑意徐徐收起来: “不错……这个刺青,我果真是认得的。这实属先父当年麾下的斥候营。” 堂上一众王臣闻言俱静,未料裴钧竟直言认得,片刻便嘈嘈起来:“他这是认了?”“果真就是他——” “可是……”裴钧接着出声打断了他们,被铁索缚在一起的双手也在地面一借力,支撑他慢慢从地上站起来,徐徐道,“我虽确凿识得这刺青,却也更知这刺青所属的戍边军斥候营,早在十三年前就同先父一道战死沙场了,全军覆灭,一个不剩,按理说……是绝不可能出现在此、谋杀晋王的。” 在场之人事先不知这刺客详情,闻言都是一愣。而张三被裴钧起身后的前行逼退了数步,此时虽依旧赤眼防备地瞪着他,言语却已经比方才镇静一些:“这不过是你一面之词。” “是不是一面之词,张断丞自可去兵部和戍边军营查取名录,将这刺青上的编号与之对照一番,所有疑问自然得解。” 裴钧经过他身边,瞥他一眼,又转目看向堂上的蔡延,微微挑眉:“可我就纳了闷儿了……这明明早就死去的人,怎会活着混入京中,又怎生会来谋害晋王?”说着,他啧了一声,冷笑着问:“蔡太师可有何高见哪?” 一时堂中众人将目光投向蔡延,只见蔡延此时灰眉下的双目似鹰,正紧紧地盯着裴钧一人: “裴大人长袖善舞、网罗遍布,用了什么法子将此人渡入京中,本阁怎会知晓?” 裴钧一听这话更笑起来:“这就是说,内阁与大理寺是根本未能得证我裴钧与这刺客相识,更未能得证是我裴钧暗中指使这刺客行事——如此,数位阁部却竟敢带着部院人马,擅闯禁庭拿我出宫……这是个什么道理?” 在座阁部与几位王爷各自相视一眼,似乎意识到裴钧的言语正在化解着场上于他不利的形势,逐渐开始面露不安。 薛太傅不由起身斥道:“裴子羽,这刺客如今所杀的,正是与你多年不睦的晋王爷,且就属你父亲当年的斥候营,那幕后主使除了你这裴家独子,还能有谁?如此人证物证俱在,你莫要狡辩抵赖!” “怎么能是狡辩抵赖呢?薛太傅这话可就说岔了。”裴钧勾着唇角笑起来,懒目瞥向薛太傅,“与晋王结怨的朝臣不止我一个,当中甚还有武将、门阀,薛太傅怎就指望我这刀剑不通的文臣,能成这刺杀之事呢?况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就算这刺客当真属斥候营麾下,那他也是隶属戍边军的,不是隶属我爹一个人的。” “我爹当年是个将军,不过是受了皇命、领了兵符,带着戍边军打仗卫国罢了,斥候营的兵蛋子不是我裴府的家臣,我爹和我,也不是他们的主子。他们是朝廷的人,他们的主子只有一个,那就是宫里的皇上。就算退一万步,您非要说这斥候是忠将之兵、听我爹的话,那他效忠的也是我爹,不是我,这十多年来,我不识得他,他没见过我,彼此之间更毫无瓜葛。再者,兵将按制三年一更领地,若我爹当年真有命返朝,如今也早就不该领那一片儿的兵了——要真照薛太傅此言,我爹岂不是职任何处,便何处就是我裴氏的亲卫了?那薛太傅的意思,难道是说我爹他早含异心、要招兵割据?可这就更荒谬了……” 他说到此,看向薛太傅的目光直似寒刀,神色也渐渐凛然起来: “先父裴炳,为击敌寇战死沙场,英魂故去已十三载,至今尸骨未还……薛太傅身在太平安乐之境,却出言讽刺先父怀有异心,使先父忠骨蒙羞、后嗣含愧,难道就不觉面赤么!” 薛太傅脸一白,一时张嘴还要再说,却被一旁蔡延抬手止住了。 蔡延老目望向堂下裴钧,此时回复了镇定,放下手淡然道:“裴大人误会了。裴将军忠魂烈烈,人尽皆知,薛太傅自然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这刺客身上的刺青,果真与裴将军有关,推证便确凿指向裴府,那若无旁的力证,裴大人便是首要的嫌犯,必当留堂待审——” “蔡太师真是急着要留我在大理寺陪我姐姐呀。” 裴钧凉笑着打断了蔡延,不顾一身散乱衣衫和蓬头乱发,慢慢走去正堂桌案前,仰头与蔡延对视,清清楚楚正色道:“可是蔡太师,我不是我姐姐,不是没品没级的一介妇人能任您逮进牢里折腾。我眼下还是朝廷命官,是皇上亲封的正二品少傅。按我朝律例,若无直证坐实官员罪状,则不可擅将官员收押。是故……蔡太师若要收我入狱,眼下要么就让这死人说话,说他是被我指使的;要么就找出物证、信件,证实是我授意他杀害晋王。只要您拿出实证,我裴钧今日便任您处置。” 可他话音一落,蔡延还没开口,不远处陪张三运尸来的一个东城兵马司司卫却忽似想起什么般,迟疑地出声了: “诸、诸位王爷,大人,下官有一事要报。实则,晋王爷的亲卫追捕这刺客时,这刺客见势不妙,曾想销毁一纸文书,在后院投火不成,只好自己咽了。眼下那文书……当还在他肚子里呢。” 这话似一石落水,顿时让满室王臣再度提起口气来。 裴钧当即道:“那就立马叫仵作来剖了这刺客的肚皮,瞧瞧他藏的是什么东西,与我裴钧又有无干系!” 蔡延听了这话,面色一变,绝知此事定然有诈,可这时司卫和裴钧的话,却已让在场一众王臣都听见了。 最想查明真凶的自然是与姜越最为亲厚的泰王,他招手勒令大理寺卿道:“去把仵作叫来,给孤当堂剖了这刺客的肚子!” 大理寺卿擦着汗应了,即刻便将堂后仵作寻来。 仵作匆匆跪地见过诸官、王爷,拿着剖刀走去担子边上,抬手便向那裹尸布中一划。 霎时,裹尸的白布被血水染红,叫那仵作轻轻咦了一声,正要开口说话,裴钧却催:“取出来没有?” 仵作被这话打断,又不敢耽搁了,赶忙屏息凝神继续划开尸身寻找,待摸了好一时,才终于从刺客喉管里拉出来一个不甚黏糊的纸团,不敢多事地奉去大理寺卿跟前,言语颇别扭道:“这……便是那尸身喉中的东西。” 大理寺卿顾不上那东西肮脏,连忙接来拿远了一展开,只见这纸团竟是张通关州府所需的文牒。 座上泰王听他一报,难掩心焦道:“是何处签发的文牒?” 大理寺卿忍着臭气,稍微靠近文牒,辨认字迹,少时肯定道:“是由丰州签发。” “丰州?”泰王眉头一拧,“签发者何人?” 大理寺卿尖着手展开纸团下角,定睛一看落印,目色微惊:“回王爷,签发者印信……当属丰州、涂州两州州牧——蔡沨蔡大人!” “什么?” 满室无人不知蔡沨即是蔡延长子,眼看这一纸文牒竟陡然将这刺杀之事的幕后主使从裴氏直转为蔡氏,顷刻哗然。 一时几位亲王都站起身来,泰王更是一把夺过了大理寺卿手中的文牒,待厉目一扫其上白纸黑字,当即咬牙看向蔡延:“蔡太师!这是怎么回事!” 蔡延的处境顿时从高峰跌落谷底,始知自己已然中计,此时只能勉力按捺惊怒,极尽镇静道:“回王爷……依老臣所知,戍边军当年正是于北部丰、涂二州覆灭,极可能是这余孽未清,才在州府盗取了通关文牒——” “盗取?”裴钧高声打断他,冷嗤一声,“蔡太师这就是不讲道理了。方才说刺客身上有我爹当年军中的刺青,您明知道我爹早已离世,却还能判定是我这儿子主使了刺客毒杀晋王,可眼下搜出这刺客身上有了蔡沨的印信,您这当爹的,却又推说是刺客盗取您儿子签发的文牒了——啧,真是有爹总比没爹的强呀,这明明是两两相似的情境,却只是从我裴家颠给了蔡家,落判竟大大不同了!蔡太师就算是爱子心切,身为一朝阁部,也不能行此袒护真凶之举吧?这多叫人心寒哪?” “你……”蔡延被他夺了话语,怒得脑中一激,这才醒悟裴钧方才看似为自己狡辩,实则却是从辨认刺青起,就已暗布话眼、引他落判,等的就是他此时此刻的自相矛盾—— 原来从这尸身出现的一开始,一切就是个引他蔡家入瓮的局! 裴钧眼见他明白过来,面上阴沉的笑意也渐渐浮起:“蔡太师贵为内阁首座,应当是明白——白纸黑字的印信,总是比传闻与推断更能言明真相的。方才您也说了,若有这力证,所指之人便当是首要嫌犯——那眼下,首要嫌犯便是签发文牒、允准这刺客入京的蔡沨蔡大人了,那我裴钧在此,便恳请内阁一如缉捕下官一般,即刻庭寄地方,速速捉拿蔡沨归案入狱,以明律法,以正朝纲!” 说罢他伸出铐了铁索的双手,向侧旁呆立在泰王身边的大理寺卿扬了扬,慵然道:“既然我已不是嫌犯,便劳驾替我摘了这铁铐罢。诸位王爷,诸位大人,眼下晋王爷新故,礼部尚需即刻赶备亲王丧制,没了冯己如帮衬,我还得亲自去部院做事儿,替晋王爷量体定棺呢。诸位若不先放了我,这公事一拖,拖过了王爷下葬、行法的吉时,可就更是万万不好了。” 泰王一听这话,眉目间悲恨又起,赤眼看向裴钧道:“此事不定是你这奸人设计,好将我王弟与蔡氏一石二鸟!待查明之前,你休想如此轻易脱逃!” “王爷容禀,此事臣自认从未做过,问心无愧,也根本无需逃窜。”裴钧负拳作揖,恳切道,“今日出了大理寺去,臣敢保证,绝不存一丝一毫脱逃之心。若他日蔡大人洗清嫌疑,这毒杀皇亲之罪又落到臣的头上,臣必然静候王爷垂询,任凭王爷论处。” 这话说得笃定而坦荡,全然没有一丝顾虑,不免叫泰王敛眉打量他,又打量了一番自方才起便没有说话的蔡延。 思虑片刻后,泰王再看了一眼手中白纸黑字的通关文牒,叹了口气,沉沉闭目,忽而抬手拭去眼下的泪道: “罢了……罢了。便先放了这裴钧。” 薛太傅即道:“王爷,这——” 泰王打断他:“晋王已去,眼下此案确如诸君所见,绝非朝夕可破。查案固然要紧,可安葬王弟……也一样要紧。如今礼部的侍郎舞弊入狱,若判不了裴钧有罪,又久久押着裴钧不放,便是叫礼部上下更没了人管,事务拖沓起来,是要让王弟……连走都走不安生。如此,倒不如允准这裴钧先备办开去,将王弟葬下……再,再作……” 一时他哽咽起来,引几位王爷叹息相劝。裴钧也借机跪下,颇诚意道:“谢王爷洪恩,臣定一步不离,替晋王爷打点好事务,亦时时待命,以备协同大理寺侦破此——” “你最好是。”泰王不想听他冠冕堂皇,径直打断他抬手一挥,示意差役放了裴钧。 大理寺卿见亲王令下,座上的蔡延也未加阻止,便只好吩咐差役给裴钧解开镣铐。 这时世宗阁数位亲王低声论过几句,泰王又向内阁诸官道:“此案令皇亲殒命,朝野震惊,绝不可草率收场。既这文牒之证,白纸黑字直指签发之人蔡沨,那内阁便即刻庭寄地方,勒令缉拿蔡沨归案罢。” 说着,他与一座皇亲起了身来,看过蔡延一眼,低沉却威严道:“只望蔡太师此番,再莫寻人替儿子消灾了。” 这一语既是告诫蔡沨此案必要从严,又是影射蔡飏舞弊一案不清不楚,令蔡延立在堂上闻言,几不可见地微微一晃,见世宗阁一众人等已起身要入宫商议晋王之死,便只能低声与在场诸官一同恭送他们离去。 裴钧遥遥睨了蔡延一眼,由差役脱下镣铐,擦了把手背破皮的血,忽而逮住一旁的张三,就大步往大理寺外走去。 张三心绪复杂,此时勉力要挣开他手,却只觉捏着他胳膊的力道出奇大,片刻已把他拽到了前庭。 这时身后传来一声沉喝:“裴子羽,你放开他!” 裴钧回头,竟是张岭正疾步追出,不禁眉一挑,笑一声:“张大人方才一言不发、作壁上观,眼下倒是能发号施令了。” 张岭不想同他纠缠,只冷脸立在石阶上再说一次:“你放开张三,不要将他牵扯进此事!” 裴钧听言,扭头瞥了张三一眼,却见张三垂首沉默,面带隐怒。 他想了想,再看向张岭道:“张大人恕罪。公事要紧,本院领阿三去晋王府还有要事,暂且就不能让他跟您回去跪祠堂了。您便先自个儿请好罢。”说完不等张岭再开口,他拉着张三就又往外走。 张三这时要再回头看,却被裴钧一摁脑袋就带出了大理寺院门: “你马车呢?” 张三鬼使神差看向自己停在街角的马车,待反应过来要回绝,却已经被裴钧揪着脖领拎上了车,还听裴钧自作主张对车夫道: “去晋王府。” 84. 其罪三十五 · 暗度(二) 马车即刻起行。张三终得以挣脱他,看向他的双目是全然的狐疑与防备,此时惊怒沉痛未散,待坐在他对面定了定神,才低声问:“真不是你杀了我师父?” 裴钧挥开眼前一缕乱发,继而拾起袖口,拧眉擦着手背的伤,斜眼看向他: “你真见着你师父死了?” 张三听言,目下红意愈浓,艰难点了点头。 裴钧停了手里动作:“你亲眼所见?” 张三薄唇一动,哑声道:“我亲手探了师父的脉,确凿没了。太医也验了,说师父已故。” 说着,他眼里忽闪的亮点突然滑落颊边,叫裴钧得见此景,十分稀罕地怪了声:“哟,你还会哭呢?” 张三慌忙别过头,迅速擦了把眼睛,却未料裴钧竟忽然凑到他鼻尖,看入他眼里,得趣似地哼声一笑: “你这孩子如今大了,倒是越看越可爱了。” 张三当即一把掀开他,正要开骂,却听他笑盈盈地接着叹:“多亏你师父教得好。” 张三听言却冷言道:“我师父从前帮你、护你,虽不知为何,却每回都尽心尽力。如今师父去了,你却一点儿不悲,反倒还笑得出来……果真是个无心之人。” 裴钧看了他一眼,倒不说破,只抽抽唇角,没答话。 过了会儿,张三盯着他满是血痕的手背,似乎是想起什么,沉沉又道:“今早,李存志也死了,你可知道?” 裴钧笑意一敛,轻息点头:“听说了。” 张三的手指攥起膝头补褂的布料,久久之后,才慢慢放开:“监刑的人,是我。” 裴钧眉心一沉,闻言瞥他一眼,立时联想到方才在大理寺挨的那拳和张三当时赤红的双眼,再想到适才追出正堂的张岭,不由恍然一悟,只觉气闷心胸,终吐出口浊气来:“原来如此……” 这话一落,车内是长久的寂静。裴钧狼狈着一副形容,撩开帘子看向窗外,沉默了多时,才似无喜无怒道: “小阿三,别难过。路还长,咱们且熬着,你爹他不会总是赢的……” 张三坐在对侧定定看向他,一时启唇要说什么,忽而却颤着唇齿难成一言。他最终闭目靠回车壁,也不知脑中回想起何事,终是一哂:“你当年从我家出走,实则并不是因为没考上头甲罢……” 这话裴钧听见了,却没有接腔。少时,他眼看着车外晋王府快到了,便抬脚踢了踢张三的小腿:“嘿,小阿三。” 张三皱眉看向他,听他倦然挑眉问道:“我若是领你去看一桩好事儿,这回你看了笑了,能不能保准不告给你爹听?” 张三谨慎地收了收腿,正色问:“何事?” 马车停下,裴钧拖着他胳膊就下了车:“别说话,你跟我走。” 张三眼见他大步就往里走,生怕他来此闹事,便连忙紧跟他身后,随他跨入了晋王府的大门。 这一进门,引得前庭的侍从注目过来,一见是裴钧来了,登时面露不善,一一起身来。 不等他们围上,王府的老管事已即刻迎出,抬眼见是裴钧领着张三入府,稍稍一愣,下刻却还是轻声道:“未料裴大人上府吊唁,怠慢了。裴大人先与张断丞坐坐,茶即刻就备好。” 说完引他二人到正厅落座了,那老管事便不疾不徐行去内院。不一会儿,便有个不言不语的小厮前来,做了个手势,便领他们往内院里行去。 他们随那小厮拐过垂花门,一路皆闻府内隐隐传来哭声,一些丫鬟婆子萎然坐在廊角拭泪。待再走过三五院落后,张三察觉此路不对,不由发问道: “这是往何处去?王爷安身之处当在东院,此时早已过了。” 可那小厮却还是不言不语领着他们往里走,待再拐过了四五处廊角,径行了后园,才终于来到一座清净院落前,作了作揖,恭请他二人自行进去。 裴钧当即便上前一推院门,只听吱呀一声,开启的院门后显出一方青砖地面,而庭院里,正有个缓带轻袍的人坐在正中的石桌边,闻声抬了头。 他乌发半挽,白衣微乱,一见真是裴钧进来,苍白的面孔终于浮起个虚弱的笑来,看向他道:“你来得倒很快,我还以为要等到——” 不等他说完话,裴钧已经几步冲到他面前俯身将他死死抱住,此时已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紧扣着这人的后脑将他压在怀里,一时竟觉鼻尖眼角都泛起酸意,咬着牙便骂他道: “姜越你这莽夫!我还以为你真死了!” 姜越被这忽如其来的一抱打断了言语,刹那竟不知如何开口才是妥当,只得生涩道: “你……你别忧心,我这不好好的么?” 他轻轻抚上裴钧后背,一时也不知该不该当一拍,手指便只得僵僵顿在裴钧温热的背脊间,刚要再说一句,却听裴钧身后传来一声愕然的呼喊: “师父?” 姜越一愣,立时循声看去,竟见是他徒弟张三跟了裴钧进来,此时正呆立门边,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他看,那神情直如撞了鬼。 姜越双目一瞠,下意识就要推开裴钧。可他一推之下,裴钧一双健臂却纹丝不动,不仅不放开他,反倒还顺由张三这一声惊呼,而愈发用力地把他搂得更紧了—— 直紧到他觉出气闷。 他眼睁睁地看着裴钧身后的张三越走越近,越来越近,这叫他一张失却血色的脸都霎时胀红起来,不由在裴钧颈窝间告诫:“裴钧,你快放开我,见一他——” “师父竟还活着?”张三此时已站在裴钧身后了,眼见姜越尚在人世,他忽而眨了眨眼睛,身子一摇,旋即抬手就抽了自己一耳光,“这,这不是梦罢……” 姜越见状连忙抬手止他,不等说话,张三眼睛都红了。 然下一刻,张三却终于留意到裴钧死死捆住姜越的双手,顿时整张脸又僵住,愕然的神情更甚:“这,这又是怎么……” 姜越不由急得再一挣裴钧:“放手!” 裴钧却把脸埋在他领间一蹭,粗哑的声音透着衣料闷闷传来:“不放。你徒弟方才在车上说我没心,我眼下就让他看看我有心没心。” 姜越压根儿不懂他此话何意,待狐疑看向张三,却见张三闻言倒退一步,连嘴唇发起抖来:“莫,莫非师父和裴大人……竟是……” 裴钧手一收,又更把姜越勒紧了些,姜越的脸顿时红成了熟果,听裴钧道:“小阿三,我对你师父不只有心,我是整颗心都拴给他了,方才差点儿没吓死。” 张三听言只觉双足顿冷,一时失力竟跌坐在地。裴钧怀里的姜越也被这话给呛住,忽而猛咳起来,越咳越厉害。 张三跌倒不要紧,姜越咳嗽却叫裴钧没了法子,只得先心有欠欠地放开姜越,替他拍拍后背,又拿过一旁石桌上的茶水递在他手里,嘱他先喝水顺顺。 姜越一把夺过那茶水灌下,这时是一张脸都红透了,一路从眼下红到了耳根子,又从耳根红进了衣领去。待一盏茶饮尽,他才深吸一气,目带杀气地看向裴钧。 裴钧调开了眼:“这事儿他早晚也知道。” 姜越不想理他,这时看向跌坐在地的张三,他眉目间终于回复关切:“见一,先起来。” 可张三这一日间已遭五雷轰顶,心绪大起大落,实在是没那么好站起身来,眼下便依旧坐在地上,依旧全然惊惶地望着他二人。 裴钧眼见这境况,一面是姜越难以启齿,一面又有张三吓得够呛,便不忍再逗这师徒二人,只好接过姜越喝空的茶盏,叹了口气道:“得了,还是我来说罢。小阿三,实则昨日上朝我忽而辞官,引了皇上龙颜大怒,下了朝,皇上便将我押在了宫里——那境状,若非是外力迫使,他是绝不会放我出宫的。你师父得了信儿,应是亦深知如此,于是今儿一早便布下了这场大戏,为的虽是要救我出来,却也更一石二鸟,攻了蔡氏个猝不及防。” 他身旁的姜越稍稍平息一二,这时也站起来道:“见一,你可还记得年前有人刺杀我一事?” 张三点头:“记得。内阁查证,是师父的近卫对师父怀恨,故而才——” “非也。”姜越径直打断他,“那只是糊弄内阁的把戏罢了。实则那时便是蔡沨派了人杀我,只是却未尝得手,反被我杀死了。当时的刺客,便就是你今日带去大理寺的那具尸。那时裴大人与我已有联结,一见刺客身上刺青,便料到是蔡氏要离间我二人,于是我二人便换了具尸身交给刑部,坏了蔡沨这离间计,才暂且把此事给摁下了。” “可我是真未料到,你竟一直留着这尸首。”裴钧疑惑看向他,“这都三个多月了,你将他藏哪儿了?” 姜越想了想,坦白道:“藏在工部都水司的冰窖里。” “都水司?”裴钧眉头一跳,恍然,“所以工部底下的六司里,竟一直都有你的人?” 姜越正色看向他:“西城兵马司和城北营里不也有你的人么——还不是伙夫就是押运,一个个管的都是粮饷。彼此彼此。” 裴钧哂然一笑:“所以你是早就料到有这一日,才一直摁着这尸首不放?” 姜越摇了摇头,慢慢走过去扶起地上的张三道:“蔡氏行事诡谲,从来难以留下把柄。那时我只是想,既然拿下了这刺客,也当属一个物证,不多用一用便是可惜,这才留下那尸身试试,当时也并未想过真会有用处。” “那……今早又是怎么回事?”张三问。 “今早之事,全然只是一计罢了。”姜越引他到桌边坐下,徐徐答道,“既知宫里不会轻易放人,那要让裴钧出宫,便只能生出一件大事,让皇上不得不放裴钧出来。而若是要迫使皇上放人,便唯有叫内阁与世宗阁一齐施压,才是最为稳妥——这便需要裴钧犯下一宗案子,引他们进宫拿人。但是……” 姜越说到此处,目光凉凉瞥了裴钧一眼:“依照皇上对裴钧的器重,等闲小罪,怕是不舍放裴钧伏法,故未免皇上包庇,我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张三听到这儿双眉一沉,看了他身旁裴钧一眼,神色顿时复杂起来。 姜越当即向前一步,将裴钧半挡在身后:“此事裴钧并不知晓,你——” “你也根本没想要告诉我罢。”裴钧才不管张三何想,只拉了姜越的手让他先坐下,又蹲在他身前打量他病容,敛起眉来一叹,“我若知道你要遭这趟罪,也一定不许你如此行事。你且老实说,你是不是真服了毒?” “倒也不算是毒……不过是药草罢了。”姜越从他手里抽出衣袖,轻咳一声避开他目光,“那药能致人胃热壅盛、突发窒息,叫人吐血,却并不致命,及时解毒便可痊愈,解药我早服了。方才我在东城府库饮下那药,待骑马出去,便能叫百姓诸官都见我毒发。如此众口铄金,人人信以为真,这时再把昨日从冰窖取出的尸身扔在府库后门,说是刺客已毙,这桩案子就算成了一半。” 张三听到此处,后面的事倒也差不多能想见:“侍从将师父送回王府,再奔至宫中请得太医,让太医报给皇上,说晋王已鹤驾西归——而我,正是此时闻讯赶到王府的,一去便听说师父辞世,立时悲痛难当,故而恍然被人告知刺客与裴府有关,冲动之下……自然领着那尸身去了大理寺,为的是叫裴大人伏法抵罪给师父殉葬——师父是连这个也算进去了。” “他还打了我一拳呢。”裴钧适时指着自己左脸,往姜越凑了凑,“姜越,你看你看,这儿就是他打的。” 张三冷冷看向他:“你一来便问我师父可真死了,不打你打谁?如今所见,师父也果真是替你遭罪,这拳你挨得便值。” 裴钧顿时瞪眼:“你还有理——” “好了。”姜越一拉裴钧袖子,“你此番出宫已属不易,便当他是做戏帮了你罢,别怪他了。” 裴钧被他拉去一旁立着,不由喃喃一声“偏心”,可此时垂头瞥见姜越的脸,却又好奇起另一问来: “姜越,太医和张三替你验身,都摸不着脉象、探不到鼻息,这你又是如何做到的?” 姜越闻言稍顿,待想了想,只垂眸展眉道:“不过是军中学来的伎俩罢了,不足挂齿。” “那你眼下可还有恙?”裴钧说着就又凑来了,引姜越好笑地看向他,摇头答,“真没事,你就别问了。” 姜越这一笑在张三眼中,实有种从未见过的温和,而再顺由他目光看向裴钧,又见裴钧的神情正色又专注,全不似平日里闲散随意了,这又更叫张三心中发沉。 “师父,”张三低声开口,看向姜越道,“您设计假死,欺君罔上,如今虽救出裴大人,可往后……又待如何收场?” 姜越听言,似早有所料道:“此事我自有计较,你无需忧心。” “怎能不忧心?”张三敛眉看向裴钧,直眼薄唇道,“如今他是为何被皇上扣在宫中,师父难道不知么?他既能让您背着忤逆之罪舍身救他,又怎知他日不会任由皇上借此发落您?师父,他可以为了皇上冒您的战功、夺您的虎符,可以替皇上算计您这许多年,您怎就知道他眼下不是——” “见一。”姜越音色忽沉,告诫地望向他。 张三立时收声,可看向裴钧的目光却不改不善,过了会儿,才垂头道了句:“学生逾矩了,师父恕罪。”说完,他忽而起身来,想了想道:“眼下师父该还有事要同裴大人商议,学生就不打扰了。学生还是先告辞罢。” 姜越跟着站起来:“见一,我不是——” “今日之事,我会依约守口如瓶。”张三蓦地回头看向裴钧,面上虽冷然,眼底神色却颇为复杂,“可裴大人,师父,我绝不信此事只是为救人出宫和斗败蔡氏那般简单。” 他收回目光,低下头,待寻思一二,又叹息再道:“罢了,此事我不该再知晓更多。师父,我……先回了。” 说完他便别过姜越走出院去,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开了。 姜越望向他背影,一声轻叹,凝起眉来久久不言,直到被身后一双手臂环住,才回过神来,不由低声责怪裴钧道:“你为何非要带他过来?” 裴钧将下巴搁在他后肩上,偏头亲了口他侧颈:“你该看看他揍我的时候,人都哭成个傻子了,你就忍心一直骗着他?” 姜越挣开他,转身与他对视道:“可你也知道见一从来不会撒谎,知晓此事,于他绝无益处。” “可眼下形势已逼到这地步,他迟早有一日得选一边站。”裴钧上前半步揽住他,偏头认真道,“你不能永远护着他,也不能永远替他拿主意。此时若不推他一把,难道你期望养大了这学生,却还是由他跟着他爹闹?” 他说完,见姜越垂眸久久不语,就明白此事当是姜越心结,不由叹了一声,先捧起姜越的脸来啄了口道:“罢了,不说了。这回是我不对。往后他的事儿我不插手了,都听你的就是,你别生我气。”说完,他深深看入姜越眼中,是这时才又觉出心胸起伏,不由闭目抵住姜越的额头,长舒口气道:“万幸万幸,万幸你没事儿,不然我这辈子……” 他这话说到一半儿颤颤息声,叫姜越没能听清后面几字。可这时看向他深锁的眉头、紧闭的眼,姜越却也不忍再问他许多了,只抬手拂过他眉心,定定看了他一会儿,下刻指尖又抚过他脸颊被张三揍下的淤青,乌眉微蹙间,勉强笑了笑:“那小子手劲倒渐长。” “敢情这还是你教他的?”裴钧登时放开他,“他那手劲何止是渐长,那简直是要把我往死里——” 一个轻软的触碰落在他颊边淤青上,忽而便止了他所有言语。 行完这一吻的姜越退回身来,一时眼神微闪地看向别处,嘴里只道:“你别乱说话。” 可裴钧却是已愣在当场,待反应过来,立即搂住姜越摇了摇:“你刚才亲我?” 姜越被他看得脸发烫,低头推开他:“碰一下罢了。” “那你再碰一下。”裴钧赶紧追上半步再环住他,侧过另脸道,“这回碰这边儿。” 可他怀里的人却又迟迟没动静了。 就在裴钧以为姜越要再度推开他时,一双覆着厚茧的手却忽而掰过他脑袋,下刻这双手又扣住他后颈往前一带,霎时间,他的嘴便同姜越碰在了一处,睁眼便见姜越半阖的双眼正在咫尺间微颤。 可这短暂的触碰刚起,姜越却即刻又要抽身退去。谁知他刚一退后,裴钧却忽而一把勾住他脖颈,几步将他抵去身后树干上亲吻起来,直吻到姜越气息微乱地抬手抵在他胸前,他才稍稍停下,啄着姜越唇瓣渐渐同他分开,抵着鼻尖看进姜越眼里,一时有些情难自抑的絮絮起来:“你亲我了。姜越,你刚才亲我了……” “知道了。”姜越微喘地与他对视着,说出这句却还听裴钧在他耳边念叨,此时饶是颊上绯色未散,语气也终于带了些恼:“你别再说了。” 裴钧这才笑着住口。 然裴钧这嘴上虽不提了,心里却又将这话念了个百八十遍,待凑上去又呷了姜越一口,才终于按捺下一身躁动,捧着他脸道:“我不说了……不说了。” 可姜越这时却忽地瞥见他手背的伤,眉头不免又拧起来,捉住他手腕就道:“宫里弄的?” 裴钧哑然应了声,旋即因此想想起姜煊来,又垂头放下手,看向他涩然道:“煊儿还是被姜湛留下了。是我没保住他。” 姜越沉沉一叹,执起他袖摆,引他往内院走去:“你出宫已千难万险了,煊儿就更不必说。姜湛若存了心纳煊儿为嗣,往后怕都要拿他在宫里作饵、作质了,自然不可能由你带走他。” 姜越带着他走入一方竹影摇曳的小林,林间石道七万八绕,走过两方水塘,才又行至一处青砖碧瓦的院落了。 “那屋中有我的衣物,你先去换一身罢。”姜越嘱咐他,“你身上有伤,我去拿药来。” 于是裴钧便先行进了这院落的厢房换衣,可待换好了衣裳,姜越取药却还没回来。 他立在廊前看了会儿庭中池塘里艳红的锦鲤,又望了望不远外青葱的竹林,不由顺着庭前的石板路往外走了走,不多时就走到个跨院前。 就在他心下犹疑是否不该在姜越府上乱逛时,不留神间,跨院侧旁的一条小道上竟忽而蹿出个人影撞在他身上,下刻只闻“当啷”一声,一个青白垂穗的物件儿便落在他脚边上,定睛一瞧,竟是个暗纹雕琢的玉铃铛。 85. 其罪三十五 · 暗度(三) 裴钧一时只觉这玉铃铛叫他眼熟,待仔细一寻思,他才想起姜煊正有个一模一样的玉铃铛。那铃铛还是姜越从前送给各个皇孙的,究其名字……似乎叫作“魂铃”。 这厢裴钧正愣着神,那撞他的人影却已然扑爬起来,捡起那铃铛就要跑。 他当即一把拽住那人手臂,此时细看,才见眼前是个编着满头长辫的小姑娘。 小姑娘约摸七八岁大,身上穿的衣裳根本不似中原式样,那只被裴钧捏着的胳膊还露出片青红的纹身来,瞧着竟像某种图腾。 此时她看向裴钧的目光是怯而又怯的,一身只拼命挣脱着,根本不敢说一句话。 裴钧将她胳膊拉起来,冷脸问道:“你是谁?你怎会有这铃铛?” 小姑娘顿时都快哭了,望向裴钧的目光似乎更加惧怕起来,口中竟念念有词起来,叫裴钧单是听了一句,脑袋已钻心般痛起来。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忽而响起:“阿莲!” 顿时那小姑娘同裴钧都扭头望去——只见那小姑娘方才跑来的小道上,此时正立了个神容威严的白发老者。老者一身镶边宽褂、腰环银索,衣饰同那小姑娘相仿,皆不似中原所有。 裴钧这么一时分神,捉住的小姑娘便趁机挣脱他奔向那老者,霎时便躲去了老者身后,低声向老者说了句话。 这话引老者本就威严的面孔愈加防备起来,面色凝重地将那丫头护在身后退了一步。可他正要开口同裴钧说话,此时却忽听裴钧身后传来脚步,一惊,又忙领着孩子转身跑走了,霎眼便消失在石巷间。 待姜越走到裴钧身后时,见到的便是裴钧一人独立在这跨院门外,不免轻唤他一声:“裴钧,怎么了?” 裴钧这才回神,转过身来:“哦……我方才寻你,这才刚走出来。” “药取来了。”姜越抬了抬手中的木匣子,向他一笑,“我怕你饿了,便让他们备了饭。又想你既然来了,晚会儿便不如随我见见赵先生他们。” “见你的幕僚?”裴钧闻言微愣,稍一缓神才反应过来,“你是要借遇刺一事——” “晚些再说罢。”姜越打断了他,向他示意往回走,“我先给你上药。” 裴钧这便止了话头,连声应好,可待随着姜越走了几步,他再看向姜越孤清在前的背影时,却还是忍不住出声叫他: “姜越,我方才……遇见个人。” 姜越步子一顿,回过头来:“遇见谁了?” “一个小姑娘,才从这儿跑过去了。”裴钧打量着他神情,向他走去,“我说姜越……你不会是在这王府里偷偷生了个小郡主罢?我见着她身上可有个同煊儿一模一样的魂铃呢。那魂铃你不是只给了皇孙么?她也是皇孙?” 姜越听言一愣,思索下,似乎知道了他说的是谁,不由一笑:“你说的该是阿莲罢。那魂铃不是我给她的,反倒是她给我的。她不是我女儿,是我府中异士的孩子。” “异士?”裴钧眉心微敛,“什么异士?” 姜越想了想道:“去年赫哲一战,你还记得我曾领兵杀了赫哲的大祭司么?” “自然记得。”裴钧对此记忆犹新,“那场叛变,据传就是由这大祭司教唆赫哲军而起,朝廷便拿这祭司作了替罪羊,借此给赫哲王减罪,这才叫我能坐下来同他们议和要银子。听说,这大祭司是赫哲一带极有名望的江神派术士……为人狠厉异常,最善诅咒。” “不错。”姜越点点头,见他知道,便接着讲下去,“大军攻入赫哲后,我派人查清确是他教唆赫哲生变,便料定此人必杀无疑,如此就先抄了这祭司的宗族,拿下了他一门上下百十号人。宗族一倒,好些被他迫而为奴的人便逃出来。这其中,就有你遇见的这小姑娘一家。” 裴钧问:“她们一家……也是术士?” “不。”姜越摇头,“他们应当被称为萨满。” “萨满?”裴钧一时心下剧震,耳边似乎即刻响起了数月前崔宇曾对他说过的话—— “……萨满都是邪灵通神的玩意儿……青面黄毛黑角的,那是粟克萨满。若是求他什么,没的命都会赔进去……你若要求个什么心安,拜拜庙子也就得了,千万别同萨满扯上干系。” 姜越未见他面色有异,此时便再度领他往内院走去,随意与他继续道: “那大祭司的儿子仗着权势,辱杀了这萨满一家的几个女人。家里的老萨满为了报仇,便杀了大祭司这儿子。大祭司一怒之下抓了这一家人严刑拷打,又用压胜之术诅咒了这萨满一家,要让这老萨满给他为奴为仆一世,并终身经历与他一般无二的丧子之痛……这说来也奇,从那以后,这萨满家里的孩子竟真的开始接连生病、遇险、夭折,短短七八年间,便死了十一个人……” 姜越话中的一个个“萨满”,叫裴钧听来心中沉沉,无意应话,此时跟在姜越身后,听姜越又道:“大军杀了大祭司,是替萨满一家解了诅咒,让这一脉得以延续,如此这一家子便心怀感激。到了大军开拔返朝时,他们竟一路跟在队尾上,每日都为将士们祈福,替他们做事,为他们唱歌……一夜扎营篝火的时候,阿莲还送了我一大串魂铃,说是能保佑小孩子的。是故那魂铃我便带回京中,后来分给了皇孙小辈。” 说到这儿,他侧目看了裴钧一眼,淡淡笑了笑:“此事,你不知倒也寻常。毕竟那时……你走在大军最前头,瞧不见这些。” 此时二人已回到院中,姜越依旧无甚血色的一张脸映着午后的日晖,颇有些憔悴。可他温和看向裴钧的双眼,却极似元光七年初裴钧在赫哲议和功成后,于营地中见到他养伤时的那样,平静而深沉。 在这样的目光下,裴钧一腔灌到了嘴边的话,忽而怎么都问不出口,待跟着姜越进屋坐下后,他静视着安和地为他擦手上药的姜越,良久,才忽而反手握住姜越指尖道:“姜越,这回我听着你出事儿了,吓得都快失魂落魄,那要是哪一日我没了命,你又会——” “你又胡说。”姜越打断他,目光从他手背移到他面上,不避忌地与他对视,告诫道:“这话你往后休要再提。我不准你死,你便不能死。” 这“不准”与“不能”仿似一声沉钟,猛地击在裴钧心底,叫裴钧立时犹如铜磬猛震,再不能就此说下去,便只先干涩应了他一声,闭嘴不言。 姜越很快就替他上好药,又用纱布给他裹了手,刚收拾好药匣子,几个侍从就端着饭菜过来。 裴钧原本在宫里饿了一日夜,眼下脱险出宫本该是终于能安心吃一顿好饭的,可此时听了姜越口中这萨满一事,他联想起自己那被萨满招魂的可怖怪梦,身背却渐渐拔起了道道冷汗,一时看向满桌飘香扑鼻的佳肴,又望向姜越,隐隐只觉口中发苦,脊骨发寒。 “怎么?”姜越关切他,“不合你胃口?” 裴钧连忙摇头。待默然端详了姜越一会儿,他才先平复下心神,向他扬扬下巴,低声道:“你也吃吧。咱俩这饭竟历了如此波折才吃上,可算是宝贵得紧。” 姜越这才随他端起碗来,拿起筷子,也不知想到什么,忽而失笑。 裴钧向他碗里夹了簇绿叶:“笑什么?” 姜越看向碗中,忍着笑轻轻一叹:“我是笑你每每一约我吃饭,我便必然得去鬼门关逛一遭……这真不知是个什么运道。” 这话不过随口一说,可裴钧听来却心底发涩,此时虽早已想到言语要打趣,可落到底,却是一声苦笑:“我怕不是老天爷专派来克你的罢……” 说罢,他给姜越再夹了一块儿鱼,低头扒饭,终于还是勉力掠过这话头,另起一事问: “谋反一事,你是真想好了?” 姜越点头:“若非想好,我也绝不会以身犯险,走这一步棋了。” “接下来打算怎么做?”裴钧又给他夹一片排骨,“你府上几位先生可有良策?” 姜越道:“赵谷青谏我由明转暗,秘密前往封地,速集兵马粮饷,聚往京关,逼君禅位;郭氏兄弟则以为时机未到,如若坐实假死,说到底是欺君罔上的罪过,如此便为无义之兵,师出无名,便莫若还是暗藏京中、策反朝臣,再集结京关兵士,内外合谋,借将臣之举而取大宝,方是稳妥。其余者,大多类同。” 说完他搁下筷子:“我也想听听你怎么想。” “我所想的……许是要同他们背道而驰了。”裴钧抬手盛汤,笑了笑,“难道他们俱是劝你在暗,就没有一个让你转暗为明的?” “转暗为明?”姜越放下碗看向他,“你是要我再‘活’过来?这岂非是要我成了众矢之的?” “是众矢之的、木秀于林,还是人心所向,我以为尚不可一概而论,这些都事在人为。”裴钧把汤递在他手边,“你可还记得城西地底出水的异象?” 姜越接过汤道:“自然记得。” 裴钧抬手示意他乖乖喝汤,待见着姜越渐渐将碗中饮尽,咽下了,他才慢慢道:“我以为,既然天降异象,吉凶不辩,而今机缘巧合,你又恰恰假死于人前,那我们或可将这异象拨凶为吉,在你复活于人前时为你造势,以示此乃天命之选,而你……就是那天命之人。” “天命……”姜越倏然一笑,“我还当你是不信鬼神的,却怎比赵先生那老学究还先想到这命数之说?” “那你又信么?”裴钧捧着碗,因由此言认真看向他,“天宫地府,鬼神人魂,诅咒压胜,转世复生……依你之见,它们真存在么?” 姜越学着他给自己夹菜的样子,也给他碗中添了些鱼肉,听他问得庄重,便倒也正了色答他: “压胜诅咒一类,我幼年在宫中倒见过一些,就连在赫哲族地也听闻不少,到头来,却都揭出是人为作乱、欲之所驱,从没有阴谋之外的天理。至于鬼神、天宫、转世,便更是一世命尽才可得知的身后事了,自古以来尚无定论,如今我既没真死,又如何能够答你?” “你既不信压胜请灵之说,”裴钧微微前倾,“那为何要把萨满养在府里?” “我记得冬狩时候就曾告诉过你,这一家萨满,与我确凿只是因缘际会罢了……”姜越无奈叹了口气,“那时他们一路跟着大军回到京关,在京兆外便被人拦下了。那时我才知道,他们这一脉萨满因了法术阴毒,在关内早已被朝廷封禁,绝不可放他们入京。可那时阿莲生了热病,重得急需入京找大夫吃药,我于心不忍,便保他们出来,让阿莲一家领她住在王府医治。此后阿莲养好了病,便也不知怎的就长住在府中了,府里下人也习惯起来。我料想府上也不少这几口饭菜,便顺带她一家九人都收留下来,直至今日。” 向裴钧说完了这些,他看向裴钧的目光开始奇怪了:“你似乎很在意阿莲的事,从方才起就一直追问。” 裴钧低头避过他目光,吃起饭菜来:“嗯……如今多事之秋,忽见你府上还留着异族,我是担心节外生枝罢了。” “是么……”姜越稍稍偏头追寻他神色,却见裴钧又状若无事般抬头看向他,一张脸上平和至极,甚至还舒眉向他笑了笑。 姜越一颗心便放下了些,只还嘱咐他:“于这府上,于我……你若还有什么不清明处,便只管问我就是,我一定答你。” 裴钧吃得差不多了,这时听了这话,拾巾擦了擦嘴便同他乐:“好,那我还真有一问。” 姜越点头:“你问。” 裴钧抬手支着下巴,笑眼睨着他:“我想知道……今夜,晋王府留客么?” 姜越一愣,微微坐直一些:“你若想留下,这中庭里的空院倒还有的是——” “若我不想住这儿呢?”裴钧伸腿在桌下勾住他脚踝拉向自己,桌面上却还云淡风轻地抱着臂。 姜越抽出脚来踩着他脚背,将他推抵回去,站起身笑:“这段日子连我都要住在这儿,你又想住哪儿去?” 说完姜越负手走出屋门,似乎是要叫人来收拾碗盘。 一时他踏出门槛,走下石阶,刚行过院中池塘上低垂的浮桥,却忽而听闻身后传来裴钧的声音:“姜越你等等,我随你一起去转转。” 这一刻姜越回了头,只见隔着一方荷叶青塘,十来步外的裴钧正穿着他的一身松青旧衫拾袍跨出门槛来,长身立在枞木浮桥的另头看向他,一容似是安闲怡然,一身却亦挺拔清逸。 此景眨眼间似将岁月叠嶂,倥偬恍惚中,竟叫姜越直觉是又回到了八年前——回到了他刚从北疆初捷回京的时候。 86. 其罪三十五 · 暗度(四) 彼时也是个仲春,京中刚下过一场雨。姜越捏着世宗阁召请入宫的金帖,坐在轿子上行往元辰门去,一路经过巷陌牌楼,在层层叠叠的雕角屋檐下掀帘一望,所见是满街不紧不慢撑伞走过的行人和沿路摆摊说笑的贩子。 下了轿子走入宫中,他双脚踏上的,是被烟雨氤成深黑的青石砖地。那砖地坚实而平整,再没有塞外荒坡间铁蹄猛踏的震荡,也没有轻骑逐马后随风扬起的沙尘,有的只是他此时再度站在皇城脚下时,宫差惯然恭敬的告礼声。 一切是那样安和,清净,宁然,像极了他身上那色泽厚重而绣纹繁复的亲王朝服和绶带冠冕。 锦衣华裳将他满身上下的大小战伤层层覆盖,隐秘地包裹起来,就连一双见多了死生杀伐的眼睛,也被朝冠前轻摇的垂珠半掩了神采。 这就是他随军三载、出生入死为京中换来的,名为“太平”的东西。 那些他过去在京中安乐窝里从不曾亲眼见过,从不曾亲身历过的事物,那些他过去在王宫贵子、高门学府和觥筹交错中从不曾听说过的种种,如今已然由一场场战争尽数教给了他。 他像是有了一双新的眼睛。 这双眼睛让他忽而能轻易看破这一场平静与富贵下暗藏的阴狠与残酷了。当他褪下铁甲战衣,摘下佩剑,换上不知被多少个绣娘用多少个日夜赶制而出的亲王仪制时,那忽而从他肩头失却的重量几乎让他心惊—— 原来,他从出生以来在京中所享有的,从来是这样安闲静逸的舒服日子。 他开始因此质疑起那些生在皇族中曾一度习以为常、理所应当的事物:比方宫中各殿夜夜不灭的一盏盏长明灯火,比方京城里各府官家为求攀比而从皖南斥资运回的一樽樽石头,比方皇族出游却借由官中用度来置办的一桌桌酒宴,再比方…… 翰林院每月八百两纹银的笔墨贴补。 八百两纹银,不过是供这些不与政的酸腐文官将攒花的笺子换作洒金的,甚或是将狼毫换作紫毫、石砚换作玉砚罢了,可在北疆边关苦守寒冬的一营营将士,却每每只因少了那么几百两贴补,而连一盆可烧来取暖的好碳都没有。 回京后的第一场朝会,姜越就上疏请停了翰林贴补,并令翰林文官每有所需用度,都要写折交由外务府批复方可;另一侧,他又请增西北、中北两地的营房粮饷,并让边关用度直接从兵部过账受理,免却当中诸多繁琐。 那时他的皇侄姜湛登基不足两载,继位后怯懦畏臣,尚未有一次敢上朝听政,而胜战归来的他却备受朝中瞩目,在武将中颇获声望,文臣也莫敢相轻,故此谏言一经内阁纳下,便即刻就施行了。 一时朝中泛起流言,说晋王回京是有所图谋,似乎动了心思要取侄代政、掌继皇权,坊间也开始传闻他是想夺回曾被先皇拿去的那个似乎本该属于他的位置,故而才伸手军中,干预用度。 这些不知何来的谣言很快传到了宫里。内阁众臣与借由少帝不亲政事而得利的一干宗亲再坐不住,于是便下了金帖请姜越进宫议事,为的不过是要探探他口风。 对此泰王只道:“从前大哥在的时候就忌惮你,不过是因了你讨父皇喜欢,眼下他儿子的龙椅还没坐稳捂热,你又年纪轻轻地立了战功回来,朝中谁不多寻思寻思?不过他们猜你、疑你,也就是一时忧心,过了也就散了,听他们问什么,你便也别犟,免得原本没有的事儿都给他们挑成了真的,那才麻烦!” 他点头听了泰王的话,对此并未过多言语。可从世宗阁出来,同泰王走在幼时玩乐的御花园中,一旦念及万人出征、受伤战死,为的竟是这样一派朝堂景象,他却忽而又觉出分荒唐了,不免只想赶紧出宫去静静。 可这时风林鸟鸣下,却有隐约的人声隔着他身侧的长青池传来: “……你们就不觉着邪门儿么?哎哎,大仙儿!啧,别睡啦!你起来说说,咱们招他惹他了?从前他对付咱们就算了,怎么眼下回来了,他还是对付咱们哪?” 说话的人是个坐在石头上的瘦子,一边说着,还一边拉起了靠在柳树下睡觉的另一人。 隔着水岸望去,姜越只见对侧柳荫下坐了三个松青色补子的人影,遥遥分辨衣饰,似乎是五品上下的文臣。 三人的脸被柳枝的荫翳拢住,瞧不清是谁。这时被那瘦子拉起的人身影一晃,已经不耐烦地打了那瘦子一脑瓜,声色低沉道: “人家高高在上,才不记得咱是谁呢。睡你的觉罢,别自作多情——” “嘘嘘,闭嘴!”坐在这人身边的高个子忽然警觉,低声招呼另两个,“有人来了,别睡了!赶紧起来!” 霎时柳树下青影微乱,三人慌忙拍袍起身。当先一个猛地捞起柳枝闯出荫蔽来,却立时再无遮掩地撞入了隔岸相望的姜越眼中—— 这便是少年一别、时隔三年后,姜越再见到裴钧的第一眼。 不同于姜越久在塞外被大风烈日锻出的麦色肌肤与精健体格,那时初及弱冠的裴钧一身气色丰沛、身形俊逸,皎然于春日碧树下一立,无论气度还是容貌,俱可算作是京中俊俏公子一流的翘楚。加之素日往来于官中皇城,日不晒、雨不淋,他目所视者经科风颂,手所书者圣人学究,一容便仍似白玉一般,半分瑕色没有,同一身杀伐之气未散的姜越两相临池一较,几乎一个是柳叶条,一个是苦寒枝。 这一刻姜越几乎听闻自己胸腔中传来战鼓。他看向裴钧,一时竟忘了自己已在安平之境,袖下握拳的双手片息渗出薄汗,一容喜色未起,双脚已不可抑制地向前半步—— 却也只是半步。 与此同时,对岸的裴钧放下拂枝的右手,长眉在碧叶掩映中斜斜挑起,看向姜越的淡目微讶,似乎是辨别了一会儿,才终于想起这岸边的小王爷是谁。接着他双目中的讶然便极快地流逝了,一张脸又再度被不无不可的神采填满,唇角也带起个不真不假的笑来,缓缓抬起手,遥遥对这二位亲王俯首作揖,继而便与同袍二人匆匆离去,全然没有任何流连。 姜越霎时举目去追,没待回过神来,已听身旁泰王在笑:“老七,他们这是记恨你啦。” 姜越一愣,忙问:“为何?” “你不知道?” 泰王摇头看着他直觉可乐,神色颇有些长者审视少年人的玩味:“他们就是翰林的人哪。喏,你瞧打头那个模样最俊的,那是忠义侯的儿子——裴钧,裴子羽。他就是被你停掉笔墨贴补的翰林采买。你啊……断了人财路了!” 在泰王低沉开怀的笑声中,姜越再度看向对岸游廊间远去的人影,于清风和煦间暗暗一惊,不由喃喃自问 : “……他进的竟是翰林?” 如此一别,便是数月。 其间姜越亦有专程顺路径行翰林的时候,抑或借由公事赶往世宗阁的时候,可无论是再过长青池,还是再走游廊道,无论他是放慢步子、四下瞭眺,还是佯作侯人、左右盼顾,却都再也没有见过裴钧。 这方皇城总是如此小到小极、大到大极,有缘时偶一翻墙都能打到相恨,无缘处几经辗转却一面不得。 他忍不住要遣人去问,却不知遣何人、如何问;他经不住在夜里作想,却不懂为何想、可否想。 那个在御花园长青池畔轻易离开的松青色背影,时隔三年,似乎又在他心里再度扎根,生芽,顷刻间长成参天巨树,让他忽地寻回了一丝与过去岁月的微妙联结,终于也有了分身处安闲之地的真切感。 而那些他花了整整三年时间才在沙场上淡忘抑止的少年心事,那些他劝了自己千百次有悖人伦的不该和不可,一时又只因那人“竟入翰林”就再度回溯,再度如顷刻骤起的山洪般,带着这三年以来他勉力遏制在神思之外的所有所有,猛烈地冲击回他封闭的心胸,甚至比三年前的一思一念都更为厚重。 他很想知道,那个曾在夏夜月下共他点灯、与他论月的人,分明是张岭高徒、监中龙凤,分明可见志若鸿鹄、心寓高邈,却到底为何自毁前途、自设迷障,竟安心入了翰林这地方…… 这一问的答案,他很快便在秋来时知晓了。 在一次朝会后散去的人潮里,他终于再度见到了裴钧。 那时的裴钧依旧是松青补子,悠然一身,单手携了五六册风颂,逆着涌向清和殿外的晦暗人海往石阶上走来,是绕路前来给赵太保送翰林辑录的。岂知刚要走,他却被一旁的张岭叫住。 刚随泰王走出殿门的姜越见了此景,忙站在大殿廊柱旁远远看顾,遥遥只听张岭问他:“听吏部的说,你自请前去御前侍读?” 姜越闻声一愣,拉了泰王驻足再看,但见裴钧垂首简促道:“是。院中无人敢去,便只好是学生去了。” 这话叫张岭即刻动了怒气:“荒唐!你自己的学问心性都未尝养好,竟还打起了御前误君的念头!我看你是翰林里的安闲日子过惯了,不知这朝堂是怎生个境地!” 姜越闻言眉头一蹙,但见裴钧立身不语、张岭又更行说教,这才醒悟那昔日拳拳的师徒二人竟已有嫌隙。而就在他心底细想此景为何的时候,那安然站在张岭跟前的裴钧却又开口了: “师父说教学生这许多,却怎就不说说……翰林究竟是为何无人敢去御前呢?若不是无人敢去,这侍读之差风光无匹,该是要被多少人争着请领,又何尝会落到学生这未入头甲的草包身上?” 翰林之人不愿意去御前侍读,实则是怕接近少帝后处境微妙,前途受阻。此事究其源头,本就是蔡氏为首的内阁、外戚把控姜湛继位,却不思让姜湛亲政之故。 既是不思让少帝亲政,自然就不着紧少帝读书。此时朝中空出个侍读并非大事,而若有人要上赶着补了此职,却怕会被内阁注目。如此,由内阁所掌控的整个文官团体为求明哲保身,自然也会孤立冷落这补职之人,这样一来,便没人敢提这填缺之事。 是故裴钧这话,几乎就是暗指内阁揽权无度、累及皇位,即刻便引张岭身旁尚未走远的内阁数人都回过头来。 当中薛太傅与蔡延挑起眉头看看张岭,又看了看张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学生,不约而同的轻轻咳了两声。 这两声轻咳让张岭欲要出口的话都一顿,下刻赵太保已笑眼走来打起了圆场: “哎,张大人,你对学生也太严苛了。这学生当年顶好的根骨、顶好的学问,咱们谁人不知?他去做个侍读,也不过就是听着皇上背背书罢了,又不是真给皇上做先生,他能误个什么事儿?你呀,就安心让他去罢。” 一时其余几人也这么劝了张岭两句,叫张岭终于不可多言,最后只神色复杂地看了裴钧一眼,亦不知是心忧还是心恨地叹一口气,接着才随同数位阁部拂袖离去。 张岭走后,裴钧掸掸袖子也要离开,可这时却望见大殿前的石阶之上,竟是小王爷姜越正扶着廊柱盯着他看。 这不免叫裴钧一愣,不知为何就蹙起眉头来,礼尚往来地也向姜越瞪来。 姜越赶紧收回目光,心下却已如打翻了宝珠坛子般噼啪乱响,此时直觉耳朵都烫起来,便赶紧往泰王身后一站。 泰王笑道:“你说你看热闹就看热闹吧,你还笑话人家。这下可得把裴子羽气坏了,你往后可要小心着些。” 姜越一惊,抬手碰脸,始知自己竟真在笑,暗道不妙,终于明白裴钧适才为何瞪他。 可这时再举目望向石阶之下,他却见裴钧的身影已然离去,无奈之下,便只好又认了一遭这两相误解的境状,叹息答泰王道:“王兄,我不是笑话他,我是觉着他有胆子。这朝中敢这么同内阁说话的人,如今怕是没有了。” 说完他又与泰王闲话:“可这人不是奉职翰林么?既是个不与政事的,我小心他做什么?” “你知道为什么眼下只有他敢去御前侍读么?”泰王一边拉着他往外走,一边低声道,“这便和为什么只有他敢同内阁呛声儿是一个由头:他手里有先皇御赐的免死令哪。他仗着先皇这一层庇护,只要不是犯了忤逆造反的事儿,这朝里谁也拉不下脸去发落他。这样一个人到了御前,皇上就算脾气再坏,就算之前打骂走了再多的侍读,到时候碍着这家伙是裴家忠义之后,怕是也不敢瞎折腾他的;而内阁若还要脸,眼见着侍读是被这裴钧补上了,倒也就不好驳了他,以免叫人觉着对先皇不敬重。如此一看,这人能将两边儿都吃得住,你说这人要紧不要紧?” 姜越听言恍然。可待再一深思泰王此话中的深意,他却又微微敛起眉来:“若照王兄所说,这裴钧的身份当真如此紧要……那既然无人能奈何他,他又何得会被逼去侍读呢?” 泰王见他醒悟了关节,便意味深长地点起头了:“所以啊,你说这裴子羽……他难道是真没了办法,才不得不去做侍读的么?若说是他们翰林院儿里有什么隐忧,他才不得不出这个头,那便如你所说——他敢挑常人不敢挑之担,这是有胆子。可如若说,这人根本就不是被迫,而是明知道他自个儿的身份再适合这位子不过,故而才选了这条路去走,那此人,就绝不可只说是有胆子了……” 说到此处,泰王在早朝后空寥无人的皇城甬道中看向面露怔然的姜越,更加低声道:“古来多少名臣权宦发迹于帝侧,又有多少留名千古或臭名昭著者都是帝师出身?老七,若此人如此年纪,打的已是这等主意,那便直该道其野心可畏了……往后有了这等心智者久居帝侧,你开罪了他,还会有好果子吃吗?” 姜越心知泰王这一番话,许又是受他门下几位先生所提点方有,可这些事关裴钧意图的推论,虽不见就是实情,但放在彼时风云暗变的朝野之中,却也实在不能说是无中生有。 那日下朝回府的轿子中,姜越暗暗再将三年前裴钧与他送书相斗的桩桩件件细思下来,不免愈加发觉裴钧此人隐情颇深,旁观看去,竟似一个被层层雾气包裹起来的谜。 尔后再经两月的另一场早朝上,姜越又再度见到了裴钧。 这一次的裴钧不是来给何人送书的,也不是来听何人落训的,而仅仅是来送人的。 他送的人是姜湛。 他竟以一己之身,把姜湛从禁庭内宫那安室利处拽了出来,硬生生把这满脸是泪的少年天子推到了百官跟前,让姜湛第一次像一个真正的皇帝那样,坐上了皇位。 那一刻,当大殿上沸议猛止,满殿官员都生疏而惊奇地跪下,零散错愕地高呼起万岁,姜越皱起眉头,顺由姜湛的泪眼往御座之后的金屏旁看去时—— 他只见裴钧一袭青衫换作了兰衫,拴着侍读印信的绶带别在身上,虽则只是个站在金屏之后的从四品侍读而已,可那时他所见的裴钧的气度,与裴钧望向御座之上姜湛的神采,当中的坚毅、决绝和告诫之意,都绝不是个甘为圣贤提鞋的翰林人能有的。 裴钧那一身气势太盛,几乎可说是不容置疑,更绝不容小觑。 在满殿官员或明或暗的打量与审视下,这人还笃定而悠然地四下顾盼起来,更全然不避忌任何人眼光地,就那么一一承受着在场每一个官员的注目,与他们不解或不善的眼神一一相撞,至始至终没有退却过一次。 从这一刻起,姜越才终于真正地意识到,这朝野之中何谓野心,又何谓百般不倚、自力谋存。 霎时间,金屏之后的裴钧举目望向他来,他不及闪避目光,便已和此时这锋芒耀目的人双目相接了。 心神动荡中,他只见裴钧遥遥向他正色颔首,低垂目光,可当那目光再度直视他时,曾经的戏谑、黯然、猜忌和随意已都不再有—— 有的仅仅是正视的淡然。 便是这时叫姜越明白,眼前这个人,应是再不可能与他同席而坐了。 …… “姜越……” “姜越!” 一个响指忽而打响在姜越眼前,叫姜越霎时回神。 眼前陡然放大了一张裴钧的脸,唬得他一愣,忙退一步,才终于定下心。 此时庭中月色渐起,裴钧已在王府之中待了半日。除却假作公事在外院指使过一番礼部官吏清算用度,他也在入夜时随姜越与王府中的幕僚吃过一顿便饭,相商了后续计策,眼下可说是暂且无事了,便正跟在姜越身后徐徐再走回了白日上药的院子。 “你从方才晚膳时候就少言寡语的,想什么呢?”裴钧抱着胳膊绕着他走了一圈,抬眉端详他,“我那转暗为明的法子提了,赵先生他们虽说是要想上一想,却也没说就要否了我,也没说立时就答应,你不必那么早就开始忧心。再不济,我们做两手准备也是可行的。” “我暂且不是心忧那事。”姜越垂下眼,似感慨般叹了一声,“我是想起了一些往日的事情,忽而有些不置信我二人如今竟同席而坐,同道而谋,将要行大业之举了……”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裴钧拽住了胳膊拉进怀里。 裴钧眼眸微闪,一双长臂紧紧捆住他,凑上前同他鼻尖对着鼻尖道:“这你就别想了。我往后不止要跟你同席而坐,我还要跟你同榻而眠呢。” 说着不等姜越疑上一声,他已然偏头吻了上去,还牵着姜越的衣带把人拉进庭院,按在入门处肆意乱啄一气,才长舒一声道:“你这园子真好,一个人没有,不如咱们……” “有的。”姜越迅速按住他拉向自己腰带的手,十分及时道,“有人的……”然后又补一句:“他们很快就巡过来了……” 裴钧手上一顿,睨见姜越这神色不似扯谎,细想下这晋王府中也确然不可能有如此守卫宽松之处,便倒也信了姜越的话:“暗卫?” 姜越暗暗松下口气,点头道:“还有下人。” 岂知裴钧那拉着他衣带的手却还是一扯,顿时叫他腰间一松,一口气又提起来。 只听裴钧在他耳侧压低声道:“那咱们进屋?” 姜越脑中登时轰然一响,待勉力自定,深咽口气,耳边却再度传来裴钧的诱引: “姜越,外边儿有人……看着可不好。咱们还是进屋罢……” 随着这话袭来耳边的是一阵暖湿绵密的亲吻,从耳垂轻跃至耳尖。 姜越面颊陡烫、后颈发酥,饶是此刻再想按捺,身上的情状也全然出卖了他,叫他只觉全身上下所有感官都随裴钧此举而滚热起来。 他终于难以抑制地徐徐回应起裴钧的轻啄和缠吻,不自觉放上裴钧腰间的双手是万分生涩而试探的,得到的却还是裴钧愈加热切的占有与攻陷,不知不觉的倒退间,已被推入了灯火微明的室内。 背脊抵上书架的边缘,他此刻再无后路可退,耳中只听二人湿重的呼吸交接在一处,化为低沉的喘息,暗换在粘腻交融的唇舌间——这声响端的叫人羞臊。 这时裴钧起手拨开他前襟的衣裳,顺由他下颌吻至锁骨,咫尺可见姜越喉结一动,便即刻咬上姜越颈间,双手却已向下探入他襟中,扯开了他里衣的带子。 可就在裴钧正要再往更深处探去时,几下叩门声却突兀响起: “主子!外头有忠义侯府的寻来了,说有急事要找裴大人!” 屋内二人闻声顿止。 裴钧稍稍与姜越分开,皱眉暗恼地看向怀中人的俊脸,不甘心地再啄了一口,才压着火气粗声道:“什么事儿寻我?” 外头的下人却很快出声: “回大人话,是关在大理寺的崔尚书……忽而自缢了。” 87. 其罪三十六 · 蒙蔽(一) 此话一出,瞬时直如冷水泼熄屋内热度,叫裴钧顿然停下手中动作,与姜越相视之下,薄唇一颤: “老崔没了?” 姜越见眼前人竟几不可见地一晃,忙稳住他胳膊,亦是惊疑道:“崔宇怎会忽而自缢?” 裴钧经此一问,神思猛醒,待冷静下来,不得不放开姜越,极快地拴好衣裳:“我得去趟大理寺。” 姜越这时也系好衣带,下意识要跟上他,却想起自己已“死”,眼下并不能现于人前,步子便又即刻顿下,只能敛眉嘱咐他:“那你一切当心。” 裴钧走到门口听闻这话,脚步一停,似乎因此想起什么。下刻他又折返回来,拉着姜越衣襟,偏头在姜越唇上轻轻一印,双眼似含千言,最终却只凝成一句:“你也是,我很快回来。” 说罢他再低头轻啄姜越一下,得姜越点头应了,便匆匆抓起补褂拉门出去。 晋王府外,钱海清已驾车等在巷子里,但见裴钧出来,赶忙招手叫他:“师父!这儿!” “去大理寺。”裴钧一边扒下身上的松青外袍,一边上了车,罩上赭色补褂理了理袖口,“你先说说是怎么回事儿。” 钱海清招呼车夫一声,坐在他身边忙道:“府里也是才得的消息。师父打点在大理寺的人说,今儿吃了夜饭,崔大人那号里就没动静,他们也没管,可晚些去收拾碗筷的时候,却见着崔大人已把自己吊上了天窗的木栏子,眼见是断气有一时了……” 裴钧听言顿时闭目,眉宇深锁,难有一言。 钱海清见他神色这般,眉也跟着蹙上,叹息宽慰道:“师父节哀,人死不得复生。眼下要紧的是,崔大人怎偏偏这时候轻生了呢?要说是犯了丑事,脸上挂不住了,那事情也出了好些天了,怎会今日才想着要——” “他定是为了什么才死。” 裴钧缓缓睁开眼来,不作累述地打断他,实在叹了口恶气,“老崔生父便是欠债自尽,这才留下他母亲为债而苦、打骂弃养他,故他这辈子最瞧不上的,一是赌鬼,二就是软弱轻生的人。如此,若非为事,他该是宁可被问罪杀头,也绝不会自尽的……” 马车在月下疾行,很快赶到了大理寺外。裴钧下了车,眼见一旁已有另驾叫他眼熟的马车,便加快步子走入大理寺中,果然见是闫玉亮闻讯先到了。 二人无声对视一眼,都是一叹,待一道走入大理寺内班大牢,还未进门,便闻见一阵隐约的骚臭。 他们拾袖捂着口鼻步入堂中,只见两张方桌拼在一处,而崔宇的尸身正平放在桌上,面色紫赤,双目紧闭,唇口发黑,脖颈间显然一道青痕,身上还穿着灰白的囚衣,裤腿有一片泥渍似的污迹,像是被什么溅上。 此时已经入了夜,大理寺里当值的不多,这内班牢房里也更是差役、狱卒,没有不认识裴钧和闫玉亮的。一见二人来了,他们倒也很知道为了什么,收了些银钱,便立在一旁有话答话。 闫玉亮问:“他在牢里可生过什么事儿?” 差役、狱卒都摇头道:“不曾的,崔大人平日都安静得紧,给饭吃饭,有审就审,来人见人。” “他最后见的是什么人?”裴钧就着这话问下去。 “他夫人。”一个狱卒抢话道,“今儿过了午,他夫人来看他,二人说了好些时候的话。” 裴钧眉一动,顿时与闫玉亮相看一眼。闫玉亮即刻问:“他们说什么了?” 差役支吾起来:“这个咱可没听见,大半……也就是寻常的话罢——” “是没听,还是他夫人给了你们银子,让你们不要听?”裴钧冷冷问,“说实话。” 说话的差役被他气势吓住,抬眼看看四下,赶忙努嘴让一旁的牢头代他答道:“回大人,咱……是收了银子。他夫人回回来都这么打点咱们,咱们瞧着妇道人家可怜,也就依了。” 裴钧听到这里,眉头皱起来,由此想下去,一时倒不再多问。 这时屋里的骚臭都还未散,闫玉亮低头看着崔宇,抬袖子扇了扇,皱眉问:“年初你们才新修了班房,怎么还散不去味儿?” 狱卒有些难言地抬手,指了指桌上崔宇的裤脚:“回大人,这味儿不是咱们班房的,是崔大人身上的。您看,崔大人那号房里头,也没别的东西,崔大人他要寻短见,那就应是、应是解了裤腰,踩在恭桶上,才能把自己挂上木窗栏的。挂上之后,自然得把恭桶给蹬了。这不,恭桶里头的东西……就溅在他腿上了。” 裴钧听言,顿时看向崔宇裤脚的污渍,这才明白了骚臭之味何来,胸中直觉被狠狠一拧:想崔宇堂堂朝廷命官,官至正三品刑部尚书!他生前曾是个多么风光讲究的人,到死却不得不选了这么个窝囊腌臜的法子…… 不及多想下去,外头传来个人声:“人在哪儿呢?已经没了?” 一转头,只见是衙役领着方明珏急步走进来。 方明珏一跨入班房便照面看见了桌上的崔宇,登时身形一晃,面色顿白,刹那抬手捂住了嘴,闷咽一声:“师兄……” 方明珏与崔宇是同出于兵部沈尚书门下的师兄弟。二人虽是一前一后拜师,不曾真在一个屋檐下做过学问,可方明珏却也受过崔宇不少照拂提点,平日也要一同回孝师父,这份情谊叠着日后在官中的情分,自比闫玉亮、裴钧更厚一分,算到如今,眼见崔宇就死,这悲痛也更甚一分。 裴钧心知崔宇之死已成定局,此时再留下也只徒增痛心,如此便同闫玉亮换过眼色,一边一个架起方明珏就出了班房去。 方明珏一路被他们拎出大理寺外,直走到停在巷中的马车边上,才终于捂脸哭出来。 夜里道中无人,月光冷酷,方明珏的哭声压抑而沉痛。闫玉亮拍着他后背沉声叹气,由着他先哭,也同裴钧两相默然立了会儿,才递了绢帕给方明珏擦脸。 待方明珏消停下来,闫玉亮低声问他:“老崔同他那媳妇儿……是不是从来就不大对付?” 方明珏揩着泪,吸了吸鼻子答:“倒也不能说不对付。你忘了?当初还是嫂子先看上他的呢,孩子也生了俩,这么多年……再不对付,也对付过来了。” 说着他缓口气,拾绢擦了把鼻涕,接着道:“只是,若换作你是个入赘的女婿,没门没户的,摊上媳妇儿是尚书大人的长女,把你官职、婚事都办好了,那你这大男人在家里……大约就说不上几句话了罢。老崔过去常说他累,说的估摸就是这个累……” “他死前最后见的就是他媳妇儿,大约是这沈氏同他说了什么,才让他不得不死。”裴钧看向闫玉亮,“老崔出事儿的时候,沈氏来我府上哭过一回。眼下回想起来,沈氏当初那话里的意思,大半是关乎老崔出了事儿,她和她儿子该怎么办的。” 方明珏红眼看着他:“你是说……有人用老崔的儿子逼着他死?” “不像。”裴钧沉思摇头,“若要逼他死,他刚入班房就该被逼上了,何得等到如今?这期间除了沈氏,也没有什么外人见过老崔,那传话的人便只有沈氏。而沈氏对老崔不是没心的,若要知道这是想逼死老崔,她岂是那么好答应?如此我看那幕后之人,怕是想要老崔待在这案子里帮他做事,这才选了沈氏去劝老崔听令行事。而老崔怕是不肯就范,不愿意害我们,才不得不自行了断……” “所以……这又是蔡家的手笔?”闫玉亮顺着他话道,“想把老崔留在案子里,无非是要借审讯让他供出些咱们的事儿来,那如今晋王没了,张家不与夺权,供出这些来,获益最大的就只有蔡家了。” “我们在这儿瞎猜也无益,不如直接去问问嫂子。”方明珏抹了把脸站起来道,“走,咱这就去老崔府上。” 说着他便拉了闫玉亮一道上车,叫裴钧也跟上。 裴钧让他们先行,自己又折回大理寺班房瞧了眼裴妍。 他到的时候,裴妍已在牢房里睡着了,身上盖着薄被,身下枕着干草,苦是苦了些,可看起来尚无异样。 如此他便也不叫醒她,只一路又打赏了所有差役狱卒,这才再度出了大理寺,上车向崔府赶去。 然而当他们到了崔府,却发现崔府此刻已人去楼空。 沈氏早已先他们一步,在入夜前带着两个孩子出京去了。 且眼见是走得匆忙,院中还散落着许多未尝收拾起来的主人衣物,正由剩下的仆人挑拣着准备带走。 方明珏忙去打听沈氏与孩子的去向,一问之下这才知道:原来崔宇的事情败露后,就不断有沈氏娘家的人过来,让沈氏去劝说崔宇多多招供,说这虽不定能让崔宇活下来,却或然还能叫她父亲沈尚书有一线生机——毕竟在他们口中,沈尚书于此事里,仅仅只算作被连累罢了。 这话中的“招供”,是要崔宇招什么,众人都心照不宣。而这些娘家人不仅给了沈氏许多银钱,甚至还许诺只要崔宇答应招供,就能送她出京去,叫她的孩子不再受这桩丑事的波及,往后能好好长大。 沈氏自然知道崔宇此番一进牢里,为的是杀人的过错,这辈子怕是就出不来了,所以为孩子作想,也为了让“牵连其中”的父亲不至流放的一线渺茫希望,这妇人没做多犹豫,就咬牙答应了这事儿。 可沈氏不知道的是,依照当朝律例,朝臣一旦入狱,其家小便严禁出京。若真有事务需要出京的,就必须由京兆司严格核覆其所求,给他们新的出京准证和通关文牒,城防才会放他们走。 然而裴钧所在的京兆司,是绝没有经办过沈氏的文牒的,那沈氏的文牒,无论真假,便就只能是更高层的官员才可给签发,或伪办。 京中签发的文牒与准证从京兆审录后,顶多就是再给户部和内阁审复了——然而方明珏的户部也没见过这文牒,说到底,此事便还是落在了内阁手里。 事实可证,裴钧和闫玉亮的推测很对。崔宇果真不是被人逼着去死,而是被沈家的人逼着供出裴钧几人插手过的案件和正在着手的事情。如若他招了,沈家的人就能得到幕后之人的帮助,从而送沈氏和孩子出京,保留沈家一脉的香火,还可以此为筹,换取沈尚书减罪。 这一朝上下,能用这般心计,花费如此排布,并同时做到这两件事的人,除了蔡延,裴钧想不到第二个。而从此事来看,沈氏一族与蔡氏的联络竟能如此迅速、如此密切,其勾结便也绝非一朝一夕而已。那么作为与蔡家有所关联的沈氏,在崔宇身边所听去的六部事宜,便也不知有多少曾过给了蔡家。 若沈氏一直都与蔡氏有或多或少的合谋,是蔡氏安插在裴党之中极为重要的一步棋,那裴钧已然不难想见:前世他的覆灭之中,一定独有沈家一份功劳。 88. 其罪三十六 · 蒙蔽(二) 三人在崔府问完了话,出来时已见一轮白月挂在天顶。 方明珏泄力坐在了车架上,满眼是不解和不信。 裴钧随着闫玉亮久久立在街中,这一刻也忽因崔宇的死和沈氏的逃离,而生出了一份莫可言状的情绪,只觉那些往日年少时的一幕幕欢笑,那些闯过的祸事和喝过的酒,那些官中相互顶缸的一桩桩事务,历了这十年的光阴和如今这一场荒诞难料的生别死离,竟忽而显得万分萧索与虚无。而四人这一份原本以为牢不可破的同窗情谊,从崔宇下狱时便开始急转直下,却终至如今,才叫他们发觉——原来早从崔宇京中求学、入赘沈府,早从崔宇与他们久别后的重逢起,一切的祸患就早已埋下了伏线。 裴钧这时再回想起数日前,沈氏曾在他府中哭诉崔宇一去她该要怎么活下去的话,眼下只觉心头发冷,不由想这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果真是各自纷飞。而这当中这总在哭诉着怎么办和怎么活下去的一方,寻觅纠缠到最后,眼见无可挽回时,最终也还是转身离去,离去后,也还是能够好好地活下去…… 一阵叹息萦绕于三人间,他们良久都说不出一句话,唯独在静夜月下共担这一份痛失旧友的悲绝,却也再无痛哭与发狂的质问,再无热切却无用的泪水,而仅是那般静默地面向虚空处,一言不发,一动不动,直至闫玉亮先哑声开口道: “这老崔到了最后……竟到底没有负了咱们。” 裴钧说不出话,只在暗夜里点了头,却也不知闫玉亮看见没有。 方明珏开始说起去大理寺保出崔宇尸身的事情,三人又默然一哀,随后又各自出些银两,定下由裴钧他日寻梅林玉找人把崔宇葬了。 “那沈氏这事儿呢?”裴钧最终还是开了这个口。 闫玉亮、方明珏合计一番,本料想沈氏既然刚走不久,那或然还没走远,若是能追她回来指认蔡氏,那能拉下一个是一个,好歹也让崔宇不会白死。可想到头来,闫玉亮与方明珏又顾忌起沈氏手中还带着崔宇的孩子,这若是追了回来,那也是把无辜幼子牵扯进来,关在京城中眼见父母落难、门族凋敝。如此境地,实也是他们不忍看见的。 “有时候我是真佩服姓蔡的……”方明珏恶叹一声,抬手抹了把眼睛,“瞧瞧罢,咱们想到了底都做不出来的事儿,他们却竟能一次次地做出来……难道就不怕遭天谴?” “他们这辈子害了多少的人,遭天谴也该够本儿了。”闫玉亮也叹口气,颇心烦地皱起眉了,“罢了,咱们既是做不出那事儿,也只好放沈氏走罢。这好歹也叫老崔的儿子出去了,那往后怎么造化……也就瞧他们自个儿的命。” 这时方明珏见裴钧一言不发,垂眸一想,抬手拍拍他胳膊:“哎,大仙儿,想来你今日才叫难过罢。一清早的李存志死了,老崔没了,就连晋王爷都受了毒杀……哎,也不知今儿算个什么倒霉日子。” 闫玉亮听言也看向裴钧:“听说你今儿在大理寺里又扯出来蔡沨的事儿了,那蔡延的手是迟早要伸到你身上。我看你最近也得当心些。” “他要是只冲我伸手倒还罢了,哪儿生得出如此波折……”裴钧倦然一叹,抬手捏了捏鼻骨,皱眉道,“得了罢,今儿也跑够了,咱还是先回去歇了罢。等天亮了,我就找梅六去……还得去晋王府上守着宏愿寺的做法呢,一屁股的事儿。” 他忙,闫玉亮和方明珏也不松快,三人再说一会儿,也不得不各自别过,在崔府前散了。 可裴钧上车后,待拐过巷角瞧不见闫方二人的车了,却忽而吩咐车夫:“转头,去京兆司。” 在车中听了他们一路话的钱海清闻言一愣:“师父,您方才在外头不是跟他们说,不会追沈氏——” “我没说过。”裴钧淡淡打断他,向后仰靠在车壁上。 钱海清一懵,细想下才醒悟,方才说话的人是闫玉亮、方明珏,而裴钧提出那问后,是至始至终不发一言的。 这时他不免觉着心底有些发凉,看向裴钧道:“师父这么追回沈氏 ,那崔大人的儿子——” “你觉得是两个孩子重要,还是拿下蔡家重要?”裴钧漠然扭头看向他。 钱海清一时不知如何答话,却听裴钧继续道:“我以为是后者。” 钱海清眉心一紧:“可是——” “你也可以认为是前者。” 裴钧似乎不太想与他争论这个问题,故而只继续将他打断,缓缓叹口气道: “为官者,执政者,需要的是选一方,而不是一直权衡下去。往往数选之中,本身就各有各的道理,并不是选哪一方就真正错了,一如今日。老崔的孩子打小就叫我叔叔,我固然也知道稚子无辜,固然知道应当替老崔照拂他们,可若是要因此而不追责蔡氏,那我以为就是妇人之仁。可师兄他们念在旧情,要替老崔行这仁义,实在也无可厚非……是故他们不追回沈氏,那是他们的主意,我要追回沈氏,这是我的主意。仁义也好,残酷也罢,不过是他们选了,我也选了而已。” 钱海清闻言双目一闪,默默一时,终点头道:“是,师父,学生记住了。” 马车片刻便至京兆司部。裴钧入了正堂就即刻签发令条,命三十余守备差役速速追出京去巡拿沈氏,可等在堂上熬过了丑时,才等得第一批人回来,说追到了京兆界也没有追到沈氏踪迹,眼见是已然在蔡氏的有意帮衬下,被娘家人护着脱逃了。 由此裴钧的选与不选也就没了意思,毕竟只要人一出了京兆地界,便似水滴流入江河之中,绝不是他随手派人就能轻易找回的。如此,崔宇之死和沈氏一门的叛害,似乎就又只是让他在蔡氏身上多添了一笔血债而已,往后若要讨还,便仍旧还需静待时机。 一路回忠义侯府的路上,裴钧坐在车中都沉默不言。下车之时天已破晓,董叔还没起身,是六斤守着门房给他开了门。 裴钧将车上带下的松青袍子递给六斤,问一声:“几时了?” “寅时快过了。”六斤双手接过那衣裳来,小跑跟在他身后,“大人是用膳还是——” “打水,我洗个澡。”裴钧边走边扯下身上被拉坏了袖口的补褂,再递给六斤道,“等你娘起了身,请她替我补了这衣裳。外头的车不必卸马,我迟些还待出去。” 六斤忙忙应是,即刻同几个起早的丫鬟小厮一道去烧水打水。待伺候着裴钧洗漱了出来,董叔也起了,督着厨房熬了一碗热腾腾的菜粥端来,嘱裴钧即刻坐下用。 裴钧历了整整一日夜的惊变、荒唐与疲累,眼下是全然没有胃口。可见着董叔目光忧心,他也只好坐下拿了勺子,心想多少用些,顺道同董叔交代交代外头究竟是怎么个情状。 岂知此时话还没说,门外忽而有人来报:“大人,宫里来人了,说是来传圣旨的。” “圣旨……?” 裴钧把勺子往瓷碗里一搁,眉宇顿沉,连忙起身领着一屋人走到前院,只见确凿是三个司礼监的太监领了一卷圣旨前来,一见裴钧,展开手中长卷便高声宣读起来:“忠义侯裴钧听旨。” 裴钧别无他法,只得皱眉跪下。那太监便接着念起来: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瑞王遗子姜煊,生性敏善,慧而好学。朕感其幼年失怙,母所不养,恸切已极,万念难当。兹特追先兄遗愿,善纳此子于宫中,养为亲嗣,以彰潜德。钦此。” 话音一落,明黄绣龙的圣旨便递到裴钧面前。裴钧抬手刚一接过,身后董叔已瘫坐在地上,眼见着司礼监的再向裴钧告过礼走了,终于呜呼一声:“敢情这宫里接了娃娃去……不是接去玩儿的,是接去给皇上做儿子了!大人,等大小姐回来,咱可要怎么和她交代?” 裴钧手中拿着圣旨,直觉沉甸,再思及头一日与姜煊分别时候的惨烈境状,心头更是一痛。 他弯腰扶起董叔劝道:“您老先别忧心那孩子了,眼下这府里府外总在生事儿,他待在宫里……不定还稳妥些。往后等有机会,我再带他出来就是。” 董叔听言,细想来倒也只可点头,便将眼角一点,叹:“昨儿我一早去瞧大小姐,上街却听人说晋王爷没了。想来几日前才在府上瞧见过,见着神清气朗的,怎知竟会……” 说着他忽而反手握紧裴钧胳膊,切切劝道:“大人,如今您可得万万当心,万事万物,真当不得性命要紧!” 裴钧拍拍他手臂,正要再宽慰他,这时门房却又领来两个人,向裴钧道:“大人,礼部二位主事来了。” 其后被领进来的二人也赶忙道:“裴大人,咱是来接您去驿馆的。” “驿馆?”裴钧眼见着门房身后果真跟着礼部的人,眉头微微敛起来,“什么驿馆?” 一主事按捺神色道:“大人怕是忙忘了。今儿是哈灵族王女入京的日子,眼下送亲的队伍已然到城北驿馆了,您不得去瞧瞧和亲的事情么?” 裴钧听言心道:这哈灵族王女到驿馆了自有鸿胪寺担待着,和亲的约书与彩礼也是早就议好了的,那一行人的吃住用度又怎么都算作外宾事务,不归礼部管,那这事儿却怎忽要找他? 想到这儿他不由看向这二人:“怎么,出事儿了?” 那二人左右看了他身旁下人一眼,这时是不敢点头,也不敢答话,只情急催他道:“大人您去了便知。” 裴钧眼见此景,料得约摸不是个小事儿,只好站起来,应了要去一趟。 礼部二人闻言,面上即刻一松,忙说出去等候裴钧,连茶都不用就往外走了。 这时韩妈妈紧赶着补好了裴钧的补褂,董叔连忙着人取来给裴钧换上,送他出去时倒想起一事,忽而道: “对了大人,您让问的曹先生那事儿……我去同梅家几位当家的打听了。他们都说,曹先生近来生意上似乎不怎上心,就连梅三姑娘那漕帮的事情,他也没帮完就赶着走了,说是有了急事,后头要寻他也找不着人。梅少爷听您的话去了趟曹府,却没见着曹先生,出来也说是瞧着不对劲,他打算径直去寻曹先生问问,回头再报与您知道。” 裴钧听来身形一顿,一时垂头稍想一二,眉皱起来,心底确凿生出不少疑窦。可这时外头礼部的又来人催着,他便也只先囫囵一句知道了,嘱董叔转告梅林玉忙完了来见他,便出门坐上马车随礼部的去了。 时候正清晨,裴钧累了一日又一夜未睡,靠在车壁上怕立时眯过眼去,便只好强打精神望向外头,好歹叫日光晃晃眼。 街上的贩子起得早,有不少在卸门板儿、收拾铺子备着开张的。当中一家卖汤面的已将七八张桌子放到街边,摆好了条凳,店家正坐在门前生炉子打扇,此时见裴钧来了,似乎是生怕在官老爷跟前摆错摊子犯上事儿,便立时点头哈腰地站起身来,作势要收街边的凳子。 裴钧一见此景,心底忽生出阵无趣,遂放下帘子不再看了,可这时,帘外街中却偏偏起了个人声道: “来碗面 。” 这话叫裴钧心下一突,猛地又抬手掀帘看去,却见那不过是个路过的行人向店家要了吃食。 一时他再度搁下帘子靠回车壁上,叹息间闭了眼,却觉着夙夜不寐的倦怠再也无法叫他瞌睡了。 此景叠了出门前董叔的那席话,叫他终于再无可避地想起了曹鸾来,霎时间,他心中那些被他长久以来包藏在情义厚土下的怀疑的种子,也终于开始疯狂生长起来。 他记得前世最后一次在牢外与曹鸾相见,是入秋后的一夜。那时他从内阁结了一日公事打宫门出去,手中空空,才觉出肚饿。待乘了轿到梅林玉酒楼里,他本想吃碗大骨汤面就回去歇下,却未料恰巧碰见曹鸾同梅林玉说完了渡船的事情,正要走。 那时也似如今一般,他已忙到好些日子都碰不着曹鸾,传话都赖着递信儿,忽地见着了,便径直拉了曹鸾坐下,也不管曹鸾饿了还是没饿、有事儿还是没事儿,只管叫梅林玉一道给曹鸾做些吃的端来。 梅林玉一听,抱臂倚在雅间的隔扇上冲他们笑:“成啊,吃什么呀?烧鸡烧鸭还是烧兔子?便是要吃人,我也得让二位哥哥吃上呀。” 曹鸾本要推拒,却难抵这二人盛情,只好无奈笑应:“罢了,吃人倒不必,来碗面。” 眼见梅林玉得令出去,他拾起灰衫袍摆落坐裴钧侧旁,将手里巴掌大的金玉算盘搁在桌边,抬手接过裴钧倒来的一盏茶,低声道一句“谢过”,这时却见裴钧拇指上多出个成色颇好的碧玉扳指,不由便问了:“你什么时候也戴起这些个花里胡哨的东西了?” 裴钧闷声一嗤,骂他眼尖,抬手在他面前一晃,似有无奈地低声笑道:“这可是皇上赏的,我哪儿敢不戴呀?” 曹鸾听言一怔,面上笑意顿凝,抬眼见裴钧虽已满面疲累,可说起此物却仍旧笑意缱绻,他不由目中一痛,一时张口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又消弭了声响,最终也只在叹息后化作沉沉一应,姑且算作知晓。 而惯来裴钧说起姜湛,友人三四都是这般不便多言的神色,裴钧也就未觉有异,待解下前襟绶带放在了一旁,言语间也没再就此说下去,更还掠过了库银转运的公事,反而只是同曹鸾低语寒暄。 只因那时候曹鸾已在收拾东西、置换家业,不日就要带着妻女回江陵了。 其时,秘送出京的三批国库银两已运走了两批,唯独还剩最后一批要运去南海的,被南地盐民忽起的叛乱滞留在京关商道,迟迟因战事的焦灼而无法下行。正是四方紧张之中,曹鸾的女儿萱萱满过了十六岁,他妻子林氏的父亲便为孙女寻了门极好的亲事,要让萱萱嫁给江陵一带极有名望的乡绅大族。而与此同时,年至不惑的曹鸾却逐渐开始被多年劳累积下的腿脚毛病折磨,已没法再如年轻时候一般奔波了。这一趟返乡,他便也听了林氏和女儿的话,做了归籍养老的打算,往后怕是不会再回京来。 是故曹鸾此去,一是为女儿商量彩礼、备办婚事,二也是为打点生意、安家落户。只待帮裴钧运完最后一批库银,他就会带上妻女渡船出京。 他要走的事儿,裴钧提早两月就已听说。初初闻讯,尚不感真切,回过味来又觉出丝空茫,直等到曹鸾给他府上送还了一些个从前借去忘还的老旧摆件儿和画文图鉴,他才惊觉出一分别离的实感。 而这世间众生也确然终须一别。 那晚二人吃完了汤面打半饱炊出去,楼外的秋夜已有霜意。裴钧一路走去轿子边上都袖着手,默默寻思间,忽听身后曹鸾提声一唤:“裴钧!” 这名儿自他有了表字后,曹鸾就不常叫了,此时叫起来,便极似回到少年时候临街长呼的某一刻,直令他心头一空回眼看去,却见一身灰衣、鬓泛白丝的曹鸾已红了双目,站在街中垂了两手切切望向他,似有万语不知如何讲起,那一身上下,也竟有了几分他从来不曾留意过的老态和颓然。 曹鸾那时说:“裴钧,我这一走……是对不住你。” 裴钧听言一顿,即刻回身道:“哥哥该帮我的都帮尽了,眼下要走是功成身退、明哲保身,说这话可是打我脸了。” “……”曹鸾一时嗫吁,英眉顿锁,望向裴钧的双目一瞠,唇角微颤,“眼下你是……真不能收手了么?” “箭在弦上,如今是谈不得收手二字了。”裴钧摇头看向他,“等南地叛乱一平,道路不阻,库银与人手就都可排布出去,叫天下都行新法、新业,不出五年,国力可复十之八九,眼下正是要紧的时候,成败在此一举。师兄和明珏儿都搭上性命,底下多少人的脑袋都系在我身上,我怎能收手?那将他们变作了什么?” “可此事若是败露呢?那任凭你们有多少张嘴,都是说不清的。”曹鸾极力压低声音再劝,“转运、军粮的账目是在梅六手中不假,可不管你的新法、新业成与不成,私运粮饷、擅挪国库都是叛国当诛的死罪!到时候若是梅六那边出了岔子,裴钧,你——” “嗐,我怎么样,等哥哥离开京城,就同哥哥再没干系了。”裴钧抽出手来,淡然打断他,勾过他脖颈眯起眼笑,“哥哥你呀,就只管把最后一批渡船送上运河,剩下便都是官中的事务,你想帮忙也帮不上了,便正好回江陵去,守着萱萱成家,等着抱你的大胖孙子就是!” 这一言提及女儿,叫曹鸾身背一震,眼中的浓烈霎时一散,面上神色也不知是清明一些,还是消沉一些。 他终是沉顿不可一言。可这时默然看向裴钧间,他竟又忽而上前一步,猛地张手便把裴钧抱在怀里,死死地揽紧。 裴钧骤然一惊,未料曹鸾竟有此举,这时正要似平日那般作笑曹鸾,可刚起了个头,却忽觉肩上的衣料有了些湿意。 捆在他肩背的双手十分大力,耳边是曹鸾隐忍的呼吸。周遭的一切仿似在那一刻忽而化作了一缸稠至无法搅散的泥水,沉闷,压抑,叫裴钧霍然发觉: 也许这就是他一辈子里,最后一次见到曹鸾了。 往后这世间车行慢慢、飞鸽渺渺,山高水长、路遥道远,他二人终将会各自囚在各自命中辗转,各自铺排各自的日子,再不能往一处吃酒斗鸡、欢声浑笑,那这一别于他二人,大半便是永远。 想到这儿他眼底一热,那一时忽而想出声留住曹鸾,可转瞬想到自己手中的祸患和无尽的苦路,挽留的话便又压去了心底,最终只沉眉忍着胸中的涩意,只反手抱了曹鸾满怀,抬手用力地拍了拍曹鸾后背,仍旧笑起来: “哥哥这一走,是走的好……走了才万全。我裴钧这辈子能与哥哥兄弟一场,实在不枉。看你和嫂子能好,看着萱萱能长大成家,我实在也乐。往后啊,哥哥就只管好生逍遥便是,我就再不给哥哥添麻烦了……” 这席话说过,他又再道一声万万保重,二人便各自上轿相背离去,又各自归入各自事务里,终于不复得见。 尔后不出一月,南地也终于传来晋王平叛大捷的消息。这意味着库银转运途中的最后一道障碍业已破除。很快,曹鸾的人完成了最后一批渡船的轮转和护运,叫裴钧和闫玉亮筹备的一切人物都全数就位。方明珏也由此完成了最后一笔虚报的账册,上交内阁后就称病在家以免问询,如此,就终于到了千钧一发之时——只等裴钧将矫好的敕文庭寄各地,这天下就能开始一场最最切实的变革。 为了让一切更加万全,裴钧先共萧临的父亲下了南京关巡查兵防,以朝廷的名义,借着梅家的脸面,四处向商人、商会紧急筹措银两贴补军用,增添兵力拱卫京师。这一回为的不再是防范暴民入京,而是未雨绸缪,要抵御随时可能会借平叛之兵攻入京中造反的姜越。 然而一月过去,南地风平浪静;两月过去,晋王按兵不发。正在此时,京中却忽传天子重病。 宫里的火漆文书递到裴钧手里,急召他速速回京觐见。裴钧一时心急不待多想,人已骑上了回京的马,可两日中带着人手风餐露宿地奔回京城去,他却是怎么也不会想到——那个他以命护了十六年的人,竟是佯作重病、布下罗网,为的只是与蔡氏、张家一道拿下他。 他一入京中就被守军捉拿,即刻又被押到忠义侯府询问库银何在。彼时府中从各地商号运来的米面、银两恰恰尚未转出,忽而就变作他人赃并获的铁证,叫贪墨和以公贩私的罪名尽数扣在他头上。 举家抄没与仆从罹难接踵而至,昔日党朋纷纷落狱。梅家饶是早得风声举家出京,可在逃往晋中的路上,殿后的梅林玉也最终还是被捕。而他身上能证裴钧清白的账册,在押送途中又莫名尽失,任凭他拼着性命申诉再三,也没有一个讯官肯听他狡辩。接着,裴钧在牢里得知董叔病故,于轮番审讯中,听方明珏与闫玉亮低语,才知道萧老将军被禁军带走,萧氏一门身在边关的将领已被全数召还罢免。之后也不知在牢里关了多少日子,再几次刑讯后,他才在满眼血污间听闻牢外送饭的狱卒谈笑,说是闫玉亮终于没能撑过去…… 从那时起,他开始回环往复地做一个梦。梦里他坐在马车上,摇晃中,只见坐在他对面的母亲仍在穿针绣衣,而父亲靠着车壁打盹。十一二岁的裴妍坐在他身旁,正满眼新奇地望向窗外,不一会儿便喜呼一句:“到了!”说着便拉了他的手,一把掀开车帘跳下车去。 一时京中风物扑面而来,车水马龙,雕楼画角,直入浪涛将他淹没。他梦见董叔带着他在满园木槿间疯跑,他梦见自己被同街的娃娃指着鼻子叫乡下人。他梦见自己满头大汗跑到董叔跟前,大声鼓气地跟他嚷嚷:“你们京城人怎么那么坏啊!他们都骂我!” 梦里老态未显的董叔一下子就笑弯了腰,把他抱起来哄道:“往后小少爷也是京城人了,是将门之后,高门之子,谁再敢说三道四的,咱就叫他尝尝拳头!” 耳边是孩童退散的叫嚷,眼前是迷蒙的雾。他梦见自己冒雨往巷陌中跑去,身上麻白的孝衣换作了青绸的衫子,手里的长枪换作了夹满黄笺的读悟。推开门,仍是韶华年岁的裴妍正站在碧塘边的花树下,回眸看向他笑。转过池塘去,只见漫天雪雾里,一个躲在假山后的皂衣少年已跌坐在石头上,玉容一怒,起身推开他拔腿就跑—— 他似被推落悬崖,陡然就从这迷梦惊醒,睁开眼,口舌与手脚的剧痛再度袭来,气若游丝中,忽闻牢外正有人叫他: “子羽,你听我说,我替你备好一条路子……” …… 他不是没有过怀疑。 实则前世临死前和今生再世为人后,他脑中都有个挥之不去的念头,叫他一经想起便后背生阴—— 从眼下情状看来,如果说他前世落难时,六部之中背叛他的是崔宇背后的沈家,身边背叛他的是养在府中多年的邓准,那邓准虽然知道他一切行踪和见过的人,但却不绝不会知道他转运库银、粮饷的的时日,也不会知道他兑换银钱的目的。而这些消息,崔宇是清楚的。但崔宇是个多么守口如瓶的人?就算沈氏能从崔宇平日行止间窥得蛛丝马迹,可牵扯到如此事关人命的消息,崔宇又真的会疏忽到让她得知一切么? 当时知道这消息的,除了裴钧,只有五人。五人之中,闫玉亮前世先于他死在狱中,是到死都在把所有罪过往身上揽,方明珏更是从头到尾与他同刑,就连崔宇和梅林玉最后也被关进了大牢里,可反观曹鸾…… 他每每想到此处,就绝难再想下去,可今时今日他却不得不问自己: 那时的曹鸾,真的是凭多年手段才从这场浩劫中全身而退的么?可再回京城直如再进龙潭虎穴,在他这囚徒眼中看来是重情重义的营救背后,难道就真的就只是“情义”而已么?那曹鸾又为何要说“对不住”他,为何离开京中的时机就那么赶巧?他离开之后,蔡氏的鼓吹和张家的弹劾,又真的足以让姜湛确信他是个奸佞么?如果不是,那姜湛究竟是怎样、又是从何处得来了实证,才能确信他真的做出了不可原谅之事? 想他前世为姜湛付出十六年,恩缘纠缠、共度患难,难道姜湛真的不知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一个“情”字?难道姜湛真的对他从没有过真心?难道姜湛身为帝王的戒心,真的能将一切情义尽数斩断,无论他谋逆是真是假,只要事起,先想的就必然只是杀掉他么? 这笔笔疑窦在那时并未让他觉出异样的,眼下叠起了曹鸾近来的警告和提点,加上了董叔和梅林玉的疑惑,却是让他即使不愿,也不得不想得更深了…… “大人,驿馆到了。” 车外忽起一声叫喊,将裴钧唤回了神来。 他回还神思捞帘一看,果见是城北驿馆到了。 两个主事忙忙走到车前要扶裴钧下来,裴钧却格开他们的手,径自下车道:“有事儿说事儿。这驿馆都到了,还藏着掖着?” 那二人神色顿赧,相望一眼还不待推诿,却见鸿胪寺卿已从驿馆里擦着汗疾行出来,待走至近前,便将手里的一卷画像火急火燎地递到裴钧手里,凑到裴钧耳边压低了声道:“裴大人,这下咱们是摊上大事儿了!” 裴钧皱眉瞥他一眼,不知不解地捞开那画像一看,只见那画像上画着个丰腴貌美的女子,侧旁提字是哈灵族王女。 他问:“什么大事儿?” 鸿胪寺卿再擦一把汗,攥着他袖子就把他引到了馆内,直绕过庭中地上的各色随嫁之物和兽头马匹,终来到一处闭门的厢房前,抬手一指:“裴大人,这里头坐着的,便是哈灵族给咱们送来的王女了。可这来的是王女,却、却又不是王女……” 裴钧挑眉睨他一眼:“什么意思?” 鸿胪寺卿喉头一咽,退到他身后抬手向前一请:“您……您看看便知。” 裴钧累得头都发痛,再受不得他们一个二个神神叨叨,便干脆两步上前一把推开了对扇的门。 但见屋中的罗汉榻上果真坐着个肤白纤细的女子,穿着一身大红吉服坐在一众陪嫁的丫鬟仆从间。此时一看裴钧闯进来,那女子整个人都吓了一跳,即刻向后欠了身子,目光怯怯望向一旁的大嬷嬷去,张了口,却不敢说话。 这下裴钧终于明白了鸿胪寺卿是什么意思。 原来眼前的女人全然没有半分丰腴之态,虽是貌美,五官神态也与王女画像上的全然不一,更罔论这一惊一乍、怯然畏事的举止,根本就不像个王族贵女该有的样子。 这一切都昭示着,这位远道而来和亲的王女,定是被人顶替冒充了。 鸿胪寺卿见裴钧神情已明,便几步把裴钧拉至廊角,此时已慌得老声发颤起来:“裴裴裴大人,这和亲队的人只说是路遥道远,王女水土不服才瘦弱了身骨,又说画像总会有些出入……可、可这分明就是两个人哪!要是上头怪罪下来,那是要从接亲的人马一路怪罪到咱们头上,削官贬职都是轻的,怕只怕说咱们玩忽职守、蒙蔽圣上,那就是要咱们脑袋了!裴大人,咱们眼下可怎么办哪?” “怎么办……” 裴钧皱着眉低声喃喃着,垂眼看着手里的王女画像,又拿过鸿胪寺卿怀里的本子一点,眼见嫁妆和随行器物的数目不差,便瞥了那“王女”休息的厢房一眼,静立细想之下,哼声笑了笑: “照办。” 89. 其罪三十六 · 蒙蔽(三) 裴钧撂下这话,将文书画像随手往鸿胪寺卿一扔,抽身走出驿馆。 鸿胪寺卿手忙脚乱接了东西,急急追在他身旁问:“什么叫照办哪裴大人?这这……这姑娘不是王女,一旦送进宫门,咱们可是要掉脑袋的!” “谁能准保她不是王女?寺卿大人您么?”裴钧猛地转身凑近鸿胪寺卿,唬得后者急退一步、缩起脖子,瞠目咽下了满口惊惶,悚然听他道: “自古画师多喜银钱,为了一钱二利毁了美人的不计其数,为了锦绣前程粉饰画工的也不计其数,那咱们手下的画师又能有多干净?” 鸿胪寺卿闻言一震,听裴钧压低了声音继续说:“若那屋里坐的真是王女,不过是行前贿赂了咱们的画师,稍稍粉饰了画像而已,那眼下您要是报给皇上说她是假的,且不提您这鸿胪寺上下的玩忽职守、收受贿银该如何处置,单说皇上一旦斥责哈灵族欺君,就必然闹得哈灵族含冤大怒。到时候画像已不要紧,王女却是真的,皇上和哈灵族都动了怒气,这过错该由谁来担着呢?” 鸿胪寺卿扭起的双眉下浊目一转:“我?” “对呀。”裴钧点头笑了,“就算退一步说,若这王女如您所言,真是假的,那您把这事儿揭去御前,无非是让皇上知道藩王敢欺君了,又让藩王知道欺君被人撞破了,那这一面是打了皇上一耳光,一面是捅了藩王一刀子,叫两方都撕破了脸,如此严重的后果,又该由谁来担着呢?” 鸿胪寺卿就地一晃,神色几乎哭丧起来:“还……还是我?” “没错呀。”裴钧嗔怪地看向他,更压低声音道:“况且……就算皇上知道了这王女是假的,又会怎样?” 鸿胪寺卿怯然凑近他半分,颤着唇连连抱拳:“还、还望裴大人明示……” 裴钧按下他拳头,凑到他耳边几近气声道:“您想想啊,寺卿大人,只要和亲的随嫁彩礼都齐全,哈灵族和朝廷都认这亲事,那王女是真还是假,谁在乎啊?” 鸿胪寺卿眼中暗惊,细想下神色一亮:“我、我明白了……谢裴大人提点。我这就——这就去照办!” 眼看鸿胪寺卿抱着文书画像奔回驿馆去,裴钧脸上刚堆起的笑意已渐近隐没。他拾袍三两步迈下驿馆前的石阶,心中只道这鸿胪寺里当真喂了群酒囊饭袋,离了蔡飏掌管竟毫无主见,也不知当初是怎生塞钱才迁了这官儿,难怪后来吏部新政的考核一起,这一干人马就都被张岭弹劾下台。 守在馆外的两个礼部主事见裴钧满面淡然地出来,鸿胪寺卿又欢欢喜喜地进去,便心知王女之事应已得解,原本的愁容即顿然一纾,忙迎至裴钧身侧替他捞起车帘做小伏低:“大人受累,大人辛苦。大人这是回部院么?如今冯侍郎不在,部院里万事还待大人您——” “若万事只赖我去打点,礼部还养你们做什么?” 裴钧冷眼一扫,顿叫那二人噤若寒蝉,此时正要上车,却见街里的行人忽地多了起来,竟似潮水般向着他身后赶去,不由凝眉一问:“这是怎么了?” 两个主事大气儿不敢喘上一口,其一谨小慎微道:“大人忘了,今儿是春闱放榜的日子呢,瞧热闹的可不得排长龙了?”说着将裴钧请上了马车,二人道了恭送,嘱车夫小心起行,便也匆匆随人流赶向张榜处督事儿。 裴钧掀起帘子望出去,目光随着那二人青绿补褂的身影落去了闹市人声中,在满街前行的百姓儒生里一晃眼,却一时想起了当年梅林玉和曹鸾陪他看榜的情形—— “不去不去,人挤死了。” 那时十七岁的梅林玉磕着瓜子儿坐在街边茶铺,一屁股下去根本不愿挪窝:“再说了,我和老曹都没法儿参科,要是瞅见你中了解元,那也是白白眼红,有什么意思?哥哥你怎不和青云监的一道来?姓方那小子铁定追着抢着要替你看榜呢。” “我躲着我师父,哪儿能同他们一道看榜?被逮回去又该叫我跪祠堂。”裴钧见梅林玉着实不愿往人堆里挤,便“算了算了”一把掀开他,即刻又央上另旁的曹鸾:“好哥哥,你个子高,还是你去替我瞧瞧罢?”说着还冲曹鸾挤眉弄眼撒起了娇。 曹鸾被他推搡一番更兼上下其手,浑身都发起鸡皮疙瘩,恶心得实在没法儿了,只好唉声一叹将手里的烟锅磕熄,踹他一脚:“我真是服了你。得,我去给你看榜。”说着还抬了烟杆子指着他鼻尖儿道:“你最好给我中。” “不中怎的?”裴钧咧嘴一笑,“你往后不给我带春宫了?” 曹鸾大笑起来推开他,可走向人潮涌动处,却一边走一边回头叹:“你要是不中,那可就真像你姐姐说的没出息了……” …… “大人,大人?” 车夫小心翼翼的声音隔着车帘传入裴钧耳中,将裴钧拉回神来,听他问道:“大人,小的是送您去京兆司,还是入宫去呀?” 裴钧收敛思绪,放下窗帘,顿了一顿才吩咐道:“两处都不去,今儿先去晋王府。” “得嘞。”车夫长应一声将马鞭一甩,车驾便哒哒起行。待逛入了城东,顺着青石砖墙左右一拐,便可见晋王府三开一启、朱漆铜钉的大门立在街尾,门扉半合。 因在丧中,整个晋王府已通体挂上了白,不止大门当中挂着条七尺长九寸宽的下马幡,两侧的石狮也围上了惨白的布。左右两张素麻丧幡写满了经文竖挂其顶,就连门楣上的王府牌匾也堆起层层叠叠的宫制雪纱,一一扎成白花垂下巾条来,直铺到门前石阶的卧虎丹墀上。 王府今日有弘愿寺来为晋王的丧事作法超度,正堂前已架设了法坛香炉。一众僧人围炉盘坐在庭中草木间拨珠唱经,一旁礼部的差役、司务正备办着用度。粗略数来,此处竟挤了百十来人或立或坐,合着袅然于庭中的香炉青烟和颂念声声,竟叫姜越这素来冷清的晋王府邸因了这出虚假的丧事,而有了分烟火人气。 裴钧停在堂前过问了丧礼一干用度,顺手签印了个把文书,便捡了记得的路,径直往姜越所在的中庭小院走去。 谁知正转过最后一道廊角,隔着那院门十来步,他却见那院中走出来一个穿着青蓝大褂的……道士? 裴钧还以为自己熬了一宿眼睛花了,待停了步子定睛一看,却见那走出姜越小院儿的果真是个长褂广袖的蓝衣道士。 那道士身形挺秀,神气清朗,一头乌发半束入冠,垂下来的便柔柔搭在前襟雪白的直领上,更衬其肩宽胸满,体格健硕,本料得该是个姿容俊丽的青年人,可那脸上却罩了个眉目狰狞的桃木面具——极似傩戏里头喊打喊杀的通天将军,全然一副凶相。 然而这一脸凶相的道士手里,又拿绳子牵了条黑毛豆眉的茸毛小狗。那狗当先察觉裴钧在侧,竟眼睛一厉就狂吠起来,没吠几声裴钧就发觉,这不是梅林玉逮给姜煊的那只狗么? 一时那牵狗的道士扭头看见裴钧,叫裴钧整人一愣,只觉这道士身上有一股难以言喻的熟悉。 下刻不等他回过味儿来,那道士已抬手伸出了食指,无声对他勾了一勾。 裴钧见此,长眉一扬,慢踱几步走上前去,在脚边小狗的奶声狂吠中,探身凑近那蓝衣道士,皱起眉头细细打量他脸上那面具。 道士一愣,倒退半步拽紧了狗绳,刚要开口,裴钧却再度凑上前,双眼透过面具的眼洞与他相视:“这是哪座道观的真人哪?私自摸进这王府的后院儿,莫非是要图谋不轨?” 道士闻言,当即要解下面具,可手却被裴钧一把捉住拉去了怀里,顿时又觉耳尖一暖,竟是被裴钧亲了一口。下刻,裴钧一边摩挲他掌中粗茧,一边在他耳畔轻道:“别解了,你这手上的小动作我是怎么都认识,哪儿能不知道你是姜越?”说着另手扶去他后腰一揽,也不知是摸了把料子还是隔着料子摸了把衣下的人,低声道:“怎穿上道士的衣裳了?不合你腰身。” 姜越耳尖的微红一路红进面具里,此时扯了狗绳低喝一声“坐下”,才定神向裴钧道:“我正要去找你,总得乔装一番,赵先生便寻了身道袍来。” 说罢他见裴钧憔悴,目光不免担忧起来:“你去了一夜,听说还动了京兆司部的人马,难道是崔宇之事有异?” 这时他脚边的小狗嘤嘤呜呜地止了叫唤,却又张口咬住他道袍扯来扯去地撒娇。裴钧见了,弯腰一拍小狗脑袋,把姜越的道袍救了出来,又在小狗奶声奶气的低呜中抱起狗来揉了两把,轻轻一叹,才将一夜所闻讲给了姜越,末了沉眉倦道:“沈氏如今是找不着了,她爹身在牢里还待蔡家减罪,也决计不会指认蔡家,这便叫蔡家又脱逃一次,真他娘混蛋。“ 姜越把狗绳递去裴钧手里,抬手解下面具,肃容皱眉看向他道:“可就算此事降不住蔡家,总还有刺客和唐家的案子叫他们脱不得身去,你也不要太过劳心。照我们姜家的习惯,别的事儿或还可不了了之,可这谋杀皇亲的事却绝不会姑息,必要寻人伏法才是了结。眼下就算大理寺查出那刺客已死数月,有了那印信,蔡沨仍旧逃不掉干系,那我王兄必然要拿他归案。” “可蔡延绝不会坐视蔡沨被押解入京、罪祸九族。”裴钧把怀中的小狗换了只手,沉声一叹,“从盐案起始,我已捅了蔡延四把刀子,刀刀见血,蔡沨和唐氏之案更是要他的命。眼下唐家一去,直如断他半臂,我们又扯出了蔡沨来,他不会就这么放了我,也不会就这么束手就擒。要彻底灭除蔡氏,我以为必然还要待你掌权,才能一举将他们斩草除……嘶!这狗!” 他忽地倒吸口凉气,引姜越一惊,竟见是那小狗狠狠地啃住了他的手。 姜越神思顿时被岔开,连忙将小狗提开去,却见裴钧手上被咬过的地方已然有几个极深地牙印,当即也不管他手上还有狗的口水,径直就拽过来细看:“咬破没有?” “没呢,它才多大点儿东西。”裴钧由着他攥了自己的手看,瞥了他手里那蹬腿儿呜呜的小狗一眼,眉头皱起来,“可说来真怪,这狗总喜欢咬我,也不知是记了什么仇。眼见这几日还长了力气,从前可咬不成这模样……” “你怎不早说?”姜越闻言变色,“这狗是边民养来看家上战场的,一旦认了敌人会记住一辈子,记得越久便越凶猛。它要是在你府里养大了,往后立起来足有人高,到时候不经意间忽然发难,一口下去非死即伤!” 裴钧闻言暗惊,不置信地看了那小狗一眼:“那怎么办?眼下煊儿被关在宫里,要不……我让梅六把这狗带走?” “你以为我不知这狗是从哪儿来的?”姜越眉头一跳,颇烦心地看向他,“要不是他从梅家的斗狗场里给你找了这凶狗崽子,你也就没这桩事儿了。眼下已是多事之秋,若要再让人查出你和梅家的黑场子搭上了干系,你岂不是伸着脖子让蔡延来砍?” “那我可没主意了。”裴钧把嘴一撇,抱住姜越,脑袋还往姜越肩窝里一蹭,绵着嗓子装可怜道:“还是王爷疼疼我罢,好歹给想个法子,可别让这小狗要了我的命去。” 姜越被他这忽如其来的撒娇唬了唬,整个人都一晃,不免低头看了眼裴钧死命往他肩窝里钻的脑袋,又看了眼他另手提拎的半大小狗,一时直觉语塞,顿了顿才道:“行了,你……你先放开我。这狗我先替你养着。” “成,都听王爷的。”裴钧温驯听话地放了姜越,可不待姜越再说出一字,他竟即刻又捧着姜越的脸,照着姜越的薄唇就是一亲:“王爷可真疼我。” 姜越被亲得一愣,手一松就叫手里的小狗摔在地上。小狗呜声一叫,此时竟半分消停也没有,居然径直又跳起来咬住了裴钧的小腿。 “嚯,这狗真和我有仇!”裴钧嘶着气儿弯腰拎起那狗来,指着它鼻尖子骂,“亏我日日拿好东西喂你养你,到头还真是个养不熟的——” 说到这儿他猛地一停,神色竟似怔了。一时他脑中闪过好几张人脸,合着这话,又带出无数的过往在他心间翻涌,叫他忽地闭上眼,没有再说下去。 “怎么了?”姜越察觉他神色,忙将他手里的小狗放走,拉他进了院子坐在石桌边,抬手给他倒了盏茶,“你可是……还在介怀崔宇欺瞒你之事?” 裴钧叹了口气,连同他的手指一起握住了他递来的茶盏:“老崔人都没了,我还介怀他做什么?” 他一时不愿姜越再问下去,待摘出茶盏来喝了口茶,便转而问姜越道:“转明为暗、借势复活之事,你考虑得如何了?” 姜越坐在他身边,给自己也倒出盏茶来:“我已考虑好了,也与赵先生、郭氏兄弟连夜商定,一切就按你说的办。大殓后送殡的日子是九日后,礼部定下的墓穴在西皇陵,要想前去,必然会经过西城。” 他取过石桌上押在几册文书下的一个卷轴,展开来指给裴钧看: “西城出水的位置在此处。眼下这开井的案册从京兆交上去了,还压在工部等批,内阁手中几宗大案在议,无暇顾及此事,我们出其不意,他们也不会想到要防备。到了那日,待我的棺木途径此处,便让水流涌出,横漫街巷,而我便在棺中大力叩棺,应水而出。” 裴钧接过卷轴一看,缓缓点头:“此时再着人惊呼天降异象、晋王复活,都不必同皇权之说扯上干系,宫里也必然惊动,朝野亦足可震惊。” “郭氏兄弟预计,我一出棺,百姓必然大惊,坊间传闻顿起。此时会有禁军前来让百姓闭嘴,而宫中惊怕,自然又会着人前来问询。”姜越收起卷轴,拉过一旁的书册翻开来,放在裴钧面前的桌上,“赵先生仍旧在找妥帖的说辞,于我‘复生’后的排布也提了好些计谋,极想与你商议。这几日你就受累,多往我这死人的府上跑跑罢。” 裴钧不看那书册,反倒只握住他拿书的手指捏了捏:“那我干脆今晚就收拾了搬来。” 姜越却道:“不行。你被宫里逐出,押入大理寺又未被定罪,现下已成了姜湛和蔡氏的眼中钉、肉中刺。近日宫中定会派人盯紧你,若是知道你往来我府上,怕是会引人起疑。” “那不如这样。”裴钧支着桌面凑近他,“我不是在京郊有几处庄子么?此事决计需要咱们碰头,你来我往却怎样都危险,那不如你干脆带上你的谋士,跟我去庄子上住个几日,定好计策。那庄子在山坳里,人烟少,我一早打探过,也一直有些排布,有什么事情都好防备,不像在京中夹手夹脚。” 姜越听言一想,垂眸问:“可你官中还有事务,近日放榜后马上就是殿试,你身为礼部尚书,怎能脱身?” “我报个重病给吏部,递折子说出京调养就是。”裴钧托着腮,倦然看向他,“最近这一出出的也真快把我闹出病来了,眼下若是一倒,还不知道多少人要喜得跳舞呢。况且……殿试我也不想在场。” 姜越敛眉:“为何?” 裴钧眉头一展,坦然道:“我不在,别人才能为难我的学生。我不想让钱海清入头甲。” 姜越不解:“为何?” 裴钧摇了摇头,叹:“树大招风呀。” “树大招风……”姜越暗忖一时,“莫非你当年考学,也是因此才不拔头筹?” “天底下读书人无数,头筹岂是我想拔就拔、想不拔就不拔的?你也太瞧得起我了。”裴钧闷闷地笑了一声,似真似假地掠过这话茬儿,拍拍姜越手背道,“不过,钱思齐那小子牙尖嘴利、学问扎实,就算被蔡、张为难,也跌不出多远去。他的事儿暂时还不算要紧,眼下咱们还是先顾着复生的事儿为好。明日我正巧要寻梅六替我给老崔做丧,正巧,便把九日后西城出水之事,叫他去铺排罢。” 姜越有丝奇怪:“此事涉及坊间琐碎,我还以为曹鸾去做才最合适,你却怎不用他?” 裴钧一时不语。 姜越再度察觉裴钧的异样,不由放下手中茶盏问他道:“裴钧,你究竟在烦心何事?” 裴钧此时想来,曹鸾此人不仅只是他的友人,现下也与姜越之计息息相关,便也不再好瞒着姜越了,寻思一二,就将董叔所言尽数告知了姜越,并长叹一声道:“我在宫中时,姜湛曾指摘我与六部密谈,更知道你也在场。可那次聚宴若不是内中有人透露,外人不会知道你也去了。” 姜越顿时凝眉:“你怀疑曹鸾做了姜湛的眼睛?” 裴钧抬手抹了把脸,眉间已蹙成薄川,语气颇为低沉道:“我也不想怀疑他,可排除了不可能的人,他却不得不让我疑心。” 姜越一时叹息,待稍加细想方道:“那出水之事便先交由梅少爷去排布罢,我也会让李家从旁帮衬他。至于曹鸾……你若不忍自己去查,我便帮你去看看。” 裴钧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长舒口浊气看向姜越,扯起个笑来拿过他腿上搁着的桃木面具,低头端详了会儿,忽而抬头看向他:“你原是要出去的,眼下还想出去转转么?” 姜越的微蹙的眉心舒展开来,轻声问:“去哪儿?” 裴钧将面具重新替他戴上,起身给他系好,捧起他脸来,俯身在他面具的嘴唇上轻轻一印:“唐家既然被抓了,冤枉入狱的李偲自然得救。他爹李存志没了命,他合该是要送他爹的尸首回乡的。我想去刑部领他出来,再替他保出他爹。你若去,在御史台碰得见张三,也替我让他帮个忙罢,我想……他许会答应的。” 姜越点头随他起身,先走出院子去叫人安排裴钧的马车在街口等候,接着便引裴钧再次走入上次的竹林,选了另一条石板道一路走下去,穿过几条七弯八拐的巷道,最后竟从晋王府后街的另一处民居开门走出去。 姜越着一身宽大的道士蓝褂,面上罩着个神容狰狞的辟邪面具,身形挺拔清俊,此刻也当真有几分仙风道骨。 他袖手跟在裴钧身后上了马车,马车一路向刑部行去。可谁知一到了刑部,裴钧刚下了车要捞帘扶姜越下来,余光却见刑部大院中走出个熟悉万分的灰袍人影来。 一时间,他连忙把正要探身下车的姜越再度摁回了车里,恰赶在那灰袍人影跨出院子看见他前回了身,展眉向那人拉起个笑来: “巧了,哥哥今儿也在刑部办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