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宦》 第1章 白面狐儿 小姑娘,敢杀人的可不只是锦…… 成华十年,中元节,盛安府。 街市灯火通明如昼,行人如织,繁华锦绣尽在灯巷花河处。 街市两旁铺子多多,卖冥器的,卖时鲜瓜果的,卖油饼馅饼乳饼丰糕的,叫卖声不绝于耳。路过的孩童大人都拿着一盏纸扎的荷花灯,走到河流处,放灯招水中孤鬼来享祭。一时,花河上河灯盏盏,汇作一条星河。 真是一派天子脚下,安乐祥和之景。 芳翠坐在马车里,掀开一角车帘,看着行人都戴着面具——魑魅魍魉,狐妖河伯,各不一样。 十三岁的丫头,本就喜爱热闹事物,又自小长在县城,从未见过这般热闹场景,不由兴奋的转头叫道:“吴妈!你看看,快看看!这盛安果然和清河大不一样!” “哎哟!快坐好了!如今到了盛安,可就不是在故乡那样儿,别学的那般没大没小的样子。你如今是官家女郎身边的大侍女,如何还能大呼小叫的不成体统!” 乳娘吴妈甚是操心的把芳翠扯了回来,扫了眼坐在一边闭着眼毫无反应的小姐不由轻声道:“小姐,你也瞧瞧外边,外边也是热闹的很。” 只瞧那官家女郎白衫上袄,一袭绿罗马面裙。长眉长眼,清丽非常,年纪不过将笄之年,眉目间已是有了颜色。 她微微睁开眼,掀起帘子,瞧了一眼,随后便放下了,只问道:“吴妈,我娘不是早些就到了吗?她不来接我吗?” “夫人早我们七日就到了。”吴妈回道。 芳翠在旁边笑笑:“小姐怎的不问大人?夫人常常说,小姐的爹爹是世上无双的男子,小姐自小没见过大人,如今终于要见到了!小姐定然在心里欢喜极了!” 只见自家小姐想了想,微微一笑,眉眼弯弯,却是生出几分俏丽:“自然是的。” 吴妈瞧着她笑,心中不由一沉—— 自家小姐妥欢,本是国公独女,却自小养在清河老家,从未见过身居高位的父亲。母亲本是世家高门之女,却也是深居简出,也从未带着小姐去过娘家。 本是如此好的出身,却从未被当做官家女郎的养大,反而被夫人看顾着自小跟着一个江湖武夫练武,本是娇娇弱弱惹人怜惜的丫头,却生生被母亲养出一副硬性子。 吴妈也知道自家小姐性子并不算活泼,能如此笑笑,已很是雀跃了。这么看着,吴妈心中甚是不忍,刚要说话时,马车突然一个急刹,吴妈身形有些胖,一个没坐稳就往前一倾,撞到了车梁上,疼的龇牙咧嘴。 吴妈性子火爆,掀起帘子,就骂道:“老张,你就不能好生驾车吗!” 赶车的老张甚是无奈道:“你也不瞧瞧,人这么多,能走就不错了!还嫌弃什么!” 吴妈啐了一声,也就埋怨道:“怎么就这么恰巧,赶上了中元节啊!” 芳翠被磕到了脑袋,疼的眼睛都红了。 妥欢笑了,揉着芳翠的脑袋,说她笨。 听着吴妈的埋怨声和芳翠的嘟囔声,妥欢再次掀起车帘,看着外边热闹非凡的闹市,心里也是欣喜——母亲曾教过她,不得喜怒溢于言表,她便学着掩着自己的性子,可如说如今不喜欢也是假的。 两月前,得父亲家书,命母亲和她从故乡清河县前往帝都盛安。母亲得了信,却吩咐道她先出发,待到她到了,妥欢得到消息,才准许出发。 饶是妥欢不解,却也听从了母亲的话,等了许久才得到准许,随着乳娘一众人驾车前去。赶了一月有余,才到城门口。却又刚巧撞上了中元节,街市攘攘熙熙,摩肩接踵。 可吴妈偏生不许妥欢和芳翠下车,只得眼巴巴的坐在车上,看着自家车辆在闹市中缓慢如蝼蚁挪步般前行。可饶是如此,妥欢也是欢喜的。 突然,紫禁城上绽出朵朵烟花,盛大至极。人群皆是欢呼之声。 妥欢抬头看着满天绽开的金莲花朵、鲤鱼跳龙门,甚至还有双燕飞檐。 这般厉害的烟火模样,妥欢不由被惊到,正笑着,就听旁边探出脑袋的芳翠道:“果然嘛,天子脚下的帝都,连烟火都是不一样的模样!” 妥欢刚刚要回话,却听见人群口中都提及了一个名字,正巧她听清楚了马车旁有两个路人的谈话—— “这烟花怎么同以往的不一样了?以前不是都是些并蒂莲花吗?” “还不是万贵妃想的招数。前些日子,贵妃说是以往中元节的烟火看厌了,便想了这些稀奇的模样给了工匠。因着有些人做不出,还被皇帝治了罪,大前天在西市楼砍头的那批人就是了!” “唉!作孽啊!” 芳翠听到此,不由问道:“吴妈,他们口中说的万贵妃是谁?” 吴妈随口回道:“就是那个妖妃了!” 妥欢一顿:“那个妖妃是他们口中说的万贵妃?” 清河远离帝都,消息也不甚灵通,妥欢也只知道有这么一个迷惑圣心的妃子,却也不知姓谁名谁。不过,若说起这“妖妃”之名,大昭境内,甚至西北胡人,都是知晓的。 这妖妃,名叫万祯儿。四岁进宫,十七岁时奉命照顾年仅两岁的皇太子,也就是当今的陛下——弘奕。弘奕熬到二十二岁登基,第一道旨意不是册封“夺宫之变”的有功之臣,而是要册立这个宫女为皇后。 因不合礼法祖制,而且这万祯儿还比皇帝年长十五岁,如此身份年岁,饶是皇帝再喜欢,却因为被太后驳斥,只好立为妃。 弘奕当了十年皇帝,这万祯儿就专宠十年。 除了这专宠之“妖”,便是万祯儿的相貌之“妖”了。按理说,如今都已经四十七岁,却仍然貌美似少女,令皇帝不可抵抗。 想到此,妥欢不由轻叹道:“妖啊。” “小姐,我先下去,到前面看看大人派来接我们的人来没来。”吴妈眼见着马车停滞在此,无法前进,便对着妥欢说道。 妥欢点点头。 “你莫要下车,现在鱼龙混杂的,你若是丢了,那我......” 芳翠摆摆手:“吴妈你先去吧,不是还有我和张叔在嘛!” 吴妈便嘱咐了句,下了车。 可没多时,张叔说道自己肚子疼,不得不去寻茅厕,也便走了。 烟火结束时,芳翠眼尖,瞧见了甜果子铺子,两眼发亮的看着妥欢。 妥欢被她逗笑:“去吧去吧。要不待会可就找不到了。” 得了首肯,芳翠连忙下了车,冲进人海里。 妥欢放下车帘,坐正了,拿出自己的九连环解着玩。不过多时,有人上了车,掀开帘子,妥欢以为芳翠回来了,头依然低着,解着九连环,随口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未得回应,妥欢突然嗅到一股血腥味。 妥欢蹙眉,微抬头,眼前剑光一闪。下一秒,妥欢只觉脖子上有几分凉意,手中九连环应声落地,她咽了咽唾沫,定定的瞧着眼前的黑衣男人。 男人用匕首抵住她的咽喉处,低声道:“别呼救,别挣扎,小心没命!” 妥欢紧紧闭着嘴,微仰着头,尽量离这匕首远些。她下意识的去摸自己腰间的软剑,这才想起自己换了衣裙,软剑被吴妈收在柜子里了。 妥欢稳住心思,只见这黑衣男子右臂似乎被利刀所砍,流血不止。他额头冷汗落下,定定的看着车门口,瞳孔睁的极大,血丝密布,他的呼吸浮沉紊乱,拿着匕首的手臂都是微微颤抖着——活生生是被吓得啊! 妥欢想了想——吴妈他们定然也是快回来了。这人受了伤,又如同惊弓之鸟,此时更是在闹市...... 她心下思量再三,右手慢慢摸索着,终于摸到了方才扔在一边的金步摇,她屏住呼吸,硬生生握紧金步摇向他的脖颈处猛地一扎! 黑衣人本侧身看着车帘口,没想到这般娇弱的小娘子竟然敢下这般毒手。脖颈被刺伤,他手痛,下意识的捂住伤口。 妥欢见此,用力推开他,向着那出处逃去。 那黑衣人反应迅速,用染满鲜血的手掌抓住妥欢的后颈,使力将她拉了回来。 妥欢立马抽出藏在袖中的细针,想着扎进他的穴位上让他昏死过去。 可那人定睛一看,血红的眼睛一凝,立马反应过来,擒拿她的手,竟是点了穴位,施力把她压在座位上,手中刀锋一转,妥欢的脖子处便划了一道口子。 妥欢一愣——他竟然会点穴术!这人不是普通贼子! 那黑衣人眼神严戾,血丝满布,显得更是可怖:“好个女儿家,竟然敢下毒手!还知道刺穴之术!” 说着,竟是要挥刀杀了她。 妥欢只觉神思瞬间停止,动弹不得。看着那尖刀就到落下,她只得紧紧闭上双眼。 突然听得又疾风从她面前掠过,随后一声痛呼,有刀刃落地之声。 妥欢只觉有稠糊的液体滴落在她脸上。她缓缓睁开眼,自己眼前是一枚钉在梁上的小刀,染着鲜血,正一滴一滴的落在自己的脸上。 那人吃痛,将妥欢一把推开,妥欢歪在一旁,仍是不能动弹。 再看那黑衣人瘫坐在一边,捂着右手,惊恐的看着车门处。 她低头,却见自己的脚边是一支断手! 妥欢瞬间头皮发麻——什么人能够用一把小刀把人的手臂给砍断?! —————————— 闹市嘈杂,天还闷热。 妥欢觉得耳鸣头晕,手脚冰凉,她定定看着车门处,总觉得有人要进来了。 随之,一支手缓缓掀开了车帘,骨节分明,白皙如玉。 车帘拂开,进来的是一个穿着宽大轻纱白袍的郎君。 他微抬头,却见一张白面狐儿面具,只见他安安稳稳的坐在干净的那边,弄了弄衣袍。丝毫没有一副被吓到的模样,甚是安然。 妥欢不由打起最坏的打算——是同伙?还是...... 突然,那个黑衣人跪在狭小的马车内,股战而栗,低声道:“公子!我真的没有透露任何消息!真的!” 妥欢见此情景,屏住了呼吸——看来,这个人不是同伙,而是追杀他的人。如此,这黑衣人的断手肯定是他砍断的! 带着面具的公子只是看着那黑衣人,微俯身,手指一伸,将那扎在他脖颈处的步摇拔了出来。 黑衣人疼得厉害,血滴滴落下,却仍旧不敢动。 “如此狠心。倒不似寻常女儿家。”他瞧着步摇上的血迹,微微一笑,“不过,力气差了两分。” 妥欢只觉这人诡异的很。 “公子,我……” 他语调轻缓的打断了黑衣人的话:“你是里面的老人儿了,规矩你懂的。” 妥欢皱起了眉——规矩?什么规矩? 那黑衣人听到这句话,似乎泄力一般的瘫跪着。愣了片刻后,他缓缓拿起方才自己掉落的匕首。 妥欢这时明白了——规矩便是自尽而死!?他们到底是谁?天子脚下,还能如此逼人致死? 却见那黑衣人突然反握匕首,竟是用尽全力迅速要反杀那白面狐儿的郎君! 妥欢不由瞪大了眼睛,不由脱口而出:“小——” “小心”二字还未再吐出,只见那郎君身子一侧,躲过那刀势,随后一掌打在那黑衣人的头顶。 那黑衣人被打中,瞬间僵住身子,随后七窍流血,倒地便没了气息。 只瞧那杀了人的公子只是抽出一块锦帊,细细擦了擦自己手上的血迹。随意一扔,扔到那黑衣人的身上。 看着那睁大着眼睛,死的可怖的尸体,妥欢吓得愣住,若不是被点住穴位,她定然是要立马逃出去的。 “你——”他又开口。 妥欢看向他,一双眼不由带上惊愕——莫不是要杀自己了? 瞧着妥欢的眼睛,他似乎带了几分笑意:“小姑娘,替我翻翻他的衣服里,是不是有一个小册子。” 妥欢愣了两秒——我这还被点了穴,如何能帮你? “你不想?”他微歪头,眸子里透出一股寒意。 妥欢皱起眉,剪水眸子滴溜溜的转起来。 那人瞧她不对劲,这次笑了笑,伸手为她解了穴道。 还未等那人再次开口,妥欢已是连忙起了身,翻找着尸体,不到一会儿,妥欢把小册子捧到他的眼前。 这样迅速,那人竟是被逗笑,可低着头看见染上鲜血的东西,他不由皱了皱眉,拿出怀中的丝帕小心翼翼的接过,低头看着手中小册。 马车里光线较暗,他复又抬头,轻声吩咐道:“掌灯。” 掌什么灯? 妥欢又见他指了指边上的小灯笼——原是方才妥欢买来玩的小灯笼。 妥欢这才明白过来,连忙拿了起来,赶紧为他提着,打着光。 他似乎满意一笑,细细看了起来。 突然,东街巷尾冲出一队人马。铁蹄之下,直入人群,绝不留步,只听领头人高呼道:“锦衣卫办公,挡路者皆杀!” 一听此话,大街上的人皆作鸟兽散,让开了道路。 锦衣卫?!妥欢一愣,直直看着那人。 当今天下,谁人不知,南北镇抚司的锦衣卫如何残害忠良,连累无辜,诏狱中冤死的人不计其数。所见者无不避让,唯恐祸及。 妥欢虽是远离京都未能亲身体会这些,可是也明白这些穿飞鱼服,佩着绣春刀的惹不得。 突然,听得马车外有人说道:“大人,锦衣卫的人来了。” 大人?妥欢不解。 妥欢不知外面境况,也不知自己的马车外早已经有一队人马散去城民,将其团团围住。明眼人一看便知,这些人皆持秋水雁翎刀,腰佩梅花令牌——朝中有两厂,皇帝钦赐令牌。东厂为兰花佩,西厂为梅花佩。 如此配饰,饶是不穿飞鱼服、斗牛服,也都明了这些人是西缉事厂的,早些远远的避开了。 妥欢没瞧见,自然不知这人的身份,可是听得马车外的人来了这么一句话,便心想——这人定是和锦衣卫的有什么渊源,不然,那锦衣卫的声音这么大,他手底下的人怎么可能还要提醒一句? 可是,眼前的人仍旧是不发一言的看着手中的小册子,没有动作。 妥欢忍耐不及,提着灯,轻声道:“你不走吗?” 他听得这话,抬眸看了她一眼。见身前的小姑娘一张小脸煞白,急忙避开了自己的眼神,他不由好笑道:“我为何要走?” 这话一说,妥欢倒是纳了闷了,踌躇的看着脚边的尸体,喃喃回道:“因为......你杀了人啊......” “杀人?”这人反问道,“你觉得我杀了人,应该逃?” 妥欢听到这话,心里打了鼓,可面上仍是平静:“如今…如今,锦衣卫势力极大。虽不论,这人和那锦衣卫有没有干系。可是,你毕竟杀了人。若是被锦衣卫抓住,你的下场会——” 她顿了顿,选了个尚且好听的词:“——会不好看的。” 他突然扶额,笑出了声,似乎听到了甚是可笑的话。 笑够了,他微眯眼,犹如一只玉面狐狸:“杀我?锦衣卫还没那本事。” 妥欢不由一惊,提着灯的手一颤,也是立马稳住了,低下头没再说出话。 只听车外马蹄声骤停,随后,便听得一人高呼声道:“锦衣卫办公,车上的人滚出来!” 妥欢蹙眉,不知该作何反应。 倒是那人只是正坐着,将手中的小册子包裹好了,放在怀中。随后招手,示意她放下灯,安生坐着。 马车外守着的一人站了出来,对着坐于马上的锦衣卫笑着拱拱手道:“张大人,可还认识我?” 张又初看着那人,心道不好,却仍然笑道:“哟!原是我以前的同僚——‘黑无常’谢大人!” 谢乔一笑:“张大人怎么也学着那些玩笑话,唤我这浑名了?” 张又初皮笑肉不笑:“谢大人,你升了千户,又调去了西厂,每日繁忙,怎么今日有空逛闹市来了?怎么?你家督主放松了眼,你偷闲来了?” 谢乔笑了笑,道:“张大人说笑了,我们这作下属的,自然是没日没夜的跟着主子了。怎么敢偷闲?” 张又初听到这话,已然知道这马车里肯定被西厂的人抢了先,但是面子功夫还得做着,便连忙笑道:“今夜,锦衣卫里逃出了一个刺客,我需得抓拿归案,我也不和你闲扯了。” 刚说完,指着面前的马车,对下属道:“搜!” 谢乔身后的人皆拔出秋水雁翎刀,止住了锦衣卫的去路。 “谢乔。你这是何意!”张又初蹙眉,厉声道,“你可知道阻挡锦衣卫办公,是何下场!” 谢乔笑的痞,手中握起佩戴在腰间的梅花佩,笑道:“张大人,那你可知,阻挡我西厂做事,又是何下场?” 张又初自知西厂如今势力极大,锦衣卫不敌,但是想到那人偷走的东西,便也不得不硬碰硬了。 他正色道:“谢大人,巡查缉捕是我锦衣卫的活,可不归你西厂。况且,这刺客偷拿了一件重要手册,我必须将他活捉!敢问,谢大人,你又是何缘由?” 谢乔仍是歪着头,甚是一副纨绔样:“这我可就不管了。我西厂办事,自来不向外人交代。何况,我只是个小小千户,只知奉上面的指令办事。别的,我历来不知、不问。” “你!”张又初怒目而对,还要说话时,却听一妇人的高呼声。 妥欢听得这声音,不由双手紧握成拳——吴妈! “大人!大人!车里坐的是我家小姐,定然是有贼人偷跑进去!望大人定要护她周求!”吴妈和芳翠从人群里冲了出来,跪在地上,对着张又初泣道。 原是她方才回来,还买了妥欢喜欢吃的糍粑糕,可刚回来,却碰到了芳翠,随后便见自家马车旁站着两队人马,竟然是锦衣卫和西厂。她吓得不行,又听到旁人说道,这马车里进了偷了锦衣卫东西的贼,锦衣卫的要抓,西厂的要封,谁都不让。 一听这话,吴妈连忙跑了出去,求道。 张又初见此,示意旁人将这两人拖走。 吴妈挣扎,高呼道:“我家小姐是忠国公独女!若是伤了,我家国公定不轻饶!” 听到这话,张又初、谢乔和一旁看戏的民众都是一愣。 妥亨,太上皇重臣。早年抗击屠乞,颇有战功。后又发动“夺宫之变”,重新拥立冕下(太上皇尊称)复辟,被封忠国公。昔年的平祖,如今的冕下在位期间,他兵权在握,位极人臣。如今,新帝在位,不算权倾朝野,也算位尊势重。 若马车中的女子当真是妥亨之女,怕是也不能敷衍了。 “忠国公之女?”张又初皱眉,挥手止住要拖走这妇人的指令,又问道。 “是!忠国公独女!”吴妈连忙应承道。 坐在马车里的白衣郎君,瞧着身前坐正提着灯小娘子。只见灯烛下,她眉目浓秀,眸子清亮,甚是明丽不染凡俗之气,可是她白皙的左脸上沾染血渍,白色长袄都被染上血。微低着头,倒是没瞧见多少被吓到的样子。 她便是妥亨的独女? 那个替死鬼? 妥欢也是怕的,可是想起自己的身份,想着再怎么也不应该丢了父亲的脸,终是忍着那份俱意,抬起头,直视他,说道:“我确实是忠国公之女。你别想打坏主意。” 他淡然一笑——如此,确实不能打什么坏主意了。本想着,直接把她杀了,今日之事便不会传了出去。可是,这小姑娘身份不同一般,若是杀了,怕是真的会闹出番事情。 想着,他伸手解开面具。缓缓放下,抬起头,含笑看她。 妥欢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人。面如冠玉,白皙无比,唇若抹朱。他眼底有一颗泪痣,盈盈笑着,竟然有几分媚态。但见他霞姿月韵,风骨清明,却又甚是干净。 她突然就想起了先生说的话——男生女相,媚态流生,多是奸佞性,终得落个伶俜空。 他拿出腰间的一块玉佩,递到妥欢面前:“小姑娘,你可否答应我一件事?” 妥欢甚是警惕的瞧着他:“什么事?” 他抬眸,眸似春水映梨花,含笑道:“莫要让旁人知晓,我拿了这册子。” 妥欢只定定瞧着他:“为什么?” “你若答应我,把这玉佩拿去,以后,若遇难事,我必能相助。” 妥欢却迟迟不接。 “如今,朝堂局势动荡,锦衣卫拿人办事毫不模糊。忠国公身在庙堂,前些日子才被百官弹劾,如今身陷囹圄。”他手指摸索这温凉的玉佩,笑道,“而且,你也一定会遇难事。” “我?我能有什么难事儿?”妥欢不解道。 他笑谈道:“小姑娘,你此时来这盛安,可不是时候。” 妥欢蹙眉,甚是不解——不是时候?那要何时? “只要你接了这玉佩,答应了我,今后,若遇难事,我可帮你一次。” 不想他说的糊涂话,不过提到父亲被弹劾,妥欢也知道此事。她想了想,再看了看那尸体,最终还是咬牙接过了:“好。我答应你。” 他笑了笑,又将那枚血迹斑斑的步摇递给她,轻声道:“这步摇精致,染了血迹,可惜了。不过——” 他将步摇放到妥欢手中,笑意仍旧温和:“下次杀人,须使全力,莫要留情。” 妥欢听到这话,心生惊异,可看他笑得甚是好看,便只看着他,有些发愣的皱起了眉。 他起身,拿起了一边的白面狐儿面具,掀起车帘就要出去时,念到一事,恍然大悟道:“对了!” 复又转头,对她狡黠一笑:“小姑娘,敢杀人的可不只是锦衣卫。” 妥欢下意识的一问:“还有谁?” 他嘴角微勾,手指扣着面具,遮住下颚,一双微挑的眼透着一股子邪气流转。 声带三分戏谑之笑——“西厂。” 车帘刚一落下,外面传来众人的叫唤:“拜见督主!” 只听外面那白面狐儿的面具人含笑说道:“贼人挟持忠国公之女,被我当场拿住,不过,我下手稍重,不小心将他打死。张大人,可要怪罪?” 那张又初听到这话,也只能哑巴吃黄连,赔笑道:“督主亲为,下官怎能怪罪?” “如此。便散了吧!” 张又初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队人马从自己面前走了,他立马过去,掀开门帘,第一眼便瞧见了躺在车内的尸体,不由一惊,随后怒意满满的一掌拍在车梁上。 锦衣卫李迅看到此,连忙跃上车,翻找了下尸体,却无一物,不由叹了口气,轻声说道:“大人,看来东西肯定被他拿走。” 张又初气恼不已,转眼就看见了缩在马车一角的女郎,皱了皱眉,还欲说话时,却被跑了上来的吴妈一把推开。 吴妈看到车内血腥场面,面色发白,连忙唤着自家小姐下了车。 妥欢下了车,被吴妈左看右看,芳翠也是紧紧盯着自家小姐。 吴妈结巴着询问道:“你、你身上怎么有这么多血!是不是那贼人伤了你?” 妥欢强撑着露出一个笑:“没有伤,我没受伤。” 张又初打量了这白衫上袄染血的小姑娘,见她面色煞白,手上都是血渍,心下想了想,上前,拱手行礼道:“妥小姐,我是北镇抚司千户的张又初。” 妥欢点头:“张大人。” “贼人已死,但是他盗取的密文却不在身上了。”张又初说话,顿了顿,仔细瞧着她眉目间除了受惊之色,便无其他异样,不由皱了皱眉,说道,“敢请小姐去一趟北镇抚司,帮我们......” 话未尽,却见身前的小女郎突然就抹泪大哭起来。 张又初一愣,跟着一边的李迅面面相觑,无措道:“小姐,你这......” 吴妈见这妥欢哭了出来,立马护住安抚着。 却听人群一边有人高呼道:“张又初大人!” 张又初转身,只见一个灰衣人领着几十个仆人从人群中走出。那灰衣人不过而立之年,却面呈老相,笑起来,眼角皱纹深深,似有四十来岁。 李旭在旁皱眉道:“大人,是忠国公的食客——胡俨。” 张又初自然知道胡俨,这人深得妥亨的信任,虽是一介白衣,却每日跟在妥亨身边,众人都知道,这胡俨的话便就等于妥亨的话。这人,不好对付。 胡俨一来,对着张又初行了礼,一见那哭成泪人的妥欢,又上前行礼道:“小姐,我是您父亲派来接您的。” 妥欢听到此,暗自一想后,谎装岔了口气,往吴妈身上这么一倒,闭眼装晕。 胡俨见此,也是一惊,连忙让人去扶起小姐。拉起一旁吴妈的臂膀,质问道:“小姐这是怎么了!” 吴妈也是泪眼婆娑,回道:“小姐被贼人劫持,这时昏了过去,定然是心悸不顺了。” 胡俨皱眉,想了想,转身对着张又初道:“张大人,我忠国公府的大小姐就在你眼皮子底下遭人劫持了?” 张又初也被这妥家小姐突然昏厥惊到,听到胡俨质问自己的话,不由皱眉道:“胡先生,你这话怎能怪我呢?我也是刚到不久,况且在我之前,西厂的人便来了。那盗我北镇抚司的贼人也是被西厂提督给了结了的,饶是小姐受惊,你也得去问问西厂,怎能就怪到我头上了?” 听到西厂提督方才也在这儿,胡俨便知道这事儿不好多管。他想了想,道:“如此,张大人,我便也不多加追问了。我还得带着小姐回去复命——来人!把小姐送回去!” “这怎么能行!盗取的密文消失不见,唯一的线索就在她的身上,按照惯例,需得请人到北镇抚司询查一番。”李旭拦住胡俨去向,正色道。 听此,锦衣卫都握住绣春刀,拦住了他们的路。 胡俨见此状况,不由嗤笑一声,看着一旁漠然而立的张又初,道:“张大人,这是要硬抢啊!” 张又初知道忠国公妥亨势大,且做事决绝,却也不得不说道:“胡先生,那密文事关重大,决不能丢失,还望先生谅解,让我们请妥小姐到北镇抚司做客,助我锦衣卫彻查此事。” 胡俨转身瞧了瞧晕倒在地的妥欢,想了想,又笑着靠近了些张又初,轻声道:“张大人,我们这位大小姐初来盛安,为的是什么,想来你也是知道的。如此身份,可绝不能搅进北镇抚司和西厂的浑水里。你若是偏要硬抢,我也是抢不过你们锦衣卫的,不过,你若是乱了忠国公的计划,怕是不仅你的乌纱帽保不住,就连你帽子下的脑袋也得一同落地。” 听到此,张又初心下一震。 胡俨与他对视一眼,笑的阴险:“张大人,你得好好想想。” 说着,便退了两步。 张又初心下思量再三,终是紧握住绣春刀,挥手示意属下退让。 胡俨不由一笑,颔首道:“多谢张大人。此事,我会如实报告国公,替大人美言几句。” 他面色铁青的向着胡俨拱手道:“多谢胡先生。” 李旭瞧着胡俨带着妥欢一行人就这么大摇大摆的走了,不由上前,道:“大人,就这么放了他们?那密文定然是被湛良镜拿走了,若是那小娘子指认,或许......” 张又初羞怒悲愤,最终只得握拳叹气:“奈何这小娘子是忠国公之女啊。” 李旭不解,还要说话时,却被张又初示意闭嘴。 张又初瞧着天上圆月被一片乌云掩住光辉,不由蹙眉深深叹道:“这一次的中元节,还真是‘百鬼夜行’。” 李旭一愣,学着张又初抬头看了看月亮,问道:“百鬼夜行?大人,为何啊?” 张又初突然冷笑一声,冷眼瞧着他,道:“人人各怀鬼胎,还都是些吃人的恶鬼!” 作者有话要说: 参照明宪宗朱见深时期的故事,勿多考据深究~~~~~~申明:大明——大昭北平——盛安万贞儿——万祯儿朱见深——弘奕石亨——妥亨Ps:查找了好多资料,都没有太上皇的称呼,所以就以“冕下”来称呼好了。虚构虚构,如果有哪位博学多才的看官知道怎么称呼,望建议啊 第2章 随我入宫 把她带下去,好生梳妆,随我…… 妥欢看着手中玉佩,尤觉得不成道理,那天晚上的事情总觉得是作了个噩梦。 那天夜里,她不知自己到底如何脱身,也知道对着这些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话多则祸事多,若是被他们领到北镇抚司去,怕就真是惹祸上身。而且,自己又答应了那个人的话。 所以,不得已,只得装晕过去。不过,本以为即使逃过那一晚,可后面几日,那些锦衣卫应该也会找上门来。不过,却没了任何消息。 她也不再惴惴不安,倒是在这三天里,她已经完全了解了西厂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建朝以来,开国皇帝昭元祖设立东厂。后由如今身居珅嬴宫的太上皇昭平祖,于东厂之外增设西厂,与东厂及锦衣卫合称厂卫。如今,西厂权力已经超过东厂,活动范围自京师遍及各地。就连锦衣卫也不能奈何西厂。 民间,都是这么说,锦衣卫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而西厂则是无间地狱。 那个带着白面狐儿面具的人便是其中的“花面阎王”——西厂督主,湛良镜。 众说纷纭。 有人说他是奸佞之臣,陷害忠良;有的说他玩弄权势,眼高于顶;有的说他刚正不阿,不受奉承;有的说他睚眦必报,不易相处...... 更有人说他,年级轻轻,不过二十岁,却坐上了西厂提督的位子,不是靠前任提督的提携,而是万贵妃的宠爱。 百人百般说法,可是有两点,所有人都认同。 一是受宠。无论皇帝还是贵妃,对他都是极其信任。 二是美貌。无论何人见他,都得叹一声貌美。 因此,史官笔书道——湛良镜,任西厂提督。权宠赫奕,都人侧目。貌其姝,美姿仪,有容止,天资秀出,立发垂地。 想到这儿,妥欢还是肯定了第二点——人是长得很漂亮,雅俗共赏的那一种。 手中玉佩触手温凉,上面雕着一枝梅花,不是俗物,却也不算太贵重的东西。 妥欢纳闷——不晓得这东西,以后会不会派上用场。 “小姐!”听见吴妈唤自己,妥欢连忙把玉佩戴好了,招手回应着。 吴妈听见回应,看见坐在树上的妥欢,更是黑了脸,连忙道:“赶紧下来!谁让你爬那么高的!” 妥欢不下,仰着头看着天:“这三日,他们一直把我关在这个院子里,未曾让我见父母。若是父亲,他身居他身居高位,不得空,没法看我,这我明白。可为何连我母亲还未得音讯?” 吴妈暗自叹了口气,那天夜里,妥欢遭遇了那样的事,可是也没看见国公爷的人影。到了府里,更是暗地里把她们主仆二人关在这院子里,哪儿也去不了。至于,夫人…… 吴妈硬生凑出一张笑脸:“所以啊,夫人传话来,让你去见她......” 话还没有说完,妥欢三五下蹿下了树,立在吴妈跟前,道:“真的?” 即使被夫人养成了不爱说笑不喜撒娇的脾性,可到底是个孩子,哪里真能喜怒不形于色——吴妈笑了笑,点头。 可还未等说话,便见着妥欢撒腿就要走,吴妈连忙扯住她,说道:“小姐,先别急着!你瞧瞧你,这般模样,怎么去见夫人?赶紧的,我给你收拾收拾。” 妥欢看了看自己,想了想,仍是点头答应了。 —————————— 妥欢生的一副极好的面容,虽说还未及笄,可已是五官清丽秀美,不笑则自有清冷之美,若笑起来眉眼弯弯,甚是俏丽。吴妈给她选了件鹅黄色的衣衫,衬的面容越发白皙。 妥欢不爱梳妆,皱着眉催了吴妈几次,这才得了应允,抹了胭脂就从位子上起了身。 “小姐。”吴妈皱眉叫住了妥欢。 妥欢回头:“怎么了?” 吴妈面露难色:“你要去见的夫人…是——” 话未说完,吴妈的视线越到了妥欢身后,目光有些慌乱。 妥欢皱起眉,回头,却见院外的一个面生姑姑走了进来,行了礼,道:“我是夫人身边伺候的,小姐叫我崔姨就好。” 妥欢打量了她,颔首。 崔姨起了身,看见妥欢的打扮,不由皱了眉:“小姐这身打扮......” 妥欢见她如此,低头看了看自己,没觉得不好,便问道:“有什么不妥?” “无事。反正去了,又得换的。小姐,请跟我来。”崔姨笑了笑,也没多说,便转身走了。 妥欢蹙眉,有些不悦,下意识的看向吴妈。 吴妈脸色有些苍白,对上妥欢的目光,却只笑了笑,拉着妥欢的手跟了上去。 等绕过了弯弯曲曲的长廊里堂,妥欢都被绕晕了,心下也不由有几分沉——原来,自己的住处同母亲的住处这么远? 崔姨停步的是一座阁院,领着她们进去了屋内。 屋内尚且还无人,崔姨便让下人上了一杯茶,瞧着妥欢喝了口,这才笑了笑:“小姐稍后,夫人马上要出来了。” 妥欢点点头,放下手中茶盏。 片刻后,妥欢这才看见了自己要见的“夫人——只见那妇人妆容精致,面容娇媚,甚是年轻。她从内堂出来,缓缓坐在椅子上,捧着案桌上一盏热茶,拿着茶盖子刮了刮茶沫,一副懒散模样。 一副做派像是将妥欢和吴妈二人作了空,直到一旁的崔姨走到她身边,轻声道:“夫人,小姐请来了。” 她这才抬头,看了妥欢一眼,复又低下头去喝了一口茶。轻缓的放下茶盏,上下审视着妥欢,随后勾唇笑道:“怎么?不唤我一声母亲?” 妥欢一听这话,冷颜道:“母亲?我何时换了个面生的母亲?到底是我入了梦魇还是这位夫人眼瞎了?” 妥欢盯着那个女人,微微皱眉道:“又问一句,清河妥家的夫人又是何时换了人?我这妥家独女怎么不知?” 那座上的妇人仍旧饮茶,毫无异色。 倒是一旁的崔姨站出来,面无表情道:“清河妥家如今的主母自然是小姐面前这位。国公一月前而立,名正言顺,前几日已派人将夫人名字记入族谱之中。” 妥欢一愣——一月前?那时母亲已经到了盛安,一家主母还未去世,阿爹怎么可能另立旁人?! 那妇人笑得美艳,眼中全是厉色:“与你说了也无妨,我本是国公的三姨娘,刚被册了主母的位子。而且,你这妥家独女早就在族谱中写在我的名下了。乖女儿,不叫声母亲来听听吗?” 她在来盛安前,曾打听了消息,知道这个三姨娘本是父亲早些年收的偏房,名叫张秋昙,很是受宠,可却是出身并不高贵,不过平民家的女子,膝下无儿无女。 妥欢怔住,反应过来,握拳冷颜叱道:“你这姨娘是个什么东西!竟然敢在我面前乱嚼舌根?我母亲是妥家主母,名唤高莞贤,身出名门世家,是阿爹递了庚贴,八抬大轿娶进门的正房夫人。我母亲才到盛安一月有余,妥家怎么就换了夫人,换了主母?” 听到这般言语,张秋昙也坐不住了,却仍然绷着脸,冷冷道:“我不是个东西,难不成你那个阿娘就是个好东西了?说到底,还不是个落魄世家的小姐,又不是国公爷的结发之妻,只是个娶进门的续弦罢了!能比我高贵到哪里去?名门世家又如何,还不是不懂审时度势,惹得国公不悦!” 妥欢的母亲原本是名门高家之女,在二十岁时嫁给了年长十六岁的妥亨,做了续弦之妻,膝下只有妥欢这个独女。不知何缘由,高莞贤自独女出生就一直在清河生活,从未入盛安。 听到这话,妥欢回神过来,大步过去,紧握住张秋昙的手腕,急问道:“你说!我母亲到底怎么了?她在哪?” 张秋昙被她吓了一跳,想要站起身来,却不知这小娘子竟然这般大的力气,狠狠握着她的手腕,掰扯着不让她起身。 她不由急道:“来人!来人!” 一旁候着的姑婆子都连忙上前欲要拉开了妥欢。 可妥欢自小就在母亲的“护养”下长大,不受宗族叔父的教导,不拜后院女先生的茶,自幼就爱在市井里上蹿下跳,直到十岁那年受母命,拜了在街边卖艺的张夫子为师傅,习得一些武艺,哪里就是后院的姑婆子们能擒住的。 上来的姑婆子们俱是被妥欢一脚踢开,她只是狠狠的拽着张秋昙:“你与我说清楚!” 那几个肥头大耳的婆子们摸着被踹中的痛处,几乎疼的掉眼泪,都瞧出这小姐是个练家子,连忙招呼外边的小厮们来拉。 妥欢扯着张秋昙的手,冷颜扫视涌上的人,抽出袖中细针,抵在张秋昙的脖颈处。 张秋昙立马紧绷了身子:“你、你要做什么!” “好好同你问话,却没个答复。只能用些法子让你开了口。”这么说着,那细针在张秋昙的眼前晃了晃,可还未等妥欢出口,妥欢只觉得脑子一晕,她不由踉跄了一步。 张秋昙一把推开了她,厉声道:“给我抓住她!” 一群姑婆子上前,立马将妥欢抓住,妥欢只觉得全身瘫软,如何也挣不脱,只得被压着跪在地上。 妥欢觉得眼前的人都晃出了几道影子,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被下了药——是方才的茶水? 那边的张秋昙气急,起身就要甩手打在妥欢脸上,一旁的崔姨连忙拉住:“夫人!万万不可!” 张秋昙听到这话,也回了神,喘着气将手放下了,她举起桌上的茶一饮而尽,怒道:“你哪里有什么世家小姐的模样!简直就是市井混混教养出来的!高莞贤当真令我作呕!若不是留了一手,你还真是能做出那些流氓盗匪之举!” 妥欢晃了晃脑袋,稍稍清醒,抬眼死死看着张秋昙:“张秋昙,你竟敢辱骂我母亲!” “骂了又怎样?她如今又能奈我如何?”张秋昙冷笑道,“清河的人传信说,高莞贤让你学武,我当还不信,却不想好好一个女子,竟然被她养成盗匪的样子。” 妥欢一双眼微红,狠狠的盯着张秋昙:“你信不信,我会撕烂你的嘴!” 张秋昙已经平复了心境,瞧着她微红的怒颜,突然笑了,眉间一股子戾气:“你这般粗俗,就像是在那市井长大的小娘子,真是丢脸!我如今是你母亲了,自然得管教管教你。可你终究是世家女郎,不能依照粗笨的法子打骂。你自幼不在我身边,不识礼数,我不罚你,可是你身边之人却难辞其咎了——” 妥欢愣住,心道不好。 只见张秋昙淡淡笑着,慢悠悠的指着妥欢身后的吴妈,吩咐道,“将这妇人拖下去,抽上二十鞭。” 妥欢一惊,死命挣扎,被挣脱开,连忙上前就要拉走吴妈的几个仆人,她抱住吴妈,怒道:“谁敢动她!” 吴妈却是含泪,无可奈何,道:“小姐,松手吧。” “不行!”妥欢的手又紧了两分,她恨恨的看着张秋昙,丝毫不肯退让——如今母亲不知何处,若是吴妈也被带走,自己就真是孤立无助。何况,如今就这样被带走,能有什么下场? 张秋昙嗤笑一声:“你以为你护得住谁?” 妥欢一愣,看向吴妈:“翠芳呢?” 吴妈无语凝噎,只是低头让妥欢放手。 “那个小蹄子?今儿一早已被我撵回清河去了。”张秋昙笑了起来。 妥欢脑袋一晕,觉得手脚越发软了,只在心里反问反思——到底为何?阿娘不见了,翠芳被撵走了,如今吴妈竟然也要受苦?是为何?因为张秋昙蛊惑了爹的心意?还是…… 这一切都是爹的意思? 张秋昙见着那妥欢仍是死死抱着吴妈,蹙眉嫌道:“真是没个规矩!” 崔姨便连忙催促道:“赶紧把人拖走!” 那几个仆人听见吩咐,也不再顾妥欢的身份,两人将已是没了力气的妥欢拉开,另两个将吴妈拖了下去。 妥欢强撑着站了起来,欲要追上去,门口却被几个大汉拦住了。她仍觉的浑身使不上劲,踉跄的退了几步,撑在案桌上,只得回头,与张秋昙对视,红着眼看她:“我要见父亲。” 张秋昙嗤笑一声:“见或是不见,我说了不算,是你父亲说的算啊。” 妥欢只觉得心里发寒——果然,果然是…… 张秋昙仍是冷笑道:“你觉着,可是你犯了错,惹得你父亲不悦,所以你父亲才不见你了?” 妥欢以手撑着茶桌,并未回话。 张秋昙站起身来,走近妥欢身边。 妥欢见她靠近,不由往后退了两步,却被两人所挟,挣扎不脱,无路可退时,张秋昙捏住妥欢的下巴,看着妥欢一双水眸,不由轻笑道:“我的乖女儿啊,错只错在你投错了胎,生成了女儿身。” 妥欢只觉脑中嗡嗡作响,看着张秋昙看着自己的眼里满含嫌弃冷漠,甚至还有几分怜惜,突觉毛骨悚然。 她莫名想到了三天前湛良镜对她说的话——小姑娘,你此时来这盛安,可不是时候。 “说实话,我本想杀了她的。可是,念在你的面子上,我便只赏了十鞭子。”张秋昙却突然松开了手,轻笑道,“不过,杀了她还是留着她,我还需思量......” 一旁的崔姨笑着催促道:“小姐,还不求求夫人?” 母亲听她的言语中应该是没事的,可是吴妈不一样,张秋昙要杀死吴妈,可谓易如反掌。 想到此,妥欢紧握着拳头,咬紧了牙,终是跪在地上,低着头。 张秋昙挑眉一笑:“倒是比你那母亲要知道服软啊。” 妥欢狠狠握着拳,只觉得眼中泪水模糊,悲愤不已。 “恩……如此乖巧,做母亲的自然得给点嘉赏。我问你,想不想救你那胖乳娘?”张秋昙笑道。 妥欢深呼吸一口,抬起头,看着她,冷着脸道:“想。” 张秋昙微俯身,伸手轻抚妥欢的脸颊,笑道:“好女儿。” 随后,她直起身,对着崔姨说道:“把她带下去,好生梳妆,随我入宫。” 第3章 西厂提督 美矣,只可惜是块缺角玉珏、…… 紫禁城,太极宫外。 谢乔一袭红色飞鱼服,身子歪斜的倚在宫柱上,嘴里嚼着槟榔,双手抱胸。瞧着供茶的几个小宫女生的有几分姿色,不由挑眉嬉笑了几句,直惹得小宫女羞臊着脸,小碎步逃了。 后边的周春深抱着秋水雁翎刀,冷颜道:“你再调戏宫女,又得落人口舌。” 谢乔歪头,痞笑道:“咱们的春儿娘不高兴,那你乔哥哥就不调笑了呗!” 谢乔和周春深同为西厂的掌刑千户,武功极高,又时常跟着“花面阎王”湛良镜左右,因此,就被人戏称为“黑白无常鬼”。 周春深又生的一副俏生生的好皮相,时常被人调笑。其中就数谢乔最爱招惹这个性子极冷的掌刑千户,常常取笑他生的比女子还俊,最爱戏唤他一声“春儿娘”。 周春深却最是厌恶他这般痞笑的叫唤自己,眉头一皱,挥袖之间,三枚银针急速直直向着谢乔刺去。 谢乔连忙躲开,只瞧那三枚银针从他脸颊只差分毫划过。 谢乔舒了一口气,吐了槟榔,瞧着宫柱上钉着的三枚银针上的红色粉液,转头讪讪笑道:“我说,你我好歹是同僚,何须要用‘四步骨’来扎我?” 四步骨乃是江湖剧毒,四步一走则毒发,不消半个时辰,血肉腐蚀只剩一具枯骨,如此,才得了“四步骨”的名号。 周春深本是落草为寇的江湖人,如今做了西厂掌刑千户,可不论武功还是用毒依旧是江湖的野路子。 周春深冷冷扫了他一眼:“胡言乱语,流里流气,谁会信你是世家公子!” 谢乔闻言,却笑了笑:“我哪里能算是世家公子?自幼都是长在乡野之间的庶子罢了。你与我站在一起,别人都说我是身出草莽的山贼,你倒是像极了翩翩公子哥。” 谢乔本是中极殿大学士谢忠林之子,身出名门,却因为是庶子,谢乔性子又野,时常混在市井乡野之中。谢乔又同父亲的关系不好,十五岁时一股脑的不顾父亲反对,进了同内阁作对的北镇抚司,当了锦衣卫。后来,又追随湛良镜,入了西厂。 听到儿子进了西厂当了千户,谢忠林气的病了一个月,随后不顾重病的身子,下了帖子直接同他断绝了父子关系。 周春深自觉说话有失,刚要说话时,谢乔问道:“督主还在殿里?” 周春深点头,忧心道:“也不知道皇帝有没有为难督主......” “我说......”谢乔好笑,刚想打趣,却见殿下一队禁军走的急促,领头的吩咐道“仔细找着”。 周春深听此,便望了一眼谢乔。 谢乔了然,便上前拦住了那队禁军,笑道:“兄弟们这是去哪儿啊?” 那领头的一见是西厂的掌刑千户谢乔,便立马行礼道:“回千户大人,今日忠国公的夫人携女去参见皇后,哪知这小姐在延陈宫里不见了踪影,皇后便令人来寻了。” “忠国公的独女?”谢乔又问道。 “是的。” 谢乔点点头,招了招手,笑道:“那我就不耽搁各位兄弟了,去吧去吧。” 领头的行了礼,便带着人走了。 “听见了?就是那个做替死鬼的小娘子。”谢乔走近周春深身边,说道。 周春深冷冷道:“妥亨为了平息前几日百官弹劾他的奏折,竟然自行请愿让独女代替永安公主远嫁屠乞。人说虎毒不食子,他倒是非驴非马,六亲不认。” 周春深性子冷,可熟识的人都知道他有一副正义凛然的侠客心肠,自来看不惯这些事。 谢乔只微微一笑,还要搭话时,却见自家督主和司礼监秉笔太监冯勖然从太极宫缓缓走出。 两人上前行礼参见。 冯勖然将湛良镜送到殿前,笑道:“湛兄,我便送到此了,我还得去批答奏章,事还多。” 湛良镜微微一笑:“你忙,我便走了。” 说着,便拱手行礼,转身走了。 谢乔和周春深也对着冯勖然行了礼,跟在自家督主身后离了太极宫。 “督主,陛下可因百官进言弹劾您的折子训斥您了?”周春深询问道。 湛良镜只微微一笑:“不是训斥,只是询问了几句,历来的事儿。没什么关系。” “哎呀,春儿,这有什么好担心的。昨晚我们从通政司都得了信,有人上言说督主收敛钱财、私相授受的事儿。今儿一早陛下才传召,该遮掩的也都遮了。”谢乔笑了笑,又道,“不过,这冯勖然确实不是个东西。” 周春深也蹙眉:“他身任司礼监秉笔太监,批红公文奏议都是他的事儿。我们在通政司的人没能拦下这份奏折,定然是他安排的。传风搧火这路子,他倒是干的熟。” 湛良镜微抚三山帽,淡笑道:“他嫉恨我已久,又投靠了东厂。自然不论大火小火,都尽量往我身上引了。不过——也无碍。想要斗垮我,单凭一份贪墨的罪责,分量也太轻了些。” 谢乔和周春深相视一笑。 湛良镜转走长巷,迎面相逢的宫人皆是纷纷退让,跪在一旁,等着这位西厂督主缓缓走过,但也不由都微微抬起头,偷偷打量着这位身穿着素白描蟒曳撒服的貌美宦臣,不由都是心道一声——美矣,只可惜是块缺角玉珏、不完人。 只瞧这“不完人”负背慢走,突问道:“承禧宫的,可有异样?” 周春深轻声道:“探子回报——无。只不过,贵妃娘娘在催,药何时才送进去。” 湛良镜拂袖,道:“药历来不是我管,怎么问到我头上了?” “半月前本该送去,不过,之前贵妃办错了事,上主吩咐,这月不许递送解药。贵妃便求到督主这儿了。”周春深回道。 谢乔一笑:“半月?那可有得她受苦了!” 湛良镜瞧着宫墙红砖处一角玉簪花开,探了出头。便立足看了会,嗤笑一声:“生死蛊,嗜血腐肉。只忍了半月,还真是娇气。竟然还厚着脸面寻我求药?” 谢乔听得此话,便瞧着周春深微微摇头——督主心情不好,这时你来帮她求药,不是给她撞枪口上嘛! 周春深淡然挑眉——我就是不喜欢她,偏就要折磨她。 谢乔只得轻叹一笑。 湛良镜正要起步走时,风拂花叶,花般飘洒而落。 一朵玉簪花正巧落进湛良镜伸出的手中,他微嗅,心境突然大好,复又一笑,随口道:“罢了。三日后,解药给她送去。” “是。”周春深不满应道,却瞧见了一旁阴阴笑着的谢乔。 只瞧他笑着小声道:“我们这位督主,办事全靠心情,杀人救人也只在一念之间。拈花一笑摘人首级,又或是落花入掌一时良善,这些都有。春儿娘啊,你还是别算计了!” 周春深冷哼一声,不理他,抬步跟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的湛良镜的原形就是赫赫有名的“厂花”汪直了。这位男主一大特点是美,另一大特点就是喜怒无常、阴晴不定。Ps:历史上西厂是明宪宗时期才开始设立的,汪直是第一位督主。可是在这里的设定是,在太上皇时期就设立了,湛良镜是第二任督主。 第4章 春色旖旎 非礼勿视!无耻之徒! 三人兜转走至宫门前,只见一乘官轿候在此处,侍从见督主已来,对着他行了礼,撩起轿帘。 轿帘刚一掀开,却见湛良镜眸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后他抬脚进去了,坐好了,说道:“你们先退避两尺。” 周春深和谢乔对视一眼,甚是不解。两人这才细细听着轿子中似乎有另一人的动静,连忙齐声道:“督主!” “无事。守着。”湛良镜的声音依旧淡淡的,还似乎含着一丝笑意。 谢乔和周春深只得让所有人围着官轿退避两尺,两人却紧盯着官轿,手握佩刀,只待督主下令,一击而中。 可轿子里的人却并未有那么大的威胁。 一袭不贴身的宫女服,宽大的罩在她窈窕削瘦的身子上,越发衬的她娇小。妆容已花,长发已乱,上面原本的珠翠步摇全都没了,只剩一支步摇缠住长发。 湛良镜微侧头,看见她白净的脸上红肿,还有几道血痕,眼睛红红。 他掂量着手里的玉佩,摩挲着上面的梅花刻痕,轻笑道:“不过三日,忠国公之女,怎被人欺负成这般模样了?” 妥欢抬起头,定定的瞧着身边笑的风轻云淡的玉面郎君,定了定神,握紧了拳头,沙哑着声音说道:“我知道你是西厂提督,湛大人。” 湛良镜不语,只低头玩弄着玉佩。 “三天前,提督大人把这枚玉佩给我,承诺我若是将那晚所见所闻之事完全忘记,便会许我一个脱难的机会。”妥欢只是瞧着他,心里却紧张万分,只愿他点头承诺自己。 “说说,你要如何脱难?对了,我先同你讲个清楚,我啊,可不会自找麻烦。”湛良镜握住玉佩,淡然道。 妥欢听到这话,心道——果然,他是知道自己代嫁的事。 她轻声道:“我不会强人所难。我只求大人送我出这紫禁城,再给我些许钱财和一匹马,就可以了。” 湛良镜突然嗤笑一声,抬眸甚是有几分轻蔑之意:“忠国公自请陛下,要用独女代替公主出嫁,陛下可是应允了的。如今,你若是逃了,不说你父亲氏族会遭到何等罪责。就单说你自己,到时天下通缉,就算你逃出了这紫禁城,大昭又哪有三分地容得下你?” 妥欢面色煞白,无半分血色。 “不过,我既然许了你。那我也可给你想两个办法。” “...什么办法?” “一则,安生的奉旨出嫁。” 听到“奉旨出嫁”四字,妥欢只觉心凉至极,不说屠乞游牧之族粗鄙无礼,屠乞的单于现在都是六十多的花甲老人,以及屠乞旧例“父死,妻其后母;兄弟死,皆取其妻妻之”,如此欺辱,她如何能受的了? 湛良镜见她蹙眉摇头,便又笑道:“见你如此,定是不愿。那——二则,便是自行了结。” 说着,只见他解下腰间匕首,递到妥欢面前。 妥欢瞧着这把精致匕首,如同蛊惑般,接到自己手中。 湛良镜淡淡的瞧着妥欢,见她眼中如同风中残烛,素手抽出匕首,寒光一闪。匕首刀锋极利,她捧着匕首,越发靠近自己的脖颈。 他眼中的鄙夷越来越深,也觉得甚是无趣时,又见妥欢突然将匕首入鞘,蹙眉,水眸含泪,道:“凭什么我就只有这么一条路!” “那你还有何路可走?”湛良镜反问道。 妥欢紧握匕首,看了湛良镜一眼,随后又低头道:“提督大人,我求的不多,我只求你将我带出紫禁城,还有钱财和马匹。仅此而已。” 湛良镜想了想,笑着应道:“好。仅此而已。” 他又提声吩咐道:“出宫。” 周春深听到此话,上前道:“督主......” “无事。出宫即可。”湛良镜答道。 妥欢只是微低着头,盯着匕首。 湛良镜也就再无后话,闭眼养神。 妥欢心下思绪万千,尚且不知退路。 一个时辰前,她随张秋昙入宫,先去了承禧宫,可宫人说道万贵妃患病,不见客。随后,才去了延陈宫拜见皇后,因为规矩,张秋昙先去主殿拜见了皇后,自己在偏殿等候。不了多时,永安公主专门来了偏殿,说是专门来瞧瞧代替自己远嫁的姑娘。 永安公主是皇帝唯一的女儿,又是先皇后嫡出,自小骄横。妥欢听到自己要远嫁屠乞,面色不好,倒是惹得永安不快。永安命人压住妥欢,狠狠赏了她几巴掌,这才解气走了。 妥欢只知自己不该留在此处,幸好被下的药力微散,便偷换了宫女的衣服,逃了出来。延陈宫察觉,立马派禁军来寻。妥欢一见此处有官轿,上面还挂着“西厂提督”的梅花令。她下了心思,握着腰间的梅花玉佩,便偷溜进去。 想到此,她捂住又疼又烫的脸颊,微瞟了坐在一旁的湛良镜。 只瞧他闭目斜靠在垫上,以手撑头。身穿一袭素白描蟒曳撒服,头戴三山帽,一身官服竟叫他穿出了世家公子的风流雅韵——貌其姝,美姿仪,诚然不欺人。 妥欢低下头,细细抠着匕首上面镶着的宝石。心想——若是我逃了出去,只得回清河,祖父祖母总该看在自小养育我的份上,为我求一份情。还有母亲的……再不济,我便去找张夫子,无论如何,拼了命劫也要把母亲给劫出来! 可饶是这么决定了,妥欢的手却开始微微颤抖——若是、若是,终究无解,到时候该怎么办? 她努力不让自己胡思乱想,正如此时,轿子突然停下了,只听外面传来禁军的询问之声。 妥欢不由紧握起匕首。 官轿被拦在神武门前停下,谢乔上前,对着领头的金吾前卫,笑道:“哟,原来是皇后兄弟——徐怀大人啊。怎么?徐大人没瞧见轿子上挂的是西厂的梅花令?” 徐怀是当今皇后胞弟,本是正三品的上轻车都尉,却因为之前顶撞万贵妃,皇帝一气之下将他贬成了金吾前卫。 只见这清俊的少年微微蹙眉,行礼道:“属下知道。可是,宫中下令,紫禁城里出了一位贼人,让属下严查出宫之人。” 轿里的妥欢听到这话,皱起眉来——只怕查的这贼人就是自己了。 谢乔与周春深对视一眼后,周春深冷颜厉声道:“西厂提督湛大人的官轿,怎能容你们搜查!” 徐怀仍旧弯着腰,却并无半分退让之意:“属下如今是金吾前卫,领的便是守卫皇城的担子。后宫出贼,饶是陛下之所,金吾前卫都需搜查,望提督大人谅解!” 周春深听言,厉色道:“你当真要搜!” 他直起身,冷冷回道:“回千户大人,属下是按规章办事——必须搜。” “如此,我还真的瞧瞧,你可否有这么大的本事!”说着,周春深就要拔出佩刀。 谢乔见此,立马拦住了他,用手扣住他的佩刀。 周春深冷冷看着谢乔,斥道:“谢乔,滚开!” “春深——” 轿子里传出湛良镜的声音,周春深只得往后退了退,道:“在。” “徐大人如今身任金吾前卫,领受皇恩,奉公守法、绳趋尺步是好事。他若想搜,便让他搜。” “督主!”周春深蹙眉,唤道。 谢乔在一旁拉住周春深,摇头示意,周春深只得憋着一口闷气,不再说话。 金吾前卫见此,上前几步,对着官轿行礼道:“下官失礼了。” 说着,便掀起轿帘,只见轿子里的西厂提督衣衫不整,三山帽都掉落在地上,他腿上还坐着一个半退衣裳,露出湖青色肚兜和一截玉背的女子。 却见那湛良镜还抚着女子的长发,微侧首,露出一双含笑的瑞凤眼,戏谑的瞧着他:“可知自己失的什么礼?” 徐怀一惊,连忙放手,放下轿帘。 谢乔方才瞥了一眼,也瞧见了轿中情景,便在一旁笑了笑:“前几日,贵妃娘娘赏了督主的好。但督主因公事繁忙,便没及时领回去。今日督主入宫,这才领了娘娘的赏。这不,就是把这赏赐带回府邸去嘛。” 徐怀此人年级尚浅,还未婚娶,且性子忠直,方才又见那般春色旖旎的场景,便微红了脸,低头回道:“是。” “如此,徐大人可否让路?”谢乔笑道。 徐怀回头,对着下属下了指令,众人皆让开,放这官轿出了神武门。 官轿已经走远,一金吾前卫上前,询问道:“徐大人,你瞧见什么了?” 徐怀三分羞七分恨,咬牙切齿道:“无耻!无耻!无耻阉贼!” 那人一愣,又问道:“无耻?那——湛提督为啥问你失了什么礼啊?” 徐怀恼怒的看着他,两只手使劲插了他的眼,怒道:“非礼勿视!无耻之徒!” 说完,怒气匆匆的走了。 徒留那人疼得捂着眼睛蹲在原地,纳闷不解的恨道:“不就领了个赏吗,怎么就无耻了!还有,你非礼勿视,干嘛戳我的眼!” —————————— —————————— 过了神武门,妥欢立马从湛良镜的腿上下来,急忙穿好衣服。 湛良镜却只是歪斜着身子,竟是一直瞧着她穿好衣服。 妥欢察觉到他的视线,只低头轻声道:“多谢大人。” 湛良镜淡笑,不回应,闭上眼,懒懒的唤道:“春深。” “在。” “你先行一步,准备一辆马车和三百两银票,候在宅邸后巷处。再让人在郊外置一匹马。”湛良镜吩咐道。 周春深听到这话,不由看向谢乔,只见谢乔只微微点头,他也便低头应道:“是。” 随后,便快步走了。 谢乔在外,对着轿内轻笑道:“督主,你也不怕这火星子引到你的蟒服上?” 妥欢闻言,心里不由一个咯噔。她小心翼翼的盯着湛良镜,唯恐他真就在此时把自己给踢了出去。 可是湛良镜只勾了笑,仍旧闭眼,一副懒懒的样子:“火星子罢了,至多烧出个蚊子大的小窟窿,难不成还能烧着我皮肉吗?” “督主心有打算,我谢乔也就不说什么了。”谢乔笑道。 妥欢听出这话里湛良镜的意思,本想说几句道谢的话,可见湛良镜一副不再言语,生人勿进的“入睡”模样,也就闭上嘴,安安稳稳等着到了地方,湛良镜放她下去。 行过闹市,官轿入了西街口,走到巷尾处,妥欢依言下了轿子。 妥欢看着周边小巷无人,只有眼前的一辆马夫赶着的马车,心道——那个叫做春深的下属,做事还真是利落。 湛良镜坐在轿子里,掀起窗帘,露出侧脸。 妥欢与他对视一眼后,便要想要跪下称谢,只见湛良镜只抬手,示意她不必。妥欢也就直起身子,拱手道:“多谢大人!” 湛良镜不答,只扫眼看着她手中握着的匕首。 妥欢反应过来,连忙捧着匕首,道:“我差点忘了还给大人……” “罢了,这匕首便赏给你好了。”湛良镜笑着看她,眼里多了几分凉意,“待你被抓回来,还可给你留个自尽的用处。” 妥欢一愣,看着他,正色回道:“我的命虽不算金贵,但我也从未想这般轻贱自己。” 湛良镜觉得没意思,只应付笑了笑,放下帘子,说道:“今日帮你,一是我心情好,二是应了那日许你的诺。我已是仁至义尽,你好自为之。” 说完,也不理会妥欢的回应,吩咐人便走了。 妥欢瞧着那官轿,再握紧了手中匕首,一咬牙,便要上了马车。 却被谢乔唤住,妥欢转身,问道:“有什么事?” 谢乔笑了笑,道:“妥小姐,督主如此帮你,毕竟是逆了陛下之意……” “我明白。我若是真的逃不出去,也绝对不会牵连大人的。”见谢乔仍是淡笑不语,妥欢三指立誓道,“妥欢立誓。” 谢乔这才拱手笑道:“如此,谢乔便谢过小姐,愿小姐可脱险境。” 妥欢点头,目送谢乔离去。随后,便入了马车,吩咐道——出城门,到郊外去。 第5章 卖女求荣 卖了一个女儿,换得两头好。…… 深夜,林深之处,鹧鸪声凄凄。 妥欢隐在灌木丛中,听着那马蹄声在自己周边越来越近。她沉着性子,捂住方才坠马划伤的腿,不发出任何声响。 她望着月亮,已是子时。妥欢算了算时辰,又算了算路程,心道——自己不过驾马赶了二十多里的路,竟然就已经被跟上了。方才若不是自己跳下马背,怕是已经被他们抓了。若是真的被抓回去,自己绝不会再有机会逃出去。 马蹄声又近了些,已经听得到他们的交谈声—— “刚才人确实是往这边跳下来了。” “仔细找着!国公说了,若是找不到。我们人头不保!” 妥欢只觉心灰意冷,定下心思,努力不发出声响,往林间更深出遁去。 突然却听到一声犬吠,妥欢连忙不再顾及,使劲逃去——他们竟然带上了狗! “听到声响了!在东南侧!” “追!” 马蹄声阵阵,却再无犬吠。 妥欢这才知道自己上了当——定然是有人用了口技,为了吓唬自己,发出声响,追击自己! 两条腿的怎么比得过四条腿的,妥欢瞬间就被追上了。六匹马围在妥欢身边,将她困住。 妥欢无路可逃,只听一人说道:“小姐,请随我们回去。” 妥欢皱眉:“若是我不肯呢?” “我们奉国公之令,若小姐不从,可用武力。”那人语气冷了几分。 妥欢一愣,心下思索片刻后,她偷偷摸出那把匕首,可还未来得及放在脖颈处放狠话时,不知何处飞出一颗石子点中她的穴位,她竟是眼前一花,晕了过去。 —————————— —————————— 泼天而来的凉水,浇的妥欢倒吸一口气,瞬间醒了过来。 她被呛住,咳嗽了几声,这才抬头,自己已经身在忠国公府的大堂上。 堂上右边坐着张秋昙,左边坐着一个长髯中年男子,铁青着脸瞧着她,这便是妥亨了。 堂前两侧,一边坐着四个年纪不大的貌美妇人,捂着帕子斜眼瞧着妥欢。另一边则是三个公子郎君,面色冷淡的看着她。 这是妥欢第一次看清楚了自己除了母亲以外的家人,可却没有丝毫温情。他们坐于堂上,俯视着双手被绑,半跪在地上,湿了一身衣服的自己。 妥欢自觉自己犹如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一边拿着木桶,倒了个干净的崔姨见她清醒过来,向着堂上道:“国公,夫人,小姐醒了。” 张秋昙突然就疾步走到妥欢跟前,一巴掌狠狠扇在妥欢的脸上,直打的她头晕眼花。 妥欢嘴里血腥味儿泛,不由想——今日,这是第二次被打巴掌。 “哟,夫人何必打大小姐?瞧瞧,下手还挺重,嘴角都流血了。”三夫人玉瓶尖细着声音说道。 “是啊。大小姐不懂事,与她说清楚道理,应该也就行了。今日可是夫人急不可待的领着小姐去了紫禁城,可能也没同小姐商量,这才让小姐犯了糊涂,逃了出去。”四夫人也缓缓说道。 “茗翠!你别把罪责推到我身上!”张秋昙怒道,随后又指着妥欢骂道,“你这个不懂事的胚子!居然逃出了紫禁城,难不成你还真想逃到天涯海角去!” 张秋昙的谩骂,那些女人勾心斗角、指桑骂槐的言语,妥欢一个字也听不见,只是直起身子,直视着堂前的那个男人。 “够了!”妥亨放下手中茶盏,烦闷道。 五个女人瞬间没了声响,张秋昙也退到座位上去。 妥亨瞧着她,冷冷问道:“你知道为父要让你做什么吗?” 妥欢仰头:“知道。” “说!” “不就是——卖女求荣。”妥欢提声道,眉间划过一道戾色。 堂上的妇人们皆是一惊,不敢说话。就连妥家的儿郎都有些诧异,这小妹竟然敢这般直白。 妥亨一听,拍案怒道:“胡言乱语!” 妥欢冷笑一声:“忠国公自请让独女代替永安公主嫁去屠乞,一则无非是写在奏书上的亮堂话——大昭公主金枝玉叶,若真的下嫁去屠乞,损了国威,有伤体面。二则是心底的实在话——百官弹劾忠国公结党营私,私相授受的奏折,若你不假借此计,怕是就被皇帝架空了权利,夺了兵权。” 话一出,众人皆惊。 “卖了一个女儿,换得两头好。父亲百龙之智,自然取舍明白。”妥欢仍旧挂着冷笑,瞧着他。 妥亨被猜中心事,五分怒五分愕,最终还是冷颜道:“那你嫁还是不嫁?” 妥欢仰起头,道:“你为私欲,不念父女情,我又何必念着这份假情义?远嫁屠乞,那就是让我为了你的前程路赔上自己的命。你念你的庙堂高位,要找人做替死鬼,那你便断了与我的父女关系,再另认别的女儿也好!我只谋求一条活路,所以——我不嫁!” “你倒是想的清楚!可我告诉你,你既然投在我妥家的门下,又是女儿身,你能为妥家为我做什么?我妥亨唯你这一个女儿,好不容易有了用处,难不成十四年的生养之恩就被你一番话给推的一干二净了?”妥亨怒道。 堂上有兄长,有姨娘,却无半个人说话求情,只是淡漠着脸,瞧着这场闹剧要何时休止。 “嫁不嫁?”妥亨声音高了几分,眼里的戾气极深。 妥欢仍旧道:“我不嫁。” 妥亨拍案站起身来,再次怒颜问道:“你当真不嫁?” 妥欢直视他,满眼血丝,全是倔强:“绝不嫁。” “好!好!你连紫禁城都能逃出来,看来,就算把你关在府里,你也会想方设法的逃走。那么,还不如让我打断你的腿——”话未说完,妥亨拿起桌上的一根长棍,向她走来。 妥亨习武出身,征战沙场,自然懂得如何教训一个不听管教的士兵——三棍落下,断人腿骨,动弹不得。 打完,看着倒在地上狠狠咬住牙,冷汗涔涔,硬是不发出任何痛呼的妥欢,又问道:“嫁不嫁?” “不…嫁。”妥欢疼得厉害,却仍旧看着他,毫不含糊的回应道。 妥亨冷冷一笑:“倒和你母亲一般,是个硬骨头。取我鞭子来!” 提到阿娘,妥欢看向他,提声问道:“我母亲在何处!” 众人面面相觑,仍旧无人说情。 提到高莞贤,妥亨面色更怒:“给我按紧了!” 仆从解开妥欢的手,将她按住。妥亨持鞭,毫不含糊的打在她的背上。 妥欢低声痛呼,却仍旧对着父亲的询问不置一词,只回道“不嫁”。 打到第十鞭时,妥亨又问道:“你当真是不嫁?” 妥欢强撑着抬眸看着他,冷汗潸潸,面色惨白,可嘴角仍是勾起一丝冷笑:“如此还在问我嫁不嫁,我还真是怀疑,你到底是不是我的生父。” 妥亨听到这话,一愣后,竟是怒上心头,下手也不再顾及她是女儿身,在第十五鞭时,妥欢晕死过去。 妥亨这才作罢,扔了鞭子,看着她背上衣服已被打的看得清皮开肉绽的背脊,脸色一暗,到底扔了手中沾血的鞭子,命人将她拖到屋子里,关了起来。 —————————— —————————— 第二日,盛安里的街道里弄,勾栏瓦肆,饶是乞丐庙里,都晓得了一件秘闻——忠国公妥亨的独女要代永安公主远嫁屠乞。 “咦?那屠乞的大单于就这般好说话?原本的金枝玉叶换成了官宦之女,人家肯吗?” “怎么不肯?人说啊,这独女啊,生的比公主还要俊。何况,那老单于提出和亲这条件,本来就想着要羞辱皇帝,羞辱大昭,嫁的女人只要是皇帝首肯了的,那便就是给他那张老脸添光,逼急了,兔子还会咬人呢!” “哎哟,那忠国公也是活生生把自己的独女往火坑里推啊!” “呵!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妥亨还不是利欲攻心,竟然还想着用自己的女儿来换前程。啧,虎毒还不食子呢!” 那人喝的有几分醉:“我说啊,还是皇帝的错!若不是皇帝无能,守不住江山,镇不住那些蛮夷,怎么可能还得落到和亲这条路。不说开国皇帝昭元祖和如今的太上皇,就说前朝大元,也没落得要和亲才......” 友人连忙捂住他的嘴,训道:“行了!这大白天呢!你还越扯越高,再说,被人听了,捅到镇抚司去,纵使你挥散祖辈家产,也换不回你一家的命!” 那两人连忙唤了老板娘要结酒钱,连唤了几声,才见酒坊娘子掀开帘布,端着两壶清酒缓缓走来。 娘子有几分姿色,今日又点了胭脂,甚是俏丽。两人心猿意马,都忘了要结酒钱的事儿,瞧着她如春风摆柳的走来,正欲调笑两句。 酒坊娘子却一眼都不撇的走过他们这一桌,向着旁桌靠窗的那桌走去,甚是笑意盈盈,暗送秋波的说道:“公子,您的荼蘼酒来了。” 两人心中有些恼,看着坐在一桌的三位少年模样,一个赛一个的俊俏,不由低声骂道:“小白脸!吃脸皮饭的家伙!” 声音不大不小,可旁桌人却听得真真儿的。 酒坊娘子不由有些尴尬,低着头就给他们倒酒。 那青衣公子冷着脸,拿起佩刀就要上去,却被一旁的红衣郎君给扣住了。穿着月白衣裳的小公子仍旧笑着,举杯就饮下了,面无异色。 那两人还在低声说着浑话,那红衣郎君高声笑道:“酒娘啊,你说说,人活一张皮,有些人生的丑也就算了,毕竟相貌这事儿也不是他自个儿的错,也算是他爹妈参半惹的祸。不过连皮囊下的心都是丑的,那可就是自作的孽——不可活了。” 两人吃酒喝上了头,一听这话,不由就要站起来耍酒疯,嚷嚷着冲着那一桌三人就要闹起来。其中一人挥动拳头骂骂咧咧的就要打在那红衣郎君脸上。 只瞧着那青衣一闪,那两人都没看清楚,一个被青衣公子反扳着手,被他踩着跪在地上,嗷嗷叫疼,另一个被他用半出鞘的剑压住脖子,半仰在桌子上,冷汗直冒不敢动弹。 那被压在桌子上的人瞧清楚这把刀,不由吓得脸色死白——秋水雁翎刀?!是西缉事厂的人! 只见那红衣郎君半俯身,伸手打了打他的脸,笑道:“我都说自作孽不可活了吧!竟然还想动手?瞧我是这三人里面长的最丑的,就想打我?告诉你!我春儿娘可会心疼的!” “心疼你?”只见那扣住人的青衣公子瞬间面色铁青,下手更重了些,只让那两人又怕又疼的高呼救命。 酒坊娘子见此,不由对着正坐着喝酒的小公子赔笑道:“公子,我这儿还做生意呢……” “好了。放人走吧,别叨扰人家生意。”他瞧了酒坊娘子一眼,开口道。 青衣公子答了声“是”,便松了手。 两人连忙道谢就要走时,却被红衣郎君叫住:“我说,瞧着你们两个衣着,是商贾之家吧?” 两人惊恐万状,却也点了点头。 “你们两位大爷,说话没个分寸,伤了我和我兄弟的心,是不是该有些表示?”只瞧那眉目俊俏的郎君笑了笑,说道。 两人听闻,连忙把身上所有的银票都捧了出来:“爷!是我们两个有眼不识泰山,万望收了我们这赔礼,解了这误会!” 他哈哈笑着,口中说道“这怎么好意思呢”,却接手过来,摆了摆手:“二位好走,下次再来!” 两人连忙连滚带爬的跑了,心中道以后绝对不会来此喝酒了! “你还真是活脱脱的盗匪模样啊!”瞧着数着一张张银票的谢乔,周春深蹙眉道。 谢乔一笑:“我倒还奇怪呢,你既不贪财,又不好色,以前怎么上的狼牙山,你们老大怎么就让你够格做了二当家呢?” 周春深挑眉:“因为——我强!” 谢乔一笑:“怕是因为你不贪钱,不会和他争,这才提了你吧!” 周春深蹙眉,刚要动手时,却被湛良镜止住,他给那两人倒酒,笑道:“谢乔,待会你付钱啊。酒娘,多拿些好酒出来,要贵的!” 酒娘答应了,连忙去了后院。 谢乔这才抽了抽嘴角:“督主,你不是只爱喝荼蘼酒的吗?” “我这不给你个表现的机会嘛!哄我高兴了,以后就多多提携你。”湛良镜笑了笑,扣桌示意谢乔倒酒。 谢乔只得哑言,给他倒了酒。 周春深又笑道:“不过,你的路子倒广,不消一晚时日,这消息都传的人尽皆知了。” 谢乔握着酒杯,挑眉一笑:“你乔哥哥可厉害了呢!” 周春深瞬间没了笑意,不再理会他,对着一旁喝酒的湛良镜问道:“督主,这消息应该传到了妥亨耳朵里了,今日探子回报,昨夜亥时忠国公府已经把人抓回来了。而且,今晨忠国公就去了宫里,不知为了什么。” 湛良镜放下酒杯,抚了鬓角,道:“人被抓回去了?” “是。在离京二十里外被抓回去了。” 湛良镜不由叹了口气:“果然没什么出息。不过二十里就被抓了,亏得我还给了她一把匕首。” 谢乔笑了笑:“我瞧督主,你也没想她能逃出去吧。若是真有心,你早就安排人去护着了,而不是让探子过去打中她的穴位,让她被人抓回去。” 湛良镜听言,笑道:“让那小丫头回去,为的是圆我的计划。帮她逃出盛安府,为的是应了我的承诺。亏本的生意,我可没兴趣,可是遭雷劈的事儿,我也不愿做。如此,也算是两全其美不是?” 两人相视而笑。 周春深又说道:“如今,妥亨之女代嫁,已是人尽皆知,忠国公府的名声怕就不是那么好听了。” “那老匹夫敢查我,还想连同东厂探我的虚实,中元节那晚若不是我将密折劫到,怕是有些麻烦。他是冕下重臣,树大根深,我也奈何不了他。不过,流言蜚语满天飞的,足够让他自顾不暇了,这段时日让我们的人早些退了。”湛良镜淡淡道。 “人都安排好了。”周春深回道。 湛良镜颔首,拿起酒杯,酒香袭人,不由笑道:“果然,荼蘼酒还是东市锦花巷子的周家酒肆最得我心。” 作者有话要说: 1.秋水雁翎刀本是明朝时期官员或士兵都会佩戴的佩刀,但是在这里的设定是——只有大昭西厂的人才会有这种佩刀。2.大昭历任两任皇帝,开国皇帝昭元祖,第二代皇帝昭平祖。 第6章 自投罗网 欢天喜地的跑来盛安,却是自…… 这时,有人在花街巷尾酒肆喝酒贪闲,妥欢却是在床上活生生被疼醒了的。 她睁开眼,却见屋里昏黑一片。她也知道,窗户从外面被木板顶死,门也被上了锁,还有家卫守着。 妥欢是趴在床上的,依旧动弹不得,想要起身,下半身膝盖腿骨疼得厉害,就连背上也是火辣辣的疼。她疼得厉害,却仍旧捂住眼,哭不出声。 突然,她听到屏风后有人的动静,她瞧过去——原是吴妈。 便不由唤道:“吴妈……” 吴妈手捧水盆,听到这一声,手一颤,水盆落地,她连忙过去,抚着她的额头,泣不成声。 “吴妈……”妥欢也不由含泪。 “他们……他们怎么能这样对你……怎么能?”吴妈轻抚着她苍白的毫无血色的脸,哭的伤心欲绝,“断腿、鞭打……这怎么能使的?” 妥欢也觉得心如绞痛,却憋了泪,勾出一个微笑:“吴妈,我觉得不算很疼,还没小时候我从树上摔下来磕断了手臂疼……你也别哭了,两眼睛都肿成核桃了。” 吴妈知道妥欢是在安慰自己,也觉得自己太过悲怨,抹了抹泪,哭腔道:“今早,大夫给你接了骨,需三日才能动弹。你背上的鞭伤……还要结痂,不能起身……” 妥欢虚弱的凉凉一笑:“放心吧,他们不会在这时候打死我的。至少,他们还不想嫁出去一个瘸腿的新娘。” 眼看着吴妈立马就要悲恸的嚎啕大哭时,妥欢道:“吴妈,你知道我阿娘在何处吗?” 吴妈突的皱眉,又小声说道:“我打听到。夫人被关在东院小楼庄那儿。” 妥欢颔首:“好。” “小姐,夫人她……” “吴妈,我饿了。”妥欢打断道。 吴妈连忙起身,道:“我去给你准备吃的!” 吴妈敲门三下,外面的家卫问了例行的话。这才开了门,让吴妈就去,又是一瞬间,门被关上,细缝中传出上锁的声音。 妥欢趴着,只觉心中惶恐不安,自己就这么被关在这儿了,然后把自己绑上前去屠乞的花轿上,最后历经折磨,死在异乡? 不行!绝不行! 她的手指摸索到枕头旁边的几张锦帊,瞧着上面绣的极其精致的飞鸟锦鱼,不由冷冷一笑。 在清河时刚得家书时,妥欢开心不已,想着初到盛安,遇到家人,总归要送父亲兄长贴心的物件。纵然不擅女红,手扎的都是血洞,她也只是仔细绣着锦帊。 可如今…… 她突然就想起了自己绣着锦帊时,母亲的眼神。她突然就明白了——阿娘为何要提前数日来盛安?为何要命自己得到她的消息才能来? 那消息不是阿娘传来的。阿娘定然不会把自己当做物件,草草送了人。阿娘得到自己代嫁的消息,肯定反对,所以才会被阿爹关起来,妥家才会换了一个姨娘做主母! “我还真是傻子。欢天喜地的跑来盛安,却是自投罗网,入了虎口。”她冷冷笑道,眼里却含泪,微伸手,拿起一边放着的剪刀,绞了个利落。 剪子锋利,一不小心,将指尖戳了道伤口,瞬间血珠渗出,落在锦帊上,成了点点锦上血花。 妥欢吃痛,不由一愣,手中脱力,剪子落在地上。她看着手中伤口,突然含泪笑出声来——如此真心,可还真是不值得啊! 她挣扎着要起身,背上的伤口似乎撕裂般的疼痛,腿也是阵阵的断骨之痛。她只得重新趴在床上,头一侧,她看见了放在床里边昨日自己穿的旧衣服。 她伸手,翻起沾上血迹的衣裳,一把镶着九颗宝石的匕首就藏在里杉中。她连忙拿过,放在手中。 妥欢突然想起湛良镜的话——“待你被抓回来,还可给你留个自尽的用处。” 她心下一动——走投无路之时,死或许是个解脱…… 她的手不自觉的拔刀出鞘,刀光极寒,亮的刺眼。可妥欢却似乎被这刀光吓到,又似乎是被自己寻死的念头被惊到,忙将匕首扔到床上,深呼吸道:“不对!这不对!想办法!绝对要逃出去……” 她突然想到三日后,便是妥家祭祖的日子…… 妥欢思量片刻后,突然笑出了声,可是眼里全是狠戾悲凉之色。 她举起手,捂住了双眼。 慢慢的,她的笑声越发低沉,犹如哭腔。捂住眼睛的指缝中缓缓落下几滴泪,落在染血绞烂的锦帊上。 依旧无声。 —————————— —————————— 三日后,妥家祭奠祖先,全家都得上郊外的玄光寺祭拜。 今日寅时,天还灰蒙蒙亮。张秋昙硬撑着起了床,穿好衣裳,正梳妆打扮时,却听崔姨问道:“夫人,今日祭祖,小姐可要前去?” 张秋昙这才微微睁开眼睛,懒懒道:“她还是不吃不喝?” “这三天,除了每日命人给她硬灌下半碗粥,小姐都没有吃任何东西了。” 张秋昙蹙眉,烦闷道:“这个硬脾气也不知随了谁!被打断了腿躺着动弹不得,又吃了十多道鞭子,仍是不知所谓,如今,竟然开始绝食明志!” 随后又是冷笑:“倒是和她那娘亲一般模样。高莞贤关在小楼庄里,可自尽了?” 崔姨一笑:“小楼庄那位可是个厉害角色。到现在不吃不喝,也还没死呢。” 张秋昙甩手将金步摇扔了出去,气恼道:“每日派人过去打骂,用金针扎她,可她就是个不死不活的样子!若不是国公明言说了,不许伤她性命,我可就不是这般轻易放过她了!” 崔姨在旁劝道:“夫人莫恼。收拾高莞贤是迟早的事,如今万事具备,只要小姐养好了身子,半月后送上前去屠乞的花轿上,那时无论如何,明面上你都是妥家独女的生母,是清河妥家的主母。” 张秋昙听得这话,方才顺心,呼出一口气,缓缓道:“反正,你给我让人看好妥欢那个死丫头,莫要让她寻了短见,又或是饿死了。” “是。那夫人,祭祖……” “不用带她。” “是。” 过了片刻,忠国公府门外,四驾马车缓缓行过。 管家张叔瞧着自家主子全上了车,马车转过巷子,不由打了个哈欠,刚想着回去再睡个回笼觉。 “张叔!张叔!不好了!西院着火了!”一个小厮飞奔而来,高声道。 这一叫把张叔的瞌睡虫给叫没了,连忙道:“那还不赶紧灭火!” 说着,他也连忙招呼着人快步跑了过去,隔着墙院,都能看见熊熊大火。 西院本是忠国公存放多年收藏的奇珍异宝的院落,其中珍宝不计其数,若是被这把大火烧成了灰,忠国公定然要勃然大怒,他们一众人的性命可就不保了! 张叔大惊,赶紧吩咐到府上众人皆到西院救火。 正待忠国公府上下前去西院救火之时,妥欢囚困的院子本就在西院不远处。西院着火,众人忙去救火。看守门口的两人便只剩下一人。 陈三瞧着不远处一角的浓烟,正想着这大火会不会烧到这儿时,却听到屋内突然传来一声高呼:“小姐!你下来啊!别想不开啊!” 这声音倒像是方才送饭进去的小丫头! 他心中一惊——莫不是这大小姐寻了短见?! 他连忙取出钥匙,打开了门,正跨进门去时,却看到有一个小女子晕倒在桌边,他连忙跑过去,一看那面容——竟然是那个小丫头! 陈三察觉不对,还未回头时,脑袋突然被重物重击一般,晕倒在地。 穿着一身丫鬟服饰的妥欢连忙扔了手中的凳子,背起了包袱,捡起那把钥匙,走出门去,将门锁住。 因为着火,反方向通向府内东院的长廊里并未有人,妥欢连忙跑向东院。 东院小楼庄一眼就瞧了出来,妥欢瞧着小楼庄下无人看守,不由纳闷,却也知道不能拖沓,连忙跑上小楼庄。 小楼庄的楼阁被锁着,妥欢拿出一根钗,静下心来开锁——她在清河喜欢热闹,时常伴作男装跑到市井深处,学到的东西自然也就不是学堂里的正经东西。 不出片刻,锁便开了。 妥欢推门而入,铺面而来一股子火油味。 妥欢一惊,却见倒在地上的素衣女子。她大惊失色,连忙过去扶起她,看着苍白的面容,不由含泪唤道:“阿娘,阿娘,我来了。” 妥欢给高莞贤喝下一点水,又掐了掐她的人中,才见到高莞贤辗转醒来,不由喜道:“阿娘!” 高莞贤醒来,见到喜极而泣的妥欢,不由一愣,随后握紧了妥欢的手腕,沙哑的声音说道:“逃!” 妥欢一愣,随后道:“女儿明白。阿娘随我一起……” 高莞贤猛然推开她,撑着身子站了起来,苍白美丽的面容带着常日里从未见过的严厉:“欢儿!逃出去,你不能嫁去屠乞!” 妥欢当真是被震住,踌躇回道:“女儿明白。我会带着阿娘一起逃出去,阿娘……” 高莞贤却似乎并未听她说话,只一把扯下遮住桌子的白布,露出摆在桌子上的一袭艳丽嫁衣,红着眼斥道:“你看,这便是你的嫁衣!你便是要穿着这身嫁衣去当大昭的替死鬼,嫁去那蛮荒之地!” 声音凄厉,一把将嫁衣推落在地上。 妥欢看着一脸癫狂的阿娘,害怕的往后退了退,她扫眼看去的仍旧是被扔在地上的凤冠霞帔——替死鬼?大昭的替死鬼? 高莞贤看她仍然痴痴的想要捡起嫁衣,拿起一边的剪子一刀将那金线凤凰绞烂,随后握住妥欢的双臂,赤红着眼道:“妥欢,我告诉你,大昭皇室欠我们,清河妥家也欠我们,就连这天下人都欠我们的!” 看着呆愣住的妥欢,高菀贤厉声道:“我自小不养你在深闺,偏偏叫你到市井中去,教你不喜不怒,不悲不怨,叫你生出一副硬心肠。如今,便也再不能护着你了。” 说着,她踉踉跄跄的从床底拿出一位灵牌和一封信,放在妥欢面前:“妥欢,你不是妥亨的女儿,你的阿爹是妥家大郎妥珅。如今种种缘由,我来不及与你说清。那封信是我给你写的,你定要好好看着。” 看着妥欢震惊失神的面容,她终是不忍,想要伸出手安抚,却终是收了回来。 眼中狠戾,将剪刀反向刺中自己的胸脯。 妥欢看着阿娘倒下,连忙不管不顾的抱住她,哭的惊慌失措,看着她胸前慢慢漫出的血色:“阿娘……阿娘……我、我去找人……” 高莞贤一把拉住妥欢的手,眼中的戾气和仇恨是妥欢自小从未见过的,她甩手打在妥欢的脸上。 “哭什么!” 妥欢被打的一愣。 “我要你向着这沾满生母之血的灵牌发誓,今生定要如我所愿,九死无悔。若背离誓言,生母九泉之下魂灵不安,此生所爱不能,所思不得,永失无得!” 妥欢一愣,看着无名灵牌,心跳骤快,可看向高莞贤严厉的面容,心中慌乱不已,不知何故,却只能立誓道:“此生定会按阿娘所求,九死无悔,若背离誓言,生母九泉之下魂灵不安,此生所爱不能,所思不得,永失无得!” 高莞贤狠厉的眼中闪过不忍,似乎抬起手想要抚去妥欢脸上的泪水,可最终只是伸手又推开了妥欢,拿起怀中的火石,向着身前砸去,突然火光燃起,隔住两人。 妥欢心惊,想要跨过去,却听高莞贤在大火那边冷冷的看着她。 “欢儿,记着,你向我发过誓的。” 妥欢泣道:“阿娘!” 火渐大,快要如同怪兽吞噬那素衣女子。 只见那女子仍是一副淡漠的模样:“记着与阿娘的立誓!不许死,要活着!” 妥欢悲痛欲绝,大声唤道阿娘,却无任何回应,只听到一声淡淡的“快走吧”。火已经燃上房梁,再不走,可能自己也要葬身火海。 妥欢咬住牙,泪水模糊了眼,脑海中只有阿娘的那句话“不许死!要活着”,她只得怀抱着那灵牌和信件,再看不见火光中的人影,紧握成拳,奔走出去。 妥欢在这之前,早就让吴妈打听好了,忠国公府早晨寅时半刻都会将新鲜鱼肉运进,又或是前日腌臜污秽废物运出,所以这后门是会打开一个时辰不关的。 而此时因这大火,后门无人看管,大打开来,她逃出去,见到了绑在树上的一匹马。 妥欢一愣,四处张望,唤了几声“吴妈”,却依旧无人回应。 她立马明白过来——一定是吴妈为了替自己打掩护,不肯和自己一起逃出去!如果,被府上的人知道了自己逃跑,吴妈绝对脱不了干系!如今阿娘已经身在火海之中,吴妈又怎能因为自己留在这狼窝之中! 妥欢转身,刚想回去时,却听到门口处传来几个人的声音:“咦?这后门怎么开了?” 可是,自己好不容易逃了出来,如果再被抓回去一定绝无生机! 妥欢不再踌躇,狠了心,只能连忙跨上马去,逃走了。 第7章 生死不见 你与我从此,生死不相见!…… 待到妥亨等人回府时,已是傍晚,却见管家惴惴不安的候在大堂,一见妥亨入了大堂,张叔立马跪在地上,颤着声音说道:“国公……” 妥亨见此,不由皱眉,问道:“怎么了?” “回国公,今日一早西院失火,燃了大半个院子,里面存放的……” “都烧了?!”妥亨大惊,道。 “点算下来,烧了三十张字画,二十六件瓷器,还有……”张叔仍旧跪着,深低着头,回道。 妥亨只觉烦闷不已,摆手道:“算了算了!我今日乏了,不想听这些事!” “国公!”张叔又急忙唤道,“还有一事……” 妥亨停住步伐,回头皱眉道:“还有什么坏消息,快些给我说清楚!” “回、回禀国公,”张叔额头上都是冷汗,“小、楼庄……” 妥亨听到这话,立马上前两步,急道:“小楼庄怎么了?” “小楼庄失火,烧……” “夫人呢?!”妥亨面色苍白,问道。 张秋昙听得这“夫人”二字,不由皱眉。 “夫人她、她葬身火海。”张叔咽了咽唾沫,道。 妥亨一震,竟是一个踉跄,坐在了椅子上,扶额,满脸的哀痛。 众人心怀鬼胎,皆是不语。 张秋昙心中听到高莞贤已死,欣喜不已,却仍是上前安抚道:“国公莫要哀痛……” 妥亨抬头瞧着她,面色冷静:“莫要哀痛?” 张秋昙被他凌厉的眼色骇的有些胆颤,却仍是带着笑意:“是......” 妥亨突然反手打在张秋昙脸上,怒斥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每日派人去小楼庄折磨她!” 张秋昙被打的摔倒在地,疼得左耳耳鸣,却连忙跪起来,瑟瑟发抖。 妥亨气恼悲痛,只觉脑中疼痛,又坐回了椅子上,不言不语。 “国公,夫人的尸体可要抬上来?”张叔上前,轻声问道。 他突然想起,多年前一青衣女子在山花烂漫处蹲坐着,带着笑意的回头:“你就是清河妥家的二郎?我听绅哥提过你的。” 她站起来,把着腰间的长剑,戏谑的笑着:“你比你兄长生的还要书生气呢。” 那时候,自己尚且不是忠国公,而她还是仗剑天涯的小侠士,世上的故人都还在。风雨前夕,仍旧是风平浪静的盛安,她也还唤自己一声“二郎君”,自己也能轻笑着叫她一声“三娘”。 画面定格在多年前的一片火海之中,她身着素白孝服,赤红双眼,拔剑相向:“你与我从此,生死不相见!” 她历来决绝,如今,还真是生死不相见。 妥亨沉吟半晌,终是闭上眼,满目的悲痛化作一声叹息,道:“罢了,不见了。好好安葬吧。” 张叔又深呼吸一口,低声道:“国公,还要一消息,得禀报给您。” 妥亨蹙眉,冷冷看着他,却一脸疲惫:“还有何事?” “小姐她——逃了!”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惊——一个小女子,怎么可能逃过府内奴仆的眼睛?而且,她身上的伤势还未好,这三日还绝食,这般的身体怎么可能逃走? 妥亨听到这话,气恼不已,竟是一脚将张叔踹翻,斥道:“你们是怎么办事的!西院失火,夫人命丧东院小楼庄,如今竟然连大小姐都逃了!守门的人呢!” 张叔被踹中心口,却又连忙跪好了,对着身后道:“李四!” 只见他身后的一个年轻奴仆跪着出来,颤巍着身子回道:“回国公,我、我同陈三一起守门,但是瞧见西院着火,我便去救了火,留了陈三一人守门。救完火后,我连忙回了院子,但是一见门还是锁着的,陈三却不见了人影,便想着可能是去上了茅房。后来,我等了一个时辰,仍旧没有等到陈三。我发现不对,这才把门打开,发现送饭的丫头和陈三都被敲晕在了屋里,所以、所以——” 张秋昙也大惊,道:“那你们还不快找!” 张叔回道:“回夫人,我们派人去找了,可是一直没有找到。我本差人去玄光寺找各位国公夫人少爷,可是也不知道怎么的,那人到现在都没有回来......” 妥亨震怒,刚想发作时,长子妥长珩上前道:“父亲,此事决不能声张,盛安现在都是您让独女代嫁的消息,陛下已是龙颜不悦。若是如今,又出了这消息,陛下绝对会怪罪下来。依儿子看,先派人脉各处寻找,再不济,就派人快马加鞭前去清河,祖父祖母若得消息,定然会把人扣下。小妹身上有伤,而且一介女子,怎么可能逃到天涯海角去?” 妥亨平静了心绪,觉得他说的不差,便点头:“就照你说的办。” 妥长珩微微一笑,又上前道:“张叔,把小姐身边的人给带上来。” 张叔颔首,只见身后两个奴仆将吴妈押了出来,吴妈伏地跪着,瑟瑟发抖。 张叔说道:“这是小姐从清河带来的乳娘吴妈,亲近的很。当时西院着火,有人当场看到她在后院处躲躲闪闪。我想小姐逃走定然和她脱不了干系,就将她绑了起来。可不论我再怎么追问,她只说自己不知道。” 妥长珩微微蹲下,看了看吴妈,微勾了笑,道:“吴妈,小姐去哪儿了?” “我、我不知道......”吴妈将头埋得极低,不止战栗。 妥长珩直视吴妈许久,拿出手帕覆在她的手指上,抹了抹,又嗅了嗅帕子上的味道,站起身,不由轻声笑道:“果真是忠仆啊。为了自己的小姐,竟然敢火烧西院,助她逃走。” “回大少爷……我,我可不敢!”吴妈矢口否认道。 妥长珩将帕子扔到她面前,道:“你先闻闻帕子上那股子燃油味儿,还说不是你吗?” 吴妈抖似筛糠,再不说话了。 “原是你这个下贱的东西,竟然敢烧毁西院,还助她逃走!快说,小姐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张秋昙怒不可遏,骂道。 吴妈含泪颤声道:“我不知道……” 妥长珩仍然笑着:“你自幼照顾小妹,她一定将你视作亲近之人,如此情谊,你能助她逃跑,她也定然不会丢下你的——” 吴妈听到此话,立马抬起头,惊愕的看着笑的温雅如玉的大少爷。 妥长珩见她如此反应,笑意深深:“忠国公府的乳娘身患重病,危在旦夕,国公念她忠心,寻访医者为她诊治。张叔——” “是。”张叔应道。 “把这消息传到盛安大街小巷,定要让所有人知道。”妥长珩依旧笑着,吩咐道。 “是。” 吴妈瞬间面色煞白,颓坐在地上。 “把人带下去吧。”妥亨见此,吩咐道。 张叔连忙命人将吴妈拖了下去。 妥亨坐在椅子上,起身道:“此事就交由长珩处置了。我乏了,都休息吧。茗翠,来扶我。” 茗翠过来扶着妥亨,回了房里。剩下的夫人和公子都行礼,目送妥亨离开大堂。三位夫人也累了一天,各自看对方也不顺眼,便按礼说了话,回去了。 堂上只剩兄弟四人。 妥子铭对着抬脚要走的妥长珩笑道:“大哥,这三人成虎,逼人就范的道理你倒是用的巧妙。” 妥长珩看向他,笑意淡了三分,不想搭理,便要走时,又听妥子弘说道:“大哥前些时日,才被杨大学士退了承婚贴,本想着近段日子大哥会意志消沉些,没想到不过两日就前去内阁办事,大哥真是宽心的很啊!” 妥长珩已及冠,理应为他定下一门亲事,妥亨便为他指了大学士杨怀军的嫡长女。可哪里知道,承婚贴刚一发出去,镇国公的帖子也发到杨家去。 最后,杨怀军将妥长珩的承婚贴退了回来,转而,杨怀军就把女儿嫁给了镇国公的庶子。 此等做法,不是光明正大的称,忠国公的嫡长子还比不上镇国公的庶子,不仅扫了忠国公府的威风,也让妥长珩成了风言风语里的人物。 妥子希尚且年幼,虽不是嫡出,很是尊重自己的长兄,便上前一步,道:“三哥,你这话说的太过分了!” 提及此事,妥长珩停住脚步,看向妥子弘,淡笑道:“三弟,杨大学士退了我的帖子,不仅是打了我的脸,更是打了忠国公府的脸面。你的嘴如此快,若是父亲听到了,肯定又会对你施加家法,上次你被打的昏死过去,这一次莫不是连半条命都要搭进去?” “你!”妥子弘听到这话,红着脸就要上前。 妥子铭拦住他,不让他闹事。 妥长珩轻蔑的看向他,轻笑道:“若是妥子初还在,你们才是真正的三人成虎吧!” 提及两年前猝死的同胞弟弟,妥子弘瞬间就要握拳向他冲去,妥子铭虽也恼怒,倒还是将妥子弘制止住。 妥长珩冷笑一声,转身便走了。 妥子希见两位兄长都是愤恨的模样,便上前安抚道:“二哥,三哥,大哥他——不是有意要说四哥的,毕竟、毕竟死者为大……” 妥子弘怒道:“死者为大?我瞧他半分都没有这想法!阿初的死,我看就是他……” “子弘!”妥子铭提声唤道,示意他不要再说。 妥子弘愤愤不平,妥子铭却皱眉,示意身边还有旁人。妥子弘只得咬牙闭上了嘴。 妥子希见此,也知道自己与他兄弟二人不是同母所出,其中也有嫌隙,便行了礼走了。 “二哥,我真的咽不下这口气!”妥子弘道。 妥子铭拍了拍妥子弘的肩膀,沉声道:“放心!妥长珩害死阿初,又仗着嫡长子的身份,处处压制我兄弟二人,我绝对不会让他长久的!” 作者有话要说: 妥长珩——许珂华(前主母)独子,妥家嫡长子。年二十。妥子铭——二姨娘长子。年十九。妥子弘——二姨娘二子。年十七。妥子初——二姨娘三子。十三岁猝死。妥子希——四姨娘之子。年十四。 第8章 无名无字 无名无字,却在左下角刻下一…… “爷爷!我带了烧鹅回来!”小乞丐吉蛋提着荷叶包裹的烧鹅,进了郊外的破庙里,高声道。 爷爷躺在茅草堆起来的塌上,微起身,刚想说话,却又咳嗽起来。 吉蛋放下烧鹅,连忙替他拍抚着背,低声骂道:“那些人真不是个东西!趁着你得了伤风,把我们赶了出来!” 爷爷拍了拍吉蛋的手,顺了气,叹气道:“算了,算了。” “幸好还有欢姐收留了我们,给爷爷治病。还给钱让我去城里买吃食——”吉蛋说起这话,张望了四周,问道,“对了,爷爷,欢姐呢?” “你欢姐方才说去打水了——” 正说着,只瞧这妥欢提着一罐水,进了破庙里。 吉蛋连忙上去迎,接过了水罐,笑道:“欢姐,你腿不好,这档子体力活你放着,我来就行!” 妥欢对着他笑了笑,走到吉蛋爷爷身边坐下了,见到一旁的烧鹅,便打开了荷叶,扳下鸭腿递给了吉蛋爷爷,又将另一只鸭腿给了吉蛋。 吉蛋接过,啃了一口,想到正事,对着妥欢说道:“欢姐,你托我打听的事儿,我问到了。” 妥欢心中不禁一动,可面色如常的问道:“怎么样?” “忠国公府没什么大消息,倒是传了个什么府里的乳娘生了重病,忠国公的人专门寻医问诊,欢姐你说说多可笑,为了个乳娘还这么大动干戈的,谁信啊?” 吉蛋嗤笑一声,啃鸭腿啃得极欢,却看到妥欢低着头也不说话,一副出神的模样,便问道,“欢姐,怎么了?” 妥欢回过神,只笑了笑:“没事。不过,忠国公里真的没有传出什么大消息?” “欢姐,这你放心,虽说吉蛋只是个小乞丐,不过这打听消息的小道我可熟悉的很。忠国公府最近不过就是什么大学士退婚、独女代嫁的大消息,除此外还真没什么动静了。”吉蛋回道。 妥欢勉强笑了笑,道:“好。多吃些。” “欢姐你也吃。爷爷,多吃点。” 妥欢吃着鸭肉如同嚼蜡——忠国公府的人压下自己逃跑的消息,还有阿娘葬身火海的消息,竟然放出乳娘重病的消息,自然就是为了引自己上当!吴妈重病的消息肯定是假的,可谁知会因逼她就范,而用什么毒辣的刑罚? 两天前,她逃出忠国公府,驾马逃离出了盛安,走至郊外时,她停在了一间破庙处。在思量再三后,在这轿外的破庙里躲着。正巧,遇见了乞丐爷孙,爷爷感染风寒,又被同住在屋檐下的其他乞丐赶了出来,没有住处又无钱医治。 妥欢便出钱让吉蛋去城里买了药,照顾感染风寒的老人家。也正是如此,妥欢也时常让吉蛋到城里行乞时,打听消息。 “吉蛋,还有多少日子,忠国公的小姐就要出嫁了?” 听到问话,吉蛋含着一嘴鸭肉,吐词不清的回道:“还有十天吧,听说婚期提前了。” —————————— —————————— 夜雾朦雾。 听着爷孙俩的呼噜声,妥欢睁开了眼,起身抱起包袱,提着灯火走出破庙外。 她坐在破庙处的阶梯处,看着怀中的包袱,却迟迟没有打开。 不知这么坐了多久,妥欢听到身后的声响,猛地把包袱抱在怀中,回过头一看,却是吉蛋爷爷。 “姑娘,有心事?”爷爷摸索着门,同她坐下,问道。 妥欢一愣,只瞧着包袱里露出的一角灵牌,没有回话。 “女儿家有心事?是不是为情郎啊?”爷爷说笑道。 妥欢只是苦笑一声:“阿翁说笑了,我可不是为什么情郎。” “哦?若是姑娘不介意,同我这瞎眼老头子说说?” 妥欢却皱眉,微微摇头,又知道他看不见,便说道:“我的事——难说。” 吉蛋爷爷一笑:“人在这世上,多般苦难深重。却没什么不能说的,难说之事,要么就是不敢开口,要么就是不舍开口。可说开了,看清了,也就没那么难了。” 妥欢想了许久,摩挲着那灵牌一角,血已凝干,却依旧刺眼。 “姑娘不愿意说,老头子也明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爷爷起了身,依旧带笑,“可是,老头子毕竟活了这么多年,虽眼瞎看不见人相,却能摸得清人心。姑娘的心啊,乱的紧,需得早些想明白了,才能有所打算啊。” 妥欢听到这话,愣了许久,刚想要叫住那老人,却瞧着那老人缓缓躺在孙子身边,妥欢也就不再开口了。她想了想,伸手终是将那灵牌打开——无名无字,却在左下角刻下一排小字——妻滟三。 滟三是谁? 阿娘为何要立这个无名氏的牌位? 接着,妥欢拿出那封书信,细读起来。 过了半晌,已到子时,风凄凄,犹如女子低泣之声,分外凄厉。 只见破庙阶梯上坐着一素衣女子,微低着头,双手环抱住自己,蜷缩着瑟瑟发抖。手指微张,那三张纸被风吹起,细眼看去,字字都是以血为墨。 风乍起,吹乱了纸张。却看其中一张纸上赫然写着五个字——明关之难。 第9章 乱葬岗上 要死,我也会把忠国公府拖下…… 十日后,是个暗沉的阴雨天。 天公不作美,可盛安府却仍旧热闹非凡。因着今日是天子赐婚,忠国公的小姐远嫁屠乞,京都十里红妆,盛大非常。那乐曲奏响在盛安府的每一个角落,就连郊外的乱葬岗上,喜乐声仍旧不绝。 一角黄坟处,妥欢跪在地上,用手狠狠的刨着黄土,雨水淋湿她的素衣长发,背上的伤口因着起伏的动作而撕裂,血色染透了衣裳。 本是指如葱根,一双柔荑,可偏偏沾染黄泥,指甲翻裂,血流不止。可她仍旧不觉得疼,依旧红着眼,刨着眼前的这座孤坟。 不知多久,终于瞧见了一个人形。不过十几天,本有些胖的身子却硬生生瘦成一把骨头。她安安静静的躺在黄土里,黄泥弄脏的脸面上全是条条血痕,眼睛睁着,却不见瞳孔,自然是被人剜去了。十指的指甲被全部剥落,脖颈处有一道很深的勒痕。 “吴妈……”妥欢一愣后,扑在吴妈的尸体上,抽泣了起来。 雨下大了,妥欢身后从小径里走出一众人。领头的便是穿着一袭华服,撑伞缓缓走来的妥长珩。他看着跪在地上抱着尸体的素衣女子,淡淡一笑,走近了,方轻笑道:“小妹,终于舍得出现了?” 妥欢没有反应,如同魔怔一般紧紧的抱住泛着尸臭味的尸体,落泪无言。 “瞧瞧我这做长兄的,可是早些从宴上脱了身,专门来这乱葬岗看你。怎么样,我这位兄长是否要比妥家其余的酒囊饭袋好的多吧?”妥长珩笑着。 见妥欢仍旧不理,妥长珩也不生气,只是微摇头叹道:“这吴妈倒也是个忠心的。剜眼割舌,鞭打仗刑,却仍旧不说你的去处。可等到今日婚期,她竟然趁着看守的人稍稍松懈,上吊自尽了——” 他依旧笑着,声音又轻又慢,“不过,小妹你倒也是知道感恩。听到吴妈自杀的消息,竟然再也不躲藏,就这么光明正大的跑到乱葬岗。唉,真是可惜,我还以为你有些胆识计谋,却不曾想这般就把你给引了出来。真是没什么意思。” 妥欢微抬头,血红的眼眸里满是嫌恶嫉恨。 “别这么看我。若非你逃跑,吴妈也不会落得这般下场。可是,现在也没事了,父亲早已安排了与你长相相似的女子替你远嫁。小妹——”他撑着伞,微俯身,与她对视,笑道,“你已不是忠国公府的小姐了。” 妥欢突然冷笑一声:“我可不稀罕。” “你不稀罕,自然有人稀罕。”妥长珩捏住妥欢的下巴,眼底寒意深深,“对了。你可知道父亲说,若我找到了你,该怎么处置你吗?” 妥欢心灰意冷,仍旧冷冷的看着妥长珩:“世上已经有了远嫁的妥家小姐,你们怎会留下我这赝品?” “对了。看不出,你竟然懂得弃子无用的道理。父亲历来心狠手辣,吩咐我,找到你,绝无二话,杀之。”妥长珩笑着回道。 妥欢听言,毫无反应,仍是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 突然,他眼里生出一份恶意,如同毒蛇吐信一般阴郁:“可是,哪有这么容易?我可没想让你就这么解脱了。” 妥欢看着他,突然觉得这人温雅的面皮怎么能笑的如此令人胆寒? “我会把你卖去——教坊司。” 妥欢心中冷笑,却瞪大了眼睛,似乎不可置信般的看着妥长珩。 “对了!对了!就是这反应!”妥长珩捏着她的下巴,越发用力,他狠厉的笑,竟有些癫狂,“我告诉你,我就是恨毒了你的娘!连带着,你这个做女儿的,我都视作弑母仇人!” 妥欢眸子一亮。 他看着妥欢的秀丽雅致的面容,越发觉得憎恨,反手一掌打在她的脸上,骂道:“就算你无辜,可奈何你的身上流着她肮脏的血。妥欢,我不会杀你的,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妥欢一时失力,扑倒在水坑之中,她只觉如同身在冰窖,冷的可怕。她看着身前与自己的“兄长”,他嫌恶的如同看着一只丑恶的野兽。她何其无辜,却被他如此憎恶。 她直起身子,抹了抹脸上的黄泥,冷笑道:“去教坊司那地方,我还不如死在这乱葬岗。” 妥长珩却冷冷的瞧着她,含笑道:“小妹啊,你若死了,我便让吴妈一家人为你陪葬!” 妥欢听到此话,紧握住拳,咬牙骂道:“畜生!” 妥长珩却无怒色,只是甩了甩溅到手上的泥水,道:“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吴妈能引你出来,便也能让你乖乖的进了那教坊司。” “小妹。你可得想清楚了,吴妈已经为你死了,你若再一意孤行,还想自尽保全自己的清白,那吴妈的亲人可就真要赴黄泉与她一家团聚。可等到那时,我看你还有什么脸面面对吴妈。”妥长珩依旧笑着。 妥欢如同行尸走肉般的盯着半截身子埋在黄土里的吴妈,眼底里悲痛愤怒无处宣泄,无力的如同一把火,把她的所有生气烧尽了。 “考虑清楚了?还要自尽吗?”妥长珩瞧着她,笑问道。 许久,妥欢眼神空洞的看着妥长珩:“教坊司,我去。但是你要答应我,决不能动吴妈的家人。还有,把吴妈送回清河,让她葬在故乡。” 妥长珩一愣,仔细瞧了瞧她,撑着伞站直了身子,冷笑道:“那你——给我磕三个头,我便准。” 妥欢低下头,深呼吸一口,再无二话的向着他磕了三个头。 妥长珩突觉痛快,大笑道:“好。我允了。让她好好道个别,你们就把她送到教坊司去,让连枝秀处置。” “是。”他身后的几个随从回道。 风雨晦暝,天色阴冷,远处的唢呐喜乐之声渐渐隐在风声里。 妥欢捧着一抔黄土,看着剜去双眼死不瞑目的吴妈,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模糊了眼。 她紧紧握住吴妈满是伤痕的手,眸中狠厉——吉蛋探来的消息果然不假,妥家嫡长子长珩自幼狠厉,自来不喜杀之而后快,总是喜欢百般折磨仇人。落到他的手里,总好过落到找寻自己的张秋昙手中,那时,才叫没了后路。如此,也算是自己赌赢了。 阿娘,吴妈,你们九泉之下定要好好看着啊。我若要死,也会把忠国公府拖下无间地狱。 第10章 断袖之好 我这人啊,可不喜断袖之好。…… 盛安的夜,总是热闹的,可最是笙歌鼎沸的,还数东市那巷的粉子胡同。夜间勾栏处灯火笼罩,胭脂粉地,靡靡之音,真是好一处繁花似锦处。可这里挂上了赤色雕花牌子的红粉青楼可不是一般的烟花之地。 人道——京师倡家东、西院籍隶教坊,犹是唐宜春院遗意。东院以瑟,西院以阮儿,借勋戚以避贵游之扰。(注) 说的便是隶属礼部的教坊司了。 教坊司管事的鸨母连枝秀正坐在房里点着自家身家,不由喜上眉梢,唱着小曲。 门却被猛地打开,连枝秀吓了一跳,回头却见是一个黄毛丫头,便骂道:“你个小蹄子!怎么不知进来敲个门!” 小丫头抹了抹额头的汗,道:“秀姑,你先别光顾着骂我,先下去瞧瞧吧!” “怎么了?”连枝秀见不对劲,询问道。 “徐三郎来了!” “哪个徐家三郎?”连枝秀对着镜子描着眉,提拉着自己皱纹深深的眼角,心下正盘算着哪天再去买些西域来的胭脂水粉。 “哎呀!还有谁,自然是内阁首辅徐达的三郎徐炎!”小丫头见自家妈妈这般不着急,跺了跺脚说道。 徐达官拜一品内阁首辅,长女徐静好是如今皇后,长子徐明是吏部尚书,次子徐怀现在是紫禁城金吾前卫。徐家可算是盛安府、甚至整个大昭都没有如他家一样这般盛荣的家族。 不过也偏偏有几分差强人意,徐家前面两个儿子文武双全,可这三子徐炎却是个沉迷酒色的无能小儿。仗着亲人的身份,在盛安作威作福,虽说杀人放火的大事倒是没敢碰,可总是纨绔子弟,整日荒唐得了个混世大王的名号。但因是家中幼子,父母自然要疼爱一些。 连枝秀皱眉,转过头看她。 “徐三郎在酒坊里喝醉了酒,一进教坊司就吵着闹着要见阮儿姐。娘子们都劝道,阮儿娘子房里有客了,他也不听。徐三郎人多,且是阁里的小子们也不敢拦着,就直直闯了进去——” “那现在呢?今夜可是提督大人翻了金阮儿的牌子,你们怎么没人提及湛大人的名号!”连枝秀吓了一跳,脸煞白,急忙问道。 “徐三郎喝醉了,怎么听得进去,想是连提督大人这四个字都没听见。那徐三郎一见到阮儿姐房里的提督大人,就、就......哎呀!秀姑自己看去!”小丫头没见过世面,说到此处,羞红了脸。 连枝秀又急又气,推开了小丫头,连忙跑出房去,冲过人群,向着金阮儿房里跑去。 到了那金阮儿房外,见一堆人站着,指着房里面,窃窃私语,大有幸灾乐祸看戏的样子。连枝秀以为出了大乱子,连忙扒拉了人群走到房门口,却愣住了。 徐三郎湿透了衣服站在一角,捂住脖子站在一个穿着蓝色衣袍的男子身后瑟瑟发抖。而他相对的,便是穿着一袭青衣的周春深,在后站着的便是谢乔,而金阮儿跟着一袭白衣冠发的湛良镜坐在凳子上,细细饮酒。 见到湛良镜毫发无伤,连枝秀连忙松了一口气——若是湛大人在她这儿受了伤,她这条命可就保不住了。 “恒元兄,你可要为我说一句公道话啊!你看看我脖子上都被那个穿青衣的小白脸给划拉出血口子了!”徐三郎扯着身前人的衣服,大叫道。 恒元!连枝秀立马反应过来——镇国公的嫡长子,齐恒元。他自来洁身自好,从未来过这些楚馆秦楼,怎么今日竟然来了教坊司? 齐恒元也是微皱了眉,低声道:“行了。别吵了,还嫌不够丢脸吗?你以为你得罪的是谁,那可是西厂提督!” 听到西厂提督四字,徐炎立马煞白了脸,身子一软,竟就要倒地,幸好被身后的小厮扶住了。徐炎看向坐在凳子上的玉面郎君,那般金雕玉琢的人儿竟然就是花面阎王——湛良镜! 徐炎连忙拉住齐恒元的手,急道:“恒元兄,救我啊!” 齐恒元不理他,向着坐着的湛良镜拱了拱手,道:“湛督主,许久不见了。” 湛良镜也笑了笑:“齐公子现在身任吏部左侍郎,公务缠身,与我自然是许久不见了。但不知道,怎么今日跑来这教坊司偷闲了?” 齐恒元历来厌恶这些烟粉之地,今日被徐炎半拐半拖的入了这教坊司,本想着以后因着公务,定然也会来此。可刚进教坊司,他却还是忍受不了,借故去上了茅房,刚想溜走时,徐炎却闯了祸。饶是再怎么倒霉,他也不会想到会在此地遇见了这个阉贼。 他暗自叹气,正色道:“湛督主,不知徐炎是怎么惹了你,何必动上了刀剑?” 话虽问的湛良镜,可却看着一旁的周春深。 可周春深面容冷峻,丝毫没有回话的意思。 谢乔这时站了出来,笑着说道:“齐大人看来也是位明白人,你是后来人,不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就让我来说个明白。方才,徐三郎二话不说,踢了门就进来,丝毫没给我家督主面子。而且,竟然一上来就对督主动手动脚——” 说到此,齐恒元脸色甚是难看的看向徐炎,只见徐炎眼神躲闪,便知道此话是真的,齐恒元甚是愤恨的把徐炎的手甩开。 谢乔笑出声,又接着说道:“但是,督主念在徐三郎喝醉了酒,便只是让这位‘穿着青衣的小白脸’的周千户稍稍教训了一下徐三郎,哪知道周千户下手没轻重,还以为是对着那些个下了明狱司的犯人,便不小心误伤了。” 说到了明狱司,徐炎面色发白,微低着头,瑟瑟发抖。 湛良镜淡淡笑着:“徐三郎若喜欢生的清俊的小倌,就去盛安西街的丝竹馆去。我这人啊,可不喜断袖之好。” 连枝秀明白了——原是徐三郎喝醉了酒,闯进金阮儿的房里,竟然看上了西厂提督!这徐炎,平日里糊涂也就算了,今日怎么敢得罪了湛良镜!还真是醉酒误事。若非不是看在他爹和他姐姐的面子上,怕是那个周千户直接将他抹了脖子! 齐恒元听到这话,知道湛良镜不想追究此事,便立马拉着徐炎,道:“此事,确实是徐炎的不是,该向督主赔罪!但是,万望督主看在徐炎年少不懂事,又喝醉了酒,饶了他。” 说完,便同徐炎一起行礼。 湛良镜却微避开了眼,理了理微乱的袖口,淡笑着不说话。只抬了手举起瓷杯,谢乔了然,为他倒酒。 气氛一时寂静非常。徐炎分外尴尬,无措的看向齐恒元:“恒元兄......” 齐恒元愤懑,但到底还是忍着这口气,低声道:“道歉。” “这......”徐炎一愣。 “快!” 徐炎咬牙,涨红了脸,附身抱拳,低着头道:“望、望督主饶了徐炎冒犯之罪!” 看戏的众人皆是面面相觑——瞧瞧,这西厂的“阎王爷”果然厉害!这徐三郎,谁家的公子啊?那可是皇后的胞弟,一品大臣的儿子!如此身份,谁敢让他道歉求饶? 可转念又想——徐炎怕这湛督主也可理解,不说湛良镜掌握西厂,就单说他是万贵妃最宠爱的内臣,就足以了。 万贵妃谁啊?那可是宠冠六宫的妖妃!不说上次这徐炎的二哥徐怀因为顶撞了万贵妃一句话,直接被降成了五品禁军。就说十年前,皇帝刚掌大宝,坐上皇位,立了前朝重臣之女为后,因着打了万贵妃一巴掌,皇帝就直接把新后给废了,连带着那大臣都遭了殃。 所以啊,天下谁人都知道,当今圣上虽以仁政治国,可只要遇上万贵妃的事,皇帝就跟中了魔一样失去理智。 俗话说得好,打狗还得看主人啊!何况,这“狗”还是西厂的“花面阎王”湛良镜,可不是谁都能招惹的。 这时,才瞧着那“花面阎王”勾了笑意,放下酒杯,看着徐炎,笑道:“既然,徐三郎都肯如此求我,又有齐公子在此,我自然不能为难你们。今日之事,就当是个玩笑,我不会追究。” “多谢督主。”齐恒元沉声道,把徐炎拉了起来,又道,“如此,我们就告辞了。” 两人方要出去时,又听到湛良镜笑道:“二位走的这么快,难不成我还扫了你们的兴致?” 齐恒元和徐炎停步时,刚要说话,又听到谢乔笑着高声道:“秀姑!” 连枝秀听到在叫唤自己,连忙走了上前,道:“在!在!” 谢乔道:“二位是贵客,你好好安排,给二位寻些姿色好的娘子。对了!尤其是徐三郎,徐三郎火气大,给他寻个温柔似水的娘子安抚一下。这账就记在督主名下。” 连枝秀笑道:“是,奴家明白了。” 齐恒元皱眉,方要拒绝,却见湛良镜安坐着,微侧身,唤着周春深坐下,一同品酒。他只得将话咽下去,只拱手道:“那——我便多谢督主了!” “齐公子,多礼。”话说的淡,那说话的人也没有转头正脸看向齐恒元,只是嘴上敷衍罢了。 “齐大人,徐三郎,请随奴家来。”连枝秀上前,引路道。 齐恒元心中窝着一股气,却只能带着徐炎甩袖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出自乾隆时吴长元的《宸垣识略》,描写教坊司。ps:大昭的教坊司在粉子胡同,要挂赤色雕花牌子。明狱司,西厂独有的牢狱,虚构。对应锦衣卫的诏狱。 第11章 清白之身 入这教坊司,便再无出去的道…… 齐恒元和徐炎被连枝秀带到另一间屋内,徐炎正想发作时,却见齐恒元起身,脸色铁青的说道:“敢问,茅厕在哪?” 连枝秀拿着团扇,掩笑打趣道:“齐大人莫不是想要学汉高祖尿遁逃了去?” 齐恒元蹙眉,甚是不悦。但是这后路被连枝秀看出,心中到底还是有几分不自在的。 连枝秀又忙着赔笑道:“哟哟,瞧我这说的是什么话?西厂提督湛大人做东,请两位大人宿在教坊司,想来,齐大人也不会这么不给面子吧?来来,黄芽,快领着齐大人去茅厕出恭。” “你!”齐恒元憋着一口闷气,到底还是不好发作,便就要跟着小丫头去了茅厕。 “恒元兄!我……”徐炎见此,唤住了齐恒元。 齐恒元回头,冷颜道:“今日你招惹了那湛良镜,没丢命已是大幸!你还记得曾经那个调笑他的张大人,半月后便因为私自卖官、串通前朝余孽的罪名,下了明狱司,凌迟而死,全族被灭——” 徐炎自然知道,这件事当时闹得满城风雨。那时湛良镜尚且还未坐到西厂提督的位子,只是西厂的一个小小千户。张大人当着众人的面,笑话湛良镜生的比教坊司的娘子还要好看,若是丝竹馆的小倌,自己也愿意一掷千金,将他养在府中。 当时,湛良镜也在。他却一言不发,只是笑着。 后来,不过半月,西厂前任提督猝死,湛良镜任职。他第一件事,便彻查了张府,罪名坐定。那姓张的凌迟处死时,声声骂道湛良镜是个恶鬼。 湛良镜因此得了“花面阎王”的浑名,也自此后,再无人敢因他年少美貌,戏弄嘲谑了。 “——你见色起意,还连累我向他赔罪!” 徐炎涨红了脸,回道:“可你让我道歉求饶,这不是折了我徐家的脸面嘛!” 听这话,连枝秀不由腹诽:这会子求都求了,面子丢也丢了,竟然还怪起了别人。怎么不在那湛良镜面前硬气啊? 齐恒元甚是恨铁不成钢的咬牙回道:“徐炎!你以为我愿意?湛良镜如今掌握西厂,又有明狱司,身后更是有万贵妃撑腰,势力早就大过了东厂和锦衣卫!朝堂上你父亲处处被他排挤,就连你姐姐在宫中也是举步维艰!你若真得罪了他,他随便给你安个什么莫须有的罪,你们徐家就得遭殃了!如此,你还怪我让你道歉?徐炎,你还是多长长脑子,别这么窝囊!” 齐恒元决然的说完,转身冲着连枝秀道:“今儿,我齐恒元还真就无福消受西厂提督的礼!走了!” 说完,再无二话,转身便走了,一步也不回头的离开教坊司。 只留下徐炎瞋目扼腕,赤红着眼,悲愤极了。 见齐恒元就这样走了,连枝秀想着这徐炎怕是也就灰头土脸的走了,便轻声唤道:“徐三郎也要和齐大人一同走吗?” “走什么走?去!去给爷找个没开的花苞儿!爷要最贵的!”徐炎猛灌下酒后,将酒瓶砸到角落,高声道,“湛良镜做东对吧?告诉他,爷就是要宿在教坊司,爷还真就受了这份窝囊气!” 连枝秀见徐炎戟指怒目的模样,连忙应道:“是。奴家立马去安排。” 她退了出去,把门刚一关上,又听见里面传来乱砸瓷器的声响。 “秀姑,这徐三郎......”小丫头听着里面怒骂的声音,不由被吓到。 “真不是个东西!”连枝秀啐了一声,又吩咐道,“记着了,待会点算清楚了,这徐炎砸了多少东西,记了个总数,就到徐府上门讨去。” “是。那秀姑,该给徐三郎找哪位娘子?人家可是要没开的花骨朵儿......” 教坊司隶属于礼部,里面大多数挂得出牌子的都是下了诏狱或明狱司的有罪之臣的妻女。自然,也是有招募进来的平民之女,可招募的时日也是经过礼部批准,必然要在每月初时,为期五日,规矩繁多。招募进来的人,不比那些养在闺阁的官家女郎,自来没学过琴棋书画,自然是要培训些时日。 可这徐三郎,偏要个没接过客的花苞。但,如今哪里来一个学识有礼、又还是清白之身的挂牌娘子? 连枝秀想了想,笑道:“一月前妥家的大公子不是送来了一个吗?把她领上来。” “那个?”小丫头面露难色,低声提醒道,“那个姑娘可是个暴脾气,自从来了教坊司,没有一日消停,总有办法用各种东西弄伤人。我瞧着,怕是有些疯病。前些日子她用砚台打伤了人,这时还被您关在‘黑匣子’里呢!” 黑匣子,是教坊司里的暗话。原是那些官家女郎,又或是明面上是招募进来,实则是被家中父母卖到这儿的姑娘。都是些被迫进入教坊司的人,自然是哭天喊地的要保自身清白。这黑匣子便是专门处置这些不识时务的姑娘们的黑屋子,因着名号不好听,便唤作了“黑匣子”。 连枝秀转了转团扇,淡然笑道:“入了教坊司,饶是再硬的人儿,只要身子破了,那便就只能认命了。去,把她带上来。” “是。” —————————— —————————— 妥欢被两个大汉拖出黑匣子时,兜转之间,她只看得清盏盏明灯恍惚在眼前划过。最后,她被扔进了一间满是刺鼻胭脂香粉味的房间。 她无力的倒在地上,随后被几个姑姑拉了起来,两三下便把她的衣服褪去,扔进了装满清水的浴桶之中,开始为她洗发沐浴熏香。一股脑的暖意令她清醒了几分,用力睁开双眼,视线清晰了些。 只见穿着轻纱红袍的连枝秀坐在面前,手指划过放在桌上的滑柔锦缎,微瞟了妥欢一眼,笑道:“关了这几天,姑娘可否清醒了些?” 妥欢无力说话,只是对着她嗤笑一声。 一边的奉茶的丫头笑道:“秀姑,瞧她那模样,定然是软经香粉还没过呢。” 软经香粉本是教坊司里对着不听话的娘子用的,服下则全身瘫软,无力反抗。 连枝秀翘着腿,微笑道,“看来,姑娘还是没能明白自己的处境。实话说吧,离开教坊司,只有四种法子。正经的路子自然是礼部特赦册子上写了你的名字,还有便是有位大人物出高价赎了你。剩下的,要么你自尽而死,又或是被恩客折磨致死。除此之外,入这教坊司,便再无出去的道理。” 妥欢闻着这屋内点的香,觉得意识越发清醒了些,心中不由道——这香有提神的作用。 连枝秀瞧着她似乎更清醒了些,便又说道:“你的身份不好摆在明面上说,可我也知道,若不是别人有你的把柄在手,你怎么会在一月前安安静静的跟着那些人进了教坊司,毫不反抗?” 妥欢听到这话,不由抬眸直视她。 “姑娘,入这教坊司的谁不是可怜儿?不过啊,你既然已经被卖到这儿,便不可能一直是清白之身。这一月也没见你寻死,我也瞧出来了,你心中还有顾及。如此,何不安生下来,伺候好自己的恩客,为自己谋个后路?”连枝秀只觉自己甚是苦口婆心,便拿起茶杯,润了润喉咙,“今儿啊,还真有一位......” 妥欢却冷笑着打断她的话,声音低哑:“秀姑这话,不知骗了多少人?” 连枝秀喝茶的动作一顿。 妥欢歪了歪头,发现自己的身子依旧瘫软,不能起身,便只能任由那几个姑姑为自己沐浴。她轻声笑道,眼里嘲讽之意不减:“安生?就凭你这几句话,便想让我卖了自己,在教坊司中过着行尸走肉的日子?” 连枝秀一愣,微蹙眉瞧着她。 “秀姑啊,倚楼卖笑的生意,你也做了这么多年,如今已是半老徐娘,却还不是没为自己谋个后路,依旧在这教坊司中?”妥欢眸中似寒冰,缓缓说道,她突然邪邪一笑,“告诉你,老子可不是那么容易哄骗的黄毛丫头。” 连枝秀忿然的将手中茶杯摔倒茶桌上,指着妥欢,怒道,“你!” 可却无言回击,只捂着气疼的胸口喘气。 一边的丫头见此,立马上前就是一巴掌打在妥欢的脸上:“你竟敢这样对秀姑说话!” 妥欢的脸瞬间肿痛起来,她心中却未有悲愤——只要将连枝秀激怒,把自己狠打一顿,扔进黑匣子里,也好过被她拉去接客的好!虽然连枝秀未提及让自己接客的话,但是二话不说为自己清洗,还如此温和的劝说,除了让自己前去接待恩客还有什么原因? 妥欢虽然进了这教坊司,可也未想出卖自己。要卖,也得卖个值当。 “行了!”连枝秀舒了口气,站起身来,寒着脸走近,捏起妥欢的下巴,仔细瞧了瞧,冷笑道,“你倒是个桀骜不驯的野驹儿,是个不服管教的。原本,我该好好收拾你。不过,今晚,你必须去接客,所以啊——” 蔻丹红的指甲划过妥欢的脸颊,又滑到她的颈上,笑意阴冷:“肌理细腻骨肉匀,粉颈乌鬓秀玉容。这般好的皮相,我可得让徐三郎多出些金锭。” 说完,她狠狠甩开妥欢,冷冷吩咐道:“把谢软香灭了,再让她多吸,怕是人就跑了!一炷香时间,把人打扮好了,送到徐三郎房里去!” 连枝秀刚要踏步走了,却又转身将袖中的一个瓷瓶放到丫头手中,道:“等她收拾好了,再给她服下软经香粉的解药。” 丫头接过,应道:“明白了。” 第12章 九星匕首 周大人,我只有这一条生路了…… 妥欢犹如离线木偶一般被她们洗梳装扮,在被拖出去时,那丫头给她服下了软经香粉的解药。她趁着众人没注意的时候,摸索到了藏在之前一副内衫里的匕首,迅速放入长袖之中。药效发作,妥欢的意识越发清醒了些,她被姑姑扶着,细心记下教坊司的楼阁和去路。 进了大堂,尽是胭脂红粉,花花绿绿撩人眼乱,处处都是些坐吃山空的纨绔子弟同娇俏娘子们调笑。这方左右双腿坐着俩美人吃喝说着浑话,惹得美人嬉笑轻锤胸膛,大笑不止。那方把酒同美娇娘假作诗意,桌子下的猪蹄子不知掀开了几层纱裙。 都是些沉迷皮肉欢愉的腌臜样。 上了二楼处,妥欢被带到了天字号的房间。 丫头上前敲了敲门,笑道:“徐三郎,玉壶娘子来了。” 妥欢听得这名字不由蹙眉——真是个晦气又俗气的名字。 “进来!”屋子里的人吐词不清的说道。 “是。”丫头推开门,让姑姑们把妥欢带了进去。 妥欢被压到凳子上坐着,丫头便吆喝着姑姑们出去了。 妥欢身上的软经香粉虽未完全消散,但是身体已经能够自己控制了,可是却也最多撑着跑几步,要动拳脚还是不行。 她还未动作时,只听床铺上摔出一只酒杯,砸在妥欢脚边,脆声响。 妥欢看过去,只见一个身穿华服的少年拎着酒壶,从床上缓缓起身,清俊的脸赤红着,打了个酒嗝,满身酒气的踉跄向自己走来。 徐炎喝的大醉,瞧着坐在桌边身着胭脂红衣衫的窈窕女子,勾起一笑,微俯身,瞧清楚了女子面容,不由笑道:“呵。这秀姑何时得了这么个清秀丽人?你叫玉壶?” 长袖中镶着宝石的匕首紧握着,硌疼了妥欢的手。妥欢努力控制住心绪,笑着点点头。 徐炎坐在她身边,又灌了一大口酒,眼神飘忽的指着她,道:“上次,我赏了金阮儿一件纯金打造的阮咸。既然,你叫做玉壶——” 他伸出手,挑起妥欢的下巴,笑道:“你若伺候好了爷,我就赏你用和田白玉作的玉壶......” 说着,徐炎便要俯身过来。妥欢一惊,本想拿出袖中匕首,可看到屋外守着的两个人影,又连忙收了回去,错不及防,徐炎便亲上了妥欢的左脸。 妥欢只觉得甚是恶心,但还是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心慌,嘴角憋出一个弧度,皮笑肉不笑。 徐炎醉眼朦胧,哪里看得出她的不愿意,只瞧着这面前的清秀小娘子一笑,伸手就要拉她:“软香温玉,确实不错。走,到塌上去。” 妥欢一惊,忙收回手,站起身来,却见徐炎面色有几分不悦,又笑道:“公子,今夜是不是在哪里受了气?” 徐炎皱眉。 “玉壶...见公子喝了这么多闷酒,便想疏解公子心中的郁结。”妥欢眼见着徐炎面色微凛,便知道戳中了徐炎的痛处,站远了些,不动声色的将另一壶酒放在他旁边,柔声道,“公子,若是不嫌弃玉壶愚笨,就同玉壶讲讲,权当解气?” 徐炎听到这话,烦心事一上来,举起酒壶,又是灌了一大口,赤红着眼,酩酊大醉,怒骂道:“受气?我长这么大,还从没有像今日这般丢脸!若不是、若不是我念在他是西厂提督,身后有万贵妃撑腰,我怎么可能会......” 妥欢微蹙眉——西厂提督?湛良镜?他在教坊司? 徐炎想到方才自己当众向他这个阉人道歉,只觉得心中更是羞愤至极,又猛然喝下一口酒,酒醉人心,徐炎更加愤怒,拍案骂道:“湛良镜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即使当上了西厂提督,可还不过是一个断了子孙根的阉人!卖了祖宗的奴才罢了!我还没嫌弃他呢!而且不过上去摸了下手,竟然就敢这般欺辱我?” 摸了下手?妥欢想了想,便明白了——怕不是这徐炎瞧上了湛良镜的美貌? 听得这话,妥欢瞧见在外守在的那两个人影微动了动,便安抚道:“公子说的可是西厂提督的湛督主?哎呀,那公子可莫要这么大声。盛安府遍布都是厂卫,何况这还是教坊司,要是这番话被他人听见了,告诉了湛督主......” 徐炎一把甩开妥欢的手,恨极的砸了手中酒壶,高声道:“被他人听见了又怎么样?还给他下跪吗?我徐炎是何人啊?家世显赫,父兄在朝为官,阿姊尊为大昭皇后,给他道歉,已经是把我脸面都给丢没了!齐恒元还说是为我好!老子可不想领他这份情!” 妥欢虽不知道细节,但也知道个大概,见到徐炎瞋目切齿的样子,轻轻起了身,抬步道:“公子的酒没了,我去给公子拿酒。” 徐炎皱眉,伸出手,拉住她的袖子,道:“拿什么酒啊,你若是心疼我,那便好好伺候了我,你肯定不会吃亏......” 妥欢被徐炎一把抱住怀中,挣扎的笑道:“公子别急啊,我去给你拿几坛子上好的女儿红,再给公子唱几首小曲,这事儿,不急......” “莫说废话!”徐炎瞧着妥欢还是一副要挣脱的样子,邪笑道,“对了,秀姑说了,给我安排个花苞儿。你莫不是害怕?放心,爷会小心翼翼,把你当做娇花一样疼的。” 说着,徐炎将她抱到床榻上。妥欢心中惊慌,可见徐炎欺身上来,慌张的抽出袖中匕首,向着徐炎一刺。只听徐炎一声痛呼,捂住自己的腹部,妥欢推开他,连忙跑了出去。 看门的两人见着妥欢开门逃走,不由一愣,连忙往房里看去,只见床榻上,徐炎的手上沾染着血,低吼道:“给我把那个贱人抓回来!” —————————— —————————— 妥欢把沾血的匕首藏在袖子里,看到人多处,慢下了步子,扯过一个娘子,问道:“西厂提督在哪里?” 那娘子吓得一愣,回道:“在、在金阮儿房里。” “她房在哪里?”妥欢又急问道。 “在三楼......” 妥欢连忙松开手,奔向三楼——只要知道在三楼就足够了。 如妥欢料到的,那拐角处的有“黑白无常”守着的房间,定然就是湛良镜待的了。眼见着周春深和谢乔站在那房门,妥欢立马冲了过去。 谢乔看着从楼口处跑来了一个女子,不由皱眉:“春儿...你看那儿。” 周春深看去,那女子身姿窈窕,长发披散着,衣衫不整,脚上还丢了一只鞋。看不清脸,直向着他们这边而来。 他微眯眼,蹙眉:“她似乎是——” “妥家的。”谢乔接话道。 两人对视一眼,握住佩刀,看着妥欢飞奔似的冲过人群,不了片刻就停在二人面前。 妥欢喘了一口气,抬眸看了看周春深,又看了看谢乔,拿出手中沾血的匕首,轻声道:“我只求见督主一面。” 谢乔看着当日湛良镜赏给她的匕首,上面已经沾染了血迹,心道——妥家小姐已经出嫁,可她这般装扮明明就是教坊司的小娘子。其中曲折我虽然不知道,但也知道她的身份对于督主绝非幸事。 刚想要下决心赶她离开时,只见妥欢冲着周春深跪了下来,竟是低声泣道:“周大人,我只求见督主一面,请大人替我通报!若是大人不允,我宁愿自尽于此!” 说着,就将匕首架在脖子上,匕首锋利,轻轻一划,血珠便渗出。 周春深到底是一副侠义心肠,蹙眉不忍,伸手便要夺下她的匕首。 “周大人,我只有这一条生路了......” 妥欢微颔首,将匕首握得更紧,一双秋眸含泪,俏生生的小姑娘,甚是惹人怜惜。 周春深也大概知道妥家的事,实在不忍,便再不顾谢乔的示意,扣门唤道:“督主,有人求见。” 是一个女子的问话:“谁?” “督主,是妥家的——九星匕首。”谢乔回道。 原来这匕首叫做九星。妥欢握紧匕首,屏住呼吸,片刻寂静后,听得屋内传出回应:“进来吧。” 妥欢低眸,收了匕首,沉下心思,进去了。 第13章 睚眦必报 自然,也是去算账的。 妥欢刚一进门,只见一美貌女子站在妥欢面前,她眼眸含着几分警惕和疑惑,审视了妥欢几眼后,这才让开了道。 妥欢只见湛良镜坐在桌边,冠发已摘,如漆长发散开,领口微开,他握着酒杯,微侧头,带着笑意的瞧着她——虽然衣冠不整,却仍旧一副风流公子模样。哪里能瞧得出,这珠宝似的人儿是个身有残缺的宦官? 莫不是耽误了人家的好事吧?妥欢心道,随后连忙跪了下来,道:“妥欢见过提督大人。” “妥家小姐已经远嫁屠乞。你——”湛良镜放下酒杯,轻言细语,“再好好想想,自己到底是谁?” 妥欢一愣,抬起头看着他眼中的冷意,心中便明白了——当日他帮的是妥家小姐,而现在的自己不过是教坊司的中普通的娘子,他许的诺,应的话只是对妥欢。而如今,自己不过是个赝品,一个早已被父母抛弃构险的无名之人。 她沉思片刻后,也抬头微微笑道:“回大人,方才是我失言了。我不过是教坊司中的小娘子,贱名玉壶。” 湛良镜扣桌,懒懒笑道:“倒是个伶俐的——你既已明白,便出去罢。” 妥欢一边捋了捋弄乱了的长发,一边说道:“玉壶自然知道督主的意思,不过我可不愿在教坊司中度过残生,督主若是不嫌玉壶蒲柳之姿,玉壶愿意一生追随督主。” “你这是什么意思!督主怎会看上你?”金阮儿上前两步怒道。 倒是湛良镜撑着脑袋,手指扣桌,若有所思的看着妥欢,一副淡然的模样。 见到湛良镜如此,妥欢也有点急,何况教坊司和徐炎的人正在找她,撑不了多久,若不让湛良镜动心,自己怕真就没了活路了。 妥欢又捧出九星匕首,直视他,道:“督主,玉壶是个明白人。督主的话,玉壶也听明白了。这把匕首是督主赐给妥欢的,自然不该在玉壶身边。烦请阮儿姐交还督主。” 金阮儿微蹙眉,但还是拿起了九星匕首,捧到湛良镜面前。 湛良镜接过,却觉不对劲,抽出刀鞘,却见刀伤沾满血迹。 金阮儿一见,不由诧异道:“刀上有血。” 妥欢突然笑道:“对了!玉壶忘了说,方才玉壶用这把刀情急之下刺伤了一个人——” 湛良镜看去,只见那跪着的少女,眉黛青山,双瞳剪水,笑的明媚无暇。 可他却觉得这双眼睛里稍微一转,都带着一股子邪气。 “——那人,是徐家三郎,徐炎。” 话一说完,金阮儿大震:“你,用这匕首刺了徐炎?!” 湛良镜挑眉,笑了笑:“使了几分力?” “玉壶气力小,差了两分力。”妥欢面上虽然一笑,心里仔细盘算着,“这把匕首是督主的,可玉壶用这把匕首刺伤首辅之子、皇后胞弟。玉壶人微言轻,死不足惜,可是也自小怕疼,若是被他们弄疼了,怕就是胡言乱语,被人误会,给督主添了堵,这样就不好了。” 金阮儿道:“你这不是威胁督主吗?” 这段话,说的露骨。明白人都听得出,妥欢用这把匕首刺伤徐炎,为了自保,她也能说出自己受西厂提督湛良镜的命令。如此,不是威胁,还是什么? 妥欢看向她,又看向湛良镜,跪直了身子,又伏地叩首道:“不是威胁,是我在向督主求一条生路。” 片刻的寂静,妥欢听得见自己越发快速的心跳。 良久,湛良镜只是举杯喝下清酒,毫无怒色,轻声道:“生路?你唯一的生路,就是死心的待在这教坊司。可你偏就是不安生,要找一条光明道。不过,你找错了人,我不是你能寻的生路。” 妥欢只觉希望渺茫,紧握住手,仍然伏地无言。 他抽出匕首,看着上面的血迹,嗤笑一声:“你的小把戏,与我而言,毫无威胁。” 妥欢听到这话,心中期翼一如风中残烛灭了,剩下黑暗中的一缕烛烟,徒增悲凉。 可妥欢反而冷静了下来,缓了缓,才抬起头看向他,面带一丝凉意的笑,道:“我知道我的小把戏,督主瞧不上眼。方才许我进来,不过是想看我落得什么下场。确实,督主如今身受恩宠,高居西厂提督之位,我这个小人物的栽赃嫁祸诚然不会对督主造成什么困扰。是我心急了,才会想到这样的蠢办法。” 湛良镜握住九星匕首的手指微顿,随后将匕首入鞘,看着她。 本以为她会跪地磕头求饶,让自己帮她,可哪成想,这般轻易的,妥欢也就放弃了说服自己的想法。不过,若是她真如自己所想,嚎啕吵闹,怕是湛良镜也就不再多言,直接用手中的九星匕首,了结了她的性命。 妥欢哪里知道湛良镜有这般想法,只是淡然说道:“督主说的对,我是个不安生的人,可我寻的历来不是什么光明道。如今,我身在绝境,寻的是生路,也是死路。” “死路?”湛良镜放下酒杯,问道。 “此地若逢生路,我的下条路便是报仇。”妥欢水眸里含着仇戾,轻声道。 湛良镜却轻笑一声,似乎听到天大的笑话:“忠国公府可不是你能撼动的。你的仇,不是难报,而是绝无可能。” 妥欢冷冷瞧着他,突然也笑了:“我今年十三,余生还长,这仇能否了结,不是督主说的算。” “你竟敢如此说话!”金阮儿上前,蹙眉道。 突然,门外人声嘈杂,似乎是徐炎派来的人寻到了此处。 金阮儿便低声对着湛良镜说道:“督主,外面人多了。” “金娘子也不用浪费口舌赶我了,我自行出去就行了。”妥欢微叹了口气,随后对湛良镜微俯身行礼,一如世家女郎的风范,“提督大人,方才是我失言,实在失礼,万望海涵。” 她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膝盖的尘土,又凉凉一笑说道:“不过,还需要告诉督主,我这人啊,自小听说书,听得最多的就是秦相范雎,别的没记着,就是记着了个睚眦必报。我若受辱,徐炎他也必定非死即残。如此,得提醒督主一句,我想活着,也就不顾什么君子之礼、不累无辜的道理,若拖督主下了泥沼,就请督主见谅。” 金阮儿气极,正欲上前拦住她,却被湛良镜抬手示意,又听他说道:“慢着。” 妥欢走向门前的步子一停,回头。却见湛良镜将那把九星匕首扔到妥欢怀中,他笑道:“莫忘了——下次杀人,须使全力,莫要留情。” 这话,原是初见时,他笑意温和的杀了人,将金步摇放在自己手上时说的。 妥欢低头看了看这把九星匕首,微蹙眉,看他仍旧是一副淡然的模样,似乎毫不介意妥欢会如何给他惹祸。妥欢心思一沉,行了礼道:“多谢督主。” 随后,便打开了门。 只见门外站着是个奴仆,看衣着似乎是徐炎带来的徐家家丁。而后面又跟着几个,自然是教坊司伺候的小厮。 领头的徐炎小厮看到妥欢出门,便大声道:“谢大人,你看,人不是在里面吗?” “哟。人怎么进去的,我怎么没看见。”谢乔笑了笑,说道,“不过,你这么说,是在怪罪我了?” 那小厮瞧着谢乔的笑越来越冷,心道——可不能再招惹这西厂的人了。方才自家公子都给他家主子当众讨饶,自己不过一个奴才,若是真得罪了这两位“黑白无常”千户,怕是谁都保不了自己。 便连忙赔笑道:“小人可没这个意思。既然人找着了,那我便带回去复命了。” 说着,便叫人上去扣住妥欢,向着两位千户大人赔了笑告了别,连忙撤了。 妥欢路过周春深时,低声道:“多谢周大人。” 周春深皱眉,看着妥欢押走,不由低声道:“督主没有帮她。” 谢乔瞧着他,淡笑道:“你同我呆在这位‘阎王爷’身边这么久,怎么还是一副女儿家的软心肠。行了,她现在身份特殊,督主如今也在忙‘沙坻’的事,今日心情本就不好,正巧这徐家三郎竟然还触了霉头。督主没有杀了他,都算是忍下来了。毕竟徐家人也不是善茬,若真是放在明面上把徐炎给收拾了,怕是有得麻烦事。” 周春深也微微叹了口气:“麻烦......” “进来。”突然,房里传出湛良镜的声音。 谢乔和周春深对视一眼,推门进去,谢乔又带上了门。 瞧见二人进来了,湛良镜对着金阮儿说道:“把你得的消息,再说一遍。” 金阮儿颔首,恭敬道:“得报,中元节那日,督主所杀的十九影,在一年前与东厂联系,后在‘沙坻’安排中,自行前去北镇抚司作探子。在做探子的半年里,十九影记录了北镇抚司和‘沙坻’的密信,私下将其转给东厂。” “如此说,十九影果然是东厂的暗卫?”周春深蹙眉,道。 “不成想,东厂的暗枝竟然探到‘沙坻’来了。”谢乔也有些惊异,道。 “还有,在此期间,十九影的密信,不是直接送到东厂,而是转交了五道,送进了徐家。”金阮儿又道。 “徐家!?”谢乔惊道。 “徐达身任内阁首辅,历来与厂卫三府(东厂、西厂、南北镇抚司统称为三府)水火不容。怎么可能和东厂有联系?”周春深问道。 “徐达这人庸直,历来不屑与三府为伍。不过,徐达长子——徐明,可是个厉害的角色。说好听了是大智若愚,说难听了是心机叵测。”湛良镜微微一笑,“可我倒是未曾想到,曹化春(东厂提督)竟然能够与徐明有交集。” “此事,上主可知道了?”谢乔问道。 金阮儿回道:“上主已经知道了。” “可有指示?”谢乔又问。 “还未回信。” 片刻寂静后,湛良镜突然问道:“对了。方才的密探子,传话说,徐炎骂了我什么?” 两人一愣,都下意识的没有说话——西厂暗卫密探遍布京都盛安,这教坊司又是达官贵人寻欢作乐的场所,西厂安插进来的自然不少。 湛良镜抚着鬓角,笑道:“没了子孙根的阉人…卖了祖宗的什么?阮儿,你说。” 金阮儿咬牙,轻声回道:“回督主,徐炎说的是——奴才。” 湛良镜冷冷一笑,却也未见有什么不悦的神色,不过眼眸处的冷意甚寒,仍是一副含笑的温尔模样:“对。奴才。徐家的小儿子,草包一个,没学到自家父兄的胸有城府,倒学足了市井的粗陋样。别的不比,这暗地骂人到底挺厉害的。” 他指间点桌,想了想,突然勾唇道,“阮儿,替我冠发。” 金阮儿一愣:“督主,要去做什么?” 湛良镜笑了笑:“她说自己睚眦必报,可我也是个锱铢必较的小人。自然,也是去算账的。” 作者有话要说: 那啥,我们花面阎王要救妻了 第14章 九死不悔 只要督主予我生路,妥欢——…… 妥欢被押到的地方,不是原来的房间,而是院落处的一间独房。她留意一下,这院落里似乎除了一间有人,其余房间都是无人——怕是这徐炎受了惊,不动声色下换了房间。 进了房里,妥欢被压在地上跪着。 方才抓人的小厮杨六上前,细声告诉了方才在哪里找到的妥欢。徐炎腹部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好了,一把推开了为自己包扎的小厮,站起身,目眦尽裂道:“你是湛良镜的人!?” 妥欢低着头,也不说话。 杨六将那把九星匕首递到徐炎眼前,说道:“少爷,这是她身上搜到的。” 徐炎瞧着上面的血迹,更是怒的发抖,一把扔到妥欢眼前,质问道:“九星匕首是陛下钦赐给湛良镜的,你怎么会有这东西?说!是不是湛良镜叫你来杀我的?” 妥欢听到这话,却仍是低头,一言不发——此时,说多便是错。 “好个湛良镜!我不过就是瞧上他貌美,玩笑了几句,他竟然让人来杀我!好!好!真当我徐炎好欺负吗?”说着,徐炎挽起袖子,竟然就要去找湛良镜。 听到徐炎这话,妥欢也不由觉得好笑——人说徐家三子,前面两个都是人中之玉,可偏是这幼子,就是个坐等山空的草包。如今看,还真是如此。就算是再愚笨的人,也晓得人家方才当众给你难堪,又怎会傻到不过一炷香后又寻人来刺杀你?不过,知道徐炎将自己带回了徐家,那时候,妥欢在徐家父子面前就会点燃火焰,顺便还能引火到忠国公府上去。 杨六一把拉住徐炎,劝道:“少爷!你都知道了,那湛良镜都敢派人来刺杀你,你若真的去找他,怕真的就是有去无回了。如此,何不回府,把此事告诉国公和两位少爷?而且,上次的事,国公已经不甚高兴了……” 妥欢低着头,微皱了眉——只要出了教坊司,妥长珩便无法控制我。 提起上次的事,也觉得棘手,徐炎想了想,觉得在理,便点头道:“好!” “来人,把这贱人押回府里......” “慢着!”徐炎又道。 杨六面露难色:“少爷,这......” “若是带回府里,父兄怎么可能让我碰她?方才她刺我一刀,不过是我松懈了来。我还真就不相信,一个豆蔻之年的小娘子,还能再次伤我?你们都出去。”徐炎微眯着眼,面色微怒,嗤笑一声。 妥欢一愣,自觉不安,紧握住拳,尤觉徐炎无耻之极。 杨六瞧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小娘子,年级虽小,却生的俏丽,心中腹诽——我家这位主子,还真是个没脑子的,竟然还想着那档子浑事。 可再劝,也不会有用,反而会领罚,也便领着所有人出去了。 徐炎慢慢走近妥欢面前,却见妥欢一把握住面前的九星匕首,站起了身,抽出刀鞘相对,她蹙眉斥道:“你别过来!” 徐炎挑眉,甚是轻蔑:“怎么?还想杀我?早就看出来你中了秀姑的软经香粉,拿着这把九星匕首又有何用?” 妥欢冷笑回道:“徐三郎与我而言可是豺狼啊。与野兽拼死一搏,总归比束手待毙的强。” “将我比作豺狼?”徐炎突然笑出了声,眼底全是冷冷的邪欲,“你还没试过,怎知我同野兽一般?” 说着,竟是冲妥欢扑了过来。 妥欢一惊,连忙躲闪,与他周旋。两人绕在八仙桌前,停了步,谁都碰不了谁。妥欢喘了口气,厉声道:“徐炎!你若碰了我、若碰了我——” 想了下,这才又接上:“——湛良镜不会放过你的!” 听到这话,徐炎一时气愤,汇作一腔嘲讽:“湛良镜?哈哈哈哈哈,这多可笑。他是什么东西?他就是个没了子孙根的阉人!怎能算作是个男人!就算你是他的人,湛良镜那个废人能碰你一根手指吗?我告诉你,今天我还真要把你好好训一训,瞧瞧那个阉狗能奈我何!” 说完,突然就扑了过来。 妥欢刚要掠身逃过去,怎知徐炎竟然抓住了自己的长发,妥欢吃痛,脚下一滑,摔倒在地。徐炎怎会放过她,竟是一手抓住头发,一手提着她的衣襟,往床边拖过去,徐炎的嘴里还说着腌臜话。 妥欢疼的不行,却又无法挣脱。手上抽出刀鞘,咬牙忍痛,一刀斩断徐炎扯住的长发。长发斩断,徐炎心下一惊,还未回神,看着手中的一把青丝,刚一抬头就见妥欢立马站起身来,跑向门口。 逃!一定要逃出去! 妥欢赤红着眼,使劲的推开门,可门却被反锁住,她急的拍门大叫:“开门!开门!” 无人作声。 徐炎扔了手中断发,嗤声一笑,缓缓的走向她:“怎么?还想逃吗?告诉你,爷就喜欢性子烈的。越烈越好。” 妥欢是真的惊慌失措了,使劲的拍门叫唤着外面的人开门,饶是妥欢再会急中生智,可终究还是一个十三岁的小女郎,此时更是中了迷毒,徐炎又是自幼学武,实力悬殊,自是真没了条退路。 就在徐炎离自己十步以内时,门突然开了。 妥欢也不顾缘由,猛地扎头就往外面冲。才跨出五步,就撞进了一个人的怀中。 一股子清幽的荼蘼香。 妥欢一愣——湛良镜? 微抬头,只见那人含笑的瑞凤眼,眼底那颗泪痣。他淡淡一笑,手碰了碰她斩断的残发,轻声道:“怎么弄得这般狼狈?” 妥欢离他这般近,愣了神——他为什么会在这儿? 随后,她下意识的退后两步,这才看清楚了周边的境况——方才守在门外的小厮都倒在地上,双目紧闭,不知死活。 莫不是都死了?妥欢一怔。 跟在后面的周春深道:“姑娘放心,人都没死,不过晕了。” 谢乔抓着唯一一个清醒着的杨六,笑道:“对啊,都没死——” 他低着头,看着吓得颤抖的杨六,又问道:“你说,对吧?” 杨六颤巍着声音回道:“是、是......” “你、你们!竟然敢……湛良镜,你来此要做什么?”刚出门的徐炎看到门外的场景,不由脸色煞白,惊愕道。 湛良镜闻言,微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后冷颜一笑,眸子冷意让人不寒而栗。 他笑道:“徐三郎今日喝醉了酒,屡屡犯了本督的忌讳。本督这不是来寻个交待吗?” 极寒的杀意让徐炎双腿发软,倚着门瘫跪在地上,随后连忙爬了进去。 湛良镜歪头瞧了瞧妥欢的脸,轻笑一声:“被吓到了?” 妥欢一愣,下意识的回道:“没有。” 他一笑,也没再说话,伸手抽出她手中的匕首,手指翻转,匕首在他手中转出花样弧度,抬脚就往房内走去。 湛良镜刚一进去,周春深也进去,连带着把门也给关上了。 “你、你干嘛?我、我可是首辅之子,我的阿姊可是当朝皇后!你若敢动我...啊!” 徐炎的痛呼听得人心中发麻,妥欢握紧着手,待在原地静静的听着屋内徐炎的叫声。 而一旁的杨六更是吓得尿了裤子,却仍旧不敢发出一言。 “晦气!”谢乔看着杨六,啐道,随后走远了几步,靠近妥欢,瞧了瞧她被斩断的长发,笑道,“徐炎还有斩断人头发的兴致啊?” “...是我斩断的。”妥欢瞧了他一眼,摸了摸自己的断发,回道。 谢乔眨眨眼,歪嘴一笑:“大昭女子历来极爱自身三千青丝,断了一根都能哭成泪人儿。你倒也是下得去手?” “生死之际,还管什么心不心爱?”妥欢回道。 谢乔笑道:“是这个理儿。” 突然,徐炎又是一声哭喊:“我是真的不知道啊!兄长之事我如何知晓!” 妥欢微皱了眉,又看了看周边,想到一事,便轻声问道:“督主,来此......” 谢乔碰了碰腰间的秋水雁翎刀,歪头笑的分外痞气:“姑娘,督主来此,为的是正事,不算是为了姑娘。你莫要多问才好。” 妥欢瞧出他眼中的杀气,只得蹙眉微低了头。 “还有,我谢乔可不是周春深,他看不得妇孺老弱受委屈,可我却看得下去。姑娘,你可别看错了人。”谢乔声音冷了几分,依旧含笑道,“也别去逗惹他。” 妥欢知道他的威胁——自己看出了周春深面冷心热,所以才会求他,而不是去求谢乔。谢乔也不是傻子,自然明白。 不过,湛良镜来找徐炎,为的是什么正事?提到“兄长”,是徐家人?徐家人和湛良镜有何干系? 门微打开,周春深走了出来,面无异色的说道:“姑娘,督主请你进去。” 妥欢一愣,终是迈开步子走近房内。 湛良镜坐在桌边,正用绢帕擦拭自己的双手,听到妥欢进屋,也未抬头看她一眼。 妥欢看到徐炎时,不由吓了一跳——徐炎的手筋脚筋全被挑断,满身是血,趴在地上苟延残喘,一只眼被戳瞎,流出血泪,甚是可怖。他微张着嘴,吐出的全是血沫,疼痛到极致,却发不出半分哭嚎。 妥欢皱起了没——他被割了舌头?! “他......” “如你所见,他说了些不该说的话,便如此了。”湛良镜扔了绢帕,冷冷笑道。 什么话?妥欢想了想,便也了然了——徐炎这个草包能知道什么大事,若说是不该说的话,定然就是他辱骂湛良镜的那些话了。 妥欢强定心神,不再看地上的徐炎,只看向湛良镜,问道:“可是,他是徐家的人,是徐达的儿子,是当今皇后的胞弟。督主如此对他,便不怕事后灾祸?” 湛良镜捡起放在桌上擦拭干净的九星匕首,瞧着趴在地上疼的直喘息的徐炎,嗤笑一声:“我能下定决心将他弄成一个废人,就有办法脱身。倒是你,竟然还有闲心担心我?” 妥欢突然想,这个人,很厉害,若是能够依附他,或许自己能够从这绝境中脱身。 她皱眉,看着拿着匕首微笑注视自己的玉面郎君,终是跪了下来,向他叩首,轻声道:“我妥欢,恳求督主予我一条生路。” 湛良镜瞧着对自己俯首的女子,她衣衫不整,被斩断的长发凌乱着,分外狼狈的模样。可她的仪态仍旧如一位贵族女郎,不见半分邋遢。 她微抬眸,直视着他,极美的一双眼。明眸善睐,蛾眉曼睩,却不似平常女子如水柔情,反倒是满眼的倔强和冷意。 湛良镜勾唇,道:“我若真给你一条路,你能走吗?” 轻蔑的、冷漠的语气,倒是让妥欢生出一份傲气,她直了身子,与他直视:“能。” 湛良镜眸子璀璨,似乎提起兴趣,道:“若那条路,满眼荆棘,漫漫无尽头,你敢吗?” 妥欢蹙眉,没有立即回应。 “给你最后一个选择。”湛良镜摩挲着掌中匕首,笑得如同一只狐狸,“若是无力面对后来的艰难,只要你告诉我,我便帮你脱离,寻一条自由路,你会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无拘无束。” “只要你现在告诉我。” 他的声音云淡风轻,如同在说一件理所应当的小事。 这诱惑太大,让妥欢不由动了心——如果答应,自己便能脱离苦海,就能不再做任何人的棋子。 突然,妥欢的眼前又浮现出了躺在黄坟里的吴妈,还有火海中的阿娘,和那无名灵牌...... 妥欢心中升起一股烈火,又入寒冰一般熄灭。她抬起头,轻轻一笑:“有什么路我走不了?” 湛良镜一怔后,笑着回道:“若那条路永无止尽,甚至,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跌到粉身碎骨。那时,你再后悔便来不及了。” 妥欢看向他,眸子含水,一潭澄净,却寂静万分。 “妥欢不是傻子,如今这般田地,也知道求死易求活难的道理。只要督主予我生路,妥欢——九死不悔。” 面前的女子本应是掌中明玉,偏生被人弃如糙石,落到遗地。可如今,到底是石是玉,只有他能抉择。 片刻后,湛良镜放下匕首,只听他笑着回道:“好。” 可湛良镜哪有那般良善? 只要妥欢选了那条“自由路”,他便再不多说,直接杀了她。他最大的善意,便是让她死的极快,无过多苦痛。 可他的杀意在她说出“能”的时候,化成一缕烟,在他的脑海中布成一局棋盘。 等到后来,妥欢得知他今日曾动过的杀机,明白了一个道理——福兮祸相依,祸兮福相随。 可到头来,妥欢仍理不清这份福祸。 只想着若当日就这么死了,后来的苦难深重或许就不会经历。 第15章 为期五年 为期五年,若你能成为十三影…… 妥欢的意识在那一声“好”中戛然而止。待到醒来时,自己已经在一架马车中。 “醒了?不过一指迷药,你就睡了两个时辰,还真是娇贵。” 身前坐着侧卧在软垫上的湛良镜,握着一本书卷,瞟了一眼她,随后视线又定在书卷上,随口道。 妥欢眨眨眼,对他的讽刺不予回答,看了看,这才发觉自己被扔在地上,只下意识模糊的答了一声:“是……” 马车颠晃,妥欢直起身子,摸了摸额头鼓起的淤青小包,猜想应该是方才撞在一角上的,疼得蹙眉,却也不露声色的轻声问道:“督主,这是要去哪儿?” 湛良镜听到问话,伸手掀开帘子,妥欢瞧见那一角,只见外面深夜凄风潇潇,林叶茂盛,似已经远离盛安府。 “自然是一个好地方。”湛良镜笑道,放下了帘子,却在心中自嘲道——那地方又怎能算是个好地方? 终究嘴上良心过不去,便又补充道,“至少,我救了你不对吗?” 随后再不说话,只又懒懒的侧卧着,看起了书卷。 妥欢正发愣时,突然听到他又道:“掌灯。” 这次,妥欢没有像第一次那样愣神,连忙爬起来,将挂在一边的烛盏捧在手上,为他掌灯。 妥欢瞧着湛良镜的头顶,不由腹诽道——半夜里看书,你也不嫌刺眼?你不怕瞎,也别连累旁人给你掌灯啊,手酸不说,稍稍一动你就冷冷盯着人家一眼…… 突的,湛良镜抬起头,仔细瞧着她的脸。 妥欢吓了一跳,看到他的眼睛,竟然瞧出有一丝丝的蓝——蓝色的眸子,亓卑族人? 她连忙按下这心思,问道:“督主,怎么了?” 湛良镜突然皱眉,一副莫大嫌弃的模样:“你的头发——” 妥欢疑惑,摸了摸头发,这才想起来自己斩断了一半以上的长发。 “——很难看。”湛良镜下了评语,眉目间嫌弃的神色都快溢出来了。 妥欢一愣,只得附和道:“是……” 湛良镜瞧了瞧她,又盘算着似乎还有半个小时才到,便放下了书卷,坐直了理了理自己微皱的长衣,道:“来。你坐在我面前,背对着。” 妥欢愣了片刻,可还是不敢多问,依言跪坐下来。 妥欢还欲放下灯盏,却听他说:“把灯掌着。” 便连忙又捧得高高的,不敢动了。 只听脖颈后“咔擦”几声,残碎的青丝落在身后,妥欢这才明白,湛良镜在帮自己理干净长发。 她心中先是震惊,再是恐慌,背微微躬着,紧绷着,如同一只遇到危机立马逃跑的小兽。 湛良镜瞧出来,捻着金剪刀微微划过她白玉一般的脖颈,嘲讽笑道:“怎么?怕我不小心割了你的脖子?放了你的血?” 冰凉的剪刀划过后脖,妥欢敏感的快要跳起来,却仍旧强忍着,只回道:“督主若要杀我,便不会将我带出来了。” 湛良镜微微一笑:“是啊,若要杀你,何须我这般费心?” 教司坊内,他将妥欢迷晕,让谢周二人用魔教的摧心掌打死了所有人,再把那一群小厮全扔进徐炎房里,一把火点燃了整个院子。再逼杨六做了证,对外称几个武林人士冲进这儿,把三少爷挑断了经脉,折磨得不成人样,这才放了火,不仅将三少爷活生生烧死,还将所有人烧死了。 为何嫁祸魔教? 其中缘由早在两月前,便传进了西厂。 三月前,魔教教主胞弟被人算计,废了一身武功。曲折离奇一番后,这教主胞弟因貌美,被龟公买进了丝竹馆。后来徐炎将他无意弄死。如此大仇,虽然被徐达刻意遮掩下来,可将他的死推给魔教再合适不过。 而这之间唯一活着知道真相的杨六,也被周春深暗地下了毒——痴心蛊。南方蛊毒,十二个时辰之后,便让中毒之人疯癫,后自杀而死。无色无味,无人能察。 一日便够了,只要杨六说出湛良镜安排的话,便没有任何人能知晓真相。 没有意外,没有变数,所有的证据都可以被掩盖,离奇却无破绽。 即使有,能耐他何? 湛良镜突然想起躺在尸体上的徐炎,他恐慌的看着火越来越大,却无法逃跑,只能边吐出血沫边喑哑的哭喊——绝望的恐惧,压抑着徐炎,可却让湛良镜满意。 他突然觉得快意,拿着剪刀的手越发快了,迅速的剪下让他心烦的杂乱发丝——是啊,说出辱骂自己言语的腌臜人,这般糟心,就该落得这样的下场。 他的眼眸在暗处越发蓝了,似乎夜间蛰伏终于捕到猎物的野狼。 似乎感觉到他的怒意,妥欢轻声唤道:“督主……” 湛良镜回过神,手上一顿,又缓了下来,他眸色暗淡,低声道:“杀过人吗?” 妥欢心颤,紧握住灯盏。 没有得到及时回答,湛良镜寒凉一笑:“世家女郎,怎会染指杀伐之事。长在清河故乡,长辈宠爱,府内奴仆护着,怕是连杀鸡儆猴的事都没见过吧?” 他瞧着昏黄的灯火下的豆蔻少女,如玉的颜,无暇的眼眸,哪里是受过苦染过尘埃的模样? 他突然看到了她的耳朵,耳廓精致小巧,粉嫩的添上胭脂红——是被吓得? 他心中好笑,微勾起小指,借着剪下耳旁长发,轻轻碰了碰她的耳朵。 只见身前女子只紧抿了嘴,硬撑着没有动弹,耳朵却更红了。 湛良镜觉得好玩,又碰了碰。 妥欢强忍着敏感,找到了个话头,说道:“督主此话,是让我杀人?” 湛良镜的手指微顿,随后轻轻笑了笑,剪下一指长发,说道:“对。杀人,我会让你杀很多的人,来报答我对你的恩情。” 灯影微动,原是握住灯盏的手颤了颤。 “怎么?怕了?还是后悔了?”金剪刀有意无意的划过她赤红的耳畔,他的声音带着几分嘲弄。 妥欢很是害怕他一刀把自己的耳朵给剪下来,却又害怕自己稍微动了动,他更是一剪刀插进自己的脖颈,血飞溅开来,场面骇人。至少,能把自己给吓死。 “没有。”妥欢低声回道。 良久,他的声音极冷:“你答应了,便再没有退路了。记着,进了那里,你便不是一个人了,而是困在兽群里的孤狼,为了活着,抢夺撕咬,甚至吞噬同伴,都是你的谋术——这是我给你最后的忠告。” 妥欢的眸子里全是压抑的恐惧和疑惑:“那里”?是什么地方?他到底要把我带到那里? 湛良镜剪下最后一刀,收了剪刀,淡淡道:“好了。” “是。”妥欢转过身,依旧跪坐着捧着灯,可抬眸,却看到了他的一双眼,不由一愣——似乎比刚才更加蓝了些。 他低着头,从边上拿出一方锦帕,细细擦拭着这把金剪刀,随口问道:“你的恨,到底是恨什么?” 这话,倒让妥欢愣住了。眼前慢慢浮现出了阿娘严厉的面容,又转到吴妈惨死的景象,她回道:“为了吴......” 湛良镜却嗤笑一声,看向她:“莫说些什么因为自幼抚养自己的乳娘死了,你恨到骨子里去。这些恨意,浅的微不足道,真是太过幼稚了。说说实话吧,你到底因什么而恨?” 妥欢听到他言语中的嘲弄讽刺,下意识的皱眉,却又低下头,掩饰自己眼眸中的反对,说道:“督主是大人物,大心怀。可是妥欢只是个小女子,吴妈予我的恩情,近乎生母,她因我而惨死在忠国公府中,弑母之仇,于我而言,自然是......” “够了。我觉得没意思了。”湛良镜听到她这般搪塞自己,也就面无表情,收好了剪刀,再也不说话,躺了回去,闭眼休神。 妥欢见他如此,不由想难道湛良镜知道自己的事?随后回过神,怎么可能? 心里暗骂着,又稍稍坐远了些,将灯盏放在身边护着,不让它因颠簸晃动。 静候了半刻钟,马车缓慢停下,只听外面传来周春深的声音:“督主,到了。” “下去。”湛良镜仍旧闭着双眼,轻声吩咐道。 妥欢无二话,依言轻巧下了车。 周边是漫漫长夜下的荒地,呼啸的风吹过枯死的树梢,发出沉吟的声响。妥欢提着一盏灯,立在马车旁,不由冷的打了个颤。 驾车的周春深道:“待会会有人来接你。” 说着,竟然就要驾马走了。 妥欢一愣,连忙追了上去,道:“就把我扔在这儿了?” 马车停下,湛良镜掀起车帘,歪头看着她,轻声道:“怎么?” 妥欢咬牙,还是顶着他冷冷的眼神,道:“妥欢求的是跟在督主身边......”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想要斗垮妥亨,可不是那么容易。何况,跟在我身边,你还没那个资格。在这儿好生等着,别乱跑了。对了,周边有狼群,小心点。”说完,他勾起一丝凉凉的笑意。 随后,他抛出九星匕首丢到妥欢面前,语气仍旧是冷冷的:“防身用。” 妥欢捡起,还没有道谢,马车又开始缓慢驶去。 妥欢连忙追了上去:“那!我需要多久才能有这个资格?” 湛良镜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入耳清晰:“为期五年,若你能成为十三影卫之一,我便让你跟在我身边。还有,记着,我方才给你说的话。” 五年?十三影卫? 马车越来越快,妥欢追不及,摔倒在地,又连忙爬了起来,大声道:“五年!妥欢记住了!督主莫食言!” 风里的声音带了几分笑意:“我从不食言。” 随后,妥欢想起来,又扯着嗓子问道:“督主,让我要到哪里去?” 冷风拂过荒地,呼啸中,他的声音忽远忽近,似乎悠悠不绝—— “沙坻。” 第16章 十三影卫 杀人,我会让你杀很多的人,…… 雪窖冰天,愁云千里。山路萧条处,越过杏褪桃残,苔荒藓败地,只见荒山之上的洞穴里晃晃的有着火光。而这火光,伴着洞穴里的厮杀之声——时隐时灭。 或是哭嚎声,亦或是刀剑相交之声,最终都隐在风雪呼啸之中,随着火光骤灭,缓缓成了一片死寂。 不了多时,漆黑寂静的洞穴中有一个人影走出。 削瘦的身子,残破的衣衫,血染满了她的全身。长发披散着,如同夜中鬼魅,可又有哪一只山间鬼魅用一把长剑撑着自己满身是伤的身子? 玄色的衣衫早就因为刀剑划破,此时又被山顶寒风一吹,裂了开来,露出白皙的臂膀和脖颈。 ——该死!刚刚谁暗地里偷袭,砍了我背后一刀! 她暗骂,只觉得后背的那道刀伤被寒风吹得如同小刀狠狠扎在血口子里。不过,她倒也乐观——至少只是皮肉疼痛,不是生死蛊和刺骨针......何况,也不是“玉颜香”,那种痛,真的比这些刀伤疼上百倍不止...... 一个踉跄,她面朝下摔在雪地里,不由撞得脸疼。她侧身,倒在地上,想要爬起来,右腿却生生的刺疼——腿上刚刚被人用狼牙锤打断了,自己硬生生正了骨,可不知是不是力道不够,这会儿又断了。 她叹了口气,大字倒在雪地里,看着暗夜里飘飞的鹅毛大雪,伸出手,一双水眸是寂静的凉意。 耳边又是那淡凉如水又带笑的声音——“为期五年,若你能成为十三影卫之一,我便让你跟在我身边。” 今夜影卫之战,地点为荒山洞穴,入围者十五人,竞争“十三影卫”中仅有的一个空缺。 四个时辰的厮杀,她用尽了方法,终于杀掉了其余十四个穷凶极恶的同僚。 过程无需重要,反正都是在黑暗里的圈地围杀,至少结局很好——她胜了。 可是,妥欢的眼睛越发沉了,心突然绞疼,她歪侧过头,吐出一口血。 妥欢终于知道,最后的那个女人为什么在自己手中的剑刺进她的胸膛时,会笑的那般可怖了。 她用半只手臂的血给妥欢下了散心毒。 散心毒,毒甚强,入人身则随血液入心,半个时辰的功夫便可置人于死地。 妥欢站不起来,只能在雪地里用尽全身力气爬着——还有半个时辰,沙坻的人便会来确认结果。只要自己能爬到山顶路口,就能争取不必要浪费的时间。 散心毒和满身的刀伤让她在寒风大雪中寸步难行,刺骨的凉意从四肢传到心肺,妥欢的动作越发慢了下来,最后,她变成了苍茫雪地里的一滴小墨点。静默着,一动不动。 ——快死了。就快死了。 妥欢第五千二百六十五次这样想。 突然,身前呼啸的风雪刺骨的寒风被挡住,似乎有传来温暖的热度,是一个人应该有的温度。 ——是沙坻的人来了? 她疲惫的睁不开眼,只伸出被冻得通红的手想要握住来人的脚腕——散心毒的解药,快给我。 来者微蹲下身子,那股暖意让妥欢不由打了个颤。 “没想到,你竟然活下来了。” 依旧是淡凉如水又带笑的声音。 手顿在半空中,僵硬的如同一棵枯树。 妥欢快要昏迷的神思瞬间重新连接,她强撑着抬起头,对上了一张带笑的脸。面如冠玉,唇若抹朱。一双带笑的瑞凤眼眸下有一颗泪痣,如同寒潭破冰,春暖回潮。 好一个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玉面郎君。 五年不见,他倒越发生的好看了。 湛良镜看着妥欢的眼底本是寂静的漆黑,却在看到自己的这一刻如同点燃火焰的琉璃灯。他突觉心情大好,伸出手,拍了拍妥欢的额头,笑道:“睡吧。” 话音刚落,妥欢刚一嗅到他袖间的“软眠香”,昏睡之际,她在心中无声嚎叫道——睡什么!你倒是给我先解毒啊! 湛良镜瞧着昏睡过去的妥欢,看了看她破碎的衣裳和满身的伤痕,想了想,看了看身后跟着的两个小太监,一个撑着伞,一个两手空空,便向着后者吩咐道:“脱衣服。” 小太监哑言,咽了口唾沫,心中叫苦。却也不敢怠慢,连忙将身上的裘衣脱了下来,盖在妥欢的身上。 湛良镜捋了捋自己的白色裘衣,淡淡道:“回去带一句话,这十三影,我要了。” 身后数十名玄衣人面面相觑,随后领头的玄衣人上前,弯着腰,低声道:“公子,沙坻历来的规矩,这位新晋的‘十三影卫’需带回沙坻,让上主决定去留。再者,沙坻里七门门主都需要察看,公子如此,属下实在难办。更何况,‘十三影卫’还需种下凤凰胆,以防......” 湛良镜转身,侧头瞧着他,凉凉的眼神让那玄衣人缓缓低下头,也慢慢的没了声音。 “你的话太多了,让我很糟心——”湛良镜踏步,声音极轻,“回去领八颗刺骨针,半月后才许取下。” 玄衣人只得蹙眉,单膝跪下,抱拳道:“是。” 身后的所有玄衣人也都跪下,低头无言。 “回去复命,凤凰胆我会亲手种下,不必多心。”他捧着袖中手炉,仍旧觉得冷,随口道。 “是。”那玄衣人回道。 湛良镜又停步,吩咐道:“给她服下散心毒解药。” “是。” —————————— —————————— 浑身都是灼伤的痛感,又像数万只小虫使劲啃咬血肉的痒痛,妥欢想要去抓挠,穴位却被人点中,无法动弹,生生挨着这份万分难受的痛楚。 她当然知道这是什么——玉颜香。一种奇异的毒,又或是药。如名,它擦在伤口处,伤疤会慢慢消失,依旧是白皙如绸缎的肌肤。简单来说,就是换皮,可这份痛楚非人承受的。 沙坻就是十足的心狠变态。一边让暗卫互相厮杀,落得满身伤痕累累,一边就在历练后,点住他们的穴位,给他们撒下玉颜香。翻来覆去,女子越发肌肤胜雪,如丝如绸。男子越发面如冠玉,白皙干净。可玉颜香这般稀罕的东西,只会用在升上四级暗卫的人身上,底层的暗卫是没资格用的。 而妥欢种下玉颜香已经有三年多了,每每都疼的无以复加,却也只能硬生生扛着。 缓缓地,这份灼烧的痒痛退去,是极冷的寒。 妥欢的意识在这逐渐舒缓的过程中再次昏睡过去。 不知过了好久,意识渐渐清醒过来。妥欢听到有细细索索的脚步声,她周边的触感是有些灼烫的热水。 舒服的感觉让妥欢紧绷的意识缓解了些,可是下一秒,她却感到自己的双臂被人抬起——而且这触感...... 自己是裸着的?! 妥欢瞬间惊醒,睁开眼,才发现自己坐在一个大浴盆中,被四个年轻丫鬟围着自己洗洗刷刷搓搓。 她一惊,下意识的想要起身,可却不能动作:散心毒解毒的后症? 她看了看周边,是一间无异常的屋子,屏风后还燃着火炉,房内还算暖和。房里只有自己和这四个丫鬟,没有他人。 妥欢微蹙眉想了想,不管怎么样,至少散心毒是解了。 她便也乐的有人伺候,给她沐浴熏香,换衣梳洗。她被穿上了一件素白直领大襟,绛色月华裙。随后,她被按在铜镜前,八只素手为她上妆——敷粉施朱,画眉点唇,贴花钿点面靥。 妥欢看着铜镜中的女子,眉黛青山,明眸善睐,朱唇皓齿,清丽出尘。眉目浓秀,却含着一丝寒意。不算倾国之貌,却是出尘的绝色。 她心中一愣,不由蹙眉——自己原来长成这样了? 在沙地,每日都绞尽脑汁的想着如何活着,哪里有闲暇顾着拿着镜子仔细自己的脸?怕是嫌弃自己活得太久了。 五年时日,少女早过了及笈年华,如今已有十八,竟然看着自己的模样都觉得陌生。 妥欢觉得镜子里的女子那一双寒凉的眸子,看的自己心里发凉,最终避开了镜子。 “督主要我做什么?”妥欢向着一旁的小丫鬟问道。 可依旧无人回话,一片寂静。 妥欢皱眉,又问道:“问你们的话,怎么不回答?” 四个小丫鬟低着头,一动不动。 “姑娘别问了,她们都是哑巴。”门吱呀打开,却见一个身穿青衣的丫鬟走了进来,对着妥欢行礼道,“袖珠见过姑娘。” “哑巴?”妥欢仔细瞧着那四人,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不由想,这是天生残缺,还是后者要求? 袖珠一笑:“姑娘,莫要多想,这些都是些穷苦人家卖出来的女儿,或多或少都有些残缺。” 妥欢淡淡瞧着她,道:“你倒是明白我想的。” “袖珠在督主府邸多年,身为奴才,自然学的都是瞧人眼色、伺候主人的法子,需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才能明白主子想的是什么了。”袖珠仍旧笑着。 妥欢心中一动——督主府邸?自己竟然没有回沙坻? 袖珠微低头,行礼道:“姑娘,督主已在候着,请随袖珠前去赴宴。” 姑娘?赴宴? 妥欢不解,却被袖珠扶起,缓缓朝着门前走去,身后仍然跟着那四个丫鬟。 出了门,妥欢这才知道已是深夜,入眼处廊腰缦回,灯盏明晃。 她想了想,问道:“我睡了多久?” “两日。”袖珠回道。 妥欢皱眉——就算自己是中了散心毒,身负重伤,还在昏迷中被种下玉颜香,也不可能睡两日这么久,绝对有问题。 “督主下令,点上软眠香,让姑娘好生歇着。”袖珠轻声道。 妥欢看着她,不由微震,仔细瞧着身边的青衣丫鬟,生的娇俏的模样,淡雅的面容,无一分过多出彩的颜色——这袖珠,是个玲珑心思的人。 妥欢回握住袖珠的手腕,压低了声音道:“督主,要我做什么?” 袖珠微抬眸,淡淡一笑:“督主说,今夜给姑娘一个彩头。” “什么彩头?” “彩头是姑娘做了督主吩咐的事,才能有的。”袖珠回道。 妥欢皱眉,启唇轻声问道:“督主吩咐了什么?” 袖珠笑了:“自然是姑娘最擅长的事。” 握住袖珠手腕的手瞬间握紧了几分,她心中一紧,突然想起了五年前湛良镜淡如凉水的笑声——“杀人,我会让你杀很多的人,来报答我对你的恩情。” 作者有话要说: 问个题外话——《谋宦》这名字是不是很普通? 第17章 不宜见血 待在那暗无天日的沙坻五年,…… 庭院外,长廊里,妥欢站在一众女子之中,手里捧着玉瓷酒壶,摸了摸挂在脸上的纱巾,听着庭院里传出的笙歌齐动,觥筹交错之声,不由皱眉。 今夜,是西厂提督的生辰,设宴在自家府邸,朝堂里收到寿帖的“同僚”无论暗地里如何不情愿,到底还是捧着寿礼准时来了。而妥欢此时的身份便是西厂提督养在府邸里的讴者舞女之一,到了寿宴上自然是伺候这些大人的。 妥欢抚了抚面纱,想到方才袖珠说的话——“告诉姑娘一声,督主吩咐了,若是姑娘此事不成,就将姑娘送回沙坻,不过,可就不是以十三影卫的身份回去,而是作为‘尘子’回去了。” “尘子”是沙坻里犯了大错的暗卫,若被上主定为“尘子”,那这暗卫便会入千屠塔里,受尽折磨。可到底受怎样的折磨,妥欢在沙坻四年也不知道。不过,她却明白,湛良镜这话绝没有半分玩笑之意,今夜若成功,自己便能留在湛良镜身边,可若是失败,自己便真的永远陷在沙坻里,一辈子都是见不得人的尘沙。 她抠紧了酒壶,硌的指甲微痛。突的,长廊走来了三个华服大人,妥欢和同行的讴者舞女皆是低头行礼。 “往年他从未设宴,怎么今日偏就递了帖子,让我等来他府上贺寿?”走过时一个年级稍长的大人低声说道。 “鬼知道!前两天我才从沪北回来,就接到了帖子,连忙寻了家中宝贝,才找到了这一把玉如意,这不诚心折腾人嘛!”一人不满回道。 张大人? 张栩? 妥欢抬头,却只能看见一身青衣削瘦的郎君的身影,长身玉立,声音稍轻,似乎要年轻些,他提醒道:“张大人,切莫多言,既来之则安之。” 妥欢心道——这人倒是懂得多言多灾的道理。 三人匆匆走过,进了庭院。 跟着,一个姑姑走了出来,对着一众讴者舞女说道:“你们进了院子,少说话,多参酒,知道规矩吧?” “知道。”众女回道。 姑姑突然变脸厉声喝道:“若是惹得哪位大人不高兴了,惩治你们的,可就不是我了,而是督主了!” 妥欢只见周边女子听到这话,皆是面面相觑,眉目间都有几分俱意——看来,花面阎王这名号就算在自家府邸里都是也是不负威名啊。 姑姑说出厉害来,又才说道:“行了。诸位大人都到了,都快些进去吧。” 这时,众女才排成两列有序的缓缓走进大堂。妥欢低着头,暗地瞟了瞟两边坐在位子上的大人,终于瞧见了袖珠口中说的“两撇胡子”的吏部侍郎张栩。 妥欢瞧了瞧,身子一侧,先一步脱离了队伍,让后边的姑娘替上了空位,便捧着酒往张栩那案桌而去,没人发现异常。 张栩同旁桌的大人谈笑,也未多看她,只伸出手示意参酒。 妥欢举起酒壶为他参酒,可是目光一瞟,竟然看到了对面坐的安稳的人,他身着一袭藏青华服,高冠长发,面容俊朗,与人笑谈。 妥欢手抖了两下,又连忙稳住,可张栩手中的酒仍旧渗了出来。 张栩不悦,低声骂了句:“狗奴才!” 说完,抬脚竟然就要踹上去,旁人还未来得及阻止,却又见张栩抬起的脚顿了顿,原是张栩瞧着面前的小女子身姿窈窕,面纱下露出的一双眼极是美,透着一股子娇弱。 正巧一旁的大人劝道:“张大人,算了算了,一个奴婢罢了。今日可是湛提督生辰,又在他的府邸,你若拂了他的面子,依照他那睚眦必报的性子,可下不了台面。” 张栩本就无意为难这小美人,又听着旁人这么一劝,便又收回了脚,沉声道:“罢了罢了,你好生注意些!” 说着,竟然又抽出手握住妥欢的手,靠近了些,压低的声音带了丝笑意:“小娘子貌美,这次我便饶了你。” 果然是个老色胚。 妥欢不悦,却也只能皮笑肉不笑:“是,奴婢记住了。” 张栩听到这小娘子这般柔顺,便又想不老实的伸出手揽住她的腰,碰巧此时旁桌的大人寻他说话,张栩便只得放了手。 妥欢不动声色的将那只被碰触的手使劲在衣服上擦了擦,眼神又看到对桌上去,瞧着那郎君饮酒谈笑的模样,不由冷笑——五年不见,妥长珩倒是一如既往的君子如兰的模样啊。 妥欢在无数次身处痛苦之中,也曾念到他的名字——妥长珩。清河妥家嫡长子。妥亨之子。 她的戾气和杀意缓缓浮沉,突然,听到一处有玉器碎裂的声音,众人皆朝那边看去,妥欢也看了过去。 只瞧着座上的白衣男子用锦帊擦拭自己的双手,淡然的面容仍是如画般精致。 而跪倒在一旁的奴婢磕头,瑟瑟发抖,却不敢说一句求饶的话。 司礼监秉笔太监梁右彩坐在近处,一双细长的眼极尖,自然瞧见方才这奴才参酒的时候,是湛良镜自行脱手,让杯子落在地上,砸碎的。 可是,梁右彩只当做这湛良镜性子古怪,想要惩处人罢了,心道“我便搭他这出戏好了”。 也就举起了杯,冷冷一笑道:“良镜啊,你府邸里的奴才如此眼盲手粗,真不知平日里你怎么管束的。” 而坐在一旁的礼部尚书叹道:“可惜了,这紫鎏夜光杯啊。” 湛良镜擦干净了手,微微一笑:“让诸位见笑了,不过今日我寿辰,不宜见血。自然得饶了他——” 他微抬眸,眼神微微瞟向妥欢,含了丝不易被人察觉的冷意,只一瞟,含笑道:“不过啊,这人,得看清了。虽说我并不稀罕这紫鎏夜光杯,可到底是我手里的东西,若因旁人私心杂念所累,摔了个碎。我怕是再好的脾气,也不会轻饶他的。” 这番话,妥欢听明白了,瞧着再不看自己的湛良镜,她回神,终究抬眸再次看了眼妥长珩后,再不抬头。 原来,这就是湛良镜说的“彩头”? 她眼眸里全是暗藏的冷——没关系,没关系,肯定有机会的。妥长珩的命,终究会折在我的手里。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湛良镜瞧着站在后处的妥欢低下头,便也没再思索,举杯笑着提声道:“承蒙诸位大人应邀而来,我湛良镜在此多谢。” 众人举杯,都一笑置之,腹内不知如何九曲心肠。 “不过,我瞧着,前几日的状元郎怎么没来啊?”梁右彩瞧了瞧众人,高声道。 湛良镜放下杯子,仍旧不发一言。 座下一个年轻的大人站起身来,恭敬回道:“回梁公公,沈大人方才更衣去了。” “沈状元来到盛安府,除了昨日上朝觐见过陛下,便每日待在家中,难不成是见不得人?”梁右彩含着冷笑,说道。 那年轻的大人原是此次科举的榜眼,名叫王数,是个迂腐的读书人,自知这场宴会上最惹不得的便是那寿星和这白面儿大太监,一直小心翼翼不敢多说一句话。方才因着是同时中举的考生,便壮着胆子回了句话。哪晓得,梁右彩如此说话,不说刁难,也算是让他不好下台面。 王数冒汗,心中叫苦——沈遇啊!你真是害苦了我啊! “梁公公,这话说的却不对了,明明这沈状元还去过忠国公府呢!”一人笑着答道。 “对了!你不说我还忘了。”梁右彩转向坐在位子上的妥长珩,微微笑道,“敢问,妥大人,到底有何妙计能让这状元郎隔三差五的就去敲忠国公府的门?” 妥长珩心中微动,面上笑着回道:“看来,梁公公不知道啊,沈大人之父便是平祖冕下亲封的外姓忠义王爷——沈思远。” 众人这才心惊——这新晋的状元郎竟然是沈思远之子?! 众人皆知,沈思远身出大世族江北沈家,自幼有“小神童”的称号,后在科举中连中三元,金榜题名,平祖重用。当年冕下在屠乞那三年的被俘时日,也是沈思远陪在冕下身边。 后来,平祖在“夺宫之变”中复辟,被封为王爷,这是大昭唯一一位异姓王爷,封号为“忠义”,子孙后代直授王侯之位。如此盛宠,却也未让沈思远成为众矢之的,因其清心寡欲,多番推脱了平祖的恩赐和重用,不过在京都三年,便称病辞官回乡了。 想到此,众人不由叹道——果然是虎父无犬子。多年没有听到沈思远的消息,如今得知,已到了他这高中状元郎的儿子了。 妥欢听到此话,不由一愣——沈思远之子? 湛良镜笑着说道:“听说,沈王爷自辞官后,去了清河?” “想不到,湛督主竟知道此事啊。”妥长珩笑道,中仍有几分试探,“沈王爷故乡本是江北,可因路途遥远又身患疾病,当年便听得我父劝说安排,去了我父的故乡——清河。” “竟有这事啊。”一人点头道,“看来,是世交之情了。” 妥长珩对那人一笑,点头道:“是了,妥家和沈家是世交,沈状元初到盛安,虽未听沈叔父和家父所言,留在忠国公府常住,因着礼节,便无事时来府中拜访家父。” “如此,也对。”湛良镜微微笑道。 梁右彩也便不说话了。 宴会上又有些寂静了。 妥欢为张栩斟酒,心里有些波动——他们说的,是沈家哪个郎君? 她脑海中慢慢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孩童笑脸,清秀的像个女孩——总不该是那位最小的,他自小逃学不爱习课,字都认不出几个,怎么可能考的上状元?应该是另外那两个。 妥欢自小长在清河,如妥长珩所说的,沈家和妥家是世交,她这位妥家独女自然是该见过沈家长辈的,沈家同辈的小子也时常同她在一起玩。沈思远有三子,与她同岁的是最小的儿子,每次都爱拉着她胡闹。却又因着他身子弱,时常病着,两家长辈都不好苛责他,便只能苛责妥欢。如此,妥欢便也不爱和他玩了。 小儿子是在十岁那年走的,因着他的病,沈思远想了许久,将他送去了江北故乡的神医那儿。后来,直到妥欢十三岁离开清河,也再没见过他了。 叫什么来着? 妥欢握着酒壶想了想,却只想的起小时候给他取得绰号“小药罐儿”,再想不起他的名字了。 突然,湛良镜抚掌,堂外缓缓走进一群舞女。个个面如桃花,身子软柔,只看得张栩心里痒痒。 妥欢瞧着张栩只差没留口水了,不由觉得厌恶,她微侧头,看向主位上的湛良镜——这是什么意思?不是让我杀他吗?上来这些舞姬又是何意? 这寿星倒也是扶额看向她,对上妥欢的视线,只是一笑——这便看你本事了。 妥欢微颔首,眉目间冷意深深,可却绽出一个灿若桃花的笑。 作者有话要说: ps——我的设定不是女尊,撑死算是个强强。而且,前方注意,我家的沈遇小天使要出来了 第18章 似乎入梦 沈遇看着她,缓缓伸出手,似…… 张栩瞧着眼前个个长袖善舞的美娇娘,不由心痒痒,又瞟眼看向了座上百般聊赖的大寿星,心中腹诽道——想不到这湛良镜竟然在自家府邸里养了这么多小娘子,个个都是貌美的。听说,这些美人还是万贵妃送来的。呵。不过,再多的美人儿又怎样,他到底是个太监,又不能享用,还真是暴殄天物。 转念想到此,不由嘲讽一笑。 张栩拿起酒杯一饮而尽。眼睛一直盯着舞娘不移开,举杯的手似乎被一支温软的手轻轻握住,左耳便有轻声如风的声音:“大人,你的手抖着,奴婢可不想再弄湿了您的衣服了。” 张栩不由咽了口唾沫,转眸瞧着跪坐在后边的参酒婢女,正巧对上了她的眸子,这水灵灵的一双眼澄净无邪,却眉梢带俏,甚是有几分媚态。 她斟好了酒,便又松开了手。 张栩反而立马握住她的手,邪笑道:“攘袖见素手,皎腕约金环。” 只瞧着这小娘子不仅没脸红,抽出手来,手掌翻转,反而笑道:“大人说笑了,奴婢哪只手腕带着金环了?” 张栩瞧着眼前白净的素手,只觉如玉般柔滑,不由心猿意马,暗自笑了笑,低声道:“你若是跟着我,何愁没有金环?” 小娘子眸中含笑,轻声道:“大人可是说笑,奴婢可是——西厂提督府上的奴才啊。” 张栩本就看湛良镜不满,又是徐达底下做事,前两日收到湛良镜的帖子,本就意外,又听闻湛良镜给许多人都发了寿帖,徐达身边的人也收到了,也不好推脱,只得硬着头皮来了。这会儿又听得这小娘子的话,甚觉不满,皱眉道:“怎么?我堂堂正三品吏部侍郎,要个府上的奴才,难道他还不给?” 妥欢心中冷笑——你还真当我是个无知的府中奴才,不过一个三品的吏部侍郎,就敢在湛良镜面前吆喝要人,若是碰上他心情不好,你怕是狗命就没了,还想着好色。 不过面上仍旧笑着:“那奴婢可得指望大人了。” 张栩瞧着她低眸含笑的模样,真是别有风情,不由咽了咽唾沫,极小声的说道:“随我去一角说说贴己话。” 妥欢面纱下的唇角含着冷笑,可眉目却捎带羞意:“这样...不成体统......” “这有什么,只是说说话罢了,我若是向湛督主要了你,可不得问问你的身世?”张栩轻声诱道。 妥欢假作犹豫了会儿,这才踌躇道:“那——大人先行一步,奴婢后脚就来。” “那你可得来啊。”张栩嘱咐道,便就看了看周边的眼色,起了身。 旁桌人瞧着他起身,不由笑着问了几句,张栩借着“如厕”的理由搪塞了过去,给妥欢使了个眼色便走了。 妥欢瞧着他走了,不由冷了脸,甚是嫌恶的看着自己的双手,随后抬起头,又看向湛良镜。 湛良镜也是看着她,举杯一笑,又点了点自己的脑袋,眸中含着一丝冷意。 妥欢皱眉也只是一瞬间,对着他含笑低首后,不再看向他,放下酒杯,碰了碰藏在袖间的匕首,心道——我自然知道得用脑子,你提醒我还真是多此一举。 她起了身,在歌舞当中如一抹影子般退了下去,何况,宴会中,谁会在意一个斟酒婢女的去向。 张栩寻的“一角”是在离宴会稍远的小花园的假山后面,周边无人路过,寒冬里又无虫鸣,更是寂静非常。 妥欢看着那一角衣衫闪躲在假山后,不由觉得无聊,却仍旧装作没看见一般,小声唤道:“大人,大人,您在哪儿?” 脚步慢慢靠近,只见张栩刚要得逞似的要抱住妥欢。妥欢眼疾手快,一个侧身,张栩不仅没有抱得美人归,反而一个不稳,摔了一跤。 妥欢假作吃惊,连忙扶起他:“大人,您没事吧?” 张栩叫苦,只觉腰摔的极疼,却也只能强装无碍,被妥欢扶起,说道:“无事...我怎么会有事呢?” 张栩咬牙暗自揉了揉腰,又见妥欢仍旧带着面纱,说道:“怎么还带着?摘了,让我瞧瞧。” 妥欢依言摘下面纱,微低着头,含着一丝娇羞的笑。 张栩眼见着如此清丽美人,不由心动,说了几句浑话,就想抬起妥欢的下巴。妥欢躲了过去,羞道:“大人,何不去假山小道里,这儿光亮,若被人瞧见......” “对了,对了。不该被人瞧见的,莫要辱了你的名声。”张栩急笑道,拉起妥欢的手,便往假山后面跟着。 妥欢瞧着身前张栩的背影,娇羞的笑意瞬间没了,她左手握住佩在腰间的九星匕首,只待一击即中。 —————————— 妥欢看着倒在地上没了呼吸的张栩,利落的要将匕首擦干净放回衣袖中,突然听到一人的脚步声,随之而来的便是一人轻微的叫唤:“是张大人吗?” 妥欢皱眉,匕首上沾染血迹,她只得随手将它扔进池中,扯乱了衣衫,揉乱了长发,再将张栩身上的血迹擦在自己的脸上,咬了牙往假山石上一撞,额角生疼,佯装昏倒。 沈遇明明瞧着方才张大人入了此处,可却怎么都找不到,刚想离去时,却听到假山后有异响,沈遇便寻声找了过来。却见张栩赫然倒在假山小道中,他连忙过去,借着微亮的月光,张栩的脖颈处有一道极深的刀痕,流出的血还是温热的,两只眼睁的极大,人早就没了呼吸。 沈遇看到人都死透了,连忙松开了手,往后退了退,脸不由吓得煞白。 他刚要转身找人时,却见不远处躺着一个女子,他皱眉,想了想,踌躇的走了过去,探了探她的鼻息,惊道这女子还活着,连忙扶起她,掐了掐她的人中,见着人慢慢醒了过来,沈遇还没来得及问。 只见着怀中的女子似乎甚是害怕的往旁边缩了缩,口中嘟囔着“别杀我、别杀我”。 沈遇皱眉,安抚道:“没事,没人想要杀你的。你与我说说,张大人是怎么死的?你可瞧见刺客了?” 女子挣脱他的怀抱,往角落里蹭去,仍是颤抖不已。 沈遇尽量声音轻柔,往她靠去,可是突然他停住了动作,愣住了。 假山小道昏暗,可那一角却撒落了如雾般的月色,落在瑟缩的女子身上,照亮了她沾染血污的脸。 沈遇看着她,缓缓伸出手,似乎入梦般:“你是——谁?” 第19章 蝇头小利 也就是——西厂提督的对食?…… 沈遇还未得回应,便被路过此地的两个小丫鬟的尖叫声给打断了。瞧着那两个小丫鬟踉跄逃跑的身影,沈遇叹了口气,回头看着仍旧低着头发抖的女子,她衣衫不整,沈遇也知道张栩喜爱美色的浑事,猜想了几分。 沈遇脱下外衣,递到妥欢眼前,见着她抬起头,他含笑道:“冬夜寒凉,体内入寒可会出人命的。” 妥欢瞧着他清俊温和的面容,想了想,仍旧没动——我把衣服扯成这样,就是为了让旁人知道张栩对我图谋不轨,你让我披上,我还得浪费口舌与人解释,何必呢? 沈遇见她又低下头,想着竟然是被吓到了,便低声说了声“失礼了”,便将外衣轻轻披在她身上。 温暖的外衣碰触到冰凉的肌肤,妥欢有些不适的皱眉,看着身前的笑的温和的郎君,心里微动——这人不是傻子,就是个呆子。 远处吵杂的人声缓缓靠近,沈遇想了想,对着她轻声嘱咐道:“待会,少说话。你府上的主子可是杀人不眨眼,若是知道张大人的死和你有关,可就不好了。我待会说什么,你只点头称是就好。” 妥欢皱眉,不解的看向他。 沈遇对上她的视线,笑的可亲:“你听我的话就好,懂了吗?” 妥欢看着他,片刻后,才点了点头。 一群人浩浩荡荡而来,看到张栩的尸体时,不由惊愕万分。人群分开,湛良镜这才缓缓走出,身后跟着梁右彩。 梁右彩看着尸体,不由咂舌道:“啧啧,了不得了,竟然有刺客在你府上行刺。良镜啊,这可是公开打你的脸面啊。” 众人也不由安静下来,看向负背而立的湛良镜。只瞧他微微笑着,回道:“你这话,也太折煞我了。我府上又不是什么禁地,而且我这当西厂提督的招惹了不少人。府内行刺虽说不常见,倒也不是没有。何况——如今,是张大人遭到刺杀,怎么就不是张大人同别人结下了梁子呢?” 梁右彩眯眼笑了笑:“你说的也对。” 妥长珩见到一旁靠近的沈遇,不由皱眉,上前问道:“妙檀,你怎么在这儿?” 瞧见有妥长珩,妥欢微皱了眉,低着头,让长发掩住半张脸。 梁右彩瞧见,奇道:“咦,这不是沈大状元郎吗?” 沈遇向着众人行了礼,说道:“我方才至此,张大人已经身亡了。” 妥欢皱眉——妙檀!?他的表字是妙檀?沈妙檀? 想了想记忆中模糊的名字,她心道那个新晋的沈状元莫不然真是江北沈家的那个小药罐儿? 她看着站在身前的郎君,褪下的外衣披在自己身上,他只穿了一件青色的长衣,身子高挑削瘦,如竹般清瘦,怎么看,都不像小时候的瘦小的模样啊。 此时,梁右彩看到他身后跟着的小女子,问道:“这婢女是何时到的?” 还未待妥欢回话,刚巧,一个小厮传话道:“督主,周大人、谢大人到了。” 湛良镜点头道:“让他们过来。” “是。” “哎哟,小春深来了啊。”梁右彩笑着说道。 沈遇上前说道:“方才我见这婢女到此,张大人便跳了出来纠缠。想着毕竟这儿是湛督主府邸,张大人再糊涂,也不该招惹是非,便上前劝说了几局。张大人竟也听了我说的话,不再纠结。我便带着这婢女走了,可没走出几步,就听到一声惊叫,寻声过来,便看到张大人倒在此处,没了气息。” “没瞧见刺客?”一位大人问道。 “没有。”沈遇回道。 妥欢听得他的一番话,心中不由诧异,这沈遇怎么要这样为自己脱嫌? 梁右彩看了看他,又看着身后那衣衫不整披着一件男子裘衣的婢女,问道:“张大人纠缠你时,没瞧见有什么人吗?” 只见她扑通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回道:“回、回公公,奴婢、奴婢真的没看见什么人。方才,张大人跳出来、想要...幸好沈大人替奴婢解了围,不然......” 说着,呜咽着便说不出话了。 梁右彩甚是厌恶的皱眉怒道:“哭什么哭!给我闭嘴,哭得我心烦。” 妥欢连忙低着头,不再哭泣,只是小声抽泣。 此时,周春深和谢乔匆匆赶来,向着众人行了礼。 湛良镜说道:“去瞧瞧,张大人为何而死。” “是。”两人过去查看。 “你——”湛良镜走近几步,看着跪在地上的妥欢,问道,“当真没瞧见有何异常?” “回——”妥欢正欲回话。 沈遇却抢先回道:“回督主,我可为这婢女作证,我和她方才在一处,张栩大人死前没有什么异常。” 湛良镜突然勾笑,看着沈遇,又瞧了瞧妥欢,轻声问道:“沈大人,和这婢女是否相识?” 低着头的妥欢皱眉,不由紧握住手——看方才沈遇的反应,或许是有些疑怪,但是毕竟这都已经八年多了,而且明面上的妥家大小姐早就嫁到屠乞去了,他又怎么能认出自己呢? “我自小长在清河,后来又去了江北,怎会认识督主府上的奴婢呢?”沈遇含笑回道。 湛良镜只是一笑,回道:“也对。” 站在一边的妥长珩却上前了两步,站在妥欢面前,皱眉道:“可我瞧着,这婢女似乎有很大的嫌疑啊,再怎么应该先审问她啊......” 妥欢低着头,瞧着他向自己伸过来的手,不由心惊——如果,真被他看到相貌,认出来,该怎么办? 思绪混乱时,妥欢下了个决心,握住袖中暗藏的毒针——妥长珩认出自己的那一刻,她就用袖中的毒针扎中他的心口处,这么近的距离,妥长珩不可能躲得过去。 “妥大人,审问人也是我的事,何须你来过问了?”湛良镜带笑的声音从那边响起。 妥长珩听出他言语中的几分冷意,只得收回了手,笑着回道:“是啊。是长珩唐突了,督主莫要见怪。” 湛良镜笑了笑,又看向了微抬头的妥欢,眼中有几分嘲弄的冷意:“知道自己唐突了就是好的,若是真的做出错事,那可就覆水难收了。” 话明面上是对妥长珩说的,可暗地里却是在警告妥欢。妥欢自然懂得这份意思,对啊,自己并不只是恨妥长珩,自己恨的是忠国公府,杀了他,是无济于事,也是覆水难收。 “督主,张大人的死因是脖颈处的刀伤,一刀封喉,看得出刺客是有几分功力的。”谢乔说道。 众人议论纷纷,能在西厂提督的府邸上行刺,后能全身而退,若不是真高手,那便是——家贼了? 就连梁右彩也淡淡的瞧着自己的指甲,说道:“良镜啊,那凶手可别是府上藏匿。这次是张大人着了道,下次指不定就是你呢!” 湛良镜思虑了会儿,对着人群中的一位长须年长者道:“李大人,你是大理寺卿,此事还需你来查了。不然,难免有人说我徇私枉法,终究是不干净。” 李宇道:“此事,老夫自然懂得。湛督主放心就好。还请湛督主把张大人的尸首抬到大理寺去。” 湛良镜笑了笑,吩咐了下去。随后又对着众人说道:“今日本是我的生辰,却让诸位大人见了些晦气的事儿,确实是失礼。如此,只得让诸位回府,这寿宴就到此为止吧。” 众人也知道自家府邸出了这事儿,谁还有闲心开寿宴啊,自然都按着规矩行了礼,便走了。梁右彩也同湛良镜说了几句,又对着周春深笑了笑,说道:“小春深啊,哪日去我府上做做客啊。” 周春深低着头,刚要说话,谢乔却在一旁笑着回道:“梁公公,你这也太偏心了。周大人又不是什么闲人,西厂明狱司里事儿多着呢,若是周大人被公公吆喝去玩了,那些事儿可都堆在下官身上了。这不偏心吗?” 梁右彩最是讨厌这个叫谢乔的,听着他说完,只眯眼笑了笑,说道:“谢乔,总有一天,你这张嘴可得被我给撕烂了。” “梁公公说笑了,下官这张嘴啊,别的用处没有,就是我家督主还得靠我这张嘴传信呢。你若要撕烂下官这张嘴,还得给我家督主商量商量,不然,下官倒没什么大碍,可若是误了督主的事儿,那下官可就百死莫赎了。”谢乔佯装无奈的模样,回道。 梁右彩撑不住他这厚脸皮说假话的本事,冷哼一声:“良镜啊,好好管管你这狗奴才!我走了!” 湛良镜笑了笑,瞧着梁右彩的背影,对着谢乔说道:“狗奴才,好好管管你自己的嘴。” 谢乔一笑:“督主,少说这话。梁公公瞧着春儿娘生的好,最爱打趣他,你也不管管。” 一旁的周春深黑了脸,不说话。 湛良镜也只是一笑,便不说话了,只看着仍旧站在一旁的沈遇和妥长珩,假山小道中众人走的差不多了,就连伺候的小厮都被遣去送了各位大人,此时也就只有他二人站在这儿。 湛良镜问道:“怎么?两位对我还有话说?” 妥长珩皱眉,似乎有难色,看向沈遇。 沈遇却站出来,道:“湛督主,这婢女你可有何打算?” 湛良镜挑眉:“方才我也说了,此事全权交给大理寺卿李大人,若是李大人要把她带去大理寺审问,我自然无二话。” 沈遇皱眉,想了想,又看向依旧跪在地上的女子,暗自咬了咬牙,对着湛良镜拱手道:“还请湛督主予妙檀一个人情,将这婢女给了我。” 此话一出,妥欢不由一愣。 一旁的妥长珩心道真是朽木不可雕,面上却只是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湛良镜似乎毫不意外,仍是笑着说道:“怎么?沈大状元瞧上我府上一个小小奴婢了?” 沈遇从未向人要过什么女人,此时挑开了话,也不由有几分脸红,却仍装得一派淡然:“是。还请湛督主赏脸。” “真想要?”湛良镜耐着性子问道。 “是。”沈遇也就耐着性子回道。 妥欢心中正思绪万千——这沈遇不会认出自己了吧?湛良镜不会真把自己给出去,那自己的计划不就又泡汤了吗?而且,若是自己真去了沈遇身边,那妥长珩不就时常能见到吗,那时若是被妥长珩瞧出来,那可真的就是没有退路了。 妥欢想到这,刚要表明自己的立场,却听到湛良镜嗤笑一声:“沈大状元,难道真没听说过西厂提督是个分斤掰两的人?” 沈遇一愣,抬头看他。 湛良镜摸索着自己的玉带,笑着说道:“说我称薪而爨,数粒乃炊的人多了去了。可我这人还有个不好的习惯,别人求什么,我偏就觉得这东西极好,也就不愿意给别人了。所以啊——这奴才我给不了。” 沈遇皱眉,也挺直了身子,面色如常的说道:“那督主,可知妙檀也有个不好的习惯。” “哦?”湛良镜微歪头,瞧着他,甚是玩味。 “我沈妙檀不轻易求人,但这一求,便就不会空手而归。”沈遇的声音微轻,但眸子里却闪着微光,衬的清俊温尔的面容多了几分不输人的气质。 湛良镜与他对视,突然又是嗤笑:“沈大状元好高的志气啊。” 妥长珩站了出来,暗拉住沈遇的手,对着湛良镜笑道:“妙檀说笑,湛督主莫要当真。如此,我便和他向督主告辞了。” 沈遇还要说话,却被妥长珩使了个眼色,也就闭上了嘴,对着湛良镜行礼道:“告辞。” 说完,也不理妥长珩,抬步就走了。 妥长珩对着湛良镜行了礼,也就走了,追上了沈遇。 妥欢瞧着那两人已走,抬起头,抚了抚遮住脸的长发。 “你倒挺有本事啊,不过初见,就招惹了这沈遇求着要你。”湛良镜笑道。 “督主说笑。”妥欢直着身子,跪的笔直,回道。 湛良镜瞧了瞧她,伸出手抽出谢乔佩在腰间的长刀,指向妥欢,刀锋极寒,亮的扎眼,妥欢微皱了眉,却仍是没动,只瞧着这刀尖在自己的眼眸前晃出一个小圈。 可只要湛良镜伸手那么几分,妥欢的眼睛便就没了。 “我问你,与沈遇可是旧相识?”湛良镜的声音冷极了,却似乎仍带着笑意。 妥欢没有犹豫的回道:“我自幼长在清河,因是世交,与沈遇在孩提时曾见过几面。后来沈遇十岁那年,因病回到江北,自此再没见面。” “实话?” 妥欢突然就笑了:“督主此话说的真没意思。不说西厂的探子遍布大昭,就说沙坻的‘信鸽’,稍稍一查,便能查到的事,我何必说谎呢?” “信鸽”是沙坻的暗话,指是收集消息的暗卫。 湛良镜笑了笑:“这话倒是让我听着舒服。” 他方要收刀时,却瞧见披在妥欢身上的湖青色长衣,刀微移,挑起这件厚衣裳,甚是玩味的笑道:“这沈遇倒是个有心的呆子——” 话说完,将这件衣服扔落在一旁,将刀扔还给了谢乔,他拍了拍手,“——不过,我瞧着,太扎眼了。” 温热的长衣被挑落,妥欢突然也觉得冷了,听得这话,低着头道:“是。” “你今夜办的事不太利落。”湛良镜说道。 妥欢低着头,没回话。 “可晓得哪里不利落?” “知道。”妥欢缓缓说道,“张栩死在此处,恰巧来人,我无法逃脱,只能佯装无辜者昏倒此处。可是——” 湛良镜一笑,看了看她额角破了的伤口,说道:“可是,若今夜你遇到的不是那沈呆子,而是有心的旁人,第一步就是把你关押起来,步步审问。” 妥欢听到此,不由抬眼看他:“即使被关押审问,只要我抵死不认,谁能怀疑我呢?” 湛良镜好笑:“还以为你待在沙坻五年,能学到些真本事,看来,你这十三影卫的位子是靠运气得来的啊。” 妥欢心中有点气闷,却也无话可回。 “北镇抚司的诏狱,西厂的明狱司,就连那大理寺的牢狱,都设有医者。可这医者不是什么治病救人的大夫,而是摸骨探经的懂武之人,只需那么一摸二探便就能知道此人可曾习武。你以为,你抵死不认便能躲过去?” 听到这话,妥欢不由皱眉哑言。 看着她这般模样,湛良镜笑道:“虽说还是个以色魅惑人的旧法子,可偏偏这旧法子最是有用。而且,我也只看结果如何。既然你运气如此走运,碰上了那个沈呆子,又如我所吩咐的,杀了张栩。那便是成功了——我给你的九星呢?” 突然的问话,让妥欢一愣,看向没有表情的湛良镜,踌躇的指着一边的池水道:“在水里。刚才,是因为沈遇突然出来,所以我才......” 声音越来越低,便也停了下来——妥欢在沙地五年,知道规矩,越发掩饰解释就是失败,沙坻从不听解释。 湛良镜听闻,突然勾唇,笑意狡黠,可偏生看着的人觉得有些冷意。 妥欢察觉不好,只听湛良镜道:“下去,给我捡起来。” “督主......”妥欢自幼怕冷,看着那还未破冰的池水,还要为自己求情。 “下去。”湛良镜再次重复道。 妥欢不再开口,立马起身,挪步往池边过去,咬了咬牙,纵身往池中一跃。 周春深看着那结着薄冰的池面,不由皱眉,对着督主说:“督主,这池水还结着冰......” “给她个教训。我赏的东西,怎么能这么随意就丢了呢。”湛良镜看着那水面波澜,轻声笑道。 周春深看向谢乔,只见谢乔含笑摇头——你若再劝,这小姑娘可得受苦了。 周春深也就不再说话了。 妥欢潜到池底,终于找到了九星匕首,连忙忍着刺痛的冰水,游出水面。 冰水如同锋利的冰刀割在皮肉上,似乎要把整个人的血液都给冰住。妥欢的手撑在岸边,却看见了一双绘着金丝花样的鞋,她抬起头,而这人也往下蹲去。 两人的距离瞬间拉近。 水波潋滟,映着这人如花娇如玉雕的脸,更衬得这双春水眸子,如星海如月轮,微暖却也极寒,他笑意盈盈,问道:“你可知道我要赏你的彩头是什么?” 妥欢忍着这冰冷,看他回道:“不就是妥长珩吗?” 湛良镜笑出了声:“我虽小气,可历来赏人从未只给些蝇头小利。” 妥欢不解:“那督主说的彩头是什么?” 湛良镜眨眨眼,看着浮在水面上的女子,笑的好看:“今后你便是这府里的女主人了。” 妥欢一愣,没有回过神——女主人?什么女主人? 还没来得及问清楚,湛良镜便站了起来,扔下一句话:“明日,给我开始抄写一份《华严经》。” 妥欢出神的连身在冰水里都忘了,还是周春深伸出手把她拉出来。 她坐在地上,披着周春深的外衣,瑟瑟发抖。 “那个——”周春深看着愣神的妥欢,想要劝一句。 却见妥欢抬起头,看向他,说道:“督主方才说的话,周大人听清楚了吗?” 周春深一震,又点了点头。 “我听到的是,督主让我做府里的女主人,周大人听到的这是这个吗?”妥欢双眼无神的拉住他的衣袖,追问道。 周春深郁闷,看了眼笑的痞气的谢乔,却见他摊手示意不帮忙,只得又对着妥欢憋出一丝笑意:“是,我听到的也是这个。” 妥欢仍旧愣神,一支手拽着周春深的衣袖。 周春深无可奈何,用了几分力才扯出自己的袖子,安抚道:“那个、那个,我还有要事,要走了。我、我去叫丫鬟来带你回房。” 说着,便拖着憋笑的谢乔逃走了。 妥欢思绪乱做一团,良久,她怔怔的滤清了一条思路:让我当这府里的女主人,也就是湛良镜的女人,也就是——西厂提督的对食? 第20章 安生待着 少惹事,安生待着,别让我心…… 研磨。铺纸。握笔。 妥欢瞧着书案上的一大卷《华严经》,眼前已花。狼毫沾染的墨汁因悬在空中许久,滴落在洁白的纸上。 一旁的袖珠不由皱眉:“夫人,这已经是第五张澄心堂纸了。你一字不写,反倒这般就糟蹋了。” 听得这“夫人”二字,妥欢还真惊的脑仁疼,她叹了口气,把笔缓缓放在笔搁上,问道:“袖珠,什么时辰了?” 袖珠回道:“巳时了。” “督主是多久出去的?” “辰时离府的。” “嗯。”妥欢扶额,询问道,“督主可有什么交代?” “督主没有交代,只说夫人要抄写《华严经》,让袖珠伺候着。”袖珠回道。 “督主他,很少在府中吗?” 袖珠磨砚,淡笑回道:“督主身任西厂提督,不似一般闲职官吏,一月之间大半时日都未回府。” “那——何时督主才会回来?” “自然是,该回来的时候了。”袖珠抬眸,笑的可人,“夫人是想着如何才能让督主回来?” 妥欢与她对视,心道——这袖珠,不是个心里亮堂的。若不一开始同她挑明立场,怕是不会有顺畅路走了。 她拿起茶杯,用茶盖拂去碎茶叶,啜饮一口,茶味香醇,齿颊留香——西厂提督府里的东西果然都是最好的,喝的茶都是上好的金骏眉贡茶。 只见妥欢淡然一笑,放下茶盏:“督主不是寻常郎君,我也不是深闺怨妇,何必去自讨没趣?督主赏我的这份彩头,我虽不解是何用意,但你也明白其中缘由,我的身份可不是求什么岁月静好,琴瑟和鸣,当然了,督主定然不会给我这份恩宠——” 她伸出手,碰触袖珠研磨的手,袖珠不由往后一退,妥欢笑意深深,拿过墨碇缓缓研磨,道:“你与我之间并非对手。” 袖珠听到这话,仍是低首行礼道:“袖珠不敢。” “行了!这儿又没旁人,你知道我从哪里出来的,我也能猜的出你出身何处。”妥欢放下墨碇,看向她,笑道,“既然身出一处,如今又同在府中做奴......” “夫人失言了,袖珠是奴才,而夫人确实......” 妥欢嗤笑一声:“都是给督主卖命的,谁又比谁高一等?夫人这个噱头,瞒得过别人,难道你还不知吗?” 袖珠微皱眉。 她从腰间系下九星匕首,将它放在桌上:“成华七年,西厂提督湛良镜连同内阁,拔去朝堂毒瘤,大贪官钱俶。钱俶九族株连,且牵连数十起贪污官员,皆株。陛下大悦,钦赐昭元祖所物,九星匕首——而督主,曾三次转赐予我。” 袖珠看着案桌上的九星,心中微动。 妥欢瞧着她,仍带着淡淡的笑,眉眼如画,明眸皓齿,如厮精致:“你若助我得到所求,我便应你一愿。如何?” 袖珠与她对视良久,最后含笑低首:“袖珠生来常苦,自来为奴,所求所愿不过有房舍遮风挡雨,日日餐食足饱。如今身在督主府中,已得所偿。” 听得这话,妥欢歪着头,瞧她。 袖珠笑意深了几分,又道:“不过,多得一个愿望,也不是不好。夫人都如此利诱袖珠了,袖珠自然得识趣些。” “如此,你我可是拴在一条船上。”妥欢笑道。 袖珠淡笑,继续磨砚:“袖珠生来畏水,从不上任何人的船。虽说袖珠低贱,但到底还是惜命,就怕翻了船丢了命,所以——袖珠只会帮衬力所能及之事。” 妥欢也知道,若要让她对自己推心置腹,可不是容易事。但只要得袖珠这句话,自己也不需要过多担心。何况,两人都是侍奉跟随的同一人,又能如何反目呢? 妥欢笑了笑,没反驳,只是拿起笔在纸上勾画了几笔,画出一株兰花,瞧了瞧,突然想起以前阿娘手把手教授绘画,因着她手笨,阿娘时常笑骂,随后便又扔了笔,领着自己去玩了。 她轻声凉凉一笑:“多年前苦练绘画,如今就画出这副鬼样子,啧啧啧。” 袖珠在旁瞧了瞧:“练一练,应是更好。” 妥欢颔首,想了想,吩咐道:“你寻几个字写得好的丫鬟小厮,来书房。” 袖珠听到这话,道:“夫人,这是要?” “督主只说我要抄写《华严经》,可未曾说过我要独自一人抄写这经书。”妥欢饮茶,缓缓说道,“去,给我找四个。” 袖珠一笑,也便行了礼出去寻人了。 妥欢放下茶盏,手指随意翻了几页《华严经》,不由蹙眉——湛良镜想收拾我,也不该让我抄写佛经啊,还是《华严经》。 她站起身来,撑了撑懒腰,手中捧着袖炉,冰凉的手指瞬间焐热了。她看了看案桌边上的茶点,拿起一块,吃了一口,还真是入口即化,甜糯极了。 妥欢想到昨夜湛良镜说的话,微叹了口气,随后甚是放宽心的想——他让我当这府中的女主人,那我就当呗。即使不过是个噱头,我又不会吃亏,这府里上上下下都得好吃好喝将我供着。可我就不信他废了心思,把我弄进沙坻,如今又把我放在身边,还真会把我当做一枚无用的棋子,安放在这府邸中埋没了? 想着想着,妥欢也就安心了些,思量着如何做好这西厂提督的对食,等着湛良镜回来了,可别惹得这活阎王一个不悦,就给打发回了沙坻。 —————————— —————————— 可哪知这一等就是一月有余。 早时巳时,湛良镜回了自家府邸。走在长廊中,解开披风,递到管家江海手上,随口道:“热水可准备了?” “遵督主的话,每日每时都备着,草药多时早些都烧好了。”江海拿着披风,回道,不由抹了抹汗——督主怎么没个音信就回来了? 湛良镜颔首,转弯就要向沐浴的房间走去,可江海突然道:“督主,您沐浴的屋子不在那边。” 他停住步子,回头看着江海,皱眉问道:“什么?” 江海对上督主冰凉的眼,自知自家主子每次回府,都要沐浴焚香,若乱了步骤,他的脾气便会极坏。他不由咽了咽唾沫,踌躇回道:“夫、夫人把督主沐浴的屋子挪去了西房......” “夫人?哪里来的夫......”湛良镜皱眉,细想了下,这才明白过来,将马鞭握在手中,冷冷一笑,“她在哪儿?” “夫人...在小书房。”江海小声回道。 湛良镜跨步便向小书房而去。待到了书房,只听屋内传出一人的声音,还合着醒目拍案的声响和一女子的笑声——是说书的? 江海这才跟上,喘了口气,刚要敲门,却被湛良镜制止。 门微开着,他悄然推开门,吱呀声微响,却未吵到屋内任何人。书房里书案那边摆了四个小桌子,都在奋笔疾书,头也不抬。细眼看去,那案桌上摆着的正是分册的《华严经》。而那边则是一个说书的瞎眼老先生坐着,一手握着醒目,妙语连珠的说着神怪志录。 最惹人注目的,就是窝在美人榻里的女子,手边是一盘盘瓜果茶点,其中还混着一盘子肘子骨头。百鸟雕花火炉靠的近,甚是暖和。这时,她正端着茶水,极其认真的听着评书。 湛良镜微咪着眼,举起手中马鞭,向着一边足有半个人高的元霁蓝釉白龙纹梅瓶狠狠打去,应声而碎,只听清脆的那么一声响,惊的屋内众人吓了一跳。 所有奴婢一见,竟是自家督主,刚要跪在地上求饶时,却见督主收了鞭子,冷冷道:“都出去。” 众人作鸟兽散,逃出书房。也不知哪个贴心的奴才,还带上了门。 妥欢方才也被吓了一跳,茶水撒了一袖子。不由皱眉的把茶盏放下,抖了抖衣衫,这才站起来,向着湛良镜行礼道:“妥欢见过督主。” 湛良镜嘴角含着冷笑,走到那案桌前,随意翻了翻抄写的经书,又坐到书案前,将马鞭放在桌上,揉了揉手腕,道:“解释。” 妥欢这才直起身子,走到案桌前,轻声道:“督主想问什么,妥欢就解释什么。” 湛良镜看着她,面无表情的问道:“沐浴。” “东房的旧浴房冬日里热气不够,房顶上多次修补,却仍是漏风。我想着,就算督主比寻常男子还要身体康健,可若是感染风寒到底是不好的。所以我才将浴房挪到了西房,督主可以试试,是否要比往日暖和。”妥欢缓缓说道。 湛良镜想了想,又问道:“经书。” 妥欢指了指右手臂,叹了口气:“前日沐浴,脚滑,磕在了地上,手骨断了。本来,我不是这么容易就骨折的,只不过手骨之前在沙坻被人折断了。后来,这右手骨便变得脆了。可我想着,督主要我抄写《华严经》,自然是有急用,自然不敢怠慢,可我受伤,确实难以握笔,只能寻了人来替我抄写。” 湛良镜点桌,看着妥欢许久,只觉头疼欲裂,微皱起眉,手撑着头,闭眼休神。 妥欢瞧着他如此,将茶水放在他桌案上,又将香炉点燃,随后便坐在旁桌,静静的候着。 湛良镜再睁开眼时,是半个时辰后了。他揉了揉疼痛的太阳穴,又觉得头痛好了些,突然听到一人的询问声:“督主可好些了?” 抬眸,却是坐在一旁握着书卷的妥欢,一副淡淡的模样。 湛良镜瞧了瞧她,又看向周边已经不是方才那般杂乱的样子,收拾了干净。他知道自己不宜动怒,冷着脸看了她一眼,随后站起身来就往门口走去。 走到门前,湛良镜转头看着她,冷颜道:“少惹事,安生待着,别让我心烦。” “妥欢不敢。”妥欢向他行礼,应道,目送他离开。 门开着,寒风扫来,屋内暖意都淡了。 袖珠从外面缓缓进来,捧着热茶,却没看见督主,便放下热茶,问道:“看来,督主今日烦心事很多。” “即使见我这般在府里放肆,都没有过多干涉,看来,还真是好大的烦心事啊。” 她握着书卷,抵在额角,只淡淡一笑:“可是,若我要是再不敢,怕他真就埋汰了我。” —————————— —————————— 晚间用食时,湛良镜仍旧不出房门。妥欢看着一桌的吃食,等了片刻,江海带来湛良镜一句“不必等了”,这才动了筷子。 江海瞧着吃的欢脱的妥欢,到底是忍不住了,上前小声道:“夫人,督主不用食,可要吩咐准备几道吃食备着?” 妥欢慢慢吃下一块东坡肉,这才随口说道:“你看着准备就好。” 江海却仍旧不走,躬着腰瞧着妥欢。 妥欢莫名其妙的瞧着他:“还有事?” 江海觉着这夫人不懂事,好心提醒道:“夫人不亲自去给督主送去?” 妥欢一笑:“今日,你又不是不知督主对我生了多大的气,小书房里的元霁蓝釉白龙纹梅瓶那般的贵重,督主眨都不眨一下眼就给打碎了。你让我再去,可不是又要惹得督主发火砸东西?再或者,直接鞭在我身上?” “奴才不敢。”江海一愣,连忙回道,只瞧着这位新夫人没有分毫恼色,终是哑言,说着便要退了下去。 “慢着。”妥欢叫住他。 江海回头:“夫人有何吩咐?” “督主可否时常头痛?” 江海想了想,道:“奴才不常跟在督主身边,只见过督主几次扶额蹙眉之相,瞧着倒是像几分头痛。” 妥欢点头,又道:“可有医治?” “督主自来也未生过病,自然从未让人寻医。” 妥欢想了想,筷子微微戳了戳盘子里的鱼头,随口道:“待会去送吃食时,问督主一句话,要待在府中多久?” “夫人,督主方才与我说了,明日卯时便要出门。”江海回道。 妥欢拿着筷子的手顿了顿,又答道:“如此啊。” “夫人还有想问督主的吗?” “没有了。你去吧。” 妥欢夹菜的筷子突然挺在半空中,突然对着身后的丫鬟说道:“袖珠在何处?” “袖珠姐正打理库房里的物件。”丫鬟回道。 袖珠在府中深得督主信任,重要物件不是交给江海,而是直接由她而定。听到这消息,妥欢都觉得前些日拉拢袖珠是个极好的契机。 妥欢想了想,道:“你去给袖珠带句话,给我寻许多荼蘼酒和干的荼蘼花,反正只要是荼蘼,都给我寻来。” 丫鬟纳闷,提醒道:“夫人,现在还是冬日,荼蘼可是春末时开的花......” “无事,吩咐给袖珠,她会准备的。”妥欢夹菜,又道,“对了,还有些东西需要准备。” 瞧着丫鬟不解的面容,妥欢也就收回了嘴,吩咐道:“你待会来我房里取,我列出来,你再交给袖珠。” “是。” 妥欢又吃了一块东坡肉,极是美味,嘴上吩咐着让厨子明日再做这道菜,随口又问道:“今儿什么日子?” 丫鬟回道:“今儿初五了。” 妥欢点点头,心下思索——这一月多呆在这府里,袖珠关于湛良镜所言的自己都记住了。每月十五是湛良镜必去西元山大悲寺的日子,时常在山寺中呆上五日。这五日,便是自己的机会。 第21章 浮屠塔下 浮屠塔下只一处灯火通明,甚…… 这月十五,恰逢上元节。 饶是寒风拂面来,盛安府仍旧一片安乐盛景。那处灯色火树银花合,里巷街市明月逐人来。这处河面上人头攒动争看采莲船,小桥过路处宝马香车拾坠钿。 满目的琳琅烂灿。 突然瞧见一驾香轮宝骑停在卖面具的摊子面前,那小贩子递给驾车的小厮,领了赏满心欢喜的点头哈腰目送这车辆离去。他瞧着手中的银锭子,笑了笑,却被旁人小声问道:“你竟然还敢领那人的银子,真是见财眼开!” 小贩一脸不解:“怎么?我卖于他面具,他当然要给我钱了。难不成我还得白送给他?” “呵!人家想要你白送,你若不给,怕是全家老小的命就折在这上面了!你没瞧见那车上挂的是西厂梅花令?” 小贩一愣:“梅花令?!” 反应过来,那银子就这么滚在地上,掉进人潮脚下,再也寻不回了。 小贩恼怒不已,可又想着罢了罢了,西厂的东西不要也罢。瞧了瞧那车辆前去的方向,皱眉道:“瞧去的地方,像是西元山啊。” 那人笑道:“西元山今日可是香火不断,那个花面阎王做多了亏心事,心里闹鬼,去大悲寺求求佛,自然说的过去。” 小贩踌躇道:“可我听着,车里坐的是个小娘子啊。” 旁人想了想,又问道:“人买的什么面具?” 小贩瞧了瞧面具铺子,回道:“白面狐儿。” —————————— —————————— 西元山,大悲寺。 夜行山路,沿路仍旧有许多人提着花灯,徒步向山寺而去,想要求得今日佳节的福泽。 本来上元节不该有如此多的人前去大悲寺——可在五日前,不知从何处传来了消息,一位云游天下的得道高僧路过盛安时,与人说了,上元佳节时百位佛陀会聚集在大悲寺中说禅。若是有人在那夜里上西元山,进寺里求福,自可心想事成。 因此,这夜里才有了这么多人来参佛。 到了大悲寺,只见这千年古刹门前只有两盏大红灯笼挂着,无半分喜庆过节的气氛。可来参佛的信徒哪里管那么多,硬着脑袋都要抢先进去,远处瞧着,只见乌压压的一片往那古刹大门里挤去。 挂着梅花令牌的马车就停在不远处,袖珠下了车,瞧了瞧,这才把人扶下马车。只见这小郎君,身子削瘦高挑,高冠着长发,穿着一袭白色长衣,左手握着一面白狐面具,右手抱着一卷纸张。 “夫人,是要进去吗?”袖珠问道。 妥欢看着那样多的人,对着袖珠说道:“你回去吧。” 袖珠皱眉:“夫人,那你呢?” 妥欢理了理自己高冠的长发,把手中玩弄的白面狐儿面具戴在脸上,抱紧了卷好的纸张,道:“自然是求着小师傅,留宿古寺一夜了。” 说完,就跨步走向人群之中。 袖珠瞧着她的背影阴落在人潮中,微微皱眉。 “袖珠姐,现在是?”一旁驾车的小厮罗西问道。 “她这般自信,就怕督主不会留她这情面了。”袖珠顿了顿,又叹道,“算了。本来我也只想赌一赌。回府吧。” “是。” —————————— —————————— 妥欢混在人群之中,挤进了大悲寺,只瞧着寺里的许多小和尚一脸无奈的领着信徒去了大殿,大殿挤不下了,又领着去了小殿。总归寺里一时混乱,也不见得有什么秩序。 妥欢也就趁着这时的混乱,仗着自己轻功不错,只身进了后院。她也曾仔细问过袖珠,督主若去大悲寺,会在大悲寺中的哪里。可是袖珠却只摇头,道,督主的行踪她也不知。 如此,也只好自己一一寻过去了。 因着前堂人事繁杂,后院的人倒是少了很多,深夜无光,且是这大悲寺竟然也不多点灯火,妥欢小心些,也不会被人发现。她找了许久,却也不见哪里有可能会有湛良镜的身影。 妥欢正走在长廊中,突然听到有声响向这边走来,立马进了一间微开的房间里躲着。却见灯光微亮,是两个小沙弥提着灯,缓缓走了过来。 “师兄,寺里今夜怎么不点灯了?莫不是住持要省香油钱了?” “别乱说话!每月十五,住持师傅都吩咐了,将灯笼全收起来,一半送进浮屠塔下的静斋里。剩下的每个殿堂分一分也就没有多少了。哪里像你说的那样?” “哦。是师弟嘴笨,这不是师弟才进大悲寺嘛,也就说笑了。” 两人说笑着,也就走远了。 妥欢听了个清楚——浮屠塔下的静斋? 她瞧了瞧周边无人,这才轻步走了出来,越上房梁,这才瞧见那佛塔,再伸长了脑袋去瞧——浮屠塔下只一处灯火通明,甚是扎眼。 是啊,自己方才想错了,心中只想着湛良镜每月十五都到这古刹之中,必然是有什么秘密,便只往着隐秘处找。可那湛良镜又不是什么耗子,历来不喜阴暗之处,即使满屋的灯火,都需得要人为自己掌灯。这般的人儿,就算有多少苦衷,又怎么可能委屈了自己? 第22章 以死相护 妥欢,今夜必然以死相护督主…… 来到浮屠塔下的静斋,只见院落里空无一人,只有一个护灯看守的小沙弥,正坐在长廊出打着瞌睡。 妥欢不由皱眉——看守此处,怎么可能只有一个小沙弥在此?谢乔和周春深呢?难不成,湛良镜不在这儿? 她候了片刻,却不见有什么异常,便轻步走向院子里那间明亮的屋子。门是紧闭着的,妥欢又绕到窗台前,微微撬开,看着屋内,却见屋子里挂着无数的黑纱飘着,即使灯火通明,却也看不见人影。 这屋子怎么这么奇怪? 她想了想,还是跃身轻巧落在屋内。窗户的寒风吹了进来,将黑纱拂起,霎时只觉身边处处都是人影,一时跃到门窗口,一时又飞到床榻处。 妥欢握紧了腰间的九星,微弓着身子,作出自卫的模样。突然,黑纱一处乍起,直向自己而来,妥欢心中一紧,抬手便往那边打去,可却落了空,自己的后脑勺却被打中——像是一根长条的硬东西。 妥欢又惊又怒,另一边又有风动之声,她动作极快,想要抓住那人,却只触到那人的衣角,这一次,自己的肩膀被狠狠的打了一下,正打中自己的穴位,瞬间酸痛不已。 如此三番,妥欢全身的多处穴位都被打了个遍,她咬住牙,忍着疼痛,终于抓住了那人的衣袖,翻身一过,却听衣帛撕裂之声,手中只剩白衣一角。 微开的窗户外的寒风吹来,熄灭了十几盏烛火,也吹动了妥欢面前的黑纱,终于瞧见了这人的面容。 只瞧他身穿白色宽袖长衣,披散长发,未饰有一物,却芝兰玉树、霁月清风,大有魏晋之风。他手握一把木质的折扇,微颔首瞧着她,眸色冷淡,未带一分笑意,不似平日里戏谑的模样,更添几分冷淡疏离。 “督主。”妥欢早就猜出下手这般不留情面的人是谁,看见真面目,这才弓腰行礼,声音微低。 风微止,黑纱慢慢下落,遮住了两人的目光。 “好大的胆子啊。”湛良镜负手立着,声音极冷。 妥欢听到这话,立马跪在地上,道:“妥欢不敢。” 他瞧着她,面色如常:“真当本督不敢杀了你吗?” 妥欢静了静,声音也极淡:“妥欢不知犯了何错。” 那边顿了顿,这才有了声响,他冷笑一声:“不知何错……还要嘴硬吗?” 妥欢没有回话,只是低着头,却细眼观察着映在黑纱上的影子——只瞧着这人影微挪,坐在了一边的凳子上。 只听他说道:“你能跟到这里。怕是袖珠说的吧?你倒是个攻心计的。” “攻心计,妥欢可不敢用,不过是同在督主手下做事,同僚之间的交说罢了。” “五日前,说是一位云游天下的得道高僧来盛安与人说,上元佳节时百位佛陀会聚集在大悲寺中说禅。夜里入寺,则是有求必应——”湛良镜放下折扇,淡淡道,“那秃驴是你安排的吧?” 妥欢一愣,随后微微一笑:“果然,什么事都瞒不住督主。” 她自知,湛良镜若到大悲寺,自然会有护卫,她不易靠近。所以才相出来这法子,惹得盛安府的民众入夜上山寺,搅乱大悲寺平静的秩序。自己才或许有机会潜到湛良镜身边。 “那你以为,以你这般低俗的法子,和你那三脚猫的功夫,难道还真的能进静斋吗?”他嗤笑道。 妥欢听到这话,心中一惊,也就想明白了,随后微微叹息:“妥欢也是有自知之明的。若不是督主放宽了眼,妥欢还真没这本事。” 湛良镜起身,拿着扇子负背而来:“来此做什么?” 妥欢手中捧着那卷纸张,回道:“自然是来交差的,督主吩咐妥欢抄写的《华严经》已经完成,妥欢是来领赏的。” 妥欢高捧着卷纸,低垂着头,瞧着一双赤脚的足走到自己眼前,这双足踩在暗红色描画软毯上,更显得白皙——这大冷天的,还赤着脚?莫不是刚才还躺在床上的? 湛良镜拿起这卷纸张瞧了瞧,随后一笑,随意扔到一旁:“不过第一卷,就能辨出四人以上的字迹。这十卷的《华严经》里怕是没一个字是你自己写的吧?你还好意思领赏?” 妥欢微抬头,瞧着他,笑的眉眼弯弯:“督主说过,只看结果,无论过程。妥欢既然能让人替自己抄写经书,自然也是妥欢的本事。” 湛良镜好笑:“你若不是府里的夫人,袖珠可会听你的?你又哪里来的本事让人抄写经书?还不是狗仗人势。” 妥欢直起身子,看着他,说道:“既然督主赏了我府里夫人的身份,难道真要我只做府里的一条看门狗?督主明明在五年前答应过我,若是我能坐上十三影卫的位子,便让我留在督主身边。也曾说过,你从不食言。如今,到底算是我悟错了督主的意思,还是督主失信了?” 湛良镜微低头,淡淡的看着她。 风吹黑纱,一时遮住两人的对视。突然听到湛良镜的一声笑,他拂开黑纱,又走近一步,看着她,淡淡道:“把脸上这劳什子取下来。” 妥欢依言,伸手取下了白面狐儿的面具。 湛良镜伸出手,用折扇挑起了妥欢的下巴,微俯身,和她相对而视,眸子里盛满的不是暖意,而是令人心惊的冷漠。 他笑道:“我自来不曾食言,答应你的,我也并未失信。你坐上十三影卫之日,便是你留在我身边之时。如此,我哪里失信了?不过,你所求甚多,给你了府中夫人的身份,却还是不满足。” 他用折扇敲了敲妥欢的额头,声音极淡,带着冷意:“你又让我如何能信你?” 妥欢吃痛,捂着额头,蹙眉:他竟然还不相信自己?! 湛良镜又低俯下身子,两人的面容又挨近了几分。她看着他的眸子,不由道——他的眼眸还是有几分蓝色。 他含着笑意,眼里全是猜测,说道:“我今日再问你最后一句,你到底恨的是什么?” 五年前,他便这么问。 妥欢不由想到那无名灵牌和阿娘留下的信——难道湛良镜知道了? 不对。不对…… 他怎么可能知道。一定是套自己的话罢了。 便直视着他,说道:“妥欢为什么恨,督主怎么会不知道?” 湛良镜笑意渐渐凉了,他收回了手,直起身子,淡然道:“这是本督最后一次问你,你今日不说实话,以后,若是因你的原因,坏了本督的事,你——不会好过的。” 妥欢心中不由三分乱了,却仍旧低着头回道:“妥欢不敢,妥欢要的只是报了自己被丢弃、乳娘惨死的仇怨,只要督主能让我复仇,看着忠国公府被埋葬,妥欢必然感恩戴德、结草携环!” “你——” 正吐出一个字,湛良镜突然蹙眉,捂住胸口,脸色煞白——怎么这么快就发作了? 妥欢没听到答复,不由抬起头,却见湛良镜突然转过身去,捂住自己的嘴,脚步踉跄的要走向床榻前,身子一斜,竟是差点倒在地上。幸好他一手按在桌上,撑住了自己的身子。 妥欢一惊,连忙过去扶他,却看见他捂住嘴的手,慢慢落下血滴,染上了白衣。妥欢惊异道:“督主!” 湛良镜似乎疼痛万分难忍,额间全是冷汗,身体冰凉如雪。他仍旧捂住嘴,血却流的更多,他的声音嘶哑:“把灯全灭了。外边来人了。” 来人?!刺客?! “是。”妥欢立马将屋子里的灯火全部灭了,又将那扇微开的窗户关上,正关上时,她这才听到屋檐上有脚步声,她手一紧,又仔细看了院落外,只瞧着那树梢上丛林处皆是寂静极了,可却也无风而动。 她心中一动,将窗户关好了。 湛良镜已经躺在了床榻上,自己点了几个穴位,止住了血。却仍旧疼痛的万分难受,紧握住手。 漆黑中,妥欢摸索着走到床榻上,触碰到他紧握成拳的手。 “边上有药,给我。”湛良镜紧咬著牙,说道。 “是。”妥欢连忙去取药,摸到一个小瓷瓶,倒出,是一粒药丸。妥欢又到床榻前,摸索着,轻握住湛良镜的手,另一只手将药丸放在他嘴边。 他微张嘴,含住了药丸,吞了下去。紧闭着眼,却听到他低声的痛呼声。湛良镜一个伸手,抓紧了妥欢的手,力气极大。 妥欢有一点慌——怎么回事?不是吃了药吗,怎么似乎更痛苦了? 湛良镜突然头一侧,吐出一口鲜血,这才虚弱的喘息着,似乎痛苦缓解了些。 握住妥欢的手松了松,妥欢这才松了一口气,俯身,对着他的耳边,轻声道:“督主,外面估摸着有二十人。” 湛良镜努力保持清醒,睁开眼,蹙眉回道:“不…三十人……” 三十人!这么多?全是来杀他的。 “督主,有何办法?”妥欢问道。 湛良镜冷笑,哑着声音道:“你不想成为看家护院的狗,那就给我证明,你对我到底有何用处。” 不是忠心,而是用处。妥欢微蹙眉,看着他微侧头注视自己的一双眼——本是黑亮的眸子,却在漆黑的夜里,如一抹海色的蓝。 妥欢回握住他的手指,轻声道:“妥欢,今夜必然以死相护督主安危。若今夜妥欢留的一条命,督主一定不能再将妥欢当做一颗无用的棋子,丢弃在府里。” 湛良镜咳了咳,看着她,淡然回道:“那你也得留下这条命。” 妥欢一笑:“妥欢必然留的这条命。” 说完,站起身来,捡起放在掉在地上的白面狐儿面具,戴好了。拿起挂在一边湛良镜的衣服,又转到屏风后,脱下自己的衣裳,换上他轻薄的白色长衣。 突然风吹云散,月入窗棂。 湛良镜侧着头,看见映在屏风上的影子,绰约多姿,袅娜娉婷。 桂华流瓦,纤云散,耿耿素娥欲下。衣裳淡雅,看楚女,纤腰一把。 他微微蹙眉——看这身姿倒是个美人。 人影微动,妥欢换好衣裳,从屏风后走出。湛良镜本就细腰窄臀,沈腰潘鬓,妥欢又披散了长发。除了衣裳太长了些,肩膀宽了些,在夜里下,遮住面容,瞧着,也并无太大差别。 妥欢走到床榻前,抚了抚鬓角,拱手笑道:“下次杀人,须使全力,莫要留情。” 湛良镜微皱眉——这声音似笑非笑,三分戏谑七分淡漠。 “沙坻里,妥欢学了样本事,学人口技,听音辩声。”妥欢道,随后行礼道,“万望督主记得自己答应我的。妥欢去了。” 第23章 脱离险境 “救她。” 门打开,又急速关好了。 湛良镜躺在床榻上,听到屋外传来“自己”高声道:“能到浮屠塔下,寻到此处,是何许人啊?” 他微微皱眉——声音细了几分,但是只要不是行家,是听不出端倪的。 周边风未动,而树动不止。 那声音又冷了几分:“敢来,却不敢露面。你们的主子便是这么教导的?” 片刻寂静后,有一个人沉声道:“我等领命前来,是请督主前去作客的。” 湛良镜心下思索道——今夜来此的莫不是曹化春?不对。前些日子安排探子在东厂出了乱子,曹化春应该没那么早发现,肯定还在追查线索。就算查到了,他也不会贸然来此。 若不是曹化春,那便是燕王弘胥了? 弘胥是平祖冕下(太上皇)的十六弟,年纪如今也不过才不惑之年,身受皇命,领八戟玉燕军指挥使之职,驻扎大明关。 一月前深夜入盛安,并且领了五十名八戟玉燕军入紫禁城。 宫中暗探回报,似乎是冕下口谕,让陛下下诏命燕王回京,其用意尚不得知。 想到此,湛良镜不由皱眉——自己同燕王之间的瓜葛,确实是个死结。可如今的境况,确实除了弘胥,再无旁人敢如此了。 屋外只听得妥欢的一声冷笑,让湛良镜回了神,她说道:“真当我湛良镜是个好惹的主儿?天下除了皇帝,谁人有这本事让我做不愿做之事。何况,你们还想来硬的?” 湛良镜不由好笑道——怕是自己都说不出这般厚颜的话,这小丫头倒是敢说。 他挪动了下身子,想要运气,却觉得五脏六腑如同被万只虫啃噬一般,他捂住心口——不行。不能硬撑,不然静脉尽断,血脉崩裂,只是死路一条。 他稳住心跳——谢乔和春深定然是被人给纠缠住,不然不会到现在还未赶来。妥欢就算拖延时间,可终归不是正主,若是被那些人看出来,只会穷困在险境里。 突然,听到那人又沉声道:“督主这话说重了。我家主子只是要请督主到府上作客,别无他意,更无逼迫之意。” 只听妥欢嗤笑一声:“你们怕是用了一半有余的人拦住了谢、周二人的去路吧。如今我一人,还真是不好对付你们这么多人——” 顿了顿,又听她说道:“那我屈尊去你们主子处坐一坐。” 湛良镜皱眉——她这是要引人离开这儿,让我脱离险境? 外边只传来轻巧脚步攒动的声音,就连屋檐上都有声响。突然,只听一声惊呼,随后一人高声道:“快追!莫要让他逃了!” 刹那间,外边脚步声声,又迅速隐在风中——所有刺客都走了? 湛良镜忍住一口气,微侧身,撑起自己的身子,仔细听去,屋外再无声响,只剩寂静一片。他终于按捺不住这疼痛,猛然吐出一口淤血,瘫倒在床边,眼眸一片湛蓝色,一如夜间野兽般。 片刻后,门突然被大推开,看过去,却是一身寒气夹带血腥味儿的四五人冲了进来。领头的,正是手持秋水雁翎刀的周春深。 “督主!”周春深四顾,看到自家督主瘫躺在床边,立马过去,扶起他,接过一旁人递过来的药丸,给他服下。 湛良镜服下药丸,这才觉得百虫噬心之痛缓解了些,硬撑着睁开眼,握紧了周春深的手,蓝色的眼眸含着水雾,犹如深海般。 “救她。” 作者有话要说: 大昭到如今,有三位皇帝:1.昭元祖。弘司。2.昭平祖。弘恪。3.大昭,成华帝。弘奕。弘恪未死,而是禅位给弘奕,做了太上皇。身居珅嬴宫。 第24章 朝不保夕 跟在本督身边,朝不保夕,厝…… 屋内焚香,幽香阵阵,如雾如烟。 妥欢的意识模糊清醒时,听到一旁烹茶的声响。 噗噜噜。 水开了。 滚烫的水倒在茶壶之中,清香四溢——嗯,又是金骏眉贡茶,真是富甲一方的商贾都买不来的东西。怎么?回到湛府里了? 她仔细辩了辨屋内的声响,是有三个人的。 这时,门被打开,进来了一个人。这人的声音极轻极浅,明显不是对躺在床上的妥欢说的:“督主,这香已经点了八个时辰,可是人还没醒,你说,要不要请舒先生来一趟?” 什么香?八个时辰?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妥欢心道,却仍旧紧闭着眼。 只听湛良镜啜饮了一口热茶,淡淡道:“点了八个时辰了?” “是。” “嗯...这般名贵的香,可别浪费了。灭了。” 妥欢听了,不由腹诽道——这香再怎么名贵,还是个香。我到底算是为了救你差点掉下山崖的救命恩人,怎得小气了起来。 昨夜,妥欢只想着要引那些刺客先离开静斋,保住湛良镜。这一引,就引到了西元山山顶,寒风刺骨中,妥欢的臂膀腿上被暗器刺中多处。 立在悬崖处,妥欢瞧着追上来的刺客,本想着死马当活马医了,仗着他们不敢要了“湛良镜”的命,只要他们上前一步,便要作势往悬崖下跳。幸好那些刺客懂得这道理,不敢妄动。 可是一个不注意,一枚飞刀刺来,妥欢躲闪不得,那飞刀刺过她的脸颊,连带着这面具的绳索也划断了。微薄的月色下,刺客这才瞧清楚她的面容,知晓自己被骗了。 领头人震怒,一边吩咐着众人去山下追人,一边想着要了结妥欢的性命。 妥欢只得硬着头皮和这领头人对打,领头人武功极高,妥欢确实抵挡不过,何况还受了伤,更比不上这刺客。三十来招后,妥欢竟是便被他一掌打到悬崖下,幸好九星锋利,她使劲将九星插进峭壁中,撑住了自己下坠的落势。 那领头人正要以绝后患时,千钧一发,谢乔等人赶到。那些刺客不敌,只得退散了。 被谢乔救起,可妥欢也不知怎么,怕是那些暗器上有些许毒药,便又晕了过去。 想到此,妥欢尤觉得自己的伤口隐隐作痛,被子下的手不由动了动,触碰到了大腿上的疤痕,不由一愣——怎么回事?自己的伤口怎么就结疤了?湛良镜没有下令,给自己种下玉颜香? “督主,你这话,不是让人寒心嘛!人家小娘子可是为了你才重伤了。你却连个香都不肯给人家多点,啧啧,真是狠心啊。”谢乔啜了一口热茶,调笑道,“春儿,你说呢?” 往日看不出来,但是谢乔倒是个肯说句公道话的。以后得对他改观了。妥欢想着。 “我以为——督主你受累,去给妥姑娘瞧瞧吧。”周春深的声音极淡,回话道。 瞧瞧?怎么瞧? 妥欢正疑惑时,突然,轻轻的脚步又往床榻便走进,塌上一边微陷,妥欢不由一惊——是湛良镜? 一角的被子掀开,妥欢的手腕被人握住,指间扣在她的脉上。这冰凉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妥欢连忙稳住自己的心思。 随后,这人又把自己的手腕放回被子里。只听他轻声道:“睡了一日都还未醒,难不成这次还真是受了重伤?” 周春深问道:“督主的意思,是要去请舒先生吗?” “不必了。长今,去取我的针包来,今日本督就亲自为她施针。毕竟——她是为了救我才伤的啊。”声音带着笑意,戏谑冷意可不输他生气的时候。 一旁的小厮长今听的这话,回道:“是。长今这就去。” “督主施针,那可是好大的光耀啊!春儿,上次督主施针的那个暗卫,怎么了来着?”谢乔道。 周春深顿了顿,回道:“......过两日,就是他三年忌辰了。” 湛良镜瞧着床榻上的紧闭双目的女子长眉微微挑了挑,眼角一跳,不由勾唇,道:“昏迷不醒,不过都是因为一个道理——淤血不清,堵得慌了。我虽未学过医术,但是人的穴位我却熟知。五十二个单穴,三百零九个双穴、五十个经外奇穴,总计穴位有七百二十个。” 湛良镜伸手,抚了抚妥欢额前的碎发,瞧着她比方才更是煞白的脸,轻声笑道:“只要避开了那三十六处致命穴,一个一个试过去,终究有一个能把她给扎醒的。” 他收回手,起了身,吩咐道:“长今,取我那最大的针包......” 话还没说话,湛良镜的衣角却被床榻的病态女子给紧紧扯住,只听得那女子颤巍巍的声音道:“督、督主,妥欢醒了......” 湛良镜嘴角笑意更深,回头,对上妥欢硬生生憋出的讨好的笑脸,挑眉作惊异样:“怎么就醒了?瞧瞧你这脸惨白的,肯定淤血还未清干净,长今,快些给本督取来——” “不行!”妥欢对着那长今,大叫道。随后,紧紧握住湛良镜的衣角,抬起头看着他,尽量笑的惹人怜惜,“妥欢淤血已经清了,不烦劳督主动手了。” 湛良镜看了看她紧紧攥住自己衣角的手,笑的温雅,安抚道:“可是,谢乔都说了,再怎么算,你都是本督的恩人,这种小事,怎么就是烦劳呢?” 妥欢低下头去,咬牙,松开了手,在床上对着湛良镜叩拜,道:“妥欢知错,怎么能在督主面前装睡呢!督主赎罪!” 湛良镜淡然一笑,走到桌边。长今为他倒了茶,他端起茶盏,啜了一口,却没说话。 谢乔在旁吃吃笑了起来,湛良镜斜眼瞧了他一眼,周春深暗自狠狠踩了谢乔一脚,谢乔这才憋住了。 片刻后,湛良镜才说道:“行了。躺着吧。” 妥欢顿了顿,抬头看了看他,这才又坐了回去。 “你们都先下去。”湛良镜对着谢周二人说道,又对长今道,“你去准备些吃食。” “是。”三人行礼,退了下去。 妥欢看着坐在桌边,静静喝茶的湛良镜,想了想,轻声说道:“督主,那晚,您没受伤吧?” 这话,即是对自家主子的问候,又是在提醒他,若不是自己,那晚还不知他会处在怎样的境况。 这层意思,湛良镜自然懂得。只瞧他淡然一笑:“托你的福。” “妥欢不敢。”妥欢连忙道,顿了顿,还是下定决心,说道,“督主,可还记得答应妥欢的事?” 湛良镜玩弄着手中的茶盏,看着青色的茶水,没有回应。 妥欢微皱眉,提醒道:“督主那晚答应妥欢,若是能够留得一条命,督主一定不能再将妥欢当做一颗无用的棋子,丢弃在府里。督主,可还记得?” 他将茶杯放在乌金石茶盘上,映着那双修长的手如玉般白皙。 只听湛良镜说道:“我记得。” “那——” “我给你两个选择。”湛良镜坐正,看向床上的散发女子,瞧着她白皙的面容,面色如常的说道。 “一,留在府邸里,众人唤你一声夫人。享尽荣华,不需要做卖命吃苦的事,只需要替本督接应沙坻的消息。” 妥欢皱眉:那不是变相的探子“信鸽”? “二,”湛良镜侧首,手指抚弄着佩在腰间的梅花令,“你自后着飞鱼服,佩秋水雁翎刀,做西厂千户。跟在本督身边,朝不保夕,厝火积薪。” 他微微颔首:“给你这个恩惠,选其中一种身份。我还需得提醒你一句——如今忠国公府是我西厂之敌,生死相斗。无论你选哪一种,都算是报仇。” 妥欢想了片刻后,抬眸道:“妥欢选第二种。” “确定?”湛良镜扣桌,问道。 “妥欢不想困在这府宅深院做‘信鸽’,那和在沙坻有何区别?妥欢想要跟在督主身边,朝不保夕也无所畏。”妥欢正色道,一剪秋水的眸子潋滟之色,夺目璀璨。 湛良镜突然笑了,站起身来,把桌子上的一瓶玉瓷小瓶向着妥欢扔去:“擦于伤口处,不易生疤。” 妥欢握住瓷瓶,看着他已走到门口,急忙唤道:“督主!那我何时——” 话音未尽,只见那抹青色就消失在关上的门后。 妥欢皱眉,看着手中触手生凉的瓷瓶,想着方才他说的话,掀开衣服,只见那晚被暗器所伤的伤口皆是疤痕,白玉绸缎般的肌肤上生了难看的疤痕,分外夺目。 妥欢再三瞧了瞧,揉了揉眼睛,终是紧紧握住这瓷瓶——听那湛良镜的意思,是不是自己以后再也不需要种玉颜香了!只要不受那再生肌肤之苦,就算毁容,自己也千般情愿! 她抱住锦被,静下心来,一双眼亮的出奇,却又含着彻骨的凉意——阿娘,我终于有机会了。 作者有话要说: 现在,正式开始升级历劫阶段了! 第25章 谁敢动你 你如今,可是西厂提督的人,…… 历代王朝的鼎立,都是建立在前度王朝的废墟之上。大昭也不例外。 大昭开国皇帝弘司,原是前朝大元的世家公子,后来揭竿而起,誓要推翻这个已被蛆虫毒瘤所啃噬的王朝。 风雨晦明中,曾经无比繁盛的大元,终于在三十年的战乱里覆灭。 开元一年,弘司大军入盛安前夕,大元末帝明隆自缢紫禁城登天楼。 弘司斩杀了大元所有皇室成员后,入主紫禁城,建立大昭,定都盛安府,称帝号元祖。 饶是当年的郎君公子已经成为华发帝王,年过半百,他仍是意气风发、不顾大臣的阻挠,在开元二年时,整军直指边境异族屠乞,可是军队还未出盛安城外,弘司偶发旧疾,随军的丞相鄢客下令停军,正欲送元祖回京急救时,元祖却已崩殂。 丞相鄢客领元祖遗诏,奉二皇子弘恪为帝。弘恪继位,年号为顺天,称帝平祖。 平祖在位期间,以厉法治国,平定前朝余孽,更是三次御驾亲征,合并了南蛮。可在亲征屠乞之时,于里汌被俘,史称“里汌之劫”,时人笑称“废帝”。 平祖被俘虏的三年时日里,其弟秦王弘献摄政,大昭无君而不乱,户有余粮,政通人和,河清海晏,是以盛世。史称“秦王盛世”。 顺天十三年,八戟玉燕军拼死护得平祖逃脱屠乞,回到盛安。“夺宫之变”,平祖复辟,弘献身死紫禁城。 顺天二十五年,平祖禅位,退居乾赢宫。其独子弘奕继位,号成华帝。 西缉事厂,就在飘摇动荡的无君之国的时段里一夜而生。在“夺宫之变”中作为平祖最锋利隐晦的爪牙,蛰伏暗处,一击而中。西厂的威名远扬,这名终究不是太好听,百姓隐晦的称为“无间地狱般的地方”,朝廷官员则是能不提就不说一字。 西厂的主儿,只是天下之君的奴。须得是断绝情爱是非,不染半分尘埃,冷面冷心肠,一心向着君王的活死人。 —————————— —————————— 而这般阴暗严谨的地方,竟然来了位钻天觅缝的人物。 西厂自来就是靠本事的地方,你若能在群狗抢食中争得一块肉,也便算是主子瞧着你有出息,多给你些肉羹。 可这个五天前从天而降的小子,不说西厂里没见过他,饶是有心人去南北镇抚司查调这小子的名讳档案,也没打探出半点消息。 不说这“来历不明”,他一来,便穿着玄红飞鱼服,配的是上好的秋水雁翎刀,职位称的是千户大人。 之前西厂唯有两位千户,谢、周二人那可是众人都见识过本事的,“黑白无常鬼”也不是白叫的。 可这小子,一来,领的便是千户的俸禄,而且还是跟在督主身边的位子。众人瞧着,心中都有口怨气。 可眼见这小子既生的如花似玉,白净的让人挪不开眼,偏若是带着几分笑意,更是霞明玉映。众人私下也就各自不满道——这人生的好看就是不一样,要我是这西厂的主子,我也愿意天天瞧着好皮相,不说实用,也能解解眼饥啊。 可旁人又笑道——听听你那一股子酸味!若是如此,咱们那督主还不如天天佩着镜子,时时盯着自己的脸,更是解饥啊! 众人还在廊下邪念得说着混账话,突的听见不远处的转拐处听到一声轻笑。 “周大人,你觉着,是不是最近西厂过于闲暇了?都有这么些个腌臜人廊下学着老鸹(乌鸦)浑叫,我瞧着,要不,送去明狱司关几天?” 声音淡笑,一听,都知道是那个钻天觅缝的小子。 众人心惊,起了一身冷汗。 周春深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只听他回道:“我看,不如——直接拔了舌头。免得杂舌,惹得督主烦心。” 廊下众人连忙赶趟儿的飞奔着捂住脸跑了。跑出良远,众人这才喘着粗气停了下来。 “你说,周大人和那拓欢不会瞧见我们长什么样了吧?” “不、不可能。若是真要收拾我们,哪会说这么多废话?” “那、那——咦,不对啊,周大人不是前日才去了陵川吗?怎么今天还在西厂?” “对...对啊......” 长廊下,谢乔探出头去,瞧着人影都没有的庭院,不由回头一笑:“拓兄啊,你学春深说话倒是连我都分辨不出来。” 只瞧着那身穿玄红飞鱼服的玉面小郎君负手立着:“周大人历来克己奉公,动起手来毫不含糊。若被周大人逮到,自然够他们担惊受怕一阵子了,不再乱说话了。” 谢乔笑道:“你如今可算是督主身边的红人,自然是众矢之的啊,拓欢兄。” 妥欢入西厂,自己随意改了个姓,便叫做拓欢了。 “谢大人,可别乱说话。若是被督主听见,督主肯定会以儆效尤,破了这没来由的流言。那时受苦受难,皮肉之灾的可是我啊。”妥欢微皱眉,苦笑道。 谢乔笑了笑,又问道:“那你方才怎么不学学督主?” 妥欢抚了抚冠帽,回道:“督主的性子,谢大人还不知?若是听到这话,那还不是二话不说便就要了他们的性命,我可没那本事一招制人于死地。” 谢乔哈哈大笑,随后走近了轻声道:“这惟妙惟肖的口技,也教教我呗。” 妥欢心中一动,回笑道:“这可是我的绝活啊,为了学这个,我可没少受苦。谢大人想学,我可得好好考虑考虑。” “怎么?还要我这穷鬼给你送银子,你才教我啊?瞧瞧,你这同僚啊,可是穷的两袖清风,唯有这张脸还能值得几两碎银子——”说着,谢乔挥了挥袖子,又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笑得招人嫌弃,“你若是不嫌弃,我也能睁眼闭眼,从了你啊~~” 妥欢嫌弃的对他一笑:“谢大人说笑,我可高攀不上。” “那你要什么?”听到不关钱财,谢乔一喜,站直了,问道。 “我要去案牍库。”妥欢看着他,说道。 谢乔一愣,眨了眨眼,随后微歪头,笑道:“你该知道,案牍库不是寻常人能进的。” 西缉事厂的案牍库,有大昭所有暗支线路,尘封已久的大臣把柄,甚至宫廷丑事也囊括其中。但案牍库却也不是常人能进的,若不是有提督所赐的令牌,无人能进。而如今的案牍库,则是由千户谢乔管理。 “不过,我倒是能为你开条后路——”谢乔挑眉,笑道,“你告诉我你想要要查什么,我去帮你查找......” 妥欢听到这话,不由想起自己以前在清河拜过的师傅,心中思索了下,终是开了口:“此事本不该劳烦谢大人的。只是已过五年了,我时常想起当年在清河拜的师傅。” “师傅?” “对。我只晓得他叫张夫子,是走街串巷卖艺的武夫,行当里有杆红缨枪。” 谢乔笑了笑:“行啊。我帮你。” 妥欢也笑了笑:“本来不过一个玩笑话,谢大人当了真,要帮我的忙。我自然得成了你的恩情,虽说这个哪里用得去西厂的案牍库查找,可也算是我的心事。自然找不到就算了。” 谢乔深深看着妥欢,拍了拍妥欢的肩头:“你我同僚,互帮互助自然应当。” 妥欢一笑,又瞧着从长廊处匆匆而来的长今,唤了声:“长今!这儿!” 长今听到这声音,向着这边小跑过来,弯腰向着两位身穿飞鱼服的千户大人行礼:“长今见过谢大人,拓大人。” “嗯。你怎么跑的这么急?督主有吩咐?”谢乔瞧着跑的脸红的长今,问道。 长今摸了摸额间的汗,回笑道:“谢大人说对了。督主吩咐,命——” 说到此,长今眼神看向了站在后方的妥欢:“——拓大人随督主入宫,觐见陛下。” 入宫?觐见陛下? “只有我一人?”妥欢微皱眉,问道。 “是。”长今点头道,“请拓大人赶紧随督主入宫。” 妥欢不由看向一旁仍旧淡然的谢乔,心中不由一紧,想起当年被逼入宫,手抚上腰间的秋水雁翎刀。 “妥兄。去吧。”谢乔扫过她紧握住刀柄的手,看向她,一支手攀在妥欢的肩膀上,笑道,“都多少年了?即使你生的貌美无双,可哪有那么多人记着。” 妥欢皱眉,微抬眸看向他——我可不是担心这个。 谢乔挑眉,一副十足江湖痞子的模样,笑的开朗,声音低了低,但仍是带着笑:“何况,你如今,可是西厂提督的人,谁敢动你?” 妥欢心中微震,随后勾出笑意,伸出手拉下谢乔攀住自己的手:“谢乔兄说的对。” 谢乔毫不在意,微抬头,笑回道:“走着?” 妥欢颔首。 第26章 一朝天子 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国公…… 太极宫殿外,妥欢瞧着过往巡查的金吾前卫,还有路过宫殿前的太监宫女,每个人都行色匆匆,犹如一个个塑好的泥人,守在这紫禁城里。妥欢不由皱眉——日日守在这宫城后,做着许多人的奴婢,一不留神还会掉了脑袋,可真是没意思。 她复又抬头,突然看见天上飞着一只纸鸢——清河那边把纸鸢叫做鹞子。小时候,在清河,自己也常常偷跑出去放鹞子,而那个沈家的小子也会跟在自己身边。 想到沈遇,妥欢不由一愣,将手扣在腰间的佩刀上,淡淡一笑——若是自己也生成男儿身,或许世事便不会有那么难了。 复又抬头时,只见那纸鸢似乎断了线,随风摇摇晃晃的坠了下去,也不知道落在了哪处宫殿去了。 正是可惜了飞了那么高的鹞子了。妥欢正叹息时,却瞧见长廊处走来了五六人,皆穿官服。 妥欢便向旁退了退,微低着头,却细眼瞧了过去,不由心中大震——穿着红色麒麟袍的长髯男子,微侧着头,听着身后人的言语,眉目间是淡淡的神色,只笑了笑,回了几句话。 妥欢疏忽屏住了呼吸,更是低下头去,退在守在宫殿前的金吾前卫后。 人已到太极殿前,正巧候在此处的内务府总管高羽立马通报:“忠国公妥亨觐见——” 妥欢听到这五字,只觉耳鸣,再听不见旁人是何官职名讳。 她的眼微红,手紧紧握住佩刀,因着用力手骨发白,微微颤抖——妥亨!是妥亨!就是他!明关之难的缔造者,害苦阿娘夺了她生路的人! 突然,妥亨在外等着传召时,微侧头,瞧见了站在金吾前卫间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便不由问道:“这锦衣卫在这儿做什么?” 身边的人瞧过去,回道:“国公看错了,那锦衣卫佩的是秋水雁翎刀,看那腰牌,是梅花令——这人啊,是西厂的。” 听到是西厂的,妥亨皱眉,转过头瞧着宫殿内:“那么,看来,那湛良镜也在了。” “怕是比咱们早就到了。”有一人回道。 站在人后的沈遇听到这话,不由转过头,看向那身子削瘦高挑的西厂锦衣卫,仔细瞧着,竟是突然皱起眉,低声嘟囔到:“不会吧......” “妙檀,怎么了?”王数听到他嘟囔声,问道。 “没事。”沈遇回道,目光又看了过去,这次他的头更低了些,又似乎更往后面退了退,再瞧不清面容了。 高羽跨出宫殿,微躬身行礼道:“陛下传召,请诸位大人入殿面圣。” 妥欢瞧着那些官员跟在妥亨身后进了太极宫殿,这才缓缓呼吸,看着自己不知觉颤抖的手指,她皱起眉——我知道,现在不是时候,杀了妥亨,我还没有那个本事。而且,我要做的事,也不只是单单杀了他那么简单。 阿娘说的仇怨......无名氏灵牌......明关之难...... 我都要一一查个明白。 —————————— —————————— 过了片刻,一个匆匆而来的太监赶到太极宫,拉住在外通报的小太监,道:“快、快、快些替我叫一声高公公。” “你这怎么了?难不成是承禧宫出......” 承禧宫?那个万贵妃的住处?妥欢听到这话,不由看了过去。 “哎呀!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快去叫高公公!”这公公喘着粗气,急忙道。 “哦、哦、好。”小太监见他这般模样,以为是重要事儿,立马进去传一声话。 不出一会儿,高羽便出殿来了,皱眉问道:“贵妃有何急事?” 小太监向着高羽行了礼,这才皱眉踌躇道:“回高公公,贵妃娘娘说——” 见他踌躇,高羽厉声道:“快说!” “贵妃娘娘今日放纸鸢,却断了线。甚是不悦,惹得心悸犯了,所以——”小太监一口气说了出来,却看到高羽越发皱眉的模样,小声补了一句,“那只纸鸢是陛下所赐...所以、所以,娘娘这才......” 听到纸鸢,妥欢想起方才看到的那只断线的纸鸢,好笑道——为了只纸鸢,闹到皇帝这儿? “行了!”高羽厉声道。 小太监吓了一跳,但还是小声求道:“高公公,奴婢也晓得陛下如今在殿上议事,可是...若是今日奴婢不能如娘娘所愿,把陛下请去承禧宫,奴婢这层皮可真就没了啊!” 高羽只得叹了口气,“你也别在这儿给我叫苦了——我这就进去通报。” “多谢高公公!”小太监一喜,道。 妥欢只是一愣——这高羽可是皇帝身边伺候的大太监,何况这时在太极宫殿上的都是商议国事的大臣。无论万祯儿如何得宠,这般荒唐的缘由,他怎么就敢进去通报呢? 突然,听见身后有两个金吾前卫的极小声的交谈—— “听见了没?万贵妃又来请陛下了!” “昨儿因着最爱的瓷瓶被打碎了,今儿为了只纸鸢,明儿怕是自己头发丝儿掉了,都要来请陛下了。” “瞧你说的,就算是再稀奇的理由,只要贵妃来叫人请陛下了,陛下肯定会去的。” “我觉得这次倒是不一定。今儿在湛督主来之前,宗室里的三位老公侯早就到了,到现在都没出来,现在又来了忠国公等人,瞧着肯定是大事。万贵妃这次的理由又是这么荒唐,陛下兴许今日就不去了呢?” “虽然是这么个道理。但是你莫不是忘了,上次就是因为高公公看见陛下在宫里批奏折累了,小憩了会儿,便就没有通报。贵妃可是连着三天都没有理陛下,陛下一气之下,赏了高公公四十大板,还把他关进了慎刑司半个月,养了十余天才好了身子。” “哎。高公公也是陛下身边伺候多年的老人物了......” 妥欢也是听过皇帝弘奕宠爱万贵妃的事迹的,但是没想到会如此荒诞可笑。这“妖妃”的妖字,倒也是说的万分恰当了。 正惊叹于此时,妥欢瞧见了从宫殿里小跑出来的高羽,跟着出来的便是一袭暗鸦色燕弁服的男子——一见皇帝都出来了,在外的金吾前卫都单膝而跪下,妥欢愣了一下,也连忙跪了下去。 黑色绣金线的靴子匆匆向着妥欢走来——右脚却有些颠簸,一瘸一拐虽不明显,细眼却能够发现。 民间传说,皇帝幼时曾摔断了腿,原来这流言还是真的——大昭的天子是个跛脚皇帝。 只听着这万人至尊声音急促的问道:“贵妃心悸,宣了太医没?” 高公公回道:“回陛下,太医院十位院首都已赶去了......” 突然,有一苍老长者的颤巍声的叫唤:“陛下!” 脚步促然停留在妥欢身前,转了一圈,对向那言语的宗室长者,轻言笑了笑:“老公侯啊,你刚才说的朕已经知道了,万事等你们准备好了,再来说与朕听。” “陛下,此事怎能......”老公侯甚是不悦的说道。 “此事——湛良镜,你先听着。记着,要好好听,朕会传召让你一字一句的重复,说与朕。” “是。臣领旨。”湛良镜回道。 皇帝一笑:“老公侯,这不就行了吗?” “陛下!”宗室长者一愣后,皱眉厉声唤道。 “够了。” 只听这带笑的声音冷了几分:“老公侯,你这是要教训朕吗?” 周边众人都听出了皇帝的不悦。天子之怒,不管是雷霆震怒,还是怫然不悦,终究是能令人俯首跪拜。一如此时,宗室三位老公侯和诸位大臣都跪在地上,齐声道:“陛下息怒。” 妥欢更是伏地,静静瞧着那双玄色靴子。 静了片刻后,只见那靴子动了动,缓缓上前去,只手扶起了那跪在地上的老公侯,声音依旧带笑:“朕,哪里动了怒?你们又是何来的陛下息怒?都起来。” 众人踌躇了下,见湛良镜立刻起了身,又抚了抚衣角,这才缓缓起身。 皇帝对着那位公侯柔声说道:“老公侯,你是宗室老臣,是朕的长辈,若是今日传出了什么不好听的话,父皇知晓了,怕是会动怒的。” “老臣不敢。”老公侯微低了头,回道。 这“不敢”,即是答复皇帝的话,又是表明自己不敢在冕下面前妄言是非。 皇帝轻声一笑,放开了手,随后脚步往后挪了挪:“今日之事,便往后挪一挪。老公侯,以为如何?” 老公侯低着头,声音微颤的回道:“老臣遵旨。” “如此——”那声音带着的笑意更是深了几分,“高羽,去承禧宫。” 高羽高声说道:“是。摆驾承禧宫。” “恭送陛下。”众人齐声道。 玄色描金的靴子挪开了步子,从妥欢身前快速而过,带起了一股子轻微的龙涎香。跟着,又是几十只靴子从妥欢面前匆匆而过。 陛下行过,十几个守在殿前的金吾前卫才起了身。妥欢起身,看见了站在大臣前的湛良镜。 他微颔首,看向妥欢,仍旧带笑。随后转头,看向一旁的宗室老公侯道:“公侯,陛下所言,是让微臣听三位公侯所言,再转述给陛下。如此——” 老公侯本就在皇帝那儿生了怨气,可自来他们宗室看不起得权的西厂宦官,只觉陛下是被花言巧语捂住了龙眼,才让这般下作人都快同他们齐肩了。如今又听到皇帝这样安排,更觉这湛良镜生的厌恶,只皱眉冷颜道:“今日,本侯身体欠佳,改日再同你讲。” “如此——也好。”湛良镜一笑,道,“万望三位公侯保重身体,毕竟都已是耄耋之年了,即使心怀老骥伏枥之志,想来力不从心也是有的。” “你!”那三位公侯气闷,想要怒斥这无礼之人,可见这身穿白蟒朝服的玉面人儿,笑的甚是温雅,却又不知如何回嘴,只好挥袖离去。 见到公侯都已离开,剩下的官员便各自行了礼走了。 妥亨瞧着那三个愤然离去的宗室公侯,冷冷一笑,看向湛良镜,拱手随意行了礼,便要离开。 “陛下为何如此,难道国公不想想吗?”湛良镜笑道。 妥亨停住步伐,回头,淡淡笑道:“陛下作为,如此明显。湛提督,是把本国公想的太愚笨了吗?” 只见湛良镜勾手,一个低着头的锦衣卫走了过来,双手捧着一条丝帕。 湛良镜拿过,擦了擦手,笑道:“陛下今日所作所言,可不只是为打击了宗室公侯啊。” 妥亨皱眉。 “宗室按图索骥,照本宣科,自然不是陛下想要的。可今日梁大人所言,又过于暴虎冯河,鲁莽行事。陛下今日恼的,是无人解惑。”湛良镜依旧慢条斯理的说道,擦干净了手,又才将丝帕扔回了锦衣卫手中。 “湛督主,到底是何意思?”妥亨冷然问道。 “国公曾掌握八戟玉燕军,救出平祖冕下,又在明关之难中立下汗马功劳,功勋卓著,自然不用多说。可是如今——平祖禅位陛下,退居乾赢宫。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国公之智,理当明白。”湛良镜眯眼笑了笑,随后行礼,缓缓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燕弁服:皇帝平日在宫中燕居时所穿。Ps——嗯,我们的“痴情天子”出现了~~~~ 第27章 短短五年 那你是如何在短短五年之内便…… 妥欢低着头,跟在湛良镜身后,心中一直重复着湛良镜和妥亨的谈话。 梁大人是军机大臣,今日他们所谈论的自然是军机之事。可是连宗族公侯都来了,怕是这军事有些玄机......至于一朝天子一朝臣...是在说现在的皇帝要开始处置太上皇的臣子了吗?可这弘奕都当了十年皇帝了,为何现在才开始处置?难道是在单指妥亨?还有,湛良镜说的八戟玉燕军和明关之难...... 一个闷响,妥欢撞上了湛良镜的后背,直撞得鼻子疼痛,妥欢捂住鼻子,瞧着转身过来的督主,连忙道:“督主赎罪!” 湛良镜凉凉瞧着她,突然问道:“你在想什么?” “妥欢,没想什么。” 湛良镜看着她,问道:“与生父不过五六步的距离,却未被认出,不伤心?” 原来他问的是这个啊。妥欢没来由的松了口气,回道:“不算伤心......” 湛良镜转身,继续走着,再没说话。 妥欢也就这么安安静静的跟着他,左拐右穿,周边宫墙竖立,砖瓦琳琅。走到宫门前,却停着两乘轿辇,一乘是挂着西厂提督梅花令的官轿,而另一乘却不知是何人,但外面站着三个侍从,似乎在候着。 两人走了过去,湛良镜正欲上轿辇时,却听到一声叫唤:“湛督主。” 湛良镜回头,却见那另一乘轿辇掀开了帘子,露出一张温润如玉的俊秀面容。 妥欢瞧见轿子里坐着的人,不由皱眉,微低下头。 湛良镜微微一笑:“沈大人。” 沈遇颔首,又看向了他身后站着的锦衣卫,身穿玄红飞鱼服,高冠着发,微低着头,看不清楚面容。他微微皱眉:“湛督主身边这位锦衣卫,倒不是平日的谢千户和周千户啊。” 湛良镜未及时搭话,而是进了轿辇中,淡淡回道:“沈大人如今身居军机处,新得职位,何来的闲暇来打探本督的消息呢?” 沈遇仍然看着低着头的妥欢,面容仍是有些模糊,只看了大概,心中微动,想了想,随后收回了目光,皱眉道:“是沈遇多言了。” 湛良镜只是一笑,也未掀开帘子,只道:“如此,本督便先走了。” “湛督主,慢走。”沈遇回道。 妥欢转身,吩咐道:“起轿。” 随从得令,抬轿便走。妥欢跟在轿子一旁,听到湛良镜轻声笑道:“你猜,这沈遇会不会追过来?” 妥欢心一紧,随后回道:“督主说笑了,沈大人有何理由追过来。” 白皙的手掀起帘子,露出带笑的面容,他眸子里含着一丝戏弄的嘲意:“本督猜,他会追过来的。” 妥欢微皱眉,回头看着仍旧立在原地的官轿,毫无动静,半分要追来的迹象都没有,便又看向湛良镜微微一笑:“督主,你这次可猜错了。沈大人可没有追……” 话还未说完,只听一声高呼:“湛督主!请留步!” 妥欢一愣,看向那快步追来的青衣小厮,随后侧首看向轿辇中的湛良镜,却见他挑眉一笑,放下了帘子,轻声道:“你停下,告诉他,若是沈遇有事,自行来宅院找我。本督可不会自降身价。” 说的笃定,带着三分笑意。 妥欢不由皱眉,却仍是低首回道:“是。” 那青衣小厮看见轿辇仍旧快步前行,还要急着叫唤,却被那停留在原地的千户拦住。 小厮停下步子,对着那俊俏千户笑着请求道:“敢请千户大人与督主说一声,我家大人要请督主……” “督主事多,请沈大人另择时日上督主府宅相邀。”妥欢打断说道。 小厮不由面露难色,想了想,又道:“我家大人只想与大人说几句话,不是要紧事,只需耽搁片刻,还望千户大人……” 妥欢淡淡道:“沈大人之事不是要紧事,可现在摆在督主面前的却是诸多要紧事。沈大人同督主同为陛下做事,自然应该理解何事急缓轻重。督主吩咐——让你与你家大人说,若是公事,请到西厂下碟子让督主处置;若是私事,请来督主府邸一叙,那时沈大人自然是督主的座上宾客。” —————————— —————————— 妥欢做了西厂千户,也是西厂提督的身边人。本应该是除了谢周二人,最受督主器重的人物。众人都以为这“拓大人”应该步步晋升,同另外两位千户一样,掌握西厂机密之事。 比如,谢乔千户主内,领着掌握案牍库开放之职,坐守锦衣卫选拔之事,西厂内部大小事宜一般都由他抉择。周春深千户主外,领受西缉事厂出外办公的职事,手握调整锦衣卫排阵行事,报告大昭地方消息总汇。 可万万没想到,这位新千户领的事儿却是给西厂提督端茶递水的活路,除了穿着那一身玄红色的锦衣卫飞鱼服,除此之外,同那伺候提督的小厮长今可没啥区别。 西厂每人都看在眼里,可瞧着那名叫拓欢的小郎君却是一副恭敬万分的模样,活像真把自己当做了伺候主子的奴婢一般了,卑鄙无耻地拍马讨好的奴才相。 流言终究是流言,一半为真一半是假——妥欢只干端茶递水伺候人的活是真,可一副奴颜婢膝的无耻奴才相却也算是五分假话。 奴才相有,可无耻她万万不认。 再说众人都是不满她,却也没人敢找她的麻烦。一是因着上次有人提及说着浑话被周大人和那拓小子给逮住了,虽是没人受什么危及,可到底是提心吊胆;二是因着这小子真的是每日同督主待在一起,想要找他的麻烦,也无从下手啊! 如同西厂众人所说的,这会儿,那流言中万分惹人厌的主人公仍旧穿着绣有飞鱼纹的玄红色衣裳,身子削瘦却挺直,尚且能担得起玉树临风。正立在罗汉床边,安静的磨着墨。 同站在一起的是一个素衣小厮,手中拿着一柄长长的戒尺,静候在旁。 而那一袭黛紫色常服的玉面男子,歪坐在罗汉床上,长发高冠,白皙而骨节分明的手拿着书卷,眯着眼囫囵吞枣的读着,一副慵懒的模样。 乍一看,还真是平静如常的主仆关系。 可细眼看着,只瞧着那磨墨的人儿面色煞白,鬓间缓缓落下一滴汗水,落在磨砚的手指上。那紧握住墨碇的手指白的有些淡淡泛青,却也瞧得出努力克制的微微颤抖。 突的,身形歪了歪。 “啪!” 一身清脆的声响,正是那小厮将手中戒尺狠狠打在方才那稍稍动了的左腿上。 妥欢吃痛,可仍是紧要住牙,不发出任何呼痛。定一定,身形立马又挺直了——谢乔说的没错,长今果然不愧是个练家子,这下手可不比沙坻里训人的暗卫差力道啊! 听到这声响,湛良镜也不抬头,只伸出手,拿起放在床上小案桌的笔,勾了勾书卷上的字句。 妥欢沉声唤道:“督主。” 瞧着她身形未动,长今握着戒尺的手微微一动,却也没有向之前一般不留情面的重重打下,而是面色如常的候在一旁。 听到这话,湛良镜也只是微微抬眸,瞧着她有些苍白的面容,又低下了眼神,再次落在了书卷上,言道:“怎么?” 怎么了?点了我的痛痒穴位,命我在这儿给你磨墨,还让长今拿着戒尺在我旁边站着,只要我微微一动,就狠狠打我一尺,我这都在儿足足立了一个时辰了,被打了五十二下,如此生不如死的度日如年,你竟然还像没事人一样的问我怎么了? 妥欢在心中不悦,可是面上仍旧克制住了自己的怒意,也定住身形,不让长今再有机会打她,回道:“妥欢已经站了一个多时辰了...虽然妥欢不知道哪里惹得督主不悦,可是——” “啪!” 话戛然而止。 第五十三下! 妥欢左肩被打的火辣辣的疼,她在心中狠狠数着,只想着自己总要把这五十三下还回来的。 “我不悦?” 听这声音,似乎很是无辜。 妥欢声音冷了几分:“督主若非不悦,那又何苦这般折磨我?” 湛良镜一笑,放下了手中书卷,微微侧了侧身子,撑着头,笑着瞧着难受至极的妥欢,狠狠压下心中怒意的扭曲眉眼,不由觉得好笑。 想一想,觉着时间也够了,便对长今使了个眼色。 长今了然,将戒尺捧着放在湛良镜手中,又伸出二指解开了妥欢的痛痒穴位,便又候在一边了。 妥欢突然被解了这穴位,只觉得万般解脱,却也觉得难受至极,心中恼意更是多了几分,只静静的看着湛良镜,眸子里的阴森森的冷意是平日里看不见的。 湛良镜也毫不在意,只带笑问道:“沙坻分几级?” 妥欢不由一愣,随后回道:“分四级。” “说。” 顿了顿,妥欢回道:“入门唤作白杀,有四级可升。最高一级为甲子杀,依次为乙子杀、丙子杀、丁子杀。若升至甲子杀,便可选择再次晋升一级——十三影卫。十三影卫有十三个位子,为沙坻七门门主可调配。” “对。十三影卫。”湛良镜勾唇一笑,“那你是如何在短短五年之内便从白杀晋升到甲子杀,再而作为十三影卫的?” 妥欢心中一震——什么意思? 第28章 千般万般 千般万般,只他一笑,我便如…… “短短五年。你可没那真本事。”他嗤笑一声,随意勾笔,嘲讽之意溢于言表。 妥欢看着他淡淡瞧着自己的眸子,不由心中微凛,微低头,说道:“妥欢确实没那本事,可是这条路也确确实实是我用命拼来的。” 湛良镜扫了一眼她紧紧握住衣袖的手指,淡然笑了笑:“她不肯说,长今,你来说。” “是。”长今应道,随后开口说道,“成华十二年,丁子杀妥欢,于晋升丙子杀的试炼中失败。按第五门主吩咐,乙字杀周门将失败的二十位丁子杀扔入乱葬岗中——” 长今的声音平静的说出了三年前雨夜的往事,可是妥欢不由皱起眉。 “——待到乱葬岗,周门消失片刻后,跟随的暗卫发现其已死在不远处的泥坑之中,站在一旁的人,”长今看了一眼妥欢,“全身是伤,一手提着周门的头颅,一手拿着乙字杀腰牌。此人,正是丁子杀妥欢。” 湛良镜瞧着低头不见表情的妥欢,笑道:“越级杀人啊。真是够胆量。” 沙坻惯例,晋升试炼是先将杀手放在一处互相搏杀,得出最后一位活着的杀手。可是这次能活着胜利,可不代表你就能晋升一级。最后的试炼,是要同高一级的杀手对决,砍下对手的首级,夺了他的腰牌,你这才能够晋升一级。 就算有不在训练场杀掉高一级的杀手,得上主首肯,也升了级的先例。可越级杀人,还是在外发生,这在沙地却无先例。 湛良镜微微往前倾了倾身子,含笑问道:“身有重伤。也无兵器。武功更是不能同高出两级的杀手相比。那夜,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这话里,没有质问,也无责怪,只有满满的好奇。 片刻后,才瞧着那低着头的妥欢微微抬头,眉目间方才稍许的慌乱没了,只是嘴角也含了一丝笑意,眸子里却是凉凉的,毫无笑意。 “督主,是在惊异妥欢这个没本事的家伙,能够在短短半柱香的时候杀死乙子杀?” 湛良镜颔首。 妥欢突的一笑,眉间柔和如春风拂柳:“督主曾与我说过,若是进了沙坻,那便不是一个人了,而是困在兽群里的孤狼,为了活着,抢夺撕咬,甚至吞噬同伴,都是谋术——督主,可还记得?” 一字不差。 湛良镜似乎想了想,突的笑意深了几分,微微颔首。 “督主所言,妥欢不敢忘。在沙坻里,吃尽了鞭子,闻够了血腥味,看尽了人心恶毒算计。每步都是小心谨慎,万分不敢踏错。可是,若真是要谨小慎微,步步扎实,自己怎么能在五年内便能晋升到甲子杀呢?” 湛良镜瞧着含笑的妥欢,犹如一个说书人一般缓缓道来,那些时日的苦难似乎与自己毫无关系,冷漠的如同旁观人。 “就像督主说的,越级杀人,妥欢可没那真本事。妥欢那夜能够取人头颅,只不过学了个偷梁换柱的小法子。” “如何偷梁换柱?”湛良镜好奇道。 妥欢暗自心中一紧,但面上依旧带笑,缓缓回道:“督主与我说的争夺撕咬、吞噬同伴。妥欢记得。所以,在沙坻时,遇见了一个丫头,听了些小事情,记在了心里。那夜,我晋升失败,本该拖进乱葬岗里作野兽裹腹之食。可是,妥欢却瞧见了来人是乙子杀的周门。” 停顿之间,湛良镜也估摸的猜得差不多,但仍是等着她说出来。 “我遇到的那位小丫头,同这位乙子杀有些过往。那时,我的脸血肉模糊,雨夜之中,他也瞧不清我长何模样。我又习过口技之法,便就学着那小丫头说了些事情,骗的周门一时恍惚,用碎石砸中他的死穴,割了他的头颅,夺了他的腰牌。”妥欢含笑,淡淡道,“如此说法,督主可还满意?” 湛良镜扶额,唇边笑意深深:“并无不合理之处……不过,你可真是好运气。” 妥欢也笑:“是啊。” 湛良镜微抬手,长今了然,俯身行了礼,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攻心之计,你倒是用的不错。”湛良镜坐正了,敲了敲案桌。 “妥欢不敢。”妥欢见他握住茶杯,上前两步,给他倒茶。 突的,他笑问道:“那个小丫头怎么了?” 握住茶壶的手指微颤,杯中清茶涟漪阵阵。 “死了。早死了。”她的声音淡淡的,毫无波澜。 “哦?”湛良镜举起茶杯,啜饮了一口,“想来,是周门心中有鬼吧。” 妥欢放下茶壶的手一顿,回道:“是啊。” 湛良镜瞧着她淡雅的眉眼,笑了笑,一把握住她的手,往这边一扯,妥欢来不及吃惊,身子一斜,微弯着腰,对上他的眼——黑白分明,亮的出奇,甚是如夜间寒潭映出的一颗星辰。却深得很,瞧不见底。 两人距离很近,看着他的眼,妥欢心跳骤快。 突然,一支骨节分明的手指指在妥欢的眼睛,从左眼移到右眼,又从右眼移到左眼,最终定在她的眉间。 妥欢的眸子随着这手指微动,犹如一只家猫般乖巧,手指停了,眸子也往上看去。反应过来,这才直视着身前人的眼,微微皱眉问道:“督主...这是何意?” “杀人诛心,你懂。投机取巧,也会。两分的狠劲,三分的运气,四分的胆量,却还缺一分。” “......缺一分什么?” 眼前的指尖缓缓收了回去,握住自己手腕的手也放开了,妥欢立马站直了。 湛良镜却又侧卧了回去,将书卷覆在自己口鼻处,只露出一双微咪的眼,深不见底。他轻声道:“本督点你痒痛之穴,命你不动身形研磨。为的,便是你缺的这一分。” 为了我缺的这一分?妥欢更是糊涂了,想了想,问道:“督主若是嫌弃妥欢愚笨,可否说的明白些?妥欢必然增进......” 却见湛良镜闭上眼,闷声道:“本督累了。小憩会儿,你出去罢。” 妥欢不由哑言,只得缓步走到门前,正要关上门时,却听到湛良镜的声音:“从明日开始,自己寻着长今练武。” 妥欢一愣。 “还不出去?莫不是还想被本督点几指?”湛良镜幽幽说道。 “妥欢告退!”妥欢立马冲了出去,关上门。 见人已早,湛良镜闭眼,唇角勾起一丝狐狸般的笑。 “不错——至少懂的自保。” —————————— —————————— 关上门,妥欢顿了顿迈出去的脚步,随后又迈了回来,蹲在门前。一边想着湛良镜口中说的“缺的一分”到底是什么,另一边向着他方才说的要自己寻长今练武。 想了想:莫不是湛良镜真要教导自己了? 神思突然停下,脑海中浮现的是三年前笑的明媚的面容。 小丫头指着楼阁处的一抹身影,轻言道:“姐姐,你瞧,那个便是救我的恩人。若不是他,我不会活到现在......” 那时瞧着她满身的伤痕,妥欢说她傻,她还是笑:“不傻。无论沙坻是个什么地方,他不走,我就偏要呆在这儿。千般万般,只他一笑,我便如同今生从未尝过世间百苦。” 妥欢捂住眼——真是个傻丫头。 想起那个雨夜,自己用一个丫头的死和用她的一颗毫无私心付出的心意作为赌注换得的生机,轻松又难得。这几年来,妥欢都觉得自己是对的。 那夜,自己割了周门头颅,手拿乙子杀腰牌。暗卫见此,不知所措下,把她带回沙坻关了起来。关了一夜后,暗卫带来了上主的令——丁子杀妥欢越级得胜,晋升乙子杀。 可到现在,妥欢却觉得,那夜,到底是周门糊涂入了自己的圈套,还是他心灰意冷故意背过了身没有看见自己举起石头的手? 若是如此,自己多卑鄙...... 蓦然,她的耳边又响起阿娘在火海中凄厉的声音:“我要你向着这沾满生母之血的灵牌发誓,今生定要如我所愿,九死无悔。。若背离誓言,生母九泉之下魂灵不安,此生所爱不能,所思不得,永失无得!” 她挪开手,露出一双暗淡的眸子——无论如何,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而且,杀了周门,她并不觉得愧疚。或许是因为在沙坻看多了杀人被杀的戏码,自己的双手也早就不干净了,对待刀剑无眼满手血腥麻木了,又或是只是觉着那小丫头甚是傻,傻的自己什么都没有,却为了周门的私心而死。 看着自己这双白皙修长的双手,妥欢眼眸深深寒意——我不后悔。 第29章 真心实意 这天下哪有什么真心实意,不…… 湛良镜的教导在明在暗,谁都看得清楚。 白天里,妥欢端茶递水,研磨伺候的时候,湛良镜会抛来一本兵书,让自己大声读着。时不时让自己解答这谋策如何,若是误入困境,应当如何自保。若是自己打错或是回一声不知,湛良镜又会想出可怖的法子惩罚自己。 又或是,傍晚时分,湛良镜言语着无聊,又扔来一把刀剑,吩咐着长今同自己比试,瞧瞧她的武功可否长进了些。长今武功比起自己高出不少,虽是点到即止,可是到底是刀剑无眼,倒也受了不少伤。 妥欢心中虽然叫苦,却也知晓湛良镜确实在教自己真本事,便咬着牙甚是勤奋的练习。 这么想着,妥欢也暗暗记下湛良镜平日里关于兵法谋策心计的言语,与长今比试时也不再只是一守再守。 已过一个多月,庭院深深寒,梅花朵朵绽开。 管家江海匆匆走过长廊,看到庭院中披着白色狐裘的湛良镜,轻步挪了过去,轻声问道:“督主,军机处沈遇求见。您说,是见还是不见?” “哎哟!”一声痛呼。 湛良镜没有回话,放下烹茶的筛子,看着庭院中被长今打脱了手中长剑的妥欢,妥欢扫腿过去,想要踢中长今腰腹,却被长今用刀背打中小腿,手一捞,一个反手就将妥欢的双手束缚住,不由疼的妥欢倒吸一口气。 见此,湛良镜摇了摇头:“没出息。” 妥欢听到这话,提声道:“督主。长今耍赖。刚刚他用暗器打我了。” 长今纳了闷,下意识的看向湛良镜,解释道:“督主,长今没有耍手段,明明是她方才用......” 束缚双手的力泄了泄,妥欢双腿向后一踢,长今险些被踢中裆下,连忙躲闪了。妥欢身影一闪,拿起方才被打落的长剑,电光火石间,妥欢长剑挽花,将长今一缕发斩落,直指他咽喉之处。 “督主,我赢了。”妥欢向着湛良镜挑眉一笑。 “你!你耍赖!”长今何时会中这样泼赖的招数,红了脸争执道。 长今跟随湛良镜不过三年,虽然武功较高,但是年纪不过十六,每日装着一股子深沉的模样,可心性也不过是个少年郎。他也不是沙坻出身,而是江湖中随意捡来的,湛良镜也只将他当做一个小跟班,手上虽然算不上干净,可也不是个心有城府的孩子。 “昨日你斩落我的头发,今日,我也以牙还牙。如此,我俩两清了。而且,谁耍赖了?所谓,凡此皆出奇制胜,所谓兵不厌诈,非小儒所能知也。我这叫兵不厌诈,这可是督主教的。你若是不服气,去找督主对质去,若是再不信,就去翻翻书,仔细瞧瞧,这兵不厌诈,可能算作是耍赖?”妥欢笑的甚是狡黠,伶牙利嘴,更是惹得长今气恼。 “不行!再来!”说着,长今就要拿起长剑。 “来。” “行了。”湛良镜说道。 两人看去,只见那面如冠玉的主子捧着袖炉,说道:“有客到。长今你先下去。” 长今虽是不服气,可仍旧是退下了。临走时,还狠狠的瞪了妥欢一眼。 妥欢毫无介怀,心情依旧大好,走到湛良镜身边,只听他对江海吩咐道:“人请到大堂去。” “是。”江海领命,走了。 “督主,妥欢是否退下去换衣......” “不用,你这就随我去大堂。” “...是。” —————————— 跟着湛良镜缓缓来到大堂,客人还未到,湛良镜问道:“记着,待会同本督做一场戏。” 这话把妥欢说的一愣:“做什么戏?” “作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戏码。”湛良镜坐在正座上,回道。 妥欢微愣,想了想,还是点头道:“妥欢记住了。” 湛良镜颔首:“到屏风后等着,不许言语,等我吩咐才能出来。” “是。” 片刻,客到了。 妥欢心中按捺不住好奇,微伸出头看了出去,只瞧那人穿着深色蓝罗袍,青罗衣缘,圆领大袖,挺直的坐在椅子上。瞧见这身影,妥欢也就知道这是谁了。 “沈大人,怎么有空来本督府邸做客了?”湛良镜含笑,问道。 沈遇行礼道:“沈遇见过湛督主。” “沈大人多礼了。请坐。” 两人双双落了座。 湛良镜问道:“沈大人来找我是有何事?” 沈遇皱眉,顿了顿,正色道:“是为了上次所求。” 妥欢眉心微皱——还真是为了自己? “上次所求?本督记着,上次,沈大人求的是我府上一个丫头,今儿是要求什么呢?”湛良镜轻言问道,对于沈遇的直白无礼似乎毫不在乎。 “督主明白的。” “本督,不明白。”湛良镜笑的甚是温润,右手指间转动这左手的玉扳指,一副淡然的模样。 沈遇心中气闷,却还是忍住了怒意,冷颜说道:“西厂提督,让一女子当了千户。不知,这可否算是利用私权?” 听到这话,妥欢只觉得有些不顺气——果然是个没什么眼见的傻小子。小时候不成气候,长大了当了状元仍旧是个呆子! 只见他仍是面色如常,淡笑道:“然后?” 沈遇皱眉,又才说道:“大昭从未有女子为官。” 湛良镜仍是笑着:“所以?” 沈遇一愣,定了心神才道:“督主是何意思?” “沈大人又是何意?你说大昭无女子为官的先例,可是不代表自古无此例子。沈大人这话,莫不是——厚今薄古?而且,即使大昭明律严禁女子为官,想来,本督要一女子坐上个千户的位子,也不难吧?” 戏谑嘲讽,是妥欢熟悉的语调,以往觉得他这语调甚是讨厌,但是现在听起来莫名顺耳。 “沈大人,想要东西,有求于人,可不是威逼就能得到的。”湛良镜笑了笑,“你还是说亮堂话吧。” 沈遇眸子一暗,不再踌躇,说道:“既然督主都如此说了,我也不再乱绕圈子了。前几日在紫禁城陪在督主身边的锦衣卫可否就是我曾求要过的婢女?” 湛良镜也毫不避讳,点头示意。 “沈遇不是个聪明人,但也知道她能从婢女变成锦衣卫千户,督主自然有所打算,或者说,她是督主手中的棋子也不为过。可是沈遇斗胆,求督主把她给我,万望予我这份人情。”沈遇声音微低,很有几分重量。 听到棋子二字,妥欢十指相握,眉心一跳。 良久,只有手指点桌的声响,这轻轻声脆的响音让妥欢不由紧张起来。 突的,那点桌的手指爱扣桌,只听湛良镜笑着提问道:“沈大人也是个痴情种啊。难不成,就如此喜欢她?” 沈遇皱眉:“也不是。” “那便是她勾引你了?”湛良镜淡淡看向妥欢,语气冷漠。 沈遇连忙否认:“她没有勾引我。” “不过在紫禁城见了一面,沈大人便看出了她假扮男儿的身份。如今,又是不顾与世交叔父生了嫌隙,来我府邸求她,沈大人如此执着,既没有喜欢她的心思,又不是她勾引你——能否与本督说说,到底为何?”湛良镜仍旧淡淡的,看着面前的俊美郎君。 说到这里,归根结底,还不是湛良镜逼的?去西厂找,都被推脱事多不见。私下找,被妥亨知晓,自然是与忠国公府生了嫌隙。 妥欢想到此,眼神微冷的透过缝隙看着沈遇——可是,沈遇却还是来了。如此用心,缘由却不过是为了自己?不对劲,很不对劲。一定有蹊跷。 沈遇咬了咬牙,道:“因她生的像我的一位故人。” 妥欢心中一紧——这呆子不会真的认出自己了? “故人?敢问是哪一位故人?” “…督主不认识的。” “那倒不一定。我想,沈大人说的故人是——妥家独女,妥欢?”湛良镜点了点了鬓角,笑道。 听到这话,沈遇和妥欢都是一惊。沈遇是因猜中心事而惊,妥欢是因湛良镜戳破身份而惊。 沈遇皱眉不语。 “妥家女早在五年前就嫁去了屠乞,做了单于妃子。而且,两年前就因患疾而死,尸首都葬在异乡。”湛良镜的声音轻微,“沈大人却惦念故人到如今,就连生的相似的都记在心上。不过妥家女毕竟远嫁屠乞,在情在理,沈大人这份心思都算是失礼吧?” 沈遇闻言,仍旧声音平淡,可眉间是一抹抚不平的愁怨。 “沈遇的心思很是简单,督主想要猜疑,甚至当我另怀居心都行。不过,沈遇是真的只想把她带走,绝无另谋。” 妥欢听到这话,心下微震——这呆子真的没有图谋吗? 湛良镜一笑:“好。我就不问你是何用意。你既然有求与我,威逼不成,何不试试利诱的法子?” 说得直白,沈遇不由冷颜,心下想了想,问道:“不知督主想要何等的利诱?” “沈大人身出江北沈家,自是名门将相之后,如今又是军机处大臣,手中自然得的是军事机密。本督想要的,也不过是几张大明关军事防略图罢了。”湛良镜面色如常,眸子里露出的是翘不见底的黑。 沈遇听到这话,神色一变,可到底素养极高,很快平复心中惊异,低声道:“督主这利诱可否定的过高了?” 躲在屏风后的妥欢也是神色一变——一个身份不明的奴婢,能够把沈遇引过来已是不易,竟然还提出以军事防略图为交易。这湛良镜也真是高看自己了。 湛良镜一笑,声音稍高:“拓欢啊,如此看来,沈大人似乎也未将你看的太重啊。” 沈遇一惊——她在这儿? 只见一人从屏风后缓缓走出,身穿甚是轻薄的侍卫服饰,腰佩长剑,高冠着发,面容俊秀非常,因着方才比武,额头还有细汗,鬓角的发也被打湿,仔细看着,脖颈处还有几道剑伤。 她受伤了。沈遇手指握紧——不过一个女子,要有怎样的苦衷,才会身入虎穴,女扮男装,跟在这“花面阎王”身边,甚至身上有伤也毫不在意。 而且她的眉眼,当真和妥欢无二般模样。 妥欢对着两人行了礼:“拓欢见过沈大人。” “拓欢?”沈遇追问道。 “是。”妥欢点头。 湛良镜接话道:“拓欢是本督给她取得名字,怎么?沈大人以为不可?” “不是。”沈遇紧紧看着妥欢,低声回道。 “拓欢,方才听到了吧。我本以为沈大人应当是看重你的,哪知道不过以几张图玩笑一句,他便不肯了。怕也不是真心啊。”湛良镜笑道。 沈遇紧皱眉头:“督主是玩笑话?” “自然是玩笑话。本督主要那军事防略图作甚?沈大人莫不是对本督有何误解?”湛良镜甚是戏谑的瞧着他。 沈遇只是皱眉,没有回话。 湛良镜笑意深深,又道:“拓欢啊,沈大人想要你,你想去吗?” 妥欢一下子跪在地上,正色道:“拓欢不愿意。” “沈大人说了,求要你不是为了私心,或许,你跟在沈大人身边,至少——”湛良镜拿起桌上的一把匕首,勾起妥欢的下巴,露出她脖颈处的几道血痕,笑道,“不会受皮肉苦啊。” 妥欢终于明白了湛良镜说的“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戏码,立马磕头道:“督主对拓欢的恩情如同再造,拓欢怎能认主他人!” 随后,又对沈遇真切道:“拓欢方才也听明白了,沈大人为的不过是奴婢这张同妥家女生的几分相似的脸,可是天下无奇不有,两个人生的相似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但拓欢终究不是你口中所言的妥家女,这张脸留着往后定然也会坏督主的事,那我还不如现在就把它毁了——” 说着,竟是要反手拿走湛良镜手中的匕首,抽出匕首,要往脸上划去。 沈遇大惊,伸出手止住了她的动作:“不行!督主,快些让她住手!” 一手止住妥欢拔剑的手,一边回头看向喝茶一脸淡然的湛良镜,沈遇神色甚是难看,连忙道:“我不要你!我不要你了!” 这话一出,妥欢的动作即止,含着泪,怔怔问道:“沈大人说的可是真的?” “是真的!”沈遇连忙点头。 “想来,方才沈大人所言也是对的。若是被他人知晓,我身边有一女子假扮男儿身,那时,怕也是个祸端。拓欢,你还是自尽吧。”湛良镜抬眸,挥手道。 沈遇一愣,身前的妥欢便立马把剑锋从脸上挪到脖子上,差点就要刺了进去。沈遇连忙以手握住剑锋,刺进皮肉中,疼痛不已,血珠瞬间沿着剑锋落下。 妥欢见此,不由一惊,微皱眉,忙止住了往前刺的动作——若她下手没轻重,再深上几寸,怕是这手就快废了。 沈遇忍着这份疼痛,连忙道:“沈遇绝不会说出去!” 湛良镜问道:“所言是真?” “绝无二话!” 湛良镜一个眼神,妥欢收了动作,跪的笔直,又向着沈遇弯腰行礼道:“多谢沈大人成全。” 沈遇捂住手掌的伤口,站起身,摆了摆手:“无事。无事。” “沈大人是个读圣贤书的君子,今日答应了我不会对人提起此事,应该是君子一诺抵千金了。”湛良镜戏谑一笑,说道。 沈遇脸色因着伤口,有些苍白:“自然。今日是沈遇自讨无趣,答应督主不会乱说我也记得。沈遇这就告辞了。” “慢走,不送了。”湛良镜也未起身,稍抬了手笑道。 沈遇看了眼跪在地上的妥欢,微皱了眉,捂住手中伤口,便走了出去。 人已走了,只听湛良镜说道:“起来吧。” 妥欢依言起了身,问道:“大人,今日是何用意?” “自然是让沈遇闭上嘴。”湛良镜微歪头,看着她,“他对你的心思不浅。若能让他不再追问你的事,忠国公府的人自然不会查到你。” 妥欢想了想,明白了他的话,便点了点头:“督主说的是。” 湛良镜瞧着她脖颈处的伤口,笑道:“不过,看这沈遇似乎还真是个没有城府的呆子。你若是跟着他,或许还真能安安稳稳的,甚至惹得他高兴了,你还能当上江北沈家的夫人。” 妥欢嗤笑一声:“督主还真是忘了,妥欢要的不是安安稳稳,求的只有把我这仇了结干净。何况,若是妥欢真的跟了沈大人,不说能不能当上沈家夫人,今儿被妥家人认出来,明儿就变成一具死尸。而且——若真是如此,督主怕是也不会轻饶了我吧。” 湛良镜扶额轻笑:“就说你是个伶俐的。” 一笑后,是他轻淡的声音:“若是沈遇当真对你是真心实意,想要护你平安呢?” 妥欢不由看了看自己长剑上沾染的血,顿了刹那后,拿出一方锦帕抹去血迹,嘴角是淡然的笑:“督主说笑。这天下哪有什么真心实意,不过都是些唬人卖命的戏码——妥欢不信这些。” 湛良镜含笑,眸子里是沉寂的一片潭,突的,微起涟漪。 第30章 慈母滟三 妥欢看着那位灵牌上写下的字…… 过了两日,凌晨时,寒意深深,盛安府蒙上一片雾。 妥欢披着一件黑色斗篷,站在无人街市上,对着身后的十个锦衣卫道:“我要去买糕点,你们先回西厂去。” 跟随的锦衣卫都知道,这位拓千户喜食甜食,时不时便派人去西市街巷处的糕点铺子买几盒子糕点。有时无事时,也会换上常服自行去买一些。 听到这话,十人皆是行礼称是,便驾马走了。 妥欢瞧着跟着的人都走了,也便转身缓缓走向不远处的“吉福字”糕点铺。 吉福字的糕点铺早在五年前就在西市开了,是一对爷孙开的。瞎眼的爷爷做的一手好糕点,小孙子吆喝揽客甚是讨喜。糕点好吃,爷孙俩做生意也实诚,五年里,生意也便做大了,还在盛安府开了酒楼茶庄。按理说,这字号打响了,这老本行也该整修一下,可是爷孙偏就不把这老旧的铺子翻新下,也没搬去更繁华的东市去,仍旧在西市街巷处开着。 这时天还未亮,西市的铺子,唯这吉福字门前的灯笼亮着,门铺也打开着——盛安府的人都晓得,这吉福字糕点铺子还真是每日每夜都开着,五年里从未有过一时这门关着。无论你是风雨来还是深夜至,你准能买到热腾腾又新鲜的糕点。 妥欢瞧着小铺子上写的“吉福字”一眼,随后跨步走了进去。 铺子里只有两个小子坐着,一个百无聊赖的瞧着画本子,另一个趴在柜台上打个瞌睡。见着有人进来,拿着画本子的那个连忙微起了身,堆出了笑,问道:“客人,要买点什么?” 声音稍高,那个柜台上的小子也醒了过来,站直了身子,擦了擦涎沫。 妥欢笑了笑,扫了一眼柜台上摆卖的糕点样子,花花绿绿的,个个出挑的精致。 吉三笑道:“你瞧瞧,想要哪样?我去后院给你取热乎的来。” 吉三瞧着这戴着兜帽的披风郎君,他微低着头,大大的兜帽遮住他的眉目,只瞧着他勾起的唇角,轻声道:“你们有胭脂糕吗?” 一听这三个字,柜台处的吉四站定了,看了过来。 吉三微皱眉:“胭脂糕?” “对啊。胭脂糕。清河的小吃食,不知你们这儿卖的有没有?”妥欢点头。 吉三同吉四对视一眼,随后拍手笑道:“哎哟哟,真是巧了,我家掌柜的正在后院做呢!可是得要些时候,你若急,要不我带你去后院瞧瞧?” 说着,吉三就将妥欢邀进了后院去。 柜台处吉四站直了,微歪着头,瞧着方才隐在暗处的一个黑影,刹那间消失在远去的房檐上。 妥欢走进的是一间房,里面点着香,没什么引人注意的地方。 吉三轻声说道:“您稍坐会儿。我去请掌柜的。” “好。”妥欢点了点头,便坐在了一旁。 吉三微点了头,退了出去,顺带把门关上了。 不了多时,门被打开,从外面小跑进来了一个披着外衣头发也散开的少年郎。他一手拿着鞋子,见着妥欢,一愣,又用手揉了揉眼,见还是她,这才觉得不是做梦,更是咧嘴笑道:“欢姐姐!” 妥欢见到他,也是一笑,又瞧着他只穿着一只鞋,笑嗔道:“怎么这么衣衫不整的?快把鞋子穿上。” “好。好。不该这么莽撞,太失礼...失礼......”他连忙答应,穿上了鞋子,把衣服整理好了。 妥欢见他收拾好了自己,把头发也顺了顺,这才露出一张清秀的面容。笑道:“五年不见,不似之前面黄肌瘦,倒是个俏生生的少年郎君了。” “今日的吉蛋,可是拜欢姐姐所赐。”他笑道,却又察觉自己说话不对,连忙道,“不对不对,应该是托欢姐姐的福...好像也不对......” 瞧着他这番苦难琢磨用词的模样,妥欢笑了笑:“好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怎么如今做了吉福字的小掌柜,却不似之前当小乞丐的时候会说话了。” 正是了,如今吉福字的小掌柜正是五年前的小乞丐吉蛋。五年前,在妥欢自愿出现在妥长珩面前之前,妥欢将自己全身上下的钱财都给了吉蛋爷孙二人,让他两人自寻一个好出路。可也没想到,五年里,吉蛋爷孙用妥欢给的钱物当上了吉福字的大小掌柜。在不久前,妥欢在西厂的人事册子里找到了他们,暗地里接触了吉蛋,用胭脂糕做了暗号,今日两人才算是见着了面。 吉蛋听到这话,竟是红了眼眶:“我和爷爷找了姐姐五年,爷爷每日念叨着姐姐,怕自己在临终前也见不着姐姐,那便真是死不瞑目,人生一大憾事......” “爷爷身体可还好?”妥欢听到这话,心中一软,也不由柔声问道。 吉蛋点头:“早些年落下的病这些年一直治着,虽说还是没将病根除了,可是身子也还是硬朗。” “我还想着,你们莫不是忘了我。”妥欢轻声笑道。 吉蛋立马正色道:“我吉蛋儿忘了谁也不敢忘了欢姐姐!” “好了,知道你重情义。”妥欢笑了笑,随后声音放低了些,问道,“当年我交于你的东西,还在吗?” 吉蛋一笑,拉起妥欢的手,往里屋走去,一边说道:“自然在的。当年,欢姐姐临走前让我好好存着,我可不会忘记。” 脚步停在里屋,抬眼处是两个供奉起来的灵牌。 “欢姐姐,这五年我都好好供奉着。你说过,七月廿二是你阿娘的忌辰。我便为你阿娘立了灵牌,同你交给我的无名氏灵牌摆在一起,每年七月廿二共同祭拜。” 妥欢看着那位灵牌上写下的字——慈母滟三。 她缓缓接下披风,露出里面穿着的白色丧服。缓缓跪在地上,向着灵牌三次跪拜,额首触地,久久不起。 那日阿娘一身白衣立在火光中,她说着决绝的话,眉眼却全是哀怨——欢儿,剩下的路只能你自己去走。 是啊,只能自己走。 妥欢又想起那日阿娘留下的血书—— 欢儿,你并非忠国公妥亨之女,而是妥家大郎妥珅之女。而我也并非名门世家女高莞贤,本是妥珅之妻、游侠滟三。 十三年前,你阿爹镇守大明关,身领八戟玉燕军指挥使一职。 可却被人构陷,包庇前朝余孽,污蔑为乱臣贼子。 那日,平祖命三万大军兵临关下,要妥珅交出前朝余孽。 我听闻此事,驾马赶到,却眼睁睁看见你阿爹引刀自刎。我穿过千军万马,只想要接住他从城墙上掉落的头颅,可却被人拦下,亲眼看见你阿爹的首级被万马踏碎。 我红了眼,杀了许多将领,可终是不敌众人围攻,下狱为俘。 我被挑断筋脉,废了一身武功。本欲想要追随他去了,可奈何已经身怀有你。百般无奈之下,我只得忍辱答应了妥亨相救的条件,假作高莞贤嫁给了他。 明关之难,逼得你阿爹自尽,也逼得我煎熬了十三年。我也想过到底如何报仇,如何为你阿爹正名。可是无能为力,我能做的,只有护住你。 奈何如今,连你都要成为一颗棋子,远嫁北狄。 这辈子,大昭皇室欠你阿爹一个因果,天下人欠你阿爹一个清明,清河妥家欠我母女一个交代。 阿娘无能,追查多年真相,也无因果,只查到当年故人中,唯有你阿爹旧部李叔全尚在消息,他藏身在盛安府十里打铁铺中。 只愿欢儿能将你阿爹的名字堂堂正正的刻在这灵牌之上,让妥亨跪在你阿爹面前,磕头认错,以死相赎。让天下人知道你阿爹的冤屈。 血海孽债,惟愿得偿,阿娘九泉之下可有颜见你父亲。 一封以血为墨的信,将这作为清河妥家女的十三年转化成了一个背负血海深仇的遗孤。回想起来,尤觉的心寒。 这五年,阿娘的声音是每夜入梦时的魔魇——我要你向着这沾满生母之血的灵牌发誓,今生定要如我所愿,九死无悔。若背离誓言,生母九泉之下魂灵不安,此生所爱不能,所思不得,永失无得! 如同一条大蟒,紧紧缠住自己的脖颈,抑住自己的鼻息,喘不过气。只差最后一步,将自己拉进深渊之中,一口吞噬,再无生机。 “欢姐姐?” 吉蛋轻微的唤声将妥欢的神思唤回来,她如同溺水之人猛地睁开眼,呼吸急促,将空气狼吞虎咽般呼进肺里。 她缓了气息,起了身,低着头,看着自己紧握成拳的手,松开来,只看见掌心中被指间所印出的血痕,慢慢渗出血珠。 妥欢掩住手心,微抬着头,看着两位灵牌,眼眸里是一片寂静的海,她低声道:“妥欢立誓,九死无悔。” 叩拜祭奠后,吉蛋将妥欢扶到椅子上坐着,只是静静的看妥欢,最后小声说道:“这五年,欢姐姐似乎变了许多。” 妥欢一愣,看向他:“哪里变了?” “恩...说不出。不过——”吉蛋笑出来,“欢姐姐生的越发好看了!” 妥欢不由一笑:“小傻子。” 吉蛋见她笑了,自己也笑的开心,道:“吉蛋儿可没说错,欢姐姐真的是生的好看。” 妥欢笑叹了声,随后说道:“上次让你找的人,你可找到了?” 吉蛋听到这话,连忙说道:“是那个十里铺子的打铁匠吧?” “对。” 妥欢曾去找过信上写的李叔全,却根本找不到此人。到现在,也从未听到有这个名字。 想来,已过多年,人去了也是常事。 “这个打铁匠听说是在盛安府里出现过,后来也不知道何时走了,听见有熟识的人说,他随人上山当了和尚。” “和尚?”妥欢一愣。 “对。说是和尚来着。却不知道是那个山寺。” 妥欢沉下心思想了想:“你还要多多帮我留意这个人到底去了哪里。” 吉蛋答应了,随后又小心翼翼的问道:“欢姐姐,为什么你一直要找这个人啊?若是他死了呢?” 妥欢顿了顿:“死了。我也要找到他。” 吉蛋见她的面色,不由心中一个咯噔,也就不问了。 妥欢又道:“明关之难。你可能帮我调查?” “明关之难?”吉蛋皱眉想了想,问道,“十几年前的事儿吧?” 妥欢点头:“你可有办法打听些消息?” 明关之难不同于找人,事关隐秘。妥欢虽在西厂,可是案牍库仍是谢乔掌管,自己又在湛良镜眼前呆着,没有半分得手的机会。只能来瞧瞧吉蛋能否替自己打听些消息。 吉蛋沉思了会儿,说道:“没有问题。” 妥欢心中一喜:“当真?” 吉蛋挑眉,笑的得意:“欢姐姐,吉蛋儿这五年可没少琢磨财生财的道理。明面上我开了酒楼茶庄,可暗地里我同别人也一起在弄些暗地里的东西。” 妥欢想了想:“赌坊?青楼?” 吉蛋一笑:“当乞丐那么多年,也眼前耳闻不少地下买卖。若不是搞了这些买卖,这五年,怎么可能当上吉福字的大掌柜。” “不得了啊!”妥欢笑着称赞道。 吉蛋更是得意,又说道:“在赌坊青楼里打听消息最快,若再不济,我也能找些江湖人打听些小道消息。不过,若要真的快些得到大明关的消息,可能,教坊司这地方更快更准些。” “你说的对,教坊司是朝廷的人去的地方。消息自然要准确些。”妥欢颔首。 “不过,我现在确实有几笔生意,同教坊司有些瓜葛。”吉蛋说道,“若有消息,我会同姐姐说的。” “好。” 第31章 可会剿匪 湛良镜微侧目,看着她,微微…… 卯时,天色微亮,下起了小雪,仍是灰蒙蒙。 东街巷尾处,唯有披着蓑衣拉着泔水车的张大缓缓驶过。到了李府后门,张大连忙理了理杂乱枯黄的头发,哈了哈气,觉着自己口里还是泛着难闻的酸臭味,连忙拿出包的严严实实的白布,取出两三颗梅子嚼了嚼。吐出核,张大安抚自己微跳的心。 他走到后门处,微弓着身子,学着鸟雀叫了几声。 随后,他掏出怀中一块粉色的帕子,上面绣着一只不知是肥鹅还是脱毛鸳鸯的鸟儿,笑嘻嘻的眯起了眼——张大同礼部侍郎杨大人府中的丫鬟小翠相好,过不了几日,就在这后门相会,拉拉小手调笑几句混账话,以解相思苦。 想着自己的小相好,张大只觉得心痒痒,只盼着小翠早些来,可等了半晌,却也没听到回应。 张大又叫了几声。 仍无回应。 正纳闷时,突的,听得自己身前那红木大门突然传出一声巨响。 张大吓了个哆嗦——这声响不是小翠的信号啊...... 想了想,张大壮了壮胆子,顺着后门口那棵歪脖子大树,爬上了院墙上,看清那后院情形,张大吓得一张黑脸都煞白了——只见这院落里趴着十几具浮尸,个个身上都是血,以往干净的院落成了停尸院。 他顺着看过去,原来方才那声巨响,是一个尸体趴在门口处,一支手还趴在门栓上。脖颈似乎被斧头类的利器砍得只剩一半连着身子,那颗大脑袋往左边垂着,摇摇晃晃,血肉模糊,甚是骇人。 张大吓得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喊叫。他慢慢回了神,这才想颤着双腿逃走时,突然听到一声高呼“谁”,张大一个踉跄,就这么往后倒去——可好死不死的,就往着这后院内倒了下去。 砰的一声闷响,却不见得有多疼。 张大睁开眼,正好对上一颗睁大双眼血肉模糊的脑袋。原是自己掉在了一具尸体上。他连忙吓得一声尖叫往旁边爬去。 突的,碰上了一人的脚边。张大屏住呼吸,往上缓缓看去。 黑色的靴子,暗黄的曳撒,佩在腰间的长刀和一块玉牌子。还没瞧清来人长什么样子,张大被拎住了后颈,连拖带拽的带走了。 张大吓得不敢睁开眼,一边哭喊叫嚷着,一边被拖到了另一个庭院中,狠狠扔到一边。 “督主,后院墙上看到此人。属下将他带了过来。”那拖拽自己的人说道。 听到这话,张大微微睁开了眼,却看到这个庭院里全是尸体,足足有三十多具! 张大吓得睁大了眼,不敢说话,连呼吸都屏住了。 一人含笑,声音清冷好听:“这人看来是吓呆了。” 张大不由往说话之处看了过去,只见那人穿着一袭玄红描纹的曳撒,右手负着手站在那棵开花的梅花树下,左手撑着伞,微微笑着。明明是个郎君,可眉眼笑颜却比张大偷看过的天香院的小娘子们好看万分不止。 张大看的有些发懵,突然又听到一人淡淡的声音:“看样子,是个过路的。怎么把这种人也带回来了?” 复又看去,张大如同惊雷灌顶般懵了。 这人眉眼比方才那个还要好看许多。他坐在梅花树下的石桌旁,披着绣有白蟒花样的披风,素白曳撒服,头戴三山帽,冠着发,右手把玩着一把玉作的雕花龙凤的玩意儿。可他周边全是血淋淋的尸体,脚踏在染上血的雪上,看去,却仍是个不染本分血腥味的翩翩公子。 方才那个穿着玄红曳撒服的男人撑着伞,往这人身边靠了靠,为他遮雨。只听他轻声问道:“督主,你看,如何处置?” 督主?! 张大终于听清楚了,也明白了。他看一圈站在一边的十几个侍从般的人,在仔细看了看他们的服饰——原来,他们都是西厂的人! 张大股战而栗,眼神满是恐惧的看着那个被称为督主的万般精致的人——这个就是阎王爷...... 却看这位阎王爷也没抬头看张大一眼,只随意一瞟,视线又放在了手里的玩意儿上,随口道:“杀了。” 张大听得清晰,一个冷颤,竟然尿了裤子。 没听见答复,湛良镜微抬眸,看着身边的妥欢,声音微凉:“没听见?” 妥欢撑着伞的手再向他那边靠了靠,道:“督主,莫不是忘了我们领的旨意?我们只是为了找杨大人同逆贼的书信而已,方才督主心情不好,已经杀了杨家五十二口人,没留一个活口。这人不过是个过路的,何必在名册上添枉死人的名字。若是这人有什么家眷,若是闹出来,虽不是什么大事,可也是不好听啊。” 湛良镜眉间仍是淡淡的神色,听完她说的话,看了她一眼,扔了手中玉作的精致玩意,站起身来。 只听那清脆的声响,那玉应声而碎。 妥欢撑着伞,踏过那片碎玉,跟在他身后。 得救了?张大看着他二人的背影,屏住呼吸,心存侥幸的想着。 湛良镜本要向着长廊处走去,突的,又停住了脚步,回转过身,看着那瘫软着身子不住颤抖的张大,微微皱了眉,手一伸,折下梅花树的一朵开花的花枝。 “这朵,开的不错。”他轻言道。 “是。”妥欢点头。 湛良镜对她淡淡一笑,手中发力,竟是将这花枝向着十步开外的张大飞去。 “啊!!!” 只听一声似乎要响彻云霄的痛呼声,张大捂住自己的左眼,那梅花枝似乎开在了他的瞳孔之上,血色染透了淡雅的红色,更是美丽。 妥欢一惊,随后不由心中微叹——果然。湛良镜哪会因为自己相劝,就能饶过他。 疼痛声不绝于耳,湛良镜抬了抬手,一旁的锦衣卫伸出手,打晕了张大。 “本督不喜欢他看人的眼神。何况,人的嘴巴是管不住的。只有记住了疼才会闭上嘴。”湛良镜淡然道,伸出手,又摘下了一朵梅花,一边瞧着,一边说道,“知道本督心情不好,就少说些话。杂舌的很。若是本督真是不高兴了,怕是你这舌头也保不住的。” 妥欢低头:“是。” 看来,没找到杨侍郎同前朝余孽的书信,真是让湛良镜不高兴极了。 长廊处匆匆走来几个锦衣卫。领头的走近了些,对着湛良镜说道:“督主,宫里传信。” “说。”湛良镜说道。 “宫中探子回报,卯时多,忠国公入宫面圣,自请前去大明关。”那人回道。 妥欢听言,微皱眉——妥亨要前去大明关? 湛良镜抚弄桃花枝的手一顿,看着他又问道:“同行有何人?” “督主,是问......” “同妥亨入宫面圣的有何人?” “无人。” 湛良镜微低头,看着桃花,想了想,又问:“陛下见了忠国公多久?” “不出半个时辰,忠国公就出了太极宫,回了府邸。” “半个时辰...”湛良镜沉吟,复又道,“陛下可还召见了别人?” 那人皱眉想了想,这才回道:“没有。可是陛下在太极宫呆了一会儿,又去了坤嬴宫。” 妥欢听言——去了太上皇那里? 她想了想,突然想到一人,对着湛良镜说道:“督主,前几日宫中不是传信,坤嬴宫的冕下身体有恙,特地宣了燕王弘胥进宫侍奉。似乎,已经在宫中住了多时了。” 湛良镜听言,也是微微一笑:“弘胥领的是八戟玉燕军指挥使的职责,常年守在大明关。如今,他回盛安府已经有三月,是该到了回去的时候了。” “督主的意思,陛下或许要命燕王同妥亨一程回大明关?”妥欢问道。 “前几日,盛安府中传出前朝余孽同当朝官员勾结的消息,陛下命我彻查,今日又是突袭杨侍郎府邸。不过短短五日,陛下便让我彻查了五人。”湛良镜扫了眼满院的尸体,嘴角勾起不明深意的笑,“大明关也不安稳啊,也对,不仅屠乞蠢蠢欲动,关里还出了些乱子。” 妥欢虽不知“乱子”是何事,想了想,接话道:“所以,陛下怕的是前朝余孽作乱?” 湛良镜颔首。 “那——督主,要如何做?”妥欢看着他的脸色,问道。 湛良镜听到这话,笑了笑:“你觉得本督该如何做?” 妥欢想了想,握紧了伞骨,面色平静的说道:“妥欢以为,督主该同去大明关。” “为何?”湛良镜挑眉。 见他没有生气的迹象,妥欢回道:“调配八戟玉燕军的三九符如今掌握在燕王之手,可我猜,今日妥亨进宫,似乎是在向陛下言明,他也有能力掌握八戟玉燕军。更何况,在燕王之前,这三九符本就是妥亨所有——” 妥欢顿了顿,湛良镜笑道:“接着说。” “可是,陛下没有今早就拟旨,而是去了坤嬴宫。妥欢猜,陛下是去面见冕下,与自己父皇报备,以免受到苛责,毕竟三九符是冕下交于燕王手中的。” “为何陛下想要夺回三九符呢?”湛良镜似乎甚是有趣的问道。 “燕王殿下,军功赫赫,又手握三九符,驻守大明关。这么多年为大昭任劳任怨,甚负盛名。如此掌握一方兵权的皇室子孙,更是自己的皇叔,陛下自然忌惮。或是因为冕上尚且未薨逝,陛下自然也不好动手。可是,在上元节前,冕下亲自召回燕王,到现在也未放他归去,想来,也是陛下的计策。”妥欢不再掩饰,一股脑的将心中所想全说出来。 “那与我有何关系?” 妥欢微皱秀眉,说道:“陛下在意的,一是如何夺回三九符,二是将三九符放在何人手上才能放心。可论当今,能让陛下无所忧虑的只有——督主。” 湛良镜仍是淡淡笑着,可是眸子里却似乎含着几分喜色:“三九符,确实是个好东西…你这番话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不过你,就没什么私心吗?” 妥欢听到这话,微微笑了笑:“自然是有的。可是,妥欢的私心同督主所想——无所相驳。” 湛良镜笑出了声:“好个无所相驳。” 他手中翻弄,摘下指间花枝的梅花,伸出手,将梅花戴在妥欢的鬓发间。他微微点头,似乎满意道:“是有几分好看。” 妥欢一愣,手抚到戴在鬓间的梅花:“多谢督主。” 他的声音带笑,却寒凉:“想起来,大明关外,怕是已然回春了。” 妥欢低首,抚着梅花的指尖微用力,掐的花瓣落了一片。 雨微弱,凉风乍起,眼见着那片掐落的花瓣随着树上吹落得梅花,拂入血泊之中。 她的眼眸所见,也是一片血色。 湛良镜微侧目,看着她,微微一笑:“剿匪,可会?” 第32章 宜王之女 这女人的爹可是宜王!她叔叔…… 这天冬夜里,竟是下起了大雨。 风驰雨骤,大雨滂沱。山路崎岖,泥坑被马车碾过,溅起泥水。 树林深处传出细细索索的声响。若是细眼瞧去,或许能瞧出有几道渗人的寒光,胆大再定眼一看,就能发现伏在那山路两旁的树林处,是数十个持着大刀的大汉。 个个面露凶煞,眼里冒出暗戾的光芒,盯着那缓缓驶来的马车,不由抿了抿唇——瞧瞧那马车雕的多精细,定然是哪方的巨贾,宰了再榨一榨,定然能流出许多油水...... 想着,不由兴奋的舔了舔大刀,看着那三辆马车越来越接近,近到不远处时,只听领头人的一声暗号,四面八方射出弓弩,惊得那护着三辆马车的守卫还来不及看清何处的刺客,就中箭身亡。 暗色的雨夜里,有一队人站在山壁头上,清晰的看见那山路上的厮杀。 雨滴落在他们的黑色的兜衣上,微一撩开,便能赫然看见里面的斗鱼服。 “拓大人,你看,何时动手?”一人站在领头人的身侧,问道。 妥欢淡淡的看着雨夜之下的厮杀,眸子暗了暗——“等。” 那人微皱眉:“还要等到何时?” “我们领命灭了这群山匪,可不单单只要杀了这数十个。”妥欢抹了抹脸上的玉珠,凉声道,“督主要我做的,是风卷残云,一个不留。” “大人是说,等他们回了贼窝,再攻进去?”那人有些踌躇的说道,“可是,山匪的贼窝我们不知有多少人,若是有变故......” 妥欢微侧首,看着他,微微一笑:“你是对你自己的能力感到担忧,还是觉得我的抉择不妥?” 那锦衣卫咽了咽唾沫:“属下...不敢。” “不敢,就别多话。”妥欢面色冷了几分,说道。 “是。”锦衣卫便退了下去。 山路上的厮杀掩盖在郊外深处的雨声之中,呼救惊叫怒吼声都听不清晰。 妥欢只是面色淡然,突然想起了湛良镜交于自己这个剿山匪的任务时说的话:“若是碰上什么事儿,记着,好生想想,如何做才会对自己最有利。” 不过剿匪,何利可图? 妥欢虽是不以为然,却仍是记在了心上。 山匪干事利落,将随行护卫的人杀光之后,拖着满车的金银财宝和车上女人回了贼窝。 贼窝甚是隐秘,兜兜绕绕的很有些玄机,若不是暗自跟随,怕也很难猜能找到。 妥欢等人都隐在暗处,看着那一群人进了那灯火微亮的寨子。自行想了想,分成两拨人,一拨人随她潜进寨子,一拨人留在原地,等待信号。 过了半个时辰,已是深夜,雨已小了许多。 眼见着那寨子的灯火又暗了几分。妥欢才领人越墙而入,看了看周边,妥欢打了个手势——两人结伴,找山匪头子,干掉。 众人点头,各自结伴去了。 与妥欢一起的锦衣卫叫李岩,跟在她身后,潜进了一列房屋之中。两人看见有两个守卫缓缓走来,连忙隐身在一间房子之中,看着两个打着哈欠的山匪走近了,妥欢拿出银针扎在两人的脖颈之中。 两人还来不及惊叫,就被李岩抓住脖子往房内拖去。 妥欢看了看两人,对比了下受惊吓的面色,打了手势,李岩得令,抽出秋水雁翎刀狠狠割断一人的脖子。那人抽搐了两下,就死了。 另一个人因着方才被银针扎中穴位,不能动弹也无法呼叫,只是睁着那双眼睛股战而栗。 妥欢瞧着他这幅样子,俯下身,淡淡道:“看着下场了吧?说说,你家山匪头子在哪儿?” 只要是人,都会怕死,何况还是个落草为寇还没什么硬气的人,随便逼一逼,也就把话套出来了。 听到头子的住处,妥欢让李岩扒了他和另一个人的衣服,再将他用迷药迷晕。两人套上他们的衣服,将门关紧了,走了出去。 两人轻步,又多了几分心思,绕过了守卫众多的地方,寻到了山匪头子的住处。 屋内只点了几盏灯,也看不太清晰,只听得里面有数人的声音。 两人爬上屋顶,掀开瓦片,竟是看到有数人赤身裸体,沉迷肉/欲。 妥欢蹙眉,本欲转过头去,却无可奈何,只得忍下那份恶心。屋内有五个男人,四个女人,似乎这场狂欢的“宴会”已经过了大半,那四个男人已经穿上了衣服。有一个男人正躺在床上,拥着一个女人。 那女人被脱得精光,手脚都被束缚住,口也被堵住,似乎死人一般。 四个男人笑着向床上的男人行了礼,拖着其他的三个半死不活的女人出去了。 “大人,想来那人便是头子了。”李岩说道。 妥欢点头:“把迷药用上。” 李岩称是,将怀中的迷药洒进屋内。 这迷药乃是西厂特质,药性极强,不出一盏茶的功夫,就能让人四肢无力。 过了一会儿,妥欢见那人捂着头,刚要下去时,竟然有人推门而入。 妥欢和李岩只得又按下心思。 只见那人瘦弱无比,留着两撇胡子,甚是一副鼠相。他一见屋内这般情景,竟是怒不可遏,暴跳如雷的大吼道:“谁让你这么干的!” 山匪头子本就餍食过后,又中了迷药,一副昏沉沉的模样,甚是不耐烦的说道:“又怎么了!” “我让你把人劫回来,谁让你把她折磨成这般样子!” “哦。你说这个女人?不过一个女人罢了,咋了,她还是你女儿啊?” 鼠相人更加疾言遽色:“娘的!挨千刀的蠢人!若是我的女儿还好处置!这女人的爹可是宜王!她叔叔是皇帝!” 宜王!? 妥欢大惊,看向那少女——宜王之女? 元祖原有二十子,除了早逝的,战死沙场的,到最后只剩十子跟随元祖入住了紫禁城。又到如今,成华帝弘奕继位,在世的也只有冕下、燕王、宜王。可是,在一月前,宜王突然暴毙在自己的陵川封地,听说,膝下也只有一个女儿。 难不成,宜王的郡主真就是这个被山匪所劫的少女? 他二人还在争吵,却见两人都不敢太过高声,或是忌惮了这女郎的身份。 李岩轻声问道:“大人,如何做?” 妥欢沉思良久,房里只有这两人,且屋外的守卫早已被那鼠相人遣散去了。便同李岩打了个手势——杀。 李岩颔首。 “你说怎么办!啊?雇主让我们只是把人劫到,你竟然干出这档子事!我们怎么交差!你说!” “我怎么知道她是郡主?再说了,给我传话的小子说了,这票雇主吩咐了,随便干,只要人没死就行了......” “谁说的?!谁敢说这种话?我听到的消息,明明就是只把人劫到山里,不许伤她一分一毫,你个淫/虫上脑的家伙,还敢扯谎!” 匪头捂着头,只觉的头晕,又听得老张叽叽歪歪说个不停的训斥,低下头看着身旁半昏半醒的少女,更是觉得烦闷,刚要吼回去时,突然不知哪里来的寒风将窗户吹开,一下子将屋里的火烛一下子吹灭。 真是奇怪,不过微风,怎么能把有灯罩的火烛给灭了? 匪头刚想让老张把灯点燃,突然只觉得眼前有水液喷射到自己的脸上和身上,他一愣,摸了摸脸,凑到鼻尖一闻竟然是血腥味! 有刺客! 他刚欲翻身而起,抓起旁边放着的大刀,却在同时,一个冰凉凉的物件放在他的脖颈中。这东西他当然晓得,是把沾染老张血液的刀。 “谁?” 听声音,似乎进来的是两个人。 “我要问你几句话。” 匪头确实硬气,脖子一伸,笑道:“你当老子是什么没骨气的东西?你问我就答?要利落,就一刀把老子给宰了。” “呵。”身后人细声细气的冷笑了声,随后道,“真硬气啊。” 匪头冷笑:“老子做这一行,就没想过活到老。” “活到老?啧啧,真让我想到一样好东西。” 似乎有什么虫子被放在他的脖颈后,寒气和痒意从脖子后面蔓延开来。 “你们也算是半个江湖人,可晓得——老千秋?” 话刚说完,妥欢只见身前的匪头身子突然就震住了——老千秋,川蜀地江湖门派,蜀道门的剧毒。以千足虫为炼制,从人之口鼻而入,食人心肺而不死,直至成了一个躯壳。其痛苦,如同凌迟一般,不超过一天时日人就会死去,可是时间却入过了千秋般漫长,因此唤作“老千秋”。 不怕死是一回事,怕受罪便又是另一回事。 匪头在寒意和惧怕中思虑了一会儿,听到妥欢叹了口气,那虫子的痒意从脖颈处慢慢爬到了口鼻处——“我、我、我说!我说!!!” 妥欢冷冷一笑:“你和那家伙说的,雇主是何人?” “雇主、雇主......” 见他踌躇,妥欢冷言:“又不怕了?” 明白自己和老张的谈话都已经被听到了,匪头暗自叹息,急忙道:“我、我说!其实我也不知道那人是谁,他只是给了我一样玉佩,我让老张查了过去,查到...查到,雇主是东厂的......” 东厂?怎么牵扯到东厂了? 妥欢蹙眉,又问道:“为何你和老张的说法不一样?” 匪头咽了口唾沫:“我是真的不知道啊。老张接了这活路后,便有另一票,就走了。随后我见到的是一个拿令牌的,告诉我,只要不把车里的人给弄死,什么都行。” 照他的说法,他和那个鼠相人交接的是不一样的两拨人。 “令牌在何处?” “我...我只记得,那人的腰间令牌雕着一只花和一只鸟。” 花?鸟? 妥欢一愣:“那花可是梅花?玉佩缺了一角?” “你、你怎么知道?” 妥欢低头,冷笑——真是个狐狸。 第33章 血玉扳指 若不想死,就照我说的做。…… 妥欢还欲说话时,却听到身后床榻上传来□□。 那小郡主醒了? 妥欢向李岩示意,这才把灯火又点燃。 屋内光亮一起,妥欢点了匪头的穴。靠近床榻,却见小郡主动了动身子,颤巍巍的将自己缩成一团,哭声喑哑。 妥欢蹙眉,将被子盖在她满是伤痕的身体上,眼睛一瞟,却见她双腿之间全是血渍,不用一愣,随后给她盖好了。看见小郡主的脸,她不由一愣——左眼竟是被人剜了出来! 真是可惜了。 妥欢扶起小郡主,解开她的手脚,拿走捂住她嘴的布帛,却见她仍是睁着一双血红色的眼睛,死死的盯着那个匪头,全身还是颤抖。 妥欢还没说话,就听到她张开嘴角撕裂一般的唇:“疼啊……好疼……杀、都杀了……亲手……” 她的身体冰凉如雪,唯一的生气就是那只血红色的右眼。 妥欢探了探她的脉搏,微微一愣,怕是这女郎也就只有这么一口气了。 她抬手,李岩将那匪头脱了过来,捧上佩刀。 妥欢将佩刀放在郡主手中,双手握住她颤抖的手,在她耳边轻声道:“我帮你。” 匪头被点了穴道,动不得也说不出话。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两双手相握的秋水雁翎刀向着自己的眼睛而来。 说是她亲手,可她怎会有力气?只不过是借着妥欢的力气,指着哪里,动手便是妥欢。 先是一双眼,刀刃锋利,稍稍一戳一挑,一对眼珠子便剜了出来。继而是双臂,绕是这佩刀厉害,可仍须得些力气。再而是那胯\下...... 手中相握的十指颤抖起来,妥欢瞧着不成人形却无法动弹说话的匪头,虽然点了穴但是这情景也很是可怖,他吐出血沫,全身颤抖起来,许是再来一刀,他就知道倒过去了。 妥欢皱了皱眉:“李岩,把他抓好了。” “是。”李岩把住匪头。 手一用力,侧锋闪出寒光。那匪头喑哑的一嘶叫,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杀?”妥欢在她耳边轻声问道。 “杀。”小郡主倒在妥欢的怀中,声音微弱。 妥欢一招手,李岩颔首,拿出匕首,蹲了下去,把住匪头的头,狠狠一割,血噗洒出来,那人抽搐两下,再没动静了。 小郡主看到这般情景,吐出一口血来,脸面死白,缓缓拉住妥欢的手:“多...谢。” 说着,手指拉着她拿刀的手,指了指自己的脖颈。 妥欢低头瞧着她,那空洞血肉模糊的左眼配着她青肿的脸颊,都瞧不出曾经如何的模样。身心被糟蹋成如此,怕是也没什么心思活了。 李岩见到自家大人竟是拿出了腰间的九星,连忙道:“大人!这可是陵川郡主!” 妥欢微抬眸,看向他,淡然道:“你瞧她还有活路吗?” 折磨成这般模样,就算是舒先生所救,都没多少时日活了。何必再磨蹭受罪? 怀中的郡主仍旧吐出血沫,那只尚有瞳孔的左眼已翻成白眼,身体正在不住的颤抖抽搐。 她眸色一暗,拿出腰间的九星,左手环住她的身子,右手猛然一个用力,狠狠戳进她的脖颈——一刀致命,血留的多,无多罪受。 妥欢想,也算是积德了。 怀中的少女瞬间不再动了。 她低头,拂去少女脸上的血泪,抚手合上了她的那只独眼。 眼神落到少女手中紧紧握住的一枚扳指,妥欢歪头,将扳指抽了出来。 她将这枚扳指放在少女脖子处伤口流出的血液中,只瞧这本是白玉无瑕的扳指竟然缓缓变成了血红色。 妥欢一笑——果然是真的。 拿起来,看了一眼,只见里方刻有一个“亚”字——元祖二十子,每位皇子都有一枚遇血成红的血玉扳指,里方都会刻有其名字。宜王独女,自然有此信物。 宜王,弘亚,在二十位皇子里排行十三。顺天十三年,刚刚从北狄归来的平祖将这位兄弟贬去了距离盛安府千里的陵川。直至今日也从未踏入盛安一步。 妥欢记得谢乔在整理案牍库的时候,曾说笑的话——这宜王啊,也着实是位稀奇王爷。原本是冕下最亲近的兄弟,当年一怒之下,触怒龙威,被贬去了穷苦地。这么多年,深居简出的,连西厂探子都没得到任何消息。哦,对,说是他膝下似乎有个女儿,小时候就被送去了道观,都不晓得长什么样子。 当时自己还笑言——连西厂的探子都打探不到宜王消息,确实有些稀奇。你这“黑无常千户”当得还真是失职啊。 谢乔当时就翻了个白眼——呵!怕是我西厂打探不到的消息,这天下也没谁有本事知道了。 妥欢摩挲着玉扳指,耳边又是湛良镜那句话——若是碰上什么事儿,记着,好生想想,如何做才会对自己最有利。 呵。 手指一翻转,玉扳指就扣进了满是血的拇指之上。 “老狐狸。”眉眼间全是淡淡的戏谑笑意。 微低头,妥欢瞧着没了气息的小郡主,低头,轻声说了声:“不谢。真不用谢我。我啊,也是被逼无奈。你若是感激我替你杀了仇人,就将这劳什子借了我,咱们也就算扯平了。你的清白名,我会替你担待的。你觉得怎么样?” 自然是没有回应的。有回应,怕是直接跳起来掐她的脖子。 妥欢叹了口气,这才起身。 “大人...现在...该怎么办?”李岩皱眉,问道。 妥欢瞧了他一眼:“放消息,放所有人上来,把这寨子一锅端了。” “是。” “还有——”妥欢叫住李岩。 李岩转过身,只觉一刀寒光刺眼,自己的脖子上划出一道口子,还未吃惊时,伤口一阵溃痒痛感。 “我方才唬那匪头的话,可记得?”妥欢凉声道。 李岩吞了口唾沫:“大人...是指——老千秋?” “记性不错。”妥欢笑着称赞道,“不过,我给你种的是老千秋的卵种,只需我稍稍催发,这卵种就会破茧,那才是真正的老千秋。” 李岩连忙跪下:“大人!李岩真的没......” 话还没说完,就被吓的愣住了。 只见身前的拓欢大人竟是拿出九星,狠狠往脸上划下一刀,白皙如玉的脸瞬间划出一刀骇人的口子,血流不止。 李岩一惊,却见他捂住脸上的伤口,啐了口方才入口的血水,眸色凌厉:“若不想死,就照我说的做。” 第34章 是观兽人 只不过,这场局,我是观兽人…… 盛安府中,来了位新郡主。 哪来的郡主?大昭大大小小的郡主,都在这盛安待着,莫不是哪家的女郎君讨得了万贵妃的喜欢,皇帝高兴随意赏了个郡主的封号? 呵,这你可就错了,那些封赏的女郎君都是承蒙个虚名,哪里能算是正正当当的大昭郡主。 正正当当?你这可真是笑话。如今大昭,皇家子嗣甚少,冕下平祖只有咱们皇帝这么一个独苗,轮数上辈的王爷,只有燕王这么一个王爷,燕王膝下连个一男半女都没有。正正当当的郡主,哪里有啊? 哟哟,你把这话再说给别人听听,非得笑掉大牙。你莫不是忘了大昭还有位王爷——宜王? 宜王...你是说当年被冕下贬去困苦之地的那位倒霉王爷? 对了!就是这位王爷!前些日子,我那在宫中当差的弟兄说啊,这宜王病死在陵川,膝下正好有位姑娘,陛下前些日子便下令,把这小堂妹接回了盛安府。 哦!还真是正正当当的郡主。 瞧瞧,那不正把人接回来了吗? 街市上,一辆香车宝马缓缓驶过,前前后后的守卫加起来足足有六十多个。却不是什么府内家卫的模样,而是穿着飞鱼斗牛服,佩着秋水雁翎刀的锦衣卫。这阵仗,确实不同凡响。 不过,怎的让佩着梅花令的西厂锦衣卫去接?而且,还有一股子血腥味。 正疑惑着,一群孩子正在街巷处玩着锦囊球,黄发小童一个高抛,失了手,锦囊球正恰恰掉进了马车之中。 马车便缓缓停了下来。从马车里缓缓伸出一只手,白瓷一般的耀眼。 那手向着那堆小童招了招。 没人动。 那手收了回去,随后又将那锦囊球拿了出来,摇了摇。 一个大胆的小童竟是走了上去。 小童走近,那只手松开,刚好接住了锦囊球。 随后,那只手掀开了车帘,探出一个脑袋来。长发高束,戴着面纱,只露出一双眼。瞧着她的装扮,也不由微微吃惊——这郡主竟是作一道姑打扮? 只瞧着她含笑伸出手,打开手掌,竟是几块精致糕点。 小童一惊,却见她毫无恶意,琢磨了下,伸出手拿了一块,抬头看她。 却见着这道姑模样的郡主微微一笑,正要说话时,突然一阵风来,竟是将她面纱挂落。 瞧见她的脸颊,那小童一愣,竟是猛地哭出声来。 这哭声一起,周边的锦衣卫连忙赶了过来,将那小童驱到一边。 一阵混乱之中,有些眼尖的人透过匆匆挡住马车锦衣卫的背影中瞧见了马车中人的面容,皆是一惊。 马车匆匆驶过,留下周边民众窃窃私语。 你瞧见了吗?没瞧见?呵,我可是瞧得真真儿的!你说说也是奇怪,这位堂堂大昭郡主,怎的——半张脸都毁了。 生的着实可怖。 —————————— “镜子。”妥欢伸出手。 袖珠将一边的镜子放在她的手中。 妥欢侧脸,看了看自己左脸那道刀伤,血已经止住了,但是那道骇人的伤痕却深,可以料到当时皮肉翻裂的伤势。她挑眉,笑道:“猜猜,有多少人瞧见了?” 袖珠细想了下:“不下十五人。” “嗯...十五人,够了。不了多事,就会传出宜王之女,陵川郡主是个丑无盐。” “你还真是下得去手。”袖珠瞧着她的左脸,皱眉道。 妥欢一笑:“我还以为自己下手还不够重呢。不过,刚刚那小孩儿都能吓哭,应该也足够了。” 袖珠瞧着她没心没肺的模样,只摇了摇头,掏出瓷瓶,放在她手中:“来。把舒先生给你的药丸吃了。” 妥欢依言吃下了,随后左脸火辣辣的疼痛。她举起镜子,再看,却见这本已结痂的伤口瞬间脱痂,里面的新肉却不是粉嫩完好,而是又开始冒出血来,缓缓地,那伤口似乎成了昨日才伤的一般。 她仍旧觉得神奇,左看右看,似乎丝毫不疼的样子:“我若是把舒先生那医术学了过来,怕是督主也把我当个宝供着了。” 袖珠好笑的看着她:“督主说的没错。” 妥欢一愣:“督主说什么了?” “督主说,你就是个没心肺的。”袖珠笑道,拿出药粉锦帕为她止血。 妥欢低眸,只是一笑也没说话。 袖珠为她上药,轻声问道:“督主给你的书信,都记住了吗?” “反正都背下来了。” 袖珠还未来得及问,只听妥欢说道:“那个留下来的小婢女醒了吗?” “还没醒。还在西厂。” 妥欢点了点头。 袖珠瞧着她如此平静,不由皱眉,问道:“你,可怕?” 妥欢嗤笑一声:“你这话,问的就像与赴刑场之人诀别似的。” 袖珠看了她一眼:“你这,可比赴刑场还可怕。” 妥欢不以为然,手指扣着拇指上的扳指,眸子微亮:“刑场?不,我进的可是斗兽场。” 袖珠上药的手一顿。 妥欢对着她粲然一笑,反手指着自己的鼻尖:“只不过,这场局,我是观兽人。” 第35章 引兽相斗 啧啧啧,本以为能做个观兽人…… 马车一入紫禁城,便被拦下,一个老太监带着十几个宫人请了妥欢坐上了轿辇,抬了进去。不了多事,轿辇便停下,那老太监恭恭敬敬的请出了妥欢。 妥欢抬头一看,正是太极宫。 呵。好家伙,竟还真要在太极宫召见自己的堂妹。看来,里面之人都不简单。 妥欢理了理自己的暗灰色的道袍,看了看袍角的那斑斑血迹,甚是满意的点了点头。 袖珠上前,扶着妥欢跟在那老太监身后进了太极宫。 太极宫上,只有五六人,她一人都未见过。这些人里没有燕王弘胥,妥欢这才放心了些。 妥欢瞟了一眼,看见坐在左边穿着官服的湛良镜,心中微动,眼神板正了,看着坐在正中堂上的燕弁服男子直直跪了下来,低着头,行礼唤道:“陵川宜王之女,弘清晏,叩见陛下。” 座上男子抬手道:“快起。赐座。” 宫人连忙搬来了座椅,袖珠将妥欢扶起,妥欢向他行礼:“清晏谢过陛下。” 弘奕微叹:“你的事,朕都知晓了。” 说着,只见座下那道姑样的女郎哭的小声,甚是梨花带雨惹人怜。 弘奕见此,高声问道:“那窝山匪可处置了?” 高羽听到这话,连忙招手。 只见殿外走进一身斗牛服的锦衣卫,磕头行礼道:“臣,西缉事厂百户李岩,叩见陛下。” “就是你发现陵川郡主被山匪劫持?”弘奕扣桌,问道。 “是。回陛下,西厂接到东郊外岭山上山匪一事,与北镇抚司商议后,督主命属下率一队前去山匪处剿匪......” 坐在右手处的一个青衣官服男子,突然道:“剿匪一事属于巡查缉捕之类,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至少能和北镇抚司挂钩,可是,如何这事儿怎的就与西厂有了关系?” 说话的人,正是官拜一品内阁首辅的徐达,亦是皇帝国丈。 弘奕扶额,突然一笑:“徐爱卿说的对!这事儿怎的传去了西厂?” 这时,湛良镜起身,回道:“陛下忘了,臣前些日子上言过,之前的礼部侍郎杨开同前朝余孽有关系。臣奉命严查,查到杨开与那东郊岭山上的山匪有些关系,便领了陛下之命,暗自调查此事。” 妥欢听到这话,面纱下的嘴角微微上扬——听听。前些日子?呵,果然滴水不漏,原来这湛良镜早就把自己拉进局中局了。真是个狐狸。 “哦哦哦!对,朕记起来了,你是说过的。” 湛良镜一笑,又对徐达说道:“如此,徐大人,可否有疑惑?” 徐达面色铁青,不再看他。 “你继续说。”弘奕伸手,指着李岩说道。 “是。回陛下,臣领了督主的命令,在暗中调查那岭山山匪。在前日,山匪在夜间劫了一个车队,将人领进了匪窝。臣不敢打草惊蛇,上去查看被杀死的车队中人时,发现尚有一人有呼吸。那人告诉臣,车上之人,正是宜王之女,陵川郡主。” 李岩顿了顿,又道:“臣不知是真是假,便在暗中混进山匪之中,找到车队中被虏的侍女,这才确定郡主身份。不敢再耽误,便禀明了督主。督主知晓后,亲率五十人,与臣里通外合,剿了匪窝。” 弘奕一笑:“赏。” “谢陛下!”李岩叩谢。 妥欢哭声仍旧低低,就像被人掐住咽喉的猫。 弘奕不由皱眉,叹息:“皇叔入土尚过头七,你就遭此横祸,真是可恨——不过,湛良镜。” “在。” “你怎的就这般没脑子,所有山匪都杀了?”弘奕淡淡道。 妥欢不由挑眉——若不都杀了,留下了祸端,怎么得了?湛良镜这般“老谋深算”,自然是都杀了。 湛良镜听得弘奕语气中的不满,起身跪在地上,道:“臣领命而去,本该留下几人审问,怎知追赶到山崖边上,那几个山匪头子竟是齐齐跳了崖。臣命人下山崖,已找到那几人的尸体。陛下恕罪。” 弘奕听得这话,也就抬了抬手:“起来吧。” 湛良镜起了身,坐了回去。 静了片刻,只听得弘奕说道:“也是那些山匪死的轻松——湛良镜,将那些山匪挫骨扬灰,头颅悬挂在西门处,悬置七日,不可摘。” 弘奕的声音淡淡的,没什么情绪。 妥欢听到这话,低下了头,微微蹙眉——湛良镜说过,这弘奕喜怒无形,心思很深,猜不透。 一旁一个苍颜白发的老者开了口,声音沉沉:“陛下此举不妥。” “如何不妥?”弘奕悠悠道。 “陛下如此惩处,虽解气泄愤,可也将我大昭郡主落入山匪手中的消息昭然若揭。若是如此——”老者抬眸,看向弘奕,声音沙哑,“当真不妥。” 说到这份上,谁都听懂了。不说一朝郡主,就算一个普通女子落入山匪手中,清白难保。就算你保住了清白,可名声在外,仍旧是不好听——这老者保的是大昭的名声。 不过,为何要保? 妥欢不由看向他。 削瘦的身子连那一身官服都撑不起,雪鬓霜鬟的同天下老者无二,可唯有那双眼,亮的出奇。 “鄢老说的是。是朕失虑了。” 鄢客? 宰相鄢客,四朝老臣,当年元祖崩逝就是他独身一人扶持平祖上位。如今皇帝已到如今的成华帝弘奕,仍身任宰相一职。且他在外美名忠直不二,是百姓眼中的“青天”。 妥欢直直不避讳的眼神,惹得鄢客也看向她,那眼中寂寂的精明闪的妥欢莫名心虚,便用手中锦帕捂住泪眼低下头,又开始轻声呜咽起来。 弘奕听得那低低不可闻的抽泣,不由微微皱了眉,可转瞬也就笑了笑:“事关郡主名声,便就听从鄢老之言——不允声张。但是,那些山匪着实大胆了些...嗯,该如何处置呢?” 弘奕沉思了一下,看向自己的小堂妹——一袭沾血的暗灰色道姑袍子。 罢了罢了。听说她早就被自己的十三叔送到哪个什么山里的道观里修行,这般模样也能理解。 “嗯——清晏,你觉得如何处置?” 妥欢心中一动,看向那坐在堂上的大昭皇帝,怯生生的问道:“清晏,不知陛下是何意思...那些人——都死了啊。” 弘奕对她一笑:“他们死了,可是他们的子孙可没死啊。” 妥欢握着锦帕的手一紧,微微蹙眉,连忙按下自己的心思,依旧一副怯生生不懂的模样:“清晏、清晏不知......” 弘奕难得的好耐心,回道:“那些人挫骨扬灰都抵消不了他们的罪孽,既然没什么骨气留着那条命恕罪伏法,子辈自该偿还——” 见小堂妹低下头,颤了颤手。 “——你自幼长在道观中,自然修的一副慈善心。可这毕竟事关皇室之威,你既开不了口,那便按着惯例。”弘奕颔首,吩咐道。 惯例?妥欢抬头,却见高羽应了一声。 眼光一扫,正对上一旁的湛良镜。 他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对上妥欢,抬手往下巴一靠——少言。 少言多哭。她自然知道。 “不过,你脸上的伤可否好多了?”弘奕看到她面上的面纱,不由蹙眉问道。 话刚说完,只见那小道姑模样的郡主哭声大了些。 听人回报,陵川郡主弘清晏遭山匪所劫,困于贼窝不过一天时日,但是,弘清晏被山匪所辱,一气之下抽出刀往脸上狠狠一划。皇帝问伤势如何。那通报的禁军看了看陛下面色,甚是委婉的回道——无伤大雅。 “把面纱放下,让朕瞧瞧。” “清晏之容,着实不敢面圣。” 弘奕听到她推脱,声音硬了几分:“怎的?朕不过想瞧瞧自家皇妹,如何就是不敢面圣?” 只见那小郡主眼珠子含泪,甚是委屈,但无论如何不敢抗旨,只得伸手颤巍巍的摘下面纱。 瞧见那面上伤势,不由有人倒吸了一口冷气。就连弘奕都愣了愣,随后拍案怒道:“谁说的无伤大雅!高羽,将那人的舌头给朕拔了!竟敢犯欺君之罪,真是好大的胆子!” “湛良镜!” 弘奕拿起桌上的茶杯,往那一袭白色蟒服的湛良镜一砸:“你也是好大的胆子!” 湛良镜被叫唤的一时,便站起了身,茶杯仍旧砸中了额角,可本该泼到脸上的滚烫茶水却因着这一起身撒到了左肩上。 妥欢瞧在眼里,压下心中一惊——幸好他眼快,若是真泼到脸上,怕是真要烫出水泡来。 “臣知罪!”湛良镜跪在地上,高声道。 “这般重的伤势,怎的不通报!”弘奕厉声道。 湛良镜不答。 妥欢见到弘奕的怒意,这才觉得这皇帝的怒意来的有些莫名其妙,不对劲啊,很不对劲。 但见弘奕竟然仍旧怒发冲冠的模样,妥欢蹙眉,上前一步:“陛下......” 按照原来制定的计划,妥欢只需要把这火苗子惹到西厂的曹化春身上,便就算完成了任务。 “陛下,郡主之伤实属意外。”突然,湛良镜打断了妥欢,抬头道,“这面上伤势虽然唬人,可到底只能算作皮肉伤,不是筋骨之伤,仔细修养自然能好。” 一旁身任都察院都御史的刘潇说道:“修养?湛督主啊,您是当太极殿上诸位大臣是眼盲之人?郡主脸上那般深的伤疤,怎是修养便能好的?” 弘奕平复了怒意,只冷冷瞧着他。 湛良镜面色如常,上身直立,看向座上皇帝:“臣曾与一介江湖游医有过一面之缘,亲眼见那游医救了一个被滚油烧的半身脱皮,不成人样的男子。不过一月,烂肉生新,除了些许皮肉有疤痕不治,身上其余地方都已完好如初。” 烂肉生新?妥欢不由想到了玉颜香,虽然很久不曾用过玉颜香,可是仍旧胆寒。 刘潇蹙眉:“世上怎会有这种事?” 湛良镜看向他:“刘大人说自己眼不盲,可难料心却糊涂,限于普通俗事,自然不识世间奇人。” 刘潇被他盯得有些胆寒,转过头不看他:“陛下,此事难保不是什么江湖传闻,世上怎会有滚油所烧的人烂肉新生的奇事?湛良镜知事不报,犯了大罪,请陛下......” “不说此事是我亲眼所见。就算我也是道听途说,但是郡主容颜有损之事,又不是我湛良镜所为,何以就是犯了大罪?知事不报?呵,”湛良镜冷笑一声,“山匪劫持郡主一车,就算瞎了眼不识皇族标识,但王爷亲卫何以就这般弱,连个落草为寇的山匪都无法抵御?这般蹊跷,倒不得不让人怀疑是有所图谋。” 此话一说,众人脸色都是微变。 妥欢看着湛良镜的背影,终于明白过来——方才湛良镜的手势,不是让自己少言,而是不言。计划有变,曹化春不是目标了。 静了许久,弘奕看着湛良镜,声音凉凉:“你的意思,是有人设计?” “臣是猜测,未得线索。” “猜测......”弘奕扶额,随后又道,“你方才所言,是真?” 殿上之人尚未明白指的何事,湛良镜便回道:“那游医游走四方,行踪不定,要找到最少需要一月。” “十五日。”弘奕斩钉截铁,又加一句,“不得多。” “是。” “一月可能全好?” “伤势不深,臣看——能。” “好。” 弘奕看向站在大殿中央面色惨白的“无盐”女子,眉头微蹙,随后道:“清晏。” “是。” “方才可听明白了?” “清晏明白。” “好。如此——你好好留在紫禁城养伤。” 良久,这位天下至尊的“堂哥”这般安抚道。 妥欢听得这话,缓缓遮上面纱,掩住面上冷意,随后跪在地上,声音淡淡:“清晏叩谢陛下圣恩。” 啧啧啧,本以为能做个观兽人,哪晓得却是引兽相斗的一块肉。 可惜,肉烂了,本该被弃,却还是当做后招留了下来。 如今,倒真是不知谁算计了谁。 第36章 更有甚者 更有甚者,这道宣宜王之女入…… 妥欢领了皇命,在紫禁城中“养病”。 这两三天都是吃吃喝喝喝,出了临秀宫,就是一大拨宫人拥着,没半分空闲。 妥欢深深叹了口气,微侧头,看着宫里毕恭毕敬候在一边的宫人,对着身边的袖珠轻声问道:“督主何时到?” “督主......” 还未说完,一小太监进来,说道:“郡主,西厂提督湛大人求见。” 妥欢坐正了:“请。” “是。” 一袭鸦色长衫的男子从屋外进来,身后跟在一个小厮。两人进殿,向妥欢跪拜行礼:“微臣西厂提督湛良镜见过郡主。” 妥欢瞧着湛良镜的脑袋顶,不由一笑——真是难为他对自己这个十三影卫行礼了。 未得回应,站在一旁的袖珠不由蹙眉,扯了扯妥欢的衣服,低声道:“郡主。” 妥欢这才抬手,清声道:“湛大人请起。” 湛良镜这才起身,低着头对妥欢说道:“郡主,你的伤太医可看过了?” “太医今早过来给我上了药了。” “微臣派人寻了三日,只寻到了那游医的徒弟。”湛良镜一指,指到了自己身后的小厮。 那小厮生的白净,低着头,一副文文弱弱的模样。 妥欢差点就笑出了声,幸好隔着面纱,没人瞧见自己勾起的笑意。 临秀宫的宫人自然都听说了这郡主容颜有损,但伺候的这些时日都未曾看到郡主摘下面纱,都暗自议论非非——怕是这陵川来的郡主对自己的容颜有所忌讳。 只听得那小郡主急忙道,这小徒弟,可否对我脸上的伤有医治的办法? 说完,那小郡主急不可耐的抬手吩众人退下。 医者来了,自然是留不得旁人看着,听到这般吩咐,宫人们便也没作多想,都出了殿外。 大殿上已无他人,湛良镜这才直起身子,坐在一旁,看着妥欢,微微一笑:“紫禁城果真养人,都把你养的油光满面了。” 呵。就当是称赞吧。 妥欢笑了笑,站起身,将自己桌上的热茶捧到湛良镜眼前:“毕竟多少双眼盯着,妥欢连这临秀宫的宫门都没踏出去几步,日日吃吃喝喝,自然养的好。” 湛良镜伸出手,却未接过茶水,而是摘下了她的面纱,瞧着妥欢面上的疤痕,挑眉道:“舒先生的药可吃了?” “吃了。” “效果不错。”湛良镜这般说道。 妥欢因着曾经多次种下玉颜香,以致自身伤口的恢复比常人都要快一些,湛良镜便让舒先生制作了一种药,抑制了伤口的恢复程度。可每次服下药,都会导致本已快好的伤口重新撕裂,疼痛不减。 妥欢心中暗骂,眼神微转,转到站在后面的那小厮,不由调笑道:“我倒不晓得,小长今何时做了舒先生的徒弟?” 长今白了她一眼:“幌子。” 妥欢却乐了:“别的不说,你这翻人白眼的本事倒是和舒先生像极了。” 长今瞪着她,就要说话时,湛良镜却抢了先:“你在宫中这三日,可有异样?” 妥欢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没有。谁也没来找过我。我还想着,或许东宫皇后会来瞧瞧,可是也没什么消息。” 湛良镜摸了摸鼻子,淡声道:“皇后也无什么忌惮的。只是,我只担心乾赢宫。” “乾赢宫?” 也对。弘清晏毕竟是自己的亲侄女,少数的皇家嫡系子孙,乾赢宫的那位是该见见。 “可是——乾赢宫确实没什么消息。”妥欢皱眉道。 湛良镜扣桌道:“宜王弘亚自幼与冕下交好,虽非同母一出,但是感情却比自己的胞弟燕王还要深。二十七年前,不知出了何事,冕下突然将这位兄弟贬去了穷苦之地。这么多年,毫无消息。” “二十七年前?” 湛良镜颔首,瞧着她许久,说道:“现在没人怀疑你的身份。” 妥欢道:“怕是没人有空怀疑我的身份吧。” 湛良镜一笑:“不错。” “督主既然让我入局,可否告诉我,为何三日前太极殿上为何不按计划进行?”妥欢将面纱放下,问道。 “当日,陛下召见,说屠乞老单于暴毙,其子继位——”湛良镜挪动茶杯,抬眸看着她,顿了才道,“可是草原上已无大昭女。” 怪不得。如此说法,当日种种都能解释通了。皇帝弘奕为何看到自己脸上的伤口会大发雷霆,竟然迁怒到了湛良镜身上。还有鄢客为何会说出那般的话,那天起的疑心在这会都能解释通了。 妥欢一愣,扶额竟是笑出声:“真是想不到,兜兜转转的竟然又绕回了。” 湛良镜也笑:“是绕回来了。” “不过,说起来,这弘清晏也真是可怜。父亲刚死,就被家人当做筹码送去别地。算起来,倒也算不清,是她受辱而死的好,还是苟活到远嫁的好。”妥欢抚弄着指间的扳指,说道。 湛良镜瞧着她的面色,笑的狡黠:“还有空怜惜别人?你还不是兜兜转转,又是远嫁的命。” 听到这话,妥欢从腰间抽出一条丝帕,作遮面抽泣的模样,低低哭了几声。这才瞧着他,挑眉间,却无一丝愁苦,声音还带笑:“怎么?这般模样,督主才满意?” 不说一边的长今和袖珠被她这般的模样逗笑,就连湛良镜也被她哄笑。 妥欢也笑了笑,这才说道:“督主留有后招,说是江湖游医可治面上伤疤,争取到了一月时日,让弘清晏的价值依旧存在。这般用心,到底是要图谋什么?” 湛良镜眼中的笑意变成一份狡黠,他撑着头,盯着妥欢,瑞凤眼因着淡淡笑意,甚是像含着一汪春水,深情的很。 “怎么觉得你变聪明了?” 言语带笑般似水潺潺,倒像极了这眼前的郎君是个温柔人儿。 可妥欢偏偏听出了他言语中调笑,便也歪头一笑:“那是因为督主教导的好。” 湛良镜一笑,回道:“我要你替我查一样东西。” “什么?” “三九符。” “三九符?”妥欢一愣,“三九符不是在燕王手中吗?怎么会在紫禁城?” 湛良镜掀起自己的手臂,却见一条深深的刀伤。 妥欢一惊:“这是?” 谁能让湛良镜伤的如此重? “没觉得这伤口很熟悉?” “熟悉?”妥欢仔细瞧了瞧湛良镜的伤口,这才恍然大悟,“燕门三刺?” 湛良镜颔首,将袖子放下。 “对了。就是你前些日子练的燕门三刺。”长今说道:“前日,督主的书房进了一个贼人,督主与他交手,受了伤。” “前日?可是这燕门三刺,督主不是说这武功只有当年前朝十八骑才会吗?” 如今大昭王朝的八戟玉燕军,便是由前朝大元的佛图十八骑而来。佛图十八骑是大元开国皇帝的十八大将组织起来,后来慢慢成为了大元王朝军事兵将的统称。后来大元覆灭,佛图十八骑的首军向元祖叩首为臣,元祖便将其改名为八戟玉燕军。变了许多,可唯有一样未变。那便是能够调配八戟玉燕军的只有三九符。 后来,一不知名的江湖门派得了这燕门三刺的武功记策,连忙献到了西厂里。转而,湛良镜随手就甩给了妥欢,名她好好练。 “武功记策唯有那么一本。他人会,自然有他人的路子。”湛良镜抚了抚压皱的衣角,道。 妥欢蹙眉:“莫不是,当年佛图十八骑的后人?” “这种猜测,不能说不对。” “可这和三九符有什么干系?”妥欢依旧不懂。 “我原本也以为三九符在燕王弘胥手里,但是探子昨日查到,那刺客出自燕王军下,是八戟玉燕军中人,他们想找的是三九符。” “燕王?” “真是没脑子。竟然还查到我头上了。”湛良镜笑道。 妥欢蹙眉,想了片刻,才道:“三九符遗失,搁谁身上,都会慌的。” “不对。”湛良镜摇头,笑道。 “不对?” “冕下当年将三九符授予兄弟弘胥,让他做了八戟玉燕军的指挥使,如今已有十多年了。在此之前,三九符曾落到两人之手。” 妥欢问道:“我只知道,忠国公妥亨曾是指挥使,另一个是谁?” 湛良镜三指点桌:“宜王,弘亚。” “宜王?!”妥欢一惊。 长今在此说道:“顺天十三年,冕上在一天之内下了两道旨意,都是下给宜王弘亚。一道在早时,命宜王领受三九符,任八戟玉燕军指挥使一职。一道在夜里,将宜王贬去陵川。” 妥欢细细想着,随后道:“所以,督主猜测,三九符一直都不在燕王手中......或许,连妥亨都未见过?” 湛良镜含笑,颔首。 “所以,三九符有可能在宜王手中?” “若是三九符在宜王手中,那弘清晏入盛安的这一旨意,有两种意图。一,远嫁屠乞为筹码。二——”湛良镜伸出两指,笑意深深,“三九符。” 妥欢心中一紧。 湛良镜的眸子一暗,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更有甚者,这道宣宜王之女入盛安府的旨意,不是陛下所下,是乾赢宫的那位,也无不可能。” 作者有话要说: 以后应该会尽量日更的~~大概九点左右更新~~如果不能更新,会通知的 第37章 眼熟的很 您手中那串念珠,清晏瞧着,…… 三九符......宜王弘亚......二十七年前......佛图十八骑......八戟玉燕军.....乾赢宫...... 搅得妥欢脑袋混乱,捂着额头蹙眉,没有回话。 湛良镜瞧着她的愁苦模样,一笑:“少想那么多。” 妥欢抬头看他。 “这紫禁城里藏得全是秘密,一不小心就得招惹杀生之祸。记住,在这里,捂住眼遮住耳,只管该看的,别寻其他的事。” 妥欢静静的瞧着他,听到他说完,却又一笑:“若是妥欢捂住眼遮住耳,如何替督主讨消息呢?” 湛良镜挑眉:“明处你是弘清晏,自然需得这般谨小慎微。可暗处,你自然还是本督的影卫,一举一动更该慎终如始。可明暗两处,所作之事,自然是不同的。” 妥欢颔首:“明白。” 湛良镜伸出手,身后长今拿出药筐中的一袋东西,放在案桌上。 这东西妥欢眼熟的很。是一本《华严经》和一本《道德真经》——她翻了翻,竟然是那时自己“亲手”抄写的经书。 妥欢抬眸——这是什么意思? 湛良镜扣上那本《华严经》,笑容如不染尘埃的谪仙:“郡主自幼学道法,懂得许多,后又向师傅求得佛法,是位儿真真的绝尘之人。” 妥欢蹙眉——然后? “然后——我要你去同修佛的皇后交好。” 皇后? “讨的徐静好欢心,伴在她左右。十日后,便是国祭,皇族子弟都会前去明月禅寺。自然,深居乾赢宫的冕下自会前去。那时,我要你接近他。” 接近平祖?有点难度啊。 妥欢有些晃神,道:“可是...若是我无法讨好她,怎么办?” “以你这长了尾巴见人就摇的本事,肯定能讨好她。”湛良镜瞧了她一眼,笑道,“而且,她会喜欢你的。” 这是个什么话? “怎么?怕了?”湛良镜喝了口热茶,瞧她神色,问道。 就算怕,你会放过我吗?妥欢腹诽,可还是不敢这么说,便问道:“若是三九符不在冕下手中,又当如何?” 手指划过茶杯,杯中清茶微微一荡,如同湛良镜的眸子。 “若是查不到三九符,那便查一个人。” “谁?” 他面色如常,声音沉沉:“佛图十八骑旧部指挥使,梁科元。” —————————— “佛堂可打理好了?”徐静好放下鬓上金钗,问道。 “回娘娘,今早已打理好了。”延陈宫宫女荣荟替她打理妆容,回道,见她放下手中金钗,轻言道,“娘娘,不戴这钗子了吗?奴婢记得你最是喜爱这支钗啊?” 刚进门的延陈宫大宫女圆璧听到这话,一边走过来一边厉声道:“荣荟!你怎么总是记不住,娘娘每次去佛堂都是素装打扮,不饰金银。怎的还是这般糊涂!” 说着,圆璧将她一推。 荣荟跪在地上,泣道:“娘娘恕罪!奴婢,奴婢当真是忘了!” 徐静好淡淡一笑,说道:“别哭了。起来吧。” 又向着一旁的圆璧无奈道:“怎的又是这么大火气?” 圆璧对着自家主子行礼,俏生生的一张脸仍是阴沉着。 徐静好便抬手,示意荣荟出去。 荣荟连忙对着皇后娘娘行了礼,出去了。 徐静好对镜点黛,轻声道:“来,为本宫梳发。” 圆璧走过去,拿起篦子为她理发,一双手甚是巧,不出一会儿,便盘好了发。 徐静好对着镜子左右看了看自己的发,甚是满意,笑道:“果然盘发还是需得圆璧儿来,你这双手当真巧的很。” 圆璧蹙眉,不答话。 徐静好仍不在意,依旧点黛,声音微轻,道:“怎么了?” 听到问话,圆璧张嘴就要说话,却听身前主子悠悠又说道:“若是关于承禧宫的事儿,你就别说了。” “娘娘!”圆璧甚是无奈的唤道。 “你若真要坏了你家主子礼佛的好心境,就只管说。”徐静好的声音仍旧淡淡的,无半分苛责之意。 圆璧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咬住唇,竟是一双眼含了泪。 徐静好在镜子中看到圆璧的委屈样儿,不由笑叹道:“怎的还这般模样了?难不成是承禧宫的宫人竟然欺负到你头上了?若真是如此,本宫可真得好好算算这笔账,旁人也就罢了,怎的还要来欺辱本宫的圆璧儿呢?” 这话让圆璧破涕为笑,连忙又忍住了,跺脚道:“娘娘!” 徐静好见她笑了,也便微微笑了:“多笑笑,别成日丧着脸,火气大,让人瞧了会笑话的。” 圆璧只知自家主子是心苦口不苦,替主子委屈到心里冒苦汁。手中又拿起篦子为她理发,眉间愁色不减,轻声道:“娘娘。” “嗯。” “圆璧自小就觉得,娘娘配的起世间最好的男子。” 惋惜之情,溢于言表。 点黛的手指微微一顿,竟是差点就将那秀美的远山黛画毁了。 她抬眸,直视镜中的女子。螓首蛾眉,双瞳剪水,生的一副极好的面容。一颦一笑,都是极温婉的模样,一举一动,都是风雅。不说其他,单是这般模样,当年未出阁时,多少盛安府的好儿郎往府里递帖子,为见她闹了不少笑话。 那时,许多人也是这么说的——徐家的那位女郎啊,配的起这世间最好的儿郎。 那时......都已过去十年了。 “圆璧,你可晓得。你这话犯了僭越之罪,是会死的。”徐静好的声音淡淡的,喜怒听不出丝毫。 篦子落在地上,圆璧连忙跪在地上:“圆璧失言,圆璧知错!” “以后别再说这些话了。”徐静好放下墨黛。 “是。圆璧谨记。” 徐静好打开眼前的漆木妆奁,拿出最里层放着的一串念珠。或是佩戴之人时常握在手中,磨得有了痕迹,念珠已经旧了,上面却佩着一串玉珠子,穗子也是旧的,唯有那三颗玉珠仍旧柔润有光泽。 徐静好将念珠缠在手腕中,玉珠握在手掌中,她合十闭眼轻声道:“世间之乐,无非是苦。众魔境界,愚人所贪,诸佛所诃。一切苦患,因之而起。” 久久的,她的声音轻微:“阿弥陀佛。” ———————— 紫禁城中设有小佛堂,安置在西六宫中。徐静好若要去小佛堂,需要经过长巷。 凤辇仪仗经过长巷时,恰好碰到了徐怀一行在例行巡视。徐静好便就让凤辇停了下来,笑道:“怎的还是穿的这般薄?” 徐怀一笑:“天儿比前些日子暖和了不少,便就脱了冬衣。” 徐静好皱眉:“若是着凉怎么办?” “不怕。快入春了。” “你啊,就是缺个人照顾......” 徐怀一听这话,连忙行礼道:“臣还有东六宫尚要巡查,便先退下。臣恭送皇后娘娘。” 徐静好只得无奈一笑,摇摇头。 两行人还未走出十来步,却听到不知何处传来了铃铛的清脆声音。 徐静好虽坐在凤辇中,却仍然听得清晰,让凤辇停下,不顾圆璧的阻挠,亲自下了凤辇,寻着这声响绕到了一处小庭院。 “皇后娘娘。”徐怀也带着金吾前卫跟了过来。 众人看过去,只见那小庭院中有几个宫人站在那棵大树下,急的跳脚,齐声唤道:“郡主!快些下来!快些下来!” 往那树上看去,正是一个道姑装扮的女郎站在树梢上,伸出手正在勾着身前的一个锦囊球。那身形站在树杆上,甚是有几分摇摇欲坠的样子,不由惹得人为她心惊。 徐静好听到那几个宫人口中所患的“郡主”,自然也就明白了那小道姑就是那陵川郡主,不由皱了皱眉,想着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这般纠结时,徐静好却又听到了那铃铛声,不由踏出几步抬头去看,却见那铃铛声似乎是从那女郎身上传出的。 正要看清楚些时,只听众人齐声惊呼,恰是那小郡主脚下一滑,就要落地。 这般高度,不会摔死,也会伤了筋骨,躺个十天半个月。 徐静好只见眼前一个身影冲了过去,接住了差点落地的小郡主。 徐怀接住她,连忙将她放下,退了两步,行礼道:“下官失礼。” “不失礼,不失礼。是我失礼了。多谢英雄。”只听身前女郎带笑的声音。 徐怀仍旧不抬头,低声道:“郡主多礼。” 女郎笑出声:“你倒有趣。说来说去,都是一个礼。那我问你——可知自己失的什么礼?” 徐怀听到这话,尤觉得耳熟,正想抬起头看向她,却只瞧见她的背影,往那边的皇后而去。 “清晏见过皇后娘娘。”妥欢向着一身素丽打扮的徐静好行礼。 “免礼。” 徐静好打量着身前的小道姑,看她戴着遮脸的面纱,心下一动,面上只笑道:“这些日子,本宫本应见郡主,可是最近快近国祭,本宫身染风寒,着实不易见你。万望郡主谅解。” 妥欢也笑笑:“清晏明白。” “这会儿起风了,郡主还是回临秀宫吧。”徐静好这般寒暄道,就要走了。 “皇后娘娘。” 听到身后人唤道,徐静好停住步伐,回过头:“怎么?” 只见小郡主笑着说道:“您手中那串念珠,清晏瞧着,倒是眼熟的很——” 徐静好听到这话,面上微笑一凝。 “——可否借清晏看看?” 身前的小郡主笑的眉眼弯弯,一双眸子澄净无垢,让人瞧着心里喜欢。 可徐静好瞧着,却无半分欢喜。 妥欢见她神色,仍是笑道:“看来,是皇后娘娘心爱之物。清晏便也不好强人所难,只是想着清晏之前也得了一串念珠,上面串着的玉珠倒是很像。” 说着,妥欢从怀中取出一串念珠。那念珠无甚特殊之处,但念珠中串起的几粒玉珠确实同徐静好手中的那串似乎如出一辙。 “可否——给本宫看看?” 妥欢将念珠双手捧出,笑道:“不是什么稀罕物,只是清晏的师傅从旁人那里得来的,又转给了我。若是娘娘喜欢,清晏便就借花献佛,博娘娘一个欢喜。” 徐静好瞧着那玉珠,方才一紧的心便也松了,面上一笑:“本宫和郡主的这串念珠,虽然相似,却并不是什么同出一处的东西。郡主看错了。” 说着,又还到了妥欢手中。 “而且,既是郡主师傅转给你的,本宫怎能要郡主割爱?” 妥欢似乎不好意思的笑笑:“清晏说借花献佛,也是为了讨的娘娘一个恩宠罢了,算不得什么割爱。” “哦?郡主是要什么东西?”徐静好笑问道。 “清晏自幼跟随师傅学习道法,后来又遇见师傅的一位多年好友,从他那里听了不少佛偈,对佛法也有些兴趣。说来也是可笑,清晏着一身道姑袍,却想着去紫禁城中的小佛堂礼佛。不过,清晏也明白,这小佛堂是由娘娘所管制,自然不得硬闯,所以,清晏想求得一个赏。” “你想去小佛堂?”徐静好听了,甚是好笑的瞧着身前一副踌躇小女儿模样的陵川郡主。 “是。” 徐静好手中摩挲着那串念珠的小玉珠,笑道:“郡主有心。本宫自然不好拒绝。” 第38章 是深深苦 本是清净无垢人,奈何风过尘…… 黑夜如漆。 湛良镜着宽袖长衣坐在书房之中,他虽畏冷,可刚刚沐浴,长发披散着仍旧带着水珠。 屋里的火炉烧的红火,暖意蔓延了整个屋子。 他窝在离火炉最近的美人榻上,随手取了书架上的一本书,在灯下看了起来。 这书却是本名叫《镜中花》的折子戏话本。 湛良镜微皱眉:何时自己的书房里有这么一本书了? 想了想,他又明白过来,这屋子自己不时常来,倒是妥欢有时爱进来。他也不在意这事儿,有时不小心听到她和长今说的话,怎么说来者?她似乎说这屋里冬暖夏凉,倒是比她那小偏房好得多。 真是可笑。 他微摇了摇头,不过无聊看了起来,竟是看到了第三折。 这本折子戏讲的是一个儿郎生的貌美,却自小磨难,又与爱人不得相守,最后性情大变,杀了所有仇人,也毒死了爱人,最后自尽的故事。 这页里一小排鸳鸯小字在书页上的做了记号。 折子戏里这般写——我劝谏他似水里纳瓜,他看觑咱如镜里观花。(注) 那小字这般写——对的好! 湛良镜在脑海中几乎能想象的出她躺在这美人榻上,看到这儿,捧着书,兴致勃勃的拍手大叫:“对的好!” 不由皱眉。 又翻一页,里面夹着一张白纸,上面仍是那排鸳鸯小字。 今有一后生,生的尤似镜中花,虚化不似凡间物,甚美矣。人见之,生喜。然,性甚寒,水里纳瓜不入流。终是叹——浮湛之人,溺尘中。 怪谁? 怪这世事无情人凉薄,怪这红尘拖累镜中人。 唯不怪他。 本是清净无垢人,奈何风过尘染。 已是深深苦。 湛良镜看着这几行字,这字迹比之前显得有些潦草,似乎是随意写下的有感之物,而且没什么深意。 他伸出手,抚过这几排字:“...清净无垢人,奈何风过尘染,已是深深苦。” “深深苦。” 他突然想起了小时候一双大手抚摸着自己的头顶,自己抬起头,却只看见逆光处这人模糊的五官。他笑道:“生的真是个好模样。——你叫什么名字?” 孩提的他甩开抚摸自己头顶的手,恶狠狠的说:“干你何事!滚开!” “哟。还是个烈性子,可不似你父亲啊。”这人笑道。 他不答话,仍旧瞪着他。 这人瞧了他身后,笑道:“你若再逞强,你身后的阿爹可就要死了。” 看出他的担忧,这人对他笑,伸出手,说道:“我们做个交易吧。我可以在北镇抚司锦衣卫的追杀下救你们,不过,你得告诉我你的名字。这交易,你觉得划算吗?” 很划算的交易,至少能够留下一条命,即使是被骗,也不过是被骗了一个名字,没什么大不了。孩提想了许久,听到身后那满身是血的男人发出痛苦的呻/吟,终于点头,伸出自己满是血痕的手,放在眼前洁白如玉的手掌上。 触目惊心的对比。 那孩提抬起自己湛蓝色的眸子,说道:“我叫——” 回忆被火炉中绽出火花的声响打断,戛然而止。 湛良镜再次看着手中的这张小纸片,暗色的眸子里看不出神色,他嫌弃的说道:“真是牛头不对马嘴。” 沙坻里的三门主不是专门教导暗卫诗书习字,舞艺琴棋吗?怎的她就生的这般愚笨? “蠢。”他这般冷颜说道,可手指却将这张纸片夹在火炉边,只差伸出一些,这纸张就要扔进火中。 湛良镜顿住,微蹙眉,再看了看纸条,口中呢喃着念了这几排小字,嫌弃之心越发重了。 怕是若妥欢还在这府里,这会儿他就将她从被窝中拖出来,让她跪在庭院中一夜不起,又或是捧着燕门三刺的武册继续苦练,再不济—— “真想剁了她的手。” 湛良镜的面容印着火光和灯光,眸子忽明忽暗的亮,冷冷吐出这句话。 目光停留在这张小纸上,许久没有挪开。 最后,他将这张纸重新夹在折子戏中,合上折子戏。懒懒的躺在美人榻上,看着火炉,伸出手,暖意散到手指上,却驱不走他心中寒意。 “罢了。罢了。下次再收拾她。” 湛良镜闭上眼,这般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 注:【出处】元·乔孟符《两世姻缘》第三折:“我劝谏他似水里纳瓜,他看觑咱如镜里观花。”可以猜猜湛良镜的出身了...... 第39章 归于首祭 郡主当日便归于首祭中。…… 御花园中,冬末已过,花枝倒也开了起来。 妥欢看着一朵冒出头的迎春花,对着徐静好一笑:“想不到,紫禁城里的花倒也开了。” 徐静好闻言,觉得没道理,笑问道:“这是什么话?” 妥欢抚了抚面纱:“紫禁城不同别处,是天子所居。我还以为这儿的花也会开的同城外不一般......” 徐静好低眸含笑:“世上一般,哪有什么不一样。这紫禁城里的花日日被人打理,长得都一样,倒是不比宫外的花木生的各有模样来的好。” 这话说的有些意思。妥欢没接话,只是瞧着她。 咕隆隆。煮沸的水冒出白烟。 白皙如玉的手指拿起煮滚了的茶壶,倒在茶杯之中。徐静好招呼道:“来。茶好了。” 妥欢坐了回去,喝下茶水,不由眯眼道:“娘娘煮的茶真是香。” 心里却腹诽,好是好,却是没湛良镜煮的好。 徐静好捧着热茶,笑了笑,没说话。 “可是今日,怎么不是煮的金骏眉贡茶?”妥欢随口问道。 徐静好无异色,笑着回道:“万贵妃好茶,宫中此类贡茶无多少,陛下便就让本宫赠给她一些。你若想喝金骏眉贡茶——圆璧——” 说着就要让圆璧去取,妥欢连忙道:“无事。清晏不过随口一问,娘娘不用费心。” 这些时日她每天都会去小佛堂礼佛,时不时也能碰上参佛的徐静好,也能说上几句话。妥欢看得出,徐静好确实是位称职的皇后,没有皇上的宠爱,仍旧做好自己的本分,看不出半分妒忌。 也不晓得当真是性情至善,还是假的一副真面相。 “听闻,陛下让湛督主为你寻那位神医,不知找到没有?”徐静好突然问道。 妥欢回了神,只笑了笑:“昨日湛督主带了药材过来,与我说,已寻到那神医下落,过两日人可能就能寻到盛安府了。” 徐静好面无异常,只寒暄道:“那便好。” 是挺好。这脸治好了,这人也就直接送到屠乞去了。当真算的完美。 徐静好突然咳嗽起来,锦帕捂住嘴,有些难受的模样。 妥欢轻抚她的背,见她好了些,说道:“娘娘,莫不是因为国祭伤了身体?” 徐静好方要说话,却听到一处传来声响,是断断续续的二胡声,拉的极是难听。听到这般噪音,她也不由蹙眉,抚了抚胸口,吩咐道:“圆璧,去瞧瞧。” “是。”圆璧便领着几个人寻了过去。 “这二胡拉的就像被人割脖子的鸭子。”妥欢笑话道。 徐静好笑着点了她的额头:“你这小脑袋。” “只要博得娘娘一笑,清晏也乐的自在。”妥欢这般笑道。 徐静好笑:“你啊,本来今日也心境不佳,还来哄本宫?” 妥欢挑眉,这徐静好就是不一般,怎么就看出来自己心境不佳? 昨日除了湛良镜过来,还有一个从宫外采购回来的小太监。他带来了吉蛋的消息,让他打探的旧部李叔全查到了消息,说是人去了明月禅寺。明月禅寺,便是五日后的国祭之地。 只有这一条,除此之外关于李叔全的便再无消息了,就连他的法号也没打听到。或许早已圆寂也不一定。还有湛良镜说的,那个佛图十八骑的旧部指挥使,梁科元,也无任何消息。 本想着这两件事办不了,总归能够做成湛良镜让自己接近平祖的任务。 可哪晓得这个也做不了。 国祭分四层,而这祭祀之人分的这四层便是依据大昭皇室所定的“指头”。 但是扳指也分五类。一类是皇室嫡系子孙,佩有血玉扳指,也称为“一红指”。二类是皇室庶出子孙,佩有黄玉扳指,称为“一黄指”。三类则是血缘再远一些的皇室,佩有蓝玉扳指,称为“一蓝指”。四类便就是臣子了,自家先前有立国之功的祖宗,便赐绿扳指,称为“一绿指”。五类则是有功之臣,皇帝赐其白玉扳指。 而那国祭,最底下的第四祭是第四类和第五类的臣子,依次而来,首祭则是“一红指”来祭祀。虽然,妥欢是一红指,但是却不是男子,只能归到一黄指的第二祭中去。 如此,自然见不了平祖。 这些麻烦事搅在一起,一件也做不成,当真绕的妥欢脑子疼。 妥欢面上却一笑,捂住自己的面纱,作出有些沉闷的模样:“不过就是想起清晏的父亲罢了。” 徐静好也便只当做她念起亡父,便也轻声安慰了几句。 不出一会儿,圆璧回来了,笑道:“娘娘,原是陛下在园中亭中拉二胡呢。” 徐静好闻言,只是淡淡的模样:“陛下一人?” “是。陛下还请娘娘、郡主一同过去。”圆璧笑的就像自家女儿嫁出去一般,妥欢真想让她那嘴巴别裂的太开了,再笑,怕是都要挂到耳边上去了。 明眼人一看就晓得定然是圆璧瞧见皇帝在那,眼巴巴的就撞了上去,言明自家娘娘也在御花园中,再怎么都是自己的皇后,这皇帝也不好说不见就不见,也就让她来宣人过去了。 这般想着,妥欢更觉得这徐静好有些可怜。 徐静好已经起了身,对妥欢笑道:“清晏,走吧,随本宫去见见陛下。” 妥欢起身:“是。” 两人带着十几个宫女转到园中亭,只见那暗红色的燕弁服正坐在亭中,只高羽一人伺候着,亭外是十几个金陵军守着。 徐静好却停了脚步,妥欢不解,随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微侧目,这才看见了亭子里还坐着一个穿着白色蟒服的人。 咦?湛良镜也在? 徐静好皱起眉,眼里竟是有些嫌恶的表情。 妥欢微愣。 未等妥欢想明白时,徐静好已经迈出了步子。 妥欢跟在徐静好身后走了过去,正巧一撇眼瞧见了金陵军中的徐怀。 徐怀也瞧见了她,面上无异色。 趁着这瞬间,妥欢对他点头微笑示意。 徐怀见到,便也微颔首示意。 “臣妾见过陛下。”徐静好同妥欢走近了,便行礼唤道。 湛良镜起身,对着那二人行礼:“微臣见过皇后娘娘、郡主。” “都起吧。”弘奕抬了手,随意说道,手中还在倒弄着二胡,皱起眉来,“这东西怎么都学不好。” 妥欢瞧了瞧,也是暗自点头:就是就是,你拉的真是难听极了。 徐静好这时走上去,道:“只要陛下安心学,自然会有所得。” 这般冠冕堂皇的安抚话,无半分诚心,只看那弘奕抬头看了眼徐静好,微微皱眉只不过一瞬,随后却笑了出来:“皇后说的是。” 眼神一转,转到了后面的妥欢身上,便也笑道:“这些日子宫人们伺候的可好?” 妥欢笑道:“清晏过得极好。” 弘奕颔首:“那便好。” 妥欢瞧着这帝后二人似乎也没想着要过多谈话,看向湛良镜的眼光也未得回应,便就说道:“陛下,为何突然要学这二胡了?” 提到此话,弘奕碰了碰二胡的弦,清俊的面容上浮起笑意:“祯儿突然念起这二胡,朕不会,她便闹了脾气。” 为博美人笑啊,难得难得。但放在弘奕和万祯儿身上,便什么都不为过了。 “那——湛督主为何进宫来了?”妥欢转眸,看向坐在一旁的湛良镜。 湛良镜微微一笑,没答话。 倒是弘奕说道:“湛良镜对二胡挺有造诣,朕便让他做了朕的老师。” “哦?湛督主竟然还会拉二胡?真是让人想不到啊。”妥欢笑道。 这份惊异是真,她还从未想过湛良镜竟然会乐器。但是转念这么一想,她又能想通了,沙坻本就让暗卫影子学习诸多事,其中乐器也是其中之一。当时自己不也被选去学了琴瑟二乐。湛良镜自然也是出自沙坻,会乐器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弘奕听到自家堂妹都这般说了,便将手中的二胡递了过去,道:“如此,湛良镜,便来为郡主弹奏一曲。” 湛良镜的带笑的面容微微一凛,但还是接过了二胡:“微臣遵旨。” 妥欢本来还想阻止的,湛良镜这么爱记仇,本就不屑自己这低等的十三影,若是被他秋后算账......但见湛良镜已接过了二胡,便也乐的见他如此哑巴吃黄连的样子——呵,谁让他把自己推到这陵川郡主上来,现在,自己可是主子。 二胡之音沉沉而起,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哀如空山独影,凄如深墙残花。 风起而过,妥欢看着那拉二胡的白衣人,见他低首间淡漠的眉眼,微抿的唇,如同不带任何感情的玉雕人,可指间挑拨而出的却是凄凄之音,无人不动容。 妥欢听着,只觉得耳熟。突的,只见湛良镜微抬起头,看向自己,淡漠的面容上突然勾唇微微一笑。 她一愣,突然就记起了——这乐曲是《镜中花》里的!湛良镜这不听折子戏的人,怎么会晓得《镜中花》里的曲子? 湛良镜弹奏的是上半折里的戏中儿郎凄苦之时,转而,二胡之音开始急促起来,似是折冰之声戛然而止后,是冰湖瀑布崩裂之时,声势浩大。 这是后半折里,那戏中人透彻世间情,登高位,杀仇人,了结恩怨时的决绝。 转而,又是低声凄哑之声。衬于中间激昂之乐,此段凄苦更甚。 这是最后一折,戏中儿郎杀光仇人,并杀了自己所爱之人最后,他在高山之处的古刹里哭诉自己的罪孽,回应他的是古刹中的钟声,长长悠悠,似是佛的低应。儿郎似乎懂了,他立于高山处,自刎而死。 如戏中结尾,二胡之音低长,长长悠悠,归于寂寂。 曲子已完,湛良镜放下琴弓。 妥欢静静的看着他,心境突然安静下来。 一旁的弘奕微微一笑:“你拉的着实好,竟然都把朕的妹妹弄哭了。” 妥欢一时没回过神,只看见湛良镜向自己这边望来,淡漠的面容微微一愣,随后绽出一丝笑意:“陛下过誉了。” 徐静好拉了拉她,往她手中递了一方帕子,轻声道:“好好的,怎的就哭了?” “恩?”妥欢倒是一愣,摸了摸脸上,这才发现自己哭了,用那帕子擦了擦脸,笑道,“清晏倒是失态了。陛下恕罪。” 弘奕笑了,细长的眼微咪着,玩味的看着妥欢:“女儿家,自是多愁善感些。祯儿也是这般,有时不知何故便就哭了。” 妥欢想了想,低头叹道:“清晏可不是多愁善感。不过就是想起父亲了。” 湛良镜听到这话,挑弄二胡的手一顿,心中一笑——果然懂得何时说话。 弘奕闻言,也便收起了笑意:“朕已将王叔灵牌安入皇陵之中,你莫担心。” “清晏昨夜梦见父亲,他说,陛下和冕下不计他所作的错事,让他归于皇陵中,已是千恩万谢。只不过临死前,未见冕下一面,言明当时之苦,着实是不得归息。” 弘奕听到这话,右手抚着自己腰间的佩玉,摩挲着温润的玉,心中缓缓记下她的话。 妥欢用着手中帕子一边抹泪,一边说道:“父亲生前便一直有心事,清晏问起,父亲却从不答话,后来重病缠身,卧在塌上,便拉着清晏的手,只说年轻之时,只顾坚持自己所认的是非对错,却从未顾全大局大是非,实在枉为大昭臣子,辜负冕下情义。” 弘奕不说话,只瞧着她,犹如一个看戏的人。 妥欢未得回应,便在抹泪之时,看向了那边的湛良镜,只见他又如那日在朝堂之上,抬手往下巴一靠——不言。 妥欢也就低着头,只顾着抹泪,再不言语了。 一时的寂静,倒是坐在一旁的徐静好轻声对着弘奕说道:“死去过往,都是尘封往事。父皇当年如何,都是二十七年前的事,何必介怀过去?当今如何,才是最重要的。陛下也应该明白。” 弘奕看向徐静好。 徐静好对他微微一笑。 弘奕这般看着她,如同看一位进言的臣子,疏离不似夫妻。 徐静好也这般温和笑着,温和而无亲近之意,尤似守着君臣之别。 片刻后,弘奕便也笑了:“皇后说的是。” 看向妥欢,他道:“国祭那日,郡主也去吧?” “是。”妥欢回道。 弘奕看向她指间的血玉扳指,问道:“郡主归于哪一类?” 徐静好回道:“按惯例,皇室女子一红指,只能归到第二祭中。” 弘奕沉思了下,随口道:“郡主当日便归于首祭中。” 徐静好一愣后,便也点头道:“是。臣妾明白了。” 妥欢作喜极而泣的模样,跪在地上:“清晏多谢陛下恩典。” 弘奕站起身:“起来吧。” 转头又对湛良镜笑道:“朕着实学不来这二胡,便也不费这心思了。祯儿有时也听你的劝,你便去劝劝她,别再让朕学什么二胡了。恩?” 湛良镜跪地道:“是。微臣遵旨。” 弘奕又看向徐静好:“你身上带着药味,是又病了?” 徐静好回道:“不碍事。” 弘奕便也应了声,视线看向着临近初春的光景,道:“别病了,叫父皇看见了,倒是又会责怪朕。” 话中无什么情义,关心没听出来,苛责自然也是没有,但是徐静好却低头道:“臣妾知错。” “说到这儿,随朕去趟乾赢宫,父皇若看见你,定然也会舒心些。” “是。” 说完,弘奕便领着徐静好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儿二胡这段的时候,我听了陈军老师的太极琴侠,哈哈哈,强烈推荐这首曲子!!!! 第40章 安插眼线 燕王为何要在自己身边安插眼…… 妥欢起了身,瞧见人都走的差不多,抹了抹脸上还挂着的泪水,打了个哈欠。 湛良镜起身,坐在了椅子上,弄了弄二胡的弦,轻声笑道:“你倒也明白些事。” 妥欢也坐了下,见着桌上还有些鲜果瓜子,便也嗑起瓜子来,道:“做戏,得演全套。” 湛良镜没多话,低着头摩挲着二胡的弦,似乎在思量着什么。 亭子里清风徐徐,倒是没多少寒意,吹的人更爽快些。 妥欢抚弄着指间的血玉扳指,心下也缓缓静了下来。 二胡清压之声一过,是湛良镜轻声道:“明日,我便会让舒先生进宫,你的脸不出三日便可复原。” “是。”妥欢应道。 “然后,便是国祭。”湛良镜顿了顿,看着身前穿着灰衫绾发的女子,道,“乾赢宫那位不好糊弄,我给你传的秘册可都记住了?” 那些秘册都是关于宜王弘亚的讯息,不论是宫廷逸闻,还是载入史册之中的都有。 妥欢颔首应了声,却见天色渐灰,似是烟雨临前时,出神时,突然冒出一句话:“督主,拉的很好。” 说出口,妥欢这才觉得说的有些不对劲,可话已离口,也收不回来了,便就闭上嘴。 湛良镜听得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不由皱了眉,随后一念想,却又挑眉淡笑:“这紫禁城的奴才,自然是得学奴颜媚骨伺候人的保命路。” 他说起这话时,有几分揶揄玩笑之意,可偏让妥欢听出有几分无可为的无奈悲戚,不由心下竟是一紧——是啊。一切本事都是向主子谄媚保命的法子。她转念一想,这湛良镜如何走到今天西厂提督的位子? “你当了郡主,脾性也大了,竟然能拐着法子让本督为你拉曲子了。”湛良镜淡淡道。 妥欢听到这话,知道湛良镜来问罪了,立马赔笑道:“妥欢可没本事让督主为我拉曲子,不过是皇帝会错了意。督主再怎么怪,也不能怪到妥欢身上吧?” 湛良镜冷冷扫了她一眼,含笑道:“本督要找你算账的事儿可不只是这一件啊。” 妥欢下意识的想到了吉蛋儿为自己调查李叔全的事,不由心中一慌,面上却笑道:“妥欢步步敬小慎微的,哪有什么能让督主算账的事?” 湛良镜扣桌,扬了扬下巴示意。 妥欢立马举起茶壶,为他参上茶:“督主,请。” 湛良镜接过茶,啜饮了一口,道:“让你查的梁科元呢?” 妥欢不由松了口气,笑道:“宫中眼线多,问不得。此人消息,确实不知。而且这人的身份,确实有些棘手。” 毕竟,这人可是佛图十八骑的旧部指挥使,又不是什么不关紧要的人。 本想着他会冷言责怪,可是却见湛良镜面无异常,放下茶杯,淡然道:“这人的消息暂可一放,你先好好想如何接近冕下,得到三九符的消息。” “是。”妥欢答应了,可不由想,这梁科元到底和沙坻有什么关系?湛良镜似乎对此有些上心。 湛良镜低着头,手指一寸寸摩挲着二胡琴弦,突然问道:“沙坻艺炼,你学的什么?” 妥欢被这问题问的一愣:“...琴、瑟。” “什么级?” 妥欢突然觉得有些难以启齿:“乙等......” “上下?”手指触着雕花的琴筒,又问道。 “...下。”妥欢踌躇回道。 湛良镜这才抬眸看她一眼:“乙等下?” “...是。” 湛良镜突然笑出声,嘲讽之意溢于言表:“还正是恰好及格。” “哈哈哈哈,是啊。”妥欢苦笑道。 “你到底算是世家女,怎么这乐理学的这么差?” 想起小时,阿娘确实没怎么把自己往大家闺秀培养,琴棋书画懂一些便好,偏生暗地里倒是领着自己看些奇谋禁书,随自己撒野,无多禁忌。现在想起,阿娘或许从未想让自己变成什么世家女。 妥欢便也只是低着头赔笑的点头:“是啊。是啊。” 湛良镜看着她,笑意渐深:“哪时,为我奏一曲。” 妥欢一愣,看向他,不知何意。 湛良镜含笑,放下手中二胡,抬手往下巴一靠——不言。 妥欢见他动作,下意识的紧抿嘴唇。 见此,湛良镜笑意深深,瑞凤眼笑的有些细长。他起身,抬手便是对着妥欢的脑袋重重一敲。 妥欢吃痛,捂着脑袋,不解的瞪着他,可嘴唇仍是紧抿着。 却见身前人笑:“这紫禁城里,净是些吃人的野兽。少言,多言,或是不言,不是看我就能知道的。懂?” 妥欢听到这句话,眉头微皱,放下手,点头。 湛良镜微微一笑,甚是俊朗无双,温润如玉。 这一笑也什么,寻常在府邸时,湛良镜开心时也这般笑过,可偏今日这一笑竟让妥欢心中悸动。 他未多言,看向天色,理了理白衣长袍,随口道:“瞧着天色,应是要下雨了。早些回去。” 说着,便要走了。 妥欢抚下心中悸动,方要对他恭送,却见身前的湛良镜一转头看到她身后,眼神微动,稍退了两步,微俯身道:“明日,那位神医便可入宫,届时,郡主之伤自可痊愈。郡主也不必日日忧心。” 有人! 妥欢懵住也是一瞬间,立马便直了腰身,抚了抚面上面纱,笑道:“寻到神医,是督主的功劳,清晏多谢湛督主。” “郡主多礼。”湛良镜向她拱手,“如此,微臣便先退下了。” 妥欢也微欠身:“好。” 低头时,只听到湛良镜那行礼时轻声道:“是燕王的人。小心。” 妥欢听此,心中一震——燕王的人? 湛良镜微抬眸,与妥欢对视一眼后,便也未作停留,跨步而去。 妥欢看着湛良镜远走的步伐,微皱起眉,想起自己身后,转身装作不留意的一瞟,恰好看到那一座假山后有一黑影晃过,不由皱起眉。 这些日子自己也感到有暗处有什么人看着自己,本想着或许是皇帝的人,再不济就是湛良镜安排的暗卫。所以,步步都是小心。可自己从未想到竟然是燕王的人。 燕王为何要在自己身边安插眼线? 妥欢低头思索片刻后,定了心思——三九符。 —————————— 屋里焚香幽幽,宫人轻巧踏着步子,手里捧着瓜果点心一一送到美人榻边。那塌上卧着一位手握书卷的女郎,穿着一袭灰色的袍子,长发披散开来,倦怠的如同午憩刚醒的模样。她指间随意挑起一颗蜜饯,扔进嘴里,甜的一双眼微微眯起。 寂寂的宫殿外突然走进步伐略快的宫人,走到美人榻前,欠身轻声道:“郡主,人到了。” 塌上人立马翻身跃起,扔了手中书卷,抽出腕间的丝带随意将散发一绑,脚步疾快的走出屋子。身后宫人连忙追了上去。 妥欢理了理自己的袍子,再弄了弄自己的长发,走近大殿,看到那一袭白衣老者和跟在后面的小徒弟,连忙过去行礼道:“见过——神医。” 引路的高羽和满殿的宫人见此,都是不由一震——哪有郡主给一介平民行礼的? 高羽等人向着灰衣女郎行礼道:“见过郡主。” 妥欢随意道:“不必多礼。” 可殿中的这白衣老者仍旧负手站着,一副眼高于顶的模样。 高羽心道这神医真是厉害,郡主行礼也半分面子不给。不由皱眉,低声提醒道:“神医,该对郡主行礼。” 老者淡淡瞧了高羽一眼,突的嗤笑一声,不言不语。 “哎!你这——”高羽见此,不由气闷。 妥欢连忙笑道:“神医自是不同世俗庸医,自该如此。高公公,多谢你了,也请替我向陛下带一句谢。” 高羽便也不好多深究老者的无礼:“是。” 说着,也便带着人走了。 妥欢也遣退了殿上的众人。 内殿上只有这三人。妥欢这才恭恭敬敬的再次对老者欠身拱手行礼道:“妥欢见过舒先生。” 舒先生未理,坐在一旁椅子上,翻弄自己的医药箱。 妥欢向着一旁的扮作神医徒弟的长今打了打眼色。长今翻了个白眼,没理会。 啧。这小子。 妥欢坐在舒先生旁边的椅子,笑道:“舒先生,怎的今日这么生气?” 问起此话,这是多余。妥欢自然知道舒先生历来只在他那间小药房里,除了时不时去什么高山深谷里采集药物,从不爱去人多处,问缘由,这老者只说“人多,则污秽多,又脏又臭,干嘛要去?”。如今,把他弄到这紫禁城处,前前后后数十人围着,自然这般生气。 舒先生仍旧冷着一张脸,看着妥欢的面纱:“摘了。” 妥欢连忙搬着凳,离近了些,摘了面纱,露出脸来。 看到妥欢那骇人的伤疤,舒先生皱眉:“你真是不把自己的脸当脸。” 妥欢眨眨眼,笑道:“舒先生莫不是在骂我?” 长今在旁递上药布,看到妥欢的脸,也是不由皱眉:“真当下的去手。” 妥欢纳了闷了:“不过就是脸上一道伤,何必这么大惊小怪?你老小可能大大小小见过的伤势比我这重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吧?” 长今闭上嘴,冷冷的瞧着她。 舒先生一边用药布为她清洗伤口,一边训道:“那我也没见过这般对自己的姑娘!” “好好的年级,对自己下的这样重的手。”说到后面,竟是带上了几分怜惜之意。 妥欢笑道:“舒先生心疼我,就把你这一手好医术传给我吧!” 舒先生瞪着她:“你这姑娘,十句话里八句都是让我给你传医术!我都说了,不可能!” 手上为她清理好伤口,拿出一包布包,打开,全是不同大小的小银刀。 “怎么不行?”妥欢叫道。 舒先生对比着大小,斥道:“都说了!我传男不传女!” 妥欢又缠着唠叨了几句。 舒先生没理,让长今用烈酒倒在两把小银刀上,对着妥欢道:“你生了腐肉,需得刮掉,会疼,把这吃了。” 递出一枚绿色药丸。 妥欢没多问,含在嘴里吃下去,拿出一方帕子含在嘴里。 舒先生左右拿着小银刀,看着刀下小女郎两双大溜溜的眼珠子,皱了眉:“把眼闭上。” 妥欢无所谓,闭上了眼。 第41章 明月禅寺 真如妥欢所言,一行队伍到了…… 国祭之日,乃是大昭最为盛大之日。但这“盛大”二字,仅仅存在于皇族和上品大臣之中,平民自然只得看着那行队伍晃晃荡荡从那方天子居所紫禁城宫门处黑压压而出。 自那高楼望去,济济跄跄的前行队伍是佩剑跨马的金吾卫,其气势宏大尤似出军方队。其九排之处时便是四队枣红烈马,跨在马上的青衣飞鱼服禁军之首,手握明黄幡旗,上刻有“大昭”字眼,幡旗翻飞,近乎蔽日。再后又是紫禁城暗红军服的禁卫,穿甲佩刀,威武之姿。其排成口字将队伍中间的马车围住,看那马车,乃是由六匹骏马驾驭,车身镶嵌有金银玉器宝石珍珠,细看乃有雕龙画凤之案,其尊贵自是天子所乘龙辇。跟在后面的,便是依照尊位所佩的马车,以及更后面的徒步宫人,和举旗护卫的金吾卫。 其匪匪翼翼之威仪,摆数里之远。 早时盛安府便播了“警跸令”,清道禁行,以利帝王车驾通行。民众只得长街而观,皆不敢高声语,自是窃窃私语——天子出宫门,这架势,怕是天上帝君也不过如此。 妥欢掀开车帘,却看不到别处风光,而是一个拿着幡旗正坐马上的金吾卫。 她没趣的收回目光,放下了车帘,随口问道:“要到明月禅寺,需要多久?” 一旁的袖珠回道:“明月禅寺离盛安府四十多公里,依照这脚程,怕是傍晚才到。” 妥欢淡淡道:“我看,怕是得到夜间才到。这么多人,倒是磨蹭。” 袖珠一笑:“你急什么?反正祭祀得到明日。” 急什么?当然急。妥欢以“老千秋”逼迫李岩传给吉蛋,让他早时将自己要的消息放在明月禅寺的一处角落中。吉蛋传话说,这次的消息,打听到的事不仅仅关乎明关之难,而且还查到了最重要的一个人。如此,怎么能不急? 这件事,谁也不知。袖珠是湛良镜的人,妥欢有心隐瞒,自然是半句话都不会对她透露。 妥欢淡淡一笑:“磨到晚时,便饿了呗。” 袖珠便打笑了她几句。 妥欢觉得脸上的伤口有些痒,将面纱取下,想要挠一挠,可刚要伸出手,袖珠连忙将她的手打掉。 碰上妥欢带着埋怨的眼神,袖珠笑道:“舒先生说了,你脸上的伤口好得快,但督主吩咐需要这伤口得拖个十天半个月,所以得用药物控制它的愈合。都说了会痒,但先生吩咐了,绝对不肯挠,若是破了,腐肉增生,你又得遭罪。” 银刀刮腐肉,若说放在什么胳膊大腿上,妥欢还能咬牙撑过去,但是腐肉长在脸上,这疼痛竟是比以往什么刀伤还要百倍疼痛。想起前几日每日的刮除腐肉,妥欢只觉得脸上那伤口又生生的翻疼。 这么想着,妥欢便就安安稳稳的放下手,轻叹一声:“哎,我这身子真是有得愁。” 袖珠笑:“怎么说?” “别的暗卫都是盼着自身伤口愈合的快,我这身子,督主却明言吩咐多次,用药抑制。你说,愁不愁?”妥欢道。 “你这身子,也算是因祸得福。种下玉颜香的人可难得这伤口快速愈合的好本事,十个里难出一个,你倒是幸运。”袖珠笑道,“这次乃是事出有因。怎能算是愁?” 妥欢眯着眼,笑意有几分冷:“我说愁,自然便真是愁。这本事难保以后让我变作什么路子的棋子,若能作得棋盘上的当头马也还好,可若是不得已成了废棋被人吃了,到那时,你才晓得这啊——是真愁。” 袖珠觉得她这话说的怪,正细细琢磨时,却见妥欢侧卧于车辇的长卧处,闭上眼,似要入睡。 —————————— 真如妥欢所言,一行队伍到了明月禅寺时,已是入夜。 众位皇族大臣下了车辇,便由明月禅寺的诸位小沙弥领着去了早时安排好了的房院。妥欢安排在后院的西边一间房,和皇后的院子较近。收拾好了东西,妥欢便领着袖珠去了皇后的院子。 刚要入院时,突然听得一女子的语笑喧哗。 妥欢微皱眉,同袖珠示意,两人轻了步子往那院子看去。 院子里正站着一众宫人,低着头甚是害怕的模样。而那中间站着三位华服女子,细细辨别,那头戴九龙九凤冠的华服女子自是皇后徐静好,她低眸,无半分情绪。 而那旁站着的女子,穿着大红描金头戴十二朝珠冠的女子,与一旁大宫女模样的女子不知说笑什么。她微侧首,瞧不见模样。 再往后看,乃是永安公主。她一脸隐忍,冷冷的看着那说笑的女子。 “那是万贵妃。”袖珠指着那女子道。 即使袖珠不说,妥欢便也知道了——能在皇后面前这般说笑的女子,这世上只有万祯儿一人。 妥欢仔细瞧着,也不由咋舌——这身影,哪能是已近天命之岁妇人的模样?说是正是二十来岁的芳华女子也不为过! “皇后娘娘,您说是也不是?”只听那万祯儿笑声清脆,说道。 见那永安公主听到此话,似乎忍不住,踏出一步,正要张嘴呵斥:“你!” 只一字出口,徐静好却出了声:“万贵妃说的是,今早本是本宫的错失,误了时辰,陛下若要责罚,本宫无话可说。” 妥欢眨眨眼——看来又是这万祯儿来挑刺了。 万祯儿却不认账,转眸看向了那永安公主,笑言道:“皇后娘娘的话过会儿听也一样,我倒是想听听永安公主方才想说什么?” 永安瞪着她,分外像是个不认理的丫头。 万祯儿冷笑一声,嘲讽道:“陛下天人之姿,丰神俊朗。而那废后杨氏,也算得是个上品模样,怎的你就——” 她的眼神自上而下打量了永安,笑道,“——生的个愚笨像?” 那废后杨氏便是永安生母,当年因为打了万祯儿一巴掌而废去新后之位,落得个全家没落的下场。 永安突的涨红了脸,紧握住拳,实在忍不住,指着万祯儿的鼻子,怒道:“妖妃!” 那徐静好立马踏出步子,握住永安的手,向她使了眼色:“永安,不得无礼!万贵妃乃算得你半个母亲,陛下也说过,你不得有失为人子的孝德,若是被陛下得知,你定要被惩罚的!” 这般说法,不过也是赶在万祯儿之前,责骂永安一顿,也算是护得她周全。 可那万祯儿去慢悠悠的转过徐静好,站到永安面前,盯着永安瞧着,突的勾起一丝笑:“我方才是听到公主唤我什么‘妖妃’?” 徐静好皱着眉,欲拦:“万贵妃,永安不过是糊涂了,你不必如此。” 万祯儿只笑着道:“怎的?皇后的意思,是我这妖妃——人老耳聋了?” 徐静好只得皱眉,不再开口。 万祯儿便又盯着永安,笑道:“嗯?永安公主方才叫唤的到底是什么?” 永安方才的怒火如同被大水浇灌一番,唯有一丝火光奄奄一息。她看向万祯儿的眼眸中,更多的是惧怕。 妥欢清晰的看的见永安微颤的拳头。 可随后,永安仍旧死死盯着万祯儿,张嘴道:“妖妃。” 字字清晰,却不比方才声音大。 “啪!” 只听得一声清脆的响声,万祯儿右掌甩到了永安的脸上。这一巴掌甚是有些力道,永安的脸瞬间红肿起来。 院中的宫人立马跪在地上,头叩在地上,颤着身子不敢作声。 就连徐静好和那永安都是一怔。 妥欢却笑了笑——原本自己还想着这万祯儿莫不是有些来头,可方才看那一掌,却没半分习过武功的迹象。这万贵妃,没武功没内力,是个实打实的弱女子。 永安流出大颗的泪,捂着脸:“你!你竟然敢打我!” 万祯儿揉着手腕,淡笑道:“方才,是皇后娘娘发了话,你那句‘妖妃’可是有违了失为人子的孝德,陛下所命,惩罚不止你这挂名的母亲——皇后娘娘——能给的,我这贵妃——你半个母亲——自然也是有资格罚你的。若是你有半分怨怼,自可去寻你的好父皇来罚我。” 这话说的滴水不漏。就连徐静好也只得沉着面色,不发一言。 谁都知道,陛下子嗣只有着永安一人。虽是废后所出可到底算是嫡出,陛下念想也只得这一个女儿,再加上第二任皇后徐静好对永安百般宠爱,何时对她多加苛责?这天下,无人不知,大昭最为尊贵的金枝玉叶,是养在紫禁城这皇帝唯一的子嗣——永安公主。 可今日,这一巴掌,当真打的脆声响。 妥欢因着五年前在延陈宫的永安给自己的几巴掌,也无半分怜惜,只是淡笑着看戏,心下道——啧啧,真是可惜,这巴掌不是我来打,若是我来,怕是还得打掉永安的几颗牙。 想到那场景,妥欢不由笑意更深。 万祯儿突然转身,微抬头,竟看到隐在那院落窗外探出的一颗脑袋,灯火下,竟然透出几分诡异,不由心头一惊,面上本得意狡黠的笑凝结在脸上。 她回神,厉声道:“谁!给我滚出来!” 本躲起来要逃走的妥欢听得这声,想着也不得不出去了。便就领着袖珠走近院落,对着院中的三位后宫贵人道:“陵川郡主弘清晏见过皇后娘娘、万贵妃、永安公主。” 徐静好看到她来,不由皱眉,心道——她何时来的? 问话的是万祯儿:“你——便是陵川郡主?” 妥欢颔首:“是。” 万祯儿打量着她,乌色的眸子带着几分不明的意味,她突而一笑,转身对着徐静好行礼:“看着天色,陛下应该见了那些大臣,去了我的院子,我就不多呆了。皇后娘娘,我便告辞了。” 徐静好不明所以,但也颔首:“你走吧。” 万祯儿斜眼看着捂脸落泪的永安,笑道:“永安啊,万要得小心才好,莫要再说错了话。今日不过惹得我不悦,受了小小惩处,若是哪日惹得陛下不悦——那可就是远嫁异族的后果了。你啊,定要小心。” 这话一出,永安瞬间停止了抽泣,煞白着脸看着她。 万祯儿得意一笑,转身,看了眼低着头仍旧欠着身子保持方才行礼的妥欢,带着自己的宫人走出了院子。 第42章 儿女私情 儿女私情,确实也无多重要。…… 院内寂寂无声,伺候的宫人们都跪在地上,可这眼神都瞟向了皇后娘娘。 只见历来温雅的贤后只是右手扶着额头,微蹙眉头,似乎头疼的模样。旁边的圆璧见此,忙上前扶住了。 被宫女扶住止不住抽泣的永安,上前,颤着声音甚是凄苦的唤了一声:“母后......” 徐静好年少时封后,比永安大不了几岁,可自入主延陈宫端的便是一副沉稳有度,无人不服,其中当属这永安公主。 徐静好展眉对她温婉一笑,举起手轻抚她红肿的脸颊,最终只得叹了口气:“你别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永安听到这话,低着头哭的更厉害了。 一旁的妥欢见此,也知道来的不是时候,便上前欠身道:“皇后娘娘,清晏告退。” 徐静好看着她,想了想,颔首道:“一天的路程,你也乏了,回去休息吧。” “是。” 徐静好看着那灰衫女子欠身,轻步走出院子,微皱眉,还未想个透彻,身前的永安哭的梨花带雨,便细声安抚了几句,让人扶着她回去了。 院里的人被她遣的差不多了,圆璧便言说着让她回房休息,徐静好却静静立着,眼神望着院落一处的小窗,那是方才妥欢偷看时的地方。 圆璧却不知晓,顺着她的眼神看了过去,疑惑问道:“娘娘,怎么了?” 徐静好蹙眉,有些不解的模样:“你觉不觉得奇怪?” 圆璧低头想了想,抬头轻声道:“娘娘说的是——万贵妃?” 徐静好却微摇头。 圆璧不明白:“那娘娘指的是谁?” “万祯儿历来不依不饶,不让本宫颜面扫地绝不回去,何况今日永安还惹得她生气——”徐静好仍旧看着那方小窗,暗夜遮阴下,那边便隐在了黑暗中。 她仔细琢磨着,眼神带了几分冷意,“可是,她一来,万祯儿就这么走了——就这么——走了。” 圆璧也明白了过来,微皱起眉,道:“娘娘,说的对。” “奇怪,真是奇怪。”她轻声道,眉目间缓缓添上淡漠。 圆璧看着她的脸色,低着声音道:“陵川来的这位,确实奇怪,可又说不上哪里奇怪。她虽历来待人温和,就算是跟伺候的奴婢都是和颜悦色,但是有时候......圆璧却觉得,她的眼神不对......” 徐静好侧首,看着圆璧。 圆璧连忙道:“其实,也就那么一次。” “哪一次?” “就是前几日在御花园的园中亭,督——”圆璧突然止住嘴,对上自家主子骤然冰冷的眸子,连忙跪在地上,伏地道,“圆璧知错!” 徐静好握住自己的手腕,闭上眼,轻声道:“你继续说。” “就是、就是......那日西厂的...督主在拉嗡子(二胡)的时候,郡主不是哭了吗?圆璧觉得她的眼神甚是奇怪......” 徐静好却笑了一声:“不过就是哭了,何来奇怪?” 她自然觉得不奇怪,曾经她也曾听着一首乐曲便就哭了。这有什么奇怪? “可是,圆璧是在她之前的时候......”圆璧也觉得自己说不清,皱了眉。 徐静好没放在心上,淡声道:“起来吧。” 圆璧起身,却仍低着头。 徐静好见她愧怍,也觉得自己方才怕是将她吓到了,便伸出手。 圆璧连忙伸出双手,扶住了她。 徐静好轻轻握住她的双手指间,轻声道:“本宫没有责怪你。” 圆璧微抬眸,眼中仍是略带不安。 “本宫只是听见有人提起他,便觉得——”徐静好皱起秀眉,带着几分厌恶,“觉得——” 终是没有说出后言,她对上圆璧的眼神,手加了几分力,轻声道:“他不是旁人。朝堂上,父亲步步受他压制,夙兴夜寐不得安心。后宫里,他与万祯儿沆瀣一气,本宫不得不受其侮辱,举步维艰。你该明白。” “圆璧明白!”圆璧目光如炬,沉声道。 “那以后莫要再提这个名字。”徐静好眼中嫌恶之色不减,这般说道。 圆璧颔首:“是。” 徐静好听得这一声好,微皱起眉,抬头看向夜中寒月,良久未回神。 圆璧候了许久,见她仍旧望月不动,便轻声唤道:“娘娘?” 未得回应。 “娘娘?” 徐静好似乎这才回神,轻声道:“今夜月色倒还好。” 圆璧也抬起头:“是啊,月色亮极了。” 徐静好微歪头,神色淡漠,却勾起一丝笑:“比紫禁城的夜色美的多。” 圆璧听得此话,心中微动,但仍笑道:“娘娘说笑了,夜色自然何处都一样。” “或许是待在宫里久了,连着夜里月亮都觉得陌生。”她的声音淡淡的,飘游不定一般。 圆璧皱起眉,正欲劝时,徐静好却低下头,抬步就要走,圆璧扶着她,跟着她的步子往屋里走去。 但听徐静好淡然轻言道:“今夜派人给父亲送话——陵川郡主,查仔细了。” “是。” —————————— 妥欢回到院子,没让袖珠多坐,说着自己困了,要睡了,便让袖珠回去也休息了。 灭了灯,妥欢在床上躺了半个时辰,便又起了身。她在月色里,摸黑换上了一间宫人的衣裳,长发微散开,遮住了受伤的脸颊。顺带着,在腰间佩上了九星匕首,和几根银针,这才从窗户外跳了出去,留了个缝,轻步走了。 夜虽然深了,但是行走收拾的宫人还多,那些巡夜的金吾卫也多。刚一转过长廊,迎面就走来六人一队的金吾卫。 妥欢捧着之前准备的一堆锦被,微低着头,遮着脑袋,便也没引起注意,走过了五六队巡夜的侍卫。 走出十几个长廊,人迹少了些,便是和吉蛋约定的地方——一面后墙的小洞里。 妥欢看了看周边夜色深深的长廊,寂寂无人。这才将手中的锦被放在一旁,蹲在地上掏着那口小洞,掏了有些深,也才摸到一个小竹筒,不过拇指长短。 妥欢心中一喜,连忙握在手中,见完好,刚要一笑,突然听到一声厉喝:“嘿!” 不由将妥欢吓的一颤,小竹筒握在指间,看向那处——是五六个人。前面那两个穿着青衫官服,后面那几个捧着东西、提着灯,是服侍的小厮。 夜色深,隔得挺远,看不见什么人。 但是这一声,妥欢辨着,不是自己认识的人,这才放下心。 方才厉喝的官员领着身后的人往前走了走,走到长廊的灯下,灯光照见了那两人的脸。 这一照亮,把妥欢刚刚放下的心骤然又提了起来——是沈遇! 她连忙低下头。 站出来说话的是一个小厮,提着灯走近了,没多言,瞧见她脚下的锦被,皱眉道:“你是方才让去领被子的宫女吧?怎么去了这么久,瞧瞧,还被被子放在地上!” 妥欢听这话,连忙低下身子抱起锦被,一抬手,熟练的将指间的小竹筒塞进了鬓发中,放好了,这才变了声腔答应道:“是啊。我这不刚领到吗?” “走吧。”这小厮没多言,提着灯就走了。 妥欢将被子举高了些,跟在他们后面。 沈遇等人没多理会,见是领被子的宫人,也没多话,抬步就走。 妥欢跟在最后面,惴惴不安时,却听到沈遇和身边官员的谈话。 “妙檀啊,你说我怎么就遇不到能立功建业的好差事呢?”说话的人是与沈遇同登红榜进朝堂做官的人,名叫王数。上次曾与沈遇去过湛良镜的寿宴,但是未与妥欢打照面,她自然不认识。 “你现在不是进了吏部吗?难道不算是立功建业?”沈遇笑道。 “不过一个小小左侍郎的差事,哪能跟你比啊,你可是进了军机处的。若是再厉害一些,你也可考虑考虑那八戟玉燕军如何——” 话未说完,沈遇低声打断:“你莫要胡诌!八戟玉燕军怎能是我辈能思虑妄想的!” “那怎么不能?我们这次新进庙堂的考生里,你既又身处江北沈家大士族,且你父亲何许人也?那可是冕下亲封的‘忠义’王爷!大昭唯一一位异姓王爷......行了行了,你也别瞪我了,我知道你自来不喜旁人提及你的父亲——反正,你现在深得圣宠,与我们这些不同的。” “你也别说这些话了。我现在身处军机处,却也未手握实权,不过是为前辈们跑腿的。你若有所求,妙檀诚然帮不了你。” 妥欢一笑——这傻子对这些拍马屁讨好处的话,听得倒是快。 王数这人被猜中心事,便也讪讪笑了笑,没提及这话,但又轻声说道:“我哪能是这般的人?我不过是想问问你,说是这次的屠乞马上要派人来盛安府,为他们的新单于求一位新阏氏。可有此事?” 妥欢心道——啧啧啧,这事儿怕是都传遍了吧。 沈遇仍然淡然道:“此事不假。” “那你如何想?” “想什么?” “护送远嫁的人啊!” “想这个做什么?” “远嫁的人,咱们也就不多说了,肯定就是那位不远千里送人头的冤大头郡主——” 听到这儿,妥欢不由微皱起眉——冤大头?这词儿用的还真是恰当。 “——那护送之人,这一次,我听消息,说的是从军机处的新人来。” 妥欢更是皱眉——新人?这也太没道理了。 沈遇听到这话,也是皱眉:“你从哪里听来的?” 王数道:“你别管我从哪里听来的。你就答我,可否有这可能?” 沈遇沉思了下:“我也不知到底有几分可能。但是我觉得,没多大可能。” 王数没追问,笑了笑:“得了。我就知道问你也百搭。” 沈遇没回话。 妥欢却思虑了下——护送远嫁之人,为何要用新人?这远嫁,自然是大昭和屠乞的重要之举,自以前定下的不成文的规矩,都是会派出八戟玉燕军严装所护,送到屠乞。这般重要,怎会任用新人?而且,此举,必定会涉及三九符。 想到这儿,妥欢尤觉得不可能。 “妙檀啊,你可否与我说说,你为何总是不愿让人将你和你父亲提及一起?你之前同我讲过,你是和你父亲在江北闹翻了,这才到了盛安府。”王数突然这般问道。 沈遇一时没答话,良久,才听他说道:“因为一件大事。” “什么大事?”王数提了兴趣。 又是许久,沈遇才答:“姻缘亲事——算不算得大事?” 妥欢一听,乐了——这药罐子还挺硬气,为了自己心上人竟然和沈思远闹翻了。记得小时候,他好像对自己的父亲敬仰的比天还高。 那王数愣了愣:“你为了一个女子,和你父亲闹翻了?” 沈遇颔首。 王数愣住了,也停住了脚步。连带了他身后的小厮包括妥欢都停了下来。 沈遇也停下,回头看他,皱眉:“怎么了?” 王数指着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长叹道:“你真是枉为大丈夫!竟然为了一介女子,和你父亲闹翻?我王数真懂不了。若是我是江北沈家的公子,我家老父是‘忠义’王爷沈思远,我怎会为了儿女私情放弃前程似锦?你啊你,沈妙檀,沈遇,你让我怎么说你才好!” 沈遇皱起眉,一副不解的模样:“怎么就不能舍?我本来也就毫不在意。况且,错本就在他,我为何不能同他闹翻?” 妥欢也暗自摇头——沈妙檀这脑子,可能也算是石头脑袋。确实,天下人多数都是舍情取利。若是我选,可能,也和王数选的一样。儿女私情,确实也无多重要。 妥欢自小未对谁动心,或是性子也淡,又或是年幼不识情爱。后来身世逢变,入了沙坻,更是练就一副冷心肠,唯有自己的命和父母的仇才最重要。至于那些情情爱爱,她觉得无趣又费神。 这般想着,妥欢更觉得这沈遇是个奇人。 第43章 我不可怜 我不可怜。沈遇,我一点也不…… 王数一副哑言的模样,指着沈遇的手指抖着抖着,便也慢慢放了下去,叹了口气:“算了算了!你真是朽木不可雕。我走了!” 沈遇没留,看着王数带着小厮便走了。妥欢提步就要跟在王数身后走时,却被跟在沈遇旁边提灯的小厮叫住:“诶诶诶!那谁,抱被子的那个,你是要去沈大人院儿的!” 妥欢只得连忙止住步子,将头埋得低低的,心里不禁叫苦——怎么就撞上了沈遇啊! 那小厮觉得这宫人奇怪,端着审视的眼光还想问话,沈遇却发话:“走吧。” 小厮便也收回了目光,提着灯,跟着沈遇的步伐。 妥欢也才微微松了口气。 没走多远,便到了沈遇住的院子。 那提灯的小厮似乎将眼睛长在了妥欢身上似的,刚一进院子,吆喝着众人将东西放到何处,又高声道:“那谁,把被子放进大人屋子里去!” 妥欢不仅叫苦的瞧着那间沈遇刚刚进去的屋子,踌躇了下,还是在那小厮的注视下进了屋子。 屋子里灯已点燃,沈遇立在那书桌旁,似乎正翻找着什么东西。 妥欢低着头,疾步进了屋子,冲向那方床榻,利索的将被子放好了,在离沈遇远远的地方,变了声腔:“奴婢告退。” 沈遇也没回头,随意应了声。 妥欢连忙就逃踏出门的时候,竟然恰好撞上了一个人的身上。 只听这人吃痛的吸了口气,倒是听得这人身后传出一声呵斥:“大胆!” 妥欢连忙退了退,跪在地上,低着头。 沈遇听到这声,皱着眉转过身,拿着一卷佛经走了过来:“怎么了?” “这奴婢没长眼睛,撞上了大哥。” 妥欢听见这声音,不由皱眉——这声音,怎么有些熟悉? “可伤着了?”沈遇这样问道。 一人带了几分笑意:“怎会伤着?没什么事的。” 妥欢听见这声音,一愣。 “大哥的伤还未好,若是撞上了伤口,那——” “没事。子弘都长了这么大了,怎么还这般大惊小怪的?”他笑话道。 沈遇却皱眉:“长珩,你怎么伤了?” 妥欢听得这一声叫唤,心中一紧,眸中冷意乍起——妥长珩。 她微微抬头,看着站在门前的男子,他捂住胸口,面色有些惨白,确实是一副受了伤的模样。妥欢不由皱眉——谁有这么大的胆子伤了妥长珩? 妥长珩微微摇了摇头,笑道:“没大碍。今日来找你,不过寻你说说话,自你进了军机处,我俩可许久未见面了。” 说完,那一旁的妥子希看向跪在地上的宫人:“去,找些温酒来。” 妥欢起了身,低着头:“是。” 她与妥长珩擦身而过,斜眼间,杀意而起。 妥长珩似乎察觉,微侧首看去时,只看见那低着头的宫人缓缓离去。他瞧着,微着皱眉。 “大哥,怎么了?”妥子希问道。 妥长珩回头,微笑:“没事。” ———————————— ———————————— 脚步微快,已远远出了那院子。 妥欢坐在一条长廊下,静了下心思,在回去领了酒下毒弄死妥长珩和安安静静回去的选择中,她犹豫了下,还是选择了第二种。 妥欢闭眼,夜风徐徐来。 她睁开眼,抬眼是明月。 算了。忍得住。 妥欢这般想着,抬手想着将夹在鬓发中的小竹筒拿出,却已没了。 她一惊下,沉下心想了想,便知道东西定然是自己撞上妥长珩时掉的,她皱眉,低声骂了句:“真倒霉!” 说着,便疾步走了回去。 远远的,长廊那头,有人挑灯走来。 那挑灯人瞧着夜色长廊中远走的身影,不由一惊,低声道:“那不是——妥欢吗?” 他身后的男子听见这话,抬眼了望过去,看清楚了,突的一笑。 挑灯人问:“瞧着她去的院子,好像是——军机处——沈妙檀的院子。” 他回头,看着主子笑意更深的模样,不由暗自沉了下心思——看来,督主似乎要生气了。 未得回应,周春深挑灯的手微微一抬,又轻声问道:“督主,要如何?” 只见这玄色长袍的公子负背,抬步道:“看戏去。” —————————— 妥欢跃到梁上,再跳到临近窗户边的廊下,隐了踪迹静了声响,犹如一只猫似的透过那微开的窗户看了进去。 屋内人仍是只有那三个,可桌上已经摆上了温酒,像是见方才的宫人跑了,便吆喝了那个小厮端了温酒上来了。她细细的在门前扫过,眯着眼,竟是看到了那小东西正落在那门口边。 若是不仔细看,还真找不到。妥欢看见了东西,终于松了口气。 “长珩,你的话我听明白了。可是我确实不知道未曾听到任何消息。”沈遇轻声道,似乎有些不悦。 妥长珩这时道:“我知道。可是此时的盛安府,暗地里早已都在寻着消息,你以为只有我们在找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沈遇皱眉道。 “西厂——也在找。”妥长珩的声音压了压,低声道。 妥欢一愣——他们在说什么? “西厂?”沈遇眉头紧皱,想了想,道,“若是西厂也在寻觅,或许是紫禁城里的意思?” “我也不知这是否也是紫禁城里的意思。不过,你可知道那陵川的郡主,为何会在进盛安前遭受山匪所劫?”妥长珩缓缓道。 寻觅?紫禁城?陵川郡主? 妥欢细细思量了下,突的灵光一闪——莫不是在说三九符!? “为何?”沈遇也未曾想到,此事竟然还关系到那郡主身上。 “因为宜王,也曾经有机会领受三九符。”妥长珩声音微沉,这般说道。 果然是三九符。妥欢眸色一沉,看到湛良镜的对手还不少啊。 沈遇皱眉:“你难道是说,三九符可能会在宜王手中。宜王已死,三九符定然会在陵川郡主手中,所以,才会有人想在郡主入盛安面圣前,抢夺三九符?” 妥长珩颔首。 想到那惨死的弘清晏,妥欢不由冷了眼——想来,这弘清晏定然什么也不知道。真是如同那王数说的——千里送人头的冤大头。 “那——会是谁?”沈遇道。 妥长珩伸出一指:“东厂的曹化春。” 伸出二指:“西厂的湛良镜。” 伸出三指:“燕王弘胥。” 伸出四指:“徐家。” 妥欢却微微握拳——五,妥家。 屋内一静后,是沈遇说了话:“难道,妥叔父未想动手?” 声音清淡,却在此时令妥长珩的面色一沉。 一旁的妥子希皱眉:“妙檀兄长,你怎能这般说话?” “三九符,是何物,天下人都知晓。妥叔父曾经也是身任八戟玉燕军指挥使一职的人,这三九符的去向,可能妥叔父会比谁都在意。三九符失窃的消息,虽然未摆到明面上来讲,可是暗地里所有人都在想着寻回此物,动的手脚可不少。这几日,盛安府中暗潮涌动,就算我闭上眼都能感到风雨来袭前兆时——难道,你们妥家真不想动手?” 沈遇微微皱眉,一副文人看诗书的模样,可说的话却掷地有声,无从质疑。 “妙檀,是在怀疑陵川郡主被山匪所劫一事,是我们妥家安排的?”妥长珩沉声问道。 沈遇突然缓缓一笑,为他二人参酒,道:“我只是在寻着你方才的猜测,提出我的猜测罢了。是与不是,其实与我本就没有关系。” 妥长珩静静看着他,随后也是微微一笑:“就算我们妥家想做些什么,也不会在这时动手。何况,那窝山匪,可是湛良镜去剿的——无一人生还。” “这事,我知道。湛良镜领的是陛下之意。”沈遇道。 妥欢想——这事蹊跷,却无破绽。而且,湛良镜剿匪,为的是让自己潜进紫禁城。再说了,这局,也是自己看清楚了才跳进去的......为的是...... 突然,她眸子一亮,又皱起眉——不对!不对劲...... 妥长珩也未深究这个问题,说道:“你可以怀疑妥家,但是,这一回的事,妥家确实与此无关。” 沈遇饮了杯中酒:“屠乞新单于求取大昭公主,是旧例,我没什么可怀疑的。” 妥欢皱眉——怎么扯到这事上了?难道又什么稀奇? 妥长珩张嘴,似乎要说话,却被沈遇打断。 “她的尸骨——”沈遇端着酒杯,微皱眉,“可回来了?” 妥长珩听到这话,顿了顿,皱眉回道:“还在路上。” 尸骨?谁的?妥欢不解,耐心听着。 沈遇放下杯盏,似乎叹了口气:“你们当真是恨得下心啊。” 听得这声叹息,妥欢缓缓的似乎懂了。 她微皱起眉,透过缝隙看着坐在那边的青衣男子,他微低着头,烛火照亮了他半张脸,明晃晃的,有些刺眼。 “远嫁作棋子,身死不得还——你们到底将她当做什么?”他的声音淡淡的,又轻又缓。 妥欢一愣。 果然,说的是自己。 是作为一颗交易的棋子,被父兄出卖的妥欢。 是在在那阴雨天,风光无限的坐上了金枝玉叶的凤辇花轿,卖去了异族屠乞的妥欢。 是几年后屠乞传了消息,阏氏患疾而死,尸首葬在异乡的妥欢。 可是,说是患疾而死,却只是堂皇的粉饰。 这消息传到盛安时,妥欢没多大的感觉,只认为那个“妥欢”不是自己,只是个被寻去送死的棋子。 可是在妥欢不小心撞倒了湛良镜书房上的一堆书册,慌乱收拾的时候,她却看到一句话——密探而得。屠乞阏氏,妥欢,因单于醉酒虐杀而死。 那时候的妥欢愣了许久,蹲在地上握着这西厂密报,不知在想些什么,脑海中只有这几个字——妥欢......虐杀而死...... 她这才觉得有些奇怪,到底自己应该是怎样的? 她呆愣到湛良镜回来了,他看到妥欢手中那封密报,便知道了。 湛良镜没说什么话,只蹲下身子,对上妥欢有些失神的双眼,淡声道:“你做的对。不论那时,还是这时。只要活着一条命,什么都是值得的。” 妥欢仍旧静静的,看着他。 湛良镜微微歪头,突然问道:“恨吧?” 她记得,那时的自己是点了头的。 “恨下去吧。”他微微一笑,声音轻轻的好听极了。“这样,你才会好好活着。” 风过,吹醒了这时窗下的妥欢。 回过神,妥欢的眸子亮的像是夜间的小兽。 是啊,恨啊。 恨的她夜夜梦到阿娘站在火中喊着她的名字,梦到那不曾见面的父亲掉落在千军万马下的头颅,梦到自己在异乡被一个满身是毛的人虐杀而死...... 所以,她才能够用这双手杀人,才能在沙坻中经历无数的厮杀活下来,才能算计一切可以利用的人,才能在那日决绝的用匕首划破自己的脸颊,才能如此残忍的对待自己。 “当真可怜。”她又听到沈遇沉沉的叹息。 妥欢却寒着一双清冷的眸子——我不可怜。沈遇,我一点也不想让任何人可怜。 第44章 何谈无辜 出生在氏族大家,你以为,谁…… “妙檀。”妥长珩微皱眉,随后低下头,语气淡淡,“什么人该做什么事,自他出生便就已注定了。” 沈遇神色微凝,静静的看着他:“可她是无辜的。” 妥长珩突然勾起一丝笑:“出生在氏族大家,你以为,谁能是无辜的?” 他的手微抚在胸口处:“前几日,我自清河回盛安,夜里遭到突袭,身受重伤,取来的情报也被人抢走一半。回到家中,父亲责骂,无半分担忧,便又是一顿责罚。你觉得,我可否也是无辜的?” 两人相视无言,妥子希看了看面色凝重的沈遇,再看了看微笑着的妥长珩,自觉不是自己说话的时候,便只闭上嘴什么也不说。 妥欢静静的看着,突然不由冷笑。 但见妥长珩微微抬手,让妥子希出去。 妥子希也听话,起了身,向沈遇欠身拱手行了礼,便出去关上门。 屋内只有二人相坐。 只听妥长珩举起酒壶,为二人都乘上了酒,他的声音不起波澜,似乎还带着几分笑意。 “你要我将她的尸骨从屠乞盗回盛安府,已是让我费解不已,而且,与我的交易,更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妙檀,我真想知道,你到底是什么心思?” 妥欢听见这话,心中不由一紧——沈遇为什么要把那尸骨送回来?与妥长珩的交易?做了什么交易?是关于军机处?还是关于江北沈家? 突的,妥欢想起了那日沈遇来到湛良镜的府邸要她,湛良镜那时说的话——若是沈遇当真对你是真心实意,想要护你平安呢? 她眸子一凉,微微皱眉——不信。我不信。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只为了可怜一个人,就与虎谋皮?是他傻,还是另有所图? 只听沈遇轻声道:“没什么心思。不过是我念及小时情义时做的蠢事罢了。你也不必猜忌,这是不是我设的局。” 听到这话,妥欢心思仍旧有些慌乱——要回尸骨,本就是件蠢事。自然,是不会有什么真心实意。可是...... “是啊,你是一副慈悲心肠。世上难得的大好人。”妥长珩微微笑着,说的诚恳,话语却略带嘲讽。 沈遇的神色也变得越发的冷淡,道:“我答应你的军事攻略图,自然会寻个时机,给你。但是,你答应我的三件事,必定要给我个交代。” 军事防略图?!难不成——是大明关的军事防略图?! 妥欢眉心一跳,那日湛良镜也曾以自己为利诱,让沈遇交换大明关的军事防略图。可是,沈遇也是明言拒绝了的。到底妥长珩答应了沈遇哪三件事,能够换得这等机密? “自然。”妥长珩笑言道,随后起了身,“不早了,该走了。” 沈遇也起了身,颔首。 突的,不知哪里飞来一颗小石子,打在了妥欢的肩膀处。 她一惊,身子一斜,撞上了窗户上,发出声响。 这一声,自然惊到了屋内人。 “谁!”妥长珩厉声道,说着便就冲到窗前。 妥欢连忙轻身跃到房梁之上,身子弓着犹如一只猫,不动声色,呼吸也放慢。她细耳听着,手放在了腰间的九星匕首上。 只听廊下窗户被妥长珩推开,他声音稍高:“谁!” “可看见人了?”是沈遇。 “没人——不过——” 妥长珩话未说完,目光却定在不远处的长廊中。 下一刻,只听那长廊中,传来一人带着三分笑意的声音:“方才,我瞧见这儿蹲着一只大黑猫,春深不信,我便扔了个石头,也不知打中没——怎么,打扰到妥公子同沈大人的谈话了?” 妥欢连忙屏住呼吸,将身子压得更低——湛良镜! 她看向那处,只见廊下站着两个人,可是屋檐挡着,只看得见那两人的下衣。 妥长珩的声音似乎不悦:“湛督主真是好兴趣,夜深还四处散步?” 廊下,玄衣人缓缓踱步,声音带笑:“怎么?许你深夜同沈大人灯下话,不许我提灯散步?妥公子,你这理,也太不公正了吧?” 妥长珩和沈遇未回话,似乎在考虑这话有几分可信度。 湛良镜带着笑意,步子侧转:“春深,你说说,我这话可对?” 身后提着灯盏的周春深回道:“督主的话自然是对的。” “湛督主,有如此好兴致,我们自然不能说二话。不过,督主方才是说这里有只大黑猫?”妥长珩皱眉,问道。 湛良镜答道:“自然。一只——极大的黑猫。隐在夜色中,差点连我都没瞧出来。也是狡猾,被我用石子一打,一留窜就逃了。若是下次见到了,可得抓住,瞧瞧这大黑猫是哪家主子养的,怕是再养养,还得养出灵性来了。” 这话说的...... 妥欢不由留下一滴冷汗——完了。 妥长珩同沈遇相视一眼,心下一思索——定是方才有人在这儿偷听,被这湛良镜看到了......可是,方才我二人的谈话,可否被这湛良镜也听到了? 妥长珩拱了拱手:“夜深了,是该歇息了。明日国祭,还得早些起。” 说着,窗户吱呀一声,似乎就要关上了。 怎料这湛良镜突然一笑。 窗户便又微微打开,妥长珩看了过来:“湛督主,可有别的事?” 妥欢看向那长廊下,只见那玄衣人踏出步子,微屈身,坐在了廊中。 视线一转,青瓦屋檐下,明月照拂在玄色衣衫上,也照亮了湛良镜的脸。 他含着笑:“于妥公子一个忠告。” 妥长珩面色无异常,与他对视:“怎样的忠告?” “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的。”湛良镜的手抚在栏杆上,笑的淡薄,“以后,还是别再夜里出门了。” 妥欢念叨这话,想起之前妥长珩说的“夜间遭袭”,不由一笑。 妥长珩一愣后,也是勾起一丝冷笑:“多谢督主忠告。长珩必定——铭记于心。如此,我也想起一句话,想提醒湛督主。” “何话?” 妥长珩看着他,笑的温文尔雅:“非己勿贪。否则,割舍不下,只会落得个失之东隅,更无桑榆可收的下场。” 湛良镜只是颔首一笑:“妥公子一话,当真醍醐灌顶。本督记住了。” 妥长珩笑着回到:“如此,长珩也便回去了。督主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妥欢的目光刚要收回来的时候,却见湛良镜突然抬起头,两人恰好对上了眼。 月色下,这张如玉雕刻的脸似是更是添上光华,那眸子也衬的越发明亮,似是月光如水尽在其中。 廊下那玄衣人突的勾起一丝更深的笑意,却让妥欢瞧着只觉寒意极深。 “不急,本督这不还想着去抓只大黑猫玩玩吗?” 第45章 说不了谎 妥欢,你的眼睛说不了谎。…… 妥长珩和沈遇相视,只见沈遇微微摇头,妥长珩便应付性的同湛良镜说了几句话,便扣上窗户。 廊下湛良镜微微歪头,只望见那青瓦屋檐上弓着身子迈出轻巧步子要逃走的“大黑猫”,两指靠在唇边,呼出一声长哨。 那“大黑猫”身子一斜,收回了迈出的步子,回过头,一双眸子亮的发光。 湛良镜微微一笑,手指微转,不知何处来的石头正在掌中掂量。 妥欢瞧着他这架势,便晓得再不下去,下一秒这小石头可能直接砸在自己不晓得哪个穴位,可不论是哪一击,都会疼上五六天。妥欢这些年性子都磨得差不多了,对着这“花面阎王”,再硬的脾气都得软下来。 她举起手,示弱的点点头,带着硬生生的笑,翻身轻步跃到廊下,极漂亮的落了地。 湛良镜已起了身,带着提灯的周春深,转身往另一处而去。 妥欢皱眉,不死心的往关紧了的窗户那边一看,心底不由担心那小竹筒,若是被沈遇或是妥长珩看到,那定然是个大麻烦。 周春深往后一看,唤了一声。 妥欢连忙迈着步子跟了过去。 已是走到寂静的一处小回廊,湛良镜欠身坐在栏杆处,向着周春深微挥手。 周春深颔首,退了十来步,眼神盯着四周,自是放风。 妥欢低着头,在心里计算着这里到沈遇院子的距离,想着那小竹筒的地方还算隐蔽,只要自己快些,那么就没问题。 “说说吧。”湛良镜轻声道。 妥欢下意识的抬头,对上他的眼眸,连忙带上笑:“督主,是要让妥欢说些什么?” 湛良镜靠在梁柱上,头微侧着,盯着妥欢,笑意凉凉:“你觉得,我需要你说些什么。” 完了完了。又在这么笑。 妥欢连忙示好的笑道:“今夜,我见到妥长珩带着妥子希去了沈遇的院子,便想着两人或是再商议着什么。督主让我记得自己十三影卫的身份,我这不连忙去做梁上君子探消息吗?” 湛良镜还是带笑,未有半分异常。 妥欢又道:“而且——或是督主不用那石子打中我,或许,我还能听下去。” “如此说来,还是我的错了?”湛良镜勾唇一笑,似乎毫无懊恼之色。 妥欢连忙否认:“妥欢不敢。” 他轻抛着手中的小石子,随口道:“探到什么消息了?” 妥欢心中一定,轻声道:“沈遇将大明关防略图给了妥长珩。” 石子落在掌心,动作顿了顿,随后却又被他抛起。 “所以呢?”他的语气仍是平静,似乎毫无波澜。 不对啊。大明关防略图湛良镜一直都想得到,若是听到被妥长珩得手,也不该如此冷静啊。 妥欢思索了下:“妥长珩以三个要求来换取了防略图。” “哦?你可晓得,哪三个要求?” 妥欢微皱眉:“未能得知。” 湛良镜不去看她,视线随着高高抛起的石子起伏高低,缓缓道:“你可知道你这番话又多少处漏洞?” 妥欢一愣,未有回应。 石子抛起,是一落。 “‘一红指’的住所同‘一绿指’的居所,相隔还是有些距离,你这陵川郡主,在何时何处看见妥长珩离开自己的院子,去了沈遇处?” 石子再抛,是二落。 “你这一身宫人服饰,发饰装扮,可不像是临时偷来的。” 石子落在掌中,手指摩挲着肌理。 妥欢看着那白皙修长的手指中的鹅卵小石,突然觉得这光滑如玉的石子也比不得他那双手细腻柔滑,心中不由道——啧啧,果然生的一副好皮囊。 “别想着骗我。妥欢,你骗不了我。”湛良镜下了这般的定语。 妥欢苦笑一声,看着他,拿出腰间藏着的九星匕首和几根毒针,低着头,缓缓道:“我这一来,只是为了杀妥长珩。我打听到妥长珩今夜会寻沈遇,便带上了九星和毒针,换上了宫人的衣服,到了沈遇院子。本来想寻着时机,找机会下手,可是却被督主打断了。” 湛良镜玩弄着手中鹅卵小石,看向她的眼睛,随后拿起了九星,抽出匕首,看着尖锐锋利的刀锋,淡淡道:“跪下。” 妥欢没多想,直接跪了下去。 “我给你这九星,不是让你取了私怨仇家的命。”他说着,放下手中小石子,向着妥欢伸出一只手。 妥欢看着他伸到自己眼前的手,一愣后,将左手放在了他的掌心中。 他握住妥欢的手,翻转出掌心,道:“本督说过,你不该惹得本督生气。妥长珩的命,若我要,他定然没有活路。可是——现在,不是时候。” 刀尖缓缓划伤她的掌心,血瞬间渗了出来。 妥欢暗自咬牙,忍住这份疼痛。 伤口划出两寸长,血已缓缓滴落在了地上。 湛良镜面色无常,从腰间掏出两个小瓷瓶,其中一瓶倒出了一颗如蚂蚁大小的白色颗粒,像是虫卵。 妥欢看着这颗粒被湛良镜放进自己手掌的伤口里,只觉溃痒痛楚,妥欢不由开始微颤这左手——是蛊种! 湛良镜仍旧面色淡漠,握住她微颤的手,又握住另一个瓷瓶向着妥欢的伤口倒出白色粉末。 □□敷上伤口,妥欢觉得那份溃痒的痛苦渐渐消了下去。 湛良镜随手扯下发带,为她细细包扎了伤口,道:“可知道这叫什么?” 妥欢看着他为自己包扎伤口,皱眉想了想,回道:“——凤凰胆?” 沙坻十三影卫都需种下凤凰胆,这是旧例。妥欢知道,可是自她当上十三影卫,便就出了沙坻,跟在湛良镜身边,却未曾种下凤凰胆。她虽不知道凤凰胆到底是什么东西,可是猜也能猜到定然是个什么蛊种毒药。 听到这三个字,湛良镜微抬眸瞧了眼妥欢,见她一副皱着眉认命的模样,不由嗤声一笑:“凤凰胆......” 为她包扎好了,湛良镜仔仔细细的看着这伤口,认真似的点点头,像是在审视自己包的严整的发带。见包的如此好,甚是满意的一笑:“你还没到那时候。” 那时候?种下凤凰胆还要什么时候? “我昨日得到消息,弘清晏自小染得一种怪疾,体寒如冰。你这身体壮的如牛,自然不会体寒,便给你种下了这寒蛊。虽是会受些罪,但明日——”湛良镜看向她,“便是国祭。是你有机会见到冕下平祖的唯一机会。我要确保万无一失。” 妥欢看着他,又低下头看着掌心被黑色发带包扎极好的伤口,微微皱眉:“妥欢明白。” 湛良镜坐直了身子,将那把带血的九星用袖子擦拭了干净,收回了刀鞘中。 妥欢见他没有说话,继续道:“妥欢记得督主的交代,关于所有人的信息我都已了然于心,平祖不会发现。至于三九符的下落,我会尽力追查。” 湛良镜没有答应,只仰望着夜上明月,良久才问道:“可记得本督曾说过你缺的那一分?” 妥欢看向他,蹙眉回道:“妥欢记得。” 那时,湛良镜紧握住自己的手腕,拉近了她,以指虚点她的双眼,声音轻轻——杀人诛心,你懂。投机取巧,也会。两分的狠劲,三分的运气,四分的胆量,却还缺一分。 “你现在可知道我说的那一分是何物?”湛良镜转回目光,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子,问道。 妥欢抬头,看着他,想了想后,微微摇头。 湛良镜瞧着她的眼睛,歪头一笑:“妥欢,你可知道你像什么吗?” 妥欢还是摇头。 “你的眼睛像一只猫。” 她微皱眉,很是不解。 “但是,你不是乖巧讨喜的家猫,也不是放肆无形的野猫......”湛良镜沉吟一会儿,恍然大悟道,“对了,你应当像一只猞猁。” “猞猁?”妥欢一愣——怎么从猫身上又跳到猞猁身上了? “狡猾又谨慎,懂得自我保护,懂得伺机而动。可是——” 湛良镜顿言,看着妥欢甚是求解的眼神,好笑一声,用手中刀鞘打在她额上,笑道:“——还是一只不会忍耐的猞猁。” 妥欢甚是吃痛,摸了摸额头,突然抬头道:“督主所言,是说我缺一分忍?” 湛良镜只淡笑着看着她:“不忍,则乱大谋。你心中有谋,有时却会意气用事,不明后果,总以为你那小聪明能够救你一命。可是,哪里能总有这么好的运气?” 妥欢心中琢磨着他的用意,不知觉缓缓低下头的时候,额头又被狠狠一敲。 妥欢不由呼痛,捂住头:“督主!” 湛良镜似乎觉得好玩,挑眉笑道:“还有——你今夜当真不知道沈妙檀同妥长珩的交易?” 妥欢揉着痛处的手一顿,只是装傻般的回道:“不知道。” 湛良镜眸子流转着光华,含着笑甚是戏谑嘲弄:“你不知,我知。” “其中一个条件,是埋在屠乞费哈(屠乞大都)的一具尸骨。” 妥欢一愣,皱起眉看向坐在廊下男子。 湛良镜笑道:“小时玩伴,远嫁去了异乡,后惨死,大发善心的将她送回故土。这般的善举,你不觉得,真是让人感激涕零吗?” 妥欢微微一笑:“不过是件蠢事,哪能让人感激涕零?” “哦?”湛良镜挑眉,有些惊异,笑道,“这般的用心,你当真无半点心动?” “督主这话真是没意思。按照督主的道理,若一个陌生人做了一件对自己毫无益处的事,便要对他感恩戴德?”妥欢仍旧笑着,却是没心没肺般的淡漠,“那具被沈遇要求送回大昭的尸骨,那具领着妥家女郎的身份远嫁屠乞的尸骨,早在我逃离妥家时便与我无半分关系。这样的‘善举’,在我眼中,无异于毁舟为状的蠢事——督主,到底让我为哪点心动?” 湛良镜静静的看着她,起了身。 妥欢见他起身,也缓缓的起了身。 他踱步,离得更近了些,微低头,盯着妥欢的一双眼。 妥欢也不退,抬着头与他对视。 突的,湛良镜一笑,用手中刀鞘又打在她的额头。 妥欢被打的恼火,捂住痛处,蹙着眉瞪他。 湛良镜瞧着她,淡淡一笑:“妥欢,你的眼睛说不了谎。” 妥欢一愣,看向他。 “这是好事。”湛良镜淡声道,将手中的九星匕首放在她的手中,“可,也是坏事。” 妥欢不解时,湛良镜以迈出步子。 妥欢握住九星,皱着眉甚是纳闷时,又抬头看向他的背影。 长廊中,微风而起,玄衣长衣被吹起。 月光如泻,流落在他的身上,如薄雾般轻缈。 他的脚步停住,转过身,双手负背,看向不远处的妥欢,勾唇言笑道:“晚了。你若不快点,或许就晚了。” 妥欢一怔,心中起疑,只想着莫不是湛良镜知道自己去那屋子是找那消息? 她不由自主的追出一步,却还是停住,眼见他已走远,带着周春深消失在转廊外。 妥欢紧握住手中的九星,心绪杂乱,可是最后却想到他的那句话“妥欢,你的眼睛说不了谎”。 她下意识的抚摸了下自己的眼睛。 随后,妥欢回神,转过身,疾步走向来时的方向。 第46章 手起刀落 不过手起刀落罢了。怎么下不…… 国祭结束的那晚,明月禅寺出了乱子。 起因已然不知,或许是有个打瞌睡的宫人不小心撞翻了一旁的烛火,燃起了幡子,又或许是那供奉的灯油被老鼠碰倒,刚好滴在了那火盆中。反正这火势极大,将那满堂佛像尽数毁了。 而那日的起火的佛堂之中,只有冕下一人。起火的缘由,或许只有冕下才知晓。 可是冕下的消息,谁敢打听?有人便探想着,要不,去问问那陵川郡主? 这就奇怪了。这佛堂起火干那郡主何事? 悄悄给你说,那日我瞧见,除了冕下被一堆人从那烧尽了的佛堂拥着出来,还有一人也跟着出来了。 谁? 正是那陵川来的小郡主。 ———————————— 妥欢醒来时,坐在一旁的是个白胡子的老御医。 老御医正把着她的脉,突然见着床上人睁开眼,同她大眼瞪小眼,随后连忙起了身,向着身后道:“皇后娘娘,郡主醒了。” 徐静好从凳子上起身,疾步走到床榻边坐下,看到妥欢已然醒了过来,便笑道:“清晏,你终于醒了。” 妥欢想了想,佯装一惊,随后便要挣扎的起身:“皇后娘娘,陛下可要问罪于我?” 徐静好一愣,连忙按住她:“怎么这话?” 妥欢睁着一双大眼睛,惊恐道:“国祭那夜,我并非擅自闯入,而是看到一个黑衣人从后门出来,我便想着莫不是哪个偷东西的贼?便寻了进去,却见有一人倒在佛堂之中,我看过去,竟是冕下。刚想着出去寻人的时候,不知哪里突然燃起了火,火势极快,我也没能唤醒冕下,便只能护着冕下到了那角落中,随后......随后......我就晕了过去——对了,冕下可还安好?” 徐静好听得这番话,俯拍着她的背脊,安抚了几句,眼神却瞟到一旁的圆璧。 圆璧微微点头,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妥欢用被子捂住脸的时候,眼睛瞟到走出房子的圆璧,随后又开始低声抽泣起来。 徐静好安抚着惊慌失措胡言乱语的陵川郡主,突然见她一个气息不稳竟是晕倒在自己的怀中。徐静好连忙道:“太医!” 老御医上前,连忙把脉,随后道:“皇后娘娘,郡主无碍,不过是体质虚寒,又受惊过度,这才晕了过去,再休息些时日,为她复些补血安神的药,便就好了。” 徐静好颔首,将她放在床上,为她敛了敛被子,看着床上女郎惨白皱眉的面容,又细细盯着她脸颊上的伤口,突然道:“宋太医,你可觉得,这郡主脸上的伤好的差不多了?” 宋太医看了看,回道:“那位民间游医的医术确实高超,微臣看,或许不出半月,郡主面容便可完好了。” 徐静好没应话,转身对着一旁跪在地上的袖珠等伺候的宫人说道:“好生照顾郡主。” 袖珠等人皆是低声应道:“是。” 说完,徐静好便带着人走了。 袖珠起了身,让那些宫人将屋子里的东西全收拾干净了,便找了些缘由遣走了所有人。关上门,屋里只有她和床上人。 妥欢听着屋内都没声响了,这才缓缓睁开眼,起了身,揉了揉自己的胳膊,道:“我睡了多久?” 袖珠端来一杯茶水:“一日多了。” 妥欢接过茶水,喝了一口,笑道:“督主那寒蛊,果然厉害,竟然将我的身体虚化到这种地步。” “寒蛊虚弱体质,也可让人发现不了你会武功的事。况且,这宫中御医也未见过什么世面,仅仅探你脉搏,当然不会得知。”袖珠微微笑道。 “我昏睡的这些时日,有什么人来过?”妥欢捧着热茶,这才觉得有几分暖意,问道。 “皇后来过两次,除此之外,也就督主私下派人来问过。”袖珠回道。 “冕下如何?” “没事,今日也醒来。皇帝下令,让督主同东厂、锦衣卫,三厂同时查明此事。” 妥欢点了点头,便也没再问了,又喝了口热茶。 袖珠笑道:“你可真是厉害。昨日国祭时,冕下未曾出面,你没有任何机会能接近他,我本想着督主交代的任务肯定完成不了。哪晓得,你昨晚就设了这么大的局。” 妥欢握住茶水的手一颤,皱眉问道:“我昨夜不过是在暗处跟踪了冕下,看到他出了院子,便连忙跟了上去,可是在半路上我却跟丢了。后来我听到佛堂有声响,看到了一个黑衣人从佛堂里逃了出来,我才进去了。看到他晕倒在佛堂中,身边没有一个人,便想着还不如设计一场救命之恩的局,这才拿住烛台撒了灯油放了火。我拖着他到了比较安全的地方,寒蛊发作,我连一声救命都没能交出来,就晕了过去。” 听到这话,袖珠皱眉:“所以说,还真有黑衣人?” 妥欢点头。 “那么我得赶紧把这消息传给督主。”袖珠起了身,说着就要走出门。 妥欢却突然想起自己在昏倒的时候听到有人叫她“妥欢”,不由一震,连忙叫住她。 袖珠停住脚步,又转了回来:“怎么了?” “是谁救了我们?” 袖珠想了想:“说是一个小沙弥发现了佛堂大火,叫了人。” “冲进来救人的有谁?” 这话问的很奇怪,可是袖珠还是仔细的想了想,回道:“不过是些寺里的和尚,还有些侍卫——” “谁救我出来的?是督主?还是周大人?” 袖珠一下子反应过来:“抱你出来的——是沈遇!” 妥欢皱眉:“那时候我的面纱可还在?” “在。” “救火或是站在外面的,可有妥家人?”妥欢再问道。 袖珠再想了想:“好像是有的。” 妥欢突觉头疼,摆摆手:“走吧走吧。” 袖珠皱眉:“应该认不出你的。何况你的脸上还有伤,面纱当时也是还在的。” 妥欢没理,觉得身子有些冷,便又缩回被子里去了:“告诉督主一声,小心沈遇。” 袖珠答应了一声,便就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屋内寂静,妥欢愣了片刻后,起身时,手从床榻下的顶格缝隙中掏出了一个小竹筒。这是那天晚上,妥欢趁着沈遇如厕时,取出来的。 本该看完之后就毁掉的,可是妥欢却想了许久后,留下了。 抽出小竹筒的纸条,是极小的字。上面写着——明关之难缘起于沈思远查到大元独孤皇室血脉藏匿于大明关,冕下便派妥亨率兵前往镇压。当年旧人说,那大元余孽同当年的秦王有关。此事,无疑。 沈思远?大元余孽?秦王? 妥欢皱起眉。 她是知道秦王弘献的。 那个在皇兄被俘虏的三年时日里创造“秦王盛世”的王爷,在皇兄归朝时,给他的嘉赏是“夺宫之变”的斩杀。可饶是有人觉得他冤枉,却无一人敢为他鸣冤。 可是,阿娘不是说,明关之难是被他人构陷的,那前朝余孽更是污蔑。可是为什么现在得到的消息,又牵扯出秦王和那大元余孽? 吉蛋却还说“此事无疑”,难不成是这旧人是道听途说,信口雌黄? 妥欢扶额,仔细思索,还是觉得甚是混乱——不行。还是得找到那个李叔全。李叔全隐身在这明月禅寺里面当了和尚,只要消息没错,就得尽快找到李叔全。 只要找到了他,当年的明关之难就都能解开。 ———————————— 湛良镜俯身,用一只银簪微挑着案桌上的灯火,火烛明了几度。 “夜里来找我,是有要事?”他放下银簪,看着来客,笑问道。 来人隐在那屏风后,只一斜影,却听他声音沉沉:“你都寻到了我,那些人也便快了。我的事还没做完,自然不能死。” “你这意思,是觉得我不会杀你?”湛良镜笑道。 那人也嗤笑一声:“只要你没找到梁科元,就不会杀我。” 听到这名字,湛良镜微微皱眉,可声音却未动声色:“你以为,我当真找不到梁科元?” “你若真能找到他,绝不会在这里安坐着。” 湛良镜寒着脸:“这是何意?” “若告诉了你,我的保命符可就没了。”那影子动了动,似乎是坐在了那后面的凳子上。 “你这是——在与我谈条件?”湛良镜冷笑道。 “是。” “你真知道梁科元?” “至少,现在你只能相信我。”未得回应,那人笑道,“若是真不信我,何不问问你那上主?” 提到上主,湛良镜下意识的杀意骤然而起:“想活命,就少说废话。” 那人轻声笑了笑,随后问道:“昨夜,那个闯进佛堂的女子,是你的人?” 湛良镜皱眉:“是又如何?” “叫什么?” “弘清晏。” 那人不急,带笑道:“年纪不大,说谎倒是脸不红心不跳。” 湛良镜也冷笑:“你年级大,却还不是像只耗子不得安身之所,处心积虑却老套无用。” “那女子可是个探子?” “与你无关。” 那人声音沉了几分:“若不是昨晚你的人闯了过来,我会得手。” “你当我是三岁小儿好骗?你的武功早已废了六成,可乾赢宫的那位也不是善茬,我虽不知道你到底用了什么法子将他弄晕过去,但看来你也受了重伤,不然就算有人闯了进来,你也不必逃走。” 一时寂静后,那人笑出了声:“当真是那独孤停云老毒物教出来的小子,眼光果然毒。” 湛良镜依旧冷冷:“上主之名,不是你这般腌臜之人叫的。” “呵。那老毒物真将你养成了一条听话的狗啊——” 话未说完,只听那边细索之声。 “四步骨的毒针?啧啧,幸好当年我的眼睛没被那场大火熏瞎,怕就被你这毒针给射中了吧?不错不错,武功倒是练的好。” 湛良镜用锦帕擦了擦自己手,冷言道:“你再说混账话,下一次就不再是一根四步骨了。” 那人将那四步骨扔在地上,说道:“好。——我要你做两件事。” 湛良镜没应,静静听着。 “第一件事。你是被皇帝派来追查此事的人,明日我要你随意逮捕一个人。乾赢宫那狗东西定然会见的。而我,你要将我安插在你身边。” 湛良镜仔仔细细的擦着自己的佩刀,听到这话,轻声笑道:“安插在我身边?呵,你若真有那运气杀了冕下,自然是活不成了,可若是陛下追究下来,问责刺客为何在我身边,那时——我便成了替死鬼。你当真算计的好。” “你现在的身份,皇帝肯定不会杀了你。” 湛良镜想了想:“明日,我会将你安插成逮捕刺客的侍卫,你想做什么,与我无关。” “好。”那人也没二话,答应道。 湛良镜又道:“第二件事?” 那边人顿了顿,良久才道:“你要帮我找一个人。” “谁?” “妥珅之妻,滟三。” 湛良镜一愣,皱眉问道:“妥珅——还有妻子?” “江湖侠客。同将军未曾明媒婚娶,却是两情相悦的伴侣,是为将军之妻。” 湛良镜点了头,道:“你找她有何事?” 那边人似乎沉沉叹息:“我本以为她在那年便死了,可前些时日有人追查我,我从那人的口中得知,是一个叫滟三的人在找我。我才知道她没有死。” 湛良镜擦拭佩剑的手一顿,声音轻淡:“找到她,又如何?那时候,你可能都死了。” “我留有一封书信,你若找到她,便交给她。” “你不怕,我看了?”湛良镜看向那影子,问道。 那人笑出声:“你看了又有何妨?当年的事你也是当局人,我忘不掉的事,你也知道。” 湛良镜微微皱眉,却又嘲讽一笑:“你隐身这么多年,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就没想过放下一切?” 屏风后的影子似乎微动,声音带着三分淡淡的笑:“放下?你当真也太看得起我了。当年的事,若非我的过错,将军不至于因为包庇我而落得这般下场。我所做的一切,不过都是在赎罪——而且,这么多年,难道你的境况不与我相似?” “哦。对了,我忘了。当年小小年纪,就能忘却恩情,做出那般抉择,自然跟我是不同的。”嘲讽之意,丝毫不减。 湛良镜听到这话,心中一怔,却未回话。 他低眸,寒意隐在他的眼睑之中。 “我帮你做了这两件事,可你若不知道梁科元的下落——” 那人淡笑:“那时,你该如何?” 他勾唇,看着手中佩剑寒光,戾气含在他的眉目之间。 “那时——我就将你挫骨扬灰。顺便,杀了那滟三,掩盖当年所有真相,将你多年的心血付之东流。” 那边未立刻答话,屋内死寂一般。 突的,那人凉声大笑起来,却比那痛哭咒骂好不了多少:“早知你是如此忘恩负义之人,当年就该劝说他将你和梁科元丢在那雪地里,被北镇抚司的锦衣卫带回去。后面的一切,便就不会发生。” 湛良镜仍旧淡淡的。 随后,那人冷声道:“只要我明日能杀了弘恪那老贼(冕下),你的消息自然会得到。” 那斜影似乎站了起来,可他身影一顿,又问道:“我真想知道,当年的你,怎么下的去手?” 湛良镜一笑:“不过手起刀落罢了。怎么下不去手?” 那边似乎被他这句话给惊住了,随后回神,冷笑道:“我原以为我平生只有两件憾事,一是那日冬雪,停下了车马,让主子瞧见了你,救了你。二,就是大明关一事拖累了将军。如今,竟然还有一件。” 湛良镜没有应话。 “明日我就要死了。真遗憾,看不到你罪有应得、死得其所的时候。” 说完,那斜影一动,只听那边窗户推动的声音,便再无声响了。 那窗户被晚风吹得吱呀之声不断。 传进来的风忽大,灭了屋内仅有的几盏烛灯。 湛良镜放下手中佩刀,摸着黑,缓缓穿过屏风,这后面已经空无一人。 他走到窗户边,伸手把住了被风吹动的窗户,抬起头,望见了黑夜。 漆黑的天色里,云掩住了星月,看不到一丝光明。 湛良镜淡淡的轻声道:“那你是要一个七岁孩童做什么?” 七岁的孩童,怕疼怕死,只能做出选择,只能握紧了那把刀——那把刀很快,快到自己的眼睛都没眨,那人头就落在了地上。 那场大火,还有那颗人头,这么多年,一直都在自己的梦里翻来覆去颤的他无法安眠。 突然,他的脑海中再次传来当年那白衣男子的笑声——良镜,活着未尝不是件难事。今日以后,你莫要后悔。 湛良镜依旧仰着头,看着漆黑夜,那双眸子缓缓染上湛蓝。 “我不后悔,先生。” 只要能活着,就不会后悔。 第47章 第一冤罪 秦王得此终果,涕泪而下,叹…… 元祖诸子,咸有风骨。 择其五子,秦王弘献,文雅有大德,武艺多堪御侮。元祖在位多有传位立东宫之意。 然元祖崩殂时,丞相鄢客领元祖遗诏,奉二皇子弘恪为帝。 时人费解。 顺天十年,“里汌之劫”,平祖被屠乞所俘。 秦王摄政,盛世安泰。京都传闻,秦王若得大统,未可量其功矣。 顺天十三年,平祖回京,怒其秦王摄政之举,诏名宫宴,引秦王入紫禁城,斩于太极宫。史称“夺宫之变”。 大臣平民若非议者,一律论于诛族之罪。 秦王得此终果,涕泪而下,叹为大昭第一冤罪。 ——范吕《哭秦王哀辞》 ———————————— ———————————— 床榻上那白发老者突然睁开眼,抽出放在枕头出的一把长剑。 守夜的太监听到声响,见到主子醒了,连忙赶到床边,嘴边的话还没有出口。 “呤——” 听得那长剑抽出的颤响,泠泠寒光中,长剑已是直接插入了这太监的胸膛中。 太监一声痛呼,便倒栽床下,双眼瞪大,抽搐之间已然没了呼吸。 吱呀之声,推门进来的乾赢宫大太监闫方。 轻巧的关上门,只见屋内昏暗,可闫方却嗅到了血腥味,他大惊失色,手脚迅速的点燃了旁边的灯。 灯盏渐亮。 血顺着长剑,滴落在地上,在寂静的房里发出细小的声响。 那握剑的老者,血红色的眼里戾气深深,如同从地狱而来的苍老战士。 “杀——都杀了——将辱没天子圣威的逆贼都杀了——” 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 闫方一愣,颓然跪在地上:“冕下!” 弘恪仔仔细细的看向他,似乎认出了他,便笑了:“思远,你来了?” 闫方听得这声唤,不由一愣,心下叹息——冕下又发病了。 随后缓缓起身,向他走去,将他抚坐在床榻上,轻声道:“陛下,可又做梦?” 弘恪笑意渐渐淡去:“是。朕梦到了——他。” 闫方瞟眼看了那倒在一边的尸体,微皱眉,可答应道:“陛下是做噩梦了。” 白发苍颜的老者,额间的冷汗和煞白的面色更显得人虚弱,可他抬起一双如孤鹰的眼,仍旧同年轻时一样的阴戾冷傲。 “不。不是噩梦。”老者冷笑道,“即使在梦里,朕依旧是胜者。弘献,他,仍旧一败涂地。” 梦里,紫禁城太极宫里,满殿穿着赤色铠甲的金吾卫,他坐在那龙椅之上,俯视着立在那殿中的白衣男子,如同误入狼群之中的雄鹿,注定被撕裂的结局。 可是,梦境中的画面转到了那白衣男子站在火光之中,高高的立在城墙之上,脚下是万众白骨,他高立着,冲自己扬起一张带笑的脸——“二哥啊,你真是可笑。” 梦中的自己,是当年的模样,身穿龙袍,手握长剑,年少的不可一世。 他怒不可遏,大喝一声,身穿龙袍,踏着白骨,挥剑斩断了男子的头颅。 他眼睁睁的看着那头颅掉落在白骨荒城之下,呼吸难平。 可是,他放肆大笑:“弘献,你死了!早死了!” 年轻的皇帝握着长剑立在白骨之上,长长久久的狂笑。 可缓缓,笑声从少年郎的清朗狂妄变作了老者的低沉嘶哑。 他感到了变化,停住了笑声,看向自己的手,是满布斑纹的枯手。 不知哪里传来了笑声。 “谁!谁在笑!”他厉声喝道,却仍旧是老者的低哑。 那笑声是从白骨堆下的一颗头颅传来的。 那头颅跳着,跳着,竟是来到了他的脚下。 头颅全是血,一双清亮的眸子里满是嘲讽——“弘恪。你老了。” 他突然感到一阵骇意,充斥在胸腔之中,沉甸甸的压垮了他的身子,他颓然跪了下去,抬眸间,看到了长剑中倒映出的一张脸。 苍老的,如同一棵垂死的树。 刹那间的俱意化作了愤怒,他抽出长剑,挥向了那颗头颅。 头颅被斩成两半。 他喘息着,似乎挥的这一剑将自己的气力使尽了。 然而,那笑声仍旧充斥在他的耳中,如同魔咒—— “弘恪,你老了。已经老到拔不出剑了。这江山还能是你的吗?” 他捂住耳,哑着声音:“朕是皇帝!朕是天子!朕是大昭之主!杀了!杀了你!” 梦境戛然而止在听到抽出长剑的寒颤之声,老者醒过来,却只记得一个念头“杀了,朕是天子”。 闫方听到他的话,看着他失神的血红色的眼睛,轻叹了口气:“陛下,你累了,歇息吧。” 弘恪却皱眉:“不行。” “可有何事吩咐?” “弘献死了,所有人都知道是朕的一道圣喻,将他诏进了紫禁城——”弘恪亮的出奇的眼眸看向闫方,一把握住他的手,“不行!不行!朕是天子,是圣人,不能有任何诟病!” “陛下,没人知道......” 弘恪打断了他的话,沉思着说道:“不!不对——思远,将北镇抚司的锦衣卫叫来,朕要命他们将那些胡言乱语非议政事的人全杀了——对。朕记得,还有一个叫范吕的人,他曾是弘献的食客,又是大昭甚有声名的书人——那便从他开始——斩了他的头。” 闫方皱眉,轻声安抚道:“是。思远谨遵圣命。” 弘恪这才似乎松了口气般,缓缓躺在床榻上,眼似乎无神的看着床幔,手中仍旧紧紧抓着那把沾血的剑。 闫方为他盖上被子,低声道:“陛下,臣先告退。” 弘恪缓缓点头。 闫方欠身,看了眼一旁的尸体,上前,拖着尸体的手脚出去了。 弘恪似乎丝毫没有听到那摩擦的声响,看着那床幔,似乎是看到了星空长夜,万里山河——那是他小时在西元山看到的大昭。 昏暗的寂静中,传来老者低沉缓慢的声音。 “是朕的——这些——都该是我的。” —————————— —————————— 吉蛋的信放在了第六驾的蔬菜瓜果的牛车中,被传进了明月禅寺,放置在后院处。 而恰恰,陵川郡主言说着要为皇后娘娘做一道家乡小菜,带着一大堆宫人去了后院挑新鲜的菜,那素手一点,指着第六车:“这车,我要了。” 在小厨房中,妥欢向着小沙弥双手合十,笑道:“多谢小师傅。” “郡主多礼。那小僧就告退。” 妥欢颔首,顺带着遣退了周边的宫人。 一时,小厨房里只有妥欢和袖珠二人。妥欢走到那放置一大堆蔬菜的案上,随意挑选了几样,说道:“陵川那儿,我记得,有样小吃很是出名——叫什么浣纱春卷?” 袖珠挽起袖子,笑道:“那叫浣杉春卷。” 妥欢无所谓的耸耸肩,一笑:“反正你都知道,我就承个虚名借花献佛了。” 袖珠选了几样菜,放在案桌上就要开始做菜,随口道:“你需接近皇后,若能讨的好处,或许就能见到冕下,完成督主任务。不过你也惊,竟是想到用这小玩意儿来讨她喜欢。” 妥欢瞧着她弄菜的背影,连忙查找这蔬菜之中可有吉蛋的信件,随口笑着答应道:“深宫中的女人,都是些没见过世面的,若能寻些稀奇东西,或许更能讨她欢心。” 袖珠切着菜,想了想,说道:“也是——今日得了消息,说是昨夜冕下醒了,今儿早上皇帝就赶了过去。听一些人说,冕下似乎又发病了,可这病,却谁都不知道。你猜猜,冕下得了什么病。” 妥欢没在意,随口答道:“怕是没什么病,就是疯了。” 袖珠听到这话,又是一笑:“你可真是。” 翻找蔬菜的手突然一顿,从一窝白菜中夹着一张小纸条,妥欢打开。 “你要不来学学如何做菜?若是皇后问起,你也好答?”袖珠切着一窝青菜,又说道。 未得回应,袖珠回头,却见妥欢背对着自己静静的站着。 “你听见了吗?”袖珠又问道。 只见妥欢未回身,迈出步子就往门前疾步走去,只回道:“你先做菜,我有急事。” 袖珠连忙唤道:“你去哪里?” 只见那灰衣的女子已然跑出了小厨房,袖珠不由皱眉:“能有什么急事?” —————————— “哑和尚……” 妥欢呢喃着,紧握住手中的小纸条,心绪紊乱,脚步越发急促。 她见着一个小沙弥,连忙拉住他:“你可见过砍柴的哑和尚?” 小沙弥一愣,回道:“女施主,是说圆休?” “对!”妥欢应道。 “圆休的住处在南边那处后院,最边上的就是。”小沙弥回道。 “多谢。”妥欢连忙松了手,急急向那处奔去。 掌心已经生汗,腻腻的浸湿了手中的纸条,怕是那上面的字迹也会晕了。可妥欢只是急速的想那边跑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快些。 可再快,到了南院的那住所,却空无一人。 人呢?妥欢不由一惊,看到一个挑着双担水桶路过的和尚,叫住了问道:“这房的和尚呢?” 那和尚皱眉,回道:“圆休方才被金吾卫带走了。” 妥欢一震:“金吾卫?!” “是。” “多久?” “就方才吧。” “去了哪里?” 和尚皱眉,打量了她一下,随后小声道:“我听到那些金吾卫说什么,黑衣人?” “黑衣人?”妥欢大震——莫不是那夜佛堂的黑衣人?!完了!定然是被领到陛下眼前了! 妥欢连忙转身,又向着皇帝的院子跑去。 她心跳如雷震,急奔中,喃喃道:“他决不能死!” 脑海中是那纸条的一行小字——李叔全隐身在明月禅寺后院,化名圆休的砍柴哑和尚。 妥欢知道,若是吉蛋都能查到李叔全如今的身份,那么若有有心之人,便定能查到。李叔全的身份是父亲的旧部,是扣上包庇前朝余孽的谋逆之罪,若真被他人查到,怕是绝无活路。 可是,李叔全怎么这么快就被金吾卫查到? 第48章 只要十步 只要十步,先生的仇、指挥使…… 弘奕扣桌,百无聊赖的看着那被锦衣卫压在堂下的哑巴和尚,淡然道:“就是他?” 湛良镜颔首:“是。” 弘奕微皱眉,只见那哑巴和尚低着头,似乎认命一般。 他低着头转动着指间的血玉扳指,眉色淡淡,似乎在思索什么,他刚要抬头时,一个太监从外对他行礼,道:“陛下,冕下已到庭院。” 弘奕不由眉头又紧了几分,随后起身,刚要出去相迎。 却见自己的父皇已经进来。 众人跪地叩礼:“参见冕下。” 弘奕上去相扶,一边的闫方便退了下去。 弘恪被他扶到座上,坐正了,这才道:“都起来吧。” 弘恪扫了一眼堂上的众人,这才看到那和尚,说道:“孤听闻刺客已查到,为何不来禀报?” 话语淡淡,众人却私下面面相觑。 弘奕只一笑:“按理,儿臣本该派人禀报。但想着,若是见到这刺客,又惹得父皇不悦,便是大罪了。” 弘恪面色未改,却未理,只看向那和尚,身子微向前倾:“就是——他?” 弘奕回道:“是。东厂查到此人住所处藏有那日佛堂的迷药,且此人左肩处有父皇说的那夜刺伤他的伤势,今日便带来了。” 苍颜的太上皇,冷冷的瞧着那低着头的和尚,道:“抬起头来。” 但那跪在堂下的和尚却似乎耳聋一般,不动不应。 一时寂静。 站在一边的曹化春见到两位皇帝的面色,便走了出来,道:“这人本是后院砍柴的和尚,法号圆休,是个哑巴。” “哑巴?”弘恪皱眉。 那夜,他明明在黑暗中听到了刺客的话——弘恪,你该赎罪了! 不过一句话,可让他做了多日的梦,还梦见了弘献——那个逆臣贼子。当真该死!可能说出这话的刺客,定然是那时的旧人,同弘献一党的罪臣。他又怎么能随意交人处置? 若是哑巴,又怎能说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话? 弘恪低眉,吩咐道:“将他带近些,孤要看清楚。” 弘奕想了想,欲劝:“父皇,这是刺客——” 弘恪摆手:“无碍。带近些。” 弘奕便不劝了。 一旁的高恭见此,道:“将人带近些。” 站在那方的湛良镜看着那两个锦衣卫低着头将和尚缓缓押近时,他看到那左方的锦衣卫,眸子深暗。 眼见他们已然近了。 十三步—— 只要十步以内,李叔全向他刺去,必然是一击即中。 十二步—— 只要十步之内,那个老皇帝就会死。 十一步—— 只要十步,先生的仇、指挥使的仇,便都能在这十步之中得到了结。 十步—— 站定。 湛良镜心中一紧,眸中的厉色越发浓重——十步。就这十步。 他能看到那扮作锦衣卫的李叔全在袖中微动的手,能看见他斜视的眸子里死死的盯着那座上的苍颜老者。 时机,就要到了。 可骤然间,他突然想到先生站在城墙之上,身后是硝烟滚滚的战场,他笑着说道——良镜。我没那么重要,无论是于大昭,还是于世人。如今,也是该认命了。 湛良镜本躁动的心突然安静下来,他皱起眉——那什么才是重要的? 李叔全以为赎罪重要,从十八年前起便用自己的余生为了今天的一刺。十八年前的指挥使认为忠义重要,用自己一人性命换大明关满城人的安全。先生以为大昭重要,所以无悲切无哀愤的选择了结自己。 可结果如何? 李叔全唾弃自己一生,如今也要为了赎罪而死。那指挥使割下自己的头颅,可大明关还是被屠城。先生丢了性命,却遭人诟病,如今已无人记得。 谁对了? 谁值得了? 湛良镜听不见周遭的声音,也看不见那隐在暗处的杀机,他突然觉得有些迷惘心慌——我呢?我以为什么重要? 突然,一声高呼打断了他的思路。 他看过去,是一个跑乱了长发的灰衣女子,她带着面纱,从屋外踏了进来,安抚下微喘的气息,缓步走到堂中,向坐在堂上的两位九五之尊叩拜,一举一动都是雍容大雅。 “清晏,拜见冕下、陛下。” 湛良镜不由皱眉——她怎么来了? 弘奕也皱眉,看着跪在地上的堂妹,道:“你怎么来了?” “清晏得知,刺客已被抓住,特来指认。” “指认?那晚,你见到了刺客面容?”弘奕一愣,问道。 弘恪听到这话,也看向那灰衣的女子。 湛良镜紧皱眉,他看了一眼低着头垂下袖子的李叔全,又看着直起身子答话的妥欢,手握成拳。 “是。”妥欢稳住心神,答道。 “那你看看,可否是这和尚?”弘奕指着跪在不远处的和尚,问道。 妥欢便看了过去,笑道:“回陛下,不是。” 弘恪问:“你确定?” “是。” “那你说说,那夜的刺客如何相貌?” 只见妥欢眼眸流转,转到了那方的锦衣卫。 第49章 尽数过往 不过,只要这一救,尽数过往…… 妥欢扫了那边低垂着脑袋的锦衣卫,复又低头回道:“清晏只知那人身穿黑衣,却不是和尚。” “不是和尚?”弘恪皱眉,那夜他确实没有看见那人的相貌,是不是和尚也不知道。 妥欢见他模样,轻声道:“可是清晏,看到那人的眼睛是蓝色的。” 此话一出,众人惊愕。 蓝色的眼睛?莫不是——前朝异族人? 湛良镜听得这话,眉目一凝,直直看向妥欢。 弘奕皱起眉,看向父皇,只见他似乎一愣,随后怒不可遏的拍桌。 冕下发怒,众人都连忙跪地,就连弘奕也站起了身子,微欠着身子。 湛良镜随着一众人跪在地上,可是方才提起的心却已经落下,他抬眼看着跪在地上直着身子的妥欢,细细琢磨。 弘恪冷颜道:“你可知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妥欢对上这老者凌厉的眼睛,依旧轻言细语:“清晏,不曾说谎。更不敢对冕下、陛下面前撒下弥天大谎——那刺客的眼睛确实是蓝色的。” 她顿了顿,又抬眸看了眼一旁的弘奕,这才说道:“而且,那刺客似乎会燕门三刺。” 燕门三刺!? 弘奕一震,皱起眉,沉声道:“你怎知道?” “清晏看到那黑衣人杀了人,所用之法便是燕门三刺。” “为何现在才说?”弘恪问道。 “那日在暗处,原以为我看错了。后来进了佛堂,见冕下晕倒,又逢大火,醒来时惊吓过度,有些记不清了。今日闻得抓住了凶手,清晏这才想起来,那日的凶手一双蓝色的眼睛——而且,清晏也不知道,为何那晚的尸体到现在都不知所踪?” 弘奕听到有尸体,便看向那边跪着的湛良镜:“湛良镜,朕命你追查此事,可发现了尸体?” 妥欢低下头,心却微微一紧——尸体本就是她扯得幌子,若是湛良镜不卖她的帐怎么办?没关系,若是湛良镜说未曾发现,自己也能扯谎骗过去,只要能保住李叔全就行。 这般想着,妥欢正欲开口,却听到身后传来湛良镜的回应:“臣昨夜派人巡查明月禅寺,属下回报,后山确有一具尸体。” 弘奕皱起眉:“为何之前不说?” 湛良镜回道:“那尸体所受之伤,臣未见过,本想着先好好彻查这才禀报,哪知今日西厂便抓到了刺客。臣便赶了过来。” 妥欢握了握拳,不由松下一口气,又听到弘奕问道:“燕门三刺之伤,你为何知道?” 妥欢看着阴沉着脸,若有所思的盯着自己的弘奕,回道:“先父曾与清晏说过。” “你先父......”弘恪一愣,皱眉低声。 妥欢声音提了几分:“先父曾说,燕门三刺是前朝大元佛图十八骑所练。他识的。” 弘恪突然记起,自己年少将军,随父征战,打下大昭江山时,不知是哪一次的战役,他差点便让一个刺客用燕门三刺了结性命,救了他的便是弟弟弘亚,还害得他左臂受伤,落下多年病根。 若是弘亚与独女弘清晏提起,也无不可。 想起旧事,弘恪面色一沉,可也只是一念,又问道:“你可能确定?” 妥欢见他那一瞬间的失神,便知道能行,回道:“清晏确定。那刺客不是这哑巴和尚。” 弘恪扶着额头,沉默良久,连带着众人都低下头。 跪在地上的臣子们都知道,这小郡主的话已经不单单涉及刺客一事了,而是涉及前朝余孽这一禁忌。不论是年轻如沈遇等,还是多年老臣如鄢客,都知晓因这“前朝余孽”已经死了许多人,不仅是近些日子被抄家斩杀的杨侍郎,还是曾经的明关之难,又或是那夺宫之变,都是为了前朝余孽。 他们都在心中不由想到一处——或许,这小郡主的话,又会在盛安府掀起如何的大变? 妥欢也明白,可是为了保全李叔全,她只有将所有人的眼睛引到更严重的点上去,刺杀冕下,那时极大的罪,能够带过去的,只有前朝余孽这一由头。她不管不顾,在跑来的路上,就已下定决心,或许李叔全这一点,会打乱了所有人的计划,甚至湛良镜的。可是,李叔全决不能死,至少,不能就在此时死。 她的眸子越发深暗,似乎化成夜色。 开口的是弘奕,他对着沉默良久的弘恪,道:“父皇,此事已不小了。” 弘恪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后皱眉,想了想,道:“都退下吧,将这和尚收押。” 众人齐声称腿,缓缓都退了出去。 妥欢也起了身,本欲看向那哑巴和尚,可是目光却被跟在身后的锦衣卫吸引。他低着头,眼光死死盯着弘奕,那眼里的恨不浅,是她熟识的杀意。 妥欢皱眉——此人不对劲。 这一眼,到底也是瞬间。 那两个锦衣卫押着人从她眼前走过,连带着妥欢也有些疑惑,方才莫不是自己看错了? 转头间,她看见了立在不远处的湛良镜,他淡淡的看着自己,却让妥欢一下子心虚。 随后,他便转身出了门。 妥欢心下一沉,也匆匆出去了。 —————————— —————————— 无人的长廊中,湛良镜瞧着面前的一株桃树,上面已结出花骨朵,不了多事,就会开了。 他瞧着,突然想到了那时的大明关也有花,只不过不是这娇艳的桃花,而是那长在贫瘠低上的些许白色的花,没张开,不是很好看,却被人精心养着,还在一旁弄上了篱笆护着。 一个穿着铠甲的军人见他蹲在地上只瞧着花看,嘲笑道:“才多大的小子,就晓得赏花来?以后定然是个招惹姑娘的家伙。真是不知道谁家的姑娘被你这坏小子娶回家做媳妇去。她阿爹不得心疼死。” 那时不过七岁的湛良镜就冷冷的盯着笑的开心的男人。 男人还是笑,揉了揉他的头,说:“这花叫荼蘼,耐旱怕涝。长好了酿成酒,倒是好喝。” 湛良镜皱眉,甚是没好气:“我没问!” 这人却勾起唇,笑的若有所思:“我叫妥珅——” 似乎瞧着小孩嫌弃又警惕的模样,那个自称妥珅的将军又笑道:“——是个好人。你叫什么?” 想到这儿,湛良镜唇角的笑意渐渐变凉。 ——是啊。是个好人。还是个丢了性命不后悔的烂好人。 “督主。” 背后的一声轻唤将他唤回了神。 转身,是戴着面纱的灰衣女郎。 瞧着她早已乱了的长发,湛良镜不由皱起眉。 妥欢见他这目光,立马就明白了,两手理了理长发,这才笑了笑。 湛良镜欠身坐在了长廊中,微抬着头看着她,淡淡道:“解释。” 真是言简意赅。妥欢心下腹诽,回道:“妥欢不是在做督主交给我的任务吗?” “继续说。” “一,接近冕下,得知三九符的下落。我这次虽算是对他有救命之恩,可也未见冕下有传见我的意思,今日如此,冕下必然会召见我,如此,也算是完成任务的一步。” “嗯。”湛良镜瞧着她,只应了声。 妥欢这才又道:“二,督主让我查的梁科元,身份是佛图十八骑。今日我将由头引到了燕门三刺上,也算是——” “本督和你说过,不用你查。”湛良镜冷声止住她的言语。 妥欢一愣,便也闭上嘴:“是。” “今日你擅作主张,撒谎说有燕门三刺和一具尸体,如果调查此事的人不是本督,你如何圆的回?”湛良镜瞧着她,问道。 妥欢回道:“就算调查的人不是督主,回了那两个天子,没有查到什么带有燕门三刺之伤的尸体,那也无妨。这两个皇帝的心结在于逆贼,只要我抛出一条涉及此事的线头,他们必定就和鱼一般咬住不放。再去计较是真是假,都不再重要。” 湛良镜听到这话,嗤笑一声:“你就这么有把握?” 妥欢一笑,没回声。 自然是没把握。可这已是她能想到的捷径。只有这样,她才有机会为李叔全争取活下的时间。 “你方才说起的蓝色眼睛,便是引子?” 提到这儿,妥欢一愣,抬眼看着湛良镜。 一双如春潭般的眼,黑的澄静,哪里能看出曾经带着的一丝湛蓝色? 若是无他原因,那湛良镜是否有异族血脉? 往日妥欢从未想过此事,如今恰巧提起,这才反应过来。 “你可是有别的意思?”湛良镜追问道。 ——就算他有异族血脉,与我何干? 妥欢这般想着,淡淡一笑:“能有何意?不过就是为了激起那两位天子的兴趣罢了。督主以为妥欢该有什么意思?” 湛良镜看她良久,终是一笑:“也是,你又能有什么意思呢?” 妥欢看他似乎松了口,转而问道:“那和尚,可是东厂抓住的?” “是。”湛良镜瞧了她一眼,道。 妥欢皱眉:“可是,此事不是交由西厂彻查吗?怎么这人会被东厂抓到?” 李叔全想要杀皇帝,这罪责大,湛良镜也不愿意受到牵连。刚好这曹化春如今想立功的厉害,就想着把这“功劳”送给他得了,便抛出了一两条“线索”,引着这老耗子立马咬住了线索。而近日被押到堂上的“圆休”不过是湛良镜安排的引子,只要等到扮作锦衣卫的李叔全刺杀成功,他看场闹剧就行了。 可哪知道,这闹剧窜出了个麻烦,刚好将结局卡在恰好的位置上。 湛良镜看着眼前这个“麻烦”,按理来说,毁了李叔全这个计划,也就等于自己找不到梁科元,本应当将这个惹事的“麻烦”好好收拾一番。可是想到李叔全没有刺杀成功,自然也没有自杀,心里却松了松。 若是妥珅在,怕是也不会让自己这傻属下为了报仇而死吧。 想到这,湛良镜淡淡的瞧着妥欢。 妥欢瞧着他的眼光,心里却有些慌——怎么回事?莫不是他发现自己有私心? “督主......” “说说。如果有个故人要死了,你是救还是不救?” 妥欢被他这一问给弄得有些糊涂,想了想,小心问道:“这故人,可与你有恩?” 湛良镜想了想,当年李叔全停下马匹,让先生瞧见了躺在雪地里遭锦衣卫追杀的自己和梁科元,先生这才救了他二人。如此,算不算得勒马之恩? “算是。”他声音淡淡的。 “这故人,可曾与你有愁怨?” 湛良镜又一想,当年同在先生门下,可没少收他欺负,况且,当年明关之难,他也曾想过杀了自己。 “有。”他答的笃定。 妥欢听他这样回答——看这语气,怕是愁怨要比恩情大? 可是她又转念一想,湛良镜本就是个记仇不记恩的小人样,凭空浪费他那张君子脸,肯定是这故人的恩要比那愁怨大。 想了想,妥欢回道:“既然是故人,有恩有怨,自然应当救的——” 湛良镜听见这声回复,不由低下头,细细思索。 “——不过,只要这一救,尽数过往便都该两清。”妥欢又这般说道。 他愣住,心中回复着她这句话——尽数过往,都该两清...... 可是,当年灾祸,他到现在都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即使李叔全没死,自己也帮了他,同他的过往两清了。可同先生的呢?同妥珅的呢?同梁科元的呢? 湛良镜突然失笑。 妥欢见他模样,不由一愣:“督主?” 他双手扶额,笑声不断。 陷入死局,陷入一个理不清的死局。 双手遮掩下,湛良镜睁开了眼,里面是寂静的旋涡,咆哮吞卷,却无声响。 缓缓的,他停下轻声的笑,放下双手,看着眼前的妥欢,缓缓道:“随我去见一个人。” 第50章 受你牵连 你敢说,那些往事故人不是受…… 夜里明月禅寺寺门大开,放出了两个驾马的锦衣卫。 言说是领了西厂提督彻查凶手的事,手令都在那两人手中,守门的禁军也就没多问,放了两人出寺。 马蹄声踏的响,一转,转向了一条岔路小道。 兜帽被夜风吹落,刺的妥欢的脸生生泛疼。 她微眯着眼,盯着前面驾马飞快的湛良镜,不由道——他到底要带我去哪?还掩饰了自己的身份。瞧着这路线,似乎还要上座山? 她皱眉,腾出手将兜帽又戴上。 两个驾马的黑衣人,戴上兜帽,在夜色中隐成两道飞一般的影子,刹那间,便晃出了这条无人行走的小道。 ———————————— ———————————— 手一勒,马匹一声长啸。 马蹄停留在一滩水洼之中,溅起涟漪。 湛良镜翻身下了马,回头看着妥欢也下了马,便将缰绳递给了妥欢。 妥欢将两匹马系在了一棵大树上,便疾步走到了湛良镜身边。 月色雾蒙蒙的,不说伸手不见五指,但也瞧不出什么东西。 妥欢皱眉,湛良镜把自己领到这座山上,是要见什么人?这儿虽算不上深山老林,但比明月禅寺也稍远了些,更是没有人烟的地方。 她刚想询问时,却见湛良镜的目光一直看着一处地方。 妥欢一愣,也看了过去。 古树参天在朦胧的月夜里,更显的阴深,无一丝光亮。 “督主......” 湛良镜不理睬,只是瞧着那处。 妥欢也便不再唤他,皱着眉甚是不解的瞧着那处。 等了一会,妥欢竟是瞧见了那处发出光亮——是烛光! 她下意识的看向身边的湛良镜,却见他仍旧是静静的瞧着那处。 妥欢便又转了目光,看向那处。 光照亮了阴深的树林,也照亮了那提灯人的身影。 脚步骤停在不远处,那人的手微微一提,照亮了他的脸。 妥欢一愣——是那个锦衣卫?原来不是自己看错了。 只见他阴沉着脸,一双眸子死寂着,似乎没有一丝光亮,不似今日的戾气深重,反而里面全是怨。 而且,远见着这人是个光头? 这人向着他二人看了一眼后,便转过了身。 湛良镜低声说了一句话:“小心。” 妥欢不由皱眉——小心? 难道这人不是湛良镜的人?不是西厂的话......难道是沙坻的人? 想到这儿,妥欢不由抓紧了腰间的九星。 湛良镜说完这句话,便迈步向那处走去。 妥欢瞧了瞧寂寂无声的四周,便也迈开步子跟了上去。 ———————————— 两人跟着那提灯人,一直是不远不近的距离。 就像是湛良镜对这人一直存有戒心一般,可是他却如同极其信任一样的跟着提灯人在树林之中左拐右转。 妥欢一直记着他方才说的那句“小心”,屏住气息注意这周围,就怕这里有什么埋伏。 走了或许有一炷香的时间,那提灯人便停下了。 连带着妥欢随着湛良镜的脚步也停了下来。 妥欢的目光看了过去。 雾气朦胧中,那仅有的月色也被乌云所遮,只能借着那提灯人手中的烛光看见了立在那柱梅树下的一座孤坟。 枯树,黄土冢,无碑。 妥欢突然想起了母亲临死前交于自己的无名牌位。 藏在暗处,见不得光。 曾经那十多年,父亲的灵牌就如这座孤坟一般立在这里,无人知无人问,如同这课枯树,回不得春。 她望着那座黄土冢,如同当年看着父亲的灵牌一般,心凉如止水。 湛良镜放下兜帽,缓步走了过去,同那提灯人一起走到黄坟前。 妥欢瞧着他同那人离得如此近,不由皱起眉。 夜空大风拂过,明朗的月色如瀑一般落下,拂亮了跪拜这座孤坟的两人。 妥欢一惊,握住九星的手一松——这孤坟到底埋得是谁的尸骨? 风声呼啸,吹动林间叶,配着不知名的鸟雀夜鸣,衬的孤坟前跪立的两人身影越发单薄。 三拜以后,是长长的寂静。 妥欢微上前了两步。 却听到那提灯人先开了口:“先生,原想着我是没这条命再来见你——” 他嗤笑一声,不知在嘲弄谁,“哪知道,竟然还是来了。” 湛良镜听见这句话,没有说话,只是起了身,抚了抚自己的衣摆。 提灯人苦笑一声,低声叹道:“功亏一篑......功亏一篑啊......” 湛良镜立在一旁,视线从这没有名讳生平的石碑上看向了那棵枯树,淡淡的说道:“他的碑呢?缘何不在先生身边?” 妥欢皱眉——谁? 提灯人哑着声音,低声吃吃笑道:“当年死的人那么多,尸骨都被马蹄踏碎,哪里认得出?” 湛良镜隐在袖中的手握成拳,面上却只是微微皱起眉:“他——” “他……挥剑自刎,头颅落于城墙下——” 那人眼神无神的看着石碑,声音嘶哑。 “——将军,是找不回了。” 挥剑自刎......头颅......落于城墙......将军…… 阿娘信上的字迹犹如杜鹃泣血般,在她耳边念了起来——我听闻此事,驾马赶到,却眼睁睁看见你阿爹引刀自刎。我穿过千军万马,只想要接住他从城墙上掉落的头颅,可却被人拦下,亲眼看见你阿爹的首级被万马踏碎。 将军——是谁? 提灯人——又是谁? 妥欢握住开始微颤的右手,死死的盯着那个穿着素衣的光头人。 光头......和尚......圆休......锦衣卫......杀意......当年......自刎......头颅......将军...... 她眼睛微红,呼吸骤然一紧——李叔全!他才是李叔全!在堂上的哑巴和尚是冒名顶替的替死鬼!这个杀意瞬起的锦衣卫才是李叔全! 不由自主的一般,她踏出两步,却又下意识的停住——李叔全怎么会和湛良镜在一起?他进了沙坻?还是西厂? 只听那边湛良镜淡淡的说道:“我没看到。” 李叔全突然冷笑道:“你自然是没有看到。那时候的你不正和先生在一起吗?不是你亲手提剑取了先生的首级吗?” 先生?谁是先生?是阿爹?不对,不应该是阿爹......那是谁? 湛良镜杀了谁? 妥欢心下思索一下后,不由大震——那时候!十八年前的那时候!湛良镜就在大明关?! 湛良镜可否知晓阿爹? 明关之难与他是否有关系? 妥欢看向湛良镜,只见他似乎一顿,微低着头,没有回话。 李叔全微垂着肩头,随后缓缓起身:“我原以为,你定然是没有脸面来见先生的。都十八年了,你从未来此见过。今日怎么又来了?” 湛良镜没有动,只是看着李叔全起身。 “是对先生愧疚?还是可怜我?”李叔全已站直了身子,冷冷的看着他。 “我来,只是问一件事。”湛良镜微退了一步,“梁科元在哪里?” 妥欢看着两人剑拔弩张,突然想——原来,湛良镜说的那个故人便是李叔全。李叔全是阿爹旧部属下,亦是好友,那阿爹的冤屈他怎能不知?湛良镜又是否知晓呢? 李叔全冷笑一声:“我说过,除非我真的能把弘恪杀了,我才会告诉你梁科元在哪。” 湛良镜皱眉:“你以为,你真的能杀了弘恪?” 李叔全突然变了脸色,怒道:“只要我能杀了他,这仇,先生的仇,便尽数偿还了!” “你杀不了他。”湛良镜的声音仍旧淡然。 “我说过,我会付出一切杀死他的!只要——”李叔全犹如一只兽,近乎在理智崩溃的边缘,他向着湛良镜怒吼着。 “我也说过,他们的仇,你的仇,不仅仅是弘恪一人的过错。你以为杀了他,就全结束了?那沈思远的呢?妥亨的呢?鄢客的呢?他们又如何偿还这份罪?”湛良镜静静的看着他,就这么打断他的怒吼,“李叔全,你杀不完的。” 听到湛良镜的话,妥欢不由一惊。 ——李叔全要杀弘恪?他甚至不惜豁出性命去杀当今太上皇! ——为了什么? ——是因为他们口中的“先生”?还是为了父亲?亦或是为了十八年前的明关之难? ——他们口中的“先生”到底是谁?十八年前明关之难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那李叔全听了湛良镜的话也是一愣,可他冷笑一声,厉声质问道:“所以呢?所以你就忘了,你就放下了一切?去选择当了一个服侍人的低贱阉人?!这就是你选的路?!” 阉人…… 低贱…… 这些字眼是湛良镜的忌讳,甚至是逆鳞。 妥欢看着湛良镜,只见他听见这问话,眉目间仍是淡漠之色,毫无动怒的样子,只是负在背后的手紧握成拳。 ——湛良镜居然忍了下来。 他这般说道:“我记住或是忘了,与你何干?我选择什么路又与你何干?早在十八年前,你差点杀了我,我便知道你与我没什么关系。况且,这份愁怨你纠结了半生,如今还不是一无所获——功亏一篑?” 李叔全怒不可遏:“湛良镜!” 只见他红着眼,向身前的湛良镜猛然打去。 妥欢见他对湛良镜动手,心道不好,疾步而去,挡住李叔全。 她这一动,让那两人都是一愣。 李叔全大喝:“滚开!” 湛良镜一把扯开妥欢,皱眉斥道:“谁让你过来?” 妥欢只知若是李叔全惹得湛良镜真下了狠手,怕是绝无活路。她不好道出身份,只得让李叔全避开同湛良镜的交锋。 不过几招,两人解开了纠缠。 妥欢皱着眉看着李叔全,心中笃定道——李叔全绝对打不过湛良镜。而湛良镜,也并非要取他性命。 李叔全红着眼,狠厉的盯着他二人,眼神定在妥欢的脸上瞧了瞧,不由皱起眉。 妥欢也看着他。 “你很像……”李叔全喃语。 妥欢不由心中打鼓。 湛良镜上前两步,将妥欢挡在身后,对着李叔全说道:“你同我毕竟是有恩情,可也是你多次差点致我于死地。这么多年,我对你处处忍让,已是仁至义尽。李叔全,今日我来此,一时为祭拜先生,二是寻找梁科元在何处。只要你告诉我梁科元在何处,我必定会报你家人惨死的仇——” 李叔全突然大笑起来,在深深的夜色中甚是渗人,犹如孤鬼。 他缓缓停下了笑,看着湛良镜,血红色的眼睛里全是愤恨怨念:“你以为我这么多年,就是为了家中妻儿老父?那先生呢?妥将军呢?这么多年,大明关满城的城民,将军的大义,先生的冤罪,这么多人的性命,压得我喘不过气。” 李叔全缓缓的迈出步子,如同冲出暗夜的厉鬼,血红着眼,索命一般。 “湛良镜,你以为你能洗的清吗?你敢说,那些往事故人不是受你牵连?” 他怨恨的叹息:“我恨啊。恨我为何心软停下了缰绳,恨先生为何心软没有放弃你,也恨将军为何那日不交出你——但是我更恨啊,恨你为何存活在这世上!” 妥欢一愣,止不住的寒意从指间渗透到四肢。 ——湛良镜?多年的往事关湛良镜何干? 她看着眼前的湛良镜,只见他的手指已紧紧握成了拳,蹦出了青筋。 妥欢可以想象得出,湛良镜的神色,应该一如既往的淡,只是眸子微黯,甚至带着几分蓝。 缓缓的,她突然觉得心中一沉。 不知是为那些往事,还是为他。 第51章 谁的女儿 督主以为我是谁的女儿?…… “因为……我还不想死,我想活着。活到真相都浮出水面的那一天,活到我知道我是谁,活到能够报仇的那一天。” 湛良镜的声音似乎轻飘如云,又似乎千斤重。 幽幽的,是鹧鸪低鸣。 月色如瀑,妥欢看见了他的侧脸,似乎拂落了一层光辉,不染尘埃般的美。 李叔全微微一愣后,勾起一丝阴冷的笑:“若非先生嘱托我不许伤你,十八年前的那一剑我早就刺了下去——而且,你以为你真能活到那时候?你以为你找到了梁科元,所有的真相便明白了吗?” 湛良镜皱眉:“你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想查什么,你想问清楚,为何梁科元这个逃亡的佛图十八骑指挥使要收养你这个孤儿,你亲身父母究竟是谁,为何带有大元异族血统,还有,先生为何要庇护你。”李叔全笑的扭曲,“湛良镜,你查不到的,只要你身在沙坻一天,就永远找不到。” 身在沙坻? 湛良镜一震,皱眉追问道:“为什么?这关沙坻何干?” 思索不过瞬间,湛良镜不由喃喃道:“上主......” 湛良镜蹙眉,提声问道:“这是不是与上主有关?” 沙坻上主?——难道沙坻上主也曾参与过这些旧事? 李叔全却没有回答,只冷笑一声,走到黄坟处,抚着无字碑,缓缓跪了下去。 这削瘦的背影在夜风里更显得单薄,烛光照亮他半张脸,冰冷又哀漠。 “你走吧。” 语气轻淡不起波澜。 湛良镜握拳,皱着眉看着他,想要问出的话终究还是吞了回去。 转身时,只听李叔全又说道:“梁科元——” 脚步停住。 “我接到他最后一封书信,是在十年前。” 湛良镜回头:“他在哪?” 李叔全微抬头,看着无字碑,神色淡淡:“清河。” 十年前的清河?!——那个我自小长大的地方? 妥欢只觉得呼吸一顿,细细记下“梁科元”的名字。 “好。”湛良镜低声应道。 李叔全又道:“记住你答应我的——杀了弘恪——这是你欠所有人的。” 极轻的语调,极重的负罪。 湛良镜看了眼那无字碑,缓缓道:“好。” 随后便迈开了步子,再不回头。 妥欢忍住跑到李叔全身边的冲动,终究还是跟上了湛良镜。 走出这处树林时,妥欢最后回望了一眼。 古林的深处,隐着一处没有名讳的黄坟,立着一座未被题字的石碑,旁有一棵枯树。 苍月下,有一素衣僧人跪拜着。 他垂着肩头,手指抚着石碑,犹如一同被石化一般。 只这一眼,风吹灭了那盏烛灯,连带着天上月也被云雾隐住。 灭了光。 深处,更深处,再也瞧不见他了。 —————————— —————————— 驾马回去,却不再方才那般疾速。 湛良镜坐在马背上,似乎在回想什么。 妥欢也有心事,跟在他后面,皱着眉做不出抉择。 缓缓的,湛良镜勒住缰绳。 妥欢没留意,竟是走到了他前方才回神勒住了缰绳。 她回头:“督主?” 湛良镜皱着眉看着她,缓缓道:“我问你,你是谁?” 妥欢不由一惊,面上无异色:“妥欢,沙坻十三影。” “不对——不对——” 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嘴里喃喃着这句话,终于他如同恍然大悟般抬起头,看着她。 “你,是谁的女儿?” 妥欢握住缰绳的手一紧:“父亲为忠国公妥亨,母亲是高家之女高莞贤。” 湛良镜紧皱眉头:“你为何追查明关之难?” 妥欢一震——湛良镜知道自己追查,他知道多少?自己该答多少? “吉福字可是你安排的?那晚你潜入沈遇房中可是为了你枕下的纸条?” 听得这话,妥欢便知道了,湛良镜只知自己追查明关之难的事,不知自己查的是李叔全。 “你到底知道什么?明关之难与你有何干系?”湛良镜追问道。 他似乎在理清头绪一般说道:“今日谢乔传信查到,高莞贤的身份有疑。高家之女的墓碑早在二十年就埋在祖坟当中,碑上刻的明明就是高莞贤的名字——那高莞贤怎会又嫁去妥家?——假冒?——可妥亨怎会查不出来?——不对——不对——” 妥欢微皱眉——湛良镜竟然在追查自己?自己哪里出了错?怎会被他怀疑?难道是他早就知道吉福字,知道自己在追查明关之难,这才询查自己的身世? 缓缓的,湛良镜犹如笃定一般的看着她:“嫁去妥家的高莞贤是假的。妥亨如此,是为掩人耳目。掩的到底是谁的耳目?不过娶一个续弦,为何要大费周章的假作身份?” 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 “十八年——十三年——大明关——” 他突然想起多年前,李叔全同自己说过的妥亨同滟三有些瓜葛。而且,当时领军攻打大明关的指挥使就是妥亨...... 湛良镜看着眼前骑在马上围着兜帽的妥欢,掩住半张脸,看不清神色,可是脸上的那道伤疤他却看得清晰。 “妥欢。” 妥欢没有应声。 “你究竟是谁的女儿?” 缓缓的,妥欢伸手放下兜帽,露出一张白皙的脸来,只不过那道伤疤仍旧骇人。 她淡淡问道:“督主以为我是谁的女儿?” 湛良镜看着她,似乎还在思索。 妥欢瞧着他这样,再不多加思索,一蹙眉,突然回转了马匹方向,挥动缰绳便冲向那后方。 湛良镜震住也是瞬间的事,连忙挥了马鞭追了上去。 飞奔中,湛良镜便已确认。 ——妥欢是妥珅和滟三的女儿! ——她,是妥珅的女儿! 这般想着,湛良镜只觉得心中那颗渐寒的心脏突然血液温热了起来。 第52章 兜兜转转 兜兜转转的,是个笑话。…… 湛良镜赶到之时,只看到那妥欢散着长发,跪坐在墓碑之前,怀抱着李叔全。 听到他走近,妥欢抬起头,静静的看着他。 湛良镜微皱眉,低头一看,李叔全已是死了——他早已料到李叔全或许会自尽,可是未想过妥欢是这般身份。如果李叔全临死之前得知妥欢身份,他会说些什么? “督主——” 湛良镜回过神,看着她。 妥欢的脸上还有一个带血的掌印——或许是李叔全临死时抚摸她的脸颊时留下的? “你可知李叔全同我说了什么?” 湛良镜心中一动:“说了什么?” “他说——”妥欢的眼眸寂寂的如同寒潭,“你和他,都对不起我父亲。” 他听到这话,不由紧握成拳,随后稳住心神,缓缓屈膝蹲下。 “那些往事,李叔全还与你说了什么?” 妥欢的视线随着他动作,同他平视,静了片刻后,微微勾起一丝笑——冷意和淡然,衬的身前的长发女子有了几分诡异。 “督主想要听什么,李叔全就同我说了什么。他说,这是予我的保命符。”妥欢轻声道。 湛良镜微皱了眉,本想问话,可看过去,月色已蒙,烛火只照亮了妥欢一边脸颊。 他一愣,竟是突的问了一句不相干的话:“你——哭了?” 他原是见过她哭的,很多次,却都是些弄虚作假的路数,偏没有这一次看的清楚。 妥欢一怔,想要看清湛良镜的面色,却似乎暗色也将他裹入了夜里,什么都看不清。 她低下头,看见了死在怀里的李叔全,想了想,抬手抹掉了泪痕。 —————————— —————————— 又过了两日,明月禅寺里浩浩汤汤的出了队人,回了紫禁城。 陛下之前亲自下令,若是凶手未抓到,本不该回宫。 可这回宫的诏令,却是冕下下的令。 “督主派人查了,原是燕王派人与冕下说了些话,冕下便下令会紫禁城。”袖珠剥了一颗糖果子,递给了妥欢,说道。 妥欢接过吃了一口,听到这话,掀开车帘,看着外面驾马守卫的金陵军,遂又放下了。 “燕王此次国祭,托言身子有疾,不便前来。陛下是允了这话的。”妥欢含着糖果子,思索道,“出何缘由私下派人来寻了冕下说话?” 袖珠摇头:“督主派来的人没说。” 妥欢缓缓点了头,自己心里盘算起来——燕王弘胥与冕下是同胞兄弟,自然算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当年那三九符传给燕王,无论此事是真是假,也算是心腹之人。但如今朝堂这局势,燕王和陛下,这对皇家叔侄,到底算不算是齐心,也难说...... 妥欢微侧身,吐了果核,轻声问道:“督主,可还有什么话?” 袖珠正剥壳,听到这话,不由奇怪的看着她:“没啊。怎么了?” “......没事。” 妥欢低下头,又想到了那夜湛良镜临走时的眼神,他静静的看着自己,突然就笑了。 她觉得骇人,问了声笑什么。 督主只笑着说了句话:“兜兜转转的,是个笑话。” 随后就走了。 他在笑什么?什么兜兜转转? 妥欢突然觉得闷,手却摸到了腰间,她眸子一暗——当自己赶到那处时,李叔全已经服毒,她跑了过去,言明身份,李叔全大悲大喜后,说原本自己是没有念想了,可怎知在临死之前遇见了将军遗女。 想到此处,她的手似乎一凉——那时李叔全紧紧握住自己的手,眼睛极亮的盯着她,说——我和湛良镜,都对不起你父亲。如今,你在他手中做事,湛良镜那人是个极奸猾的卑劣小人,你万要护好自己。我将一封信藏在后山的石墙之中。那信上有当年真相,还有,去清河,去找梁科元,将信交给他,他知道做什么。记着,湛良镜绝不能信!若有机会,杀了他! 后来,她夜间独身前往后山,从石墙之中拿出了那封书信,却未来得及查看,一直藏在里衣中。 妥欢的手缓缓使了几分力,摸到藏在左腰间那封书信,不由微皱起眉。 ——湛良镜,到底做过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备考的问题,《谋宦》得暂停些时间,但是不会弃坑的~~会写完为止。 第53章 谁来刺杀 无论生死,带回宫城!…… ——谁来刺杀? ——又是杀哪位天子? ——竟然敢在如此大的阵仗面前进行刺杀。 弘奕掀起车帘,看着已然被冲散的厮杀队伍,淡淡的抚眉。 ——到底是杀我?还是杀……父皇呢? 这么想着,弘奕唇角勾起一笑。 “陛下!” 只听一声叫喊,本是安睡在自己膝上的绝色丽人似乎被这陡然的一声给惊的不太安稳,略略动了动。 弘奕察觉,连忙拍手安抚,微低头轻声道:“祯儿别怕。且安心睡。” 似乎听得他这般安抚,那双本是微蹙的眉瞬间展开,一翻身,睡得沉了。 眼见爱妃再次安睡,弘奕这才回头看向车门,看清来客,弘奕一笑,轻声道:“是皇后啊。” 他又举起手放在唇边,提示她噤声:“小声些,祯儿睡着呢。” 徐静好眼见弘奕如此模样,也无怨怼之色,只是依着圆壁的手轻巧上了车,轻轻挪坐在车辇的另一侧。 她方才确实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刺杀给吓到了,云鬓微乱,一双秋眸带着些许慌乱,可现下便又恢复了那般淡然自若的模样。 徐静好看着她的君王对膝上美人缱绻情长的模样,眉目仍是淡然——帝后相对,却无半分夫妻情深之态。倒真是十足的笑话。 还未开口,只见那低着头细细看着美人睡颜的弘奕,一手抚着万祯儿的背脊,一手理好她的乱发,轻声开了口:“此番刺杀,着实让朕有些疑惑。” 徐静好附和的点头:“确实不同之前那几场甚是严密的刺杀……反而像是毫无组织,只为扰乱此行秩序。” 弘奕仍未抬头,手下仍是为美人理发。 徐静好也并不再多言,只是看着他。 突然,弘奕问道:“父皇,可有什么话?” 此行回宫,弘恪旧疾发作,徐静好自请在旁侧伺候汤药,得了准后她便留在了冕下的车行之中,并未跟随弘奕。 徐静好回道:“父皇并无慌乱之色,还在车辇中同闫方(乾赢宫大太监)下棋,并未有什么话。” 顿了顿,徐静好又说道:“听得外边刺客作乱之声渐小,父皇便吩咐臣妾来看看陛下。” 听到这话,弘奕抬起了头,脸上仍是笑:“遣你来,你便来了?” 徐静好对上弘奕那双笑盈盈的眼睛,匿于长袖中的手不由收紧,面上仍是含笑,轻声应道:“是。父皇的话,臣妾不敢——” 弘奕没想听她托辞,出声打断了她,仍旧淡淡的笑,再次问道:“父皇无话?” “……是。” 弘奕笑着点点头。 再一抬头,那本是温和的神色瞬间变了。 一双眉眼略寒,有狼顾鹰视之相,毫无平日里尔雅温文。 徐静好不由有些愣神,只听他开了口,声音低沉。 “你是皇帝之后,自该万事以皇帝为主——你且,去罢。” 说完,这个君王又是展颜一笑,毫无方才那阴鸷的模样:“你觉着,朕学父皇,学的像不像啊?” 一字不差! 与冕下方才与自己说的话一字不差! 徐静好只觉得呼吸一紧——他果然安排了人在冕下身边。他果然,是不信自己的。 只觉得一阵恶寒的徐静好,面色有些苍白,低下头,错开视线。 弘奕抚弄着红玉扳指,只是这么眉眼弯弯的笑着,倒是生出了几分天真模样:“怎么?朕学的不像吗?” 其实无论相貌,亦或是性情,弘奕都不像他的父亲弘恪,而是多肖他早殁的母妃李慧妃。他生的一双眉眼弯弯,明明未笑可总是让人瞧着略带三分笑意。他不算得丰神俊朗,可那一身的清贵气度总是让人挪不开眼。 徐静好尤记得三弟偷偷见过他时,对自己笑言——那位并不肖父。若是放在上门求娶姐姐的贵族郎君中,倒是衬的貌不惊人了。 不想这话被父亲听了,怒斥三弟后让家奴将他拖下去施行家法,只与自己嘱托了一句话——虎父无犬子。 可那时为顶替因万祯儿而被废后之位的徐静好只是心中不大赞同——一个为宠妃而一怒之下废后,心中毫无大谋的天子,有何颜面能堪比他的父皇? 虎父,自然是虎父。 犬子,却是不堪大用。 可这些念头…… 都是在她当年还未入宫之前的…… 如今,自然都不一样…… “皇后,朕学的当真不像?” 他又这般问道。 明明语气中毫无不悦,可是跟在他这些年的徐静好只觉得这样的弘奕最是可怖,他这般安静,徐静好越发有些不安——她到底哪里做错了?难不成冕下疑心了我?还是陛下疑心了我?难不成,是因为父亲?还是因为二弟? 突然,弘奕嗤笑一声:“看来,咱们这位父皇,已是不想再和朕作戏了。” 徐静好心中顿时忐忑起来——他这话是说……冕下已经知道她为陛下参谋? 弘奕仍是直视徐静好,见她低眉,抬手拿起一旁挑穗子的金银错长笤,就这么轻轻的挑起了她的下巴,迫使她同自己对视。 似乎透过她强饰的淡漠,弘奕也看出了她心中所想,那本是温和开朗的笑因为微微眯起的眼睛而带上几分嘲弄。 弘奕这般笑道:“朕的第一位皇后是个心拙口夯的蠢人,对此,朕在父皇面前多有怨词。” 提及废后,徐静好不由一颤——废后杨氏,永安生母。昔年杨氏才刚刚为皇室添了一位公主,就因受万祯儿羞辱,恼怒之下动手掌掴了万祯儿,弘奕大怒,废去杨氏不过一年的后位。 可那年因天子之怒而废的,不仅仅只有杨氏,还有杨氏身后的杨家…… 那百年家业的昌元杨氏,如参天古树轰然被雷霆所击——宗族耆老,氏族子弟,高门贵女,甚至庭前食客,俱为雷下灰烬。 那是,弘奕继位后第一次动怒,也是他真正手握皇权的第一步。 徐静好一个寒颤,不敢再想。 “所以,父皇说过,你是他千挑万选许给朕的,聪慧过人自是首位。”弘奕的手仍旧上挑,毫无顾忌徐静好不适之感,面上仍在轻笑,“而今父皇说,让你万事以朕为主,你觉着此话是真、是假呢?” 徐静好紧紧抠着自己掌心,尽力将心中的不安和愤怒压在最底下——他在试探我,他又在试探我。他不信我这个被他父皇千挑万选出来的妻子,甚至不相信我那尽心尽力辅佐他的父亲,他就是不相信任何人。即使我与他已经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他到底还是不信。 究其原因,徐静好知道,都是因为他不信他的父皇,那个禅位退居但仍在暗地把持朝政核心的“冕下”! 她心中如此忐忑,可是也学着笑,笑的温婉可人。 “天尊地卑,乾坤定矣,乾道成男,坤道成女。臣妾知乾坤之道,也知妻纲为夫。臣妾自小学的礼、看的书都教臣妾何为妻、何为夫。” 顿了顿,弘奕握长笤的手越发重了些,挑的徐静好的下巴越发高了些。 ——他不满意这个答复。 徐静好心跳渐快,尽力使自己沉静下来。 “可是臣妾知道,臣妾要学的不只是作一个妻子,而是要学如何做陛下的臣。” 此话一出,那渐渐抬高的长笤停在原处。 徐静好立马继续说道:“臣是陛下的臣子。臣之道,为知事。” 弘奕长眉一挑,饶有兴趣的问道:“那你——要如何知事呢?” “臣会再学法子,讨得冕下欢心,常常侍奉在侧,拜手稽首,无不恭敬。可是再如何,臣还是陛下的臣——臣,会做陛下的采官(耳朵)。” 听到这话,弘奕微微一笑,缓缓放下长笤,轻声赞道:“朕就知道,朕的皇后,最是善解人意。” 徐静好缓缓低下被挑高的下巴,和弘奕对视,将那份被羞辱后的羞愤藏在心里最深处。 ——她自然要“善解人意”,无论是忍让万祯儿,还是替皇帝做眼线,她都要知道她的价值。自从父亲被冕下选中做了皇室的亲家,择她做了大昭的皇后,她便知道自己不得不为了徐家周转在皇帝和冕下的局中。 ——可是入宫前,她曾那般自信骄傲,认为不过此种局罢了,何须父亲醉酒失态拉着自己口说胡话。她如此聪慧,如此胆识,无须父亲担忧? ——直到如今,她才晓得,自己瞧不起的“犬子”是头装成狗样儿的狼。虎狼之局,她非虎非狼,只是吊在其中的稚兔! 徐静好按捺住那份羞愤恐惧,只是淡若绿菊般笑着。 只听车外喧闹之声消失殆尽,车外金陵军首领提声求见。 弘奕怀中的万祯儿被突如其来的叫声吵醒,不耐的皱眉,辗转醒来,正欲瘪嘴撒气。 只听那首领继续提声道:“臣无能,有两行车队被贼子引至峭壁之上,伤亡惨重。” 弘奕面色无常,只是抚摸着万祯儿的脸庞,笑道:“祯儿醒了?何不多睡些?” 见弘奕并无搭理的样子,徐静好开了口,提声道:“哪两行车队?” 外头静了静,才提声回道:“是陵川郡主……和都指挥佥事两行车队。” ——弘清晏? ——妥长珩? 听到这话,车中三人都是一顿。 可也只是这一顿,三人并无任何异色。 徐静好观弘奕神色,再次提声问道:“有何伤损?郡主和妥大人可还安好?” 那将领似乎难掩惧意,踌躇了下,没立即回话。 徐静好不由皱眉:“为何不回话!为何单单只有这两行车队出事,难不成是所派金陵军人数不对?” 听得这话,那将领立马回道:“回皇后娘娘,所有车队所派金吾卫都是指挥使徐怀大人过眼定下,决计不会出错。” 听到徐怀名字,徐静好一愣。 万祯儿懒懒的撑了个懒腰:“呀,原是皇后娘娘的胞弟呢。” 徐静好微皱眉,却看弘奕并未做声也未看她,厉声道:“徐怀何在!” “回皇后娘娘,徐大人正带人前去山崖下找寻……郡主等人……” 听到此,三人又是一顿。 弘奕终是开了口,掀起车帘,微微皱眉,正色道:“到底为何?细细道来。” 听到陛下都如此,那将领将带着手下无人俱是头抵地,不敢抬头。 “回陛下——看护两行车队的金吾卫说,一开始后防队伍贼子并不多,足以护住郡主和妥大人。郡主便派人同妥大人商言,派去一半金吾卫前去支援前方,妥大人也便答应了。可谁知一半金吾卫离开后,数十名贼子辗转至后防,圈围陵川郡主和都指挥佥事两行车队,剩下的护卫车队的金吾卫不敌,与大部队冲散。臣得知此事,立马要带人救助,却听得西厂督主已带人前去,臣又记挂冕下和陛下安危,便另派他人前去……谁料……” 听到西厂督主在内,万祯儿坐了起来,也向外看去,面露惊色,厉声道:“湛良镜?” 弘奕也因湛良镜涉及其中,不由皱起眉,沉声催促:“继续说!” 那将领几乎头面贴地,惶恐回道:“谁料郡主和妥大人在混乱中失足双双坠入山崖!还有沈大人和——” 沈大人? 徐静好皱眉:“可是沈遇?” “是——沈大人也随湛督主前去救助。湛督主等人赶至,郡主和妥大人已是坠落山崖。湛督主惊怒,亲领锦衣卫,贼子不敌,可沈大人却被贼人挟持,贼子以沈大人性命求条生路。湛督主不为贼人所迫,贼人恼羞一掌将沈大人拍下山崖,湛督主为救沈大人,也……也落下山崖。” 听此,徐静好不由呼吸一紧——此番刺杀,竟是四人都受害。而这四人,身份各有各的乾坤。 妥长珩为忠国公妥亨长子,如今官任都指挥佥事,为他父所重用,是最有可能继承他父亲公爵之位的孩子——他随父,自然属于冕下派系。 沈遇为外姓忠义王爷沈思远之子,即使沈思远早已辞官回乡不理朝政,可沈遇如今为官,朝政众人哪里能不顾他父亲的威望——即使沈遇未曾站队,可前些日子得来的消息,他最近同妥长珩走的近,或许他已经和妥家一样归于冕下派系也未可知。 而陵川郡主弘清晏,身为女儿家,又被她父亲宜王弘亚处心竭虑的养在道观里,不知朝堂深浅,性子软糯无为,如今唯一的用处便是为大昭远嫁屠亓——还有,三九符——调配八戟玉燕军的三九符丢失,燕王找不到,陛下也找不到。陛下处心积虑的同冕下套话,也只得了个“昔年三九符你皇叔也接过手”这句不轻不重的话——不过这些日子,三九符似乎也不在弘清晏手中。 至于湛良镜,乃是万祯儿心腹,也更是归于陛下所用——若是湛良镜当真出事,陛下…… “啪——” 只听清脆一响,弘奕手中一直摩挲的长笤就这么直直扔出车窗砸到了那首领眼前。 那根金银错长笤断成两节,玉碎砸了一地。 天子之怒,车外众人皆是俯首叩地。 徐静好亦是被吓得一抖,在车内跪了下来。 坐在一旁的万祯儿却仍是端坐着,淡淡的看着车外众人。 弘奕冷颜:“众队不停脚程,立即回宫——至于此次刺杀,传朕旨意,命金吾卫、南北镇抚司、东西缉事厂,各方协力同心追查此事。至于湛良镜等人……” 他顿了顿,手扣窗棂,沉声道:“无论生死,带回宫城!”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卷开局“死”四个。感谢在2019-01-1517:43:47~2022-04-2710:06: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丰之雪1个;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4章 一个骗局 明关之难,是一个骗局!…… ——杀,还是不杀? 妥欢看着不远处浑身泥土昏迷不醒的妥长珩,漆黑的眼眸里透着寒意。 她撑着身子站了起来,抽出袖中的九星,踉跄着步子慢慢向他走去。 可还未走近,只听头上传来声响。 妥欢连忙闪过身子躲开,只这么一晃眼,却见一个黑衣人直直砸在了自己方才站着的位子。 看着那掉下来的黑衣人只动弹了两下便再无动静,妥欢只静静看着,还未反应,就听得悬崖处又有声响。 妥欢定睛一看,这才看到方才自己和妥长珩掉落山崖各自寻了崖上树枝栖身之处又挂了两个人。 她手握九星,连忙躲到一旁的碎石后。 ——若是贼子…… 妥欢屏息,紧握九星,自己估摸了下方才被撞击的右臂,虽是疼痛但还能撑住,若是全力一搏也有胜算。 只见从那树枝上的两人悠悠晃晃的坠到崖底——幸好那枝干离崖地并不高,不然也会和妥长珩一样掉下来摔断了腿。 定睛看了下,只见那散发的高挑男子扔了手中昏迷不醒的人。 那人踉跄的迈开步子,晃了晃身子,似乎真的站不稳似的。 他死命撑着身子,似乎找着什么。 妥欢的眼睛看不真切,或许是因为方才被树枝刮伤了眼睛。 她揉了揉眼睛,手握九星,欲要了却那个似乎身受重伤的贼子时,却听到他一声轻呼。 “——妥欢……” 妥欢一愣。 那人站定了一直在晃悠的身子,声音又大了些。 “——妥欢!” 没有回应…… 没有回应…… 湛良镜的眼目有些花,他看了一圈因混乱掉落悬崖的尸体,揉了揉疼痛欲裂的头,抚着疼如刀绞的心口——坠崖碰撞的伤不算什么,凤凰胆发作的疼痛却让他难忍。 他双手紧握成拳,心中念道——再忍忍。再忍忍。找到她,先找到她。 他站定,咽下满腔血腥,再次呼喊。 “——妥欢!!!” 妥欢听得那声呼喊,心头一震,站了起来,缓缓朝他走去。 他似乎还没看见,因疼痛而视线模糊,他便俯下身子翻找着这一圈的尸体,嘴里仍旧念念有词。 “你若死了,我要他的命……你死了,我肯定会要他的命的……你若死了……” 妥欢捂着右臂痛处,步子一轻一重的走近,看着浑身脏泥长散乱发的男子低着身子翻找尸体,皱起眉嘶哑唤道:“督主。” 他似乎耳鸣,什么也听不见,仍是念念有词。 “你不听我的话……你一直不听我的——你如果听我的,你若是听我的……” 妥欢听不懂他的话,再次走近,抚他的肩膀,附身道:“督主,我在这儿。” 俯下身子的湛良镜一愣,耳鸣的声音似乎因为这一句而缓解,他晃了晃轰鸣的脑袋,抬眸看见了惨白着脸上带伤的女子。 他这么看着妥欢,伸出手,似乎想要触碰她。 一直强撑的身子终于卸力,往前一倒。 妥欢伸手去接,跪坐在地上,湛良镜倒在她的肩头。 他似乎想要确认,睁开沉重的眼,挣扎着撑起身子,看着她的脸。 可离得这么近,近的他只能看到她的一双眼睛。 湛良镜终于松开了紧皱的眉头,展颜淡笑,那双湛蓝的眼眸带着澄净的颜色。 “来、得及。你,我。” 五个字,凑不出完整的逻辑。 妥欢不解,却心头一颤:“督主……” 湛良镜却侧首吐出一口血,昏了过去。 妥欢一把护住他,惊了一跳,为他把脉,不由皱起眉——难不成,是凤凰胆毒发? 她紧蹙眉头,怀中的湛良镜一身狼狈,她耳边又响起李叔全死前对自己说的话。 ——若有机会,杀了他! ——杀了他! 李叔全带着戾气和血腥味的眼睛浮现在妥欢的脑海中,耳边是带着杀意的咒诅。 ——杀了他! 妥欢握着的九星越来越紧。 “妥欢……没事……来得及……” 疼的昏死过去的湛良镜一脸死白,嘴里迷糊的念道了这么几个字。 却叫似乎梦魇的妥欢回过了神。 她看着怀中的湛良镜,又看了眼倒在不远处摔断腿的妥长珩,陷入了沉思。 “妥欢——” 听得这声叫喊,妥欢一愣,抬眼望去。 是沈遇!? 他怎么会在这里? 只见一身官袍的沈遇站在不远处,清俊的脸上全是犹如梦游似的迷糊。 他指着她,这般唤道:“妥欢——” 随后迈开腿,朝妥欢踉跄的跑来,谁料脚下被尸体所绊。 两眼一翻,又彻底昏死过去。 妥欢一愣,眨眨眼:“怎么……还有一个?” —————————— —————————— 漆黑子夜,阴雨连连。 妥欢看着洞穴外那数双闪着绿光的眼睛,听着那传来的急促的呼吸声和狼嚎,面色如常,手下扔了几段尚且算得上干燥的树枝。 顺着火光,妥欢看向在自己身前不远处坐着的白衣男子。 他恰好也转过头看向自己,带着淤泥的白兮兮脸上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你、你放心,我、我肯定会保护你的。” 强装镇定。 妥欢看着他握着从尸体中捡来的长刀,因着姿势不对,刀身又重,又因着是怕极了,那双手抖得不行。 看着他明明如此怕,还强装着安抚自己,妥欢有些好笑的叹了口气,逗问他:“那你的手抖什么?” 沈遇咽了咽唾沫,回道:“我、我许是被这风雨吹得有些冷了。” ——哟,居然还学会撒谎。 妥欢转念一想——也是,沈遇自小就是个小药罐子,那双手握的最重的东西也就一方砚台了,如今能提起一把长刀已是很不易了。 火光暖暖,妥欢伸出冰冷的手烤了烤,又看了看坐的较远的沈遇,开了口:“坐近些,暖暖身子。” 沈遇却有些犯难的皱起眉,轻声道:“如今境况,你我又孤身——” 大致意思就是——你我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且又在这无人的荒地洞穴,总归不好。 妥欢扫了眼躺在火堆边的湛良镜和妥长珩,有些好笑:“沈大人,这里除了你我,还有这两个,他们还有气儿呢。” 她盯着沈遇手中的长刀:“除非——你把他们砍死,那这洞穴里才真的只有你我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干柴……” 还未说完,沈遇连忙摇头摆手,甩着握不住的长刀,急急否认:“妙檀不是这个意思。” 妥欢嗓子疼,不想多说:“那便坐过来!” 沈遇瞧出她有些不耐烦,终是踌躇犹豫了会儿,坐了过来,选了选,选到同她隔了个湛良镜的位置。 妥欢低头看着仍是一脸死白的湛良镜,摸了摸他的额头,皱起眉,随后立马动手给湛良镜脱衣。 沈遇皱眉:“这是作甚?” “他身子太烫。”妥欢没有停下手下动作。 沈遇连忙道:“若是身子发烫,此处也无医师,此时又是阴雨阴风,若是脱衣,感染风寒,伤及肺腑,那才是——况且男女大防,也该……” 妥欢听的烦了,嗓子又极疼,实在不想多言,抬眸冷颜道:“沈妙檀,你再多说一句,我就把你扔出去喂狼。” 沈遇被她的眼神吓得浑身发毛,连忙闭上嘴,可看着妥欢的动作,终是皱起眉,走近轻声道:“我来为湛督主宽衣。” 妥欢听得这话,也就松开了手:“多劳。” 沈遇强撑着一笑,坐在一旁,开始动作。 妥欢看着不适的湛良镜,皱起眉——湛良镜是凤凰胆发作,体内如炙火燃烧,若不给他降温,实在有些难过。 这么想着,妥欢动手解开衣裳。 沈遇一瞧,看着已是半解衣衫的妥欢,连忙闭眼,惊叫道:“你这是作甚!” 妥欢被他突然的一叫给惊道:“什么作甚?” “你!你脱衣服……作甚!”沈遇紧闭着眼,不知是火光烧得他发热还是如何,一张脸红的非常,耳根也如被火烤熟一般。 妥欢一愣,回道:“脱外衣沾些雨水为他擦身降温。” “……如此……”沈遇咽了咽唾沫,说道,“那……用我的外衣,你、你别脱了。” 妥欢一听,挑眉一笑:“你方才不是说你发抖是因为冷的吗?” 沈遇涨红着脸,仍是紧闭双眼,脱掉湛良镜最后一件衣服,又连忙脱掉自己的外衣,闭着眼睛摸索着站了起来,路过了妥欢这才睁眼,有些心虚的说道:“我、我去弄些雨水。” 妥欢有些被他逗笑,穿上了衣服,转头看着被脱去衣服的湛良镜。 看着白皙如玉的肌肤,妥欢皱起眉,探出手轻抚——没有一丝伤疤。 她手一颤,想到了沙砥的玉颜香——如此肌肤,不可能没种过玉颜香,何况湛良镜的境遇又哪里能是只受过些许轻伤? 妥欢突然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种过玉颜香了,自从自己来到湛良镜身边,就再未种过玉颜香。 她的手不由抚摸到已是好了的大腿伤口——那是之前浮屠塔为救湛良镜而落下的,也是那一次湛良镜明言不会再给她种玉颜香。 玉颜香……沙砥里惯用的毒…… 沙砥…… 妥欢面色一凝,突然想起李叔全在昨夜说过的话——我知道你想查什么,你想问清楚,为何梁科元这个逃亡的佛图十八骑指挥使要收养你这个孤儿,你亲身父母究竟是谁,为何带有大元异族血统,还有,先生为何要庇护你。——湛良镜,你查不到的,只要你身在沙坻一天,就永远找不到。 她重新拼凑之前所有的记忆。 十八年前的明关之难,是因为沈思远查出大元独孤皇室血脉藏匿于大明关,弘恪便派妥亨率兵前往镇压。也是在此间,父亲妥绅被逼死,母亲滟三被逼假作高莞贤嫁给妥亨。 阿娘又说,明关之难是被他人构陷的,那前朝余孽更是污蔑。 吉蛋又查到,本该死于顺天十三年“夺宫之变”中的秦王弘献与明关之难有关。 那么……只能有一个可能。 秦王弘献未死在兄长安排的鸿门宴中,而是逃出紫禁城,去了大明关。 沈思远私下奉帝命追杀弘献,为封锁秦王尚且在人士的消息,也为了让心有不甘的有志之士追随秦王反叛的可能完全消失,那就只有全面封杀。 如何封杀? 就是将所有知道此事的人全部杀死。 用正当的、无法反驳的、后世无法诟病追责于弘恪等人的理由。 什么理由? 能用什么理由? 妥欢一个念头闪过——前朝余孽! 明关之难,是一个骗局! 一个为诛杀秦王弘献的骗局! 一个帝王为铲除兄弟维护手中帝权的骗局! 想到此,妥欢只觉得浑身发凉——就因为一个已经“死了”的秦王,弘恪、沈思远、妥亨编了一个局,骗了天下,用大明关所有军民的性命和父亲的性命来埋葬这个为维护皇权的局! 陷进这个局里的,不仅仅有指挥使妥绅、游侠滟三、旧部李叔全……甚至还有当年仅仅七岁的湛良镜。 所以,李叔全和湛良镜口中所说的“先生”,就是秦王弘献。 古林深处,枯树,无字石碑,无名黄坟——就是秦王弘献的归处。 妥欢一顿,紧盯着湛良镜的脸——所以,在李叔全口中,十八年前,明关之难中,湛良镜所取首级是秦王弘献! 她呼吸渐渐沉重,一双漆黑的眼眸里满是不可置信的死寂。 湛良镜杀了弘献! 弘献之死,也是缔造妥绅之死,明关之难,以及滟三、李叔全等诸多人苦难的起因! 可是——湛良镜为何会杀了弘献?他当年不过是个孩提,如何能杀了弘献?他可是为了活命?他是和谁做的交易?妥亨?还是沈思远?若是做了交易,取了弘献首级,便是为大昭皇室的爪牙,那他为何会入沙砥?那个不见天日的为霍乱大昭江山的神秘杀手组织?沙砥上主与大昭皇室有何干系? 妥欢只觉得搅得头疼,她闭上眼,回想着所有的一切,终于,她想起了一个人。 佛图十八骑旧部指挥使,梁科元。 佛图十八骑是大元开国皇帝的十八大将组织起来,后来慢慢成为了大元王朝军事兵将的统称。后来大元覆灭,佛图十八骑的首军向元祖叩首为臣,元祖便将其改名为八戟玉燕军。 梁科元,那个在李叔全口中曾带着湛良镜逃亡的亡国旧臣。 一个亡了国的旧臣,为何要带着湛良镜逃亡? 湛良镜有何身世? 他那双有时会变蓝的眼睛是大元异族血统,他和大元有什么关系? 妥欢看着昏迷中的湛良镜,喃喃开口:“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个在痛苦中仍旧眉眼精致的男子,映衬着火光,似乎将惨白的面孔都要变得生动起来。 长发披散,那漂亮的面容因惨白因火光而透出几分妖冶。 干裂的唇仍是红的,略略张开,似乎说了什么。 妥欢一愣,微微附身,侧耳倾听。 “来……得及。” 只这轻若蝇语的三字。 毫无逻辑不知为何的三字。 昏迷不醒仍旧挂在嘴边的三字。 妥欢一愣,起身,看着他,伸出手,抚净落在他眼角处的血渍——露出了那颗眼底泪痣。 她突然又想起了第一次见他时,自己念起先生说的话——男生女相,媚态流生,多是奸佞性,终得落个伶俜空。 作者有话要说: ok,盘清 第55章 天时地利 如此天时地利人和,错过了,…… 徐怀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抬头看着昏沉的夜色,眉头深皱,再低头,看着已是看不清来路去路的山路,不由握紧了佩刀。 只听前方有落石滚落和惊呼之声,徐怀提声道:“何事?” 前方小心挪着步子走来的金吾卫已是滚了一身的泥,回道:“大人,方才山崖有落石掉了下来,有一人为躲落石,步子一错差点掉了下去。” ——又一个差点掉下去的。 徐怀听此,心中不由无奈愤懑,深呼吸后,问道:“可伤了?” “旁人拉的及时,未伤着。” 徐怀便只点点头。 那副卫因着夜深也看不见他的神情,只能踌躇的开口:“大人,此路艰险难行,若是在白日还可一试,现下天色太暗,又下了如此大雨,山路泥泞,如何能下到悬崖之底?何不先——” 徐怀一旁的另一精瘦副将立马说道:“陛下口谕着令金吾卫、南北镇抚司、东西缉事厂都来查找陵川郡主等人生死,方才前探回报西厂和东厂的人已经从那条最艰险的路下去,定然比我们这条路快些到达崖地,若是此时还不加快脚下路程……” 他顿了顿,侧颜想看清楚徐怀的神情,却天色暗沉丝毫看不清,便也作罢,思索了下,仍是开口:“此事本就该是我们金吾卫失职,若陵川郡主等人被旁的找到,陛下怎能不怪罪?” 方才开口的副将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可那人已经说的如此明白,他也只能不再多嘴——此事徐怀的罪责实在太大,四个那般金贵的人物遭此劫难,陛下显然是大怒,或许是念着徐怀是皇后胞弟,尚且没有发难,若是真让那几方势力找到了,不知金吾卫乃至徐怀会遭到怎样的难处。 黑暗中徐怀仍是没说话,只是远眺着伸手不见五指的去处。 突然前方又有惊呼之声——显然是有人又差点掉下山崖去! 那两副将也是心中一凝——此路还是大人找的一条尚且算的平稳的路,不知那东西厂找的那条路要牺牲多少人才能下去。 只见徐怀的身影一转,声音凝重:“传我的话,回退!” “大人?” “大人!” 两人俱是大声叫道,不过一个是疑惑惊讶,一个是欣喜过旺。 “大人,若是金吾卫不率先找到人,陛下定然会龙颜大怒的!” 听到那人还要再劝,徐怀微叹了口气:“雨夜下崖,太过难行,搭上几条命倒也不值。” 那人一呛,看到前路差点一个踉跄的兄弟,也是心中一凝,便也不再开口,只道咱们家这位大人太过心善。 “且先让弟兄们回退,雨小些再找路下崖。” 听得徐怀这般说话,一旁的两个副将便都吆喝着前方的金吾卫不再前行。 待到他们一行人回退至崖上时,却见上面站着一行车队。 车队旁站满了锦衣卫,想是看到了徐怀等人,一个探出脑袋往车里通传了一声。 随后只见车帘打开,正是东厂曹化春。 只见那痴肥的东厂大太监瞧着徐怀笑了笑,招了招手。 徐怀本欲不理会,却听曹化春笑着开口:“徐大人,雨颇大,何不上本督的车上躲躲雨?” 徐怀冷笑了一声:“我还当真没料到曹督主还能亲自在此。” 曹化春笑盈盈:“想来徐大人没料到的事情也是不少,不然也不需要我东厂来此寻人了。” 这话说得过火,徐怀的副将面上已是非常不好看了。 只见不远处跑来一个锦衣卫,来到曹化春车前。 曹化春问道:“可有消息了?” 那锦衣卫回话道:“回督主,派下去的还未回话,可是……” 听着那人一顿,曹化春道:“怎么?” 那锦衣卫声音小了些,可雨声过大,曹化春实在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厉声道:“大声些!” 只见那人不再踌躇,声音略大的回道:“回督主的话,因着那条路太过艰险,又因雨势过大,派下去的一行人中大多都失足掉了下去,不知生死,现下只有六人还在探路,方才有一人回转而来,说到下崖的路被雨水冲垮了实在下不去了,便让下官来问督主的话。” 听得这话,曹化春皱起眉,厉声道:“再派人下去!把路给本督主劈开!” “曹督主。” 听得徐怀唤他,曹化春抬眼看去。 大雨中,那穿着蓑衣的金吾卫走至他的车旁,握着佩刀的手微微抬起箬帽,露出一张清俊的脸。他微微笑了笑,一双眼里的冷漠厌恶却不少。 “何必如此苛责手下人?就算是西厂湛督主遇着如此境况,想来也会遣退了人。若是手下人死伤过多,难免会落人口舌啊。” “徐大人这话说得可不在理。若是旁的人也便罢了,可今日掉下崖去的,单单一个也能算作是陛下眼前之人。何况还是四个。为陛下分忧是我等做臣子食俸禄的本分,更别说只牺牲几个锦衣卫,就算是我,该舍命的还是得舍命的。”曹化春也是笑笑,“说起湛督主,徐大人以为他那‘花面阎王’的称号是白来的?” 曹化春点着窗棂,竟是笑的有些慈眉善目:“他啊,毒辣之时,便不似人了。我,自是比不及的。” 徐怀皱眉,紧抿唇,未回话。 曹化春看他的脸色,淡淡一笑,提声吩咐道:“可记得本督主的话了?无论如何,探路下崖,寻回几位贵人!” 西厂锦衣卫俱是行礼高声回道:“是!” 金吾卫见西厂如此,竟是心中生起几分傲气,又想此事本就是金吾卫出的档子,更是羞恼。 不知队伍里是谁开了口,个个叫嚷了起来不退,继续下崖寻人。 曹化春见此,笑着对徐怀说道:“徐大人,你这手底下的人倒是好志气!” 徐怀的眼眸愤恨更深,他走至曹化春车窗旁,声音低沉:“你真当我不晓得你们打的什么算盘?” 曹化春仍是笑:“哦?我们?谁是我们?何况我能打什么算盘?都说了,我奉皇命而来。” 箬帽下清俊的脸早已被雨水打湿,滴滴水渍从下巴落下。 徐怀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冷笑一声,声音仍旧低沉:“你们都想要他的命。” 曹化春听得此话,也不想再装,微微伸手,靠近了些,声音也低了低:“难道徐大人便是例外?你,难道不想?” “我不是例外,可我不会在暗处动些下作手段,乘人之危,拿人性命。”徐怀冷言道。 两人对视,曹化春嗤笑一声,尤是不屑,欲要转头不再搭话。 可徐怀却唤住他:“曹督主。” 曹化春回首看他:“何事?” 徐怀高声道:“可否要与徐某打个赌?” “哦?什么赌?” “就赌——湛良镜会不会死在此事上。” 曹化春和他对视片刻,随后淡淡一笑:“好。就赌这个。若是我赢,我要你自废一边手脚。” 徐怀也无厉色,只是一笑:“看来,曹督主还记着当年我踢废你干儿子的那事儿啊。” 昔年徐怀尚且还是正三品的上轻车都尉时,因有下属之妻被曹化春的干儿子侮辱,以至那已有身孕的妇人跳湖以保清白,徐怀一怒之下一脚踢废了那干儿子,以至现在那儿子不得生育——当年曹化春对此恨之入骨,写下参本就要以报上听,后来是徐怀胞兄徐明亲自登门致歉,此事才算了了。 可如今看来,曹化春诚然并未了结。 曹化春还是笑,可那恨意却在徐怀眼里看的真真的。 “那若是我赢了——”徐怀抬眼,直视曹化春,声音依旧低沉,”我要曹督主交出当年明关之难里被囚禁的犯人。” 曹化春脸色一变:“你怎么知道?” 徐怀面色不改:“曹督主不用追问,只需答应还是不答应。” 曹化春这么注视着徐怀,最后冷笑道:“这赌注不算对等。” “那要如何?” 曹化春紧紧看着他:“我要,你的命。” 徐怀听此,面色仍旧不改,只淡淡点头:“好。” 他伸手,与曹化春三击掌立誓。 随后徐怀转身,终是身先士卒再次回转。 曹化春看着徐怀一行人的背影,皱起眉来——徐怀怎么知道当年明关之难的犯人关在东厂,难不成是徐家人查到了?可是他们为什么会查明关之难? 他如此想着,抬手召来一人,拿出左手两枚扳指中的一枚交给他,在他耳侧说道:“快马加鞭回盛安,告诉他,有人在查明关之难。” “是。”那锦衣卫收好扳指,勒马,疾驰间消失在雨夜里。 曹化春又对身边锦衣卫轻声道:“另一行路的,可走的远些了?” “回督主,想来不过两个时辰应该就能下崖了。” 曹化春握着手中的扳指,淡淡说道:“那便好。早些下去,若是能下手,就假作刺客追杀,要了湛良镜的命。如此,也算是了了一桩事。” 那人笑道:“或许此行要杀湛良镜的,也不仅仅是我们。方才探子回报,说是南北镇抚司将人并在了一起,可偏偏留了一小队的先行下去,也不晓得做什么打算。” 曹化春听得这话,笑的低眉:“他往日作风太盛,朝堂之人无人不恨。如今有次机遇,不单单说我们和南北镇抚司——我方才得了几位大人的口信,都说了些心意,单单要的只有湛良镜的有去无回。” 他微微摇头,笑叹一声:“当真报应不爽。” “不过今日的刺杀当真稀奇。” 提及此事,曹化春也是微微皱眉:“着实稀奇。而且——” 他摩挲着扳指,眉头紧皱:“——陛下今日若非是气急了,便如何也不该让金吾卫、南北镇抚司、东西缉事厂五方来查。” “督主此话怎讲?” “不说其他那三位贵人的纠葛,单单这一个湛良镜,陛下怎会不知湛良镜往日得罪了多少人,有多少人想要他的命。若是想要保住湛良镜的命,单令西厂去查,再不济,加一个徐怀也就差不多了。可为何要把东厂、南北镇抚司也加进来?” “督主这话有理。往昔湛良镜也不是没遇见险事,可也从未招摇到多方寻找。不过,或许是因为另外三个也牵扯其中呢?” 曹化春远眺漆黑的雨夜,静默许久,他皱眉道:“难不成是因为陛下不信西厂了?” “……若是按照督主这猜想,那就是陛下不信湛良镜了?” “不。”曹化春矢口否认,“就是因为湛良镜牵扯其中,所以陛下不信西厂。如果湛良镜没了,他宁愿把金吾卫、南北镇抚司、东西缉事厂都并作一起。” 曹化春紧皱眉,这般笃定的说道:“陛下信的,只是湛良镜的西厂。” “……那湛良镜的命,真的折在此事上,陛下可否会龙颜大怒?” 听得这话的惧意,曹化春心中也有些踌躇,可三思之后,他紧握扳指。 “无论此次湛良镜的命折在谁的手里,他都该死,也必须死——若是错过此次机遇,还能如何杀他?” 雨势不消,子夜的青山在此时犹如寂静的兽——寂静山郊外的刺杀,不知名的黑衣人,坠落山崖的惊险,满朝官员暗里的祈祷——如此天时地利人和,错过了,何时再有? 曹化春冷笑一声:“谁会料到,湛良镜今日竟会如此蠢笨的调转回去救那一行人?若他真因此事丢了命,也是他自己造化,怪不得人。” —————————— 惊慌的马蹄踏入水洼,溅起泥泞。 黑夜里,一双手伸出,轻抚着受惊的马儿,嘘声轻缓。 那人一袭夜行黑衣,背佝偻着,可却仍是高出平常人许多。因着身材消瘦高挑,实在看不出是何年纪。 只瞧他拍抚着渐渐平稳下来的马儿,全然不闻眼前发生的血案。 不消片刻,那被黑衣人们围着的锦衣卫终是难忍疼痛的从怀里拿出那枚扳指。 一黑衣人取过扳指,双手奉于那人眼前。 那人接过,随后手指微挑。 黑衣人了然,取出怀中藏着的一盏小巧的琉璃灯,熟练的吹燃了火折子,点亮了灯芯。 琉璃灯火明亮,那人微微探出身子,在灯火下看着手中的扳指。 黑衣人附耳轻声说了那锦衣卫的交代。 只听他轻笑一声:“我倒没想过,燕王竟会与阉人沆瀣一气。” 说完,他微微一顿,又是嗤笑一声:“又或许是,他兄弟二人从未同心?” 他又问:“阿湛呢?” 那黑衣人回应道:“上主,我们现下也未查得公子的踪迹。现下看来,多方都想要公子的命,而且算了时日,今日是公子凤凰胆发作之时,若是我们不及时找到公子——” 一声长长叹息打断了那黑衣人的话。 “透…不过气了。” 面罩因沾上雨水而更加贴面,尤是喘不过气。 这人微吐出一口闷气,伸手欲要摘下面罩,可那双手却顿在下颚处,只露出他的一双眼。 风雨仍旧不歇,琉璃灯火却愈发明亮。 他微抬头,看着满山风雨,露出一双眼睛。 灯火的照耀下,那抹湛蓝却不似澄净,更显混沌。 他抬手按下黑衣人手中的琉璃灯,灯火照耀在他的脚下。 脚下泥水混着那锦衣卫的血已流到他的脚下。 猩红的一片,有些诡异。 他踏着血水泥泞,走到那锦衣卫的身边。 疼到难以忍受的锦衣卫已是狰狞着脸,只能用佩刀堪堪撑住自己跪地的身子。 他附身,伸手捏着锦衣卫的下巴,左看看右看看。 “凤凰胆之苦,是阿湛今日做错事儿的惩罚。”他看着锦衣卫的脸,可话却是对身后黑衣人所说。 他从袖中掏出一把小刀,一指点在了那锦衣卫的穴位,随后竟是开始用小刀开始利落的剥起那锦衣卫的脸皮。 那锦衣卫只能瞪大着眼,无法叫痛,甚至不能战栗。 狠辣血腥,一旁的所有黑衣人却熟若无睹。 方才说话的黑衣人有些踌躇的开口:“可是今日之事公子诚然不知是我们所为。” “他做过沙坻死刹,佩刀招数,自戕之毒,这些他比你们熟——他若不晓得是沙砥,那我可就真有些……”他淡淡的,可其中冷意却让那黑衣人有些寒颤,“不乐意了啊。” 手上动作利落,小刀下,薄薄的脸皮已经有些成型。 “那……公子若是知道是沙坻行事,又为何要退转回去让自己身处险境?” 听得黑衣人这般说话,那人陡然问道:“那个被湛良镜要去的十三影卫……” “回上主,那十三影卫,就是今日坠崖的宜王之女,陵川郡主,弘清晏。” “啊……原是如此。” 他只笑笑,湛蓝色眼里那戏谑的意味更深,戾气杀意也愈多。 手上一用力,方才已经成型的脸皮却被削掉了。 他皱起眉,似乎不悦:“啧。可惜了。” 随后他扫了眼眼前的锦衣卫一张清俊的脸皮已是血肉模糊,可怖如斯。他被点穴,无法动弹,可一双眼已是布满血丝,泪水盈眶,掉下来混着脸上的血,似乎留下血泪一般。 “罢了。不叫你受苦了。”他微微一笑,将那张脸皮扔到脚下,手中握刀,一下插入锦衣卫的脖颈中。 那锦衣卫双眼一瞪,血泪不止,不了多时,就无呼吸。 他在雨中洗了洗手,轻声吩咐道:“将这尸体和扳指扔到燕王的府上。” 黑衣人得令:“是!” 他低头,看着脚边残破的人面脸皮。 一上脚,踩了上去。 他突的轻问道:“你们猜,待到你们的公子回来,盛安府又会有什么好玩的事儿呢?” 黑衣人们只是低头,不曾搭话。 他便这般自顾自的答了起来:“我猜,下一次,是紫禁城的趣事儿。” 这么说着,他似乎笑了起来,甚至,笑出了声儿。 灯灭了。 漆黑的雨夜里,一行人就这么一瞬间融进黑夜之中。 只有那双湛蓝色的眼,带着笑意,尤似漆黑雨夜里的蓝色妖火,燃烧着唯一的颜色。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主第一次出场。 第56章 看我杀人 小药罐儿,想看我杀人吗?…… 雨雾蒙蒙山路难行,一山夫拢了拢背篓的带子,瞧了眼还在下雨的天色,微微叹了口气。 他瞟一眼身后的老黄牛,轻轻拍了拍它,嘴上埋怨起自家婆姨想银钱想疯了,昨晚刚下了那样大的雨,今早天不亮就踹自己出来寻那寸金的草药,只说是下雨过后那草药定是开了。 “说的倒好听,卖了有钱了多给我置办两身新衣裳……下悬崖的路可是难行的很,她倒是贪睡还在被窝里窝着。”嘴上仍是和自家的黄牛老伙计嘟囔着,正欲前行时,却见不远处雨雾朦胧里走出一行人。 准确而言,乃是一女子拖着两个男儿郎。 那女子身材消瘦的紧,却背负身后那简单制作的滑板,那滑板上恰恰躺着两个男儿郎。 山路泥泞,那女子也不晓得是从哪里来的,一身衣裳全是泥,倒像是在泥地里滚了一圈似的。 一女儿家拖着两个男儿郎,本就是稀奇事,偏偏她还拖的走。 山夫揉了揉眼睛,才发现那女儿家身后又窜出来一个也是满身是泥的男子,只见那男子只比那女子高了几寸,在女子身边左转转右转转的,像是急着争辩什么。 那女子似乎被烦的不耐烦了,停下步子,调整了下背负着的粗麻绳,冷冷的盯了他一眼。 那男子被这么一盯,立马消停了。 女子瞧他如此,把粗麻绳卸下,扔给男子。 男子立马喜笑颜开,学着方才女子的样子将麻绳背负到身上,使劲儿就要拖动滑板,可却是半分都没挪动。 女子见他如此,叉着腰,伸出手来。 男子也就讪讪的将粗麻绳又交给了女子,随后又十分有眼力见的拿出手中还算干净的碎布擦了擦女子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的水珠。 ——这番景象,当真稀奇的……有些有趣啊…… 那山夫咽了口唾沫,还没作出反应,只见那女子似乎一抬眼就看见了自己。 离得挺远的,山夫不知女子是何神情,却见那女子转头和身旁的男子说了什么。 那男子这才回头看见了山夫,随后撒腿就冲自己跑来。 山夫有些被吓到,不由后退几步,估摸是想起了这山郊野外的若是碰到什么不安好心之人…… 这么一想,山夫连忙就跃上自家老黄牛的背上,吆喝了几声,哪晓得老黄牛硬是动也未动。 “真是指望不上!”山夫气的不行,骂道。 “——大哥!” 那男子一边跑一边高呼着,疾步跑到山夫身边,他似乎累极了,顺了顺粗气,很是有仪态的对着牛背上的山夫作揖行礼。 “大哥,我四人结伴同游,不想昨夜大雨被困山中,又因我同行游人旧疾复发不得行路,只能求助大哥。劳烦大哥,能否将我四人送到有车马租赁……又或是人迹之处?” 这男子仍是喘着粗气,想乃是方才跑的急,且看他身材并不魁梧,一瞧就是个读书人。再观他面相,虽说脸上沾染了泥,可也能瞧得出是个白面相,还有他的衣服,隐约能透过被染成泥浆色的衣服上瞧得出原先衣服的金贵——应当是个养尊处贵的读书人。 “可是……” 一听那山夫还要问话,这满身泥泞的读书人连忙从怀中拿出一枚玉佩,笑言道:“多劳大哥了。” 山夫一瞧那玉佩,眼睛一亮,连忙从牛背上下来,抿了抿唇,笑了笑:“倒也不必。不过,此处确实离村镇有些路时,若是不熟悉这儿的人,更会被有雾气的山路给转迷糊了。可是我自小就转过这山路,大大小小的路我都走过。你们遇见了我,倒确实是个好运气的。而且,我瞧着你倒不是个坏人——行吧,我就带着你们。” 这么说着,山夫伸手结果那枚玉佩,瞧着玉佩的成色,山夫虽然不懂这些,可心里却欢喜的很,想着自己居然还有这机遇。 抬眼瞧着眼前亦是很欢喜的读书人招呼着已是缓缓拖着滑车过来的女子。 山夫同样瞧见了那女子的面相,不由一愣,心道这女儿郎倒是漂亮的很,又看着如同蜂蝶围着花蜜般的读书人,不由肯定的点了点头。 ——到底是读书人啊,秃噜出些墨点子,就能诓的这么漂亮的小娘子拖车。 山夫心中大赞,果然了不得。 —————————— —————————— 妥欢粗粗擦洗了身子,换上了农家的粗布衣物,推开门来,看着沈遇满头大汗的为湛良镜和妥长珩换好了干净的衣服。 沈遇长吐了口气,卸力般的坐在地上,摸了摸脸上的汗水,这才抬眼看到了妥欢。 妥欢看着大床铺上的湛良镜,只见他脸色仍旧死白,相对于妥长珩就像是鬼怪志里的僵尸。 沈遇顺着妥欢的眼神,也看了眼湛良镜,方才急着换衣服并未多看,现下一瞧,不由一惊:“哎呀。” 沈遇从地上爬起来,伸出一指,探他鼻息,正色下微微叹了口气:“还好。还有气儿。” 农家房屋摆设简单,并没有多余的桌椅,妥欢边坐在了床铺上,她细细看着湛良镜,又看着一边的妥长珩。 她的脸色仍是淡淡的,可沈遇却看着她盯着妥长珩的眼神感觉有些心凉。 只见妥欢缓缓从腰间拿出了一把匕首,刀光锋利,似乎能一刀封喉。 沈遇咽了咽唾沫,紧紧盯着妥欢的动作。 只见妥欢微微附身,拿刀的手也越来越紧。 沈遇大惊失色,疾步上去,伸手欲要阻拦,嘴上高呼道:“妥欢!” 那刀光一闪,沈遇还未反应过来,那刀锋已经抵在了自己咽喉处。 只见那握刀的女子淡淡开口:“你何时知道的?” 到底是荆钗布衣难掩绝色,眉间丽色仍是不减——即使此时的她拿着匕首,似乎想要自己的命。 看来,她终于能有时间质问自己了。 沈遇一愣,只是静静的看着她,眉间升起几分疑惑般的怜悯,思索下,他终于开口:“明月禅寺那夜失火,我恰好路过,进去时,你倒在地上……” “面纱,是你给我戴上?”妥欢听着,回忆起醒来询问袖珠的话,这才记起就是沈遇抱她出了佛堂的。 “是。”沈遇答道。 妥欢观他神色,再问道:“为何?” 沈遇直视她的眼睛,看到她脸上还未痊愈的伤痕,面色有些凝重,只说道:“若我问你,你为何成了陵川郡主,你可否答我?” 妥欢一愣,不由一笑:“沈妙檀,你是要和我作一问一答的游戏吗?” “……那你可会答我?” 沈遇看着她只是静静的看着自己,似乎在考虑这个问题,他不由有些紧张的捏紧了拳头。 “不。”她这么笑着,微微抬起了手中的匕首,“你和我,此时,并不对等。我只需稍稍将刀送出去些,你觉得你还能和我玩这个游戏吗?” 沈遇的拳头略略松了松,眉间失望之色分外显眼。 看他如此,妥欢有些发笑:“那,你又想问我什么?” 沈遇又抬眼看她。 妥欢却又笑言道:“想问我,是怎么从远嫁异族的路上逃出来的?再者,为什么会成了湛良镜身边的千户?亦或是,为何又摇身一变成了个陵川郡主?” 沈遇紧皱眉:“为什么?” “嗯,我想想。”妥欢皱着眉,作出沉思样儿,“或许,是因为我的命不好。不晓得,你还记不记得,小时我拉着你偷跑出去,在路上碰到个江湖术士,那术士说我命数不定,祸喜参半,一时富贵命,一时卑贱数——我当时……” “你当日掀翻了他的铺子,把他的招子撕烂了,只道他是个骗钱的贼子。”沈遇接着话说道。 妥欢笑笑:“看来,他倒不是个骗子。” “……我曾向湛良镜求要过你两次。”沈遇开口说道,眉间愁色不浅,“为何不肯?” 沈遇此事心中无数个念头——应当是湛良镜胁迫与她,又或许是她当日未曾认出自己,再或许…… “我就是不肯,我就是不愿。”妥欢仍是淡淡的笑,声音也是淡淡的,可话语间的笃定却让人无法听不进。 ——沈遇不曾想过会得到这个回答。 他似乎一顿,随后声音微颤的问道:“你是被湛良镜胁迫?” 妥欢摇头。 “那……是你未曾认出我来?” 妥欢轻轻摇头:“第一次见你,我便认出你来了。” 这么说着,妥欢又是一笑,轻唤道:“小药罐儿。” 沈遇一震,只无神道:“那你为何不愿?” 见她并未搭话,沈遇又道:“你不信我?不信我会向妥家隐瞒你的身份,亦或是,你不信我会护住你?” “是。”妥欢就这么点头。 沈遇不曾想过她就这么简单的肯定了下来,一愣后,看向躺在床铺上的湛良镜,轻声问道:“那你就信,湛良镜会护住你?” 妥欢也看向一旁的湛良镜,似乎真的思考了下这个问题,随后妥欢回转看向沈遇,只说道:“我知道,你自幼便是良善之人,如今看来,你仍是这样的人。但我如今的路,便是也无法停下。你当然也知道,若是被旁人知晓我并非弘清宴,而是那个早该被虐杀于异乡的妥家嫡女时,我除了死,牵扯出来的可就不单单是一个湛良镜而已。清河妥氏上下,乃至朝堂上与妥家交好的所有人,都会有此劫难——可在此劫难之前,我是最不想死的。” 沈遇自然知道她的意思,他已经感受到冰冷的刀锋抵在脖颈处的寒意。 他就这么看着妥欢,声音有些发颤:“所以……你要杀了我?” 沈遇当然知道秘密最好隐藏的方法就是杀掉所有知晓这个秘密的人,封口的彻底,这个秘密便埋葬的最深。 可是,眼前这个女子,是他在心底念了多年的小时伴友。 在得知她被远嫁外邦,又得知她被虐杀而死,再是在失火的佛堂里找到未着面纱的她时,他就能隐隐猜出这些年她会经历过得事。 她自小便被生母教养出一副冷心肠的性子,外人道她冷冰冰,他却晓得她心热的,且是个不服管教不喜命定之说的人——可如今走到这条路上,她到底是如何,又是为何? 沈遇怎么也算不出来,猜不出来。 眼前的女子,眉眼素丽,含着一丝笑意,像极了……自己这些年笔下所画的美人图。 沈遇在心中如此惊觉后,终是惨然一笑,随后闭眼道:“罢了。都罢了。” 可久久未察觉到刀锋划过脖颈的痛意,只听得一声嗤笑。 沈遇睁开眼,只见她已缓缓收回了匕首,只是笑着看着自己。 “这是……”沈遇有些呆愣住。 妥欢笑骂了声:“多年未见,你倒还是和小时候一般,爱胡乱琢磨。” “可是……为什么?”沈遇还是呆呆的模样。 “我不想杀你。不过,若是你将我的身份告知了别人,我自然……”妥欢笑笑,可是收回匕首的手微微一顿,脸色微变。 沈遇似乎未察觉妥欢的变化,只是愣愣发问:“可是历来我看话本,上面所写权谋宫斗都是会杀死像我这般的人——” 他顿了顿,狐疑的轻声道:“难不成,你不会?……” ——你不会杀人? 这话没说完,因为沈遇觉着这事儿说出来有些诡异。 妥欢起身,随后走到衣堆旁,从湛良镜的衣服里竟是抽出一把软剑。 看到那把软剑,沈遇竟是一愣——自己为他换衣物时,怎么就没找到? 随后又见妥欢将软剑收于自己的腰间,复而拿出藏于滑车下的弯刀——方才也是妥欢长了个心眼,将昨夜从尸堆里捡了把尚好的弯刀,方才也怕吓到那对农家夫妻,就藏在了滑车下,方才进屋趁着没人注意,又拿到了屋内。 突然,沈遇听到房屋外似乎有异响。 沈遇细细听辨那声响,不由想起方才那对农家夫妇在外头聊起家常的声音不知何时没了,而这时的声响——倒像是有多人在外! 沈遇不由瞪大了眼睛:“外边——” 只见那穿着布衣的女子随意拿起一根木筷将一拢长发绾起,动作利落非常。 长发高绾,背负弯刀,腰藏软剑,那身姿高挑消瘦的女子侧首回望了沈遇一眼。 这一眼,让沈遇有些瞠目。 那眉目间的丽色带着几分戏谑而更添艳美,她只勾唇一笑。 “小药罐儿,想看我杀人吗?” 第57章 梦中恶魇 杀了他,你就能活。 湛良镜清晰的知道,自己入梦魇了。 残墙之下,千万军马,血色染透了整个沙场。 他只身站在之间,清晰的足以看见那刀剑之下血肉的撕裂。 他尽力漠视这一切,闭上眼,想要将自己唤醒,却突然听到那高声的叱喝。 “阿兄,弟弟我奉天子之令诛杀前朝余孽,你身为八戟玉燕军指挥使,如何不受皇命?” 湛良镜睁开眼,却见着沙场血海间,是妥亨,他身着铠甲,立于军队之内,满眼的戾气,阴鸷的笑着。 ——是十八年前的大明关! 湛良镜心中一惊,转过身,看向那城墙之上。 “臣,妥珅,领罪。” 沙场血海,一颗人头随着那滔天叫嚣之声陡然落地。 湛良镜只觉得呼吸一紧,他穿过拥挤的人潮,往人头落下的方向冲去——接住!接住他! 可他却听见一声凄厉的惨叫—— “妥珅!!!!” 如同杜鹃泣血般,足以让人动容的悲痛。 他瞬间停下步伐,回过头去,却见到一个身怀六甲的女子披散长发,跪在沙场上,被妥亨命人拦下,只能痛苦的挣扎着。 那个妇人…… 就是妥绅之妻? 湛良镜就这么看着,失神般的跪在了沙场上,看着那痛苦的妇人,耳边全是诛杀逆贼的叫嚣声,他低下头,捂住了脸,全身发抖。 缓缓地,杀伐叫嚣之声减消,湛良镜终于睁开了眼。 黑暗之中,只有一处是明亮之地——那是个身着白衣的男子,站在不远处,蹲在地上摆弄着一小片花圃。 就这么一眼,湛良镜只觉得呼吸紧促,他下意识的退了几步,却被身后一双小手挡住了退路。 他低头,却见自己身后有一小童,他伸出小手抵在湛良镜的腰侧,正直盯盯的看着那个男子的背影。 “是不是,杀了他,我就能活?” 小童的声音稚嫩又平静。 湛良镜睁大了眼睛,只觉得全身渐冷。 小童抬起了头,看向湛良镜,追问道:“是不是?” 粉雕玉琢一般的孩子,生得一双湛蓝的眼眸。 一半阴鸷一半天真,直叫人又怕又爱。 湛良镜的手开始发抖,止不住的颤抖起来。 他微微张开嘴,却发现自己几乎发不出声音——几乎是惧怕的无法发声。 陡然,湛良镜却听到一个人的声音。 那人带着笑意,轻轻的说道。 ——“对。杀了他,你就能活。” 湛良镜一顿。 视线陡然拉长,他一瞬间退到十步远。 此时,那小童身前的男子也不再是他,而是一个身着夜行黑衣的男人。 那黑衣人背微微佝偻着,身材却很是消瘦高挑,站在小童身边,犹如一道漆黑的鬼影。 那人蹲下身子,直视着小童,伸手递给小童一把长刀。 他推了小童一把,仍是带笑:“记着,拿着他的人头,交给我。” 只见那一片黑暗中,一小童拖着一把沉重的长刀,直直走向了那个摆弄花圃的男人。 长刀染血,在黑暗中拖出了一道血色的痕迹。 “不……不行……” 湛良镜无神的呢喃着,步子越来越急促,他想要追上去,拦住那个蓝眼睛的小童。 不过只是十步之远,可却似乎总在原地兜转一般。 湛良镜终究追不上,只见那冷光一闪,他犹如逃避的捂住双眼,跪在地上,凄声道:“不!” 黑暗里,似乎有人缓缓靠近他的身后,这人轻轻的笑,俯下身子,声音吹进了湛良镜的耳朵里。 “你在怕什么?你做的很好,瞧,他的人头就在你的手上。” 湛良镜猛地睁开眼,却见自己手中正捧着一颗人头。 这人头,睁着一双眼睛,死死的看着他,似乎不可置信杀死自己的人是他。 “先生……” 湛良镜不由自主的颤抖了起来,心里的恐惧差点淹没了自己。 “不是……不对……” 身后的黑衣人伸出一双手,挟着湛良镜一同捧起了人头,他的声音仍旧带着戾笑:“你我,为复国而生,无论神佛,拦吾大业——” “——杀。” “——杀!” “——杀!!” 只这三个杀字,湛良镜犹如失了神智般,提着长剑在黑暗中杀尽了在眼前出现的人。 一个个人,一张张脸,一声声惨叫…… 妥珅,妥亨,梁科元,鄢客…… 直至李叔全身穿昔年的铠甲…… 都倒在血泊之中。 竭力一般湛良镜喘着粗气,用长刀撑着身子,突然他听到一个声音。 他猛地回首,却看到一个女孩站在尸海里。 那样可怖血腥的场景里,只她干干净净的,站在那里,望着湛良镜。 看着看着,那女孩轻轻巧巧的踏过满地的尸体,来都湛良镜的身前。 她笑着问道:“你,见过我的爹娘吗?” 她的眼睛太亮太澄净,里面倒映着满身是血,犹如厉鬼的散发蓝眸的男子。 不明所以般,湛良镜把滴血的长刀收到自己背后,低眸轻声问道:“你……爹娘是谁呢?” 突然,一脸天真笑意的女孩陡然变了脸色,直直将匕首插进了他的心脏,冷漠阴鸷的模样,让梦中的湛良镜似曾相识。 “不是你杀了他们吗?” 女童这般说道。 —————————— —————————— 梦惊醒,湛良镜猛地展开眼。 他起身,乌发长落,呼吸不稳间,只觉得胸口之下心如刀绞。 疼的难以抑制,他抬手下意识的去摸床边案桌上的刀,不想将一旁的灯盏推到。 灯盏落地的声响惊到提着一把锄头守在门口的沈遇,他回头,只见月光洒落,那还未来得及换衣只穿着素白亵衣的玉人趴在床边,长发散落在床下榻上。 “湛督主!”沈遇一惊,走了过去,伸出手欲要询问。 似乎听到声响,只见湛良镜抬眼来看,一双湛蓝的眼眸,一如子夜里的精怪。 沈遇大惊——为何是蓝色的?! 还未发声,只见睁着蓝色眼眸的湛良镜脸色毫无血色,不过瞬间一双手已经掐着沈遇的脖颈。 沈遇察觉到他的杀意,也从他毫无神采的眼睛里看出他似乎陷入某种梦魇的状态,不过…… 沈遇几乎喘不过气来了! 他挣扎的抽出妥欢走时扔给他的那把匕首,求生般的刺向湛良镜。 毫无神色的湛良镜抬手就握住了刺向自己的那把匕首。 细长如玉的一双手,紧握着一把匕首,割破的手掌渗出血珠,血珠颗颗落地。 脸色已经有些发紫的沈遇看着他终于有了感知一般的歪头看了看自己握住匕首的手,缓缓地,他回首,看见了手中的沈遇。 “沈……”他呢喃着,似乎认出了沈遇,缓缓松开了手。 沈遇被他放开,跌在床榻上,大口的呼吸,呼吸松缓中,他也连忙离远了那个危险的男人。 可是步子还未挪开,沈遇的手腕再次被人死死扣紧,一把将他扯了回来。 沈遇一个踉跄,一头撞上了床榻边上的木栏上,疼的都吸一口冷气。 沈遇抬眼,借着月色看着稳坐着的湛良镜。 他长发散落,面色惨白,唇色却如点朱,蓝色的眼眸澄净明亮,整个人如同隐在月色里玉琢一样的雕塑。 “妥欢……何处?” 他的声音太过嘶哑,让沈遇愣了愣。 沈遇忍住被扣出手腕的疼痛,回道:“有黑衣人追杀我们,妥欢便出去应敌,可是……来者太多,妥欢杀了一波又一波,现下已经入夜,可是妥欢还在屋外……” 湛良镜听此,甩开了沈遇的手腕,欲要起身,可是凤凰胆剧痛仍在,他不由疼的一个踉跄。 沈遇见此,皱眉问道:“你……还好吧?” 湛良镜强忍住疼痛,撑着身子起了床榻。 沈遇也明白他的意思了,踌躇的还是开了口:“你还能撑得住吗?” 湛良镜回眸看了他一眼,又扫了眼床榻上的妥长珩,低首看着方才被割伤的手掌,顿了顿,抬手舔了舔流血的伤口。 看着这般模样,沈遇有些瞠目。 湛良镜握着九星,眉目冷冽,不掩其中鄙夷,声音喑哑:“你……当我与你一般?” 沈遇被他的言语眼神给听看的愣住,只是呆愣的看着那个身着素白亵衣的男人,赤脚踏出步子,缓步推开了紧闭的房门。 沈遇就这么看着,他呆愣的看着湛良镜的背影,外边不止的风雨又关上了屋门。 只听着外边隐隐的厮杀之声在关门的那一刻轰然作大,沈遇下意识的打了个冷战。 发觉自己的颤抖,沈遇无措般的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突然想起今日自己问妥欢的话——那你就信,湛良镜会护住你? 护她…… 护住妥欢…… 怎么才能护住妥欢? 我有什么才能护住妥欢? 是自幼读的书?还是得来的官位?亦或是自己这瘦弱不堪的身子? 他突然想起那夜和妥长珩的交易——用大明关的军事防略图交易那具死于异乡的尸骨。 他本以为,如此之举,可谓是自己今生最大胆的抉择了。 可是……到头来,不过是个笑话。 沈遇又想到方才湛良镜鄙夷的眼神,和他的话。 羞耻,愤怒,和不甘心充斥着沈遇。 他又在颤抖,止不住的眼酸。 直到泪水一颗颗落在床榻上,砸出深色。 第58章 与我一样 终有一天,你会和我一样!…… 妥欢扔掉手中被割掉脖颈动脉的黑衣人,一双眼黑的发亮,心下暗骂这些家伙到底是谁派来的。 一波又是一波,像是杀不净的臭虫。 倒像是东厂的做派。 她觉得自己的手有些竭力般的抖了抖,不由咬牙——这些家伙早些时候像是逗弄自己,见自己斩杀了十几个同伙后,这才有些动了真格。现下已经纠缠了整整一天…… 雨仍在下,妥欢整个人已经被打湿了,左臂的刀伤还在渗血,布衣上的血也不晓得是不是她的。她左手佩弯刀,右手握软剑,环视着围绕自己的黑衣人,缓缓喘着粗气。 她很累了,已经有些疲倦不耐了,可是眼里仍是在数着还围绕自己的黑衣人——还有七个。 只有七个了。 这七个已经受了不少的伤,只要再使点劲儿都能杀了。 想到这儿,妥欢有些置气般的想着——然后就把那三个拖油瓶都扔了,不管了,再也不管了! 如此停歇时,为首的黑衣人摸了摸被砍伤的右臂,再次诧异这个郡主竟然会有如此杀人之术,可他也不想多想,只觉得不能再这样纠结下去,便压着声音,对妥欢说道:“我们此行只求一人,若是陵川郡主能行方便,我们兄弟等人就此停手。” 妥欢听到此,将弯刀收了起来,揉了揉脖颈,嗤笑一声:“若是如此,何不早说?” 听此话,那黑衣人以为还有后话,回道:“郡主的意思……” 妥欢问道:“可否容我问问,你们要的是谁?” “……我等所求,只为西厂提督湛良镜。” 妥欢挑眉,轻叹了口气:“你说说,若你早些这么交代了,我又何必费了力气和你周旋。只把人交给你就好了。” 听到这话的七个黑衣人不由直了直身子,紧盯着站在那农舍房门的妥欢。 暗夜里的女子重新紧握了那把佩刀,微微挑起自己的湿发,笑了笑:“不过,现下我被你们烦的有些生气,西厂提督的命,我不乐意交给你们。” 气氛瞬间有些凝重。 那黑衣人沉声开口:“郡主此话,当真?” “我说了。”妥欢暗自凝气,紧握刀剑,面上仍是冷笑,一字一句的回道,“我、不、乐、意。” “那今日,我们等人要的可就不单单是湛良镜的命了!” 那领头的黑衣人大声一喝,挥刀率身后黑衣人冲妥欢而去。 “歘——” 只听一道划破厉风之声。 一把匕首直直戳中那领头黑衣人的脖颈正中间,还不待他反应,瞬间要了他的性命。 那把匕首自妥欢的耳侧飞出,所带来的疾风,其迅速其力道竟是带动她耳旁的湿发。 “我道你,也不会把我的命交出去的。” 突然有温吞耳语响在妥欢耳边,妥欢还未反应之时,一双手抚过她的手,轻轻夺过那把弯刀。 随后,只见那道素白的影子如同鬼魅一般在夜间夺人性命。 直到那鬼魅站在不远处冲那用尽全力欲要逃跑的黑衣人飞出那把弯刀。 直穿心脏。 那人终是倒下了。 见此,他转身,看着立在原处的妥欢。 今夜也是奇,本是雨夜,偏还留有月光,照拂的他如同鬼怪志里的妖魅。 湛良镜向妥欢伸出手,惨白的面容上不知何时沾染了几滴血渍,本该衬的他越发诡异,可他那双满是血丝的眼睛里没有历来的冷漠嘲讽,只是静静的看着妥欢,竟然比往常更加平静。 妥欢看着他,不解的皱起了眉。 可在下一刻,他身影一斜,竟是就要倒下去。 妥欢下意识的冲上去接住他。 再观他面色,竟是已紧皱眉头,闭上眼昏死过去。 ——是……凤凰胆? 妥欢看他许久,轻轻叹了口气,伸手背起了湛良镜,口中念念有词起来:“先把你和沈遇放在这儿,我再……” 可话还没说完,一支手抚上妥欢的脖颈。 妥欢被冰凉的手给触碰的一愣。 只听一声轻咳:“你若丢了我,我就——” 没说完,脖颈里放着的手微微用了些力。 妥欢自然直到他什么意思,嘴上应道:“妥欢不会丢了你。” 听得这回应,那双手略微松了松。 他仍在咳嗽,思绪似乎还在游离,声音轻缓:“那些人,要我死。” ——当然是要你死,肯定不是来找我的。 “不过,我还不能死。” 那支手又往前探了些,紧握住妥欢另一边的臂膀,他身量高,自是长手长脚,只这么一绕,似乎就能将妥欢收进怀里——即使他现下是被妥欢背在背上的。 “听见了吗?” 他这般轻缓的说道,明明是个几乎要死过去的人,可仍是和往常一样的话语。 妥欢顿了顿步子,看了眼被他用手箍紧的臂膀,那以双素白如竹的手染上了血。 这么看着,妥欢轻轻应了一声。 “嗯。” 妥欢踏出步子,心道——你现下自然不能死,我求的,还没得到,你自然不能死。 —————————— —————————— 妥长珩从昏迷中醒来时,第一反应是双腿的疼痛。 他还未完全睁开眼,就挣扎着起身摩挲着自己的双腿。 腿还在——妥长珩松了口气。 他睁开了眼,看清周边的环境,不由一愣。 这是一角黄坟。 天色阴沉,那角黄坟边跪坐着一个人。 素衣长发,是个女子。 如此场景,倒是熟悉…… 妥长珩只是这么一愣,终是反应了过来,他想要稍稍动一动自己的双腿,可却惊觉自己的双腿已经完全动不了了——想来也是……直直掉落悬崖,还能留下一命已是大幸。 只是…… “我竟是不知,小妹好大的度量,竟然留下我这作长兄的性命。”妥长珩忍着双腿的疼痛,惨白无气色的脸上硬撑着勾起一丝如平常自若的笑容。 眼前那素衣女子仍是不回头,也不应话,只是看着这角黄坟。 妥长珩不知自己到底昏了好久,他自认若是掉下悬崖,应该顶多四日…… “你昏了六日。” 犹如听到他的心声一般。 “你是不是在想自己为何昏睡了这般久?” 妥长珩皱起眉,他再次看着如此场景,心中按捺住那份惊觉不好的心思。 “因为,我给你种了蛊毒。” 妥长珩大惊,紧握双拳,不可思议般的呢喃道:“蛊毒?” “那日贼人扰乱圣驾,你来到我的车前,设计想要看我容貌,其实我就晓得你应该是知道了什么。我便想着何不如借着贼人之手亲手杀了你。可是,你未上当,还反将我拉下悬崖。”她笑了起来,在这般景象里尤是诡异。 “我还是命大的,反倒是你,我的好兄长。”她的笑声化作了嘲笑,“摔下悬崖,双腿骨折,甚至右腿被尖石刺穿。” 妥长珩依着她的言语,去查看自己的双腿,这才发现自己的双腿溃烂之处已经结痂——确实如她所言。 “其实,若我不管你,你自然失血过多,就这么无声无息的死在一场不属于你的刺杀行动中。可我不想你落得这样的结局。”她的笑意瞬间敛起,冷漠的说道,“这般无趣。” 妥长珩不知是冷,还是疼的,打了个冷战。 “我救了你,拖着你,医好你,然后给你种下了蛊毒。” 这般冷静的语气,可怕的说辞,让妥长珩心中愤恨起来。 ——蛊毒?! 他瞪红了双眼,几乎是吼出她的名字:“妥欢!” 听得他的叫喊,那个素衣女子终于回转了身子,看向妥长珩。 几年过去,她已经长大,没了稚气,眉目冷丽,面容精致——那双眼里没有当年大雨里浓重的恨意,只有淡淡的嘲讽。 ——这些年,她究竟经历了什么? 妥长珩回过神,冷笑一声:“你,是跟了湛良镜?我这些年一直派人追查你的消息,却是销声匿迹的让我生疑。如今才晓得,你竟然跟了湛良镜!想来这是,西厂,西厂啊,谁能查的到你会入了西厂——更不肖说,你竟然成了陵川郡主!” 一股痛意上来,妥长珩咬牙忍住,僵硬的笑着:“现在想来,当年教坊司徐家那个二世祖徐炎定然是湛良镜杀得了?妥欢啊妥欢,你究竟是在哪里学的路数,讨不来好人家的怜惜,倒是个阉人助你不少!” 妥欢仍是笑,毫不在意他的嘲讽。 妥长珩见她似乎毫无反应,皱了皱眉,继续说道:“你要的是什么?是我的命?” “我要的,不仅仅是你的命。”妥欢轻声回道。 妥长珩一愣:“你……要妥家?” 妥欢轻抚脸上雨水,仍不答话。 妥长珩皱起眉,看着她的脸色,嗤笑一声:“你以为我会怕吗?” “当年,我在此处,向吴妈的尸骨立誓,我若要死,也会把忠国公府拖下无间地狱,且让她们在九泉之下看着。”妥欢还是这般安静的笑着说话,“你觉着,怎么样才算无间地狱?” 妥长珩没有回话,似乎还在思索她的意思。 “如今,妥家的儿子怕是被你折磨的都快死绝了吧?” 听到此,妥长珩大惊——她怎么会知道? “你以为你的父亲,已经老到看不出你的狠毒?你以为你掩饰的毫无漏洞吗?” “……胡说!” “妥亨寡情薄意,即使对自己的儿子依旧如此,你以为他完全相信你,会将妥家完全交予你,你以后便是清河妥家的家主了吗?他不过实在筛选罢了,筛选出一个和他一样,能够杀死同胞兄弟只为权势的儿子。”妥欢打量着已经失了颜色的妥长珩,冷笑道,“不过,你确实成了这般的儿子。” 片刻后,妥长珩惨白的脸硬撑笑了笑:“你当我不知道吗?” “你当然不知道。你以为那天晚上妥亨喝醉了拉着你的手说,他对不住你,对不住你的母亲,若非当年他被高莞贤迷住心窍,怎会害的你母亲在高莞贤的迫害下抑郁而亡——妥长珩,他是这么说的吗?” 妥长珩硬撑的笑意凝固在脸上,嘴里不知呢喃着什么,随后他嘶吼着说道:“你胡说!” “你且忘掉他的眼泪和哭诉,好好想想,他这样一个人,会被一个女子迷住心窍吗?他的心思,只会跟着他所思所想,不会为任何一个人迷惑。” 良久,妥长珩的神色越发惨淡:“他……他不会……被迷惑。” “你母亲到底是抑郁而亡,还是被多年同床共枕的夫君哄骗着喝下毒药,受尽苦楚心肺俱碎痛苦而死——你,再好好想想。” 抑郁而亡…… 毒杀而死…… 父亲…… 高莞贤…… 当年…… 妥长珩似乎一瞬间苍老般的抬起眼,直直的盯着妥欢:“你,到底……知道什么?” 妥欢观他如此,毫无可怜的颜色,站起身来,站在不远处,俯视着他。 她轻声道:“当年,你虐杀吴妈,如今,我将蛊毒种在你的身上。这蛊毒,无人可解,它会随着日日夜夜钻咬你的心肺,待新肉长成一寸,便又咬噬一寸。它会拖废你的身子,却不会伤及你的寿数——你会活到你该死的那天,可是活着的每一日,都会受尽心肺咬噬之痛。” 那个男子,当年站在那里,撑着伞,不可一世的看着自己。可是如今,他双腿已废,身中蛊毒,瘫坐在泥坑里,满身污秽。 “妥长珩,我是念着你当年信守诺言将吴妈好好安葬故乡,因此才告诉你——你的杀母仇人,不是我,更不是你恨到如今的高家女——一步一步将你养成如今六亲不认,弑兄杀弟,成了禽兽的也不是你自小学的书看得人——全是因为你的父亲,那个任由你满身罪孽,满手同父兄弟之血的父亲。” 妥长珩仍是呆愣的。 妥欢走到他的身旁,轻声道:“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因此而悔。在我看来,一步一步,都是你行的路,都是你造的孽。你若不悔过,我也不能做什么,你这辈子便也这么过了,无需自责的活下去。又或许,你不会因此怨恨你的父亲,而是把今日我的话当做我离间你们父子的阴谋而尽数忘了,继续牢记你父亲那夜的哭诉,做你父亲手里的一把刀,学着你的父亲,教会你如今那三个儿子要如何用尽谋术杀死自己的同胞兄弟夺取那个位子。” 提及妥长珩的三个儿子,他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终于有了神情。 可是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犹如看到最恐怖的事情一般,惊恐的有些瞪大了那双满是血丝的眼睛。 “妥长珩,记着,我恨你,我怨恨你的心即使在我种下蛊毒之后也不会改的。或许,有一天,我会想到更恶毒的法子来杀死你。”妥欢微微笑了笑,说道,“我不是个大度的圣人。我不会说,今日之后,恩怨两清。你一定要记着啊。” 看着他的神色,妥欢再次拂去脸上雨水,再不多说,欲要扔下他离开时。 却听妥长珩开了口。 “高莞贤——” 妥欢顿步。 “——你以为她真的死了吗?” 妥欢一震。 脸色惨白的妥长珩硬撑着身子,因为双腿已废,只能用手使劲让自己转过身子看向妥欢。 他的笑意那么恶意,说道:“我告诉你,我知道的也不少!” 妥欢转头,看向妥长珩。 他就这么恶狠狠的笑着:“你母亲究竟是谁,我想你应该知道了——游、侠、滟、三。” 听到这个名字时,妥欢不由心惊。 “这么多年,我追查你的消息,你以为,我当真就什么都没查到吗?”妥长珩不似往常的温雅,不掩饰丝毫他的恶意,他就这么盯着妥欢笑,“我想,你肯定以为当年那场大火,那场为护你逃生的大火里,你母亲就这么死了?” 妥长珩细细的看着妥欢的脸色,他犹如要为自己扳回一城的厉声说道:“她没死!这么多年,她都没死!” ——她,没死? ——阿娘,没死? ——她若没死…… “她若没死,为何不来寻你?为何不告诉你?就这么放任你入教坊司,甚至现在跟在湛良镜身边?”妥长珩笑的肆意,“你嘲笑我父子之情是假,难道,你的母女之情便是真的吗!妥欢,你当真以为你就拥有我没有的吗!” 一声声的质问,一刀刀的扎进妥欢的心里。 她疾步的冲了过去,抓住妥长珩的衣领,厉声道:“她在哪儿!” 妥长珩嗤笑一声:“你以为,我会告诉你吗?” 妥欢眼中戾气生起,利落抽出怀中九星,直逼他的脖颈处:“她在哪儿!” 妥长珩却似毫不在意,仍是笑着看她:“我,不会,告诉,你的。” 这么看着他,妥欢的戾气变成杀意,她高举九星—— “妥欢!” 随着一声高呼,一个人疾步冲了上来,把住妥欢高举的手。 妥欢回头,对上沈遇本是害怕却故作镇定的眼睛。 她寒着脸:“滚开。” “不……不可……”沈遇对上这双漆黑的眼睛,突然想起那日妥欢手刃黑衣人的模样,不由咽了咽唾沫。 “滚开。”妥欢的声音更沉了。 沈遇却似更加坚定:“不可!他是你兄长!” 听到此话,妥欢一把甩开妥长珩,抬脚踹翻了沈遇,厉声道:“滚开!” 妥长珩发出肆意的笑声:“妥欢,你杀不了我!你杀了我,又与我这个手染同胞鲜血的屠夫有何区别呢?” “我与你不同!我与你没有——” “妥欢。” 一声带着咳嗽的轻唤,让妥欢止住了。 湛良镜停在不远处,静静的看着她,捂住仍在咳嗽的嘴,随后看向旁边的妥长珩,轻声笑道:“我倒说,前些日子,底下人截下来的密报是何意思,现在听来,原是你寻人的踪迹啊。” 妥长珩脸色一变,阴沉的看着湛良镜。 听到此话的妥欢缓缓放下手中九星,看向妥长珩,冷着脸说道:“妥长珩,我与你不一样。” 随后,妥欢转身离开。 沈遇看着妥长珩,眉目间神情复杂,放下手中的那把农家镰刀,意欲自是让他在这荒郊野外自保而用,随后他终是转身跟上了妥欢的步伐。 躺在泥坑里的妥长珩看着那三人的背影,双手扒着黄泥想要追上他们,可是双腿已废,那疼痛感猛地上来,几乎让妥长珩疼的失去意识。 他向妥欢的背影嘶吼了起来:“妥欢!你与我不会不一样的!终有一天,你会染上同胞之血!你会破人伦,似禽兽,被你那满眼的恨意蒙住心窍!你会与我一样!妥欢,终有一天,你会和我一样!” 厉声嘶吼中,斜雨飒飒中,只有湛良镜回望了他一眼。 第59章 七尺金芝 何为毒药?何为良药?…… 雨声微微停歇时,郊外那甜水铺子里进了一小小商队。 领队的商人正吆喝着店家拿出好饲料好生喂养自己的马匹,眼瞧着这铺子后还有一宅院,还未多问,那懂眼色的店家便言说这雨虽小,或是没多久又要大起来,这铺子宅院本是拿来自家酿酒的,若是商人们想要歇脚也是容得下的。 这么一听,那商人又看了眼阴沉的天色,捉摸了下,便点了点头,说道在此住下了。 笑呵呵的店家又瞧着那些马匹,不由竖起大拇指夸赞这几匹马生的俊俏。 那商人鼻孔出气般的笑笑,正欲回话,却咳嗽了起来,掏出怀中瓷瓶吃了一颗药丸,咳嗽这才缓缓止住了,一抬眼却瞧见不远处细雨绵绵的小道里窜出了一头大黄牛。 打眼一看,才看到原是有个人牵着那黄牛的,那人瘦瘦弱弱,一副书生相。那牛背上也坐着一个人,穿着黑色长衣,还披着兜帽,坐在牛背上晃晃悠悠的,似乎下一秒就能跌下来。 只一会儿,那小道里又走出一个女子,穿着染满黄泥的朴素布衣,长发高绾,微低着头跟在后面。 这一行人,病的病,弱的弱,乍眼一看还以为被哪里的山匪劫了一道般可怜凄惨…… 想到这儿,商人回想了下,自己这一行路倒是好,没遇到劫匪。 店家也瞧着那三人已是朝着自家的甜水铺子来了,有些不情不愿的走过去招待了。 那女子搀着黄牛背上的人下来,欲要抚着过来,却被书生抢先一步。 商人瞧着,有些好奇这三人的关系。 又听得自家奴仆唤他,回过眼看了下嘱咐了些,再回头时却见那边已是吵了起来。 听了两三句,商人也就知道了——定是这店家瞧不起这三人像是付不起甜水茶钱的,便眼高于顶,说话不甚好听。那书生虽是面上有些恼怒之色,却仍是细声细语的说些什么。 再看另外两人…… 那个带着兜帽把脸遮的严严实实,看不出什么样儿。那个女子只是微微低着头,正整理那人的衣服。 ——这两个,倒是相对亲近些。 “一碗甜水茶钱都没有,还想着借宿?何来的脸?告诉你们,就算今儿是那什么西厂的花面阎王来了,要喝水都得给我付钱!”那店家一甩帕子,气哼哼的说道。 那书生闻言,正欲张嘴,只堪堪愣住,神色瑟瑟的回头望了身后两人。 女子似乎笑了笑,对望了眼带着兜帽的人。 那人似乎微微摇了摇头,伸手轻拍了下女子的额头。 ——若非兄妹,便是情人了吧? 正要转头时,那商人约莫想到了什么,回头定睛看着那个女子。 眼瞧着那三人正要离开时,那商人招呼了那个店家。 那店家小跑过来,赔笑道:“客官可有什么吩咐?” “那三人可否是要在此歇息一程?” 那店家听到这话,以为他是不愿意这三人和他挤在一处,便立马说道:“待我马上将人轰出去。客官您……” 话还没说完,那商人便说道:“无碍,就让他们一起住下吧,可我瞧着这院子也不大,今晚也有雨……” 还未说完,那商人似乎哪里疼痛,面色青白,又轻轻咳嗽了起来。 店家皱起眉:“可是——” 商人微微止住了咳嗽,摆摆手:“罢、罢了。我把他们的住店钱一起付了。” 听到这话,那店家有些迟疑的开口:“客官是想着他们和你们一起?” 商人抽出怀中的锦帕,微微捂住嘴,说道:“眼见着雨又要大起来……行路人到底还是需要多行善事的。” 店家便也点了头,又附和了几句,便向着那三人走去,将此事告诉了他们。 那三人都往这边望了望,那书生似乎和身边人说了什么,那个裹着长衣的男人也点了点头,随后那书生便走了过来。 书生对那商人行礼,说着道谢的话,随后笑了笑:“小生……常州拓遇,敢问先生贵姓?” 那商人正欲回话,面色一变,眉头紧锁,似乎有极大的疼痛。他从怀里掏出一小小瓷瓶,吃了一颗小丹药,这才眉头微微松开。 他松了口气,对着沈遇微微一笑:“清河李传。此事不足挂齿,拓公子太过客气。” 沈遇看着他的面色,又瞟了眼他收起瓷瓶的动作,微微一顿,笑道:“先生竟是清河人士!小生必行也是前去清河接我家老父的。” 李传一顿:“令尊也在清河?” 沈遇颔首:“前年因家中老父旧疾再起,疼痛难忍,小生便护老父前去清河拜访当地的薛神医,因着养病便留在清河一年有余。前些时日薛神医说道我老父的病快些好了,便许小生把他接回家。” 听到薛神医的名讳,李传不由提起了兴趣:“拓公子认识薛神医?” 沈遇点头:“老父和薛神医早些年有些交情。小生见先生如此,可是身体抱恙?” 李传微微叹息:“不瞒拓公子,我此行便就是前去清河,除了做些生意,便就是去清河拜访那位薛神医的。可我听闻薛神医近乎避世,已是有些年不见客不治病……” 他又咳了咳,苦笑一声。 沈遇回头望了眼身后的两人,只见那素衣女子对着自己微微点头。 他略思索,随后回头笑道:“所谓缘分便是如此。我身后那两位亦是前去清河寻薛神医医治旧疾的。” 李传听到此话,不由喜色:“若是如此,拓公子一行人何不与我商队一起前去寻薛神医,待到那时,还请拓公子能替我与薛神医搭上一线。” 沈遇笑:“先生善心,结的自然是善果。若到神医处,神医听得先生行此善缘,自然会为先生医治的。” 只见那李传大喜过望,拉着沈遇的手连连道谢,怎料笑岔了气,咳得脸色发白,这才被仆人搀扶走了,被搀走时还嘱托店家仆人好生安排住处。 沈遇揉了揉被李传捏疼的手,听得身后的人已经走近,转身欲要说话,却被那人一把抓住手凑到鼻尖闻了闻。 沈遇眨眨眼,愣了愣神:“妥欢,你这是作甚么?” 妥欢似乎闻够了般,欲要将手放下,却看到被李传捏的发红的手背,便帮沈遇揉了揉。 沈遇更是一愣,反应过来那耳尖已是泛红:“我、我这……无碍的。” 身后裹了一身黑的湛良镜也静静走了过来,盯着妥欢帮着揉起沈遇的手,淡淡道:“闻出来了?” 妥欢道:“闻出来,就是一般的草药,治的是心肺的病,应该是多年随商队行路伤风热寒积累而得。不是什么大问题。” 湛良镜却嗤笑一声:“难不成,你就真信世上好缘分都能被这么草草遇上?” 闻言,妥欢皱眉:“督主何意?” 湛良镜又望了眼妥欢和沈遇相握的手:“或许,你身前这小药罐儿应该察觉了什么。” 妥欢看向眼前的沈遇,只见着面色微红的白面书生微微低着头,不由一顿,随后看着自己帮揉着他的手,这才放开:“我这,之前帮他们揉伤痛处惯了……” “他们?”湛良镜突然发问,“他们是哪些人?” “……就谢乔、长今他们……” “哦——”湛良镜微微拖长了音,随后冷冷一笑。 妥欢不解其意,回头看了眼他,却见大大兜帽下的那张脸遮的严严实实,也瞧不见他是玩笑话还是什么意思,便支支吾吾了下,随后看向沈遇:“你可察觉了什么?” 反应过来的沈遇思索了下,扫了眼周遭的人,轻声开了口:“他身上的草药味儿有些怪。” 妥欢一顿:“身上?” 沈遇颔首:“对。身上的草药味儿和他刚刚吃的不一样,你方才闻到的是他吃的药丸,那药丸确实和你说的差不多,无甚稀奇。可他身上的味儿却不是普通的草药,而是很稀罕的七尺金芝。” 妥欢从未听说过这玩意儿:“七尺金芝?” “那东西,是从西域传过来的,听闻是西域异教从古书上炼制的回生神药。八年前曾在盛安打着起死回生的名号售卖,一时千金万两也难求,那时确实有过命悬一线服用此药生还的人,可后来多的是轻则痴傻瘫痪,重则全身溃烂痛苦而死。陛下着令查处,才知是一神秘组织制出的骗人的东西。可那时因此药难求,只在富贵官宦之中才知晓,又因此事难听,陛下便封锁消息,不为民众知晓。” 听到沈遇说道“神秘组织”四字,妥欢不由想起了沙砥,正这么想着,却听身后的湛良镜轻声一笑。 妥欢回头看他,却见他已坐在那凳子上,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喝了一口,轻声笑问道:“沈公子一口一个那东西,怎么不提你就是那命悬一线服用此药生还的人呢?” 妥欢这才明白过来,不由想起幼时沈遇的身子是如何的弱,旁人都说沈家这小公子是活不久的,而当年沈遇不辞而别,也是因为他父亲沈思远带着他言说去治病了。若沈遇的命真是七尺金芝救回来的,那依着他那聪明的脑子和多年吃药的经历,记得这味道也是有的。 只见沈遇皱眉,不置一词。 湛良镜吃茶轻声道:“何为毒药?何为良药?怎么就单凭拓公子一面之词就定下了?” 沈遇紧皱眉:“据妙檀所知,那年除了我之外,也未听说有好好保住性命活下来的。” 湛良镜却嗤笑:“不。当年吃药而死的有十二人,痴傻瘫痪者四十二人。受害之人家中官职最低也有三品……至于活下来的,呵,确实仅你一个。” 说到此,湛良镜语气仍旧带着那冷冷的笑意,重复道:“死伤如此多得,却仅你一个。难不成,是那些人病的比你还重还稀奇?亦或是那些里面都是老者孩提,远不及你少年身体康健?” 沈遇一听,察觉有些不对,可他下意识的不愿接他的话,只冷冷回道:“依着如此说,难道我就应该和那些人一样,死的死,傻的傻,瘫的瘫?当年查处此事的不正是你那拜为义父的前任西厂提督吗?若此事有疑,你身为他亲近之人又如何不知全貌,今日来疑我做甚么?” 湛良镜揉了揉自己的手腕,说起了别的话:“世上多有伤病之人为求灵药苟活,不惜做些伤天害理的毒事儿,且将制出这‘灵药’之人奉为仙人。其实,这理儿自然说得过去——只要能救命,拜个鬼神又有何妨?” 他瞟了眼沈遇:“今时今日,我疑你作甚么?我不过瞧着沈公子极是痛恶这救了你性命的七尺金芝。只疑怪这背槽抛粪的事儿,怎会是熟读圣人书的状元郎能做的出的?” 背槽抛粪…… 妥欢有些好笑:这湛良镜着实有些缺德。 沈遇面色已经不好看了:“湛……!” 还未等他叫出湛良镜的名字,只见那湛良镜回望了眼越发暗沉的天色,声音仍旧轻:“妥欢,眼见又要下雨了——” 他伸出手。 妥欢走过去,握住那双手。 他依着力,站了起来。 “——进屋,去把那把破刀磨快些。” “是。” 前言不搭后语,可偏偏那素衣的女子就这么平静的答应了。 沈遇也看向那暗沉的天色,安静了下来,他开始念起湛良镜的话——当年活下来的,为何只有他一人? 他记得那时父亲专门陪伴在床前,时时刻刻不离,甚至直接睡在一处小塌上。临近冬日时,自己病得近乎没有人气,拉着父亲的手说了好些胡话,常年沉默寡言的父亲破天荒的红了眼只说了一句“妙檀会好的”。随后便是十日不见父亲,等见到父亲时,沈遇已是病的几乎不省人事,喂不进去药了。 沈遇却模糊的记得父亲那时还带着一个黑衣人进了自己的屋子,站在床榻前,哄着自己喂下了这名为七尺金芝的药。而后,他以为自己应是回光返照,却不料这身子竟是一日好过一日,可父亲却不再如从前一般守在自己身前,一天也见不到几面,甚至到后来离开了盛安。 那时达官贵人之间都说起这七尺金芝,可待到沈遇能出门见人时,七尺金芝已经为西厂提督查处。外人只说这七尺金芝害了多少贵人,沈遇也不声张,也曾想问问找找有无与他一样吃了这药活下来的,可那时沈遇想着回清河找到妥欢告诉她自己现下能跑能跳能与她一齐玩耍着走街串巷,此事便草草过去了。 可今日,湛良镜却如此笃定吃了七尺金芝活下来的仅仅他一人。 为何? 难道真是那些人不如自己这少年人身体康健? 沈遇微微握了握拳——不对。不会是因为这个原因。 他抬眼看向天色——不说当年此事有疑怪之处。再说这清河李传,这个貌不惊人的商人,身上怎会有七尺金芝的气味?难道这毒物又出世了? 沈遇紧蹙眉,却不曾看到背后小院子里窜出一道素影,直直奔向他。 叫他不应,一抬手拍在了他的肩膀上。 这才叫动了正沉思发呆的沈遇。 沈遇有些仓皇的回头,却碰上一双灵透的眼。 她似乎有些无奈的苦笑:“小药罐儿,这么多年,怎么还是呆愣愣的不应人?” 沈遇不好意思的笑笑:“我在想事儿。” 她叹口气,秀美精致的脸上还是那无可奈何的笑意,可却透出了几分俏丽,他微微靠近他,轻声道。 “若是下次有人背后伤你,我离得远了,护不住你,偏又叫不醒你,你该怎么办?” 沈遇一愣:“那我、那我……” 妥欢嗤笑,一掌轻拍沈遇的额头:“罢了,你又呆又傻,谁会背后伤你?” 说着,她转身抬脚便走。 双手负背,微微仰头。 她又自顾自的说道:“若真有人伤你,我便杀了他呗。” 说的轻巧,传到沈遇的耳朵里却让他下意识的想起那雨夜的杀伐,不由打了个寒颤,可下一刻,他偏偏笑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7-1321:59:06~2022-08-1020:58: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桃花不换酒1个;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0章 我只信她 对。我只信她。 夜深时,雨声骤大。 听着沈遇趴在床榻上平稳的呼吸声,妥欢吹灭灯火,静坐在湛良镜身侧。 漆黑中勾勒出湛良镜的人影似乎比起以往还要单薄。 他轻轻的咳嗽了起来。 妥欢为他参了一杯茶,递到他手中。 滑过那冰冷的手,只觉得没有一丝温度。她皱起眉:“督主。” 湛良镜接过那杯茶,喝下这才缓缓止住了咳嗽。 “无碍。”湛良镜似乎看了眼那床榻上的沈遇,“你别打轻了。若是待会儿人醒了,又吓哭了怎么办。” 妥欢揉了揉手腕:“我那一手刀,管保他睡到天亮。” 湛良镜轻笑了下,可却又咳嗽了起来。 妥欢静了静的听着他咳嗽片刻,又才缓缓松了气,便问道:“督主,当日伏击帝行的是沙砥?” 湛良镜没有回话。 “沙砥伏击,督主……知道吗?” 湛良镜抬眸,看向妥欢,缓缓说道:“若,我说我不知道。你信吗?” 妥欢一顿,没有立即回话,却问了别的话:“若是沙砥伏击未曾告诉督主,那督主为何要掉下悬崖?作戏么?给谁看呢?是给陛下,还是上主?亦或是燕王妥家?” 湛良镜未搭话,只是静静的喝着茶。 妥欢继续说道:“这段日子是凤凰胆发作的时日,若是督主要作戏给谁看,那也该和沙砥联系,让人送来凤凰胆的解药,不然如何扛过去?” “作戏?”湛良镜嗤笑了一声,“我需要给谁作戏,甘愿冒着坠崖而死和凤凰胆发作之苦?” 妥欢沉默了,实在想不明白——其实,若是湛良镜没跟过来,或许自己已经一个人出发前往清河了——清河,那个李叔全死前嘱咐她带着信去清河找到梁舒的地方——至于湛良镜到底为何如此,自己也并非十分在意…… 可这念头还未说完,只听湛良镜淡然道。 “我若说是为了你而来——” 妥欢一顿,抬眼看向这漆黑中的人影。 这人影似乎也是微顿,随后一如往常一般淡然笑道:“——你可否会信?” 这语气,一听,就是如往常一样打趣。 妥欢沉默片刻,回道:“自然……不敢信的。” ——不敢,还是不愿? 湛良镜很想追问,可却只是沉默了片刻,随后他放下手中茶盏。 “我若要如你这般追究到底,那我也便问个明白。”湛良镜顿了顿,声音似乎带了几分问责的冷意,“你,可是要为了旧恨,不惜与那妥长珩同归于尽坠崖而死?” “我……那日是妥长珩查到了什么,硬是要见我一面,我便将计就计……可谁知他却反手把我一起拖下悬崖。”妥欢有些气虚的回道。 “所以,你就这样着了他的道?”湛良镜仍旧冷言冷语,“我是否说过,万事需谨记一个忍字。若要肆意而为,你如何能大仇得报?我教你的,你难道都记不住吗?” 从前跟在湛良镜身边,他教训的并不少,可从未像今日一样语气如此苛责认真,即使现在看不见他的面容。 妥欢皱起眉,并未搭话,只是静静起身,就这么跪了下去。 可还未跪下,一双手将她死死拉住。 “你这是做什么?” 妥欢却抬起头,看着漆黑的人影说道:“跪……” “我何时让你跪下!” 湛良镜似乎强忍着怒意,低声道。 妥欢却有些不解时,那双手已经将她扶起。 他似乎隐隐叹了口气,收回手,抵着额头,有些难受的样子。 沉默许久,湛良镜轻声道:“你,应该是知晓了……许多事。” 妥欢一愣,欲要装傻:“督主所说,是什么事?” 他侧头,似乎在凝视着妥欢的脸。 即使身在黑暗,妥欢却仍旧能感受到他的注视——安静的,不带恶意的。 片刻后,他静默的开口:“你不愿开口问我,自然是不愿信我,那我便不多言。若哪时你愿意问起我,愿意……相信我的话,我——” 湛良镜微顿,声音单薄却笃定。 “——知无不言。” 妥欢从未想过湛良镜会如此说,也从未想过他会以这样的态度回答自己,一时不知道该如何答话。 可思索片刻后,妥欢终于开口:“督主不会骗我?” 湛良镜未回话。 “那日妥长珩说起我阿娘……还活着。她的行踪,督主也知晓对吗?” “对。” 妥欢心跳急速,声音也似乎变了:“她在哪儿?” “……清河。” 也在清河,阿娘也在清河!她还活着! 妥欢不知自己心中到底是惊还是喜,双手紧握成拳,脑袋里嗡嗡作响,什么都理不清。 可最后她的耳边又响起了那日妥长珩的怒吼——“她若没死,为何不来寻你?为何不告诉你?就这么放任你入教坊司,甚至现在跟在湛良镜身边?你嘲笑我父子之情是假,难道,你的母女之情便是真的吗!妥欢,你当真以为你就拥有我没有的吗!” 这么回想着,妥欢喃喃自语:“她……为何不来寻我?” 声如蝇语,湛良镜却听清了。 他轻声唤道她:“妥欢。” 妥欢回神般的抬起头。 “听得母亲尚在,你心中的恨可浅薄了些?” 听到这话,妥欢一愣——若要这般计算,其实她的恨并非实实在在的刻在眼底心上的,她的恨,基于阿娘在火海里那似乎滴着血的怒吼,基于母亲为护自己离开而丧命的事实。那时的她是真恨啊,后来慢慢的了解到自己的身世,自己父辈的往事,她竟然升起一丝疑问。她不知道自己该疑谁,该问谁,该恨的到底是谁。 “你若猜得当年往事,便应知道若你再往前行,那便不仅仅是家仇恩怨,牵扯的自然不仅仅是一个妥亨。”湛良镜仍旧轻声说道,“你,可要自问清楚,你还要恨下去吗?” ——是啊。明关之难的真相是牵扯皇族最肮脏的杀戮,这件往事牵扯的主角死的死,退的退,甚至当年的天子也已退于坤嬴宫中尊为冕下。若再恨下去……便不是家仇。 妥欢突然想起那日大火,阿娘的怒吼——妥欢,我告诉你,大昭皇室欠我们,清河妥家也欠我们,就连这天下人都欠我们的! 那时,那双眼中的戾气和仇恨是妥欢自小从未见过的,阿娘掌掴她,要她立誓。 立誓…… 妥欢突然轻声道:“督主这辈子可否立过誓?” 湛良镜似乎不知她会问起这话,只道:“不曾。” “我立过,我向着沾满生母之血的灵牌立誓——”妥欢似乎在笑,“此生定会按阿娘所求,九死无悔,若背离誓言,生母九泉之下魂灵不安,此生所爱不能,所思不得,永失无得。” 所爱不能……所思不得……永失无得…… 湛良镜皱起眉来——这样毒的誓言,这样狠心的生母。滟三,是恨极了所有人,连带着这个女儿,她也要妥欢同她一样恨。 妥欢道:“你听,我立过誓了。若背离誓言,也是过不好的。” 湛良镜沉默了下来。 “所以,这趟清河,我非去不可。我要把当年的真相弄清楚,要找到阿娘问明白……” 湛良镜抬眸看她:“你,还是不信现在你所看到的?无论是你查到的猜到的,还是李叔全告诉你的,甚至是我愿意告诉你的,你都不会信?你只愿意信你的生母?” 黑夜里,妥欢的眼睛那样清亮,只是安静的看着那裹着黑暗的湛良镜。 雨声骤大,似乎都要将妥欢的声音掩盖,可湛良镜听见了那笃定的回答。 “对。我只信她。” 风雨携带寒意,吹开窗,院中点燃的灯笼竟然还未打湿熄灭。 那微弱的烛光透了进来,照亮了两人的面容。 妥欢只看着眼前黑衣人,长发散落,玉面无暇,以往淡漠的眼睛此时带着几分愁怨寒戾的看着自己。 也只是一瞬,那升起的笑意带着暖意打消了如雾气笼罩眼底的愁怨寒戾。 他便笑:“好。我同你一起。” 第61章 家中孽债 到底是不是为了他口中所说的…… “好。我同你一起。” 握刀的手微微一顿,不知该握紧还是该松下。 妥欢第一次看见湛良镜如此模样,她确认她从未见过湛良镜如此清澈温吞的眼睛。 他是什么意思?他是在用这般模样来迷惑自己吗? 是因为确定了自己是妥绅和滟三的女儿,又害怕李叔全给自己了什么东西会危害到他的利益?再或许……他是真心的? 真心? 妥欢有点被这个念头吓到,立马握紧那把弯刀——美人一贯会骗人。何况,他是湛良镜。 突然,外面有轻微声响,妥欢神色一凝,看向湛良镜,口作无声:可是那些追来的? 湛良镜却微微摇头,嘴边含笑:不像是来寻我们的。 不是来寻我们?莫不是来寻那个姓李的商人? 他伸出手指,指尖握着一直藏在身上的毒针,轻声对妥欢说道:“想做侠女吗?” 妥欢微微一愣,也就明白过来,笑着点点头。 —————————— —————————— 早时,天色不清,雨雾朦脓。郊外小院,招子微动,倒是有些普通寻常人家的别致。 若是醒来的沈遇没有捂着被打的隐隐作痛的脖颈,再若是他没瞧见那名唤李传的商人正指挥着两个仆人抬着一个人往外边抬去,再再若是他没瞧见那被抬着的黑衣人一张脸毫无血色眼睛瞪大,再再再若是他脑袋不那么快反应过来那是个死人…… 或许,这还是个较为平静的早时。 沈遇只觉得昨夜被妥欢一记手刀打中的脖颈越来越疼了,他捂着痛处,抬起头,看向不甚清明的天色,有些不明白自己现在到底在干什么。 恍惚中,听着李传在那边走来,和自己打着招呼。 仍旧那样温和,似乎放在他指挥下人处置尸体的样子只是沈遇的错觉。 李传看了眼沈遇身后紧闭的房间,笑问道:“若拓女侠醒了,劳烦拓公子嘱托令妹,我已让人收拾了一辆车,专为几位贵人行路休息。” 拓女侠? 令妹? 看来昨夜妥欢把自己敲晕,就是为了去作一回女侠? 沈遇有些无奈的笑笑,只是点点头,随后作有些忧虑的踌躇道:“不知,先生此行可是有贼人惦念?先生也可看出,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无用人,另一个……身上疾病缠身,也是个不堪大用的。偏就只有我家……额……妹妹学过一些防身之术,若是、若是此行……” 李传哪里听不出他的意思,连忙说道:“拓公子莫要多虑,昨夜之事也是我个人恩怨,断不是什么大事,也决计不会连累别人。昨夜想来是那人恨得急了,才会买凶杀我。幸得令妹搭救我才留得一命。” “不知,先生若说的恩怨……” 李传叹了口气:“不过是些家事。不瞒公子,我家中在故乡有些资产。后来我父早逝,留我兄弟几人。为夺家产,我兄弟几人渐生嫌隙,如今……” 他微微顿了顿,仍是叹息:“我本无意争夺,甚至如今都离开家中,却还是被人记恨上了。不过,拓公子莫要多虑。我此去清河除了求医,便就是去了结这桩孽债。” 沈遇默然,听得他如此坦诚,便也不再多问,欲要应承了他的谢意退回了房屋内,却被李传叫住。 李传站在不远处笑着:“不知拓公子和令妹、妹婿可有何喜欢的吃食,待我吩咐前行的下人早些在下一个逆旅(旅馆)准备着……” “……妹婿?……” 见沈遇呆愣住,李传连忙赔罪般地说道:“在下见令妹那般在意那位公子,这才……” “……在意?……” “啊……对。昨夜拓女侠擒住贼子时,且言吩咐我等莫要吵闹,叨扰了那位公子歇息,言说他眠浅,且有伤在身,若是歇息不好到时受累的还是她。如此,我才……”李传行礼赔罪道,“若是在下失言,拓公子莫要怪罪。” 沈遇嘴角一抽,随后皱起眉来一板一眼的说道:“先生果然失言了。那公子不过是有些相识的陌路人!吾妹不过心善……担心他的伤势罢了!” 说完,沈遇转身进了屋子,就看见妥欢正站在一旁给湛良镜带上兜帽。 湛良镜颇高,要为他带上兜帽还得踮脚。妥欢皱起眉,似乎说了句什么。 湛良镜便笑了笑,微微弯腰,让她带上。 倒是真让人……觉着他二人亲昵的很…… 这般景象,不尤让沈遇心道不好,疾步上去,一把推开妥欢,为湛良镜戴上了兜帽。 妥欢毫无防备,被推的一个踉跄,有些恼怒的回过头看着沈遇:“你好好的推我做什么!” 沈遇也似乎没想到自己的动作这么快,眨眨眼,避开妥欢带着怒意的眼神,看向身前正静静看着自己的湛良镜,咳了咳:“湛督主,当日你也是为了救我才坠崖负伤,我再怎么伺候你也是应该的!从今日开始,就今日,我就寸步不离的伺候你!” 湛良镜有些玩味的看着沈遇,随后应道:“也行。” 沈遇对上湛良镜的眼神,不由打了个寒战,可还是回头看向妥欢,给了个肯定的眼神。 放心,只要有我在,他就欺负不了你——约莫,大概是这个意思。 妥欢有些被沈遇逗笑。 转而看到沈遇正摸着脖颈处的红肿,有些不好意思的问道:“你还疼?” “还好。还好。”沈遇答道,随后说道,“李传只说昨晚是族中争夺家产而惹上的官司,别的也不多说。不晓得是真是假。” 妥欢接着说道:“昨晚那些,不过是些没什么意思的杀手。无毒,无组织,无自杀之术,想来应该就是普通人。” 沈遇自然知道,此次是借着李传一行来躲避追来的刺杀,并且前往清河,路上不得引发别的事端。能够“帮衬”的自然该“帮衬”着…… 可是…… 沈遇看向妥欢的手——那般白皙如玉,怎么杀人能那么利索? 这么想着,沈遇略带恨意的看向湛良镜——定然是他! 湛良镜对着无关紧要的“恨意”实在没看上眼,只说道:“能那么利索的要手下人处理尸体,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人家。若是到时候扰了我们的道,该杀的还是得杀。” 如此淡然自若,言语间杀人似乎只是低首拈花一般! 沈遇也是知道湛良镜说的在理,可心底还是不忍,皱眉:“虽是如此,到底也是一条人命……” 眼见沈遇想要反驳湛良镜,妥欢打断他的开口,只应道:“我们此行只为到清河,别的,少生事端也可。” 湛良镜挑眉,看向妥欢:“你倒是会打囫囵场子。” 妥欢对着他笑笑,也不多言。 湛良镜微微低下头,兜帽掩盖了他大半张脸,只看见他的下半张脸。 他似乎无奈,笑叹着摇摇头。 ——尤似无可奈何般的……宠溺? 妥欢不知该不该这样形容,若是放在往日,他若不喜欢自己这样,嘴上不饶,手上更是不饶。 如今这几日,倒是对自己“温和”的很。 这么想着,面色微变,指尖缠着布衣长袖上的脱线,越缠越紧。 —————————— —————————— 几日赶路,雨势虽小,可路上仍旧泥泞,马车难行,车轱辘陷入泥坑中任凭如何鞭策马匹也拉不出来,乘坐之人只得下车。 沈遇打开伞递给妥欢:“你遮……” 还未说完,只听妥欢道了声谢,随后手速极快的撑开伞蔽护了身侧裹着兜帽的黑衣男子。 沈遇有些哑然,看着妥欢被淋雨的肩头,欲要说话,却见那黑衣男子已然接过了伞,又向妥欢走近了些,伞堪堪遮住了两人。 两人撑伞不知在说些什么,并步走到树下避雨处。 ——她二人倒是……相配…… 沈遇被自己这突然生出的念头给吓了一跳,心头方才的愤然缓缓成了默然,他皱起眉,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满泥的鞋子,突然无可奈何的自问道——自己来此是做什么? “沈!……你来!” 沈遇似乎回神一般抬起头,看着那素衣女子朝自己看来:“你来。” 沈遇仍是顿在原地。 只见妥欢似乎无可奈何的笑了笑:“你又在呆啥?被淋湿了都不知道。快过来。” 沈遇还是挪开了步子,还没走到跟前,只见妥欢皱起眉,苦笑着一把把他拉了进来。 “呆子,淋雨还走这么慢。” 沈遇笑了笑:“雨不甚大。” 只听一声音自不远处而来:“雨虽不大,可淋了雨落了寒到底是不好的。” 却是李传小走过来,对三人笑笑:“车轱辘陷得不浅,得有一会儿了。三位别见怪。” 沈遇拱手:“先生说笑了。” 湛良镜站在妥欢身侧,声音不大不小的笑道:“人说穷家富路,行路上定然要多带些财物才好。李先生以为如何?” 李传笑笑:“我不以为然。” “何也?”湛良镜挑眉,问道。 “穷家富路,此话倒是不错。可再多的财务却不及一人一马轻松自在。若非我是个俗人,怕此路上山匪强盗需带些家丁,再是此行前去求医受不得苦,不然此时又怎会因车轮陷泥而踌躇在此?”李传仍是轻笑。 湛良镜笑笑:“先生此话莫不是在说笑?” “哦?公子何以见得?”李传面不改色,笑问道。 湛良镜颔首示意车队里倒数第二辆马车:“我瞧着那辆车辆还装着什么宝贝呢。” 沈遇看了过去,因车队陷入泥泞,只得卸货下人才能推动。一行六辆车马,除了那倒数第二辆马车,其余车马都早已卸了货下了人,唯此一辆还围着十几人正想着办法推动那紧陷泥坑的车辆,还嘟囔着切要小心。 沈遇这才记起方才车队陷入泥泞里时,李传下了车,连忙赶至那马车中,焦急之色现在想来确实又些起疑。 李传面色不改,收回目光后,叹了口气:“诸位如此眼力,我也不再瞒你们了。那车中坐的正是我家小女。我女自幼有疾,身子虚弱,一位医者嘱托我此去清河寻找神医,切莫小心我女儿的身子,不得见风,更莫说感染风寒,因此我才不让她下车来。” 沈遇听此,心道若是如此,那他几日前闻到的七尺金素的味道便是他女儿的?那听他如此咳嗽,还在吃药,又是患得什么病?若不是此时湛良镜问起,想来他也不会主动提起此行的还有他的女儿。李传应该是不相信他们的。可那夜里妥欢才救了他的命,他如此小心,到底是不是为了他口中所说的什么“家中孽债”? 李传观到沈遇的面色,再是叹息道:“此行虽不算艰险,可我年纪已近天命,又带独女,在外到底是该小心些的。诸位切莫介怀。” 沈遇回道:“先生多虑了。不过,不知小姐得的什么病?我又看先生日日咳嗽,感染风寒倒是也不像。” 李传道:“我女儿得的是怪病,找了许多医师也未查出所得之疾到底是何。至于我,诚然不是风寒,而且早些年在外得得旧疾,是治不好的,只能拖着。” 沈遇点头,欲要再说,只见妥欢站了出来。 “即是如此。我能否探看小姐一面?” 李传看向妥欢:“拓小姐可是……” 妥欢一笑:“先生莫看我年纪不大,可是也曾和一怪医学过一段日子,那怪医言说是怪医,可是却能妙手回春,甚至枯骨生肉,堪称神医。若是先生不信我,觉得我不堪用,那我兄长自幼患病,俗话说的话久病成医,也是能看出一些的。当然,小姐是姑娘家,想来也尚未婚配,我兄长前去自然不如我了。我若去了,回来再与兄长言说—” 说到此处,沈遇也接话道:“是啊!” 妥欢一笑:“先生何不让我去见一见小姐呢?” 李传未立即回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妥欢,随后笑道:“拓小姐多想了,在下哪有不信你的道理。不过……” 转眼看去,那车驾已被推出泥泞。 一仆人远远唤道李传,李传回了一声,随后转头对三人笑了笑:“眼见这天色,若不急着赶路,想来在天黑前便到不了清河边上的逆旅。” 他又转向妥欢:“拓小姐心善。可小女受医嘱不得见风,为让她不受颠簸,还得尽早到清河。拓小姐若能在到达清河为小女探查病情,实再好不过。” 妥欢听到他都这般说了,便笑着应承了下来。 第62章 与之交易 与你交易的妥长珩如今告诉你…… 三人回到车上,妥欢掀开车帘看了会外边,随后轻声道:“没人监视。” 沈遇皱眉道:“你怀疑李传?” “你可看见他方才的脸有什么不对?”妥欢问道。 沈遇方才满心满眼都瞧着妥欢,也没多记挂李传,细细想了想:“并未细看。” 妥欢说道:“这几日他日日呆在马车里,从未下来。那夜遇袭,他也未曾出来,而是隔着门窗与我道谢,那时我便觉得不太对劲。今日若非他出来,我终于仔细观察他的脸和身体,这才发现,他易了容,身上也像是被点了穴位,走路时有些不对……” 沈遇皱眉:“易容?” 湛良镜恰是开口:“广西陵川有异族,可以人皮为面,为人易容,有以点穴为助人化两仪混阴阳,也就是——变性。” 易容?变性? 沈遇一怔:“你们的意思,是这李传是女子?” 两人对视一眼后,妥欢道:“只是猜测。总之,此人不可全信。若到清河,尽早脱身而去。” 沈遇点点头:“到了清河,便与他辞别。” 湛良镜放下兜帽,看向沈遇,轻轻一笑。 沈遇皱眉看向他:“有何见教?” “你父沈思远半月前秘密前去清河,你可晓得?” 沈思远?沈遇的父亲,那个早已退出京都浮华淤泥的外姓王侯?他为何要去清河? 妥欢皱起眉,看向一旁已是呆愣住的沈遇。 沈遇回过神,冷颜道:“谁都晓得西厂耳目众多,湛督主又是位长目飞耳、神通广大之人。连我父亲的踪迹你都知晓,那我同家中人已许久不曾联系你又如何不知?突然问我此话又有何意?” 谁晓得湛良镜轻蔑一笑:“承蒙沈大人夸我一句,可也不是谁的消息都须得我着眼的。你父亲忠义王堪堪算得一个,可沈大人嘛——” 那双瑞凤眼这么眼波流转般的上下打量了沈遇一番,随后抬眼笑着摇摇头:“诚然是无须什么西厂的耳目跟着的。” 妥欢噗嗤笑了出来。 沈遇被戏谑一番,心境不佳,只撇过脸心里念叨“我不和他计较”。 湛良镜见他如此,扫了眼还在笑着的妥欢,道:“好笑吗?” 妥欢抿嘴,不答。 “我有事同沈大人说,你先出去。” 妥欢愣了一下,却还是依言出去,全然不顾沈遇挽留。 沈遇拿着未被妥欢接过的伞,很是埋怨:“外面还在下雨,有什么话还需要她出去?” 湛良镜只是静静的看着他。 沈遇皱起眉:“你到底有何话?” “成华十二年,六月初七,夜子时,屠乞。阏氏妥欢,因单于醉酒虐杀而死。” 湛良镜的声音仍旧平淡,却已经让沈遇面色动容。 “成华十三年,三月十六日,未时三刻,盛安府,百花酒楼。沈妙檀以大明关军事防略图同妥长珩交易三愿。” 湛良镜笑了:“达成交易两年后,成华十五年沈大人及第登科,且步步高升,直至今日入军机处,皆是为了同妥长珩的交易。” ——这些年的步步为营,湛良镜竟然全部知晓! 沈遇心中不由大惊,眉头紧皱,静静的同面前的湛良镜对视,这份惊诧不由带上了几分恐惧,甚至还有不易察觉的佩服。 “交易是何呢?” 只见湛良镜自问自答的,仍旧缓缓说着本不该被第三人知晓的秘密:“其一,明关之难的真相。其二,高莞贤。其三——” 湛良镜的面色又冷了几分。 “——盗回妥家女尸骨,安葬于清河妥家祖茔。” 沈遇听到此,手中握紧的拳头微微松开,再次赞道:“湛督主……真是位长目飞耳、神通广大之人啊。” 他果然……什么都知道了。 虽是赞许,可笑却带着厌恶。 湛良镜也是笑着:“沈大人的父亲是堪得个忠义二字封号的王爵,自身更是大魁天下的状元郎,本督便以为依照沈大人自小读的书、学的礼,应该是忘不了忧国奉公的道理的。” 这话嘲弄的沈遇本是惨白的面色浮起又是悔又是愧的神色。 他如何不知此事是多大的罪过,也是违背了自己的原则。可他那时犹如被蛊惑了心智,到底是…… 湛良镜见他如此,嗤笑一声:“大明关乃是我大昭之关要,军事战略图更该是我等密勿之物……沈大人自还未入仕便敢以军事战略图为赌注,诚然是好大的手笔啊……当真让我大开眼界啊。” 沈遇撇过头,闭上眼,沉声回道:“我知道此乃不忠之举,亦是弥天大罪……我无话可说。” 湛良镜微微靠在后座打量着沈遇,比起沈遇有些局促僵硬的样子,他百无聊奈的审视,如同凶兽玩味儿的紧盯着眼前的猎物。 片刻的寂静后,湛良镜带着笑意开了口。 “沈大人无话可说,那今日本督就多言一回,猜一猜沈大人如此,是为何。” 沈遇仍是无言。 “你为求明关之难的真相——是同你父亲有关?” 沈遇一顿。 见他如此,湛良镜嗤笑一声:“是因沈思远午夜梦回后惊慌而醒,还是因那苦行僧的一句话,言说他孽债缠身,入不了轮回,脱不了杀罪?” 沈遇听他如此说话,不由心道——苦行僧?!他竟然连此事都知道!七年前的苦行僧一事,他竟然知道的分毫不差! 父亲已远离朝堂这么多年,从未入盛安。湛良镜年少入宫,直至今日掌权西厂,更是从未去过江北。 他为何要派人来监视父亲? 他认识父亲? 抑或是……他也知道明关之难? 片刻后,沈遇收起心思,沉声道:“我自小便听闻我父的功绩,可唯有明关之难他最厌旁人称颂。后来他病重,一苦行僧路过为他医治,却道……” 萧萧秋夜,清瘦老父站在近乎枯死的树下,只是不止的说道——若知他心狠至此,我又何以至此。那数万人啊,又何至于此。 “他”? “数万人”? 沈遇曾也是不解,可他到底是聪慧,细数根结,越想越深,越想越怕,他怕得知往事旧闻,知道了昔年尚且在位的冕下和父亲到底在明关道做了什么,以至于父亲直至现在也无法谅解自己——若是知道,自己该如何自处?父亲,自己自小视为立世之本的“君子”典范,又该如何看待? 沈遇微微叹息:“……后来我便猜的几分。当年那明关之难是有蹊跷的。” “蹊跷?”湛良镜笑的不止,以至于难掩那嘲讽的笑容,“所以你便想明白是个怎样的蹊跷?” 沈遇不解他的笑,只是静静点头。 湛良镜又戏谑一笑:“所以,与你交易的妥长珩如今告诉你了吗?” 第63章 你输你赢 你输——谁便也活不成。…… 沈遇没有回应。 湛良镜也不恼,又继续道:“高莞贤。你为何查找?” 沉默片刻后,沈遇缓缓开口。 “当年,我因心中困顿,假口为著书离家游历。至杭州,遇一乞丐。他因贼人戏耍而恼羞成怒,奋起反抗犯了杀人罪,被判斩首。我与他有过缘分,他央我把他的尸首与亡妻埋在一起。我应了他,又被他拉着,只得听他讲述和亡妻之事……” 沈遇顿了顿,清俊的脸上生出几分诡异的神色:“他说他的妻子本是高门贵女,后同他私奔随他漂泊,因染病客死他乡。听得此番话,我自然心下惊疑,后来便也存了心思兜转追查,知晓那乞丐应未撒谎……他亡妻……” 眼见沈遇有些踌躇,湛良镜替他说了下去:“身出高氏,闺名莞贤,嫁于妥亨,生育一女。” 湛良镜自然是一听也便明白过来了——当年高家女同一书生私奔,父母愤恨不已,树碑言说从无此女。谁知刚好被妥亨钻了空子,给滟三安了这个名头逼嫁于他。 妥亨到底是妥亨,偷梁换柱自来用的巧……当年他率军逼死长兄,后逼滟三假借高莞贤的名头嫁给自己,除了为争权夺利的缘由,是否也是为了游侠滟三?那个身怀有孕的、自己的长嫂? 湛良镜似乎被自己逗笑,唇角勾起,冷笑着给妥亨坐实了罪名。 沈遇看向湛良镜,见他神情嘲讽,不由心下又是一惊——他竟然知道妥欢母亲是顶替高莞贤之人?!他到底还知道些什么?! 只是这么一惊,到底还是沉下心来,再不多言。 沈遇压下那份无奈,继续说道:“我听此,回到清河,本欲将此事埋在心里不再探闻,更无须告诉妥欢。然不了多时,听闻她随母亲去了盛安,我原想等她回来,却得知……她奉旨远嫁。” 沈遇眉间升起一丝愁怨,紧握成拳:“就这么……被当作了棋子。” 湛良镜看着他,问道:“那你,又是为何要盗回她的尸骨?” 沈遇抬眼看他,并未搭话。 “你对她,到底何意?” 沈遇还是没有回话。 在沉默中,湛良镜仍是面色不改,可袖中的手不由摩挲起了昨夜刺客所用的暗器。 湛良镜静静地看着面前的沈遇,突然想起了沈思远——沈遇是沈思远最钟爱的儿子,若扒了他的皮,送到那老东西眼前,沈思远如何不心碎而死呢? 他的眼里似乎又看到了火光中的大明关。 先生站在城墙之上,指着那城下大军中的沈思远,轻声道——“你瞧那人,曾同皇兄为救我,赌上过自己的脑袋。” 先生笑的仍旧温和,摸了摸稚子乱糟糟的头发,又指了指自己的头颅——“不过,现下那人,是来取我这颗脑袋的。” 先生笑的眼睛发红,直到流出血泪,才凄然北望——“兄弟阋墙,挚友反目,我竟不知哪种更为催人心碎?” 心碎……湛良镜不知心碎如何,却晓得如何碾碎人心。 比如此时,眼前这个令先生心碎之人的爱子,便是能让沈思远受丧明之痛的最好刑具。 湛良镜的手指微微划过那暗器的锋利,眼睛从沈遇的头顶一寸一寸的落到他的脖颈。 如何剥开活人的皮囊,湛良镜熟得。 他能将活人的皮剥下时,那皮还能鲜嫩的如活着般血色,譬如一件最是精艺的绣品。 沈思远……如今就在清河啊。 若细细的剥,慢慢的剥,临到了清河,那皮囊还是热的呢! 湛良镜的眼睛微微发蓝,似乎都能看见沈思远抱着这皮囊哭瞎了眼的模样——多好啊!当年先生流下血泪,如今你受丧明之痛,也算铢两悉称,相称的价!多好啊! 可是在此之前,须得点了他的哑穴。若是吵得妥欢进来…… 念及此,湛良镜的手微微顿了顿——她若看见,若看见……会如何? ——会……恼? ——会……怨? ——还是……恨? ——甚至……杀我? “我…原是想娶她的。” 这突然的一句话,让还在沉思杀戮的湛良镜一愣。 湛良镜抬起头,看向眼前的白面郎君,他生的一双眉眼温和,是如清俊无尘般的人物。 “你,说什么?” “你问我对她,到底何意。”沈遇的声音仍是温和,带着那淡淡愁怨的低沉,“妥欢,是我幼时便心仪之人。” 心仪之人…… 湛良镜似心微动,紧抿唇,无言。 沈遇继续说道:“可奈何时运不济,到底是没追上她去盛安府的马车。” 他顿了顿,似乎想到了什么,微微皱眉:“我当时只怪我真是迟了,却到底无可奈何。后来,听闻她死在屠亓……我彻底怨上了我父亲,若非他不肯点头,我便是早早前去提亲。若是早些,她何须死的那般……” 他顿住,轻吐二字:“……污糟。” “我看透了这些世族,这群高官!他们都是一样的人,寡恩少义,无为至此!当日我父亲口中的数万人何其无辜,今时死于异乡的妥欢亦是如此。不过一女子,却要被家族故国所抛弃,嫁去那蛮夷之地,为这样的家国受尽苦楚、凄然死去。何其悲怆,何其无辜?难道我自小学的礼、读的书,便是要为这样的朝廷俯首?今时至于俗流失,世亦坏败——我却难为恬而不知怪!” 沈遇目光如炬,愤恨难掩的模样,当真让湛良镜想起了先生曾和自己说过的话——何为纯臣?该是将这黎明百姓放于庙堂之上。不为君王死,只为社稷苦,则为纯臣。 可是……湛良镜也知道,此时的沈遇不算是纯粹的纯臣,不过是因为那被众人所抛弃的棋子是他所中意之人,他由此陷入了一种困境。不知读过的圣人书、学到的臣子道该用在何处。以至于,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或许,他该恨的,不仅仅是他口中的世族高官。 沈遇因忿恨而起伏的胸膛缓缓平静,长吁道:“后来一次一次的巧合,我终于确定她就是妥欢,她没死在屠亓,那具尸骨不是她。我竟是开心的一夜未眠,我甚至对你……心存感激。” 坐在对面的男子,大大的兜帽盖住他的上半张脸,可沈遇知道他正在注视自己。 “我知你非好人,也决计不会信我,且你已知晓军事防略图由我泄露,生死全由你一句话……” 沈遇挺直了身姿,即使一身粗布衣衫,也难掩一身清华之气。 他正色:“可我非贪生怕死之徒,决定以防略图和妥长珩做交易的那一刻,我便已然做好身首异处的下场,直到过了两年时日终于事成,我或有悔,却未怕过。此事,是错,是大错!可我,不会因你胁迫而做违心之事,你更别肖想如今知晓妥欢尚在人间的我,会任由你将她卷入你那波诡云谲之中。” 片刻,湛良镜道:“若我非要她随我一起,你又当如何?” 沈遇声音沉重:“她,非你禁脔,也非我要她如何她便要如何。我爱重她,便要护佑她不再成为任何人所玩弄的棋子!” 沈遇一字比一字重,如同要刻在心里:“沈妙檀,此心决然,亦复何言。” 胁迫? 禁脔? 棋子? 波诡云谲? 此心决然? 湛良镜细细的琢磨起这几个字,只觉得心中空空然,不由心道——他,就这么爱重她?爱重一人,便是如此护佑? 他从不知爱重一人该如何,此时突然得闻,只觉犹如重锤,恍惚之下却不知该作何反应。 最终他心中升起恼怒——我不喜欢。我不喜欢听到这些。我不喜欢沈遇谈及妥欢的神情语气……一切,一切都如此不喜欢! 缓缓的,湛良镜又笑了起来。 笑的似乎收不住那份杀意。 他的手指仍旧细细的摸索着那锋利。 兜帽将那双湛蓝的眼遮住,可笑声却掩不住那份狠厉。 “沈妙檀,你知道我想杀你吗?” “知道。”沈遇淡淡的回复。 “不。你不知道。” 湛良镜死死的握住那暗器,锋利刺穿了肌肤,疼痛刺的他如同嗜血猛兽被带刺围栏圈住一般的困倦狂躁。 他就这么笑,笑声好听,却让人毛骨悚然。 “我多想杀了你啊。剥皮啊,抽筋啊,让你在明狱司里受尽刑罚痛苦不能自已的惨叫哭诉……可是——” 他的笑声陡然停下,声音嘶哑低沉:“我要留着你的命……” 沈遇听着,只觉得不寒而栗。 那双滴血的手掀开兜帽,露出那双湛蓝色的眼眸,衬着那发红的眼角,如同困兽一般。 他只是勾出笑意,这张苍□□致的脸上就生出了几分近乎癫狂的狂妄。 “沈妙檀,我们,做个赌,就用——” 如竹般的手指松开,露出刺破掌心的暗器,伤口的血顺着滴落。 “——你父亲的命,” “——和,” “——妥欢的运。” 湛蓝色的眼,似乎要开出魅惑人心的花朵般。 他就这么笑,吐露的话却如毒蛇的信子。 “你赢——你父不死、安度晚年,妥欢汰换、不入诡局。” 毒蛇缠上了湛蓝色的花,绽出了那阴鸷绝美的笑容。 “你输——谁便也活不成。” 第64章 灼艾分痛 哪里会有第二个灼艾分痛的太…… 乾赢宫外,徐静好脸上的笑意有些僵硬:“若是本宫哪里有错,还望公公指点一二。” 闫方淡笑了下:“皇后娘娘哪里的话。奴说过了,是因着冕下正见燕王殿下,还无空见您。” 又是燕王…… 徐静好看着闫方如此不进油盐的样子越发心焦,看向内殿,轻声道:“父皇自来不曾见宫外之人,休说王侯,就算是陛下和本宫也是免了早晚见礼——” 眼见那闫方略抬了抬眼,笑意更加淡了些,徐静好立马笑了笑,转了话头。 “——自然,父皇如今就皇叔如今这一位手足。且皇叔多年在外,现下好不容易听得陛下的劝说,在盛安府修养一身伤病,兄弟间寒暄说话也是好的。可本宫是担忧父皇身体,想带着求来的药茶在旁侍奉,奈何这半月,父皇却总不见本宫,本宫虽是每日问起医官,又日日来乾赢宫,唯求父皇能够……” 一番肺腑之言还没说完,闫方仍是淡笑的打断:“皇后娘娘。” 徐静好一顿。 “您也说了,冕下如今就燕王殿下这一位手足,多些见面也是常有的事,何须皇后娘娘每日前来看一眼?” 这话,何不是挑明了自己是来监视的? 徐静好皱眉,欲要反驳。 闫方继续道:“冕下说过,皇后是陛下的皇后,还是多多待在陛下身边吧。您的孝心,冕下了然。” 说完,闫方不再多言,只躬身行礼:“恭送皇后娘娘。” 徐静好沉默了下来,她心知闫方这人自幼便跟随在冕下身边,虽是一个阉人,却也是上过马杀过敌的,他是个话少心硬的人,即使自己曾多次示好拉拢,却从未得到半分好脸色,自此她便知道,这个人绝不是能轻易拉入阵营的。 徐静好淡笑轻轻欠身:“好。多谢公公。” 徐静好正欲转身,却听有人称见。 “臣妥亨见过皇后娘娘。” 她转身,真是忠国公妥亨。 此时不该是朝臣觐见的时日,而妥亨却穿着一声朝服。徐静好也晓得昨夜燕王府有人匆匆递了碟子进乾赢宫,今日卯时冕下便召见鄢公入宫,不过片刻,冕下又宣召燕王入宫。此时,妥亨入宫…… 也不知到底出了什么大事,竟然让冕下召见了这三位老臣子。 徐静好温和一笑:“忠国公免礼。” 她转而皱眉轻声问道:“本宫听闻前日金吾卫在郊外寻到令郎,令郎满身是伤,双足也……唉,不知现下可好?” 妥亨不由心中一紧,不由怪到自己手下之人——若是早些寻到长珩,也不至于会被徐怀找到。而此时长珩身负重伤,且双腿残疾的事已是全城皆知。且自他回来,对于自己的问话也只是说着“儿子不知刺客模样”“儿子不知郡主等人去向”“儿子更不知他们的生死”…… 如此一问三不知,妥亨心中有些疑虑,却又不知为何。 他淡然一笑:“尚且苟活罢了。” 徐静好叹了口气:“国公本四子一女,算的枝繁叶茂。可如今谈起,远嫁北狄的妥小姐因病亡故,近几年三位公子都不知何故痴傻甚至丢了性命,唯有长子康健如今,谁料,如今出了此事,令郎双腿残疾,诚然也是金吾卫失职。本宫昨日便派徐指挥使送去太医良药,可国公府上却说令郎未醒,国公未归家,只得又送了回来——本宫心中不安,徐怀也是忐忑。” 妥亨怎么听不出她话中嘲讽自家子嗣凋零,且京中早有传闻忠国公三子痴疯而死皆因长子争夺爵位害死兄弟,如今长子双腿残疾也是因果报应。再说她徐静好派弟弟来府上送药送人,如何不算探消息? 他面色不改,只是淡淡道:“昨日臣确有要事处理,犬子也昏迷多日不便见客,万望皇后娘娘莫要怪罪。” 徐静好笑了笑:“国公不怪本宫便好。” 妥亨行礼道:“如此,臣还要觐见冕下,先行告退——” 徐静好颔首,欲要说话,却见一小黄门从内殿匆匆出来,脸色煞白,脚步匆匆,差点一个踉跄,幸好被闫方一把拉住。 小黄门附耳对着闫方不知说了什么,闫方脸色微变,和妥亨对视一眼。 两人向徐静好告礼匆匆回了内殿。 徐静好看他们两人背影进了内殿,这才转身,带人离开。 圆壁在侧,轻声道:“娘娘,方才那小黄门的衣袖、鞋上都是血。” 见徐静好只是无言,圆壁继而轻声道:“原先冕下只是梦中杀人,今日却是青天白日里都开始挥剑杀人了?不知是不是燕王殿下说了什么?” “燕王?”徐静好冷笑了下,“只是燕王在殿上也就罢了。可殿上还有鄢公,现下忠国公都到了——这般急迫,哪里就当做无事发生?” 不说那妥亨何等身份,就说能把鄢客急忙召进宫中的事,怕是天底下就没几件。 圆壁估摸想了想:“冕下宣召燕王殿下,怕是有何事是必须要同胞手足做的。毕竟,宜王已逝,这天底下能让冕下放心的,怕就是燕王殿下了。” 徐静好面色淡漠,回望了眼乾赢宫,冷颜说道:“兄弟,手足……本该是天底下最亲近的。可你瞧那忠国公府,四个儿子,是何下场?不说高门,单说这大内皇城,最不可信的就是兄弟手足。” 她顿了顿,陡然噗嗤笑了出来:“呵。可我们的陛下多好啊……天底下,就他独独一人,无兄无弟。” 似乎真是被自己说笑了,她眉眼弯弯,却眸中带厉光:“所以,他生来便不肯信人。” 圆壁顿了顿,缓缓提醒道:“虽是无兄无弟,可天底下还有一个陛下最是信任的。” 徐静好脚步一顿,面色一凝:“还未查到他的消息?” “掉下山崖不见尸首,现下当是留了一命到处逃窜。若苟活了下来,可毕竟各方都想要他的命,想来怕也是个凶多吉少的。” 徐静好这么听着,抬眼望了望天:“我原觉得,世上人相爱相交的定然是同自己相似的人。可我瞧陛下和他,却是天底下最不相似的两处人,可偏偏陛下信他。信他,信到了甘愿牺牲整个西厂去找他——圆璧啊,你说,到底是为什么呢?” 圆壁被问住了,思索了下,小心回道:“或是因为承禧宫的那个?” “万祯儿?”徐静好重复着她的名字,最后竟是嗤笑一声,“或许,真有这个原因呢。” 她慢慢的走,轻轻的叹:“骨肉能几人,年大自疏隔——何况,在这如今的皇城之中,哪里会有第二个灼艾分痛的太祖太宗?” —————————— —————————— 内殿两侧侍从眼见闫方匆匆而来,连忙侧开身子,手上动作一顿,掩盖住死尸的布料滑落,露出一双死不瞑目的眼来。 闫方瞧着,想起这小黄门原是个聪明伶俐的,自己有意栽培来着,不想今日就被冕下提剑刺死,到底是个命。 他停住步子,对着侍从说道:“明日送些钱财出宫予他家人。” 随后,闫方对着身后的妥亨让开了道。 妥亨回礼,抬步进了内殿。 松了口气的侍从相看一眼,随后对着跟在闫方身边最久的小黄门说道:“闫公公今日可是要做活佛了!往日死了好些人,也没见予些钱财出去啊!” “是啊。上次那个被砍得脖子都快断了,就一层皮连着。我快看的吐了,只瞧着闫公公将那头直接扯了下来,扔到我怀里……”说到此,那侍从脸色发白,则啧啧称叹。 那小黄门睨了他们一眼,冷笑一声:“闫公公当年随冕下征战四方的时候,你们还在妈子娘怀里吃奶呢,哪里能有公公的泰山之气?如今,你们凭着好运气进了紫禁城,可得记着把住自己吃饭的家伙。” 那俩侍从对视一眼,讪讪颔首称是。 小黄门转头一想,看着紧闭的大门,只估摸着今晚儿冕下又得一晚上折腾咯。 —————————— —————————— 妥亨和闫方进了内殿,只见同燕王弘胥正跪于殿内,鄢客坐于一旁并无甚多神情。 冕下晚年信佛,手缠佛珠静坐参佛,此时也是如此,他背对众人,面对尊佛,只是脚边还摆着一把滴血的长剑。 妥亨瞧了一眼,也猜不透这位冕下到底是何心思,正猜忌着,不由往燕王处扫了一眼。 只这匆匆一眼,却叫妥亨不由一惊——弘胥额角流血不止,已是滴滴落于地上。可他仍是面色如常,似乎毫不在意。 弘胥是冕下胞弟,可因二人年岁相差甚远,因此冕下多以斥责为训,弘胥又性格寡淡沉默,对于皇兄自小的训斥只是沉默而处。弘胥比起兄长生的更像他们的母妃,是个清俊儿郎,可这么多年守着边城,眉间多平静的戾气,似乎下一刻他的戾气变会转化成杀意。 可这几十年的兄弟,燕王殿下对自己的皇兄甚是恭敬,而冕下从未对这沉默寡言的胞弟动手,更别说,会对着燕王弘胥掷出砚台,砸的额角血肉模糊。 妥亨实在吃惊,却按下心思,跪于地上:“臣妥亨叩见冕下。” 静坐的冕下终于动了,他微微侧身,看向殿下,淡淡一笑:“忠国公来了啊。闫方,赐座。” “是。”闫方为妥亨引入座上,这才上去候在弘恪身旁。 弘恪拂开自己宽大的袖子:“鄢老啊。” 鄢客应道:“臣在。” 弘恪一抬手,将那玉扳指掷于弘胥眼前,却对鄢客轻声说道:“劳烦鄢老再替朕问问燕王,此事该何解呢?” “是。”鄢客颔首,随后对着跪在地上的弘胥说道,“燕王殿下,你何以将那具尸首烧掉呢?” 妥亨细看那扳指,这才明白鄢客问的什么。 弘胥只是沉默,他当然知道即使他将曹化春派来的锦衣卫尸体焚烧,那藏有密报的玉扳指收起来,被皇兄知道不过几日罢了。 可是弘胥只是沉默着。 鄢客苍老的似乎一棵快枯死的树,却仍旧低沉着声音问道:“当年冕下将明关之难的罪人囚于东厂,此事过去十八年,知晓此事的人仅在座五人,就连东厂的曹化春也只知此表不知其里,可如今,却连一小小金吾卫指挥使都知晓了。” 妥亨大惊——此事怎会被徐怀知道!?徐怀知晓,那他父亲徐达又如何不知?徐达,徐达,难道此事和皇帝有关? 看着弘胥却还是沉默,妥亨微微皱眉——燕王不是个傻子,他如何不知晓燕王府内有冕下所派之人?就连自己的府上,怕是也不知何人是细作眼线。 不过,若是这么一件小事,就让冕下如此动怒,甚至将胞弟砸伤,依照冕下的习性,不应该如此动怒啊…… 鄢客此时开口:“冕下将旧事罪人交付于燕王,也是当年老臣所建议,然而时至今日问起,殿下却说,梁科元没有死,臣着实愧对冕下,可燕王又何尝不是辜负了老臣?” 梁科元! 那个前朝佛图十八骑旧部指挥使,没有死?! 作者有话要说: 灼艾分痛:宋太祖赵匡胤与其弟太宗赵匡义友爱的故事。太宗病,太祖亲为灼艾;太宗觉痛,太袓亦取艾自灸。典出《宋史.卷三.太祖本纪三》。感谢在2023-11-1817:38:52~2023-11-1918:33: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徹子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兄弟阋墙 代价不仅仅是骨肉相残,还有…… 妥亨一震,似乎没有回过神。 却听见殿上正在抚弄滴血长剑的冕下突然笑了起来:“是啊,朕的胞弟,是何等好胆量,竟然把他藏了十八年!” 如此笑着,弘恪眼中突然发狠,将身边染血长剑直直掷向弘胥,直逼弘胥身前,只差分毫必然见血。 妥亨心中大惊,看向燕王。 那弘胥身姿直挺的跪在地上,似乎对于这天子之怒毫无忌惮,仍是面色淡漠。 妥亨不敢多言——十八年前的明关道,陛下要的不仅仅是秦王弘献的脑袋,还有梁科元的人,一个活生生的梁科元。 甚至,不惜牺牲明关道全城人的性命。 其中原委,此时殿上人都知道。 十八年前的“废帝”弘恪为了磨灭所有可能,追杀名义上已死于太极宫宫宴上的秦王弘献,而除此之外,他要找到梁科元,又或者说,是要梁科元的三九符。 “你是知道的,”弘恪含着冷笑,沉沉的看着弘胥,声音低沉又喑哑,“朕为了三九符,到底做了些什么。” 弘胥听闻,眉头微微皱起,却仍不开口。 佝偻着坐正的鄢客,半睁开垂重的眼,缓缓说道:“如今时人皆知,这三九符是我朝八戟玉燕军之调令,亦是前朝大元佛图十八骑的符纬。可是起初并非如此闻说——” “——昔年,天下分三国,大元开国皇帝独孤轩还未建下基业,不过是一没落士族子弟。不过少年尔,在山谷中遇见一自称鬼谷子的圣人。二人对弈三日,鬼谷子赢过半子后自认败北,而后,便将三九符交给独孤轩,言说知晓他的壮志难酬,便赠他一队兵贵神速的鬼兵。鬼兵相助,以至于后来独孤轩势不可挡,吞并南建、北燕,建立大元基业。” 鄢客顿了顿,声音却轻了些:“直到大元国朝已成,可独孤轩却将承诺鬼谷子的‘事成则速速归还三九符’的诺言抛诸脑后,他将那队鬼兵训成了佛图十八骑,而三九符成了国之私物。” 说到此,鄢客看向弘胥,缓言道:“近百年后,大元覆灭之时乃大势所趋,可佛图十八骑实在让你父元祖几近溃败。以至于,你父想要造一支属于自己的鬼兵。” 鄢客为先帝元祖重臣,跟随元祖打下天下,即使如今已无人知晓昔年先帝创业之艰难,这位三朝元老提及旧事,那双混沌的双眼又似乎亮了起来。 往年旧事,先帝何曾没有与自己的儿子们谈起? 弘胥也记起那时父皇提起与佛图十八骑时几次死于那些鬼兵的刀下时的后怕和兴奋,他紧皱眉头,不曾答话。 “可那些鬼兵之后,即使已过百年之久,却仍说王朝更迭于他们毫无干系,他们非三九符之令不从也。三九符是建立鬼兵的础石,再是软硬兼施,杀之,胁迫之,施于蜜糖之,皆无一人松口。主公无可奈何,只得寻找三九符。可大元灭国之时,指挥使梁科元带着三九符逃出生天。”鄢客微微摇头,叹息道,“开元二年,主公有意整军直指屠乞,打下北方,可却旧疾发作,崩殂时,仍悔道——梁科元阻朕西向!三九符误朕大业!” 或许,元祖弘司临死前壮志难酬,只想着都是因为那该死的梁科元偷走了三九符!而偏偏那些助独孤轩建立大业的鬼兵之后,只听从三九符调令! 弘恪记得,自己站在父皇塌前,一字一字的听着他那几乎气音的抱负——西向!西向!朕要三九符! 他的神色淡然,可捏着佛珠的手越发紧了。 “那些真正的旧朝佛图十八骑,被元祖下令困居于西厂明狱司,只待三九符现世之时,而今的八戟玉燕军才能成为属于我大昭的真正战无不胜的鬼兵之后!”鄢客那双老眼似乎都要清亮不少,可又是一声叹息,他直直看着弘胥,“燕王殿下,老臣原以为,你是明白的。” 其中惋惜责怪,全入弘胥耳中。 弘胥当然知道,当年父皇设立东厂就是为了困住那些佛图十八骑,肖想有一日找到梁科元,抢到三九符,便是组成自己的鬼兵之时,可直到父皇薨逝也未曾找到。而直到皇兄弘恪继位,他将佛图十八骑移至西厂,又在禅位之后知晓西厂已为儿子的爪牙,又将他们移至东厂——弘恪从不曾放过这些已囚禁了数十年的旧人们。 沉默片刻后,弘胥缓缓抬起头,开口道:“旧朝佛图十八骑囚困西厂明狱司时,在前任西厂提督所控时,计数七百六十五人。而后,皇兄将这七百六十五人移至东厂,二十年前交至臣弟手中时,仅剩下一把九十八人——皇兄,你还指望这不过两百人的老弱病残组成真正的八戟玉燕军吗?” 在场之人不由呼吸一凝。 又是一片寂静,弘恪终于笑了一声,开口说道:“燕王,你是如今觉着此事不成,还是十八年前就觉得朕之图谋、先帝之盼都是痴人说梦?所以,才放走了梁科元?” 对啊,当年梁科元随秦王弘献逃到大明关的消息传到弘恪的耳朵里时,弘恪亲命弘胥和妥亨前去,下令即使是屠城,都要弘献死、梁科元活捉而来。事到最后,也成了。可弘胥押解梁科元回盛安府时,却带回了一具吞毒自尽的尸体。 弘恪大怒,将弘胥贬到苦寒地,又去驻守大明关,数十年不归京都。 如此结果,就仅仅是因为弘胥觉得此事不成? 何其狂悖!何其不忠乎! 弘胥伏地,沉声道:“臣弟不敢!” 弘恪起身,走向殿下,他拖着长长素服,缓缓走向伏地的胞弟。 他伸手,一直跟在他身后的闫方立马明白,俯身捡起方才掷向弘胥的那柄长剑,奉于弘恪。 弘恪绕着弘胥走了几步,拖着那把染血的长剑,于宫殿玉石地板上划出尖利声响。 他淡笑着:“有何不敢呢?十八年前你都如此,难道十八年后你就不敢了吗?” 看着冕下提剑,妥亨只觉似乎下一刻他的剑就要挥向弘胥的脖颈,一如方才被抬出去的小黄门,就连鄢客也不由皱着眉,仔细的看着他的动作。 眼见弘恪的手微动,已是抬起了长剑! 鄢客和妥亨不由大惊,齐声喊道:“冕下!……” 弘恪挑眉,瞥向两人:“你们,是觉着朕会砍下他的脑袋吗?” 妥亨不敢多言,鄢客皱眉道:“冕下,燕王毕竟是您的手足……” 话未尽,弘恪微微抬头,重复道:“手足……” 他抽出长剑,抵在弘胥的下巴处,迫使弘胥抬头看向自己。 弘恪淡笑:“朕,又不是没杀过。” 这么一句话,让殿上众人都回忆起了那一夜—— 那是他们无法入眠的一夜,也是太极宫里再未熄灭火光的一夜。 恭贺天子归来、为赞秦王功德的宫宴上,满殿的百官朝臣……燕王弘胥、忠义王沈思远、忠国公妥亨、三朝元老鄢客…… 以及秦王弘献。 被俘三年而归的天子弘恪,枯瘦佝偻,不似昔年傲睨万物之态,他看着仍旧如当年模样且更有帝王之相的兄弟,眼神烈烈似饿狼,终于在饮下一杯酒后,在一片鼓乐齐鸣、轻歌曼舞的宫宴里,砸杯为令。 殿外穿着赤色铠甲的金吾卫蜂拥而入,那饿狼坐与龙椅之上,俯视殿下一袭白袍的秦王以及歌功颂德的“秦王之党”。 那秦王,尤似误入狼群之中的雄鹿,注定被撕裂的结局。 那夜的血光几乎能刺伤所有人的眼睛。 龙椅上的天子看着自己的兄弟倒在尸骸堆中,狂笑着,一步步走向殿下,似乎一直佝偻的身子都缓缓直起,他拿着剑,一刀刀的砍在那早已没了气息的尸体上。 他狂笑,他杀红了眼,可在一刀割破秦王的左脸时,笑声戛然而止。 弘恪用刀挑开那层□□,面色铁青,双目血红,切齿之间只咬出一个字——追! 那一夜,弘恪用铁血手段再次坐稳了自己的皇位,代价不仅仅是兄弟相杀、骨肉相残…… 还有兄弟阋墙…… 念及此,弘恪心下一空,可转瞬又再无此感,他注视着弘胥的眼睛。 自己这位胞弟自小沉默,若说呆滞,也无不可。就算此时此刻,只差分毫性命不保,可他仍旧一脸平静。 弘恪微眯双目,嗤笑道:“如今放眼天下,燕王是朕唯一的手足——哪能如此杀了?” 他微微附身,灰白的发落下,他虽年华不再,已过知命,可仍旧双目凌厉,威严常在。 “朕许给燕王一次机会,可好?” 那剑锋锋利,随着弘恪的动作,微微上挑,已割破了弘胥的下巴。 血,一滴滴顺着剑锋而落。 “梁科元,许你二十日,活着带回来。”弘恪俯视着他,面色淡然,“还有,杀死那东厂锦衣卫的组织,查清楚。” 他收剑,却又拿剑微侧,贴到弘胥的左脸上。 弘恪声音又冷了几分:“燕王,这是朕予你最后一次机会,可明白了?” 宝剑之锋利带着独一份的寒意,可弘胥看着他的眼,只觉他目中戾气比这剑寒更冷。 “臣弟,领命。” 第66章 夜探清水 看来,今夜得探…… 邻近清河的郊外客舍里,小伙计带着刚刚到的一队旅客入了房舍后,一转身,本是市侩的神色突然变得凌厉了起来,他看着外边夜色,吹出鸟雀口技。 屋内妥欢听到此声时,翻身自床上起来,正要冲去离了几道的湛良镜和沈遇的房间中时,有一握刀大汉自窗边冲了进来,他瞧着原是一个貌美小娘子,不由收刀,笑的猥琐。 “小姑娘貌美,洒家还是不用粗了。你且好好听话跟我们回寨子,也不用受苦——哎哎!给我回来!” 话还没说完,却见那削瘦柔弱的小娘子只是撇了他一眼,随后立马飞身出门,动作极快。 妥欢听着楼下的打砸之声,便晓得住在楼下的李传等人怕是也遭了殃,她动作极快的冲到那拐角处的门舍,却听屋内传来湛良镜的咳嗽声。 随后,便是沈遇在内里高声道:“别推别推!他是有病之人!” 妥欢一愣时,却见门一打开,沈遇扶着湛良镜同她迎面而遇,身后是两个握刀的壮汉。 瞧着弱柳之姿靠在沈遇怀中的湛良镜,妥欢更是一怔——这是咋回事? 湛良镜比沈遇更些回过神,咳嗽着,伸出手往前一倒,就进了妥欢的怀里,这些日子凤凰胆将他折腾的几乎没了半条命,此时咳的一脸煞白,像极了痨病鬼。 他靠到妥欢耳边:“他们会燕门三刺,别妄动。” 燕门三刺? 妥欢立马领神,正要说些什么,沈遇已经把湛良镜一把扯回自己的怀中,面色紧张的看着呆愣住的妥欢,说道:“我,我护着他就好!” 身后的两个贼人笑出声:“我道,他俩怎么住在一处,原来是一对儿!” “生的美成那样儿,谁家女儿配得上?倒是配的什么俊公子啊!” 湛良镜面色一沉,眼眸瞬间阴瑟瑟,刚要转头去瞧那两人。 妥欢哪里不晓得湛良镜有个心魔,最毒恨那些讽刺他妙年洁白如美妇人的,若不是之前那夜为了解除妥欢困顿杀了那些追杀而来的人,凤凰胆毒深入肺腑,他怕是已经用毒针了结了他们的性命——哪里还管什么燕门三刺? 妥欢连忙伸手,双手把着湛良镜的脑袋。 湛良镜也没想到妥欢突然这么一下,有点呆愣住。 妥欢眨眨眼,轻轻点头,再看着他带着惊愕的眼睛,笑了出来。 湛良镜见他笑,竟是也苦笑了下,松了松紧握成拳的手,对她点头。 一旁的沈遇也伸出手,一把把湛良镜的脑袋按在自己的肩膀上,对上湛良镜那阴瑟瑟的目光,沈遇瞪大了眼睛,目光警示——有我在,你别想诓了她! 三人在贼人的推搡中下了楼,楼下李传等一行人已蹲在院落里,虽说有反抗的随从挨了几记重的,却也是没见血,只是扭断了胳膊。 不见血的贼人,不为财色,还能为啥? 妥欢刚学着规矩蹲到其中,那李传便偷摸的过来了,他瑟瑟的轻声言道:“拓女侠,你怎的不出手?” 离得这般近,妥欢仔细瞧了瞧李传的脸皮和身形,越发确定她与湛良镜的猜想——她一个女子,在外易容虽不是稀奇事,可若能化两仪混阴阳,那必定是与广西陵川的异族有干系。 广西陵川…… 那可是宜王的地盘啊…… 妥欢瞧着这位如今男儿身的女子,对上“他”惊诧的眼神,妥欢眨眨眼,微微一笑,伸出一指作噤声模样:“我打不过呢。” 李传欲要说话,却见妥欢已是转过头去,不再理他,只是问道:“此时遇到匪贼,也不知他们所求为何……” 李传连忙接口:“女侠放心,决计不会是那些因家中孽债而追来的贼人。我方才也问他们所求为何,他们却一言不发。可如今看来,他们还不会伤害我等性命的。” 观他神色,似乎不像是撒谎,妥欢便张望了下,边问道:“我瞧这人都齐了,却不知先生的女儿在何处?” 李传眼神微变。 妥欢回头又看他,他又变成了那般瑟缩的模样。 “我、我女儿还在马车上啊……” 妥欢看向院外的马车,却见马车边已是围了一圈贼人,恰好有人从马车中下来。 妥欢假作担忧急迫:“呀!那贼子……莫要冒犯了令嫒!” 李传却呵呵一笑:“不怕不怕,冒犯不了,冒犯不了的!” “嗯?” 李传笑笑:“若那贼子真要求色,我家女儿可比不得拓女侠的姿容啊!” 瞧着“他”笑得狡黠,妥欢微微挑眉,正要说话,一旁看守的贼匪连忙高声呼道:“说什么呢!都闭嘴!再说把你舌头拔了!” 妥欢便不再与“他”虚与委蛇,看向从车厢中出来的那老者,却见那老者身形佝偻瘦小,似鼠相,双目炯炯,嘴里嘟囔了句什么,随后双手负背缓步走来。 她微微转头,正对上坐于一旁靠在庭院树下的湛良镜,他也看到了那人,对上妥欢的眼神时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一张嘴却又在咳嗽。 湛良镜侧头掩面,咳嗽不止,一旁的沈遇不住的拍抚他的背脊。 他似乎是凤凰胆发作,咳了两声便又无声,面色死白,不知哪里疼,却似每寸肌肤都受利刃刮剥之刑,肺腑亦如被人反复剜出的剧痛。 湛良镜几乎疼的无法思索,却在感受到妥欢的目光时,微微抬头,气若游丝,略笑了下。 妥欢皱起眉,她晓得凤凰胆的厉害,若是没有解药,不出二十日,中毒之人便自内而外散发腐臭,再过十日,毒发时肺腑俱烂,七窍爆裂,肌肤似裂开般露出毒血,受尽折磨而求死的她在沙砥何尝没见过? 算着日子,自那日坠崖湛良镜毒发已有二十三日……若非他日日以毒针抑制凤凰胆,怕才不是这般尚且还算安好的模样。 看着他强撑着对自己微笑的样子,妥欢心中突生起一丝不忍。 妥欢皱起眉,也不知湛良镜的身子能撑到几时,若是真撑不到了,那——便联系沙砥? 若联系沙砥的话,那定然会被一块带回去,没有时间找到阿娘的……可若是不联系,那湛良镜怕真不毒发,也得疼死。 她思索了下,到底敲定了主意——罢了罢了,等今日过后,明日进了清河,先找找有无沙砥的踪迹,若有,将他扔过去也可……还有沈妙檀,一块扔过去。 定下这个念头,妥欢不再多想又看向周遭众贼人——共四十人。瞧着这些人的身形确实是个习武的,个个带着面具,手握大刀,可除了其中几个是彪形大汉,其余的皆是身形瘦小,甚至还有佝偻着背脊,年级竟是比不上那苍老模样。这么瞧着,并不像是那些落草为寇的山匪盗贼,倒像是已遁土掘坟为生的盗墓人……再说,那会的口技也不是黑话,莫不是盗墓的暗语? 方才从马车中出来的佝偻老者,已走到光亮处,看着蹲成一团的众人,亮的出奇的眼睛里透出一股子邪气。 他双手负背,朗声道:“咱家自来也不爱作这些打家劫舍的活计,可没法啊,承人一诺,不得不为。你们也别怪罪——” 场面话还没说完,却被倚靠在树下咳嗽不止的湛良镜给打断,不由看了过去。 一旁护着湛良镜的沈遇面色难堪的朝着那老者挤出讨巧的笑意:“我这兄弟……有疾。万莫见怪。” 身旁候着的大汉眼瞧领头儿有些不悦,忙道:“去,把他嘴堵了……还是算了,把舌头割了,可别扰的阿爷耳朵疼。” 沈遇皱眉,一把将湛良镜揽入怀中,看着就要走上来的贼子,正要严词喝令,心想若到无可奈何之际,就将自己的身份亮出来,沈家之威天下谁人不知,即使被这些贼人挟持,到底也比三人都被抓住的好…… 沈遇正这般想着,那阿爷却一掌拍到那大汉身上,大声呵斥:“恩公说了,今儿不可动刀子,也不可伤他们分毫——咱家还得怎么与你们说?” 大汉赔笑:“是、是。” 闻言,妥欢和沈遇不由对视一眼——照这么说,此事乃是有人故意而为,早已埋伏!那是冲女扮男儿身的李传来的,还是冲我们而来?若会燕门三刺,莫不真是旧朝人? 旧朝人…… 妥欢只觉得来者不善,和沈遇对视中,只见他面色凝重,微微摇头——万莫妄动。 方才开口的汉子一挥手:“好了!蒙住他们的眼,扔到车厢子里,带着去见咱家恩公!” 那阿爷摆摆手,吩咐着,似乎又想了想,淡淡道:“若有不安分的,就剜了眼睛。” “是。阿爷。”众贼人齐声道。 —————————— 一路颠簸中,妥欢虽蒙住了眼睛,却靠在车厢壁上,仔细听着动静和马蹄声。 西南而行……估摸有八里路。 清河是妥欢的故乡,她自幼在此长大,幼年时也常常偷跑出来装作小童子和沈家哥哥出来打猎爬山,即使已离开多年,可郊外却不似城内多有变化。 那间郊外客舍八里外,没什么出奇的落脚点,也没听说有什么贼匪寨子,倒是有一村落…… 村落! 妥欢突然想到了什么,她猛地起身——张夫子! 教她武艺的江湖武夫张夫子从前便就居于郊外的清水村中……若说方向里程,差不多的村落,便就是清水村。 她虽心有波澜,却不想乱想,便匆匆松了早就解了绑的绳索,微微扯开蒙眼的粗布,不理会车上那瑟缩一团的众小厮,掀开车帘一角,看了看外边。 天色仍是漆黑,瞧不清到底在何处,只能借着盗匪的几数火把眯眼看去,果然不远处便是一个小村子。 虽看不太清,可看那熟悉的村落轮廓,哪里不是清水村! 妥欢突然心乱如麻。 “站住!” 只听外边传来一声低呼,一行队伍都停了。 妥欢看去,却见前方车厢里窗子里猛地跳出了一个小厮,想是方才解开了绳索,寻找机会想着逃命去。 那些盗匪也似乎被下令不许高呼,只是刚要抬步追去。 却见那刚要逃窜进树林里的小厮尤似被点穴般顿在原地,那奔跑的身姿定住,下一刻,头颅缓缓滑落而掉,只滚了几个来回,那无头尸身才陡然倒地。 探过去的盗匪瞧了瞧那身首异处的小厮,转身对众人微微摇头,作了手势——死了。 漆黑夜里,若是常人看到这可怖景象,只能惊道莫不是林间鬼魅索命? 可妥欢却看的真切——原是方才小厮逃命时,离得几丈远的那佝偻老者从指间飞出如细丝的金锁线,直直飞向那小厮的脖颈,佝偻老者略回手,金锁线已是割断了他的头颅。 她望向那还坐在第一辆车架上的佝偻老者,他已收回那滴血的金锁线,面色淡然却叹了口气:“都说了好好待着便可平平安安……唉,真是逼得咱家犯戒。” 索魂锁——盗墓一派“蜀道门”的绝技。几十年前,蜀道门是为邪\教,江湖正道废了好大的劲儿才将其灭门铲除,可万万没想到消失数十年的索魂锁竟还存于世! 若算年岁,当年蜀道门门主周傀活到如今,也应是那老者的年级了。 想到此,妥欢不由一惊——若他真是周傀,那若真动起手来,怕就不是这么容易脱身了。若说湛良镜的凤凰胆没有发作,想来还有几分胜算…… 她略想了想——临到清水村对自己而言如此熟悉的地界,且湛良镜又说这些人会燕门三刺,那此地定然有可探之处!虽说知晓此人大概的来历,动起手来定然凶险,可幸好自己与湛良镜沈遇不在同处,若单独行动也不怕连累他们,湛良镜身受凤凰胆,沈遇手无缚鸡之力,即使带在身边,也是累赘。 再看外边,那被押在“李传女儿”车厢里的李传已被叫唤了出来,而跟在那李传身后的,却不是妙龄女儿,而是一个年逾半百的长者。 他身穿素袍,甚是清瘦,若非灰白的发和已微微佝偻的身子,单看背影,哪里会看得出是位长者? 那蜀道门门主周傀甚是客气般的对着那位老者拱手道:“恩公有请,先生随咱家来。” 夜色太深,妥欢离的也远,虽是瞧不清那长者的面容,可也看得出此人患疾,脚步虚浮。 以异族秘术转换性别的女子…… 必要时对外被称是自家女儿的长者…… 藏于清水村且能派令蜀道门门主的恩公…… 还有不该流传于盗墓贼匪其间的燕门三刺…… 妥欢眸色微亮,下意识的抚住袖中九星——看来,今夜得探一探这清水村了。 作者有话要说: ok,清水村副本start 第67章 你娶我吧 小山师兄,你帮…… 大约已近寅时,虽仍是夜色却已渐渐清明。 妥欢眼瞧着“李传父女”二人跟在那疑为蜀道门门主周傀等人的身后进了清水村,而剩下的贼匪守着隐在村外浓密树林里的人质们。 她潜在夜色里,轻巧的离开车驾,顺着记忆中的路子绕到了清水村后村口。 若依照方才那五人若要进村的方向,妥欢早入村中,正巧路过一家未关门的门户,瞧见外边晾晒着衣物,应是昨夜忘记收回去的,便拿了一件晾在外边的麻布衣套在身上,将长发用一根木枝缠了起来。 突然,妥欢听到外头有声响,她刚要隐身,却听到那人哼唱的声音,躲藏的步子一顿,转过身,看着归家的农户。 那穿着斗笠的汉子身材魁梧,左手扛着锄头,右手提着鱼篓,裤脚卷起,打着赤脚,那双草鞋被塞到自己的腋下。他大大咧咧的走着,嘴里还哼着歌。 “……张打铁,李打铁,打把剪刀送姐姐。姐姐留我我不歇,我要家去打毛铁。毛铁打到七月七,七个仙女来纺绩……” 那汉子哼的摇头晃脑的,推开半掩的门,顺着习惯放下锄头和鱼篓,拿下斗笠,抖了抖上面的寒露,嘴里仍是哼着。 “七仙女,七仙女——” “——许来配给李小山!” 被突然带着笑意声音打断,李小山抖斗笠的手一顿,随后抬起头朝着院里看去。 正是一个穿着麻衣,木枝绾发的女子,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瞧见李小山的呆样,微微歪头,巧笑倩兮。 李小山瞪大了双眼,回不过神——这……咋真来了仙女? “仙女”似乎对他的呆愣感到不悦,抱肘歪头,眉一挑,勾起唇角,微微眯眼:“怎么?认不得你的兄弟了?” 听到这话,李小山那双漆黑的大眼睛瞪得更大了,斗笠都被他发呆之际掉在地上,回神之际,李小山冲了上去,一把抱住妥欢:“欢兄弟!欢兄弟!真的是你吗?” 李小山自小力气就大,直把妥欢抱得生疼,可她却笑着,轻轻回抱了下他:“是,是我。” 李小山几乎就要喜极而泣,松开她,又拉起她的手,蹦跳起来:“我就说,我家里怎么还来了个仙女!原来是欢兄弟!” 妥欢哪里知道多年不见,李小山还是这么个天真样子,刚要和他说话,却见李小山瞧了瞧他打扮,皱着眉轻声道:“多年不见,你咋还作女子打扮?若非我眼睛尖,还真认不出你……难不成,你都这么大年纪了,你母亲还把你作女儿养?” 说着,李小山瞧着妥欢胸前,不解的皱起眉,随后探出手,边说道:“还有,你这怎么——” 妥欢一把拍开他的手。 妥欢十岁时奉滟三之命,拜了市井中的武夫张夫子为师傅,张夫子住在清水村,妥欢便时常来这村子,因她习武又怕外边人晓得妥家小女郎竟然混迹市井,外出时便常常作男孩打扮。这李小山是清水村人,自小生的壮实,家里人想着他生来就有些呆傻往后定然无望科考立业,若学了点武艺,就算往后没了好出路,若去当当富贵人家的护院也是好的,总归走到哪儿都饿不死的。家里人便做主,把李小山扔到了张夫子手里习武。这么着,十岁的妥欢和十二岁的李小山便结识了。 虽说张夫子从未说过自己收了这两个小娃娃为徒弟,可也算有师徒情分,李小山便打心眼里觉得这个生的漂亮的小公子是自己的小师弟。即使过了一两年,李小山无意瞧见过妥欢女儿家的装扮,可妥欢只骗说“我家无女儿,母亲爱将我这般打扮”,在听到这话后的李小山甚是可怜她,对她也越来越好。 小时候便也罢了,可妥欢真没想到,自己如今这般打扮,这般姿容,他竟然还认为自己是男儿家? 还真是……痴傻小山。 她有些忍俊不禁,却面上叹息道:“我母亲有心病,若我不这般打扮,她便认不出我来的。小山,你可别看不起我啊。” 男扮女装,到底是难被外人知晓的,李小山见自己的小兄弟这样难堪,立马拍着胸脯说道:“放心!我李小山肯定看得起你!” 李小山拉着妥欢的手,兴冲冲的说道:“我今儿过小河摸鱼,赶巧一条大笨鱼直往我筐里钻,我还奇呢——原来这鱼是知道欢兄弟来瞧我,让我拿它来请客的!走走走,我给你做鱼吃,你小时最喜欢吃我阿娘作的鱼,等我阿娘赶集回来了,我让阿娘给你做!” 想起李大娘,妥欢心一软,却连忙拉住他:“别急。小山,我今日来,还想求问你几件事。” 李小山问道:“什么事?” 妥欢正要开口时,却见李小山目光已移到院落外,立马喜笑颜开的朝着外边举手招呼道:“周阿爷!许大哥!你们回来了啊!” “是啊!做了事就回来了!” 李小山往前走了几步,朝着那佝偻的老者笑呵呵的说道:“你家院子的篱笆我给你们补好了,还有之前我娘给你们做的腌菜坛子我已搬过去了,等再过些时日,你们就能吃上了。” 周阿爷瞧着这笑容炙热的小伙子也是眯眼笑了笑:“多谢多谢。哎呀,我都说了,那篱笆等你许大哥回来做就好。你娘也是客气的很。” 说着,周阿爷一个眼神,徐九一边道谢一边从怀里掏出银钱。 李小山连忙摆手:“不行不行,周阿爷是张夫子的好友,也便是我的长辈,这点小事,怎么能收你的钱!不行不行!” 徐九苦笑一下,随后便收回银钱:“真是多谢小山兄弟了!” 徐九又看向站在院落远处的布衣女子,院落中晾晒的衣物正巧遮住她的面容,徐九一笑:“早就听说李大娘正在给小山兄弟物色婆姨了,这么早呢,就有姑娘专程上门来相看了?” 李小山欲要分辨,却又想起妥欢方才的难堪——欢兄弟这样女子的打扮,若是叫旁人看见了,他自小那样要强,定然是要气恼的,若连带着生我的气,与我老死不相往来那可不好! 这么想着,李小山只能挠挠头,赔笑了下,随后看着周阿爷身后的二人,不由问道:“阿爷家有客人?” 徐九笑了笑,略略挡住他的目光:“是我家那边寻亲的。” 李小山点点头,却见其中那素衣长者咳嗽着,不由道:“我瞧着,那位像是病了,用不用我去找大夫?” 周阿爷接话道:“不用啦!你忘了你周阿爷也会点皮毛啊!” 李小山笑了:“是啊!” 说笑间,周阿爷等人与李小山作了别,李小山又转头跑到妥欢身边。 “欢兄弟,方才你要问我什么来着?” 妥欢缓缓说道:“那个周阿爷——” 李小山道:“啊,周阿爷是张夫子的好友,和他的干儿子徐九两年前搬到清水村住下了。不过嘛,他们父子并不常常在家的。” 看来,清水村的人不知道他们的身份。 “那……张夫子,在哪?” 说到此,李小山叹了口气:“夫子生了病。” 妥欢皱起眉:“什么病?” “呆症。” “……什么?” 李小山难掩悲痛:“三年前,张夫子便有了发病的症状,起先不过是些小事,我没当回事,直到那一次他忘记家中灶台还烧着火自顾自的扛着锄头下田,那把火烧光了他半间屋子,我带着村里人好不容易灭了,才在田里找到的夫子——那可是腊月寒冬日啊,他却在插秧。” 看着愣住的妥欢,李小山叹了口气,自责道:“张夫子自那时,便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并无异常,坏的时候……便会说些胡话。也怪我,是我没照顾好夫子,若我早些发现,带夫子就医,或许——” 妥欢打断他:“夫子现在何处?” 李小山踌躇道:“我、我不知道……” 妥欢皱起眉头:“你不知道?” “我照顾了夫子一年,周阿爷便来了,夫子说周阿爷是他多年好友,我便隔了三日才去照看。后来周阿爷说要带张夫子去看病,这两年来我便也不常见到夫子了。算起来,这两年,我只见了夫子三次,最近的一次,还是昨年我外爷出世,还是周阿爷带着夫子来吊唁的。” 妥欢听到此,心道——看来周傀口中虽说的“恩公”便是张夫子了。张夫子的踪迹妥欢曾经在谢乔面前插科打诨时提过,让他帮忙借用西厂案牍库来查找。后来谢乔确实也给了自己消息,说到张夫子早在她远嫁北狄的时候便不再走街串巷卖艺,而是到清水村买了一小小田地做了农户。 如今看来,张夫子……这个妥欢相处时日比与母亲一起的时候还长的“半个师傅”不算是简单的存在。 至少,他的身上定然有妥欢尚且不知道的秘密。 妥欢突然想起了,她已经淡忘的记忆。 那是母亲从小到大第一次带自己出门。妥欢欢喜的不得了,虽然不解母亲为何要自己打扮成小男孩的模样,却还是乖乖巧巧的跟在母亲身边到了闹市。 说起来,那天实在不是什么热闹的日子,是街上行人行色匆匆入乡登山祭祖的清明时节,可偏偏母亲不顾妥家耆老的训斥,不管什么祭祖旧例,而是带着妥欢冒雨撑伞到了市井里的黑市——那也是妥欢第一次见张夫子。那时的张夫子为了活下去,在黑市里以命相搏为斗徒,若赢一场,则得一两银钱。 斗场里,小小的妥欢看着那血腥残忍的场景和周边见血而兴奋叫喊的人们,吓得想要往外跑,却被母亲一把拉住,按着她的头,指着满身是血赢得比赛的张夫子问:“欢儿,让这个人教你练武,好不好?” 妥欢自小便很少看见母亲对自己笑,瞧着她如此温和的对自己笑,哪里能不应呢? 小小的她忍住那份战栗,手指颤抖的握住阿娘微凉的手:“好。只要阿娘欢喜,欢儿什么都好。” 这份记忆,几乎已经被妥欢抛之脑后,可今时今日想起,却让妥欢不由心中一寒——母亲让我习武,却不是以此防身,亦或健体。此时看来,寻到张夫子教导自己,其中必然不会是随心而选。 母亲,是在作什么打算?又是多久把自己这个女儿计划其中呢? 是在拜师学武之际? 还是,很早? 想到这儿,妥欢不敢再想,她忍住那份恶寒,继续回想。 张夫子与母亲是旧识,却非旧友。他们两人碰面不过几次,可每次两人并不交谈,甚至从不多看对方一眼,更有一次,不知为何,两人大怒争吵,张夫子半月之久未见妥欢,而母亲越发沉默。 他们之间,有何恩怨? 母亲在清河从未有什么可说话的,在家中也都深居浅出,妥家无一人与她有交流。能算得上有干系的,便就只有这位张夫子。 若要找到母亲,张夫子或许算是枚引子。 可是,如何找到张夫子呢? 沉默许久后,妥欢抬眼,看着眼前的李小山,随后眼眸一亮。 “李大娘在给你相看媳妇?” 突然没来由的一句问话,让李小山差点没过神,可反应过来,似乎不好意思的挠挠头:“阿娘说我到年纪了,又说我笨,姑娘都看不上我。不过,我也没说错啊,张屠户的女儿你晓得吧,自小就喜欢拿着刀吓唬我,当年若非你把人骗到后山打一顿,指不定我得被欺负什么样,阿娘还想相看她呢!这不扯嘛!还有那个许家姑娘,你也见过,人虽不算差,可是一脸麻子,我这也不……” 妥欢伸手握住李小山的手腕,打断他的话,轻轻一笑:“小山师兄。” 小山师兄? 李小山瞬间眼睛发亮。 这小兄弟自小不怎么爱说话,可心里主意多得很,又把自己拿捏的死死的,只要唤声“小山师兄”,必定是有求于他。 也是因为这小兄弟实在生的漂亮好看,说的话又好听,李小山就没有不应的。为此,李小山可没少为“他”挨了些打,受了些骂,偏生吃了苦也不记着,下次接着帮接着被被打被骂。 李大娘也自小就发现了,那时也怕自家儿子莫不是有啥龙阳之癖,观察了好久,才发现自家儿子就对这个小兄弟好得很,便知道为了什么。李大娘便常骂儿子是个没心眼的,若将来娶个漂亮婆姨,长得像小欢的,怕是勾勾手指头就能把他魂给勾跑。 恰如此时,李小山明知心中警铃打响,却看着这含笑灿如春华,眸色明如皎月的“欢兄弟”,连忙拍胸脯应承道:“可是要我帮什么忙?什么忙,你尽管说!” 妥欢抚了抚耳边碎发,笑的乖巧:“你娶我吧!” 李小山闻言,眨巴眨巴眼,似乎愣住:“谁?谁娶谁?” 妥欢笃定的再次重复,一字一句:“你、娶、我。” 那魁梧的青年猛地跳起,往后连退几步,瞪大了清澈的眼睛,脸涨红,高声惊呼:“瞎扯什么呢!” 李小山捂住猛跳的心口,觉得这心比那条大笨鱼还能蹦哒,直跳的他黝黑发亮的脸通红。 眼前的“漂亮姑娘”捋着碎发,笑靥明媚:“小山师兄……” 只这四字,叫李小山败下阵来。 他眨巴眼睛,眼睛竟含了泪,瘪嘴似乎下一刻就要哭出来,嘴里嘟囔着:“我、我阿娘会活刮了我的……” 眼见男扮女装的兄弟又要张嘴,李小山伸手拦住,思索片刻后,似大义凛然的颔首。 妥欢一笑,挥手拍在李小山壮实的臂膀上:“好兄弟!” 李小山脸仍是通红,伸手欲要拍在妥欢的臂膀上,却在靠近的那一刻,只轻轻拍了下,扭捏着回应道:“好、好兄弟!” 瞧着“好兄弟”的笑靥,李小山心道——阿娘那儿……反正先把刀啥的都藏起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1、《打铁歌》一首儿歌,明代萌芽,传唱至今已经五百多年。这就是泾川后山张家儿歌《张打铁李打铁》,又名《金打铁银打铁》。流行传诵过程中,被不断地改编创新和提炼,形成了多种版本。2、妥欢让谢乔查找张夫子踪迹是在25章谁敢动你里面的情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