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传》 楔子 洪武十三年三月十二日凌晨。 外面的世界,春天已经十分欢快明媚。然而在这北方边塞的深山里,严寒依旧苛酷如冬,狂风怒号,大雪纷飞。 一道幽深狭窄的山谷。两侧万仞峭壁的悬崖。 山崖后面,一个挡在峭壁之后的院落。群山庇护的怀抱中,风很静。温暖的灯光,在院子里安详地亮着。 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北侧屋里,还有人影摇晃。突然,门开了,一个年轻女子走出门来,伸出手,在空气中停留了一会儿,缩回来看了看掌心的雪花,又抬头看了看天空,然后转身走回了屋里,关上了门。 屋子里静悄悄的。炉火烧得很旺,始终在狂躁地跳跃,把不安的光影在屋里甩来甩去。一个年轻女子正一动不动地躺在榻上。她大概二十年纪,双目紧闭,眼睑浮肿,满面泪痕,长发散乱地披在惨白而憔悴的脸上,却依旧遮不住她惊人的美貌。在这漫漫苦寒的长夜里,仿佛不是灯光,而是她的容颜令整个屋子熠熠生辉。此刻,这惊世绝美的容颜仿佛正在凋零的仙草无力地卧在榻上,盖着被子,没有任何动静。床榻上,被子上,到处都被鲜血染得斑斑殷红,使人触目惊心。 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男子坐在床榻边,双手始终紧紧地握着那女子的一只手。他身材修长,貌如完璧,英气逼人;世间难得有如此的美男,正如同世间难得有如榻上那般的美女,更难得有这样一对夫妻一般。 “二哥,雪比刚才小了。”刚刚在门外望了天气的小姑对那男子说道。 那男子微微一惊,仿佛大梦初醒,问道:“现在什么时候了?” 小姑道:“外面四更天了。已经过了一夜了,嫂嫂她还没生下来。这可怎么办?” 榻上的女子突然动了一下,睁开了眼睛,微弱地唤道:“风哥——” 那男子连忙俯下身去,焦虑而深情地望着妻子。“云君,我在这儿。” 那女子看着丈夫,受尽折磨的美丽的脸上绽开一丝浅浅的笑容。她刚要说什么,突然神情一变,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骇人地尖叫起来。 屋里的两个人都吓了一跳,一起抓住了她。“云君!”“嫂嫂!” 尖叫声持续着,越来越高,如此尖锐刺耳,悲惨而凄厉,仿佛一只匕首刺破夜空,将整个深山冻了冰,将天地都痛苦地撕裂。那男子一生杀人无数,极尽残忍,从未手软过,却从未听过比这更可怕的惨叫;他听出那声音里预示的意味,吓得浑身筛糠,满心满脑一片空白,不知不觉已经潸然泪下。 惨叫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一声嘹亮的婴儿的啼哭声冲破夜空,和刚才的惨叫声一样,充满了凄楚无奈,完全没有新生的喜悦,震惊了整个山野,震惊了天地苍生。 那男子呆呆地望着榻上死去的妻子。那张受尽折磨的美丽的脸上,两只漆黑如夜的眼睛还大大地睁着,无神地望向虚无的空中,再也见不到往日那动人的深情的注视。握在他手中的那只手,已经无力地垂下来,再没有丝毫生命。 “云君?云君……”他抱起她来,轻轻搂在自己怀中,抚着她的脸,泪水汤汤下来,一声一声接连呼唤着,呼唤中充满了惊恐的悲恸和凄凉的绝望,令人肝肠寸断。 一边的小姑已经泪流满面地剪断脐带,把婴儿抱起来。一个男孩儿;她擦干孩子身上的血迹,用一块干净的棉布裹起他来,送到父亲面前。 悲恸的男子看到孩子,愣了一下,怔怔地坐在那里,望着幼小的婴儿不停地啼哭,仿佛还没有反应过来,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然后,他突然浑身颤抖了一下,明白了什么,低下头去,望了望妻子的脸,那双依旧睁着的美丽的眼睛。 “二哥,这是嫂嫂留给你的唯一的骨血,这是你的孩子啊。”小姑哭泣道,把孩子递给男子。 那男子木讷地接过孩子来,捧在手掌上,看了看;突然,他脸色一变,仿佛瞬间回复了曾经的那个惊世骇俗的杀人魔头。他猛地站起身来,面容阴沉如刀石,目光中放射出仇恨的杀气,把孩子狠狠地往地上一摔,凶残地吼道: “孽障,我杀了他——” 吓坏了的小姑赶忙扑到地上,从那即将飞来的凶狠的一踢前面抢走了哇哇大哭的孩子,抱在怀里,夺门而逃。她知道她的二哥。 黎明时分。东边的天空,夜色依然如墨。雪不再下;天已经放晴了。一颗璀璨耀眼的启明星默默升了起来,孤独而凄凉地挂在天边无尽的山崖上;一无所有的夜空仍是死寂的黑暗,没有风,没有云,只有一颗孤星,无言地俯视着大地。 第一章 治世之乱 大明洪武二十五年四月,开国皇帝朱元璋的长子——皇太子朱标久疾不治,薨于都城应天皇宫。 太子标以宽厚仁爱而得誉天下,素来深受臣民拥戴;闻其病故,举国哀惋。一向刚毅冷峻的朱元璋也因晚年痛失爱子深为震悼,三天没有视朝。最为悲痛的恐怕莫过于太子的长子,十六岁的皇长孙朱允炆。他为亡父日夜守灵,茶饭不思,居丧毁瘠。以致后来,朱元璋看见孙儿憔悴得不成人形,站都站不稳,心疼不已,更加深感自己烛影飘摇,残年无多,不由长叹道:“而诚纯孝,顾不念我乎?”一面强令他休息。 太子既殁,一切仪礼当依制进行。于是封谥、移灵、下葬,诸事按部就班,有条不紊。这样至少,对生者是一种安慰。何况古人向来敬鬼如神,事死如生;更何况这次送走的是一国太子呢。太祖皇帝朱元璋是贫农出身,放过牛讨过饭做过和尚,投入义军时几乎是个半文盲,然而难能可贵的是从来好学自强,等做到吴王时,已是知书达礼,偶尔还会作骈体文章。后来做了皇帝,更是非往昔所能比,虽然文笔远赶不上曹操、李煜,却也自成一统,别有一番奇崛的豪气在其中。在礼制上,有一帮文人相助,不像写文章那般独立,自然更错不了。遂谥朱标为懿文太子,葬于紫金山孝陵东侧。孝陵本是朱元璋为自己准备的陵寝,岂料到却是自己的儿子先用上,老皇帝心里的悲痛,恐怕一半都是为自己而生吧。 太子先逝,当务之急是另立新储。朱元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燕王朱棣。在他二十几个儿子当中,唯独几个年长的儿子曾经出征挂帅,为大明江山版图建功立业。其中尤数朱棣最为战功煊赫。朱元璋又因他性格与自己颇为相像,对朱棣最是偏爱,视为骄傲。然而朱棣排行第四,前面还有秦王朱樉和晋王朱棡。于是立燕王为储的想法便遭到了众臣的反对。翰林学士刘三吾一席话深中肯綮:“皇孙年富,且系嫡出,孙承嫡统,是古今的通礼。若立燕王,将置秦王、晋王于何地?弟不可先兄,臣意谓不如立皇孙。” 嫡长子继承制是不可坏的规矩。朱允炆其实并非懿文太子长子;本来他还有个哥哥叫朱雄英,八岁上就已亡故;朱允炆排行第二,也就成了堂堂正正的嫡长子了。老皇帝无奈,遂于洪武二十五年九月,正式立朱标长子朱允炆为皇太孙。 他还是很疼爱这个孙儿的。朱允炆很多地方和他的父亲极为相像。他沉静好学,擅长诗文,对祖父朱元璋、母亲吕太子妃都极为孝顺。他性情温和,深受宫中下人的爱戴。初登储位,便像他父亲一样,力减重典,没过多久,便在臣民当中赢得了仁厚爱民的美誉。这是朱元璋心喜之处,也正是最令他担心的地方。皇太孙太过柔仁,尤其是在他的几个功高年长的王爷叔父面前,有时近乎表现为一种懦弱。由他继承皇位,难保他几个强兵在握的叔叔不会心存觊觎,万一真的起兵夺位,以这孙儿的性格,岂有不输之理? 朱元璋一生坚信,为将为王者,一定要硬得起心肠,该狠心的时候决不能手软。做皇帝则更须如此。对于这一点,他自己是绝对照办的。 自洪武十三年左丞相胡惟庸谋反事发起,大明王朝就算正式进入了它恶名昭著的血雨腥风的恐怖时代。这还多亏了朱元璋创立的一项旷古绝后的特务机制——锦衣卫。依赖这些或许忠心耿耿或许居心叵测的卫宦的工作,朱元璋杀了胡惟庸全家不算,连带诛杀了一大批与胡案有关和无关的人,以及他们的家室。一时间死者以万计,大多是无辜的官员和百姓。紧接着,朱元璋大刀阔斧地整顿起他的旧时战友来。一大批开国元勋惨遭屠戮,其中包括朱元璋的爱妃郭宁妃的兄长郭兴。后来,竟然连坐曾任柱国、太师和左丞相、功勋位列公侯第一的韩国公李善长,妻女弟侄家口七十余人全部被白绫赐死,而李善长当了驸马的儿子李祺、甚至连嫁到李家的临安公主本人——朱元璋最宠爱的亲生女儿——也没能幸免于祸,夫妻被双双流放,很快都死在了江浦。一时间,全天下为之震骇。 没有这些开国元勋,特别是没有李善长,朱元璋自然是不可能有今天的。然而,他这么做只是出于一个皇帝巩固自己权力的本能,完全自然。而他的杀戮的确起到了很好的效果。当皇上,必要时须得六亲不认;在这一点上,他很清楚,秦、晋、燕王几个经历过沙场成败生死、能征善战的儿子与他是一样的。然而太子朱标不同;当在世时,他就曾为父皇的滥杀深感忧虑,也劝诫过父皇。面对太子的质询,朱元璋曾将一条长满荆刺的棘杖丢在地上,令太子拾起来。见到朱标面有难色,老皇帝借机告诉他,我之所以这样大开杀戒,还不是为了帮你除掉这些荆刺,为了让你能拾起它来吗。皇太子对此的反应也真叫绝。他当即跪下来,叩奏道:“上有尧舜之君,下有尧舜之民。”一句话惹得老皇帝勃然大怒,抄起手杖就要打他。亏得太子事先留了个心眼,将一幅图卷藏在怀里,卷上绘有早年父皇征战天下时,母后背着还是婴孩的自己随父打仗的场景。见父皇挥杖击来,太子拔腿便跑,故意将图卷散落在地上。其时马皇后早已病故;朱元璋看见糟糠妻儿早年艰苦生活的场景,立时悲从中来,太子以此逃过一劫。 然而这一切并不能使朱元璋就此放下屠刀。杀戮仍在继续。仁柔的太子苦谏无果,积郁成疾,终至不治。现在与他一样仁柔的太孙继储,这皇位交给他,在功臣宿将们面前,在兵强年长的秦晋燕三王面前,孙儿这皇上能否作得安稳太平,众人会否把他放在眼里,这都是朱元璋焦心的问题。 然而,旧时战友可以屠戮,功臣良将可以尽诛,虎毒终归不食子。早在他坐稳江山,对众多儿子大行分封之时,就有一个山西小吏叶伯巨上书谏言“分封逾制,祸患立生”,认为皇上现在“分封太侈”,恐致汉景七国之祸。朱元璋见表,雷霆震怒,大骂叶伯巨“间吾骨肉”,将他下狱。时隔多年,当年直言忤上的叶伯巨早已瘐死狱中,其所言藩王尾大不掉却不幸成了事实。朱元璋深刻体会到这一点,极感头痛。他也曾因为胡惟庸案加罪到潭王朱梓的老岳丈和大舅哥,逼得多情而无奈的潭王带着王妃一起阖宫**;但那毕竟是朱梓自己放火不想活了,说什么“宁见阎王,不见贼王”。他可以安慰自己说这是父子间的误会。眼下,他不能为了保护孙儿的皇位而杀自己的儿子以绝后患,那等于承认自己封藩是个错误;更何况,他最宠爱的就是这个四子,燕王朱棣。 洪武二十六年二月,锦衣卫蒋瓛告凉国公蓝玉谋反。作为功高盖世的一代名将,蓝玉在军中的威望与兵权自然成了皇帝的心头大患。朱元璋有意冷慢蓝玉,兴许是想让蓝玉自己醒悟,像信国公汤和一样主动交出兵权,从此安分做个太平公爵。无奈蓝玉为将多年,更兼从未打过一场败仗,早养成了飞扬跋扈、居功自傲的毛病,是以更为朱元璋所切齿。蓝玉不是个呆子;皇帝的冷淡与猜忌他都察觉得清清楚楚,私下里悻悻咕哝了一句:“他已疑我了”,又被广目多闻的锦衣卫听了去,竟致成了谋反的罪证。 几十万大军的统帅,多少次征战南北、与手下同甘共苦的感情,和屡建大功的威望,蓝玉想要谋反确实比胡惟庸要容易得多。不知是凉国公早意料到皇帝会对自己下手,的确预先为自己留了一条后路,还是诏狱里空前绝后的酷刑逼供,一向以骄傲和铁血著称的蓝大将军竟然全盘招认了谋反的罪状。 老皇帝又一次雷霆震怒了。青筋纵横的手在至高无上的龙椅扶手上重重一击,大明王朝里一桩与胡惟庸案齐名的惊天大案又一次激起了那把血腥无情的屠刀。蓝玉本人被凌迟处死,灭门九族;数以万计的人,上至贵族王公,下至平民百姓,被投入蓝色大狱中。列名蓝党的功臣宿将有两个王公,十三个王侯,两个伯爵,以及一大批朝廷官员。而蓝玉的老岳丈,靖宁侯叶昇,在蓝玉案半年前就因为卷入胡惟庸案落了个满门抄斩。传说叶昇的供词之中有蓝玉的名字,因此蓝玉一案也很可能是胡惟庸案余波大震。这基本上是洪武年间最后一次骇动天下的党狱了。到了洪武二十六年九月,持续了七个月的蓝色风暴在疯狂地绞杀了两万多人之后,终于平息下来。朱元璋下令,并赦胡惟庸、蓝玉两案余党,此后再不过问。 当然,这个时候,经过胡蓝党狱的大清洗,开国元勋、功臣宿将已经基本一扫而空;老皇帝肃清异己,将一切实有的与虚构的威胁消灭殆尽,牢牢把天下一切大权握在了自己手里,也就这样,将天下百姓正式带入了国史上一个独特的王朝,一个最辉煌也最黑暗,最强盛也最破落的大明帝国时代。 洪武二十七年十月之朔。朱元璋大赦胡蓝党案在押余犯已经过去一年。京城应天一如既往地车水马龙;建康的繁华,金陵的王气,千百年下来,依旧分毫未减地溢满了这座古都的每一个角落。 三山门,是京城西墙主门,毗邻烟波朦胧的莫愁湖,是除了东面的通济门之外,整个京城唯一一座城外水道与秦淮河直接相通的水门。进入三山门,眼前所见便是久负盛名、灯红酒绿的秦淮河,以及显贵聚居、京城最繁花似锦的主干道三山街。 临街的一家两层的酒肆。二层拐角是个包间,从窗口望进去,可以看到里面坐了一个人。那是一个青年汉子,大约二十出头年纪,身材魁伟,面色紫棠,从头到脚一副武生打扮,随身的褡裢长剑都放在面前的酒桌上,呆呆地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人头攒动,却明显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是一个人出神。 他坐了没多久,便有一个年纪相仿、书生模样的人在伙计引领下走进包间,看见他,径直走到桌边,扬了扬自己手中的粗布包袱。 “梁老弟久等了。哥哥跟你赔个不是。我去弄了两个宝贝过来,今日定能助你我一臂之力,因此耽误了些工夫,还望贤弟见谅。” 先到的青年抬起头来,望着自己的同伴打发走店伙计,关上了房门,在对面入座,把包袱长剑放到桌上。 “什么宝贝?” 那人眨了眨眼睛,神秘地微笑道:“回头你便知道。” “井兄如此仗义,我真不知该怎么答谢你才好。” “先别着急说这话;我未必不是害你。今日这事,风险极大,如有不顺,掉脑袋都是轻的。我可不想你现在谢我,回头又埋怨我让你灭门九族。” 被他称为梁老弟的青年其实并不比他小,却毫不介意对方如此摆谱,一如既往憨厚诚恳地笑道: “我不会的,今日之事,都是我梁铁寒的私事,本来与你无关。井大哥,你已经帮了我天大的忙,接下来的事,我自己解决足够,你就不要再管了。我也不想回头连累了你。” 对方回答道: “这些话说一遍也就够了,你婆婆妈妈罗嗦好几天,我耳朵都起茧子了,你自己就不觉得烦?你现在是我兄弟;我井玉络也从来不是袖手旁观的人。我只问你两个问题。” “井兄但问。” 井玉络压低了声音。 “你是不是真的下定决心,非救出他们不可,纵死不顾?要知道,这天下被冤死的老实人多了,可不止他一家,你如何一一救得过来?他们毕竟与你并无多大交情,究竟值不值得你如此冒险,天子脚下劫法场救钦犯?” 梁铁寒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我在他家里留宿,他们自己生活如此困难,却还把辛辛苦苦攒下过年的口粮拿出来招待我,又不肯收我一厘钱。要不是这般好心,他们也不至于收留了一个蓝党重犯,才招致今天的灾祸。老天待他家,未免太不公。我今日便死在万箭之下,也一定要救他们出去。” 井玉络道:“你既下定了决心,哥哥便舍命陪君子,帮你到家,救人到底。这另一个问题,却不知你想过没有。一家五口朝廷重犯,算你拼了命能成功,劫法场只是个开始;救出人来,你打算怎么办?京城里面,躲不住人。出了京城,走到天涯海角你们也是通缉要犯,你打算带他们去哪儿?” 梁铁寒迟疑了一下。 “我有一个去处,似乎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能不能成,也只有一试。” “何处?” “带他们回老家。” 井玉络稍稍停顿了一下。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老家又岂能逃得掉朝廷?看你是地地道道的汉人,总不至于老家在塞北大漠吧?就算你真能逃出去,你忍心让这一家老小都跟你一起去大漠?” 梁铁寒道:“我家所在,朝廷从不会来打扰。说来话长。总之,只要能回老家,他俩就安全了。你不必多虑。唯一的问题只是,要保证这一路躲过追捕,顺利回家。” 井玉络笑了。“你不愿说,便别说。怕只怕你虽然不说,我也能猜出来。你带他们回老家,你在开封的妻子怎么办?还有你在周王府的差事;这一劫法场,铁定是砸了你的饭碗,说不定你妻子也要受牵连。” 梁铁寒叹了口气。“我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今日如果顺利,我们蒙着面,没有人知道你我是谁。把他们安顿好了,你还可以毫无顾虑地回京城来,我也还可以再回开封。如果暴露了身份,能逃出命来都不错,哪儿还顾得了那么多。” 井玉络哈哈笑起来:“我回京城?我根本都不会离开这京城半步。要去,你自己带他们去,随便你去哪里。” 梁铁寒惊诧地睁大了眼睛:“你……你不走?” 井玉络玩世不恭地笑道:“我不。我俩一起逃出城去,岂不是把所有的追兵也都带出了城?我留在京城里面,还能为你们引开追兵。” “这可不行;我岂不是害了你?你怎么逃命?京城太过危险,就算逃得过今天,总有被发现之时。你自己刚刚也说,京城里面,躲不住人。” “那是说的别人;这京城藏我井玉络,比藏只老鼠都容易。我有的是办法,用不着你来为我操心。再说了,我在这里出生长大,二十三年来,就从没离开过这京城一步。没有京华客栈的金丝床,开元酒楼的清蒸鳜鱼和御春楼的娇云娘?我可受不了那种日子。” “你既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又为何住在客栈里?你没有家吗?” 梁铁寒瞬间就后悔自己问出这个问题来。井玉络刚刚还满脸轻松的笑容,听到他的问题,立刻就抹上了一层阴色。他没有回答,却拿过梁铁寒的剑来,把玩了起来。 梁铁寒正尴尬间,突然听到对方问道: “这是令尊的剑?” 他微微一愣:“是,离开老家时他给我的,有朝一日回家时还要还给他。井兄如何知道?” 井玉络得意地笑道:“从一把剑上是可以看出剑主人的,你信不信?这是一把举世无双的好剑;贤弟虽然武艺高强,头脑却太过简单,性情与这剑更是大相径庭。这不是你的剑。” “性情?”梁铁寒有些大惑不解。 井玉络道:“贤弟,你我相处五天来,你只告诉我你这身武功是你义父所授,却始终不肯说你义父究竟是何高人,你又究竟来自何方;我刚刚跟你说,即便你不告诉我,只怕我也能猜出来。我并不是吹牛。我可以从这把剑上,看出你的义父来。” 梁铁寒将信将疑:“那你说,我义父是谁?” 井玉络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重新低下头去,仔细地端详起来。那是把看上去极普通的长剑;木质的剑鞘朴素平淡,没有任何雕饰。他抽出剑来;剑身既没有镶玉,也没有束丝,只是最原始的容貌,除了剑面雕刻的一束篆体阴文,再没有任何引人注目的地方。 他用手小心地抚摸了一下光亮如银的剑身,专注地凝视着上面映射的光芒。然后,他的目光落到了剑心的篆文之上,闪烁了一下,沉思良久。 他不动声色地微笑了,目光依然还在剑上游离,一面胸有成竹地开口道: “带他们回老家,的确是最安全的出路。燕山深寒,每年有一半时间都大雪封山,隔绝人世;你家深藏于崇山峻岭之中,而远离咽喉要塞之所,即便打仗之时,也能躲避朝廷军队和塞外胡人的侵扰。朝廷把燕山租税赋役全部免掉,对外宣称是因为山区环境恶劣,山民生存艰难,都是幌子;世人皆知真正的原因只是一个人,那个人便是你的义父。之所以蠲免租赋,正因为不敢入山惊扰令尊;而以燕王坐藩北平,明里镇守北疆边防,暗里还要监视燕山动静,时刻提防令尊出山。如此来看,虽然你老家气候苦寒,普天之下,怕也的确再难找第二处如此安全的地方。” 梁铁寒无法掩饰自己的惊诧。 “井兄!这——你都是怎么知道的?!” 第二章 法场劫囚 井玉络摇头哈哈大笑起来:“贤弟,剑的名字就刻在剑上,有点儿常识的人都能猜到你义父是谁。我稍稍故弄玄虚,这么容易就把你给唬住。令尊当初居然就放心你一个人跑出山来闯荡,这还不算,还放心把他的剑交给你,也真是离奇了。” 梁铁寒仍然心存疑惑:“可是,家父已经隐居燕山十七年了啊。” 井玉络道:“欧冶子死了都有两千年了,可今人谁不知道湛卢、鱼肠;更不用提四千年前的轩辕剑。” “这……这能比吗?” “其实,就算没有这铭文,我也还是能看出一些蛛丝马迹的。”井玉络说道,目光片刻不离手中的长剑。 “这剑如此漂亮,宛如天神下凡,又是如此矛盾,我还从来没见过有比这性情更复杂的一把剑。流线温柔,然而锋芒毕露,削铁如泥;窄刃薄心,然而落落大方,沉重坚实;剑面如镜,浸血而不沾;铭深金黑,又嗜血成性。冷若冰霜,却光焰炽烈;内敛而凌厉,温润而残忍。人如其剑,剑如其人。面对这剑,仿佛就面对着当年那个名震天下,横扫宇内的高手——风度翩翩,英俊迷人的多情剑客,同时也是冷酷残忍,阴狠毒辣的杀人魔头。此剑一出,百万大军闻风丧胆,天下英雄莫可争锋。只可惜邪欲太重,能除暴而不能安良;便是斩尽世间奸恶,最终却难免败给自己的骄傲和脆弱;只怕终有一天,这剑会不战自折。” 梁铁寒听得心惊胆寒,完全不明就里。 “井……井兄,你在开玩笑?” 井玉络不再调笑,收敛起来,重新凝视着剑上铭文,轻轻念了出来: “上善若水,上剑秋风。” 他将剑收回剑鞘中,还给梁铁寒,叹道: “贤弟,令尊的大名,我自小从师学剑之时便如雷贯耳。只是这如雷贯耳的大名,却未必一定是个好名声,这一点,想必你游历五年下来,早已经深有体会。你义父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不关心;他毕竟已经隐居世外十七年,从来也与我无关。他便真的再怎么十恶不赦,你却是一个天性善良诚实之人,完全胸无城府,和传说中的他有天壤之别。我无法想象,你们父子之间这些年究竟如何相知相处。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秋风从来不是你的剑,将来也不会是你的剑。虽然你现在拿着他,但是早晚,他会离开你,回到那个他真正归属的人身边。” 梁铁寒点了点头,说道:“义父说了,这剑只是借给我用。等到我回家之时,还要再还给他。我的任务,就是保证人在剑在,人剑不离。这也是我临走之前,当着义父,在我义母灵前发过的誓言。早晚有一天,剑还是要还给义父的。” 井玉络却淡淡说道:“我只说他真正归属的那个人,并没有说那个人将来一定是你义父。” 梁铁寒怔住了:“什么意思?” 井玉络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站起身来,把头探出窗户,向下面街上望去。 “奇怪啊,快到时辰了,怎么一点儿动静没有?” 已经快到正午,告示中行刑的时候。三山街是从锦衣卫大狱到西市刑场的必经之路。按常理,这个时候,官兵应该已经撤了集市,封住了路口。然而一眼望去,街上仍是车水马龙,热闹非凡的集市,一个官差也见不到,没有丝毫将要行刑的迹象。 “不会是走了别的路吧?”梁铁寒也站起身来,跟他一起向街上望去,一面不安地问道。 井玉络坐下来,沉思片刻,低声说道: “想必是我前两天打探锦衣卫消息的时候,走漏了风声。他们临时改了时间地点。这下麻烦了。” 梁铁寒只觉得头脑里一片空白,毫无主意,呆呆地望着井玉络。 “那……现在怎么办?” “只有两种可能。”井玉络冷静地分析道:“一种,行刑改在南市。另一种,改在鼓楼。京城法场只有西市、南市、鼓楼和午门这四处。午门只处决从宫中推出来的朝廷命官。他们这样的平头百姓,只能在闹市区处斩。时间上来讲,如果行刑时间提前,我们这里不可能没有动静,不论在哪里行刑,都会有好事之人奔走相告,引得全城百姓前往围观。如果时间推后,则他们又担了泄密的风险。我敢断定,行刑时间并没有改,还是在正午时分,只是改了地点,好让我们措手不及。如果改在南市,从锦衣卫大狱至刑场,三山街照样是必经之路。这个地点,现在看来,只能是鼓楼。” 他跳起来,一把抄起桌上的包袱和长剑。 “快走;来不及了!” 两个人冲出包间,跳下楼梯,转眼冲出了酒楼,跑到街上来。井玉络分析得一点儿不错;他们刚冲到大街上,便听到远处有人喊道: “鼓楼杀人了!快去看啊——” 古今通理,好事之徒永远不缺乏号召力。瞬间,梁铁寒就发现自己和井玉络一起,夹杂在强大的人流之中,一并熙熙攘攘地向鼓楼法场的方向奔涌而去;便是有不想去的,此刻也再无可能从这人流中逆动脱身。 鼓楼岔口。围观的百姓已经把法场周围堵得水泄不通。高高的台子上,跪着一家老小五个人:当家的男人,妻子,一个老翁;两个孩子——一个豆蔻年华的女孩子,和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五个人背后都绑了木牌,木牌顶端的红圆圈里清清楚楚地写着一个斩字。 临刑的女孩子生着一张漂亮的鹅蛋脸,棕色的皮肤,标致的五官,乌黑的大眼睛里写满了绝望的恐惧,眼睁睁地望着三个刀斧手将父母和祖父提到台前,拔掉了他们背后的木牌。她转过头去,看到身边的弟弟正睁大了双眼,一动不动地望着前面即将人头落地的亲人。监斩官高高地坐在后面,威严地注视着台上台下的一切。 一个小小的令箭牌无声无息丢到了台上。刀光一闪,格外刺眼。一片殷红的东西到处飞溅,有一点溅到了女孩子的脸上,温热温热的。面前的爹娘和爷爷像三个口袋一般倒下去,肩膀上已经空空如也,只有腥红的东西还在一滩一滩地向外喷涌着。女孩子没有想法,只觉得身上一阵瘫软,倒了下去。台下围观的人群,木然地望着台上的一切,白花花的人脸,看不清都是什么表情。刑场上安静至极,成百上千的百姓,三颗人头落地,血从碗口大的一片红色里汩汩地冒出来——一切都寂静无声。 有人把女孩子揪了起来,泼了一瓢冷水在她脸上。她清醒过来,看着台下黑压压观刑的静止的人群;仿佛鬼使神差,她突然间又一次想起了一年前,那个面色紫棠,目光诚恳,一脸正直的青年,隔着牢房的铁栅,悄悄在她耳边对她说过的话,一字一字,此刻都清晰地在耳边响起: “有我在,你放心;我会一直想办法。实在不行,就是劫大狱,我也会救你们出来。” 他上哪里去了呢?他来劫大狱了吗?还是他真的来了,只是没有成功,如果是这样,他现在又怎么样了? 她一直抱着这个希望,这个信念,坚持了一年;现在呢?片刻之间,爹娘和爷爷已经和她人鬼两隔。自己和弟弟也被刀斧手双双提到了台前,她心里变成了一片空白,没有悲伤,没有绝望,也没有希望,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只剩下等待,死心塌地的等待。 刀斧手们撤去了两个孩子身后的木牌,砍刀高高地举了起来。死寂一片的刑场,所有的生命都在等待那一声落地的闷响,和那喷涌而出的洪流。 刀狠狠地落了下来。突然,一声刺耳的撞击的声音,紧接着头顶上一声凄厉的惨叫炸响;刀从两个刀斧手手中反弹出来,径砍中刀斧手自己的腹部。女孩子惊骇地抬起头来,两个蒙面的人从围观的人群中跃出,跳上刑台,耳边一阵风过,身上的绳索便松开了。弟弟也同时松了绑,身后的木牌啪地掉到了台面上。她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几个冲上来的狱卒已经中剑倒下。围观的人群哗地散开,惊叫着,慌乱四散奔逃,流水一般瞬间泄开了。 梁铁寒一手拉起女孩子和小弟弟,跳下刑台来,另一手杀退不断围上来的狱卒。周围一片混乱,他看不见井玉络在哪儿。官府显然是早有准备,眨眼间,一大批亲军就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梁铁寒砍倒最后两个狱卒,望着冲过来的亲军,正四下寻找退路,两匹马突然蹿到他面前,井玉络在马上喊道: “上来!” 原来他抢了监斩官的马来。梁铁寒拉住姐弟两个,跳上另一匹马,把姐弟俩护在身前,跟着井玉络向外突围。亲军是训练有素的整军,远不同于一般的狱卒巡捕。见两人武艺高强,又抢了坐骑,立刻换了长枪,做出围阵,将两匹马困住,前进不得半步。两人手中只有剑,奈何不得亲军众多,砍断一批近前的枪头,立刻又换了一批士兵攻上来,眼看就要被困死。井玉络打开随身带来的包裹,掏出两个乌黑的圆球来,对梁铁寒大喊道: “学着点儿!” 他抄起一个球,照着前方远处黑压压的一片亲军猛砸过去,然后又是一个。两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浓烟四散,猛烈的冲击震得胯下坐马惊慌失措,跳了起来。女孩子紧紧把弟弟抱在怀里,梁铁寒手臂箍紧她,另一只手牢牢抓住缰绳,两腿死死夹住马背,才没被摔下来。他坐稳后,发现前方的士兵已经死伤一大片,道路被清了出来。井玉络不知从哪儿搞来了两颗雷球;原来他包裹里藏的宝贝就是这东西。梁铁寒并不含糊,看见路清,当下一踢马腹,猛地向前冲去。拦上来的几个士兵便被马撞倒,从身上踩了过去。后面的亲军见他们杀破重围冲了出去,紧追不舍。嗖嗖的冷风在耳边飞过,士兵们开始放箭。密集的箭铺天盖地扑过来,梁铁寒挥剑挡开箭雨,一面用力策马,沿着鼓楼大街飞驰,奋力向金川门冲去。井玉络紧紧跟在他后面。 远远地望见金川门还开着,百姓像往常一样进进出出,只有几个士卒在那里盘查。显然,有人劫法场的消息还没有传到。梁铁寒用剑猛刺马臀,马儿疯了一般直冲城门而去。守门的士卒还来不及拦截,他已经冲出了城去,很快,便把这京城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身后已不再有马蹄声响;井玉络没有跟上来。梁铁寒却不敢稍停;井兄反复叮嘱过自己,他一定不会出京城,要梁铁寒只顾赶路,尽快过江逃命,不要管他。梁铁寒继续飞奔,很快来到江边;果然一切如井玉络安排,一只摆渡的小船已经等在江边,船头系着一块蓝布条。船夫见他飞驰而来,并不问一字,便帮着他们牵马上了船,撑离了岸边,很快便过了江心。远远地看到有官兵追到岸边来,望着飞快远去的小船顿足大骂而无可奈何。梁铁寒的心却始终高高悬着。两个孩子只是躲在他身后,一路紧紧抓着他的衣襟,浑身发抖。 那船夫送他们到了对岸,却无一言,钱也没要,就直接撑船离开了。梁铁寒不敢耽搁,带着两个吓坏的孩子上马继续逃命。井玉络之前说过,劫法场之时,官军的马要抢,方便逃脱;然而一旦出城,立刻就要弃马;因为每一匹官马都有备案,只可用得一时,不能长过一日,否则过道口必被抓获归案。他骑到一个村庄,向村民买了一匹没什么特征的马来换上继续赶路。然而,没特征的马也有一个很大的弊端,就是跑得不快。没过几天,他就发现所到之处已经处处设卡盘查,通缉一个蒙面劫匪和两个逃跑的少年钦犯。他只好带着姐弟俩绕城而过,专走小路,也不敢在人家投宿,只得露宿野外。就这样愣是耗费了两个月,竟然就一路挨到了北平。 这北平是燕王朱棣的藩地;梁铁寒是从燕山出来的,小时候曾跟着族长大伯到北平城里玩耍,知道燕王将自己的藩地治理得井井有条,从里到外是一番安定兴旺的气象;而燕王手下的军队,其军纪严明、骁勇善战也是天下闻名的。他不敢在燕王朱棣的地盘上造次;然而北平城里有一个人也许能帮上他的忙。他思前想后,把姐弟俩藏在城外一座荒废的土地庙里,只身进城来。 时间正值洪武二十七年的寒冬。腊月已入。记忆中,他来过这北平城四次,每次都是临近过年,和现在一样的时候,族长大伯到这城里来买年货,同时拜访一个住在这里的老相识。义父自从隐退归乡,从不出山;三叔父也从不到北平来。他便只能跟着大伯出来,也一同到那位老相识的家里住上两天,集市上采购年货,吃过腊八粥,然后再回燕山过年。十八岁那年,也就是五年前,他离开燕山,只身到外面来闯荡天下,寻找仇家,第一站就是北平这位故人的府邸。现在,他已经不记得路怎么走了,好在还记得那人的姓名,便一路打听,找到姚府来。 他说明了自己的身份,便被请进门去,带到主人的院子里。很快,一个面容清瘦,须发花白的老者迎出门来。 “真是铁寒;你回来了?” “姚伯伯,您还好吧?” 主人名叫姚表,在燕王府里做事,在这北平城里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听得梁铁寒还像原来一样称呼自己,高兴地笑道: “我很好;你这五年过得怎么样,仇报了没?” “已经报了,烦劳伯伯惦记。” “那就好,”姚表笑道:“你这孩子心地好,长期在外面呆着不适合你;仇已经报了,就应该赶快回家了。你今天来得正好,你大伯正在我这儿。你们总算又团聚了。” 梁铁寒闻言喜出望外:“真的?大伯在这儿?” “可不,要过年了嘛。你一走五年,都不来看看我。你大伯每到年前总还是会来看看我。今天可是个大喜日子,你大伯、大妹都在我家,你也回来了,咱们可得好好团聚团聚。我这就叫人再收拾一间上房出来,我们好不容易重聚一次,你们真水寨这回要在我这儿多住几日。今天晚上,咱们来个一醉方休。” “姚伯伯,千万别这么客气,我——我已经安排有住处了,不能打扰您,而且我身上还有要事,不能停留太久——” 姚表抬手止住了他:“这说的什么话?你来北平,不住我家又能住哪儿?你跟我面前,还这么见外?什么都别多说了,你只听我的安排便是。——姚贵,你亲自去客院里多安排间上房出来,让他们伯侄三人住在一起;要仔细打扫,炉子生得旺旺的。再去把夫人请来,今天晚上非得她亲自掌勺不可。把咱家窖藏的最好的酒都拿出来。告诉三个小少爷,今天不用读书了,都来陪客。再去铺子里头把老大和老二都找回来。今天家里摆个团圆宴,铺子交给下人们去招呼。” 第三章 亲故重逢 姚表乐得合不拢嘴,只顾吩咐跟在身边的管家,一面拉着梁铁寒的手,把他往里面引。梁铁寒却是忧心如焚,生怕自己藏在城外的姐弟俩有个闪失,一面又惦记着京城里的井玉络,不知他究竟下落如何,忧虑一时间竟把闻听大伯和大妹都在姚府的惊喜完全压盖住。 直到管家领命退下,姚表已经将梁铁寒拉到堂屋门口,这才注意到他满脸的阴郁和焦躁不安。 “怎么了,铁寒,你这是?” 梁铁寒实在不忍心扫了姚表的兴,却又走投无路,万般无奈,硬着头皮,满脸酱紫,支支吾吾道: “姚伯伯,我实在是……有要事在身,不能多留。” 姚表观察了一下他的神色,把他领进堂屋坐下,示意周围奉茶的下人退出去。他轻声问道: “什么事,这么严重?” “我其实……就是为了这事,想来求您帮忙,可是此事太过危险,恐怕会给您全家带来极大的麻烦,我……” 姚表等了片刻,见他说不出口,伸手轻轻按在他肩头,低声安慰道: “铁寒,我们五年未见,你突然着急上火来找我,却一刻不肯多留,现在又一个字都不敢说出口,可见你确实有十万火急的大事在身。我与你大伯交情至厚,与你交情却太少。你不了解我,完全正常。不如,我现在去把你大伯请来,有什么要紧的话,你单独和他谈,你看如何?你大伯,你总信得过吧?” 梁铁寒叹了口气,眼中惭色更深。 “姚伯伯,我怎么可能信不过您。我只是惹了大祸,现在走投无路,只能来求您,却又不想牵连您。” 他把自己刚刚在京城劫钦犯的事情简单叙述给姚表。 姚表沉默了片刻,开口问道: “你说你劫了钦犯——什么样的钦犯,犯了何等重罪?” 姚大人的声音神情平静和善,波澜不起。梁铁寒稍稍冷静下来,回答道: “这说来话长,总之他们都是完全无辜的,纯粹被朝廷冤枉——” “细说来我听。” “是一家纯朴老实的农民,姓木,人很善良,去年的这个时候,半夜里收留了一个蓝玉党的逃犯,当时我也正好在他家留宿。一家人都被抓到了大牢里;我也被抓了。后来因为知府大人王彬碰巧是我的熟人,查知我和此案毫无干系,就把我当场放了。我恳请过知府大人,愿意为他们作证,王大人却也做不了主,只有把案卷上奏到京师,让我回家等待。刑部却一直没有批示;没过多久,王大人就调任到扬州出任巡按监察御史,就再也没人过问木家的案子。其实他们真的很冤枉,当时那个人半夜敲门,门还未开就晕倒在门外。木家人心善,把他抬进屋里来,喂他水喝。结果人还没醒来,官兵就已经追进来,不问青红皂白,硬说木家人是窝藏朝廷重犯。” 姚表眼眉之间有些困惑: “可是,天子在去年九月就已经下令大赦胡蓝党全部余犯;别说是冤枉的,就是真正的蓝党犯人,现在也应该已经全部释放,免罪归乡了啊?” “说来也是他们倒霉。按理来说,皇上已经大赦,蓝党余犯就应当被悉数放还回家,然而地方官府效率低下,赦令到达时,已经过了两个月;王大人走后,接任的官员惰怠公务,反正没有期限令,也就懒得管,木家人因此一直没有被放出来。更背运的是,他们收留的那个逃犯,后来又犯了另一桩大案。此人名叫蓝寿,是凉国公蓝玉的一个养子,当时也是蓝党的重要逃犯之一,后来押解京城,赶在皇上大赦之前斩了首;谁想到人头都落了地,还要继续牵连无辜获罪。今年年中,有人趁皇上出宫巡视之时,图谋行刺,被侍卫擒住,送交锦衣卫鞫问,刺客供认,行刺阴谋一年之前就已开始,参与谋划的人名单中,就有蓝寿。所以和蓝寿有关的所有人,现在都被锦衣卫定性为刺客党。木家人也在其中。” “原来如此;”姚表道,“他们现在人在何处?” “我把他俩藏在了城外的土地庙中——都是我无能,劫法场不知怎么事先走漏了消息,官府临时更改了行刑地点,木家夫妇两个和老伯全部被害,只救得两个孩子出来。” 姚表听罢,马上说道: “既然这样,我这就叫姚贵带上马车和你一起出城,把两个孩子接进城来。你放心,城门口的守卫碍着我的面子,看到是我家的车马一概不会阻拦。” 梁铁寒大喜过望,感激地说道: “这……姚伯伯,可是万一日后朝廷追查下来——” 姚表摇了摇头:“两个孩子还留在城外土庙中,多半个时辰就多半个时辰的危险。事不宜迟,你不要想那么多,快去快回;我这就去告诉你大伯。” 梁铁寒坐了姚贵驾的马车,赶到城外将木家女孩子和小弟弟藏在车里带回城来。姚表的面子果然非同小可,城门守卫的士兵见到是姚府大管家,问都不问一句,就放进了城。 马车驶回姚府,姚贵从后门把车驾进院子。姚表已经等在那里;身边一同等候的还有两个人:一个长须飘洒的长者,正是梁铁寒分别了五年的慈爱的族长大伯,仙风道骨的真水寨寨主杨之巅;站在二人后面的女孩子一定是大妹何深深了,五年不见,当初俊俏可爱的小女孩已经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窈窕淑女。 久别重逢,热情洋溢的问候过后,何深深便拉起木家女孩子的手来,另一手拉起小弟弟,带他们进了已经为他们收拾出来的厢房中歇息。看着两个九死一生的少年安顿好,梁铁寒便和两位前辈一起退出房门来,只留下何深深在那里继续照应。 姚表领着二人回到中厅来。入座后,杨之巅便徐徐开口道: “铁寒啊,木家的故事,我这哥哥都已经跟我说清楚了。大伯很是欣慰,你义父知道,也一定会很为你骄傲。我看两个孩子吓坏了,这一路折腾两个月,时刻躲避盘查和追兵,不能安歇,也累垮了,恐怕不能立刻上路;这一路到进山还有几天路程;进山后还要跋涉上三天,才能到我真水寨地界;他们本来就走不快,现在这个状态更坚持不住。我们惹了官家这么大的事儿,本不该继续留在姚府,给你姚伯伯招惹麻烦。” “杨老弟,你还有完没完了?”姚表微笑道,“你们伯侄俩人一个样,非要让我耳朵起茧子。换作全国其他地方,你们这么坐立不安是必须的;可这里是北平。对于朝廷来说,北平就好比宁夏、大同和大宁,不过是北部边防线上的一个军事重镇,常年处于战备状态,时时有边防寇警。如果没有燕王坐藩,今天的北平还会是洪武初年的样子,动荡不安,民不聊生;从朝廷发配到这儿来的没有钱粮,只有充军犯。铁寒蒙面劫法场,没有任何人认得他;至于这两个孩子,又不是蓝玉本人,只是一个无关痛痒的窝藏罪,锦衣卫有的是京城高官的私密要刺探,根本没有那闲心千里迢迢跑到一个边防军镇上来搜人。更何况,如果他们得知这两个孩子是被沈如风的义子所救,一路护送至燕山来,吃了熊心豹子胆他们也不敢来追。你们就放心留在我府上好好休息,待两个孩子恢复了体力,再跟你们进山,不会有事。” 杨之巅点了点头:“那就麻烦哥哥了,如此大恩,我真水寨铭记在心。——铁寒啊,我们久别重逢,今天晚上,你就跟大伯同榻而眠,如何?我们来个通宵达旦,把盏畅谈,一醉方休,你说呢?” 姚表呵呵笑起来:“杨老弟,铁寒可是也折腾了两个月没有休息过,劫法场,救钦犯,一路逃到北平来,他担的惊受的怕,吃的苦打的架,那可是没法想象;你不先让他好好睡一觉,上来就要通宵达旦,他受得了吗?” 杨之巅笑道:“我见了铁寒高兴,一下子什么都忘了。哥哥说得是;铁寒,你这就去休息吧。木家姐弟俩有深儿照应着,她心细,你就放心好了。只管好好睡一觉。” “想吃什么喝什么,随时跟身边的人说,千万不要客气。”姚表说道。 梁铁寒感到极度窘困;面对大伯和姚伯伯热情关切的脸,他实在不忍心再次说出要扫他们兴的话来。 但他终究不能不说。 他涨紫了脸,惭愧地小声开口道: “大伯,姚伯伯,我其实不能多呆,马上就要赶回京城去。” “什么?”杨之巅吃了一惊。 姚表也是微微一愣:“你说什么,赶回京城去?” “是的——我一同劫法场的朋友,为了掩护我,引开追兵,走了另一个方向,没有逃出城来;我带着木家姐弟,没有办法,只好丢下他不管。现在我已经把他俩平安交到大伯手上,你自会带他们进山,从此摆脱朝廷追兵,这个任务我已经完成了。但是我朋友那边,我实在不能安心,要马上赶回京城去探个究竟。我一定要找到他,确定他平安无恙;如果他因为帮我下了大狱,遭了灾祸,我必须把他救出来,否则我死也不能安宁。” 姚表和杨之巅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杨之巅开口道: “你才刚劫了一次钦犯,又要再去劫钦犯,这同样的事,同样的地点,恐怕做不得二次。” 姚表捻须蹙眉微颔道:“你大伯说得完全在理。铁寒,我听你的描述,你这次劫法场,出谋划策主要是靠你说的这个朋友。如果你不介意我这么说的话,他的头脑比你要精明得多;如果他真的没能走脱,陷了进去,你回京城只靠自己,会束手无策;何况你已经劫过一次法场,这第二回京城里必会防备森严,城门四闭,只怕要让你劫不成功,也逃不出来,只能白白送死。” 梁铁寒抬起头来,笔直地看向二人,诚恳地说道: “大伯,姚伯伯,我知道你们是为我担心。可是从小大伯就教育我,大丈夫一生以仁义当先。井兄与我素昧平生,却能慷慨冒死相助,为的是救无辜弱小逃离枉罪,为的就是一个仁义。我因为他的帮助才能成事,如果他因为我获罪,我却弃他而不顾,我岂不成了天底下最不仁不义,自私自利的小人?你们又怎可能还会接受我?” 姚表不再说话。杨之巅沉默半晌,站起身来,走到梁铁寒面前,一手放在他肩上,点了点头,笑道: “你说得对,铁寒;做人以仁义为本,大丈夫以忠信为先。十七年前,你义父把你带回我真水寨之时,我便看准你会是一个一生诚信忠义之人;我从来没有看错过。你是我真水寨的骄傲。去吧;凡事千万多加小心。如果一切顺利,早捎个信回来。” 梁铁寒也站起身来:“那我就告辞了;姚伯伯,多谢您;大伯,回去看到义父,代我向他问声好,再赔个不是。铁寒本来一定是要亲自把木家姐弟送到义父手上的,可我现在实在不能再拖。如果一切顺利,我会尽快回家看望义父的。” “还有你叔父,姑母,族中的兄弟姐妹;也别忘了他们,常写信回来。” “我会的。他们都还好吧?四弟怎么样了?” 杨之巅慈爱的脸上泛起了一丝骄傲的心疼: “他啊,也和你一样,是我真水寨的骄傲。” 梁铁寒摇头傻呵呵地咧嘴笑道:“不可能,四弟比我强多了,他可是义父的亲生儿子。” 送走梁铁寒,两位高人一同回到中厅来。杨之巅有些怅然若失。 “再见也不知何年;”真水寨寨主叹道,“京城凶险;就算他终能侥幸逃出来,他在外面已经自己安了家,我们也只能指望他还能记得回来看看罢了。” 姚表为杨之巅和自己斟满茶杯,一面淡淡笑道: “杨老弟割舍不下?我记得你们山寨族规可是明令族人远离官场,禁止涉入朝政军机,否则严罚。铁寒在周王府当差,虽算不上朝政军机,却也擦了官场的边;你完全可以叫他辞了差事,带着家小离开开封,搬回夜夭山来,从此再不出山,就能和你们早晚在一起了。” 杨之巅摇头苦笑道:“那却又何必;孩子长大了,山里没前途,只靠一条破旧的族规,留不住的。更何况二弟早打破了族规的限制,创了先例;族规也就成了古老的传说。铁寒在外面日子过得不也是挺好。” “他义父呢,怎么想的?” “二弟的心思,向来谁也不知道,只能猜。自从铁寒离开家,他也从来没有提过他,仿佛从来不曾认过这个义子。但是我敢肯定他是想他的;毕竟,铁寒跟在他身边学艺十二年,朝夕相处,二弟对他可是远远好于对自己的亲生孩子,这些我们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二弟这个人,无论什么事都藏在自己心里;便是思念到了死去活来不能忍受的地步,也决不容忍被别人看出蛛丝马迹。所以他从来不提铁寒;正如自从弟妹死后,他也从来没有再跟我们面前提过她一样。” 姚表沉吟片刻:“铁寒跟他,性情上倒真是有着天壤之别。看来沈如风不管怎么说,至少还是教育有方。我现在真是很想见见,他和杜云君唯一的孩子究竟是什么样。” 杨之巅叹了口气,微微皱起眉头来,目光有些迷离: “二弟对寥儿的教育方式,完全不同于对铁寒。——有机会你会见到寥儿的;他爹管教太严,根本不许他下山一步。不过,有机会,我一定要带他到外面的世界来看看。” 第四章 风云之后 洪武二十八年冬天,刚刚进入腊月的北平城。 傍晚时分,姚表走出了燕王宫端礼门。天上又飘起了细小的雪花,渐渐长大到玲珑的雪片,落到衣帽上,六角清晰可辨。地面上积雪未消,已经被来往的行人和车马踏成了灰黄色半透明的坚冰,很快又蒙上一层洁白。 他决定步行回家,方便赏雪,看看街景,特别是街上的行人,道旁的商贩和顾客们。他打发走了等在端礼门外的马车和仆从,独自一人,拐上了回家的那条大街,信步向家的方向踱去。 这条街依旧。二十七年前,徐达、常遇春的大军把元顺帝的蒙古铁骑从元大都撵走,到今天,这座城市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然而姚表并没见过元末北平城里,蒙古贵族的私马和元廷的官马肆意纵横,纵火劫掠,横征暴敛;他记忆中的北平,最远可以追溯到十五年前,自己随从燕王朱棣刚刚到达北平之时。在那之前,他一直在江南山川秀丽之地游历,所见城市一如荆州、武昌、南昌、京城之流,繁华富庶。北方却是战场初平,北部边疆如同西南,时时动荡不安;北平满城的贫瘠破败,街市萧然,民不聊生,都深深触动了他,让他直到现在记忆犹新,更让当时的燕王刻骨铭心。 一切现在都有了天壤之别。北平年来越发安定富足了;放眼望去,人丁兴旺,集市喧沸;快到过年了,大街小巷张灯结彩,一片车水马龙,却秩序井然;偶有官兵步马而过,都小心翼翼地看着脚下,决不让马踏翻了摊面。路面平整安全,头夜的积雪已被官府清扫干净,丝毫没有影响交通。白雪覆盖了大街小巷的房檐;檐下的墙壁、廊柱和窗户,处处露出来的却都是鲜亮的新漆。临街的酒坊店铺茶饭飘香,街边卖熟食的摊面也是热气腾腾。冰雪是冷的,心里却是暖的。经过燕王朱棣十五年来的精心养护,北平已经变得十分繁荣而祥和了。 谈起燕王爷,北平人是发自内心的敬仰和拥护,甚至远远胜过对千里之外应天都城里那个一统江山的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将这个沦陷于异族统治四百年的北方重镇的百姓们抢回华夏疆域里来,从此不再有民族压迫、种族等级之分,汉人不再是屈居蒙古、女真、契丹、色目等异族统治下的四等贱民。然而,对于远在应天的汉家皇帝来说,北平只是一个边疆线上的军事要冲;洪武天子毕竟救不了、也不太在意北平的贫荒;北平人不再能享受皇都的尊荣,在饥饿线上挣扎着,直到燕王入藩,情况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好了起来。如今,北平人过着安定富足、欣欣向荣的日子,对燕王朱棣心怀说不出的感激与爱戴。在他们眼中,北平已经回复了帝京的风貌和气度,昔日的元皇宫如今仍然是皇宫,宫里住的仍然是九五之尊的皇帝,尽管燕王其实只是个藩王,不能够入继大统;尽管北平只是个藩属,王宫只是个王府。 眨眼间,又一年过去;洪武快满三十年了。这一年又发生了很多事:继去年大将军颍国公傅友德并其子寿春公主驸马傅忠一起被赐死之后,朱元璋在今年又赐死了硕果仅存的最后一员元勋大将军宋国公冯胜。而老瘫在床的信国公汤和不久也终因年事过高病卒。至此,朝中有统领全军以扫天下之能的大将,可谓荡然无存。晋王、周王受命发兵塞北筑城屯田。燕王则受命发兵辽东,搜捕镇压女真叛乱。前不久北平又接到备兵敕令;朵颜三卫吃紧,圣上命令燕王加速休整军队,年后再次出兵辽东。秦王朱樉年初病薨;皇太孙朱允炆也在今年完婚,娶了光禄寺少卿马氏之女为妃。京城传来消息,六十八高龄的老皇帝风寒刚愈,又染了头疾。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股力量,一只全能而无形之手,在背后操控着一切,让所有看似纷乱无绪的发生,都悄然向着某一个未知的方向而去,成了按部就班的执行;一切似乎在不知不觉之间,都彼此有了某种致命的联系。 姚表感到心底一种本能的不安;如此强烈,却又如此莫名。那未知的方向,究竟是哪里?背后的那股力量,究竟是从何而来? 天下如棋局;冥冥之中,一切是否又真是自有天意? 他一路遐想,不知不觉走到了家门口。太阳已经落山;天却还没有黑下来。门人见他到家,高兴地迎他进来,勤快地掸去他身上落下的雪花,一面兴奋地说道: “老爷可回来了;这外面下雪,您何苦不坐车呢?可巧今儿个杨大爷来了,咱姚府又到了每年最热闹的时候。” “杨老弟到了?”姚表喜出望外,一路的不安思绪顿时一扫而空,仿佛满天飘飞的雪花都是他飞扬的喜悦,只有欢乐和憧憬,没有丝毫严寒的意味。 “人在哪儿?都安顿好了吗?怎么不早告诉我;我要知道,我决不会走回来。” “老爷您就放心吧,大管家早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人现在已经在厢房里住下了,晚宴也早都吩咐下去了,夫人亲自掌勺炖肉汤。杨大爷又带来两只山鸡,一条狐皮,一筐松蘑,一包野山参,一对鹿角。” “又带东西了?回回说了不要,总是不听;我这老弟弟可真是死心眼儿。山里人到底实诚啊。”姚表大笑起来:“深儿也来了吧?向儿这回有没有同来?” “大小姐一起来了;大公子又没有同来;同来的这回却有一个陌生的年轻公子,以前从来没有见过。” 姚表微微一愣:“陌生的年轻公子?——多大年纪,长什么样子?” “约摸着十五六岁,模样儿像个姑娘,羞答答的,总是低着头,也没怎么仔细看清。” 姚表压抑不住心头窜起来的强烈的兴奋和好奇;他笑道: “这新来的便是他们族里同辈排行老四的沈公子,我同门师弟的外孙。他长这么大头次出山,认生,你们一定小心伺候着,别把他吓着。” “老爷放心,咱家人坏不了事。” “我这就回房去换衣服;叫姚贵把客人领到厅堂来,上最好的茶;吩咐伙房戌时开饭。你下去吧。今晚把车马收拾好;明儿个我要领客人们四处转转。” 管家姚贵领着真水寨伯侄三人走进客厅时,姚表已经换好衣服等在那里,见面就迎上前来,拱手问候道: “杨老弟,别来无恙?时间可真快,转眼又到新年了。” 真水寨寨主杨之巅拱手还礼笑道:“可不是说的,我这感觉好像才回山里呆了两天,又跑出来了。烦老哥惦记着,小弟一切都好。” 何深深熟门熟路,跟在杨之巅后面,早已拜过姚表。杨之巅从自己身后拽出来一个少年人,笑道: “寥儿,还不快问你姚伯伯好,藏着干什么?” 姚表这才能看到他十五年来最期待见到的人,沈如风与杜云君的独生子,自己的同门师弟杜南山唯一的孙儿。在他刚出生不久,杨之巅就把这个婴儿的名字告诉给了自己:沈若寥。 一切却远不是这三个字这么简单;沈如风与杜云君的独生子——这是怎样的一个定义?三师弟唯一的孙儿——这一切对自己来说,究竟又意味着什么? 他不知道此刻是自己想得太多,还是面前的这个少年人想得更多。沈若寥只是慌慌张张地行了一个礼,照猫画虎地叫了一句“姚伯伯”,然后就愣在了原地,再没了下文,只是错乱地立着,既不敢看自己,也不敢看杨之巅,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还是在害怕什么,满脸满身的惶惑不安。 杨之巅仿佛毫不奇怪,笑着提醒他道:“寥儿,这是你第一次见到姚伯伯吧?” 沈若寥一惊,答道:“是,那个……我……” 他语无伦次,声音细得如同蚊子,胡乱说道:“我是……我是沈若寥……” 何深深用力咬住嘴唇,才把自己的大笑忍住。 杨之巅笑道:“姚老哥,这孩子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出门,平常很少见生人,难免闹笑话。锻炼锻炼就好啦,你可要多担待啊。” 姚表宽厚地笑了笑。他走到沈若寥面前,抓起少年强烈的窘迫不安之中扭捏在胸前的神经质的两手,握在自己手掌中,将他从头到脚仔细打量起来。 他有些失望——本来就已经有些失望。面前的少年身材瘦小,看起来弱不禁风,丝毫没有当年沈如风高大挺拔的身材;那才是真正北方汉子的身形。也没有沈如风的英俊飒爽;这个孩子线条过于柔美,没有丝毫刚硬之气。他抬起头来,望着姚表;高人眼中关注的慈爱有一时间化解了他的疑惑不安;然而很快,他意识到对方的注视久久不肯移开,仿佛那目光之中热度灼人,他便立刻更加强烈地窘迫起来,慌忙又把头低了下去。 姚表却在他抬头的短暂的一刻里,感到心底一股强大的矛盾激荡,让他本能地摒住了呼吸,压制住自己发狂的心跳。 这明明白白是沈如风的脸,却又同时明明白白是杜云君的脸。同样漆黑修长的双眉,同样漆黑如墨的瞳孔,同样长而密的漆黑的睫毛,将那双黑夜一般的眼睛半遮半透,更显得深窔难测。双眉之间一道暗红色的伤疤,仿佛把人的注意力全部指引到那双漆黑的眼睛上来。终究,这并不是沈如风的眼睛;这里面没有丝毫冷酷的骄傲,没有丝毫凌厉的杀气,没有丝毫残忍的淡漠。相反,他看到了太多的懦弱、优柔寡断、紧张、拘束和恐惧;或许沈如风唯一留在这双眼睛中的痕迹,就是那与生俱来的忧郁和孤独。 可谁又能说,这不是来自于杜云君的遗产?从小在自己眼前长大;他已经太过熟悉了的师弟的独生女儿,师父唯一的孙女——她脆弱的健康,和她与体质完全不符的倔强偏执;她坚持留守在自己想象的世界之中的忧郁和孤独,和她一旦下定决心之后,不顾一切的飞蛾扑火;或许若非她是如此的性格,她与沈如风便不可能有任何交汇,风云之间的一切故事本来也不会那样发生。二十年来,姚表每每想起,一如他此刻重新见到这张不知究竟来自何方的面孔,不知究竟传承于谁的眼神,当年的愤慨和不平、师门蒙羞的耻辱仇恨,以及对师弟独女的爱怜和悔愧,都同时卷地重来。 到底,这个孩子像他的母亲。他生作一个男子,却生得如此纤美。二十年来,姚表始终以为,他没有一时一刻淡忘了杜云君的容貌;他和同时代的天下人一样笃信,世间没有一个男子,见过杜云君的容颜之后,这一生到死可能有淡忘之时。然而刚刚被沈若寥错乱地一瞥之间,他蓦然惊觉自己原来早已淡忘了杜云君,淡忘了那个曾让庐山泣雨、天地倾覆的绝代容颜。毕竟,那个绝代容颜从小在眼前长大,太容易让外人刻骨铭心,也太容易被亲人所淡忘忽略。 这是师父的曾孙,他唯一的血脉。 也是沈如风唯一的血脉。 毕竟是久经世故、身处宫廷之人;姚表只是瞬间的震动,迅速便恢复了自控。他叹了口气,松开两手,看向杨之巅,笑道: “真不敢相信,这会是沈如风的儿子。瞧这模样气度,倒是和他母亲十分相像。” 他又看向沈若寥,问道: “寥儿,如果我没记错,你该是庚申三月生的?” “是。”沈若寥答道,抬头慌慌张张地望了姚表一眼,完全六神无主。 姚表道:“我那长孙姚继珠大你半年,这当儿正在书房陪他两个弟弟念书。一会儿他就会过来,你就当他是你的亲兄弟一样,这两天想去哪儿转,想玩儿什么,只管叫他陪着你,处处不要见外。” “谢谢姚伯伯,”沈若寥总算想出一句人话来。 姚表一手搭住杨之巅的肩,道:“太阳已经落山啦,你们奔波了两天,也都累坏了。我叫夫人简单备了些饭菜,咱们随便吃一点儿,也不耽误你们休息。” 第五章 姚府家宴 姚府摆家宴款待真水寨的客人。在头次出山的沈若寥看来,如此丰盛的宴席可是决称不上简单的。姚表的两个儿子,三个孙子,还有长夫人、两个少奶奶和两个孙女,也都来陪坐。这样,在座的便共有十四人。在夜夭山时,逢年过节,山寨中所有人不分长幼,都要坐到一起开开心心地吃顿饭。然而在姚府,表面上似乎一样,沈若寥却清楚觉察出不同来。他从没感受过坐在桌边欢饮畅谈时,边上守着几个婢女,忙前跑后,茶饭不沾,只是伺候主人。而围桌共坐的诸人,谈笑风生从容举杯的也只是男人,女人们都端坐在一旁,几乎从不开口,对饭菜也是浅尝辄止。 他一言不发,虽然腹中饥饿,却让这情景弄得浑身不自在,仿佛时时处处须得屏声敛气,斟酌而行,胃口也不好。 他抬起头来。刚才与姚表对面时,他一直不敢看个究竟;现在,他要小心翼翼地观察一番。 他早听大伯说过,姚大人从政之前,曾经一直在庐山隐居,拜师学习医术,研究百草;所拜之师便是自己的外曾祖父杜石裂,姚大人也因此是自己外祖父杜南山的同门大师兄。外公还有一个二师兄名叫谭无影,师兄弟三人感情很好,和师父一起住在庐山养心院,不问世事,一心只想研究医药,治病救人,与世无争。后来名扬天下了,天下之人便并称他师徒四人为毒门四君子。母亲出嫁不久,外曾祖父杜石裂便辞世了,姚表与谭无影也离开了庐山,到外面闯荡天下;据说谭无影去了昆仑山,姚大人到京城遇到了燕王朱棣,交谈之间相见恨晚,燕王便为他谋了一个王府御医的职位,才有了后来从行北平的事情,和姚表今日的荣宠地位。外公杜南山则继续一个人留在养心院隐居,不肯离开庐山半步。 毒门四君子分道扬镳的原因,大伯却从来没有告诉过自己,只是含糊其辞,也不知是他不知道,还是另有隐情。他也曾问过大伯,姚表既是自己外公的同门师兄,却为何与族长兄弟相称,又要他喊姚伯伯;族长却讳莫如深,只说既是跟着大伯来,就不要想当年毒门四君子的事。 沈若寥原以为,一个以君子著称天下的人,应该像他的父亲一样,英姿勃发,正气凛然;举手投足,谈吐之间,既有文人风骨,更不能丢了习武之人的干净利落。观察之下,他便有些失望。姚表身材修长,看得出年轻时一定也曾经玉树临风,此刻却仿佛大病初愈一般,目光黯淡,面有倦容。他安静少动,言语行止,比起父亲来,显得力量不足,而阴沉有余。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经不得沈若寥这般挑剔。 他听到姚表向大伯询问木家姐弟的情况。 杨之巅回答说,两个孩子对山里的生活,适应得都很快,又勤快又朴实,人人都喜欢他两个。又说,两个孩子入山寨之时有了新名字;女孩儿叫秋千,男孩儿叫凡生,都是寥儿给起的。 姚表哈哈大笑,连连称赞起的好名字。沈若寥更加窘迫起来;仿佛这世上最可怕的事,就是这大伯老朋友的餐桌上,一大群陌生的男女老少把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 他低着头,神经质地不停揉着指间的筷子,一口东西也不吃。 姚表注意到他的拘束,笑道:“寥儿,一直见你低着头,一声也不吭,可是这半天,你好像也没吃什么东西啊。” 沈若寥意识到自己必须开口,窘迫之中撒谎道:“……是,我——我原本也不饿……” 杨之巅插嘴笑道:“老哥哥,你莫见笑;这孩子没见过世面,头一次出来,必然处处闹笑话。他在山里完全是另一个样,一点儿也不拘束,鬼主意那可多着呢。又聪明又勤奋,身手可是了得,我们山寨里现在算上凡生一共四个孩子在学武,加起来怕是也打不过他一个。凡生现在是他的徒弟,对他崇拜得不得了。” “大伯!”沈若寥脸涨得像个熟透的茄子,小声哀求道。 姚表笑道:“这是自然,毕竟是沈如风的血脉;只不过荆山之玉,深藏不露罢了。我倒原本以为,沈如风会亲自收木家那个小男孩儿为徒;毕竟,那是铁寒的意思;他连秋风都给了铁寒用,该不会拒绝铁寒的任何请求。” 真水寨伯侄三人闻言却突然同时脸色变暗。何深深悄悄地把筷子放回到桌上。杨之巅也停住了手中的筷子。姚表见状,突然预感到了什么。 “老弟,怎么回事?” 杨之巅叹了口气,声音低沉下来,说道: “姚兄,我二弟已于去年年底辞世了。” 姚表微微一愣。“什么?” 杨之巅点了点头:“本来是二弟收了凡生为徒;可突然之间出了如此变故,没有办法,只好寥儿来教凡生。” 姚表有些不可思议:“究竟——出了什么事?寥儿他父亲——天下第一高手,正值壮年,怎么突然就——?” 杨之巅摇头叹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啊。” 姚表沉默下来。举席都陷入了沉默。沈若寥突然又恐慌起来;他发现自己又变成了众人目光的会聚点。从姚表提到他父亲,他便不再敢动手中的筷子;此刻,筷子依然举在手里,整个胳膊到五个手指都已经完全僵硬酸痛。他却不敢动一动,只觉得放下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实在不知道自己此刻究竟该如何是好。 姚表的长孙姚继珠见状,起身离座,走到沈若寥座旁,拍了拍他的肩膀,俯首对他说道: “若寥兄弟,你也别太难过了。多少吃些东西;这些要是不合你胃口,我立刻叫伙房去给你做两个清淡的来?” 沈若寥吓了一跳,抬头看向站在身边的这个年纪相仿的姚家长孙少爷。这是一个相貌清秀斯文的少年,身材稍胖,举止神情中透着成熟的机灵,正认真地望着自己,目光之中充满了关切和同情。 他并不认识姚继珠,从来没有打过交道;此时此地,姚家大少爷却仿佛相熟多年的兄弟一样对自己如此关切;初出深山的沈若寥从没接过这种招式,下意识地望了望杨之巅;大伯只是对他微笑着点了点头。他感到房梁下的全部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火炬一样点着了自己整个脑袋,而他完全不知所措,只能在那会聚的目光之下,压力越来越大;直到最后,他完全一败涂地,连气儿也不敢再喘一口。逃的念头突然窜入了他的心里。他已经走投无路,也无法再去想自己究竟该走还是该留,就这样众目睽睽之下匆忙从座椅上滚下来,从姚继珠身边夺路而逃,几乎是破门而出。 他奔回了自己留宿的厢房里,喘了半天气儿,才渐渐镇定下来,发现手中还捏着筷子。 姚继珠见沈若寥逃跑,先吃了一惊,却又很快回过神来,对姚表说道: “祖父大人,我们怕是戳痛了若寥的伤心之处。我去看看他,顺便叫伙房做些清淡的夜宵给他送过去。你们继续吃饭吧,不用担心的。” 姚表点了点头,姚继珠便退出了门去。 杨之巅叹了口气,站起身来,举起酒杯,对姚表道: “老哥哥,寥儿太过单纯,不懂事,更不知礼,我这个大伯也是教导无方,在这里给你全家赔罪了。还望哥哥和嫂夫人别往心里去。这杯酒,全当是罚了。” 他一饮而尽。姚表忙站起来,举杯自己也一饮而尽,然后说道: “万万不可说罚。杨老弟,你这又是何苦。这事本来就是我的不是;丧父之痛,非同一般;明明寥儿心里难过,我还这么刺激他,他怎么可能受得了?该赔罪的是我。我看,这东西也吃得差不多了,我们就此散席吧;你和深儿回去,多多安慰安慰寥儿,替我道个歉。他没吃几口饭,珠儿会仔细安排夜宵给他;如有不周之处,随时跟我们说,千万别有任何顾忌。” 仆人撤去宴席。姚表便让儿孙们各回各房,告诉夫人说要陪客人散散心,送了杨之巅和何深深到院子里来。 杨之巅吩咐深儿先回房歇息,照顾一下寥儿;何深深心里明白,也不多说,便从另一边绕开了。 剩下姚表和杨之巅两个人,在夜色幽静的庭院里散步。周围没有一人;腊月的冬天,也听不见虫鸟和树叶的声音;入夜之后,院墙外的车马行人更是稀少;庭院里四处一片寂静。 杨之巅先开口道:“珠儿真是懂事能干;哥哥的家业将来有他打理,你可以完全放心。” 姚表微笑道:“珠儿是城里长大的商贾子弟;做得好,将来也只是能持家,成不了太大器。寥儿如果好好历练,将来前途未可知。” 杨之巅叹了口气。 “谈何容易啊;姚兄,说实话,这头一次带他出山,一路可苦了我;真是怕一不小心出个什么事。别看这孩子身手非凡,博览群书,我只要不看着他,几步路就能走丢,跟个三岁娃娃没区别。他从没跟外人打过交道,世事是一点儿不通。真要是三岁娃娃,倒也好历练;可他已经十六岁了,一切从零开始,太难。” 姚表淡淡说道:“是难了些;不过毕竟,现在已经可以开始。要是他父亲还在,想必你也不可能有机会带他出来。——说起来,沈如风究竟出了什么事?” 杨之巅长叹一口气,摇头苦笑道: “姚兄,说来话长,却也短。短的原因,正是由于弄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二弟于一年前中毒身亡;蹊跷的是所染之毒,正是**香。” “什么?!”姚表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惊诧地望着杨之巅。 杨之巅沉重地说道:“我想起来就头疼,头疼得要死。我们封闭深山,出了这样的事情,如果不是自杀,定然就是族人所为。这太可怕了。人人都知道**香乃是三弟的宝贝,一直是藏在三弟手上,可我不能因此就轻易地下结论。当时的情况十分复杂,可以说嫌疑其实丝毫不在三弟身上,而完全在我身上。我们兄弟一起这么多年了,特别是二弟三弟,一起经历过那么多山外风雨;族里的孩子们又个个都好。到现在一直找不出任何事实证据,我没有任何理由去怀疑任何人。” 姚表一时沉默无语。 杨之巅又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重新向客院的方向走起来。姚表不由自主地跟上。 “总之,”真水寨寨主低声说道,“我不是个称职的族长,不能为二弟伸张正义,不能为寥儿平抚心伤;后来,三妹也走了;寥儿身边,唯一一个能像母亲一样疼爱他的人也不在了。一切说到底,最苦的还是寥儿;最无辜的也是寥儿。” “素歌也走了?”姚表有些跟不上,“什么意思?” “素歌一个人离开了夜夭山,不辞而别,谁都不知道她去了哪儿。” “……为什么?这两件事情之间,究竟是什么联系?” “我也不知道,也不敢假定一定有联系。” 姚表沉思良久,最终轻轻叹了口气,说道: “也罢;事情已经发生了,最重要的是保护生者不要再受其伤害。何况某种程度上来讲,他父亲不在了,对寥儿的成长也是件好事。” 杨之巅沉默半晌,低声说道: “我明白哥哥的意思;可是有些东西,我二弟种得根深蒂固,纵然他不在了,也是很难拔去;这孩子敏感、脆弱、多情;硬要把那些根深蒂固的东西拔去,只怕反而更伤害他。” “我看未必;”姚表沉思道,“他不像他父亲,却也不完全像他母亲。如果说他父亲曾经是横扫天下之第一人,他母亲其实拥有更坚韧、更强大的内心。这孩子刚刚脱离他父亲的钳制才一年,可以说他从来没有真正体验过自己的人生,他才刚刚开始自主,离完全舒发自己的才能和性格还差得太远;他未来究竟有多大潜能,很可能到现在根本没有任何人能看出来。” 杨之巅道:“只是,他父亲的钳制已经养成了他的被动和孤僻;也许一切都容易改变和解决,唯有孤僻这一条,却把其他问题都复杂化;他有任何心事,任何麻烦,从来只是自己憋在心里,不肯对任何人讲。” “族中的兄弟姐妹们呢?不对长辈讲,倒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族中的几个兄弟,年龄与他差距较大,恐怕他也觉得有距离;我也听你说过,好像他和老三年龄差距最小,隔阂却最大。不过,他这个年纪的少年人,总会有玩得好、信得过的伙伴吧?深儿比他只大两岁,他俩相处如何?晴儿呢?还有刚刚去的秋千,貌似与他年龄最为相近。孤僻的男孩儿,一般反而更容易跟女孩子亲近。” 杨之巅迟疑道:“寥儿与小女倒是很亲密,只是……唉!” 姚表会意地微笑了。 “晴儿羞涩胆小,寥儿孤僻——他俩自然应该是最要好的;什么不能跟任何人说的话,彼此之间都可以分享。两小无猜,他俩还是挺般配的。” 杨之巅苦笑道:“老哥哥,话别说得这么远。” 姚表哈哈笑起来:“杨老弟,一切顺其自然。” 第六章 山水之间 燕山山脉的一支。过了“夜夭山界”的界石,便是这条纵深狭长的山谷。峻岭绵延,悬崖陡峭,将一切世人世事的脚步——改朝换代,兵荒马乱,赋税徭役,也包括春天在内——都阻隔在山外。一年中有八个月,夜夭山都是风雪交加;六七月盛夏,山外酷暑难耐之时,山谷中厚积的冰雪往往才刚开始消融。 这一年的春天,却来得很早很早。时才二月底,竟然接连几个难得的晴天。山谷中的溪水也在融融春日下,早早打破冰封,舒怀欢歌起来。 清晨,木家小男孩气喘吁吁地跑上接雨峰峰顶。这是夜夭山最高峰,俯瞰夜夭山整个山谷,和掩藏在山谷中几乎看不见的小小寨落。木凡生已是轻车熟路,几乎闭着眼睛,都可以找到上山的路,找到峰顶山岩之上,面对群山深壑,耐心等待自己的四哥。去年的这个时候,沈若寥第一次在这个山顶给木凡生开课。一年下来,天天如此,无论狂风暴雪,风和日丽,从无例外。今天也是依旧。山岩上静立的少年师父只有十六岁,背对着自己的身影清瘦而单薄,在木凡生的眼中,却一如既往的高大神圣,坚如磐石。 听到背后的脚步和喘息声,沈若寥便转了过来,面对着木凡生,冷厉严肃。 “凡生,你又晚了。你几时起的床?”他冷冰冰呵斥道,“我说过,晚一炷香,罚跑一圈;我等了你两炷香的工夫,今天要罚你两圈。外加每天晨练这圈,一共要跑三圈。我没有时间听你说废话;赶紧把鞋子系好,咱们开始吧。” 木凡生上山已经跑得小脸通红,满头大汗,听到师父说要罚跑,浑身就哆嗦起来,低下了头,看也不敢看师父一眼。沈若寥视而不见,带着木凡生跑下接雨峰,一直跑到山脚下,再原速跑上来,一口气不歇地如此跑了三圈。这已经不是木凡生第一天练功,更不是第一次受罚;饶是如此,小男孩仍旧一如既往地在第一圈就感到吃不消。然而他的四哥师父却没有半点减速的意思,他也就只能咬牙坚持着。第三圈上山时,他实在挺不下去了。沈若寥心如铁石,抓住他的手臂,连拖带拽硬是逼他跑完了全程。到达峰顶时,他一下子瘫软下来,就要往地上趴。沈若寥紧紧抓着他,几乎提着他的领子逼他又在山顶上来回缓速走了好久,才让他坐下来。 木凡生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几乎虚脱地瘫坐在地上;面前年轻的师父却没有丝毫的心疼,只等自己汗稍稍下去,便如往常一样令道: “起来吧,坐久了会着凉的。” 木凡生闻言,心底先哆嗦了一下,费劲地乖乖爬起来,熟练地整好衣衫,然后笔直地挺起腰杆,严肃认真地望着四哥师父。 他在沈若寥的监督指教下活动筋络,锤炼内力,一板一眼,样样都必须按照四哥的要求做到位。四哥哥让他提着盛满水的木桶蹲起屈臂、上下山路,并且在他脚下垫上厚厚的石头,然后逼他伸直两腿双手触地,在自己的学生压不下去时把手按在他背上,直按到倒霉的小男孩哀叫不已,眼泪横流;他的四哥师父始终心如铁石。 活动开筋络后,沈若寥便开始检查几式先前教过的基本功法,依旧不满意。 “怎么搞的?”少年师父的眉毛不耐烦地拧了起来,像两把刀般,径扎进木凡生心底。“这三个把式你已经练了一个月了,刚开始进步还挺快的,怎么越来越没起色了?” 木凡生委屈地嗫嚅道:“四哥哥,教我一式新的吧。这三式我实在练不下去了。” “旧的没练好,新的怎么教你?”他严厉的师父冷冷训斥道,“凡生,跟你说过多少次了,练功切莫贪多。一味求快,最终只能学成空架子,花拳绣腿,有什么用?” 木凡生涨红了脸,乖乖站在原地,低着头一声不吭。 “重来!”一声喝斥,小徒弟浑身就是一个寒噤。 师父一遍遍纠正,木凡生一遍遍出错。一个时辰后,泪水再一次开始在他眼眶里打转。他已经精疲力竭。他咬紧牙根,努力把手臂抬到四哥哥要求的位置,努力把腿提到四哥哥要求的位置。然而这要求的位置高一分不行,低一分不行,左一分不行,右一分不行,偏偏就在最耗气力的点上,实在是太难达到。 他已经累得再也抬不起手臂踢不起腿了;每一次重复都比上一次更加糟糕。而他毫无退路,必须继续练下去,直到达到标准。 那可能吗?他觉得简直不可能。但是四哥哥并非强人所难;四哥哥自己,就能做得完美到无可挑剔,因此也一样要求他,而容忍不得丝毫偏差。他听族长大伯说过,四哥哥的父亲,他名义上的师父,曾经名震大江南北的天下第一高手沈如风,曾经就是以这样绝对的完美来苛求自己的儿子;十几年如一日炼狱般的残酷训练,才把四哥哥的武功锻造成今天这样的水平,滴水不漏,无懈可击。 “但我不是四哥哥;我也许永远也做不到四哥哥那样。”木凡生想着,心里难过到了极点。 “停!”头顶上响起一声暴喝;四哥哥的火气终于克制不住了。 木凡生停下来,站在原地发抖。 “你以为你在干什么,凡生?你表演的是一套什么东西!你这哪点儿是我教出来的?哪儿有丁点儿沈氏传人的影子?别说对不起我爹,你姐姐知道了会怎么想?你——” 沈若寥突然住了口。一串晶莹的泪珠,从木凡生通红的脸颊上滚落。 小男孩的心里,此刻只有耻辱和羞愧;自责和绝望充塞了他的全部思想感情,仿佛面前的四哥师父是座威严的冰山,冒着凛凛寒气,冻得他从头到脚钻心疼痛。一时间他没有意识到,更不敢抬头去看,面前的冰山对自己此刻的软弱和羞耻究竟是什么反应。 “若寥?凡生?”一个女孩子的呼唤声从下面的山路上传来。师徒二人都吃了一惊,醒过神来;沉默的尴尬尚未被察觉,已经被打破。 “若寥?凡生?你们在上面吗?”呼唤声越来越近。 少年师父终于有了动静,走到山崖边,向下喊道: “我们都在。上来吧。” 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跑上了山顶,浑身大汗,看到二人,气喘吁吁地把手中提的饭盒放到地上,抬起手来擦去额头的汗水,又把垂到胸前来的两条长辫子甩到了身后。她叉起腰来,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前的二人。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不下去吃饭,不饿啊?非得我给你们送上来。真难伺候。” 木凡生羞怯地说道:“姐姐,我还没练完功呢。” 女孩子看到弟弟小脸上还挂着的泪珠,微微愣了愣。 “他又表现不好了是不是?”她询问地看向一旁的少年师父。 沈若寥摇了摇头。“没有;都怪我。他练得太专注,我一没留神,就把时间给忘了。” 女孩子敏锐的目光却犀利地捕捉到了四哥眼中的阴影。她叹了口气,皱起眉头来,看着自己的弟弟,教训道: “凡生,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怎么还这么不懂事?有四哥哥教你武功,是你天大的福气。你倒好,偷懒贪玩,不好好练功,总是惹他生气。你什么时候能有点儿出息?” “秋千,”沈若寥止住她,“跟他没关系。今天都是我的错。——唉,算了;”他看向自己的小徒弟: “凡生,今天就到这儿吧。你浑身发抖,能练好才怪了。功力这东西是不能图快的;我如何也犯下了这毛病,却还自以为是。你自己回去,还是好好巩固一下这些学过的内容。等下个月,咱们再开新课。” 他们一起用过午饭后,下山到溪谷中来。初春的太阳还残留着冬日慵懒而温暖的味道,漫山遍谷的草木还都埋在积雪之下,一片洁白之中露出星星点点的枯褐,感觉却不似严冬时那般死寂。仔细看去,枝头疙疙瘩瘩已然孕育出新芽。静谧的山谷里,除了脚下细微的流水声,似乎还能听到雪地里草儿破土的声音。几只麻雀掠过面前,蹿上光秃秃的枝头,瞬间又飞下来,跳到对面的坡上去了。 木秋千上午在溪边洗好了衣服;凡生帮着姐姐把衣服挑回寨中去。只剩下他二人在溪边梳洗。初融的溪水碧彻清透。沈若寥洗了几把脸,在溪边坐下来,有些心事重重。他把瘦骨嶙峋的手指伸进溪水里,抠起水底的泥土来;清澈的溪水瞬间就被搅得浑浊不堪。 木秋千在一旁小心地端详着他的面容,又回想起自己初见他时的情景。一年前的隆冬深夜,大雪纷飞的夜夭山峡谷。那天的若寥,站在他父亲沈如风身边,好像一个柔弱的女孩子。木秋千生长在一个江南水乡,被二哥梁铁寒救出法场后,一路从应天京城奔逃到这寒冷的燕山里,见识过太多剽悍粗犷的北方男子;在他们当中,沈如风当算是首屈一指的美男子,高大挺拔,英气逼人。他的儿子却生得太过俊秀,便是在江南,想找到这样俊秀的女孩子也不容易。此时此刻,她端详着他漆黑修长的双眉;眉心正中央有一道暗红色的伤疤,虽然不长,却深而醒目。这伤疤一如既往又把她的视线引回到他漆黑的眼睛上,令她莫名其妙地打了一个寒噤。一时间她仿佛觉得,那双眼睛也像这眼前的溪水一样,泥沙激荡,显得深不可测;她却又明明知道这水本来是多么清澈透明的。 “你又想起什么来了?”她轻声问道。 沈若寥低声道:“还不是凡生。你上山来的时候,我正冲他发火,又是毫无理由,老是这样。我发现我跟我爹别的没学会,这一点倒是出奇地像。曾经他天天打我,所有的要求都苛刻不近人情,从来没有鼓励,永远骂我是没出息的窝囊废,只会给他和我娘丢脸。曾经我以为,我绝对不会像他那样对待自己的徒弟和儿子;可是现在,我却一丝不苟地把一切都照搬过来,再制造凡生的阴影,要让他变得跟我一样——” 木秋千笑了。“你毕竟没打他。再说了,男孩子就该对他要求严一些,打骂也是必要的。他要是真能变得跟你一样有本事,那是他的大福气。” “我有什么本事?” “文武双全,还会弹琴。我和凡生的名字,不都是你给起的。之前我们连正经名字都没有,就只有粗俗土气的乳名,都是因为我爹娘没文化。” “我也是一时胡起的,你喜欢就好。”沈若寥道,“你的书背得怎样了?” “晴姐姐上次教我的都记住了;晚上你有时间的话,我背给你听。” “那太好了;我晚上正好没事。不过,你要先帮我一个忙。” 木秋千看了看他羞涩的表情,会意地笑了。 “又要我帮你约晴姐姐?” “我……我有两天都没见到她了,不知道怎么回事……” “这回,你要怎么答谢我?” “我……我可以……晚上教你两首新唐诗……” 木秋千噘起嘴道:“可怜我,帮你跑了一年腿,捎了一年信,每次的回报也就多学两首诗而已。” “那……那我帮你背十天柴?” 木秋千摇头笑起来,露出一口晶莹皓齿,棕色的腮帮上两个酒窝好看地陷下去,两条漂亮的柳叶眉高高地挑了起来,好像水墨画中的小鱼儿一样轻快活泼。 “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 “大丈夫说话算话。”沈若寥也忍不住笑了。 木秋千离开后,沈若寥只身重新登上了接雨峰顶。北侧悬崖上,万丈凌空伸出一块飞来巨石。巨石上方静静地横卧着一把古木七弦琴。沈若寥跳到巨石上,极目而望;山谷中一片雾气氤氲。他知道即便雾散,也无法看到山寨中的细状,无可能知道晴儿的究竟所在。木秋千回到寨中,即便顺利找到晴儿,叫她马上到接雨峰顶来,也要耗费一个时辰。 他等了良久,思念若渴,心烦意乱;手放在琴弦上胡乱拨弄,弦间却似有万响嘈杂,声音烦躁不纯。 他把琴丢到一边,拔出剑来,在巨石上刻道: “日月青空,皓然尔晴;**绕峰,翳然吾晴。鸢飞戾天,难求日月;而寐深谷,竟夜疑晴。” 剑刻在坚硬的岩石上如切泥削面般轻松,令他不由暗暗得意于自己的内功。他把剑收回到眼前,仔细端详了一下长剑的面容;刚刚还躁动不安的心仿佛突然间沉寂了下来。 铸铁青峻而黯淡;一把最普通的练习用的弟子剑。 秋风。秋风…… 他在心里默默念叨这个名字;一个至亲至疏的,神话一般古老的名字。 如果父亲把剑传给了他,此时此刻,手中拿着秋风,又会是怎样一种感觉? 二哥出山寻仇的时候,他才只有十岁;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秋风。然而,时至今日,他没有一时一刻忘却过秋风的模样。 深邃神秘的篆字,沉重冰凉的剑身,陈旧黯淡的剑鞘;青天皓日之下,湛蓝湛蓝的剑光;阴云密布之时,却又是太阳一般金灿灿的绚丽绽放。微风掠过,剑身便会兀自发出清澈而低沉的轻啸。 他听大伯讲过一个山外的神秘传说。相传,这秋风剑是武陵落英溪谷中一位道人赠与父亲的。当时父亲是十六岁,武功已是小有名气。那道人送了父亲两样东西,一是这把秋风剑,说是采落英溪水之石炼为金,并集秋风最清时的霜华、雾气和露水,在八月十六那夜月光下淬炼而成,坚韧锋利无出其右。父亲得了秋风剑,武功愈发不可收拾,很快四海之内便莫敢争锋,成为世间公认的天下第一高手。而那道人送给父亲的另一样东西,却是一个承诺,向他保证他可以得到人世间最美丽的女子的芳心。 十年之后,父亲在庐山遇到了母亲——自己从未谋面的母亲。十六年来,他一直只能在想象中勾勒母亲的面容;而一切勾勒的依据,从来只有族中长辈们的一句共同的定义: 人世间最美丽的女子。 他没有见过人世间最美丽的女子,从来没有。 但他见过人世间最美丽的长剑。仅是如此,已足够让他相信一见钟情,专一而终。 那是父亲的剑,旷古绝后的好剑。相比之下,他手中的这把剑只是废铁而已。 他丢下剑,再次抱起琴来,凝神拨动三个音,清澈苍远的声音从指下吟出。他专心地继续弹奏,一曲《流水》在弦间波涛激荡。这是他十六年来弹得最好的一次,旋律发自内心的流畅,音色饱满,光华照人,精深的内力渗透其间,将琴声扬入风中,传遍真水寨每一个角落。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1] 事实上,仅仅过了三年,他的曲风就已大变;过了五年,他弹琴的造诣又到了更高的层次,从而鄙夷自己十六岁时的简单;然而十年之后,他已再不能弹琴,那时的他,回想起十六岁时流淌在这山间云间的琴声,心头又是如何一种味道呢。 沈若寥结束了《流水》之音,定息片刻。一股崭新的乐思在心里漾起。他轻轻在弦上划下一串音来,顿时灵感如潮,冲动着他全身。他重新低下头去。 神闲意定,万籁收声天地静。玉指冰弦,未动宫商意已传。[2] 一记裂帛般的重音,山林鸦雀无声。重音之后却是几个无比轻缓的断音;那轻缓并不令人舒心愉悦,而打破和谐之律,落音捏拿极慎,一种紧张按剑的情绪油然而生。 山寨中的族人都不由自主停下了手中的活计,驻足聆听;整个夜夭山静悄悄的,浸入到这琴声里。 沈若寥并不心急;他闭上眼睛,心里无数情绪的画面色彩鲜明,一幅幅在眼前蔓延开来。他听凭直觉指挥自己的弹奏,令人惊异的声音在指下不断迸发。 主题重复了几回,每一次都愈高一调,却愈慎愈静,不安和紧张的情绪越发浓烈起来。沈若寥已经完完全全融入其中,对外物浑然无察了。 一段低沉而急促的颤栗开始波动;这颤栗极快,却又极端谨小慎微。突然,宛如绷紧的弓弦终于弹出弦上之箭,又如涨满的洪水终于冲垮堤坝,强烈的合弦音爆发而出,压抑良久的愤怒滚滚倾泻,震荡了整个夜夭山,使闻者莫不动容。 突然,在一声凄厉的怒啸之后,沈若寥收住了手。曲子戛然而止;整个夜夭山肃穆无声。这沉寂的瞬间,他却听见山间穿过松林的微风的轻吟。 悲风流水,写出寥寥千古意。归去无眠,一夜余音在耳边。[2] 沈若寥轻轻叹了一声,道:“晴儿,你终于来了,想得我好苦。” 他转过身,杨疑晴惊喜而娇羞的目光就在巨石的另一端,与他近在咫尺。他跳起来,一步跃过巨石,回到峰顶坚实的山岩上,一把将她紧紧拥入怀中,把两天来对她全身每一寸的思念化作热吻,迫不及待地烙在她的鬓发、额头、眼眉、脸颊和嘴唇上。 杨疑晴娇柔单薄的身子软绵绵依在他胸口,喃喃道:“我难道不想你吗,我这两天过的什么日子,你知道吗?” “你来了就好;以后,我不会容许你再这么销声匿迹了。”沈若寥埋怨道,“你有什么心事,什么话,为什么不能跟我说,非要一个人藏起来憋着?我只能以为,你要么不相信我,要么并不真的在乎我——要么就是二者都有。” 杨疑晴眼圈一红,噘起了小嘴。 “我就是不明白,我长得又难看,又不聪明,也不能干,无论哪一点,都比不上人家木姑娘。你和她每天那么亲近,眼里哪儿还有我?” 沈若寥无奈地叹道:“晴儿,你要把这话说多少遍?秋千是我的好朋友,好哥们儿而已。人家一年来为你我跑腿送信,帮了多少忙,你都忘了?傻丫头,你成天怀疑别人的忠心,从来意识不到自己才是真正的公主。” 杨疑晴噘着嘴,小心翼翼道:“那你真的这辈子都不会离开我,不会不要我了吗?” 沈若寥在她面前蹲下来,扶住她的膝,径直望着她的眼睛。杨疑晴微微吃了一惊;他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坚决与坦荡。 “晴儿,我向你发过多少誓了,你怎么就是不信我呢?”他认真地说道,“你听着,我再发一次;这一次,不是向你,而是向我爹我娘的在天之灵。沈若寥会一直守在杨疑晴身边,爱她一生一世,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天崩地裂,永不变心。如有背弃,叫我全身武功尽失,骨肉寸烂而死。青天皓日,此言必践。” 杨疑晴却被他的誓言吓坏了,慌忙拉着他道:“寥哥哥,你不用这样,不用拿武功发誓,我明白你的心就行了,干吗向你爹娘发这么毒的誓啊?” 沈若寥道:“为了让你放心啊。” “我放心,我很放心呢,”杨疑晴依依不舍地紧靠着他:“寥哥哥,我是不是很笨?总是分不清你说的话是开玩笑还是当真,你烦不烦我啊?” 沈若寥叹了口气,无奈地笑道:“好在,我总能猜透你的心思。你明白我的真心就好。” 他站起身来,拉起她的手。 “我们下山吧;天色有些暗了;等回到寨中,差不多就该吃晚饭了。别让大家等我们。” ******** [1]杜甫《赠花卿》 [2]苏轼《减字木兰花?琴》 第七章 年少之罪 他们手拉着手下山;下到一半,沈若寥问道: “晴儿,我两天都没见到你,你为什么不出来?是不是病了?怎么也不告诉秋千?害得我俩一起为你担心。” 杨疑晴细声答道:“我没病……只是有些不太舒服,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为什么不找你爹看看?他医术很高;我爹每次打我,都是大伯给我上药,好得很快,第二天就能起床练功。” “那不是一回事啊;我毕竟是女孩子。”杨疑晴满脸嫣红,小声埋怨道。 沈若寥这才注意到,杨疑晴微妙的异样。他停下了脚步。 “晴儿,你没事吧?你怎么这么奇怪?” 杨疑晴摇了摇头。“我……没事啊……” “你越走越慢,腿脚好像都不利索,脸色也不对。”沈若寥扶住她的肩膀。 杨疑晴没有马上回答。她抓住沈若寥的手,站了一会儿,小声说道: “我没事,就是可能走得急了些,肚子有些痛……” 沈若寥忍不住拧起了眉头。 “你看你,我就说你不舒服应该早让人知道,憋两天也不说。病不会自己跑啊。” 他把她扶到一块平坦的岩石上坐下来,歇了一会儿。杨疑晴却再也站不起来,双手捂着小腹,脸色苍白,冷汗开始涔涔下来。 “寥哥哥,我……我好像……月事来了……肚子好痛……” 沈若寥无比担心;深山老林,天色渐晚,他们唯一的指望,就是赶在天黑之前,赶回山寨中去。晴儿走不动路,他只有一个办法。 “晴儿,起来;石头这么凉,早知道,就不该让你坐下。”他说道,“我背你回去。” 他伸手拉起杨疑晴,晴儿却忍不住惨叫了一声,蜷起身子,蹲了下去。沈若寥惊了一跳;晴儿说的不错,她刚刚坐过的石头上,留下一片小小的殷红。 他心慌意乱,不再说话,一把将晴儿抱起来,便向山下跑去。 杨疑晴却痛得越发严重,很快在他怀里痉挛起来,小声呻吟也迅速演变成了大声的哀号和痛哭,吓坏了沈若寥。晴儿往日月事,从来没有痛得如此严重;他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头脑里一片空白,只是机械地撒开两腿向山寨飞奔。 他跑进山寨,一口气跑到晴儿住的屋子里,把她放到床上,登时吓傻了眼。杨疑晴紧紧蜷成一团,捂着小腹,浑身痉挛,满床打滚,凄厉地尖声哭叫,脸色像死人一样惨,泪水和汗水不断从脸上流下来,整个衣襟和裤子已经被血染红。沈若寥低下头,这才看到自己身上也已经让她染得血迹斑斑。 他大为惊恐,惊狂地跑到门口,高声呼救;然后他跑回床边,把晴儿紧紧抱到自己怀里,吻着她的脸颊,擦去她的眼泪,不停问道: “晴儿?晴儿?你怎样?你到底怎么了啊??” 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大姐何深深第一个冲了进来,木秋千紧随其后;看到屋里的状况,两人都惊呆在原地。何深深很快反应过来,冲到床边,伸手去抢杨疑晴,一面飞快地说道: “秋千,你快来帮我;四弟,你赶快去找大伯!” 沈若寥紧紧护着怀里的杨疑晴,不肯松手。何深深抢不过来,情急之中,冲着沈若寥气急败坏地骂道: “你个畜牲,都是你干的好事!晴儿这是流产了;你还愣着干吗?!她就要没命了!——秋千,你快去叫大伯来——” 周围突然变得混沌一片;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沈若寥什么也没听清,也没看清,只是恍惚中仿佛木秋千的影子突然闪到眼前,抬起手来,重重地扇了自己一记耳光;怀里的晴儿突然间就被人拽走,他仿佛变成了一堆木头,一动也动不了,更无力阻止,只是堆在原地发呆,而意识不到周围的一切发生。 这恍惚持续了很久;突然间他醒了过来,却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如何出了晴儿的屋子,一个人孤零零地呆立在外面冰冷空荡的院子里。房门紧闭,里面还在不断传出晴儿的惨叫,大伯焦虑的声音,大姐和秋千安慰晴儿的声音。 永恒过后,屋子里面终于安静下来,再也听不到晴儿的动静。沈若寥战战兢兢地立在院子里,前所未有的恐惧将他从头到脚牢牢攥住,一时间让他无法呼吸。过了许久,他好歹喘上一口气来,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不是一个人在院子里。身后,两道目光已经注视了良久,目光中的灼热和重量,都毫无遮拦地压在他后颈之上。 他太过熟悉了的,大姐的父亲——他的三叔的目光;每每都是如此近在咫尺,却又始终都是旁观的角落。 他没有回头,却站直了身子,只是静静地等待。 永无止境的等待之后,晴儿的房门终于悄然打开。杨之巅走了出来,随手静悄悄带上了房门,然后一言不发地站在廊前,盯着沈若寥。 沈若寥不敢抬头看大伯的目光;他知道那一定是愤恨与失望交织的火焰。他大祸临头,想到即将发生的事情,后悔和深深的恐惧在心里翻腾起来。背后三叔的注视,却让他依旧腰杆笔挺,立在院子中央,视线盯在杨之巅脚下,和大伯一样一声不吭。院子里再没有第四个人,只有三叔何愉在一旁沉默地旁观。大姐和秋千都留在晴儿屋里;屋外的动静,同样逃不过她们的耳朵。 杨之巅沉默了许久,然后背着手在廊前来回踱起来。他已经让怒火烧得快要发疯,在尽最大的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以寻求一个理智的解决方法,而全然未觉自己的脚步时而急,时而缓。一时间,沈若寥仿佛又见到父亲在他面前怒气冲冲地走来走去。他习惯性地跪下来,依旧不出声,只是等待。 杨之巅突然走到沈若寥面前,停下来;沈若寥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孽障!你可知罪?” 沈若寥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你说话啊?!” 沈若寥知道自己犯了大错;不回答大伯更是不对。然而他委实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既有罪,罪又在何处?究竟是罪还是错呢?这两者还是有很大区别的。他无言以对。 杨之巅强压怒火道:“好;你不说也罢。我只问你,我女儿何曾亏待于你?我又对你究竟做错过什么?你——你为什么要带给我女儿这样的痛苦和耻辱?” 沈若寥脸刷地通红起来;他抬起头,清楚地说道:“大伯,我是真心爱晴儿的,我一定要娶她的,她为什么要感到耻辱?” “什么?!”杨之巅惊怒。 三叔何愉却在此刻插嘴道: “大哥,你也消消气;有其父必有其子,这事本来也不能全怪这孩子。” 沈若寥猛地回过头去,瞟了何愉一眼,并没有说话。只是这死寂的一瞟,却突然给何愉心里注入了深刻的惊悚;当年和二哥一起在山外疆场上拼杀,他最常看到的就是这个眼神,沈如风惊世骇俗的冷酷残忍的眼神。只要看到二哥眼中露出这样的光芒,他就知道,又有谁要遭到惨无人道的虐杀了。 他所了解的沈若寥和沈如风,虽然有着父子间千丝万缕的相同,然而在心地上,他一直以为二人没有丝毫相似之处。沈若寥不谙世事,单纯天真而极其善良,像极了他母亲,甚至时时表现出女孩子的阴柔。这一点他确信无疑;十六年来,他也从不曾在沈若寥眼中见到过这样可怕的光芒。却不料此时的沈若寥就像活脱脱一个沈如风在那里,鄙夷而冷酷地面对朝廷的合围,一个眼神可以吓退十万大军——当年那惊心动魄的一场围剿,换来的是一个空前绝后的神话传说;天下第一高手,从此隐退深山,终生不曾再迈出夜夭山半步。何师叔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时间一个字也说不上来。 杨之巅盛怒之中,也没有听清何愉的话,只见到沈若寥此时此刻,竟然还如此无礼,对自己的三叔横眉怒目;真水寨寨主一生性情宁静如山,恬淡如水,此时却如火山喷发,岩浆入海,暴怒不可收拾,抬起腿来就要踢他。沈若寥大吃一惊,本能地跳到一边闪过;然而躲开这一踢的瞬间他意识到不该这么做。正如父亲的打骂一样,他应该恭敬地接受一切。 果然,他这一闪,使得杨之巅更加怒不可遏。他暴喝道: “沈若寥,你给我跪下!!” 沈若寥温顺地重新在他面前跪下来。 杨之巅咬牙问道:“你……你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老天无眼,让你继承了乃父的武功,才使得你年纪轻轻,竟致如此的不可一世。我今日就当着全体族人的面,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废了你这身武功,为晴儿雪耻;也免得让族人说我是非不分,断事不公,更要以儆效尤,让族中小辈从此都以你为戒,断了他们学武的念头!” 沈若寥一时浑身发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万没想到一向对他无比慈爱宽容的大伯,竟然也有如此苛酷不近人情之时。他不知道晴儿究竟安危如何,早已内心如煮;而此时此刻,自身面临的惊恐和绝望却又远远盖过了对晴儿的担忧。他想要为自己申辩,却无从辩解,还没开口,眼泪已经不争气地涌出来。他努力良久,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浑身瘫软地跪在那里,眼睁睁看着杨之巅走到自己面前来,命令三叔把自己按倒在地上。 “大伯!请手下留情,三思而断!”院门口突然响起一声高叫。一个身材高大、浓眉大眼的青年冲了进来,两步冲到族长身边,抓住了他的手臂。 杨之巅却只是冷厉而沉默地看了他一眼,甩开他的手臂。 来人是大哥周向,见族长不肯通融,着急地扑通跪了下来。 “大伯!!四弟并无大错,不可矫枉过正啊!!” 三叔何愉在一旁叹了口气,劝阻道: “向儿,你也不是不知道,大伯并没有冤枉他。年纪轻轻,只因为自己武功过人,就可以如此无法无天,胡作非为,竟然污辱自己的族妹——是可忍,孰不可忍?如不加以严罚,以后族中规矩何在?岂不是人人都可以乱来了?” 杨之巅不理会周向,凝神片刻,伸出两手,食指和中指画符一般在沈若寥身后要穴慢慢游走起来。全身的精力都顺着大伯的手指飞快地吸干,仿佛筋骨血脉也被一寸寸地抽了出去,剧痛穿心;沈若寥紧紧咬住牙关,一声也不吭,两颊变得惨白,额角上沁出丝丝汗珠,浑身颤抖;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噼里啪啦掉下来。 他的武功;他十六年如一日,不分日夜寒暑的苦功——十五年父亲的皮鞭和训棍,他永远冰冷刻薄的呵斥和毒打,十六年的血泪汗水,十六年他全部的人生—— 周向惊骇地跪在一旁,很快就看不下去,叩求道:“大伯,不要啊;您怎么能下得了手啊……发发慈悲吧,求求您了……”他眼泪都要下来。 杨之巅无动于衷,仍在继续。沈若寥只觉得全身气血倒窜,撞击在胸口,像要撕裂开来一般;他默默承受了这一切,咬着牙一声不响,只是忍不住泪水,终于哇地喷了口鲜血出来,昏倒在地上。 杨之巅这才收回手来,轻轻吐了一口气,沉着脸对周向令道:“向儿,你把他带到祠堂去,禁闭一夜。” “大伯,——”周向还想说什么。杨之巅却径直走回屋里,关上了门。 第八章 变生萍末 半个月后的一天上午,周向走出房门,却发现杨之巅站在院中,一言不发地望着自己。 “大伯!”周向拜过他后,杨之巅笑道:“向儿,我听说,寥儿这半个月都和你住一起?” “是,他一个人无依无靠,没人照顾。侄儿就自作主张,把他搬来跟我一起住。” 杨之巅轻轻叹了口气:“你想得很周到。他这些天还好么?身体怎样?都在做什么?” 周向道:“肯定是不如以前好。他也无事可做,成天要么看书,要么一个人发呆,也不肯说话。大伯,晴儿妹妹怎样了?” “没什么大碍了,你不用担心。”杨之巅笑了笑,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他在屋里?” “是;他身体还虚弱,也没地方可去。您进去看看他吗?您半个月都没来看他过。” 杨之巅望着周向。“向儿,你是不是对大伯很有意见?” 周向诚实地望着杨之巅道:“大伯,侄儿的确觉得您——太无情了。四弟和晴儿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大家都看在眼里,都希望他们能很快成亲。四弟一直都很单纯,一心一意只想和晴儿在一起,从来没有别的心思。您这么轻易就废掉他的武功,是很……残忍的。您比谁都清楚,他是怎么长大的,那一身武功是经过多少血泪苦难才磨练出来的。您说他仗着武功胡作非为,不可一世——恕侄儿直言,您也不想想,您是医家,虽深谙五行经脉之道,自身却毫无武功;四弟若真是仗着武功过人,欺负弱小,不可一世,又怎可能把您放在眼里,更不可能乖乖跪在那里,听凭您废了他的武功。四弟一直把自己的武功与晴儿的幸福,还有他的杀父之仇拴在一起,那比他的性命都重要。现在您让他怎么活呢?您让晴儿怎么活呢?您这样对四弟,真的让大家都有些寒心了。” 杨之巅叹道:“向儿,你骂得我心惊胆战啊。我当时,真是被他气疯了。可是我还没有你想得那么发昏。寥儿那么优秀,你以为我忍心废掉他的武功?总有一天,你会明白大伯的苦心的。我要进去看看寥儿,和他有些话说。你该忙什么忙什么去吧。” 杨之巅推开房门,走到曾经是梁铁寒住的侧房。沈若寥趴在榻上,一动不动,好像是睡着了,铺盖却一半蹬到了地上。到处乱摊的是书本和衣服,还有琴,显然周向把他所有的东西都搬了过来,除了剑以外。 杨之巅小心地给沈若寥重新盖好毛毡,在榻边坐了一会儿,望着榻上毫无动静的少年,轻轻叹了口气,起身开始收拣乱扔在地上的东西。 他收了一会儿,回头却和沈若寥双眼对了个正着。 “寥儿,我把你吵醒了?”他歉意地问道。 沈若寥摇了摇头,坐起身来;他本来一直也没有睡着。他没有说话。 杨之巅把手中东西放到案上,在他身边坐下来,关切地问道: “寥儿,你感觉怎么样,好些了没有?” 沈若寥不看他,低头轻声答道:“我还好。您怎么来了?” 杨之巅道:“来向你道歉。” 沈若寥微微吃了一惊。 “大伯,快别这么说。一切都是我自找的,与您无尤。” 杨之巅叹道:“你可知道,我那宝贝闺女自从知道我对你做了什么,已经好几天不搭理我了。寥儿,说实话,这半个月我都不敢来看你,怕你也不搭理我啊。” 沈若寥依旧低着头,低声问道:“晴儿——怎么样?如果我能问的话。” 杨之巅道:“她也好多了,已经可以下床,没什么大碍了,你不用担心。只是我的外孙子没有了。”他长叹一声。 沈若寥轻声嘀咕道:“其实,您应该直接杀了我。” “寥儿,你千万不要这么想。”杨之巅叹道,“这件事,说到底,还是大伯的错。我这个父亲太过粗心,这么大的事,竟然一直没有看出来;事情发生了,我又完全失去理智和冷静,一下子同时伤害了你们两个。寥儿,大伯今天来,也是想要有所弥补。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大伯慈爱地望着自己。沈若寥愣了一愣,稍稍一数,犹豫地说道: “今天是……三月十二,我娘忌日。” 他眼中的痛苦和忧伤很深,刺得杨之巅一阵心疼。 “孩子,今天是你十七岁的生日。过去十六年,你的每个生日都是你一年里最不开心的日子,这样不对。这第十七个生日,大伯一定要让它成为你最高兴的一天。” 沈若寥一时无言。杨之巅继续道:“我已经叮嘱过秋千了,今晚让她烧一桌好菜。咱们所有人在一起,高高兴兴吃顿饭。等晴儿身体结实了,我带你俩出山,到外面转一转;这一回,一定把三山五岳都看遍。” 沈若寥无奈地笑了笑,道:“大伯,何必这么大动干戈,我会很不适应的。” 杨之巅摇头笑道:“什么话;这是你的生日嘛。寥儿,大伯来找你,也想跟你商量一件事。今天正好赶上你的生日,是个喜事;大伯想,不如喜上加喜,让你和晴儿成亲;咱们寿宴婚宴一起办。你看如何?” 沈若寥心里一惊,就从座上站起来。“什么?”他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大伯,这万万不可!” “什么?”杨之巅的笑容立刻被偷走,“万万不可?你什么意思?” 沈若寥低头道:“大伯,我做错了事,挨罚是我活该;我不需要您可怜我。我决不能容忍晴儿嫁给我这样一个毫无用处的废人。” 杨之巅叹了口气:“寥儿,你还在恨我。” 沈若寥坚决地摇摇头:“我干吗要怪您?您这么做是应该的。她吃的苦头都是我一手造成的,是我害了她。我只恨自己。我配不上晴儿;她值得嫁一个比我强百倍的人。您不能因为我一时的错误,让她耽误一辈子。” “傻小子,”杨之巅苦笑道,“我那傻丫头可是扬言,她非你不嫁,不管我把你怎么样了。” “她很快就会讨厌我的。” “胡说;我的女儿是那种人吗?你要是敢对她不好,我绝饶不了你。”杨之巅佯怒。然后他又笑了。 “寥儿,别犯傻。你和晴儿的心意,我老早就看在眼里,也早就想好了一定要给你们好好办个喜事。这个想法,并不会因为发生过的意外而改变。深儿这当正在晴儿的房中给新娘子梳妆打扮。我叮嘱过秋千,让她给咱爷俩儿温壶好酒送过来。你身子都还弱,酒也不必多喝,大伯只想跟你好好聊聊。真正的好酒好菜,就等着晚上宴会了。现在这点儿空闲,大伯正好给你看样东西。” 杨之巅说着,变戏法一样从身后拿出一只木匣来,放到桌上,笑道,“这是大伯给你的寿礼。” 沈若寥惊讶得有些发窘。他从来未受过如此待遇,一时话都不知该怎么说,红着脸道:“大伯,这……何必呢。我都习惯了每年这一天给母亲上坟,听爹责骂……再说,十七岁也不是什么特别可庆祝的。” “傻孩子,这是你过的第一个生日,当然要好好庆祝才对。”杨之巅道。“等明天早上,我们一同去看看你父母。你现在先别想,看看盒子里是什么东西。” 沈若寥小心翼翼地端详了一下木匣,上面的木纹简单古朴。他猜想里面会是什么。一本书?文房四宝?或者别的他想不到的? 他打开了木匣。果然是一本书,安安静静躺在里面。沈若寥的心却瞬间冰冷下来,书的封面上端端正正印着:秋水还心功。 他没有开口,望着书名,一动也不动,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杨之巅把他的反应清清楚楚看在眼里,心里很是难过。他说道: “寥儿,这秋水还心功其实算不得一门武功,而是一门心功。武功自然重要;然而作为一个人,心性是最重要的,武功却是其次。不会武功的人,一样可以有所成就;然而无论做什么,心性都是离不开的。咱们山寨里面,在你父亲和三叔之后,真正习武的只有向儿、铁寒、你和凡生兄弟四个。其他人或读书,或耕种,或狩猎,到头来大家都是一样生活;这世上走到哪儿都一样,真正区别人的,不在事业,只在心性。” 沈若寥一动不动,没有回答。杨之巅道: “寥儿,你可还记得,那日晴儿出事之前,你在南山弹的那首曲子?” 沈若寥点了点头。 杨之巅问道:“能不能跟大伯说说,曲名是什么?” 沈若寥答道:“刺秦。” “荆轲刺秦王吗?” “是。” 杨之巅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淡淡笑道: “寥儿,关于曲子本身,我们以后再说。那是一首难得的好曲子;只不过,当时你还太过稚嫩,年轻气盛。这些,都可以从曲中听出来。以前,正因为你还太年轻,大伯一直觉得,教你这门心功,为时太早,恐怕你根本无法领悟。但是现在,你已经经历了一些事情,长大了不少,就要成人;该是时候了。这秋水还心功既不是武功,便没什么招式可言,只是领悟上很难;但是由浅入深,以你的悟性,不会有问题。心功是决不能急于求成的;大伯带着你,咱们慢慢来,渐渐你会发现,这对你恢复身体,恢复武功也很有好处。” “恢复武功?”沈若寥不由自主重复了一句,心里暗暗一沉。废掉的武功,还能再恢复吗?十六年;父亲的期望和皮鞭,他的汗水和血泪;弹指之间,灰飞烟灭,如何再寻得回来? 沈若寥轻轻道:“大伯,还是算了吧;我现在再学这些,还有什么用呢。反正我这辈子也做不出什么事来的。” 杨之巅叹了口气,把那本薄薄的书拿起来,递给沈若寥。 “寥儿,你先别忙着下结论;有用没用,看过了才知道啊。” 沈若寥犹豫良久,勉强接过书来,翻开第一页。那第一页上只有四个熟悉的大字,浓墨隶体书成,十分醒目: 真水无香。 夜夭山山脚之下,真水寨入口之处,上山的必经路旁,立着一块巨石,终年覆积白雪。抹去积雪,便可以看到石面之上,世代相传的这四个大字,乃是百年前山寨创始人杨真水所刻写。 他翻过这一页,背面书页上写着一段简短的文字: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畿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1] 仿佛一束流星飞过脑海,在深邃的夜空中划亮了一行清晰而深刻的篆文;分别七年来,他从没有一时一刻淡忘的秋风宝剑,剑面之上神秘的铭文,此刻跃然眼前: 上善若水,上剑秋风…… 他凝视着这短短几行字,沉思了片刻,又翻过一页。出乎他所料,这一页上印的竟然是他熟悉的一篇散文: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叹曰:‘野语有之曰,“闻道百以为莫己若者”,我之谓也。且夫我尝闻少仲尼之闻而轻伯夷之义者,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难穷也,吾非至于子之门则殆矣,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 “北海若曰:‘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今尔出于崖涘,观*大海,乃知尔丑,尔将可以语大理矣。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春秋不变,水旱不知。此其过江河之流,不可为量数。而吾未尝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于天地而受气于阴阳,吾在于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见少,又奚以自多!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泽乎?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稊米之在大仓乎?号物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人卒九州,谷食之所生,舟车之所通,人处一焉;此其比万物也,不似豪末之在于马体乎?五帝之所连,三王之所争,仁人之所忧,任士之所劳,尽此矣。伯夷辞之以为名,仲尼语之以为博,此其自多也,不似尔向之自多于水乎?’ ……” 沈若寥抬起头来,惊讶地望着族长。“是《庄子?秋水》,”他问道。 杨之巅微笑了:“不错;你读过的。扉页上的‘真水无香’,是我真水寨的族训,也是秋水还心功所要达到的最高境界。扉页背面的这段话,可以说是对这条四字门训的释义,也是整个秋水还心功开宗明义之语。这第一篇《庄子?秋水》虽然只是节选,却是精华之笔。文章的意思,大伯不用再给你讲解了吧。为人要有天地一般宽广的胸怀,物无贵贱多寡,事无得失祸福,因其有则当有,因其无则当无。这也就是范仲淹所说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人有海纳百川的胸襟,宠辱不惊的态度,才能完整地认识自己所处的大千世界,公正地看待周围的万事万物。‘至德者,火弗能热,水弗能溺,寒暑弗能害,禽兽弗能贼。’这是秋水还心功第一课。” 族长话里的意思,沈若寥字字听得明白;他刚刚丢了自己命根儿一样宝贵的武功,大伯无非想借此宽慰他,让他释怀。他苦思冥想,实在很难心悦诚服。然而又一时无可辩驳。“夫自细视大者不尽,自大视细者不明”;“世之爵禄不足以为劝,戮耻不足以为辱;知是非之不可为分,细大之不可为倪”;字字句句说的都是真理,却又让他感到丧气。“无以人灭天”,无以人灭天;无以人灭天……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夫唯不争,故无尤”。 秋风上的铭文,在眼前来回萦绕,反射着冷淡的光芒:上善若水,上剑秋风……岂非自相矛盾? 他陷入矛盾之中,一时间一个字也说不上来。杨之巅看着他困苦的表情,微笑道: “寥儿,这心性上的修行,可不是一时一刻就能有所提升的;你把书先收好,过了今晚,再好好琢磨。” 房门开了;木秋千端着托盘走进来。外面不知何时已经飘起了零星的雪花。三月份下雪,在夜夭山是常事。微风从门外吹进来;半个月没出门的沈若寥,猛地嗅到沾着雪味道的冰凉的空气,竟然觉得有些冷。他的体力的确是大不如前了。 他摇摇头,努力不去想这些;他要让自己看上去很高兴,才能让大伯和晴儿开心。 木秋千笑吟吟地把托盘放在桌子正中,冲着沈若寥挤了挤眼睛,便开心地退了出去,关上了房门,只留下伯侄二人在房中对饮。 沈若寥斟好酒,拿起自己面前的酒杯抿了一口。酒非常烈;头一次,他感觉到酒烈到难受的程度。他把一切归咎于自己衰退的体力,屏着气咽下去,竭力掩饰,想装出泰然自若的样子,却委实难以忍受那股呛辣,脸上的表情古怪至极。 杨之巅望着他的傻样,忍不住笑起来,举起酒来品了一口,长长吐了一口气,道:“这酒是够有劲的。咱们俩还不能喝太多;要是新郎倌和老岳父都醉倒了,我们的新娘子怕要哭鼻子了。” 沈若寥低头细声道:“大伯,侄儿对不起您;您还对我这么好,这份恩典,让侄儿至死无以为报。” 杨之巅笑道:“傻小子,年纪轻轻,随随便便就说至死的话,让人家笑话你没见识。都是一家人,你又何苦这么客气,倒让我觉得生疏了;你是不是心里还在记恨大伯?” 沈若寥心里一紧,道:“大伯,您就别再这么说了,我哪儿能那么不知好歹;以后,您也别再提这件事了,好么?我实在——” 他突然停住不说了,奇怪地看着杨之巅。 “大伯?您怎么了?”他问道。 杨之巅脸色突然间变得有些奇怪。他把酒杯放回桌上,眼睛盯着沈若寥,沉默了一会儿,那目光紧张至极,似乎是在努力回忆什么,又像在等待什么。忽然他脸一沉,开口道: “寥儿,你要理解大伯;大伯当时废了你的武功,其实是——” “别说这个了,大伯,侄儿什么都明白。”沈若寥摇摇头,打断杨之巅的话。他现在逃避一切与武功有关的东西。“我都明白,是我自己造的孽,我从来没有怪过您的意思。可是求求您,以后别再提这事了,我真的受不了。” 杨之巅道:“寥儿,听我说,你会对晴儿好的,对吗?” “大伯……”沈若寥纳罕地看着他;大伯的话说得很慢,声音中有一种不正常的颤抖。“我向我爹娘发过誓,我会——” 他忽然全身一凛,一颗心在瞬间变得冰凉;他想起自己那天在接雨峰顶,当着杨疑晴的面向死去的双亲发下誓言,历历在目;唯独誓言的内容,一瞬间,他竟然一个字也想不起来。怎么会这样?他明明认认真真地考虑过,字斟句酌立下那个誓言,现在,才几天,竟把自己说过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他会怎样?大概无非就是和晴儿厮守终身,永不变心之类;同样的誓言他立下过成百上千次,没什么新鲜感;可没有哪一次,他像这一次这般认真过,他也从来不信起誓的话真的能有朝一日成为谶语。以前许过的承诺他倒还能记得大半,这唯一一次认真的起誓却竟然忘得一个字不剩! 杨之巅却没有留意到他的异常;或者说,杨之巅此时的表现,比沈若寥还不正常。他开了口,声音却像喝醉了酒一样,道: “那我就放心了;你是个有责任感的好孩子,很讲信义,其实没必要发什么誓。”他笑了笑,那笑容却显得极为诡异。“寥儿,你会明白的,会原谅我的,你……你要小心,小心……” 他突然向沈若寥伸出手去,还没有够到他,却趴倒在桌子上。沈若寥惊呆了。 “大伯,”他小声唤道,“您怎么了?” 杨之巅趴在那里,没有反应。 喝醉了?不太可能。大伯的酒量比自己大得多;他还什么事都没有呢。 沈若寥拉住那只伸向他的手,摇了摇。“大伯,大伯?” 杨之巅仍然毫无动静。 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很不安,一种极其熟悉的不安,像有什么在心里在不断地蠕动;那动静却被另一层东西所隔膜,让他觉得答案近在咫尺,却一时想不起来。沈若寥本能地站起来,走到杨之巅边上,小心翼翼地拿起杨之巅品了一口的酒杯来,仔细闻了闻,什么异样也没闻出来。 “大哥,”院子里忽然响起三叔的声音,向这里越来越近。“大哥啊,你给寥儿准备得怎么样了,怎么不让小弟也来凑凑热闹?” 何愉推开门,看见沈若寥。“寥儿,你大伯呢?”未等回答,他看见趴在桌边的杨之巅。“大哥?怎么,喝醉了?” 沈若寥头脑里一片空白,一个字也说不上。何愉走过来,看见他的表情,脸上立时变了色。他扶起杨之巅来,两个人都吓了一跳。族长昔日神采奕奕的脸竟然灰如青砖,毫无血色。何愉震惊之下不由自主松开了手,杨之巅便像捆稻草一般倒在地上。 “快,把他抬到床上去!”三叔命令道,尔后转身跑出了屋子。沈若寥看着他跑出去,朦朦胧胧有一种大祸临头之感,又说不真切。他弯下腰,把杨之巅抱起来,全身麻木得感觉不到丝毫重量。他把杨之巅放到里屋床上;一只小瓶却从族长的怀里滚落下来。沈若寥弯下腰,拾起那只小瓶来。一只精巧的青瓷小瓶,胶木的盖子塞得严严实实。 他刚站起身,何愉从门口跑进来,看到他手中的小瓶,脸上立刻勃然变色: “畜牲!果然是你干的好事!” 沈若寥懵懵懂懂地看着他,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这是怎么回事?”他说出第一句话。 “怎么回事?我还没问你呢!”何愉惊怒道,“解药怎么会在你手里?!” 沈若寥没有回答。心里那层朦胧而不安的蠕动越来越真切,让他感到一阵恶心;他猛然间清醒过来,发现手中的药瓶已经被三叔夺走。何愉两手在自己身上摸索了一阵,突然在他胸口停了下来,然后伸手到他怀中,又掏出另一只形状大小一模一样的白瓷瓶来。沈若寥不可思议地望着那只白瓷瓶,一时间头脑中只有一片苍然麻木的空白。 “你还有何话可说?”三叔冷冷问道。 沈若寥好似一尊毫无表情的石像立在那里。他开口道:“你应该比我清楚。” 何愉盯了他好一会儿,突然伸手啪啪在他胸前点了两下。沈若寥浑身一软,不由自主退了两步,靠在墙上无力地坐下来,再也动不了。他眼睁睁地看着三叔走出门去。 房门开合的一瞬间,他发现外面,雪不知什么时候下大了。 ******** [1]《道德经》 [2]《庄子?秋水篇》 第九章 寿宴之前 洪武二十七年腊月廿八;一年零三个月之前。 马上就要新年了;白雪皑皑的深山中的小小山寨,这两天却格外热闹。大伯刚刚从山外回来,这一次却带回来两个客人:一个漂亮的女孩子,一个可爱的小弟弟。两个人都是二哥在山外从如狼似虎的官兵手中救起的。女孩子拜了姑母为师,读书识字;小弟弟则因为二哥的请求,被父亲收作徒弟,学习武艺。拜师礼过后,新来的族妹和族弟便有了名字;山寨上下,因为过年多了两个亲人,这几天都很高兴。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了北院,却丝毫照不进暗房。 寒冷使得沈若寥缩成一团。他睡得模模糊糊,一时只朦胧地觉得周身好不难受,却醒不过来。梦境中的自己,刚刚给新来的族弟族妹取了名字。忐忑,惶恐。他本来不想取,这事千不该万不该由他来做;父亲山一样的身影始终压在身边,压得他浑身冷汗,满脑空白,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取好名字,抬头试图看清父亲的表情。然而无论他怎么努力,身边的这座山却始终只是一团朦胧的黑影,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伸手够不到,怎么也看不清,仿佛隔了两个世界,一个天涯——却又明明近在咫尺,明明那冷酷无情的目光就硬硬地刺下来,高大的黑影铺天盖地压下来,他越发恐惧而浑身发抖;透不过气来——透不过气。 新来的族妹却在此时抬起头来,偷偷瞟了他一眼。只这一瞟,一时间却仿佛让他有些忽略了身旁那山一样的阴影和压力。仿佛那目光中是另一个世界,一个充满柔和的,善良的世界,透射着阳光,温暖而贴心。她喜欢这个名字——这是他从那目光中得到的讯息,也是他出生十五年来,第一次选择撇开父亲的评价不顾,主动寻求外界的讯息来肯定自己。 他突然浑身一个激灵,猛地惊醒过来。暗房的门锁发出惊心动魄的锵锒一声,晨光霎时闯入了漆黑一片的房间,让他立刻看不见任何东西。双目刺痛之中,一把雪抹到了他脸上,登时冰得他透不过气来。他本能地举手擦掉脸上的雪水,抬起头来。沈如风威严的身形背着晨光,刀一样插在他视野中,看不真切。 “起来,该练功了。”父亲低声令道。 沈若寥从冰冷的地上站起来,感觉有如刚刚挣碎身上的一层冰壳,噼哩啪啦都掉到了地上。四肢冷得发僵;神经却还灵敏,身上头晚落下的鞭伤还在刺痛。更糟糕的是,刚一醒来,难以遏制的饥饿感就残酷地席卷了他,令他几乎站立不稳。 新来的族弟族妹,和即将到来的新年一起,给山寨中每个人都增添了喜悦;却没有丝毫感染到父亲。或许,这世间无论怎样的喜事都永远不可能感染他,正如同夜夭山的积雪,哪怕是六月的日头也无可能融化;这里,四季寒冬,永远没有春天。 然而他不是父亲;他渴盼春天的到来,会在每个三月为发现枝头孱弱的萌芽而欣喜,会为山谷中的小溪打破冰封而兴奋,会为树头冻馁的雏鸟垫暖鸟窝。新来的族弟族妹很快与他打成一团,他长这么大仿佛从来不曾感到过如此的快乐。然而快乐却从来不肯对他钟情久留;每每探望,绝不会留在身边过夜,总是匆匆就要离开,无情地甩手而去,头也不回。相比之下,灾难却总是说来就来,而不需要任何理由。一句无心错话,一个小小的疏忽,或是他一如既往宁死不肯悔改的对三叔的态度问题——或者,更经常地,为了他努力回想都想不出来的不知究竟什么原因——就会让父亲瞬间勃然大怒;昨晚的晚饭,也就如此依惯例被一顿严厉的鞭笞和一夜暗房里的禁闭所取代。他永远不能说自己已经习惯了这种惩罚,尽管从记事起,他就隔三岔五地在领教,而根本数不出这已经是第多少次了。 他同样数不出有多少次他幻想有朝一日摆脱掉这些,甚至也曾将逃避付诸行动然而最终失败。直至如今,他依然只有忍耐着走下去。 那是他的父亲。 沈如风领他走到平台上。东天的朝阳已经升起,然而挡在崔嵬的山壁另一侧,只将柔美的红光涂抹在白雪皑皑的天地间。平台是个风口,此刻风却并不很大。除了风声,四下里寂静一片,一如每个早晨。 沈如风走到山崖下,几剑在山壁上划下无数坚硬的碎石子,然后,将剑递给儿子。 “用剑挡我的石子,”沈如风令道,声音很是平常,却让沈若寥从心底打了个寒噤。不容他多想,第一颗石子就呼啸而来,直飙面门。他剑不及出鞘,用剑柄挡开这一击。第二颗石子又紧随而至;他闪开这一击,拔出剑来,挡掉第三颗。 父亲的石子颗颗相连,似无半点间歇;疾戾迅猛之至,若有一颗击中,都会令沈若寥难以消受。然而他已经到了挨打的边缘;如果他能填饱肚子,暖和过来再迎击,情况会好得多。他浑身发僵,虚弱乏力,对付眨眼即至的飞石流弹实在有些力不从心。 沈若寥开始企盼,用不了熬多久,父亲的石子就会耗光,只要再坚持一会儿,就一会儿。 然而沈如风的石子却非但没有枯竭的丁点迹象,反而比原先愈加凌厉凶狠,甚至开始几颗、十几颗同时而至,各击要害。 沈若寥绝望地将要发狂了。“你是不是真想杀死我;倒不如让我死得痛快些,何必这样折磨人呢。”他委屈地在心里默默反抗,手中的剑却愈发迅疾而缜密,四肢也渐渐舒活过来,敏捷了许多。 沈如风暗暗点了点头。他手中的石子成把成把地弹出,眼见儿子的剑路已经完全放开,此刻便是泼水过去,也近不得他身了。他不能再期望儿子的身手再迅捷多少,他已经快赶上自己了。眼下唯一要考验他的,就是耐力。为此,他准备的石子还很丰裕。 沈若寥感觉自己又一次到了崩溃的边缘。他一生中时常陷入这种精神的危机里,却从未想到,每次挺过危机之后,他的承受极限就向上扩张,才能使他挺过下一次更严重的灾难。 他还在坚持;剑还在坚持。尽管他已然精疲力竭,尽管石子的弹力冲击得虎口和手臂都生痛,剑还在坚持。 突然,飞石无声无息地停止了。沈若寥停下剑,小心翼翼地守着门户,却发现父亲已不再有飞石流弹可掷。他轻轻松了口气,登时觉得头晕眼花,下意识地将剑拄到雪地上,支撑自己不会摔倒。 沈如风看见他苍白的脸色,明白儿子早已体力透支。他走上前来,拿过沈若寥手中的剑,冷冷问道: “今天的节目,你想好么?” 沈若寥心里一紧,仿佛头晚落下的伤口就开始向体内渗入寒气。他犹豫片刻,终于老实答道: “没有。” 沈如风早已料到如此回答。他感到,事实上,沈若寥已经越发像自己了,尤其是这副倔脾气,让他栩栩如生地想起自己年少的时候。他的武功也像自己一样,越发精进而近乎完美。用不了多久,他就不能再指导儿子,而只能与其“切磋”了。如此看来,作为父亲,他足以为之自豪。 “你抬起头,看着我。”他冷然令道。 这命令他常常下。沈若寥顺从地抬头看着父亲冷峻严厉的脸。他漆黑俊秀的眼眉让沈如风吓了一跳,仿佛亡妻就在眼前,抬起头向他凝望。他实在继承了他母亲太多的东西;沈如风不由自主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又一次跌入了那个水火交融的深渊之中。这种强大的矛盾令他无所适从,更激烈到难以自持。他必须倾尽全部来克制住自己;否则,他一定会紧紧把儿子拥抱在怀中,疯狂地吻他,而后抽出剑来,把他乱剑捅死。 他到底不像自己。可他也不像云君;云君的眼神永远是含情脉脉的,不像这双眼睛,让他看到的只有害怕和拒绝。 沈如风不再看儿子,依然用冰冷的声音道:“看来,昨天晚上那顿打你是白挨了。暗房里蛮舒服的,还没呆过瘾,是吧?” 沈若寥心里一阵发抖。他一言不发。 沈如风道:“今天就是你三叔的寿辰了;我若把你打花了脸,你还怎么去给他祝寿?你想不出节目就算了,我给你想了一个,你只需照做便是。做得好,这事就算过去,不再计较;做得不好,那只有怪你自己找罚了。” “什么?”沈若寥问道。 沈如风没有立即回答;他严厉而挑剔地看了儿子半天。然后他用剑在雪地上写了两个字,道:“记住这两个字。到时候我再告诉你该做什么。你刚才能挡开我的石子,就一定能把这件事做得很好。若是做不好,那就是态度不正。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第十章 父亲祝寿 沈若寥回到西院,这才能吃东西。吃完早饭,他洗了个澡,却不料周身每一根筋骨都酸痛起来,加上到处的伤口都在作痛,害得他一头躺倒在床上,半晌起不来。晚上,就得参加何愉的寿宴,还得给他祝寿。父亲给他想的节目,一准儿是和武功有关。他不介意摆弄自己那两下功夫,总之比何愉强,杀杀他的威风也未尝不可。然而打着祝寿的旗子,让他心烦。 他挣扎着爬起来,习惯性地扔掉身上沾了血污的衣服,换了身干净而漂亮的武衫,又小心地系好头巾。无论如何,将要见到杨疑晴,这使他感到多少还是愉快的。 天彻底黑下来的时候,也不过酉正。宴席却都已经摆好了。沈若寥没找到杨疑晴,不知她去伙房帮忙了,一时惆怅中,何愉的小女儿何清清却发现了他,于是便撒开父亲的手跑到他边上。 “四哥哥,你给我爹爹准备了什么节目啊?” 沈若寥低头拉起何清清的小手,看着她粉嫩的小脸,心里一下又软了下来。小族妹才八岁大,他就是再不恤让全族人都知道,也不能让她看出自己对她父亲究竟怎么想。 沈若寥蹲下身看着何清清,笑道:“你想让我出什么节目呢?” 何清清歪着头,天真地想了想,道:“爹娘都说,四哥哥无论读书习武都是咱们山寨中最优秀的,所以四哥哥不论出什么节目,一定都是最好的。” 沈若寥笑着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小族妹,你什么都没看到,就开始吹四哥哥的牛皮啦?冲你这句话,我也不敢不尽力啊。” 杨疑晴却在这时出现了,看见沈若寥,脸上先红了起来,低头羞怯地一笑,转身跑进宴席的厅里。 沈若寥对何清清道:“咱们进去吧,外面冷你会着凉的;看看你娘都做了什么好吃的。” 他习惯性地伸手去抱她;何清清却摇摇头,认真地说:“四哥哥,你怎么老是把我当小孩儿啊,我已经八岁了,不要人抱了。” 沈若寥惊奇地笑了:“小族妹,你真是个好姑娘。你爹娘为什么不教你武功呢?你一定会学得很棒的。” 何清清道:“爹爹说,有了武功,坏主意就多了。所以他不肯教我,要我做好孩子。” 沈若寥眨了下眼睛,逗她道:“你爹爹说得不错啊,四哥哥可是一肚子的坏水儿呢,你还不快跑,小心我拐走你?” 何清清也笑了。小族妹完全继承了她的母亲——姑母莫素歌的美貌;长大后,一定是个一笑倾城的仙女。 “我不怕四哥哥;四哥哥对我最好了。” 沈若寥摇了摇她的辫子,笑吟吟道:“小妹,这么相信我啊。以后谁要敢欺负你,就告诉四哥哥,我帮你教训他。四哥哥要是和别人打架,你也得站在我这边啊。” “没问题。”何清清认真地点点头。 沈若寥站起来,牵着她的小手,把她领进厅。他心情好多了。 杨疑晴见他进来,就悄悄走到他身边,小声道:“寥哥哥,今天这一席菜,全是秋千烧的,看着就馋人,比姑母手艺可好多了。” 沈若寥笑道:“什么时候能尝到你烧的菜呢?” 杨疑晴脸红得可爱:“早晚有一天,你会发觉秋千什么都比我好。” 沈若寥无奈地悄悄弹了她脑门一下:“又来了你;我要真能被几道菜勾走,那只能怪你自己看走眼。” 沈如风进来后,他俩就默契地分开,彼此站得远远的,不再说一句话。 晚宴开始后,杨之巅首先站起身来,潇洒地举杯笑道:“安静啦;咱们现在就开始给寿星老祝寿吧?” 一桌人随他笑了起来,都往自己杯中添满了酒。沈若寥看着杨之巅,发现大伯今日神采奕奕,气度超凡,举杯谈笑之间,族长之风尽现其中,令他油然生敬。 杨之巅接着道:“还是老规矩,由我开始,每个人轮流与寿星老喝上一杯,能喝酒的喝酒,不能的就以水替代,关键是个心意。” 他将杯举向何愉,潇洒说道:“三弟,咱们兄弟几个一起长大,大哥如今都已年过半百,你们也都老大不小了,孩子们都比咱那时候大了。肉麻的话就犯不上说了。大哥送你三个字:康、乐、寿。这对咱兄弟都是福啊。” 何愉谢过杨之巅,饮了这杯酒。沈若寥下意识地看向父亲,沈如风已经站了起来。他很少见父亲笑过,不由惊疑于自己所睹。沈如风笔直地站在那里,举杯微微俯首看向何愉,一张脸被明朗的笑容点亮,越发突显出他的高大英俊。没有女人能抗拒这种阳刚而儒雅的魅力,无怪乎母亲会对他一往情深,而不理会全天下的追求者和外祖父的反对,毅然离开秀美的庐山陪他闯荡天下,最后住在这严寒偏远的北方深山里。 沈如风含笑道:“三弟,二哥这些年来多有过失,三弟每每一笑而过,令二哥甚为惭愧,也由衷佩服三弟的胸襟。今天在这儿,愿三弟健康长寿,也祝二妹平平安安,以后二哥有不对的地方,还请你们海涵。” 沈若寥疑惑地看着父亲,不明白他这番话是从何而来。何愉和姑母莫素歌听他说完,愣了片刻,一时似乎都有些尴尬。然后,他们站起来,一并谢过二哥,饮了此酒。 莫素歌却没坐下,而接着斟满酒杯,道:“适才大哥、二哥的祝福,三哥和小妹都记在心里。小妹谢谢两位哥哥的关心,祝三哥平安快乐,也祝两位哥哥健康长寿。” 沈若寥看着莫素歌;无论他对三叔的态度如何,一直以来他都很喜欢姑母。这么多年,姑母就像母亲一样疼他,在他犯错时护着他,在他挨打后给他上药,做衣服总是先想着他,做了好吃的也永远先给他留一份。在他眼中,父亲的形象为他所一直崇拜,而姑母则正好弥补了父亲的冷酷无情带给他的缺憾。他看莫素歌近乎完美,以致他难以想象还有比她更完美的女人——他的生母曾经存活。 但若非如此,父亲的整个灵魂怎么会永远被母亲独占?大伯曾说,母亲是个真正的仙女,所以才在人世间留不长久。曾经被全天下的男人觊觎,他的母亲究竟是怎样的完美呢? 长辈们祝完酒,就轮到了小辈。大哥周向和三哥依次祝了酒。沈若寥也老老实实地遵照父亲事先的命令,流利地背诵过父亲教的祝酒词,规规矩矩地给三叔祝了酒。族弟们按次序轮接下去。然后,大姐何深深带着小妹妹何清清一起也给自己的父亲敬了酒。待杨疑晴敬过之后,就只剩下木秋千姐弟俩了。木秋千犹豫了一下,举着杯子站起来,有些羞涩地开口道: “我就斗胆,代表我们姐弟两个,祝三叔和姑母健康长寿,祝大伯、二伯健康长寿,也祝各位兄弟姐妹都平安快乐,学业有成。” 举席人闻言,都一同饮了这杯酒。木秋千接着道: “我们二人要特别感谢远在千里之外的二哥,感谢大伯,感谢真水寨,你们的救命之恩我们没齿难忘。来这里只有二十天,我却真切地感觉到这里就像个家,每个人都像亲人般彼此相待。这是我和弟弟平生最快乐的二十天。我衷心愿真水寨,家和万事兴。” 她说的情真意切;举席人都不由鼓掌叫好。沈若寥不禁有些惭愧。他觉得木秋千虽然没读过书,却真正是个“能上台面”的人。她的话让他不得不反思自己:何愉算是他的亲人么?他一直对自己的三叔不敬,究竟该还是不该呢? 但他抬头的瞬间,却正好与何愉目光相碰。似乎有金属碰撞的声音在这一瞬间响起;在二人听来,都是刀剑相交之声。沈若寥心中的反感倏然间又升起;如果何愉也能算亲人的话,那倒是件很滑稽的事。 祝过寿酒,大家开始吃饭。所有的人都发现,今天的菜肴,异乎寻常的可口,以致酒也似乎香醇了许多。众人交口称赞木秋千的手艺,甚至舍不得放下手中的筷子了。 眼见着酒菜都消灭得差不多了,杨之巅笑道:“孩子们,你们给寿星老准备的拿手好戏,现在就亮给大家看看如何?” 听他说完,大哥周向就伸手将座下的剑取上来,从容站起身来,抱拳道: “侄儿没别的本事,只能给三叔舞个剑,权当凑个热闹。这屋子太小,侄儿也只有在院子里献丑了。” 何愉笑道:“向儿的身手,在屋里自然施展不开。我们就到院子里一睹为快好了。” 众人便起座离席,都出了厅走到院子里。沈如风却在此时不动声色地走到沈若寥边上,低声道:“跟我来。” 然后,他看也不看儿子一眼,转身回到厅里。沈若寥看看没人注意到他俩,便乖乖跟进了屋,靠在墙边站着。 沈如风避过门窗,冷冰冰看着沈若寥,开口道:“刚才的祝酒,呆板沉闷,一点儿诚意也没有。你是什么意思,是想成心讽刺和羞辱我么?” 沈若寥没有吭声;委屈的泪水猛地又冲上胸口喉头,他差点儿就要忍不住。他深深低着头,死死咬住牙,摒住呼吸,生怕眼泪一掉下来,立刻就会遭到暴打。 到底该怎么做?我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您满意?还是我无论怎么样,永远都无可能满足您的要求;因为您的心里,从来对我只有最无情的挑剔和苛刻;从我出生之时起,便永远是您眼中的罪人和孽障。 沈如风强压住心头的怒火,用了最平静的口吻问道:“早上告诉你的那两个字,还记得么?” 沈若寥低头轻声答道:“记得。” 沈如风道:“跟我去北院走一趟。我来告诉你你的节目。” 第十一章 生父之痛 轮到了沈若寥的时候,他父子二人却都没了影。寨中众人面面相觑,想不出来他二人去了哪里。莫素歌不由担心起来;她向院外一望,却见两人正走进院来。 沈若寥走到院子正中央;四面的灯光打到他身上,映出他忧郁的神情。他看到莫素歌探询的目光,淡淡一笑,抽出剑来,安静地指在雪地上。长剑反射着雪白的寒光,一如沈若寥单薄的身形,让所有人都感到一种莫大的紧张。院子里立刻鸦雀无声,仿佛只有沈若寥一个人在那里。 沈如风打破寂静,从容开口道:“有劳大家久等。我俩刚去北院取了样东西过来,以增添气氛之用。” 他手臂一伸,一把长剑就亮在众人面前。剑尖上挂着一串一千响的鞭炮,红艳艳的,十分醒目。所有人都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后退几步,躲远了鞭炮。 沈如风微微一笑,对木凡生道:“凡生,香你拿好了吧?还烧着吗?过来,把爆竹点燃。小心,点燃后马上跑开,回到人群里。” 木凡生小心翼翼地把香头触到捻芯儿上。很快捻芯儿就点着了,火星发着细碎的裂响顺着引线向爆竹蹿去。木凡生飞快地跳开,跑得远远的。 他刚一躲开,一道寒光闪电般直取鞭炮;沈如风剑尖上已然空无一物。他收回剑,退到观众中。鞭炮开始爆响。众人却看不清鞭炮在哪儿,沈若寥又在哪儿;只有模糊的剑影远远地隐约闪现,剑影前方一丈远处,正对着何愉,爆竹的火光颗颗炸亮,接连而下,一笔漂亮的金色行书在空中写出。沈如风脸上立时变色。 “爹爹,是个‘春’字!”何清清拍着手跳了起来。 火光是稍纵即逝的;鞭炮还在继续鸣响。剑影前方,“春”字刚刚显形便已然消失;紧随着“春”字最后一笔,又一个字在空中噼啪作响地写出来。沈如风的脸冷厉如刀。 “是‘满’字!”何清清更高兴了。 一个个清晰漂亮的字伴随着震耳的炮响,在空中流水一般地闪现出来,字与字之间衔接甚紧,火花的位置恰到好处,一个也不浪费。众人看得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莫名惊诧地数着空中次第出现的七个字。 春满乾坤福满门。 随着第一千响的爆鸣,一个行体“门”字完美地收好最后一笔。夜空下顿时显得寂静至极。浓烟袅袅地散去;沈若寥收起剑,向众人行了个礼。院子里突然响起热烈的掌声与喝彩声。 “四哥哥太棒了!”何清清兴奋地嚷道。 杨之巅颔首笑道:“三弟的寿辰赶得好时候啊,再有两天就过年了。‘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寥儿真是玩得漂亮,创意也相当好。剑如其字,字如其人啊。向儿,你觉得如何?” 周向道:“大伯,您就别取笑侄儿了;四弟的剑,侄儿从来都没本事看清过。” 沈若寥脸上的忧郁始终没有消散。他很出色地完成了自己的计划,比预想的还要好。然而这一切越令自己满意,就越是惹火父亲。他横竖不敢朝父亲看上一眼。莫素歌注意到他眉间的愁云,小心地瞟了一眼沈如风,立刻在二哥眼中看到了最令她害怕的神情,那股愤怒与仇恨交织的深刻的火焰。十五年来,每次她看到那股火焰,她总是想尽千方百计将它扑灭。 莫素歌笑道:“三哥,我看寥儿的功夫已经赶过你了呢。” “早就是啦,”何愉从雪地上捡起一节鞭炮的残筒,叹道:“这么快的剑,只有二哥能调教得出来啊。” 莫素歌接着向沈如风道:“二哥,这孩子可是越发地像你了。” 沈如风淡淡一笑,把情绪掩藏得滴水不漏,用了最平常不过的声音说道:“还差得远。” 轮到木凡生的时候,他跑到院子中央,满脸通红,慌慌张张道:“凡生什么也不会,就给三叔翻几个跟头吧。”说完,他便在众人注视下翻了几个侧翻,几个空翻,然后又慌慌张张跑了下去。 所有人都笑了起来。沈如风低声道:“这孩子落脚极轻,身手干净得很,是个练武的好料子。” 木秋千却在边上听见,笑道:“二伯,他那两把式,都是自己平时跟邻家孩子们打闹瞎摸出来的,上不得台面,让人看了笑话。” 沈如风微笑着摇摇头,目光一刻不离开木凡生:“秋儿说的哪里话;凡生天生底子很好,将来一定比你们这个四哥有出息得多。” 等众人目光的焦点挪到了何愉的两个女儿身上,没有人再注意他俩了,沈如风对沈若寥低声道:“跟我走。” 他走了两步,回头看儿子正望着自己,还站在原地一动未动。他又阴沉沉地加了一句:“去暗房。” 沈若寥很清楚父亲这句话中的一切含义。他看着父亲拿了一盏灯,便默默地跟在父亲身后。两个人悄无声息地翻过后墙,走下山坡,穿过旷大的武场,向北院走去。 到了暗房门口,沈如风打开锁,回头阴沉沉看了儿子一眼。沈若寥没有马上进去;他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北院里一片死寂;整个山间都是一片死寂,尽覆白雪,没有一丝风。他抬起头;天上一点儿云也不见,满天的繁星或明或暗,不停地眨眼。 夜夭山,难得这样的晴天。 “进去,”沈如风冷冷令道。 沈若寥走进暗房,脸上一点儿表情都没有。他静静看沈如风关上门,插好门闩,把灯放到墙边,然后伸手将墙上那条他青梅竹马的皮鞭取下来;这些惯常的工序。无需父亲下令,他便顺从地解掉上衣,跪下来。 沈如风攥着鞭子,一言不发地在他身边来回走了几次。沈若寥并不抬头,只是面无表情地直视前方。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想,整个身心如外面的山一样死寂,只是等待。 沈如风望着儿子身上落下的阑干交错的新旧伤痕。许久,他冷冷开口道: “你翅膀硬了是吧?你以为自己长大了,有出息了,是个人物了,可以公然向我挑衅了,嗯?也算你有胆量。” 沈若寥一言不发。父亲的话就如他手中的鞭子,重重落在他心上,让他疼得窒息。 沈如风道:“这回你怎么解释?又把那两字忘了?”他冷笑一声,“你记性不错,简简单单两个字都能忘掉;你的终极目标,是不是要忘了这世间一切长幼之仪,尊卑之序,父子之伦呢?” 经常如此,他何不相信自己已经习惯了呢。他写的那句话比“寿康”两个字更好,在武功上的要求也更难。只要他顺服地解释一下,父亲会信他,一切又会平安过去。然而父亲刻薄的话再次深深地刺痛了他,一股叛逆猛地从沈若寥心底冲上来,这一次,他终于没有再忍,脱口答道: “那两字是‘寿康’,我是故意换掉的。” “什么?”沈如风严厉地问道。他头一次被儿子这样顶撞。“你有本事,怎么不换一句骂人的话啊?” 沈若寥觉得自己的声音仿佛来自他人,冰冷得令他自己都感到绝望:“我是在祝大家新年快乐,不是为了给他祝寿,没有必要让别人心情也不好。” “混账!”一记鞭子猛地砸到他肩上;沈若寥颤了一下,咬住牙没有出声。他早已学会忍受这种惩罚。 鞭棍的力量是强大的,这种强大根源于它的名正言顺。所以反抗的艰难不在于笞杖本身,而在于反抗所得到的不忠不孝不义的千古骂名。 “和你说过多少回了。他是你的三叔。你竟一而再、再而三地对你的三叔如此不敬。” “他也配。”沈若寥一字一顿道。 又一鞭砸下来,接着又一下。 “你也配?”沈如风的怒是前所未有的不可遏制。作父亲的权威被这样挑战,这对于一个走遍天下未逢敌手的人来说简直不可忍受。他已经完全忽视了,沈若寥现在的表现只是自己年少时的翻版,身陷自己与自己的相争中而浑然不觉。他的鞭子继续落下来。 “你口口声声答应过我多少次不再这样,怎么回回都出尔反尔,阳奉阴违了?你还算不算个男人?” 沈若寥的火气也开始渐渐压不住了。他用了最轻浮的口气道:“以前不算;现在算。” “什么?!” “以前为了不再挨打,只是嘴上讨饶而已;其实心里,从来没有答应过。但是现在,我不能再骗您了。” 沈如风沉默片刻。然后,他冷笑道:“好,好汉。你有种,今天就死也别再骗我。” 他手中的鞭子更加凶狠地甩下去。沈若寥倔强地跪在原地,一动不动,一声也不响。他感觉自己在被一点点撕裂,恐惧与绝望在心里跳掷翻腾,呼啸着要让他发疯。他没有错;永远也不会承认自己错了。他相信这一切的根源,其实并不在他对何愉究竟如何,只是因为仇恨,那种自他出生起就带给父亲的仇恨。这一点,他无法改变,除非他真的被父亲杀死。 沈如风停下来,沉沉地望着儿子。 “你还真有种了?想让我沈如风落个不仁不义之名么?” 沈若寥咬着牙。他浑身都在淌血,拜他的亲生父亲所赐。他从不相信自己对父亲有任何不孝不敬之心;然而十五岁的少年终于压抑不住叛逆的年轻的血液,矛头直指他一直视为偶像的父亲。 “您错了;不是我想,而是您自己想。”他冷冷道。 沈如风万没想到他如此回答。“你说什么?”他依旧阴沉地问。 沈若寥抬起头,立刻从父亲眼中看到那种熟悉的光芒,那种带着杀气的残忍而刻毒的眼神,令他心惊胆寒,此刻也触发了他一直以来所有矛盾的感情。 “您没必要否认;我从来不会怪您。爹,您怕何愉;我可以看出来,全山寨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大家只是不说而已。我就是不能明白,您为什么要怕他?他的武功还不如我,您却对他一味忍让,这只会让他得寸进尺,最终毁了整个山寨的。” “放肆!”沈如风勃然大怒,一记鞭子就毫不留情地抽到他脸上。“你好了不起啊,我看不清的事情你却能预见未来?你以为你是谁,敢这样对我说话?” 他从袖口里抽出一样东西,刷地抖开来,却是一条床单,陈旧的时间与昏暗的灯光已经使它显不出本来的颜色,只有浅淡的底色上大片大片褐色的血迹,无论再过多少年,仍然是如此地刺眼而令人震惊。他把床单挂到墙上。 “你看看你的母亲,看看她为你做出的牺牲!可你算什么东西?你都做了些什么?你配不配代替她活在这世上?你生就这一身逆骨到底是随的谁?你已经忘了你给我们带来了什么是吧,还想造反了?” 沈若寥发着抖;浑身的伤口刚刚都还钻心地疼,现在他却什么也感觉不到,只有一阵巨大的窒息的压抑,紧紧攥住了他的整个心胸,让他几乎难以支撑自己不昏倒。 娘,您是真的爱我,才会忍心让我代替您活着是吗?我已经受了十五年的惩罚,难道还不够么?是不是非得把我逼到发疯,非得把我折磨到死,他才会满意? 为什么我要出生?为什么我要出生?? 那床单他已经见过太多次,再也不敢抬头看上一眼。父亲以此来惩罚他,效果的确是再好不过。然而他已经十五岁了,不再像五岁或十岁时那样头脑简单。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倒不如把十几年的话都说了痛快;这种日子,他再活下去实在没什么意思。 您看看他……救救我吧,娘亲…… 他声音颤栗而发紧,依然冷冰冰道:“我什么也没有忘记,有您在边上每天提醒我,我一直都很清楚自己是什么东西。在您眼中,我从出生就是个罪人,一生祝定给爱我的人带来苦难,我娘就是这样被我害死。这都是您亲口告诉我的,沈若寥没齿难忘。可是,——” 他喘了一口气,紧紧咬住牙强忍了半天,才把眼泪制住。沈如风听出他声音里的泪水,一时没有出声,静静等他说完。 “您把这条床单拿出来,并不是什么高明的事,您以为这样做对得起我娘么?我不能选择自己的出生,我并没有求娘把我生下来;但您可以选择,是您做出了错误的决定。我娘她去世,有一半是您的过失。我眉心的伤疤不是我想让它长上去的,您给了我这样的身体,反倒归罪于我。这些年来,您对我从来没有公平过,您想的更多的恐怕还是您自己的私心,您是不是还要否认,骂我妄言忤逆?” 沈如风把鞭子轻轻丢到一边;这是他极怒的表现。沈若寥看到他的手握住了剑柄,感觉自己到了十五年来最绝望的时刻。父子俩此时达成了惊人的一致,都已经完全被对方逼得丧失了理智。沈若寥继续道: “我知道,您养大我,只是为了惩罚我,为了复仇。十五年的教养之恩,我只有来世再报。沈若寥诚心领死,再无怨言。” 沈如风从墙角抄起粗如手臂的训棍,一棒将胡言乱语的少年打趴到地上。他吼道:“你以为我真不敢杀你了?!还是你以为我舍不得你这个孽障?!” 沈若寥忍痛答道:“我可以自己动手,以免给您带来不便。” 沈如风被儿子气得疯了,他又一棍子打下去,吼道:“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敢胡扯?!” 门上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一个女子的声音喊道:“二哥!” 莫素歌。 沈如风站在原地,一时没有动,也没出声。 敲门声又响起来,大了很多,显然莫素歌心里十分着急。“二哥!开开门啊!二哥!” 沈若寥从地上爬起来,捡起衣服,重新穿在身上。 沈如风走过去,把门打开。莫素歌闯进来,看见沈如风,同时看见他手中的训棍。她向暗房里走了几步;沈若寥扶着墙站着,一言不发地冷眼望着她,衣服上满是血迹。 莫素歌转身对沈如风道:“二哥,大哥和三哥还想一起借兴再喝两杯呢,独不见了你,没想到你又到这儿来了。这孩子今天表现多好,他又怎么惹你了?你看你把他打的。” 沈如风冷冷道:“你问他自己,他表现得有多好。”他看着沈若寥,怒斥道:“你站着干吗?还不跪下向姑母请罪!” 莫素歌忙拦道:“胡说,给我请什么罪?他对我和三哥半点儿过错也没有。” “你还不跪下?”沈如风张目叱道。 沈若寥笔挺挺地站在原地,冷冷抗道:“我无罪可请。” 话音甫落,沈如风手中的训棍就横扫而来,重重击到他腿后。莫素歌大惊失色,竟阻拦不及。沈若寥被这一棒打得立时跪下来;两膝触地的瞬间,他心里一横,索性向前扑倒。这一下更激怒了沈如风;手中的训棍毫不留情地向儿子身上打去,却在最后一瞬间不得不收住:莫素歌扑到训棍下方,挡住了他。 她回过头责怪道:“二哥,你就这么一个孩子,你真要打死他才后悔吗?我真是不明白,这孩子长得多像他母亲,你怎么忍心这么对待他啊。” 她突然看到墙上挂的血污的床单,惊怒道:“二哥,你这算是什么作为?这都十五年了,你怎么越来越糊涂啊?我二嫂的死他有什么过错,你怎么可以这样伤害他?你还算不算一个父亲啊你,你的人心都到哪儿去了?!” 沈如风把训棍丢到地上,一言不发地走出了房门。 第十二章 寿宴未竟 莫素歌伸手去扶沈若寥,沈若寥推开她,自己坐起来,靠到墙上;后背的伤口一下子碰得疼痛钻心,他强忍了半天的泪水终于簌簌落出来。莫素歌心如刀割。 “寥儿,好孩子,你别把你爹的话往心里去。你爹他真是昏头了,他慢慢会明白的。” 沈若寥躲开她的手,道:“您走吧,别管我。” 莫素歌道:“我和你一起走,咱们回去,我给你上上药。” “别管我,”沈若寥仍是说道。 莫素歌轻抚了一下他的肩头;这一回,他没有躲。 “寥儿,你听我说,你别老想着你这道疤一出生就有,是什么不好的事;小孩子在娘胎里不小心磕了碰了哪儿,当然会落下疤痕,和罪孽不罪孽有什么关系?我从来不信,眉心的伤疤有什么不祥的含义。咱山寨里没人信这个,你爹他其实也不信,他只是太爱你娘,伤起心来没有理智。寥儿,你大伯也和我说过,他活了半百岁数,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么漂亮,又这么聪明好学的好孩子。你要认识你自己的价值,你和你娘一样,都是上苍完美的杰作。寥儿,你是真水寨的骄傲,也是你爹的骄傲。” “我三叔也会同意您这样讲么?”沈若寥冷冷反问道。 莫素歌愣了一下,有些难堪。她说道:“寥儿,咱们回去吧。这暗房阴冷潮湿又招风,你这一身伤,受寒会落下病的。咱们回去,我给你上上药。” 沈若寥道:“我不走;您走吧,别管我了。” “那可不行,”莫素歌提起墙边的灯,拉住他的手臂:“走吧,寥儿。” 沈若寥突然抽出手臂,身子挪到一边缩成一团,双手抱着头,痛苦地呻吟道:“求您了,别管我吧;我不想看见您。” 莫素歌愣愣地站了一会儿,望着沈若寥,仿佛一个犯了错误的母亲得不到孩子的原谅。多年后,沈若寥总是责备自己,其实姑母当年又有什么错呢。 许久,她叹了口气,把灯留下,孤单地离开了暗房。 沈若寥松开手臂,无力地靠着墙。他习惯性地抬手摸到自己眉心天生的伤疤。他甚至想过用剑刺掉它,或是用火钳去烫;但是刺掉后,烫过后,伤疤只会扩大,只会愈加醒目地昭显他与生俱来的罪孽与耻辱。 他常常伤心地想起他从未谋面的母亲,想母亲有多爱他,会为了让他活而甘心自己去死。可母亲大概没有想到,他活下来,她却因而死了,这对他来说,又是怎样一场灾难。 爹爱我吗;爹不爱我。他只爱母亲一个人。血肉相连,血肉相连。这是多么奇怪和滑稽啊,一个父亲可以因为爱自己的妻子,而痛恨自己的亲生儿子。 他在冰冷的暗房里坐了很长时间。然后,他站起来,走出门,来到院子里,抬头向上望去。夜空晴朗得可爱,静谧无风。那墨黑的天上也无一片云,而一览无余的是漂亮的群星占据了天空。 父亲是风,母亲是云。无云则风不可见,无风则云不能游。但他呢?他出生在黎明破晓时分。父亲为他取名若寥,只因那时地平线上闪现的一颗明亮的孤星。而孤星不能证明风的存在,更需要牺牲云来显现自己。他的存在有什么价值?一颗终生注定给爱自己的人带来灾难的灾星而已。 说到底,他就不该来到这世上,他就不该活着。 有人向这里跑来。沈若寥静静地站着,听出来者却是杨疑晴。他转过身,看见杨疑晴远远地从外面跑进院子,见到他就一下子摔倒在雪地上。沈若寥忙跑过去,扶起她来。 杨疑晴脸色惨白,大口大口地喘气,道:“寥哥哥,你……你爹……你爹……” 沈若寥见她盯着自己的脸,又盯着自己身上的衣服,摇摇头道:“晴儿,我没事。你别这样,吓人。” 杨疑晴摇摇头道:“寥哥哥,你爹……你爹……他……” 她眼泪流了下来。沈若寥疑惑地抓住她,问:“我爹怎么了?” 杨疑晴哭了起来,道:“你爹他……他不会再打你了。” 沈若寥莫名其妙:“什么意思?” 杨疑晴哭道:“爹……爹让我来找你……去东院……” 沈若寥困惑地看了她一会儿,道:“晴儿,怎么了?到底出什么事了?你别哭,告诉我。” 杨疑晴道:“寥哥哥,你爹他……他死了。” “他死了?”沈若寥一头雾水;他感觉自己确乎是傻了很多,竟听不懂她的话。“什么意思?” 杨疑晴没回答;这问题没法回答。 沈若寥看着她;他突然转身跑出北院,就向东院跑去。 “寥哥哥,等等我,”杨疑晴追在他后面,追不上。 沈若寥飞快地跑进武场,向后山坡上的东院跑去。眼前的景象轮廓清晰得很,只是感觉有些奇怪的虚幻,似乎不是立体的,比夜空下应有的实景要明亮一些。他突然感到自己跑不动了,才意识到自己摔倒下来。他仰面朝天躺在雪地上,睁大眼睛看着上方的星空。满天的星星似乎都在奔跑,在旋转——他确乎是有些眩晕了。他闭上眼睛躺了一会儿,重新睁开眼。星空又恢复了正常,静谧的、神秘的、安详的、深窈的黑色无与伦比的晴朗和透明。没有云;星星像珍珠亮晶晶撒落在夜空中,一颗颗看得清晰,却如此遥远,只能凝眸相望。没有风;一丝风也没有。他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感觉自己快融化在这星空里,心跳好静好静,天地也异常广泊,似乎他已经挣脱掉过去,挣脱掉现在,挣脱掉回忆与思想,挣脱掉枷锁和躯壳,甚至不需要自由的呼吸,来承载他飞翔的感觉。 杨疑晴气喘吁吁跑到他身边;她吓坏了。 “寥哥哥,你怎么了?你……我去叫爹。” “晴儿,”沈若寥叫住她。他站起来,立了一会儿。“你别慌,我没事,一时有些头晕而已。——你刚才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刚刚还和爹在一起呢。你和大哥打赌又输了?” “寥哥哥,是真的。你爹死了。二叔——他喝了毒酒,没……没救回来……”杨疑晴哭道。 “毒酒?”沈若寥不可思议地站在原地,望着杨疑晴。“什么是毒酒?” “……就……就是毒酒啊……”杨疑晴惊恐地看着他:“寥哥哥,你……你还好吧?要不……我先去叫我爹……” “别别,不用。我没事;我……我也不知道,应该吧。晴儿,我不懂你在说什么。——算了,走吧。” 沈若寥跟在杨疑晴后面,穿过白雪皑皑的武场,走上山坡,向东院走去。他走得很慢很慢,杨疑晴不得不常常停下来等他。 离院门还有几步时,他又停了下来。 “晴儿,”他问道,“他怎么会喝毒酒呢?为什么?” 他不待回答,自言自语道:“我们刚刚还在一起呢;他还发脾气,还那么凶,还打我呢。好端端的,哪儿来的毒酒啊——” 突然,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心里闪现:父亲是自杀。 就是因为他,因为他这个逆子说的那些混账话,父亲是被他气死的,是因为他才去喝毒酒。事情原来是这样;他只是一时耍性子,却没想到,竟把父亲逼到这个地步——他吞了毒!片刻之前,沈若寥还觉得想自寻短见,觉得活不下去了,要被父亲逼死了;现在事情竟是这样,倒是他逼死了自己的亲爹……?! “为什么,为什么……”他只觉得昏天黑地,口中无意识地喃喃念道。 杨疑晴望着沈若寥,他漆黑的大眼睛就像毫无遮拦的夜空一样,浸透并散发出隐约的死亡的光彩。她恐怖地发起抖来,说道:“别问我,别问我……”然后,她转身就跑,魂飞魄散地跑进东院,不再看他。 沈若寥走进东院;院子里依然像寿宴时那样灯火通明,却悄无声息。所有的门都开着;所有的屋子似乎又都空空荡荡,只有北侧房中好像聚满了人。 也许他一走进去,大家就会大笑起来,围上来告诉他,这真的只是个玩笑而已。 可是这会是个玩笑么?整个真水寨中,还有谁比他更会开玩笑;他从未想过,这种事情也能用来开玩笑,太恶毒了。 满地都是鞭炮的红色碎屑,像点点凋零的梅花落在白雪上;踩到上面,似乎还发出噼啪的声音。火药味却已然全散去了。深呼吸,空气凉丝丝的。 他走上台阶,走进北侧房,他父亲的房间。 房子里站满了人。很多人,也许是所有人。大家都默不作声望着自己。沈若寥一一看过去,每张面孔他都熟悉,却叫不上名来。 通向里屋的通道上却空着。他走进里屋,很平静。父亲的床上躺着一个人。那人一动不动躺在那里,穿着他挨打时父亲正穿的那身衣服。他走到床边,看着床上的人。眼前的景象又开始愈加清晰而虚幻地亮起来。他闭上眼睛摇摇头,再睁开眼睛。床上那人看得很清楚,相貌和父亲一模一样。 可是这个人不像父亲;长得一模一样又说明什么问题呢。印象中,父亲是很高大的,眼前这个人却显得有些瘦小干瘪。印象中,父亲是武功高手,脸色气度一向很好,眼前这个人却面如灰土。更何况,他在边上的时候,父亲从未闭过眼睛。说白了,面前这个东西根本不像人,更像一个胶腊质地,毫无生命的玩偶。 沈若寥拿起他的手;那手还是温热的。他握了一会儿,又放下。 然后,他疑惑地转身,走到外屋,看着众人关注的目光。他想开口问什么,却突然觉得漆黑一片,屋里的,连外面的灯都一并灭了,只有头顶上静谧的夜空,星光闪耀…… 第十三章 寿宴之后 他猛地一惊,睁开眼睛;四周是一片纯粹的漆黑。冰冷,死寂。他摸了摸身下的硬砖,冰冷得几乎粘掉他指尖的皮。空气中是结了冰的灰土的味道。他太过熟悉的气息——暗房的气息。 为什么他会在这里?——刚刚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而已。父亲并没有死;晴儿并没有来找过他;甚至姑母也不曾来救过他。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噩梦醒来,现实依旧是场噩梦;父亲刚刚打过他,这一回,似乎打得比以往加起来都更加狠毒,他竟然昏了过去。却又不能永远沉睡;冷醒过来,孤独被锁在这冰天雪地,密不透光的暗房里,浑身虚软疼痛。外面应该已经入夜了吧,可能又起暴风雪了;否则,不会这么冷;他可以听到外面寒风的怒吼;暗房的门严严实实,透不进一丝光,一丝风;寒夜的冷酷却依旧能从厚厚的墙壁中渗进来,冻得他浑身哆嗦。 何年何月,才能解脱?何年何月,父亲的仇恨才能消除——难道真的只有等到他死了,我才能解脱?可他是我父亲,是我亲生父亲…… 可他又何曾真正当我是他的亲生骨肉?可曾有过这样的时刻吗? 他轻轻动了一下,右腿上立刻痛彻心扉,他禁不住呻吟了一声,突然浑身一个激灵,这才真正冷醒过来。 他一直都在做梦;尽管一样是噩梦——尽管真正醒来之后的现实,依旧是一样的噩梦。父亲终究是死了;一年之前,刚刚在这里,这同样的暗房里,毒打过他之后,回到东院,父亲就喝了毒酒——有人在酒里下了毒药。 他努力坐起身来,咬牙忍着腿上撕心裂肺的伤痛,随便找了个方向爬了一会儿,摸到墙壁,靠墙坐下来。他伸出手去,摸到右腿上;那里肿起了一大片,胫骨已经被打断;浑身快被冻僵,疼痛却分毫未减,由于持续作用,让他觉得愈发难以忍受。他轻轻呻吟了一声;出声带来了片刻间疼痛的减轻,引得他又呻吟了两声。然后他忍住了。死寂一片的北院,死寂一片的暗房中,呻吟声似乎在不停回荡。他堵住耳朵,静了一会儿。 “爹?”他小声唤道。鬼使神差地,他幻觉父亲在暗房里,父亲的灵魂,在这个他往日受罚的暗房里,凝视着他。 “爹,我今天可倒楣到家了,”他苦笑一下,轻轻道:“我早告诉您过,他是个恶魔,您偏不听。” 他停了一会儿。暗房里什么动静也没有,他却觉得耳中不断轰鸣,似有万人在周围嘈杂。他捂住耳朵,唤道:“爹,爹,您在哪儿?爹,娘……” 他又停下来。耳中忽然安静了。他惊恐地紧紧靠住墙,睁大眼睛。刚刚发生的一切此刻都一齐涌上来,在眼前一幕幕呼啸闪过。 他和大伯在喝酒;晴儿晚上就要嫁给自己。大伯突然莫名其妙醉倒;三叔进来,却发现大伯已经中毒身亡;大伯身上掉出来一只药瓶,三叔从自己身上搜出了另一只;接下来,三叔把全部族人召集到院子里,在冰天雪地中,当着众人的面拷问自己;三哥执棍。 他头痛欲裂,不明白一切究竟怎么能够发生;为什么明明是三叔视如宝物的那瓶毒药,竟然会在自己的身上;为什么他和大伯同饮了一壶酒,大伯中毒身亡,他却平安无事;更不明白为什么那瓶解药,居然会在大伯的身上。一切都是一场蓄意的阴谋,然而设计得太过完美,让他非但事前毫无所察,事后也根本无从辩白。 在众人的眼中,一切却似乎都已经再明白不过。大伯废了他的武功,他怀恨在心,更要迫使晴儿再无出路,只能嫁给自己。他毒死了族长,自己却安然无恙;毒药藏在他身上,一切铁证如山。 他无论如何不肯承认,三叔也就铁了心要把他往死里打。自己已经毫无武功,再无招架防卫之力;三哥也就终于得到了机会,要洗刷报复往日里积下的一腔妒火和怨气,上来便打断了自己的右腿,还要不懈地在断骨上踩踏揉碾。最终他挺不过去,推说自己找到了一个三叔的漏洞,要大哥把大伯未喝完的毒酒拿出来,他要揭穿三叔的阴谋;大哥刚把酒杯递给自己,他便接过来一饮而尽。只是他连求死也不可得;三叔当即掏出解药给他硬灌下去,仿佛是烈火入腹,剧痛攻心,他吐过几口血之后,便再不记得任何事情。 此时此刻,腹中剧痛已退,腿上持续的伤痛却给他的胸腔里带来巨大的压力,仿佛心跳随时可能在那压力下骤停。太冷,太冷……他徒劳地用手轻轻捂住伤口,不敢用力压迫到断骨;又不敢松开手——分明那寒气就如刀尖一般无情地钻进他的伤处,在里面剜割——可他捂着又岂非徒劳,明明浑身都已经冻得发僵,明明两手都已经如冰凌一样,没有丝毫暖气。 可这不是最冷的,也不是最痛的。如果他不是孤独一人,哪怕是同样的暗房,同样的刑伤,一切也都会比现在这样要好得多。没有人帮他,没有一个人——整个山寨,除去被三叔锁在房中的小族妹何清清之外,所有人都站在蔽雪的廊檐之下,一动不动,一声不响,望着他在大雪中受尽折磨而熟视无睹。没有一个人质疑三叔的问罪,没有一个人相信自己的清白。 他不能责怪别人;几个族兄族弟向来都是生性懦弱,此刻的沉默也不足为怪。大姐何深深是三叔的女儿,八成跟他是同谋。凡生后来自己一个人扭头跑出了院子,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毕竟,他年龄还小,他不能指望一个小孩子能有多大是非判断——就算是足够成熟的大人又能判断得了什么! 就算是从小一起长大,朝夕相处、肺腑相知,甚至是真心相爱的,又能判断得了什么!大哥,晴儿——又能判断得了什么…… 他心里最深的伤口,血淋淋的,不是被陷害,不是那毒打,不是即将到来的死亡;不来自三叔和三哥,而恰恰来自大哥和晴儿,他最深爱的两个人。睁大眼睛,四周一片漆黑,他却依然清清楚楚地看见大哥那张被愤恨和怀疑扭曲的脸,他摇着自己的肩膀,怒吼着质问自己究竟为什么如此狠心;依然看见晴儿那伤心和痛恨的眼神,以她的懦弱,竟然可以一直安静地站在那里,看雪中的自己熬受毒打。何谓绝情;绝情就是他俩的目光,就像尖刀直捅进心里搅扭。 为什么会这样;他从小孤僻,从来也并不苛求旁人的理解;可是他们不一样,他们不是旁人;从他还是个娃娃起,他们,还有二哥,四个人就黏在一起;二哥走了,就剩下他们三个,也一直是如此。难道这么多年下来,结果就是这样,他们连最起码的信任都不愿给他,对他比对个陌生人还不如。 他对他们有过什么样的过错,能至于让他们都不愿相信他的清白么?如果有,那只能是他不该占有晴儿。半年前开始的罪孽,才是这半个月来所有一切不幸的祸根。 还有秋千。 同饮一壶酒,大伯被毒死,他却能无事,只有一种解释:杯子里有问题。可是何愉又如何知道大伯会用哪一只杯子?他并未露面,只有木秋千把杯子摆在两人面前,给他们斟酒。 衣服里藏的药瓶,从何而来?他不知道,只知道身上的衣服都是秋千帮他挑好洗好,每日里送到他房中来。 沈若寥抱住头,痛苦地呜咽道:“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难道她先前所做的一切——他们相识、相处、相知以来的一切,都只是她作为一枚棋子,在他面前天衣无缝的演技而已?那张清纯美丽的笑脸,两个可爱而无邪的酒窝,一口洁白齐整的牙齿,两道秀眉像水墨画中的小鱼儿一样活泼漂亮。他把她当成知己,当成自己出生十六年来最好的朋友和最大的幸运。难道这就是真相?这是他的报应?究竟为了什么? 他觉得很累很累,身心俱疲。 秋千,秋千。 何愉的手段实在防不胜防,竟会利用到你。而你还做得这般自然而纯洁,让我一点儿疑心都不曾有。 我明天就要死了。何愉计划了这么久,终于得逞;他会让我一寸一寸死掉,他会想法让我活活疼死,他会想出各种酷刑来折磨我。 他不会再用**香了。小小的一瓶毒药,创下了多么大的功劳!先是父亲,后是大伯。杀鸡焉用宰牛刀;毕竟,**香只有一小瓶;大伯说过,是三叔当年从庐山带回来的,外公送给他的礼物。对付我,他舍不得用**香的。 门上突然响起开锁的声音。门开了,一阵冷风灌了进来;外面已是夜幕高挂,微弱的灯光和雪地的反光渗进暗房中来,仍然让适应了纯粹黑暗的沈若寥睁不开眼。他挡住眼睛,听见三叔的脚步声走进来,似乎还带进一些乱飞的雪片。门又关上了。过了半天,沈若寥才敢把手臂从眼睛上移开。 一盏灯在墙角幽幽照出昏黄的光。何愉在他对面坐下,把一个餐盒拿到他面前。 “饿了吧?这是秋千特地为你做的点心,吃一点儿吧。暗房里太冷,我给你拿了件棉袄来。” 沈若寥听见秋千两字,头就一阵胀痛。何况他遭遇了一场剧毒的洗礼,看见食物,更觉得痉挛的反胃感。他转过头去,也不接棉袄。何愉和气地笑了。他把餐盒和衣服放到一边,两臂交叉在膝上,仔细审视了沈若寥一会儿。昏暗的灯光中,眼前的少年靠在墙根,头发散乱,脸色惨白,咬破的嘴唇肿起来,微微颤抖,眼神也有些朦胧混乱。不需要借助他浑身的血污,就足以看出他经受了怎样的浩劫。 何愉柔和地开口道:“寥儿,你何苦非要喝那杯毒酒呢?这山寨中,已经没有人相信你的清白了。你死不招认,却去自饮毒酒,结果只能是加固大家对你的判断,认为你是畏罪自杀。你招与不招,有什么区别?非要逼我把你打成这样。你是挺聪明的一个孩子,怎么今天犯糊涂,非要自讨苦吃?” 沈若寥抱着双臂,蜷紧身子,却收不回自己的右腿来;他靠着墙瑟瑟发抖。何愉听到他牙缝间细碎的碰撞,叹了口气,抖开那件棉衣来给他披上。 “傻孩子,”他叹道,“你跟你爹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让你们低个头啊,那比求皇上都难。” “你为什么要害我爹?”沈若寥小声问道。 “什么?”何愉没有听清。 “为什么害死我爹?”他重复道,“你毒死大伯,因为你想自己作山寨之主;你栽赃于我,是我无能保护大伯,识不破你的诡计;我认了。可是为什么你要害死我爹?他从无野心,与己无关之事,向来不闻不问。他只想自己一个人守着我娘的灵,孤独老死。他威胁到你什么了?为什么你一定要杀他?” 何愉淡淡笑了。 “你说胡话了,寥儿;寨主明明就是你下毒害死的,人赃俱获,众目睽睽,你死到临头了,怎么还要抵赖?你爹就更是纯属胡扯了。我的生日,我跟你爹喝酒喝得兴高采烈,突然间我跟他一起都中毒倒下。只因为你姑母用解药先救了我,没能保住你爹,你就怀疑是我下的手?**香的毒性,你有多了解?你知不知道这其中的风险?我何必连自己也一起毒倒?” “你的苦肉计演得不错,骗过了所有的人,可就是别想骗过我,”沈若寥咬牙切齿道,“也别想骗过姑母。你以为她为什么离开?你以为她离开之前,什么也没有跟我说过?” 何愉深沉地笑了笑,凝视着他肿起的右腿上大片的血迹,沉思了一下,伸出手去。沈若寥一惊,本能地想缩回腿来,这一动却牵引到断骨,一阵摧肝裂胆的痛又让他浑身颤了一下。 何愉缩回手,温和地摇头道:“寥儿,你爹十几年没有白炼你;你的骨头真是硬得可以,能打断一根结实的训棍。可是再硬的骨头也有忍不了的时候,否则它就不会断。对吗?” 沈若寥道:“它可以断,可以折得粉碎,别做梦它会屈软。” “孩子,”何愉柔和的表情一丝未改,“你很像你爹,太像了。可是这一切有何意义?你终究扛不过训棍。你爹武功何其高强,终究一样扛不过**香。素歌跟你说了什么,都没有意义。因为她不可能告诉你真相。我们毕竟夫妻二十年,我太了解她了。她是菩萨心肠,纵然能狠下心来丢下我,丢下两个孩子,一走了之,却无论如何不可能狠得下心来告诉你一切。说到底,寥儿,你可知道她为什么要走?” “你毒死了我爹,她再也受不了你了。这还不是明摆的吗?” 何愉摇了摇头,失落地叹了口气,淡淡笑道: “我没说错;她什么也没敢告诉你。寥儿,你姑母之所以悄然离开,你爹之死是诱因不假;可最终并非因为她受不了我。她是因为再也受不了你爹,受不了她自己。她之所以能狠心丢下女儿不要,正是因为她再也不能面对清儿那双无辜的眼睛。八年了;我和素歌看似无比恩爱,心中的那道裂痕却只是与日俱增。清儿一天天长大,早晚要明白事理,看出端倪。问心无愧的是我这个爹爹;我一直也想为她分担,毕竟这事不是她的过错;但是我做不到;一切负担都在她的心上,她自愿如此,我帮不了她。说到底,是你爹害了她——他的族妹,你的姑母,是你爹害了清儿。他害了我全家。” “我听不明白,”沈若寥冷冰冰道。 何愉直白地看着沈若寥的眼睛。 “寥儿,清儿是你的亲妹妹。” 第十四章 旧恨新仇 沈若寥愣了良久;然后他猛地明白了何愉的意思。 “谎言,无耻谎言!”他遏制不住自己心头迸发的怒火,凄厉地高声叫道:“你毒死了我父亲,还要来无耻地污蔑他!你还如此肮脏地诬蔑姑母,你的妻子,你孩子的母亲!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肮脏丑陋的人心?!” “肮脏丑陋的向来不是我,更不是你姑母,而是你的父亲。”何愉对他的辱骂无动于衷,“他号称对你娘痴心到死,愿意为你娘付出全部;在你娘死后,发誓无云不起风,发誓再不出山,眼中再也看不见一个女人,发誓会像疼爱你娘一样疼爱你——到头来他唯一做到的,只有不出山这一条。我倒真想知道,他到了九泉之下,究竟有何面目面对你娘。寥儿,难道你就从来不曾恨过他?你出生到现在,他从来不曾公正地对待过你,从不曾给过你丝毫父爱,他带给你的永远只有无休止的仇恨和惩罚——整个山寨有目共睹。” “他是我爹!是我害死我娘,他当然有权力恨我……” “你说得服你自己吗,寥儿?”何愉平静而深沉,一眼看透了他的心底:“你敢说你从不委屈,对他从不曾有丝毫怨恨?你敢说这一年没有他,不是你平生最轻松最快乐的时光?你敢说你梦到他的时候不会惊醒,不会庆幸一切不过是一场恶梦?” “他是我爹!……”沈若寥再也支撑不住,只能徒劳地举起手来捂住脸,却阻挡不住眼泪哗哗地奔涌出来,顺着指缝往下滴淌,将他的一切伤痛和孱弱一览无余地暴露在三叔面前。 父亲死了一年了;一年了。阴魂不散,阴魂不散——闭上眼睛,大片大片褐色的陈旧血迹依然触目惊心地遍布视野,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一时间他完全忘却了右腿断骨的伤痛;只有胸腔里震到头昏耳鸣的闷痛。 还要多久,还要多久——究竟有没有可能彻底摆脱?他明天就要死了,他要带着这样一个漆黑的记忆,这样一个永恒的阴影,这样一个绝望的伤痛,永远带在身上,带入阴曹地府,甚至带入下一个轮回—— 何愉深深看到他心里。 “寥儿,是时候该让你知道你爹的过去了。他在你心中的形象,脱离现实而近乎神化;你根本一点儿都不了解你爹。你从不留心你爹的生活,你对他所有的印象,全都是他自己在你面前摆出的完美和高大,全都是他给你的苛求与责打。但我是他的兄弟,我和族长,还有你姑母,我们从小一起长大,都知道他的根底。他还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天下未定,群雄割据;你爹仗着自己一身无敌武艺,在各方势力之间趋功逐利,摇摆不定,首鼠两端,已然落了太多恶名。最终吴王扫平南方,他乘机助徐达北伐有功,才能让天子在灭元之后,放他一马,只要他远离朝廷,从此随他行走江湖,再不过问。他倒是不曾再接近朝廷;可德行之上却没有半点收敛和悔改,在民间无事生非,处处拈花惹草,放任荒淫,害死的女人不可胜数。直到他遇到你娘,突然奇迹般地改邪归正。说他对你娘一往情深,确实不假。你娘在时,他对她百依百顺,呵护备至;你娘死后,他便再不曾有过笑颜。这么些年来,他都是一个人过,再不和任何人亲近。他想你娘想得厉害时,就会喝闷酒。那天他醉得很厉害,意识中只剩下你娘。素歌照顾他,给他擦脸,把他扶到床上让他休息。他就错把她当成了你娘。” 沈若寥起初还徒劳地捂着耳朵,口中不停叫骂何愉诽谤中伤,后来却安静下来,两手也垂下来,只是紧紧地抱在胸前,低着头再不出一声。 何愉接着叙述道:“素歌知道他当时难过,又怕张扬大了会让兄弟反目,回来后也不敢和我说。可我毕竟是她的丈夫,她脸色那么差,再怎么装也瞒不过我。我问她,她骗我说没事,只是怕你爹醉得太厉害会生病。她慌成那样,我如何能信。我一再问,她突然就哭起来,哭得那么伤心,还一个劲说对不起我,我当时就明白了。 “我不顾素歌的阻拦,就去找你爹,他还烂醉如泥呢。我揪起他来,劈头浇了一桶凉水上去,他才清醒过来。素歌跑过来拦着我,怕我们打起来。我就当着素歌的面质问他,问他想让我怎么处置这件事。当时屋里只有我们三个,为了素歌的缘故,我也的确不想让旁的人搅进来。你爹心里明白得很,只说这事由我决定。” 沈若寥仍不出声,也不看他。何愉幽暗的脸转向别处。 “寥儿,如果晴儿怀的不是你的孩子,你会怎样?我是不能忍。我什么也没对你爹说,我也的确没有别的选择,假使我不想素歌受到更大的伤害,我只能沉默。但在心里我恨你爹,我知道他是无意的,但我更清楚他的历史,我无法原谅他。我三个月没碰素歌,所以我十二分地明白清儿是谁的骨血。但是顾着我自己的面子,尤其是为了素歌,我认下了这个孩子。她很可爱,甚至比我亲生的女儿更讨我怜爱。你爹知道我恨他,他什么都知道,但他的自尊心胜过其它的一切;八年里,他没有对清儿付过任何责任,甚至从来不曾对她表现出丝毫喜欢,从而没有第四个人产生过怀疑。这些,你都可以作证。” “我不信,我不信,”沈若寥捂起脸来,一面执拗地摇头,呆板机械地小声重复道:“谎言;无耻谎言;我不信,我不信……” 何愉望着他,默默地笑了。 “寥儿,你要真相,真相就是如此,并不取决于你信或不信。你想知道,你爹究竟是怎么死的吗?” “我爹是被你毒死的。”沈若寥放下手臂,笔直地对视何愉的目光。 “非也;”何愉摇头苦笑道:“是他自己的选择。他一生玷污了无数清白女子,又杀虐太多,老天爷不可能让他有善终。” 他站起来,在暗房里踱起步来,一面徐徐叙说道: “那天你爹在暗房打完你,回来就纵酒。我们两个都喝得上了头;他因为你娘和你,我因为素歌和清儿。我恨他恨了八年,不能再忍。大哥出去解手,我把两只斟满酒的酒杯放在他面前,一只酒里放了**香,另一只没有;我直白地告诉他,我要跟他做个了结,决不再与他同生;我要让苍天来决定我们两个的命运。我让他选一只酒杯,我拿另一只,我们同时喝掉。你爹心里什么都明白;也没有丝毫异议。毕竟,你娘死后,他的生命中再不曾有过阳光,心头的苦难早已太深太重,刚刚又打过你,更加上醉酒,我猜他当时也有几分寻死的念头。他随便选了只杯子,没有犹豫就一饮而尽。他一生罪孽深重,苍天有眼,怎么可能放过他!他就这样喝下了毒酒,很快意识到自己中了毒,便迅速地封闭了自己周身穴道,以防毒液扩散。**香毒性太强,若非如此,他便连跟我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他说道:‘你等这一天等了八年了吧。我可是已经等了十五年了。自从云君去世,我就一直在等这一天。’ “我说:‘你是自食其果。’ “他说:‘十八年来,你一直就是赢家。’” 沈若寥眼中掠过一丝迷茫;何愉看出他的困惑,微笑道: “寥儿,你爹一直瞒着你,我们都瞒着你,不告诉你真相。十九年前,我和他一起从庐山逃出来,各自都带走一样杜南山最宝贵的东西。我偷走了至毒**香,你爹则偷走了他的女儿。所以,现在你知道了,**香不是你外公送给我的礼物;你爹娘也不是明媒正娶,而是离经叛道的私奔出逃。至今我不能理解你爹的意思;在我看来,两瓶没有生命的药远比不上一个女人的心更难偷。他不是掳了你娘走,而是你娘死心塌地跟他一同跑出来。要我说他才是赢家。 “我看着他束手就毙,心里的滋味很复杂;一方面我终于解了八年的恨,另一方面他毕竟是与我一起长大,出生入死了四十年的兄弟。我问他:‘你还有什么话对寥儿说么?’ “他摇头道:‘该说的,不该说的,我早都已经说尽了。他有他自己的想法,到头来他毕竟是另一个人,既非云君,也不是我自己。我只不知道,他究竟怎么想我。’” 沈若寥低下头,目光有些呆滞。屋外风声狂啸,令人毛骨悚然。 何愉继续道: “我说:‘你该感到满足了,你的孩子比你要强得多,他至少是一个正派的人。如果他恨你,我不会感到奇怪,你也不该再抱怨什么。’ “他苦笑了一下——那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笑——道:‘我从来没有抱怨过什么。三十年前,还丹真人已经许诺过我会付出代价,会有十五年前云君的离开,会有今天一切的结束。是我自己做出的选择,抱怨不得任何人。’” 沈若寥身子微微一颤,惊讶地抬起头来。 何愉注意到了他的不安,笑道:“孩子,族长讲给你听的传说字字是真,却并不完全。三十年前,你爹以一个承诺从武当高道还丹真人手中换走了秋风宝剑。你爹承诺说,他会为了秋风牺牲一切,包括自己的性命和名声,包括自己的爱人。还丹真人当时告诉他,他会得到这世间最美丽女子的芳心;可那时你娘只有六岁,世人未知其名;你爹也不过十六岁,对女人的兴趣远没有后来那么浓烈。他轻易做出如此承诺,后来都一一兑现;我不知道,他心里是否曾经有过后悔。” 沈若寥咬了咬嘴唇,问道:“然后呢?” 何愉回忆道:“然后?——他那时已经很痛苦了;**香这东西,毒效是迅速而彻底麻痹人的五脏六腑和全身筋脉,使人失去呼吸心跳知觉而死,过程非常短暂,本身并没有什么痛楚。可是他封了自己的脉穴,固然延长了时间,却导致自己痛苦不堪。我问他是不是要我帮他解开封闭,因为大哥估计也快回来了。他摇了摇头,道:‘这是我应得的报应,你不要管我。’ “我问他:‘你后悔么?’ “他说:‘我这一生,遇到云君以前,无论做过什么,得了什么名声,直到如今,我从来不曾为之后悔过,也从不认为自己做错过。我至今后悔的事只有两件:一是对不起云君,我只顾放纵自己,终于在十五年前害死了她,在八年前又背叛了她,加上我这样对待寥儿,现在我死,都不知该怎么面对她;二就是我对不起寥儿,把自己所有的罪过都强加给他,对于自己的亲骨肉,将近十五年了,我没有给过他丝毫公正和父亲的慈爱。’ “我问他:‘你指望他还会原谅你么?’ “他沉默了一会儿;他已经坚持不住了,只是尽力说出最后的话来:‘那是他的事;我已经付出了该付出的一切,也从来没有逃避自己的代价和惩罚,我可以原谅自己,也就够了;别人怎么想,都和我无关。你把我的穴解开吧。’ “说完他就闭上眼睛,不再出声。我把他的封闭解开后,他当时就断了气,在桌边倒下去。事情就是这样;寥儿,你爹亲手选的毒酒喝下,他罪有应得,一切都是天意,与我无关。但我不能让杀人的嫌疑落在自己头上;我听得大哥的脚步声到了门口,便舔了一滴毒酒在舌苔上,并不吞咽,假装中毒倒下。我知道**香药性扩散很快,等到素歌带着解药赶来时,我也已经昏迷不醒了。我是她丈夫,她当然要先救我;即便她先救你父亲,你父亲命中该亡,她也救不活他。解药入腹的滋味你已经尝过,我当时和你一样受了这些罪,在床上躺了一个月才恢复过来。寥儿,你爹临死前,也就说了这些。他竟然一句话也没有提到清儿,好像他自己已经彻底忘了清儿是他的骨血。公道地说,我相信你爹一生中,只爱过两个人,就是你娘和你。但他最对不住的人也是你娘和你;你爹是这世上,最残忍自私的父亲。” “我不想再听了;你走吧。”沈若寥重新低下头去,深深埋在了自己手臂中。 “你把东西吃了,我再走;你不能这么饿一夜。秋千还眼巴巴等在伙房里,就盼我带个空餐盒回去。” 沈若寥心里一阵恶心,头又抽痛起来。他从牙缝里咬道: “你索性现在就把我碎尸万段,带回去给她炖汤,她岂不是更快活。” 何愉微微一愣:“你这是什么意思?你……” 他停住了,突然明白了。 “你——莫非怀疑是秋千下的毒?” “毒是你下的,你毒死了大伯;你就是把我千刀万剐,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还会这么说。”沈若寥剑拔弩张地说道,“她只不过是你的一个帮凶罢了;你利用她给我和大伯摆酒,把有毒的杯子放在大伯面前——一切都是你的算计。只怪我太傻,有眼无珠。” 何愉有些错愕地望了他片刻,禁不住笑出声来。 “寥儿,寥儿啊——什么叫做聪明反被聪明误。明明是你毒死了大伯,你栽赃我不成,现在又想来栽赃给秋千?她又怎么惹你了?你不是一向很喜欢她么?你喜欢她其实远远胜于晴儿,只怕连你自己都还没发现呢吧?秋千是个难得的好姑娘,漂亮,能干,贤惠;你爱上她很正常——”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沈若寥惊怒难以遏制。 何三叔宽容地望着他,温和地说道: “傻寥儿,毒死大伯的人是你;你坚持到现在,死不肯招认,真正欺骗的只是你自己。一切与秋千、与我都毫无关系。你仔细回想一下,两只酒杯,一只有毒,一只无毒,究竟是秋千给你们摆好在面前,还是你们自己伸手选择的?她如何能知道,大伯会用哪只杯子喝酒?我更无从知道了。是你自己伸手选择了无毒酒杯,把有毒的那只留给了大伯。寥儿,真正毒死大伯的人,是你。” 何愉说罢,转身走到门口。 “餐盒我留下,你什么时候饿了,想吃就吃。这是你的最后一夜了,别委屈自己。明天早上,你可以安心睡个好觉,睡醒以前我不会叫你。不过,你要有个心理准备,我本来不想让你多受苦,但是弑杀族长,这是弥天大罪,放在山外如同杀父弑君,必是凌迟极刑。我必须要拿你做个警示,让所有人以后都引以为戒,不可能让你死得痛快。” 他打开门。鹅毛般的雪片被寒风大批大批地卷进门来。沈若寥轻轻唤道:“三叔——” 何愉回过头,一言不发看着他。 “我有三个请求,算是我的——三个遗愿。” 何愉犹豫了一下。“你说。” “第一,求三叔,把你剩下的**香销毁吧。别让它再流害于世了。” 何愉微笑了,从怀里掏出那只小小的药瓶来,拿到沈若寥眼前,打开塞子,向下倾倒;里面已经空空如也。一股淡淡的幽兰香气却隐隐约约在暗房里浸开,熏得沈若寥全身一阵麻木,立刻有些飘飘欲仙的感觉升起来;要不是他已经尝过这毒药的味道,他真会觉得**蚀骨,沉醉其中了。沈若寥心里就是一阵本能的抽搐,腹中已经消退的剧痛又开始微微发作。 他柔声道:“寥儿,我的解药已经全喂了你了,再留着**香,只有养虎贻患。我早已将剩下的毒药销毁了。” 沈若寥低下头,继续道:“第二个请求,我——等我死后,能不能麻烦你,像我爹娘死后一样,把我——烧掉,骨灰就和他们撒在一起?” “这个是自然;第三个呢?” “第三个请求,求三叔好好疼爱小妹,永远不要让她知道真相。” 何愉沉默许久,缓缓开口道:“寥儿,清儿对我来说,胜过整个世界。我不会容忍任何人任何事伤害她分毫。你放心就是。” 他说完便走到雪中;一阵寒风猛烈,门无声无息地关上了。风随即消失,门外传来上锁的声音。暗房中又恢复了纯粹的黑暗。 第二章 君子如是 送走了道衍,姚表回到书房,有些心烦意乱。他坐下来,茶仆就要奉上午饭;他挥了挥手,示意茶仆端走,又吩咐不许任何人进来打扰。 他翻开一本书,翻了几页,却看不进去。道衍的傲慢与咄咄逼人,仿佛是一块阴云在心头挥之不去。这早已不是第一次。姚表与道衍共事燕王十五年了。十五年来,道衍大师对自己表面客气,姚表却时时处处都能强烈地察觉到那客气掩盖之下露骨的挑剔与鄙夷,仿佛对方于自己有太多的过往私仇。姚表天性谨慎内敛,为人宽厚公允,更兼通明大体,深知二虎相斗,对燕王极为不利,因而一直对道衍避让隐忍。而通过王爷身边的其他文武近臣,姚表也从侧面了解到,无论在燕王眼中还是在他人心目中,道衍大师都和自己一样德高望重,绝非妒贤嫉能、睱眦必报之人。如此一来,只能让姚表越发莫名其妙,想不通道衍对自己的反感究竟从何而来。 要命的是,明察秋毫的燕王似乎也敏锐地捕捉到了二人之间刻意遮掩的微妙。深谙权术之道的燕王对姚表日益器重,以至于姚大人已经很难回忆起上一次自己进言未被燕王采纳之时。而道衍大师的地位与姚表一样在不断攀升,而且堂而皇之做起了世子的师父。 他杂乱无章地想着心事。茶仆却在此时犹豫地走进来,小心翼翼递上来一个信封,轻声道: “老爷,何寨主又来信了。” 姚表禁不住一阵头痛;他皱了皱眉头,没有出声,点了点一旁的茶几,要茶仆把信放下就出去,留他一人休息。 茶仆刚放下信,管家姚贵的声音便在门外响了起来,眨眼间管家本人已经闯了进来,冲到姚表面前。 “老爷,老爷,珠少爷——” 他突然住了口,看到茶仆站在那里。姚表挥了挥手,示意茶仆出去,带上门。 姚贵压低了声音,说道: “小人刚刚从外面回来,满街传说姚家长孙公子驾车进了万柳胡同……” 姚表微微一愣,下意识地问道: “什么时候的事?他跑到那儿去干什么?” 仿佛回答他的话一般,门外突然远远地传来长孙姚继珠火烧火燎的叫喊: “——爷爷!爷爷!不好了!出大事了!——” 声音转眼到了门口。姚贵打开门,姚继珠便满头大汗地冲进来,从头到脚的惊慌失措,上气不接下气: “爷爷,不好了!洪家酒店……被王府的亲兵给端了!洪婶子和若寥一块儿都被抓进宫里去了!二王子说要……说要点天灯……” 姚表沉默片刻,安静地说道:“到底怎么回事,慢慢说。” 祖父的波澜不惊镇住了姚继珠。他定神不少,舌头也突然利索了,清晰地叙说道: “孩儿刚去药铺想看看生意,满街人见了我就躲。到了药铺,才听得伙计和郎中说,原来若寥又闯了祸,这一回不知怎么地竟然当街惹毛了二王子和三王子,二王子指天发誓,要把若寥剥皮抽筋,活人点天灯,下令王府亲军把人逮了进去,连带着把洪家酒店也给端了,洪婶子也一并给抓了进去。” “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刚刚,孩儿听到消息,马上就赶回来找您。爷爷,您快去找王爷求情,救救若寥吧!” 姚表沉思少许,淡淡说道: “你去荟英楼,就是为了这个?想必是香儿姑娘当时在场;你是怎么遇到她的?怎么不带她回来见我?她口中才是第一手消息;我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才好跟王爷面前开口。” 姚继珠掩饰不住满脸惊讶和窘迫。 “您……怎么知道?……是孩儿半路碰到若寥和香儿姑娘,若寥托我把香儿姑娘送回家,他知道自己惹了大祸。” 姚表转向管家,不改始终平和的口吻,清楚地命令道: “姚贵,你现在立刻去趟荟英楼,把香儿姑娘带回来。直接去见她们掌柜,就说我有要事,有些话要问香儿姑娘,请她来家里坐坐。” “……这……”姚贵不可思议地立在原地,难以消化主人的命令;一向危言令行,洁身自好的姚大人——他的主人——命令自己堂堂姚府大管家去青楼要一个小姑娘? 姚表见他发呆,催促道:“愣着干吗?还不快去!” 姚贵躬了躬身,不再多嘴,转身领命而去。姚继珠看着管家离开,有些不甘地问道: “爷爷,怎么不让我去?贵叔叔对那边生疏,又不认识香儿——” 姚表瞟了长孙一眼,冷淡地反问道:“他生疏,你熟悉?” 姚继珠立刻满脸紫红,低下头去,嗫嚅道: “……孙儿刚刚才是头一次去,只是因为受了若寥托付,理应送香儿姑娘回家……” 姚表不动声色地暗暗叹了口气,说道:“你出去吧,该忙什么忙什么去。” 姚继珠依旧犹豫地立在原地。 “可是……若寥?” “我操心就够了;我要听香儿姑娘讲过细节,才能判断究竟是什么情况。你担心也没用。出去吧。我累了一上午,想要清静一会儿。” 姚继珠有些不情愿,也有些羞愧,不再出声,顺从地离开了书房,小心掩上了房门。 看着孙儿惶然离开,姚表不禁栩栩如生地想起与孙儿同龄的沈若寥的模样,却不是半年前的寥儿——那个桀骜不驯、粗鲁无礼、满腹蔫坏的野小子,偷鸡摸狗,惹是生非,动辄逃跑,惹得全家上下人人恶言相向,更让自己时时处处头痛不堪。他此刻想起来的,却是一年半之前,那个十六岁的寥儿,第一次跟着族长大伯离开深山,到山外广大而陌生的世界中来探访;那个见了人就脸红,自己名字都说不利落的寥儿;那个被珠儿关怀了两句,就吓得夹着筷子落荒而逃的寥儿。 他微微叹了口气,拿起手边何愉的信来。不用拆,他也知道信中是什么内容。然而最终,姚表还是拆开了信,有些厌烦地望着信纸上那几句他早已可以倒背如流的话: ……寨中诸事如旧……府上近来一切安好?……前事可有消息?…… 一年前,同样的一个秋日里,刚刚作了真水寨寨主的何愉头一次站在自己的书房中,面对面向自己诉说发生的一切;一字一句,何其清清楚楚,仿佛都还在昨日: “……起初他还想抵赖,可是人赃俱获,铁证如山,他看到没有辩白的余地,终于承认,自己对族长的惩罚怀恨在心,乘机下毒报复。我把他关起来,准备次日处置。结果当天夜里,他就利用清儿,从我身边偷出钥匙来;秋千也被他蒙骗利用,帮助他掩人耳目,乘着夜色逃之夭夭。我花了三个月工夫,把整个夜夭山拿梳子梳了一个遍,没发现他的影,想来他肯定是逃出了山。所以我就来找老哥你,看看他是不是跑到府上来,骗你们收留了他。” 姚表答道:“我还真是刚刚知道这样的事;自从年前,杨老弟办年货回去后,我就再没有听到你们的消息,没想到竟然出了这么大的事。看那个孩子,真不像是这样的人——” 何愉叹道:“有其父必有其子啊。二哥当年不也是仗着外表欺人,毁了多少姑娘的清白,自己还从来不以为过。我二嫂死得早,还真是她的福气。” 姚表道:“沈如风虽然一生声名狼藉,但毕竟面对自己的同门兄弟,还是有义有信。寥儿这孩子小小年纪,不谙世事,怎么能作出如此伤天害理之事,存心毒死自己的大伯呢。——这么说来,杨寨主真的亲手废了他的武功?” 何愉道:“大哥是个仁慈之人;震怒之中,亲手废了他的武功,过后又心软后悔,便要张罗喜事,成全寥儿,把晴儿嫁给他;谁成想那个禽兽非但不知感恩,还怀恨在心,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来。——唉,已经发生的事也就不再多说了。小弟只是请老哥帮忙留心着点儿,如果发现了那小子的行踪,一定尽快通知我。” 手中何三叔的信,已经记不起来是第几封了。姚表并不是每封都回。他本来没有时间;更兼不善于说废话。杨之巅去世之前,他只跟何愉打过一次交道,而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尘封旧事了。对于当年旧事,姚表一直是不忘记也不惦记。二十年来,他与何愉毫无往来;突然之间,何三叔在一年内就给他寄了半打信,反复问他和家人身体如何。 他将信纸重新叠好,平整地放回信封里,丢到书桌旁待烧的废纸堆中,淡淡笑了笑;紧接着又无奈地叹了口气,摇头苦笑了一下,自言自语道: “惹谁不好,偏要去惹二王子——有其父必有其子,这话倒是不假。” 第一章 书斋研茶 洪武三十年,天下太平。 秋日的一天清晨。清风怡爽,阳光明澈。威仪的元宫承天门缓缓打开,厚重的金漆将清晨的阳光反射到护城河水上,又被水面投影到岸边齐整的堤石上,龙光鳞闪。 两匹高大漂亮的白色骏马,步出宫门,停了下来。 “世子请回罢;老衲不日再来拜见王爷和殿下。”右侧马上,一名一身粗布僧衣,短须花白的和尚双手合十,俯首向送行的同伴告别。 左侧马上的年轻人,年纪不过二十,一身青兰武服,身材微胖,肤白如脂,龙眉凤目,天庭饱满,也合十还礼道:“师父要去姚府,还是徒儿陪您一道吧。” 和尚摇头道:“世子不必多礼,回去好好练功读书,服侍你父王便是。去姚府的路为师知道,就不劳远送了。” “那徒儿就送您出端礼门吧。” 朱高炽下了马,走到师父马前,牵过辔头,走过长长的一段路,小心地引马过了金水桥,出了燕王宫南外墙的端礼门,才停下来。 “徒儿便送到此处。师父改日再来,一定先遣人告诉徒儿一声,徒儿自当往接师父进宫。” 和尚低下头,看见燕世子善颜和仪,温顺恭敬,心中不由暗自欣喜。他不动声色,道:“老衲告辞了。” “师父慢走。”朱高炽立在桥边,目送师父引马走远,才转身走回端礼门内,过桥上马,驰进承天门。 高大威严的承天门,再次沉重地合上。 和尚放马缓步踱着,慢慢穿过清晨的街市。他约有六十年纪,目形三角,面若病虎,一点儿不像一般的得道高僧那般慈眉善目。街边的店铺大都已开门,店仆们各自忙着洒扫。门外摊面上,热腾腾的早点开始摆出来,路过时便引起一阵吆喝。往来的人已经不少。看到他的人,都知趣地远远避开。燕王宫的常客,这位住在庆寿寺的高僧,几乎是北平城里仅次于王爷和三个王子的知名人物,和姚表平起平坐。然而姚大人在备受尊敬的同时,却不让北平人感到如此可畏;这个和尚,却实实在在是没人敢惹。 街市上的每个人,忙着或闲着,都是一样的安然自得。这便是两百年帝京烙印在北平城里的痕迹。天子脚下的每个百姓,脸上生来就罩着懒散的富态与平和的傲气。这也是燕王朱棣之藩北平十七年来的巨大功绩。甚至,问起北平的老百姓来,他们但知有燕王,不知有天子。在他们心中,燕王爷便是护佑他们的太平天子。 洪武三十年,天下是太平安定的。重新回到汉人手中的江山稳稳固固。老皇帝朱元璋焚膏继晷三十年勤政,与民休息,卓有成效。重典吏治,大明王朝的官道历代以来最为清明。如今四海升平,安居乐业,这洪武年号眼看也快到了尽头。这话说出来是定要杀头的,保不齐凌迟灭族也有可能;然而大明上下,从老皇帝本人到街边叫卖的小贩,无人不在心里想过多少遍。 和尚自然也是如此。他想得当然也比小贩们更多一些。住在北平,出入王宫,他的心思与燕王,与大明各封地的王爷,与皇帝本人,还有那即将登基即位的皇太孙,都没什么两样。 这两百年帝京,如今只是个藩属。燕王宫,说到底只是前朝蒙古皇帝的宫殿。大明的京城在应天;大明的宝座,在应天皇宫里。 和尚踱了许久,终于穿过人烟升腾的街市,来到一座富丽宏大的宅院门前,下了马,仰头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朱漆大门上方两个金色的大字,胸有成竹地抬起手来,敲开了姚府的大门。 “贫僧庆寿寺道衍,求见姚大人。” 即便不报上名号,姚表家的门人也一眼就看得出来,面前这面若病虎,目含杀机的和尚是谁,立刻请他进了门,候在门厅,便飞跑着去通报主人。没多久,姚表便亲自来到客厅迎他。 “大师何必如此客气,有什么吩咐,只教人跟姚某说一声,我定然立即拜访,何必劳您大驾呢。”姚表的客气中掩藏着极端的小心与谨慎,这是他与燕王说话的语气中都少有的。他深知眼前这个和尚是什么样的对手。 道衍对此明察秋毫,只微微一笑,双手合十还礼道:“姚大人才是太客气。老衲此来,并无要事,只想跟大人叙些闲话。” 姚表心中明白得很,这“闲话”指的是什么。他微笑道:“既如此,且请大师到书房用茶。” 他领着道衍进了书房,吩咐茶仆泡上等好茶。 “大师请坐,就当是回到自己家里,切勿客气。” 道衍飞快而毫无遗漏地把姚表的书房打量了一番,坐下来,品了一口茶仆奉上的热茶。上好的绿茶,热腾腾地入口,缓缓地下沉到腹中,随即几股热流涌入血脉,瞬间流遍全身。他深沉地从丹田无声息地吐出一口气来,淡淡微笑道: “姚大人这茶入口恬淡,回味醇厚,颇似王爷宫中月前新进的光州茶。” 姚表道:“大师慧眼,这就是王爷赐给姚某的光州茶。” 道衍又细细品了一口,叹道:“好茶。王爷宫中,就连茶也是一样卧虎藏龙啊。” 姚表早有准备,笑道:“王爷对什么都很讲究,茶自然更不例外。姚某听说王爷最爱与大师一起研茶,想必大师在茶上也颇有造诣,姚某是比不上啊。” 道衍道:“哪里;姚大人跟随王爷十八年,天下人都知道你的药茶已经是燕王宫里必不可少的一部分。老衲可是绝没有这个本事。” 姚表泰然自若地笑道:“大师才是过奖。承蒙王爷不弃,姚某的药茶果真有效,顶多也不过是对了王爷的体;大师却能与王爷一同研茶,寓万言于烹茶之中,可见大师的茶,是对了王爷的心。” 道衍颔首笑道:“姚大人既然这么说,老衲也就不客气,对大人说两句肺腑之言了。” “请讲。” “王爷宫里的光州茶是上一年的新茶,地方上进贡给朝廷,皇上命分赐给诸王的。贡茶不同于一般;哪怕同一种茶,只有上品中精挑细选的极品,才可作进贡之用。这样的好茶,一定要用好水烹煮才是。陆羽《茶经》中讲到,煮茶以山水为上,江水为中,井水为下,三沸为止。这样才能把这好茶叶发挥到极致,啜苦咽甘,回味无穷;而仅仅是用井水以寻常冲泡之法,其实糟踏了这些贡品。” 姚表颔首微笑道:“是啊;想来若换作山泉水,就如大师所说,煮至三沸,紫砂壶温濡,口感不知要好上多少倍。大师是尝惯了王爷宫中所饮西山泉水;可惜这北平城里,水源匮乏,连井水都没有,饮用之水全要靠城外运进。” 道衍说道:“大人所言不假;然而不知大人可曾留意过,王宫虽有西山泉水进贡,王爷和王妃因为山泉宝贵,舍不得将其用作他途,从而下令宫中,所有山泉水只可用来煮茶。” 他放下手中的茶杯,直视着姚表。“王爷常说,他不希望自己身边的任何人任何物被埋没。所以既然是贡茶,就该得到贡茶应有的待遇,才能产生贡茶应有的味道,无论山泉如何稀贵,也一定要以山泉来煮茶。同样的道理,如果一味茶叶没有被选为贡茶,却有着和贡茶一样、甚至更好的资质,自然也理应按照最好的方法,配以最好的山泉来精心烹煮。姚大人认为,是不是这样呢?” 姚表温和地说道:“道理上是如此;不过实际上很难做到。世上的好茶多得数不胜数,如果纯粹按品质来讲,有资格选做贡品的,恐怕远远超乎我们的想象。我想甚至可以说,绝大部分好茶,都被埋没了。” 道衍眼中的微笑胸有成竹:“姚大人,老衲早就说过,我们不会不是同一条道上的人。既然你我的看法相同,老衲想知道,姚大人你打算怎么办,才能让一味极品茶叶,不被埋没呢?” 姚表淡淡道:“对于茶叶来说,办法只有一个,就是随遇而安。” “随遇而安?皇位之事乃立国之本。不知姚大人因何可以‘随遇而安’?” 道衍突然之间转入正题;姚表只觉得一股寒气溜下脊柱。纵是他早有准备,也受不了这和尚的招数。 他稍作思索,叹了口气,问道: “我与大师交情不深,更从未有过私谈;大师初至寒舍,你我便谈这些事情,大师真的就放心吗?” 道衍合十弓身道:“阿弥陀佛;姚大人君子之名老衲早有耳闻,今日一会果然不虚。你我共事燕王已十五年,老衲竟一直没有机会接近大人,以至于对你了解不深。不过王爷看人的眼光,老衲还是清楚的。我想以姚大人的为人,你我今日的谈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姚表沉默了片刻,问道:“大师可知道,王爷心中对这件事,究竟是怎么想的?” 道衍道:“姚大人为王爷心腹十八年,岂能不知王爷心思?” “姚某只能揣度,尚不敢肯定。” 道衍笑道:“王爷年富志高,战功赫赫,又重兵在握;他的心思,又何须揣度?” 姚表道:“姚某以为这正是最糟糕之处。皇上既已立了皇太孙,王爷再有此意,那便是不折不扣的篡逆之心。” 道衍笑道:“姚大人原来也会如此拘泥礼法。老衲想问问大人,一个弱不禁风、毫无经验的书呆子,和一个雄才大略、成熟稳重的燕王相比,谁更适合接掌大明的江山社稷?我想大人不会不明白,胜者为王败者寇的道理吧。” 姚表叹道:“大师差矣;外人看来,似乎王爷与太孙有着天壤之别;可是皇上呢?大师似乎认为,皇上就看不到两人的区别,皇上就不曾考虑过燕王。这可能么?皇位大事,皇上是反复斟酌过才做出决定的。他既然立了太孙,其中必有他的道理。” “恐怕未必吧。”道衍淡淡道,“皇上选立太孙,只是因为碍着嫡长子继承制的规矩;皇上对太孙,只怕未必有大人想象中的满意。” “何以见得?” “姚大人是否还记得,去年中秋佳节,皇上在宫中摆宴,望见中天圆月,命太孙题诗;太孙题得五言绝句一首:‘谁将玉指甲,抓破碧天痕?影落江湖上,蛟龙不敢吞。’[1]皇上听后极为不悦,连连责备太孙一身酸软,毫无君人气魄,只会死读书。私下里,皇上还对东宫辅官说道,太孙此诗寓意极为不祥,恐有谶诗之患。” 姚表叹道:“大师啊,姚某恐皇上说出如此话来,恰恰正说明了他心向太孙,而担忧诸王。如果说为帝王,燕王的确是颇有父风,凭这一点皇上对他自是青睐有加。然而现在不同于洪武初年了。武治天下已经实行了三十年。皇上严刑峻法,典罚太重;胡蓝、空印几案,牵连无辜,坐死甚众;民间是敢怨不敢言,的确到了该改制的时候了。太孙做的几件事,确实带着很强烈的书生气,可关键在于他仁厚爱人,深察民心,力减重典,并且得到了臣民的拥戴。严刑重法已经收到了该有的效果;凡事过犹不及,现在唯仁爱可化解民怨,为朝廷笼络人心。皇上定是想过全面推行仁政,只是他自己已经力不从心,所以便把改制交给太孙来完成。选定太孙,也许更有利我大明的前途。” 道衍摇头笑道:“敢问姚大人,鞑靼残势未消,时有侵扰,边患频频未能有以应之策;西边又崛起了瓦剌一族。皇上现在尚且如此,轮到文弱的太孙登基,岂不是没法收拾了?何况,眼下诸王各拥重兵,不止一人怀有异心。他们都不把太孙放在眼里;然而对燕王却是无话可说,瞻其马首。因此,须得有一位久经沙场、成熟干练又战功煊赫的皇帝即位,才能镇住大明江山。而此人,非燕王莫属。” “还有晋王呢?”姚表反驳道,“即便是兄终弟及,燕王前面还有晋王;何况,晋王和燕王一样是塞王,重兵在握,也曾多次率军征战。王爷和皇位之间的障碍,晋王是无可逾越的。更何况,诸王并非像大师所想那样离心,只有少数王爷是如此。论实力,他们虽有强兵在握,也难敌天子可御四海之将,八方之兵,更兼天下之心啊。” 道衍笑道:“我想,姚大人不会不知道,晋王纵欲不知节制,酒色无度,身体已是极度虚弱,说危在旦夕并不夸张。身强体健、坚忍自制的燕王完全不用担心晋王会是个威胁。至于四海之将,老衲还请姚大人指教,徐达、常遇春这些开国将军已没;像蓝玉这样有卫青、霍去病之才的年轻大将又被灭门九族。功臣名将都已差不多被皇上杀戮一空;朝中能领兵打仗的,现在还剩下谁呢?” “大师乃一代高僧,对这世间的道理该比姚某懂得多。自古顺民者昌,逆民者亡。王爷起兵夺位,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后果难料。” 道衍淡淡笑道:“阿弥陀佛。老衲但知有天意,不知有民心。自古万物万事,顺天者昌,逆天者亡。天意在燕王,民心却是一盘散沙,一阵风过,灰飞烟灭,哪里敌得过实实在在的战将军队呢。” 一番话瞬间噎住了姚表。对方把话说到这个份上,继续谈下去已经不再有任何意义。他没有出声,不动声色地端起茶杯来,慢慢饮了一口。茶水已经有些凉了;咽下喉咙,心里似乎稍稍冷却下来,舒服了一些。道衍在一旁,耐心而胸有成竹地等待他开口。 终于,姚表说道:“无论如何,一切最终都是由王爷来定度;他起兵也好,称臣也好,都不是你我说了算的。我们不该、也不可能替大明来做主;无论是大师还是姚某,还是其他人,都没有这个权利和本事。” 道衍道:“老衲从来没有说过要替王爷和大明做主。但是作臣子的,应当看清国家未来的方向,目标明确,才能为江山社稷更好地尽心尽力。” 姚表淡淡道:“在姚某看来,这个方向从一开始就很明白,姚某从来不曾为此担心过。大明的江山,一定是朱家的天下;这是唯一的方向。无论是王爷还是太孙,都在为这个目标努力。大师与姚某也是一样。” “姚大人差矣。同是一家人,却能把大明领上不同的路,通往不同的前景。作臣子的,岂能不关注这些不同的‘方向’呢?”道衍微微笑道,“即便抛开这些不论,你我作臣子的也该想到,王爷如果不起兵,那就只有被消灭;在王位的问题上,从来不讲究穷寇勿追,更从来没有亲情可言。你我的前途,甚至身家性命,都已经和王爷紧紧拴在一起了。” 姚表道:“既然已为人臣,自己的身家性命,从来就不该当作考虑因素。姚某本是一山野郎中,采了三十年草药,从来也不曾有过什么志向,不想却能得到王爷赏识,留我在身边,视我为心腹。王爷心中装的自然是江山社稷;姚某对这宫廷政事,本没有丝毫热心与好感,却无论如何也该对王爷知恩知遇,以死相报。大师是不是怀疑,姚某胆小贪生,置王爷的安危不顾,而期冀作个骑墙之士?” 道衍微笑道:“老衲向来知道,王爷从不会看错人。我只是有些意外,不知姚大人看事情为何如此多虑,过于谨慎;老衲原以为,以王爷的性格,他器重的人都该像他一样敢想敢为。” 姚某儒雅地微笑道:“说到底,大师还是在骂姚某胆小怕事了。姚某实在不知,以我的愚钝,王爷究竟看上我什么。我只知道,应当全心全力辅佐王爷,尽我所能;而姚某所能的,也就是一个‘慎’字,无时无事不敢不反复周密考虑,极尽小心谨慎,深恐对王爷不利,更何况是这样惊天的大事。天性使然,自然比不得大师。大师乃出家之人,却也能不惮于凡尘之中,以己慧根,事天下苍生,哪怕涉及宫廷斗争,也毫不退避。大师才是和王爷一样,真正的敢想敢为之士。” 道衍不以为意,轻轻松松接了这招,微笑着合十道: “阿弥陀佛。姚大人过奖;真正论敢想敢为,那是谁也比不上当今圣上的;想不到我佛门中也有如此奇才,当年皇觉寺一个普普通通的小沙弥,如今却是万世瞩目的大明开国皇帝。” 这是一部死棋;自己把自己将死。姚表心里承认,这个和尚实在是个太难缠的对手。刚才这一番较量,自己竟被他占了上风。 他无可奈何,只得叉开话题,问道:“大师是刚从王宫出来吧?姚某有几日不曾见到王爷,不知他身体可好?” 道衍很清楚他的用意。话题就这样转移到一些无关痛痒的东西上。可是没多久,谈话渐渐不知不觉又回到了皇位的问题上。姚表心中一面叫苦不迭,一面愈发恼火;交谈始终不能投机。他几次叉开话题,但最终无奈一切还是重归旧题。最后,连道衍也感到厌烦了的时候,两个人终于终止了谈话。时辰已是正午。 “大师何不留下与姚某共进午餐?”姚表挽留道,“我去吩咐内子做几个清淡素菜,一定合大师的口味。” 他实在巴不得这和尚赶快离开;然而时辰既到,留客人吃饭是起码的礼节。多年来的修养,他把情绪掩藏得滴水不漏。 道衍却根本不领情,高傲地笑道:“不劳烦姚大人了;老衲还是回寺里去用斋饭了。王爷每次赐宴,老衲都从来不受。请恕老衲无礼,这就告辞了。” ******** [1]《元诗纪事》载,原出处无考 第三章 安家北平 姚表观察着旁侧太师椅上,端端正正坐着的女孩子。 她约摸有十五六岁,穿着朴素干净;身材清瘦,五官俊秀,皮肤细致水嫩;这半天,只是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小心翼翼地捧着手中的茶杯,微微低着头,一声也不响。 “茶要是太烫,就先放一放;这茶清凉些反而更爽口。”姚表和蔼地笑道,注意到她的紧张。 女孩子浅浅笑了笑,点了点头,轻轻将茶杯放到手边的茶几上。行动之间,没有丝毫矫饰做作,也绝无半点粗俗浅薄的影子。她明显有些拘谨;拘谨却也天然。拘谨之外,唯一可察的,反倒是几分沉静和果敢。这不是个出身名贵的大家闺秀,更远不是小家碧玉。她生长在青楼,却也不是一般常见的青楼脂粉的模样。姚表一时有些说不清,仿佛不能确定自己找得出来一个明确的分类。 他并不是初见夜来香。北平街头的传言流行了有两年了,市井之间都知道荟英楼有个小香儿,一个人能顶去八大胡同里的两条,是老鸨母的亲甥女,从小没了亲娘,跟着姨母在青楼里长大,不让她接客,却放了她每天在街上撒野玩耍。 和大多数流言一样,姚表起初对这些充耳不闻,即便被迫听到,也是转瞬即忘,以为流言无凭,更何况一个素昧平生的青楼小姑娘,更是与己无关。 直到半年前,流言中突然增添了新料;话说荟英楼的小香儿跟洪家酒店的流氓店小二相好了;两家掌柜的都睁只眼闭只眼。 这洪家酒店的掌柜的,是个寡妇,父姓吕,取字姜;男人名叫洪成,生前是姚家药铺的采办,有一次外出途中遇歹人行凶,见义勇为,却不幸被歹人所害,留下即将临产的吕姜一人。姚大人以君子扬名天下,自然见不得吕姜孤儿寡母流落街头,乞食度日,于是出钱为她开了洪家酒店,以此维持生计。吕姜为人诚实和善,在北平声誉甚好,外加有姚大人一直关照,酒店虽小生意却十分兴隆。 吕姜的日子却并没有因此好过多少。洪成的遗腹子,也是吕姜的独生子,取名洪江,从小顽皮好动,成天在街头打闹,最喜欢钻到戏楼里看武戏,一心向往着要做演义中的草莽英雄江湖好汉。七岁上时,一夜之间洪江离家出走;姚表再三追问原因,吕姜却也说不明白,只知道头天店里来了个道人投宿,跟江儿聊得投缘;第二天早上二人都不见了踪影,只留了个字条给她,说江儿已拜那道人为师,要西行去昆仑山潜心学艺,待成人卒业之后再回来孝敬母亲。吕姜妇道人家,连昆仑山是个什么东西都不知道,也不知道究竟该去哪儿去追,只得来找姚表求助。姚表想尽办法,出人出力,直至今日不曾放弃,却也始终未得半点儿音讯。洪江从此也就神秘地在世间失踪,转眼间十年就这么过去了。 吕姜一生薄命是事实。然而姚表虽始终尽心全力照顾帮助洪家酒店,吕姜却并非他的心病。他当前的心病,全部集中在洪家酒店的流氓店小二身上。 洪家酒店多年来一直只有吕姜一个人把持操劳;姚表提议多次给她添两个帮手,她却始终不肯。半年前,姚表却突然听说,荟英楼的小香儿跟洪家酒店的流氓店小二相好了,两家掌柜的貌似都默许。 北平只有一个洪家酒店。姚表百思不得其解;自己明明一个月前还刚刚去酒店里看过,询问过吕姜,后者又一次坚持婉拒了自己给她雇一个佣工帮忙的提议。 姚表于是只身徒步走到枣花大街来,想去洪家酒店打探个究竟。却不料离酒店还有十步远的时候,突然看到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从酒店门口飞快地跑了出来,一面跑还一面哈哈大笑地回头看。 他还没回过神来,就更加惊诧地看到沈若寥扛着扫帚从酒店里追了出来,口中叫道: “香儿,站住!” 那小姑娘停下脚步,俏皮地转过身去,对着寥儿,银铃般的声音喊道:“给我跪下,磕三个响头,本大侠饶你不死。” “得了吧,”面前的寥儿俨然一个彻头彻尾的北平胡同串子,歪歪斜斜站在当街,好不阴险地笑嚷道:“我数三下,你不马上跑回来,我现在就休了你!” 那小丫头却显然不是第一次和他开这种玩笑,谱比他还大:“有本事你休啊?看你这辈子还讨得着媳妇儿才怪!” 然后,便是姚表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蹦蹦跳跳地从满街观望的行人面前泰然自若地跑掉。 姚表在街边沉默地伫立了少许,愣愣地望着沈若寥;一个月前,寥儿也是这样手里扛着扫帚,却是在姚表的庭院里为仆役。管家姚贵被这个小子折腾得七窍生烟,每天要向主人告状三次。姚表自己对沈若寥也是头痛已久,想不出办法来,于是对管家的抱怨和脾气都置之不理。直到最后一天,他和夫人去花园里赏花散心,被正在浇花的沈若寥一瓢粪水泼到了头上。 寥儿给自己做仆役的事情,说来却话长。 一年多前的一个傍晚,姚表从王宫回来,却看到一个衣衫褴褛、魂不守舍的少年徘徊在自己家门口。待认清那少年竟然是沈若寥,姚表万分惊异,慌忙带他进了家门,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突然一个人跑到北平来。 寥儿告诉自己的话,与后来何三叔告诉自己的,自然是大相径庭。两个人谁都没有说实话;谁也都没有完全在撒谎——这是姚表通过这一年来的不断观察推测,自己总结出来的。二人所说的话中唯一的相同之处,便是杨之巅已经中**香之毒身亡;而在此之前,杨寨主出于不知究竟什么原因,亲手将沈若寥的武功废掉。 无论如何,最开始,姚表完全相信了沈若寥所说的一切。他留下他来,吩咐姚府上下像待自家少爷一样待他。然而没过一个月,他便开始察觉到家人对这个少年的冷淡和鄙夷,以及沈若寥身上日益严重的孤僻和自卑。突然有一天,他回到家里,才发现寥儿已经不辞而别,全家上下无人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除了珠儿,也无人关心。 为此,姚表至今仍在责备自己。他总是太忙,忽视了这个从小封闭深山,在缺乏母爱,父训苛酷的环境中长大的少年;他遭受不幸,走投无路之中来寻求自己的保护,本来已经极度敏感和脆弱;他却没有给予寥儿应有的关怀和照顾,任他的敏感和脆弱加剧放大,才导致他最终的出走。 姚表并不知道,对于沈若寥来说,这些都是他出逃的诱因不假;真正的触发之弦,却是某个寻常日子里,他毫无疑心地走过姚表的院子时,突然听到院中传来何愉的声音。他心觉不妙,悄悄走到拱门边,小心地向里偷看了一眼,正看到何三叔的背影立在书房门口,面对着书房中的姚表,正小声说些什么。 丢了寥儿,姚表在北平街头到处寻找。北平城虽大,对于久居此地、颇有权势的姚大人来说,找个人并不难。他打听到寥儿在几处人家打过杂工,都做不了两天,就被人赶出来,衣食无着,常常跑到城外的土地庙中过夜。姚表很快找到了寥儿,锦衣玉食相诱,请他回家,却请不动。 起初,姚表并没有太在意,心想年轻人不过是脸皮薄,好面子;他到处受气,饿上几天,受累受冻,用不了多久就会想回家;自己只需教训家人态度好些,对寥儿多些关怀和尊重,一切都不会有问题。 然而半年过去,他屡次尝试,寥儿却再不肯回来。这半年中,沈若寥在北平街头的名声越来越响,口碑也越来越差。显然之前用过他的人家都对他极度不满,把话传遍了全城,于是他便再也找不到生计,从而迅速成了一名乞丐,倒是和其他的乞丐打成了一片,成天偷鸡摸狗,遍地耍赖,彻底沦落成了一个声名狼藉的街头流氓。 姚表终于忍无可忍,带了几个家丁去街上寻他,正赶上沈若寥在一个早点摊偷人家馒头,当场让姚表抓了个正着。寥儿见势不妙,手中啃了一口的馒头就向自己打来,正砍在脑门儿上,竟打得姚大人一个踉跄,脑门儿上登时破了个洞,鲜血直流。闯祸的野小子撒腿就跑,跑出两条街去,终究空着肚子体力不支,被姚府的家丁赶上擒住,五花大绑捆回了姚府。 此时的沈若寥,早已不再是当年初出深山,文弱羞怯的简单少年。他满口脏话,粗野无礼,逢人就撒泼犯浑,偷窃撒谎都是高手,更习以为常。姚表思前想后,认为不能再像以前白养他在家,以免加剧他的堕落,最终毁了他一辈子,于是铁下心来,把沈若寥交给姚贵,要管家当他作一名平常仆役,和家中其他仆人一样,靠自己的双手挣得衣食。 姚伯伯从此在沈若寥心中转变成了姚老爷。他一面干活,一面继续偷窃;却从来不偷别的东西,一心一意只偷姚老爷书房里的书。姚贵抓住他几次,向主人报告;姚表叫来寥儿询问,对方却当着姚贵手中的证据堂而皇之地矢口否认。姚表本来对寥儿偷书并不以为意,却被对方小小年纪竟能如此泰然撒谎而激怒,于是要姚贵向对待平常仆役偷窃一样惩罚。几次三番下来,沈若寥却不思悔改。姚表被他折腾得头痛不堪,也生了厌烦,便只要管家按家规处置,不必再来烦他,自己不再过问。 于是,便发生了沈若寥泼自己一头粪水的事情。 换作一般人,只怕光训棍就能把这如此大胆犯上的浑小子打个半残,再把这打得半残奄奄一息之人扔到大街上去喂狗。 姚表不是一般人。他在短暂的暴怒之后,很快恢复了平静,把自己洗干净,然后把寥儿单独叫来书房,关上房门,只有他两个人,面对面谈心。他要弄清楚,对方究竟是为了什么。 后来,他从管家姚贵那里听得真正原因;原来姚贵因为他频繁偷书,屡教不改,命家丁打了他四十棍子,罚他去做除秽的活,却不料几个共事的杂役取笑他是没落少爷,更欺负他有伤在身,把满满一桶粪水泼到他身上。姚贵无奈之中,只得把几个肇事的杂役赶出府去,又把沈若寥安排到花园干活,算是照顾。结果大管家万没想到的是,这个不知好歹更不知天高地厚的浑小子把前账都算到了主人头上,寻机报复。 这些,当时的沈若寥自然是不肯对自己多说半个字的。少年人的倔强与冥顽不灵,姚表深有了解,也并不觉得惊奇。他没有处罚寥儿,对前事既往不咎,却也同时觉得,既然这孩子痛恨这里,他便很难再让他继续在家里呆下去,否则终究是对寥儿不利,反而违背自己的初衷。 姚表于是叫来管家姚贵,要他把寥儿送到药铺去学徒。虽然仍是自家产业,但毕竟是在外面大街上另立门面,跑堂伙计、坐堂郎中等于都是外人,也多少都有些文化,环境总会不一样。 姚贵领命而去,一炷香工夫却气喘吁吁地回来报告,说臭小子刚出门就逃跑了,自己追了一条街没能追上,眼睁睁看着人跑得不见了影,回来又发现身上五十文钞票也不见了踪影。 这是自己最后一次见到寥儿。很快,姚表得到街上的消息,得知沈若寥又回到了乞丐堆当中。这一回,姚大人没有再去街上抓人。自己能想到的办法,他已经全部尝试过,无一不以失败告终。再把寥儿抓回来,结果还会是一样。倒不如顺其天意,过上一段时间,再看看是否有新的转机。 他没想到,转机确实很快就来了,却来得如此出乎意料。一个月之后,姚表站在洪家酒店门外,惊诧地打量着门口的少年,仿佛从来不曾见过。面前的寥儿身材笔挺,貌如英玉,虽然穿着粗布的短衫坎肩,一身店小二装扮,却干净利落,气质非凡;刚刚还对着夜来香嬉皮笑脸,油嘴滑舌,此时此刻,见香儿跑掉,一个人怅然若失地立在那里,胡同串子的劲头无影无踪,全然不似个寻常店伙计,更像个家境贫寒、怀才不遇的文士。几个月来,姚表已经太过熟悉的是那从头到脚肮脏邋遢,浑顽无赖的街痞形象;即便是一年前,第一次出山到北平的文弱羞怯的寥儿,也不曾留给他此时此刻的印象。或许一切之中最大的变化并不是仪容的整洁干净,也不是腰身的笔挺俊拔,也不是举止的温润内敛——都不是的;他毕竟是沈如风和杜云君的骨血,焉能生来没有这些。姚表真正惊异的变化,是那年轻的脸上,第一次被他活生生地看到了笑容——刚刚打闹之时的大笑,和此刻即便是失落之态,眼神之中仍然遮掩不住的开朗舒心的微笑。 他记忆中的寥儿,何曾有过此刻的自尊与从容? 沈若寥并没有注意到自己,见夜来香跑掉之后,悻悻伫立片刻,便又拖着扫帚转身回到了店里。姚表兀立良久,最终没有走进洪家酒店,而是转身默默离开。他曾经想尽办法要给寥儿而没能够实现的一切,此刻却都发生在眼前。他不需要去问是谁如何给了寥儿这一切。他知道答案。突然之间,姚大人只觉得胸中一块巨石已被移开。答案原来如此纯朴,如此健康:原来寥儿真正需要的,只是一个慈爱的母亲,和一角小小的屋檐,屋檐之下没有主仆内外之分——一个真正的家而已。 转眼间,半年又飞快过去。沈若寥已经通过吕姜,知道了洪家酒店和姚表的渊源。往昔桀骜逆反的少年却并没有再次出走逃离,而选择了留在洪家酒店。寥儿对吕姜充满感激,仿佛一夜之间洗心革面,痛改前非,再不曾发生任何偷窃撒谎之事,谈吐中也很少再冒脏字;而吕姜也逢人便说寥儿的各种好,言语之间对这个和自己儿子同年的少年人有着无限的喜爱。姚表开始觉得,沈若寥进洪家酒店,好运其实并不是只对寥儿一人。 北平城的传言中,洪家酒店的店小二却依然是个流氓,而且是个很不好惹的流氓。谁要是敢在他家无理取闹撒酒疯,保准会腹泻好几天起不来床。更别想欠一厘酒钱;有道是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这家小二就属于那不要命的主,曾经有一次被几个吃霸王餐的客人打得头破血流,一口咬到一个人腿上,任凭对方几个拳打脚踢,死活就是不松口,直到那人被咬得眼泪横流,鬼哭狼嚎,不得不掏钱付账为止。吕姜自从店里有了他,成天提心吊胆,隔三差五就跑到姚家药铺来抓外伤药。 由此看来,沈若寥当街惹恼了燕王的二王子,本不是件新鲜事。 姚表暗暗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收回思绪来,转向一旁坐了良久的女孩子,和善地微笑道: “香儿姑娘,我们并不是第一次见面,虽然从来没有正式认识过。鄙人姓姚,单名一个表字,想来姑娘必不陌生。香儿姑娘的大名,姚某也早就听说过了。洪家酒店的掌柜吕姜经常向我提起您来,说您常到店里帮忙照顾生意,她对此尤是感激。” 夜来香忙回礼道:“大人过奖了;您可千万别对我用‘您’字,香儿受不起。若寥是我的好朋友,姑姑是北平城里第一号好人,帮他们是应该的。” 姚表笑问道:“北平城里的说法,吕姜是第一号好人,沈若寥却并不是姑娘的好朋友。” 夜来香立刻脸红了,有些窘迫地回答道:“那都是无聊的闲话,我跟若寥平日里闹着玩,拿这个开玩笑而已,彼此从来不往心里去,大人也不必当真。” 姚表随意地说道:“姑娘性情直爽,说话不兜圈子,何妨去掉‘大人’的称谓;姚某也受不起。你和若寥年龄相仿,又交情甚厚;他本该叫我伯伯,却因为赌气,非要叫我老爷。你常去洪家酒店帮忙,我就当你也是洪家酒店的一员。姑娘若不嫌弃,可以称呼姚某为伯伯,或者老爷,都随姑娘意。我因若寥缘故,老爷对我来说,和伯伯同义。二者于我一样舒心。” 夜来香微微愣了愣,直率地望着姚表,一双杏眼中透射着聪慧和善解人意,笑答道:“那我就腆脸冒犯,称您为姚老爷了。老爷既不愿生分见外,也请老爷直呼香儿名字。” 姚表笑呵呵点头答应。半年来,他对传说中“荟英楼的小香儿”的印象,始终停留在那天洪家酒店门口,她和沈若寥嬉闹的一幕;那第一印象并不怎么好;姚表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年轻姑娘家当着满街人的面,竟能和一个男孩子如此大大咧咧,在自己看来,基本可算疯癫和没有教养;传说中她每日在街上“撒野玩耍”,果然丝毫不假。此时此刻,当初的印象却在短短几句交谈中,竟已不知不觉淡却消失。他笑吟吟地转入了正题: “我叫姚贵请香儿过来,实在是因为这些事情不便于在外交谈。珠儿已经和我说了大概;寥儿惹恼了二王子,姑娘当时在现场,如果还记得清楚,可否将来龙去脉都讲与姚某?知道了具体情况,姚某在王爷面前开口,才能有把握。” 夜来香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两颊开始有些发白。 “都是我害的,”她轻轻说道:“要不是为了救我,他也不至于惹出这么大祸事。” “细说我听?” 夜来香道:“老爷想必知道,这两个月来,若寥每日都到城外河边的小树林里练功?” 姚表点头道:“这个我知道;我还听说,你每日也陪他一起到城外练功,两个月来天天如此?却不知是为了什么?” 夜来香答道:“老爷有所不知;若寥第一天恢复练功,自己一个人跑到城外,日落后被一辆过路的牛车送回来,说发现他晕在树林里。姑姑担心得要命,叫他不要再去,他死活不听,说是拿了老爷的供养,必须听老爷的话,不去不行;所以我就每天陪他一起去练功,怕他出事。” 姚表微微皱了皱眉头:“怎么不早告诉我?两个月前的事情,我今天才知道。是我要他恢复练功的不假。他武功的事情,想必早也告诉你知道。我一直就很怀疑,他的武功其实并没有丢,所以才要他恢复练功,想看看是不是还能捡回来。这并不是一条命令,更没有丝毫逼迫他的意思。至于供养,也是怕他被酒店里的事情分心,不能专注练功,才送些去给吕姜补贴家用;毕竟,家里多口人,而不能帮她干活,对她也不公。这孩子怎么这么钻牛角尖;他已经一年多没有练功了,恢复需要细水长流,哪儿能突然间霸王硬上弓,不伤身体才怪。” 夜来香道:“他就是这样的人,老爷您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城门还没开就等在那里,出去一练就是一整天,中间没有任何休息,直到城门要关了才回来。就是这样,他还不满意,成天咒骂自己是没用的废物,坚持说他的武功就是彻底废了,说老爷在骗他,说他练功就是自欺欺人。我看他练得刻苦,进步很快,可每次一安慰他他就发脾气,说我什么也不懂。” 姚表无奈地摇头笑道:“他这样想,倒也自然。他父亲在世时,就是个苛求完美的人,对别人苛求,对自己更是严酷无情。——不过,二王子又是怎么回事?我听说事情发生在钟鼓楼,而不是城外。” 第四章 街头拦驾 夜来香回忆着刚刚发生过的事情,一面给姚表细细讲述: 他俩和往常一样,早早出城练功。若寥折了根三尺长的树枝练剑。夜来香挎着一只小篮,坐在树下做针线活。突然,若寥把手中的树枝远远地一扔,一头在林间空地上躺倒下来,然后就一动不动了,只是睁着眼睛,茫然地望着上方碧澄的秋日的天空。 夜来香等了片刻,不见他有动静,问道:“累了?” “别理我,”回答是这样一句无精打采的嘟囔。 夜来香轻轻一笑,低下头去继续做针线活,不再理他。 若寥躺了一会儿,坐起身来,无聊地看着她手中的活,问道: “你在缝什么啊?” 夜来香头也不抬:“不理你。” 若寥笑了。“我们今天中午吃什么啊?” “你不好好练功,净开小差。” “好烦;我真不想再练了,有什么意思啊!”若寥嚷道,躺回铺着落叶的地上。“明明我已经没有武功了的,明明我就是不可能找得回来的。我练了十六年的东西,怎么可能还找得回来啊……我中了什么蛊了,竟然做这种白日梦;稀里糊涂又中了姚表的套,幻想着大伯没有真的废了我的功夫……我怎么这么贱啊……” 夜来香把针线活放回篮子里,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走到他身边,低头问道: “哎,金丝菜你想不想吃?” “我想吃姑姑做的。” “你还真挑啊;还有呢?” 提起吃的,若寥来了精神头,一个翻身坐起来,兴致勃勃数道:“还想吃烤地瓜,酱肘子,烧鸡,福兴号的大包子——” “你以为自己有几个钱啊;”夜来香奚落道:“走吧,吃饭去。” “我也去?” “反正你又不想练功,不如进城去逛逛街。” 他们回到城里来,不愿去麻烦吕姜;若寥有姚老爷的供养,身上的银钱还算充足,两个人便转到饭馆最多的钟楼大街上来,美滋滋地饱餐了一顿。 饭后,若寥依然不想回到城外练功,两个人便坐在饭馆里喝茶,边喝边聊些开心的话题。很快,正午便过去。街两旁琳琅满目的摊铺成了行人关注的焦点,周围的饭馆里冷清下来。各家的店伙计便开始收拾打扫店面,一面准备迎接晚饭时候的客流。看着周围的座椅一个个都被掀起来倒扣在桌子上,店伙计往脚下泼着水扫起地来,两个人实在呆不下去,只得起身离开饭馆,到街上来。 “还是出城去吧,已经耽误好久了。”夜来香道。 若寥沉默了半晌,闷闷不乐道:“我好烦啊。” “其实——”夜来香犹豫了良久,道:“你已经很有进步了,为什么自己看不到呢。别这么着急,这不是才两个月吗。” “你又不懂,”若寥小声嘀咕了一句,偷偷瞟了她一眼。 夜来香笑道:“我是不懂;不过很多事儿道理是差不多的吧。我只是觉得,你扔了一年的东西,怎么可能指望两个月就捡得回来呢。这只是平常的理儿,但是对于你的武功来说应该不会例外吧。” “当然,”若寥灰头土脸地答道:“可是,现在的情况又不一样;假使我能看得到长进,哪怕再花上两年功夫我也愿意;可是我一点儿也看不到。就和这一年来每一天一样,没有丝毫变化。在你看来,好像我舞弄那几下树枝,就是恢复了一些剑法。可是——那是随便什么人都会的,哪怕大伯真的废了我的武功,我也依然还会。但那背后的感觉是丢了,一丁点儿也找不回来了。我现在,和个废人没有任何区别。” “这么说,在你眼里,我们不都是废人了?” “没有啊;我只是在说武功嘛。”若寥低着头慢慢走着,手指神经质一样不停在一起反复搓着。“你不了解,我长了十六年,可以说所有的雄心、唯一的理想全在武功上,从来没想过去干别的事;突然之间这个梦就碎了。我又除此之外别的什么都不会。你说我和个废人还有什么区别啊。” “怎么会,你可以重新开始啊。就算从头学新的东西,也永远不会晚。再说了,你怎么就这么丧气呢,姚大人都对你那么有信心。我对你也很有信心。” “你总是对我很有信心,我一直对此感到十分匪夷所思。”若寥笑了,看了她一眼,停下脚步来,又回头看了看,然后,转过身向回走去,几步回到他们刚刚路过的一个小贩摊前,从五彩斑斓的一堆首饰中拣起一只淡紫色的发夹来,问她道: “好看么?” 夜来香点点头:“嗯,我刚才就注意到了,这只最漂亮。不过,这种应该是姑娘戴的,送给姑姑不太合适。” “谁说我要送姑姑了?”若寥双眉一扬,掏出钱来付给那小贩,然后,伸手将发夹别到她的头发上。“这个是送给香儿的。” 夜来香微微一愣,心里就是一阵热烘烘的乱跳,两颊扑地粉红起来,摸了摸头上的发夹,低头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会喜欢这个呢?” “这还不简单,刚才走过这儿,你的眼睛不是一个劲儿地往这儿瞄么。” “这儿这么多首饰,你怎么就认准我看中的是这只呢?” 若寥捏起一个硕大无朋的耳环来,皱起眉头笑道:“难道你看中的是这个?” “讨厌,”夜来香嗔道,“谁叫你乱花钱的,人家又不缺发夹子。” 若寥笑道:“我可不是白送你,我是有事求您呢。” “什么事啊?”夜来香心里微微凉了下来,嘟囔道:“就知道你这种人。” “我是求您啊,用这只发夹把那个没完没了教训我的香儿小姐的嘴巴夹上,让她别再给我上课啦,我烦死啦。” 夜来香杏眼圆睁,瞪了他一眼,伸手把发夹取下来,气鼓鼓道:“我做不到,做不到做不到!!” 她一扬手,飞快地把发夹别到他头上,然后一吐舌头,扮了个鬼脸,转身就向街心跑去,一面回过头来看他出丑,却没有注意到不远处两匹疾驰的快马正横冲直撞而来,在人潮涌动的街上竟然毫不减速,沿途踏翻了不少摊面,路上拥挤的行人都在惊慌失措地往街边躲去。她只听若寥大喊道:“小心!!”还没有反应过来,几个躲避快马的行人冲过身边,一下子把自己撞倒了。慌乱之中,一个行人径直从她身上踩了过去。她听到马蹄声迅雷一般到了近前,眼看自己就要丧命马蹄之下,突然一个人横空飞来,从地上抱起她来,滚到了一边;她什么也没看清,只听得一声马儿的惊嘶,再一个瞬间,面前的高头大马竟然翻倒在地上,连同马上之人,一并重重摔了下来。另一匹马上的人见状,立刻勒住了马,下来去救他的同伴。 她出神良久,意识到自己正抱在若寥怀中,他焦虑的面孔就在眼前,一面拍着自己的脸,不停地问道:“香儿?香儿?你没事吧?” 她浑身是土,一时间却全身瘫软,只是呆呆望着他,一动也动不了。 摔倒在地上的骑马者在同伴的搀扶下站了起来。那是两个衣冠富丽,身材伟岸的少年人,都是眉如刀剑,目生精光,面容中混杂着英气与凶悍霸道。路边围观的行人认出二人的身份,一下子都死寂下来,望着这两个不善的少年人,再也没有一个人敢出一声。 两个少年看了看倒地的马,发现那条被若寥踢中的前腿竟然已经骨折,再也站不起来,更加怒不可遏,抄起马鞭径走到若寥面前,喝道: “哪儿来的混账东西,敢挡我们兄弟的道,不想活了?!” 若寥抬头看了二人一眼,没有立刻回答。他扶着夜来香站起来,把她推回到人群里,然后泰然自若地掸了掸自己身上的土,踱到那两个少年面前,头一歪,漫不经心地问道: “怎么,这儿是您二位的地盘儿不成?” “你小子有眼不识泰山啊?”那个被他踢倒的少年冷笑道:“整个儿北平都是我们家的地盘儿。你是不是作死啊?” 若寥嘿嘿一笑,挤眉弄眼道: “您府上几口人啊,库里几斤面啊,到头来不也就一个宅院就装下了么;您的马术这么好,想必府上也很宽敞,又何必非到这水泄不通的大街上来,跟我们这些落不着大宅子住的老百姓抢这巴掌大点儿的地方呢?” “臭小子,你听好了,我家的金银珠宝都拿出来,能把护城河填平了。我家的兵都出动了,可以把这北平城里每一条胡同都站满了。你是想我们把你的头拧下来,还是想自己了断了干净啊?”另一个少年吼道。 “三弟,跟他罗嗦什么?”一旁从马上摔下来的少年早已经火上三竿,“就在这儿把他打死了算!” 他举起鞭子,劈头盖脸就向若寥打来,却不料鞭子猛地停在了半道,再也打不下去。 若寥攥着那少年的马鞭,死皮赖脸地笑道:“您瞧瞧,大动肝火的又是何苦,您这身子金贵,万一气坏了多可惜啊。” “你……混账,松手!”那少年拼命地拉扯马鞭,却被对方牢牢攥在手里,一点儿也动不得。另一个少年见势不妙,锵地一下把随身宝刀拔了出来,架在若寥颈上,喝道:“松手!” “杀了他啊!”攥着马鞭的少年喊道。 “二哥,这个人不简单呢。——快松手,不然有你好瞧!” 整条街的行人,路边的小贩,饭馆酒楼里的店伙计都围在边上,惊心动魄地看着这一幕,哑口无言。夜来香此刻早已从先前的惊险遭遇中回过神来,认出来面前两个少年,正是燕王朱棣的两个王子;被若寥把马腿踢断、要拿马鞭抽他的正是二王子朱高煦,另一个把刀架在若寥项上的则是三王子朱高燧。若寥却显然毫不知情,更没想到,满口戏言,明摆着是存心,竟不知自己已经大祸临头。她吓得大气喘不上来一口,脸色煞白,瞠目结舌。 若寥继续嬉皮笑脸道:“二位息怒,再听小的说一句。您二位心急火燎地骑着马赶路,不怕路上猫多狗多,毅然决然地在闹市中勇往直前,绝不减速,哪怕踢翻了人家的摊面,踩死了店家的鸡鸭,甚至是踩死了行人都在所不惜,可见您二位的确是有国家大事要去办理,鞑靼扰边啦,麓川造反啦,千钧一发,十万火急;肩负如此重任,必然要踏平一切障碍,扫清一切阻隔。既然如此,大家都可以理解了;您二位接着赶路便是,全城百姓都会为你们骄傲。可是您二位却停了下来,非跟我一个鸡毛蒜皮的店小二过不去,白白浪费宝贵的时间,万一耽误了军情大事可就坏了。不但老百姓要遭殃,被蛮夷掳去做牛做马,您二位也要因为贻误战机被满门抄斩,就因为这么一丁点儿小事,国破家亡,多不值当啊。” 三王子朱高燧再也忍不下去,一声暴喝,手中刀便削了下去;若寥却早有准备,身子忽地像抽去了脊梁骨一样,向后猛地一仰,这一刀便贴着下巴削了过去。他手中的鞭子却仍未松开,二王子朱高煦便被他后仰的力道向前拽了个嘴啃泥,松开了手。若寥挺起腰来,甩过鞭子,正打在朱高燧的刀刃上,一声脆响刀掉到了地上,竟然断为了两截。他忙笑道: “失礼,失礼!小的是实在没有想到,这位爷您这刀原来是个次品,我只是拿鞭子掸个苍蝇,它竟自个儿断了。我给您赔不是了,这实在是怪不得小人。” 三王子见状大吃一惊,连忙扶起自己的二哥来,再也不敢上前来。朱高煦却不肯善罢甘休,还要冲上前来拼命,被自己的三弟死死抱住,劝道:“二哥,咱们单打不是他对手,咱们回去想办法。”一面把他拉到马旁,两个人一同上了马。 “小子,你叫什么名字?你的靠山是谁?”二王子恶狠狠地望着沈若寥。 “我啊?”若寥把马鞭套在手腕上,忽悠忽悠地一面转着圈,一面吊儿郎当地笑道:“小的名字不值钱;更不能指望还有什么靠山了。我能不能知道您二位贵姓高名啊?” 二王子道:“告诉你,只怕吓破了你的胆儿!有种的,你就留下姓名来,让爷爷记住你!” 若寥嘿嘿一笑,道:“对不起二位爷,小的看见你们横冲直撞的时候,胆儿早就吓破了。我可真没那个种,名字还是不说了。” 二王子冷冷一笑:“你等着,别以为你不说,我们就找不到你。明儿就叫父王把全城戒严了,挨家挨户地搜,搜出来,一定叫护卫亲军当着全城的面,剥下你的皮来,点天灯!” 说完,他残忍地放声大笑起来,一面得意地望着若寥脸上的震惊。满街人都目瞪口呆,夜来香只觉得自己快要晕过去。 若寥惊骇片刻,却抬起头来,冷冷望着马上的两个小王子,一字一顿、清清楚楚地说道: “我姓沈,名若寥;两位要是愿意,我现在就可以跟你们走。犯不上等到明天,大动干戈。” 他把手中的马鞭扔到地上,两步走到马前,直视着两个小王子。 素来以性情凶悍著称的朱高煦看到沈若寥竟然这样坦坦荡荡地送上门来请死,也吃了一惊。他想了想,回头和朱高燧对视了一眼,彼此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沈—若—寥——”二王子咬着牙把他的名字重复了一遍,“好;有种。爷爷今天有别的事要办,没工夫和你计较。你等着。还有什么好东西没吃过,什么娘们儿没上过,趁今天赶紧尝尝,别怪我没给你时间。” 说完,马儿一跃而起,冲出人群,扬长而去。 夜来香立刻冲了上去,拉住他喊道:“若寥,你怎么这么傻啊,你干嘛非惹他们啊,现在可怎么办啊?” “就是的,这小伙子吃了熊心豹子胆儿了。”围观的人群呼啦一下子把两人围在中间,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 “小伙子不要命了……” “硬要逞英雄装好汉,自寻死路。” “连二王子和三王子竟都不认得?” “有骨气,可为穷人出了口气。” “是条汉子!” “也不为自己家人想想,满门抄斩啊……” 若寥不理会人群,拉起她,说道:“我们走吧。”就向外走去。人群自动让出一条路来,一面还在后面指指划划继续议论道: “知道吗,那就是洪家酒店那个流氓店小二。” “洪嫂子这回可遭殃了……” “姚大人会向王爷求情吧?” “姚大人自身难保啊……” 若寥拉着她,跑过几条街,才停了下来。 “香儿,你怎么样?”他上下审视了她一番,“让别人踩上一脚,没事吧?你快吓死我了。” 夜来香默然望了他片刻,突然眼泪流了出来,哭喊道:“你个傻子,你疯子,我宁可让他们踩死,也不愿你被亲军抓起来啊!你怎么就不动脑子想想啊。” “你傻啊,我又没做错什么,是他们故意找茬儿的。我就不信王爷是个不讲理的人。” “跟他们面前,姚大人都没有说话的份儿,更别提你了。你要真被他们剥了皮,点天灯,我和姑姑都不活了……” “姐姐,你怎么就不能盼我点儿好啊,”若寥苦笑道,“别哭了,求你了,赶快先把我头上的发夹取下来。你怎么弄上去的啊,真服了你。” 夜来香这才想起来她的恶作剧,想起要不是因为自己捣蛋,他也不至于惹出这么大事来。一切都是她惹的祸。她一屁股坐倒在地上,放声大哭。若寥还从没见自己这样哭过,顿时吓坏了,坐到她身边,说道: “香儿,你别担心,我原来在姚府做事的时候,时常听姚表说,王爷是个很通情达理的人,胸襟大度,体恤下人,也许你把事情看得太严重了,王爷不是那么难说话的。我还听说,世子宽厚爱人,和他的两个弟弟一点儿也不一样——想必刚才那两个应该是那俩弟弟吧——既然能有这样的哥哥,就说明不是家教的问题。王爷要真是个明事理、爱民的好王爷,他就不会纵容自己的儿子在外面仗势欺人,更不会把我抓起来点天灯啊。” “你怎么这么天真啊你,”夜来香哭道:“我这辈子都抬不起头来见人了。我害死了自己最好的朋友啊……” “香儿,”若寥黔驴技穷,道:“我有什么办法,你以为我不怕啊,我总不能和你一起跟这儿放声大哭吧,那有什么用啊?你说我还能怎么办,无非就像刚才那个小王爷说的,还有什么好吃的,好娘们儿,抓紧时间享受了,过了今天没明天了……” 夜来香抬起头来,望着他:“好娘们儿?” 若寥道:“我做梦而已,谁愿意跟我啊。” “我愿意跟你。”夜来香干脆利落道。 若寥苦笑道:“谢谢你安慰我,我算是没救了。你还是快帮我把发夹取下来吧。过路人看我都像怪物了。” 夜来香端详着他;若寥头上还别着那只淡紫色的发夹,他自己一通胡拽,已经和头发绞缠在了一起,松松垮垮地吊着,好不滑稽。她却一点儿也笑不出来,忍住眼泪,小心翼翼地解开发夹上缠绕的头发,轻柔地将发夹摘下来,然后一丝不苟地把他弄乱的头发捋顺。 然后,她把发夹夹到自己头上,问他:“好看么?” 若寥皱起双眉,摇摇头:“你的脸哭得像一团浆糊,你说能好看么?” 夜来香低下头:“若寥,你还说自己没长进;你刚才的身手有多漂亮,你自己不知道吧。” 若寥沉默了良久,道:“香儿,我不知道,我说不上——好像每次,事情到了万分危急的时候,我的武功真的会被逼出来。但是等我自己千方百计练功的时候,就无论如何也使不出来,一丁点儿感觉也没有,让我不得不怀疑发生过的事是否都是错觉。” 他叹了口气,耸了耸肩,道:“不管怎么说,现在再想都没用了。反正我是再也用不上武功了;即便它真的还在,我一个人对付一整个儿北平城的亲军,也是绝对没戏的。” “现在怎么办啊?” “怎么办?”若寥站起来:“我要先送你回家,然后想办法把事情跟姑姑和姚表说清楚。最好从现在起,你们所有人都把我忘掉,再也不认识我。不然的话这事还真不知要闹到多大。走吧,我送你回家。” 他等了一会儿,却不见她动弹,叹了口气,俯下身去,温柔地把她拉起来,扶着她的肩,望着她的眼睛,道: “好香儿,男子汉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大不了是一死,我一点儿也不后悔。但要是牵连了你和姑姑,牵连了姚表一家人,那我是绝对死不瞑目的。你要是真为我想想,赶紧回家,把沈若寥这个名字忘掉,要是官府找来,发多毒的誓你也要说不认识我。” “这么多人都看见我和你在一起呢……” “那就说你讨厌我,和我势不两立,拼命说我的坏话,说我打算行刺王爷,什么之类的,总之把自己推得越干净越好。明白吗,别让我揪着心。” “我去找你的乞丐朋友,老三哥他们会有法子救你,把你弄出城去……” “别找麻烦;那两个小王爷肯定已经下令封城了,逃不掉的。你还把老三哥他们扯进这事里来干嘛。听话,回家去。” 若寥拉着自己,往万柳儿胡同的方向走去。夜来香乖乖跟着他,任自己的手握在他手里,不愿意抽出来,一路只是沉默。 突然,一辆马车在他们边上停了下来。一个人从车上跳下来,焦虑地喊道: “若寥!你这是去哪儿啊?” 原来是姚继珠。若寥见到他,有些大喜过望,说道:“珠少爷,正好,我有一件事要求您。” “干嘛这么客气,咱俩是兄弟吗,你怎么老是少爷少爷的。”珠少爷满脸担忧,“我刚刚听说,你惹上了二王子?是真的吗?” 若寥浅浅一笑,没有回答姚继珠,却对他介绍道: “这位香儿姑娘是我最好的朋友,我需要送她回家,可是酒店那里出了点儿急事,我必须马上赶回去照应姑姑。您这车去万柳儿胡同方便吗?能不能麻烦您把香儿送回荟英楼去?” 珠少爷看到自己,眼睛就是一亮,一时间话都不知该怎么说,只是本能地应道: “自然……我送香儿回家就是……” 他目光一刻不离自己的脸庞,惊艳和爱慕溢于言表。夜来香在那纯切赤诚的目光注视下羞红了脸,不由自主低下头去。 若寥叹了口气,笑道:“那就太好了。我先走了。多谢珠少爷了!” 说罢,他转身大步离开,头也不回。 夜来香述说的同时,一直紧张不停地摸着耳鬓;姚表这才注意到,一支淡紫色的发夹好看地别在那里,素雅大方。她自己却并不察觉。 待她讲完,姚表沉思片刻,问道: “你刚刚说,他在街边看到你要出危险,赶到街心来救你——你可还记得,你当时离他有多远?两个小王子的马离你有多近?若寥把马腿踢断——只是一个翻身之中,无意扫到马腿上?” 夜来香迟疑地答道:“我也……不能肯定,一切都发生得太快……” 姚表想了想,又问:“香儿,要你在燕王面前,把所有这些再重新如实讲一遍,你愿意么?” 夜来香道:“只要能让王爷放了若寥和姑姑,把我关进去都行。本来也是我惹的祸。” 姚表淡淡笑了笑,说道: “没那么严重。我倒想知道,愣小子真的见了燕王,倒是会怎么表现。——香儿,喝茶吧,现在不烫了。” 第五章 燕子龙宫 一 燕王宫本是前朝元大都的皇宫,虽没有监狱,却设有专门关押宫人的暗室、刑室。 天亮之时,其中一间暗室的门开了。两个人走进了暗室,对着里面关押的二人端详了少许,突然大笑起来。 “沈若寥,你有种,今儿就让你知道,在太岁头上动土,是什么下场。” 地上坐着的少年仰起脸来,咧着大嘴笑呵呵地望着朱高煦和朱高燧,调侃道: “小王爷,昨儿说好的给我一晚上时间,让我把没吃过的东西、没上过的娘们儿都尝个遍。怎么说话不算话呢,昨儿晚上就着急上火地把我绑过来,我还没和一个婊子上过床呢。您二位真不够意思。” “怪不得我们,”两个王子冷笑道:“这北平城里处处是我们的耳目,我们倒是愿意让你好好乐一晚上,可是早有人把事情告到父王那里,他立刻就要绑了你来,我们兄弟也没办法。你还是收拾收拾自己,跟我们走吧。” “要不这样,”沈若寥嬉皮笑脸道:“这王宫里这么多如花似玉的宫女,您二位随便找两个来,让我爽够了再走成不?要不然我也太亏了是不是啊,您说?” “别废话了,让你活到现在,已经是便宜你了。”两个王子道:“赶紧和你娘亲道个别,跟我们走。” 两人说完,一队亲军就冲进暗室里来,围在沈若寥和吕姜身边。 沈若寥望着吕姜。她和想象中娘亲的样子确实很像;如此温柔体贴,善良质朴,简约大方,看着自己时眼中慈爱心疼的目光;她动人的美貌;他所能想象出来的母亲具有的一切美德,吕姜都有。此外还有一点:她孤苦伶仃一个人。这是她的不幸,却相反使她在沈若寥的眼中罩上了一层完美的光晕。 他自出生之时起,就没有娘亲,也记不起曾经感受过父爱。而自从逃离夜夭山,时至今天,只有吕姜一人对他好过,如母亲一般毫无条件的好。 “你就叫我的名字就可以,吕姜。不用那么客气。什么掌柜的啊,听得我起鸡皮疙瘩。” “老三哥不是叫您洪嫂子吗?” 吕姜笑了。“寥儿,你跟老三哥是忘年之交;论年龄,他可以作你的父亲;我的年龄也可以作你的母亲了。不瞒你说,我那个跑出去的孩子江儿和你是同年同月生;如果他还活着,正好和你一般大。” “那我就更不能直呼您的姓名了。”沈若寥说道:“我可以叫您姑姑吗?” “姑姑?”吕姜微微一愣;“为什么?” “我原来在家时,有一个姑母,和您有点儿像,她对我很好很好,就像我娘亲一样。我已经两年没见过她了。您让我想起她来;我能这么叫您吗?” 第六章 燕子龙宫 二 沈若寥被绳索牢牢捆着,手脚不便,却不得不在侍卫亲军推推搡搡之下,再一次在迷宫似的王府里绕来绕去,走过很长一段路,再登上高高的一段台阶,过了两个高台,才来到燕王爷的寝宫。 卫队在宫殿前停了下来;燕世子、两个王子也不得不等在殿门口,看骆阳进去通报。少顷,英武的指挥使走出来,朗声道: “王爷有旨,将沈若寥带进问话;请三位殿下在宫外等候。” 侍卫亲军便把沈若寥提起来,推进了寝宫。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了。沈若寥被侍卫押送到东暖阁,按倒在地上,抬不起头来。 “禀殿下,沈若寥带到了。”骆阳的声音报道。 “给他松绑。”一个低沉厚重却又圆润的声音在头顶上平静地响道。 看到侍卫们解开沈若寥身上的绳子,朱棣道:“你们都下去吧。” 沈若寥浑身酸痛,咬了咬牙从地上爬起来。骆阳、周围的侍卫、宫女,全都干干净净走出了寝宫,只剩下朱棣和他留在东暖阁里。 “你叫沈若寥?”朱棣问道。 沈若寥抬起头来;面前一把宽大华丽的座椅上,端端正正坐着一个中年男子,穿着一身青色便服,身材伟岸,肌肉强健,肤色黝黑。面庞宽阔,眉目英挺似剑,三捋豪迈飘逸的长须潇洒地垂在胸前。这就是传说之中的燕王;沈若寥看他目光似电,沉静地打量着自己,一面伸手取过座椅边案几上的茶杯来,悠然地品了一口。那双粗壮的大手骨节突出,手掌宽厚,青筋暴露,左手小指上戴着一枚醒目的戒指,上面镶着一颗硕大的宝石,碧蓝中浸透着翠绿,可以看到细碎的黑色裂纹,艳丽夺目。 这是沈若寥十七年来,第一次进到王宫里来,而且第一次进了燕王的寝宫。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很幸运;多少北平人在这王宫脚下生活了一辈子,几辈子,都从来没有做梦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走进这王宫里去看看;而他只在这北平城里住了一年而已。他没有回答朱棣的问题,而是继续观察着四周。这东暖阁高大宽敞,藻饰简单;然而在没见过世面的沈若寥看来,绝对是金碧辉煌。近旁的墙边站着一排铁架,上面插满了十八般兵器,旁边还立着几副威仪的战甲。几面的墙壁上都挂满了造型奇特的兵器,他只能认得出来强弩和长矛;另外还有一个形似牛头的东西,却只剩下骨架,和两只保存完好的粗壮的牛角。还有一张不知什么动物的皮,白地黑纹,煞是好看。以及一张铺满了一整面墙壁的地图,上面标满了红色的标记,却不知画的究竟是哪里。地上铺着一面厚厚的花毯,精美而华丽,上面绣着一些奇形怪状的葱头建筑,毯边的花纹却是一些藤蔓植物,和一种更加奇怪的动物,形状有些像马肿背,还肿起来两个包。 朱棣看着他惊奇茫然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开口问道:“孤这寝宫,布置得如何?” 沈若寥把目光收回来,看向朱棣;他才发现,燕王座椅上,原来就铺着和那墙壁上一模一样的兽皮,白地黑纹,一股帝胄的雄猛之气悠然其中。座椅后立着一面宽大的屏风,不知是什么质地制成,色泽通透,光彩圆润,想来十分贵重。屏风上绘着一幅宏伟的交战图,场面虽大却笔入微毫,栩栩如生,极为壮观。 沈若寥看得眼花缭乱,不由在心里暗叹一声。他一直以为,姚表的府第是他所能想象到的最奢华的了,眼下站在这燕王寝宫的东暖阁里,他才知道自己原来是多么坐井观天。 他不再乱看,低下头来,仍然不回答。 朱棣冷冷道:“你怎么不说话?没有听见么?” 沈若寥摇了摇头。从他被抓进王宫里来那一刻起,他就莫名其妙地抱上了这样的幻想,总觉得可以在燕王面前喊冤,使自己脱身。被骆阳从朱高煦宫里带出来时,这种侥幸的心理便大大地攀升,以至于眼下终于面对燕王之时,他竟然不敢开口,生怕自己说错了话,丢掉这个生还的希望。 朱棣有些不耐烦起来,微微皱了皱眉,问道:“你究竟能不能听见孤说话?” 沈若寥点了点头。 朱棣奇怪地望着他,问道:“你就是那个沈若寥?那个当街阻拦王宫快马,把马腿踢断,聚众闹事,羞辱二王子和三王子的那个大胆刁民沈若寥?” “我……不是,”沈若寥勉强说道。 “原来你会说话啊。”朱棣笑道:“你不是沈若寥,那你是谁?你该不会是说孤抓错了人吧?” 沈若寥道:“我是沈若寥;不过,不是您说的那个沈若寥。我没有阻拦王宫快马,也没有聚众闹事,更不是什么大胆刁民。” 他壮着胆子说出这句话来,不敢抬头。朱棣听得十分新鲜,问道: “这么说,这些事都是无中生有了?” 沈若寥沉默半晌,终于决定听天由命,叹了口气,道:“不;我的确把小王爷的马腿踢断了,也确实当众羞辱了两位小王爷。” “你胆子不小嘛。”朱棣冷冷道。 沈若寥迟疑了一下,道:“我……我不是故意把马腿踢断的。而且……” “什么?”朱棣冷冷问。 沈若寥停住了口,不敢再说。 朱棣等了片刻,见他没有回答,便令道:“你抬起头来,看着孤。” 沈若寥心里突突地跳着,他努力了半天,最终没有勇气抬头。 朱棣淡淡说道:“怎么?你不敢?” 沈若寥没有回答。 朱棣道:“孤这就想不通了;你有胆量做出那些事来,也有胆量承认,怎么就没胆量看着孤,和孤说话呢?” 沈若寥终于鼓起些微勇气来,低声道:“我怕死。” 朱棣笑道:“原来是这样;你为什么怕死?” “我……”沈若寥犹豫了一下,慢吞吞道:“我怕疼,而且……又怕姑姑伤心,我还怕您会……像小王爷说的……” “他们说什么?”朱棣微笑地看着他。 “……说……让亲军当着全城的面,剥下我的皮来,把我点天灯……” 朱棣问道:“你有多大了?” “我十八岁。” “这么年轻;”朱棣沉思了一下,微笑道:“假如有方法能让你活命,你干不干?” 沈若寥迟疑了良久,道:“那要看,是什么方法。” 朱棣道:“姚大人向孤求情,说你没有犯错,让我放了你回家。姚大人说话,孤很少有没听过的。你跟姚大人,倒是怎么认识的?” 沈若寥心里猛地一惊;一个念头突然闪过心头:姚表根本没有向燕王求情。说不定是燕王故意设的圈套,想要借机加害姚表。他虽然讨厌这个老爷,无时无刻不想找他的茬,然而泼上姚老爷几瓢粪水,也就足够撒了他的气;眼下要他公报私仇,害姚家满门抄斩,那简直是丧尽天良。 沈若寥冷静下来,不再害怕,抬起头来,朗声说道:“王爷您肯定弄错了;我从来不认识您身边的任何人。” “姚树德姚大人,你不认得吗?他是孤的贴身医官,在平民中也有很高的威望。” “不认得。”沈若寥断然道。 朱棣惊奇地笑道:“既然不认得,他又为何要为你向孤求情呢?” 沈若寥道:“我怎么知道;他要么搞错了,要么就是别有用心,王爷您一定不要听他的。” 朱棣捋了捋长须,微笑道:“你说得有理。回到你的案子上来。你既然承认了,你确实当众羞辱了两个王子,还把他们的马腿踢断,我想听听,你有什么解释没有。” 沈若寥道:“您应该已经听无数人说过了,心里早都一清二楚了吧。” 朱棣悠然道:“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孤可不想你有任何冤屈,让世人说孤偏袒自己的骨肉,断案不公。” 沈若寥迟疑了一下,道:“我和两位小王爷说的话,必然有一个是假;您总不好怀疑自己的亲生儿子吧。再说了,您是王爷,我只是个店小二而已;我说出来的话,本来就不会有哪个达官贵人愿意理睬,更别提让王爷您相信我了。我说还有什么用;您不如直接杀了我干脆;我只求您,别把我剥了皮,点天灯——” 朱棣大笑起来,宏亮的笑声震得脚下的地也微微摇晃。他站起来,走到沈若寥面前,定定地盯了他半晌,然后在暖阁里悠闲地信步踱了起来,说道: “你既然这么怕死,怎么又有胆量做得出来呢?” 沈若寥道:“我当时不知道,他们是小王爷,还以为只是哪家的纨绔子弟。” “这么说来,假如你知道他们是王子,就不会发生这些事了?”朱棣转过身,冷冷看着沈若寥。 沈若寥望了燕王一眼,对方威严的目光让他的心沉了下去。这个王爷说话不冷不热,高深莫测,让他根本猜不透他的用意。沈若寥想了良久,终于老实道: “不;就算我知道,还是一样会把他们的马腿踢断;只是,我就没胆量当街羞辱二位小王爷了。” “你为什么非和他们的马过不去呢?” 沈若寥道:“我不是和马过不去;我也没想到自己会把马腿踢断,我当时心里只想着救人。您不知道您那两个小王爷,骑着马在闹市横冲直撞,踏翻了人家的货摊不说,差点儿就踩死了一个姑娘。我只是为了救人,才无意之中把小王爷的马腿给踢断了。” “英雄救美,原来如此;”朱棣沉思地笑道,“你是怎么当众羞辱他们的,说给我听听?” 沈若寥低下头:“我不敢。” “听说,你还出手打了他们?是不是真的?” “我……”沈若寥犹豫半天,道:“我不知道。” “什么叫你不知道?” “因为……我对两位小王爷说了很不敬的话,他们拔出刀来要杀我,所以……我要是不把他的刀打掉,我自己就没命了。” “你的身手很不错么,”朱棣冷冷道。 沈若寥心里慌了起来,这个王爷究竟想怎么样?他低头道:“不是,我根本——就没什么身手,我只是当时眼看就要出人命,真的着急了。我的水平,恐怕连只鸡都抓不住。” 朱棣想了想,又道:“和你一起被绑来的女子,是你的母亲么?” “不是,是我姑姑,我认的姑姑。” “认的姑姑?”朱棣顿了一顿,微笑道:“你想不想我放你和你姑姑回家?” 沈若寥低声道:“这由不得我。” 朱棣道:“姚大人替你求情,你又不愿意;现在只有一个办法能让我放了你。”他喝了一声:“来人!” 骆阳倏地出现在门口,弓身等候命令。 “叫二王子和三王子进来。” 朱高煦和朱高燧得了旨意,怒气冲冲走进东暖阁来。 “父王,”两个王子叫了一声,然后恶毒地望了沈若寥一眼。 朱棣坐回座椅上,抿了一口茶,把茶杯放回案几上,对沈若寥道: “你就在这儿,当着我的面,给两位王子跪下请个罪,我就放了你走。” “父王,这太便宜他了!”朱高煦叫道。 朱棣瞟了他,他不敢再说话。 沈若寥轻轻道:“我姑姑呢?” 朱棣道:“当然是放你们一起走。” 沈若寥道:“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不放我,但是放我姑姑走?” 朱棣微微愣了一愣:“你什么意思?” 沈若寥没有回答。 朱棣微笑道:“怎么,让你给二位王子赔个不是,你都不愿意?” 沈若寥抬起头,望了一眼两个小王子;朱高煦绷着脸,笔直地站在一边,看都不看他;朱高燧只是得意地白了他一眼。 沈若寥低声道:“这不公平。” “什么?”朱棣问道,并没有提高声音。 沈若寥横下心来,说道:“我不该羞辱两位小王爷,可是他们错在先。我的错,最多不过让两位小王爷丢了面子,丧了威风。他们的错,如果不是我出手相救,可就酿出人命了。两错对比,究竟孰轻孰重,王爷您心里自有一杆秤。要我认错不难;但是两位小王爷的过错,也不可不罚。否则长此下去,王爷您在北平百姓心目中的威信何在?” “小子,你真活腻了啊?”朱高煦登时火冒三丈,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沈若寥没有反抗,朱高煦愣了一愣,得意地冷冷一笑,猛地把他推了出去,撞在那一排兵器架上,把十八般兵器都撞倒下来,一阵金属撞击的乱响,把沈若寥压在了底下。 突然两个人从屏风后面跑出来,径跑到沈若寥边上,一个人慌忙地扶起乱七八糟的铁架子来,另一个女子把沈若寥抱到怀里,叫道: “寥儿,你没事吧?” 还好,倒下来的兵器并没有伤到沈若寥。他定了定神,看清楚眼前的人竟然正是吕姜,不由得目瞪口呆。姚表把铁架子扶正,将兵器端端正正归了原位,然后,和吕姜一起,把沈若寥拉了起来。 朱棣坐在一边,看了看他们,冷冷地转过脸来,对两个小儿子骂道: “混账东西,越来越无法无天了,在孤面前也敢如此狂妄?” “父王,”朱高煦喊道:“您不能放过这小子,一定要剥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 “放肆;”朱棣冷冷训道:“用得着你来教我?你两个这两天不许出宫,就在宫里给我老实呆着,反省思过。往后再想出宫,必须要经过孤和母妃的许可,选可靠之人随行,对你们严加看管。再惹出是非来,别怪我不顾父子情面。出去叫你大哥进来。” 朱高煦碰了一鼻子灰,怒气冲冲地带着朱高燧一同跑了出去。 第七章 燕子龙宫 三 朱高炽走进寝宫来,停在暖阁门口。 “父王,您已经弄清真相了吧?” 朱棣挥挥手,让他进来,然后,看着沈若寥,微笑着对姚表道: “树德,你都听见了吧,这小子可是一点儿不买你的账。你们俩究竟是怎么回事?” 姚表笑道:“他是不想牵累了臣,才会那么胡说八道。臣之前跟殿下保证过的话,您看没错吧?” “是么?”朱棣微笑道:“他可不像你说的那么不畏强权,在我面前,吓得头都不敢抬。” 他看着沈若寥,笑道:“小伙子,你到底怕我什么?怕我杀了你?我那两个儿子,一样可以杀了你。你怎么不怕他们?” 沈若寥不停地瞟着姚表和吕姜,还没有从惊讶中恢复过来。 朱棣道:“我让他俩一直躲在屏风后面,听听你到底说些什么;孤也想看看,姚大人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向孤保举的人才,究竟是什么模样。我还没有太失望。其实,你敢实话实说,已经很有胆量了。只是你一进来就东张西望,不理会孤的问题,实在是让孤很生气。” 姚表笑道:“殿下见笑了;他是觉得新鲜,从来没见这么多外国的东西。他要是知道这些都是您每次出征带回来的战利品,恐怕就更不敢抬头了。” “是么?”朱棣笑道:“这些你都没见过?墙上这些也没见过?” “我只认得这个弩和长矛,”沈若寥微微红了脸。 “我来告诉你吧,”朱棣站起来,骄傲地望着暖阁里的布置。“这个是牦牛头骨;——树德,其实这些东西并非都是我的战利品,这个牦牛头骨你也知道,是多年前乌斯藏护教王送给黔宁王沐英的,沐英又转送给了我。可惜牛骨尚好,故人已殁。这两张白虎皮,是暹罗国王的赠品。还有这只戒指上的绿松石,” 他抬了抬左手中指,“我看你盯着它琢磨了半天,小伙子,你是没见过这种石头吧?这是蓝玉那厮从捕鱼儿海带回来的战利品,价值连城的好东西。这么大的绿松石,他一共带回来三颗,皇考赏了我一颗,赏了他一颗,还有一颗赏给了郭宁妃。这个屏风,” 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坐椅后华丽的屏风,饶是朝夕相处了这么久,他还是忍不住赞叹道:“全部由玳瑁制成,屏风上绘的就是迤都山之战。这是皇考特意命工匠以浡泥国所贡玳瑁琢制而成,然后命画师绘图其上,赏赐给我的。” 说到这里,朱棣意味深长地看着沈若寥,问道:“孤说这些,你听得明白否?黔宁王沐英、凉国公蓝玉,你都知道是谁吧?乌斯藏、暹罗、捕鱼儿海和浡泥,你知道都在哪儿?” 沈若寥红着脸道:“我只是知道大概。黔宁王是当今皇上的义子,就和歧阳王李文忠一样,都是配享太庙的开国元勋,可惜已经病故了;沐家现在镇守云南。凉国公蓝玉——”他微微犹豫了一下,迟疑地说道:“他倒是赫赫有名,妇孺皆知的。他是开平王常遇春的妻弟,和他姐夫一样,也是个有名的大将军,听说从来没打过败仗,有卫青、霍去病一般的将才,可却没有卫霍一般的忠心,是个胡惟庸一样谋逆的奸臣,已经被皇上诛灭九族,坐死了两万多人。乌斯藏在云南往西,唐代吐蕃所在地;捕鱼儿海在北方大漠;暹罗和浡泥……只知道都是南边的番国;其它的我实在不知道。” “迤都山之战呢?”朱棣微笑着问道。 沈若寥想了想,看了一眼姚表,道:“好像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王爷您第一次率军出征讨伐北元丞相咬住和太尉乃儿不花,就在迤都山打了个大胜仗,从此威名天下。” 朱棣微微一笑,道:“我听说你从小在燕山深处长大,十六岁之前就没出过家门;这些事情你都是从哪儿知道的呢?” 沈若寥脸红道:“王爷,我以前在家的时候,连如今是大明还是大宋都搞不清呢。不过我毕竟在北平——在您的领地里呆了一年了啊。这些都是常识问题,我要是还没听说过,那真白活了。” 朱棣笑道:“那你今天可以再多听说一些东西。暹罗在西南方,比云南还要往西南,和我华夏中土的交情已经很悠久了;浡泥也在南方,要飘洋过海才能到,是个很远很远的国度,不过,也依然是我大明帝国的睦邻,时有朝贡往来。暹罗国有一种奇异的白虎,你看到这虎皮了,四海难求,实在是漂亮。他们那儿还盛产大象。浡泥的贡品里常常有珍奇的海宝,价值连城的珊瑚、珍珠、玳瑁,奇异的香料,等等。” 朱棣边说,边走到暖阁正中央,低头看了看脚下的花毯。 “小伙子,我看你对这地毯也很感兴趣。这是我征讨乃儿不花时,从他迤都山的大营里缴获的;看花纹工艺,应该是波斯或者西突厥的东西。你大概没见过这种动物吧,”他用靴尖指着毯边怪异的马肿背,道:“这种东西名叫骆驼,十分耐旱,在干燥的大漠里可以一口水也不喝走上半个月。西域人最喜欢用它来驮运东西,就像我们喜欢用牛马一样。” 朱棣一一走过暖阁里所有奇怪的物什,一面给沈若寥讲解着每一样东西的名称、价值和来历。以前,他还从来没有给任何人这样耐心地讲解过;很多东西背后的故事,连姚表都是第一次听说。朱高炽站在一旁,惊奇地睁大了眼睛,望着面前两个平头百姓,想不明白一向高傲的父王为什么会如此礼贤下士。 朱棣在东暖阁里转了一圈,停在了墙边那幅巨大的地图前。这是这东暖阁里仅剩的一样未经讲解的东西了。 他沉吟片刻,开口道:“这是我大明疆域图,这一片都是我们的土地。这条疆域线外就是其他国家了。你看,这是乌斯藏,这是西域诸番,这里是瓦剌各部,这里还残存着蒙古鞑靼的势力,这边是兀良哈部朵颜三卫,再往下是朝*鲜。你可以看到这一线的长城。这里是嘉峪关;山海关在这儿;这儿是居庸关;居庸关过来,这边就是我们所呆的北平了。画红圈的地方,就是我们曾经和元军交战过的地方。” 他停下来,凝视着地图,目光变得极为深邃迷茫,沉默了良久。然后,他转过头,望着沈若寥,问道: “你对这些边疆的情况,知道多少呢?” 沈若寥道:“我只知道自从蓝玉大破元军于捕鱼儿海,后来又平定了月鲁帖木儿的反叛,鞑靼元气大伤,不再成大气候了,但是仍然时有侵扰,边患并未消除。现在,西南麓川又有叛乱。不过,有西平侯沐春在,平叛应该指日可待。别的就不清楚了。” “你懂的也不少嘛。”朱棣微笑地看着他,瞟了一眼姚表:“树德,你告诉他的?” 姚表笑着摇了摇头。沈若寥道:“我只是道听途说;来酒店的客人什么人都有,有时候就会讨论一些这方面的事。” 朱棣赞许地点了点头,道:“光是知道还不够;好男儿当以国家兴亡责己,不能只是袖手旁观。你看看,这么辽阔的土地,这北平城在地图上根本找不到,只能用一个圆点替代。这片疆土都是我们的,这上面有多少我们的百姓,数不尽的城池和财富。可是,就拿北方来说,只有一道薄弱的防线阻挡蒙古虏骑的入侵。边患时有发生;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我们不能容忍他们再像百年之前一样,闯进长城里来,烧杀掠夺我们的百姓和财富,践踏我们自己的江山,让他们觉得我大明还像南宋一样好欺负。这个问题——”他停顿了一下,微微叹了口气,“到底应该怎么解决?我们北伐了多少次,次次都大胜而归,为什么边患还是不能根除呢?” “那是打得还不到家,”沈若寥不由自主接道。 “什么?”朱棣回过头望着他,有些不可思议。 “王爷记得匈奴的歌谣吗?‘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番息。失我燕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沈若寥望着地图,若有所思道:“实力是决定一切的。蒙古人能把南宋灭掉,因为实力差得太远。但他们现在已经非比当初了;我们既然能把他们赶出大都,赶出长城去,我们是比他们强的。只不过征途遥远,战线拉得太长,供给跟不上;说白了,我大明还是不够强,虽有卫青、霍去病一样的将领和军队,却还没有汉武那样雄厚的实力来做后援,不但把匈奴赶出长城,甚至赶出祁连山,赶得他们喘不过气儿来,连自己的老家都回不来;这样才换来了汉朝长久的和平。” “对,”朱棣不禁点头道:“应该这样打仗,把敌人彻底打垮,打得什么也不剩。‘以德服人,怀远柔夷’的办法,只能起到辅助作用;想要恩威并施,只有实力才能真正决定一切。” “王爷,您不用心急;”沈若寥继续说道:“当今圣上也说‘与民休息’,其实就是要攒足了钱粮,才好打仗。我们已经比鞑靼强了;等攒够了钱粮,就能像卫青霍去病当年一样,横扫漠北,踏平鞑靼,永除后患,让大明重振汉武雄风了。” 这番话只是沈若寥懵懂之中信口发表的书生意气,却击中了燕王心底潜藏了很久的声音;朱棣只觉得胸膛中什么东西猛烈地一跳,突破了压抑了很久的束缚,一瞬间,仿佛急流入海,曾经的忧虑和浮躁,全都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无边无际的宽广和天空一样的高远,和那冲天而起,搏击长空的万丈豪情。 “‘横扫漠北,踏平鞑靼,永除后患,让大明重振汉武雄风’——”他重复了一遍。 “对,正是如此,就应该像刘彻一样,”他喃喃说出这一句,声音是如此轻微,没有任何人听见。 第八章 古刹祈福 沈若寥就这样被从王宫里放了出来,非但毫发未损,还被燕王赏赐了一把宝剑,供他练功所用。一夜之间,北平城里妇孺皆知洪家酒店的流氓小二被燕王青眼有加,人人都对他客气起来,大街小巷都换上了迎头的笑脸,和背后的议论纷纷。 次日,沈若寥重新开始了在城外小树林里练功的生活。没有什么大事的日子总是百无聊赖,却也走得飞快;转眼,过了年关,到了洪武三十一年。沈若寥凭着在夜夭山十六年训练出来的耐寒功夫,坚持了一整个严冬,内功有了长足的长进;加之有了燕王给他的长剑,仿佛武功一下子回来了不少,气力莫名其妙地劲增,远非用树枝之时可比。随着冬天过去,他的剑法已经相当纯熟,刀、棍等等上面的功夫也有了惊人的提高。 然而这一切都只是在旁人看来;对于他自己来说,恢复武功的道路依旧遥遥无期。他仍然感觉不到曾经随心所欲,舒畅如飞的感觉;他坚持了这么久,无论怎么努力,一切却都毫无起色。情绪不好的时候,他甚至常常感觉到自己的水平在倒退。沈若寥愈发焦躁起来,开始动不动就向夜来香发火。 春天很快地来了。护城河解开了冰封,城外的树林一夜之间绿了起来。草地越长越厚;阳光也愈发明媚和暖和了。转眼一阵春雨淅淅沥沥地淋下,风起来了;天又有些转寒。一年前的这个时候,也是这样的一场春雨,让流落街头的沈若寥与洪家酒店的掌柜吕姜结了缘。那天他发着高烧;老三哥背着他,跑到洪家酒店的屋檐下躲雨。洪嫂子因此,破天荒地收了一个店伙计,帮自己打理生意。一年过去了;现在,沈若寥正冒着雨,在城外的小树林里心无旁骛地练功。吕姜打着伞,穿过泥泞的树林走了过来。 “姑姑?下雨天的,您怎么过来了?” 吕姜把手中提的饭盒递给他。“香儿病了;荟英楼的掌柜早上差了一个跑堂的送了个信儿过来,说她发烧了。我还想待会儿去看看她呢。你怎么样,寥儿?就这么淋着行吗,可千万别生了病。跟一年前似的——” “姑姑,现在又不是一年前。”沈若寥笑道,“您放心,我从小就这么练功的,这样提高得快。您赶紧回去吧;大雨天的出来干吗啊,我饿了自己会进城去找吃的。” 吕姜笑道:“我刚刚去给江儿他爹上了坟,这不是顺路就过来看看你吗。你不用担心我。我还带了一把伞过来,给你留下吧?你这样会淋坏的。” 沈若寥这才想起来,今天是清明节。清明节后没几天,就是三月十二了;他从夜夭山逃出来,已经整整两年了。 “真不用,姑姑。我能行的。您打算怎么去看香儿啊?荟英楼那种地方……” “没事;我从后门进去,就当是走亲戚,总可以吧。她也管我叫姑姑,就是我的一个小侄女呢。我做一点儿她喜欢吃的菜,给她带过去。” 沈若寥望着吕姜的背影在雨中离开,呆呆地立了好久。两年了。马上,他就是十九岁了。两个生日;两个母亲的忌日。就这样匆匆过去了,他根本都没有意识到。 他打开饭盒,却没有食欲。头一次一个人在这荒郊野外的小树林里练功吃饭。香儿病了。刚刚他还不想见她,想到她要来送饭就心烦。最近他脾气一直很坏,昨天又冲她发了火,理由他已经想不起来,只记得自己莫名其妙就开始吼。 香儿陪了他一整个冬天,每天天刚破晓就离开家,呆在城外小树林里,冻了冰的河边,一呆就到太阳落山。这个冬天特别冷;他练功的时候,她就在一旁走来走去,不停地搓手跺脚;风大的时候,便蜷在树干下面躲着。他从来不曾停下来想过,从来也不曾关照过她;刚刚暖和两天,他又开始犯浑,烦她,张口就伤人。现在她终于病了。 她病得严重不严重?他该不该去看她?珠少爷或许已经去看她了;自打那日街头闯祸,让珠少爷送香儿回家,珠少爷就开始频繁地往洪家酒店跑,傻子都看得出来,他喜欢香儿。他老是管香儿叫叶姑娘;人家名字叫夜来香,并不是真姓叶。香儿却随便他叫,从来都笑吟吟地答应。珠少爷该会知道抓什么药,姚家有那么个大药铺呢…… 沈若寥想到姚继珠每次看到夜来香,脸上那失魂的模样,心头便涌上来一股莫名的别扭和失落。随即,他意识到了自己异样的感觉,开始责备自己。 他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别扭?为什么失落?香儿是他的铁哥们儿而已。珠少爷无论哪方面都比他强百倍。他有什么资格——有什么资格? 细雨冷冷地不停下来,把他从头到脚淋得冰凉冰凉。右小腿上的旧伤又开始疼痛起来,僵硬僵硬的,冰冷到了心窝里的疼。 几天后的一个早上,夜来香活蹦乱跳跑到洪家酒店来。沈若寥却刚起,坐在桌边正吃早点。 “哈哈,你也有睡过头的时候啊,”她得意地嘲笑道。 沈若寥抬起头来,夜来香就是微微一愣;她很少见到他这样的神色。 “你病好了?怎么穿这么薄?”他问道。 “一点儿小病而已,早没事了。你怎么啦?” 沈若寥浅浅笑了笑。“我有点儿别的事,今天上午不练功了。” “你要去镖局吗?” “不是,是一些我自己的私事。” “什么事?我和你一起去行吗?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 “你还没好,外面还这么冷;回家休息吧。” “我都在家歇了好几天了,都快憋死了。哪儿都比荟英楼好玩儿。除非你嫌我烦,不想让我跟着。” 他踌躇了一下。 “我想去庆寿寺里,给我娘点一炷香。今天是她的忌日。你如果不想去的话,就先回家,等我回来就去找你。” 夜来香木讷地望了望他素白的衣服,这才明白他一脸寒秋从何而来。 “我和你一起去,”她不由自主地轻轻说道。 沈若寥轻轻说了声:“谢谢你。” 夜来香愣了愣,突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们出了洪家酒店,往庆寿寺走去。北平城里一个月来一直披红挂绿,十分热闹。二月初九日,燕世子朱高炽的第一个儿子朱瞻基和日出一起诞生,燕王朱棣有了世孙。北平百姓举城欢腾,自发地张灯结彩,在街头巷尾大放鞭炮礼花,庆贺圣孙出世,比两年前普天同庆应天京城里皇太孙的长子、未来的皇太子、皇位的合法继承人朱文奎降生要热烈真挚得多。 到了庆寿寺,沈若寥点了三炷香,给了和尚一些香火钱,在佛像前面跪下来,摆上些供果,磕了三个头。夜来香也跟着他一起跪下来磕头,抬头望着肃穆的佛像,心里一种莫名的敬畏感淡淡地升起来。然后,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扭头看了看沈若寥。他笔直笔直地跪在她身边,微微仰着头,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香炉里三支长香,漆黑的眼睛一眨也不眨;黑得有些怕人,好像他从那香上,看到了什么似的。半明半暗的三点红光在供桌上安静地站着,仿佛凝固了一般。白色的香烟袅袅地升起,在供桌上方徘徊了良久,慢慢高起来,缠绕了整尊佛像,直弥漫到屋顶,又从房梁上倒挂下来。只有一个和尚在边上闭目诵经,空空的木鱼声规律地一下下轻敲着,敲得她心里一片荒凉。 沈若寥在佛像前跪了良久,心里只觉得空空荡荡,却又沉甸甸的,有些凉意。他落寞地跪了一会儿,看了看旁边;和尚仍在那里闭目诵经,好像他们根本不存在;手中的佛珠随着木鱼的响声一颗颗永不停息地转下去,转下去。 他茫然地抬起头来,又望了望佛像;古朴的檀木佛像安详地端坐在上,慧眼微开,似笑非笑地目视着远方。 他回头看了夜来香一眼。 “走吧,” 两个人在佛像前又磕了一个头,站起身来。沈若寥又捐了十文钱,谢过那和尚,便和夜来香一起走出供堂。 时候已是正午;两个人却一点儿不饿,不想就离开这里,到外面嘈杂喧嚣的大街上去,便在清净的寺院里漫无目的地踱了起来。这寺院很大,松树茂密,到处的石缝里都钻出来春天可人的嫩草。一条水渠贯穿了整个寺院,惜乎水流已干,只剩下两座破败的石桥,桥边立着两座石碑,上面刻着“飞渡桥”和“飞虹桥”的题字,笔锋灵秀而大气;落款字迹已经漫灭难辨。寺院西墙下立着两座佛塔,并不很高,却显然十分古老,八角玲珑,密檐精致,砖瓦让风雨侵蚀得有些发黑。塔侧的题额却还可以清楚辨认。两座塔静静地伫立在寺院中,反而更显得四周空旷荒芜。 “你累了吗?”沈若寥站住了,问夜来香道。“咱们在这儿坐一会儿吧。” 夜来香犹豫了一下。“佛门圣地,不能随便乱坐吧?” 沈若寥笑了笑。“真有佛心的佛爷,该不会在乎这些装模作样的规矩。” 他在塔边坐了下来。夜来香踌躇了一会儿,也坐了下来。 “若寥,我……有个问题问你。”她迟疑良久,开口道。 “嗯?” “今天——是你的生日吧?” 他沉默了片刻。“对;你怎么知道?” “你曾经告诉过我,你娘是怎么过世的。” 沈若寥没有说话,低着头,伸出手去抠地上的野草。 夜来香轻轻道:“这就是为什么,你在自己生日这天,反而比以往更不开心,对吗?” 沈若寥漫不经心道:“还好吧;谈不上什么不开心。我早都习惯了。至少,没有我爹在边上打骂,已经是天大的运气了。” 夜来香轻轻叹了口气。“若寥,如果我是你娘的话,我会希望你忘了我,每一天都快快乐乐的,幸福过一辈子。你这样只是伤害自己,毫无意义。” 沈若寥冷冷道,“对她来说自然是。可对我来说不是这样。如果我在我娘的忌日还高高兴兴的,那我岂不是狼心狗肺。” 他始终低着头;夜来香看着他,心里很难过。她说道: “我长这么大,都没有给我娘上过一次坟;我都不知道她埋在哪儿。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狼心狗肺?” 沈若寥抬起头来看着她:“香儿,我求求你了,别说这种话好吗?咱们两个能比吗?我娘是被我害死的啊。” 他说完这句话,突然心里一阵抽搐般的疼痛。他转过脸去,咬住嘴唇,不敢再出声。夜来香轻轻说道: “若寥,你不该这么想。那不是你的错,根本和你没有关系。” 沈若寥沉默良久,恢复了少许自控,终于开口说道: “当然是我的错——这天下有多少母亲都可以像世子妃一样顺产;唯独我娘为了生我而丧命。不是我的罪,还能是谁的?傻丫头,你是干干净净的,你没法理解一个生下来就带着罪过的人。你看,——” 他用两手使劲抹了抹脸,然后转向她:“看我眉心;你见过谁一出生就有这个印记么?我爹告诉过我,这就是罪恶的烙印;我出生就是个罪人,一辈子戴着这个罪恶的烙印,一生注定要给爱我的人带来无穷无尽的灾难。” 夜来香深深叹了口气。 “世上最难的事,莫过于想让你开心——算了,我们说些别的吧。我几天没陪你练功,你自己练得如何?有没有偷懒不自觉?” 沈若寥没有马上回答,只是茫然地望着脚下的野草出神。直到夜来香纳罕地推了推他,他才抬起头来,失落地说道: “香儿,我想放弃了。早就想放弃了。眼看快一年了。我感觉不到丝毫变化。其实有没有武功,又有什么所谓呢。我从来也不曾有过任何雄心和理想,能踏踏实实做个店小二,不用在街上混日子,我已经不能再满足了。就算现在我武功盖世,天下清平,我又能干什么?真有这精力,还不如用来多读几本好书。” 夜来香好不丧气。 “你又来了;姚老爷养着你练功,从来也不曾妨碍了你读书。你怎么这么容易自暴自弃?这几个月来你进步有多快,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唯独你自己看不见。” “香儿,我不是发牢骚,说说而已。我是认真的。”他沉郁地说道,“我是气馁没错;如果这一切有多大意义,或许我还能找到理由逼自己坚持。可是现在我找不到。我爹是天下第一高手,到头来还不是一辈子隐居深山,对天下二字毫无贡献。既然只图自己活个清静自在,与世无争,我又何必自相矛盾练武呢?如果真想要顶天立地,青史留名,第一正道永远是读书辅政,以图永保太平盛世,而不是做胸无点墨的匹夫,只能希冀于乱世中以武功取名,从而唯恐天下不乱。” “阿弥陀佛——”突然一声长叹在背后响起。两个人惊讶地回过头,却见一个短须花白的老僧从塔后绕出来,披着光艳夺目的袈裟,手握一串佛珠,不慌不忙地向他们走了过来。 第九章 入世异僧 “请坐,不用客气,”两个人刚要起身,那老僧拦住了他们,笑吟吟地在他们面前停了下来。 沈若寥忙向他道歉:“我二人只是……有些太累了,绝没有丝毫不敬的意思,大师切勿见怪。” 那老僧笑道:“真有佛心的佛,不会在乎这些装模作样的规矩。” 沈若寥脸上立刻红了一块。夜来香也脸红起来,低头问道:“大师,您一直在这塔后吗?” 那老僧点头笑道:“不错;两位施主的谈话,老衲都听见了。” 沈若寥打量着这老僧,心里突然起了一丝疑惑。他在这庆寿寺里转了半天,见到的和尚衣着全都极其朴素,眼前这个老僧却袈裟华美,仿佛一只孔雀飞进了鸡窝,显得格格不入。他仔细地观察着面前奇怪的老僧;对方约有花甲年纪,目形三角,面若病虎,虽然脸带微笑,语气和善,相貌却着实不那么和蔼可亲,而有些令人生畏。 那老僧显然注意到了沈若寥不动声色的观察,仍是方才和善的口气,笑问道: “两位施主是头一次来我庆寿寺吧?” 夜来香道:“大师莫非是这寺里的住持?” 那老僧笑了笑,却不回答她的问题,说道:“少施主可认得这塔?” 夜来香摇了摇头。 那老僧道:“这两尊塔分别是为了这寺里两位已故的住持所建。这一尊九级塔,纪念的是海云大师,他便是元代名僧刘秉忠的师父;这一尊七级塔,纪念的可庵大师,是刘秉忠的师兄。这寺里大部分还保留着金时期的模样,两位且随我来。” 沈若寥和夜来香从地上站起来,跟着那老僧在寺院里游览。每到一处地方,那老僧便给他们讲解,这里的名称、历史,有什么故事。这寺院里十分清静;他们走到那两座废弃的石桥边,才遇到一个挑水的和尚,迎面见了那老僧,便卸下肩上的水担来,恭敬地合十唤道: “师父!” “法严,你去告诉慎初,让他在我房中备好三个人的斋饭,我要好好招待这两位少施主。” 那和尚领命而去。老僧转过头来,看了看石桥,指着那两块石碑道: “两位少施主可知,这碑文是何人所题?” 两个人摇了摇头。 “这是金章宗完颜璟的御笔。他也可算得是完颜家族最有文采的一位皇帝了,写得一手好字;就可惜只是书生一个,救不了祖宗的江山,倒是有点儿像被他的祖宗抢了江山的宋徽宗。金元时代,这桥下水还鲜活,很是一番美景。现在,这北平城是远赶不上那个时候了,就连通惠河也已经接近干涸了。” 完颜璟比起赵佶还是强得多的吧,起码他对自己应该做的事还算上心。沈若寥有些不服地暗想,没有吭声。 那老僧回过头来,看着沈若寥,微笑道:“少施主也是读过书的人,对汉武的功业似乎心有所向。燕王殿下向我提起过你,对你很是赞赏,称你是个可塑之材。方才少施主塔前一番话,证实王爷所言不虚。” “大师?……”沈若寥惊诧地望着他。 那老僧凝视着他,笑容里意味深长。“少施主便是闻名北平城的那个拦驾少年沈若寥了,老衲应该没有认错吧?” “是,我是沈若寥。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您。” 那老僧笑道:“其实,老衲也从来没有见过你。但是王爷面前,你的名字却是常客了。刚才,我听到这位女施主说出这个名字来,我就知道是谁大驾光临了。” 沈若寥有些难为情道:“那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大师取笑我了。” 那老僧笑道:“二位施主,何妨进屋说话。老衲已经叫人备好了斋饭,二位如不嫌弃,我们可以品茗畅聊。” “佛门清静,我们这些俗人已经打扰了很久了。” “千万别客气;沈少侠,你也绝称不上是俗人。” 那老僧领着两人穿过松竹交密的寺院,进了一间禅房;正中的矮桌上,三份斋饭已经端端正正地摆好。那老僧招呼两人席地而坐,用过斋饭。边上伺候的小和尚奉上茶来,便退了出去。 那老僧端起茶碗,细细地品了一口,笑道: “两位施主请用茶,别客气。这是王爷赏赐的贡品龙井;老衲这寺院中,也就这么一点儿好茶叶招待二位,见笑了。” 他这么一说,两个少年更不敢碰这茶碗了。夜来香道:“大师,您也太客气了;我们实在受宠若惊了。” 那老僧笑道:“老衲平日是从不见外人的。不过今日偶遇沈少侠,实在三生有幸。方才双塔后无意听得两位施主的对话,惭愧得很;老衲发现,沈少侠原来与我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沈若寥有些惊奇。“有什么不一样?” 那老僧合十道:“阿弥陀佛;少侠若不见怪,老衲有一言相劝。” “大师请讲。” 那老僧微笑道:“少侠,过去、现在,与将来,究竟什么更重要?” 沈若寥回想起自己在塔前和夜来香说过的那番话。他说道:“大师,您这个问题,可以替换成:良心与快乐,究竟谁更重要?赎罪与忘记,究竟该选择谁?” “可以这么说。少侠的看法是——?” “大师的看法呢?” 那老僧微笑道:“良心安定了,才会有真正的快乐;罪过赎清了,才能够彻底地忘记。” 沈若寥微微愣了一下,眼睛里闪了一闪。“大师……?” 那老僧道:“可是,这世间的事情却往往是这样:良心一旦陷入痛苦,就很难再次安定下来;能让你耿耿于怀的罪过,往往也是一辈子都无法赎清的。” 沈若寥不安地看了一眼夜来香,轻轻问道:“我该怎么办呢?” 那老僧微笑道:“少侠有没有发现,自己其实可以是两个人呢?” “两个人?”沈若寥和夜来香都微微吃了一惊。 “我……不太懂。” “就像少侠自己说过的,真正的佛,不会在乎这些装模作样的规矩。规矩其实不是装模作样,很多时候是必需的;然而也有很多时候,可以破例。这世上所有东西都是一样,没有绝对。人也是一样。很多时候你会发现,自己在不同的时候,会有完全矛盾的想法和表现。否则,少侠也不会同时拥有佛塔之下批判武功的智慧,和燕王宫中称颂武功的豪情。你只是不曾意识到,自己可以同时是多个不同的人。你可以让一个自己承担所有的罪过和良心上的痛苦,让另一个自己重新开始,做一个完美无暇的人。” “这不可能,”沈若寥道:“我承认,人是会有矛盾的时候。但是良心只有一个,不能分割,因为它和记忆共生。你无法在做一个自己的时候,彻底忘掉另一个自己的罪过。这和其它可以矛盾的东西完全不一样。” 那老僧微微颔首笑道:“少侠误会了;老衲并没有说,要让你学会忘记。记住自己的罪恶,是为人最难得的美德。但是,你不能因为记着自己过去的罪恶,而忽视了现在和将来要面对的人生,那同样也是你的良心和责任。过去你已无法改变;但是你还能掌握将来。最重要的是,你要明白:记住了过去,并不能保证曾经的错误将来决不会再犯。如果让负罪和自责淹没了自己,就会丧失了清醒和警觉,结果只能是一次次地重蹈覆辙。正确的东西永远是积极的。你要像了解别人一样,怀着一颗好心,去看待和认识你自己;看到自己的进步和成就,不能改变过去,但可以弥补过去的遗憾,让你认识到自己的价值,让你充实和快乐起来,让你真正获得新生。” “大师,可是,”沈若寥的声音很低很低:“您真的认为,人可以掌握自己的将来?您真的认为,正确的东西永远是积极的?您真的认为——”他停顿了少顷,“您刚才说,没有什么是绝对的。那您所说的正确又是什么?您真的认为,这世上有所谓对与错的标准么?” 那老僧沉思地望了他良久。 “不,我不认为。”终于他微笑了,开口道。“其实这世上,没有所谓是,所谓非,所谓过去、现在和将来,因而也没有所谓良心和忘却,所谓自己和他人。但是——少侠,就是这一点,也不那么绝对。庄子所言,‘因其所有而有之,则万物莫不有,因其所无而无之,则万物莫不无;因其所然而然之,则万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则万物莫不非’。只要想,便去做。毕竟,你永远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所以,你就永远都会有希望。” 沈若寥微微吃了一惊;两年过去了,他已经快要忘却,《秋水还心功》中引用的那段庄子名篇。 “大师是佛门弟子,却引用道家名言?” 道衍淡淡微笑道:“儒释道本是一体,何来分别?” 沈若寥难以置信地笑了笑:“大师是遁入空门之人,还会相信希望?” 老僧微微颔首道:“惟有希望,才是一切的理由。” 沈若寥很有些不知所措。他看了看夜来香,她也和他一样满脸的茫然和困惑。 他们坐了一小会儿,起身告辞。那老僧送他们出寺,到了门口,突然问道: “沈少侠可知道,三天前,王爷的三哥晋王在太原封地病薨了?” 沈若寥愣愣地看了那老僧半晌;这是个令他有些困惑的消息,困惑在于,不知道这一切跟他有何关系。 他问道:“若寥失敬,未敢请教大师法号?” 那老僧微微一笑:“贫僧法号道衍。少侠若见了姚大人,烦请代老衲问他声好。” 果然是他。沈若寥有些心惊,忙低下头去,恭恭敬敬地双手合十道:“沈若寥有眼不识泰山了。王爷面前,还请大师多加劝慰,请王爷务必节哀为要。” 道衍大师眯起眼睛,深藏不露地微微一笑,淡淡说道:“少侠慢走,不送。” 出了庆寿寺的大门,两个人在门外站住,仿佛思绪都还留在寺中,一时不知该往何处去。 夜来香问道:“你想去城外,还是回酒店?” 沈若寥深深吸了一口气,轻声说道: “去城外。我既然还有本事把你从二王子的快马下救出来,就不该自甘颓废,沉沦在过去的失败中而不愿自拔。如果连当前都把握不住,又怎配去谈过去和未来?香儿,我要重新开始,好好练功,就当是以前从来没有学过,不是恢复,而是一切从头开始,一定要练到比原来还要好,要练到和我爹一样好。” 夜来香冲他投来甜甜的一笑,说道: “惟有希望,才是一切的理由。” 第十章 靴刀新知 沈若寥回到洪家酒店时,却发现姚表坐在店里,正和吕姜说话。见他进来,姚表说道: “寥儿,坐下,有件事告诉你。” 沈若寥坐下来,说道:“老爷,我也有件事告诉你。” 他把上午在庆寿寺的所见所闻说给了姚表。姚表惊讶地听完,笑道: “看样子,道衍大师还挺喜欢你呢。寥儿,你可知道他是谁?” “我听说他是王爷身边数一数二的谋士,很受王爷器重。” “岂止是器重,”姚表叹道:“简直是倚重呢。” 沈若寥道:“老爷不也是一样?甚至您开一句口,王爷就能把我这犯了死罪的人毫发无伤地放出来呢。” “我和他不一样;”姚表道:“我在王爷身边的时间虽说表面上看来比他长,也不过就只三年而已。我第一次见到王爷的时候,王爷已经是二十岁的青年了。可这道衍大师在那之前其实就已经时有进见了。后来高皇后病逝,当今皇上命僧录司推举高僧,服侍诸王为高皇后诵经荐福,僧录司又恰好把这道衍大师推荐给了燕王;从此他便正式成了燕王的人,跟在王爷身边朝夕不离。你想想看,论对王爷的影响力,我怎么能和他相比呢。” “那可也不一定,”沈若寥道:“王爷是个主见很强的人,恐怕无论谁对他都谈不上影响力;更何况,如果道衍大师在王爷面前和您排行论辈,恐怕只会让王爷感到难受。” 姚表笑道:“寥儿,难得你说一句让我舒心的话啊。” 沈若寥道:“老爷跟我还见什么外啊。不过,我很想知道,道衍大师干吗跟我说晋王病薨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啊?他想我能安慰得了王爷吗?” 姚表微微一愣,小心地望着沈若寥,低声道:“寥儿,你真这么想的?” “还有真的假的?”沈若寥皱起眉头笑道:“看来这里面一定有什么道道了。” 姚表却没有笑。“寥儿,这不是闹着玩的小事。你这么嘻嘻哈哈的,要惹祸的。” 他的口气十分严肃。沈若寥道: “老爷,真要是大祸临头,只怕全北平的人谁也跑不了。我现在倒是很想知道,老爷您和道衍大师究竟是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姚表仔细地审视着沈若寥。过了良久,他才开口道: “愣小子,如果我不是呢?” 沈若寥嘻嘻一笑,带着几分不屑说道:“老爷,我知道您心里装着王爷,无论何时第一个想到的都是王爷。所以,是不是一条路有什么关系,最后八成还是殊途同归呢。我跟着您混,决计吃不了亏就是了。” 姚表皱起眉头来:“混小子,你说什么呢?什么叫殊途同归,归到哪儿去?什么又叫跟着我混不吃亏?” 沈若寥浑顽无赖地笑道:“胳膊肘子不能朝外拐,我当然得跟着您混了。王爷现在一个哥哥都没了,他心里能不犯硌吗?我沈若寥这点儿本事,也就只能安慰安慰王爷节哀顺变了,我还能干出什么花儿来啊,比不得人家道衍大师,说不定能把晋王爷变活了呢。” 燕王朱棣的前面只有太子朱标、秦王朱樉和晋王朱棡。而太子在洪武二十五年便早早病故。秦王也于洪武二十八年先于老皇帝朱元璋而死。眼下,晋王已没,等于消除了横亘在燕王与皇位之间的又一座大山。尽管皇太孙朱允炆才是法定的皇位继承人;燕王现在要夺位的话,便再也不存在僭越了自己的哥哥的问题了。姚表听明白沈若寥话中的意思,心里不由大大松了口气,欣慰地笑道: “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你记着,北平虽然是燕王的地盘,免不了有外面的耳目,别那么口无遮拦的。咱们来说正事吧。你的武功,我听香儿说,已经恢复得很好了?” 沈若寥犹豫了一下,道:“还差得远呢;只是比以前强点儿罢了。香儿她不懂。” 姚表笑道:“我知道,你是在和你自己过去比。不用着急,既然已经有如此进步,你回到过去的水平也指日可待了。想必现在,你也不再怀疑,我是在骗你了吧?你大伯究竟对你做了什么,出于何种目的,恐怕将永远是个谜。当时你身体不适,不足为奇;之所以后来一直武功废弃,大部分也只是心理作用;外加你已一年多没再练过功,恢复起来自然会有诸多困难。但是我知道你的功底,更知道你的刻苦和严格;我对你很有信心。你也应该对自己有点儿自信。现在,是时候让你出门锻炼一下了。具体计划,我都已经做好了。明天早上巳时以前,你到我家来;我把细节说给你听。千万不要迟到。” 第二天早上,沈若寥赶到姚府。姚表已经等在门口,带着他进了大门,直接向正厅走来。进了正厅,姚表随手便把门关上了。沈若寥环顾四周,发现正厅里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平日里伺候的仆人、家丁,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只剩下他和姚表两个人。姚表却不解释,只叫他坐下来安静等待,然后自己也在对面的太师椅上坐下来,却不再理他。 沈若寥等了良久,越发坐不住。对面的姚大人只是闭目养神,一动不动,一声也不出。一个时辰之后,沈若寥终于按捺不住,问道: “老爷,您倒是让我等什么呢?我倒希望自己有本事钻到您脑袋里去看看,可那本事我还没练出来啊?” 姚表依旧没有反应。沈若寥屁股上长刺,实在坐不下去,于是站起身来在厅里乱转。姚表却突然睁开眼睛,竖起眉头,小声喝道: “还不快站好!” 姚大人说着已经站起身来,两步走到厅前座后的屏风后面。沈若寥听到后门小心开合的声音,倍感好奇,走上前来,却正碰上一个人从屏风后面绕了出来。沈若寥一见那人,顿时大吃一惊。 “王爷?!……” 那人正是燕王朱棣,穿着青蓝色的便服,笑吟吟地望着他,坐到了厅前宽大的座椅上。骆阳跟在他身后,身着白色的锦衣,手握一柄长剑,站在了椅子右侧。还有一个褐色便服的人,相貌温和端庄,看不出年纪来,立在了朱棣左侧。 姚表示意沈若寥跪下,朱棣却抬起手来止住了他。 “不用见外了。树德,你也坐吧。若寥,你过来,别站那么远。”他微笑道。 沈若寥走到厅前,离朱棣两三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有些惶恐地望着威仪的燕王。 朱棣细细打量了他一番,笑道:“你姑姑可好?” “托王爷的福,一切都好。” “什么叫托我的福?”朱棣微微皱起眉头,笑道:“你跟谁学的说这种话?” 沈若寥张口结舌,不由自主抬头瞟了姚表一眼。姚表惊讶地笑道: “寥儿,你可不能冤枉我;我什么时候教过你说这句话了?” 朱棣微笑道:“无所谓。这种没意思的话,说不说都一个样。小伙子,我听说你的身手着实了得,今儿个特地过来,就是想见识一下。骆阳——” 一旁待命的贴身侍卫听到王爷下令,当即道:“臣在!”一个纵身,骆阳已经稳稳当当站在了沈若寥对面,微笑道: “沈少侠请不吝赐教!” 沈若寥毫无准备,惊骇地望着面前高大英俊的侍卫,道:“王爷,您可要了我的命了……” 朱棣沉着地笑道:“骆阳,你下手要有分寸。我可还想留着若寥呢。” 骆阳道:“臣明白。沈少侠,在下得罪了。” 他微一抱拳,一股阴风当头袭来。沈若寥忙还礼相抗。骆阳欺身上前,一掌劈向沈若寥左肩,虎虎生风;沈若寥左肩微微一沉,左手柔推,消去他攻势。两个人很快难解难分。姚表在一旁仔细看着二人比武,不时偷偷地对朱棣察言观色。燕王正不动声色地端坐在座椅上,静静将二人的一招一式尽收眼底。 沈若寥很快察觉出来,骆阳功底扎实,身手干净灵敏,反应极快,然而内功稍显浅薄,后劲不足,一招发力,稍纵即逝。这就好办了;他瞅准机会,绵掌接过骆阳一拳,却在对方力量削减的瞬间掌风挺硬,这一拳一掌上的所有力量便同时向骆阳而去;骆阳登时弹出两步,一个趔趄,撞到了厅柱上;人还没站稳,却下意识地偷偷瞟了一眼燕王。 沈若寥见状,不由自主地也向朱棣看去,立刻心里一怔。燕王正冷冰冰地望着骆阳,眼神中是他所没见过的严厉和苛酷。他本能地回过头来,看着骆阳。高大英武的侍卫已经稳固了自己的重心,脸色有些发白,紧张地盯着自己,慢慢地把佩剑抽了出来。 沈若寥心里突然高高跳跃了一下,有些不安。他没有出声,看了看骆阳,伸手也把随身佩剑拔出鞘来。 骆阳倏地脚下一滑,身子已闪到沈若寥眼前,一剑向他眉心挑去。这一挑是如此凌厉,沈若寥微微愣了一下,侧身抬剑一避,骆阳的剑锋紧擦额头而过,即刻化作斜刺穿档下来。沈若寥抬手迎击骆阳剑芒,锵地一声重响,他跳开一步,抖了抖手臂,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他凝神片刻,剑锋猛削,斩断骆阳的如雨攻势。双方陷入了僵局,一时间平分秋色。沈若寥脚下不断上步,渐渐地把骆阳逼到了姚表座前。身手不凡的侍卫并没有因此慌神。他专注剑路,不知不觉反客为主,又把沈若寥逼到了厅柱下。姚表在一旁看着,心里不由有些疑惑淡淡上来。朱棣继续不动声色地端坐在那里,若有所思。 终于,沈若寥瞅准空档,一剑从下而上,直刺骆阳心窝。这一剑眼看势在必得;不料骆阳却突然腋下一收,长剑旋回胸口,将他径直压下,反手外转。沈若寥轻轻叫唤了一声,骆阳的剑尖已然挑在自己咽喉,自己手中却空空如也,佩剑一动不动地拿在骆阳手中。他不敢再动。 骆阳有些诧异,盯着沈若寥,一时没有出声。双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呆立了片刻。姚表和朱棣也目不转睛地望着这一幕,没有开口。 终于,沈若寥叹道:“骆大人,我输了。” 骆阳脸上的诧异仍未消失,垂下了手臂。锵锒一声,沈若寥的剑掉到了地上,清音在大厅里回荡了良久。 沈若寥捡起剑来,无奈地望了一眼骆阳,看向朱棣,小心翼翼道:“王爷,对不起,让您失望了。” 朱棣仿佛刚刚醒过神来,道:“你输了?” “是,”沈若寥垂头丧气道,“我早就知道,我肯定得出丑——” 朱棣沉静地一笑,望着姚表问道:“树德?” 姚表笑吟吟地望了沈若寥一眼,道:“殿下,臣只是说寥儿身手不凡,可没有说过他能打得过骆指挥啊。要不然,我早就推荐他作您的贴身侍卫了。” “哦,真的?”朱棣笑道,“也罢,你们是没见过比骆阳高强的人了吧;他的本事几斤几两,他自己心里有数。不过,若寥还是很不错了,英雄出少年啊,树德,你说得一点儿不假。我要好好赏他。小伙子,你想要什么?” “啊?”沈若寥听不明白,王爷的话究竟有什么含义,不敢随便开口,只好傻傻地应声。 朱棣笑道:“孤看你家境贫寒,就先赏你十贯宝钞,给你姑姑,还有你自己,都置身好衣服穿吧。” “十……贯?!”沈若寥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句。 “怎么,你嫌不够?” 沈若寥慌忙道:“王爷,十贯宝钞都……都够我和姑姑吃三年的了……我受不起这么多……” 朱棣笑道:“你和你姑姑吃三年?你们都吃些什么,说给我听听?” “吃……”沈若寥脸红到了脖根。“十贯宝钞,可以天天都吃白面馒头红烧肉呢……” 朱棣哈哈大笑起来,对姚表说道:“树德,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这孩子是你手下的人,你就看着他这么过日子?” 姚表笑道:“殿下不知道,他小子骨气大得很,才不要臣管呢。” 朱棣点点头,捻着自己飘逸的长须,笑道:“树德,现在,可以把这次任务告诉若寥了吧。” 姚表道:“殿下,这小子一根筋,他可未必听得懂,缠着您问东问西的,您可千万别烦。” 朱棣完全明白姚表话里的意思,笑道:“放心。我就喜欢这小子身上这股子愣劲儿。” 沈若寥听完姚表的话,已然明白姚大人是在暗中提醒他,王爷说什么只管听着,记住就是,不要多嘴。他看着朱棣回头,向左侧侍立的那个穿褐色便服的人使了个眼色。那人便伸手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递到沈若寥手中。 朱棣解释道: “这是孤给我五弟周王的一封家信。这两日宫里人手紧张,抽不出合适又可靠的人来送信。姚大人便向孤推荐了你。不知你是否愿意帮孤这个忙,把信送到开封,亲手交到周王手中?” 沈若寥不可思议地望着朱棣。“我?王爷——” 姚表冲沈若寥皱了皱眉头;沈若寥看了姚表一眼,犹豫了一下,道:“王爷,有个问题,我必须要问。” “好,你说。”朱棣沉着地笑道。 “王爷身边护卫军高手如云,眼下又没有战事,您何不从军中选一个忠心的高手,却要把如此重任交给我一个您不了解的店小二?” 朱棣微笑道:“你要孤为送一封无关痛痒的家信,出动王宫卫队?你是嫌父皇和太孙对孤还不够担心?” 他站起来,走到沈若寥面前。“若寥,孤决定用你,并非只因为姚大人。你身上有巨大的潜力,只是需要有人慧眼识英,耐心发掘和培养。虽然孤这才是第二次见到你,不过,孤看人的眼光,向来不会错。” 沈若寥两颊发起烧来。他仔细地把信放到自己怀中,小心翼翼地说道: “王爷既然看得起我,若寥万死不辞,一定会把信送到周王手上。只是我从不曾出过远门,连开封在哪儿都不知道,更不知道该如何见到周王;只怕王府的门人根本不会信我的话,连门都不会让我进。” 姚表笑道:“这个不难,回头我会教给你全部细节。你只需要想清楚,答应了王爷的事,绝不可以反悔失败。” 沈若寥横眉怒目,冷冷瞪了姚大人一眼;朱棣见状,哈哈大笑起来: “你瞧你,树德;难怪这小子不领你情。——骆阳,三保,我和姚大人有些话说,你两个带若寥出去转转,不用管我们。” 燕王身边侍立的二人接了旨,和沈若寥一同走到厅外,重新关上了门。 三个人绕出回廊,走到另一座院落里来。骆阳才开口道: “沈少侠,刚才真是多谢你了,骆阳实在感激不尽。” “感激?从何谈起?”沈若寥敷衍道。 骆阳笑道:“你就别推辞了。刚才比武要不是你好心让着我,我真不知道回宫后王爷会怎么罚我呢。” 沈若寥飞快地瞟了一眼同行的那个褐色衣服的人。骆阳察觉出他的小心,笑道:“放心,沈少侠。三保兄就是自家兄弟。这儿没有外人。” 他话音刚落,一直没有出声的那人此时突然开了口,彬彬有礼地微笑道: “久仰大名了,沈少侠。” 沈若寥吃了一惊。那人的声音高亢而十分柔软,近乎尖利。正常的男人,绝对发不出这样的声音来。 原来是个王宫内官。 他一时有些无措。那人却十分大方,坦然地笑道:“我姓马,小名三保,是王爷身边的内官。” 沈若寥茫然地应道:“马大人……” 他委实不知道,应该怎样称呼马三保。刚才骆阳称他为三保兄,沈若寥却实在拿不准,内官究竟还算不算是个男人。 马三保对他的迟疑却显然丝毫不以为意。他约有三十年纪,而先前沈若寥之所以看不出他的年龄,正是因为内官长不出胡子来。他相貌英俊端庄,举止沉着大度,谈吐温和睿智,如果不是个内官,风度会比骆阳还要好得多。沈若寥不由心里暗暗为他可惜。 马三保笑道:“我和骆指挥私交很厚,沈少侠不必顾虑。” 沈若寥低下头去,想了想,看着骆阳,轻轻问道:“骆大人,王爷他——对你很苛刻吗?” 骆阳淡淡笑了笑,显得有些心事重重。他说道:“王爷对我的期望一向很高。何况,骆阳能有今天,全靠王爷一手提携。如果我输了,别说王爷面子上下不来,我自己心里也会万分惭愧,身为王爷的贴身侍卫,如果被外人打败,就说明我已经不再能保护王爷,也就只能以一死来报答王爷大恩了。” 沈若寥暗暗在心里叹了口气,庆幸自己没把骆阳逼上绝路。 马三保道:“我从小就在王爷身边朝夕侍奉,对王爷的脾性有所了解。王爷是个心比天高的人,无论对别人还是对自己。他绝不容许失败,特别是不能容忍胆怯和妥协。” 沈若寥道:“好险;要是让王爷看出来,我耍了花招,我岂不是真要被抽筋剥皮,点天灯了?” 骆阳道:“其实——王爷未必看不出来。王爷本来文武双全,更兼久经沙场,一般的障眼法根本瞒不了他。不过,王爷的自尊心很强,面子上过去了,事情就没那么严重了。何况,如果他看出来你有意输给我,兴许会更欣赏你呢。” “不会吧,”沈若寥惊奇地说道:“王爷可不像一个喜欢别人溜须拍马的人。” “不是溜须拍马,”骆阳笑道:“你如果打败了我,也就等于打败了王爷,他会觉得你没把他放在眼里。现在,他明明知道你不是一个溜须拍马的人——二殿下那件事就是明证——而你让了我,他知道你是真心尊敬他,他只会感到高兴。” 沈若寥道:“好麻烦啊;骆大人,你猜摸王爷的心思,可得狠下一番功夫吧?” “没下什么功夫,这东西其实很简单,你不是也只是一眼之间,就猜摸到王爷的心思,输给我了么?”骆阳笑道:“咱俩的身家性命都在王爷手掌心里,不小心点儿怎么行呢。” 沈若寥道:“我……说不上。我倒还没来得及想我会怎么样。只是将心比心;我害怕王爷真的会责罚你。” 他想了想,又说道:“骆大人,你真的愿意为王爷碎尸万段,在所不惜么?你为他如此肝脑涂地,他怎么能对你这么苛刻呢?” “那当然,他是王爷嘛;”骆阳回过头来,和善地望着他,笑道:“我说,沈少侠,你就别再这么客气了,叫我骆阳好了。大人大人的,你既不是我属下,又不是王爷身边的官属,没必要把距离拉这么远。” 沈若寥道:“除非,你也不再叫我什么少侠;我浑身都是鸡皮疙瘩。” 骆阳想了想,欣然道:“好;若寥兄弟,我以后就这么叫你好了。——你看呢,三保兄?” 马三保笑吟吟道:“加我一个,怎么样?若寥兄弟,以后,你也别这么客气叫我马大人,除了你,没人这么抬举过我;就叫我三保好了。” “好,三保兄,骆阳兄。”沈若寥浅浅笑道:“我姑姑的酒店开在枣花大街,你们有空时一定常去坐坐,我请你们尝尝我们小店最好的酒菜。” 年轻英武的侍卫长笑道:“三保兄是一定要去的。我恐怕就没那福分了,我得时时刻刻跟在王爷身边,离开半步都不行啊。” 他站住了,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望着沈若寥,脸上突然放起光来。 “若寥兄弟,我有一样东西要给你。” 沈若寥困惑地望着他。骆阳弯下腰,伸手从自己马靴中摸出一柄匕首来,直起腰,笑吟吟地把匕首递到沈若寥面前。 “这是我的随身靴刀,你如果不嫌弃的话,就收下,算作我们交情的信物吧。” 沈若寥看着那匕首,镶朱饰翠,样子十分华贵。他不敢接过来。 “骆阳兄,这是何必?” “怎么,你不想交我这个哥们儿?”骆阳笑道。 沈若寥摇摇头。“骆阳兄,交情是双方的,信物也应该是互相的。沈若寥——实在……身无长物,你给我这么好的靴刀,我拿不出什么来回赠你。所以,我只能不要。” 骆阳温和地笑道:“若寥兄弟,方才比武之时,你已经给了我天大的人情,不需要再给我任何东西。咱们的交情,也不是非得通过交换什么才能证明。你问三保兄,他可给过我不少好处,我不是一样什么回报也没给过他么。” 马三保笑道:“谁说的,你是我最好的兄弟;这交情能用我给你的那些破玩意儿来衡量吗?” 骆阳道:“所以,只要大家真心相见就行了。”他把匕首塞到沈若寥手中。“若寥兄弟,这把靴刀是我送给你的,就算是为了答谢你比武时的侠气,我也该这么做。你千万别再推辞了。” 沈若寥小心翼翼地握着手中的匕首,抽出来看了看那雪亮的寒刃,又收了回去,抬头看着骆阳。 “那我就收下了。多谢骆阳兄了。” 骆阳却意犹未尽,目光停留在那匕首上,接着说道:“这把靴刀是我爹留给我的遗物之一。若寥兄弟,你恐怕还不懂,靴刀和剑到底区别在哪儿吧?” 沈若寥红着脸摇了摇头。 骆阳道:“你没有打过仗,自然想不出来。在战场上,到了最后关头,往往丢盔弃甲,什么都不剩了。甚至,可能剑都在战斗中丢掉。身边再没有兵器可战,身后也再无阵营可守,败局已定的时候;靴子穿在脚上却轻易不会丢的,而靴子里此时还有一柄匕首。你想,它是做什么用的?” “和敌人肉搏,还能再杀几个。”沈若寥若有所思道。 “错了,若寥兄弟,”骆阳沉静地望着沈若寥,一字一顿道:“靴刀,是军人用来保节的。” 沈若寥心头一震,怔怔地望着骆阳。“保节?” “对;所以,靴刀和剑的根本区别在于,剑是用来杀敌的,而靴刀是用来自杀的。” 沈若寥不可思议地看着手中的靴刀;一阵彻骨的冰凉在手心里蔓延开来,直冻到心底。 骆阳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若寥兄弟,现在天下太平,不过,你有这么好的功夫和才干,王爷又这么赏识你,说不定将来就委与你边疆重任。我并不希望你有朝一日真能用上这把靴刀,但是,有它在身边,可以不断激励人。尤其,王爷有着汉武一样的鸿鹄之志,所以,我想你把它带在身边,时时刻刻,念着国家,心系四海苍生。” 沈若寥浅浅笑道:“骆阳兄,别说王爷现在不是太子;就算他是,你也太抬举我了。真有这么一天,你早就是大将军了。” 骆阳道:“做王爷,和做皇帝,对王爷来说,又有多大区别呢;同样,做将军,和做一个普通士兵,其实都一样。” 沈若寥微微一惊,抚摸着手中的靴刀,琢磨着他这句话。 许久,他说道:“我懂了。我会一直把它带在身边,无论走到哪儿,都藏在靴子里。谢谢你了,骆阳兄。” 第十一章 宝剑故交 燕王离开后,姚表花了半天工夫,详细地告诉沈若寥去开封的路线、行程安排,画出地图来反复叮嘱,以及在开封入见周王的方式渠道,终于迫使从未去过开封的沈若寥把几条路线十几个地点人名等等都牢牢记住。次日,又把沈若寥叫到家里去,牵给他一匹漂亮的栗色小马,然后花了一整天时间,在自家练武场上训练他骑马,摔得沈若寥浑身是泥。傍晚时分,沈若寥才能回家;倔强顽皮的小马已经有了新名字:二流子。二流子发现新主人臭味相投,已是难舍难分,跟在沈若寥身后一起回了洪家酒店。 两天后,沈若寥便第一次,告别了吕姜,带着燕王的家信,带着姚表给他的地图和盘缠,独自上路出发了。一路上,沈若寥严格遵照姚表给他制定的详细计划,一面留心观察,发现姚表的计划十分精确,每天走多少路,什么时候在哪里歇脚,在哪里可以路过城市,哪里路过村庄,哪里有什么酒店什么客栈,花费多少钱钞,一切安排都恰到好处;他心下不由得对姚大人暗生钦佩,希冀着很快自己也能拥有如此的阅历和头脑。 他顺利过了黄河,到了开封。进城之后,他微微松了口气,按照姚表事先安排,寻觅了一家客栈,开了一个房间住下,随便吃了点东西。饭后,沈若寥在街上溜达了一圈。他头一次到开封来,可惜有事在身,没有多少闲工夫,去不了什么地方。天色尚早,他看过邻近几条街上的景致,没有什么东西;半年前,黄河刚刚决过一次口,把开封城淹得不像样子。现在,这座已经习惯了黄水的古城尽管有周王朱橚坐镇,似乎并没有太多的生机与活力,仿佛很难恢复宋朝时的元气了。当然,宋朝时的开封,他也没有见过,只是凭空想象罢了,而他想象中的周王藩地,更多是燕王朱棣倾其心血治理的繁华的北平的影子。他看了看,有些大失所望,便放弃了看景,拿出手中早已准备好的地址和姓名,向路人打探去处。 问路并不难;很快,沈若寥便在路人指点下,找到了地址所在。那是一进很小的宅院,三间屋,一间马棚。门口是一棵高大的梧桐树,树下有一口井。井边还放着两只木桶,一只木盆,里面泡着些衣物。院子门半开着;他没有敲门,径直走进了院中;一个年轻貌美的少妇正在院中晾衣服,听到脚步声,高兴地回过头来,却见是一个素不相识的英俊少年,不由惊叫一声,低下头去,羞红了脸。 沈若寥有些难堪,自己也羞红了脸。他窘迫地开口问道: “那个……请问王府鲁教头的家是这里吗?” 那少妇低着头,细声答道:“拙夫在王府当差,尚未回来。官人有什么事,可留个字条,或是明日再来。” 沈若寥犹豫了一会儿,有些扫兴。他不想明天再来时,又扑个空;然而留个字条,他又怕不妥。 最终他说道:“那我明日再来吧。打扰夫人了。” 他走回到客栈前面的大街上来,有些百无聊赖。夕阳挂在天边,晚霞只是一般。他驻足少顷,很快被街另一头的骚乱所吸引,走了过去。两个士兵正在殴打一个乞丐,看装束,都是王府亲兵。那乞丐在地上抱成一团,口中连连求饶,被那两个亲兵抓着头发揪起来,照着脸上猛掴;沈若寥看到那乞丐的脸,大约四十年纪,让他不由得想起了北平的老三哥。他登时怒火中烧,冲出围观的人群,上去就把一个亲兵拽住,给了对方一拳。 另一个士兵见状便丢下乞丐,扑了上来,和自己的同伴一起把沈若寥夹在中间,三个人一时间打得不可开交。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又一队王府卫兵在街的另一头出现,迅速涌了上来,把沈若寥围在中间。他武功还没有完全恢复,此刻寡不敌众,力不从心,渐渐败下阵来,被打倒在地上,众人一齐扑了上去,拳脚相加,一心要把他往死里打。 “住手!”突然一个声音半空中如雷暴吼下来。这帮亲军听到那声音,齐刷刷停下手来,面面相觑,然后自动后退了几步,让出空当来。一个人走了进来,望着地面上鼻青脸肿,头破血流的沈若寥;先前那乞丐早已跑得不见了踪影。 那人表情严峻地摇了摇头,俯身下来,把沈若寥从地上扶起来,关切地问道: “小兄弟,可有伤到?” 沈若寥抬眼看着面前的军官;他约有三十年纪,身材魁伟,额头宽阔,面色紫棠,目光中充满了疑问和歉意。 “你是谁?”他不答反问道。 一个士兵叫起来:“好个无礼的瞎子,我们鲁教头在面前都不认得?” 那军官回过头去,皱起眉头瞪了那士兵一眼;那士兵不敢再吭声。 沈若寥心中反感倏起;能放纵自己的士兵在街上仗势欺人,可见这教头也绝非善茬。姚老爷让他来寻找的王府联络人,原来竟是如此一个鱼肉百姓的败类。他从对方手中挣脱出来,拔腿就要离开。鲁教头却立刻又抓住他的手臂,疑惑地问道: “小兄弟,我们以前见过吗?看你十分眼熟。” 沈若寥懒得理他,一心只想马上离开,却无奈对方的手钢钳一样紧紧咬住自己,无论如何挣不脱。 最初肇事的那两个士兵见状,马上在一旁告状道: “禀教头,我二人刚在这里巡街,看到此人无端侮辱殴打一个路边乞丐,我二人上前制止,不料这人好生厉害,凭我二人丝毫近不得他身,反被他占了上风,直到众兄弟赶来解围,才将这厮制服。” 沈若寥早料到自己会被对方恶人先告状。他一声不吭;鲁教头听了手下的控诉,更加疑惑地看向自己,问道: “是真的吗?到底发生了什么?” 沈若寥心中厌烦已极,猛地一挣,终于挣开了对方的手;他刚要跑,鲁教头却已然欺身到眼前,那速度何其之快,倒让沈若寥吃了一惊;他二话不说拔出剑来,直取对方心口;鲁教头只是微微闪身,右手已然探向自己咽喉;他侧身让过,剑路闪电般挑向对方下盘;鲁教头轻轻一跃,转眼间已到自己身后,探手在他肩胛一点,沈若寥顿时整个手臂酸麻,长剑脱手掉到了地上。 鲁教头攥住他的手腕,示意手下士兵将他两手用镣铐锁起来,却并不束缚腿脚,也不许其他人碰他,亲自押着他回到周王府来。 沈若寥就这样,莫名其妙之间,进了周王府;他万没想到自己刚刚和计划之中的王府联络人相见,竟是这样一个经历。他身上肩负着燕王的使命,需要通过这个鲁教头来完成;然而此时此刻,敌我相见,自己是对方的阶下之囚,他焉有可能让对方相信自己,更不可能让自己相信对方,交出燕王的信去。 鲁教头把他押进了军营,却并不关进牢房,而是锁在了一间普通营房中,并给他送了些茶水。沈若寥不知道对方用意究竟如何,只有保持沉默。一个时辰之后,鲁教头只身一人来到营房中,打开锁,带他出来,押着他走到一处开阔地。 这里明显是军营武场。夜幕低垂,金黄的月亮已经升起。武场上寂静无声,再没有第三个人。鲁教头打开沈若寥手腕上的镣铐,问道: “阁下年纪轻轻,却功底非凡,不知师从何人?” 沈若寥冷冷望着对方,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鲁教头见他不吭声,解释道:“阁下剑路之间,有似曾相识的感觉,面容也有些熟稔,鲁某愚钝,却记不起来了,不知以前是否见过足下?” 沈若寥仍不出声。 鲁教头却取出先前沈若寥被打掉的佩剑,放回到他手中。 “在下无礼;已是有些年头没有碰到阁下这般对手,今夜这武场上无人,正好能与阁下尽兴切磋一下武艺。却不知阁下肯赏脸否?” 沈若寥终于开了口,冷冰冰道:“我是你手下败将,三招未过,便让你收了剑去,这高下已分,还有什么可比的?” 鲁教头沉默片刻,诚恳地说道: “傍晚之事,鲁某后来仔细查问过当时目击的街边行人;我手下士兵欺侮平民,阁下见义勇为,反遭诬赖;都是鲁某这个教头平日里管教不善,严重失职。鲁某深感惭愧,在此给阁下郑重道歉。阁下本是英雄好汉,鲁某自当送你离开此地回家;只是先前两招较量,惹得我实在心痒,想要借此机会,好好见识一下阁下的武功。此事绝无强迫之意;阁下若不愿意,现在就可离开,我必不强留。” 沈若寥听得对方如此说,心头怒火已经消了大半。他毕竟最终还要指望鲁教头为他引见周王。姚表并没有给他一个应急方案;除了鲁教头之外,他也不知道还有谁可以帮这个忙。 他点了点头,行了个礼道:“既如此,请鲁大人赐教。” 鲁教头闻言大喜,抱拳行礼之后,伸手将随身长剑抽了出来。先前街上初见之时,鲁教头并没有出剑;此时此刻,夜色深沉,沈若寥也看不清对方长剑形容,只见到一片金光闪耀;似曾相识的光芒和色彩,让他一颗心不由自主地高跳了两下。他莫名其妙,更有些本能地不安,握紧了手中的剑,只等对方出招。 鲁教头安静地在原地伫立片刻,轻身起剑,剑锋温润而凌厉,向着沈若寥当胸攻来。沈若寥接住来剑,二人剑速瞬间变快,剑锋所及之处,看不到剑影,只有一片精光幻影。鲁教头舒展片刻,察觉到对方剑路缜密,浑然天成,明显是受过经年累月的严格训练,然而剑锋之中却有些艰涩滞钝,又仿佛是训练不够,气脉不畅,体力不足,不由心下困惑;他立起手中长剑,微微侧偏,迎头向沈若寥迅雷般劈下;沈若寥横过剑锋,当面接住这飞来一剑,锵一声铮鸣,震得他虎口生疼,腕骨酸麻。只这一瞬间,对方的长剑在眼前静止;他的目光却突然撞上了那剑上的铭文,心头猛地一震,浑身就瘫在了那里。一时间他什么也听不到,看不到,四肢都僵硬没有知觉,只有刚刚一瞥之中的铭文,在他眼前闪耀;一切都发生在刹那间;他突然又是浑身一颤,撕裂的剧痛震醒了他,鲁教头也发出一声惊叫;他这才发觉自己的右肩已经被对方一剑刺穿。两个人都惊呆了。 鲁教头立在原地,惊骇不已。面前这个少年人,身手敏捷,内力也十分深厚;刚刚自己那当头一剑凌厉凶狠,以为对方剑锋滞钝,这一击本是必胜之招,对方却反手就架空了自己的剑,接着就是一股强劲的反弹力。他难得遇到如此强敌,心中正暗暗叫好,于是使出全力一剑探刺,却不料竟然长驱直入,轻易就把对方捅了个窟窿。 他惊醒过来,立刻收手拔出剑来。沈若寥忍不住一声哀号摔倒下来,却摔到了对手怀中。 “小兄弟,你怎样?”鲁教头关切地望着他,焦虑地问道。 沈若寥瞪大眼睛望着面前一脸紫棠的亲军教头,一时间一个字也说不上来。视野中依然闪烁着那柄光亮如银的长剑;修长的窄刃上,一道宽阔而漆黑的凹面正中,一行金色的篆字,只是瞬间的一瞥,从此却在眼前挥之不去。他居然已经忘却了;十年前,还是孩童的他曾经亲眼见过,亲手抚摸过的那束铭文。然而他终究无可能忘却;铭文漆黑的金光仿佛一束流星划过心头无尽的夜空,无论再过多少个十年,永远是如此强烈的神秘与深邃。 上善若水,上剑秋风…… 沈若寥心头涌起诸多温暖和酸楚,堵在他胸口,过于巨大而无法释放。他呆呆地望着面前的鲁教头,徒劳地在对方脸上寻找那曾经贴心熟悉的印记,记忆中却只剩下一片空白。他与二哥已经失散九年了;二哥确切的模样,他原来早已经彻底忘记,再也记不起来。面前这个人,究竟是谁?如果他是二哥,为什么会姓鲁?如果他不是,秋风又为什么拿在他手里? 很快他视野模糊起来,一行清泪划下他苍白的脸颊。 鲁教头见他不出声而流泪,以为他不堪伤痛,看了看他鲜血淋漓的肩膀,后悔不迭: “小兄弟,真是对不住……我这就带你去找大夫。” 他站起来,就要背沈若寥。 “二哥……不要……”沈若寥终于叫出声来,声音却细得像蚊子。 鲁教头没有听清楚他的话。他松开了手。 “你说什么?” 沈若寥跪在地上,扶着伤肩,疼得无法动弹,浑身发抖,语无伦次地说道: “秋风……你究竟是谁……你拿着秋风……二哥……” 面前的鲁教头突然没了声息,静静立在原地,纹丝不动,就好像死了一样。他呆呆地望着沈若寥,好久。 然后,梁铁寒猛地醒过神来,张开双臂扑下来,紧紧地抱住了四弟。 第十二章 往事如烟 梁铁寒背着四弟跑回到自己家里;梁夫人大吃一惊,慌忙烧了开水,找来家中的药酒绷带。夫妻两个一起为四弟包扎好伤口。 待到妻子离开,屋里只剩下他兄弟两个,梁铁寒伸出手去,把沈若寥从头到脚摸了一遍,连连说道: “四弟,真的是你吗?这实在太意外了,我不是做梦吧?你已经长这么大了,是个大人模样了。你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沈若寥脸红道:“二哥,我是来开封找你的。” “找我?”梁铁寒惊道。 沈若寥告诉给梁铁寒自己受燕王之命,送信到开封来,按照姚表的安排,要先寻找到王府亲军鲁教头,通过鲁教头引见周王之事。 “二哥,你怎么改姓了鲁?姚大人也真是的,明明知道你就是鲁教头,偏要卖我这个关子,害得我吃这一通苦头。” 梁铁寒解释道:“我其实早在八年前,便改姓了鲁——说来话长。后来寻找生计之时,机缘凑巧,受故人相邀来到开封,引荐我入王府见了周王;王爷喜欢我的武功,便要我做了亲军教头,又帮我在开封安家。不过这些,我从来没有告诉给大伯过,更从不曾对姚伯伯说过;他们只知道我在周王府当差而已,他又是怎么知道鲁教头是谁的?四弟,你又是怎么开始为燕王做事的?大伯让你出来闯荡天下了?” 沈若寥微微迟疑了一下。“二哥,你还打算回山里去吗?” 梁铁寒踌躇了一下。“我不知道。自从复仇事了,我就计划着回去,可是直到今天也依然还只是在计划;不知不觉之间,仿佛缠身的事情越来越多,时间也走得越来越快,一眨眼九年就这么过去了。大伯他们都还好吗?木家姐弟过得怎么样?” 沈若寥没有马上回答。他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四弟?怎么了?你怎么不说话?” 梁铁寒等了一会儿,心里沉了下来。在外九年了;他已经懂得,在这世间,变故原来不是偶然,而是遍地都是了。 “四弟,他们是不是……不太好?” 沈若寥想了想。“你所说的‘不太好’,是什么意思呢?” “四弟,我是想说——他们都还在吗?” 沈若寥犹豫良久。 “二哥,你坐。” 梁铁寒木然地在四弟身边坐下来,听他慢慢给自己讲述自从四年前木家姐弟进山以来的所有事情:义父在三叔寿宴上被毒死;一年之后,族长大伯也中了**香之毒。 “当天夜里,清儿从三叔的身边偷出钥匙来,和秋千一起,把我从暗房中救了出来;我断了腿,走不动路;清儿便跑回去分散三叔的注意力,秋千一个人背我下山逃命。结果,我们还是被三叔发现了。秋千为了救我,和我一起从平台的悬崖上摔了下去……” 沈若寥说到这里停住了,双手埋住了脸;良久,他无法继续叙说。梁铁寒坐在一旁,心如刀绞,却又不敢伸手去碰他的伤肩。 沈若寥终于恢复了些许自制,松开手,继续讲述,声音却细弱了很多。 “我醒来后,秋千就躺在身边;雪下得很快,已经把她埋起来一半。我喊了她半天,拼命地摇,却摇不醒她。我想带她回去找三叔,求三叔救她;可我自己连站都站不起来。这时候,有人在背后把我打昏过去。是谁,为什么,我都不知道。我再次醒来后,人已经出了夜夭山,在山口的一个小村子里。村民告诉我,他们发现我一个人昏迷不醒躺在村口的井旁。” 梁铁寒道:“一定是大哥;只能是大哥了。” 沈若寥却冷冷一笑。梁铁寒看到那笑容,一颗心直接冻成了冰;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四弟眼中能有这般残忍冷酷,更从来没有想象过。他毛骨悚然,浑身战栗地听四弟冷笑道: “不可能是大哥。大哥做事一向光明磊落,从不偷偷摸摸,不会非要我把打昏不可。再说,大哥一心相信三叔的话,认为是我毒杀了大伯。如果三叔给他机会,他恨不得亲手杀了我,给大伯报仇;这可都是他亲口对我说的。” 梁铁寒目瞪口呆,说不上话来。 沈若寥继续说道:“就是这样,我从真水寨逃出来;腿能走了之后,我一刻也不敢再在那村子里停留下去,生怕三叔和寨中族人找出来。我离开村子,进了北平,找到了姚大人,才有了今天的事。” 梁铁寒沉默良久,无法消化四弟所说的事情。他知道自己离开了太久;然而分别之时的义父,山寨,大伯——一切却都恍如昨日,依旧栩栩如生。变故发生得太快、太突然,太多了…… 终于,他开口问道:“四弟,你当时——为什么不反抗?以你的功夫,对付三叔应该毫无问题,至少不该被他害得这么惨。” 沈若寥道:“我当时——没有武功反抗。即便是现在,也远远赶不上从前。二哥,大伯当时是把我的武功废了的。” “废了?你的武功?”梁铁寒莫名惊诧。“为什么?” “我……我放纵恣肆,自作自受……怪不得任何人……” 沈若寥低下头来,脸埋在了手臂中。梁铁寒在一旁心惊胆战地看着他。 “四弟?” 过了一会儿,沈若寥抬起头来,继续说道:“总之,都是我活该。大伯一怒之下,废了我的武功。可是,我不知道是他有意手下留情,还是别的原因,我的武功并没有丢掉。当时我并不知道,就这样被何愉赶出山来。后来,我发现自己还有武功;可是我已经荒废了一年半,恢复起来很困难。现在大半年都过去了,这水平……”他轻轻叹了口气。“有了总比没有强吧;总之,情况就是这样。” 他停顿片刻,低声说道:“二哥,我想不明白。两年来,我一直在回想当时发生的一切,时至今日,依然想不明白。何愉告诉我说,真正毒死大伯的人是我;是我选择了无毒的酒杯,把有毒的留给了大伯。他说得不错;秋千并没有给我们分好酒杯;是我自己取的酒杯,是我自己斟的酒。整个山寨,只有秋千和清儿相信我的清白,甚至不惜为我付出生命——我纵有天大的冤屈,也千不该万不该怀疑她的无辜。可是——为什么那只无毒的会拿在我手里?那两只酒杯外观毫无分别,我并没有留意酒杯上是否有记号,我甚至都记不起来它俩长什么模样。何愉设计陷害我是必然;可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就让我拿了那无毒的酒杯?” 梁铁寒沉默地坐在一旁,寂静地听着,却并没有在思考;就算他思考,他也不可能想得明白,四弟苦思了两年而未解的谜团。他的心里,此刻只有一汪苦海激荡。九年来人间风雨,世情冷暖,他都可以从容经历,毫不介意,是因为内心深处始终保留的温存,自孩童之时起根植在燕山深处的那一切美好记忆;仿佛是一场无情的倾盆大雨从天而降,瞬间把这点仅剩的温存浇得冰凉。 曾经他还觉得,他最珍存的东西都留在了夜夭山,总有一天他还会回去。可是现在,义父没有了;一切都没有了,他曾经的家,已经不复存在。而在开封,他至少还有阿娆相伴,夫妻恩爱,福祸相依;他还没有回过夜夭山;他已经彻底不用再回去了。 他坐了良久,开口道:“四弟,那你现在是怎么打算的呢?一直在燕王府做下去?” 沈若寥道:“我并不是燕王府的人,只是撞了狗屎运,被燕王捡中,给他送封家信而已。平日里,我只是一家小酒店里的店伙计,也是因为撞了狗屎运,碰上个菩萨心肠的掌柜娘。” 梁铁寒道:“你有这么好的天资,应该做一些大事。作店小二太委屈你了。” 沈若寥灰懒懒答道:“我这武功能恢复到什么程度都难说呢,哪儿能做那种千秋大梦啊。我只想老老实实过日子,好好奉养姑姑,让她不用再那么操劳了。这辈子眨眼就过,真正能做的事有几件啊。——二哥,光说我了,还是说说你吧。这九年,你倒是怎么过的啊?娶了个漂亮的嫂嫂,就把我们都忘了,从来也不回来看一眼。还是周王对你比我爹好吧?你倒是为啥改姓鲁啊?” 梁铁寒脸红起来,笑道: “四弟,你还记得,我当初是为什么跟着义父进山,后来又是为什么出山的吗?” 沈若寥微微一愣。 梁铁寒道:“你当时还太小;我离开时,你也才只有十岁大,当然不可能记得。当年,如果不是义父,我早就和我亲生父母一起,被奸人所害,葬身火海了。义父救了我,把我养大,教我武功;从小到大,我的人生只有一个目标,就是找到杀害我父母的奸人,为父母报仇雪恨。十八岁那年,义父终于同意我出山寻仇,临行时借给我秋风宝剑。我花了一年时间,找到当年仇人,顺利报了仇。四弟,你能想象,后来发生了什么吗?” 沈若寥困惑地望着二哥,摇了摇头。 梁铁寒微微叹了口气。 “我失去了目标。我完成了十几年来唯一的心愿,却从来没有想过,这个目标实现之后,人生并没有因此而圆满。曾经我满心幻想,以为有朝一日报得双亲之仇,我便可以开始真正的人生,游历天下,走访名士,广读诗书,甚至建功立业,成就一番大事。真实的情况却是,我整日里无所事事,百无聊赖,对什么都兴致全无。而武功居然是第一件让我失去兴趣的事情。我停止了练功,每日昏睡到正午;我不愿意读书,不愿意出门,不愿意见人,甚至连饭都懒得吃,饿得不行了,宁可随便啃些剩干粮凑合事,一切美食到我的口中都变得枯燥乏味。发展到后来,你可以想象,我只能被一些极端无聊堕落的事情所吸引,终日混迹在酒馆、赌场之中消磨时间,要么发酒疯,要么滋事打架,要么二者并犯。——四弟,曾经我终日生活在危机感中,从头到脚每一寸都渴望出山寻仇;可当我终于手刃仇人,畅快淋漓的那一刻,多年来的危机感突然消失,真正的危机也就在此刻降临——而那才是我这辈子真正面临的第一个险境,第一个难关;那才是我活了二十年,经历的最大的危机。” 沈若寥静静地聆听,并没有出声,托着下巴,专注地望着二哥,目光迷离,仿佛陷入了沉思。 梁铁寒继续说道:“后来,阿娆出现了——如果不是她,我还不知道自己要在那个混沌的状态里继续堕落多久。她让我从消沉和迷失中走出来,她让我醒过神来,看清自己。我被自己的状态吓坏了。我对不起自己,对不起死去的双亲,更对不起手中的秋风,对不起义父。四弟,那一刻,我明白了一件事。我闭关苦练十几年,练出一身好武艺,却原来并没有学会任何真本事。我连最起码的自控都没有,连自己人生究竟想要什么都不知道。这一身武功,究竟又帮助和成就了我什么?如果没有了争斗和杀戮的目的,武功的最终价值,究竟又还剩多少? “我做出决定,要彻底洗心革面,与过去的自己一刀两断;不光是复仇后两年里的胡作非为,浪费生命;而是包括复仇本身,连带着那积压了十几年的仇恨一起,都要彻底决裂。过去的已经过去,我已经亲手把仇人剖腹挖心,依旧换不回我父母的性命,换不回我因之痛失的全部幸福。它已经毒害了我十几年,我还甘愿背负着这个陈旧生锈的枷锁不放,而逃避和拒绝面对自己真实的未来和责任,才导致我后来的堕落。 “我娶了阿娆,开始带她一起游历天下,希冀着能找到一个正当的生计,真正学些本事,靠自己的双手生活,过一个真正的人生。而自从复仇事了,我为了躲避官府是非,便改了姓名,这些年下来,我只有一次用了梁铁寒这个名字,就是去京城里劫法场,解救木家姐弟俩那一次,我为了安全,用了自己消失多年,早已不为世人所知的真名。——四弟,唉——你还太年轻,我说这些,你可能无法理解和想象,觉得我是在胡言乱语。” 沈若寥淡淡一笑,脸上却没有丝毫惊奇和新鲜。 “二哥,我曾经是个武功被废的人;曾经,在那之前,我人生唯一的目标,就是成为像我爹一样天下无敌的高手。你所说的全部这些,我其实都感受过,也都想过。唯一的区别在于,我在最不济的时候,连酒馆赌场都没本事进,只能到处偷人家东西,偷不到的时候,便整日跪在街头向路人行乞。” 梁铁寒惊讶地望着他:“你什么时候到过这么落魄的地步?” 沈若寥摇了摇头:“自作孽的时候——不过,二哥,说起来,你手下的亲军徒弟们也真够可以的。我要不是正好路过,他们能把那个倒霉的乞丐给打死;你要不是关键时刻赶来,我也会被你的这帮徒弟们给打死。你总不能每天没黑没白地在大街上盯着他们吧?二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别怪我这么说,之所以能发生这样的事情,恐怕还是他们的教头平日里太过宽纵的结果。” 梁铁寒微微一愣,却低下了头,半晌都没有开口。沈若寥开始有些后悔;自己与二哥久别重逢,何苦非要提这个呢。 梁铁寒沉默良久,仿佛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开口。终于,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有些沉郁地说道: “四弟,你批评得一点儿都不错。之所以能出这样的事情,我这个教头脱不了干系。只是——我没本事,该做的事做不了,该管的也管不了;心中虽然明明白白,行动里却——” 他住了口。沈若寥有些茫然地望着他。 “我不明白……” 梁铁寒抬起头来,宽慰地一笑。 “二哥嘴笨,说不明白。四弟,你不是正好有燕王的差事,要见周王吗?明日一早我就去向王爷禀报;周王与燕王是同母所生,一向兄弟情深,他会很乐意见你。我猜最迟明天下午,他就会派人来,召你入王府觐见。到了那时,你兴许能有机会多少了解一下周王府的情况。” 沈若寥被他分了心,摸了摸怀里的信,有些不安地问道: “二哥,周王爷是个什么样的人?我……需不需要换身衣服?” 梁铁寒想了想。 “你既是奉燕王之命而来,穿什么便无所谓了。不过,四弟,进了周王府,只说你我同时都是姚大人故人,被姚大人引见,在此之前,我们并不相识;你我真实的联系和我的真名,特别是义父的名字,千万不要说漏了嘴。” “二哥,放心,我没那么傻。”沈若寥无奈地笑了笑,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酸溜溜地调侃道:“二哥瞧不起我们了。” 梁铁寒脸上一红,刚要解释,却犹豫了一下,欲言又止。 他沉默良久,最终只简单说道:“有朝一日,你会明白的。” 第十三章 周王朱橚 第二天一早,梁铁寒去周王府当差。正午过后,周王朱橚派人牵着马到鲁教头家中来请燕王信使。 沈若寥从来没受过这种待遇,忐忑不安地进了周王府,这一次却是走的正门;梁铁寒在门口接到他,带着他在迷宫般的王府中转起来。周王府本是在北宋皇宫旧址之上改建而成,宏大富丽。他们穿过前院,走上长廊,绕过大半个花红柳绿的王府花园,才走到王府正厅来。 周王朱橚已经坐在厅上,正和左右之人交谈,见到梁铁寒带着燕王信使走上厅来,便露出欣喜期盼的笑容来,当即挥手二人免跪。 “既是四哥派来的人,就不必多礼了。小秀才,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好半天,沈若寥才反应过来周王是在问自己。他还是头一次听到别人称呼自己为“秀才”。 他慌忙报上姓名年龄来,头也不敢抬,伸手就到怀里去,摸出燕王的信来。 “燕王殿下的信笺在此,还请殿下过目。有什么回话,燕王还等着我带信回去。” 周王身边侍立的随从走上前来,就要拿信;沈若寥却本能地收回手来,把信护在胸前。满厅人都微微一愣。 沈若寥满脸发烧,说道: “王爷,实在对不起,非是小的无礼,只是燕王殿下再三叮嘱,信一定要亲手送到周王手中。若寥既然许诺了燕王,就该说话算话,必须亲手把信交给王爷。” 朱橚好脾气地呵呵笑了起来,说道: “说得对;四哥给我的信,做弟弟的本来也应该亲自奉迎才是。” 他起身离座,走到沈若寥面前,接过信来。沈若寥这才敢抬头,偷偷瞟了一眼周王。面前的周王约有三十多岁,五官眉宇之间依稀有些燕王朱棣的影子,却大不相同;他生得容貌端正,面皮白净,身材虚胖,举止斯文而近乎病弱,目光神色之中渗透着谦和与些微倦怠。他身上也有亲王生来的高贵风度,却远不及燕王的英武耀目,磅礴大气,更不可侵犯。周王朱橚从头到脚,毫发之间渗透的,尽是儒者的俊秀与风雅。 朱橚完手中的家信,不住微笑,显然十分满意。他反复看了几遍,放下信来,开心地笑道: “好,好啊!四哥二月初得了长孙,天大的喜事;孤真应该马上去北平,抱抱小侄孙,向四哥贺喜才是。” 旁侧坐的一个文人模样的人此时却开口道: “王爷这话,固然是为亲情所动,可千万不能真动这个念头;即便只是一时兴起,随口说说,也要加倍谨慎,严防被小人借此生事,告到朝廷那里,只说王爷串通燕王,扣个异谋的帽子。皇上龙体日渐衰微,朝廷对诸王现在可是草木皆兵啊。” 周王朱橚的脸色立刻转阴,有些不耐烦地皱起眉头,看也不看那文人一眼,只悻悻说道: “左一个谨慎,右一个谨慎,你还有没有点儿别的可说?在你眼中,父皇就是个六亲不认的人,宁可相信些捕风捉影的流言,不肯相信自己的骨肉?” 那文人竟也不惧,泰然回应道: “殿下可还记得,昔日田妃夺嫡之事?今上因为此事,对王爷您已是大为不满。殿下对今上的脾气了如指掌,却为何依旧不思小心收敛,谨慎言行,还是如此任性而为?” 周王脸色大变,指着那人骂道: “王翰!你不要得寸进尺!孤依旧还留了你做王府长史,是因为喜欢你的笔杆子,并不是因为喜欢你的舌头!这儿没你事了;下去!” 长史王翰腰杆笔直地站起来,神色肃穆,端正行了个礼,然后腰杆继续笔直地退了出去。 朱橚望着他离开,愠怒的脸很快又柔和下来,叹了口气,转过头来,望着厅里剩下的人,摇了摇头,无奈地笑道: “这个书呆子;孤也知道他是为了孤好,可就是实在受不了他没完没了的唠叨。” 他回到主座上,招呼沈若寥在一旁坐下,吩咐奉茶,一面询问沈若寥在燕王府是何职位,听说他原来只是一介街头平民,倍感惊讶和新奇,又详细询问他是如何得以受到燕王赏识,被后者选中来开封送信的,如何直接来找鲁教头的,姚大人近来如何,道衍大师又怎么样,等等。 沈若寥从小在深山中长大,逃出来后又基本上一直在北平街头流浪,遇到燕王以前,从未被一个堂堂亲王如此关照过;更何况此时此刻周王的关照方式,与刚硬尚武、不拘小节的燕王比起来,又有着天壤之别;他浑身冒汗,张口结舌,如坐针毡,茶杯都不敢碰一下。 梁铁寒注意到他的紧张难受,在一旁插嘴道: “启禀殿下,卑职昨日傍晚在回家路上,抓到两个士兵当街殴打一个路边乞丐,卑职告诉给领头的百户和千户,都一笑置之。” 朱橚微微皱起眉头,瞪了一眼梁铁寒,神色中颇有埋怨之意,旋即无奈地摇头笑了笑,安慰他道: “鲁教头,孤不是和你说过了吗,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情,由他们那些百户千户和指挥们去处理,他们自有分寸;你又何苦非要给自己找这个累?再说了,孤的四哥千里迢迢派过信使来,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你什么时候说不行,非要现在说?” 梁铁寒有些为难地看了看沈若寥,低声说道: “可是,殿下,信使大人当时正好路过,比卑职更早到现场。他路见不平,上前制止,反遭那两个士兵袭击,又叫来很多同营的士兵围攻信使大人;卑职若晚到两步,后果不堪设想。那两个起先肇事的士兵还反过来诬陷信使大人,卑职当时差点儿被他们蒙蔽,多亏后来询问了路边的目击者。殿下,您怎么也得还信使大人一个公道啊。” 朱橚半晌没有动静。沈若寥纹丝不动地坐着,一声也没敢吭,也不敢扭头去看周王的脸色。 终于,朱橚开了口,声音却十分柔和: “沈信使,真有这样的事?” 沈若寥匆忙点了点头,应道:“鲁教头所言,并无半字虚假。若非鲁教头赶到现场,及时制止,小人今日怕是见不得王爷您,更怕要丢了燕王殿下的信。” 之前当面批评梁铁寒的话,此刻他却一个字也不敢多说;二哥说得不错,有些事他做不了,也管不了;毕竟,他只是个练武场上的教头而已。 他偷偷瞟了一眼周王;朱橚神情之中,隐约有些哀怨和羞愧交杂,更多的却是习惯和无所谓。 他看向沈若寥,笑容中带着歉意,柔和地说道: “沈信使一身正气,却在开封遇到这样的事,实在不幸。孤手下战士都是忠诚之人,只是出身行伍,行为粗野鲁莽,不识大体,万幸没有伤到足下,但这惊吓冲撞也是不可轻饶。孤一定会严惩元凶,决不姑息。” 沈若寥听得周王如此说,忍不住说道: “王爷,其实他们打我损我,真的没所谓;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更谈不上惊吓冲撞。您如果真的下决心要严惩,那就请不要以我之名,更不要仅此一次。这事放到北平会很严重,但严重并不在我,而在于他们可以如此肆无忌惮,随随便便就在街头无端伤害平民百姓。这样的行为,已经远远不是粗野鲁莽、不识大体的性质,这是蓄意伤害,仗势欺人,视生灵如草芥,视律法如儿戏。一支军队如果已经可以在自己的地盘上如此横行霸道,对自己本该保护的百姓如此胡作非为,王爷,他们内心深处还能有什么正义和忠诚可言?太平之时,他们都要无端惹是生非,坏的都是王爷您的名声;一旦真到了战乱之时,这帮人岂不是立刻就会变成强寇土匪?” 周王朱橚的脸色十分难看,腊黄之中透着青黑。他勉强干笑了两下,嘲弄地说道: “你看看你看看,四哥地盘上出来的人,就是不一样;今日一见,才知道原来北平连个街头小二都知道路遇不平,见义勇为;不难想见燕王的亲军都是如何作风。相比之下,我周王府的亲军都是一群欺市霸行的乌合之众,不能跟燕军比;我这个周王,更是远远比不了燕王啊。孤今日才算是开眼了。” 朱橚说着,站起身来,耸了耸肩,摊开双手,对着沈若寥笑道: “阁下初来开封,便遭了歹人;这开封岂是正人呆得的地方。阁下此刻必定想念北平,归心似箭。小王也就不强留阁下了;这就叫人为阁下打点盘缠回程。与燕王的回信,我自会料理,也就不必麻烦阁下了。” 说罢,周王拂袖离座,走到屏风后面,随后便出了正厅,留下梁铁寒和沈若寥两个,面面相觑,好不尴尬。 沈若寥离开周王府,回到梁铁寒家中;梁铁寒则继续留在王府当差。等到天黑,他才收班,赶回家来。 阿娆已经备了一桌热气腾腾的好菜,并自己上街打了两斤好酒。兄弟俩吃过晚饭,舒舒服服地坐在床上。梁铁寒看妻子收拾好碗筷离开屋子,就跳下床去把房门关上了。 “四弟,你觉得周王如何?”他在沈若寥对面坐下来,坦诚地望着四弟。 沈若寥费劲地想了想。 “周王……随性……” 他抓了抓后脑勺,却想不出第二个词来。 梁铁寒微笑了。 “随性?燕王是什么样?” “燕王——其实也很随性……不过不一样;”沈若寥思考着措辞,“燕王殿下随性而大度,爽朗,沉稳,城府很深;周王殿下的随性……有时候,让人觉得他超脱世外,看淡是非;有时候又觉得,更像是长不大的小孩子耍脾气——” 梁铁寒笑着摇了摇头,叹道: “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管不了这群王府的亲兵了?如果他们对我还有一丝敬畏,那只是因为,练武场上,我还能稍微竖立点儿威信。只是这威信极其有限,而且,我担心,也在渐渐丧失。” “二哥,”沈若寥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不离开周王府,另谋生计?你一身都是本事,不像我,刷碗都没人愿意要我。你肯定能找到更好的生路。” 梁铁寒沉默片刻,轻声答道:“王爷毕竟不是个坏人,对我和阿娆一直都很关照。这房子都是王爷给的;要不是他,我和阿娆怕是漂泊到今天也安不了家。总还是知恩要图报吧。” 沈若寥没有说话;他的眼前突然浮现出燕王的影子。二哥的话,让他突然间感觉有些不太自在。 梁铁寒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 “算了,不说这些了;二哥至少是日子过得舒服,这个你肯定看得出来。我并没有什么定国安邦的大志向,只要能和你嫂嫂一起,平安舒服地度日,我也就很满足了。二哥在外面混了九年,混到今天的状态,我什么都满足,除了一件事;九年之前,我曾经答应过义父一件事;转眼间九年已经过去,我唯一还未能完成的心愿也就只此一件事——四弟,我有一样东西给你。” 他站起来,含笑瞟了沈若寥一眼,转身走到墙边,伸手取下剑架上的秋风长剑,放到沈若寥面前。 “现在,他是你的了。” “什么?”沈若寥愣了一愣,不理解他的意思。 梁铁寒在他面前坐下来,说道:“四弟,有件事你不知道,除了义父和我以外,天底下也再没有别人知道了。九年前,我离开夜夭山,临走时,义父带我去了云君谷,就在义母骨灰撒过的地方,把秋风给了我。当时,他还说了一些话。” 沈若寥静静地望着他。 “他说:‘铁寒,秋风跟在我身边,二十四年。他就是我,我就是他。我一生中,珍爱的只有两样东西:一样就是秋风;另一样,十年前,就已经散作灰尘,安眠在这满山遍野上了。’” 梁铁寒犹豫地看了一眼沈若寥;对方毫无反应,两只眼睛像黑夜一样,看不到一丝光亮。 他继续说道:“我当时说:‘义父,我懂;我会好好珍爱秋风的。’ “义父说:‘你不光要珍爱他,而且,要视他如同自己的生命。我要你现在,当着我和你义母起誓:你会把秋风,作为自己的底线,最后的堡垒;人在剑在,人剑不离。 “我当时就照着义父说的起了誓。义父听完我起誓,说道:‘铁寒,我相信你能做到。我还有另外一件事,要托付给你,你一定要记在心里。’ “我说:‘义父有什么事,但管吩咐,铁寒粉身碎骨,万死不辞。’ “义父说:‘我不要你粉身碎骨。我要你好好活着,替我保管秋风。如果有一天,你在山外遇到了寥儿,请你把秋风转交给他。’” 沈若寥目光落在秋风上,依旧不出声,若有所思。 梁铁寒道:“我当时根本不能理解,就问道:‘义父?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义父说:‘到了那一天,你自然就会明白了。但是,你一定要记住,你不可以把剑给任何人,除了寥儿;你也不可以把剑给寥儿,除非你在山外见到他。你记住我的话了吗?’ “我说:‘我记住了,我一定照办。’ “义父又说:‘不到那一天,不到你给他秋风的时候,你不要告诉他。也不要告诉任何人。’ “我说:‘我记住了。我会像珍爱自己的生命一样珍爱秋风,并且一直自己在心里默默记住,等到有一天在山外遇到四弟,把秋风给他。’ “义父点点头,笑了,说道:‘我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我这个亲爹,能留给寥儿的,也就这么一样好东西了。’” 梁铁寒说完,看着沈若寥。沈若寥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凝视着秋风。 梁铁寒叹了口气,道:“四弟,九年来,我一直不太明白义父究竟是什么用意。直到昨天,我突然发现,你竟然就站在我面前,和我面对面。我才终于明白义父的良苦用心。他是饱经了这世间的风云沧桑,想到了自己有可能会身遭不测,即便是真水寨,有一天也会出这翻天覆地的变故,他将再也无法在你身边保护你,让你一个人流落天涯。而那时——这时,至少,他还有这把举世无双的宝剑可以给你。这不光是一把剑,也是他做父亲留下的唯一寄托。他希望,从今天起,你身边有秋风为伴,可以变得像他一样坚强无敌,就像有他在身边守护着你一样。” 沈若寥沉默了良久。然后,他轻轻说道: “二哥,我爹他没有想到,这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我已经没有资格接受这把剑了。” “没有资格?”梁铁寒惊讶地重复道。 “我的武功,现在——”沈若寥停顿了一下,“如果我爹有灵,他一定会后悔自己托给你这件事。秋风——你相信吗,这剑有灵;他不能被我这么糟塌和玷污。我宁愿他折成千万段,落地为泥,也不愿他拿在我这庸人的手里。” 梁铁寒无比惊异: “四弟,这简直荒唐。你怎么会有这么愚蠢的念头?且不说你的武功还可以回到原来的水平,还可以练到和义父一样——就算真如你那丧气话说的,再也恢复不了了,这也不妨碍你把秋风带在身边啊。你和义父血脉相连,也就灵念相通,秋风其实从归属义父的那一刻起,也就归属了你。你知道吗,我去京城劫法场之时,曾经遇到过一个高手相助;他告诉过我,他一看就知道,秋风不是我的剑。并且,他看着剑,就可以把义父的特性准确无误地描述出来。人如其剑,剑如其人,从一把剑上是可以看出剑的真正归属的。即便这剑被一个他不属于的人得到,他也肯定用不长久。剑最终还是要陪在他的主人身边;秋风是你的剑,四弟。” 沈若寥淡淡问道:“二哥,你认为,我和我爹一样?” 梁铁寒迟疑了一下,想了想,点头道:“对,四弟;以我对义父和你的了解,我想是的。” “我们九年未见了;你离开之时,我才有十岁。你真的认为你了解今天的我吗?何况,把秋风给了我,你怎么办?你用了他九年,不是也和他心灵相通了么?为什么他不属于你呢?” 梁铁寒犹豫了一下,道:“我和秋风,虽然心灵相通,却不能说是人剑合一。义父不一样;他说过,秋风就是他,他就是秋风。我学会了义父的剑法,只是很肤浅的东西,并没有和他一样的灵魂。四弟,你们是父子,血脉相连。现在,义父不在了,你说,除了你以外,还有谁有资格得到秋风呢?” “你舍得吗?把他给我?” 梁铁寒朴实地笑起来,毫不犹豫道:“当然;我答应过义父。九年来,我只是替他保管秋风,一直就在等你出现。现在,这个任务我终于顺利完成,也可以松口气儿了。” 沈若寥把自己的剑拿出来,放在秋风边上。 “二哥,我有个主意。”他仰起脸,看着梁铁寒,大眼睛中一抹顽皮忽闪起来。“这是我现在的剑,名叫开天,是燕王赏赐我的,也是一把不可多得的好剑。你刚才说,剑有归属,一把剑无论现在到了哪儿,最终都是要回到他归属的人身边去。我想得到证明。我们来试一试,看看我有没有可能,用我手中的开天,把你手中的秋风抢过来。” 梁铁寒连连摇头:“这可不行,你肩上还有伤,切不可用武。还是等你伤好了再说。” 沈若寥坚持道:“正因如此,现在才是最好的时机。我肩伤在身,武功也没有完全恢复,以我现在的水平,肯定远不是你的对手;如果这种情况下,我依然能抢回秋风来,我便相信你的话,相信我是秋风真正的归属,对他受之无愧。但如果我不能,那无论如何,我现在也不能接受他。我们可以等着看,以后你的话是不是会应验,他是不是早晚会跑到我身边去。” 梁铁寒犹豫了一下。“好吧,”他说。 “有个条件,”沈若寥严肃地望着他,“二哥,我要你先向我爹发誓:你不会作假,不会让着我,你会尽你的全力,守住你手中的秋风,就当我是一个不相干的外人,要把他抢走。这样,你才是真正对秋风负责。” 梁铁寒思考了半晌,点了点头。“我发誓。四弟,我不会作假。我懂你的心思。” “来吧。”沈若寥拿起开天,跑了出去。 第十四章 前世之约 梁铁寒握住秋风,带着他走出自家院子,走过一段路,来到一条街市上。街市的正中是一片开阔的空场,白天的时候,经常有人在这里搭台卖艺。眼下,空场边上还立着一座木头支起的高架,静静俯瞰着下面的空场;月光把黑魆魆的影子投在两人脚下。四下里已经没有人了。 沈若寥锵地一声抽出开天;眩目的白色剑光应声划破夜空,转瞬即逝;然而这瞬间的一晃,却让梁铁寒眼前好半天都飘飘乎乎地蒙着一块闪耀的白影,什么也看不见。 终于,他的视野恢复了正常,笑道:“开天裂地,果然是把奇剑。我闯荡了九年,至少还见识了这么多好剑。”他抽出秋风来,把剑鞘挂在腰间,手臂一旋,把门户遮得滴水不露。 “来吧,四弟!” 沈若寥凝神注视了梁铁寒片刻,然后,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脚下一滑,锋芒倏然向秋风剑尖挑来。梁铁寒手腕微抬,剑身径贴上开天,顺势向沈若寥胸口滑去。沈若寥小臂一旋,化开秋风攻势,微退两步,跳上身后的木架,踩住两根斜梁,居高临下送出开天,罩住梁铁寒,和秋风绞在了一起。 同一个师父;同一个父亲。梁铁寒自从六岁成了孤儿,就一直跟在沈如风身边。义父是个严厉不近人情的人,然而仍是给了他亲生父亲般的关怀,养育他长大成人。眼下,他和沈若寥的剑同出一脉,这感觉是如此的亲切贴心,没有敌意,没有怨恨,就好像以前,和大哥周向一起切磋武艺一样;他已经好久,没有这样舒心地用剑了。 沈若寥渐渐感觉有些力不从心。他的剑法已经很熟练,却还够不到原先随心所欲的水平,对付其他人可能还过得去,和梁铁寒交手却差得远了。仿佛心里有一层隔膜,阻挡了他与手中的剑灵念相通。 突然,木架子经不住力量,抖了一下;沈若寥脚下一滑,身体从架子上掉下来,正砸到梁铁寒身上。梁铁寒一剑正挡在开天侧刃,却不料开天突然滑脱,他慌忙收回秋风,失手将剑柄一下重重击到沈若寥右肩伤处;两个人一块摔倒在地上。 梁铁寒翻身起来,扶住沈若寥,惊慌地喊道: “四弟?你怎么样?” 月光下沈若寥脸色苍白,双目紧闭,嘴唇死咬,左臂抱住受伤的右肩,浑身发抖。 梁铁寒后悔不迭。 “四弟,都是我不好。咱们回去吧。我给你换换药,重新包扎一下。” 沈若寥摇摇头,推开他,忍住疼痛,捡起掉在一旁的开天,站起身来。他晃了一晃,终于稳住了重心,左手抬起剑来。 “二哥,我没事。……再来,我一定……会把秋风抢过来的。” 梁铁寒惊慌万分。“四弟,你疼糊涂了;咱们还是赶快回去吧,你伤得这么重,我去找个大夫,看看有什么办法没有。” “我没事,”沈若寥直起身来,冲着他一笑;月光打在他铁石一般的侧脸上,照出他刀一样的眼神。梁铁寒看着他漆黑的眼睛,心里不由打了个哆嗦。 “我来了,你小心!”沈若寥喊了一声,开天突然闪电一般,向梁铁寒咽喉抓去,比刚才一下凌厉了许多。梁铁寒心里一惊,闪身避开,柔掌轻轻推开沈若寥右臂。 “不要让我,我爹从来不会让我!”沈若寥喊道,一面手中剑越发致密迅疾地包抄而至,毫不留情。梁铁寒看到他的眼睛,突然心里扑地一下,豁然开朗,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个时候心软,就实在太对不起四弟了。一股钦佩油然而生;他喊道: “我懂,我不让你;你自己小心了!” 他使出全力,看清沈若寥的剑路,精准无误地回应他每一击之中的滞钝。沈若寥咬紧牙关,全神贯注在剑上,渐渐肩上的伤痛麻木起来。他一直在寻找机会;二哥的破绽在哪里?总会有;总会有的。直觉告诉他,梁铁寒用剑的感觉,似乎有哪里不对劲。但是他到现在还没有看出来。他向来相信自己的眼睛和直觉;此刻,眼睛和直觉却第一次矛盾起来,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他冷静地观察着,手中开天取道秋风空档,向梁铁寒下盘刺去。内力之至,梁铁寒手腕上挑,竟然挑不动秋风,被开天向下压去。他应急生变,腕力一泄,秋风软下来,开天剑势过猛,垂直削了下去。梁铁寒顺势抬起秋风,砍在开天侧刃;沈若寥支持不住,上身向前倾去,右肩不偏不倚撞在梁铁寒肘部,开天登时脱手,锵锒一声掉在地上。沈若寥摔倒下来,捂住右肩的伤口,好半天喘不上一口气来,几乎痛昏过去。 梁铁寒在沈若寥身边跪下来,惶然问道: “四弟,你怎么样?还是算了吧,咱们回去吧!” 沈若寥呻吟了两下,恢复了一些神智,看了看梁铁寒。 就在他肩伤撞上梁铁寒的那一瞬间,他突然看到了一个细节,一个他看了很长时间,却始终没有留意到的细节,仿佛一束火花,刷地擦亮了他心里困惑的角落,照出了答案。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所在;为什么他一直觉得,梁铁寒和秋风的感觉不对路。这是多么微不足道的一个细节,却决定了三个人,和一把剑各自的命运。 沈若寥喘了一会儿粗气,笑道: “二哥,接着来,我没事。” “你别胡闹了,四弟,”梁铁寒焦虑地说道:“再这么下去你会出事的!你想让我后悔一辈子吗?” 沈若寥笑了笑,道:“二哥,我快赢了,你知道吗?” 梁铁寒微微愣了一愣,不可思议地望着沈若寥。月光下,他右肩的衣服上已经渗出了血迹,漆黑的一片。他脸色惨白,满头都是煎熬的汗水,头发一绺一绺贴在额头上。梁铁寒摇头说道: “四弟,你真的糊涂了。” 沈若寥道:“二哥,我赢定了。我可以告诉你我会在哪儿赢了你。你的手……你的手握剑的位置不对,你太高了,已经……已经是顶在吞口上了。我现在告诉你,你也没办法,你习惯了那样的位置,以及借助吞口发力的感觉。你改不过来;秋风剑身比一般剑都要长;往下错上一分一毫,你都会觉得剑沉了许多,用起来吃力。” 梁铁寒难以置信地笑了笑:“四弟,这是很小的事情,你确定它能决定胜负吗?” 沈若寥笑道:“不信?我……我证明给你看!” 他挣扎着爬起来,把开天握到了手里,高高举到了眉前,沉静地凝视着梁铁寒。梁铁寒不由一阵心慌,摆好门户,严阵以待。 沈若寥眼中精芒一闪,剑峰突然直飚梁铁寒手腕而来。梁铁寒小臂轻转,扬起秋风,准备格开进攻。开天却突然剑峰微转,毫无偏差地一下插到秋风吞口下面,从梁铁寒手指上方贴过;沈若寥手腕一压,剑身向上撬去;梁铁寒心头猛地一震,秋风竟然从手中连根拔起。他下意识地掌指加力,握紧了秋风。然而剑柄已然拔出了半寸,他的手正握在剑柄中间,不再紧贴吞口了。沈若寥胜券在握地一笑,倏地撤出剑来,尽力向秋风剑尖削了下去。梁铁寒挺腕相抗,却瞬间发现力不从心,秋风似乎突然沉重了许多,在开天压迫下无可挽回地向下沉去。沈若寥突然小臂一旋,梁铁寒手腕一阵酸麻,秋风脱手,顺着开天的长刃滑到了沈若寥手中。 梁铁寒瞠目结舌地立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沈若寥收回开天,把秋风牢牢握在手里,沉着地笑道: “二哥,我没骗你吧?” 梁铁寒惊诧地呆立了半晌,喃喃道:“怎么会?就差半寸……”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二哥,这剑上的道理,你应该很明白了。秋风现在真的归我了?” 梁铁寒醒悟过来,大笑道:“当然!我输了!四弟,不管是握剑的位置也好,其它也好;总之,你的武功还没有恢复,差了我这么远,又受了伤,可是秋风还是到了你手里。我早就说过,剑是你的,就一定会跟了你走。” 沈若寥笑道:“我是瞎猫撞上死耗子。说也奇怪;我爹一向很重视细节的,他就一直没发现你的这个缺陷么?” 梁铁寒惭愧地答道:“四弟,我用别的剑,都没有这个问题。可能正如你所说,因为秋风比一般剑都长,我不习惯,所以从一开始,拿着他的位置就是错的,但那时候我已经离开义父了。山外遇到的对手——说真的,你别奇怪——个个都这么拿剑。现在看来——的确,只有义父和你,才能真正驾驭秋风。我是远远不够格呢。” 他走上前来,把剑鞘解下来,交到沈若寥手中。“四弟,现在,秋风真正归你所有了。他终于回到了他归属的人身边。我也终于圆满地完成了义父托付给我的事情。他可以放心了。” 沈若寥珍爱地轻轻抚摸了一下秋风,用自己的脸贴了贴冰凉的剑身。然后,他收起秋风,把开天取下来,塞给梁铁寒,道: “二哥,你身边不能没有剑,而且不能没有好剑。这把开天,你就拿着吧。我有了秋风,肯定不会再用别的剑了。开天留在我身边,会埋没他的。” 梁铁寒惊道:“这可万万使不得;燕王赏赐你的剑,你随便就送人,日后他问起,你不就麻烦了?” 沈若寥笑道:“二哥放心,我并不是燕王的人;受他赏赐,也并非因为为他做事。他说过这剑给我练功用,不是用来摆设在供案上的。现在我有秋风,再不需要开天。这样一把好剑供在家里,剑会死的。还是你用吧。燕王必然希望开天能有用武之地,他不会介意的。” 梁铁寒迟疑了一下,想了想,接过剑来,笑道:“也好;说不定开天就是那把命中注定要跟在我身边的剑呢。四弟,我就收下了。你的伤怎样,还走得回去吗?要不我背你?” 沈若寥勉强笑了笑:“唔;我想最好这样……” 梁铁寒笑了。他挂好剑,像个最好的亲哥哥一样,一把将沈若寥背到背上,然后撒开两腿,飞快地向家跑回去。 第十五章 追悔莫及 沈若寥在开封住了半个月。他和梁铁寒久别重逢,依依不舍;然而北平那边,行程耽误久了,他又怕燕王着急。他待肩伤好转,手臂行动自如了,便辞别了二哥二嫂,踏上了北归之途,骑了三天的快马,第四天下午回到北平。 一进北平城,他便直奔姚表家。姚大人当然不在家里;姚家人依旧不喜欢他,冷淡地告诉他老爷在王宫,之后便把门关上了,他连个口信都没来得及留下。他跑到庆寿寺,期冀着能找到道衍大师也好;却也扑了个空。他又不敢只身一人去王宫寻找,无奈之中只得硬着头皮找到姚家药铺来。姚继珠正好在药铺,见他回来,大为惊喜,一如既往热情地招呼他喝茶,并承诺一定会帮他给祖父带话。 沈若寥这才回到洪家酒店来。吕姜做了一顿极其丰盛的晚饭,坚持要他把夜来香也请来吃饭。吃过饭,沈若寥简单地给姑姑和香儿讲了自己在开封的经过,对肩膀上的剑伤只是轻描淡写地一句带过。 把夜来香送回家后,沈若寥回到洪家酒店来。吕姜正坐在桌边等着他。 “寥儿,坐,我想和你说件事。” 沈若寥坐下来;吕姜含笑望着沈若寥。“寥儿,你多大了?” 沈若寥微微一愣。“我……刚满十九岁。您不是知道么?” 吕姜道:“十九岁;嗯,这个年纪正好。寥儿,我打算,把香儿娶过来,给你做媳妇,你看呢?” 沈若寥傻傻地望着吕姜;然后,他突然反应过来,失声道:“什么??” 吕姜笑道:“我想了很长时间了。香儿这姑娘不错,模样又标致,脾气也讨人喜欢。而且,你们两个彼此也很熟了。” “姑姑?!”沈若寥难以置信地喊了一声。 吕姜看到他的表情,疑惑地问道:“怎么了?难道你不喜欢她?” “不是,可是——”他一时语塞。 吕姜探询地望着他:“寥儿,你是不是——心里别扭,她长在青楼里?其实,这事没有什么关系,我和荟英楼的掌柜聊过,她拿香儿当亲生的丫头一样带大,从来都不让她见楼里的客人,就希望她能像个平常人家的好姑娘一样,嫁个普普通通的好人家。以我对香儿的了解,她是个规规矩矩的好姑娘,又懂事。你也应该了解她了啊。” “姑姑!——”沈若寥愁眉苦脸,低声道:“我不是因为这个……” 吕姜道:“没关系;我已经和老爷说了,你要是觉得心里别扭,他可以帮忙把香儿接到姚府,就当是一个远方穷亲戚的女儿。然后,你再把她娶过来,就名正言顺了。” “已经……和姚表说了?!”沈若寥简直背过气去。他把两手抱住头。“姚表怎么说的?他居然答应了?” “为什么不?”吕姜惊奇地说道:“他很高兴,说你们俩很般配,应该在一起。” “放屁!”沈若寥失控地喊道。然后他脸刷地通红到了耳根。“对不起,姑姑,您就当没听见好了……可是我不能娶香儿。无论如何不可以。” “为什么?到底……你对她哪点不满意?” “我没有对她不满意,她是个非常非常好的姑娘。我不能娶她,因为我已经有妻子了。” 吕姜有些束手无策地望着他,一时没有听懂他的意思。 “寥儿?你说什么?” “我已经有妻子了,姑姑,不但有妻,也有子,只是……孩子已经死了。” 他看了看吕姜难以置信的表情,感到胸口仿佛一下沉入了冰冷冰冷的水底,冻得他浑身发抖。他把自己和杨疑晴的故事讲给吕姜听,一面两手紧紧地抓住自己的头发,浑身哆嗦,不敢让吕姜看到自己的脸。 好半天,吕姜才能开口道: “寥儿?……那——你说,香儿——该怎么办?你这样,不是害了她吗?你每天媳妇儿媳妇儿地叫着,就算你俩都是开玩笑,全北平的人可都不这么看啊。你不娶她,她会被北平人笑话死的。以后谁还会娶她啊?” 沈若寥捂着脸。 “我又害了香儿……都是我的错。我会跟她把话说明白。如果她恨我,也是我活该。” 吕姜叹了口气。 “先休息,明天再说吧。你也不用自责,有些事,谁也没有办法。” 沈若寥躺到床上,却一夜不能入睡。 他以为自己已经淡忘了;现在才发现,逃出夜夭山以来,他一直都只是在极力逃避,根本没有胆量去面对曾经。这种回忆在曾经现实的时候,是怎样的幸福和甜美,现在一切却好像都酿成了苦酒,让他气短胸闷,难以下咽。此时此刻,现实逼得他无可逃避,必须要正视过去——却突然惊觉,原来他只是记住了曾经的惨痛,却没有因此学会自律,而又犯了更严重的错误,害了另一个无辜的女孩子。道衍大师说的一点没错:记住了过去,并不能保证曾经的错误将来决不会再犯。到底是得道高僧,轻易将自己一眼看透。 香儿怎么办。他怎么就不为她想想呢;一如先前和晴儿在一起的时候,他以为自己爱她,什么都为她考虑;却唯独没有想过她的未来。从来是这样,他不知道为别人考虑,非等到出事不可。还是他太有自信了,根本没有意识到未来会有这么一天? 如果他不曾占有过晴儿,该有多好。那样,两个人留下的顶多只是思念,随着时间的流逝,会渐渐淡忘。但是现在,思念他竟已经感受不到,剩下的只有悔恨的痛苦。他就这样,毒害了自己曾经最爱的女孩子,毁了她一生的幸福。 他开始回想和杨疑晴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两年来,他头一次打开这段回忆,忍着心里羞耻的颤栗,小心地审视;她的模样,她撒娇的样子,总是动不动就飞红的脸颊,她眼里永远的羞涩,还有片刻之间就会掉下来的眼泪…… 曾经那个温柔胆小的晴儿,百依百顺,讨人心疼的晴儿……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居然可以不用刻意克制自己想念她了呢? 好像她的可爱,一切曾经让他魂牵梦萦的回忆,都不再令他感到怦然心动,虽然这回忆依旧如此清晰。 他想起他们从小嬉戏的情景;晴儿总是那么乖,一心一意听他的话。什么时候,他们不知不觉就把手牵到了一起,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个想到晴儿;晚上躺在床上,想起晴儿都会傻笑。那个时候,他可以站在她面前,什么都不做,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看上好久好久,都不会觉得时间在走。 父亲在的时候,天空总是阴云压抑的。然后,晴儿似乎为他带来了阳光灿烂的晴天,日复一日,连续不断。父亲死后,仿佛一夜之间获得自由,他记得那一段日子是前所未有的晴朗欢快,朝气蓬勃。他希望永远永远这样过下去,拉着晴儿的小手,奔跑在漫山遍野的青草鲜花里,天高云淡,他给她讲笑话,给她背诗文,偷吻她的腮红,弹琴给她听。 然后,终于有一天,他们越过了最后的界线,彻底踏平了一切不应有和应有的障碍。从完全禁锢在父亲指掌下,到突然间获得完全的自由时,生活仿佛一条在狭窄的河道里流淌了太久的河流,猛然间堤坝崩溃,积郁已久的狂野和力量泄洪而出,顷刻冲进茫茫田野,淹没了整个平原;然而终于因为无所节制,散尽了所有的力量和生命,永久地停止下来,陈尸荒原。 为什么那时候没人管他?大伯给予他太多的信任,放任他胡作非为。在那个肆无忌惮的十六岁夏日,晴儿的娇羞,和她那近乎怂恿的妥协——他第一次尝到那种滋味:冲动和害怕,放任和小心,失控和清醒,都奇怪地融合到一起,让他不知所措,让他欲罢不能。然后,晴儿浑身发抖,躺在他怀里哭泣;他惊惶地看到,那一抹醒目的殷红。 事情一旦开了头,便不会再停止。而他则想出无穷无尽的誓言和承诺来,向晴儿赌咒他的真心和恒心。最令他不可思议的是,他最后一次向晴儿发誓、也是最认真的一次发誓,竟然随后,他就把誓言忘了个精光,直到现在,一个字也想不起来。 难道,这一次,他真的会一语成谶? 最可怕的是,这一切都没能让他接受教训。香儿怎么办,香儿怎么办?香儿怎么办…… 他绝望地躺在床上,想不出一个挽回的良方。满心满脑都是杨疑晴和夜来香,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交替哭笑;自从杨疑晴出事,他头一次感到这种无可遏抑的后悔和自责。 天快亮时,他终于迷迷糊糊入睡。 他这一觉睡了很久。中途他曾经迷迷糊糊醒过来几次,眼前什么都看不见,不知道时间;头脑里昏昏沉沉,浑身上下酸痛无比。他便又沉睡下去。然而,他却越睡越难受,头越来越沉,周身的疼痛也渐渐厉害起来。后来,头也疼了起来。他睡不安稳,却又醒不过来,一直在越来越清晰的痛苦里昏昏沉沉。 浑身冰冷。他蜷成了一团,裹紧了被子,仍不能暖和过来,而且越来越冷。说不上来是什么样一种疼痛。就像一张密网紧紧裹住了全身,越勒越紧,网线都勒进骨肉里去,还勒得他透不过气来。 “寥儿……”有声音在唤他。 沈若寥迷迷糊糊,好像沉入了泥潭。 “寥儿?寥儿?” 好像是吕姜的声音。 沈若寥睁开眼睛,什么也没有看见。他轻轻哼了一声。一只手搭上他的额头。 “奇怪,不烧啊。寥儿,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沈若寥终于醒了过来;头疼欲裂,全身都在发抖。吕姜正焦虑地望着他。 “姑姑?……” “你怎么了,寥儿?是不是不舒服?” 沈若寥看了看周围,声音虚弱地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吕姜道:“现在是巳时。你昨天睡了一天,我没忍心叫你。现在你已经睡了一天两夜了。怎么回事,寥儿?是不是肩伤不好了?” 沈若寥挣扎着坐起身来。“我要去练功了;香儿等急了。” “你不用担心香儿,我已经让她回家了。” 沈若寥从床上下来,刚站起身,突然一阵铺天盖地的晕眩,他摔倒在地上。吕姜忙把他扶起来,惊慌地问道: “寥儿?到底怎么了?你哪儿不舒服啊?我去请大夫来看看?” 沈若寥迷迷糊糊呻吟了一声。吕姜把他拖回床上,道: “寥儿,今天不许去练功。你在这儿安安静静躺着,我去请个大夫过来。” “不要,”沈若寥叫道:“姑姑,我没事。您别找大夫,求您。我不去练功就是了。” 吕姜担忧地望着他。“寥儿,如果不是很难受的话,你不会随随便便就不去练功的。我还是去请大夫。” “姑姑,”沈若寥一声哀求,吕姜不忍心再走。“真的没事。我再睡一会儿,也许就好了。” 他裹好被子,闭上眼睛,立刻就昏睡过去。吕姜望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到店里去了。 睡了一个时辰,沈若寥突然猛地惊醒过来;全身已经让冷汗淋湿。他没什么问题,不能因为不舒服,就跟床上浪费过两天。他下了床,浑身比刚才更加难受,不过头脑却清醒了一些。他穿好衣服,觉得坚持不住,又在床边坐了下来,伸手去拿秋风,却拿不起来。 剑太沉。 他尝试了一会儿,终于熬不住从头到脚沉重的疼痛,决定放弃。今天还是不去练功了,看样子没戏了。不过,不去练功,他可以留在店里,帮姑姑干活。总之,不能在床上过一天。 他离开房间,来到伙房。吕姜正在切菜,看见他进来,吓了一跳。 “姑姑,外面我去照顾吧。今天我有点儿累,不去练功了,帮您看店。” 吕姜担心地望着他:“寥儿,你脸色很差;回去躺着吧,我忙得过来。” “怎么可能忙得过来,现在生意这么好;”沈若寥勉强笑道,“我没事,我就是有点儿累。可能睡的时间长了,头也有点儿疼起来;要是再继续躺下去,只会更难受。您忙吧,我到外面去了。” 他走到店里来。已是正午时分,店里客人满堂,热闹非凡,热烘烘的声音一下子冲得沈若寥头脑发胀。他忙着应付客人,一上来就感觉力不从心。很快,就有客人不满起来,嚷道: “小二,你是聋了还是瞎了?这儿喊了半天了都不过来,成心啊你?” 沈若寥昏昏沉沉,有些反应不过来,下意识地走到那客人桌边。那客人吩咐了一句什么,他听不大清,不得不又问了一遍。 “你装什么傻啊?让你去催催菜,听懂没有?”那客人明显不耐烦了。 “是,对不住了,我马上去,”沈若寥道完歉,转身往里店跑去,突然一下子绊到邻桌客人伸出来的脚上,一头栽倒下来,砸到前面客人的身上;哐啷一声响,那客人连人带椅子一下摔倒在地上。 那客人怒气冲冲地爬起来,一把从地上抓起沈若寥来,啪地重重给了他一记耳光,又把他扇到了地上,吼道: “孙子,没长眼睛啊你?” 店里的人都默不作声地望着这一幕。沈若寥咬了咬牙,眼前黑星乱窜。浑身疼得发抖;脸上五个粗肿的指印立刻红肿起来,他却根本注意不到。他挣扎着爬起来,扶着桌子,好不容易才看清那客人。他喘了口气,轻轻道: “对不起,我有点儿头晕……” “狗屁,头晕你就往老子身上撞?头晕你别开店啊,滚回被窝里躺着去!” 沈若寥擦了擦额头,一言不发地离开那张桌子。身后,一个人小声地劝了那发火的客人一句什么,那人火冒三丈地拍桌子喊道: “你不是有本事拦二王子的马吗?怎么现在孬了?有种把姚表叫来啊,看他能给你撑什么腰?” 他突然住了口,再也不敢出声。四个人从门口进来,吓得他连忙低下了头。 第十六章 观音之咒 沈若寥走到门口,才看清来者是谁。姚表的三个孙少爷,姚继珠、姚继瑜和姚继珍,还有姚府大管家姚贵。 “若寥,好久不见!你今儿怎么没去练功啊?”姚继珠见了他,亲热地问候道。 沈若寥看了看其他三个人,都在冷冷地瞥着他,脸上不屑一顾。 “珠少爷,没有好位子了,只剩下柜台边上的那张桌子,您看——” “没事没事,坐哪儿不一样啊,”姚继珠笑道,一面环顾酒店,打量着每一个人。 “大哥,”姚继瑜嫌弃地皱起眉头来,“咱还是换一家吧,谁要跟这帮粗人挤在一起?” 他口出不逊,满店的客人都有些愤愤,却无一人敢出一声。 姚贵道:“瑜少爷,就一顿午饭,您就凑合凑合吧。咱们还有要事,没时间再去找地方吃饭了。好在这儿饭菜干净。” 姚继瑜老大不高兴地跟着姚继珠和姚贵走到柜台边上的桌旁坐下。姚贵叫了饭菜,沈若寥刚要离开,姚继瑜突然喊道:“贵叔叔,我要喝甜酒!” 姚继珠道:“瑜儿,祖父大人说了,不许你在外面喝酒,你忘了?” “我走了一上午,口干舌燥,还不能喝点儿东西?” “你可以喝茶,但是不能喝酒。”姚继珠冷冷道。 “谁要喝这种下等人喝的茶?”姚继瑜道:“我喝点儿甜酒又怎么了?你说呢,珍弟?” 姚继珍一直没有作声,此时见问他,不置可否地答道:“啊?我不知道。” 姚继珠道:“瑜儿,你想祖父大人生气吗?” “大哥,你要是不告诉他,他不会知道。”姚继瑜任性道,“反正贵叔叔是不会说的。” 姚贵有些尴尬地看了看姚继珠,道:“珠少爷,要不咱就要点儿甜酒;给瑜少爷喝一杯,剩下的珠少爷和小的喝了。反正甜酒劲儿小,没事。” 姚继珠想了想,冷冷道:“好吧;但是只能给你喝一杯。今天是咱们急着办事,没功夫和你计较;以后出来,别说一杯酒,一口都不行。” 姚继瑜道:“谁以后还会跟你出来。”他看见沈若寥还在边上,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冲他喊道: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上酒菜?耽误我们的工夫。” 姚继珍在一旁冷冷一笑,小声说道:“好久没尝过棍子的滋味了,人都变傻了。” 沈若寥上了四道凉菜;姚继珠终于忍不住了,问道: “若寥,怎么只有你一个,叶姑娘呢?” 外界的声音在沈若寥听起来遥远而飘忽。他费力地答道:“她没过来。” “怎么了?她病了?” 沈若寥道:“没有——我不知道。” “若寥?你怎么了,你不舒服?怎么脸色这么难看?”姚继珠疑惑地问道。 沈若寥摇了摇头。姚继瑜气冲冲道:“装模作样。他在咱们家时我就看出来了,他干什么都成心跟咱们作对。” “不至于;”姚继珍若无其事地笑道:“你还看不出来?二哥,他这是明显的反应迟钝,弱智。” “都闭嘴,”姚继珠耐不住火气,冷冷训道。“你们俩要是不饿,就出去。” 两个小少爷不再说话。沈若寥回到伙房,趴在墙根辨认了半天,才从一排酒壶中找出一壶甜酒来。他抱着酒壶站起来,一下子天旋地转。他本能地伸手扶住墙,才没摔倒。灶边,吕姜忙着炒菜,没有注意到他。他松了口气,摸了四只酒碗,扣在酒壶上,拿到店里来。 酒的气味窜上来,他感到一阵浓烈的恶心。他强忍住难受,走到桌边,把碗摆在四个人面前,拔掉酒壶上的塞子。 姚继珠皱了皱眉:“若寥,珍儿不喝酒;另外,瑜儿也不能要这么大的碗,你给他换一只茶杯吧。” “我就喝一碗怎么了?”姚继瑜委屈地反抗道。 沈若寥给姚继珠和姚贵斟了酒,绕到姚继瑜身边,伸手去拿他面前的酒碗。姚继瑜护住碗,冲他喊道: “谁让你动了?狗奴才。” 沈若寥毫无感觉地听着;他已经没有精力在客人的辱骂上分心了,竭尽全力压抑自己全身强烈的痛苦,简直活生生的肝肠寸断。他面色苍白,额角沁着冷汗,咬着牙,给姚继瑜斟酒。姚继珠看出来他一定是有什么问题,惊诧而紧张地望着他。 酒壶好沉;浑身都在发抖;突然间手上一滑,他再也无力抓住酒壶,砸到了桌上,顷刻间酒洒了一桌。 姚继瑜勃然大怒,一巴掌拍到桌子上:“反了你了!”他倏地站起来,抄起自己面前的酒碗,向沈若寥掷去,满满一碗酒都泼到他脸上。 顿时,一股抽搐般的剧痛在他腹中蹿起来;沈若寥捂住腹部,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软绵绵地向后倒去,正撞在壁龛上,一下子把壁龛中供的一具精瓷南海观音像碰翻,从上面一头倒栽下去,啪地砸到地上,登时拍得粉碎。 满店的客人都瞠目结舌。姚继瑜淋了一头鲜血,呆呆立在原地,好半天反应不过来。姚继珍衣服上也溅上了几滴殷红,吓得他喘不上气来。沈若寥已经失去了知觉,趴在一地碎瓷中毫无动静。 姚继珠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跃到墙边,扑到沈若寥身上,喊道: “若寥?!你怎么了?!——贵叔叔,你来帮帮忙啊!!” 吕姜在伙房听到外面地动山摇的响声,愣了好半天;听到姚继珠惊慌的喊叫,立刻冲进店里,看见眼前的一切,登时两腿发软,就在墙边跪倒下来,晕了过去。姚贵赶紧扶住她。店里的客人见状,便一个个都起身,把酒钱留在了桌子上,离开了酒店。 姚继珠见吕姜晕过去,焦急地喊道:“这可怎么办?贵叔叔,你赶快回家叫爷爷过来吧!” 姚继瑜突然开始放声大哭。他还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并没有什么坏心眼,只是在家里被人宠惯了,养成了一身少爷脾气,事事任性。然而毕竟没经历过什么事情,突然间就被人喷上一头一脸的血,已经吓得魂飞胆散,又看见沈若寥和吕姜两个人卧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当下惊恐地号啕大哭。姚继珍倒比他的哥哥安静,不哭也不闹,一声不吭地坐在椅子上,脸色苍白地看着这一切,和自己衣服上的血点,浑身瘫软,一动也动不了。 弟弟放声大哭,姚继珠倒一下子冷静下来,对姚贵说道:“贵叔叔,事不宜迟,你马上回家,请祖父大人火速过来。如果他不在,就请我爹过来,他肯定在。瑜儿和珍儿先不要管他们,你赶紧回去要紧。这儿就交给我了。” 姚贵站起来,道:“珠少爷周详;现在也只能这样了,恐怕除了老爷,谁也不知道他们俩该怎么救好。” “还有,”姚继珠道,“你从万柳儿胡同过去,跑一趟荟英楼,千万请一个姓叶的姑娘过来,你就说洪家酒店出事了,她就知道了。路程是一样的,不绕远。” “这??——”姚府大管家瞠目结舌。 “快去啊,你还耽搁什么?” “是,”姚贵慌忙冲出店去。 姚继珠把吕姜和沈若寥放回各自屋里躺好,无可奈何地看了看一地碎瓷,叹了口气,开始收拾自己的弟弟,从伙房舀了两碗水,拿了手巾来,蘸着水,把姚继瑜头脸上的血擦干净,止住他的哭声,然后,把他按到椅子上坐着,自己也坐下来,一言不发地看着两个吓坏了的弟弟,等姚表过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从一开始,就丢了时间的概念,只觉得很久很久。终于,疾驰的马蹄声传入耳中。他冲出店门;两匹快马远远地奔过来,停在了门口。姚贵跳下马来;姚表也跳下马,伸手把夜来香从自己马上抱下来。 “人在哪儿?”姚表第一句话问道。 “若寥和洪婶都在自己屋里躺着。洪婶已经醒了。” “姚贵,你把两个浑小子带回去关起来。回头再跟他们算账。” 姚表说完,冲进店里,看也不看一旁发抖的姚继瑜和姚继珍,掀起帘子走到后面,先进了吕姜的房间。姚继珠和夜来香看着姚贵把两个小少爷带在马上离开,走到吕姜的屋门口,刚要进去,姚表却突然又走了出来,见了他俩,道: “她没什么事,吓到了而已。珠儿,你留在这屋里照顾洪婶;香儿,你跟我来,”他领着夜来香,走进沈若寥的房间,在床边坐下来,仔细地看了看沈若寥的脸,摸了摸他的身上,对夜来香道:“你去看看有没有热开水;倒一盆端过来,还要倒一碗凉开水。再拿块儿手巾。” 夜来香对洪家酒店的一切轻车熟路,很快就端着热水走进来。姚表正在给沈若寥把脉,神情十分严肃。然后,他松开手,盯着床上毫无知觉的少年,沉思了好久,摇了摇头,又把手重新搭到了沈若寥脉上。夜来香看他脸上露出惊异的神色,很是焦虑。 “老爷,他到底怎么了?”她轻轻问道。 姚表没有回答,伸手在沈若寥头颈几处穴位按摩少许,然后接过夜来香手中的手巾,从床边的盆里浸了热水,拧了拧,擦了擦沈若寥的脸颈。 完后,他放回手巾,站起身来。 “香儿,这两天你能住在店里吗?我估计他一时半会儿醒不了。你要每过一个时辰,给他擦擦脸,像我刚才那样。可以给他喂一些温水。别的……”他叹了口气,“没什么可做的了。我去跟你姑姑说说,这两天店就不要开了。” “老爷,若寥他……到底什么病啊?”夜来香担惊地问道。 姚表看了看她,没有笑。“香儿,你不用害怕;他会醒的。不过……这恐怕不是什么病;我现在也拿不准,要等他醒了,再好好问他。那时候,再看看有什么办法吧。” 夜来香呆呆站在那里,琢磨着姚表的话。姚大人的医术高明,天下闻名;似乎没有他治不好的病。然而,他却说若寥不是病……那是什么意思?不是病,是不是姚大人就无可奈何了? 姚表把姚继珠留下,以便万一有事。然后,他便离开了洪家酒店。 吕姜躺了一个下午,能起床了。她坚持给姚继珠和夜来香做了一顿晚饭;然后,看着两人在店里吃饭,她便坐在沈若寥床边守着,自己什么也吃不进去,只喝了一点儿稀粥。 姚继珠给夜来香讲了事情的详细经过。夜来香不怎么出声,只是沉默发呆。姚继珠小心地看了她一会儿,道: “叶姑娘,听祖父大人说,你和若寥——要成亲了?” 夜来香望了他一眼,道:“没有,根本没这回事。” 姚继珠道:“不会吧;祖父大人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的。你别不好意思啊,叶姑娘,你是不是不想请我参加你们的婚礼啊?” “姚公子,咱们以后不要这么客气了,”夜来香笑道:“你就叫我香儿就好啦。” 姚继珠欣然道:“好啊,你也别公子公子的,就叫我珠儿就好啦。若寥也是,老是少爷公子的,他也不嫌肉麻。” “这是应该的,”夜来香脸红道:“我们跟您地位不一样,哪儿能胡叫啊。若寥有时候就没大没小的,很过分。” 姚继珠道:“香儿姑娘,大家都是好朋友,你们这样不是让我为难吗?” 他又问道:“你还没回答我呢,你和若寥要成亲的事,到底是不是真的啊?” 夜来香笑道:“珠少爷,我如果真的能嫁给若寥这种如意郎君,我肯定美得满大街喊了,哪儿还能说没有这回事啊。” “那也就是说,你很想嫁给他了?”姚继珠小声问道。 夜来香否认道:“没有;我们只是好朋友。我不在乎别人怎么想;如果全北平的人都因为我最好的朋友而不愿意娶我,那我也不稀罕嫁他们。” 姚继珠道:“你这么好的姑娘,肯定全城人都争着抢。” 夜来香脸红道:“珠少爷,您嘴可真甜。” 两个人继续聊。吃过饭,姚继珠陪了吕姜一会儿,便告辞回姚府了。夜来香帮吕姜把碗筷刷净,说服吕姜躺下休息,自己回到沈若寥的房间来。 她走到床边坐下来,拿起手巾,小心翼翼地给他擦了擦脸颈,掖好了被子,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沈若寥毫无知觉,死人一样躺在那里,连呼吸都似乎没有。 她的头发上,还别着那只淡紫色的发夹。 沈若寥并没有昏迷太久。他醒来的时候,是第二天早上。吕姜守在床边,正为他擦脸,见他睁开眼睛,疼爱地俯下身来,问道: “寥儿,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他茫然地看了看四周,做了个深呼吸;浑身的疼痛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坐起身来。吕姜拦道: “别起来;你就是太累了,才把自己累病。要好好休息。” 沈若寥道:“没事,姑姑;我想我已经完全好了。我睡了多久?” “不久,还不到一天。香儿在我床上睡着呢。” “她来了?” 吕姜点点头。“还有老爷,一会儿也会过来。昨天他给你看过病,但是没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看着吕姜端起水盆来,沈若寥便跳下床,从她手中抢过水盆。 “姑姑,我来吧。我真的完全好了。我老躺着才会生病呢。” 他走到院子里,把水倒进水缸。然后,进到店里来。 “姑姑,今儿我不练功,帮您开店。香儿就让她睡吧。她估计累坏了。” 沈若寥说着,目光突然落到壁龛上;整个壁龛空空荡荡,观音像不翼而飞。他困惑地盯着壁龛上的空白,问道: “姑姑,观音像哪儿去了?” 吕姜转过身去,笑道:“我收起来了。” “收起来了?” “是啊;留在店里,来回碍手碍脚的,怕有闪失,所以就收起来了。” “可是——”沈若寥费解地望着吕姜。“您都跟店里摆了这么多年了,怎么突然想到要把它收起来呢?” 吕姜想了想,笑道:“要不说么,我这心思啊,经常是这样,一件事过好多年转不过来弯儿,就是觉得哪儿别扭,突然有一天,才想到别扭在什么地方。” 沈若寥奇怪地望着吕姜,又看了看光秃秃的壁龛。突然,他浑身颤了一下,脸上猛地颜色一变,望着吕姜,低声问道: “姑姑,观音像被我打碎了,对么?” 吕姜惊慌失措地转过身来,望着他:“傻孩子,你说什么呢?” 沈若寥不再说话,走进了自己屋里。吕姜跟到他门口,他却出来了,手中握着秋风,看着她,微笑道: “姑姑,我出去练功了。” 然后,不待她回答,他径直走进院子里,把二流子牵出来,打开后门,翻身上马,扬鞭一策,头也不回地绝尘而去。 吕姜呆呆地望着他离开的马蹄印,在院门口站了好久。 然后,她转过身,夜来香正站在她身后,问道: “姑姑,若寥他……走了?” 吕姜点点头。 “他怎么刚醒就乱跑啊,他还要不要命了,”夜来香不满地嘟囔道。 吕姜叹了口气:“香儿,他知道观音像的事了。我该怎么办呢?这回他肯定不会再回来了。” 第十七章 秋风回归 沈若寥策马扬鞭,一路飞驰向城外奔去。 他打了姑姑的观音像;姑姑的观音像…… 刚开始在洪家酒店做小二之时,他学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碎东西没关系;而几乎是与之同时学会的另一件事,就是无论什么东西都可以打碎,唯独壁龛里那尊观音像不可以。 他记得自己在一旁看着吕姜用丝制的软巾擦拭那尊观音像,极端地小心翼翼,仿佛那简直不是瓷的,而是贵重的宝玉。 “姑姑,这尊菩萨,是不是很宝贵啊?” 吕姜温柔地笑了笑,疼爱地凝视着面前精致剔透的观音,道:“是啊;这是江儿他爹拿命换来的。” 他一时无言以对;姑姑很少讲她死去的丈夫和出走的儿子的故事。 吕姜一面抚摸着观音像,一面讲述道:“他爹最后那次出城采办,回来的路上,碰见一伙强盗正拦住一对夫妇打劫。他爹便上前制止,没想到那伙强盗好生霸道,拔刀就伤人,抢了财物,然后逃之夭夭。当时荒山野岭的,没有地方去找大夫。他爹就这么流血流死了。那夫妇两个很难过,听说他爹还有一个身怀有孕的妻子在家,想办法找到家里来,从他们仅剩的家产中,拿出了这个观音像,一定要我收下,说是一个南海僧送给他家祖上的传家宝,可以保全家香火不断,世代富贵。我当时心里悲痛欲绝,死活不要。后来,老爷劝服我收下,还帮我出钱开了这家小酒店。我就把这个观音供在这儿,看着他就好像能看见江儿他爹一样。” 吕姜摇摇头,忧郁地笑了笑。“那夫妻两个还叮嘱说,那南海僧告诉他们,这个菩萨千万不能打了,如果打了他,家里就要有大祸临头;而且,那个打碎他的人,就会成为这家里灾祸的源头。所以,我每次擦他的时候都非常小心;江儿小的时候,好动淘气,走到哪儿都横冲直撞,我就成天到晚提心吊胆的,生怕他出了事,尤其怕他打碎了这个观音像。可能真的是老天眷顾,江儿几乎把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打碎过一遍,唯独这个观音像,他连碰都没碰到过,一直安然无恙。这个观音也真是有灵,这么些年下来,这酒店的生意越做越好。所以,我也就越发小心。” 他犹豫良久,问道: “您儿子——为什么出走?” 他一直想问这个问题,却每每怕触及了吕姜的伤心之处,始终未敢开口。 吕姜笑了笑,答道: “江儿这孩子从小就是个拧性子,干什么事都好认死理,和你特别像。经常我训他两句,他就能跑出家门去,一跑好几天不回来。后来,他长到七岁上,有一天,店里来了一个道士,江儿招待他喝了两壶酒,聊了几句,那道士不知怎么就找我,非要带他走,说这孩子是个练武的好料子,要收他为徒,教他武功;又不肯告诉我要带江儿去哪儿,也不说还会不会回来。我当然不干;可是江儿自己愿意,非要跟那道士走,我留也没用,当天夜里他就不辞而别,只给我留了个条儿。这一走十二年了,毫无音讯,我连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后来,他把这些告诉给了香儿;于是,香儿每次来店里帮忙时,也会格外小心,不敢碰那个观音像一下。 沈若寥一口气跑出了城门,骑到河边的小树林里,才停下来。 他下了马,锵地一声秋风出鞘,迅猛地舞起剑来,发泄着自己心底的绝望和愤怒。 他打了姑姑的观音像;那是什么意思?他不是明明记得,那观音像有灵,打碎他的人,将给这个家带来毁灭性的灾难吗? 他已经害了多少人?他还打算再害多少人?为什么不能停止?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好像他逃不出某种控制一样,越是想避免,想改过,越是无可逃避,无可挽回;都是他所爱的人,都是爱着他的人。 难道,眉心这道与生俱来的诅咒,真的永久烙在他生命中,从他出生便注定了一切,一辈子如此循环反复? 他痛苦地在心里呐喊,一面疯狂地舞着手中的秋风。 晚春时节,阳光明丽,草盛树旺。沈若寥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只有心里咆哮沸腾的一切,占据了他所有的感受。秋风只剩下炫蓝的光影,亦真亦幻地罩在他身边。渐渐地,树林间有轻轻的旋风起来,卷过脚下的青草土地,上升到交错密布的树枝间。很快,风大了起来。各个方向的风,在秋风的雪刃间旋过,席卷了整个树林,顺着河水刮向远方。云起来了;天暗了下来。阴风从云间起来,沉吟着俯冲向大地,渐渐地和地上的风一起,飞快地旋向那凌厉如电的剑心。秋风绽放着金黄耀目的光芒,肆意地把空间划成碎屑,无畏而狂放地横扫着一切。 沈若寥渐渐释放出了心中所有的闷气,胸中慢慢沉静而开阔了。剑锋收敛了一些尖刻,变得深远起来。他继续舞剑,心神合一,已经忘了自己,也忘了秋风,只有随心所欲飞舞和绽放的自由和畅快,让他完完全全沉醉其中。他什么也意识不到;没有我,没有身体,没有剑,没有武功——一切都是在空中,都是风,没有界限和路途,没有起始和归宿,只是天地之间的浩荡无际,而我无所不在。 这感觉,在那个不堪回首的十七岁生日之前,他曾经有过;现在,终于历尽艰辛,回到了他身边。并且,比两年之前,更多了很多深远,仿佛他已经超越了空间,融化了过去、现在和将来;他已经十九岁了。秋风又一次纵情地绽放着自己压抑许久的力量和梦想——九年了。 太阳落山时,沈若寥才终于停下了剑,在河边坐下来,穿过树林,静静地看天边的晚霞,落日在水中的倒影。 现在,他该何去何从? 不能再回洪家酒店了。他要尽可能地,离姑姑越远越好。尽可能,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姑姑;她会伤心,但这伤心只是一时;她会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 沈若寥落寞地坐了好久,直到天彻底黑下来。他该去哪儿呢?他肯定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燕王那里,他已经有了责任,不能白白浪费姚表的银子,王爷的期待。可是,继续留在北平,就难免不会再见到姑姑,给她带来危险。 他骑上马,心灰意冷地慢慢走着,仰望着天边还未升高的一片下弦月,想着心事;过了好久,他猛然惊觉自己不知不觉中走到了以前和老三哥他们一起过夜的土地庙前面。他犹豫了一下;总是要找个地方睡觉的,不如就在这土地庙里过一夜吧。也不知老三哥他们在不在。他下了马,把二流子拴好,走进土地庙里来。 庙里空空荡荡的;只有一个人躺在供桌前面的地上,身下垫了一堆干草。听到有人进来,他便坐了起来。淡淡的月光落在他脸上;沈若寥暗暗吃了一惊。眼前却是一个军人,膀大腰圆,钢髯虎目,看年纪约有五十多岁,正安静地望着自己。 沈若寥犹豫了一下,一时有些不知所措。那老兵看了他一会儿,一声没吭,又躺回干草堆上,没了动静。 他环顾庙里,看到墙边地上还有一些铺好的干草,便走过去,在干草上躺了下来,透过破败的窗纸,看着外面的半月。老兵的鼾声起来,如雷贯耳,在空庙里回响着。 沈若寥听老兵睡熟,轻轻说道:“出来吧,老三哥。” 一阵悉悉窣窣的声响;一群乞丐从供像后面的阴影里溜了出来,顺着墙根溜到沈若寥身边。沈若寥坐起身来,看着围在他周围的乞丐朋友,一个个缩头缩脑的,不停地偷瞄着熟睡中的老兵。 “没事,咱们这么多人,还怕他一个?”沈若寥轻轻说道。 “你是不怕,”一个乞丐嘟囔道,“你现在是身手不凡的大侠,连王爷都让着你。我们哪儿能跟你比啊?一个不留神,让他抓进牢里去,光这流丐罪,就能整死我们。” 沈若寥有些好笑:“王爷要想抓你们,治你们流丐罪,犯得着等到今天吗?” 乞丐们坐了下来,望着他。一个开口问道:“若寥,你怎么跑到这儿来过夜了?” 沈若寥没有说话,淡淡笑了笑。 “哎,听说你刚刚被姚老爷派出去采办回来?”一个乞丐问道,“去了哪些地方,有没有什么刺激的事?” 沈若寥摇了摇头,仍然没有回答。 “什么时候再采办,叫上兄弟一块儿去吧,我们也找找乐子。”有人道。 “瞎说,”其中一个年长的乞丐说道,“人家办正事,你跟着去瞎凑什么热闹?给若寥添乱。” 沈若寥道:“老三哥,有没有什么方法能让我住在北平,却又一辈子不会见到姑姑?” 老三哥愣了一愣:“混小子,你自个儿跑出来的?不识好歹啊你?洪嫂子那么好的人,你都能跟她翻脸?” 沈若寥道:“你还记得,姑姑店里那尊观音像吗?” “怎么?” “我把它打碎了。” 乞丐们安静了片刻。老三哥突然嗤笑道: “你傻冒啊,就因为这个跑出来?不就一个瓷娃娃吗,有啥大不了的?” 沈若寥奇怪地望着他,道:“老三哥,你不知道那观音像的故事吧?” “我当然知道,洪嫂子又不是没跟哥哥说过,”老三哥不屑地说道,“故事归故事,我老三从来不信,一个小泥巴人儿能有什么作用。” “小泥巴人儿?”沈若寥惊讶地笑道:“这可是大不敬。” “不敬?”老三哥鄙夷地笑道:“它管我吃管我喝?我老三给别人卖苦力,蹲到犄角旮旯里讨饭的时候,倒是真求过它,管个屁用?到头来还不是都得靠自个儿。它倒好,什么也帮不了你,还天天价要人给它烧香磕头,伺候不周它就降祸于人,有这道理么?我不信;你也甭信。” 沈若寥丧气地说道:“可是,姑姑很信。她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其实我知道她很在乎。” 老三哥笑道:“傻小子,洪嫂子心疼的还是你吧;要不然,她早拿着扫帚把你赶出来八百回了,能让你留到今天?” 几个乞丐七嘴八舌地劝慰了他一会儿,终于熬不住困意,一个个躺下来,睡着了。供桌前面,那老兵还在睡着,鼻息如雷。 沈若寥睁大眼睛躺了一会儿,慢慢睡过去。 他醒来时,天已大亮。破庙里已经空空如也,乞丐们和老兵都不见了。身边只放着一只破葫芦,还有一块干粮。 他站起身来,抖了抖身上的草棍,走出破庙。二流子还拴在树上,正心安理得地啃着面前一摞不知哪儿来的草料。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小马吃草的声音,还有它打的响鼻。他伸展了一下四肢,把二流子从树上解下来,牵着马离开了土地庙,骑到平常练功的河边来。看到二流子低下头去喝水,他在林间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吐纳了几口清新的空气,闭上眼睛,练起功来。 他心无旁骛地站了一个时辰,然后开始练剑。林间,再一次风生水起。自从昨日愤怒之中终于捅破了心里那层隔膜,他与秋风已经浑然一体,一时间夜夭山的大雪和北风,山谷的清溪,峰峦间的郁秀丛林,峰顶上的日出,还有燕王寝宫里那张地图,都纷纷扬扬在眼前掠过。 天地之间,生命原来可以如此广博。 正午时分,他停下了剑,感觉有些饥饿。他得吃些东西。但是,他还不敢回到北平城里来,生怕自己一进城门,就会忍不住奔回枣花大街。尽管老三哥一通开导,给了他少许安慰,但他毕竟不敢拿姑姑做赌注。他一直对这些佛啊菩萨啊之类的了解甚少——夜夭山里,连一尊佛像也见不到。不过,不去求天,并不代表他就不怕天。否则,他也不会在三月十二那天,跑到庆寿寺去上香。那么现在,他该怎么办呢? 他想着,突然听见不远处有人的动静。他的听觉已经相当敏锐;经过昨日武功的升华,一切都有了惊人的飞跃。他小心地听着;动静消失了,一切又是流水和树叶的摩擦声,异常死寂。然后,他突然又听到了什么;一阵小心翼翼的脚步声,向这里,向着他,蹑手蹑脚地移了过来。 这短暂的瞬间,他已经清楚地判断出,来者是谁,在什么方向,离他还有多远。他向那脚步声走了过去。脚步声倏地停了下来,躲到了一棵粗壮的大树后面。不过,她躲得太晚了。沈若寥走到那树前,伸手绕过树干去,二指向她肋下痒筋点去;夜来香本能地一躲,他的指尖便不偏不斜地点到了她的胸脯上。 夜来香尖叫起来。 “你这个死不要脸的臭流氓,松手啊!”她叫道。 沈若寥自己也惊了一跳,遭了雷击一样撤回手来,转过身去,再也不敢看她。 夜来香脸颈都红得通透,捂住胸口,又羞又气,嚷道:“沈若寥,你就是成心!” 沈若寥脸颊烧红,耳根燥热,心里一阵失控地乱跳,仿佛马上整颗心就要窜出喉咙。犯了错误的右手指尖像烫伤了一般,火辣辣的,刚才那点柔软有弹性的感觉还倔强地停留在上面。他一动不敢动弹,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僵在了原地。 夜来香怒气冲冲地坐了下来,扭过脸去不看她。沈若寥仍是不敢回头,也不敢走开,只能继续站在原地。两个人一声不吭地呆了好久。 夜来香的火气很快下去,轻轻摸了摸自己胸口被他戳中的地方;他知道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力道,明明是开玩笑,下手没轻没重的,戳得她好痛。她两颊紫红,偷偷瞟着沈若寥的背影,好半天。他毫无动静,像块石头一样。 然后,她站起来,没好气道:“走吧;吃饭去。” 沈若寥没有反应。夜来香走到他面前,抬头望着他,柳眉挑衅地一扬,道:“你不饿啊?这都什么时候了?” 沈若寥低下头去:“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你还有脸说?”夜来香冷冷道。 沈若寥没有回答。 “走吧;你想让我饿死啊?——不许你再提这事了,听到没有?” 沈若寥道:“你别管我了,自己去吃吧。我不饿。”他转身走回河边。 夜来香跟上来,看着他的背影,道:“若寥,你傻啊,你又不是故意把那个观音打碎的,又不是成心对她不敬,她要是真的有灵,她不会不知道你的真心。她要真是菩萨,就该有菩萨心肠,你当时生着病,她不会那么强人所难吧。” 沈若寥没有说话。 夜来香道:“姑姑很想你,你知道不知道,她因为你走了,气得把整个壁龛都拆了。” 沈若寥抱着头坐下来:“香儿,我现在有多怕回去,你知道吗?” 夜来香道:“哪儿那么严重啊,我就不信那观音像真的会有什么报应。” “姑姑说了它很灵,让她的生意越做越好。” “那是姑姑和气生财,跟那观音像有什么关系?”夜来香道:“姑姑身体又不好,你在姑姑身边,还能照顾她,你有功夫,还可以保护她,没有你,她才真会出事呢!” 沈若寥刚要说话,突然,一丝细微的动静触动了他的听觉——确切说,也许是他的肌肤。他住了口,专注地听着,什么也没有听到。 他站起身来,环顾四周。夜来香望着他脸上的警觉,有些紧张。 “若寥,怎么了?” 沈若寥没有说话,突然一道凌厉的蓝光闪过,夜来香还没看清楚他如何抽出剑来,他已经翻身跃上树梢,转眼间就窜到另一棵更高的树上去。夜来香还没反应过来,一声金属碰撞的声音锵然响起,一个人落下地来,沈若寥也随之落下来,手中秋风已然停在那人咽喉上。 “你是谁?你想干吗?”他冷冷问道,眼中一抹明显的疑惑。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先前土地庙中那个老兵,虎背熊腰,高了沈若寥大半个头,更比他宽上整整一倍,此刻手中也握着一柄剑,宽刃精钢,见沈若寥拿着自己的命,却伸手把剑丢到了地上。 沈若寥见状,犹豫了一下,把秋风从他颈上移开,收回鞘中。 那老兵一双铜铃般的眼睛望着沈若寥,声如洪钟: “沈少侠误会了,在下没有恶意。” “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那老兵微笑道:“昨夜土地庙中,少侠和你朋友们的谈话,在下都听得一清二楚。” 沈若寥冷冷道:“阁下尊姓大名?偷听我们谈话,现在又躲在树上监视我,还说没有恶意?” 那老兵笑道:“少侠莫怪;我躲在树上,并非是监视少侠,只是想要跟阁下说两句话而已。在下姓张,名玉,字世美,在燕王护卫军中做一名指挥。王爷、道衍大师和姚大人面前,沈少侠的名字都是常客;在下昨夜听到你的朋友们呼唤你姓名,便知道阁下是谁了。” 沈若寥暗暗心惊,慌忙行礼道:“原来是张将军!大人威名,若寥早有耳闻,先前多有不敬,还望大人见谅。” 张玉笑着还礼道:“哪里哪里,少侠太过客气。” 沈若寥问道:“大人方才说,您有话要对若寥讲,却不知是什么话?” 张玉捡起自己的剑来,收回腰间,平坦地望着沈若寥,说道: “沈少侠,王爷这两日天天念叨你,先是念叨着你怎么不去找他,后来听姚大人说你病了,又反复追问你病情如何;昨儿个听说你因为打碎了一个瓷菩萨,跑出家门去,不见了踪影,心急得很,把姚大人骂了一通,责怪他没有照看好你,又把末将派出城来四处查找。张某不想无的放矢,听说你有一群乞丐朋友,都在城外的土地庙中过夜,于是便到这土地庙来蹲守,果然有幸等到足下。我怕惊吓了少侠,并没有立刻亮出身份,说明来意,只在一旁装睡,听了少侠和你朋友的对话,方知你离家出走的真正原因。沈少侠,那瓷菩萨究竟是何来历,有何神妙,张某不敢妄猜;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它便再怎么神通广大,也与燕王、姚大人毫无关系。为了这尊菩萨,已经害得王爷白白着急,姚大人无端挨骂。少侠横竖担心,大不了不回洪家酒店,却无论如何也该对王爷和姚大人有个交待吧?再说,大丈夫立世行人,灾祸来时,正当坦荡荡拔剑相迎;逃避从来也不是办法。更何况现在,灾祸只在少侠想像之中,并没有真正到来?” 沈若寥无比惊异,望着张玉,一时间一个字也说不上来。他沉默良久,转过身,解下二流子来,轻盈地翻上马背,对张玉说道: “张大人,我还要向燕王复命,已经拖了太久,再不能耽误一刻工夫;就此先行一步了。改日有机会,一定要请大人开怀畅饮,一醉方休。——香儿,咱们走。” 他伸手一把把夜来香拉上马来。张玉会意地笑笑,冲他们摆了摆手。沈若寥掉转马头,就向城门驰去。 第十八章 神医诊毒 他们回到城里来,找到姚家药铺,却被姚继珠告知姚表等在洪家酒店,一定要沈若寥亲自回去,否则一步也不肯迈出洪家酒店的门。 沈若寥万般无奈之中,只得硬着头皮,厚着脸皮,在夜来香威逼利诱之下灰溜溜回到了洪家酒店。 吕姜早有准备,没有开店,门窗紧闭;见他回来,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欣慰地笑了笑,目光中没有丝毫责备之意,然后便转身进了后院。姚表等在沈若寥房中,见他进来,示意他锁好房门,只留下夜来香一人在外面店中。 沈若寥把剑立在床头墙边,然后在姚表对面坐下来。姚表看到秋风,眼中就是一闪。 “寥儿,昨儿上哪儿去了?”他开口问道,目光忍不住还在往剑上瞟着。 “练功去了。” “彻夜不归?”姚表冷冷训道:“下次不许再这么鲁莽了。一个观音像,你至于吗?多少人为你担心着急,王爷听说你病倒,追着我问了两天,把我好一通责怪;你懂不懂什么是真正的没心没肺?” 沈若寥脸红道:“我不会了。” “把手伸出来,”姚表命令道。 沈若寥乖乖伸出手来。姚表给他把了把脉,道: “现在是一点儿事没有了。你感觉怎么样?” “没什么感觉。” “功夫练得怎么样了?” “还那样。” 姚表沉思地看了看他,道:“寥儿,我带了燕王殿下的口信来;不过在那之前,有件更急迫的事情要先解决。我有个问题要问你。这是我作为一个行医之人向一个病人提出的问题,不管这问题让你有多不痛快,你必须认认真真老实回答。” 沈若寥绷着脸,不太友善地望着姚大人。 姚表问道:“两年前,你在真水寨被迫服下了**香,我想这件事是可以确定无疑的了?” 沈若寥浑顽聊赖地把头甩到了一边,拿出自己的看家本事来,脸一抹换上了一副街痞流氓的嘴脸,阴阳怪气地说道: “老爷,您想知道的话,我现在可以都告诉您。何愉对您说了些什么,我不用猜也知道。我是和晴儿通奸了,害得她流产,所以才被大伯废了武功。这些我现在都承认。不过,大伯不是我害死的,您信也罢,不信也罢,总之这件事,我到死也休想我承认。” 姚表叹道:“你跟我说这个有什么用?这对我了解你的病情毫无帮助。” “啊,那您想知道什么呢?” “我想知道,你服下**香,到后来被解药救活,这中间的一切细节。” “我像个白痴一样昏了过去,什么也不记得了。” “在你昏过去之前的细节,你总该记得。”姚表沉静地说道:“你是怎么服下解药的,与你服下**香间隔多久?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你的三叔喂你服下的解药;他是怎么喂的你?喂你喝了多少?另外,你昏迷了一段时间,在你醒过来之后,你有没有继续服解药,怎么服的?” 沈若寥回想了好一会儿,开口道: “老爷,我喝下那杯**美酒的时候,何愉他离我只有几步之遥。恐怕他这辈子最害怕的事就是我死得安生。所以,他反应快得很,我刚把杯子喝干,他的解药瓶就已经硬塞到我嘴里,我不喝都不行,就被他把一瓶解药都生生灌进去。然后,我就和个死人没什么差别了,唯一的不同就是后来我醒了。但那时候,三叔的解药已经都在我肚子里了,当然不可能再继续服了。他在这件事上是慷慨过了头,以至于后来他没办法,害怕将来那**香会有朝一日反咬其主,他没有解药可着实不妙,只好把剩下的毒药销毁了。” 姚表听他说完,良久没有出声,坐在桌边陷入了沉思。沈若寥一言不发地坐在对面观察着他。 终于,姚表大梦初醒一般抬起头来,看着沈若寥。沈若寥不由心里微微一沉:姚表的神情如此阴沉严肃,一种不祥的预感暗暗罩上他心头。 “寥儿,”姚表开口道:“三年前,你爹和你三叔同时中毒,后来,你三叔救回命来。你可还记得当时的详情?你好好回想一下,同是服下**香,同是被解药救活,你和他有什么不同么?” “他是装的,”沈若寥的鄙夷和愤恨脱口而出;然而瞬间,他想起什么来,摇了摇头:“不,他不是装的;他还真的喝了,真有胆下这么大注。”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不知不觉皱起了双眉,心里沉了下去。“不对,”他喃喃道,“何愉在床上躺了足足一个月才能下地。他还说,他受了和我同样的罪——我怎么没在床上躺上一个月啊?还不是当天夜里就跑出来,亡命之徒一样从悬崖上跳下去……他到底在耍什么花招?” 姚表轻轻道:“寥儿,这是问题的关键。按理来说,你服了解药,应该在床上躺上半个月,甚至一个月的。可是,你很快就从昏迷中醒来,而且和没喝毒药之前一样乱跑乱跳。” 沈若寥茫然地望着姚表。“这个——有什么问题?” 姚表道:“**香虽然是你外公的独创,但是我们同门兄弟三个对它一样了解。寥儿,这药上的道理可能你不懂,我说给你听。**香是剧毒,这样的毒药,事实上,可以说无药可解。想要消除它的毒性只有一个办法:以毒攻毒。” “以毒攻毒?”沈若寥微微一愣,胸口有什么腾地一跳。 “不错。”姚表点了点头。“你外公费尽艰辛,终于调制出一种毒性和**香不相上下,却正好金木相克的毒药。这也就是你所知道的,**香的解药。现在,你想想看,同样都是剧毒,**香只有一滴融在你所饮的酒中,就已经足够让你送命;而那解药——咱们还是叫它作另一种毒药吧——你却服了整整一瓶下去。” 他停住不说了。沈若寥沉默地等待着他继续开口。 姚表道:“你三叔当年中毒时,你姑母用那另一种毒药救他,采取的是正确的方法:先滴上一滴在服毒者舌苔上,让他舔进喉咙里,咽下肚去。这一滴,正常来说,可以解除**香的毒性,但不一定足够。而且,水火不容,相遇必有剧烈的痛苦产生,那种滋味你知道。患者服下解药后,通常不会马上醒来,要在床上躺上几天;醒来之后,也不能马上起身走动。不是做不到,而是体内毒药此时尚未完全分解,走动加速血液流动,会很危险。在此期间,还要不断观察,可能需要补喂一两滴解药——但绝没有一口灌进去整瓶的道理。” 沈若寥木讷地望着姚表,机械地说道:“所以——?” 姚表道:“你的情况很奇怪,让我想不通。按理来说,这样剧毒的解药,一整瓶,应该当时就能要了你的命。可你现在还生龙活虎的,一摸脉相,没有丝毫异常。只有前天你昏迷的时候,我才摸出来你体内的那股异动。我想,你这次这场突如其来的病,不是别的,就是你体内的剧毒发作了。” 沈若寥还是静静地坐着,眼睛里深窔莫测。 “它会怎样?” “我不敢说;”姚表谨慎地说道,“它会怎样,我该怎样对付它,这是最要紧的两个问题,但是现在,我完全没有主意。” 他叹了口气,说道:“要知道,能与**香相克的,只有这解药。但正如水能灭火,火却不能灭水一样,**香解不了这种解药的毒。何况,自从——自从你爹和你三叔离开庐山,你外公就把这两个他苦心多年研制出的药方付之一炬。只能以毒攻毒;我知道这方法,却找不到工具。我不知道这世上,是不是还有一种能克这解药的毒药了。” 沈若寥小心翼翼地说道:“天生的,未必有;人调制出来的,总会有吧;连这**香和这解药,不也都是我外公调制的,不是天生就有的么?” “话是这么说,”姚表犹豫道,“寥儿,老实说,我们同门三个兄弟中,论临床行医,我可以不惭愧地说,两个师弟都不如我。但是论药上的学问,你外公却是三个人中最高明的。他调制出来的毒药,我和二师弟只是会用,却不会自己调制,哪怕他把方子给我们;更不用提破解了。能解你身上这剧毒的毒药,只有你外公能制出来。但是——他早已经发誓这辈子不再碰毒药了,自从你爹他们离开庐山;已经二十二年了。” “老爷,二十二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沈若寥轻轻道:“从来没有任何人愿意告诉我。从来只有模糊的只言片语——大家好像都避免和我说起这些来。我想知道。” 姚表愣了一下。“寥儿,你就不能叫我姚伯伯么?像以前一样?” 沈若寥摇了摇头,无赖地笑道:“老爷,此一时彼一时。我们尊卑有别,我不能造次。” 姚表的目光落回到秋风上,沉默片刻,欲言又止,犹豫了良久,最终摇头笑了笑,扬起眉毛来,说道: “寥儿,哪天你肯开金口叫我姚伯伯了,我再告诉你。” 沈若寥翻了翻白眼,讥讽地一笑:“老爷要指望那个,只怕您早晚要失望。现在,您可以跟我说说,燕王的口信了吧?想来王爷要您跟我说什么,您可不敢耗上几十年工夫等我改口。” 第十九章 命犯桃花 姚表道:“你回北平之前,王爷已经收到了周王派亲信快马送来的亲笔回信。王爷要我好好审审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野小子,究竟都在开封胡闹了些什么,能把周王气成那样?” 沈若寥泄气地答道:“周王的御状告都告了,还来审我个什么劲,直接把我抓起来下大狱算了。” 姚表皱起眉头来:“浑小子,胡说八道什么呢?什么杀头的词都敢乱用,我看用不着周王,就你自己这张嘴,早晚也能把你送进大狱去。” 沈若寥沮丧之中,耍流氓的看家本事浑然不觉又再次上身: “送就送吧!大不了凌迟碎剐三千六百刀;老子这辈子生就是贱民,贱民反正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说的话再好听,在你们这帮权贵的耳朵里也比不上个哑屁。我小心那么多我累不累啊?” 姚表微微一愣:“你怎么这么激动?是不是没睡好?你头夜在哪儿过的?” 沈若寥没有回答;姚大人一问,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情绪,不免也有些惘然。他已经很久没有过如此挫败的感觉了,仿佛燕王对他的责备,突然间成了个天大的打击;或许自从他在北平街头沦为乞丐的那一天起,他就再不曾有过挫败感。他已经连做人最底线的尊严都放弃过,这世上还有什么能打击到他的?他这是怎么了? 他摇了摇头,说道:“老爷,没事。我本来也没指望周王能说我什么好话。说起来,他在开封对我已经算客气了。” 他简单告诉姚表自己从招惹王府亲军,到最后招惹周王的经过。 “老爷也真是,让我背那么多人名地名,左一个鲁教头右一个鲁教头,到头来都是我二哥。您就是成心看我笑话,倒害得我跟二哥刀兵相见,还要吃他一剑。” 姚表却目光中炯炯有神,满意地微笑道: “鲁教头果真是铁寒?他一直瞒着我,连你大伯也不清楚他究竟在周王府做什么。我打听良久,周王府根本没有一个姓梁的人;只知道王府亲军的鲁教头年龄相仿,为人耿直,身手不凡。我要你去找他,也只是猜测他就是铁寒。我到底没猜错。” 他低下头,从怀里掏出两本书来,放到沈若寥面前。 “这是燕王殿下要我带给你的。燕王真正的口信在此:沈若寥在开封表现不错,没有让孤失望;这两本书拿去让他读读,告诉他不许偷懒,书里的内容,日后孤要仔细考他。” 沈若寥大惑不解。 “什么?老爷——?” 姚表摇头笑道:“你小子;周王根本没有告状。燕王先前给周王的信中,曾经要求周王好好观察你在开封的言行,告诉给他。周王给燕王的回信里,对你只有简单的一句话:‘此生胸有远虑,可成大器,日后莫使再来开封。’燕王与周王乃是同母所生,从小一起长大,对周王的性情了如指掌,看了信,就知道你小子肯定做了些什么正确的事,以你一贯的风格,方式欠妥,惹恼了周王。这两本书,正是用来好好调教调教你处世行事的思维方式。” 沈若寥困惑地望着书名。 “我读过《孙子兵法》,现在就能背给燕王听。” 姚表摇头微笑道:“不,寥儿;你背过《孙子兵法》,却从来没有真正读过。燕王要考你的,可不是背书。” 沈若寥拿起另一本书来,脸上的茫然更重。 “《皇明祖训》??”他不解地望着姚表。“这不是高皇帝敕制赐给诸王的帝王家训吗?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姚表脸上的微笑有些退却。他淡淡答道: “你且仔细读过,早晚会明白燕王的用意。” 沈若寥想了想,把两本书整整齐齐收起来,放在自己床头。 姚表看着他爱惜地收书,笑道:“还有一件事,寥儿。你姑姑和我说了,她想让我帮忙,把香儿聘过来。主意是个好主意,只不知你自己究竟怎么想?” “老爷,”沈若寥又歪起头来,挤眉弄眼笑道:“您要是想骂我可以直说,没必要这么拐弯抹角的,还非把香儿扯进来。人家是姑娘家,可不像我这么脸皮厚。” 姚表惊奇地笑道:“我怎么是骂你?” 沈若寥冷冷道:“您明明知道我和晴儿的事,还用这个来试探我?” 姚表微微愣了一下。“你还在想晴儿?” 沈若寥道:“在您眼中,我就是个流氓、色狼、采花贼,和我爹一样?” 姚表惊诧地望着他:“你爹?寥儿,谁跟你说的?” “用不着别人告诉我;我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了。随你怎么想。不过,我很奇怪,老爷这位美誉天下的君子大人,怎么会忍心看香儿落入我这么个流氓、色狼和采花贼的手中?” “寥儿,”姚表冷冰冰道:“你怎么想我不管;反正,全北平的人现在都认定她是你的人了,你想毁了她么?” “毁了她的不是我,是无聊人的舌头。”沈若寥道:“我问心无愧。” “你问心无愧?她想嫁给你,你看不出来?” “老爷,这可真滑稽,”沈若寥把手一摊:“你突然跑过来,莫名其妙就要我娶香儿,你可曾问过她自己的想法吗?这么重要的事,您连问她都不问,可见您也不关心她究竟怎么想。” 姚表冷冷说道:“你小子铁石心肠,倒真是随你爹。我已经把该说的说完了,你该怎么做,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他起身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口,又停了下来,回过头来望着他。 “寥儿,我忘了说了。你刚才问,你体内的剧毒会怎么样。长远的,我说不上来。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它既然发作了一次,就说明它没有分解掉,所以,应该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再以后,我只能看它发展的情况了。” 沈若寥冷冰冰道:“姚大人慢走;不送。” 姚表离开了洪家酒店。沈若寥在屋里呆立了良久,打开房门,慢慢走到店里来。夜来香正在伙房里忙碌,洗好的青菜整整齐齐摞在砧板上,见他走进来,嫣然一笑道: “今天不开店,不如就让姑姑好好休息一下,我来做饭。” 沈若寥呆呆地望着她,面色阴郁。姚表的话一遍遍在耳边回响: “她想嫁给你,你看不出来?” 夜来香注意到他的奇怪,扔掉抹布,跑上来问道: “若寥,老爷和你说什么了?是不是说了你的病情?” 沈若寥低下头,看着她的脸;他的心一下悬了起来,重重地挂在胸口。 两年前,真水派的暗房里,何愉曾经说过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来: “你喜欢她其实远远胜于晴儿,只怕连你自己都还没发现呢吧?” 一年半以前,他第一次在大街上遇到夜来香。那时的他,刚刚沦为乞丐没多久;而在那之前,他早已学会了偷窃。有一天,他从路边摊上摸了一个包子,被摊主抓住就要打。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孩子从旁路过,止住了摊主,帮他付了包子钱。 初识的那天,沈若寥曾经隐隐约约地感觉,她很像一个人,又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当时,他只是觉得心头莫名其妙地有些抑郁和哀伤;并且,此后每次和她见面,内心深处,他总能察觉到那丝莫名的伤感。 此刻,姚表的一个提醒,却让他的伤感突然有了答案。她的大方活泼,面对他时的坦诚,那种平等贴心的感觉——就和当年的木秋千,简直一模一样。 但是,秋千并非对他彻底的坦诚。她隐藏了一个秘密,女孩子心底最珍贵的秘密。这个秘密,直到她临死的时候——她和他一起跌落悬崖,朝着无可挽回的死亡的谷底飞速坠落之时——她才不再掩饰,毫无保留地绽放在她那漂亮的大眼睛里,让他到现在想起来,还痛彻心扉。 其实,他所负的人,不只是杨疑晴,更多是木秋千。至少,晴儿得到了他的爱情;秋千得到了什么呢?一切的牺牲而已。 可是——从什么时候起,所有的事情都丧失了小时候所能感觉到的绝对和分明;在何愉点破之后,他突然就不能再如原先那般肯定,自己心里爱的究竟是晴儿还是秋千,或者,几分是这个,几分是另一个。和秋千相处一年以来,所有的点点滴滴——曾经他天真地以为那是知己间最纯洁的友情,突然间就不再有把握。曾经他也以偶尔的非分之想为耻,可是那个风雪交加的山谷里,他怀里抱着死去的木秋千,心里是远远超乎丧失挚友的悲痛,而想和她融化在一起,一起死在大雪中,从此才可以天长地久。 这些,之后他再也没有胆量回想过。现在,夜来香却端端正正站在他面前,困惑地望着他,就像夜夭山谷春溪边的木秋千一样,美丽的眼睛和初融的溪水一样清澈透明。她在想什么?她到底,是不是也和秋千一样,把一个最沉重的秘密坚决地埋藏在心底? 他呆呆望着她的眼睛,似乎从里面看到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有;他现在,什么也不能肯定了,只觉得一片绝望的无助。 “若寥?你怎么了?老爷到底和你说什么了?”夜来香有些焦虑起来:“他告诉你是什么病了吗?是不是很严重啊,你跟我说啊?” 沈若寥木讷地望着她,摇了摇头。他转身回到自己屋里。夜来香跟了进来,把门关上了。 “若寥,你告诉我,到底是什么病;没关系,我保证不告诉姑姑。” 沈若寥道:“我……我说不清。也许,早晚有一天我会死的吧。不过没关系;就是没有**香,这一天也还是会有。随它去吧。” 夜来香大惑不解地望着他。他的话把她吓坏了。 “若寥……” 沈若寥抬起头来,凝视了她好久,终于开口道: “香儿,你真的想嫁给我么?” “若寥?”夜来香心里猛地一蹦,脸上扑地粉红起来。“你到底怎么了啊?” 沈若寥道:“我不想让你觉得我自作多情;可是——我现在没法不问,我真的很害怕。香儿,我有一个妻子。” “我知道,”夜来香道。 “你知道?” “昨天你跑出去之后,姑姑和我都说了,说你不想负了你妻子,也不想耽误我。你不用这么操心,我们只是铁哥们儿,我真的没有非分之想。” 沈若寥道:“那你知道不知道,我妻子——她怀了我的孩子,但是,后来,出了意外,她就流产了?” 夜来香震惊地望着他,说不上一个字。 沈若寥忧郁地望了她一眼。“香儿,你坐吧。你以前说过,想知道我过去的事。我现在把我过去的所有都告诉你。” 他终于说完之时,外面太阳已经落山了。夜来香一动不动坐在那里,呆呆望着他。过了许久,她轻轻开口问道: “你还会回去,把你的妻子接出来吗?” 沈若寥沉默片刻。“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我都不知道。” “你还爱她吗?” 沈若寥犹豫了很久,说道:“是,我还爱她。我这辈子,不会再娶第二个女人了。” “可是,如果你这辈子都再也见不到她,你打算孤独终生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她也在为了我,孤独终生。” 说出这话来,他突然心里微微一沉;眼前又浮现起自己跪在纷飞的大雪中熬受三叔拷打的那一刻,他最期望能给他支撑和温暖的晴儿,眼中那无情的愤怒与仇恨,刀割般的感觉;他已经淡忘了对她曾经炽热的激情,却还深深铭记着那一刻绝望的心痛,两年过去了,分毫未减。 他还在爱她吗?或者,他本来就可以让自己相信,早在两年前的那一天起,晴儿就已经不再爱他了;她恨他,无动于衷地看他受尽折磨,抛下他跑出东院。她不是想他死掉吗?不是想他最好被何愉千刀万剐,以报了杀父之仇,还有他对她所做的一切—— 良久,他开了口,低声说道: “香儿,我不配说爱她。或许,我从来就不曾爱过她。我太幼稚,也太自负,根本不懂什么是真爱。我已经害了她;我不能再害了你。” 夜来香笑了。 “你以为你现在不自负?——你没本事害得了我的,你放心好了。” 第二十章 烤鸭之论 很快,五月到来了。夏天的味道已经清晰可闻。沈若寥的武功一天比一天更加出神入化,肩上的剑伤也已经完全好了。姚大人看过之后,几乎喜形于色,随即报告给了燕王。 这一天早上,姚表骑马来到洪家酒店,赶在沈若寥去城外练功之前截住了他。 “老爷?您是不是走错地儿了?”沈若寥头一次大早上起来就看见姚表,打趣道:“王宫往南边儿走。” “我就是来请您沈少侠的大驾的,”姚表笑道:“赶快吃点儿东西,跟我走。” “干吗啊?我还要练功呢,可不想把力气都花在刷粪桶上。”沈若寥道。 “你要是不去的话,刷粪桶的可就是我了。”姚表扬起眉毛。 “天啊,这可万万使不得,”沈若寥惊叫道:“您等着,我马上就好。” 片刻之后,两个人便一同骑着马,赶到姚府来。 姚表带沈若寥进了大门,直接向正厅走来。这一路,姚府的下人还是像往常一样络绎穿梭,各忙各的事,沈若寥没有觉出丝毫不同;直到二人进了正厅,姚表关上了门。沈若寥看到正厅里又是空空荡荡,再没有第三个人。 他回过头,掩饰住自己心头强烈的期盼和不安,对姚表调侃道: “老爷,您不会打算让我一个人收拾这么大一个厅吧?” 姚表笑了笑,走到厅前,回过头来说道:“寥儿,你就别装了。你一进门,就知道是谁在这里了。还不快上去行礼。” 他说着绕到屏风后面。沈若寥心头狂喜,连忙追过屏风来,就要给燕王仆礼,被燕王飞快地止住。 “孤不是天子,你也不是奴仆,犯不上如此;你看姚大人,什么时候见他跪过孤?” 燕王很是随意,示意他和姚表都坐下来,只让骆阳和马三保侍立自己身后。待沈若寥坐定,燕王开口问道: “孤叫姚大人带给你那两本书,你开始看了吗?” 沈若寥脸红道:“看完了;请王爷考查。” 朱棣点点头,捻着自己飘逸的长须,笑道:“不着急;孤今日来,并不是为了考你。我有另一件事,要你帮我去办。这一次,又是送信;不过,与上次略有不同。” 他转过身,马三保便弯腰从边上拿起一只瘦长的锦盒,毕恭毕敬地呈到王爷面前。朱棣打开那锦盒,从里面取出一个束好的卷轴来。 “这里是一幅画;若寥,我想让你把它护送到成都,亲手交给我的十一弟蜀王。和上次一样,姚大人会详细地告诉你,该怎么去成都,到了成都之后,该怎么找到蜀王。和上次不同的是,这一次,所有的细节——孤,蜀王,这幅画,你去成都的目的,都要做到严格保密,不能对任何人提起,包括你的姑姑,你最亲近的朋友;不光现在不行,你完成任务之后,也依旧要继续如此保密。你能做到么?” 沈若寥道:“王爷,这究竟是幅什么画?它是不是很——价值连城?” 朱棣笑道:“这话,如果是一个普通的侍卫,甚至是骆阳,问出来,都可能会有杀身之祸。” 姚表紧张地望着沈若寥。 朱棣道:“孤告诉你也没什么大碍。这只是一幅《蜀王入川图》,不是什么名家的大作,平常人看了,不会发觉其中有什么不寻常。不过,如果蜀王本人看到了,特别是,如果西平侯沐春看到了,这幅画对他们,对孤,就会有不一般的意义。所以,这幅画要确保万无一失,一定要交到蜀王的手中。至于保密——”他微笑了一下。“这世上没有永久的秘密。或许,画中的机关,早晚有一天会大白天下。但是,我要这一天之前,一切都是安全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沈若寥点了点头。朱棣道:“关起门来,目前一切内情,全天下只有六个人知道。这里的五个人,还有一个道衍大师。此后,还有两个人,蜀王和西平侯会知道。除此八人之外,如果有第九个人知道了——”他停住了口,冷冷盯着沈若寥。 沈若寥耸了耸肩。“反正不会是我说的。” 朱棣微笑道:“我相信如此。这件事,现在我就全交给你了。明天,你就要出发上路,一路多加小心。我就在北平,等你平安回来。” “王爷放心。我丢了,也决不会让画丢了。” 朱棣笑道:“既然这样,孤就放心了。树德,我今天带了两个王宫御厨过来,让他们用一下你家的伙房吧。若寥,你就留下来,陪我一起用膳;我让他们做两个宫廷好菜,你也尝一尝。三保,你去告诉他们开始准备吧。” 到了午饭时间,王府的御厨把精心烹制好的菜肴奉上来,摆好了宴席。燕王朱棣在姚府用膳,特地从宫里带来一只烤好的肥鸭;姚表常被燕王留在宫中赐馔,对烤鸭早不新鲜。沈若寥却是头一次见。 朱棣对他讲解道:“这叫做焖炉烤鸭,是蒙古人留下来的吃法,不过不是他们原创,而是从西域一个叫意大里亚的很遥远的国度传过来的。这鸭子的烤制工艺十分讲究,须得砌起砖石的炉子来,生火把炉子烤热,再放进鸭子去烤。鸭子是不能接触明火的,否则很容易烤糊。要借助炉壁的高温把鸭子焖熟,所以叫做焖炉烤鸭。这样焖烤出来,鸭肉极其鲜嫩,鸭皮也酥脆可口。据说,意大里亚国的人喜欢用这样的方法烤鹅。他们还用这样的炉子烤面饼馒头,烤出来的馒头一个个都通体金黄,酥软甜美。马可波罗来的时候带来了这种焖炉烤鹅的方法,到了咱们这儿换成了鸭子而已。至于烤馒头,不知为什么失传了。兴许只有忽必烈曾经尝过吧。” 姚大人显然习惯了这种情形,吃得心安理得。沈若寥平生头一次吃烤鸭,初入口时鲜美无比,很快他却想起了什么,当即便丢了胃口,心里也越发地难过起来。他见燕王讲得兴致勃勃,突然间不知哪儿来的勇气,把筷子放回桌上,说道: “王爷,您知不知道,现在有多少人无家可归,多少人在大街上流浪挨饿,乞讨度日呢?” 骆阳和马三保闻言大吃一惊,同时在下面暗暗踢了他一脚,示意他闭嘴。朱棣听得他的问题,惊讶过后,一丝很明显的不悦浮上他刚毅英武的面庞。 “怎么?”他冷冷问道,声调并不高;姚表心里暗叫坏事,和骆阳、马三保一起为沈若寥捏了把汗。 沈若寥道:“王爷,我知道您在北平十八年,做了很多很多的好事,把这个原本只有驻军民不聊生的边境重镇治理得像京城一样繁华安定。全城百姓提起您,没有不感激您的。您是个爱民的好王爷。可是您毕竟坐得高,有些细节您看不到,有一些表象之下的东西,只有生活在最底层的人才知道真相。” 朱棣把筷子轻轻放下了。他向后靠到座上,阴沉沉地问道:“愿闻其详。” 姚表使劲向沈若寥使眼色;沈若寥看得清清楚楚,也从朱棣的神色上看到了王爷的情绪,心里不由一阵发抖。他咬了咬牙;既然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也就不能回头了。他说道: “王爷,如果我告诉您,我曾经是个街头乞丐,靠行乞活了半年,您会怎么想我?” 朱棣盯着他,沉思了良久。正厅里每个人都一动不动,注视着他俩,气氛十分紧张。 终于,燕王打破沉默,开口道: “孤有所耳闻,看来确有其事了?” 姚表觉得自己不能再坐视了,小心翼翼地插嘴道:“王爷,确有其事是不假。非但如此,您也知道若寥曾经在我家里做过打杂的仆役,看马厩、浇花,甚至连除秽的活他都干过。就好像百里奚做过奴隶、管夷吾做过囚徒一样,当今圣上也是起于钵盂草屦。若寥做乞丐也好,做仆役也好,也一样学到了不少东西。‘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啊。” 沈若寥惊讶地望了姚表一眼,想不到他会如此为自己说话,恨不得把烂泥塘里的蚯蚓都说成了天上的飞龙。 朱棣沉思片刻,问道:“你应该读过不少书吧?不然,那天看地图时,你也说不出那样的话来。” 沈若寥道:“书读得很少,见识更浅。王爷一定对我很失望吧。” 出乎他意料,朱棣竟然微笑了。 “你这小子真让孤不可思议。有意思。”他说道,“你说得不错,即便是太平盛世,街头也依然有冻馁鬼。历朝历代都是一样。不过,我想知道,当初你冻馁街头,究竟有没有你自己的原因?” 这个问题很犀利;沈若寥顿时脸颈通红,耳根赤紫。他低头怯怯答道: “老实说,大部分是我自己的原因。要不是我一无所能,还不肯放下自己的臭架子,……” 朱棣哈哈笑了起来。“现在呢?你不是坐在这里,和孤一起吃烤鸭吗?这是你自己靠本事得来的,我说得没错吧?” 沈若寥摇头道:“其实,主要是运气。我有很多乞丐朋友还在流落街头,他们并不像我原先那样没本事,也依然在靠行乞过活,就没有我的好运气。” 朱棣饶有兴趣地微笑道:“想必开封之时,你对周王也说了相近的话?可我那个五弟不吃你这套,我没猜错吧?” 沈若寥点了点头:“北平之外,我只去过一个地方,就是开封。在我看来,周王骨子里还是个好人,但他不关心王府之外的任何人任何事。我拿开封和北平做对比,惹得周王很不高兴。王爷,您比周王要强得多,您真正关心民生,真正在为北平百姓做实事;我只是希望,北平能变得更好,能有一天不再有无家可归,更衣食无着之人。王爷,您应该是全北平老百姓的守护神和幸运星啊。” 朱棣眼睛里闪了一下,沉吟少许,微笑道:“很快,北平就不会再有流浪街头的人了。你信吗?” 沈若寥看着朱棣,微微一愣。朱棣笑道: “不信,你就睁大眼睛看着。不出一年,我一定让这北平城里所有的人都有事做,有饭吃,有床睡,有衣穿;让这北平城里再没有一个露宿街头、行乞为生的人,孤寡老人得以颐养天年,青壮劳力更不能荒废,周遭不空出一寸闲田。不光要让北平成为全国最富庶的地方,还要让这儿成为一方百姓安居的乐土。” 沈若寥感动地望着朱棣,道:“王爷,皇上干吗不立您为太子呢?这真是我大明最大的损失。” 朱棣一愣,一束火光在他深邃的眼中稍纵即逝。他沉静地笑道: “傻小子,这席上又没有酒,你怎么先说起胡话来了?还不快吃东西?——成都的细节,会有姚大人跟你仔细交待。明儿早上出发,我就不再来送你了。这顿饭就当是给你饯行了。江湖险恶,一路多加小心。” 送走了燕王,沈若寥跟着姚表回到书房来。茶水端上来,姚表便把周围的仆人挥走,对沈若寥说道: “你小子,我真是看不懂你。说你一根筋吧,你还知道假装败给骆指挥,保留王爷的面子,和骆指挥的位置。说你长心眼,通世故吧,可你吃饭的时候喷的那一大堆算是个啥?你不怕自己有一天会掉脑袋啊?” 沈若寥想起来,自己也有些后怕,正如上次朱高煦那件事后一样。但是他嘴上不肯服输,仍然冷冷说道: “为贱民请命,自然只能由贱民出面了,指望不上大人的。” 姚表了解他的德性,并不以为意。他不再说这件事,开始交待去成都的细节。从北平到成都路途遥远,要走上一个多月,其中大半个月都要在崇山峻岭中穿行,山匪众多,虎豹出没,沿途又要经过大片土族苗夷地界,复杂凶险,远非上一次去开封可比。姚表深为担忧,考虑到沈若寥无论行路还是处世都经验尚浅,却又同时需要做到严格保密;姚大人思前想后,反复斟酌,最终决定派一个自己亲信的药铺采办同往。此人姓石,已入不惑之年,为姚家药铺采办多年,成熟稳重,经验丰富,全国各地都走过,在北平与成都之间往返也有几趟了,熟悉沿途的情况,已经摸出来一条比较安全的路线,对湘蜀一带少数民族风土人情也有一定了解。由老石负责领路,一路上安排住行,照顾行路生活细节;至于去成都的真正目的,只有沈若寥知道;对老石只说是正常采办,为此姚大人专门费心编写了一套清单,罗列十几种蜀中特产名贵药材,交给老石;并把给蜀王的画用最普通的麻布兜厚厚裹了起来,这一路都只能让沈若寥看着。 沈若寥带着燕王赏赐的一只烤鸭回到家,把事情的经过说给吕姜和夜来香听,至于燕王交代要保密的事,他略过去,一个字也没有提及。 第二十一章 成都之行 当天晚上,送走最后一拨客人,沈若寥收拾完店面,坐在自己屋里,把秋风和骆阳赠送的靴刀并排摆在桌上,翻来覆去地把玩不够。吕姜轻轻进来,端着一碗什么,小心翼翼地放到桌上。 “寥儿,喝点儿绿豆汤吧,解暑。” 沈若寥放下手中的兵刃。看到这些闪着寒光的刀刀剑剑,吕姜就有些头晕。她看着沈若寥把绿豆汤喝完,道: “寥儿,我有样东西给你;你等等,我去拿。” 她收走了碗,再回来时,手里抱着一件衣服。她把那件衣服抖开来,却是件浅色的直裾深衣,样子朴素利落。她笑道: “老爷说得不错,我早就觉得,该给你做一件新衣服。你身上这件太旧了。你现在经常要见王爷,穿成这样可不行。”她有些难为情地笑了笑,“可是我一时犯懒,衣服一直没做好;马上你就要走了,这两天我才提起精神来把它赶完。你试试看合适不合适。” “姑姑?……”沈若寥站起身来,欲言又止,伸手接过那件衣服,小心翼翼地摩挲了一下,迟疑少顷,把衣服换上了。 吕姜笑吟吟地上下打量着他,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像样。明天你就穿着它上路吧。” “姑姑,明天上路,要穿箭袖短衫,方便骑马。” “那你就把它带上,万一遇到什么场合需要穿呢。” 沈若寥想到到了成都以后就要见蜀王,确实需要穿得得体一些,便点了点头。他抬起手臂来,把袖口举到眼前,仔细地抚摸着。布料虽然粗糙,针脚却极其整齐细密,显然,吕姜下了很大的功夫。酒店生意这么忙,他不能想象,有多少个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已经熟睡,姑姑却在昏暗的灯光下,一针一线地为他缝衣服。 沈若寥抬起头来,看着吕姜。吕姜看到他的眼神,微微愣了一愣。 “寥儿?怎么了,你不喜欢?” 沈若寥低下头去,不敢看她。心底深处,一股冲动翻腾起来,很快跳掷在胸口;他沉默不语。 半年前,被朱高煦从王宫暗室里带走时,他和姑姑告别,曾经感到过同样的冲动。 这世上,有一个词,极其温暖而辛酸的词,对于别人来说,最为平常,甚至因为太过平常,已经失去了她应有的感觉;他却从来没有机会,和其他人一样,用过这个词,对一个她唯一归属的人;从出生到现在,十八年了。 但是,这难道不是他咎由自取么?不正是他与生俱来的罪孽,造成了这一切的不幸么?他还有资格去奢求,甚至去幻想么? “寥儿,怎么了,你又想起什么了?”吕姜关切地问道。 沈若寥摇摇头,虚弱地笑道:“没事,姑姑。我喜欢得很呢。让您操劳了。” 吕姜忧虑地望着他,走近前来,扶住他的肩膀,轻轻道:“没事,寥儿,有什么话,你尽管跟我说,别自己闷在心里。老这样,你会生病的。” 肩膀上姑姑的手如此温柔;沈若寥抬起头来,看到吕姜眼中毫无保留的慈爱,心中所有强撑起来的冰冷坚硬都在顷刻间融化成一股洪流,和他压抑许久的冲动一起,撞破了那道脆弱的防线。沈若寥再也忍受不住,开口轻轻说道: “娘,……我可以——这样叫您吗?” 吕姜怔住了,不可思议地站在那里,呆呆望着他,似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沈若寥咬了咬牙,在吕姜面前跪了下来,叩头道: “我从生下来,就不知道自己的娘亲长得什么样,不知道有娘亲在身边是什么感觉。现在我全都知道了。如果——如果您不嫌弃的话,请允许我喊您娘亲吧,我一定做一个孝顺的好儿子,伺候您一辈子。” 他忍住眼泪,浑身不停地发抖。 吕姜良久没有回应。沈若寥终于抬起头来,却发现她已经泪流满面。 “姑姑……!”他惊叫道。 吕姜跪下来,张开双臂,把他紧紧搂到怀里。 “好孩子,不是姑姑,是娘亲。叫我娘亲。我就是你的亲娘。” 沈若寥沉默了好久。吕姜的怀抱如此柔软和温暖,莫名其妙就让他感到无比的安全和恬静。他从来没有尝过这种滋味,却发现自己原来已经向往了很久。十八年来,他一直都努力拒绝别人的怀抱。而晴儿又绝不会这样抱他。这种独一无二的,母亲的怀抱。他喉咙紧涩,说不出一个字来。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1] 第二天清晨,太阳刚刚升起,空气清新而凉爽。沈若寥带上吕姜为他做的新衣服,拿着秋风,告别了吕姜,骑上自己的小马,跟着老石一起出发了。他们取道保定、大名,在开封停留了一日;沈若寥与梁铁寒团聚,老石则在开封补充给养。然后他们继续上路,过了黄河,一路南下,渡过汉水,到襄阳时,已经过了半个月了。 他们在襄阳又停留了一日,次日清晨出发,从襄阳城后进了山。老石一路担心劫匪,沈若寥却大部分心思都在风景上。诗文中著名的**巫山,没有峡谷大江在脚下,便折扣许多。沈若寥却也心满意足;襄阳虽然仍是靠北,巫山却完全是一副隽秀钟灵的南方气质,和夜夭山比起来,绝对不是一个风格。山色虽然温软宜人,道路却极为难走;他们在山里走了足足半个月,很少遇见人家,大部分时候夜晚就在山林里露宿。沈若寥从小在深山中长大,很习惯山林间露宿的夜晚,静静躺在树下,密遮的枝叶让他看不见上方的天空,倾听深夜山林间各种奇奇怪怪的动物的声音,除了自己和老石,觉察不到一丁点儿人类的气息,他也不觉得害怕紧张。他完全回到美丽的自然当中,回到曾经无忧无虑过的十六岁那一年,不知不觉,半个月就在轻松愉快中过去了。他们顺利进入了巴中平原。 巴中的富庶果然名不虚传。渐进平原之时,他们已经一路看到茂盛的农田、桑林、鱼池一片紧挨着一片,土壤肥沃,阡陌交通,路边果树连荫。都是李冰都江堰的功劳,使得岷江水乖乖地听从人愿,灌溉了整个巴中盆地,使得巴中成为天府之国,旱涝保收,食无荒年。 一幅《蜀王入川图》,里面究竟藏有什么机密?燕王的话里,有着什么玄机呢?总之,是一件足以让所有参与到这件事情中的人——他,姚表,骆阳,马三保——都人头落地的事;无疑,燕王自己这么说的。 他们又走了半个月,一路无阻地一直走到了繁华似锦的成都府。 沈若寥按照姚表的嘱咐,带着老石找到一处名叫巴乡客栈的所在留宿。然后,他便消失了。接连两个白天,老石找不到他的踪影,十分紧张和头痛,又不敢离开客栈出来寻找,只好在客栈里干等。 第三天晚饭时间,沈若寥回来了,面对老石上火的责问,并不回答解释,却抱出一箱新鲜的药材来,全部都是姚表清单上指定的药品,满满一箱,分门别类,整齐地码在**的紫檀药箱里。老石惊得张口结舌,拿出姚老爷的清单来一一比对,分类、材质级别、数量,都分毫不差,更是惊异万分。他反复追问沈若寥这三天究竟去了哪里,如何选购的这些药材,花了多少钱,为什么不叫自己同去。沈若寥都笑而不答,只简单说遵照姚老爷单独给自己的嘱咐办事,找到成都城中一个老爷多年的老相识帮忙选购的,叫老石不必多虑。 吃过晚饭之后,二人商定好次日动身回程。沈若寥陪着老石一起回到卧房。老石奔波了一个多月,紧张了三天,此刻采办的任务已经完成,只差回北平了;他精神终于放松下来,晚饭间又喝了壶小酒,一头躺到床上,很快便对外界的一切浑然无知了。沈若寥等老石睡下后,听他打起了呼噜,便起身悄悄走出房门,安静地下了楼,来到客栈外面。 夕阳已经落下,半边天还是绯红的亮色;他绕过客栈,走到店后来,果然,一人一马在那里安安静静等候着。那人端端正正立在马侧,瘦高身材,白皙皮肤,显然不是土生土长的巴中人,年纪约有三十岁上下,容貌安详,英姿勃发,风度翩跹,羽扇纶巾,举手投足之间,自然流露出一股尊贵儒雅之气,见沈若寥过来,和气地笑道: “你那位老兄怎么样,被你放倒了?” 沈若寥笑道:“他自己灌了一壶酒,跟我没关系。王爷您有什么事,差人过来叫我,容易得很;何苦只身便装出宫,跑到这市井中来?” 眼前这个人正是蜀王朱椿,朱元璋第十一子,听得沈若寥的问题,无奈地摇摇头,笑道: “有什么办法,四哥的脾气我可知道。皇考有时候都让着他呢。叫你去我府上,人多眼杂,说话不自在。他说了要保密,我哪儿敢不小心。” 沈若寥道:“是那幅画太重要了。” 朱椿诙谐地看着他:“你真的不想知道,那画里的机密?” 沈若寥笑道:“王爷,您不是真想让我脑袋搬家吧?” 朱椿摇头笑道:“我真的很佩服你。如果是我,这一路的好奇心早把我折磨死了。” 沈若寥笑道:“我当然好奇,却也想不出来这画和我能有什么干系,知道它又有什么意义呢,白丢一条命。” “那可不一定;”朱椿讳莫如深地说道,“要我看,早晚,你会知道这画里的一切含义的。要不然,四哥也不会让你来送画。” 他说着,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并一个大红色的纸包,放到沈若寥手中。 “给四哥的回信,我写好了,就在这里,麻烦你了。这些钱是专门给你的,你不会跟一般人那样,假惺惺推辞吧?” 沈若寥微微一惊,犹豫了一下,道:“王爷,我推辞,不过不是假惺惺的,我是真不要。我帮燕王做事,本来也不是为了钱。” 朱椿善解人意地说道:“我知道你不在乎这个。不过,我也是说真心话,不是讲客套。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你年纪这么小,跋山涉水从北平一路送画到成都来,冒着送命的危险。我不光感谢你,更敬佩你的机智勇敢和坚忍不拔。” 沈若寥道:“王爷,您把我想得太高了,我是靠卖命混口饭吃而已,走到哪儿都一样,就是怕肚子饿了难受,跟机智勇敢坚忍不拔根本扯不上边儿。您的心意,我受之有愧。还是请您收回去吧;反正,这儿又没人看见,您也不会跌份儿。” 朱椿笑道:“反倒成了我的不是了;你以为我是在给自己挣脸啊。我总得给你预备一些买路钱,以防不测。蜀中少数民族与汉人杂居,多有山贼。你这一路回北平,依旧要穿山越林的;来的时候顺利,不代表回去也一定顺利。你一定不要大意。” “会的,王爷放心好了。”沈若寥犹豫了一下,问道:“王爷,您有没有想过,不如请西平侯沐将军出兵剿了这些山贼干净?王爷您毕竟可以算是沐将军的亲叔叔,您出面,他肯定不会拒绝的。” 朱椿微叹道:“我们想到一处去了。只是剿灭土匪山贼,并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山贼中有不同货色,有些纯粹是烧杀抢掠,戕害百姓,无恶不作;有些则是被地方衙门欺压过头,不得已躲进山林,以谋生路。此外,各处山寨多为夷族聚居,如果处置不当,反而引发冲突,激化汉夷矛盾。” 沈若寥道:“我听说西平侯一家都爱民如子;黔宁王病逝时,整个云南的军民百姓不分民族,都为他恸哭失声。沐将军现在也和他父亲一样深得各族百姓爱戴,云南百姓都为他立祠求嗣。沐将军富有与少数民族相处的经验,由他出面解决蜀中山匪,可以说再合适不过。” 朱椿道:“只是沐春现在正在麓川平叛,一时还不能抽出兵力来四川。我可以先给他写封信求援;但是剿匪的军队什么时候到,只能等麓川平定以后再说了。不过,几天前,副将何福与瞿能刚刚捣破南甸,斩了叛酋刀名孟,等于打折了刀干孟的一只臂膀。擒获刀干孟是指日可待的事了。用不了多久,麓川叛军就能平定。到时候,蜀中山贼们只能坐等末日了。” 沈若寥笑道:“那就太好了。王爷,您和燕王、黔宁王一样,都是爱民如子的好王爷。皇上有这么多好儿子为他镇守边疆,足可以高枕无忧了。” 朱椿惊讶地望着沈若寥,看见他眼中毫不造作的真诚和钦佩,笑道:“什么话,这明明是你出的主意啊。” 沈若寥道:“我在燕王面前,曾经说过请他想一想露宿街头的乞丐,燕王当时就做出了承诺;这种话,换作一个只知道压榨百姓、骄奢淫乐的君王听见,早把我剁成肉酱了。所以,主意是其次的,能有您这样真正为百姓着想和做主的王爷,才是我们的万幸。” 最好,能有这样的皇帝——燕王和蜀王,抑或是黔宁王,如果他还尚在人间的话,谁更适合接掌大明的江山呢?这个念头在沈若寥心头一闪而过,他缄了口,没有说出来。 朱椿微笑着摇了摇头,温和地说道: “没有你想得那么高尚。这是我自己的家,家门口有一伙强盗,你说我能不管吗。四哥和我不一样;四哥眼中的家,比我的大得多,不知多多少了。我是个有福之人,封到成都做藩地。‘天府之国,食无荒年’,这都是一千年前李冰的贡献。我是坐享其成,可不像四哥,他刚到北平的时候,北平只是个破败不堪的边陲兵镇而已。他比我有能耐。我四哥是个很了不起的人。你全心全力地辅佐他吧,日后,肯定会大有你作为的广阔天地。至于我,跟着我没出息的,一辈子不好别的,就是研研墨,弹弹琴,勾两幅画,如此而已。” 沈若寥皱起眉头,笑道:“王爷,您可真会讲笑话。我巴不得每天这么过呢,无忧无虑,衣食不愁,跟着正学先生研经习卷,舞文弄墨,好不自在。这才叫真潇洒,我这辈子看来是没指望了。没那命啊。” 朱椿微笑道:“正学先生还跟我谈论你呢,就在刚刚,我离开王府之前。他说你是个文武全才,要是能在朝廷谋个官职,不为生活所累,潜心多读一些书,肯定能为国家作不少贡献。” 沈若寥不以为意地笑道:“我只能一厢情愿。不是人人都可以像正学先生这样的。” 他们继续闲聊了一会儿,天黑了下来。朱椿便上了马,打道回府。沈若寥闲着无事,便骑上自己的马,护送蜀王回王府。 二人在王府门口停下来。朱椿刚刚下马,远远地一座飞骑向着王府闪电般疾驰而来。沈若寥提骑按剑挡在朱椿面前,盯着那来势汹汹的一人一马。飞骑转眼到了近前,他微微吃了一惊,马上是一个亲兵打扮的人,却穿了一身白衣,见到朱椿,立刻跳下马来,跑了两步,跌仆到地上,喊道: “启禀殿下,京师紧急丧报!” 闰五月伏天,飞驰了一路的亲兵疲惫已极,浑身大汗淋漓,素白的衣裤都浸透了汗水和尘泥,夜色下更显得肮脏不堪。朱椿闻言,呆立在原地,只感到从头到脚每一根毛发都冰凉下来。沈若寥跳下马,走到蜀王身边,小心地望着他,生怕他摔倒。 朱椿脸色苍白,虚弱地说道:“说吧,什么时候的事?” 那亲兵报道:“皇上于癸未大渐,乙酉崩于西宫。” 朱椿喘着气问道:“可有遗诏?” “遗诏皇太孙登极御宇。天下臣民,哭临三日,毋妨嫁娶。诸王临国中,毋至京师。” 朱椿听到这里,再也支持不下去,跪倒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 [1]孟郊《游子吟》 第二十二章 蓝玉疑案 洪武三十一年闰五月乙酉,七十一岁的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在应天皇宫病逝。遗诏曰: “朕膺天命三十有一年,忧危积心,日勤不怠,务有益于民。奈起自寒微,无古人之博知,好善恶恶,不及远矣。今得万物自然之理,其奚哀念之有。皇太孙允炆仁明孝友,天下归心,宜登大位。内外文武臣僚同心辅政,以安吾民。丧祭仪物,毋用金玉。孝陵山川因其故,毋改作。天下臣民,哭临三日,皆释服,毋妨嫁娶。诸王临国中,毋至京师。诸不在令中者,推此令从事。”[1] 闰五月辛卯,二十二岁的皇太孙朱允炆在应天皇宫即帝位,将朱元璋下葬紫金山孝陵,谥高皇帝,庙号太祖。朝廷遣使临各王籓邸,正式宣读了太祖遗诏和新皇帝的即位诏书。朝廷特使抵达成都蜀王籓邸时,沈若寥已经离开成都四五天了。 报信的亲兵是蜀王派在京师的下属之一,以便京师有什么情况随时回来报告。自己的人马传报消息总是比朝廷专使快一些。沈若寥看着朱椿悲痛欲绝的样子,心里很是难过。政治这东西目前离他还很远,他也绝没有想到朱元璋的驾崩对自己不久的将来会产生怎样阴差阳错的影响。但是,失去父亲的经历他也曾经有过。眼下,看着万金尊贵的堂堂蜀王趴在地上失声痛哭,他不由同情起这个享誉西南的秀才王爷来,却又想不出任何话能安慰朱椿。他从地上扶起蜀王来,一面问那报信的亲兵道: “你确信吗,不是道听途说?万一有误,这事可是要掉脑袋的。” “确信无疑;朝中已经发丧,皇太孙殿下不日即位,现在应该已经是新皇上了。朝廷特使几天之后就到。” 那亲兵说完,抬起头来望了一眼,见沈若寥竟然只是一介布衣,不由心中万分困惑,小心地瞟了一眼沈若寥搀扶下的蜀王,低下头去,不再说话。 沈若寥看了看朱椿;性情单纯的蜀王已经让悲痛冲昏了头脑,还在大哭。王府大门周围所有人都束手无措地望着王爷,不知该如何是好。 沈若寥叹了口气,对那亲兵说道:“你还有别的任务吗?” 那亲兵微微愣了一愣。他心中疑惑,却又威慑于沈若寥的镇定,低头道:“没有;属下从应天连夜赶回成都,就为了禀报王爷。属下只对王爷负责。” 沈若寥道:“那你赶快回去,好好休息吧。” 他又对马车夫道:“把车赶走吧。” 然后,他便扶着朱椿,走进王府里来。王府里到处已经亮起了灯笼。蜀王府门人关上了王府大门,和沈若寥一起把站立不稳的朱椿送回卧房,交到大吃一惊的蜀王妃手里,看着她招呼周围的侍从一起把王爷扶到床上躺下。 蜀王妃生得五官清晰,浓眉大眼,非常的漂亮之中,带着几分男子镇定洒脱的果敢和英气,得知天子驾崩,蜀王丧父,吃惊过后,很快沉着下来,吩咐下人烧水倒茶,服侍王爷洗脸休息,王府上下立刻戴孝挂丧,一切事务都成竹在胸,安排得有条不紊,无所遗漏。然后,她命人取来一些钞币,送到沈若寥面前,不慌不忙地说道: “这两天殿下在你陪伴下,过得很开心;今日事出突然,也多亏你护送殿下回来。这些银钱就当我替殿下答谢你了。你们明天上路返程,多加小心;殿下伤心过度,怕是不能送你们了。” 沈若寥望着蜀王妃,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早就听说,蜀王妃父姓蓝,就是大名鼎鼎的凉国公蓝玉将军的女儿。他看着她坚毅的容貌,言谈之间表现出来的处变不惊和指挥若定,仿佛就能清晰地在想象中看到蓝玉的影子,凉国公闻名天下的英俊和傲岸,蓝大将军点兵沙场的大将之风;他毫不怀疑,面对这样一个将军,和他经年累月带出来的几十万大军,曾经不可一世、骁勇善战的蒙古铁骑是如何一次又一次地一溃千里,乃至后来望风而逃的;甚至是那次有名的毁关事件,地势奇险、万夫莫开的喜峰关下,大明朝自己的守关将士,只因为不肯半夜开门放蓝大将军入关,骄傲而轻狂的蓝大将军竟然一声令下,带领手下战士强行冲关,把铜墙铁壁坚不可摧的喜峰关顷刻之间冲垮,在铁蹄之下踏了个粉碎。 因为这件事,从此给朱元璋在心头蒙上了挥之不去的阴影。一个将军不可一世到了如此地步——可怕的是他拥有这般不可一世的资本,要知道那喜峰关可不是谁想冲都能冲得过去的,更不用提他蓝玉把整个喜峰关给拆了——他手上握着几十万大军的军权,有朝一日造起反来,那可怎么得了。 尽管如此,朱元璋还是盛情迎接了北征捕鱼儿海凯旋的蓝大将军,在奉天大殿举行大典,论功颁赏,进其爵为梁国公,并且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宣称说:“此朕之卫青、李靖也。” 这是为人臣武将者所能得到的最高盛誉了。蓝玉却显然有足够的自信认为自己本来就和卫、李差不多,并不因为得到皇帝至高的嘉奖而感激涕零。他我行我素,继续他蓝大将军一贯的狂傲风格,在庆功宴上口出不逊。朱元璋委婉地批评他不该擅权自专,不向朝廷上奏就擅自做主黜陟将校士卒。蓝玉却不屑地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战机不可贻误,为将者当断则断,方能树立威信。朱元璋责怪他不该恃才傲物,放纵恣肆,他听到有人报告说,蓝玉袭破元营后,俘虏了北元君主的妃子,见其生得丰盈貌美,顿起色心,当晚就逼迫其入自己帐中侍寝,元妃羞辱不堪,第二天早上自缢而死。蓝玉听到这里,竟然大恚而起,反问皇帝是从何处听来的他人诽谤,他定要将那人碎尸万段。朱元璋极为不满,严厉地训斥了蓝玉一通,当时便将给他的封爵“梁国公”改作了“凉国公”,手书“凉国公”三个大字给他,并且命人把蓝玉的诸多过错镌刻在赐给他的功臣铁券之上。 然而,真正让朱元璋动了杀心的事情,却发生在庆功宴后。 老皇帝想要和蓝大将军私下里谈一谈北部边疆的军事形势,便让在场的其他人离开。于是,所有的御前侍卫、太监和宫女都很快走得干干净净,唯独北征归来的将士们还留在大殿里纹丝不动。朱元璋感到奇怪,便又说了一句,朕要和凉国公商量些事情,你们先下去吧。孰料,那些蓝大将军手下的副将偏将们,仍旧毫无反应,仿佛压根没有听见皇帝的命令。 朱元璋正困惑间,蓝玉此时却懒洋洋地开口说道:你们先下去吧。那些偏裨将校们听得蓝大将军的命令,立刻齐刷刷起身离席,走出了大殿。 朱元璋被眼前的一幕震惊得瞠目结舌;他万万想不到,自己万乘至尊的当朝天子,帝国的开国皇帝,南征北战,到头来在军中的威严竟然还不如自己的大将军;在蓝玉面前,自己仿佛只是一面大旗,一个门面,一个傀儡,名义上是皇帝,却没有人听从自己的号令。这些都是军队中的高级将领,级别仅次于蓝玉,尚且如此,那几十万普通士兵就更不用说了;他们的眼中,只有蓝大将军,没有天子。 对于君主来说,这是不可忍受的;如果蓝玉刚才下的命令不是“你们先下去吧”,而是“杀了这个皇帝,我来做”,那自己岂不是当时就要死无葬身之地,费尽艰辛打来的江山皇位马上就会轻而易举地改姓了蓝。 从那时起,凉国公大将军蓝玉最后惨绝人寰的命运就已经成为定局了。然而朱元璋虽然素来雷厉风行,这件事上却极端小心谨慎。他终究是忌惮蓝玉手中的几十万大军。除此之外,边疆局势还并不十分稳定;西南、北疆都有叛乱,他还需要这个能征善战的大将军为他清理门户。 而北元蒙古自洪武二十一年被蓝玉大败于捕鱼儿海,元气大伤之后,北疆局势平静了四年,在洪武二十五年再一次被打破。建昌卫指挥月鲁帖木儿举起造反的大旗,叛军实力迅速壮大,很快便不可收拾。此时,蓝玉已经肃清了西南、西北的少数民族叛乱。朱元璋再次任命他为征虏大将军,率师征讨大漠。月鲁帖木儿听得蓝玉挥师而来,吓得望风而逃。蓝玉直捣建昌,连战克捷,将月鲁帖木儿逼得只顾奔命。大军乘胜追击,几个月之后便擒住了月鲁帖木儿,彻底剿灭了叛军。 在此期间,大明朝廷发生了一系列变故:皇太子朱标病薨;朱元璋最喜爱的养子、远在云南的西平侯沐英病故;朱允炆立为皇太孙;沐英之子沐春袭封西平侯爵位,继续父亲镇守云南之职;此外,就是持续了十二年的胡惟庸谋反案还在继续扩大,又有更多的官员牵连被诛。 边疆局势至此可以算基本安定了,朱元璋再也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他下诏蓝玉回京,却命令几十万大军留在边塞守备,让蓝大将军自己一个人回来。朱元璋大大称赞了蓝玉的卓越功勋,升他做太子太傅,却命宋国公冯胜、颍国公傅友德为太子太师。蓝玉明明白白地察觉到皇帝对他的冷淡和猜忌,无奈大将军天性心高气傲,如何能够安人之下,口无遮拦地抱怨道:“我不堪太师耶!”朱元璋知道了,更加咬牙切齿。 此时,距离他被锦衣卫密告谋反,被捕下狱,只有两个月。 后来,锦衣卫蒋瓛一告成名,凉国公终于下了诏狱,诛灭九族,罪状里当然并没有越主擅权这起了实质作用的一条。高傲的蓝大将军在诏狱里饱受拷打,然后押上刑场,三千六百刀凌迟处死——蓝大将军的女儿因为是蜀王妃,总算逃过一劫,成为蓝氏一族唯一的幸存者。眼下,沈若寥望着面前端坐的蜀王妃,深刻地感到她不止继承了其父的美貌,更在血脉和骨髓深处保留了父亲的骄傲和坚毅;他不知道,经历了全家满门抄斩的悲剧,父亲背上结党营私、谋逆造反的千古罪名,更遭受了惨无人道的凌迟酷刑,这个女子心中究竟如何感受。眼前的她虽然态度和气,却明显冷淡,谈吐举止之间,掩饰不住与生俱来的高傲,甚至有一些冷酷。 沈若寥推辞道:“王妃娘娘折煞我了;王爷已经赏了我们很多钱了,无功受禄,若寥心里已经很有愧。还请娘娘收回这些银钱吧。” 蜀王妃脸上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仍然客气而冰冷地说道:“王爷赏的是王爷赏的,我赏的是我赏的。你不用推辞,你该不该受这些赏钱,我心里有数。” 沈若寥想到凉国公莫名其妙的谋反罪状和悲惨的下场,心底不由对蜀王妃起了深深的同情,此时此刻,这个王妃的骄傲和冷酷似乎恰恰显示了她的刚强坚毅,无论对于一个女子是否多余,对于蓝玉那样的大将来说却是必不可少的高贵品质;他顿时觉得冰雕一般的蜀王妃熠熠生辉起来,连她的骄傲和冷酷也令人肃然起敬。 这种倔强的骄傲最终迫使他不得不屈服,收下了赏钱。他告辞离开了蜀王府,回到巴乡客栈里来。一路上,他一直在沉思,蓝玉一人,牵连了两万多人和他一起送命,丝毫不比胡惟庸谋反案坐死的人少;即便蓝玉不曾谋反,抛开他的兵权不提,他也确实有着太多的毛病授人以柄,可以说并不完全无辜。然而不管怎么说,这毕竟与他沈若寥毫无干系,为什么自己对一个如此遥不可及的人物这么不能释怀呢? 蜀王和他的王妃娘娘,性格上差异真是足够巨大。他还不曾见过燕王妃,不知道那一位王妃娘娘是什么样子;不过他知道,燕王妃的父亲就是中山王徐达,是大明帝国开国第一元勋,比凉国公蓝玉还要功盖千秋、威震天下的大将军。与蓝玉不同的是,中山王徐达虽然一样功高震主,却因为人谦恭谨慎,得以富贵善终。燕王妃本人的名声也是很好的,听说性格和她父亲中山王一样沉静通达,爱好读书,被人称为女秀才。燕王与王妃一直情深意重,相敬如宾。 第二天起来,两个人上路回北平。他们走到顺庆,乘船顺嘉陵江下行,在重庆入大江,很快到了荆州;他们在荆州上岸,取道襄阳。 到了襄阳,老石放松下来,随便沈若寥出去玩了两天,把襄阳城里城外的名胜古迹转了个遍。夫人城,樊城,隆中,鹿门山,米芾祠,杜甫墓……以前他只能在书中看到的鼎鼎有名的地方,都活生生跳出来,陈列在眼前,让他玩得淋漓尽致。 第二天日落后,他才回到客栈里来。老石已经叫好了酒菜,坐在房间里等他。 “下午的时候,有个人来找过你。”待他在桌边坐好,老石开口道。 “找我?什么样的人?” “不肯说姓名,只是要见你。个头不高,罗锅得厉害,蜀中口音,一身算命的打扮。” 沈若寥微微一愣:“黑脸,短髭,三十出头年纪,右眉上有道疤?” “你认识他?” 沈若寥道:“游武侯祠的时候,他给我算过命。” “游武侯祠?”老石皱起眉头来。“你什么时候去游武侯祠了?” 沈若寥脸红起来。他是在蜀王府的第二天下午,被世子师正学先生领去武侯祠游览的。一不小心,他差点儿说漏了嘴。 他说道:“是老爷朋友家的教书先生领我去的。” 老石嗤笑一声,道:“好小子;把我一个人撇在客栈里,自己倒游览名迹去了。既然是姚大人亲自安排的,他若不让你说,你最好还是别说,我也不想知道。不过,你告诉我,那个算命的是什么人?” 沈若寥摇摇头:“我不认识他,从武侯祠出来,他就在门口把我拦住,非要给我算命不可。” “他都说了些什么?” “他说我不日之内,必有血光之灾。” 老石脸上的表情,让沈若寥很好笑。 “石大哥,别告诉我你也信这个。” “我信的不是这个,”老石凝重地开了口,“如果只是一个滥竽充数的江湖术士,武侯祠前拦截游客,信口开河,不过是为了骗钱,无足轻重。可是他决不会为了骗钱,一路翻山越岭从成都追到襄阳来。这其中必有蹊跷。” 他取出一个字条来,放到桌上。 “这是他让我交给你的。” 沈若寥拿起字条来打开。上面只有简单两行字: 明日午时,夫人城上。万望独来,幸勿见疑。 他抬起头来,瞟了老石一眼。 “石大哥,这字条……” “我没看。”老石猜中了他的问题。“你也没必要告诉我。无论上面写了什么,我只有一句话:那算命的必有蹊跷;凡事小心为妙。” 沈若寥想了想,将字条重新折起,放入怀中。 吃完饭,他说道:“明日正午前,我出去一趟。午后回来。” 老石没有立刻答应。他沉思片刻,说道: “告诉我你要去哪儿。两个时辰后不见你回来,我便去寻你。” 沈若寥想了想,道:“也好。我要去夫人城,不会太久。也不会有事的,两个时辰之内,我必会回来。你放心好了。” ******** [1]《明史?本纪第三》 第二十三章 夫人城头 次日正午未到,沈若寥如约独自一人来到夫人城上。时候尚早,他在城头走了一会儿,在女墙上高高坐下来,面向城外。夏日正午的太阳毫无保留地暴晒在脚下的江上;白光刺目的江面上,铆着零星几点驳船。这就是汉水,紧贴襄阳城的城墙流过。对岸就是樊城了。背后,岘山居高临下地俯瞰汉水和整个襄阳城,满山茂密葱茏。 昔日,前秦皇帝苻坚想要南下消灭东晋,一统天下,遂率十几万秦军,分四路大举进攻襄阳。奉命镇守襄阳的梁州刺史朱序,闻说大军压境,临危不乱,加固城防,积极准备全力应战。 朱序之父曾是东晋朝廷将领。其母韩夫人是个女中豪杰,常年随夫征战,通晓军事;在巡视城防时,发现城墙西北角年久失修,一触即溃,是整个城防的软肋。无奈其时襄阳守军有限,兵力紧张;韩夫人遂召集全家女眷及城中妇女,在这段即将崩塌的城墙里面,日夜抢工,修筑了一道坚固异常的新城墙。 其后,秦军渡过汉水,向襄阳城发起猛攻。守城军民奋死抵抗,战事异常艰苦激烈。这个过程中,秦军发现了城墙西北角的隐患,便集中兵力专攻此处,果然很快攻塌了旧城。亏得韩夫人的先见之明;守城晋军坚守在韩夫人娘子军修筑的新城之上,终于打退了秦军的进攻。 夫人城之名,由此而来。 沈若寥忆起书上读过这的这段历史,陷入沉思之中,不知不觉摇头微笑。 夫人城。夫人城……可是最后,秦军还是占领了襄阳。东晋援军畏首畏尾,不敢前来;朱序孤军作战,最终因为手下叛将李伯护投降秦军,里呼外应,打开城门,襄阳城终究被秦军攻陷。朱序被生擒,绑到了前秦都城长安。苻坚对他深为敬重,没有杀他,反封他为官,却把降将李伯护杀掉。至于韩夫人,谁也不知道她的下落究竟如何。 沈若寥站起身来,环顾四周。面前,汉水从西边的洲渚两侧下来,在夫人城脚下拐了个弯,奔流的江水急转直下,向东北方泄去。江水像一条绸带,反着耀目的强光,向东边延伸去;还可以看到江面上几粒暴晒的舟影,布满水面的细碎的皱纹。夫人城脚下的江面上,急转的水流冲起旋涡和浪花,江流滔滔不绝于耳。 身后,岘山静静地坐在襄阳城的后方;坚实的依靠。 脚下,这固若金汤、流芳千古的夫人城。 背山环水,易守难攻;铁打的襄阳,铁打的夫人城。然而终究还是落入了前秦之手,落入了蒙古骑兵之手。竟然都是自己人,开门献城,分明这城墙还坚固如初,至今依然。 沈若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长长地吐了出来,感觉胸中一片古往今来的开阔与寂寥。他轻轻叹道: “滑稽。” 身后,一个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何事滑稽?” 沈若寥回过头来;正是那武侯祠外,断言他将有血光之灾的算命先生站在自己面前。 他跳下女墙来,与对方平面而视。 “滑稽,因为一模一样的事情,竟然历朝历代都在不断上演。后人却永远学不会以史为鉴,前赴后继地重蹈覆辙。” 那人微笑道:“说得不错;汉景七国,西晋八王,正是前车之鉴,却不知燕王殿下学到了没有。” 沈若寥戒备地望着他:“阁下究竟是谁?” 那人答道:“在下只是成都一个街头术士,市井之中讨口饭吃;锦官城里都称我为黄狸子。” 沈若寥冷冰冰问道:“阁下千里迢迢追到襄阳来,又约我独自到这个无人的古城头相见,究竟有何贵干?” 黄狸子答道:“受锦衣卫之命,要我将少侠带到此地,劝阁下说出燕王派你到成都的真正目的,并交出蜀王密信。” “什么?!——”沈若寥猛吃一惊,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来。 黄狸子笑道:“沈少侠千里迢迢从北平赶到成都,密会蜀王,送交蜀王一个神秘之物,之后又得其密信而返程北上。燕王与蜀王私下通谋,如此鬼鬼祟祟,必然是不利于朝廷之阴谋。” 沈若寥忍不住说道:“你本来就是锦衣卫密探,冒充街头相士,在成都盯梢蜀王?” 黄狸子道:“我是不是锦衣卫,都无关紧要。眼下这夫人城上,只有你我二人;少侠若肯配合,一切容易;否则,此时此刻,城下已被锦衣卫和襄阳守军包围,阁下纵和乃父一样武功盖世,怕也插翅难飞。” 沈若寥再次大吃一惊:“我……爹?!” 黄狸子安静地盯着他:“时候还早;少侠不妨仔细考虑。供出燕王,交出密信,我保证锦衣卫对少侠秋毫无犯,还可向朝廷保举少侠揭发藩王谋逆有功。” 沈若寥怔了少许,头脑里一团混乱。他搞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记不起自己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露出了破绽,泄露了机密,更不知道朝廷究竟都掌握了什么以及多少,这一切跟父亲又有什么关系。他从来没有遭遇过这种情形,毫无概念究竟该如何应对。他心跳超速,薄薄一层汗珠开始在额头上沁出。 他轻声说道:“我去成都,只因燕王府用光了储蓄的川蜀特产药材,姚大人特备清单,派我来成都采办。药材都是蜀王府选购备好,交给我带走。除此之外,并无其它。” 黄狸子问道:“清单何在?” 沈若寥道:“在我同行采办的大哥手上;锦衣卫如果不嫌麻烦,我可以背给他们听;不过阁下声称自己不是锦衣,又拿不出证据来说是锦衣卫雇了你,我不可能再给你任何细节。你还是叫锦衣卫上来抓人吧;他们有权审我,你只是一个成都街头的算命先生,本无权到襄阳来问我燕王的私事。” 黄狸子沉思片刻,微笑道: “既如此——”他突然伸手,亮出一块银牌,一面刻着“锦衣卫”三字,另一面刻着一个“敕”字。 “现在,少侠可满意了?”他微笑道,“你说得不错,在下一直在成都街头化妆暗访,密切关注蜀王府动向。你同行的伙伴,此刻正在襄阳县衙中羁押。我锦衣卫的兄弟审他所得口供,他并不知道此来成都是要为燕王府采办,更不知要通过蜀王府。他只知道你到成都后就不辞而别,消失了三天音讯全无,第三天晚上才回来,才知你已经一个人把药材全部办齐,却不肯跟他说是如何办的。他记得你去成都一路上都背着个粗麻的长包裹,回程时却不再见你背。在下于蜀王府外,亲眼看到你背着个粗麻的长包裹进了王府,出来时背上却空空如也。后来,蜀王独自便装出府,私会你于客栈之后,并交与你一封密信。 “沈少侠,燕王府要采办药材,稀松平常,却搞得如此神神秘秘,派出两人同来成都,却不让其中更富有采办经验的那人知情,这不是很奇怪?朝廷只能推测,除非那唯一知情之人,掌握的是不能为人所知的隐情。我敢肯定,隐情就在那包裹和密信之中。那包裹中究竟是什么?” 沈若寥答道:“燕王托我带给蜀王的一些北平土特产,板栗、柿饼之类,没什么新鲜玩意儿。” 黄狸子道:“既如此,少侠何不交出蜀王密信来?燕王与蜀王手足情深,互相馈赠土产,本也不是什么事,更不怕朝廷知道,何必遮遮掩掩?” 沈若寥道:“信里既然没有什么事,你又何必非要看。若寥受人之托,为人送信,信从发信人手中接到,必须送到收信人手上;拿给不相干的外人看了,我不成了失信于人。” 黄狸子笑道:“你把信给我看过,如果信中没有任何不正常的内容,我再还给你,你还可以继续回北平送给燕王;锦衣卫有经验,能把封口复原如初,保证燕王看不出端倪,你不会有任何问题。” 沈若寥道:“那是利用蜀王和燕王对我的信任,欺骗他两个,更不可以。” 黄狸子沉下脸来,冷冷说道:“沈若寥,你不要不知分寸。锦衣卫直接听命于天子,有权刺探亲王一切家事;你拒不交信,便是抗旨不遵,罪同谋逆,你可知厉害?” 沈若寥停顿片刻;他的头脑开始渐渐冷静清醒过来。他问道: “你如何知道我名字?如何知道我从北平来?为何不在成都抓我,非要追到襄阳来?又何苦把我弄到这夫人城上来,直接从客栈里把我抓进府衙大堂过审不更容易?还有刚刚你说到我父亲——你知道我父亲是谁?” 黄狸子却并不立刻回答,而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良久,然后在城头寻了块基石悠然坐下来,抖平衣襟,不慌不忙说道: “少侠可知,你这些问题,已经足够确定锦衣卫对你的怀疑?在下现在就回答你。在下自从蜀王府外见你只身进了王府,就开始注意跟踪你。诸葛祠中,少侠与方正学一同游玩,少侠一口北平口音,方正学又多次提起燕王,随便谁都能猜出你与燕王有关。锦衣卫在成都按兵不动,到了襄阳才动手,是为了掩人耳目,不想打草惊蛇;选在夫人城上,则是为了给足下一个立功自救的机会。至于你究竟是谁——” 黄狸子停住了,紧紧盯住沈若寥,得意地微笑了。 “沈少侠,全天下之人看到你手中的剑,都知道你是谁,更知道你父亲是谁。蜀王知道。燕王更是从一开始就知道,比谁都知道得更多。唯一至今还被蒙在鼓里的人,是你自己。” 沈若寥满脸怀疑和困惑:“你什么意思?” 黄狸子道:“少侠可知道,你父亲的过去?” “你指的……” “洪武十年,沈如风引退回燕山,从此在燕山闭门隐居;你想必知道他武功天下无敌,又可知他为何要逃回燕山,终生再不出山?沈如风自从十六岁上得了秋风宝剑,之后直到他逃回燕山,这十二年之间发生的事情,你又可有了解?” 父亲神秘的过去——他从来不知道。他一直渴望知道,父亲过去的经历,身边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告诉他;所有的人都讳莫如深,顶多像大伯一样,只言片语匆匆带过。两年前,大伯遇害,自己也遭到陷害;那个夜晚,三叔在暗房之中,曾经粗略说出了些许父亲的往事;两年来,他一直坚信三叔是在诋毁父亲,尽管内心深处,他早已把清儿认作了自己的亲妹妹。他渴望知道更多父亲过去的经历,渴望听到更多的细节,渴望了解一个自己不认识的,真实的父亲。然而他究竟是否准备好接受真相?他从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此刻,他关心的问题只是,他究竟该不该从锦衣卫的口中了解到这一切;他渴望知道,但他或许不该问。 黄狸子见他沉默不语,淡淡笑了。 “你当然不可能知道。”他说道,“沈如风本是张士诚门客,以其武功高强,年方十四岁便被张士诚收作贴身保镖;十六岁上,他从武当山掌门高道还丹真人手中得到秋风宝剑,武功大涨,很快四海之内无人敢与之争锋;张士诚由此待其恩宠更重,情同父子,与另外一个养子五太子一起,被张士诚视为左右手,并称为吴中双煞。 “徐达、常遇春引大军攻吴,连克高邮、淮安,梅思祖归降,继而张士诚连失濠州、徐州、宿州,于是丢了整个淮东。沈如风跑到徐达大营中投降,徐达早闻其名,以其弃暗投明,大加称赏,留其在身边;不想乃父暗通张士诚,频送情报;待得徐达攻破五太子援军,五太子投降,湖州、嘉兴、杭州相继归降;乃父心机深重,瞅准时机又跑回了张士诚身边。张士诚失了五太子,又因沈如风先前在徐达军中通风报信,以为沈如风不但善谋略,而且真正忠心于己,于是对他加倍器重,拜为总兵,除了沈如风之外,再不肯听他人言。 “徐达、常遇春筑长垒围困平江城,因乃父顽固拒守,十月不能下。后来徐达送书于乃父,尽言先帝乃是大势所趋,张士诚心胸狭窄,目光短浅,难成大器,早晚必败。沈如风于是半夜出逃,又投奔至徐达营中。次日平江城破,张士诚巷战溃败,自缢不成,被徐达所执。” 沈若寥仿佛在听天书,张着嘴呆呆听黄狸子叙述,满脸的不可思议。黄狸子看见他脸上的神情,得意地笑了,指了指面前,示意他坐下,一面继续说道: “因为此事,先帝不得不承认他平吴之功,赏了他一个都督佥事,和当时的蓝玉一样官职。诏书送到平江之时,却找不到人;过了一个月,汤和进攻庆元之时,才发现沈如风在方国珍那里;从俘虏的方国珍亲信口中得知,原来沈如风早在张士诚与方国珍昆山之战时,就已经利用自己在张士诚身边的位置,暗通方国珍,才有了方国珍的七战七捷,借此劝说张士诚投降了元廷。汤和、廖永忠、朱亮祖大军追逼之下,方国珍逃遁入海,走投无路之中,奉表归降;先帝接受了降表,条件只有一个,要他交出沈如风。使者到达方国珍之处时,沈如风却已先行逃跑,不知去向。 “三个月后,大将军徐达却从北征前线上奏,沈如风前来归降,请降之礼竟是汴梁——也就是开封——以及汴梁守将左君弼。徐达将其留在军中,礼待如初,同时小心观察,沈如风随后助其破元军于洛水,平定河南。先帝虽然许可了徐达的决定,仍然不放心,于是以犒军之名临幸汴梁,与徐达、沈如风三人密谈。密谈的内容,普天之下,至今再无第四人知道。总之,后来徐达取临清,下通州,攻克大都,一路势如破竹,元军一溃千里,奔逃至上都——也就是开平,随后因常遇春大军逼近,又弃上都逃入大漠;徐达接着再连克太原、巩昌、平凉、延安、庆阳,平定山西、陕西;沈如风一直跟在徐达麾下效力,不曾再反。 “洪武三年,徐达再度北征凯旋;师还京城,先帝大行封赏,徐达进封魏国公,其身边大小各级将校皆得封赏,独不及沈如风。世人传说,当年先帝与其汴梁密谈之中,曾经约定但得徐达攻克大都,元朝灭亡,北方平定,先帝便可将他先前所有的摇摆反复一笔勾销,并许他终生供养,惟有一个条件,便是从此他不得再靠近朝廷,涉身朝政军事,并且不得再在京师露面。 “传说是真是假,无人知道。唯一可知的事实只有:乃父的确无官无爵地离开了京师,从此远离朝政,再不曾介入军事,只身行走天下,而从不曾见他为生计发愁。他屡易其主,名声大恶,却因为武功高强而朝中人人畏惧;外加为人傲慢冷酷,反复无常,背信弃义,朝臣军队从上到下,无人不言其恶。得知他功成身退,中书六部、五军上下都是人人欢喜,大松一口气。” 沈若寥仍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初始的惊骇很快过去,随着黄狸子滔滔不绝,此刻他反而冷静下来,冷冰冰说道: “你信口雌黄,居然也能说得头头是道,自成一统,也真让我佩服。但空口无凭,你便说得天花乱坠,教人如何信你?随便编个惊心动魄的演义出来,不过就是想骗我交出蜀王的家信,使计无中生有,陷害蜀王和燕王,还当我是傻子,乖乖地随便你耍?” 黄狸子仿佛早料到他会如此反应,抬起手来,若有所思地捻着自己唇上的短髭,眯起眼来,淡淡笑道: “沈少侠,在下刚刚所说的事情,对于生活在大明朝今天的人来说来,就好像徐达、常遇春的名字一样,只是常识而已。阁下若不信,可以随便在街头抓来个路人问他沈如风是谁,看对方会如何回答。先帝爷与沈如风汴梁秘密约定的内容,如果传说是真,想必后来先帝爷多有后悔。沈如风离开朝廷,远离京城,只身行走江湖,逞其武功之强,心地残忍,处处为非作歹,动辄因些微小事犯下杀虐无辜、屠戮妇婴的罪行;其所犯之罪,却远不仅如此。他冷血负心,好色成性,凭着自己天下无双的武功和美貌,时时处处拈花惹草,害得无数善良而纯洁的女子丧失贞节,自尽身亡,他却能无动于衷,继续在股掌之间玩弄着自己下一个猎物。 “总而言之,乃父当年杀人为虐,无所不用其极,惹得四海之内,风声鹤唳,人心慌慌,甚至少女昼夜以面纱遮颜,不敢少露;行人于道而不敢旁顾;小儿闻沈如风之名而不敢啼哭。可他武功高强,无人能敌,所以横行天下而无人能止。先帝起初还睁只眼闭只眼,后来沈如风实在闹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朝野上下一片喧沸,都要求彻底斩除此人,为天下苍生除害。先帝几次三番诱其回京师,乃父却不上钩;前后派出无数锦衣高手,想尽各种办法行刺,无一成功,反倒都被沈如风轻易杀掉,如此几年过去,沈如风只是气焰更加嚣张,先帝为此深感头痛。” 他停顿了一下,看了看沈若寥;这半天,对方只是斜眼看着自己冷笑,眼神里满是嘲弄和不屑,见他住口,便开口讥笑道: “足下有如此高编故事的天才,作个锦衣密探真是浪费。你肆意诽谤污蔑我父亲不算,居然还敢造起先皇的谣来;我爹原来真是武功天下无敌,到了这个地步,居然能让朝廷犯得上出动大内高手来屡屡行刺,还全部失败。如你先前所说,我爹既是个趋功逐利、摇摆不定之人,又为何先帝频频诱其入京,他却不去?他既如此精明,后来又是如何轻易上当,被我三叔毒死的?他有如此大本事,又何必当初非要归隐深山?你的故事越说越离谱,只怕你自己也编不下去了吧?” 黄狸子却摇头苦笑起来,叹道: “你以为这些便是离谱;殊不知真正离谱的正是你父亲本人?后来发生的事情,若非他声名狼藉、人人皆欲除之而后快,只怕传到今天早传成了神话。先帝想方设法除不掉你父亲,沈如风也成了先帝心头一块重病。直到洪武十年上,恰逢吐蕃作乱,剽掠贡使;邓愈、沐英发大军讨伐吐蕃,大获全胜。先帝看准时机,作书与武当掌门还丹真人,借还丹真人之手诱沈如风至武当山重阳登高,同时密令邓愈、沐英,借大军回朝之机,突然包围武当山,明示邓、沐二公不得受降,但求一战致沈如风死地。 “十万大军;你父亲只有一人一剑,身边还带着你母亲。那一战的细节,至今仍是军中最高机密;当年参战的十万将士,都被先帝派到了西北边塞屯垦;朝中除了先帝之外,只有像中山王这般寥寥几个位列王公的功臣宿将知晓。这几人如今都已不在人世,先帝也刚刚驾崩;也就是说,很可能现在天下已再无人知道当年那一战的具体经过。世人如今只知道,征西将军邓愈正值壮年,一向身强体健,讨伐吐蕃大获全胜,却在回师途中,于武当山暴病;两个月之后,大军行至寿春,邓愈病卒。而沈如风却在武当山于十万大军中突围成功,全身而退,北上回到燕山,从此再不曾出山一步。” 沈若寥这一次却没再出声,把脸扭过去,看着城外汉水,只是安静地听。 黄狸子叹道:“因为邓公之死,先帝从此恨透了沈如风,想要将其碎尸万段,却又同时更怕其再度出山,祸害天下。洪武十二年,毒门四君子之姚表入京,偶遇燕王,从此投入燕王门下,表面上是机缘凑巧,其实都是先帝暗中安排。洪武十三年,燕王就藩北平,姚大人顺理成章随行。而先帝则在燕王起行前明示燕王,镇守北平要务之一,在严防沈如风再度出山;为此悉免夜夭山界内租税赋役,凡大军出塞、官商贡使往来皆绕道而行,尽一切可能避免惊扰沈如风所在,给其复出的动机;并要燕王充分利用姚大人与沈如风和真水寨的过往,严密监视夜夭山任何风吹草动,随时向朝廷报告。 “少侠想必直到今天,还以为燕王不知你的身世,姚大人会替你保密。其实用不着姚大人多说一个字,燕王殿下从一开始,就对你的身世了如指掌,而且比你自己还更清楚。他早在你出生之前,便知道你父亲是谁,知道你父亲的所有过去;他知道你母亲是姚大人师弟的独女,知道杜云君当年以一面之情,就和沈如风私奔出逃;知道她因难产而死,你从小丧母,生父却是个残忍自私的魔头,为你母亲的去世而惩罚你十五年——” “够了!!”沈若寥一声暴喝,突然转过身来,秋风冰冷锋利的长刃已然横逼在对方咽喉之上。黄狸子本能地住了口;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个眼神——这个他只在传说的历史之中,听说过的眼神——沈如风杀机毕现时的眼神。 “多说一个字,我挑出你的舌头来。”沈若寥轻轻说道,声音却仿佛秋风寒刃,直刺对方腔膛,霎时肝胆都已破裂。 黄狸子惊骇片刻,定下神来,从腰间重新摸出那块敕字银牌,举到沈若寥面前。 “沈少侠,燕王手下以刀兵威胁锦衣卫,刃加其颈,这在朝廷眼中,会被看作是什么?只怕燕王殿下也不会允同你如此莽撞吧。” 沈若寥看到银牌,半晌没有吭声;许久之后,他才把剑移开,收回鞘中。 黄狸子至此,换了一副腔调,开始语重心长起来: “沈少侠对燕王心存感激,以为燕王信任器重你,你必将誓死以报燕王知遇之恩;殊不知你既有如此生父,燕王殿下又焉有可能真心信任你?更不可能真正交付你任何重任。蜀王也是一样;他既要让少侠带信,必然不可能在信中写进任何重要机密去;真正的机密信件,他铁定另派随身亲信秘密前往北平。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少侠若实在不知燕王给蜀王的包裹中究竟是何物,在下也不好强迫你编造;只要少侠交出蜀王的信来,我当场看过,保证还原封印如初,把信还给你,必不让燕王起丝毫怀疑。” 沈若寥沉默片刻,低声问道:“我若不给呢?” 黄狸子微笑道:“锦衣卫有天子授权,便是燕王本人,也不能不给。少侠若必不肯交出信来,那非但是你自己抗旨不遵,燕王也会落下抗旨的罪名;更糟糕的情况,少侠逼我锦衣卫搜身,你便失去了为朝廷立功的机会;若企图拔兵动武反抗,燕王的罪名可就会直接定性为谋反。少侠不会不知轻重。各种后果摆在面前,智者观大势而识时务,仁者择其正而履其义。效忠朝廷本是正义之举,于仁于智此刻都是少侠唯一的选择。” 沈若寥转过身去,重新看着下面奔淌不息的汉江。城墙之下直临江堤;他可以看到下面已经站了一圈人,都是便装,然而从体型气质之上,一看便是训练精良的武士,想必就是锦衣卫之人,此刻已经将夫人城团团围住;黄狸子说得不错,他根本不能选择动武反抗,再给燕王平添罪名,更何况即便他反抗,他也插翅难飞——他毕竟不是父亲。 他胸中沉闷,仿佛有些窒息;燕王什么都知道,早就知道一切;此时此刻,他甚至已经不再去怀疑黄狸子所说的故事究竟是真是假;怀疑已经不是重点。父亲究竟是谁?自己究竟是谁?燕王究竟又是谁? 他摇了摇头,努力把这些念头甩出去;即便甩不出去,至少也要暂时隔离在一处,不去触碰;当务之急,是他现在究竟该怎么办;蜀王的书信就在自己身上,给,还是不给? 他望着滔滔江水;一个念头突然在此刻窜入脑海中,冲荡在他胸口。仿佛是救命稻草一般,他立刻死死地抓住这个念头,而全然不顾它究竟是愚蠢还是高明——毕竟,此时此刻,他走投无路,也再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 他沉默良久,转过身来,瞟了一眼黄狸子,低下头去,轻声问道: “你真的保证,能将封口复原如初,不留丝毫破绽?” 黄狸子笑道:“锦衣卫做这行久了,经验丰富,技术纯熟,你不必有丝毫担心。” 沈若寥犹豫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轻声道: “我可以把信借给你看,不过信现在不在我身上。我得去取。” 黄狸子怀疑地看着他:“沈少侠,你当我是三岁孩子?蜀王给你的信,你视如性命,怎可能不时刻带在身上?” 沈若寥道:“正因为视如性命,所以才没有带在身上。我知道要在襄阳停留几日,所以初到襄阳,便把信藏到了一处隐蔽安全的地方;否则带在身上,难保几天时间里不生些风吹草动;这和走在路上时不同。” “你把信放在哪儿了?” 沈若寥道:“反正不在客栈里;我前天一早去了樊城,把信藏在了米芾祠中,并作了记号,但只有我自己认得,也只有我自己能找到;我便说与你听,也是白搭,你看不出我作的记号。我必须亲自带你去。你若不肯,那也随便你;现在就叫你锦衣卫的弟兄上来,把我捆到大牢里去,反正没有我带路,你们也永远不可能找到那封信。没有那封信,我倒想看你拿什么为凭据,无端说燕王的不是。” 黄狸子有些难以置信:“沈少侠,你不要不自量;在下给你机会,并不是因为怕你。锦衣卫一旦真把你抓进了大牢,若想拿到那封信,可有的是办法;你就算想象不到,听还没听说过么?你该还记得诸葛祠前,在下的相面之言吧?” 沈若寥不动声色地深吸了口气;骆阳的靴刀妥帖地夹在靴中,他可以坚实地感受到。他握紧秋风,平静地说道: “有本事,你就来抓我。真正的智者,首先要想想清楚自己究竟有几分胜算。你待我客气,履行你的承诺;我也以礼相还,带你去找那封信。否则,我今日便在这城头与你锦衣卫刀兵相见,只会有两种结局:要则,你锦衣卫被我杀个干净,毕竟,我是我爹的儿子,秋风现在拿在我手中;要则是,我杀不了你,你却绝无可能拦得了我自杀,反正我身上此刻没有那封信,更没有只字片言、一丝一缕能让你证明联系到燕王和蜀王;你死无对证,充其量不过是杀了沈如风的儿子而已,但愿朝廷因此也能给你记功。” 黄狸子惊奇地看了他良久,皱起眉头稍作思索,冷笑道: “也罢;我且容你带路。但请少侠掂量清楚,不要指望自己能借此耍什么花招。” 他们走下城墙来。黄狸子带上城下围守的一队锦衣卫,按照沈若寥的说法,来到江边,雇了三条渡船,两条尽是锦衣卫,将沈若寥所在的小船夹在中间,向对岸的樊城摇去。 沈若寥坐在船中央,四周站了一圈锦衣卫,对他按剑而向,虎视眈眈;他只能从他们之间的夹缝中,看到一线江面。他低下头,心事重重地把目光投在脚下的船板上,只是发呆。 过了一会儿,江流的声音有些静了下来;沈若寥心里却像着了火一般;他依旧低着头,心不在焉地问道: “还没到?” 黄狸子笑道:“着什么急;船才到江心。” 沈若寥停顿了一下。他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猛地起身,就向围在身边的一侧锦衣卫身上一头撞去。几个锦衣卫猝不及防,被他一头撞倒,翻身栽进了水中;他得到空隙,刚要跳船,却不料刚刚向一侧倾斜的船体瞬间又反弹回来,向另一侧摇去;他不谙水性,更不习惯坐船,一屁股就坐倒在船上。剩下的锦衣卫立刻杀气腾腾地扑上来,把他按到下面。他使足力气从众人身下扑腾出来,却无论如何在摇摆不定的船板上站不起来,转眼间又被无数只手钳住,拼命把他往下按。他一路拳打脚踢,挣扎着爬到船舷之侧,全身猛地一挣,外衫撕裂,终于从锦衣卫手中滑脱,扎进了水中。 瞬间,他便呛了一口水;从小在深山中长大,他从来没有学过泅水。之所以选择投江,只是他一厢情愿地假想借汉江之水,毁掉蜀王的密信;至于自己不会泅水,则索性给锦衣卫留个死无对证,干净容易。然而呛水的瞬间,胸口撕裂的疼痛和本能而生的巨大恐惧,却使他立刻将蜀王的密信忘了个干净。仿佛是两年之前,那个狂风暴雪的夜晚,从夜夭山出逃一样;他以为自己做好了面对死亡的准备,可是死亡的阴影只是刚刚降临,求生的强烈**就本能地窜上来,压倒了其它的一切。他拼命在水中扑腾,用尽力气向上奋勇挣扎,却在水中迅速地越沉越深。更多的水顺着口鼻灌进胸腔;此刻他不知是疼痛更强烈,还是恐惧更强烈。时间仿佛过得比一生还要漫长;他渐渐有些意识模糊起来,疼痛也仿佛渐渐退却。一只手突然拽住了他;接着几只手同时上身。他被拉出了水面,扔回到船上。 过了一会儿,他猛地喷出一大口水,醒转过来,才发现自己平躺在船板上,衣襟都已解开,胸腔里还在震痛,伴随着肋骨折断的撕心裂肺的疼痛;他忍不住惨叫一声。一个黑影迅速离开他胸口,胸腔上巨大的压力瞬间消失;一只手在他剧痛的一侧胸肋上摸索了一下。黄狸子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来: “怎么搞的?” 一个声音模糊回答道:“我用力过猛……肋骨断了一根……” 沈若寥晕了过去;俄顷,他又猛地醒来,一只手从他的胸口收回;黄狸子的脸就在面前,见他睁开眼睛,把手抬到他面前;手中是一团被江水泡糟的信纸,已经揉成了一滩烂泥。 “沈若寥,恭喜你;准备下大狱吃酷刑吧。” 他没有出声,又昏迷过去。 第二十四章 迷雾重重 疼…… 怎么这么疼…… 他轻轻呻吟了一声。浑身每一寸都撕心裂肺地疼痛;头疼欲裂;胸腔一侧尤其的难受,时而火烧火燎,时而又仿佛冻成了一团坚冰,疼得窒息。 一只手搭上了他的额头;一个声音说道: “他在发烧……” 有人掀开他的前襟,往他折断的胸肋上涂抹着什么;一阵压迫下的剧痛,让他呻吟连连。 周身好冷。似乎浑身都湿透了,衣服冰凉冰凉地贴在身上,好难受。 过了好久,他终于醒了过来,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昏暗;周围一圈是简陋的土砖,只在一侧是一面铁栅。幽暗的灯火在看不见的地方跳跃,勉强映亮小小的牢房。一个狱卒模样的人坐在铁栅外面,见他醒来,起身走上前来,略带同情地低头看着他。 “你醒了,”他说道,“要不要喝水?” 沈若寥虚弱地开口,却说不出话来;仿佛稍许运气,都能压迫到胸腔的断骨,疼得他浑身发抖。那狱卒却仿佛能猜出他的问题,回答道: “这里是襄阳府衙大牢。你投水自尽不成,锦衣卫救你之时,不慎压断了你的肋骨;本来要押你去京师,只是因你伤重,无法上路,所以暂押你在此处,待你伤情好转了再走。” 沈若寥抬起没有受伤的另一侧手臂,忍痛摸了摸周身,却没有摸到秋风;腰间的挂钩都已经消失不见。 要则被锦衣卫收了去,要则在他跳船投江之时,从身上滑脱,落入了江水之中。总之,无论哪一种可能,他都已经丢失了秋风,再也找不回来。 他转过脸去,对着内墙,绝望地闭上眼睛,不再动一动。 他在大牢里安静地躺了两天。黄狸子每天都来,沈若寥只是闭上眼睛,任凭对方说什么问什么,也不出一声。 第三天上,胸侧的疼痛已经消却麻木了许多;他甚至可以尝试翻身,以及慢慢地坐起身来。他依旧不开口,也只在无人监视的时候,才会尝试活动。但凡有人来探视,他便继续装作伤重不能动,气息微弱地躺在那里,稍稍一被碰及伤处便呻吟连连。 又过了两天,他听得黄狸子对狱卒说道,日程已经耽搁,不能再拖;顶多再观察一天,一天过后,依旧毫无起色,那就只能抬着他上路回京了。 当天夜里,他静静地躺在草席上,倾听着外面的动静。他已经用心听了两日,依旧听不大出来外面究竟是何布局,这府衙大牢究竟有多大多深,多少机关。四周总是静悄悄的,只有在锦衣卫来探视的时候,外面才有人声。 此时此刻,外面又是一片死寂。或许一切都是假象,都是机关陷阱;或许外面,早已布好了枪林箭雨,重兵密阵;至少,也是个九曲迷宫的地下堡垒,让他找不到出口。 即便肋骨好透,这一番折磨也让他全身虚弱,只剩下半条命;更何况他的伤还远远没好。然而他管不了那么多,更等不起;如果今夜不离开这里,天明他就要被捆起来,抬在担架上,押送回京师;进了京师,等待他的便是锦衣卫狱,和那久负盛名的锦衣卫大刑。他想方设法毁了蜀王的密信,为此几乎送命;可这一切远远没完。锦衣卫的大刑,他如何可能招架得住?他根本都不愿意去想象。也许还不如今夜孤注一掷,拼死一搏;如果逃不出去,也要争取一头撞死在这襄阳大牢中,无论如何,也强过去京师百倍。 他倾听良久,断定外面没有动静,下定了决心,于是转过头去,声音微弱,向那唯一留在牢房中的狱卒要水喝。 那好心的狱卒取了水杯,打开铁栅上的锁,走进牢笼里来,在他身边蹲下来,伸手就要扶他起来喂水。 沈若寥瞅准机会,猛地坐起身来,一头撞到那狱卒额头上,当即把对方撞晕过去,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水洒了自己一身。 然后,他禁不住胸侧的剧痛,也仆倒下来,双臂抱胸,浑身痉挛,却不敢出声,生怕把人引来,咬牙生挺,几乎就昏厥过去。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熬过这阵剧痛,透过一口气来。他勉强站起身来,头重脚轻、跌跌撞撞冲出了牢笼,然后定神片刻,小心翼翼地打开牢房门,走了出去。 出了门,他便愣住了。周围什么也没有;没有枪林箭雨,没有九曲迷宫,更没有重兵密阵。没有一个人影;甚至再没有一块砖——高墙,铁栅,全部消失了;原来几天来他所身处的,根本不是什么府衙大牢,而竟然只是一座孤房,坐落在一片无人的荒郊野外,周围光秃秃的一片坟岗,居然连棵树也没有。 他满心满脑的茫然和不可思议,却来不及思索;周围看上去无人,并不证明真的一定无人,更不意味着不会有人随时出现。他提起精神,攒起力气来,强忍着伤处持续的尖锐刺痛,顺着唯一可辨的土路向着远离孤房的方向踉跄跑去。 夜深沉。沈若寥跑了一小会儿,便再也坚持不住,坐倒下来,喘了半天气儿,待疼痛稍缓,咬牙挣扎站起来,不敢再跑,却更不敢再停,只能一步三摇地摸黑继续走下去。 他无意识自己究竟这样走了多久,更不可能知道自己究竟在哪里。许久之后,伤处的疼痛已经开始迟钝麻木起来。他喉咙干渴,浑身虚飘,甚至已经不再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双腿在行走。又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意识到眼前不再有路,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江边。 他甚至无从知道,眼前漆黑若无物的江流究竟是什么江,是不是汉水。他梦游一般顺着江边走了几步,眼前一片昏花,什么也看不清。或许再继续走下去,他就会一头栽进江里去,而根本都感受不到。朦胧而凌乱的意识碎片开始在心头眼前一片一片地飘起来,很快布满了他的整个视野和心胸,还在不停地往外窜着,乱哄哄重叠交杂在一起,拥挤不堪。他越发地看不到,听不到,感受不到疼痛,只剩下这些飘浮而失控的意识,互相撕扯,从各个方向向外撕裂。 爹……燕王……我究竟是在做什么?在骗自己……原来我一直在骗自己…… 他突然停下来,意识到自己撞进了一个什么东西,却感觉不出来对方究竟是硬邦邦,还是软绵绵,只意识到自己跌倒下来,却没有力气出声。 一个声音仿佛在遥远的地方飘缈地响起: “沈若寥,伤成这样,还想跑到哪儿去?” 有手把他从地上抓起来;他猛地惊醒,活生生的恐惧瞬间回到身上;他挣扎着甩开抓住自己的手臂,胸侧刺痛大作,蜇得他站立不稳,又向下栽去;倒地的瞬间,他心里一横,向外一滚,把自己滚下了江堤,掉入漆黑的江水之中。他不知究竟是什么力量让自己在刚刚经历了一次之后,又第二次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投江;他明明已经吓得魂飞魂散,根本再没有任何勇气可言。或许一切最终正是源于这种恐惧——知晓自己如果不如此选择,只会遭受到比溺水更加惨痛黑暗的折磨,由此而生的恐惧。 黄狸子见他滚落江堤,瞬间没入漆黑的江水之中,连个影也看不到,立刻慌了,就要带着手下冲下江堤去寻人;一个手下却在此时,指着江面叫起来: “大人,快看——” 叫声起来的同时,黄狸子便看到,一条小巧的屋船忽然从近旁江堤拐角处的苇丛中钻了出来,仿佛是潜藏等候在那里多时,早有准备;船上有桅杆,帆是收着的;船头船尾各挂了一盏灯,一个清长的人影安静地立在船头,望着岸上的众人,简单地拱手行了个礼,并没有出声。 黄狸子灯光中见到那人的脸,吃了一惊,没有说话,沉默地站在堤岸上,伸手止住了自己的手下,只远远地看着那条船上的两个船夫把不省人事的沈若寥从水中捞上来,抬进了船舱。 船头那人随后对着岸上众人淡淡微笑着点了点头,再次行了个礼,便转身走进了船舱。幽暗的灯光之中,隐隐看到小船掉过头去,船帆在桅杆上升起张开;紧接着,船便迅速地消失在了黑夜中的江面上。 黄狸子沉默地立了片刻,转过身来,对着自己的手下;先前被沈若寥撞晕的狱卒此刻也在身边,和其他人一样,不知所措地望着自己,等他下令。 他开了口,低声命令道: “速去把那牢屋拆掉,废砖散着丢弃到江中;剩下的东西放火烧毁,要烧得只剩灰烬。我们要赶在天亮之前上路回程,不能耽搁,更不能留下丝毫踪迹。听明白了?” 手下训练有素的武士们没有说话,只是静默整齐地点了下头,便匆匆领命而去。黄狸子也随即离开,消失在了夜色中。 第二十五章 剑河之水 沈若寥昏睡了几天几夜,发起高烧来。中间他曾经转醒几次,朦胧中感觉到自己仿佛躺在行水之中的船上。周围一直有人在看守照应,时不时地为他擦脸,喂水,把脉,敷药,和换冰袋。他完全被动地接受一切,没有反抗,没有质疑,没有意识。 他昏睡了好久好久。起初纯粹是昏昏沉沉的,周身都火烧火燎般难受。后来这难受渐渐消退,身上有些清凉起来,疼痛舒缓了不少。他疲倦已极,陷入了无知觉无梦境的沉睡之中。 他死人一般睡了一大觉,知觉才慢慢地回来。隐隐约约有悠缓的琴声在遥远的地方响着。然后,这琴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周身轻快松爽;他轻轻动了一下;胸侧一阵尖酸的刺痛。他迷迷糊糊地呻吟了一声。 一个冰凉坚硬的东西贴到了他的唇边。一股清凉的液体流入口中,甘泉一般滋润了他烟熏火燎一般的喉咙。沈若寥渐渐苏醒过来,头脑仍然昏昏沉沉,睁不开眼睛,只是轻轻地呢喃道: “谢谢……” 琴声戛然而止。仿佛有脚步声走到床边。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脉搏,停了一会儿,又摸了摸他的额头。沈若寥又晕厥过去。 不知又过了多久,他突然清醒过来,睁开了眼睛。悠扬的琴声仿佛清凉山风一样穿堂而过,这回却在屋外远处。周围都是竹子,屋顶、墙壁——满眼的竹子。他摸了摸身下的床榻,也是清凉清凉的竹皮。他记起自己的遭遇来,慢慢地做了个深呼吸,又小心地活动了一下,胸侧却不再有剧烈的刺痛。他试探性地浅浅翻了翻身,然后扶着床边的竹墙,小心翼翼地慢慢坐起身来。 依然有些僵硬酸痛;但是较之先前牢狱之中和江边逃跑之时,肋骨已经大有好转。 他坐在床上,打量着周围的环境,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哪里。他依稀记得自己逃出了那个明明是荒郊野外孤房一座,却伪装成襄阳大牢的地方;记得自己逃到江边,却又被锦衣卫抓住;接下来的记忆只剩下雾蒙蒙一片,隐约有些音影晃动,仿佛一直是在水中漂浮,再也记不清具体。 他坐了少许,外面琴声停了,随之入耳的却是潺潺的流水声和山林的声音:风吹过林间的细语,还有鸟鸣蝉吟。 一个人走进屋里来。他转过头,见却是一个小道士,见到自己,便恭敬而疏远地行礼道: “师父请施主前往一叙。” 说罢,小道士便走到榻边来,毕恭毕敬地伸手要扶沈若寥。沈若寥摇了摇头,自己扶着墙,小心尝试了一下,慢慢站起来,舒缓地深吸一口气。他问了几了问题,小道士却并不清楚地回答,只重复说师父有请。沈若寥无奈,只得跟着小道士出了屋门。 小道士一路沉默,只是带着他走路。路也并没有走多远。竹屋四面环山;山路都是以古木在山间搭筑而成的栈道。山峰平缓而葱郁,像一圈天然的屏障,将这个秀丽的山谷围在中间,树木丰茂,碧草如织;一片清澄如镜的开阔碧水静静流淌在山谷中。山风轻柔拂面,凉爽宜人,夹带着林草和泥土的芳香,与流水的声音悦耳地和鸣。碧绿深邃的水面照映出上方遥远的天空,湛蓝清明,阳光灿烂,有细微如丝的流云泻过。山林间鸟语不断;蝉鸣时时可闻,却感觉不到夏天难耐的酷热。整个山谷间仿佛八月时节一般,秋高气爽。 小道士带着沈若寥顺着水边绕了一小段平缓的古木栈道。碧水拐了个弯,绕过一个葱郁的山腰,便看到前方的水面被一层白雾遮盖;雾气很浓,低低地平铺了整个水面,一直漫延到对面山峦之下,只在上方隐约浮出一只草庐的庐顶;水的这边,脚下栈道向前蜿蜒少许,便突然拐弯,沿着水面一头钻进了浓雾之中,消失不见。悠缓清扬的古音再次隔岸响起,穿透浓雾,顺水飘过来,瞬间在整个山谷里荡起了共鸣。 小道士停下脚步来,说道: “师父便在对岸草亭中,施主请自便。” 说罢,他便转身头也不回地顺着来路往回走去了。 沈若寥望着他离开,有些茫然;那古朴深远的琴音还在悠悠荡起,他心里反倒宁静,并未有丝毫不安。他顺着栈道继续前行,拐上了水面,走进了一团白雾蒙蒙之中。 他走了只片刻,雾便渐渐薄下来;周围视野逐渐透明,很快他看到前方的草庐盖,庐盖下却是一座通透的水亭,背对青山,恬然地探离岸土,静坐在碧水之上。亭中依稀可见坐着一个老道,华发似锦,身上穿着宽大的紫色道袍,正在专注地拨弄着指尖的琴弦。空灵的清音继续在山间水面飘响。 沈若寥走上草亭,在那老道背后停下脚步,安静地等待。 那老道并不心急,继续安然地弹奏面前的古琴,直到一曲终了,才停下来,静坐片刻;待余音散尽,方才拾起琴侧的拂尘,转过身来,面对沈若寥。 高深的眼眉,浓眉如剑。目光似电,却又无比清澈,让沈若寥立刻感到了安心和信赖,一股天然的敬意不知不觉从心底油然而生。老道长须飘逸如仙,脸上挂着愉悦而和蔼的微笑,望着沈若寥,开口问候道: “看来,你的伤好多了?感觉怎么样?简单活动一下,对恢复有好处,但你目前仍要以静养为主,恢复活动不要心急,切不可贪多求快。” 沈若寥行礼道:“世俗小辈,多亏道长出手相救,才捡回命来,却反倒因此打扰道长清静,实在惭愧。” 他说得情真意切。那老道微微一笑,道:“你父亲在世时,从来不曾说过这样的话。你和他真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沈若寥睁大了诧异的眼睛:“我爹??——晚辈无礼,未敢请教道长名号?似乎——您知道的事情比我还多。” “我知道的事情,确实比你还多。”那老道微笑了。“坐吧,我们慢慢谈。” 待他坐定,老道开口说道: “我的姓名,就算不告诉你,想必你也已经猜到。贫道姓王,单名一个惊字,人称还丹子是也;说起来我和你很有缘份。” 沈若寥顿了顿。“道长就是武当山掌门,还丹真人王惊?” 王惊颔首道:“正是贫道。” 沈若寥沉思片刻,迟疑地说道:“如果传说是真,是前辈您给了我爹秋风宝剑;也是您奉了先帝之命,把我爹娘诱到武当山来,让十万朝廷大军围剿我爹一人?” 王惊微笑了。 “无风不起浪;这世上传说,从来大多是真。” 沈若寥沉默良久,低声问道: “前辈,您和我爹……很熟吗?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很熟;我们有着非同一般的缘份。”王惊说道:“因为,我和你父亲初次相逢的过程,才是秋风的起源。那是三十三年前,就在这里,你现在所坐的这座草亭中,我把秋风交给了你父亲。同时,我拿走了他的一个承诺。” 沈若寥只觉得心里茅塞顿开: “原来大伯讲的故事是真的!所以,这儿一定就是武陵落英溪谷了?” 王惊摇头笑道:“我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了;传说大多是真,但人们通常喜欢篡改细节,把真实的故事和人物妖魔化或是神灵化。落英溪谷这个地方,并不存在;这里也并非武陵。这里是武当山,逍遥谷。你父亲,据我所知,这辈子也不曾去过武陵。” 他看了看沈若寥茫然的脸,问道: “你可知,这逍遥谷中流水,唤名为何?” 沈若寥摇了摇头。 还丹真人讲道: “此水名曰剑河。武当山世代流传下来的说法,此河乃是真武大帝挥剑裂地而就。昔日善胜皇后带五百天兵天将追至武当山,想要劝说在此修炼的儿子回家。真武断然不肯;因善胜皇后抓住其衣袍不放,遂拔剑裂衣,并以剑划地,作剑河将母亲隔离在对岸。贫道从小在武当修炼,对此传说笃信不疑;直到三十三年前,我在这剑河之水中,偶然得到了一把宝剑。世间另有传说,说秋风之剑乃是我还丹真人所铸,采落英溪水之石炼为金,并集秋风最清时的霜华、雾气和露水,在八月十六那夜月光下淬炼而成,又是讹其细节,神灵化物;其实,秋风并不是我打造的,而是我在这水流中捡到的。” “捡到的?”沈若寥不可思议。 “对;那是八月十六的夜晚,一年当中最圆最大的月亮挂在头顶上,光彩璀璨。我正在剑河边,看到水中有一样东西发出和月亮一样的光芒,就把他捡了出来,发现原来是一把绝代好剑。就是秋风。” 沈若寥沉默片刻,皱了皱眉头,笑道:“好像……一个神话故事一样。” 还丹真人淡淡一笑:“你不相信?也罢;你父亲当年也不相信。或许,正因为真相难以置信,世人才会想象编造出更加离奇的故事来,让神话彻底变成神话。不过,秋风却是实实在在的。我对他一见钟情;因为秋风,也让我从此怀疑剑河之名真正的由来,并不在真武的传说,而正在此剑。” “那——您为什么把剑给我爹,而不自己留着?” 王惊道:“一把剑属于谁,不属于谁,并不以他拿在谁手里作为标准。我试过秋风;这样一把绝代宝剑,我自然希望有他相伴。可是,他和我不同心。拿在手里,舞起剑来,我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但是你父亲初次用他时,那剑就像长在他身上一样,分不清彼此。你父亲是个挑剔的人,眼光很高,如果秋风不对他的心,他不会心甘情愿为他付出一切。” 沈若寥犹豫了一下,问道:“我听说,您向他许诺过——或者,按照我三叔的说法,是他自己许诺过什么,得到的条件——他可以得到这世上最美丽女子的芳心;后来,他就有了我娘?” 王惊微笑了:“不错。不过,这不是什么天机,也不是我有什么未卜先知的本事。我所知道的,只有秋风。我了解他,我知道他配得上什么样的剑客,和什么样的美人。我所做出的一切判断,都是由秋风而来。包括你父亲答应给我的,他会心甘情愿地付出一切他所拥有的,只为了得到秋风,永远不会后悔。世间没有什么未卜先知,有的只是阴阳相衡,与因果报应——秋风是值得他付出一切为代价的。后来这些都应验了,对么?” “我……不太明白……” 王惊淡淡一笑,站起身来,走到亭边,面对氤氲白雾之中的淙淙碧水,四面青山,悠悠说道: “你心头此刻,必有三件事迷惘纠缠,令你无法释怀。你想要开口相问,却又踌躇难决。待到你理清了这三件事,你也就能明白我前面说的话,明白秋风。” “……三件事?” “第一件事,是你父亲的过去。过去的十八年里,从来没有任何人完整详细地告诉过你真相。夫人城头,突然间你听到了一切,荒诞离奇,残酷无情,你拒绝接受,当面斥责为捏造诽谤。然而内心深处,你却凄苦彷徨,想要我给你一个答案,证明你所听到的一切都是谎言,否则你便无法安心。” 沈若寥转过脸去,看着亭外的水面。 “前辈,夫人城头之事,我从未说过,您如何知道得如此详细?您又如何知道的我是谁?”他幽幽问道。 王惊回过头来,神秘地一笑: “岂止是夫人城头,”他讳莫如深地说道,“我还帮你把秋风从汉水中捞了上来。” 沈若寥心头大惊。王惊看到他脸上难以置信的表情,和善地摇头笑道: “若寥,这世事大多看似纷乱随机而互不相干;其实世间万物皆息息相关,没有任何两人完全无关,没有任何两事完全无关。和你说这个,你在心里骂我故弄玄虚,我能看得出来。夫人城头的一切都是早有预谋,你也知道;既然是早有预谋的事情,一个看似不相干的外人对其了如指掌,也就没什么可奇怪的。我知道你受了燕王密使,到成都密见蜀王,送他一样神秘之物;我知道夫人城头,你具体都听到了些什么细节;我知道你假托过江取蜀王密信,乘机投江毁信,因此失落秋风,伤了肋骨;是我从汉水之中,捡回了秋风;是我夜半守在江边,待你落水之时,救你上船。伤你之人,其实并不知一路有我暗中随行,直到最后夜半江边,见我出现,他也大吃了一惊。我并不知道他是谁,但从他表情之上,看出他明显认得我,所以才没有阻拦,任我将你带走,一路逆江而上,直至武当。我有承诺在先,不可以告诉你更多的细节。但是你我方才初见,你一上来就问我,是否曾受先帝之约,诱你父母至武当山朝廷陷阱之中。我现在也回答你,你在夫人城头所听到的一切,字字句句之间,并无分毫虚假。” 沈若寥沉默良久,并不抬头,仍然侧脸望着亭外水面,低声说道: “既如此,教我如何再相信前辈?” 王惊淡淡笑道:“你不需要相信我,只需要相信你自己。你心底现在最大的怀疑,并不在我,或是你父亲,甚至是燕王;而正在你自己。你所做出的选择,你不知是对是错,你怀疑你在欺骗和愚弄自己。毕竟,从来没有人强迫你做出任何选择,你父亲从不曾告诉你他是正人君子,燕王也从不曾强迫你去相信他,为他做事。你这一生,都会不断地遭遇类似的境况,让你一次又一次怀疑自己做出的选择,怀疑自己。每个人都会。只是并非所有人都如你,深刻怀疑自己的同时,还能有强大的信念坚持自己。其实,你完全可以放弃和推翻过去,交出蜀王的密信,供出燕王的口信;你却选择坚持相信,宁可两度投江,弄得自己一身重伤。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 沈若寥有些心烦意乱。 “我不知道,”他说道,“至少——我说不清……如果我选择坚持了什么,恐怕并不是相信。一方是我略有接触和了解的燕王,另一方是我素昧平生、更从来没有好感的锦衣卫。我或许一直在自欺欺人,以为自己知道燕王,其实他的真面目我一点儿也不了解;但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便更不可能去相信一个从来不曾打过交道的,在我看来是敌对的陌生人。您说我做出了选择;我当时真正的感觉却是我完全没有选择,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王惊走到他面前,坐下来,静静望着他。 “若寥,你可知道,当初我应先帝之托,写信与你父亲,邀他重阳节来武当山登高叙旧。你父亲应邀前来,却在见面之时,告诉我说,他知道朝廷大军的动向,知道自己此来武当山,必有一场浩劫。我便问他,既如此,何必一定要来?他于我没有任何义务,完全可以带着你娘,直接回燕山,逍遥天外。你父亲回答说,他走到天外,朝廷便会追杀到天外。如果他不能彻底打败先帝,他便永远不可能有安宁。所以,他没有选择,必须应战。后来的结果,证明了你爹的选择;先帝从此再也不敢派出一兵一卒去燕山惊扰,最怕的就是你父亲迈出燕山。” “可是,我爹他并没有赢;”沈若寥沉郁地说道,“他侥幸逃生,逃回了燕山而已,从此再不出山,倒不如说他也被先帝的大军打垮了勇气,吓得不敢出来。” 王惊微笑道:“你说得不错;应天的官报,一向也是如此描述和总结当年那决胜一战的。” “可是,锦衣卫告诉我的,却是前辈您刚说的版本。” 王惊沉思地一笑,微微眯起眼睛来,说道:“我只怕你将来去了京城,那里的锦衣卫会告诉你另一个版本。” 沈若寥困惑地望着他:“锦衣卫不都是京城来的吗?” 王惊却不再回答,微笑着摇了摇头,回到原题上,淡淡说道: “你父亲的真相,你都已知道,接受不接受,都是你自己的选择。你心头第二件事,也是一样。燕王知道你全部的身世,毋庸置疑。早在你出生之时,他就已经开始关注你。他究竟信不信你,只有燕王自己知道。他毕竟从来没说过,他不知道你父亲,对你的身世毫无了解;你该不该信他,说到底也只是你自己的选择。” 沈若寥胸中烦闷又郁积上来;伤处开始变得沉重不堪。他轻轻说道: “前辈——我有些累,能不能改日再谈这些?” 王惊略带歉意地望着他脸上的苍白,抚慰地笑道: “当然;你伤还未愈,不只是身上的伤。你要在这里静养,我们有的是时间;等你伤好了,再聊不迟。回去吧;该到了给你吃药的时间了。” “前辈,”看着王惊站起身来,沈若寥张口叫住了他,有些脸红。 “那第三件事——” 他欲言又止。王惊用拂尘掸了掸衣襟,从容说道: “秋风此刻就悬在我南岩龙首石上。待你伤好,想明白了我前面说的话,随时可以取走。” 第二十六章 桃源忘路 沈若寥的伤好得很快;几天之后,他就已经不再疼痛;又过了半个月,周身就已经越发活动自如了。他每日里大部分时间用来读书抚琴;随着身体迅速恢复,他开始转山,以及帮山上的小道士们照看茶园和菜地。武当山他久慕其名,早想来一游,却一直没有机会;这次到成都见蜀王,本来行程距武当山最近;他却不敢因私心耽误了行程,因此连提也没有对老石提起。却没有想到阴差阳错,最终竟让他到了武当山来,安心静养。转眼间,他已一连呆了两个月,王真人却没有丝毫赶他走的意思。两个月来,他一直没有练功;便是伤好之后,也没有恢复练功。他心中消沉,迷恋上了眼前的一时清净,更不愿去想北平,于是倒也心安理得地呆下去。 这一天,他闲得无聊,一直上到武当之巅。他转过太和宫,在金殿中消磨了半日,俯瞰苍山云海,天外耀日。等到日头斜沉,他才想起下山。 他走到百步梯上时,却听到一阵风铃轻响,迎面看到一个小姑娘跑上来。 那是个十五六岁大的女孩子,看到他,径直跑到他面前,停了下来,好奇地望着自己。 沈若寥愣在了原地。武当山上,看到山外游人,并不稀奇;但是很少见到女子,特别是闺阁之龄的少女;而眼前这个小姑娘又与众不同。她头上编着很多小辫,插满了无数野花,穿着简短的上衣和裤子,小臂和小腿都露在外面,腰间系着一串银铃,手里握着一支粗长的青藤杖。他从没见过女孩子如此打扮,一时间呆呆地望着眼前奇怪的姑娘发愣,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东西。 女孩子开了口,声音正如她腰间系的银铃一样清脆悦耳: “你是若寥吗?” 仿佛一阵轻风吹过,沈若寥心里少了许多戒备;他微微一愣: “姑娘如何知道?” 那女孩子开心地笑起来,露出一口玲珑皓齿:“王真人说,你一个人跑到金顶上去了;我是上来找你的。” 沈若寥大为惊讶:“姑娘是——?” 女孩子答道:“我复姓南宫,单名一个秋字,和外公一起来武当山看望王真人。” 沈若寥疑惑地问道:“看望?你们和王真人是老相识?” 南宫秋摇了摇头:“我外公是;我长这么大,才是第一次见到王真人。我们下去吧,他们都在紫霄宫等我们呢,再晚一会儿,天要黑了。” 她伸手就要抓他的手;沈若寥吃了一惊,本能地缩回手来: “你……干什么?!……” 南宫秋反而奇怪:“拉你下山啊。你怎么啦?是不是不舒服?” 他面红耳赤,大惑不解,只能勉强说道:“我……自己会走……” 南宫秋狐疑地望了他一眼,没有再说话,转过身去,跟他一起下山。 他们走到紫霄宫的时候,太阳刚刚落山。大殿之后,参天的古松下,一具石桌上摆了茶壶茶杯。还丹真人正坐在桌旁的石凳上;他身边还坐了一个老者,二人饮茶之间谈笑风生。看到沈若寥和南宫秋走近,王惊笑道: “秋儿果真伶俐,这么快就把人找回来了。” 那老者笑道:“哪里;这孩子性子野,从小就满山遍野地光脚乱跑,除了跑得快,也没别的本事。” “外公!”南宫秋不干,撒起娇来。 王惊见沈若寥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笑道: “若寥,你可知这位是谁?” 沈若寥仔细看了看那老者;说是老者,比起王惊却要年轻一些,他大概花甲出头,眉骨高耸,双目深幽,髭短而硬,和王惊一般风度翩翩,目光如电,望着自己,让沈若寥很快脸上发烧。 沈若寥摇了摇头,脸红道:“沈若寥有眼不识泰山了。请教先生大名?” 那老者忙答道:“不敢当不敢当;老朽姓袁,名珙,字廷玉,市中相面之人,让沈少侠见笑了。” 袁珙——这个名字十分耳熟;沈若寥一时却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王惊见他发愣,在一旁提醒道:“你为燕王做事,就从来没有听道衍大师提起过袁珙?” 沈若寥微微怔了一下;他记起来了;他确实听说过袁珙,却并非从道衍大师那里听说。他在洪家酒店做伙计时,经常听到南来北往的客人酒饭之间胡侃。他从来没有从这些胡侃中听到过父亲的往事,倒是频频听他们提起袁珙的大名——对世人来说,一个从俗世间引退消失了二十年的传说中的冷血剑客,毕竟远不如一个仍然留在市井之间,为人看相算命,言无不中的半仙要更有生命力。 他所听说过的袁珙,卜相算卦无有不中,曾为诸多达官贵人相面,后事皆被其言中,天下称奇。相传他年轻时跟一个前辈高人学相面,每天正午用双目直视太阳,直看到两眼昏花,头晕脑胀,无法走路,然后让人扶到一间黑屋子里面,给他一盘子黑豆,非让他把那些黑豆子一粒一粒看清楚。到了晚上,就把些五颜六色的彩绸子挂到窗户上,月光透过绸布照进来,然后他在屋子里面,对着月光分辨绸布的颜色。就这样,袁廷玉修炼成功,给人相面的时候,都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他说人家能当官,那人将来准当官。他说人家有骤贵的命,人家就在一夜之间,鸡犬升天,然后又一夜之间,抄家流放了。 袁廷玉相过的所有人当中,最有名的当属道衍大师;传说二十多年前,袁廷玉于嵩山寺中遇到道衍大师,大异之,说他“是何异僧,面若病虎,目三角,性必嗜杀,刘秉忠之俦也”。这道衍大师,如今就在北平辅佐燕王,和姚表一起被燕王视为左膀右臂,眼看着也就和刘秉忠差不多了吧。 他察觉到袁珙目光如炬,会聚在自己脸上,想到对方如此高的相术,必然一眼之下,就把自己未来十年二十年都看了个底儿掉,不由得浑身窘迫,仓促间行礼道: “原来是先生!久仰先生大名,若寥失礼了。” 袁珙忙还礼道:“岂敢!沈少侠大名,老朽才真是久仰了。今日得会,三生有幸。” 沈若寥听到对方如此说,心里突然又抑郁下来,冷淡地说道: “先生原来也知道我;想必都是因为我爹的缘故。” 袁珙微微一愣,转眼却看到王惊在一旁给自己使眼色。他明白沈若寥误会了自己,有些难堪,也有些歉意,转换话题道: “少侠已经见过秋儿了;老朽刚刚还和王真人说起,秋儿本是我友人的侄女,从小父母双亡,一直是跟她叔叔两个人隐居在武陵深山之中,从来没有游历过外面的世界。半年前,她唯一的亲人也因病过世,临终之前将她托付于老朽照顾。老朽膝下本有一女,无奈早殇,若是活到今天,该正好有与秋儿同龄的外孙女。老朽因此也就认了秋儿做外孙女,带她出来到处游历。今番到武当山来,只因为再过半个月就是中秋佳节,也是秋儿的十七岁生日;老朽想带她来看看武当山,进香请愿。我与王真人乃是多年的故交,最近两三年却一直无暇相见,彼此都十分想念,也正好借此机会好好重聚一下。却不想赶得如此之巧,还能有幸在这里见到沈少侠。想必方才山上,少侠与秋儿已经少有交谈;这孩子从小在山里长大,很少见外人;她叔叔惯着她,放任她漫山撒野,也不知礼数,很多地方难免惊吓到少侠。老朽年纪大了,管教起来力不从心,只希望她快乐就好,还望少侠见谅。” 沈若寥看了一眼南宫秋;秋儿却也正看着自己,见他投来目光,便含羞一笑,反倒让沈若寥一愣;他没有料到这个刚刚还想拉他的手,“不知礼数”的野丫头也会害羞。北平人都说,香儿成天在街头撒野疯闹——那是他们没见过秋儿。香儿起码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她选择跟他一起毫无顾忌地疯玩,是她不在乎世人的目光和舌头,并不是因为她不懂。不过,这也怪不得秋儿;他记起自己初出深山的那次,在北平的表现有多么不知礼数,闹了多少笑话。不同之处只是,父亲管教一向严厉,导致他怕人认生;这个秋儿姑娘却是明显的天不怕地不怕,更不知认生是咋回事。袁珙嘴上道歉,却又说只要她快乐就好,显然也和她叔叔一样,情愿如此宠着她的性子。 突然间,沈若寥发现,自己心里对这个姑娘起了一丝酸溜溜的羡慕。 他说道:“原来马上就是秋儿姑娘的生日了;中秋佳节的生日,一定是月神下凡,真当好好庆祝一下才是。却不知两位打算在武当山游玩多久?” 袁珙答道:“我于近日收到道衍大师来信,说是受燕王之托,邀我前往北平一会。所以,不会在武当山停留太久;顶多过了重阳,我们就会启程北上;少侠如不心急北归,到时候,我们正好可与少侠同行。” 沈若寥灰蒙蒙答道:“我还没想过什么时候走;我不心急,说不定过了重阳,你们都到北平,见到燕王了,我还依然赖在武当山不肯走,在王真人这里蹭吃蹭喝呢。” 王惊看到他眼中的阴霾迷雾,轻轻笑了笑,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接下来的半个月,沈若寥每天和南宫秋一起打发时间,要则一起读书填词为乐,要则一起在山上乱转,采摘野果,四处观景,帮着小道士料理茶园菜地。 他沉迷于这种隐士般的清净生活。周围没有贫穷、没有危险,没有他爱的人,也没有他恨的人,也没有他需要花心思来琢磨应付的人物和场面,只有纯净的山林,和一群与他无关的隐士。王真人随他自便安排生活,从不干涉,大部分时候都在和袁珙一起对弈研茶,研经读史。几个小道士只是照顾他的起居饮食,别的一概不问。只剩下秋儿一个女孩子,年龄相仿,好奇好动,时时处处和他泡在一起,在他面前不讲究任何礼节和规矩。起初这让他感到别扭难堪,然而很快,他便发现她的快乐天然而健康,充溢着活力和阳光,不受桎梏而无所偏见。他也便自己丢掉了压力和负担,放弃了所有戒备,欣然接受她的感染,很快和她打成一片,和她一起感受生命的愉悦和雀跃。 至于未来,他依旧不愿去想。他不愿意离开武当山,重新回到山外的世界,面对他曾经被蒙蔽的现实。曾经,燕山深处的他向往山外的世界,向往书上的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曾经,北平街头的他以为自己尝尽了现实的辛酸,了解山外真实的世界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曾经,他坐在洪家酒店自己的房间里,把玩着骆阳送给他的靴刀,想到燕王,心头涌起的是感激和怯生生的憧憬,不敢太强烈,不敢执着,更不敢幻想未来——而那种源自希望的怯懦,背后撞击的冲动却又是他所未曾感受过的快乐。此时此刻,一切却又都不一样。突然之间,父亲又闯进了他的人生;他以为自己已经彻底摆脱了父亲的阴影,开始学会独立自强,自己掌握自己的人生。原来他到底还是一直在欺骗自己。父亲的阴魂,始终将自己牢牢覆压在最底层,永远不会散却。 为什么他有这样一个父亲?他的人生还没有开始,就已经是个失败。世人看他的眼光中,原来始终只是嘲弄;嘲弄的不是他曾在街头行乞偷窃,至少不光是;最大的嘲弄,是他生作沈如风的独子,生来注定是个背信弃义、反复无常、残忍荒淫之人,却还幻想做英雄豪杰,顶天立地,建功立业,青史留名。 而所有这些嘲弄之大,莫过于那个给他一切希望和梦想之人,原来内心之中也从一开始就在嘲弄自己,甚至装模作样戏耍自己,然后坐在一旁看笑话。 燕王在北平百姓心中一向声望甚高,却又何苦干这无聊之事,作弄自己一个毫无希望的贱民。还是,他又错怪了燕王?可他明明知道自己的身世,知道得比自己还要清楚;他又为何瞒着我,从来不说半个字? 他想了很多,已经到了一想起父亲和燕王就头痛的地步,更不愿意再想。只要呆在武当山里,他便有清净自在,而不用去想任何事情,也没人提醒他想起。 第二十七章 平湖秋月 半个月眨眼过去。中秋节很快到来了。沈若寥一觉睡到午后才醒。他吃过东西,下到水边来看书,看得累了,便一头躺下来,沐浴着逍遥谷里的阳光,一面听着南面的山坡上,密织的竹林里飘出的琴声。王真人往日都在水边草亭中抚琴,今日却不知为何换了地方。 他静静听着琴声,渐渐却听出来弹琴者并非王惊,便站起身来,顺着琴声向竹林深处走去,要寻到弹琴者。琴声越来越近。走着走着,他突然吃了一惊,愣在了那里。 高而蔽日的竹林间绿荫清凉;坐在林间抚琴的却是南宫秋,完全不是那副满头鲜花小辫、短衣凉鞋的小女孩的样子。她身着一袭青纱长裙,罗衫大袖,裙幅曳地,头发已经解开,只在头顶斜侧挽了一个鬟髻,垂落下来,像黑亮的锦缎一般,泻在地上的裙幅上。见他走近,抬起头来望了他一眼,眼神中却没有了那股时刻不离的顽皮,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让沈若寥觉得自己在她的眼睛里竟然看到了琴谱。她冲他淡淡一笑,俯首继续弹琴。琴声如冰,玉指如珠,沈若寥一时惊诧莫名,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怀疑自己见了鬼。 一曲终了。南宫秋收回手,站起身来,走到他身边,笑道: “你怎么了,若寥?怎么傻兮兮的?” 沈若寥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你……怎么这副打扮?” 南宫秋惊奇地说道:“怎么啦?我弹琴时都穿这个。是不是很丑?” 沈若寥摇了摇头:“当然不是,只是……从没见你这样过。你还挺讲究的,一定要沐浴焚香才能弹琴?那我岂不是土到家了。” “你也会弹琴吗?”南宫秋问道。 沈若寥犹豫了一下。“会一点儿,不过好久没弹了,两年了。” “弹一曲我听听吧!” 她眼睛中忽闪忽闪。沈若寥不好拒绝——本来,他也已经耐不住心痒,想弹琴了。他坐到琴边,轻轻抚摸了一下琴木。 冰凉细滑的桐木。仲尼式,蛇腹断,古朴简单,意味深远。 两年没有碰过琴弦了,他还能弹得出来吗? 他沉默了少顷,沮丧地摇了摇头,说道:“我手生了,没感觉了。” 他并非弹不出来,只是由于年久生疏,一时想不出合适的曲子。南宫秋想了想,道: “这样吧,你会弹《雨打芭蕉》吗?” 沈若寥回忆了一下,没有说话,把手轻轻放到了琴弦上。 琴声起来;南宫秋微微吃了一惊。寂寞,空山,冷雨——这是她眼前立刻浮现起来的意象。她仔细地听着;他弹的确实是《雨打芭蕉》,毫无差错。然而,琴弦上发出的,俨然是另外一首曲子,和平时自己弹的、叔叔弹的都截然不同。她惊讶地听着;纷纷扬扬的琴声在心头落下来,彷徨,叹息,并不沉重,只是一直绵延,没有大起大落,仿佛雨一直这样节制地下着,湿漉漉,却不淋漓尽致,没有尽头。 过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琴声停了,有些无助地望着沈若寥。 沈若寥脸上微微一红:“看来我是贻笑大方了。” 南宫秋摇了摇头,说道:“哪儿啊,只是我从来没想到,有人能把《雨打芭蕉》弹得这么暗淡。” “暗淡?”沈若寥眉头微扬,低下头,有些若有所失:“原来如此。” 他沉思片刻,把琴轻轻推开,坐到一旁。 “秋儿,我能问你个问题么?” 南宫秋坐下来,望着他,点了点头:“当然。什么问题?” 他犹豫了一下。竹林密蔽而清凉,偶有鸟鸣;四周寂静无人,竹林之外,只能隐隐听到水流淙淙。 他低声开口道:“我知道,你从小在山中和叔叔隐居长大;你可知我爹是谁?” 南宫秋点了点头:“当然知道;叔叔给我讲过。以前在家时,叔叔最喜欢讲历史故事。外公带我来到武当山,得知你也在此,便告诉我你就是沈如风的儿子。” 沈若寥好不沮丧。他抬起手来,烦躁地捂住脸,咒骂了一声。 南宫秋奇怪地问道:“你怎么啦?” 沈若寥心烦意乱,一下子生出一肚子火来: “你已经看了我半个月的热闹,还看不够?原来这世上根本没有单纯善良之人,却还装得如此天真,到头来又是我心甘情愿当白痴被人耍,自己骗自己。你怎么还不走,你还想等着看什么好戏?” 南宫秋有些不可思议:“你这个人怎么莫名其妙,没缘由地就骂人啊?我怎么招惹你了?” 沈若寥绝望中又拿出了北平街头练就的一身耍无赖的看家本事: “你怎么可能招惹我呢?我当然是没缘由地乱骂人了。我天生就是个贱货,全天下人都待我跟亲生爹娘一样,就我不识好歹,没事净到处招惹天下人,拈花惹草,反复无常。你居然还有胆量跟我呆在一起,可真是不知厉害。” 南宫秋完全地摸不着头脑:“你病啦?怎么说出来的话都这么奇怪。” 沈若寥烦躁已极,跳起来吼道:“你怎么还赖在这儿不走?不怕老子骗你上床?” 南宫秋更加茫然:“还没吃晚饭呢,怎么就上床啦?” 沈若寥受不了她了——或者,受不了他自己——他捂起耳朵,跑出了竹林,把南宫秋一个人撂在那里,一口气跑回了自己睡的竹屋。 他一头栽倒在竹榻上,陷入了深深的消沉和绝望之中。 太阳落山之时,南宫秋找到他房间里来。沈若寥仍是一个姿势趴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若寥,吃晚饭了。大家都在等你。”她轻轻说道。 沈若寥毫无动静。 南宫秋等了片刻,不见他反应,又说道: “有很多好菜,有酒喝,还有红灯笼——你真的不原意给我过生日吗?” 沈若寥吃了一惊,这才想起来。他坐起身来,看着她,有些惭愧。 “秋儿……对不起,我当然愿意给你过生日。我只是——” 他踌躇了一下。 “对不起,我不该说那些话,对你不公平;我也不是成心的,只是情绪一时失控。” 南宫秋没有马上回答。她想了想,走到榻边,坐下来。 “我告诉外公了,被他一顿好骂,说我无知,伤了你的心。都是我不好,没理解你的意思。若寥,我不在乎你爹是什么人,他跟我无关。” 沈若寥沉默片刻,轻声道:“他是我爹,即便跟你无关,却不可能跟我无关。有其父必有其子,天下人都这么想。你这么想本来也正常。就连我自己,如果碰上是别人家的事,和我无关,我也会自然而然这么想。谁叫我是他的儿子,天生是我的命,我也逃不掉。” 南宫秋道:“他是他,你是你;谁说的儿子就一定跟父亲一样?为什么你就不能像你母亲?我跟你一起呆了这些天,我了解你,你是个很好的人,跟传说中的你爹完全不一样。” 沈若寥郁闷地说道:“秋儿,你不用安慰我,你也不用说服我。我并不相信我和我爹一样;可是你我加起来说不服天下人。如果所有人都这么想,我这辈子又还能有什么机会和希望可言?我只能一辈子呆在这逍遥谷里,这里是全天下唯一没有被世俗偏见所荼毒的地方。” 南宫秋道:“一辈子呆在这里也不错啊,山清水秀,又守着这么巍峨险峻的武当山,这么多好玩的地方可去,还有王真人作伴。” 沈若寥有些泄气:“可这并不是我真正想要的生活。——唉,算了,我想要又有什么用;我就算天天梦见月亮,我又可能上得了月亮吗?——秋儿,走,我们给你过生日去。” 他和她一起出了门,向草亭走去;天已经完全变作紫黑色,一路都挂上了红灯笼。快走到草亭时,南宫秋突然指着东方喊道: “月亮起来了!” 沈若寥顺着她的手指看去。东方,天空已经夜色深沉。一轮巨大的满月已经升了起来,安静地挂在天边。金黄金黄,纯洁干净的光辉,十分柔和。 南宫秋轻轻说道:“我就是这时出生的。” 沈若寥浅浅一笑:“多好;我出生的时候,天上漆黑一片,只有东边有一颗小星星。” “真的?”南宫秋看着他,“你什么时候出生的?” “凌晨,在春天。” “那是启明星啊!你给大地带来光明了。我是正相反,我给大地带来黑夜。” 沈若寥心里一动:启明星,他给大地带来光明了——有生以来,他头一次听到这种说法。难道不是吗?为什么他总觉得自己的出生将世界拖入了灾难的黑夜呢;他总觉得自己害死了母亲。 他轻轻说道:“应该说,你给大地上的每个人带来了好梦,让家家户户幸福美满,亲人团圆,让所有的孩子都有月饼吃。” “若寥,若寥……”南宫秋轻轻念着,“寥若晨星——原来你的名字是这么来的。好有诗意啊。” “诗意?”沈若寥笑道:“那你呢?你可不仅仅是诗意了,我从你的名字里,听到了《南来雁》,《汉宫秋月》——闻弦歌而知雅意了。” 他们走上水亭来。亭中央已经摆好了一桌宴席;王惊和袁珙已经等候在那里,见他们走进来,王惊笑道: “你小子,莫不是一觉睡到现在才起?忘了秋儿的生日,可该罚你三杯。” 沈若寥转头间,目光却瞟到了旁侧的古琴上。仲尼式,蛇腹断,冰凉细滑的桐木,古朴简单。下午之时,他和南宫秋在南坡竹林之中抚奏过的古琴,此时此刻,被还丹真人搬到了这里。 “前辈,有人为宴席奏乐?”他问道。 王惊摇了摇头。“以备席上即兴之需。待你罚酒三杯之后,说不定能用得上。” “我不需要三杯酒,现在就能用得上。”沈若寥自信地笑道。他看向南宫秋,浅浅一笑:“秋儿,我有份礼物给你。” “礼物?”南宫秋微微一怔。 王惊和袁珙也愣住了。“礼物?” 沈若寥不再说话,走到琴旁,端端正正坐下来,放平衣襟。 南宫秋看到他把手轻轻放到琴弦上,不由自主摒住了呼吸。两个高人也转过身来,望着他,安静等待。 悠扬的琴声在水面上响起。席上三人不由得怔住了。琴声起初很低,渐渐高了起来,清宁幽静,深远广阔。平缓的起伏,背后却有细致的巧音淡淡地衬托。南宫秋不由自主抬起眼睛,望向渐渐升高的圆月。金黄的圆盘已经变作银白雪亮,在深邃的夜空中熠熠生辉。月下的水面平静如鉴,倒映出银灿灿的玉盘,在水中光彩分毫不减。一阵清冷的秋风淡淡吹过;微微的涟漪起来,在水面上舒展地漾开,泛到月亮的倒影时,就把完美的玉盘无声无息打碎,一块一块的,在水面上晃来晃去,彼此失之交臂;随后,又慢慢平静下来,跳动越发轻柔,终于渐渐熔化到一起,重新浮起了一个完美的玉盘来,没有丝毫瑕疵,就好像从来不曾打碎过一样。 凉凉的秋意,渗透到了每一寸呼吸里。 琴声无声无息地止了。席上三人还久久地沉浸在琴声中,没有回味过来;沈若寥已经离开古琴,回到席上坐下,对南宫秋笑道: “一曲《平湖秋月》,希望你喜欢。” 南宫秋一怔,反应过来,轻轻问道:“是你自己谱的曲?”她记忆中的《平湖秋月》,不是这首曲子。 沈若寥点点头,微笑道:“刚才来时路上,看到月亮升起来,一时的灵感,借了别人的曲名。我已经太久没碰琴了,曲子里毛病很多,你多包涵。” 南宫秋没有说话,怔怔地望着他,很快,一双大眼睛中竟然泪光点点。 沈若寥惊诧地看着泪水顺着她的腮帮滚落,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慌慌张张地说道: “对不起,秋儿,我……我下午不该说那些话,我真的都是无意的,我其实一直知道你和袁先生都是善良的好人,我从没有怀疑过。你……你别伤心了……” 南宫秋擦掉眼泪,说道:“我不是因为那个。” 沈若寥不敢再说话,胆战心惊地望着她。王惊在一旁静静看着。袁珙有些愁眉苦脸。 南宫秋平静下来,说道:“若寥,谢谢你;这份礼物太好了,出乎我的想象,我从来没有这么惊喜过。这是我有过的最好的一个生日。” 沈若寥惊魂未定,小声道:“那……你该笑才对。” 南宫秋听得他说,立刻破涕为笑,梨花带雨: “你说得对,我该笑才是。谢谢你,若寥。我从没想过,十七岁的生日能这么美好。” 沈若寥微微一怔,哑口无言。不自觉地,他想起了自己的十七岁生日。那个有生以来,唯一的一次生日。真是难以言表的有多美好。 南宫秋擦干眼泪,笑道:“你的琴弹得真好;我一直以为自己琴艺很高,今日才算见识了,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以后在你面前可没脸再弹琴了。” 沈若寥惊奇地笑道:“什么话!难道你弹得不好?” 南宫秋微微叹了口气,不由自主地吟道: “‘若言琴上有琴声, “‘放在匣中何不鸣? “‘若言声在指头上, “‘何不于君指上听?’” 这是苏东坡的诗《题沈君琴》。沈若寥微微一愣,意识到南宫秋原来借了诗名来夸他,脸上不由敷上了一层浅红,笑道: “等我自己做一把琴的时候,一定请你把这首诗给我题上。那才是真真正正的‘沈君琴’呢。” 袁珙笑道:“好;这回我可知道,等到你过生日时,该送你什么寿礼了。” 王惊也朗声笑起来。四个人开怀欢宴,为南宫秋祝寿,直到夜深。 第二十八章 明月照心 中秋已过,眼见着重阳很快到来;袁珙定下日子,要在重阳节后第二天动身,告别武当山,北上去北平。沈若寥却始终消沉,下不了走的决心,只不断应付说要袁珙先行上路,不要管他,还拜托先生到了北平,帮他给燕王和姚大人带好。 自从外公定下日子,南宫秋却像突然变了个人;从原本一天到晚的晴空灿烂,无忧无虑,突然间变得终日忧愁满面起来。袁珙注意到她的异样,却问不出个所以然来。袁仙人毕竟阅人无数,眼力非凡,何况南宫秋纯真率性,虽然嘴上不说,一切早已都挂在脸上。外孙女不开心的原因,袁珙心如明镜,却也无可奈何。 眼见日子飞快地过去,重阳越来越近了;沈若寥却依然没有回北平的打算。这一天,他照例一觉睡到正午;走出门来,南宫秋还是坐在门口等他,跟过去半个月以来每天一样。 他有些无聊,问道:“你今天又有什么节目了?” 南宫秋每天都有新鲜念头,花样层出不穷,要他陪自己漫山遍野地探险。大部分时候,他并没有很高兴致,只是不忍心让她扫兴,外加日子确实过得百无聊赖,所以总是乐意陪她玩,而南宫秋从小在山中放养,的确也是个善玩的主,让他每每倒也都能玩个尽兴而归。 今天,秋儿却不同以往,苦着脸坐在那里,好像很不开心。 “你怎么啦?又跟外公斗气了?”他问道。 南宫秋摇了摇头。“我想听你弹琴,”她说道,“我们去那边竹林好吗?你把那首《平湖秋月》教给我。” 沈若寥笑道:“你有这么好琴艺,我多弹两遍,你听也听会了,用不着我教。” 南宫秋哀求道:“那就多弹两遍给我听嘛。我们去竹林那边好不好?” 沈若寥有些奇怪,却拗不过她:“……那边蚊子多啊……随你……” 他抱了琴,跟她一起走到南坡竹林里来。沈若寥找到一块平地,坐下来,把琴放到膝上,调了调音,随便拨了两首曲子。然后,他静下心来,调整呼吸,认真为南宫秋又把《平湖秋月》弹了一遍。 南宫秋坐在一旁,托着下巴,听入了迷。一曲终了,她仍然半张着小口,目光迷离,痴痴地呆坐在那里出神。 然后,她回过神来,叹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你可以弹上一千遍一万遍,只怕我永远也学不来。” 沈若寥摇头笑道:“不可能;谱子根本没什么难度。再说,你何必一定要学我?你完全可以有自己的诠释,说不定会更好听呢。” 南宫秋摇头道:“没人能比得上你的琴艺。我马上就跟外公去北平了,听不到你弹琴了。” 沈若寥道:“每个人风格不同而已,未必一定有高下之分。再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很快就能遇到无数国手高人,比我要强得多。” 南宫秋问道:“若寥,你真的不要跟我们一起走吗?你不想回北平?不想回家?” 沈若寥苦笑道:“秋儿,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讨论过很多次了;我想回家,但我需要先弄明白家在哪儿,究竟存在不存在。” 南宫秋道:“我们在一起,就可以是个家啊。这样的话,我们走到哪儿,家就在哪儿。” “秋儿,这不一样。我们在一起,是好朋友,而并非亲人。” “可是,对我来说,你就是亲人,”南宫秋说道,“若寥,我想做你的妻子。” 沈若寥微微一愣,困惑地问道:“什么?” “我想嫁给你,若寥,”南宫秋认真地说道,“我想每天都这样跟你一起,弹琴也好,转山也好,或者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坐在一起说话也好。我不想离开你,跟外公去北平。可是我也不能让外公孤零零自己去,我不能那么自私。日子一天天过得这么快,眼看重阳节就到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好难过啊。” 她低下头,忧伤又如浮云遮月,笼盖了她亮丽的圆脸。沈若寥一时呆坐在那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然后,他反应过来,叹了口气。 “秋儿,你太单纯了,你说的都是些你自己都不懂的事情。” 南宫秋摇了摇头:“我懂;我爱你,若寥。我真的不能离开你了。我要跟你在一起。我去跟外公说,他会同意的;他会延期去北平的。我们都可以留在这里陪你,等你下定决心了,再一起走。” 沈若寥温柔地说道:“秋儿,你不爱我。你那份感情我了解,我经历过;它并不是爱情。你懂得的东西还太少,你需要到外面去见识一下世界,多学一些东西,多了解一些人,这样你才能真正的长大,真正成熟起来,那时候,你才会遇到真正的爱情。过早地把自己圈进一份感情里,一辈子都锁在一个人身上,当未来有一天你发现自己其实并不爱我的时候,你会后悔的。” “我既然爱你,当然会爱你一生一世啊。” 沈若寥想了想,说道:“秋儿,我给你讲个故事。” 他把自己和杨疑晴的故事详细讲给她听,然后耐心地说道: “秋儿,你仔细想想,你长这么大,一共只见过几个男人?除了你叔叔,你外公,王真人和我以外,你还认识谁?你这么着急就下结论你爱我,和当初的我发誓爱晴儿,有什么区别?如果当初的我继续留在燕山里,一辈子足不出户,只是守着族里那些人,我或许还可以做到跟晴儿厮守终身。可是我出来了,并且再也回不去。你也一样,秋儿。就算你我真的都守住感情不变心,我们守不住缘分;缘分不归我们控制。变故一旦发生,曾经的山盟海誓再大再重,到时候都会变得和沙土一样脆弱,很快分崩离析。秋儿,山外的世界很大很大,你要把心放大,放得和天地一样大,早晚你会发现,有一个比我更适合你的人在等着你。” 南宫秋想了想,说道:“那你带我出去找他。你带我去看世界,你教给我所有我不懂的事情,你教我把心放大。我想变得和你一样无所不知,和你一样心胸和天地一样广大。我不想再做个井底之蛙。” “我又何尝不是个井底之蛙?”沈若寥苦笑道,“秋儿,你应该跟着你外公去北平,去见燕王;你应该跟着他一起闯荡天下。你外公才是你最好的指导和真正的保护。你跟着我,会耽误你的。我到现在,连自己究竟想要什么都没搞清楚;我又怎么可能教得了你?” 南宫秋不愿意放弃,却又不懂得如何辩驳说服他,只剩下满脸伤心,闷闷地坐在一旁。沈若寥深感歉疚,又无可奈何。天色已晚;一天眼看又飞快过去。他又是一事无成,唯一成就的事情就是伤了一个单纯而不谙世事的女孩的心。明天该干什么,重阳之后该干什么——他仍旧是没有答案。 他们出了竹林,回到竹屋来。南宫秋吃过晚饭,就跑回自己住的地方去了。第二天,她没有再过来找他。连着几天,沈若寥都只有在大家一起吃晚饭时,才能看到她,听她一如既往兴奋地讲述,这一天又去了什么新鲜地方,见到了什么新鲜事情。 第二十九章 金顶论政 转眼,到了重阳之日。一早,王惊来到竹屋,叫沈若寥起床,跟着他们一起上山。沈若寥本不想见人,尤其害怕袁珙和南宫秋再次追问自己回北平的事情。他推说不舒服,却骗不过王真人的法眼,被他硬拖下地,拽出了门,和等在门外的袁珙、南宫秋一起,带着早已备好的桂花糕和菊花酒,一起登上了金顶。 他们在金顶上逗留良久。还丹真人拿出随身上山的古琴来,临风而坐,即兴抚琴一曲,一时间却让四个人都有了“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日月”的感觉。他们席地而坐,一起品着香甜的糕饼和美酒,武当之巅的无限风光在面前一览无余。 王真人兴致盎然,呷了一口酒,悠悠吟道: “自古有琴酒, “得此味者稀。 “只应康与籍, “及我三心知。”[1] 袁珙对外孙女笑道:“秋儿,王真人又吟诗了。你也来一首;重阳佳节的好诗,你知道的可比外公多。” 南宫秋随口背道: “独在异乡为异客, “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 “遍插茱萸少一人。[2] “外公,我们怎么没有插茱萸啊?” 袁珙哈哈大笑:“茱萸在你的酒里呢,还不快喝。” “外公你骗人啦,这酒里分明是菊花!” 王惊笑问道:“若寥,秋儿,可知还丹真人道号的来历?” 沈若寥摇了摇头。南宫秋叫着要听。 王惊悠然说道: “太白诗《庐山赠卢侍御虚舟》,末尾八句,乃是贫道平生最爱: “闲窥石镜清我心, “谢公行处苍苔没。 “早服还丹无世情, “琴心三叠道初成。 “遥见仙人彩云里, “手把芙蓉朝玉京。 “先期汗漫九垓上, “愿接卢敖游太清!” 沈若寥低下头,拨弄着手中的酒杯,望着杯底浸泡的菊花。 还丹真人刚刚吟唱的,太白的这八句诗,却让他莫名其妙间,突然感到不安。他这才注意到,还丹真人刚刚抚过的琴弦之上,不知何时插了一朵菊花。 手中的菊花酒——为什么是菊花? 菊花是什么?黄巢曾经这样咏菊:“待到来年九月八,我花开尽百花杀。”山外那个刚刚驾崩的老皇帝朱元璋,起兵反元的时候也曾经写过一首咏菊:“百花发,我不发,我若发,都该杀。要与西风战一场,遍身穿就黄金甲。”周敦颐说:“菊,花之隐逸者也”;奇怪的是那个连出家都只是虚晃一枪,征战天下,终于登极九五之尊的皇帝,胡蓝党案一口气杀掉四五万人,光凭这点,他在史书中就能大放异彩,怎么竟然也看中了隐逸之士的菊花呢? “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身在尘外,心并不在尘外。是不是这样呢?其实每个隐士都如此,陶渊明不也是如此么?时时处处以菊花自比。连四大皆空的得道高僧道衍大师,都能辅佐燕王左右,涉身宫廷政事;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还丹真人,身处江湖之远,却似乎无时无刻不与朝政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更是心比天高,“先期汗漫九垓上,愿接卢敖游太清”。他究竟是谁,在做什么?内心深处,真正又是怎么想的? 袁珙却在此时,突然开口道: “若寥,你可知道,朝廷出大事了。周王被贬了。” 沈若寥还没来得及反应,南宫秋便叫起来: “周王被扁了?谁这么厉害,敢打周王?” 王惊忍俊不禁。袁珙笑道: “贬黜的贬,我的小姑奶奶;就算真有人敢打周王,那也是天王老子;谁敢用这么个词来说天子家事?” 这是上个月发生的事情,现在才传到武当山,还是因为王真人和袁高人消息灵通。坐藩宋都开封的周王朱橚被新登基的天子,曾经的皇太孙朱允炆废为庶人,全家流放到云南蒙化。朝廷的说法是,周王行为不轨,数有异谋,天子依太祖皇帝所制《皇明祖训》为据,不得已出此下策,绝不是有意要伤害骨肉感情,而正是为了维护皇族的亲情和团结,希望就藩各地的亲王引以为戒。 周王朱橚是太祖朱元璋第五子,也是燕王朱棣仅剩的唯一一个同母胞弟。周王爷好学不倦,文采出众,擅长词赋,于草药也颇有造诣。朱元璋二十多个儿子里,才华超群者不在少数,楚王朱桢、潭王朱梓、蜀王朱椿、湘王朱柏、宁王朱权都是当世数一数二的风流才俊之士,博古通今,文采斐然。这其中,尤以宁王、蜀王和周王为最。不过,相比蜀王和宁王来,朱橚在为人自律上却远远不及自己的这两个弟弟。沈若寥上一次去开封,已经见识了周王的风格,私下里对梁铁寒总结为幼稚任性;而周王朱橚的性情大抵上也确实可以归纳为如此。他放纵不羁,风流恣肆——贵为亲王,恐怕难有不如此的。然而这位周王爷却连风流都风流得与众不同,因为看上了自己王宫里的一个田姓宫女,痴情过了头,竟然闹着要废掉自己的原配王妃冯氏,连带着冯氏给他生的长子朱有燉也一并遭殃,非要夺了朱有燉的世子之位,赐给田氏所生之子朱有爋。 即便是一般人家,嫡庶之间也有着不可逾越的尊卑之分,何况是血统高贵,万众瞩目的亲王家里;更何况周王的原配冯妃并不是一般女子,乃是开国元勋、战功赫赫的大将宋国公冯胜的女儿。朱元璋将冯胜之女册为周王妃,与他册常遇春之女为太子妃、邓愈之女为秦王妃、徐达之女为燕王妃、蓝玉之女为蜀王妃一样,本意是想笼络这些功臣宿将,通过结亲来结他们效忠的死心。结果,天真的周王以为自己可以率性而为,不但触怒了老岳丈宋国公冯胜,更激怒了父皇朱元璋。老皇帝把周王召至京师,一通破口大骂,将那个倒霉的田氏赐死,让朱橚终于明白了自己享受亲王特权的同时必须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夺嫡之事这才算作罢。 然而,这件事的教训显然很快就被朱橚抛到了脑后。他继续胸无大志,随心所欲地生活,或许是太聪明了,过早地学会了如何把自己埋没在花草书本和笙歌女乐之中,不像他的十一弟蜀王朱椿,虽然嗜书如命,却时时刻刻不忘封地的大小政事民情,广施教化于内外,颇得美誉;他也不像楚、湘、宁王,酷爱文艺的同时,对武功狩猎也有同样浓烈的爱好,常常操刀弄剑,训练自己手下的亲军,以此为消遣;他更不像他的四哥燕王朱棣,将自己的封地当作国家,担当起和天子一样治国平天下的责任,悉心治理这片土地,事必躬亲,励精图治,坐镇大明帝国北部边疆,战功赫赫,威名四海。周王朱橚只是一心一意读他的经史,写他的诗文,养他的花草,享受他的醇酒美人,对其它事情不闻不问,任自己的封地开封黄河决口,任全城百姓生活贫困潦倒,什么都不忘心里去,只是过自己的生活。 然而他终究失了算,万没有想到自己纵然如此百无聊赖,毫无出息地度日,还是被自己的亲侄儿,年方二十二岁的当今天子扣上“异谋”的帽子,夺去了亲王的封号,转眼间废为庶人,举家发配到边远的云南蒙化。在此之前,周王府的长史王翰因为对朱橚狂荡不羁的行为实在看不下去,曾经屡屡劝诫王爷谨慎克制,没有结果;王翰似乎预料到了什么,在一个夜晚突然装起疯病来,边跳边唱着跑出了周王府,从此再不曾在这世上露面。几天之后,曹国公李景隆突然率领大军包围了周王府,将周王全家具械装入囚车,押至京师。 朱橚在短暂的惊骇之后,很快平静下来,在谨身殿的大殿上,声泪俱下地将天子侄儿朱允炆讨伐了一通,而后心平气和地听凭他下令将自己送交宗人府审议,而后再一次被关进囚车,押往遥远的云南。 坐在囚车里的周王朱橚得意万分,几乎有些趾高气扬。他很清醒,他明白自己的分量,他知道一切的用意,他看透了那个年轻的天子这一步拙劣至极却自以为十分高明的棋。他周王是所有亲王当中最没出息,最无足轻重的一个,从来不曾有任何野心,对皇位构不成丝毫威胁。然而就是他周王,成了第一个被废掉的王爷;他心里清楚,比起武功高强,雄心勃勃的楚王和湘王来说,自己简直不值得一提,朱允炆却绝没胆量先拿下楚王和湘王,更不敢去碰“带甲八万,革车六千”,手握骁勇善战的朵颜三卫蒙古骑兵的宁王,虽然宁王朱权比起其他王爷来说更有野心,见多识广,饱读兵书,其武功和做文章的水平一样高超。而真正对皇位形成最大威胁的是燕王朱棣,这是天下人一致默认的事实,年轻的天子却没有表现出丁点儿对这个四皇叔的责备之意;正相反,朱允炆为了废周王一事,特意给燕王修书一封,向四皇叔解释事情发生的原委和过程,并且一再表示,所有罪行均系周王一人所为,与其他亲王无关,朝廷不会株连无辜;朱允炆也一向视亲情重于一切,将会尽最大力量维护家族的团结和完整,请四皇叔安心。 事实上,不光周王朱橚,不光其他的王爷,更不用提素来警惕的燕王朱棣——天下人都看得清楚,周王朱橚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异谋”,拿周王开刀,无非是以儆效尤,敲山震虎,因为周王是燕王朱棣仅剩的一个同母兄弟了。朱允炆以周王为起点,拉开了他削藩的大幕,其醉翁之意,还是在于他真正的心头大患——四皇叔燕王。 皇位是顺利交接了;坐在皇位上的人和四方藩王屁股却并不觉得安稳,一方生怕重兵在握的叔叔们起来造反夺位,于是开始削藩;另一方更是恐慌得难受,个个对皇位垂涎三尺,却又害怕朝廷的大军,害怕篡逆造反的恶名,更加忌惮燕王,然而同时,他们又很难做到韬光养晦,明哲保身,因为明明最无辜的周王,已经成了削藩的第一个牺牲品,凡是手有重兵的亲王于是人人自危。 周王与四哥燕王本来站得就很紧,比起大哥太子、二哥秦王和三哥晋王来要亲密得多;看透了这一点,明白自己算是替四哥先挨了一刀,朱橚倒也落得个释然,刚刚在皇帝面前抹过眼泪,转眼就乐呵呵地踏上了去云南的路。他仿佛坚信有一天,自己还能回来,有一天四哥能让他的委屈没白受,有一天四哥会回报他。 远在北平的燕王爷,此时此刻,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弟弟流放万里之外,究竟如何感受?对于朝廷这并不高明却着实凶狠的一步棋,究竟想出了怎样的对策? 沈若寥对周王并不十分关心;他惦记的只有二哥梁铁寒,和燕王朱棣。周王被流放,二哥和嫂嫂下落如何?会不会一起流放?或是另谋生路?北平人都敬爱燕王爷,都希望燕王可以当上皇帝;道衍大师隐约也有此意。然而,王爷本人究竟是怎么想的?地图前的那番对话,沈若寥终其一生记忆犹新;王爷雄心万丈,应该不会甘心皇位落入自己那个书呆子侄儿之手;然而,当他提出应由燕王继承皇位时,王爷却明明批评自己是满口胡言。 王爷有必要在自己的地盘上,自己的亲信面前,还如此谨小慎微吗?沈若寥并不认为,自己可以算得燕王的亲信;尤其最近三个月,他更是拿不准自己在王爷心目中究竟算个什么。然而,既然姚表一直为道衍大师与他意见相左而发愁,显然连姚大人和道衍大师也不知道王爷的真实想法。骆阳不是也说过,对于燕王来说,无论是做天子还是做亲王,都是一样的——可见王爷对身边最信赖最倚重的人,也不曾透露过半点自己的心思。 袁珙见他坐在那里出神,问道: “若寥?担心燕王呢?” 沈若寥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含糊道:“没有……酒太冷……” “朝廷这一步棋,完全是敲山震虎,做给燕王看的,”袁珙继续议论道,“难怪道衍大师突然着急上火地写信邀我过去——北平必是事先得到了消息。政治如同下棋,朝廷已经先走了一步子,燕王看似毫无动静,却未必落在下风;真正的决胜在于,双方心里的棋盘上,这局棋已经走到了第多少步。” “前辈,太和宫里有没有暖酒用的东西?风这么大,这个喝不了。”沈若寥心不在焉地搓着手中的酒杯,一面不断四处张望着。 “麓川的战事,不知进行的如何了。”王惊不理会他,只和袁珙沉浸在讨论之中。 “有沐春领兵,没什么可担心的,”袁珙只当平常地笑道,“不久前听说刀干孟被沐春打得满地找牙,向朝廷乞降,为先皇所拒绝,而必欲逐杀之。刀干孟于是只能负隅顽抗。天子已将滇、黔、蜀三地兵权统统交与沐春,令他发起总攻。想必现在,三地兵力已经集结完毕,部署方略都该妥当,就要发兵了吧。” 还丹真人抬头望天,眯起眼睛,若有所思道: “沐春真乃青年俊秀,和他父亲当年一样。云南自有沐家镇守,朝廷对西南边疆从来可以高枕无忧;成此子孙万代千秋之业,我大明当并立魏国公、西平侯两家为第一丰碑,令后人世代景仰。” 魏国公徐达乃是大明王朝开国第一元勋,家喻户晓的当世第一名将;大明帝国淮河以北的半壁江山,基本上全是他和常遇春两人打下来的。徐达用兵尤以稳重著称,凡出一令,必深思熟虑,且爱兵如子。正史记载:“达言简虑精。在军,令出不二。诸将奉持凛凛,而帝前恭谨如不能言。善拊循,与下同甘苦,士无不感恩效死,以故所向克捷。尤严戢部伍,所平大都二,省会三,郡邑百数,闾井宴然,民不苦兵。归朝之日,单车就舍,延礼儒生,谈议终日,雍雍如也。”大将之风无人能及。战场之外,大将军徐达为人之正更是名扬天下;虽然功高盖世,仍勤俭自持,忠心耿耿,嫉恶如仇。胡惟庸为左丞相时,他就常常在朱元璋面前直谏此人奸臣,有异谋,为不法。胡惟庸深感不安,曾以重金收买大将军门人福寿,想与徐达交好,结果反而被福寿告发。一时世人尽知连大将军的门人都如此正直清廉,何况大将军本人乎。所以朱元璋赞叹徐达曰:“受命而出,成功而旋,不矜不伐,妇女无所爱,财宝无所取,中正无疵,昭明乎日月,大将军一人而已。”[3] 后徐达病殁,朱元璋深感悲恸,为之辍朝,命举国哀悼,并追封徐达为中山王,谥武宁,配享太庙,列像功臣庙,位皆第一。子孙世袭魏国公之爵。 徐达的后代也都是非常之辈。四子中次子早亡,其余三子都是朝廷重臣:长子徐辉祖,嗣魏国公爵位,曾数出陕西、北平、山东、河南练兵,后任中军都督府左都督,带兵为人,颇有父风。三子徐膺绪为中军都督佥事,世袭指挥使。四子徐增寿为前军都督府左都督。三个女儿皆是王妃,小女儿嫁给安王朱楹,二女儿嫁给代王朱桂,而大女儿就是赫赫有名的燕王朱棣的王妃。徐家门第高贵煊赫,非常人所能仰望。 王惊将徐、沐两家的功勋并论,是很有道理的。沐英是高皇帝朱元璋最宠爱的养子,朱元璋和孝慈高太后马氏待他视如己出,他和几个年长的兄弟太子、秦王、晋王、燕王、周王的关系也是情同手足,而且因为不存在皇位继承权的争执,比这几个王爷彼此之间还要亲密无间。沐英随父皇朱元璋征战南北,在朱元璋悉心培养下,文武齐长,德才兼备,既能带兵打仗,又善于处理政事,多次跟随在大将军徐达、常遇春、汤和、冯胜等人麾下,渐渐脱颖而出,屡建战功,成长为军中高级统帅,是朱元璋的左膀右臂,比几个哥哥都更有出息。洪武十四年,朱元璋拜颍川侯傅友德为征南大将军,当时还是永昌侯的蓝玉为征南左副将军,西平侯沐英为征南右副将军,发大军征讨云南,将云南划入大明帝国的版图。云南战毕,朱元璋下令傅友德、蓝玉班师回朝,却命沐英留在云南,镇守滇中。 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沐英镇守云南之时,当地一切事务不分巨细,均亲自过问处理;定制农桑课税,疏浚滇池水患,通盐井商旅,均民徭力役,将云南境内治理得井井有条,百姓安居乐业。朱元璋养子无数,都曾为他攻城略地,也都成为一方之守;然而像云南这样的边疆地区,少数民族杂居,矛盾突出,时有叛乱,镇守殊为不易,治理尤为困难,如今却一片安定繁荣。朱元璋大为满意,称赞说他所有养子当中,唯独沐英的功勋最大;此言并无偏颇。 沐英为人沉毅寡言笑,好贤礼士,勤俭仁爱,喜欢读书,深受治内军民拥戴敬仰,四方夷族归心。最初,因为孝慈高皇后驾崩,沐英感念养母的恩情,哭至呕血,据说从此落下顽疾。后来,皇太子朱标薨逝,沐英与兄长手足情深,悲恸之中,旧疾复发,撒手人寰。云南境内一片哀恸之声,“军民巷哭,远夷皆为流涕”。朱元璋闻其病故,也悲恸不已,令归葬京师,追封黔宁王,谥昭靖,与徐达一起配享太庙。 沐英四个儿子。长子沐春十六岁就跟着父亲西征吐蕃,然后从征云南,又从平江西寇,每每身先士卒,英俊勇猛,战功累累。朱元璋授他后军都督府佥事之职,群臣请试职,朱元璋却说:“儿,我家人,勿试也。”当场给予实授。沐春和其父沐英一样,善良仁慈,其所鞫录讼狱罪囚,往往宽释甚众。沐英死后,沐春便袭父爵为西平侯,同时继承父亲镇守云南的职责。此间,云南有几次小规模叛乱,沐春指挥若定,不日平叛。用兵如神,和父亲沐英毫无二致。 洪武三十年,麓川宣慰使思伦发与其属刀干孟不和;刀干孟遂赶走思伦发,起兵造反。这是几年来最大的一次民族叛乱。朱元璋拜沐春为征虏前将军,帅何福、徐凯讨伐叛军。沐春谋划缜密,旗开得胜,一路挥师追击,连克敌寨,屡屡告捷。叛贼纷纷投降,多达七万人。手下将士欲将降卒全部屠杀,沐春严令禁止。刀干孟被打得惨败,向朝廷投降,朱元璋却认为刀干孟死有余辜,拒绝了他的投降,而命沐春总滇、黔、蜀三地兵力,发起总攻。此时的沐春,年方三十六岁。 袁珙给南宫秋讲述这些功臣宿将的历史;三个人兴致高涨,争论不休。沈若寥沉默地坐在一旁,心情却烦闷抑郁到了极点;到了后来,他开始抱怨风吹得头疼。王惊看看日头已过正午,酒食也已吃尽,终于决定收住话题,下山各自回房休息。沈若寥这才松了口气。 ******** [1]白居易《对琴酒》 [2]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3]《明史?列传第十三》 第三十章 昨日秋风 他回到竹屋,就在榻上一头栽倒下去,想要打盹,却睡不着。眼前耳边回绕的全是山顶上的时政历史,交杂着燕王和周王的音容,道衍大师深不可测的微笑,姚大人忧心忡忡的眉宇眼神,燕王宫中的大明疆域图。好大的地图…… 傍晚时分,他终于放弃努力,决定下床出去透透气,于是踱出竹门,走到外面山路上来。他心情已经没有白天时低落,或者是已经落到了谷底,反倒平静起来。他只觉得空空荡荡,寥落消沉,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出逍遥谷,往山上踱去。 秋日傍晚的山林,格外好看。满山丛林仿佛被斜阳染尽,一望无际的火红层叠之中,斑驳点缀着苍翠、靛蓝、魏紫、姚黄。是神话之中,盘古开天辟地时,撕裂陨落的时空的血肉点化;是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迸溅出来的七彩熔岩。一切都是神话而已。神话是什么?——自己骗自己,然而情愿相信,不愿看破。 空山冷径。落叶凌乱地覆盖了脚下,而不区分山岩、山路还是草木。杳无人迹。这样最好;他不想见人,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在这空山中飘荡,在山上空荡的庙宇间,和山间浮云一起,漫无目的地随风漫溢。 不知不觉间,他发现自己已经走到南崖侧面的山麓上来。透过茂密的山林,便看到峭壁之上的狭窄山门;山门的另一面被面前的密林遮掩,看不清形容。他继续前行,很快穿出山林,视野豁然开阔。四周笔直陡峭的山峰拔地而起,高插入云;垂耸的悬崖峭壁之上寸草不生;山巅及一座座山腰岔出的狭小半峰上,却是葱葱郁郁;山脚下的幽谷深壑里,生满了松竹茂林。通天入地的山岩绝壁上,突兀地镶嵌着南岩宫年久失修,斑驳破败的红墙灰瓦,仿佛凌空虚驾的云台仙阁,却历经尘世的沧桑沉浮。残阳无力地伏在天外地平线上,落日绽放出最后的余晖,已是古铜中带血,漫山遍野深秋的山林都在夕照中浸透鲜血;一簇簇殷红的绝壁断崖之上,山岩坚毅的皱褶宛如青墨皴就,古老而粗糙。 他怔了片刻,才发现自己无意识间已被这天地间时空交错的娇美而雄壮所震慑而驻足。他呆立半晌,慢慢挪动步伐,直到进了山门,转过岩崖,走到南岩宫前,仍在禁不住惊叹自己置身所处的壮丽和悲凉。 龙虎殿空空荡荡,见不到一个人影;只有残阳透过宫门,投影在地面上的狭长的血印。他离开龙虎殿,穿过门洞,便看到狭窄的绝壁栈道,和栈道尽头的太乙真庆宫。整个宫庙以石雕凿于万仞绝壁之上,令人望而眼晕。右手身旁,万丈深渊就在脚下,只有一道矮小的石栏相隔;脚下的平台仿佛凭空悬吊在深渊之上。 一座三尺见深的狭小露台从绝壁上探出;一对玲珑华表之间,他终于看到了那道天下闻名的龙首石。龙头石雕的横梁约有一丈长,一尺阔,精美的祥云堆砌中雕龙凌驾,宛如活物;龙头上翘,高高顶起一朵莲花云团,中心一尊青铜小香炉,依稀仍有三顶燃香插在上面。 他凭栏而立,俯视着龙首石;石梁之下便是万丈深谷,一片山风猎猎。 二十年前,——确切地说,是二十一年前——武当山一场恶战,父亲全身而退,带着母亲,带着秋风,北上回家。 那一天,他们路过济南府,在一户人家落脚投宿。那是当地一家富户,做丝绸生意;主人姓梁,夫妇两个家里虽然有钱,却性格宽厚,好善乐施,在济南名声很好。他们像接待自己远道而来的亲人一样热情地招待了父亲和母亲,提供了丰盛的食物,和舒适的住宿。泉城济南风景秀丽,历史悠久,名胜颇多;父亲便带着母亲在济南逗留了两天,一直寄宿在梁家。临走前一天晚上,父亲要付给梁家一些食宿费,梁家夫妇非但分文不肯收取,还要馈赠一些盘缠和济南当地的特产。父亲便邀请梁家夫妇次日与他一同北上,去真水寨做客。梁家夫妇生意人,当然不是说走就能走得了的,便约定三个月后,生意清闲时,一定去燕山做客。 然而,当天夜里,梁家突然火起。父亲带着母亲跑出来,帮梁家救火,却发现这场火灾原来早有预谋,梁家的财物已经被洗劫一空,整个梁宅陷入一片冲天火海。父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最终救出了梁家年仅六岁的独生儿子,却没能救出梁家夫妇,眼睁睁看着他们活活烧死在屋里。梁家十几口人,除了那个小男孩,其余无一幸免。 官府很快查清了案子。案情并不复杂,凶手也已经确定。可是,凶手早已连夜出逃,不知去向。案子于是只能石沉大海。父亲和济南的商人、百姓一起,安葬了梁家人之后,带着母亲启程继续回家。 那个被父亲救出的小男孩恳求父亲收他为徒,教他武功,他要为家人报仇。父亲不肯,他便跟着父亲,寸步不离,从济南跟到了北平,又从北平一路跟到了夜夭山真水寨,在父亲门前跪了一天一夜。母亲看不下去,求父亲收了他。父亲却说,让他跪上三天三夜再说;习武和报仇都不是想当然的,看他到底有多大的决心和毅力。 结果,二哥梁铁寒就真的在夜夭山飞扬的大雪中,跪了足足三天三夜。第四天清晨,父亲终于走出门来,把昏倒的二哥抱进屋里,运功治疗他跪伤的膝盖。年幼的二哥醒来,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就是:师父。 就这样,二哥成了作为天下第一高手的父亲一生中所收的唯一一个徒弟。非但如此;父亲和母亲感念在济南时,梁家夫妇的盛情接待,以及梁家人的宽厚友善,更被二哥小小年纪却有如此大的决心和毅力所感动,于是认他作了义子,待他如亲生父母一般,甚至远比对自己更加慈爱。当然,所有这些,他并不知道;这都是后来听族长大伯说的。 二哥在他十岁的时候离开夜夭山,到外面去寻找仇家报仇。在那之前的印象他还很清楚。他记得天天和二哥一起练功。他站在一旁,只是站,一连个把时辰,不能动一下,不然就会挨打。父亲教二哥练剑,父亲拿着秋风,二哥拿着一把普通的铁剑。他记得自己心里很羡慕,每每老老实实站在一边,练着最基本也最枯燥无味的站功,一面神往地看着二哥手中的剑,一如二哥神往地望着父亲手中的秋风一样。对于秋风的印象,那时的自己其实并不深刻。他只知道,那是父亲的宝贝。 记忆中,父亲从来没让任何人碰过秋风;只在十年前,二哥离开夜夭山的时候,父亲才第一次把秋风交到二哥手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辈子的人生离开了秋风,从此再不相见,阴阳两隔。单凭这一点,就足以让他相信,父亲是很爱二哥的,也许真的比对自己更好,更像一个父亲。他不是还记得父亲曾常说,除了母亲和二哥,他再也不相信第三个人。 父亲练剑的样子,他已经印象十分模糊了。从十岁开始,父亲身边就再也没有秋风了。没有秋风的父亲,似乎再也没有练过剑,只有在辅导他的时候,会拿起一把木剑来,把拿着铁剑的他打得落花流水。自从半年前,十九岁的他阔别多年之后,第一次见到秋风,近在咫尺,刻骨铭心;从那以后,秋风到了自己手中,他便无数次在想象中勾勒父亲和秋风共舞的样子。 那是怎样的一幅画面:一把神话中的绝代宝剑,一个传说中的无敌高手,人剑合一,秋风落叶;然后,边上若隐若现,静静伫立着一个梦幻中的惊世美人,深情地凝望着这一人一剑的结合,一面在心里,感受到父亲的感受,和秋风的感受;三个人完全融为一体,所以风云变色,天地相倾。 他还有更远的记忆。在他很小的时候——他还是个很小很小的小娃娃——记忆中的那个时候,基本上是一片空白。他却清晰地记得这一种情景:清静的午后,刚刚吃了个肚儿圆,撑得走不动,不能马上开始练功。父亲习惯午睡片刻,怕他调皮捣蛋,便抓了他躺在自己身边。秋风躺在他和父亲的中间,把父子俩隔开;父亲睡着了以后,总是极其安静,连呼吸声都听不见,却时不时会伸手摸到秋风上,吓他一跳。长大之后,他明白这是父亲的习惯,即便睡着,也时刻惦记着秋风,时刻感觉到危险。 就是这样一个中午,父亲已经睡着;他顽皮好动,只乖乖躺了一会儿,便坚持不下去,于是爬到秋风上面,偷偷把玩这个宝贝。故事中,秋风的形象并不具体,只是一把剑,和其他剑的唯一区别在于,如果不是父亲睡着,打死他也不敢碰这把剑。他记得自己把秋风长长的剑身费劲地从剑鞘里拔了出来。剑很沉很沉,他拿不动,依然平放在床上,抚摸那些铭文,爬到上面滚来滚去。然后,他就开始放声大哭。锋利的剑刃割破了他的肌肤,流出红色的血来。他不记得疼,他只记得害怕。睡梦中的父亲被他的哭声惊醒,大吃一惊,抱起他来,飞跑着去找大伯。但是显然,在这件事上,大伯是大材小用了。他只是些表皮轻伤,上了药之后就没事了。回去之后,父亲按住他的屁股,狠狠地揍了他一顿。 偶尔,父亲还是很爱自己的。 但那是很小很小时候的事了;他也很难再有类似的被父亲疼爱的记忆。随着父亲对母亲思念的加剧,他对自己也变得愈加刻薄残酷。他似乎再也不曾有机会,把肚子撑得像那时候一样滚圆,圆得走不动路。倒是暗房里无边的寒冷和孤独、黑暗和恐惧,还有饥饿和疼痛,成了他最为清晰而平常的记忆。还有那条床单,那条床单…… 父亲第一次把它拿出来的时候,他是十三岁,刚刚真正懂得自己来到这人世上究竟是怎样一个过程,究竟为什么他没有母亲。 都说时间可以使人淡忘,可以治愈深刻的伤口,时间是这世上最神奇的灵丹妙药——在父亲身上,时间却失了效,或者,根本起了相反的作用,使他的思念和仇恨与日俱增,直到变得不可理喻。 十七岁生日那天,他突然领悟到,自己短短的人生就像一片树叶,发芽,生长,经历寒冷柔弱的春天,和欣欣向荣的盛夏,绽放出秋天最绚烂的色彩,然而终究经不住风霜雨雪,在枝头残败枯萎,最终飘然坠落,无依无靠,被人踩进雪地里,化作一抹烂泥。 他就这样一直退缩吗?他该不该有这份勇气,去希望,去渴望,去争取?他配不配?他值得么? 可他究竟想要什么?王真人告诉他,秋风就在龙首石上。此时此刻,龙首石就在脚下,就在眼前;咫尺之遥,中无遮拦,他却懒得动一动;他已经完全没有了斗志。 原来,他真正想要的,从来也不曾是秋风。 第三十一章 武当之战 一个清冷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 “当年,你父亲就在此处,以交出秋风宝剑,并后退至龙首石上,凌空无凭而立于龙头之顶一整夜为条件,才换得征西将军邓愈承诺保证你母亲毫发无伤,由你外公带她先行下山,离开武当。” 沈若寥猛地醒过神来,这才意识到夕阳早已彻底落下;满天云霞已经变做凝血般紫褐,山上变得很暗,两翼和身后的峭壁之上仿佛都结起了一层冰冷的紫霜。 他回过头来,望着还丹真人,有些惊异。 “什么?” 王惊走到他身边,目光却停留在龙首石上,若有所思。 “次日清晨,你母亲早已下山。邓愈亲上南崖,见你父亲仍然如前约兀立于龙头之上,便也如前约相告,令堂已经平安离开的消息,随即下令手中大军进攻。南崖上下左右整夜都在团团包围之中,上千强弓硬弩严阵以待,不曾有片刻松弛怠慢。邓愈本以为,经过一夜寒风摧折,你父亲即便侥幸没有跌落,依然还在龙首石上,也只剩半条命而已;他将令一出,顷刻之间,箭雨遮天蔽日,南崖之上,一时昏天黑地,白日不见光影形容。这一阵箭雨之后,龙首石便剩下光秃秃一根石梁,没了人影。手下都督俯视查看,不见其踪。邓愈遂使大军自南崖而下搜山,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沈若寥沉默不语。黄狸子告诉他说,当年武当一战的细节,如今怕已无人知晓;他毕竟不可能跑到遥远的西北边关,打听当年西征吐蕃的老兵去向。他竟忽视了一个如此明显的事实:武当山掌门人,曾经亲历现场。 他问道:“我外公怎么会在?” 王惊答道:“贫道得到天子密旨后,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透露之人,就是你外公。你想必已经知道,你父母的婚约,并非父母之命、明媒正娶。你外公始终相信,是你爹拐走了你娘,一直想要贫道帮忙,救出你娘来。可我哪儿有那么大本事,能劝得了一个陷入深情的女子回心转意。我唯一能做的,只有让你外公亲眼见证他们的深情,明白自己真正对此无能为力。” 沈若寥低声问道:“那……后来呢?” 王惊继续叙述道: “武当山之大,藏一个人绰绰有余;朝廷别说十万大军,纵有百万,搜山却又谈何容易。邓、沐二将久经沙场,无论平原大漠,还是山川丛林,都有统兵作战的丰富经验;进驻武当山之时,便定下策略,分兵两处,一处环围于山下,并不上山,只是昼夜把守各处山道隘口,并在守点之间不断巡查,以使凡两丈之内,必有官兵巡守相望;巡守士兵人手执竹哨一枚,遇警则鸣,哨声尖锐无比,十里之内皆能立刻闻知,滴水不漏;同时有三千机动兵力守在将营,以备随机应变之用。另一路则顺主路上山,集中兵力部署在玉虚、南崖、紫霄、凌虚及金顶之上,而不在道路上设伏,并完全不管幽僻隐蔽的山溪野径,以使达到最大的机动性。山上兵力统一由邓愈上山指挥;沐英则留在山下,督围统帅所有山下守军,对邓愈形成呼应。” 沈若寥静静托着下巴,听入了神。夜色已经降临;山风愈发强劲,南崖之上一片幽暝。王惊看到他眼中闪烁的光芒,不动声色地微微一笑。 “沈如风从南崖上消失,邓愈率手下大军搜山,一昼夜不见其踪,深感大势不妙,立刻决定放弃搜山,率全军下山,与沐英合兵,严守于山脚之下。却不料沈如风快他一步,一路潜行于密林之中,先他下山。警哨大作,沐英立刻发兵驰救,将营瞬间空虚;而沈如风其时早已突破防线,潜到将营之外,只待精兵出动,便闯入将营,直接劫持了沐英。 “令尊有沐英在手,从容不迫地等在将营之中,只待邓愈率大军后脚赶到,便以沐英性命相要挟,威逼邓愈还他秋风宝剑,许他快马,放他平安离开。沐英本是铮铮铁汉,此刻高呼抗议,极力劝说邓愈不要管自己,甘愿为朝廷死,也绝不能向这个丧尽天良的逆贼妥协。然而他毕竟是先帝最疼爱的养子,先帝对其视如己出;邓愈纵有三头六臂,在先帝面前宠极人臣,眼下面对如此威胁,又安敢对沈如风说个不字?他只得应允。令尊由是轻松拿回秋风,并得来一匹快马,挟着沐英上马,顺利地从本来插翅难飞的重围之中悠然脱身,非但自己毫发无伤,而且从始至终兵不血刃;十万大军一个也没少,此刻却都噤若寒蝉,动也不敢动一下,只能眼睁睁看他劫持沐英扬长而去。 “他一路单骑,飞奔到五十里之外,一片荒岭野林之中,拔剑击伤沐英,弃之而逃。沐英伤不能追,呼喊无力,又被丢在那么个无人问津的野地里,过了一天一夜才被大军找到。而邓愈在沈如风刚刚挟沐英逃离之时,便立刻派兵沿途去追杜南山,一定要把你母亲追回来。骑兵派出次日返回,却只带回了你外公一人。原来你父母早已私下商议约定,利用你外公,使杜云君先行突围,到五十里之外约定地点与你父亲会合。杜云君跟着杜南山走出三十里,便突然借机甩掉父亲,消失不见。杜南山等到追兵赶来,才知道沈如风原来早已逃脱。” 王惊转过身来,淡淡笑了笑,摇了摇头。 “当年的武当山之战,不过如此。你父亲深知自己武功再高,硬拼也不可能抵得过十万大军,为此早有谋划,因势制敌。世人看来,他从绝无可能脱身的死地安然逃生,是个神话。其实真正到了战场之上,一切到头来也不过如此简单。他手无寸铁,不伤朝廷一兵一卒,就能直接劫持主将,最终得以全身而退。邓愈身为开国奇将之一,生平未曾遭受如此奇耻大辱;而饶是如此,自己最终竟没能阻挡沐英受伤,被弃于荒郊野岭,险些丧命,心下更是羞怒难当;待到手下追兵带着杜南山回来报告杜云君逃脱的消息,邓愈急火攻心,当场呕血昏厥,从此一病不起。回师京城一路上,征西将军卧病榻上,拒绝进食进药,口中连称自己辜负圣上厚爱,朝廷重托,再无颜面去见天子。大军行至寿春之时,征西将军邓愈病故。 “先帝接到战报,连夜派出钦差至军中,仍以讨吐蕃之功,进封沐英为西平侯,并随钦差派出太医为沐英疗伤。五年之后,高皇后病薨,沐英旧伤第一次发作,呕血数升。世人都以为,他于此时落下顽疾;其实这个病根,真正源于武当山之战的创伤。后十年间,沐英伤病频繁复发,最终于洪武二十五年上,因懿文太子病薨,伤心过度,旧创崩裂,不治而死。” 还丹真人终于讲完了故事。沈若寥依旧一个姿势倚在石栏上,从始至终一言未发。一时间,充盈于耳的只有呼啸的山风;身后,太乙真庆宫的陈木门窗在山风中兀自摇晃,吱呀作响。 王惊静默少许,开口轻叹道: “若寥,这世上有很多事,你无法改变和否认。你是沈如风唯一的儿子。你身上流着他的血。我从你身上,也能看到很多你父亲的影子,不单单是容貌。你有他一样的执著坚毅,和冷酷无情。对于你的未来,我能看到无限的可能性;无限惊人的潜力,和无限坠落的深渊——二者并存。” 沈若寥无奈地苦笑了一下:“我爹的反复无常,背信弃义,荒淫无道,您也能在我身上看到?” 王惊安详地答道:“这些,我在你爹身上,其实并未曾见过。他如果真是反复无常,背信弃义,荒淫无道之徒,当年南岩之上,他不会想出如此办法来救你母亲;不会坚持一夜,信守承诺,挺立于龙首石上;也不会只伤沐英一人,而不坏大军一兵一卒。” 沈若寥道:“可是,您明明说过,黄狸子告诉我的,都是事实。” 王惊淡淡笑道:“事实不假;然而对事实的看法却未必人人相同。很多事情只是个人选择,本无必要有是非之分;更何况世间公认的舆论,有时往往短浅偏狭。” 沈若寥苦笑道:“前辈,他所作所为的一切既然都是事实,我倒想知道,究竟有什么样的看法才能为他开脱?他在张士诚、方国珍与先帝之间反复摇摆,把三方都耍得团团转,究竟图什么?还有他的滥杀无辜,拈花惹草,您又能怎么为他平反?” 王惊平静地答道:“我不能。我只是选择不去判断,因为你父亲从来不曾做出解释;我有任何判断,必然于他不公。他于武当之战的表现,已足够证明他本性并非尽如传说一般;他先前的全部所作所为,背后必有他自己充足的理由。若寥,或许终有一天,你会发现自己处在和他当年一样的位置上,全天下的人都唾骂你,痛恨你,而你却坚持自己的选择而义无反顾;或许,到了那时,对于世人的唾骂,你也会和你父亲一样,不予辩驳,置之不理。有些事情,不去解释不是因为心虚无力,而正是因为心中充实,而无所畏惧。” 沈若寥沉思良久,回味王惊的话。 他眉头微蹙,摇头说道:“前辈,或许那一天对我来说,真的太过遥远。别说我爹的道理;就连现在您的道理,我也听不明白,无法理解。只不过,如果您担心的是我痛恨自己的身世,痛恨我爹——我不能说我不恨,但我毕竟知命。他是我父亲,我身上流着他的血,我无法否认,也不会妄图尝试。我爹临死前,曾对我三叔说,无论我怎么想他,都是我自己的事,和他无关。对我来说也一样;他是个正人也罢,歹人也罢,那是他的事;我不能改变,只能接受。我也不相信自己必然会像他,走和他一样的路。我有我自己的看法和选择,我有完全不同的人生,也都和他无关。只是在世人眼中,一切却并非如此;世人的看法,虽然改变不了我爹,却最终逼得朝廷出动大军,逼得他躲回燕山;对我来说也一样。我就算再有十足信念坚持自己,不顾世人眼光,我又怎可能还有机会在这世人统治的俗世之中立足立身?” 王惊却摇头道:“你在夜半投江之时,倒曾有过十足信念;只是现在,我却在你身上见不到丝毫信念的影子。莫非你在牢狱之中的勇气和坚持,都被汉水冲走了?若寥,你曾说过,你之所以选择投江,是因为你对燕王有所接触和了解,锦衣卫对你却是陌生人;二者相较,你宁可选择相信燕王。既然如此,为何黄狸子独自一人,只言片语,你便相信了他,觉得燕王一定在戏耍你,心里从不曾拿你认真,一直只在偷偷看笑话?说到底,你内心深处,还是把燕王看作和所有短浅偏狭的世人一样见识;你未免也待燕王太过不公。” 沈若寥有些心虚,徒劳地补救道:“我没有……我只是……不能肯定……” 王惊温和地说道:“燕王心里究竟怎么想,你我可以继续猜上三个月,也始终只能是臆测而已。你真如此想知道,为何不自己直接去问他?若寥,三个月来,我从不曾问过你,是因为我知道你逃不过自己这一关;这个选择,你早晚要做。你打算躲避到什么时候?” 沈若寥没有说话,呆立片刻,转身离开露台,却没有去寻来路下山,而是走进了太乙真庆宫中。 王惊悄无声息跟进来,点起一支灯烛,静悄悄站到他身后。烛光跳跃之中,还丹真人轻声说道: “我武当山上,从来不缺空位。但凡诚心入道,愿意一辈子在此,闭关清净修炼之人,武当山必定虚怀以纳。若寥,武当山的大门永远会向你敞开;但是这里生来属于你,你却生来不属于这里。你想要的,并不是度牒。” “我明白,”沈若寥低声说道,“我并不是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只是……” 他不再说。 王惊无声地微笑了。 “你可知道,你父亲在世时,除了你母亲之外,他最相信的人是谁?” 沈若寥有些茫然。“我二哥?他亲口说的。” 王惊摇了摇头:“我指他隐退燕山之前,他还在俗世间纵横驰骋,空惹骂名的时候。” 沈若寥有些犹豫:“那……就只有前辈您了吧?” 王惊淡淡笑了笑。 “当然;世人都知道,沈如风生平不能与任何人相处,唯与还丹真人友善。世人却并不知道,除了贫道之外,其实还有一人,最为沈如风所相信和敬服。而这个人,恰恰又是燕王殿下的岳父。” 沈若寥心中一凛:“中山王徐达?” 王惊点了点头。 “人言令尊与朝廷上下人人交恶,六部五军莫不对他咬牙切齿,确是不假;惟有大将军徐达例外。最初,沈如风是被徐达所招降,后来两度反叛朝廷,先帝因此对徐达多有责备。待到汴梁之时,徐达却坚持己见,力排众议,接受了沈如风的请降,以此顺利收复汴梁,并使得令尊在洛水之役中拔得头功。先帝对此心中忧虑,可想而知。他暗中授命于徐达,绝不可信任此人,要其加倍小心警惕,并加强防备;若沈如风日后有变,先拿徐达是问。徐达受了密令,对令尊却是礼敬如初,甚至推心置腹,委以重任;令尊也不负厚爱,助其顺利攻克大都,平定西北。直到数年之后,武当山之上,朝廷大军合围之中,令尊与我提起朝廷,自天子而下百官皆被其视如沙尘草芥,唯对魏国公徐达没有一个字恶言,而反复称其与众不同,公允友善,利万物生民而不争,真正的心清如水,是朝中唯一可信之人。 “你想必已经知道,徐达为人正直清廉,满朝文武无人能及;胡惟庸气焰张天之时,连李善长也投其门下,而刘伯温则被其毒死,文武百官要则趋炎附势,阿谀谄媚,要则退避三舍,静坐远观;敢于当面怒斥胡惟庸,并对先帝直言进谏其为奸臣者,徐达是朝中唯一之人;据贫道所知,他也是唯一一个,在令尊还没有来武当山之前,便作书与他,劝他少行杀戮,收敛脾性,宽忍立世,为人间留善。至于你父亲后来兵不血刃地击败朝廷大军,回燕山隐居,从此再不复出,究竟是否是为徐达书信所动,贫道不得而知。” 沈若寥思索良久,说道:“这一切,只能说明中山王确实与众不同,却未必与燕王有任何关系。” 王惊微笑道:“正是。这一切,与燕王毫无关系。燕王雄才大略,心胸高远,主见刚强,很难为他人所动。徐达以功绩为人,兼为燕王岳父,虽备受燕王尊重和敬爱,却极少能影响他的见解和决定,也从不尝试。就连当年的高皇帝,也很难控制左右燕王的主见。更何况与他毫不相干的泱泱世众?” 沈若寥深深叹了口气,问道: “前辈,您说过,当年我爹曾以一个承诺从您手中换走秋风。他的承诺,是他愿意为了得到秋风,付出他的一切,而永远不会后悔?” 王惊淡淡说道:“你父亲承诺说,他愿意为秋风付出他的一切,包括他的名声,生命,心爱之人,一切一切。” 沈若寥轻轻说道:“可是,我娘最终不是因为秋风而死,是因为我而死。” 王惊微笑道:“你这样认为。你爹呢?” “他每天都会这样告诉我,整整十五年。” “他只是这样告诉你,这样告诉他自己。其实他究竟怎样相信,又有谁能知道?” 沈若寥心里微微一惊。 “可是,我爹最终去世,也并非因为秋风,而是因为我三叔下毒谋杀。而那时,秋风已经不在他身边五年了。”他质疑道。 王惊道:“若寥,你爹和秋风是一个人,一颗心。他以秋风而成天下无敌之武功,以武功而成天下首恶之骂名。如果没有那身武功,他或许顶多会被世人定义为一个市井无赖之徒而已。如果说,你娘去世,带走了他的灵魂;秋风的分离,则带走了他剩下的全部生命。” “前辈,秋风并不是他,”沈若寥摇头道,“秋风有灵;此灵不可玷污。我爹配不上秋风。他所作出的承诺,立下的誓言,也都是自私自利的想法,丝毫证明不了秋风的真正价值。我会向您,向世人证明——秋风生来是颗高贵无暇的心,可以历经烈火,溅满鲜血,但绝容不得污秽沾染。若日后我有负此言,践踏人间正义善良,教他宁可折断,碎裂成漫天飞雪,也绝不拿在我手中。” 还丹真人沉默片刻,肃穆说道:“你不需要向世人证明什么,更不需要向我证明什么。我从来也不是秋风的主宰。秋风生来属于你;你生来,便是秋风。你所做出的一切选择,无论善恶是非,都会同时是秋风的选择。你父亲一生,并没有做错什么。永远要对自己真诚,不要辜负了自己。” 沈若寥转过身,两步走出太乙真庆宫,回到龙首石露台上来。黑夜之中,狂风呼啸;头上的星光微耀,脚下面前却已是伸手不见五指。他纵身跃过华表,稳稳落到龙首石上。王惊追出来,赶到石栏边上,向下喊道: “剑在龙吻之中——” 他话音甫落,面前一阵劲风掠过;沈若寥已然越回露台之上。他走回太乙真庆宫中,双手横举在眼前,秋风缓缓出鞘;微弱的烛影飘摇中,秋风的反光投映在陈旧的殿梁和窗纸上,千万缕金光闪耀。 他望着剑上古老的铭文,轻轻念道:“上善若水,上剑秋风。” 还丹真人微笑道:“还有真水无香;这三句话,本是一体。” 沈若寥放下手臂,将秋风收回鞘中。烛光将尽,夜黑如墨,山风凄厉地在宫外怒号;他却觉得心头是前所未有的明亮和笃定。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畿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 王惊看到他眼中的光芒,一如秋风,虽然剑已入鞘,依旧在黑夜的宫庙中,金光闪耀。 他点了点头,淡淡笑道:“明早出发,一路小心。到北平后,莫忘代我向道衍大师问候一声。” 第一章 袁珙算卦 次日清晨,沈若寥带着秋风,跟着袁珙、南宫秋一起,告别了还丹真人,离开了武当山。 他们先到襄阳,在襄阳休息游玩了两日,选购马匹。三个人商量好离开襄阳以后,先去武昌,然后顺江一路走到应天都城。这样,南宫秋可以玩个尽兴,而袁珙也正想去应天看看那个刚即位的新天子直隶辖内的情况。他们计划在京城逗留三四天,然后北上,经过泰山和济南的时候,再游玩两天,然后回北平。 计划确定之后,沈若寥已经完全生龙活虎,按捺不住了。他在武当山闲住了三个月,眼看九月已经见底,憋不住想冲回北平,见到燕王,从而可以让自己的人生很快回归正轨。武当山三个月中,他想起燕王就阴郁头痛;此刻他却像变了个人,只要听人提起北平和燕王,他就异常兴奋。他最喜欢听袁珙讲起一些当朝的时政或前朝的历史;一天不听,他便坐不下去,总要想方设法引起话题,再从袁高人口中套出新的故事来。 他们离开襄阳,上了路。沈若寥骑在马背上;南宫秋坐在他前面,看着并行的袁珙,好奇地问道: “外公,你怎么愁眉不展的啊?” 袁珙微微一愣,敷衍道: “我有吗?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南宫秋皱起眉头来:“外公你撒谎了。你边说边眨眼睛。” 袁珙着实无奈:“我眼睛进了沙子,能不眨吗?” 沈若寥在一旁笑道:“先生您就认了吧,您是斗不过她的。我早就认输了。” 袁珙苦笑道:“若寥,你不帮我说话,反倒给她撑腰。我之所以愁眉苦脸,都是因为你。” “因为我?” 袁珙点了点头。“你心向燕王,我却不知道为什么,你未来主运在应天?” “在应天?”沈若寥微微一愣。他想了一想,自作聪明地笑道:“这有何难;我明白了,一定是我为燕王作京城耳目。所以,自然主运在应天了。” 袁珙摇了摇头,有些忧心忡忡。 “跟你说话总让我觉得没信心,”他说道,“算了,咱们走着看吧。总之,到了应天,你千万小心着点儿;那里是京城,你别不知深浅。” 南宫秋插嘴道:“外公,你不如给若寥算一卦,看看他未来究竟是什么命运。” 袁珙无奈地笑道:“这卦可不是说算就能算的,频频求卦,反而会失算。” 南宫秋道:“我们求得还不算频吧。外公——” 她撒起娇来;袁珙招架不住,只得向沈若寥求助道: “若寥,你看这怎么办?她现在可是有恃无恐,只有你能治得了她。” 沈若寥同情地笑道:“袁先生,那可是我的姑奶奶,我也惹不起她啊。您就凑合胡诌两句,蒙她过去就行了。” 袁珙叹道:“这个行当,字字句句背后可都是人命关天的责任,如何是蒙人的事啊。” 沈若寥道:“我说句实话您别介意。算命先生说话,我向来是不买账的。至今为止,我唯一遇到过的说话神准的算命先生,便是成都城中的黄狸子,您知道为什么?因为他说的不是预言,而是事先精心策划好的阴谋。您是享誉宇内的相面高手。我的命运如何,您肯定第一眼见我时就已经了然于心。即便如此,您无论对我说什么,我高兴也罢,不高兴也罢,都一样不会相信。非是我不相信先生您的为人和本事;我只是不信我未来几十年的人生从一开始就是个定数;不相信我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无益,不相信我不需要努力,更不相信我没有真正的决定和选择。所以,先生您随便说什么都行,完全不用担心会产生什么后果,担负什么责任。” 袁珙淡淡笑道:“你既不信定数和命运,却为何笃信眉心一道浅浅的疤痕?” 沈若寥微微一愣,哑然无语。 袁珙下了马,望着他黯淡的神色,叹了口气,掏出卦签筒来,有些沉重地摇了摇头,走到江堤上来,面对滔滔汉水,说道: “若寥,其实该对你说的话,我已经都说过了。你说得不错,人生自有天意,然而天意并非绝对,更非定数,如同这汉水,早晚必汇入大江,然而每一滴水每一个时刻却都有各自不同的归宿,或迷于浅滩,或散入狂风,或陷于涡流。对你这样的人说太过宽泛的命运,毫无意义。要说具体实在的事情,老朽没那么大本事,更不能信口开河,只能问卦。只不知你想要问什么?” 沈若寥想了想:“先生要不就算算我十年之后在什么地方好了。北平,应天,北方大漠,或者随便什么别的地方——并不能说明任何问题,但是从此多了一个悬念和期待,至少还是件有意思的事。” 袁珙席地而坐,闭上眼睛,默念片刻,开始摇动签筒;良久,一支长长的竹签才脱颖而出,清脆落地。他停下手中的签筒,拾起那只签来,却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说道: “怎么会这样?” 沈若寥和南宫秋齐声问道:“是什么签?” 袁珙抬起头来,眉头紧锁,凝重地望着沈若寥,思索片刻,然后,将卦签递给他。 沈若寥和南宫秋一起接过来;那只长长的竹卦签上,正反两面,空空如也。两个人面面相觑,不解其意,同时纳罕地看向袁珙。 袁珙解释道:“袁某这签筒里,一直放着这么一支空白卦签,因为这世上有很多事,很多时候,是没有结果,没有未来,因而也算不出答案的。” “没有结果?”沈若寥匪夷所思:“可是,十年之后,我总会在一个地方吧?这种事怎么会没结果呢?” 袁珙叹道:“很明显,这一卦是失准了。” “失准?”南宫秋困惑地问道。“什么意思?” 袁珙道:“就是问卦失败。可能有很多方面的原因,天时地气不合适,或是卜问次数太多,心不诚则不灵;或者,就是我的问题,现在一时找不到状态,手感不好。” “写字弹琴要有手感;算卦也要有手感吗?”南宫秋万分惊奇。 “那当然;每个人其实都在依赖自己的手感做事。唉,全当这一卦给你们看个笑话,以后再算吧。” 袁珙把空签放进签筒,收回自己的行囊。沈若寥和南宫秋只当他果真失算一次,想想高人难免也会出岔,没往心里去,便把这事立刻抛到了脑后,很快忘了个干净。袁珙却放不下心;空空的卦签在这个时候跳出来,作为一个不可能没有明确答案的问题的答案,摆在他眼前,铁证如山。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还从来不曾失算过;他表面上解释说这一卦算败了,其实心里并不承认。 这件事像一块巨大的乌云,遮盖在他心田上空,从此挥之不去的阴影。 数日之后,他们到达了都城应天。帝京的繁华,对见多识广的袁珙来说不足为奇,却让两个少年大开眼界。沈若寥也算走过不少地方,然而无论古城开封、成都、襄阳和武昌,还是在燕王治理下迅速繁荣起来的北平,都远远不能与六朝古都的金陵、建康,大明王朝的京城应天相提并论。高大的城墙巍峨如山,固若金汤,这是朱元璋打江山时根据名儒朱升“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策略而依行的结果,也是大明皇室坐拥天下的屏障依托;秦淮河沿岸,十六座富丽堂皇的大酒楼鳞次栉比,热闹非凡,这是朱元璋为了接纳四方宾客,特别是招待外国使者而特意下旨修建的高级馆驿;俊秀风雅的民舍紧密有致;车水马龙的街巷人声鼎沸;国子监古朴典雅,清高严谨,令人肃然生敬;紧邻夫子庙的江南贡院里,数万号舍齐整密集,多如牛毛,叹为观止;而皇宫更是金碧辉煌,气势恢宏,高不可及,城上城下禁卫林立,旌旆迎风飘展,宫门虽敞,却戒备森严,沈若寥观察到,从宫门里进外出的所有人等都必须佩有腰牌,经过宫门时,需要通过卫士的仔细盘查,才能放行。百姓富足安乐,名胜古迹密集如发,多得数不胜数。 三个人本来计划在此停留三四天便继续北上,现在,沈若寥和南宫秋却不约而同被京城的风貌牢牢攫住,不断地在每一寸地上、每一个角落里反复游玩,不忍离开。城外牛首山有唐代弘觉寺和南唐二陵两处古迹,还有岳飞收复建康的工事故垒。与牛首山齐名的是栖霞山,应天人素有“春牛首,秋栖霞”的说法,因此沈若寥和南宫秋现在游玩栖霞山正是时候。山林茂密葱郁,曲径幽长,满山深秋的红叶绚烂如火,真的好像大片大片的霞云栖落在了山上。山上有金陵名刹栖霞寺,更有古老的南朝石刻千佛岩、隋朝名迹舍利塔。还有北崮山,幕府山,燕子矶……这一切都让两个人应接不暇,恋恋不舍,觉得即便是在应天定居下来,每日游玩,也永无穷尽厌倦之时。 行程便因此拖延下去,并且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结束这段金陵之旅,继续北上。这座文化和财富沉积了千年的古都,在他的第一眼,便深深迷住了两个少年人。一个文武全才,怀着无比远大的志向,更被这京城的物华天宝、博大精深和浩然王气强烈地怂恿着,豪情壮志瞬间冲天而起,甚至直越宫禁之巅;另一个,也是一样饱读诗书,更从来没出过门,甚至没见过什么人,眼下见到真实的京城,竟然比书上写的、比想象之中更加壮丽丰饶了不知多少倍。应天府,在两个人心中,立刻血肉生动起来,并且不由分说地融入了更多放肆大胆的想象,从而变成了他们编织梦想的地方,梦想所在的地方,和梦想最终会实现的地方。 西南战事的新进展在此期间传来。九月中,正在麓川平叛的西平侯沐春暴病而亡,卒于军中。新天子下令,以左副将何福为征虏前将军,带领其众,继续讨伐叛贼。 听到消息,袁珙感叹道: “可惜啊。黔宁王沐英壮龄而归天;现在,其子沐春出师连胜,却和他父亲一样英年早逝,此乃沐家之不幸,更是我大明的不幸。” 沐春镇守云南七年,大力扶持农耕,辟田三十余万亩,开凿运河灌溉良田。云南百姓感恩戴德,集体募资为他立祠求嗣;无奈沐春仍然一生膝下无子。病故之后,西平侯爵位由其二弟沐晟继承。 西平侯沐家便这样,从此一代代在云南留守下去,处理当地政事,安抚各蛮夷少数民族,平定边疆叛乱,是大明帝国西南边陲重臣,为历代天子所倚重。大明王朝世代云南少忧,全仰赖沐家的杰出才干和热血忠心。 沈若寥在姚表家为仆时,特别是在洪家酒店做店小二时,经常能听姚表、听来往客人谈起这些大明王朝功臣宿将的故事。眼下,袁珙每日里给他二人讲解历史时政,沈若寥只觉得心驰神往,百听不厌,不由慨然提笔,在纸上写下: “丈夫立世,当存奇志。文以修武,武以利文。文当伯温,武胜伯仁。生为中山,死如文山。” 他把这几句话藏了起来,不曾向任何人透露过半个字。 第二章 京城巧遇 转眼,已是十一月中。身上的盘缠已经花去了大半,再不回家,就连回家的钱也不够了。袁珙催促几次,沈若寥终于下定决心告别应天,继续北上。南宫秋左右纠缠,总算磨得他答应次日启程前再最后去一次雨花台,让她多捡两块漂亮的雨花石带着。 雨花台在聚宝门外聚宝山。晚秋的阳光坦然而通透地落在斑斑驳驳一片瑰丽的雨花石上,把这里辉映成整个应天京城最美丽最梦幻的角落。 南宫秋整个上午都趴在地上爬来爬去,执着近乎顽固地寻找着她所期待的那块完美的雨花石,那一块就能代表所有的集大成者。转眼到了午饭时间,沈若寥和袁珙两人都饿得肚子咕咕叫,眼见着南宫秋还是那一个姿势专心致志地扑在她那一堆收藏品上,翻来覆去地看着每一块小石头,不厌其烦地来回比较,细细品味,显然已经完全忘记了时间。 雨花台游人很多,或行或坐,散落在他们周围。他们专注于南宫秋的收藏,没有注意到三个书生打扮的游人慢慢踱过来,悠然信步在秋日五彩斑斓的山林中,同样五彩斑斓的石子路上,一面低头望着脚下的石子,一面在交谈。 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其中一个人说道: “先生,在学生看来,应天都城里最好的地方,当非这雨花台莫属了。” 另一人笑道:“不会吧,嘉猷?我还以为,你一定觉得文渊阁是这京城里最好的地方了呢。” 文渊阁三个字,让沈若寥不由竖起了耳朵,小心地倾听。 那人笑答道:“希鲁兄差矣;文渊阁自然是好地方,只不过,不如这雨花台来历悠久,更不似此处有这般佛门渊源。” 对话的那人叹道:“是啊;如果传说是真,高僧云光在此讲经说法,感动得苍天散花落雨,入地即为瑰石,雨花台由此得名,看来梁武帝萧衍修行确实不浅。” 同行的第三个人此时开口道:“希鲁当真觉得,梁武能有如此造化?” 沈若寥听到那声音,心里登时一怔,抬起头来。那三人已然走出去几步,背影看去,三个儒士却都是一般清瘦身材,步履儒雅从容。他不由自主站起身,跟了上去。 被唤作希鲁的那人答道:“一座金陵城,‘南朝四百八十寺’,犹且不够,还要天赐一座雨花台。佛教之盛,梁武之功不可没啊。他被史家称为‘和尚皇帝’,绝无仅有,想来也算值了。不过,看来,希直兄对此另有看法?” 沈若寥听到“希直”两字,只觉得眼前一亮,脱口喊道:“正学先生?” 三人听到他喊,同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左侧那人面容清癯,五官端庄而肃穆,见到他,微微愣了一下,惊讶地说道: “沈若寥?” “是我,正学先生!”沈若寥欣喜若狂,“您怎么到应天来了?” 那个人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微笑道:“这个问题应该我来问你才对。你不是回北平了吗?怎么跑到应天来了?燕王派你来给天子送土产?” 沈若寥道:“不,不是——我自从上次离开成都到现在,还没回过北平呢。” “怎么回事?”那人惊讶地问道。 沈若寥有些难堪:“我在半路上遭歹人袭劫受了伤,就没能赶回去。后来,又去了一趟武当山,办了些别的事情,所以一直耽搁到现在。” “现在,是来京城游玩了?”那人和善地问道。 沈若寥点点头。“正学先生,您不是蜀王世子的老师吗?也到京城来游玩了?” 那人笑道:“非也非也;我倒是想一辈子在蜀王府教世子读书,蜀王礼贤下士,世子又很聪明好学;可惜由不得我。当今天子一纸诏书,召我入翰林院作侍讲,我这才到了应天。” “什么时候的事啊?”沈若寥惊讶地问道:“我离开成都的时候,还是闰五月,这才过了半年。” 那人笑道:“半年如半生啊。天子的诏书是七月上下的。我到这京城已经三个多月了。” 沈若寥还要问什么,南宫秋却远远地跑过来,站到他身边,问道:“怎么回事,若寥?你碰上熟人了?” 沈若寥道:“是碰上贵人了。秋儿,这位就是当今天子身边首屈一指的翰林大学士,曾经的蜀王府世子师,汉中府教授,大儒宋濂的学生,闻名天下的正学先生,方孝孺方先生是也。” 南宫秋瞪大眼睛望着面前神情文静,举止都雅的方孝孺,只见他衣冠简朴整洁,形容肃穆,目光温和之中透着坚定的光芒;她初出闺门,哪里听说过方孝孺的大名,但听得他是翰林大学士,蜀王府世子师,又曾经听袁珙讲过闻名天下的大明开国文臣,其中就有刘伯温和宋濂,更加上被对方高洁的气质所倾倒,立刻肃然起敬,拱起手来揖道: “南宫秋久仰方先生大名了。” 对面三个翰林学士都惊异万分地望着南宫秋。沈若寥看到她作揖,惊奇之中更多的是好笑,忙把她的手拉下来,凑到她耳边说道: “傻瓜,错啦,你应该屈膝行福礼;拱手是男人专用的。” 南宫秋立刻改正过来,屈膝作了个福。沈若寥对方孝孺说道: “先生见笑了;这位南宫姑娘是我在武当山游玩时结识的友伴,家里与武当山掌门高道还丹真人是故交。她从小到大,这还是第一次离开家到外面来,很多事情都不懂,请先生多包涵。” 方孝孺对南宫秋看也不看一眼,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直面沈若寥,说道: “我来介绍一下。” 他指向身边同行的和他一样文质彬彬的两人:“这位是我的学生,姓林,名升,字嘉猷,洪武二十九年以儒士校文四川,今年七月和我一起被召入京师,现在是史馆编修,在文渊阁与修《太祖实录》。这位是我姑母的长子,姓卢,名原质,字希鲁,洪武二十一年进士,为翰林院编修,现在刚刚被天子任命为太常寺少卿。” 待到三人之间文质彬彬地行过礼,方孝孺问道: “若寥,来应天多久了,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沈若寥道:“已经十几天了,我们计划今天上午游过雨花台,便动身北上回家。” “这么着急回去啊?”方孝孺有些失望:“我还想请你去舍下小住两日;上次在蜀王府,我们讨论过一些很有意思的话题,我还想继续与你探讨切磋呢。” 沈若寥为难道:“我何尝不想啊;可是我已经耽搁了很久了,我这次离开家到现在已经大半年了,我娘亲不知我是死是活,一定已经急坏了,我怎么也得赶快回去报个平安。” “还有燕王殿下,”方孝孺讳莫如深地微笑道:“他也在等着你回去向他报告消息呢吧。” 沈若寥道:“正是,所以,我只有等下次来应天时,再登门拜访了。” 方孝孺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说道:“若寥,两天时间,如何?” “什么意思?”沈若寥不明就里。 方孝孺道:“你在应天再多呆两天,就两天。我们好不容易见一次面,不能这么匆匆就道别。两天过后,你再启程回家。” “可是——方先生,我们已经把店钱都结了。实在是因为——再不回家,我们就没钱回家了。” 方孝孺笑道:“这个好办;就请你和南宫姑娘委屈委屈,在寒舍小住两日。我正好有两个女儿,可以陪伴南宫姑娘。不知两位可否赏脸?” 沈若寥还没开口,南宫秋就已经说道: “大学士,我外公也和我们在一起,您不会也让他上您家里去住吧?那该多挤啊。” 方孝孺笑道:“客人多了,主人自然只会更加高兴。不知南宫姑娘的外公现在何处?” 南宫秋立刻招呼袁珙过来,说道:“这就是;他是天下闻名的大神仙,算命算得可准了。” 方孝孺眼中一闪,小心翼翼地望着袁珙,问道:“请教高人尊姓大名?” 袁珙早知道面前站的是谁,心里正和沈若寥一样,暗暗埋怨南宫秋口无遮拦;燕王邀请袁珙北上,虽谈不上万分机密,可在朝廷的眼中,绝对不是什么好事。然而南宫秋话已经出口,袁珙不好撒谎,只得老实答道: “方先生客气了;老朽姓袁名珙,字廷玉。” 方孝孺三人闻言,似乎大吃了一惊;方孝孺肃穆地打量着袁珙,礼貌而冷淡地行礼道: “原来是袁高人;久仰大名了。在下想请高人携南宫姑娘一起到舍下小住两日,还请高人赏脸。” 袁珙忙道:“哪里,方先生太客气了;只要沈少侠同意,袁某和外孙女岂敢拒绝先生美意。” 沈若寥只能说道:“既然如此,若寥恭敬不如从命了。还要多多麻烦正学先生了。” 方孝孺慷慨笑道:“何须客气。实不相瞒,若寥,我留你两日,是有大事要办呢。” “什么大事?”沈若寥小心地问道。 方孝孺望了望一旁的袁珙和南宫秋,神秘地眨了眨眼睛: “天机岂可泄漏;不过,我想,最迟今天晚上,你就知道了。” 沈若寥还是头一次见到,一向严肃的正学先生也有如此顽皮的时候。他笑道: “好吧;那若寥就翘首以待了。” 沈若寥三人在方孝孺家里住了下来。方孝孺家并不大,接待三个客人已经有些显得紧张。家里只有方孝孺的妻子郑氏,两个儿子方中宪、方中愈,和两个女儿。方孝孺还有一个弟弟方孝友,住在宁海老家。 方孝孺的父亲方克勤是有名的清官循吏,出任济宁知府,为官清廉谨慎,勤政爱民。诏命济宁垦荒三年一税,地方官吏却常常随意征敛,民怨沸腾;方克勤到任后,区田为九等,严格约束下属官吏按照等级期限征税,不得扰民为奸,效果显著;荒田开垦的数量大为增加。他建学校,修孔庙,大兴教化;罢筑城劳役,免去人民征役之苦。永嘉侯朱亮祖率舟师赴北平,河道干涸,便驱使了五千民夫疏浚水道,方克勤以为劳民太甚,屡谏无果,便昼夜向苍天哭求泣祷,果然天降大雨,水深达数尺,河道自通,朱亮祖舟师于是顺利到达。 方克勤为官俭朴至极,每日里食肉至多一次,一件布袍穿了十年,补了再补,也不曾丢弃置换新衣。他做济宁知府,政绩颇佳,却从不居功自伐,恭谨一如,不喜近名,曾经对自己三个儿子说过:“近名必立威,立威必殃民,吾不忍也。” 洪武八年,“空印”案发,方克勤株连其中,被朝廷逮至京师。济宁百姓万人空巷,拦截道路,不让朝廷带走方知府,编了歌谣唱道:“孰罢我役?使君之力。孰活我黍?使君之雨。使君勿去,我民父母。”一路哭声震天,感动得朝廷派来的官差也流泪。然而最终,方克勤还是难逃一劫,和不计其数其他地方官员一起,为大明王朝里屈指可数的一件大案多添了一颗冤死的人头。方孝孺和大哥方孝闻、小弟方孝友一起到应天把父亲的棺材抬回老家。大哥方孝闻十三岁上就没了母亲,兄弟三人都和方孝孺一样好学不倦。方孝闻从此为父亲守丧,蔬食终制,直至病殁。 方孝孺除丧之后,回到老师宋濂身边继续学习,直到卒业。宋濂对他赞赏有加,曾经在给他的《送方生还天台诗》小序中写道:“予以一日之长,来受经者每有其人,今皆散落四方。黍稷虽芃芃,不如桋稗之有秋者,多矣。晚得天台方生希直,其为人也凝重,而不迁于物,颖锐有以烛诸理。间发为文,如水涌而山出。喧啾百鸟中,见此孤凤凰,云胡不喜!” 大儒宋濂将方孝孺比作“喧啾百鸟”中的“孤凤凰”,天下人于是皆知方孝孺学问之深,竞相传抄他的每一篇诗文。洪武十五年,方孝孺被人举荐到京师,太祖皇帝朱元璋见到他举止端整,十分欣赏他,对太子朱标说道:“此庄士,当老其才。”赐给他很多钱币,让他回家继续深造。后来,有仇家诬告方孝孺,朝廷将他逮到京师,朱元璋见到罪犯名册上有方孝孺的名字,当即将他释放。洪武二十五年,方孝孺又一次被人举荐入朝,朱元璋说道:“今非用孝孺时。”任命他作汉中府教授,让他去教书育人。朱元璋的真正用意,是把方孝孺留给自己的接班人——皇太孙朱允炆来一手提拔,以使方孝孺可以更加全心全意地辅佐未来的天子。方孝孺在汉中府教书,日与诸生讲学不倦。蜀王朱椿素闻其贤,亲至汉中请他到成都,作世子的辅导老师。蜀王对方孝孺尊重至极,特意为其辟书庐一间,题其额为“正学”,所以王府的人也都尊称方孝孺为“正学先生”。 洪武三十一年闰五月,皇太孙朱允炆登基为天子。年轻的天子对方孝孺仰慕已久,即位刚刚一个月,便迫不及待地将方先生召入京师,除为翰林院侍讲;朱允炆嗜书如命,对方孝孺以师礼相待,令其日夜伴读左右,遇到疑问便请方先生讲解,更时常向方先生咨问朝政国事。 正如朱元璋所期望的,年轻天子的极度信任和倚重令方孝孺感动得五内熨帖,深感无以为报,便全心全意地投入到对天子的辅佐与指教当中。不过,在此之前,他只是一个实质上的教书先生而已,终日只跟书本和单纯的读书学生打交道,包括蜀王爷在内,对于处理复杂的朝政,重大的军国事件,究竟是不是和做文章一样也能随心所欲,手到擒来,高屋建瓴,沈若寥到后来也觉得好像确实有点儿不那么靠谱。 不过,他现在还没想到这一点。他只是很高兴自己景仰的方先生终于入了翰林院,在天子身边侍讲,有了一个配得上他的德行和才学的身份。 第三章 夜问天下 方孝孺安顿好他们三人之后,便离开家到外面去了,只说他去皇宫面见皇上,每天的例行公事。 他出去了整整一下午;过了戌正,他才回来,坐在久等了他一个时辰的饭桌旁,向妻儿和客人道歉说,万岁勤奋好学,废寝忘食,他为人臣当然更不能惦记自己的肚子,只好委屈大家和他一起挨饿了。不过,这是臣子的荣幸,因为万岁天子在和他一起挨饿,为了学问,为了得道。 饭桌上,南宫秋便大胆地提出请求,问方先生能不能准许自己用他的书房。她看过方家整个宅院,清贫如洗,——她也并没有参观过比方家更富裕的家庭。没有什么奇珍异宝的摆设可以吸引她,她自然全心关注到这个翰林大学士的藏书上来,并且惊讶地发现,如果藏书也可以有价的话,那方孝孺家里所有的财富都聚集在这书房里,并且绝对是家财万贯了。 “方先生藏书上的积蓄,可算是富可敌国了。”她这样说道。 方孝孺显然对她的请求感到意外,更为她如此的评论大大吃了一惊,当下问道: “南宫姑娘也爱看书?” 南宫秋道:“爱是爱,可惜看得太少啦。以前在家里,翻来覆去也就那么几本书,看了十六年。我有很多想看的书,都不曾见过,现在,先生您这有这么多好书,只有我想不到的,没有我找不到的,所以,我才想问您能不能允许我看……” 方孝孺微笑道:“姑娘见笑了;方某的藏书实在少得可怜,岂能称得上富可敌国;天下藏书最多之处,是皇宫文渊阁。我太祖高皇帝费尽心血,从全国各地收集图书,有一些遗留在前朝宫殿里,更多的因为战乱,散失民间,缺集少页,整理和修复极为困难。先皇将收集整理的书卷全部藏在文渊阁中,所以,文渊阁是我大明的全国书库。到了那里,才真正是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找不到的。相比之下,方某的书房简直就是沧海一粟了。” “文渊阁……”南宫秋向往地念叨着:“我可以去文渊阁看书吗?” 方孝孺惊讶地笑道:“当然不行;文渊阁是天子读书的地方,常人岂可进入。就是太子和亲王,也不能随便出入文渊阁。他们都有专门学习的场所,太子在文华殿受经,亲王则在大本堂。只有天子需要留在身边咨询的近臣和翰林学士才可以随天子一起进入文渊阁。除此之外,就是只有天子任命的编修可以使用文渊阁,在文渊阁里奉诏编书。” “先生能进吧?”南宫秋问道。 方孝孺道:“承蒙万岁厚恩,方某每日得以进出文渊阁,服侍万岁读书。” “要是想读书的人都能有书读,要是文渊阁能对我们这种平头百姓开放就好啦。”南宫秋异想天开道。 方孝孺温雅地笑道:“姑娘愿望虽好,可是不合礼制;天子读书的地方,如何能对庶人开放呢。姑娘要是不介意,可以随意使用方某的书房,爱书人为知己,我将乐意之至。只有一点前提,请姑娘不要把书的顺序弄乱了。” 南宫秋笑道:“那是绝没问题的,我会很小心的,我会注意它们的顺序,肯定不会把它们弄脏,折皱——请先生尽管放心。” 方孝孺微笑道:“我很放心;若寥,我知道你也很爱读书。还有袁先生,习天命者必饱读经史。三位可以放心大胆地使用方某的书房,我会深感荣幸。” 沈若寥看出方孝孺一直不断地瞟着自己,猜到他一定有什么话要单独和自己说。吃过晚饭,看到南宫秋拉着袁珙已经迫不及待地钻进了方孝孺的书房,他便跟方先生一起回到主人的房中,紧紧闭上了门。 方孝孺招呼他坐下后,问他道: “若寥,你是在蜀王殿下接到高皇帝驾崩丧报的第二天离开成都的,我没记错吧?” “没错,”沈若寥点头道。 “然后你就一直不曾回北平。”方孝孺道:“这样,也许你并不知道,燕王殿下在接到丧报之后,带领护卫亲军入京奔丧的事了?” “奔丧?”沈若寥摇了摇头:“这我的确没听说。” 方孝孺道:“高皇帝遗诏有言:‘诸王临国中,勿至京师’,燕王殿下却违背高皇帝遗诏,千里奔丧,而且还带了几千人的护卫亲军。” 沈若寥小心翼翼地问道:“正学先生,这也是人之常情吧?” 方孝孺叹道:“谁知道呢,究竟是人之常情,还是另有隐情?——不过,不管怎么说,他带上护卫亲军随行,确实很过分。这架势不像奔丧,倒像是逼宫了。所以,当今天子不许他入京,派兵在江北截住了燕王,他只好退回北平。” 沈若寥道:“先生您多虑了。燕王是当今皇上的亲叔叔,他怎么可能逼自己侄儿的宫呢?” 方孝孺注意地审视着他:“你真的这么觉得?” “这还有什么真的假的?”沈若寥道,“我知道燕王,他慷慨大方,为人很有气魄,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来。王爷一定是当时太心急了,加上伤心过度,想也没想,就把手下的人全带上了。” 方孝孺沉思片刻,说道:“若寥,明日你与我进宫,面见天子,向万岁讲一讲燕王的情况。” 沈若寥闻言一怔,看到方先生的神情,反应过来他不是在开玩笑,失声问道: “进宫?!” 方孝孺道:“下午在文渊阁,我已经向圣上说明了你的情况,圣上得知你在燕王手下做事,很想向你询问一下四皇叔的状况。我已经答应了万岁,明日巳正带你入宫面见天子。” 沈若寥倍感突兀和诧异:“方先生,这有些……皇上有什么问题,我告诉您,您再转告皇上不就是了,不用非叫我进宫吧?我一个平头百姓,酒店小二,皇宫那种地方岂是我进得的……” 方孝孺和蔼地笑道:“太祖高皇帝也是布衣出身,照样坐在万乘至尊的龙椅上,成就彪炳千秋之伟业。当今天子礼贤下士,自奉俭朴,决不会轻视平民百姓,他反而更欣赏你的平民身份;换作一个官宦出身的子弟,油嘴滑舌,心机甚重,说出来的话,十分里九分是假。万岁正是想通过你这个普普通通的北平百姓,来了解一下燕王的真实动向。” “您的意思是,明天我非去不可?” 方孝孺点头道:“对;因为圣上已经下旨了,你总不能抗旨不遵吧。” 沈若寥只得答应道:“好吧,那也只能这样了。只不过,我对宫里的礼节一窍不通,一定会和秋儿一样到处闹笑话,到时候您可千万提醒着我点儿。” 沈若寥离开方孝孺的房间,回到他和袁珙同住的屋里来。很晚,袁珙和南宫秋才从书房回来;等南宫秋在自己住的房间里睡下来,沈若寥这才把方孝孺跟他说的话原封不动地告诉给了袁廷玉。 听说沈若寥第一次到应天来就要进宫面见天子,袁珙开口便道: “果然,我说过你未来主运将在应天。现在看来这一点已经在慢慢实现。你小子可真行,这是上辈子修来的富贵命吧?” 沈若寥道:“袁先生,您就别开玩笑了,还是帮我想想到底该怎么应付吧。” 袁珙沉思片刻,问道:“若寥,你知不知道现在,燕王心里对这皇位,究竟是怎么想的?” 沈若寥摇了摇头:“不知道。王爷一个字也没跟人说过——没有任何人知道,不光是我。” “那就好办了。反正你也什么都不知道,皇上能问出什么来?” “可是,王爷确实有和天子一样的雄心抱负,”沈若寥发愁道:“王爷志向远大,这个说好事是好事,说坏事也是坏事,天子还没有想到要北征鞑靼,王爷就已经盘算了很久了。单凭这一点,就足以引起朝廷猜忌。我怕我中了他们的圈套,不小心说出去。” 袁珙道:“若寥,你听着:周王已经被朝廷贬到云南去了。这说明什么?说明朝廷已经开始大力削藩,无论如何是必然要对燕王下手的了。你这回进宫,燕王的真实情况,其实你说与不说,结果都是一样的。” 沈若寥道:“不一样;就算他们早晚要对王爷动手,早与晚也是有区别的——对于王爷来说,当然是越晚越好。这样,至少他还有时间准备反抗。” “你很希望燕王举兵了,这么说来?”袁珙饶有兴趣地问道。 沈若寥微微一愣,犹豫了一下,说道:“我没这么说;战争毕竟不是好事。我只是说,非到不得已的时候——如果朝廷不招不惹他,不会处心积虑非要把王爷弄得跟周王一样惨,王爷起兵夺位就是不义之事;不过,如果朝廷逼人太甚,王爷总还是应该起来自卫的。” “到了那种时候,其实很难判断清楚这二者之间的区别了,”袁珙轻轻叹道。“若寥,明天进宫,你不用拘谨,也不用担心,就算你把王爷说成有昭然若揭的篡逆之心,朝廷也决不会立刻对燕王下手。” “先生,您又算卦了?” 袁珙道:“这些事不用卦签,凭常理就能判断出来。朝廷显然是盯住了燕王,必欲拔之而后快,这下手是必然的了,却不直截了当,而是先废了完全无害的周王,柿子专拣软的捏,就是这个道理。他害怕燕王有野心也好,知道燕王真有野心也好,就是没胆量立刻对燕王下手。所以,就算你明天明明白白告诉皇上燕王打算造反,他也会想尽办法走弯路,继续削其他的藩王,而决不会去动燕王。燕王有的是时间。” 沈若寥问道:“袁先生,您希不希望看到王爷起兵呢?” 袁珙微笑了:“凡事有天意。我无可奈何,索性不操心。” “先生,如果燕王终将被消灭,您就不会接受道衍大师的邀请,跟我一起回北平了。您肯定已经算出什么来了。” 袁珙笑道:“我算出你的主运在应天;还算出来,十年之后,你会在无地。你怎么比我自己还相信我算的卦呢?” 沈若寥问道:“当今天子是二十二岁,是吗?我好象听说过。” “对,二十二岁,一个书生,很会写诗属文。” “燕王完全可以效仿周公辅成王啊。”沈若寥道。 “一厢情愿,”袁珙说道:“就算燕王愿意,皇上肯定也不愿意。他会一天到晚坐立不安,生怕他的周公别有用心。” “听您的意思,王爷这兵是非起不可的了?” 袁珙道:“若寥,你仔细想想,我们谈的是什么问题?是皇位的问题。皇位的问题,有史以来,和平解决过吗?那些所谓和平解决的,其最终结局却又如何呢?” 沈若寥微微叹了口气,道:“我不知道;其实,我以前从来没想过这么远这么多,一时半会儿我也琢磨不出来。——先生,那您说,皇上和方先生是不是已经知道我是谁,我爹是谁?他们会信我的话吗?” 袁珙道:“你在成都蜀王府里,与方孝孺相处,就没有看出蛛丝马迹,他究竟知不知道你的身世?” 沈若寥摇头道:“我那时自己都不知道这些事;我根本没留心。” 袁珙道:“我料想,他们必然知道。天子也一定知道。至于他们信不信你——至少,天子还愿意召你入宫问话,甭管这其中,好奇心究竟占了几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渴望知道燕王的一切细节,胜过对你的好奇心。” 沈若寥想了想,摇头苦笑道:“算了,不管怎么说,明天先进宫去看看天子再说。” 第四章 奉诏入宫 次日昧爽,沈若寥和方孝孺一同起来;沈若寥留在院子里练功,方孝孺则去宫中早朝。早朝过后,方孝孺回到家里来,带着沈若寥一起入宫觐见。 沈若寥一路坐在方学士的单轿中,看着方孝孺一身的官服行头,很是新奇。他并不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身着官服了,却是头一次可以如此近距离地观察大明朝廷官员的服饰。姚表当初是经过燕王的请求,以太医院御医的身份从行至北平,入了燕王府,实质上官衔只有正八品。而方孝孺却是正五品的翰林大学士。沈若寥望着他头上的乌纱帽,交领之下一身大红色的圆领公服,心里先生出一股天然的敬畏。他仔细端详着方孝孺胸前那块九寸见方的补子,上面绣着一只白鹇鸟,立在一块太湖石上,引颈向日,展翅欲飞;绣工精致细密,画面栩栩如生;闪金地蓝绿色深浅云纹镶嵌其中,间以八宝、八吉祥纹样,四周加衬白色片金缘,十分华美。 方孝孺解释道:“这官服上的补子就显示了官员的等级。这只白鹇,是五品文官的象征。此服由圣上钦赐,才能这般华美;否则,以方某的薪俸,是决舍不得做如此精致的补子的。” 轿子进了洪武门,一路穿过两旁的文武衙门,向正北走去。东文西武,由南而北,坐落于东侧的工、兵、礼、户、吏五部衙门和宗人府,并东内侧兵马司、太医院、詹事府和翰林院一起,正对坐落于西侧的太常寺,后、前、右、左、中五军都督府,以及西内侧的钦天监、旗手卫、锦衣卫和通政司。刑部衙门则因为审案需要,连同大堂一起建在了皇城之外的市区之中。时候已近巳时,所有的官员都在专心办公,偶尔有人在各部、府之间跑动;四下里十分安静。 轿子继续向北前行,走到大路尽头,穿过一片空旷的广场,停了下来。广场东西两侧对称的是两座一般大小的门。沈若寥的目光却被牢牢吸引在了正北侧的城门上;高达数丈的城墙极为坚实厚重,固若金汤地坐镇在皇宫外面,东西两向延伸下去,将整个皇宫滴水不漏地围拥起来,风雨不动,飞鸟难入。城墙上雄伟恢宏的城楼高耸入云,红墙金瓦,旌旗飘展,一块巨大的匾额挂在山檐之下,天蓝色地,三个金色大字“承天门”威严而冷漠地高高俯视着下面的一切。 这便是皇宫的正门承天门了。面前一条清波鳞闪的护城河自西向东笔直地流过,正对宫门的河面上,五座雕栏汉白玉桥横穿而过,通向宫门。这便是外五龙桥了。正中央的玉桥最为宽阔高大,两侧的四桥由内向外渐小。 承天门俨然如一尊金刚巨佛,张口扑面而来,要将两个渺小的人一口吞进,或是要将他们永远地镇压在庞大的城墙下面,就像压盖两粒微茫的沙尘一样轻而易举。方孝孺领着沈若寥,走过外五龙桥,通过了承天门守卫,进入了皇城。 正北方遥遥端坐着又一座高大的城门。中央御道两侧站了四排亲兵,两排紧贴御道,面向东西,个个都是笔直如旗杆,目不转睛;另两排在这两排外面,背向御道,面朝大路两侧的高大城墙。沈若寥望着这支传说之中武功水平和战斗力都远在五军和边塞藩王的亲军之上的军队——名副其实的皇宫御林军,不由自主有些暗暗兴奋。 过了端门,沈若寥倒吸了一口凉气。眼前仍然是如先前一样平整开阔的御道,两侧笔直肃穆的御林军的队列一直向北延伸下去,直到很远的前方,才赫然耸出一座巍峨的城门。 “这么远?”他不可思议地轻声叹道。 方孝孺微笑道:“还好啦;天天走,就不觉得远了。” 大路两旁红墙和士兵一样高大坚固地沿途矗立下去。红墙之间的道路显得极其肃静而遥远。沈若寥只觉得自己心里也肃静起来,步履也越发小心谨慎起来。 方孝孺肃穆地压低了声音,向他指点道: “‘左祖右社’;这右面红墙的里面,也就是皇宫的左前方,是太庙,供奉祖宗和开国功臣;左面红墙的里面,也就是皇宫的右前方,是社稷坛。前方是阙左门和阙右门;再往前是左掖门,右掖门。” 走过了左右掖门,两个人终于来到了午门前。午门的守卫御林军进行了最后一道盘查之后,两个人这才进入了真正的皇宫内城。方孝孺领着沈若寥走上内五龙桥,指着前方正北的一座两侧带角门的大门说道: “这便是奉天门了。过了奉天门,就是三大殿;你现在看到的是奉天大殿,是天子举行大典的地方,包括登基大典,册封大殿,祭祀大典,还有拜将出征的典礼。此外,每年的元旦、元宵和万寿节,要在奉天大殿举行普天同庆的宴会。奉天殿过去是华盖殿,是天子在举行大典时更衣和休息的场所;另外,就是御览宗室谱册,以及上皇太后徽号的仪式在此进行。华盖殿后面是谨身殿,天子举行宴会、廷试以及公主出嫁,皆由此殿。三大殿往北,就是乾清门,乾清门里就是寝宫了。天子寝宫乾清宫在前,然后是皇后正殿交泰殿,然后是皇后寝宫坤宁宫。左右两侧则是东西六宫,为妃嫔的寝宫。三大殿东侧是文华殿,你可以看到它的殿顶。文华殿是天子早朝和太子讲读之所。西侧是武英殿,是天子斋居和日常召见文武百官的地方。我们要去的就是武英殿。” “文渊阁在哪儿?”沈若寥问道。 “那里,文华殿的后面,”方孝孺指道:“离得太远,文华殿又高,你在这里是看不到的。” 我可以过去看看吗?沈若寥暗想;只是一瞬间,他就否决了自己的问题,觉得自己简直天真得可笑,也就没有再去给方孝孺增添笑料。 宫阙万间,烟云腾驾。沈若寥遥遥凝视着文渊阁的方向,想象了良久;然后,他收回目光,透过威仪的奉天门,眺望了一下正北面金碧辉煌高大巍峨的奉天大殿。 祭祀大典,拜将出征…… 可惜里面坐了个书生。如果是燕王坐在至高无上的龙椅上,拜将出征…… “当年北征前元,高皇帝便在此殿上,钦点徐达、常遇春为大将军,诏告天下,誓师出征。”方孝孺突兀地说道。 “方先生?”沈若寥心里一惊,不知方孝孺如何看穿了他的心思。 方孝孺说道:“徐、常二将一路挺进,拔山东、河南、关陇,直克大都,方才有今日的北平,燕王的封地。” 他话中仿佛有某些特别的声音;沈若寥听出不对劲来,转过头,小心地凝视着方孝孺的眼睛。 方孝孺直视着他,轻轻微笑了,继续说道:“后来,傅友德征云南,蓝玉征大漠,都是在这奉天大殿上接过大将军宝印和尚方宝剑。高皇帝亲自为他们把酒壮行,万民瞩目。” “那,燕王两次率军出征大漠,也是从这儿出发的吗?” “那倒不是;”方孝孺答道:“燕王是亲王,所以高皇帝下令燕王直接从藩地北平出军。” 沈若寥望着那遥不可及,又高不可攀的金銮大殿,有些怅然若失。 方孝孺微笑道:“走吧;我们去武英殿。时辰差不多了。” 他带着沈若寥,下了内五龙桥,向左转,顺内河走了一段,穿过右顺门,直行了许久,然后再右转,穿过武英门;一幢高大富丽的歇山顶大殿拔地而起,武英殿三个烫金大字醒目地在高处天蓝色的匾额上闪耀。一队御林军威严而冷静地守在殿外。 方孝孺领着沈若寥走到大殿的厚阶之下,向守在阶下的卫兵说道: “翰林侍讲方孝孺求见万岁。” 天子身边的亲兵早已熟识方学士了,恭敬地说道:“万岁爷有旨,方大人来了,只管进殿就是,无须通报。” 方孝孺道:“这位沈若寥是燕王殿下身边的人,从北平过来,万岁谕旨召他入宫问话,还请大人代为禀奏。” 那亲兵听罢,小心地审视了沈若寥一番,没有说话,匆匆走上台阶,向大殿门口左侧伫立的侍卫说了一句什么;那侍卫转身进了大殿。殿门右侧的侍卫依然无动于衷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也不看周围一眼,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少顷,从大殿里面高声传出了一声拖了长音的吆喝: “宣:翰林侍讲方孝孺进殿;宣:沈若寥进殿。” 朝廷命官与平民是断不能平起平坐的,何况是正五品的翰林大学士。方孝孺怕沈若寥不习惯,回头看了看他,见他脸上除了紧张以外,没有什么奇怪的神色,便悄声说道: “走吧;你跟在我后面就行,不用怕;见我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第四章 奉召入宫 次日昧爽,沈若寥和方孝孺一同起来;沈若寥留在院子里练功,方孝孺则去宫中早朝。早朝过后,方孝孺回到家里来,带着沈若寥一起入宫觐见。 沈若寥一路坐在方学士的单轿中,看着方孝孺一身的官服行头,很是新奇。他并不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身着官服了,却是头一次可以如此近距离地观察大明朝廷官员的服饰。姚表当初是经过燕王的请求,以太医院御医的身份从行至北平,入了燕王府,实质上官衔只有正八品。而方孝孺却是正五品的翰林大学士。沈若寥望着他头上的乌纱帽,交领之下一身大红色的圆领公服,心里先生出一股天然的敬畏。他仔细端详着方孝孺胸前那块九寸见方的补子,上面绣着一只白鹇鸟,立在一块太湖石上,引颈向日,展翅欲飞;绣工精致细密,画面栩栩如生;闪金地蓝绿色深浅云纹镶嵌其中,间以八宝、八吉祥纹样,四周加衬白色片金缘,十分华美。 方孝孺解释道:“这官服上的补子就显示了官员的等级。这只白鹇,是五品文官的象征。此服由圣上钦赐,才能这般华美;否则,以方某的薪俸,是决舍不得做如此精致的补子的。” 轿子进了洪武门,一路穿过两旁的文武衙门,向正北走去。东文西武,由南而北,坐落于东侧的工、兵、礼、户、吏五部衙门和宗人府,并东内侧兵马司、太医院、詹事府和翰林院一起,正对坐落于西侧的太常寺,后、前、右、左、中五军都督府,以及西内侧的钦天监、旗手卫、锦衣卫和通政司。刑部衙门则因为审案需要,连同大堂一起建在了皇城之外的市区之中。时候已近巳时,所有的官员都在专心办公,偶尔有人在各部、府之间跑动;四下里十分安静。 轿子继续向北前行,走到大路尽头,穿过一片空旷的广场,停了下来。广场东西两侧对称的是两座一般大小的门。沈若寥的目光却被牢牢吸引在了正北侧的城门上;高达数丈的城墙极为坚实厚重,固若金汤地坐镇在皇宫外面,东西两向延伸下去,将整个皇宫滴水不漏地围拥起来,风雨不动,飞鸟难入。城墙上雄伟恢宏的城楼高耸入云,红墙金瓦,旌旗飘展,一块巨大的匾额挂在山檐之下,天蓝色地,三个金色大字“承天门”威严而冷漠地高高俯视着下面的一切。 这便是皇宫的正门承天门了。面前一条清波鳞闪的护城河自西向东笔直地流过,正对宫门的河面上,五座雕栏汉白玉桥横穿而过,通向宫门。这便是外五龙桥了。正中央的玉桥最为宽阔高大,两侧的四桥由内向外渐小。 承天门俨然如一尊金刚巨佛,张口扑面而来,要将两个渺小的人一口吞进,或是要将他们永远地镇压在庞大的城墙下面,就像压盖两粒微茫的沙尘一样轻而易举。方孝孺领着沈若寥,走过外五龙桥,通过了承天门守卫,进入了皇城。 正北方遥遥端坐着又一座高大的城门。中央御道两侧站了四排亲兵,两排紧贴御道,面向东西,个个都是笔直如旗杆,目不转睛;另两排在这两排外面,背向御道,面朝大路两侧的高大城墙。沈若寥望着这支传说之中武功水平和战斗力都远在五军和边塞藩王的亲军之上的军队——名副其实的皇宫御林军,不由自主有些暗暗兴奋。 过了端门,沈若寥倒吸了一口凉气。眼前仍然是如先前一样平整开阔的御道,两侧笔直肃穆的御林军的队列一直向北延伸下去,直到很远的前方,才赫然耸出一座巍峨的城门。 “这么远?”他不可思议地轻声叹道。 方孝孺微笑道:“还好啦;天天走,就不觉得远了。” 大路两旁红墙和士兵一样高大坚固地沿途矗立下去。红墙之间的道路显得极其肃静而遥远。沈若寥只觉得自己心里也肃静起来,步履也越发小心谨慎起来。 方孝孺肃穆地压低了声音,向他指点道: “‘左祖右社’;这右面红墙的里面,也就是皇宫的左前方,是太庙,供奉祖宗和开国功臣;左面红墙的里面,也就是皇宫的右前方,是社稷坛。前方是阙左门和阙右门;再往前是左掖门,右掖门。” 走过了左右掖门,两个人终于来到了午门前。午门的守卫御林军进行了最后一道盘查之后,两个人这才进入了真正的皇宫内城。方孝孺领着沈若寥走上内五龙桥,指着前方正北的一座两侧带角门的大门说道: “这便是奉天门了。过了奉天门,就是三大殿;你现在看到的是奉天大殿,是天子举行大典的地方,包括登基大典,册封大殿,祭祀大典,还有拜将出征的典礼。此外,每年的元旦、元宵和万寿节,要在奉天大殿举行普天同庆的宴会。奉天殿过去是华盖殿,是天子在举行大典时更衣和休息的场所;另外,就是御览宗室谱册,以及上皇太后徽号的仪式在此进行。华盖殿后面是谨身殿,天子举行宴会、廷试以及公主出嫁,皆由此殿。三大殿往北,就是乾清门,乾清门里就是寝宫了。天子寝宫乾清宫在前,然后是皇后正殿交泰殿,然后是皇后寝宫坤宁宫。左右两侧则是东西六宫,为妃嫔的寝宫。三大殿东侧是文华殿,你可以看到它的殿顶。文华殿是天子早朝和太子讲读之所。西侧是武英殿,是天子斋居和日常召见文武百官的地方。我们要去的就是武英殿。” “文渊阁在哪儿?”沈若寥问道。 “那里,文华殿的后面,”方孝孺指道:“离得太远,文华殿又高,你在这里是看不到的。” 我可以过去看看吗?沈若寥暗想;只是一瞬间,他就否决了自己的问题,觉得自己简直天真得可笑,也就没有再去给方孝孺增添笑料。 宫阙万间,烟云腾驾。沈若寥遥遥凝视着文渊阁的方向,想象了良久;然后,他收回目光,透过威仪的奉天门,眺望了一下正北面金碧辉煌高大巍峨的奉天大殿。 祭祀大典,拜将出征…… 可惜里面坐了个书生。如果是燕王坐在至高无上的龙椅上,拜将出征…… “当年北征前元,高皇帝便在此殿上,钦点徐达、常遇春为大将军,诏告天下,誓师出征。”方孝孺突兀地说道。 “方先生?”沈若寥心里一惊,不知方孝孺如何看穿了他的心思。 方孝孺说道:“徐、常二将一路挺进,拔山东、河南、关陇,直克大都,方才有今日的北平,燕王的封地。” 他话中仿佛有某些特别的声音;沈若寥听出不对劲来,转过头,小心地凝视着方孝孺的眼睛。 方孝孺直视着他,轻轻微笑了,继续说道:“后来,傅友德征云南,蓝玉征大漠,都是在这奉天大殿上接过大将军宝印和尚方宝剑。高皇帝亲自为他们把酒壮行,万民瞩目。” “那,燕王两次率军出征大漠,也是从这儿出发的吗?” “那倒不是;”方孝孺答道:“燕王是亲王,所以高皇帝下令燕王直接从藩地北平出军。” 沈若寥望着那遥不可及,又高不可攀的金銮大殿,有些怅然若失。 方孝孺微笑道:“走吧;我们去武英殿。时辰差不多了。” 他带着沈若寥,下了内五龙桥,向左转,顺内河走了一段,穿过右顺门,直行了许久,然后再右转,穿过武英门;一幢高大富丽的歇山顶大殿拔地而起,武英殿三个烫金大字醒目地在高处天蓝色的匾额上闪耀。一队御林军威严而冷静地守在殿外。 方孝孺领着沈若寥走到大殿的厚阶之下,向守在阶下的卫兵说道: “翰林侍讲方孝孺求见万岁。” 天子身边的亲兵早已熟识方学士了,恭敬地说道:“万岁爷有旨,方大人来了,只管进殿就是,无须通报。” 方孝孺道:“这位沈若寥是燕王殿下身边的人,从北平过来,万岁谕旨召他入宫问话,还请大人代为禀奏。” 那亲兵听罢,小心地审视了沈若寥一番,没有说话,匆匆走上台阶,向大殿门口左侧伫立的侍卫说了一句什么;那侍卫转身进了大殿。殿门右侧的侍卫依然无动于衷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也不看周围一眼,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少顷,从大殿里面高声传出了一声拖了长音的吆喝: “宣:翰林侍讲方孝孺进殿;宣:沈若寥进殿。” 朝廷命官与平民是断不能平起平坐的,何况是正五品的翰林大学士。方孝孺怕沈若寥不习惯,回头看了看他,见他脸上除了紧张以外,没有什么奇怪的神色,便悄声说道: “走吧;你跟在我后面就行,不用怕;见我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第五章 建文天子 沈若寥点了点头,跟在方孝孺后面,小心翼翼地拾级而上,登上高高的台阶之后,在两个威严肃立的御前侍卫的注视下,跨过高高的门槛,迈进了武英殿的大门。他始终低着头,从迈上第一级台阶时起,直到进了大殿,仍然不敢抬头,只是紧张地盯着脚下的红地毯,感觉心里悬了起来,晃来晃去,让他发慌。 走在前面的方孝孺却显然早就习以为常了,亮开嗓音从容不迫地说道:“微臣方孝孺叩见陛下。”一面不慌不忙地拉起公服下摆,在廷前跪倒下来,叩首山呼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沈若寥望着方先生磕头山呼,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他机械地跪下来,学着方孝儒的样子,说道:“草民沈若寥叩见天子,天子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个人从前面的高台上走下来,径直走到方孝孺面前,就要伸手去扶这个声名遐迩的翰林大学士,一面说道: “方先生快快平身;朕说过多次了,先生是朕的老师,在朕面前不用如此多礼。” 沈若寥不由暗自心惊:他听到的声音如此年轻而文弱,就像一个胆小的学生面对自己严厉的师父一样,没有丝毫天子的架子,帝王的威风。 方孝孺受宠若惊地叩首道:“万岁是君,微臣岂敢造次。微臣谢万岁隆恩。” 说完,他才站起身来,抚平自己的衣裳,回头望了沈若寥一眼。这个初次入宫的少年还战战兢兢地趴在地上,不敢抬头。 朱允炆回到御座前坐下,问道:“廷上何人?” 沈若寥仍然趴在地上不吭声;方孝孺小声提醒道: “若寥,问你呢。” 沈若寥吃了一惊,自己刚刚分明已经说过一次了,皇帝为什么还要再问呢,莫非他忘了不成;他只得答道: “草民沈若寥,叩见天子。” “平身吧,”依然是那个柔弱而轻淡的声音。 沈若寥照猫画虎道:“草民谢天子隆恩,”这才敢站起身来。 朱允炆看到方孝孺立在一旁,指了指旁边已经备好的座椅,道:“方先生请坐吧。” 方孝孺道:“微臣不敢,谢万岁隆恩。” 朱允炆和善地笑道:“先生不必多礼,先生如此辛苦,朕看了也不忍心啊。先生莫要推辞,请就座吧。” 方孝孺了解皇上的脾性,知道推辞不得,也不再执拗,说道: “那臣就有忝圣恩了。臣遵旨,谢陛下隆恩。” 说完这些,他才毕恭毕敬地在专门为他准备出来的座椅上端坐下来。 沈若寥到了此时,终于耐不住强烈的好奇心,偷偷抬起眼睛向前方高台上瞟了一眼。 这一瞟,他不由得愣在了那里。 高高的御案后面,是一座宽大威严的龙椅;龙椅正中央端坐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人;那少年人生得十分纤瘦,皮肤苍白而娇嫩,五官清秀,宛若妙龄少女一般;薄唇甚窄,紧紧地抿着,双眉微蹙,目光欣喜之中带着明显的担忧,似乎还有一丝惊恐和疑虑,苍白的面颊有些微红。乍看之下,这个高坐殿上的少年就像一个十五六岁、女扮男装的羞怯的姑娘,而不是一个已经二十二岁,娶了妻子,并且有一个三岁儿子的成年男子;或者,也是一个整日锁在书房只是埋头苦读,不食人间烟火的勤奋诸生,而绝非一个万乘至尊的天子,大明帝国的君主,铁血皇帝朱元璋的接班人。 沈若寥一时有些发呆,先前对至高无上的天子的所有想象被眼前所见瞬间击得粉碎,皇宫的威仪在他心里产生的紧张和畏惧感也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早已从多方面有所耳闻,并不是不知道,当今天子、刚刚即位的新皇帝很年轻,是一个酷爱读书,并且基本上只爱读书的人。 但是再年轻,二十二岁的人,总该看上去比十九岁的自己要老一些,成熟一些。然而现实和想象之间竟有如此天渊之别,尽管朱允炆也戴着大明天子独享的乌纱善翼冠,穿着历朝历代天子专有的宽大的龙袍;金灿灿一片纯净的明黄色,太阳一样光芒万丈,至尊高贵的五爪团龙花绣,蕴意深刻的十二章纹,加上必不可少的玄带,雕龙白玉佩——所有这些,似乎非但不能增添这个皇帝的威仪尊严,反而显得极其不合身,显得他更加柔弱。 每一件龙袍都是依据天子的身材量身**,怎么可能不合身呢? 沈若寥目不转睛地盯着朱允炆。朱允炆也在打量他,少顷之后却发现对方始终专心致志地盯着自己,年轻的天子脸上先红了起来,一时竟然不知该问些什么,只好转过脸去,看着方孝孺,嘘寒问暖起来。 沈若寥这才注意到,武英殿里并非只有三个人。还有两个文官模样的人,并排坐在方孝孺身边。两个人看样子都是不惑之年,一个身材稍有发福,另一个和方孝孺一般瘦削,肤色黝黑;两人都生得温文尔雅,神闲气定,和方孝孺穿着同样的公服,只是胸前的补子图案不同。方孝孺的补子上是一只白鹇,和他一般瘦的那个官员胸前却是一只孔雀,而那个稍胖些的文官胸前是一只锦鸡。 在沈若寥看来,白鹇、孔雀和锦鸡都是一样漂亮的珍禽,三者之间并没有什么等级差别;然而他很清楚,补子上不同的飞禽恰恰代表了每个官员不同的品阶,是有明确的高低之分的。不过,他看到方孝孺和另两个人之间显得十分亲切友好,彼此似乎并没有什么区别和隔阂,他也就闹不清楚这三种鸟究竟谁最高贵,谁相对来说低贱一些。 朱允炆和方孝孺三人聊了一会儿,方孝孺便说道: “万岁昨日命臣带沈若寥入见,沈若寥现在就在这里;万岁和两位大人何不趁此机会,向他询问清楚,一探燕王的底细呢?” 那三个人闻言,都齐刷刷地看向沈若寥。朱允炆开口问道: “你就是沈若寥?” 沈若寥木然地点了点头,看着这个文弱的书生,一时还难以迫使自己相信他真的就是当今天子。 “令尊可是沈如风?” 沈若寥微微怔了一下。他料到了天子会问到父亲,然而此刻,天子的问题还是让他感到突兀和难堪。 他答道:“是的。” 朱允炆沉默片刻,羞怯轻柔地说道:“皇祖考有遗命,凡我朱明子孙,永世不可重用沈如风之后。先帝尸骨未寒,四皇叔怎么就已经两度违背先皇遗命,先是带兵奔丧,又重用沈如风之子?” 沈若寥愣了愣,慌忙答道:“陛下误会了;一者,燕王当初给我差事之时,先帝还在世,王爷也还没有收到禁令;二者,我在燕王身边其实什么也不是,就是帮王爷跑个腿儿,送送信儿什么之类的,打杂而已,根本谈不上重用。” 方孝孺插嘴道:“陛下,沈若寥在燕王府虽然没有实职,却深受燕王殿下信赖,曾经帮燕王送密信至成都蜀王藩邸,一路披荆斩棘,排除艰难险阻,顺利到达成都。此人年纪轻轻,武艺却极为高强,又是知书达礼,侠肝义胆,想来燕王殿下定然对他青眼有加。燕王府精兵数千,高手如云,燕王却单单选他一个平民来送信,便是明证。” 沈若寥心里大慌;燕王要他去成都送《蜀王入川图》一事,何等机密,他和吕姜的人头都拴在上面;他对任何人都不曾透露半个字,以为一切机密只有王惊知道。锦衣卫果然已经向朝廷报告了一切;他只不知,他们手中究竟掌握了些什么证据?自己两度投江,不曾招过半个字,而蜀王的密信,明明已经在汉水中泡成了一团烂泥。方孝孺从何得来“密信”的想法? 他惊慌失措,语无伦次道:“陛下,方先生——方大人他过奖了,我其实真的是无才无能,论武比不上您身边的御前侍卫,论文更不能和方先——方大人相比。王爷让我办事,实在是因为当时他手下的人都抽不出工夫来,所以只能我去——” “能从北平数万人中挑中你这个普普通通的平头百姓,这本身就足以说明你并不普通。”方孝孺微笑道,“陛下,燕王重用沈若寥在先,先帝遗命在后,确是不假。这一点上,燕王不能算违背先皇遗命;然而他私用沈如风之后,而事先不向先帝报奏,求得圣旨许可,不能不说是一过。” 朱允炆犹豫地点了点头;那另两个文官也一并附和。 那个身材稍胖的文官乃是兵部尚书齐泰。此人是洪武十八年进士,洪武二十八年做到兵部左侍郎;朱允炆即位后,于今年六月擢他为正二品兵部尚书,同参军国事。旁边那个瘦小黧黑的文官名叫黄子澄,本名黄湜,子澄为字,与齐泰举同年进士,为翰林修撰。今年六月被朱允炆提拔作正三品太常寺卿,兼翰林大学士,和齐泰一起同参军国事。这二人被朱允炆视为左右手,频频召见,时常咨以国事,深得天子器重。方孝孺虽位在二人之下,却因德行才学甚高,深得二人敬重,交情甚厚,同时也和二人一样成为朱允炆的股肱近臣。 此刻,齐泰开口问沈若寥道:“你是怎么被燕王殿下挑中的?” 沈若寥把自己当街拦驾救人,激怒两位王子,反而得到燕王赞赏的事情大概讲了一遍。 黄子澄便问道:“燕王给蜀王的密信里,写了些什么?” 沈若寥慌忙答道:“我奉王爷之命,带了北平的土特产送给蜀王,并没有密信。” “没有密信?”方孝孺眼睛闪了一闪:“我却记得,燕王殿下送给蜀王一幅画,蜀王看后显然是心领神会。难道这幅画,是北平土特产?” 沈若寥仿佛被人在头上闷了一棍子。他大惑不解,愣愣地望着方孝孺: “画?!” 夫人城头,牢狱之中,黄狸子苦苦相逼,也只是逼他说出燕王所送的神秘之物究竟是什么,并要他交出蜀王密信。朝廷从何得知,那是一幅画?方孝孺已经把细节掌握到了这个地步,他很难再继续编织;此刻,他唯一的出路,就是尽可能地圆谎。 他说道:“我只知道,王爷交与我一只木匣,说是专门为蜀王选备的北平土特产,要我送到成都。若寥受托于人,总不好私自拆开包裹来看,木匣中究竟装了何物,我也不知道。我一直以为,无非是些糖炒栗子、柿饼之类的东西。” 齐泰在一旁问道:“方大人,那画上画了些什么?” 方孝孺摇头道:“我只在路过蜀王书房时,远远看到,蜀王殿下捧画细赏,画上似乎是一幅普通的山水图,蜀王赏毕却抿口沉思而笑。之后,他便将那画带入收藏室中,旁人不得看见。” 黄子澄疑惑地问道:“山水图画之中,又能有什么机密?” 齐泰问沈若寥道:“蜀王对燕王可有回信?” 沈若寥暗想黄狸子必早已报告朝廷全部细节,无可能撒谎,好在密信已毁,内容无人能知;此刻惟有老实答道: “蜀王有一封回信;若寥答应了蜀王会亲手交到燕王手中,不愿意失信于人;锦衣卫不讲道理,逼我交出信来,我没有办法,投江自尽,信也毁了。” “什么??”天子和三个文臣齐刷刷大吃一惊。 他们的反应,让沈若寥更加吃惊。他一时愣在那里,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 过了片刻,齐泰先醒过神来,狐疑地问道: “你刚刚说,锦衣卫?” 沈若寥此刻已经完全摸不着头脑,不知道朝廷这走的究竟是哪步棋;他的心思此刻已经全部乱套,不由自主地,实情全部说出口来: “锦衣卫在襄阳截住我,说是朝廷怀疑燕王与蜀王通谋,有造反之心,逼我交出蜀王的信来。我不肯,过江之时,投水自尽,又被他们捞上来,折我一条肋骨,把我投到牢中去逼供,还说要押我回京师锦衣卫大狱中去上大刑。我夜半逃到江边,又被他们追上,只好再次跳江,幸得还丹真人驾船路过,才将我救起;我就是这样去的武当山。” 君臣四人听他讲述,却是满脸的震惊和不可思议,仿佛是在听天书。 朱允炆先开了口,声音中充满了激动和震怒: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怎么朕一点儿也不知道?锦衣卫也太大胆了,背着朕私自行事不算,还随便伤人?” 沈若寥只是更加吃惊和茫然:“皇上您……不知情?” 第六章 高皇遗命 方孝孺在一旁说道:“若寥,半年前,今上刚刚即位之际,便因锦衣卫行事恶劣,下诏废止锦衣卫大狱,焚毁一切刑具,全部案件及日后所有刑侦事宜悉移交刑部和大理寺,从此锦衣卫只是普通亲军一卫,位在上十二卫亲军之末,再没有任何权利刺探侦查和逮捕任何人。你所说之言,令人难以置信;天子面前,半个字的谎言都是欺君重罪,你要知道厉害。” 沈若寥惶恐而迷茫,呆呆地望着方孝孺,说道: “方先生,若寥方才所言,并无半字谎言。您可让太医查验,我肋骨虽愈,必有痕迹可寻。也可派人去武当山询问王真人;出家之人,必不会撒谎。还有襄阳府衙——锦衣卫曾将我关押于江边野外一座废弃牢房中,说是襄阳大牢——是不是襄阳大牢我不敢说,但那牢房肯定还能找得到。襄阳城中羁押主审我的锦衣卫,自称姓名是黄狸子,一直在成都城中化装盯梢蜀王府,因我不相信他是锦衣卫,他还给我看了他的敕字银牌。” 他又把黄狸子相貌描述了一番。朱允炆惊怒道: “朕何时派过锦衣卫去盯梢亲王了?太胡闹了!” 方孝孺转过身,面对天子,奏道:“陛下,臣请彻查此事;如若是锦衣卫擅自越权行事,出手伤人,无故囚人,则是抗旨违法,请陛下务要严惩;若不是锦衣卫所为,则必有人假充锦衣,用心叵测,更要清查,以免让陛下在天下臣民心中失信。” 朱允炆连连点头道:“当然;朕一定要查明此事;锦衣卫如有任何违规渎职,绝不姑息;若是歹人冒充锦衣作乱,朕一定追查到底,绝不放纵他们继续为害生民。朕也会派太医为你验伤,并向还丹真人求证,还你一个清白。” 沈若寥忙答道:“陛下言重了;若寥不得已毁了蜀王书信,朝廷不怪罪我,我已经感激不尽了。” 朱允炆叹道:“你这么做,本来情有可原;歹人行凶,还害得你投江负伤。蜀王给燕王回信,本来也没什么大不了,朕也不一定非要看过,还让两位叔叔难堪。不就是幅山水图吗?朕看里面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齐泰却说道:“陛下,此事诡异并不在于燕王赠送蜀王画卷,而在于他送的明明是幅画,却要谎称是北平土产;燕王野心勃勃,城府极深,不可不防。” 朱允炆道:“一幅山水图而已,里面又能暗藏什么玄机?朕看顶多不过是四川物产丰饶,四皇叔想些奇珍异宝,又不好意思直接开口,所以通过山水画卷来暗示十一皇叔。” “我看不会,”黄子澄道:“燕王其人野心勃勃,所以十分克己自制,生活极为俭朴,颇有高皇帝遗风。他贵为亲王这么多年,连次妃媵妾都不曾再纳一个,四川纵然物华天宝,又如何能吸引他的兴趣呢。此人志向远大,绝非财宝风物所能动其心志的。” 沈若寥道:“黄大人有所不知,其实燕王生活并不节俭。” “何以见得?”黄子澄有些怀疑地望着他。 沈若寥道:“那次我因为冒犯了两个王子,被亲兵抓进燕王宫里去,那王宫不是一般二般的大,而且极其富丽堂皇,相比之下,蜀王殿下的府邸简直太过贫寒了。” 齐泰说道:“这是自然;燕王的府邸就是前元皇帝的皇宫,自然不是一般王府所能比拟的。洪武十一年冬十二月,定诸王宫城制式之时,高皇帝曾经为此事特意修书与其他藩王,燕王因为北平情况特殊,占了前元大都的皇宫,奢华一些,要其他藩王切勿以此认为高皇偏心,或是以此为借口互相攀比,大兴骄奢靡费之风,明令‘诸王府营造不得引以为式’。燕王府虽大,并不能说明燕王本人生活奢侈。” 方孝孺道:“说得是;若寥,你阅历尚浅,想来也并没有见过真正穷奢极欲的场面,还不了解奢侈究竟应该是什么样的程度。燕王毕竟贵为亲王,日常生活总会讲一些排场架子,你第一次看见,自然会觉得富贵不能及。” “再说,高皇帝派他镇守北平,目的之一,就是为了严防沈如风复出;高皇帝对此事的态度,燕王应该比任何人都更加明了,他却违背高皇意愿,重用沈如风之子,尽管高皇遗命在后,他却绝不能以此为借口,说自己毫无所知。”齐泰说道。 沈若寥不知如何作答,只好沉默不应。御座之上,朱允炆有些看不过去,轻柔地说道: “这倒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沈如风既已不在人世,先人作恶,何苦却要子孙来受累。” 齐泰道:“沈如风当年劣迹斑斑,人神共愤,天下皆知;燕王却一意孤行,还要重用其子,难道还想要当年的不幸再度发生?我大明已经遭受过一个沈如风,不能再受其害了!” 方孝孺却正色道:“齐大人,此言差矣;沈如风是沈如风,沈若寥是沈若寥。沈如风已死,我大明天下,不会再有第二个沈如风了。沈若寥虽是其子,却与他父亲截然不同;我与他有过接触,各方面仔细观察,他都是一个单纯正直仁善之人,与其父根本不是一路。正如圣上所说,我们只要杜绝先人作恶便够了,何苦非要连累子孙?” 黄子澄频频摇头道:“陛下,方先生,问题的关键并不在燕王重用沈如风儿子,而在于他私自行事,却向朝廷隐瞒不报;这隐瞒的背后,必然是用心叵测。” “好啦好啦,”朱允炆抬起手来,哀怨地止住他们的争论,说道:“三位爱卿,不要争了;朕回头给四皇叔修书一封,温旨责其不该不事先奏报朝廷便是。” 三个文臣这才住口。朱允炆叹了口气,问沈若寥道: “你常在四皇叔身边,可曾听他提起过先帝?提起朝廷?可曾听他提起过朕否?” 沈若寥道:“陛下,我一共只见过燕王三面,王爷在我面前总共没说过几句话,说过的话也都无关痛痒。在我看来,他因为还不了解我,所以根本不可能这么快就信任我。所以,他让我送的任何东西,很可能都没什么价值,只是为了给我出题,考察我的本事和忠心而已。燕王在乎亲情,一向也爱惜面子,不可能有异心;皇上您不必为此担心。” 方孝孺却正色说道:“若寥,你年轻天真,不谙世事,看不透燕王的虚伪;天子对燕王的担忧之大,由来已久,并非一两封密信,一个神秘的画卷所起,更非你所能理解。若寥,你抬起头来,看看天子。” 沈若寥微微一愣,茫然地抬起头,望着朱允炆。 方孝孺道:“你看到了吗?天子龙颜不展,忧心忡忡。今上即位以来,已有半年,这半年时间里,微臣就不曾见到万岁脸上有过轻松的笑容。若寥,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也许你一直在想象之中认为,天子万乘至尊,极尽富贵,还有什么可忧愁的;但是现在你看到的,却正是当今天子忧国忧民的样子。试问:大明王朝肇造初始,高皇帝励精图治三十一年,四海安定,万民兴旺,天下一片欣欣向荣,天子何忧之有?我现在就告诉你答案:忧在燕王。” “忧在燕王?”沈若寥吃了一惊。 “方大人,”黄子澄插嘴道:“和他说这些,是否有些不妥?” “黄大人放心;方某已经深思熟虑过了。”方孝孺平静地说道:“此人年轻有为,我和他说这些,正是要让他看明白,免得走错了路,白白耽误了自己的才干。” “方大人?”沈若寥莫名惊诧。 方孝孺道:“若寥,你知不知道,燕王很有可能起兵造反?” “……”沈若寥一时哑口无言,“……造……造反?” 方孝孺站起身来,开始在大殿上慢慢地踱步,一面说道: “燕王觊觎皇位久矣;他是重兵在握,又曾经几次带兵出征,大获全胜,沙场经验丰富,在军中有很高威信。他想夺取皇位,比其他所有的藩王加起来都更有胜算。” 沈若寥有些战战兢兢地说道:“燕王不会造反的吧……他和天子是一家人,他跟蓝玉又不一样……” 方孝孺严肃地说道:“你别忘了,蓝玉与皇室也是姻亲。正因如此,所以他才更加危险。如果道义已经不能约束一个人的时候,对他来说,弑君叛主和手足残杀没有什么区别,燕王完全可以和蓝玉一样,谋反篡位。” 沈若寥皱了皱眉头:“方大人,可是——王爷是很在乎面子的人,他怎么可能容忍别人说他谋反篡位,说他宗族自戕,——他绝不会这么干的。”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带着数千精兵南下奔丧呢?”黄子澄发问道:“他明明知道,高皇遗诏诸王坚守藩地,不得入京奔丧,他却执意违背高皇诏命,是何道理?” 齐泰说道:“对嘛;就算是奔丧,也不应该带兵;浩浩荡荡一支军队,明摆着是向朝廷炫耀武力,给天子施加压力。” 沈若寥沉默片刻,轻轻说道:“这个我也是刚听方先生说才知道;那时候我还在外面。我是五月上离开北平的,已经半年多没有回去了。” 黄子澄道:“那就难怪你不知道了。高皇闰五月乙酉驾崩,燕王闻讯,带着数千精兵南下,打着奔丧的旗号。朝廷命驸马梅殷在江淮一带布下重兵,拦截燕王,燕王见朝廷有重兵防备,不得不打消入京的念头,又不愿无功而返,便遣了他三个王子入京代为吊孝,总算是保住了奔丧的旗号,这才折回北平。那三个王子,燕世子朱高炽、二王子朱高煦和三王子朱高燧,现在还留在京师。” “有此三子在京师,想必燕王也不敢轻举妄动。”齐泰说道。 沈若寥又听说了一件让他震惊的事情。燕王竟然把三个儿子留在京师,这不是明摆着让他们做人质吗?燕王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说道:“如此看来,燕王肯定是没有篡逆之心了。燕王一共也就只有这三个王子,现在全在京城,他怎么可能还能起兵呢?” 朱允炆一直没有出声,此刻终于开了口,忧心忡忡地说道:“可是,四皇叔一直在向朕要他的三子。” 他拿起面前御案上一封奏章,说道:“方先生,您来之前,朕正要和两位爱卿说这件事。四皇叔刚刚又差人递上奏章,请朝廷放他的儿子回去。他在奏章里说,最初是为先皇吊孝,现在已经过了半年,以日易月的话,丧期早已满了。” 方孝孺道:“陛下不是已经回信给他,告诉他朝廷为三位王子安排了微臣做老师,教他们念书吗?微臣也确实在教他们读书行文。” 朱允炆发愁道:“朕已经这样答复他了。可是他说,他只有这么三个儿子,分开时间长了,难免心里想念。他还说感谢方先生教导他三子读书,请方先生和三个王子一同回北平,他将在王府中专门为方先生辟一间书房,请先生在北平教导三个王子,这样,三王子也有名师指教,他和王妃也可以免去挂念之苦。” 方孝孺道:“这是燕王的诡计,陛下万不可答应他,一旦将三个王子放回,则燕王有恃无恐了。” 朱允炆叹了口气,轻轻说道:“朕何尝不知呢;可是,四皇叔所求合情合理,你叫朕拿什么理由来拒绝他呢?” 方孝孺道:“这个不难;陛下可以再回一封信给他,就说陛下也需要微臣在身边随时侍读,所以微臣不能离开应天去北平。微臣也可以给燕王殿下写一封信,向他通报一下三个王子学习的进展,多夸赞他们聪明好学,如果能持之以恒,将来必成大器。这样,便可将三个王子继续留在京师了。” “这是个好主意,”黄子澄和齐泰都连连点头。 朱允炆想了想,问道:“可是,让谁去送这两封信呢?四皇叔信上虽然写得客气,可是第一次信使回来报告说,燕王见到他十分生气,大骂他假传圣意,离间宗族关系;第二次,四皇叔竟然把信使给扣下了;特别是上一次,为了五皇叔周王被废之事,朕特意修书向四皇叔解释,遣使前往北平,四皇叔竟然拒绝让信使进入王府,当时就把使者赶出了北平。再这样下去,朕和四皇叔便没法再通信了。” “我来送吧,”沈若寥道。 四个人都吃了一惊。“什么?”齐泰和黄子澄齐声问道。 沈若寥道:“我来送;反正我正好要回北平。我已经出来半年多了,王爷一直在等我回去复命。我是一定会见到他的,不怕他赶我出来。我可以带上陛下和方大人的信,见到王爷的时候,就转交给他。” 方孝孺微笑道:“其实,这也正是微臣的意思。让沈若寥来做这一次的使者。” 黄子澄有些怀疑地望着他:“他行吗?” 沈若寥道:“送两封信而已。” 黄子澄道:“这不是简单地送两封信;你要知道,你送的是天子的信件,责任重大,决不能遗失,决不能私自藏匿起来。” 沈若寥浅浅一笑,说道:“黄大人放心,陛下也请放心;若寥受信于人,宁死不失信。我见到燕王的同时,也是信送到燕王手中的时候。” 方孝孺说道:“陛下尽可放心;他既能为了保护蜀王的信而投江自尽,此时也必能够胜任。” 齐泰却反对道:“陛下,这万万不可。先皇有遗命,不可重用沈如风之后。燕王已经私自违背先皇遗命,欺瞒朝廷;陛下难道要向燕王学习吗?” 朱允炆十分为难,求助地望着方孝孺。 方孝孺说道:“陛下,以臣的意思,就让他来送吧。他先前私毁蜀王密信,虽然避免了书信为歹人所得,却也销毁了证据,让朝廷此刻束手无措,不能不说是一桩过错。由他来送信,送到燕王手中,乃是陛下给他机会将功补过而已,谈不上重用。陛下若赞同微臣,就请即刻修书与燕王殿下。” 朱允炆点了点头,便提起笔来写信。方孝孺也在皇帝要求下,用御笔写了自己给燕王的信,齐、黄两人阅罢,交给朱允炆御览。 朱允炆看过之后,将两封信分别封好,望着沈若寥,无不担忧地说道: “一路辛苦,就都交给你了。” 沈若寥接过信,小心地塞到怀中,说道:“请皇上放心。我会想办法让王爷给您回信的。” 朱允炆靠在御座上,长叹了一口气,说道: “四皇叔是朕的亲叔叔,朕却始终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想的。朕摸不透他。” 他面色苍白,目光闪烁不定,显示出心里极度的不安。沈若寥望着这个天子,不由自主感觉到了一丝丝同情。他说道: “皇上您想得太多了;王爷也许什么都没想呢。再说,王爷手下一共也没多少人马,就算他真想,他也不可能能跟朝廷几十万大军抗衡。您跟这儿担什么心呢?” 朱允炆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这样和他说话,仿佛他不是天子,而只是被沈若寥当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朋友。他不由得微微愣了一下,轻声问道: “你多大了?” 沈若寥答道:“我十九过半了,三月生的。” 朱允炆又问:“你平日里在北平做些什么生计呢?” 沈若寥迟疑了一下,说道:“方大人应该已经跟您说过了吧?我在北平只是一个酒店里的店小二。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 朱允炆沉默片刻,仔细端详着他,却又似乎不太好意思,完全没有天子的架子。他的目光小心翼翼地在沈若寥脸上游移了一阵,终于开口道: “见到四皇叔时,别忘了代朕向他问候一声。你再告诉他,现在皇祖考的丧期已过,他已经可以进京谒孝陵了。朕在这里,欢迎他回来看看。三个弟弟在宫里住着,朕每日叫人用心照看他们的起居,还有方先生辅导他们学业,四皇叔、四皇婶完全可以放心。” 沈若寥答应下来。 朱允炆点了点头,说道:“朕要和几位大人商量些政事,就不耽误你的时间了。不过,你离开之前,要先去趟太医院。方先生,烦请先生送沈若寥去太医院检查肋伤,就说是朕的旨意,要他们将检查结果上呈到武英殿。检查完后,就请先生送他出宫。” 方孝孺接了旨,便带着沈若寥退出武英殿来,一路走出承天门,出了长安左门,走到太医院,遵旨为沈若寥检查了肋骨,然后送他到长安街上。 方孝孺问道:“认得回家的路吗?还需要我再继续送你?” 沈若寥道:“不用了,我认得路。您回武英殿去吧,皇上还等着您呢。” “若寥,你觉得万岁怎么样?”方孝孺突兀地问道。 沈若寥微微一愣;旋即他又意识到,方孝孺这个问题其实并不突兀。 他回答道:“皇上和燕王爷完全不同。” “嗯?”方孝孺安静地望着他。“怎么不同?” 沈若寥道:“很难讲;不但不同,而且相差很远,很难想象他俩竟然是亲叔侄。不过,也有可能是年龄的原因,皇上还太年轻,又没有打过仗,自然看上去不像燕王那样硬朗——” “硬朗;嗯,硬朗……”方孝孺微笑了。“若寥,只是一面,你还不了解;今上心肠极为宽厚慈爱,是难得的仁君。如果不是因为万岁仁心不忍,现在被黜的就不会是周王,而是燕王了。万岁每每念起来,都会反复说‘骨肉相残,吾不忍也’。为了周王的事,万岁到现在还天天难过。” 既然下得了手,还谈什么难过不难过;不削燕王削周王,说什么仁心不忍——其实,削了周王的藩,和削了燕王的藩又有什么区别呢,说到底,本质并不是仁慈,而是胆怯,畏惧燕王的实力罢了。沈若寥觉得方孝孺的道理似乎有些强扭,然而当着他敬重的方先生的面,他当然不能辩驳。 他低下头,轻声问道:“方先生,我——父亲的事情,还有高皇帝的遗命——为什么您先前不对我说?” 方孝孺犹豫了一下,微微叹了口气,和蔼地说道: “先前在蜀王府时,我还并不知道你父亲便是沈如风。蜀王或许知道,他却并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半个字。甚至我到了京师,侍奉天子左右,也依然不知;直到昨日,我向圣上和齐黄两位大人提起你来,听得他们质疑,这才知道你的身世。我当时也很是惊讶,回家之后,想要问你,却又不好开口;同时,也想等着看你进宫之后,面对天子和两位大人的询问,如何反应,也好借此观察你本人对此事的看法。若寥,我一直相信自己在蜀王府时对你做出的判断;得知你的身世,并没有让我的判断有所动摇;而经过方才宫中的问答,我先前的判断只是得以加固。你不但是一个单纯正直仁善之人,并且心存明理,意志坚定,勇敢而不服输。” 沈若寥满脸通红:“方先生,您把我吹到天上去了。其实先前在武当山,我因为父亲的事,已经消沉了三个月;我现在不过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脸皮太厚了而已。 方孝孺微笑道:“若寥,还想再来皇宫吗?看样子,你对奉天大殿很感兴趣呢,想到大殿上站一站,看一看吧?” 沈若寥吃了一惊,环顾四周,低声道:“方先生,这玩笑开大了。这可是天子脚下啊。” 方孝孺道:“不碍事;你如果真有这种想法,那倒是好事。到了北平之后,别把这个念头扔了,有机会就回来看看,说不定什么时候,你就能梦想成真呢。” 沈若寥有些茫然地望着方孝孺,不明白他话里特殊的含义究竟是什么——或者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和直觉。毕竟,高皇帝遗命依然新鲜;纵然燕王愿意用他,那也只是远在千里之外,北平边塞上的燕王而已。 他告辞过方孝孺。然后,方先生便转身走回了皇城,很快消失在西安门里面。 第七章 开元酒楼 沈若寥向路人打听鼓楼所在;他其实并不知道从皇宫到方孝孺家的路线,来时一路坐在轿子里面,进了洪武门才拉开了帘子。他只记得从鼓楼到方孝孺家怎么走,那天他跟在方孝孺后面一路走到方宅。他在北平生活了两年,总算还是锻炼出了认路的本事的。只要找到了鼓楼,他就能找到方宅。 得到方向之后,他便向北一路走下去。时候已是正午,肚子有些饿了。他走到街市上来,想要买一些东西充饥,摸了摸身上,才发现自己因为早上出来时换了一件衣服,一文钱也没有带。 他有些无奈;听刚才指路人的意思,鼓楼到长安街并不近。事实也的确如此;他记得从鼓楼到方孝孺家并没有走太久,然而早上从方家到皇宫可是着实走了一个半时辰。他想回到方家再吃饭的话,这一路的饥饿可足够他受。 他毫无办法,只得一门心思走路。 半个时辰后,他走到一条繁华热闹的街市上来。这里原来是六朝时期建康宫的旧址,现在却完全见不到六朝时期的影子了。沈若寥慢慢走着,小心地调理自己的步履和呼吸。他在北平街头流浪生活的恶果之一,就是饿出了胃病。饥饿和疲劳伴随的往往是尖锐的刺痛,他实在是害怕它卷土重来。 一个人突然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沈若寥回过头来,一个白色的人影在他面前一闪而过,他竟没能看清。 沈若寥愣了一愣,向前走了两步,四下环顾,再也见不到方才的白色身影。 他茫然立了片刻,转过身来,继续向鼓楼的方向走去。走了两步,他意识出不对劲来。衣领中有什么东西棱角分明,很不舒服地硌着他,似乎还有些扎。他伸手摸到领中,却摸出一个揉皱的纸团。他把那纸团展开来,上面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 开元酒楼风韵。 沈若寥凝视着这一行小字,心里极为困惑。 一个白衣人,在拍他肩膀的瞬间,把这张纸条塞进他的衣领,然后一眨眼就消失不见。 纵然他饿得头晕眼花,四肢乏力,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溜走的人,该不是凡人。 沈若寥犹豫了一下,收起纸条,拦住一个路人,试探性地向他打听有没有一处叫作开元酒楼的地方。 那人很干脆地为他指了路。显然,这开元酒楼不但存在,而且在应天还小有名气。 沈若寥没走多远,便找到了开元酒楼。他一进门,小二便迎上来。他又向那小二询问,开元酒楼里有没有一处叫作风韵的地方。那小二立刻答道,楼上有二雅间,其中一间名叫风韵,另一间叫作流年。两间彼此挨着,客官要找的一定就是风韵雅间了。正好,里面有一位客人刚刚来了没多久,才只要了茶水,别的都还没有点,说要等一个朋友。 沈若寥满心疑问地跟着那小二上了楼,不明白自己从来没有来过应天,哪里会有什么朋友。莫非是袁珙?袁大仙犯得上这么神神秘秘的么?只能是南宫秋,谁还能这么淘气。 不过,秋儿有那么敏捷吗?自己都没能抓到。 沈若寥走到风韵门口;雅间的门紧闭着。那小二刚要叫门,沈若寥拦住了他,道: “你先忙去吧。我自己来。叫你的时候你再过来。” 那小二也不说什么,便跑下了楼。 沈若寥在风韵门口驻足屏息,小心翼翼地倾听了一阵。风韵正临街,显然窗户是打开的,他听到了外面街上车水马龙的喧哗声音。隐隐约约地,好像有一个人在屋里走来走去,间或发出一声模糊的声响,似乎里面的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他在门上轻轻叩了两下。 脚步声猛然冲过来,门呼地一下打开了。沈若寥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一双手鹰爪一样从门里探出来,一把抓到他胸口,把他抓进雅间里来。然后,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背后砰地关上了。 沈若寥吓了一跳;待自己看清对方之后,更是结结实实吃了一大惊。 “怎么……是你??……” 那个人松开抓着他的手,把他拉到墙边。一个身材伟岸的少年,年龄也就十七八,华服丝巾,眉如刀剑,目生精光,面容中混杂着英气与凶悍霸道。除了燕王朱棣的二王子,那个横行街市,曾经差点儿要把自己剥皮点天灯的朱高煦,还能是谁? 朱高煦得意地轻笑道:“怎么,没想到吧?” 沈若寥本能地吞了一口口水,轻声问道: “二殿下,您怎么在这儿?” 朱高煦道:“当然是逃出来的。我在宫里闷得要死,拉大哥出来玩玩,那个呆头皇帝还不放心,非要派人盯着我们,说得好听什么给我们护驾。我趁着那帮人不注意,钻了两个岔路口,这才逃出来。我是来找你帮忙的。” “找我帮忙?”沈若寥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不是要回北平了吗?帮我们兄弟三个给父王带个信儿。” 沈若寥奇怪地问道:“二殿下,您怎么知道我在应天?” 朱高煦道:“方孝孺那个腐儒说的。昨儿上课的时候,他无意之中说你今天要来见皇帝。我才想尽办法计划了今天。” “那——世子殿下和三殿下呢?” 朱高煦不屑地哼了一声:“我大哥胆小怕事,身手又不灵活,他不敢跟我冒险;我三弟还小,顶不了事,我压根儿就没叫他出来。我现在特别小心,满城都是锦衣卫,不能让人看见我在这儿,你明白吗?” 沈若寥道:“您要我跟王爷带什么话,尽管吩咐便是。” 朱高煦却拉开门,把店伙计叫过来,以惊人的速度点了一大桌菜,叫他火速做好送上来,然后塞给那小二一张五百文的大钞,说不用找了,便关上了门。 沈若寥这才注意到朱高煦身上的青色武服。他困惑地问道: “二殿下,您刚刚换了衣服?” “换衣服?换啥衣服?”朱高煦听不明白。 “刚刚在街上拍我的那人分明是一身白色。”沈若寥狐疑地望着朱高煦。 朱高煦眼中一闪,笑道:“你看错了吧,我明明穿的是青色衣服啊。” 沈若寥没再说话;事情有些不对劲。他虽然饿得眼花,却绝不至于花到这种程度,能不分青红皂白。此外,他了解朱高煦的底细,他的武功水平是远不及自己的,但是刚才街上那个人似乎身手要高明得多。 朱高煦显然不打算说;沈若寥一时想不出究竟来,沉默了片刻,问道: “二殿下有话就吩咐吧;什么十万火急的事能把您操心成这样?” 朱高煦说道:“父王把我们派到京师吊丧,丧期满后,呆头皇帝却不放我们回去,把我们当成人质了。我们一天不回去,父王就一天不能安心,就一天不能起兵。你说我能不着急吗。” “起兵?”沈若寥暗暗吃了一惊,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二殿下,王爷他真的要起兵?” “那是当然;不起兵,难道我们要一辈子做窝囊废,让这个呆头书生当自己的主子?他倒好,刚上台就开始削藩了,这还让不让人过日子了?” 沈若寥无话可说,只觉得自己心里凉嗖嗖的。 朱高煦道:“呆头皇帝把我们软禁在宫里,还找了那么个呆头先生教我们读书,整天子曰诗云的,简直要折磨死人。大哥似乎还挺喜欢那个方先生的,我是实在已经受不了了。你回去告诉父王,请他赶紧想办法求朝廷把我们放回家。再这么拖下去,就什么事都玩完了。” 沈若寥犹豫了一下,道:“二殿下,王爷一直在请求朝廷放你们回家,可是很难。天子今天刚刚和方先生商量过,给王爷写了两封信,告诉他目前还不能让你们离开京师。” 朱高煦拍案大叫道:“岂有此理!我非把那个送信的剐了不可!” 沈若寥皱了皱眉头,苦笑道:“二殿下,这事也不能怪人家送信的吧?” 朱高煦道:“若寥,你想办法把那个送信的截住,把信毁了。” 沈若寥笑道:“二殿下,就算让王爷看到,又有什么大不了的。王爷要是想起兵,这两封信根本拦不了他。” 朱高煦道:“我怕父王中了他们的奸计,真打算让我们跟这儿读一辈子子曰诗云了。” “那是不会的;王爷和娘娘肯定一天到晚惦记着你们,巴不得你们早回家呢,家里又不是没有教书先生。二殿下尽可以放心,王爷不会那么轻易上当。” 朱高煦叹道:“我也想回家啊,都快想疯了。我讨厌这南方该死的鬼天气,湿不拉叽的,大夏天里热死人,现在夜里又冻得难受。还是家里舒服。还有娘亲做的菜;我已经吃腻了这边的什么盐水鸭了,哪儿能跟北平的烤鸭相比啊;何况这边连点儿羊肉星子都见不着,谁受得了啊。父王要是打下了江山,一准儿得把都城迁到北平去。” 沈若寥讥讽道:“二殿下,您平日在宫里,可不能这么口无遮拦吧?” 朱高煦道:“可不,都快闷死了。皇爷爷在的时候,一天到晚只是板着脸凶人,现在他都死了,还把画像挂在宫里,走到哪儿都让人看着,心里头发毛。这种话当然更不敢说了。” 沈若寥见朱高煦扯起来无边无际,问道:“除了让王爷想办法早把你们接回去,我还需要跟王爷面前说些什么?” 朱高煦道:“你告诉父王,呆头皇帝下一步就要对齐王、湘王、代王和岷王下手。他惧怕我们的实力,一时还不敢对我们动手,就想办法先整垮和我们关系紧密的亲王,断我们的手足,剪我们的羽翼,这都是黄子澄那个腐儒出的馊主意。这个主意阴险至极,却又愚蠢得很,父王正好应该趁着他们修理其他藩王的时候,抓紧时间壮大我们自己的实力,为起兵做准备。” 沈若寥突然冲到门口,闪电般打开房门;朱高煦吓了一跳,莫名其妙地望着他。 门外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只能听到隔壁流年雅间里传来的划拳声音,和楼下喧腾的人声。 “怎么了?”朱高煦问道。 沈若寥一动不动地站着,静静地听了一会儿;然后,他关上门,转过身来。 有人在外面偷听;刚刚,当朱高煦说得情绪激动的时候,他听到一个人全神贯注的呼吸声,就在门外。 然而,他开门的瞬间,却什么也没有。确实什么也没有,他仔细听过了。 一个高手。不一般的高手。 谁呢? 锦衣卫。 沈若寥眼前,慢慢地出现了这三个大字,似乎是蘸着鲜血写成,腥乎乎的,还在往下淌着,向上冒热气。 然后,又一个念头闪电般闯了进来:是那个真正在街上给他送信的人,那个拍了他一下,把纸条塞到他领子里的人。那个人肯定不是朱高煦,那个人知道他们在这里密谈。很可能就是那个人,那个来去如飞的高手,刚刚在外面偷听。 如果是他的话,那他应该是朱高煦熟识的人,那就不是锦衣卫。可是,朱高煦熟悉的人,为什么要在外面偷听? 究竟是谁? 朱高煦心惊胆战地望着沈若寥,已经从他脸上读出了什么,六神无主地问道: “怎么了?” 沈若寥沉静地望了他一眼,低声道:“没什么;不过,刚才殿下的声音有些高了。我怕有人偷听。您还是小声点儿,别那么激动,有什么话慢慢说。” 他走到屋子正中央,说道:“您刚才的话我都听见了;不过,我想王爷应该很清楚目前的形势;如果他真有起兵的打算,他肯定早就在做准备了,不会等到现在。您可以不必担这个心。” 朱高煦狐疑地望着他,似乎还有些惊魂未定。他说道:“还有;呆头皇帝打算一步一步慢慢削弱瓦解我们的实力。他现在正在物色人选,要将整个北平布政使司和北平都指挥使司全部换人,都安插他自己的心腹;另外就是军队,要派一部分中央军队到北平周围驻扎,此外,将北平四周的留守卫军抽调一部分到别的地方去,还有王府的护卫军也要换血,总之是把父王的旧部将士都从父王身边调走,让父王失去兵权,起兵不得。虽然目前他还没开始实施,但你要提醒父王千万提防这一步,提前做准备,免得到时候中了他的算计。” 沈若寥听得心惊肉跳,悄声说道:“二殿下,这些都是至关重要的情报,肯定是极为机密的,你是怎么打听到的?” 朱高煦得意地笑道:“我自然有我的路子。所以,我必须尽快回到父王身边,帮他出谋划策。父王有我在身边,成功的把握会大得多。” 店伙计敲开门,把一桌丰盛的菜肴捧上来,给二人斟过酒后,退了出去。 朱高煦拿起筷子,热情地往沈若寥碟中一面夹菜,一面豪爽地笑道: “你吃啊,别客气;我看得出来,你早就已经饿得不行了。呆头皇帝召你入宫问话,一直问到正午,却又不留你吃饭,这个人真是不厚道。你敞开肚子只管吃吧,我这儿就是不缺钞票,保管你吃够。” 沈若寥心中一凛,小心地问道:“二殿下,您既然知道我和方先生走得很近,今天又被天子叫入宫去问话,您就不怕我出卖您和王爷?” 朱高煦干脆地一挥手,毫不介意地说道:“借你一百个胆你也不敢。你干娘和你女人不是还都在北平呢吗。” 沈若寥一怔,一股寒气窜下脊梁。他说道:“二殿下,您不会告诉我,王爷都是靠这种办法来控制人心的吧?” 朱高煦嘲笑道:“父王才没那么死性。为人君者讲究恩威并施;父王手下的所有人都对他万分敬爱,感恩不尽,就算他们在北平没有家眷,没有任何后顾之忧,他们也决不会背叛父王。像张玉、朱能这样的将领,都对父王死心塌地,可以为了父王赴汤蹈火,就是朝廷给他们封公封侯,封一品柱国,也收买不了他们。” 他喝了一口酒,又道:“你吃啊,怎么不动筷子?喝酒啊。” 沈若寥拿起筷子,说道:“二殿下,您不是急着回家吗,您既然已经逃了出来,为什么不直接逃回北平去,还要我带什么话呢?” “咳,这不说呢,”朱高煦道,“要是只有我一个人,我当然直接就回家了,管他朝廷个鸟。可现在不行啊,大哥和三弟都在人家手里,我不能只顾自己一走了之。我们兄弟三个,来的时候一块儿来,要走也得一起走。” 这可不太像当初那个在寝宫和自己的大哥像仇人一般剑拔弩张的朱高煦。沈若寥奇怪地望了望他,觉得他不太像是在做戏,便说道: “二殿下有此心,真是再好不过。你们三位王子要是团结一心,肯定能平安回家,王爷又何愁大事不成。” 朱高煦道:“咳,我这也是为父王着想;父王一共就我们三个儿子,少了一个就少了他心头一块儿肉。还有母妃也是,我们三个毕竟都是同母所生啊。” 朱高煦本来对大哥朱高炽毫无感情,然而在京师禁锢了半年,整日生活在不安的猜测之中,不知道朝廷下一步究竟会怎样,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能不能平安回家,见到父王和母妃,出于本能,他也开始对自己的骨肉兄弟惺惺相惜起来,盼着兄弟三人能早日一起回家。 沈若寥想明白他的心思,微笑道:“殿下不用心急;王爷足智多谋,肯定有的是办法,早晚会接你们回家。您就开开心心跟这京城皇宫里呆着,吃喝不愁,快活过日子呗。” “那可不行,‘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我还想早日回去和父王一起起兵,征战天下呢。”朱高煦难得记得几句名言警句,此时居然水到渠成地用上一句,不由得意万分。 沈若寥沉静地笑道:“我记住了,我回去一定会一字不落地禀报王爷的。” “太好了;我就知道,父王相中的人,一定不会有错。”朱高煦大笑道:“将来你出头之日,可别忘了是我引荐你到父王跟前的啊。” “引荐?”沈若寥微微一愣,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放声大笑起来。 “当然当然,‘士为知己者死’。如此知遇大恩,沈若寥岂有不报之理。二殿下,干杯!” 朱高煦兴高采烈地和他对饮一杯。沈若寥原本想记下朱高煦要他捎带的口信之后,就告辞离开,不受他这一顿宴请;此刻却突然心情好了起来,毫不客气地抄起筷子,大口大口地胡吃海喝起来。 引荐——引荐? 好一个引荐,都是狗屁。他饿得两眼发花,何苦犯那愣;不吃白不吃。 第八章 正学劝诫 沈若寥回到方孝孺家时,方孝孺还没有回来。 南宫秋一直都呆在方孝孺的书房里,半步不曾离开,连午饭都是在里面吃的。沈若寥把袁珙从书房悄悄叫出来,回到卧房里,把自己在外面的所见所闻都告诉给了袁先生。 袁珙沉思了片刻,道: “我还真没料到,燕王爷竟然把三个儿子都押在京师作人质了。这步棋说高也高,说悬也是真悬啊。” 沈若寥道:“袁先生,您也认为这是燕王的一步棋?看来王爷真是非起兵不可了。” 袁珙道:“起兵是必然的;如果不起兵,王爷就只能坐以待毙。” 沈若寥叹道:“不过,抢自己侄儿的皇位——” 袁珙道:“王爷要是顾忌亲情,那下场就会和周王一样。朝廷削藩可是毫不手软。朱允炆那一套仁义道德,都是说给外人听的,他自己下令李景隆率兵包围周王府的时候,可曾考虑过亲情吗?他把自己的亲叔叔贬到千里之外的云南,不是照样眼睛都不眨一下。” 沈若寥沉默片刻,轻轻说道:“不过,他看上去真不像那种人。您是没见过皇上,他简直就是——”他犹豫了一下。“咳,说不上的;总之,我就是觉得,他怎么看也不像个皇帝,更尤其不像是高皇帝的后代,和燕王是一家人——他肯定是个心肠很软的人,很柔弱。削藩的主意,恐怕更多是出自他手下的臣子。他本人似乎是没什么主意的,什么事都要问。” 袁珙微笑地低声说道:“所以,这种人还是去无忧无虑地读书更好,怎么能让他来掌管江山呢。你别想那么多了,回北平之后,把你掌握的情况都告诉燕王,看看王爷是怎么打算的。” 方孝孺从宫里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很晚了。朱允炆一直留他和齐泰、黄子澄到吃过晚饭,才放他们回家。 沈若寥告诉方孝孺,他们三个人打算明天早上就告辞了,动身回北平。原先他还打算去游泰山,再到济南玩玩,现在既然公务在身,他也就不能在路上耽搁了,打算上马直奔北平。 方孝孺把他唤到自己屋里,关上门,拉他坐下来。 “若寥,太医院的报告送到了天子手中,太医确实发现了你肋骨上的伤痕,是强压所致,从愈合程度上看,受伤时间大约在三个月之前。不过,锦衣卫断然否认了你的指控。锦衣卫指挥使指天发誓,自己和手下全部士兵已经半年没有出过京城;更不曾派人去盯梢任何亲王;锦衣卫名录中,也寻不见黄狸子姓名,上下也找不到一人相貌与你描述的黄狸子相吻合。特别是,上十二卫亲军之中,只有从三品以上的御林军官才配有敕字银牌,也就是说,只有指挥使和两个指挥同知有银牌;除了羽林二卫和锦衣卫是例外。羽林二卫因在上十二卫亲军之首,指挥佥事以上配有敕字银牌,指挥使则配备敕字金牌;而锦衣卫则因在上十二卫亲军之末,只有最高级的指挥使才配有银牌。锦衣卫指挥已经拿出证据,证明自己不曾出过京城,银牌也一直带在身边,不曾遗失。” 沈若寥惶恐道:“方先生,我说的都是事实。” “我相信你,”方孝孺温和地说道,“只是,袭击你的那些人,未必一定是锦衣卫。锦衣卫被夺去了全部实权,已经是名存实亡;我怀疑他们也不会有胆量再跑到京城之外,生出风浪来。天子已经派人分别前往武当山和襄阳调查取证。这件事,但愿很快能有个水落石出。有歹人胆大包天,竟然打着朝廷锦衣卫的旗号行凶不算,还离间朝廷和亲王的关系,也太过分了。” 沈若寥低下头,叹道:“是啊,但愿能查明真凶。” 方孝孺望着他,想了想,低声问道: “若寥,你对天子贬黜周王之事,究竟是怎么看的?” 沈若寥犹豫了一下,说道:“方先生,老实说,我虽然去过开封,见过周王,可只聊过短短几句,对他没什么感觉。不过,我确实不希望看到燕王得到和周王一样的结果。” 方孝孺道:“诸王个个重兵在握,多行不法,不但对皇位造成了威胁,藩王实力过强,对整个社稷江山都是祸害。你不会忘了,汉景七国,西晋八王,和唐朝安史之乱吧?” 沈若寥沉默片刻,轻轻问道:“方先生,您的意思是,天子必将要削燕王的藩了?这事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了?” 方孝孺点头道:“是的。燕王野心昭然若揭,朝廷不先发制人,必为人所制。” 沈若寥道:“方先生,您就不怕我向燕王告密吗?” 方孝孺微笑了:“你不会的;我知道,你是个识大体,明大义的人。但是,光是这些还不够;我现在对你有更高的期望。我期待着不久的将来,你能彻底离开燕王,到京师来。” 他话里的意思已然再明白不过。沈若寥怔了一下,不由自主说道: “高皇帝不是有遗命——”他停顿了一下,有些窘迫。“我就算过来京城,又能做什么事情?” 方孝孺和蔼地微笑了:“难道燕王能用你,朝廷却用不得?不要让这成为你追寻光明和正道的障碍。” 沈若寥沉默片刻。“可是,方先生,我娘亲在北平……” “你可以带她一起过来。”方孝孺温和地说道:“我知道你的难处。燕王器重你,肯定也会把你的家人扣在手里,想借此控制你。不过,你可以不动声色,悄悄行事;尽早动手,不要让别人察觉,这样就容易成功。你武艺高强,胆识超群,这点问题肯定难不住你。” 沈若寥无话可说。他把吕姜抬出来当挡箭牌而已,方孝孺却劝他搬家。如果没有燕王的信任和托付,他根本不可能在成都见到方孝孺,不可能到应天京城来,不可能进了皇宫,被天子问话。方孝孺是不是从来不曾想过,没有燕王的话,沈若寥不会有今天,他也不可能认识这个自己十分赏识的少年;现在,他却劝他背弃燕王,投靠朝廷,转而与燕王为敌。 方孝孺见他沉默不语,和蔼地说道:“没关系;你先回家,把天子交给你的任务完成;至于这件事,你可以仔细考虑考虑。我们还有时间。此事事关我大明的前途,以及你自己的前途,你确实需要好好想想,把大是大非辨别清楚,不能操之过急。” 沈若寥木然地点了点头。方孝孺从袖口抖出一封信来,递给他,说道: “另外,这里还有一封信,要麻烦你帮我送一下。是我的私人信件,不过也是事关重大,里面谈的都是朝廷削藩的要务,千万不能遗失,更不能将信中内容泄露给外人。” 沈若寥迟疑了一下,接过信来,道:“我明白,先生放心好了。信要送到何处何人手中?” 方孝孺道:“你从应天回北平,最近的路线必然要经过济南。你到了济南之后,便去找山东参政铁铉大人的府邸。务必要将信亲自送到铁大人手中。” 山东参政铁铉——从三品的大员,应该比较好找。沈若寥默记了一遍,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我肯定会把信送到铁大人本人手里,先生尽管放心吧。” 方孝孺笑道:“我当然放心;不然,我就不会把信交给你。” 他突然想起什么来,又道:“对了;南宫姑娘向我借了五本书,我同意她带走。不过,你回应天来的时候,记得把它们带回来还给我。” 沈若寥微微一愣。“方先生,要是我再不回来了呢?” 方孝孺俊雅地微笑了:“来年七月之前,你一定会回来的。我有信心。” 沈若寥十分困惑:“七月之前?为什么?” 方孝孺笑道:“这是一个典故了,告诉你也无妨。是一个名叫程济的人,此人原本是岳池教谕,似乎颇通道术,虽然肯定赶不上袁廷玉,却也造诣不浅。今年七月,今上刚刚即位不久,这个程济上书曰:‘一年之内,北方兵起。’北方兵,显然指的是燕王要起兵造反了。如果他所预言应验,则来年七月,燕王必反;我就不信,你不会在燕王起兵之前看清真相,弃暗投明。” 沈若寥机械地说道:“一年之内?这个程济现在在做什么呢?皇上应该把他调到自己身边了吧?” 方孝孺摇头道:“没有;万岁因为他所言非宜,下令将他逮入京师,亲自审问,要杀他的头。这程济就在殿上大呼:‘陛下幸囚臣。臣言不验,死未晚。’于是,万岁就把他关进了刑部大牢里,等着来年七月问斩。现在,程济还在牢里呆着呢。” 沈若寥告辞了方孝孺,回到自己屋里,自然又把刚刚发生的对话告诉给了袁珙,问道: “袁先生,这个程济算出来燕王明年七月起兵。您看呢?” 袁珙微笑道:“这个,我倒是从来没算过。不过,这事最好是不算,算出来就没意思了。” “袁先生,”沈若寥苦笑道:“那您说,王爷要是真的起兵了,那我怎么办?” “你问我,干吗不问问你自己?”袁珙笑道:“你是想给燕王打前锋,还是想跑回京师来,给天子当大将军?” 沈若寥想了想,轻声道:“我是一直想给王爷打前锋,但那不是起兵夺位;王爷出征大漠的时候,我当然愿意为他效命沙场。我可真是从来没想过,如果他起兵夺位,那该怎么办。” 袁珙道:“不用着急;你慢慢会想明白的。现在,这件事看来对你太突兀了,你应该好好思考一些日子。因为它实在不是什么小事,方正学这句话说到点子上了,此事不光关系到你自己的前途,更关系到大明的前途。” 沈若寥微微叹了口气,道:“只能这样了,让我想想吧。对了,袁先生,明日动身启程,我直接就奔济南了。我身上有任务,不能耽搁,特别是二殿下交待我送的情报,我怕来不及。所以,只好您陪着秋儿上泰山了。咱们北平再见吧。” 袁珙却说道:“我和秋儿和你一起,直奔济南。” “不用不用,您就陪秋儿好好玩玩呗。” 袁珙道:“我也要马上见到燕王。形势已经越来越严峻了,特别是三个王子都在京师作人质。你我都应该尽快见到王爷,帮他想想对策。至于秋儿——她既然想做你的妻子,就应该学会服从你的生活,习惯跟随你的脚步,做你的贤内助,哪儿能还像个小孩子一样,由着自己的性子贪玩。” 沈若寥脸上一红:“袁先生,现在说这话,是不是太早了些?她嘴上嚷嚷,心里未必真想。” “那你呢?你自己怎么想?” 沈若寥窘迫地支吾道:“我……我哪儿配得上秋儿……” 袁珙呵呵笑了起来,摇头叹了口气,说道: “若寥,你懂得什么叫做天意吗?” 沈若寥有些惊恐地望着他。 袁珙叹道:“老实说,做一个算命先生真不是件容易事。老天的安排,你知道得越多,越不是好事。很多时候,还是不要说破的好。” “既然如此,那还算个什么劲啊,”沈若寥有些无奈,“最让人难受的就是说一半留一半了。要么就什么都不知道,要么就索性全说明白了,反正您说什么,我都是不信;对于信的人来说,又都是天注定的,有什么不一样?” 袁珙安详地说道:“当然不一样。就好像燕王的起兵,大明的未来——那个程济傻就傻在这里,难怪天子要将他下狱。你只要记住就行了,至于其中的究竟内容,老实说,我也不甚明了。从卦象上,我只能得到最终那个简单抽象的结果,但是如果不知道整个发展的过程,没有人能明白结果的真正含义。你还记得那一次问卦,算你十年之后会在哪里吗?” 沈若寥道:“记得;您不是没手感,失算了吗?” 袁珙轻轻摇了摇头:“我做这行几十年,从来不曾失算过一次,所以,连我自己也不相信,那一卦是真的算偏了。但是,事实就是没有人能理解那一卦的真正含义,因为我们都不知道其中的过程。并不是所有事情都像燕王何时起兵一样,算出结果来谁都能看懂;你那奇异一卦,我实在无能解读。至于其他的所有事,回到北平,一切立刻就会有结果了。你和秋儿,顺应天意罢了。” 沈若寥无可奈何,吹熄了灯,躺下来装睡,不再理会袁珙。袁珙心知肚明,笑呵呵地也睡下了,很快便响起了鼾声。 沈若寥却被他搅和得心神不宁,在床上翻来覆去。 到底,他是不是可以,或者应该,把杨疑晴的一切锁入沉箱,重新开始? 顺应天意——天意却又究竟为何? 也不知道,晴儿现在怎么样了。他不想回去;十年之内,他是不会回去的。等他回去的时候,他就该报仇了。 那时候,他要用何愉的人头祭奠父亲和大伯,祭奠秋千。 想到木秋千,夜来香的影子又在眼前清晰起来,活泼漂亮的,还有城外小树林里,他不小心碰到她的胸脯…… 沈若寥心烦意乱,抓住自己的头发,用被子蒙住了脑袋。 第九章 鱼我所欲 第二天,他们辞别了方孝孺,离开应天,动身去济南。袁珙已经和南宫秋说明此行任务在身,不能去泰山了,在济南也只能停留一天,待沈若寥办完事后立刻上路。出乎两个人意料,南宫秋却没有表示任何异议,非常懂事地点了点头,说以后总有机会去的,她跟着他们不会闹的。 四天之后,他们到了济南。安顿好住处以后,沈若寥便叮嘱南宫秋留在客栈,不许乱跑,请袁珙看住了她。然后,他一个人走到街上来。 二哥的家乡,闻名天下的泉城济南。这里曾经出过舜帝,出过李清照、辛弃疾和张养浩,沈若寥对这座古老的文化名城颇有好感。然而他没有时间游览秀丽的风景古迹,一心只要马上找到山东参政大人的府邸。 铁铉在济南的名望是很高的。路人听得他询问,都一样亲切而详细地为他指明路线,然后无一例外地问道: “你是铁公的亲戚吗?见了铁公,多多劝劝他千万注意身体,别总是这么操劳。” 沈若寥曾经向袁珙询问过,袁先生告诉他,这铁铉是当朝有名的清士,原本是一名国子监学生,表现优异,被授予礼科给事中的职位。六科给事中品阶虽低,权力却不小,可以直接向天子报告各部大小官员失职渎职的情况。铁铉掌此要职,秉公持正,刚直不阿,被调往都督府查案,明察秋毫,断讼不过夜。太祖朱元璋大喜,亲自赐给他一个字,曰“鼎石”。朱允炆久闻铁铉清名,登基后即擢他为山东参政。 其实,不需要知道这些,单单凭他与方孝孺是私交这一点,就足以使沈若寥相信这铁大人是个正直清廉,勤政爱民之士。现在,路人对他说的话更使他确信了这一点。他找到铁公府来,铁铉却不在。铁府的人对他的布衣身份丝毫不以为意,热情地请他进来,引他到堂屋中。 铁夫人杨氏生得端庄娴静,听说他从京城方学士处过来,亲自为他奉上茶水点心,然后,不好意思再和一个陌生男子独处,便走了出去,到伙房去了。 沈若寥坐在堂屋中等候。他环顾四周;正如他所料,铁铉的家居和方孝孺一样清贫俭朴,屋舍简陋却干净整洁,整个宅院墨香飘溢。时候已是初冬,泉城的垂柳叶子已经掉落大半,只剩下少许枯黄的干叶还残留在柔长的柳枝上瑟缩。阳光淡淡地照在单薄的墙壁上;门外院中,一个仆人正在古老的石井旁打水,井上的辘轳吱呀呀地悠悠摇动着。 他站起身来,回头望着墙上的一幅墨迹,写的是孔子的话: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他端详着这几行简短的行书,觉得笔锋清逸圆润之中浸透着苍劲刚毅,和方孝孺的感觉不太一样,想来这个铁大人也和方先生有很大差别。他在想象中勾勒铁铉的形容,棱角分明,果断洒脱,不光有方孝孺身上儒雅的文人烙印,也有一些武将的刚硬气质。 他正端详着,突然听到另一间屋里传出了读书声: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 一个年轻女孩子的声音,银铃一般清脆悦耳,琅琅地继续读下去: “……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避也。如使人之所欲莫甚于生,则凡可以得生者何不用也?使人之所恶莫甚于死者,则凡可以避患者何不为也?由是则生而有不用也,由是则可以避患而有不为也。是故所欲有甚于生者,所恶有甚于死者。非独贤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贤者能勿丧耳。” 沈若寥听得入神,不由在心里暗暗赞叹。 那女孩子的声音继续读道: “一箪食,一豆羹,得之则生,弗得则死。嘑尔而与之,行道之人弗受;蹴尔而与之,乞人不屑也。” 声音突然滞顿起来,令沈若寥眼前不禁突然冒出了“幽咽泉流冰下难”的诗句来。他困惑地听着。那女孩子仿佛读到了什么不可理解之处,声音变得犹豫而迟疑起来,不再像方才那般流畅,生涩地继续向下读: “……万钟则不辩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焉?为宫室之美,妻妾之奉,所识穷乏者得我欤?……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宫室之美为之;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妻妾之奉为之;乡为……” 声音突然停止了,很久没有再响。 “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1]——这书声行时琅琅,绝时也如此清幽动人。只不过,为什么突然停了呢? 沈若寥正纳闷间,突然门外一个声音喊道:“娘——”随着喊声,一个年轻女孩子走进屋来,看见沈若寥,“啊”地惊叫一声,站住了。 沈若寥也愣在了原地。那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生得明眸皓齿,俊眉如黛。直挺的鼻梁,果敢的下巴,眼神中闪烁着机警和聪慧,沈若寥一眼就看出来,这准是铁铉的女儿。 “你是谁啊?”女孩子疑惑地问道。 沈若寥道:“我来拜访铁公大人。夫人叫我在此等候。” 女孩子道:“哦,他在公府忙呢,您耐心等一会儿,他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 沈若寥浅浅一笑:“姑娘是铁小姐吧?适才在隔壁读书的是您?” 女孩子眼睛一闪:“咦,你怎么知道?” “您长得和令尊很像,”沈若寥从来没有见过铁铉,却大胆地说了这么一句。至少,面前这个女孩子的相貌,和他在想象之中勾勒出的铁铉,是极其神似的。 女孩子笑起来:“很多人都说我和爹爹很像呢。我叫铁柳,是爹爹的长女。还有一个妹妹叫铁枫;一个小弟弟叫铁松,字福安。” “都是好名字,”沈若寥不由赞叹道,“柳姑娘之名尤其起得漂亮,虽然弱柳扶风,铁姓开头却饱含刚毅之意;姑娘这名字倒很像一个女侠客。” 铁柳噘了噘嘴:“我倒觉得,妹妹的名字更好。枫树听上去更坚强,秋天的时候,尤显刚烈气节。” 沈若寥道:“不过,就是有些太过刚烈了,听上去似乎有点儿悲壮意味。铁枫这个名字,更适合男子。” 铁柳道:“你叫什么?” 沈若寥想了想,觉得第一次到别人家里,还没和男主人见面呢,就跟人家女儿搭茬,似乎有些不正经;然而铁柳单纯直爽,似乎并不认为有什么不妥。他也不好在一个女孩子面前扭扭捏捏。 他说道:“小人姓沈,草字若寥,寥若晨星的若寥。” 铁柳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他,笑道:“你的名字也很不错啊。你从哪儿来?” “应天;我是受了方孝孺先生托付,来这儿找令尊大人的。” “方叔叔啊,”铁柳恍然大悟:“他现在怎样?贞儿和淑儿都还好吗?上次见她们已经过了半年了。” 贞儿和淑儿便是说的方孝孺两个女儿。沈若寥脸红道: “我在方家是客,只见了两位小姐一面,不太清楚,看样子应该过得不错吧。” 铁柳看出他的尴尬,嫣然一笑。 沈若寥好不窘迫,只得岔开话题,问道:“铁姑娘方才在读《孟子》吧?为什么读了一半就停了?” 铁柳微微一愣,脸红起来,说道:“读不下去了;有几个字实在想不通是什么意思,我想跑来问问娘亲来着,结果你在这儿。” “哪儿不明白,我来看看?”沈若寥道。 铁柳把书翻开,举到他眼前,指给他看。沈若寥认真详细地为她讲释了每一处她不理解的地方。 铁柳恍然大悟:“那我就明白了。过去宁死也不会接受的‘万钟’,现在为了‘宫室之美’、‘妻妾之奉’和‘所识穷乏者得我’就‘不辨礼义而受之’了。‘是亦不可以已乎?’” 沈若寥含笑接道:“‘此之谓失其本心。’” 铁柳开心地笑道:“多谢啦。你以后每天都来教我读书,可以吗?” “啊?”沈若寥一愣,没有听清她的话。 “是个好主意,”一个爽朗的男声在门外响起;一个人走进屋里来,一面说道:“先生久等了;铁某方才被一桩案子缠身,头脑愚钝,实在难以速战速决,所以拖到现在,耽误了阁下的时间,还受到小女的骚扰。铁某给先生赔罪了。” 沈若寥吓得连忙行礼道:“不敢当不敢当,铁大人太过客气了,小人只是一市井草民,哪儿能配称得上什么先生啊……” “能为小女教书之人,三教九流,铁某都该尊称先生。”铁铉毫不介意地笑道,“请教先生尊姓大名?” 沈若寥道:“小人姓沈,草字若寥,我受了方正学先生的托付,来此送一封信给铁大人。” 铁铉笑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更何况还有方希直的书信。先生请坐。柳儿,你去沏一壶好茶来,再告诉你母亲,让她备一桌好菜,我要请沈先生用晚饭,一起喝两杯。” 沈若寥忙道:“不用不用,铁大人您太客气了,我这儿实在是还有别的事要办,耽误不得,请铁大人收下信之后,我就得走了。” “这么着急?”铁柳不满地望着他,“你来我家做客,我们怎么能不留你吃饭呢?” 沈若寥道:“我是真有事;大人和小姐的一片盛情,沈若寥心领了,还请两位见谅。” 铁柳见说不服他,看着父亲,撒娇道:“爹——” 铁铉笑道:“先生若不肯赏光,请恕铁某无礼,拒收您送来的信了。先生执意要走,现在便可离开。方希直的信,也请先生一并带走。” 沈若寥吃了一惊;他答应过方孝孺,一定会把信亲自交到铁铉手中;现在,铁铉却拒绝收信,这也就意味着,他不能离开铁府,他是非得留下来吃饭不可了。 他无可奈何,只得说道:“既如此,那若寥恭敬不如从命了。” 铁柳听得他这样说,欢呼一声,开心地跑掉了。 ******** [1]白居易《琵琶行》 第十章 铁公鼎石 铁铉望着女儿跑开,心疼地笑了笑。他真诚地看着沈若寥,说道: “沈先生请坐吧。千万不要多礼,我家人都不讲究。” 沈若寥已经看出来,铁铉和女儿一样热情大方,不拘小节。他也不再客气,在铁铉身边坐了下来,掏出方孝孺的信,递给了铁大人。 趁铁铉看信的空当,他小心地端详了一番面前的山东参政大人。 铁柳生得确实很像她的父亲;而铁铉和沈若寥想象之中的样子几乎一模一样。高而宽阔的前额,眉目漆黑硬朗,棱角分明,鼻梁直挺,唇红齿白,下巴上一把短须梳理得十分整洁,和头发一样纹丝不乱。沈若寥不由暗暗赞叹好一个英姿飒爽的美男子。 此刻,这个享誉济南的参政大人专心致志地读着方孝孺写给他的信,薄唇紧闭,剑眉微锁。然后,他又从头到尾将信看了几遍,目光有些迷茫,陷入了沉思之中。 片刻之后,他将信重新叠好,放回信封里,抬起头来,关注地望着沈若寥,微微一笑,说道: “希直兄在信中专门提到沈先生了,先生知道吗?” 沈若寥微微吃了一惊:“我不知道;方先生把信给我的时候已经很晚了,而且……我总不能拆别人的信……” 铁铉微笑道:“我与燕王殿下也有些交情。沈先生见到殿下,还请帮我带一句问候。” 王爷还真是广交朋友;沈若寥望着铁铉,对方目光炯炯,毫不回避地直视着他,让他竟然有些心虚起来,不敢回视。 他硬着头皮,问道:“铁大人和方先生的交情应该很久了吧?” 铁铉道:“那是当然。我还在国子监上学的时候,有幸听宋濂先生讲过两次书。从那时起,我就和方希直认识了,后来乃成莫逆之交。” 沈若寥粗粗算了一下,宋濂在洪武十三年因长孙宋慎坐胡惟庸党案,被朱元璋流放到四川,第二年死在夔州。袁珙告诉他,铁铉今年是三十三岁年纪,如果他曾经听宋濂讲过书,那他入读国子监的时候,顶多也只有十五岁。沈若寥本来就已然十分敬重铁铉了,算出这个数字来,铁大人的形象在他眼中更加熠熠生辉起来,宛若神人。 他景仰地问道:“方先生告诉我,他在信上写的都是朝廷削藩之事。不知道铁大人是怎么看的?” 铁铉刚要回答,铁柳突然从外面跑进来,叫道: “爹爹,让沈先生留下来教我读书吧。” 铁铉笑道:“大呼小叫的,有没有规矩了?” 铁柳站在他边上,撒娇道:“好爹爹,你整天忙公务,娘又忙家务,谁来教我读书啊。” 铁铉对沈若寥笑道:“先生莫见怪;铁某把这闺女惯坏了,疯疯癫癫的,没个姑娘家样子。——先生愿意教小女念书吗?” 沈若寥早已经惊慌失措了;听到铁铉竟然当着女儿的面问他,顿觉万分窘迫,口还未开,脸颈先刷地紫红起来。 “铁大人,这恐怕——使不得……我其实没读过几本书,只不过碰巧学过《孟子》里这一篇,班门弄斧给小姐胡讲一通,您不怪罪我我已经很感激了。您要真想给小姐找个先生,应该去府学里物色一个德高望重,学富五车的老先生,而不是我这种半吊子——您说呢?” 别说自己学问不高,就算自己有方孝孺一般才学,他怎么能给一个十四五岁年轻貌美的姑娘作教书先生呢;沈若寥近来已经被南宫秋折腾得魂不守舍,他可不认为自己有什么本事坐怀不乱,还是远离危险的好。 铁铉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虽然刚刚进门之时,他曾经赞同过女儿的话,此刻却沉思起来,问女儿道: “柳儿,沈先生是北平人,你不能不让人家回家吧?天天教你读书,他就不能干别的了。” 铁柳不服气地说道:“先生可以把家搬过来嘛。先生要是有父母妻儿,也可以把他们都带到济南来住。爹爹给他们安排个住处不就是啦。再说了,我听说济南比北平气候宜人,景色秀美,舒服多了。” 铁铉微笑道:“可是,燕王殿下在北平守边;沈先生一直在燕王手下做事,你让他怎么离开?难道你让燕王也把家搬到济南来吗?” 沈若寥忙说道:“铁大人所言不假;我确实必须马上赶回北平,而且不知道回去以后王爷会给我什么新的任务。此外,家慈在北平住了多年,感情深厚,又开了一家小酒店,她肯定舍不得离开北平。我是实在不可能搬家的,还请小姐见谅。” 铁柳无话可说,只好埋怨父亲道:“都怪爹爹,整天就知道审案子,忙公务,不管柳儿——” 铁铉显然早已习惯了女儿的抱怨,笑道:“柳儿,说这些话,不怕沈先生笑话你?还不帮你娘亲做饭去,等会儿爹爹和沈先生可就都饿了。” 把女儿打发走后,铁铉笑问道:“希直兄说,沈先生年轻有为;不知先生今年贵庚?” 沈若寥道:“我十九岁,是春天生的。方先生总是喜欢吹我的牛皮,在天子面前差点儿把我夸到天上去。其实我只是在北平混饭吃而已,根本谈不上什么年轻有为。” 铁铉笑道:“先生自谦了。方希直的眼光我知道,一般的人物是很难让他看入眼的。他又从来不说假话。先生如此年轻,不知成家了没有?” 沈若寥惶然道:“不曾;铁大人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铁铉微笑道:“如果我是燕王殿下,我一定会想把自己最宠爱的郡主嫁给你这样的少年英才。” 沈若寥只觉得大滴的汗从后脑勺上淌下来;对于铁铉的这句话,他连该怎么回答都没有主意了。 铁铉察觉到他的窘迫,突然敛起笑容,严肃起来,说道: “削藩之事,不知先生的看法如何?” 他单刀直入;沈若寥措手不及,怔了一下,下意识地回答道: “只怕,朝廷会把燕王逼反。” “逼反?”铁铉眼中一股锐利的光芒一闪,“造反者自有反心,先生所言‘逼反’,不知是何含义?” 沈若寥觉得自己有些失言,而且似乎难以补救。他犹豫片刻,横下心来,说道: “铁大人耿直爽快,那我也就直说了。我和燕王的交情其实并不深,恐怕我还不太了解王爷。何况,这半年来,我一直在外面跑,对北平的情况一概不知。前几天我才知道,王爷带兵南下奔丧,惹得朝廷十分不满。朝廷现在已经开始大力削藩,将周王贬黜云南。恕我直言,如果朝廷不削藩的话,王爷就算有反心,也找不到借口,他总不能不在乎自己的名声;但是,朝廷如果打算对燕王也像对待周王一样处置,把燕王逼到山穷水尽了,他手握重兵,就算没有反心,也难免走上造反的道路,而且此时他也有了起兵的口实,可以说天子不顾骨肉亲情,违背太祖遗命在先。” 铁铉平静地说道:“天子是君,燕王虽年长辈高,终究是臣。自古君要臣死,臣尚且不得不死;现在,天子并没有要燕王的命,只是想削去他的兵权而已,就算要废他的封号,将他迁徙到蛮荒之地,又有何过分,更不能谈得上是‘逼’了吧。” 铁铉一开始就把性命都提了上来,让其它一切可能的反驳都顿时毫无意义。沈若寥无可奈何,轻轻叹了口气,说道: “铁大人,如果燕王不是贵为亲王,太祖皇帝的亲生儿子,当今皇帝的亲叔叔,他会成为一个十分杰出的臣子,国家的栋梁;然而现在,不管燕王有没有反心,他都不可能为国家尽忠效力了,尽管他还有着一样杰出的才干。因为如果他表现出自己的才干来,他处在亲王的位置上,必然要引起猜忌,让朝廷和天子觉得他有野心,觊觎皇位。所以,他要么被贬,一辈子做个庶民,再无出头之日,要么就做个太平亲王,整日里只是享乐,不过问国事军政,任自己的才干被埋没,被浪费,只为了明哲保身。铁大人,历史上同样的故事比比皆是,周公辅成王却再无来者;是不是这已经成了真理,天子为了稳固自己的皇位,免除一切萧墙之祸,必须牺牲亲王的治国才干,宁可让国家蒙受这种损失?” 他这一席话发自肺腑,铁铉听了,竟然也一时无言以对,不得不承认,沈若寥说的一针见血。 他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道:“也许,周公辅成王的故事,可以再次成为现实。毕竟,曾经有过这样的先例模范,我们总该相信,后人比起先人来,总是进步比退步要多吧。” 沈若寥没有说话,忧心忡忡。 铁铉和善地微笑道:“看来方希直果然没有看错人。若寥兄弟,我还是头一次遇到像你这样的人,年纪轻轻却有如此远见卓识。” 沈若寥吃了一惊,抬起头来,看着铁铉;对方漆黑分明的眉目之间是无比的坦荡和真挚,就像曾经的夜夭山真水寨中,大哥周向一样,永远给人以坚实正直、诚恳可靠的感觉。 他浅浅一笑,道:“铁大人,您这样叫我,比起刚才先生先生的,听着让人舒服多了。” 铁铉爽快地笑道:“既然这样,你又何必大人大人地这么客气呢?” 沈若寥脸红道:“那可不行;您和我不一样,您是朝廷命官,我只是个店小二,无论如何不能与您平起平坐。” 铁铉朗声说道:“你这就没劲了;你一个北平人,又是燕王殿下的左膀右臂,燕王为人何等豪迈,怎么能容忍你这么斤斤计较。你是不是也要我认为,有朝一日你成了威风凛凛的大将军的时候,我这个小小参政对你也是可望不可及了?” 沈若寥走投无路,道:“好吧;那您想让我怎么称呼您?” 铁铉笑道:“高皇帝字我‘鼎石’,铁某最爱听人用字唤我。你若不嫌弃我名实不符,就叫我鼎石好了。” 沈若寥道:“有朝一日,我若是跟了燕王一起造反,那您会——?” 铁铉笑道:“你不会;我相信方希直的眼光,更相信自己的判断。不过,——”他严肃下来,直视着沈若寥,清清楚楚地说道:“如果你所说的真的不幸发生,那也请你恕我直言,我铁铉决不会与任何朝廷逆贼有丝毫瓜葛,我当然要与你绝交,也与燕王殿下绝交,并且会坚决地拥护朝廷,接受天子诏命,在战场上毫不留情地打击你们,此事没有任何余地。” 沈若寥叹道:“可是,我到现在还是燕王的人啊。您就这么肯定我不会誓死效忠燕王?您要知道,背叛燕王,对我来说一样是恶名。还是,您本来就不想跟我有什么交情?” 最后一句话说得十分揶揄。铁铉听出他的调侃,笑道:“我想与你结为死交,所以才会这么说。你若不是通晓大义,明辨是非,我又岂会与你说这些呢。” “明辨是非?”沈若寥笑道,“可是,我们刚才明明有所分歧,而且谁也不能说服谁。您对我就这么有信心?” 铁铉胸有成竹地微笑道:“就凭你给柳儿讲的那一篇《孟子》——‘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沈若寥微微一愣,心里一股感动涌上来。他说道:“那我就腆脸造次,从此以后,叫你‘鼎石兄’了,如何?” 铁铉开怀大笑:“痛快;这才像个男人的样子。——走,贱内已经把饭菜备好了,我们这就去畅饮一壶;铁铉与你相见恨晚,人生有知己士若方希直、沈若寥者,夫复何求!今日当为知己而醉!” 铁铉酒量甚好;沈若寥勉强陪他喝了两杯,**香的可怕感觉又有点儿朦朦胧胧地上了头;他向铁铉求饶,铁铉也不强迫他,让他以茶代酒,开开心心吃了一顿饭。 然后,沈若寥告辞了铁府,回到客栈来,找到袁珙和南宫秋。 “铁铉其人如何?”袁珙上来就问。 沈若寥刚要回答,看到南宫秋在一旁眼巴巴地望着他,突然闪过一个邪恶的念头,瞟了她一眼,坏笑道: “铁大人有个女儿,可漂亮了,又乖巧,我还教她读了一页书。” 南宫秋目瞪口呆;袁珙也十分诧异: “铁大人的女儿?——那铁铉自己呢?” 沈若寥道:“铁大人是那种典型的文人硬汉,忠肝义胆;天子手下,还是很有一批杰出人才的,想抢他的江山,绝非一件容易事。” 袁珙沉思片刻,点了点头,轻声说道:“太祖高皇帝字他为‘鼎石’,是很恰当的。此人将来,会成为朝廷的中流砥柱,和燕王夺位最大的障碍。” “你看上铁小姐啦?”南宫秋怯怯地问。 沈若寥忍俊不禁:“傻丫头,我逗你玩的。参政大人的金枝玉叶,我哪儿能动那念头。” 南宫秋明显松了口气,却自作聪明地说道: “你要是喜欢她,就娶她嘛。铁大人既然是个君子,他的女儿一定也很不错了。” 沈若寥端详了一下她说谎的羞答答的眼睛,笑道: “既然这样,那我明儿一早就找她去。” “什么?”南宫秋大吃一惊:“你不是说明天一早就启程回北平吗?” 沈若寥眉飞色舞道:“天赐良缘,时不再来,岂能就此错过?你不是正好还想在济南多呆两天,到处看看,玩一玩吗?” 南宫秋傻乎乎地望着他,束手无策,讷讷地说道: “我……我想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