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岁小甜妞[七零]》 第1章 1978 三大墙头,三块…… 1978年夏天,山岚市城南。 朝阳从远处的山尖爬上天空,清亮的阳光斜斜地洒下来,给市设计院新修的几栋家属楼披上了一层淡淡的暖黄光晕。 家属院的大门口不时有人进来,都是去国营菜市场买菜回来的大人,或是拿着两节带泥的莲藕,或是拿着把滴水的青菜,买了肉荤的几乎没有。至于小孩儿们,因为眼下暑假还没有结束,不用赶早儿去上课,这个点儿多半还在家里呼呼大睡。 不过也有例外的。 两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儿抬着个小竹筐并肩走进家属院大门,他俩穿着同样的白棉背心、蓝布短裤,就连长相也一模一样。 模样俊秀的小孩儿本来就打眼,何况还是双胞胎,几个老太太刚从菜市场回来,正站在院子里闲聊,一下就被小哥俩吸引了视线,其中一个赞叹道:“孟丽云可真会养孩子,她家孩子一个比一个招人稀罕。” 另一个用网兜提着几个鸡蛋的老太太撇撇嘴,不屑地道:“会养孩子有什么用,还不是个克夫的扫把星。” 这话说的太刻薄,有人听不下去,“什么克夫?唐志华那是失踪,你可别咒人家。” 提鸡蛋的老太太不服气,“唐志华都失踪六个月了!肯定死得透透的了。” 话越说越难听,旁边经过的人都听不下去了,“积点口德吧,这一家子男人失踪,女人工作没了,还有四个孩子要养,谁看了不说一句造孽。” …… 那两个小男孩儿路过门卫室,脆声声地跟门卫老头儿打招呼:“王爷爷,早!” 门卫老头儿放下手中的报纸,抬手扶着老花镜的镜腿儿辨认了两秒,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个笑容,“是唐文、唐武啊,这么早就出去捡煤核了?” 这年头的煤球是掺杂着黄土做的,中间那块儿经常烧不透,等倒煤渣的时候敲一敲、捞一捞,准能找到几块煤核。还有铁路道口,运煤的火车经过道口的时候容易颠簸,常常会有煤块儿颠下来。 小孩儿们都会捡煤核,放了学呼啦啦地出去,自己家的不算,要是捡到锅炉房煤渣里的煤核或者铁路道口的煤块儿,回家肯定能得一通表扬。 唐文拿着用八号铁丝弯的铁爪子,唐武手里拿着一根火钳,两人合力抬着一个小竹筐,筐里已经垒得山尖尖高,可不就是去捡煤核的。 兄弟俩脆声声地回答了一声,抬着一早上的战利品进了三号单元楼。 一气儿爬上四楼,走到最端头的一间,唐文取下脖子上挂着的钥匙拧开锁,唐武推开门,喊道:“妈妈,我们——” “嘘!”唐文赶紧竖起一根指头制止了弟弟,小声道:“妹妹睡觉呢!” “喔,对!”唐武恍然,抬手捂住自个儿的嘴巴,他那手是摸了一早上煤核的,立即就把自个儿捂成了花脸猫儿。 妈妈孟丽云不在,在厨房门上留了纸条,说出去一会儿就回来。 兄弟俩熟练地将煤核抬到厨房,踮起脚抹点肥皂搓起泡泡,在水龙头下洗干净了手。 早饭就在煤球炉子上温着呢,但是俩人谁也不着急吃饭,反而蹑手蹑脚进了朝南的一间卧室,齐齐趴在床头,盯着看床上正在睡觉的两个更小的孩子。 那是他们的弟弟唐兵和妹妹唐棠,也是一对儿双胞胎,还差两个月才到四岁。 妹妹睡在外边儿,圆圆的包子脸,睫毛又浓又密,像年画上抱着鲤鱼的胖娃娃。 唐武两手撑着下巴,用气声小小声地赞叹:“妹妹真好看啊。” 唐文点点头,“真好看。” 至于躺在里头的弟弟,虽然小呼噜打得还有点响,但丝毫没有博得两个哥哥的注意。 唐武又说:“妹妹归我,弟弟归你。” 唐文这下不点头了,摇头,“妹妹归我,弟弟归你。” 兄弟俩眼看要争论三百回合,床上的小姑娘眼皮动了动。 唐棠眼皮动了动,但她其实犹在梦中。 她梦见有一部叫《岁月》的年代小说,虽然没有阅读过具体情节,但大致知道点内容。 小说中的女主孟丽云叱咤商场,乘着改革开放的东风建立起一座商业王国,不过书中人气最高的是女主的三个儿子:老大唐文是科研巨匠,为国家航天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老二唐武是多金霸总,年纪轻轻就成为房地产大佬;老三唐兵是影帝男神,早早成为三金大满贯,享誉东南亚。 唐家三兄弟因为实力与颜值并存,被万千书粉评为“三大墙头”,甚至有人在网络发起“三大墙头你最想抱谁大腿”的投票。 恍惚的梦境中,唐棠想起来了,她原先不是书中世界的人,是四年前胎穿进了小说中的世界,成了书中女主孟丽云的女儿,也就是三大墙头的妹妹。 唐棠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下意识地喊:“哥哥?” 唐文、唐武一听妹妹叫呢,赶紧答应:“哎!” 唐棠反应了两秒,认出床边这两个小萝卜头就是自己的大哥二哥,未来的科研巨匠和多金霸总。 不过这会儿,科研巨匠上门牙漏风,缺了一个黑嚯嚯的洞口,多金霸总呢,鼻子下还挂着一管清鼻涕。 唉,唐棠算了算,书中的剧情是几年以后的事儿,眼下是黎明前的黑暗,是唐家过得最惨的时候。 唐棠愣神的功夫,霸总唐武的鼻涕眼看就要跨过楚河汉界,他赶紧滋溜一声……将那管清鼻涕吸回去了。 唐棠看得眼睛痛,索性翻身换了个方向,朝床里头躺了。. 一转身,看到床里头躺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儿,是唐棠的三哥唐兵,未来的影帝男神。 影帝头顶留着一块锅铲发型,也不知是梦到了什么,嘴巴有滋有味地咂巴了好几下,然后也翻了个身。 得,影帝穿的还是开裆裤,这一翻身吧露出两瓣白花花的屁股蛋儿。 唐棠:…… 以前没想起前世,唐棠就真的和四岁小孩子一样,现在想起了前世和穿书这回事儿,再看她身为三大墙头的哥哥们,就觉得……这顶多就是三块板砖啊! 唐文和唐武见妹妹明明醒了,但又翻身睡过去了,兄弟俩面面相觑,拿不准该不该喊妹妹起床。 这时候,外间的大门响起转钥匙的声音,紧接着,一个女人问:“小文、小武,弟弟妹妹醒了没?” 唐文唐武松了口气,妈妈孟丽云回来了。 第2章 家麻雀 她听得懂麻雀说话! 孟丽云开门进屋,顾不得喝口水,先去卧室里看两个不到四岁的老幺。 她刚一进去,唐文就问:“妈妈,你怎么流了这么多汗水?” 孟丽云一摸自个儿背心,哟,湿透了。 她这一早上跟打仗似的,老大老二出门的时候她开始做早饭,炉子上熬一锅高粱稻米粥,案板上和面发面,等粥熬好了,整好接着炉子里没有燃完的煤球烙发面饼子。 做好早饭,囫囵地喝两口粥,饼子卷在手里边走边吃,又匆匆忙忙下楼借三轮车去煤厂拉煤。 成品煤球卖的贵,大多数人家都是去煤厂拉煤回来,和点黄土自家做煤球。今儿天气高爽,是个很适合做煤球的日子,况且,家里的煤球已经撑不了几天了。 以前做煤球都是丈夫唐志华的活儿,如今…… “妈妈,洗脸!” “妈妈,喝水!” “妈妈,抱抱!” 孟丽云回过神,看到唐文拿着给她拧好的毛巾,唐武端着一杯凉白开,唐棠迷迷瞪瞪地坐在床上向她伸手,唐兵……唐兵屁股蛋儿朝天,睡得像只胖青蛙。 老大老二懂事了,知道体贴她这个妈妈,女儿虽然还小,但是脸蛋儿圆圆,眼睛亮晶晶,就那么巴巴地看着她,她的心也就化了。 孟丽云心中刚翻起来的那点苦痛,立即就烟消云散了。 “妈妈的小甜妞!”孟丽云抱住唐棠的包子脸大大地亲一口,然后蹲下跟老大老二放平视线,“小文、小武,妈妈有个任务交给你们。带弟弟妹妹洗脸刷牙,然后一起吃早饭,好不好?” 电影里只有英雄才能收到任务呢,唐文挺起小胸膛,双脚并拢,按着电影中八路军的样子敬礼,“保证完成任务!” 唐武有样学样,赶紧跟着哥哥敬礼,“保证完成任务!” 孟丽云摸摸老大老二的头顶,擦了身上的汗水,下楼去借煤球机。 整个市设计院的职工家庭都算上,也就五六家人有煤球机,那都是认识钢厂的员工,送礼托关系人家才给找边角料焊的,这其中有家姓刘的跟唐志华是大学同学,唐志华以前做煤球都是找他家借。 刘家住在一楼,孟丽云刚下到院子里,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从刘家门口提着煤球机迎上来,“师娘,我看你拉了一车煤回来,是要做煤球吧?我帮你。” 小伙子名叫熊建军,前年大学毕业后分到市设计院,是唐志华手把手带起来的徒弟,熊建军勤奋好学,一个人养着家中老母亲和弟弟妹妹,所以唐志华一直很照顾他。师徒两个的关系不说如父子吧,那也比得上一般的兄弟。 孟丽云还没说话,旁边一个坐在花坛沿上喝菊花茶的老太太“啊哟”一声,阴阳怪气地说:“唐志华贪了公家两万块钱,他老婆怎么连煤球都买不起,还搁这儿和黄土自个儿做呢。” “你怎么说话——”熊建军把手里的煤球机往地上用力一扽,但是看清人后,强行按下怒气,语气僵硬地说:“汪大妈,我师父没有贪污。” 汪翠芬瘪瘪嘴,嗤一声笑,“熊建军,那天就你跟唐志华俩人,你这么肯定不是唐志华贪污的,那钱就是你拿的咯?” 熊建军被汪翠芬气得说不出话,偏偏汪翠芬的老女婿是副院长,熊建军只能憋红脸干瞪眼儿。 这事儿要从半年前唐志华的失踪说起。 唐志华手里有家客户单位欠着两万设计费,三月初的时候唐志华借了单位的车,带着熊建军去客户单位死守着。磨了三天,对方终于从现金货款中点了两万的数,唐志华一算邮局距离也不近,干脆跟熊建军照原路开车回单位交账。 原本只有两个小时的路程,结果半途下起大雨,从中午开到天黑才进城,也是运气不好,眼看着要到了,车子出了问题,当时唐志华下车察看,熊建军留在驾驶位试开。 市设计院这边中午接到唐志华电话说即将出发,结果到晚上八点多都不见人回来,赶紧另派两辆车去接。 最后找到的时候,熊建军满后脑勺血地趴在方向盘上,而唐志华和那两万块现金都消失了。 熊建军的伤势倒是不重,在医院躺了一天多就醒了,但他也说不清唐志华和钱去了哪里,只知道唐志华下车不久,他就被人砸了后脑勺。 夜黑雨急,什么痕迹都冲了个干干净净,如今公安局查了快半年依旧毫无头绪。 有人说唐志华肯定被人害了,出事儿的旁边不就有一条河吗,唐志华被扔河里了;还有人说唐志华是见财起意,吞了两万块钱潜逃了,毕竟两万块就是给院长发工资都够发五六年。 每个说法都有人赞同,也都有人反驳,总归,唐志华就这么失踪了。 唐志华失踪,汪翠芬一家可高兴坏了。 当年汪翠芬的女儿死缠烂打追求唐志华,甚至想用下流手段给唐志华扣个流氓罪,结果唐志华聪明没上当,后来还娶了漂亮能干的孟丽云,生了几个招人稀罕的孩子,工作也从设计员升到了所长,汪翠芬母女简直恨不能眼睛滴血。 如今唐志华出了事儿,时不时地,这家人就要在孟丽云面前抖一抖。 孟丽云是那软性子的人么?别说现在是停薪留职了,就是原先还在设计院上班,但凡汪翠芬自个儿把老脸送上来找死,孟丽云一定会痛痛快快地打一个响亮的巴掌。 “您这开口闭口都是贪污,倒是挺熟的啊。”孟丽云脸上不见一点儿颓唐,而且还笑一笑,“也是,女婿是副院长,女儿在行政办,都当着官儿呢。” 汪翠芬正要得意,反应过来孟丽云是说她女儿女婿贪污,急忙辩驳:“你不要造谣!他们手干净着呢!” “瞧您手上这个搪瓷缸子,您不认字儿吧,我给您念念上头的字啊。”孟丽云故意一字一顿,念得字正腔圆,“山岚市设计院总工办。” 汪翠芬一个裹脚老太太,脑子根本拐不过弯儿,但是就凭旁边赶着去上班的人看她的眼神,自个儿也知道不好,急得喝进去的几口水都变成了脑门儿上的汗。 “啊哟!这是总工办会议室的搪瓷缸啊!”孟丽云学着汪翠芬刚才的语气,说:“您这么肯定女儿女婿的手是干净的,那就是您的手不干净咯!” “噗——”有人没忍住,笑了出来。 汪翠芬指着孟丽云“你、你、你”说不出话,院子里其他人又伸长脖子看她那搪瓷缸,汪翠芬臊得一张老脸猪肝红,气咻咻地将缸子里的茶水一股脑泼进花坛里,小脚颠儿颠儿地回家去了。 孟丽云敛了笑,对熊建军道:“建军,不用麻烦你,赶紧去上班吧,我有小文小武他们几个帮忙就够了。” 唐志华人缘好,他出事后,给孟丽云一家提供帮助的人很多,其中数熊建军是最热心,扛粮食拉煤炭,带小孩儿看急诊,还三两天地跑公安局问案件进展。 熊建军稍稍犹豫一下,转身出了家属院。 …… 唐棠倒是想自个儿洗脸刷牙,奈何手短脚短,站在小马扎上也够不着水龙头,索性当自个儿真的只有四岁,由着大哥唐文帮忙洗脸,反正她是胎穿的,早已经习惯当小唐棠。 然后自个儿抓了一块发面饼子,踮起脚站在窗边看院子里的孟丽云。 窗子正下方有一块伸出来的水泥板,那是楼下窗户的雨棚,两只家麻雀飞到雨棚上,比绿豆还小的几只眼睛滴溜溜地盯着唐棠的饼子。 唐棠看麻雀可爱,从饼子上撕了指甲盖大的一块儿扔下去。 两只麻雀马上扑棱着上前,小小的尖嘴巴一啄一啄的,一边吃一边叫,“真好吃,真好吃!” 孟丽云手艺好,发面饼子外头有一层金黄的锅巴,嚼起来咔擦咔擦,里头又松又软,葱香味儿扑鼻,唐棠也觉得很好吃。 等等! 唐棠忽然一个激灵,天啦,她怎么听得懂麻雀说话! 第3章 找场子 吓死鸟了。 唐棠想,大概是因为梦见了前世,她没睡好觉,脑子混乱了。 她揉揉眼睛,搓搓两只耳朵,重新低头看雨棚板,上头两只鸟儿白肚皮花翅膀,算上尾巴也才一巴掌长,确实是家麻雀。 两只家麻雀几下将指甲盖大小的饼子吃完了,又仰起头用芝麻粒大小的眼睛盯着唐棠,尖嘴壳不停叫唤,“还要,还要!” 唐棠又听懂了,她震惊地张大嘴巴。 “甜妞,你在看什么呀?”唐文负责监督妹妹吃饭,看到妹妹对着窗外发呆,就过来问了。 唐棠赶紧指着麻雀,“哥哥你听到了吗,麻雀在说话。” 唐文已经上完小学一年级,而且是年级第一名,他是个严谨的小学生,纠正道:“妹妹,只有人才能说话,麻雀应该叫‘鸣叫’。” 唐棠不说话了,看来唐文听不懂,她转过头,去看小桌子边上的二哥唐武。 唐武负责监督老三唐兵,不过唐兵是个傻小子,端起碗就呼啦呼啦喝稀饭,咔擦咔擦嚼饼子,根本不需要他管,一看妹妹带着希望的小眼神儿,唐武立即对大哥唐文露出个“看吧妹妹最喜欢我”的得意表情,屁股从凳子上一溜,几步走到唐棠身边,煞有其事地说:“甜妞,二哥能听到。” 唐棠来不及惊讶呢,唐武摸摸她的头顶,又说:“甜妞,咱们吃完了早饭再一起听好不好?” 好吧,唐棠明白了,唐武也听不懂,唐武只是在哄她吃早饭。 唐棠在窗边和唐文唐武说话,下头两只麻雀也叽叽喳喳,不停地说什么“好痒痒,要洗澡”,唐棠觉得很新奇,忍不住问道:“麻雀也要洗澡吗?” 两只麻雀的叫声戛然而止。 然后唐棠看到体型较大的那只麻雀悄悄咪咪地抬头,悄悄咪咪地看她,一人一鸟眼神对了个正着。 麻雀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假装看别处,甚至拍拍翅膀装作在舒展。 过了两秒又悄悄咪咪转回来,结果还是与唐棠对上了视线。 再若无其事地转头,又又转回来……唐棠还在看它。 顿时,那只麻雀像被雷劈了似的,火柴棍儿似的小脚杆一歪,整个鸟跌了个屁股蹲,小眼睛与唐棠对视几秒,忽然用短促的嗓音声嘶力竭地喊:“啊啊啊,吓死鸟啦!”一边叫一边振振翅膀麻溜地飞走了。 飞出去老远了唐棠都还能听到,都破了音了。 剩下的那只麻雀呆愣愣的立在原地,小眼睛眨巴眨巴,看到同伴飞远了,赶紧拍拍翅膀追上去。 唐武以为妹妹在和他说话,但是这题他答不上啊,他皱皱眉头,揪住唐棠的小脸蛋儿,“甜妞,咱先把早饭吃完好不好?” “好吧,二哥。”反正麻雀也飞走了,唐棠也坐到小桌边,学傻子三哥唐兵呼啦呼啦喝粥,咔擦咔擦吃饼。 唐文和唐武不同,他喜欢动脑筋,认真思索了两秒妹妹的问题,噔噔噔跑回他和唐武睡的北屋,不一会儿拿着一本自然课本回来,指着翻开的那页,“妹妹,麻雀洗澡说明天要下雨,洗澡的麻雀多,那就是要下大雨。” 那可糟了,唐棠往院子里一看,孟丽云拿着铁锹准备和煤泥了,要是真做了煤球,还不得被雨水冲走? “我下去找妈妈啦。”唐棠把手中最后一点饼子送进嘴巴里。 唐文检查了唐棠的搪瓷小碗,里头的粥喝干净了,他拿毛巾帮妹妹擦干净手,叮嘱道:“去吧甜妞,不要出家属院大门,也不要影响妈妈干活儿噢。” 唐棠点点头。 “哥,我去看着甜妞啊。”唐武也想开溜。 结果他刚一挪脚步,唐文从后头拉住他短裤的松紧带,“唐小武,暑假作业做完了吗?” 唐武的脸顿时皱成一截霜打的老茄子,梗着脖子哀嚎:“我不想做作业,我宁愿帮妈妈做一百颗煤球!” “呵。”唐文收拾着妹妹的碗筷,无情地拆穿弟弟,“你连一百个数都数不全。” 行吧,唐武闭嘴,蔫了。 唐棠走到院子里的东北角,孟丽云正准备把三轮车里头的煤倒到地上,然后浇水和泥,唐棠连忙道:“妈妈,不要做煤球,今天会下雨。” 孟丽云抬头望望天儿,艳阳当空,蓝天如洗,是个顶好的晴天啊,她放下手中的水桶,问唐棠:“甜妞,谁说的要下雨呀?” 还真把唐棠难住了,她总不能说是麻雀说的吧? 唐棠这一默,孟丽云就多想了些,以前因为她和唐志华两人都要上班,唐棠和唐兵一直是放在郊区娘家带,孟丽云每个月去送一两回生活费,每个月也只能见那么一两面,前阵子因为老母亲生病,孟丽云才把两个孩子接回了家。 女儿这么说,大概只是想她这个当妈的陪陪她。 孟丽云有点愧疚,心里头盘算了一下家中煤球的数量,又排了这两天自己要做的事儿,原本打算今天做煤球,明天做偷偷接的设计私活儿,干脆调个个儿,今天在家画图,明天再做煤球,这样既能今天一整天和孩子们呆在家,也不耽误事儿。 “好吧,妈妈听甜妞的。”孟丽云把桶里的水泼到花坛里浇了花,牵着唐棠的手去还煤球机。 刚走到半道上,有人迎上来说话,“丽云,忙着呢?” 说话的人叫郑美红,是汪翠芬那个在单位行政部上班的女儿。 郑美红当年想用下流手段套唐志华,结果反而搞臭了自个儿名声,个人问题拖成了老大难,一直拖到前几年,单位副院长杜水生死了老婆,这头刚刚过了头七,那头郑美红转眼就跟杜水生领了结婚证。 凭着杜水生的关系,初中学历的郑美红从食堂打菜员转到了院行政办,恰好孟丽云为了带孩子从设计岗转为行政岗,俩人倒是成了同事。 年初行政办副主任病退,本来定下的是孟丽云接任,结果唐志华出了事儿,人跟钱都下落不明,杜水生趁机上下一运作,郑美红成了副主任,孟丽云则不得不办了停薪留职。 郑美红身上穿一件碎花的确良衬衣,脚上蹬一双黑色漆皮鞋,头发在后脑勺烫成一堆卷儿,一身时髦打扮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她看着孟丽云身上的煤灰,扬声问:“丽云啊,你看我这新烫的头发怎么样。” 孟丽云估摸着郑美红是来给她老娘汪翠芬找回场子的,她懒得搭理,随口敷衍一句:“好看。” 烫头发可不是有钱就能烫,得开证明才行,郑美红挺得意,“我本来不想烫,但是我们老杜都拿到条子了,我只好赶一回时髦。” 眼看着孟丽云不搭腔,拉着唐棠走过去了,郑美红赶紧道:“丽云呐,我是来给你介绍对象的。” 孟丽云顿住脚步,回过头,冷了脸色。 第4章 燕子 爸爸的音讯。 孟丽云看着郑美红,脸色很冷,“我有丈夫。” “嗐,志华那不是已经没了吗?”郑美红摸着后脑瓜新烫的发卷,笑嘻嘻地指指孟丽云牵着的唐棠,“你看你这孤儿寡母的过得多苦啊,我是为你好。” 边儿上花坛沿坐着几个老太太拉家常,郑美红嗓门大,老太太们就停了声看过来。 郑美红自觉有了观众,更高扬了声气,“我那个在面包厂上班儿的表哥,你见过的,虽然做的是洗洗涮涮的活儿,但他是正式职工,现在离婚了带着一个女儿,你有个好肚子,等嫁过去生个儿子,整好凑一个‘好’字。” 郑美红的话一出口,就有老太太瘪嘴,但是郑美红的老公是副院长啊,所以谁也没好吱声。 家属院知道郑美红那表哥的人还不少,那浑球在面包厂做个刷厕所的活儿,回家动辄打老婆,有一回打狠了,小舅子上门找他理论,又跟小舅子打起来,最后闹到派出所,还来求郑美红跟杜水生去调停。 郑美红也不是真心要介绍,她的目的就是当众臊臊孟丽云,眼下这效果,她很满意。 孟丽云语气平静,但是一字一顿非常坚定,“志华会回来的。” “丽云,你别傻了,我们家老杜说了,志华肯定死了!”郑美红像是听到了很好笑的事儿,甚至“哈哈”大笑了两声。 一个老太太实在看不过眼,往地上呸了一口,骂道:“叽叽歪歪烦死个人。”郑美红看过去,老太太眼珠子一翻,手中毛了边儿的蒲扇往空中打两下,“哎,蚊子咋恁个多。” 旁边的老太太也附和着点头,“就是。” 郑美红面上有点儿不好看,但是几个老太太都那样,她也只好收敛了些,对孟丽云说:“算盘河的水面几丈宽,还不知道多深,唐志华怎么可能活着?” 孟丽云冷哼一声,将煤球机扥到地上,直直地看着郑美红,直到郑美红被看得发毛,眼神躲闪,孟丽云才开口:“公安局都只说了是失踪,杜副院长怎么就那么肯定我们家志华人没了呢?怎么,杜副院长当时在那儿啊?” 谁能亲眼看到唐志华出事儿呢?那只能是作案的人。 要说起来,唐志华失踪后,真有人怀疑杜水生和郑美红两口子。 杜水生因为比郑美红整整大十五岁,平时对郑美红那叫一个言听计从,但只一点,这人特别善妒,但凡郑美红和年轻些的男职工多说两句,回家肯定要扯皮吵架。 至于唐志华,整个市设计院的人都知道杜水生视他为眼中钉,自从唐志华升上所长,儿子一个接一个的生,杜水生眼睛都恨绿了。 孟丽云这么一提,大家看郑美红的眼神儿就有点不对味儿了。 郑美红到底比她老娘汪翠芬灵光,脸上勉强还挂着笑容,“那个,丽云,我是为你好我才给你保这个媒,你不愿意就算了,可别不识好人心。” “是吗?”孟丽云冷笑,上上下下将郑美红打量一通,换了个话茬儿,“电烫头发,三块多;长丝的确良,二十几块钱;至于这双皮鞋,是友谊商店的吧?得五十几块吧?” 因为国营商店的衣裳卖得贵,女同志们就练就了扯布做衣裳的本事,孟丽云的手艺尤其好,私下里常有人拿钱请她按国营商店卖得好的款式做,所以她一看郑美红身上的衣裳就知道价格和出处。 “嗬!”也不知是谁惊讶得出了声儿。 院子里更多的人看了过来,老头儿们摆着的车马炮也不下了,老太太们的东西家常也不说了,都盯着郑美红看。她这一身衣裳接近一百,要知道,市设计院十年工龄的设计师每月工资才七八十块! 郑美红僵了神色,揪着自个儿衣角不自在地往旁边花坛挪。 孟丽云还没说完呢,她拍拍手上的灰,漫声道:“你上回说,你们家老杜要买电视了是吧?” “没,不是……”郑美红想否认,但是当时为着显摆,听到的人可不少。 整个市设计院的职工家庭,现在只有一家人有电视,那是人家亲兄弟是电子厂高级工程师,花了大半年时间一点儿一点儿地攒配件,最后给亲手组装的,就这样也花了三百块钱。 电视机是最紧俏的家电,有钱没票是绝对买不到,托关系找票,再拿票去把电视机买下来,前后怕是要费上四五百块。 杜水生再是副院长,每个月工资也才一百多块不是?且不说杜水生上有老下有小,事实上就连郑美红娘家的几个兄弟都啃着杜水生呢。 若是没有一笔横财,哪里敢置办这些? 看热闹的人里头有性子直的,当场就说:“郑副主任,你家挺富实啊。” 其他人没说话,但也都拿审视的目光看着郑美红。 郑美红往花坛边儿上挪了又挪,嗫嚅半天没说出个一二三,最后打着磕巴说一句“我,我上班迟到了。”慌里慌张地出了家属院。 孟丽云其实并不是单为着怼郑美红才这么说,杜水生嫉恨唐志华那是人尽皆知,之前唐志华升所长,要不是他自身业务水平过硬,早被杜水生搅黄了。 杜水生是分管财务的副院长,唐志华收账本身就是因为杜水生逼得紧,收账那天回来,单位也就杜水生和财务部主任知道唐志华身上带着两万块钱,傍晚那会儿财务部主任就提出派车去接,是杜水生阻拦,硬是拖到晚上八点多才去。 有些事情,经不得细想。 郑美红走了,大家看孟丽云的目光或多或少都带着同情,孟丽云坦然大方,去刘家还了煤球机,给那一车煤蒙上油布推到单元楼楼梯下头,然后牵着唐棠回了家。 唐文和唐武已经收拾干净碗筷,吃饭的那张小桌子摇身一变成了书桌,小哥俩儿在写作业,老三唐兵不知哪里翻出来一个竹蜻蜓,一个人玩儿得不亦乐乎,看到唐棠回来了,唐兵咧嘴一笑,“妹妹!” “去玩儿吧,妈妈去换身衣裳。”孟丽云松开唐棠的手,转身进了卧房。 唐棠过去看她大哥二哥做作业,唐文坐姿笔挺,数学算式基本不打草稿,一路看一路写答案;唐武呢就像屁股下头有块炭,扭来扭去坐不安稳,半天才落笔写一个字,过不了两秒又画圈圈涂掉,写了几个字,唐武快挠破头,最后指着唐兵道:“小兵兵,都是你玩竹蜻蜓,二哥才做不出来作业。” 唐兵张大嘴巴呆住了,大眼睛懵懵地眨巴眨巴。 唐棠和唐文看着唐武齐齐摇头,啧,学渣。 可是就连唐武的本子都翻过一页了,孟丽云还没出卧房,就一件衣裳,哪需要换这么久? 唐棠推开卧室门,只见孟丽云站在窗边,手里拿着一张照片,她良久地注视着,神情沉寂而落寞。 唐棠猜妈妈这是想爸爸了,其实她也想,唐志华总是很忙,但每次见面的时候,他总能从兜里掏出专门买给唐棠的东西,有时候是两颗大白兔,有时候是一个蝴蝶发夹,有时候又是一只草编的蚱蜢。 都是小玩意儿,但都是扎扎实实的疼爱。 唐棠走过去,张开胳膊抱住孟丽云。 孟丽云低头,女儿大大的杏眼纯稚澄明,她的心一下子温软甜蜜起来。小人儿家家没记性,半年没见爸爸怕是都忘记了爸爸的样子,她把照片拿低些,“看,这是爸爸。” 黑白照片上的男人眉目英气,身姿挺拔,衬衣口袋上别着一支钢笔,一看就是个有文化的人。 实际上,唐棠真的愣了一下才记起来。 一是因为以前多待在外婆家,很少见到爸爸,二是四岁的孩子不怎么记事儿,半年没看到,对长相的记忆已经模糊了。 窗外的檐下有一个燕子衔泥巴和草垒起来的窝,里头有五只孵化不久的雏燕,黑脑袋白肚皮,只要看到燕爸爸燕妈妈回来,几只雏燕就从窝里探出头,一排毛茸茸的脑袋齐齐朝上,嫩黄的嘴壳气吞山河地张成大大的〇。 唐棠看唐志华照片的时候,燕爸爸燕妈妈又衔着虫子回来喂了一次,大概是累到了,两只燕子喂完小鸟,停在窝边儿上互相梳理羽毛。 “我见过这个人。” 忽然,唐棠听到其中一只燕子说。 第5章 胖麻雀 爸爸三月失踪,燕子四月才来。…… 唐棠抬头看那对燕子,燕爸爸歪着头,一心一意地给燕妈妈梳羽毛,燕妈妈的头微微往下,溜溜圆的黑眼珠子正好是看向爸爸唐志华的相片。 所以,燕子是说见过爸爸唐志华? 这时候,家属院外头来了一辆红皮绿斗的农用拖拉机,像踩了电门一样突突突地抖着,车头的驾驶员背着草帽,穿一身军绿色的短袖和裤子,脚上踩着一双解放鞋。 孟丽云把唐棠抱起来往外看,“甜妞的小舅舅来啦!” 唐文和唐武听到拖拉机的声音,扔下笔头噔噔噔地跑过来,挤在窗台上喊:“小舅舅!” 孟红星停好拖拉机,对外甥们比划一个标准的持枪射击姿势,喊道:“你们已经被我包围了,赶快下楼投降!” 唐文唐武欢呼一声,齐齐松开扒着窗台的手,撒丫子就往楼下跑,可怜腿短的小唐兵,刚挤到窗边,什么新鲜也没瞧见呢,又稀里糊涂地跟在哥哥门屁股后头下楼。 “慢点儿,别摔了!”孟丽云在后头大声叮嘱,几个臭小子一边“嗯”“好”地应着,脚下一点儿没停。孟丽云猜孟红星把拖拉机开到家属院,肯定是奉老母亲的命带了东西过来,一边儿摇头一边儿也下楼去。 窗边只剩下唐棠了,那对燕子夫妇还在檐下呢,唐棠不确定地问,“你们见过我爸爸?” 燕爸爸一边翅膀搭在燕妈妈背上,专心致志地给燕妈妈梳羽毛,燕妈妈舒服得眼睛都闭起来了,也不知听到唐棠的话没有。 好吧,还挺恩爱。 唐棠一想,燕子窝在南屋的檐下,爸爸唐志华在家时住的就是这间屋,燕子当然见过他啦。算了,不打扰燕子一家,还是下楼去找小舅舅。 家属院的坝子里,孟文和孟武被汪翠芬叫住了。 汪翠芬从衣兜里扣扣索索地掏出两颗糖,摊在手心,对这对儿双胞胎说:“你们帮我做煤球,我呀给你们吃糖。”说着,把那两颗糖在手上颠一颠,“大白兔哟,又香又甜的大白兔哟!” 唐文和唐武又不傻,知道汪翠芬这个裹脚老太太是想拿糖馋他们。汪翠芬多抠门啊,那是去国营猪肉摊摸两把肥肉,回家都能用洗手水煮一锅汤的人。 唐文跟没看见似的掉头就走,唐武倒是停下来搭汪翠芬的话,小男孩儿咧嘴一笑,眉清目秀惹人稀罕得哟。 汪翠芬忍不住酸溜溜地想,这要是她外孙子多好?可惜啊,女儿和女婿结婚好几年,连个赔钱货都没鼓捣出来,现在好多人背地里笑郑美红是石女呢。 惹人稀罕的唐武说的是,“老太婆,要过河,一瘸一拐像只鹅!” 唐武一边唱着,一边还曲起膝盖弯下腰,两只胳膊在背后伸直,小身板儿一扭一扭的,学的还挺像。 嘿,这不是嘲笑她裹小脚吗?汪翠芬气得去抡地上的扫把。 “汪大妈。”不早不晚的,孟丽云刚好跟汪翠芬打招呼,“您这也是做煤球?” 大人在跟前,汪翠芬可不敢打别人家小孩儿,她赶紧收了手势,不过听到后半句话,她又得意了,“是啊,我让虎子拉了两车煤。”说着伸出两个手指翻来覆去地比划个“二”。 家属院里又是花坛又是树,又是石头桌子石头板凳,能有多少空地?孟丽云一下子就明白了,汪翠芬是看她要做煤球,赶先占完地方,故意让她没地儿用。 这还不算完,汪翠芬指着干活儿的男子,说:“丽云,你瞧,那就是美红的表哥虎子,他说了不嫌弃你,你嫁给他你就享福了。” 孟丽云对着汪翠芬这搅屎棍一样的老太太,那真是多说两句话都嫌臭,她也不接汪翠芬的话茬,只是大声问:“您上回在广平寺求的生子符有没有用啊?” 汪翠芬一下就慌了,社会主义不能搞封建迷信的啊,况且,这不是把女儿生不出孩子的话柄递给大家取笑吗? “没有的事儿!”汪翠芬忙不迭地背转身,颠颠儿地去和煤泥了。 孟红星果真带了东西,十斤家里磨的新面粉,一小袋落花生,七八条泥鳅,还有一长串茅草系着的蚱蜢。 孟红星对几个小外甥道:“立正,报数!” 几个小家伙站的歪歪扭扭,但是态度很端正地,“一、二、三、四!” 面粉自然是孟丽云拿,唐文负责花生,唐武负责泥鳅,唐兵负责蚱蜢,点到唐棠,孟红星手上的东西已经空了,但是一转眼,不知哪里变出来一把糖,“来,小甜妞吃糖!” 孟红星知道唐棠不吃独食,都不用叮嘱要分给哥哥们。 孟丽云往弟弟的肩膀拍一巴掌,“干嘛费那个钱!” 孟红星敏捷地躲过去,挑挑眉,“打不着我。”又哈哈一笑,“来的时候捎带了一个顺路的人,人家走的时候非要给。” 没花钱,孟丽云就不说什么了,她也愿意孩子们甜甜嘴啊,自从唐志华失踪,家里连白糖都少买了。 孟红星去年退伍,现在是大队的拖拉机手,今天是拉大队新收的玉米来卖的,“我先去办事啦。” 他站在路上,抡圆胳膊摇了几圈拖拉机的手柄,拖拉机又像踩了电门一样哐哐哐摇动起来。 几个小家伙朝小舅舅摇手,孟丽云叮嘱:“办完来家里吃中饭。” 孟红星应着“好勒”,开着拖拉机哐哐哐地走了,孟丽云和孩子们也上楼回家。 唐棠走在最后面,她没拿东西,光拿着小舅舅给的几颗古巴糖,这种糖是甘蔗糖,远不如大白兔奶糖高档,但是也要一块钱一斤,差不多顶的上一斤猪肉了,不年不节的,很少有人舍得买。 数一数,加上妈妈孟丽云,刚好一人一颗。 唐棠刚刚剥开自己那颗糖的糖纸,一只麻雀扑棱扑棱地飞过来停在她肩头,飞得太快了,都差点没刹住脚。她转头一看,哟,是早上在窗台吃饼的那只惊乍乍的胖麻雀,这是洗完澡了? 胖麻雀也不叫,小眼珠子滴溜溜地,就盯着唐棠剥开的糖。 唐棠张嘴,把糖往嘴巴送,胖麻雀伸长脖子,脑袋就跟汽车方向盘一样,转个大半个圈,眼珠子还是盯着糖。 胖麻雀竟然还有脖子? 唐棠把糖放下,胖麻雀又把脑袋转回去,眼珠子就跟粘在糖上面一样。 如此反复,唐棠都担心胖麻雀会不会扭断脖子。 算了,吃货与吃货难免惺惺相惜,唐棠从古巴糖上抠下来一角,大的送进自个儿嘴巴里,小的用糖纸装着给麻雀。 “好吃,好吃!”胖麻雀唰唰几下啄干净,开心得扑腾翅膀,小脚杆在唐棠肩膀跳来跳去。 唐棠舍不得一下子吃光,用舌头慢慢抿着,有点苦,有点咸,还有点点焦糊的味道,但唐棠还是喜欢,因为甜啊。不管什么年代,甜都是最能让人开心的味道。 “还要,还要!”胖麻雀胆子大了,又开始叽叽喳喳。 唐棠可不干了,把剩下的几颗糖全部收起来,放进孟丽云给她罩衣缝的小兜兜里。 “小气,小气!”胖麻雀不高兴,又缩成没有脖子的样子,扑棱着飞走了。 汪翠芬为女儿生不出孩子的事儿愁得要白头,进而更加看不惯孟丽云,她一连生了两对双胞胎,莫不是把自家女儿怀孕的风水都抢走了?但是跟孟丽云吵也吵不赢,打也打不过,可真是憋死了。 眼见着唐棠落了单,汪翠芬又有点想法了。 “唐棠。”汪翠芬又摸出那两颗大白兔,“想吃糖吗?大白兔哟!” 唐棠根本不带搭理的。 汪翠芬还挺有毅力,追在后头说,“唐棠啊,你爸爸死了!婆婆给你找个后爸爸,你叫他一声,我就给你吃一颗糖!” 唐棠终于在一个花坛边上停住了脚步。 汪翠芬满意了,伸手想把唐棠扳过来面对自个儿,手刚往唐棠肩膀一搭,“哎哟!” 裹脚老太太汪翠芬惨叫一声,手上钻心的疼! 打眼一瞧,怎么抓的是一把带刺的月季藤呢? “你个死妮子!”汪翠芬气疯了,伸出她那在农村掰了几十年玉米棒子的手要打唐棠。 唐棠力气不大,但是很灵活,身子一歪就躲过去了,正准备往楼梯上跑,就见到那只胖麻雀又飞回来了。 她以为胖麻雀还惦记着糖,没想到胖麻雀在汪翠芬头顶盘旋两秒,非常精准地、快速地投了一泡鸟屎炸弹! 然后,又一泡,又又一泡…… 胖麻雀卸货完毕,轻快地拍打着翅膀,用它那短促的小嗓音喊道:“啊啊啊,舒服,舒服!” “莫不是下雨了?”汪翠芬脖子上有点凉,伸手往脖子上摸了一把,等看到手上的东西,又臭又黑又黏……汪翠芬可是经历过“除四害”的光荣贫农,能不知道那是啥? 再一听头顶上叽叽喳喳的声音,汪翠芬气得都管不了唐棠了,捡起地上扫煤渣的扫把,一边呼呼舞着,一边追着胖麻雀骂,“你个仙人板板……” 胖麻雀再胖那也是个有翅膀的,它也不飞远,专挑汪翠芬扫把刚刚够不着的地方,汪翠芬气得没法,直接把扫把扔出去,这一扔呢使的力大了些,脚下又刚好踩在不知哪个孩子丢失的宝贝玻璃珠子上。 “啊——” 树梢上的飞鸟被一声杀猪似的老太婆干嚎惊飞,有人推开窗户往院子里看,顿时大惊失色,“哎呀,汪大妈,你躺在煤泥里作甚?” 胖麻雀停在一朵月季花苞上,歪着头,“好厉害的鸟,好厉害的鸟!” 嗐,夸自己夸破音了。 唐棠回家的时候,三个哥哥正围在小饭桌上,讨论怎么“消灭”那一串蚱蜢。 这年头普遍都穷,农村喂猪的吃不起猪肉,城里没喂猪的也吃不起,蚱蜢虽然小,往烧过心但还没熄灭的煤球上一烤,那也能闻着个肉味儿嘛。 唐棠先把古巴糖分给哥哥们,想起南屋窗外的几只小雏鸟,数了五只蚱蜢出来。 南屋的窗外,燕子夫妇又出去进行新一轮的觅食了,几只雏燕在窝里面叽叽喳喳,大唐棠听了半天也没听出在说什么,估计就和人类小婴儿一样,只是无意义地咿咿呀呀。 唐棠思索着怎么把蚱蜢喂给小燕子们,目光不自觉地落到燕子窝上。 这栋家属楼是去年下半年新竣工的楼,燕子夫妇今年头一回来,所以窝还很新。 等等……唐棠脑子里电光火石地划过什么念头。 爸爸唐志华三月初失踪,燕子夫妇四月下旬才到窗外落脚建窝,怎么可能见过唐志华? 如果燕子见过,那只能说明,在唐志华失踪之后,在别的地方,燕子夫妇见过他。 啊,爸爸还活着! 第6章 狗拔牙 怕不得摔个脑袋开花?…… 唐棠需要确认时间点,毕竟她这颗四岁的小脑瓜记性着实不太好。 “二哥!” 唐武在另一个房间答应,“哎!” 中午又有泥鳅打牙祭,又有蚱蜢当小零食,唐武这会儿心情好着呢,走路的姿势就跟孟红星那拖拉机一样,哐哐哐,抖得慌。 “干嘛呀,小甜妞?” “二哥放在上头的那颗牙齿是什么时候掉的?”唐棠指着门框问。 唐棠对于第一次发现燕子夫妇在窗外做窝的记忆,最深的印象就是那一天唐武掉了一颗下门牙。 因为,那颗牙齿掉的实在是……声势浩大。 最开始那颗牙齿只是痒,后来越来越松,剩下一点点吊在牙龈上,歪来倒去地扯着牙神经,唐武是吃饼也痛,喝粥也痛。 外婆主张带唐武去大队的赤脚那里拔掉,唐武在家里时答应的好好的,结果刚走到人家医生门口,还没进门就开始嗷嗷大叫,最后也只好算了。 唐武没能拔掉牙齿,回了家又哼哼唧唧个不停。 还是唐文想了个办法,他从妈妈缝纫机的棉线里偷偷剪一截,一端系在唐武的牙齿上,一端系在保安室王大爷养的那只大黄狗身上。 然后住在一楼的小伙伴刘二胖手拿皮球,抡圆了胳膊往远处一扔—— 大黄狗摇着尾巴撒丫子追皮球,狗跑得有多快,唐武的牙齿就掉得有多快。 “清明节的时候。”唐武按着下门牙的位置,忍不住“嘶”了一声,那里已经长出新牙齿,但是感觉还疼着呢。 唐棠点头,燕子夫妇是四月初来的,四月之前不在本地,所以她的猜测是对的。 一直等到快中午,燕子夫妇才回来。 五只小燕子已经在窝边大大地张开嘴巴,那架势就像五个填不满的小口袋,燕爸爸和燕妈妈各衔了两只虫子,全部投喂了,也还有一只小燕子没有吃到,仰着头叫得更大声了。 唐棠连忙提起那几只蚱蜢,“我这里有,给你们!” 燕爸爸看过来,看到几只油绿绿的大蚱蜢时,兴奋得直抖翅膀,但是却好像些戒备,停在窝边没有动。 唐棠看着燕子夫妇,燕子夫妇也看着唐棠,四只小眼睛与两只大眼睛对视十几秒,最后燕妈妈先张开翅膀来了个漂亮的俯冲和盘旋,叼了一只蚱蜢喂给刚才没有吃到的小燕子。 燕爸爸可能是个一切听燕妈妈指挥的燕子,马上也俯冲下来叼了一只虫子。 等几只蚱蜢都进了小燕子们的肚子,小燕子们总算暂时消停了,燕子夫妇停在窝边,燕爸爸又开始给燕妈妈梳理羽毛。 唐棠已经翻出唐志华那张相片,还没开始问呢,燕妈妈先开口了,“我们见过他。” “在哪里?什么时候?”唐棠一下子激动了,那可是爸爸呀! 燕爸爸一心一意地给燕妈妈梳理羽毛,燕妈妈舒服得快要打瞌睡了,歪着头想了几秒,说:“迎春花开的时候,我们从南边飞回来,一个有很多蓝色湖泊的地方……在公园里,有小孩用弹弓打我们,他赶跑了小孩儿。” 迎春花开在春天,燕子的意思是春天见过唐志华,唐志华能在公园救燕子,那他自己肯定是好好的……那,爸爸怎么不回来呢?而且,哪里有蓝色的湖泊? 唐棠实在想不出,问:“那是哪儿啊?” “不知道。”燕子爸爸也开口了,“我们只是路过那里。” 唐棠明白了,燕子靠地形地貌辨认位置,靠四季植物分辨时候,对人类的地名、时间划分不太敏感,唐棠原先想问的问题基本都叉掉了,思考几秒钟,她换了个说法问远近,“你们从那个地方飞到这里,花了多久?” “天亮了六次。”燕妈妈说到最后几乎没声儿了,显然是又睡着了。 好吧,动物和人类一样,孩子养多了就是个累。 唐棠和燕子们交流的时候,孟丽云在厨房开始做中饭了。 她从孟卫星带来的面粉里舀了两碗出来,加点盐和碱,还磕了个鸡蛋进去,擀了几人份的手工面,主食算是有了。 泥鳅腥味重,先放点盐码着,家里没有酒,就用一勺孩子们外婆做的陈年醪糟代替。 然后,从泡菜坛子里摸一块老姜出来切成细丝,两个大红朝天辣切段儿,等锅里的油七八成熟了,用菜刀把姜蒜葱等辅料一道滑进锅里,翻炒三两下煸香,再刺啦一声把泥鳅也倒进去,青烟和香味儿顿时四处乱窜。 单位离家属院不远,正值午休时间,有些不爱吃食堂饭的职工回家来吃饭,正夹起一筷子咸菜,啃了两口二面馒头呢,爆炒泥鳅的香味儿就窜进屋了,顿时咸菜没了味儿,馒头嚼着也跟棉花一样。 有一个好开玩笑的,打开窗户喊:“谁家背着我吃肉呢?咱们无产阶级的兄弟姐妹要团结,有肉得一起吃啊!” “无产阶级的许兄弟,我认为你说得对!”另一个邻居也打开窗户,干起哄:“你昨天下班买的游泳牌香烟,能不能给你无产阶级的大哥我分两支?” 游泳牌香烟三毛钱一包,算是中档价位,但是被大家称为干部香烟,因为这玩意儿要票,烟票实在紧俏。而且,这年头吃不饱穿不暖的,谁家没事儿舍得干花这钱? 于是呢,两支要票的游泳牌香烟割裂了两位无产阶级好兄弟的情谊,无产阶级的许兄弟不说话了,“啪”地一声果断地关上了自家的窗户。 “哈哈哈哈!”楼上楼下一阵爆笑声。 孟丽云做完爆炒泥鳅,先在锅里煨着,等听到孟红星的拖拉机声音了,把泥鳅从锅里盛出来,然后就着锅里头有滋有味的汤汁掺上两瓢开水,孟红星还没上楼呢,锅里头面条已经下了。 孟红星进门洗完手洗完脸,孟丽云这边刚好盛出来两大四小的六碗汤面,再从窗台的花盆里揪一把小葱,切碎了洒在面条上,那真是喷喷香。 “咔擦” 天空中炸响几道惊雷,片刻前还高照的艳阳被一大片乌云遮蔽,狂风摧枯拉朽地卷进家属院,灌木被吹得东倒西歪,大树也哗啦啦地作响。 没一会儿,雨水噼里啪啦地打落下来,水汽蒸腾,气温旋即凉爽宜人。 汤面清香劲道,泥鳅细嫩入味儿,美食抚慰了所有的疲劳和感伤,孟丽云、孟红星、唐文唐兵还有唐棠,大家都和傻小子唐兵一样,只顾得上埋头呼啦啦喝汤,滋溜溜吸面条。 不过,如注的大雨中,并不是每个人都心情愉快,在风雨交加的嘈杂中,隐约有人听到楼下有哭喊声,打开窗户一看—— 哟,满院子刚成型的煤球,被雨水一冲,全都化成了黑乎乎的泥浆啦! 汪翠芬手里拿着一块塑料薄膜,颠颠儿地想遮这里,又想遮那里,可是她为了给孟丽云添堵,特意拉了辆车煤,一张塑料薄膜那里管用?结果一个愣神,薄膜还被风给吹走了。 汪翠芬可是洗手水都能煮汤的抠门老太太,她站在雨里跺脚干嚎,“老天爷哟,我的煤球哟……” 可惜她一家人平时太招人烦,那些开窗之前想着要帮把手的,这会儿都假装没瞧见,哐当又把窗户关上了。 这一阵风雨来得急,走得也快,家属院里吃完午饭打个盹儿,太阳就已经重新高高挂上了天空。 孟丽云一想,趁着孟红星这个好劳力在家,干脆让他帮着把煤球做了。 一家人除了睡觉的小唐兵,全都浩浩荡荡地下了楼。 借煤球机的刘家的小孩儿刘二胖,是唐文唐武的同班同学,三人关系打小就铁磁。 刘二胖从窗子里探出个胖脑袋,“唐文、唐武,看电影去不?” 唐文摇头,“我要给妈妈帮忙。” 刘二胖挠挠自个儿圆溜溜的脑袋,“可是胜利电影院今天放《两个小八路》啊!” 这部电影班上好多同学看过,都说里面的两个通讯员可聪明可勇敢了,唐文顿时有点犹豫。 唐棠想去,电影院附近热闹,肯定有书店,书店里有大地图,她想去看看能不能用燕子给的信息找出爸爸在哪里。 唐棠过去拉拉孟丽云的衣角,“妈妈,我想看电影!”见孟丽云有点犹豫,她就不停地喊:“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 孟丽云把煤球机往孟红星和好的煤泥上用力一扥,然后轻轻磕到地上,一个带孔的煤球就成型了。她实在抵挡不住又甜又糯的小女儿撒娇,立马就笑起来,“好吧好吧。” 摸出一毛钱给唐文、唐武小哥俩儿,孟丽云叮嘱:“好好看着妹妹。”至于小唐兵,就让他接着睡午觉吧。 附近居民区都是各个单位的家属院,什么钢厂啦饮料厂啦,还有政府的机关单位,所以配套设施比较多,从唐棠他们家属院走上二十来分钟,有一个大大的人民广场,旁边就是胜利电影院。 电影院门口不大,但是人还不少,因为是暑假,有不少小孩儿在人群里钻来钻去。 唐文牵着唐棠的手刚踏上台阶,迎面一个小孩儿追着他的伙伴,他自个儿脚下绊了一跤,整个人唐棠扑过来。 那小孩儿先傻了:“哎呀呀呀呀——” 唐棠也傻了,这往后一摔,怕不得摔个脑袋开花? 还好,千钧一发的时候,斜刺里有人伸手过来,一把抱起了唐棠。 落入唐棠视线里的,是一双皮肤微黑,肌肉匀亭的年轻男人的手。 第7章 看电影 被抓了。 抱开唐棠的是个三十岁上下的男人,长得浓眉大眼,戴着黑框眼镜,一身革命电影主角的正义气质,只是面色有点显憔悴。 唐文吓得脸都白了,“妹妹,你没事儿吧?” 唐棠连忙摇头,“没事儿。” 撞人的小孩儿“呀呀呀”地顺着台阶往前跌走几步,终于张牙舞爪地止住了去势。 唐武和刘二胖两个立马跑过去,一左一右地把那个小孩儿押上来,唐武手叉在腰杆上,凶巴巴地对那小孩儿说:“跟我妹道歉!” 刘二胖也“哼”一声,大声道:“跟咱妹道歉!” 那小孩儿知道自个儿差点闯祸,缩着脖子上前,怂怂地说:“对不起啊。” 也就是个七八岁的小孩儿,唐棠挥挥手,“算了。” 小孩儿得了赦免,红着脸跑开了。 唐文牵着唐棠的手,郑重地对男人说:“谢谢叔叔。” “不用谢。”男人笑笑,没放在心上,转身对身旁的小女孩儿说,“娟娟,咱们进去吧。” 小女孩儿却忽然上前,对唐文道:“你好。” 唐文看看唐武,唐武转头看刘二胖,刘二胖低头看唐棠,又收回视线,挠自个儿的圆脑袋,“我也不认识啊。” 小女孩儿脸上有点尴尬,连忙说:“我叫谢娟娟。” 男人摸摸谢娟娟的头顶,对唐棠他们说:“这是我女儿。” 这下,唐文“哦”了一声,很礼貌地说:“你好,我叫唐文。”然后依次介绍唐武、刘二胖,最后指着唐棠发顶的小揪揪,说:“这是我妹妹唐棠。” 谢娟娟穿着一件红色背带裙,头上别着小花发夹,打扮得挺洋气,她跟人说话的时候笑眯眯的,看着是个脾气很好的小姑娘。 但是唐棠发现,谢娟娟主动跟唐文唐武打招呼,跟刘二胖呢,就只是敷衍地笑一笑,轮到唐棠,那是只有轻飘飘的一个眼神,视线没有任何停留。 “排好队,不许插队,把票拿在手里!”电影要开始了,守在门口的两个检票员大妈雄赳赳气昂昂,朝人群吆喝。 “咱们去买票吧。”谢娟娟的爸爸牵着谢娟娟去售票窗口。 谢娟娟依依不舍,回头看了好几眼。 刘二胖和唐文唐武直接站到了进电影院的队伍后头,唐文专门跑到前头去看了一眼,回来对唐文说:“这个检票员不认识,咱去那边儿排。” 唐棠第一次来电影院,只当哥哥们提前买了票。 轮到唐棠他们,唐文踮起脚,对柜台后的大妈说:“我们今天带妹妹一起进去,可以吗?” 大妈有点为难:“虽然你们俩经常帮我打扫,但是三个人有点……” “我妹妹以前都在乡下,从来没看过电影!”唐武也开口,说的可怜巴巴。 大妈面色犹豫,伸长脖子打量唐棠,这一看,哎哟,一个粉嘟嘟的小女娃,圆圆的脸蛋儿,大大的眼睛,像年画上抱金鱼的娃娃,顿时就拍板儿了,“得,赶紧进去吧!” 另一边儿,刘二胖也排到了,他从兜里掏出一张票,凭票进了门。 这年头没什么娱乐项目,出门无非是公园、书店、电影院,所以虽然不是周末,上座率还是有五六成,多是放暑假的小学生、中学生,还有一些处对象的年轻人。 电影很快就开始了。 《两个小八路》讲的是八路军某独立团的小通讯员和小卫生员,在养伤的过程中与敌人斗智斗勇,最后又回到八路军队伍的故事。 战争片是人们现在最爱看的题材,尤其是小孩子们,看一回能跟小伙伴们吹好多天。 唐文唐武和刘二胖看得津津有味,尤其是刘二胖,主角受伤时,他眼睛眉毛皱成一团,村民牺牲时,他还瘪着嘴抽抽搭搭地抹眼泪。 唐棠兴趣不大,坐久了无聊,就开始东张西望。 这一望,就看到斜后方的谢娟娟,她的视线并没有在电影屏幕上,而是看向唐棠他们几个,在唐棠看过去时,她马上就调转了视线。 要说这行为也没什么问题,但是唐棠有点说不出的怪异感。 唐棠正琢磨着呢,放映室的门忽然被打开,检票员一边大声喊:“把票拿出来,查票!”一边打开手电筒,光束往座位上扫。 这一喊不得了,原本安静的放映厅顿时鸡飞狗跳,起码十几个半大小孩儿从座位上猴窜起来,有的往门口跑,有的往椅子下钻,其中甚至还有一对处对象的年轻男女。 但是门口早就有人锁着,谁也出不去。 电影上映得火爆时一毛钱一张票,放了几个月重放,还是要五分钱一张,一毛钱都可以买一个三两的大白面馒头了,有些人肚子都吃不饱,怎么会舍得花钱买票,所以这年头逃电影票的尤其多。 检票员拿着手电筒一排一排查票,查到唐棠三兄妹这里,检票员认识唐文和唐武,就只对着刘二胖说:“票呢。” 刘二胖从容地把票递过去,眼睛依旧紧紧地盯着电影幕布,正放到精彩部分呢。 检票员看了眼刘二胖的票,忽然伸手揪住刘二胖的耳朵,“小浑球,你敢逃票!” 刘二胖疼得龇牙咧嘴,“哎哟,哎哟……我有票!” 检票员转身把另一个观众的票也拿过来,两张票都摆在刘二胖眼前拿电筒照着,“你自个儿看看!” 刘二胖接过来左看右看都没问题,满脑门都是疑惑,唐武伸长脖子一瞧,“嗨呀,今天的票是紫色,你那张是粉色!” 唐棠看了一眼也明白了,刘二胖估计是色弱,给他检票的检票员说不定也是。 刘二胖不吭声了,检票员朝走道示意,“走吧?” 唐文一看这情形,对唐武说:“要不咱也不看了?” 唐武是个讲义气的小爷们儿,点点头,“咱跟着二胖一道。” 于是,唐棠跟着哥哥们一起站到二胖旁边,然后跟着其他逃票的人一起被检票员带走了。 逃票的人都被关进检票员的办公室里,先是大家一起接受批评教育,身上有钱的补交票钱就可以走,没钱的继续站着,检票员大妈喝口茶歇一歇,再挨个批评。 轮到刘二胖,大妈将手里的搪瓷缸重重地放到桌子上,平白比批评别人时情绪更饱满,“小胖子,别人买不起票就算了,你一看爸妈就是有钱人,怎么也跟着逃票?啊?你这是道德败坏,这是薅社会主义的羊毛!” 刘二胖在周围几个家属院有点小小的名气,因为胖子稀罕,这年头多的是吃不饱饭的,好多人恨不能勒紧裤腰带,免得肚子太瘪裤子往下掉。刘二胖呢,长得白白胖胖,谁看了都会觉得,这孩子伙食好,家里肯定富实。 但是刘二胖冤啊,他胖脸皱成个苦瓜瓤,“我家没钱,我就是容易胖,我爸也这样。” 唐文在边儿上帮衬一句,“真的,他喝水都能长胖。” 唐武也跟着点头,“他爸爸也这样。” 刘二胖的爸爸是农村人,以前还在村里的时候,队里的社员们黄皮寡瘦,就刘二胖的爸爸长得跟现在的刘二胖似的,一身白胖的五花膘,弄得社员们怀疑他家藏了大队的粮食,大队还专门组织人去搜查过。 结果呢,刘二胖的奶奶是个寡妇,家里头精穷,别说什么好吃的了,就连油瓶里头还拿线吊着一枚铜钱,每次炒菜都只是提起铜钱滴两滴油。 检票员大妈对唐文还是有信任基础的,把刘二胖打量一阵,“得了,一会儿留下来打扫放映厅。” 这就算劳动补过,免了罪了。 刘二胖大松一口气,擦擦额头的汗,赶紧跟着唐三兄妹离开办公室。 唐文在前头开了门,正好迎面有人从外头进来,打先的人急急忙忙的,劈头就说:“我来给钱!” 第8章 谢起云 唐棠想起来是谁了! “唐文,你们没事吧?”谢娟娟打先走在前头,没等唐文开口,先小跑几步到检票员大妈的桌子前,手上拿着两枚硬币,“我替他们补票钱。” 检票员大妈刚才批评刘二胖时情绪太饱满,嗓子都沙了,正提着暖壶往搪瓷缸里添水,她把暖壶放下,一时间有点摸不着头脑,“啊?” 唐文没应声,甚至还微微地皱了眉头,妈妈怎么说来着?要是陌生人无故对你很好,那就要警惕了,大人可能会被骗钱,小孩儿和妇女同志,那有可能会被拐卖。唐文低头摸摸唐棠的小揪揪,又香又软的小妹妹,绝对不许坏人伤害她。 谢娟娟的爸爸看着谢娟娟,也皱着眉头,似乎对女儿的行为有些不解。 “那个,是我……”刘二胖不想小伙伴在小姑娘面前丢份儿,不大好意思地说:“不是唐文唐武,是我……是我逃票。” 谢娟娟刚刚松手把硬币放到桌上,刘二胖这话一说,她又把硬币捡了起来,然后就那么伸着胳膊,既没有放下硬币,也没有收回来,似乎有点儿犹豫。 “谢谢叔叔。”唐文牵着唐棠的小手往后退了两步,对谢娟娟的爸爸道谢,然后说:“不用交钱了,电影放完了二胖留下来打扫卫生。” 谢娟娟松了口气,把钱放回了背带裙的口袋里。 “同志,麻烦让一让。” 这时候,外头又有人进来,谢娟娟的爸爸站在门口,侧身给人让了路。 进来的是个年轻小伙子,头发梳成三七分,用头油抿得一丝不苟,身上穿着一件海魂衫,下摆齐齐整整地扎进皮带里,脚上蹬着一双黑色牛皮鞋,擦得油亮亮的,看起来一点灰尘都没有。 几个小孩儿愣了几秒才认出来,这人是唐棠爸爸的徒弟熊建军,他本来就长得周正,今天一打扮,真是一个又精神又时髦的大小伙子。 “熊叔叔!” “哎。”熊建军笑着应了一声,伸手摸摸唐棠的小脸蛋儿,问检票员大妈,“大妈,他们几个逃了几张票?我替他们补齐。” 唐棠抽抽鼻子,她咋闻到熊建军手上有一股友谊雪花膏的味道? 女同志们最爱的雪花膏,孟丽云平时舍不得买,还是有回过生日,唐志华送了一盒。唐棠臭美,孟丽云挖一点抹在唐棠的脸蛋儿上,一整天都香香的。 “五分,谢谢熊叔叔。”刘二胖伸出胖手比个五。谢娟娟父女是陌生人,熊建军就不一样了,一个大院儿里天天见,而且熊建军脾气好,招小孩儿们待见,所以刘二胖能承他的情。 熊建军交了一毛五,这样唐文和唐武看完电影也不用留下来打扫。 《两个小八路》还放着呢,花了钱肯定得看完,一行人又重新往放映厅走。 唐武像猴子一样在熊建军肩膀上吊着,“熊叔叔,你今天跟谁看电影啊?” “我……”熊建军顿了一下,“我一个人。” “嘁!我才不信,请假不上班,还把皮鞋擦得这么亮,肯定是跟女同志看电影!”唐武摇熊志军的肩膀,“熊叔叔快说,快说!” “真没有。”熊建军面色不大自然,见唐文和唐棠也好奇地看着他,兄妹俩都是大眼睛,眼神又亮又清澈。 熊建军撇过头避开视线,“你们先进去,我去上个厕所。” 谢娟娟父女和唐棠他们几个先回了原来的位置,一坐下,刘二胖四处乱看,“哎,看不到熊叔叔回来坐哪儿了。” 放映厅里乌漆嘛黑,如果离得远了,什么都看不见。 唐棠没说话,熊建军这明显是躲着他们呢。 现在又不像前几年动不动就给人扣流氓罪,只要本着结婚处对象,大小伙子和大姑娘就可以一起看电影,熊建军怎么连几个小孩儿都要躲? 中间检票占了时间,电影放了小半个小时就结束了,人群散场,唐武和刘二胖像两个窜天猴一样弹起来,“快,咱们去看看熊叔叔跟谁看电影。” 几个小孩子在人群里左奔右突,好不容易挤到电影院大门口,还真给瞧见了,远远地,熊建军跟一个姑娘并肩走着。那姑娘穿着红色格子裙,身上挎着皮包,看起来家境不错的样子。 俩人不时地左右看看,好像生怕被人发现。 唐棠总觉得,那背影有点眼熟。 “卖冰棍啦,绿豆冰三分,牛奶冰五分,冰激凌两毛!” 电影院大门对面的老槐树下,一个老太太穿着白围裙,头上戴个皱皱巴巴的白帽子,面前放着一个四四方方的大木箱,正在卖力吆喝。 木箱子刷了白,里头用棉絮和泡沫层层包裹着的,就是小孩们做梦都能馋哭的老冰棍。 顿时,唐武和刘二胖不琢磨熊建军跟谁看电影了,一溜儿地对那木箱子行注目礼。 “哟,那是个款爷啊。”刘二胖看到有个小孩儿绿豆冰棍、牛奶冰棍各买了一个,羡慕得口水哒哒的,“唉,可是哥们儿呢,兜里比脸上还干净。” “哼,等我长大了——”他忽然握拳,语气坚毅,“我一定要做个卖冰棍的,什么冰棍都能随便吃!” 唐文和唐武没有说话,但是显然唾液腺也在疯狂分泌,就连唐棠也忍不住咂巴了。啊,带着冰的甜食,快乐的源泉啊。 “哥哥,我想去书店。”唐棠拿唐武的话当现成的说辞,可怜兮兮地说:“我从来没去过书店。” 这话一出,还有什么可说的?这可是甜妞啊。 反正今天不用打扫放映厅,时间还早。 于是,三个小爷们儿带着唐棠进了人民广场另一侧的新华书店。 书店里人很多,去年国家恢复了高考,今年很多回城的知青都报了名,家里氛围不好,这些人就爱到书店学习。还有很多小孩儿,买不起连环画,就到书店站着看。 三位小爷们儿一进书店就被新出的连环画吸引了,就连唐文也松开了唐棠,手里捧着一本书,时不时地抬头看一眼唐棠。 唐棠来之前就有一点思路,进了书店先在看书做题的人中间转悠,其中有几个捧着《中学生数理化》,唐棠断定他们是理科生。 她选了其中一个戴着眼镜的姑娘,看起来又亲和,又很有知识的样子,甜甜地喊,“姐姐。” 眼镜姑娘从书上移开视线,看到一个头上扎着冲天小揪揪的小小姑娘,圆圆的杏眼,红润润的小脸蛋儿,不由得放柔了声音,“什么事呀?” 唐棠直奔主题,“请问什么地方有很多蓝色的湖泊?” “没有听说过。”眼镜姑娘摇摇头,怕小小姑娘失望,思索两秒,“二价铜离子是蓝色……产铜矿的地方一般有很多蓝色的湖泊。” “谢谢姐姐!”唐棠道了谢。 她反复思考过燕子夫妇的话,一是燕子夫妇飞回来时飞了六天,可以大致按燕子的迁徙速度和路线划分出一个范围;二是有大片蓝色的湖泊,要么是风景区,要么就是和矿产有关,这两样都可以从地图、地理书籍上查找。 有这两点,范围就缩小了很多。 只是,看地图的时候遇到了新的麻烦,地图是密封的,买了才能打开。但是一份要七块三,就是把哥哥们的存钱罐全部砸了,也还远远不够。至于妈妈孟丽云……她还愁着哥哥们开学的学费呢。 啊,得想个办法挣钱啊! …… 几个小朋友回到家属院时,孟红星已经开着拖拉机哐哐哐地回去了。 孟丽云寻了个树下的阴凉处坐着,和刘二胖的奶奶徐大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惊讶的是,谢娟娟父女也在院子里,正在跟孟丽云和徐大妈问路。 “您好,我是谢起云,是新调过来的,我想请问一号楼在哪里?” 谢起云? 唐棠愣了愣。 她忽然心中一震,啊,是谢起云! 第9章 奶奶 有梨子吃啦。 这年头的人取名字吧,忒有时代特色,随便往街上拉十个男的,肯定有建国、爱国、卫国一条龙,再不就是红星、卫星满天星,但是人家谢娟娟她爸叫什么?叫谢起云! 多清新脱俗、与众不同啊! 谢起云的声音很温和,但是对唐棠来说,就跟去年除夕夜唐武偷偷放的那颗二踢脚的效果差不多。 谢起云……在唐棠梦到的小说中,谢起云是男主,是妈妈的再婚丈夫! 唐棠没有看过小说的内容,但是从评论来看,妈妈与谢起云一起相伴到了终老。 不……唐棠只要爸爸。 院子里头,刘二胖的奶奶徐大妈正准备给谢起云指路,她忽然一拍脑门,“哎哟遭了,我锅里炖着大骨头汤呢!” 煤球炉子炖汤,就算汤扑出来也没什么危险,但那可是骨头汤啊。肉摊的猪肉紧俏,稍晚一些就没了,跟卖肉的套套近乎,花两三毛钱从他给自家留的带点碎肉的大骨头里头匀一根,回家一刀断成两截,再咔咔切几块白萝卜进去,就是一顿难得吃上的荤腥了。 所以说,汤里但凡扑出来一点油花,都会叫人心子疼。 徐大妈摇着毛边儿的蒲扇,惊乍乍地回家去了。 谢起云还等着指路呢,孟丽云指着徐大妈离去的方向,“谢同志,一号楼在那栋楼后边。” “谢谢。”谢起云道完谢,还没挪动步子,谢娟娟对着孟丽云甜甜地一笑,“阿姨好。” 孟丽云这才注意到旁边的谢娟娟,因为家里有个可爱的甜妞,所以她对小姑娘不由得就多了几分亲切,“你好呀,小朋友。” 唐棠站在大院门口看着谢家父女两个跟孟丽云聊上天儿了,差点儿想直接告诉孟丽云,爸爸还活着!但是不行,一个四岁的小孩子无凭无据地说这样的话,对找回爸爸没有帮助,反而还会被当成脑子有问题。 唐棠正想着进去打个岔,背后有人喊她,“甜妞!” 一回头,见到个比唐棠稍微大一点儿的小男孩儿,是唐志华同母异父的三弟家的儿子陈小东。要说陈小东长的吧,比唐棠兄妹几个那可真是差远了。 陈家那边的二叔、三叔远不如唐志华好看,二叔三叔都长得矮而敦实,单眼皮大鼻头,但是唐志华呢,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眼皮,像一株高大挺拔的小白杨。 而且不光是长相,就连性格喜好都相差很远,反正吧,怎么都看不出是一家人。 陈小东横着胳膊擦了把鼻涕,把手里剩下半个的梨子递过来,“甜妞吃梨子!” 那梨子啃得口水滴答的,唐棠十分感动,但还是拒绝了,“谢谢……你自个儿吃吧。” 陈小东旁边站着一个老太太,花白的短发用钢夹子别得整整齐齐,洗得发白的土布衣裳干干净净的,看着很精干。老太太手里提着一网兜梨,在大院门口站住了脚,看着院子里头的孟丽云和谢起云,眉头渐渐皱起来。 唐文和唐武跟老太太打招呼,“奶奶,您来啦?” 唐棠这才认出老太太是她奶奶叶永秀,这也怪不得唐棠,二叔三叔眉眼间有叶永秀的影子,但唐志华是丝毫不像,而且吧,叶永秀和唐志华的关系有点复杂。 叶永秀第一任丈夫、也就是老唐,解放前在煤矿上挖煤,在唐志华两岁的时候,老唐在矿洞里出了事故,叶永秀和唐志华成了孤儿寡母。 那时候叶永秀还年轻,族里的族长收了一个老光棍的钱,要把叶永秀嫁给老光棍,叶永秀当然不愿意,但那可是解放前的小山村,在那样的时代那样的地方,村民们不一定知道皇帝是谁、大总统换了谁,但族长的权威一定无人敢驳。 总之,叶永秀不肯嫁给光棍老癞汉,但也知道反抗不了族长,这时候她的一双没缠过的大脚就起了作用了,她表面上答应了亲事,借口去镇上置办身新衣裳,其实把唐志华扔给他爷爷奶奶,卷着小包袱偷偷地跑了。 后来叶永秀跑到隔壁县里,找了个当村支书的丈夫,生了两个儿子。 叶永秀有她的苦楚,唐志华说不上恨她,但要说亲密无间那也难,现在两边就当是亲戚走动着。 院子里头的孟丽云看到叶永秀祖孙两个,连忙起身迎过来,“您来啦?来就来,怎么还带东西。” “我来看看孙子们。”叶永秀牵着陈小东进了院子,余光瞥一眼谢起云离去的背影,对孟丽云道:“我给孙子们带的,你客气个啥。” 孟丽云面色有点尴尬,倒也不以为意,这老太太脾气不好,据说她那村支书的老伴儿在家事事听她的,陈家两个儿媳妇更是一句反话都不敢说。 既来了客,就不在院子里了,孟丽云带着老太太和孩子们回家去。 陈小东咔擦咔擦地啃着梨子,进了门,张大嘴巴“哇”一声,嘴里嚼烂的梨子差点掉出来,“你们家好大啊!” 叶永秀头一回上唐棠家的单元楼,忍不住先到各个房间转了一圈,喃喃道:“宽敞,真宽敞。” “丽云,你一个人忙不过来,我过来帮你带孩子怎么样?”叶永秀目光在明亮的窗户睃两眼,对孟丽云笑道。 孟丽云固然是忙不过来,但是跟叶永秀不算亲近不说,过来了老太太的生活费谁出?叶永秀到城里是为着带陈小东,难不成也一起带过来?只怕,老太太是嫌住在小儿子那边实在太挤了。 陈小东的爸爸也分了房子,但那是筒子楼,祖孙几个挤在一间屋子,上厕所、洗澡都要去公共的地方排队,做饭呢家家都在房间门口支炉子,走道里到处都是煤灰,往走道里走一遍,能沾一身煤味儿。 就这样的房子,那也不是人人都能分到,得看工龄、结婚没有、孩子几个,得分高的才能分到一间,甚至还有为了分间房子凑合着结婚的。 唐棠家的就不一样了,是市设计院走在前端,在原先两栋筒子楼旁边新建的单元楼,两室一厅,正规的厨房、卫生间。唐志华本来没资格分到这么大的,是原先分到的那家人家中出了点事儿要用钱,两口子为了孩子,花光积蓄跟那家人换过来的。 孟丽云转瞬就明白了叶永秀这话是怎么说起的,也笑一笑,道:“您带小东就够辛苦了,再带几个皮猴子,我可过意不去。” 叶永秀也是精明人,笑一笑就过了,孟丽云又道:“您坐,我去给您倒水。” 叶永秀把那兜梨子放到小桌上,从里头拿一个出来,把唐文削铅笔的小刀打开,在作业本背面蹭刀片上的铅笔灰,觑一眼厨房的门,小声问唐棠,“刚才跟你妈说话的那个叔叔你认识不?他们经常说话不?” 唐棠回过味儿来了,叶永秀这是看孟丽云和年轻男人说话,怕有点儿什么? 至于为什么要问唐棠,因为唐兵在睡觉,就唐棠最小,越小的孩子越不会撒谎呗。 “那个叔叔到院子里问路,我妈妈给他指路。”唐棠不大高兴,不过还是回答了,好好替孟丽云澄清。 毕竟,叶永秀上门来还带了七八个梨子,瞧那个头,怎么也得有五六斤,要是搁到国营的水果摊上头,三毛钱一斤,还不一定有这个新鲜。 唐棠看叶永秀那双千层底上头的尘土就知道,肯定是舍不得公交票,走路过来的,这要不是真心实意,能舍得送他们一袋梨?老太太有私心,但也是为了几个小的。 听到唐棠的回答,叶永秀舒展了眉头,咔擦两下将梨子花成四块,叶永秀挑了挑,把最小的一个给了唐棠。 好吧,唐棠想起来了,妈妈孟丽云说过,这老太太可重男轻女了。不过唐棠不在意,白得一块梨子,不香么? 还别说,这梨子嚼起来几乎没有渣,满口都是津甜的梨汁儿,可真好吃啊! 作者有话要说: 向喜欢古言的小天使推荐我的古言完结《嫡女的快意人生》,顺便替我家喵求一发作收@V@(对,是喵不要脸,不是我) 第10章 老乌龟 那是个古董? 孟丽云倒了两杯开水,一杯递给陈小东,一杯递给叶永秀,“您喝水。” 叶永秀是真的渴,走了一个多小时的路。 她端起杯子猛地喝进去一口,舌头一尝味道,脸色沉了。 “丽云,把甜妞给我养吧。” 对叶永秀的话,孟丽云很惊讶,“您这话从何说起?” 要说甜妞和唐兵以前确实没在孟丽云和唐志华身边,但叶永秀这当奶奶的和孩子们的外婆那真不是一回事儿。叶永秀在唐志华面前,可从来没有摆过老母亲的款。 不过,孟丽云反正不会把唐棠给出去,于是她又说:“多谢您费心,甜妞是个乖孩子,烙饼煮饭的时候管着她一口就行,我养她不费事儿。” 叶永秀低头又咕咚咕咚灌了几口水,她走了一个多小时的路,嘴巴渴得像是半个月没下过雨的旱地。 只是这喝进去的水啊,是完完全全的白开水,一点儿甜味儿都没有。 现在大家的条件到底比前几年要好,哪怕是讲究点的乡下人家,有客人上门来,倒开水的时候总要从糖罐子里挖一勺白糖才体面,条件再好点的还能放点蜂蜜。像叶永秀上孟丽云这里呢,每次都是一碗又香又浓的麦乳精。 孟丽云这人什么样,叶永秀心里有数,但凡家里糖罐子里头还沾着一点儿糖末末,孟丽云都会把开水灌进去涮一碗糖水给她这老太太。 所以,这娘几个的日子想必是难得很了。 叶永秀看着唐文和唐武两个孙子,说:“丽云啊,你跟我说实话,你养四个孩子吃力不?” 孟丽云怔了怔,自从丈夫失踪以后,日子确实难了。 去年底为了换这套两室一厅,两口子花光了积蓄,本来每月有一百几十块的工资,日子能过得走,但是唐志华出了事儿,孟丽云也被迫停薪留职。虽然这几个月她接私活儿、帮人做衣裳,实际收入比上班的时候要高,但毕竟少了唐志华的大头收入。 而且,前阵子孩子们的外婆生病,她又找人借了一笔债。 对于叶永秀,孟丽云没什么好瞒的,不过她不想当着孩子们的面说这些,所以打发孩子们,“小文,小武,你们带着小东弟弟去院子里玩一会儿。” 唐文和唐武痛快地应一声,把刚从床上爬起来的唐兵也带着,几个小孩子浩浩荡荡地下了楼。 院子里头,刘二胖正费力巴撒地端着一个大搪瓷盆,看到唐家兄妹几个,吆喝一声,“快来看我的老宝贝!” “什么宝贝?”陈小东吸溜一下鼻涕,有点好奇。 唐棠是没什么兴趣,她三个哥哥当成宝贝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呢?玻璃珠子,奇奇怪怪的小石头,各种牌子的香烟盒,要是弄到一个轮胎皮做的弹弓,那就能傲视家属院小爷们儿的收藏界了。 刘二胖把搪瓷盆放到一张石头桌子上,陈小东又吸溜一下鼻涕,大大地惊叹,“哇,好大!” 唐棠想,陈小东这二小子是不是只会说这一句? 刘二胖“嘿嘿”一笑,显摆起来,“我奶奶上回帮我提到菜市场去给鱼摊的人看了,人家说起码有一百多岁呢!” 什么玩意儿? 唐棠也好奇起来,凑过去看。 哟呵,搪瓷盆里头半盆子清水,盆底铺着一层鹅卵石,鹅卵石上头趴着一只大乌龟,看个头起码有十几斤,怕是真的有上百岁。 “炖了能吃好久的吧?”陈小东说着,已经呲溜口水了。 陈小东还挺有想法……唐棠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这一声笑,原本闭着眼睛跟死了一样的老乌龟慢悠悠地睁开眼,瞅了唐棠一眼,它慢悠悠地张开嘴,下巴一鼓一动。 唐棠听到老乌龟说:“哟~好~俊~的~闺~女~” 那说话慢的,唐棠听完一句话,觉得自个儿要断气儿了。 几个小男孩儿可听不懂老乌龟在说什么,乌龟没有叫声,他们连声音都听不到,刘二胖绘声绘色地讲起是什么时候下大雨,在附近哪条河边,又是怎么发现这只乌龟的。 等刘二胖都讲完了,乌龟还在慢慢悠悠地说话,“这~是~谁~家~的~闺~女~” 唐棠:…… 老乌龟是个老断气,更可怕的是,它还是个话痨。 “废铁废铜烂布头儿,书本报纸牙膏皮!”这时候,大院外头响起一阵收废品的吆喝声。 刘二胖立即来了精神,扯着嗓子朝外头喊:“老夏头!” 最爱卖废品的其实是小孩儿们,因为大人卖废品就是图个不浪费,小孩儿们呢,兜里没有两分钱,又馋着绿豆冰棍啊大白兔啊,要是哪个犄角旮旯里刨出点废品,卖上个三分五分的,走路都是飘的。 唐棠听大院里的人说过,老夏家里前几辈儿当过大官儿,所以他以前被划为黑五类,后来摘了帽子,这才收起了废品。 老夏头一头糟乱的白发,皱巴巴的衣裳,他挑着两只箩筐,悠悠达达地进了院子,下巴朝刘二胖一点,“小胖子,你卖什么?” “你等等啊。”刘二胖家就住在一楼,急急忙忙跑回去了。 刘二胖一走,陈小东就忍不住上手逗老乌龟,他戳戳乌龟的尾巴,尾巴收回去了,戳戳乌龟的腿,腿也收回去了,陈小东觉得挺有意思,又去戳乌龟的脑袋。 结果呢?嘿,老乌龟一张嘴,咬了陈小东一口! “啊呀呀呀——”陈小东叫得跟唱京剧吊嗓子似的,吓得跳开几步。 他一个四五岁的小屁娃,顾得了头顾不了腚,前头远离了乌龟,后脚跟撞到了老夏头的一只箩筐。 老夏头本来笑呵呵的,猛然一下子变了脸色,没有去扶陈小东,反而飞快地把箩筐抱开了。然后打开箩筐里的蛇皮袋,从里头拿出来一个碗,仔细看了几眼,喃喃道:“还好,还好。” 那只碗的碗面上满是图案,红红绿绿,看起来像是一堆开着花的藤藤缠在一起,还怪好看的。 唐棠又听到老乌龟说话了:“哟~我~小~时~候~”她转头看老乌龟,老乌龟的两只绿豆眼盯着那只碗。 老夏头把碗递到唐棠面前,慢慢地转个圈,问:“这碗好看不?” “好看。”唐棠如实回答,耳朵里听到老乌龟终于说完了一句话,“~见~过~” 唐棠过耳不过心,没注意老乌龟说了什么。 “嘿,小丫头有眼光。”老夏头一下子高兴了,又有点遗憾,“可惜啊,不全。” 刘二胖终于提着一堆东西出来了,“这些,都卖。” 他一溜摆在地上,火钳、炉子盖,还有一把磨太多次、只剩下半片的菜刀。 旧是旧,但都是家里能用的家伙什。 “嘿,你这小子。”老夏头没好气,把那只碗小心翼翼地放回蛇皮袋,指着刘二胖,“你就等着吃竹笋炒肉吧。” 悠悠达达地,又挑着一担箩筐走了。 果然,没两分钟,就听到徐大妈中气十足的声音,“我炉子盖呢?” “不好!”刘二胖赶紧又抱着那一堆铁疙瘩往家里跑。 孟丽云和叶永秀聊完天,两个人一道下楼,孟丽云知道叶永秀想节约车票钱,趁着天没黑走路回去,劝道:“我给您买公交票,您就留下来吃晚饭吧!” “费那个钱干啥,我腿脚好着呢。”叶永秀摆摆手。 经过唐棠的时候,叶永秀顿住了脚步,从头到尾地打量唐棠,就那么来来回回地看了好几遍。 唐棠被看得背上发麻,但又说不出个什么。 院门口,汪翠芬提着一捆黄桑桑的纸钱,正从外头进来。跟孟丽云一照面,汪翠芬又有点想法了。 “丽云啊,这中元节要到了,该给往生的人烧点钱,化点衣裳。”汪翠芬把手上那捆纸钱提高些,语重心长,“大妈跟志华也认识这么多年了,我分你一些,你烧给志华吧?” 这话不就是明明白白地说唐志华死了? 不过,孟丽云还没说话呢,叶永秀一个箭步上前,对汪翠芬道:“你个粪坑里舀大粪的破烂瓢,喷的是哪门子的屎?” 汪翠芬惊呆了,她感觉遇到了对手。 作者有话要说: 汪翠芬:这老太太好野喔。 第11章 。 奶奶完胜。 说实话,汪翠芬也晓得自个儿和孟丽云斗嘴从来没赢过,但她还是坚持不懈、从不言弃,一嘛当然是因为实在看不惯孟丽云,二呢,孟丽云每次都是弯弯绕绕地讲道理,这不是汪翠芬擅长的领域,汪翠芬不服啊。 汪翠芬擅长什么?那当然是泼妇吵架的那一套,一开口先问候十八辈儿祖宗,再扯上屎尿屁那些下三路的事儿,就好比眼前叶永秀这一句,够粗,够野,那正正是汪翠芬熟悉的路子。 看那喷着唾沫的气势,再看那双四十码的大脚,啧,是个人物。 汪翠芬的心情有点激动,有点跃跃欲试,不过她现在也讲究个体面,谁叫女儿女婿都在单位当官儿呢,所以,她先假模假式地问:“这老太婆谁啊,怎么无缘无故就骂人?” “你管我是谁?”叶永秀松开陈小东的手,“我是新社会红旗下的正义群众!” 陈小东这个皮实娃见惯了奶奶吵架的世面,不慌不忙地抠着鼻孔,自个儿退到一边儿去了,老农民一样抄着两只手,吸着鼻涕看热闹。 孟丽云站在一边儿,她没打算开腔,叶永秀在解放前能一个人逃亲到外地,还再婚嫁给村支书,能是个没几把刷子的软茬子?孟丽云顶讨厌汪翠芬,但她着实和这搅屎棍老太太掰扯不清,正好,让叶永秀治治汪翠芬。 叶永秀腰板儿挺得梆梆直,两只手叉在腰上,对汪翠芬骂道:“你爹做什么想不开,烂在裤.裆里不好吗,怎么就造出你这么个黑心烂肺的玩意儿?” 汪翠芬一看陈小东和唐棠兄妹几个凑堆,叶永秀也和孟丽云走在一道,隐约就想起来了,这好像是唐志华的老娘。 一时间,新仇旧恨算在一块儿,汪翠芬也不要体面了,拿出当年在村里为了争一把猪草,把妯娌骂得要跳河的气势,“嗬——,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唐志华那短命鬼的老娘,一条张口就乱咬人的老母狗!” 叶永秀也回敬,“你才是老母狗!你这样的玩意儿倒在茅坑里,粪瓢都嫌脏!” 汪翠芬也把手叉上去,抻着脖子回骂:“你□□漏风断子绝孙,你才是老母狗!” 叶永秀铆足气势,对着汪翠芬脑门吼:“老母狗骂谁?!” 汪翠芬肯定不能输啊,马上就回:“老母狗骂你!” “噗——”不知是院子里哪一家,听到这里笑了出来。 正值单位下班的时间,陆续有人回到家属院,家属院里的人基本都不认识叶永秀,汪翠芬呢又太不招人待见,因此大家都是默默路过,回到家里赶紧打开一指宽的窗子缝,伙着家人蹲在窗子下偷听。 第一个人没憋得住的那声笑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院子里四面八方响起了一片“哈哈哈”。 汪翠芬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上了套儿,臊得一张老脸火辣辣的。她气得把手上的黄草纸一扔,两只手朝叶永秀抓过去,“我跟你拼了!” 叶永秀这些年在农村可没闲着,虽说丈夫是村支书,但她也跟其他社员一样插秧种田掰棒子,论起干活儿,两个儿媳妇尚且不如她这老太婆精干。 汪翠芬呢,从前在大队上是有名的好吃懒做,靠着撒泼打滚逼得大队书记给她按病弱社员照顾,连家里自留地的蔬菜都比别人家的矮一茬,时不时就得靠偷别人家的菜下锅。 再说了,叶永秀是个四十码的天足,汪翠芬是个裹过的小脚,这样正面对打能捞着什么好呢?叶永秀两只手一推,汪翠芬自个儿摔倒了地面上。 孟丽云一看汪翠芬被杀了威风,而且动上手了,赶紧过去劝解,“汪大妈,我扶您起来!” 汪翠芬摔倒的地方离叶永秀不远,她挣开孟丽云扶她的手,在地上像条蛆一样拱两拱,挪到叶永秀脚下,抱着叶永秀的腿干嚎,“哎哟,打死人了哦……” 显然嘛,这是想要碰瓷赖上了。 “哈!”叶永秀冷笑一声,半蹲下去,一巴掌摔在汪翠芬脸上,“你说我打死你,那就打死嘛,老太婆子孙满堂,没有遗憾了,大不了我给你偿命!” 吵也超不过,打也打不过,你横人家还更横,汪翠芬彻底蒙了,她惜命得很,一下子从地上跳起来,一手捂着老脸,一手指着孟丽云,“你们……你们还讲不讲理了!” 瞧,这一辈子不讲理的老太太,因为耍横耍不过,这时候竟然想讲道理了。 “妈,你这是怎么了?”郑美红下班回来,刚进家属院,就看到她老娘一身泥巴和渣滓,糟乱得像是垃圾堆里刨出来的,再一看孟丽云在场,立即就说:“孟丽云,你为什么欺负我妈一个老年人!” 孟丽云简直没话说了,这一开口就定了她的错。 汪翠芬一看自个儿女儿回来了,这可是嫁了单位副院长的女儿,而且有人帮衬了不是,就想要把刚才吃的亏找回来,趁着叶永秀不注意,低头甩开膀子,铆足了劲儿撞过去。她沾老女婿的光吃得膀大腰圆,对方一个干瘦的老太太,这一撞还不能把对方撞个屁股蹲儿? 哪晓得,叶永秀硬是灵活,身子稍微一让,躲过去了。 汪翠芬体重太大,想停停不下来,硬生生地,就撞了一颗粗大的老槐树,老槐树抖了几抖,惊得上头树杈上打盹儿的肥猫“喵呜”一声,嗖嗖地蹿下了树。 “啊——” 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姑娘正从院子外头进来,冷不防旁边窜过来一个人影,咚一声撞在树上就昏过去了,姑娘都给吓傻了! 唐棠想给叶永秀鼓掌,在汪翠芬擅长的领域打败了汪翠芬,完胜啊! 好多职工和家属看到了整个过程,孟丽云并不怕汪翠芬母女污蔑,因此让叶永秀今晚先别回去,留在家里照看几个孩子,然后她和家属院的人一道送汪翠芬去单位医务室。 孟丽云晚上回来的时候已经九点多了,她脸色轻松,说汪翠芬没事儿,而且也不用家里负责,因为有点晚了,赶紧督促几个孩子洗脸刷牙,赶紧上床睡觉。 唐棠躺在床上,忽然想起下午老乌龟说的话,她才四岁,老乌龟小时候肯定没见过她,那老乌龟说的是小时候见过老夏头的那个碗?那说起来,那个碗起码一百年了? 然而因为才四岁,瞌睡实在太多,唐棠很快就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梦—— 河水哗啦啦地流淌,波浪缓缓地起伏。 奶奶叶永秀坐在岸边,平时整齐别在脑后的头发乱糟糟的,衣裳也很脏,她对着河水不停地抹眼泪,不停地说:“甜妞,我对不起你啊……” 就这么坐着哭,不知道过了多久,嗓子都哑得说不出话了。 后来,叶永秀站起来,脱了那双总是穿在脚上的千层底,整整齐齐地放在岸边,然后一步一步地,慢慢地走向水深处。 作者有话要说: 唐棠赚了钱就去找爸爸啦,还有可能五六章见面 第12章 。 垃圾堆里有钱! 唐棠一觉睡到天亮,醒来的时候,晨曦在墙上投下一片暖黄,窗帘在微风里轻轻鼓荡。 天高气爽,是个好天气。 唐棠起得有点早,三个哥哥和陈小东还在呼呼睡觉。 她弯腰穿地上摆着的粉色小凉鞋,那双鞋是去年夏天孟丽云给她按大一号买的,后跟的带子断过一次,唐志华从废旧的烂塑料鞋子上剪下一段带子,把火钳伸到煤球炉子里烧得通红,再用火钳把唐棠的鞋带子和旧鞋带子烙在一起,就像打补丁一样,断掉的带子就接上了。 就这双鞋,虽然打了补丁了,唐棠穿出去,家属院里还是有好多小姑娘眼馋,这年头,只要家里有哥哥姐姐,小孩子们必定逃不脱穿旧衣旧鞋,也就只有唐志华两口子,从来都是给小女儿置办新的。 唐棠穿好鞋,听到身后唐武大喊一声,“好多大白兔!” “啊?”唐棠以为唐武也醒了,结果等了几秒没等到下文,她回头一看,唐武抠抠肚皮,口水滴答地闭着眼睛数,“五十七,五十八,六十一……” 好吧,她的学渣二哥在自个儿的美梦里依然是学渣。 唐棠打着哈欠,揉揉眼睛,去厨房找妈妈。 厨房里头,煤气炉子的火燃得旺旺的,上头放着一口两只耳朵的铁锅,锅里头的粥咕嘟咕嘟地冒着泡,一揭开盖子,蒸腾开一片白白的水汽。 孟丽云一边拿着勺子搅锅里的粥,一边和旁边的叶永秀说昨天汪翠芬那事儿的后续。 医务室的大夫说应该没有大碍,但是汪翠芬一直紧闭着眼不醒,大伙儿又合力把她送到人民医院去,医院的医生就说那检查一下嘛,翻了眼皮,拍了片子,也还是没醒,最后又抽血。 抽血的是个实习护士,偏偏呢汪翠芬人又胖,左胳膊找到又胳膊都没找到血管。 护士姑娘寻摸半天,终于咬牙扎下去一针,好家伙,汪翠芬立刻就叫得跟杀年猪一样! 再后来,单位的王院长亲自去了解情况,汪翠芬和郑美红都想往孟丽云身上赖,但是前因后果那么多人瞧着呢,况且,汪翠芬撞树时吓到的那个姑娘是王院长的女儿王晓佳,王晓佳也作证是汪翠芬自个儿撞的树,还有什么好说? 王院长亲自问了几位在场的职工家属,最后判定汪翠芬的伤由她自个儿负责,并且,唐志华是为工作出的事儿,郑美红不团结帮扶就算了,家人还挑起争端,因此取消了郑美红今年的先进员工资格。 “哈,老泼皮。”叶永秀冷哼一声,“以后她们家再敢欺负你们娘几个,告诉我,我来治她。” 唐棠看到叶永秀,就想起昨晚的那个梦了。 虽然是个梦,但是梦里面叶永秀实在哭得太伤心了,而且最后还自个儿跳了河。 要知道,叶永秀是个十分刚强的人啊。 叶永秀的大脚上穿着唐志华的凉鞋,踩在小凳子上,动作麻利地抹玻璃窗,她那双千层底斜放在厨房通小阳台的门槛上,一向干干净净的鞋面上有个皮鞋印子,应该是和汪翠芬吵架时不小心被踩了一脚。 唐棠想了想,踮起脚从卫生间的台子上拿了刷衣裳的猪毛刷,刷叶永秀鞋面上的那个脚印。 叶永秀抹完窗户,把桶里的水拧到阳台去浇花,看到唐棠蹲在那儿,问道:“你蹲这儿干——” 她低头一看,唐棠的小手拿着一把刷子,正努力地想将她鞋面上的脚印弄干净,一时间,连自个儿要说什么都忘了。 唐棠抬头,看到叶永秀提着水桶顿在那儿,最后,她伸出手,摸了摸唐棠的头。 孟丽云煮了粥,蒸了窝头,再比平时多炒一个韭菜鸡蛋,就算是待客的饭菜了。 吃完早饭,叶永秀还是坚持要走路,于是趁着太阳还不晒人,叶永秀牵着陈小东就回去了。 …… 半下午,唐文和唐武带着弟弟妹妹去捡了一筐煤。 其实唐棠和唐兵就是两个跟屁虫,一点作用不起,因为唐文吧,是整个家属院最会捡煤核的小孩儿。 别的小孩儿只会去铁路道口守着,或者隔一段时间去瞅一眼,但是唐文不一样,他记得所有煤车的经过时间,在家里悠悠达达地做作业,看到时间到点儿了,带着铁爪子和竹筐出门,回来的时候保准满满一筐。 唐文和唐武抬着小竹筐,唐棠和唐兵两个走在前头。 快到家属院时,唐棠看到王大爷那只大黄狗,在街道的垃圾堆里头又是用爪子刨,又是用头拱,不知道是在干嘛。 大黄可聪明了,唐棠估摸着反正比她三哥唐兵聪明,所以她就问:“大黄,你在干嘛呢?” 大院里的小孩儿都很喜欢大黄,而且唐棠才四岁,所以哥哥们没觉得她和狗说话有什么奇怪。 大黄抬起头,两只耳朵飞咑咑的,一看是唐棠,摇着尾巴冲唐棠叫:“汪汪汪!” 唐棠听懂了,咦,垃圾堆里有钱!大黄叫她过去捡钱! 所以呢,唐棠撒丫子跑过去,也往垃圾堆上爬。 小孩儿们么,收废品的老夏头来的时候,谁没翻过垃圾呢? 唐文只叮嘱一句:“甜妞慢点儿,别摔了!” 这个垃圾堆的马路对面就是市家属院,其中有一栋楼的二楼窗户,有人正正看到了垃圾堆里的唐棠。 “妈,您别生气了。”说话的是汪翠芬的小儿媳妇毛红花。 汪翠芬人没事儿,但是昨晚在医院花了一大笔检查费,还出脱了郑美红的优秀资格,回家被郑美红大骂了一顿,心里头实在堵得慌,这会儿儿媳妇来看她了,她不敢惹女儿,但是在儿媳妇面前撒撒气还是可以啊。 所以嘛,她就对着墙壁躺着,想磨一磨毛红花。 毛红花的两个儿子郑大福和郑二福,一个七岁,一个五岁,他们娘仨一听说汪翠芬受伤,今天赶早就来了。 因为郑美红家里生活水平高嘛,他们来当客人,怎么也得割一指宽的肥肉炒个菜吧?而且呢,郑大福和郑二福已经非常自觉地,不知从哪里翻出了郑美红的水果罐头和鸡蛋饼干,一边往嘴里塞,还一边往裤子、衣服兜里放。 毛红花觑见婆婆背对着,悄没声儿地张开嘴巴,示意郑大福把手里的水果罐头夹一块儿给她。 在水里泡的有点软的甜蜜蜜的菠萝罐头,可真是好吃。 毛红花满足地吃了一块,继续哄自个儿婆婆,毕竟家里还要靠大姑姐拉拔,还得靠着婆婆给大姑姐吹风不是? 但是好说歹说,汪翠芬就是没个好脸色。 这时候,毛红花听到街对面有狗叫声,她随意抬头瞅了一眼,看到一个粉粉嫩嫩的小女娃,跟着一只狗子上了垃圾堆。 哟,那不是唐志华家那个小女儿吗?那么好看的小娃娃没几个,毛红花肯定自个儿没记错。 毛红花的角度看不到唐文和唐武他们,只能看到唐棠。 “妈——”她看了眼郑大福和郑二福,这两兄弟在村里一般是横着走的,“我让您的两个孙子去给您出出气怎么样?” …… 唐棠爬上垃圾堆,果然看到大黄的脚下、一张烂椅子的椅背下压着一张纸币,上头的图案是一群农民,有人挑着扁担,有人扛着锄头,还有人戴着斗笠,是张一毛钱的票子。 一毛钱可以买几盒火柴,或者三个作业本,或者几颗古巴糖。 哟,还不错喔。 唐棠和大黄商量,“我们买糖一起吃,好不好?” 大黄的尾巴摇得更欢了,两只前爪按在地上,尾巴都要甩上天了,“汪汪汪!” 好呀好呀! 唐棠把钱放进兜里,正准备下去呢,郑大福和郑二福连手带脚地爬了上来。 郑大福在地上瞅了几眼,然后一脚跺在唐棠脚边,抱着两只胳膊,恶狠狠地说:“是我先看到的,这是我的!” 这明显的,是个不讲道理,要抢东西的架势。 唐棠低头一看,郑大福气势汹汹踩住的,是一个烟盒。 唐棠:???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周四才上榜,字数多了就失去上榜资格,所以得控制每一章的字数,上榜就正常啦。我一般9点发出来是为了蹭一个更新榜,所以大家最好是9:30看,那会儿捉虫就捉完啦。 第13章 。 哇,还有大票子! 垃圾堆里能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现在国家工业落后,垃圾堆里破铜烂铁都很少有,能翻到几支牙膏皮算不错了,一般顶多是小孩子的作业本、旧书本,或者烂得实在没法穿的塑料鞋,这两样可以论斤卖,再不就是谁家喝汽水忘了退的玻璃瓶子,要是捡到了拿去国营商店退五分钱,就算是翻垃圾的高回报了。 所以在小孩儿们眼里,翻垃圾堆的最大快乐,是找到玻璃珠子,香烟盒,画片儿。 郑大福爬上垃圾山,在唐棠脚边看来看去,最后认定唐棠看中的是那个红色的香烟盒,唐棠想要,那他就要抢嘛。 郑二福当然也是这么认为,他学着他哥郑大福,胸脯挺得像个大公鸡,头仰得能用鼻孔接雨水,“是我们先看到的!” 唐棠不认识郑大福和郑二福,也不想和这两个傻子说话,万一傻子传染了她怎么办?她摸摸罩衣兜兜里的一角钱,拍一拍大黄的脑袋,转身准备下去了。 不过这时候,唐兵注意到了垃圾堆上的情形,赶紧和大哥二哥告状,“哥,有人欺负甜妞!” 唐文和唐武一看,垃圾堆上多了两个脏兮兮的像从泥巴里抠出来的小孩儿,他们凶巴巴地站在妹妹面前,妹妹呢,肯定是因为害怕,所以都不翻垃圾,准备下来了。 “谁敢欺负我妹?”唐武当即撂下抬着的煤筐,一边哇哇叫着,一边撒丫子往垃圾堆跑,“老子锤他!” 唐文也跑起来,还不忘叮嘱唐兵,“看着咱的煤啊!” 唐兵也想去帮妹妹的,好嘛,那就守着煤筐吧。 哥俩儿爬上垃圾堆,一眼就看到了郑大福脚下的烟盒。 那是一个北京牌香烟的包装盒,这种烟虽然远不如中华牌少有,甚至也不如群英牌高档,但是烟盒很受小孩儿们欢迎,因为上头印着大红色的□□城楼,□□嘛,就连小孩儿都怀有一种向往。 不过,唐文知道妹妹不喜欢香烟盒,所以他问:“甜妞,你要什么?哥给你翻。” “对,别怕,二哥也帮你翻!”唐武小胸脯拍得啪啪响。 唐棠左边是大哥,右边是二哥,脚边还有一只大黄狗,翻个垃圾竟然翻出了打群架的气势。 不过还别说,当哥哥们的小妹妹可真好。 唐棠对哥哥们摇摇头,“我没什么想要的。” 唐文和唐武就觉得,妹妹肯定是吓到了,那不用问了,翻就是了,翻到什么好东西全给妹妹就是了嘛。 郑大福和郑二福,一个七岁,一个五岁,俩人平时在村里横,那也不过是偷偷藏别人的玻璃珠子,扇烟盒时耍个赖,或者打架的时候直接动嘴巴咬。毛红花喊他们欺负唐棠,兄弟俩想的无非也是这些招数,反正弄哭了就作数。 他们在窗户里只看到唐棠,谁知道,人家竟然有三个哥哥? 而且郑大福和郑二福家的条件可远不如唐家,从小的生活水平那就不是一回事儿,体现出来就是,七岁的郑大福比同样七岁的唐文唐武矮了半个头,五岁的郑二福就更不说了。 所以,郑家兄弟俩立马就有点怂,不过想到毛红花就在街对面的二楼,兄弟俩又恢复了点底气。 眼看唐文和唐武已经蹲下开始刨垃圾了,郑大福兄弟俩怎么会服输?立马也蹲下,一手拉开烂椅子,一手扒拉开半个碎了的瓷碗。 没一会儿,郑二福乌里哇啦地叫起来,“哥,我找到两张画片!” 可不是,大红的底子,印着水浒人物,一盒烟才有一张的画片,小孩儿们可稀罕了。 “哈哈!”郑大福把烟片拿过来,一手举一张,两只手交替地在唐文和唐武面前晃悠着显摆。 唐文和唐武换个方向,继续扒拉。 没一会儿,唐武就扬眉吐气了,他手里举着一双烂塑料凉鞋,问唐文:“这能卖多少钱?” 旧塑料凉鞋论斤卖,唐武手里这一双码子很大,唐文掂量掂量,“起码能卖两三毛。” 两三毛啊,能买一大把大白兔! 顿时,郑大福手里的画片不好看了,上头的人物不威风了,他气呼呼地挪个地儿蹲着,专门跟唐武翻同一片儿。 四个小男孩儿刨得热火朝天,看的大黄都蠢蠢欲动,不住地伸出爪子模仿刨垃圾。 唐棠:……这是怎么变成翻垃圾大赛的? 突然,郑大福大叫起来:“这是我先看到的!” 唐文和唐武也不让步,“是我们先看到的!” 唐棠伸长脖子,看到一个破旧的铁皮盒子被她两个哥哥和郑大福兄弟拉来扯去,谁也不肯松手。 两三个回合之后,铁皮盒子的盖子滑落了,里面的东西哗啦啦倒了一地。 生锈的顶针,断半截的梳子,掉了瓷的搪瓷盖儿……各种没价值的乱七八糟的小物件儿。 唯有其中一张巴掌大的纸片,飘飘悠悠地落在郑大福脚边,唐棠看了一眼,那张纸片白底黑字,中间戳着一个红色的小章,上头写着:山岚市工商局。 哇,大票子! 郑大福去捡纸片了,唐棠心头一紧。 郑大福捡起来,翻过去翻过来看了几眼,咕哝道:“又不是粮票,还放盒子里。”说完,把纸片随手一扔。 唐棠:!!! 郑大福不认识字! 太好了! 几个小男孩儿又开始埋头乱扒拉,唐棠站在边儿上,慢慢地、若无其事地伸出一只小脚脚,以广大人民群众捡钱的标准姿势,一脚踩在那张纸上。 对面二楼的毛红英,端着被两个儿子吃光了果肉的罐头瓶子,跟汪翠芬说几句话,就喝一口瓶子里泡过果肉的水,那水甜滋滋的,带着果肉的味道,比白糖水好喝。 “咯~”毛红英喝完了整瓶水,忍不住打了个嗝。她把瓶子放到窗边的桌子上,就看到了对面垃圾堆上的几个小孩儿。一看唐棠兄妹几个都在,毛红英怕儿子们吃亏,也怕万一儿子们磕了碰了,婆婆要找她麻烦,赶紧喊:“大福,二福,回来吃糖!” 郑大福和郑二福以为毛红英又找出了姑姑郑美红藏着的糖,那肯定不翻垃圾了,俩人朝唐棠兄妹几个做个鬼脸,噔噔噔地跑了。 这下,唐棠喜滋滋地跟哥哥们说,“我捡到了一毛钱!” 捡到的钱要用来买吃的东西,唐武带着唐兵负责把煤筐抱上楼,唐文带着唐棠和大黄狗直奔国营商店。 国营商店的玻璃货柜里摆着十几种零食,鸡蛋饼干、牛奶蛋糕、桔子硬糖……不过眼下不过年不过节,除了要办喜事的,基本没什么人买糖。 唐文和唐棠把脸贴到玻璃柜上,眼睛能把玻璃看出个洞。 猪油糖有一股猪油味儿,玻璃纸包着的水果硬糖价格太贵,古巴糖嘛吃起来又点水哒哒的……实际上,看得上的多,买得起的少。 “小姑娘,你想吃什么糖呀?”这时候,一对男女进了商店,也走到柜台前。 唐棠抬头,看到一个烫着郑美红那种卷发,穿着的确良连衣裙和中跟小皮鞋的女人,看着年龄和孟丽云差不多,女人旁边站着个穿白衬衣的男人,两人大概是夫妻。 不认识,所以唐棠没说话。 不过女人脸上还是笑眯眯的,将唐棠上上下下地打量几遍,笑意更浓了些,指着柜台里的大白兔,柔声说:“要这个吗?阿姨给你买。” “不用,谢谢。”唐文警惕地将唐棠拉到身后,不搭理女人,问唐棠,“甜妞想好了吗?” “嗯。”唐棠踮脚,把一毛钱放到柜台上,“买高粱饴。” 售货员抓了一把糖扔在天平秤上,挪一挪砝码,将多的拿走,然后端起天平秤的托盘,把糖倒进了唐文围在一起的两只手。 兄妹两个出了商店,那一对夫妻什么也没买,站在门口远远地看着,直到唐棠背影消失,良久,女人朝男人点点头。 唐棠数一数,一共七颗糖,兄妹四个和妈妈每人一颗,大黄一只狗两颗。 大黄的狗嘴巴简直漏风,唐棠丢进去一颗糖,大黄开心得不停地摇尾巴,可是狗舌头卷两下,糖就掉出来了,大黄又用舌头卷回去,又掉了,又卷…… 回到家里的时候,孟丽云正站在桌子前画图,她是标准的建筑专业大学生,不管是徒手绘还是尺规施工图,都不在话下,她这会儿在画的是一栋办公楼的立面图,为了不返工,每一笔都落得很仔细。 冷不丁地,旁边伸过来一只肉乎乎的小手,“妈妈,吃糖。” 哎哟,孟丽云光听小甜妞的声音都能甜化了,她正要说妈妈不吃糖,都给甜妞吃,女儿又说:“捡的钱买的,我们都吃过了。” 女儿的小心意,那就受了吧。 孟丽云张嘴吃了糖,就见女儿往她自个儿的小兜兜里掏啊掏,然后递过来一张纸,“妈妈,我捡到了一张票。” “什么票呀。”孟丽云随口问着,放下手里的三角尺和笔,去接那张纸。 她低头一看纸上的字,呆了,哇,小甜妞捡到了一张大大的票! 作者有话要说: 郑大福:嗐,咱吃了没文化的亏! 第14章 。 甜妞是抓钱手吗? 甜妞说捡到票,孟丽云有点小小的惊喜,这年头大家不一定都缺钱,但是肯定都缺票,不过她也没有太过在意,垃圾堆里能翻出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来? 能掉垃圾堆里的肯定是很小的票,尺寸小的票通常对应的物资也少,比如单位食堂的一两油条票,百货商店的半条肥皂票,还有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的一市寸布票。 如果甜妞运气再好点儿…… 要是糕点票,就今天买给孩子们吃,日化票嘛,那只能留着家里用,要是真的是一寸布票,就只能用来给小文小武的小裤头打补丁了,如果是粪票……总不能真去兑换几担大粪吧? 孟丽云越想越远,把自个儿都逗笑了,她转头笑吟吟地看着女儿,“妈妈看看,是什么票呀?” 女儿手上拿着一张白底黑字的纸片,顶上一排字:山岚市商业局,中间戳的小章也是这几个字,此外,纸片中央几个醒目的大字:手表购买证。 手表购买证! 严格来说这不是票,但却比票还值钱。 工业产品本来就很紧缺,手表属于精密工业品,那更是比一般工业品更稀缺,比如山城牌手表,那已经是国内三大手表之一了,结果呢,去年产量总共才七万只。 孟丽云把购买证翻过去翻过来看,以免自己看错了,天,是真的! 唐棠觉得她妈妈这动作有点像郑大福,不过郑大福那个莽娃不识字,而且山岚市的手表购买证又不像普通的票那样花花绿绿有图案,所以郑大福以为只是张废纸。 “哇,妈妈的好甜妞!”孟丽云捧起唐棠的脸蛋儿,重重的吧唧一口。 家里现在是真缺钱,一家人吃穿用不说,眼看小文和小武就要开学,虽然不用交学费,但是乱七八糟的杂费加起来也有接近十块,而且家属院的房子产权属于单位,职工们需要每月交租金,筒子楼的一间房只要三块钱,但是家里这套两室一厅,一个月得八块钱的房租。 甜妞捡了这个购买证,家里一下子就缓过来了。 孟丽云打算明天先去打听下怎么卖,以及能卖多少钱,她把购买证平展展地夹进一本领袖语录里,然后小心翼翼地放进抽屉,还给上了锁。 “妈妈,我也要!”唐兵看到妈妈亲了妹妹,踮起脚,把脸颊凑过去。 “好好好!”孟丽云心情美得很,她在小儿子的脸颊上吧唧了一口,笑眯眯地向大儿子和二儿子伸手,“小文,小武?” 唐文和唐武齐齐后退两步,唐文竖起手掌,“妈妈,我已经长大——” 这句话没能说完,长大了的唐文还是被孟丽云吧唧吧唧了两口,唐武倒是想溜,可惜唐棠和唐兵一左一右地拉住了他,最终也没能躲过妈妈的吧唧。 …… 第二天上午,孟丽云出门去打探卖手表证的事情,她前脚一出门,后脚唐文就端着淘菜的搪瓷盆,跟唐棠说:“甜妞,走,哥带你去捉螃蟹。” 前天下了一场大雨,这两天是抓螃蟹的好时机,而且眼下八月份了,螃蟹渐渐肥美起来,往年这时候,唐志华总要带着兄妹几个到河边,一边讲河边在破四旧中毁坏的山神庙的故事,一边捉小半盆螃蟹。 等回了家里,孟丽云要是不忙呢,就用姜蒜泡菜爆炒,要是忙呢,就上锅清蒸,然后把姜末放进醋里当蘸料。 都很好吃,光想一想,兄妹几个就开始滋溜口水。 尤其是爆炒螃蟹,每次都能引得鼻子灵的“无产阶级兄弟姐妹应当团结”的那位邻居探出脑袋,问是哪家背着他吃好吃的? 孟丽云出门之前反复叮嘱过不要去河边,唐文和唐武答应的时候小胸脯拍得啪啪响,但是对于小孩儿来说,不许玩火、不许去河边这样的话,左耳边进右耳边出,那真是一丁点儿痕迹都不会留下。 唐棠不想去,但是她管不住哥哥们呀,那还不如一起去,起码能看着他们。 也是不巧,郑大福和郑二福也在河边。 昨天翻垃圾堆没有分出胜负,郑大福有点不开心,他的胜负欲上来了,手里拿着一根烂树枝,指着唐文和唐武,声音有点莽,“你们敢不敢跟我比?” 郑二福就是郑大福的跟屁虫,插着腰跟着吼:“敢不敢?” 唐文和唐武可是已经不愿意让妈妈随便亲脸蛋儿的爷们儿,有什么不敢的?所以唐武捡了个更长的树枝,指着郑大福,气势汹汹,“比什么?” 唐棠有点担心,她只有四岁呀,几个小男孩儿打起来,她怎么劝得开? 然后她就听到郑大福重重地“哼”了一声,气吞山河地说:“比谁尿得高!” “好!” 唐文和唐武痛快地答应了。 唐棠:…… 好吧,是她误会了这些七岁的小男孩儿。 几个小男孩儿齐整整地站成一溜,然后开始脱裤子,唐棠赶紧捂住眼转过去。 “大哥二哥加油!” “我哥尿得最高!” 唐兵和郑二福尚且没有参赛资格,只能在一旁给各自的哥哥加油,唐兵还不忘喊唐棠:“甜妞,快给哥哥加油啊!” 唐棠紧紧闭着眼,嗐,不会长针眼儿吧? 小孩儿火性高,稀里哗啦动静还挺大,过了几秒钟,郑二福像被踩了尾巴的狗崽子一样,突然扯着嗓门嗷了一嗓子,然后呜哩哇啦地喊:“哥,你尿到裤子上了!尿到裤子上了!” 唐棠:…… 毫无悬念的,郑大福输了。 郑大福和郑二福蔫了,唐文就招呼弟弟们干正事儿——掏螃蟹。 这条河就是刘二胖捡到老乌龟的那条河,水面宽十几米,河滩上有沙,有鹅卵石,即便前天经过一场大雨,水面也还算清澈。 唐文是个稳重有数的小孩儿,只许弟弟们在不超过脚踝的滩上掏螃蟹。 螃蟹胆子小,喜欢在有遮蔽的地方呆着,如果在小石头下,可以把石头搬开,动作麻溜点就可以捉住,如果是大石头,那就只能拿一根细长的草,慢慢悠悠地在洞口钓它。 唐棠跟在唐文后头看了一阵,觉得大概学会了,也折了一根牛筋草进行实践。 郑大福在小男孩儿的尊严之战中输了,更不开心了,以至于看到唐棠兄妹几个掏螃蟹的时候,他揪着刚才尿湿的那片儿裤子,干在一边儿杵着,既琢磨着怎么添点乱。 唐棠正正好把螃蟹引出了洞口,就看到背后有个蹑手蹑脚的影子……嗐,莽娃郑大福,他不知道水里能看到吗? 唐棠一动不动,觑见郑大福离她只有两步的距离时,突然噌地一下站起来,转身朝郑大福做一个龇牙咧嘴的鬼脸,并配以一声大喝,“哈!” “妈呀呀——”郑大福被吓得,一下子就仰面跌进了水里。 这下挺好,看不出裤子被尿湿过了。 不过,唐棠费了半天功夫、眼看着就要抓住的螃蟹跑没了。 唐棠气得哎,拿过郑大福那根树枝,用力地挖那一团沙土,螃蟹不出来,她挖下去总可以吧? 挖着挖着,树枝触到了硬物,唐棠戳了两下,没能戳动,于是她把周围的沙土先刨开,然后一看,好像是只碗? 河水一直缓缓地流淌,那只碗表面的泥土被冲刷了一些,隐隐约约地露出一点上面的花纹,看着还怪好看的。 这年头,上至工业产品,下至土里的粮食,就没有不稀缺的东西,没见就连公厕的大粪都抢手吗?说起来,别看管公厕臭兮兮的,实际上还是个抢手活儿呢,因为“庄家一枝花,全靠粪当家”,下头乡里的生产队争着抢着来拉,还得给看公厕的送礼才抢得到。以至于计划经济连大粪都计划上了,得跟粮食一样凭票领取。 所以,唐棠抠巴抠巴,把那只碗抠了出来,然后用河水洗干净,装点泥巴回去种大蒜正好。 白底的碗面,上头有红红绿绿的花纹,画的是缠绕在一起的开着花的藤藤……好像有点儿眼熟? 唐棠小脑瓜想了没两秒钟,记起来了,老夏头不就有一只? 就是老夏头当个宝贝,说什么可惜不全,然后刘二胖的老乌龟说小时候见过的那只…… 咦,这是古董! 大概是被前天的大雨冲出来的? 郑大福在水里弄湿了大半的衣裳裤子,又不敢欺负唐棠,心里憋着气呢,看到唐棠宝贝似地从泥巴里翻出个碗,就嚷嚷开了:“左手一根棍子,右手一个破碗,小叫花子,哈哈哈!” 就这一句,唐文和唐武立马冲郑大福挥拳头,连唐兵都远远地吐口水,郑大福赶紧地闭了嘴。 唐文和唐武对于掏螃蟹是很熟练的,太阳刚刚热起来,搪瓷盆里就有小半盆了。 唐武跟唐文说:“哥,妈妈该回来了,咱快回去吧。” 河边玩儿肯定是要挨罚的,但是主动回去认错,只要态度足够诚恳,那就比妈妈来河边找他们,惩罚要轻一些。 唐棠心道,啧,二哥虽然是学渣,但贼精啊。 然而,真到了家门口,想的明明白白的唐文和唐武,谁也不敢先进家门。 “小武,你先进,哥哥让你。”唐文轻轻推唐武。 唐武扭开了,笑嘻嘻地,“不,哥比我大,哥先进,老师怎么说来着,恐龙让梨。” 唐文抿了抿嘴巴,没忍住,纠正道:“是孔融。” 唐棠摇摇头,算了,“大哥,二哥,我先进去吧。” “好啊,好啊!”唐文和唐武喜出望外,一起把头点得像小鸡嘬米。 妈妈看到甜妞,最甜的甜妞,说不定就不生气了,是吧? 唐棠从唐文脖子上取下钥匙,开门进去,孟丽云应该是刚回来,坐在客厅的凳子上,一手摇着蒲扇,一手端着搪瓷缸子喝水。 一看到唐棠,圆圆的小脸蛋儿被太阳晒得粉嘟嘟的,孟丽云不自觉地就带了笑,“甜妞回来啦?” “妈妈,我又捡到东西了。” 孟丽云的搪瓷缸子顿在嘴边:??? 女儿是传说中的抓钱手吗? 第15章 。 甜妞能养活老母亲了呀 孟丽云放下杯子,先拿手里的蒲扇给女儿扇风凉快一下,然后才问:“甜妞捡到了什么呀?” “这个。”唐棠把碗递过去。 孟丽云一看,是一个画着花藤藤的碗,看着怪好看的。现在的碗碟大多是素白的底子,上头粗粗地勾勒几朵青花,就算得上不错了,有些乡下人家还用土陶碗呢。 “甜妞好棒呀!”虽然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孟丽云就跟昨天一样,在女儿脸上大大地吧唧一口。 捡来的碗肯定不能用来盛饭,但是小甜妞捡的东西,孟丽云得先替她想出点用处出来,“咱们可以往里头装点儿土,栽几根蒜苗,等下回吃面的时候揪一把,保准喷喷香;或者装点水,让二舅舅帮忙捞几条小虾米养着,好不好?” 唐棠一听,知道她妈妈孟丽云是把这古董碗当成普通碗了。 “老夏也有一个,上回他到咱们院儿里来,从箩筐里拿出来看过,还是用手帕包着的,可宝贝可宝贝啦,老夏说什么可惜不全。”唐棠想了想,把老乌龟的话安给在老夏头上,“老夏还说,这个碗起码有一两百年了呢。” 孟丽云可是十年运动以前凭成绩硬考上大学的,是正儿八经的大学生,听到女儿的话,她的脑子迅速动了起来。 老夏啊……老夏那个收垃圾的工作是居委会给解决的,因为唐文和唐武他们就读的联合子弟小学,是当初老夏家里捐赠的。 要是放到十年以前,老夏家里是这一片最有钱的人家。 是富有,不是富实。 几秒钟后,孟丽云明白了,所以,小甜妞捡回来的,是古董?! 这么一个四岁的小妞妞,昨天捡到手表购买证,今天捡到古董!! 孟丽云陷入了沉思,难道这么早,她这老母亲就能靠甜妞过活了? …… 吃过晚饭,孟丽云去门卫室接了个电话。 电话是叶永秀打来的,说第二天陈家有个亲戚要结婚,因为之前见过唐棠,稀罕小闺女的水灵,想让唐棠去滚床。 孟丽云倒是没什么意外,她的几个孩子因为长得俊,而且还是难得的双生子,亲朋好友但凡要结婚,十有八.九会让孩子们去滚床。她问过唐棠的意见,便答应了叶永秀。 第二日一早,太阳刚刚挂上树梢,叶永秀就到家属院了。 唐棠挺愿意去,婚宴上头有两三道荤菜,而且会给包五毛或者一块的红包,怎么说,都算是赚的吧? “唐棠,要出门呀?” 唐棠跟着叶永秀刚走出家属院大门,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喊她,回头一看,是谢娟娟。 谢娟娟站在院子里,跟唐棠隔着一道大门,她气喘吁吁地,像是刚跑过来的样子。谢娟娟的目光在叶永秀和唐棠身上睃了几眼,似乎有点期待,又有点怜悯。 这种复杂的神情,唐棠从来没在小孩子的脸上见过。 末了,谢娟娟跟唐棠挥手,“再见,唐棠。” 唐棠觉得谢娟娟怪怪的,平时不是不爱搭理她吗?怎么还专门为跑过来和她说再见? 而且吧,谢娟娟那句“再见”拖得长长的,好像以后见不到了一样。 “再见。”唐棠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 一直到唐棠走出很远了,不经意回头时,谢娟娟仍旧站在大门口,甚至因为唐棠的回头,谢娟娟又挥手做了告别的动作。 叶永秀今天终于舍得花一毛钱买了公交票,唐棠身高不够一米,可以随家长免费乘坐。公交车挤得哟,下头的人挤不上去,上头的人挤不下来,不过叶永秀硬是带着唐棠挤上车,不管车子怎么颠簸,祖孙两个始终屹立不倒。 到站下车之后,叶永秀拍拍千层底上被人踩出的脚印,鼻子里哼一声,“看看咱,脚大江山稳。” 唐棠:……好吧,值得骄傲。 现在的结婚在形式上很简单,组织上批准了,两人领结婚证,然后新郎用自行车把新娘拉回家,再在家里请最亲的亲朋吃顿饭,事儿就算体体面面地办完了。 今天结婚的新郎是肉联厂厂长的二儿子,酒席就摆在他们家里。 院子里贴着许多大红的双喜字,女同志们进进出出地给主人家帮忙,男同志们聚在一块儿玩扑克牌,小孩子们兜里揣着瓜子花生和糖,跟猴子一样到处乱窜,老太太们呢,就聚在一块儿唠闲嗑。 叶永秀一进门,就被一个老太太拉过去坐着了。 “男方家可真富实,三转一响全都是买的名牌,手表是上海牌,缝纫机是飞人牌,自行车是永久牌,啧,还有收音机,红灯牌的!” “可不是,听说还买了个海鸥相机,可阔气!” 海鸥相机八十几块钱一个,论起来还不如手表贵,但是这东西的购买证相当难弄,而且对于过日子和工作来说,那真是一点儿用处都没有,就为了一丁点儿不管饱不管暖的闲情,一般人家谁舍得花这么一笔钱呢? 啧啧啧,一阵感叹声。 老太太们一边嗑瓜子一边闲聊,一张嘴巴办两样事儿,竟然哪一样都没耽误。 窗户边坐着的叶永秀,虽然参与着老太太们的闲聊,但是目光却一直紧紧地放在唐棠身上,时不时地,也往院子大门那边溜一溜。 没多久,大门口进来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女人,她穿着的确良衬衣,烫着时髦的卷发,脚上还蹬着中跟小皮鞋,女人后面跟着一个推着自行车的男人,看样子两人是夫妻。 他们一进来,叶永秀立即从板凳上站起来。 —————————— 作话:木有拐卖,木有拐卖。甜妞人人爱。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今天更晚了,写了两遍,一直删删改改,今天字少,明天会补足哒。因为精神糟糕,所以码字状态不太好。嗐,渣作者住在新小区,每天楼上电钻,隔壁砸墙,一个周没睡好了,再坚持两天,扛不住我就搬家了。 第16章 。 最靓的崽,最壕的妞。 唐棠不想听老太太们唠闲嗑,索性端了个小板凳,坐到院中一棵枣树底下,看一队蚂蚁往窝里面搬小孩子们掉在地上的炒米花。 张红梅跟爱人郑胜利一进院子,目光就不自觉地落在了唐棠身上。 现在虽说国家提倡计划生育,但那还只是政策,不是定性的法律,只要往单位打申请获得批准,一样可以生两个三个,所以蛮多家庭都不止一个孩子。像今儿只请了关系至亲的亲戚,但是院子里的孩子少说也有七八个。 大的有十来岁,小的才三四岁,但凡能跑会跳的,都像是窜天猴一样,皮得巴不得天上都是脚印,就只有唐家那个小小姑娘不一样,小人家家独自地坐在树底下,头上扎着一个小揪揪,别了一个黄色的蝴蝶夹子,粉嫩嫩的小脸蛋,圆溜溜的大眼睛。 张红梅看的心都化了,爱人去院墙根儿停自行车,张红梅脚下就忍不住往唐棠那边走去。 “甜妞,你在做什么呀?” 唐棠数蚂蚁数到七十五,正在想为什么二哥唐武一数到五十几就要出错,耳朵里听到一道温柔的声音,她仰起头,看到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女人,卷发,的确良衬衣,有点眼熟。 这年头烫头发要开证明信,所以烫头发的人很少,唐棠想了两秒就想起来了—— 喔,是上回在国营商店买高粱饴时,搭话说要给她买糖的女人。 上一次是陌生人,所以唐棠有戒备心,今天既然一道参加婚礼,那说明是拐着弯的亲戚,唐棠也就不奇怪人家怎么知道她名字了,她正准备回答呢,叶永秀风火火地从屋子里走出来,跟女人打招呼,“小张,你来啦?” 叶永秀刚巧站在唐棠前面,挡住了张红梅看唐棠的视线。 张红梅歪着头想看唐棠,叶永秀扬起嗓子朝屋里喊,“她二姨,小张来了!”说着,就挽着张红梅的胳膊。 张红梅无法,只得眼睛巴巴地盯着唐棠,跟着叶永秀进了屋子里。 新郎家养了一只黄白相间的狗子,大概是因为新郎的爸爸是肉联厂厂长,能经常往家里带猪下水,所以狗子长得圆滚滚的。 狗子很温顺,原本趴在墙根儿底下,后来挪到唐棠脚边儿,头枕在两只前爪上,安静地看园子里的小孩儿们追逐打闹。 “好乖的小妞妞呀。”一个梳着两条辫子的年轻女人,一手端着瓜子,一手端着糖果,正准备去给屋里的老太太们添一点儿,她从唐棠身边经过,夸道:“看,连我们家的小狗都喜欢小妞妞。” 唐棠认识她,是新郎的大嫂吴慧,所以她抬头回以甜甜的一笑。 “啊哟,真乖。”吴慧赞叹一声,把盘子端到唐棠跟前,“来,多抓点儿。” 院子里的小孩儿们有的在玩弹玻璃球,有的在扇烟盒,还有的在模仿战斗片电影,一个扮演八路军,一个扮演小鬼子,满院子地你追我赶。 其中一个大约五岁的小男孩儿,眼看自个儿要被同伴追到了,一下子溜到吴慧的身后,揪着吴慧的衬衣下摆掩护自个儿,追他的小孩儿呢,窜过来想隔着吴慧抓人,两个皮娃子就这么绕着吴慧,这个推一把,那个攘一下,弄得吴慧站都站不大稳。 “哎——”吴慧手里端着两个盘子,没法拉开两个小孩儿,还得小心防着盘子里的东西洒出来。 唐棠脚边趴着的狗子,忽然有点儿着急地叫起来:“汪汪汪!” 哦……唐棠听明白了,吴慧肚子里有小宝宝,狗子担心小孩子们伤害到吴慧。 那两个小孩儿才四五岁,疯起来没个度,根本没注意到狗子在朝他们叫,咿咿哇呀地,只顾着和同伴闹腾。 唐棠干脆站起来,一手拉住一个小孩儿,板着脸训道:“一边儿去玩,婶子有小宝宝了,把婶子撞倒了怎么办!” 其实这个年龄的小孩儿已经有了一点性别意识,像唐兵和唐武,在小姑娘面前坚决不会脱小裤头,年级第一的唐小文在学校的时候,连抠鼻屎都不会当着小女生的面儿。 两个小男孩儿呆住了,要是说话的是男孩子,他们是一点儿都不会听,说不定还会呸呸吐口水,但是一个软糯糯的小姑娘,那就不一样了,而且还是又凶又好看的小姑娘,两个小男孩儿红着脸“哦”了一声,不好意思地跑开了。 不过呆住的,还有别人。 “吴慧,你当真怀孕了?”一个老太太从屋里跑出来,拉住吴慧的手连声问,“什么时候的事儿,怎么没听你说?” 吴慧看看婆婆,又看看唐棠,好半晌才从惊讶中缓过来,“你怎么知道?” 她前阵子月信不准,一直没放在心上,昨天好不容易空闲,才在爱人的劝说下去打了B超,所以,吴慧自个儿其实也是昨天才知道。而且因为今天小叔子结婚,她和丈夫就商量了先不说,等婚礼办完再告诉公婆。 唐棠有点不好意思,看样子人家还没公开呢,先给她叫破了……再说,她总不能说是狗子告诉她的吧? “嗐,小孩子嘛,头盖骨还没长拢,能看到大人看不到的,而且有些小孩子特别聪明,灵性着呢。”吴慧的婆婆六十上下了,老人家自有一套逻辑体系。 唐棠:……好吧,好理由。 小儿媳今天进门,大儿媳有了身孕,吴慧的婆婆美得很,从盘子里给唐棠大大地抓两把糖,唐棠的口袋装不下,老太太还替唐棠把罩衣下摆兜起来装。 唐棠一看,哇,全是大白兔,哥哥们心心念念的大白兔。 大白兔以前叫米老鼠糖,后来收归国有之后才改为大白兔,不过有一点没变,这种奶糖是真的用牛奶制作的,怎么说来着,一颗大白兔顶七杯牛奶的营养。但是这种糖是真的很难买到,人家一天的产量就两三吨,就连产地那边都紧张,何况相隔千里的山岚市呢。 唐棠决定让叶永秀帮忙放着,下午带回家给哥哥们吃。 结果,唐棠一进屋,好几个老太太和年轻媳妇围上来,这个问:“你说我怀的是弟弟还是妹妹?” 那个问:“你看我儿媳妇有没有?” 唐棠又不是B超机,她哪儿知道呀! 这时候,张红梅插.进来,笑着说:“咱们领袖可说了,封建迷信要不得啊。” 老太太和年轻媳妇们一听,主席语录上确实是这么说的,现在新社会不许讲封建迷信,就算真的信,那也只能偷偷地私下地,现在虽然不像前面十年那样紧,但大家那种紧张意识还在,张红梅这么一提醒,她们也就不问了。 说不定,吴慧他们两口子当着小孩子说漏嘴的呢。 唐棠松口气,“谢谢阿姨。” 张红梅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她就坐在叶永秀边上,两个大人一左一右地挨着唐棠,觑见没人注意了,张红梅忽然脸色郑重,神神秘秘地,“甜妞啊,阿姨问你个事儿,你说——” “阿姨今年能挣到一万块吗?” 唐棠:??? “红梅,我先出去一会儿啊。”张红梅的爱人郑胜利,在院子里朝张红梅使个眼色,就准备往外头走。 “等一等。”张红梅本来要点头了,又忽然喊住丈夫,蹲下去跟唐棠平视,又一次脸色郑重地问:“甜妞,你说叔叔一会儿要做的事儿会顺利吗?” 唐棠:…… 天啦,这才是最迷信的那一个啊。 唐棠哪里知道呀,她只能如实地摇摇头。 “好,我明白了。”张红梅点点头,快步往郑胜利那边去了。 啊?唐棠表示她不明白。 张红梅在院子里跟郑胜利说了一会儿话才回来,桌子边又来了两个人,她就没有接着刚才的话问唐棠了,转而跟叶永秀聊天,问一些唐棠的喜好,比如小妞妞喜欢吃什么呀,玩儿什么呀之类的。 叶永秀顶健谈的一个老太太,这会儿却不怎么愿意说话了,推说自个儿平时和唐棠见得不多,不知道。 张红梅人温温柔柔的,口条却是非常好,不管是叶永秀,还是桌上的其他人,她都能找到话说,慢里斯条地,就把一群人给逗乐了。 唐棠听一大堆人聊天才知道,小张阿姨的全名是张红梅,她好像在哪里听过? 没过多久,郑胜利不住地擦着脸膛的汗水,匆匆忙忙地回了院子。 张红梅连忙从屋子里迎出去,两人就在墙根儿小声说话,张红梅问:“怎么样?” “唉,还好你提醒我要小心。”郑胜利用手扇着风,另一只手拍拍身上挎着的蓝布包,“因为你先提醒了,我坚持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那小子掏钱的时候我留了个神儿,看到他包里有个绿皮本本。那玩意儿我能不认识吗,那是打办的工作证!” 打办全名是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专门“割资本主义的尾巴”,现在打办和市管局其实是一套班子两个牌子,他们不但爱去马路市场抓投机倒把的,甚至也会假扮成买东西的普通老百姓,就等着在交易的时候抓投机倒把分子的现形。 “天哪!”张红梅低声惊呼,按现在的规定,投机倒把的金额五十以下罚款和拘留就行,要是超过五十块那就要坐牢了,丈夫今天……可真是只差一点点。 还好唐棠说不顺利! 张红梅越想越觉得惊险,最后三两步走进屋子里,一把抓住唐棠的小手,强压着心里的激动情绪,说:“甜妞啊,你真的太厉害了!” 唐棠嘴里含着两颗桔子硬糖,桔子硬糖是那种刚吃的时候舌头有点点麻,要适应了才觉得甜的糖,这会儿,她正苦恼于嘴巴不够大,含着两颗糖无法咀嚼,只能慢慢地等糖化开。 唐棠满嘴巴的刺和麻,两颊鼓鼓,一脸茫然。 她做什么了?怎么厉害了?她都做不到同时吃两颗糖! 自从遇见这位阿姨,唐棠的小脑袋就充满了问号啊。 肉联厂厂长到底是阔气,每桌有一瓶五粮液、一包牡丹烟,都不说票有多难弄到了,就说价格,酒要五块钱一瓶,烟要五毛钱一包,这就去了五块五了。 国营饭店里大鱼大肉地吃一顿,才要十块钱哩。 所以老太太们,又是一阵啧啧啧。 吃了午饭又闲聊一阵,主人家再三挽留,但是叶永秀还是带着唐棠回家,张红梅看着祖孙两个起身,也叫着爱人郑胜利跟着走了。 叶永秀紧紧地抱着唐棠,张红梅几次想伸手,叶永秀都躲过去了,张红梅渐渐有了点焦急的神色。 几人拐弯走到一条人少的道儿上以后,张红梅看着唐棠,拉住叶永秀问:“老太太,您这是怎么说?” 叶永秀把唐棠抱的更紧了,她抿抿唇,“我反悔了。” “你,你!”张红梅急得眼圈都红了,“咱们不是说好了吗?” “先头是我老太婆错了。”叶永秀别过脸,换了只手抱唐棠,“这么好的小妞妞,她妈妈要是养不活,我养着她。” 张红梅还想说话,郑胜利拉住,摇摇头,意思是多说无用了。 张红梅看着唐棠,红红的眼圈渐渐溢出了泪水,最后双手蒙着脸,哽咽着坐到郑胜利的自行车后座上,两口子离开了。 “唉,奶奶差点就做了错事了。”叶永秀松一口气,摸着唐棠的头发,轻声说:“你是最贴心的小妞妞啊,比你的臭小子哥哥们都贴心,奶奶要是弄丢了你,奶奶就只能上吊了。” 上吊跳河,老太太们常挂在嘴边的,多半是为了表达某个事情的严重程度,唐棠的外婆也这样,所以唐棠没有多想。 不过,张红梅这名字越听越熟悉呢? 唐棠脑子里正琢磨着呢,身后响起一串清脆的自行车铃声。 叶永秀站到路边,自行车往前头来停住,原来是张红梅两口子折回来了。 张红梅已经擦干了泪水,只是眼圈还红红的,有点肿了,“能不能……能不能让我抱抱甜妞?”怕叶永秀不同意,又说:“我第一次见甜妞就很喜欢,觉得这孩子跟我有缘分。” 唐棠其实对张红梅印象还不错,说话温温柔柔,笑起来和风细雨,她朝张红梅张开双臂,“给阿姨抱抱。” 张红梅一下子破涕为笑,将唐棠接过来抱在怀中,抱了大概半分钟,又有点哽咽了,“越抱越舍不得了。” 叶永秀有些不忍,劝道:“红梅,你们还年轻,孩子总会有的。” “这么多年了……我们连北京的大夫都看过了。”张红梅苦笑着摇摇头。 嗨呀!唐棠一拍自个儿的小脑门儿,她想起来了,在她那个梦中,张红梅是她的傻子三哥唐兵的丈母娘啊! 她记得三嫂好像比三哥小不到五岁,所以说…… “阿姨,你很快就会有小宝宝的。”唐棠伸出小手,戳戳张红梅的肚子。 张红梅讶然,真的吗? 她找人算过,甜妞是个有福气的孩子,跟她特别合,而且今天她也瞧见了,甜妞就是很灵,甜妞说会有,就一定会有! 张红梅擦了擦眼圈,把唐棠还给叶永秀,然后从爱人手中夺过自行车,一边骑走一边说:“你们等我一会儿啊!” 别说唐棠和叶永秀了,就是郑胜利都不知道张红梅要干嘛。 十来分钟,张红梅回来了。 她带回来一罐金牌午餐肉罐头,一盒北京牌硬糖,二话不说就塞给唐棠,“本来想躲买点儿,身上带的钱不够。” “这怎么使得!”叶永秀连忙推拒,“小张,这事儿我老太婆本来就对不住你。” “我又不给您,给甜妞嘛。”张红梅摇摇头,开了个玩笑,又说:“我不是白给的,甜妞是个有福气的孩子,我讨甜妞的口彩。” 张红梅是真心要给,话也说到这份儿上了,叶永秀只好让唐棠收下。 几人又说了几句话,就别过了。 回到家属院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熔了金子一样的夕阳挂在天边,天上的云朵一片红彤彤,家属院的坝子、楼房、甚至院子里的人们,都染上了一层暖暖的橘色。 刘二胖正埋头跟唐文、唐武以及另外几个男孩子斗鸡,他被唐武膝盖一顶,摔倒了地上,就恰好看到了门口的唐棠,他揉一揉眼睛,扯着嗓子嚎起来,“哇,那是谁,好阔气!” 唐文和唐武听到小伙伴喊得都破音了,就也跟着看过去—— 门口的小姑娘左手拿着一盒糖,右手拿着一罐肉罐头,衣服兜里鼓鼓的。 哇,那是他们的小妹妹! 甜妞不光是家属院最靓的崽,还是家属院最壕的妞啊! 作者有话要说: 推荐我的预收:后娘文中的原配[七零](文案太长,全部放了影响大家体验,以下是其中几句)梦到未来的知青女主&穿书想抱大腿的女配:今天宋卫东的原配死了吗?——没有!林海棠不但没死,还当上了国营饭店的厨子√在城里分了一套青砖楼房√骑上了嘉陵红鸡公摩托√而宋卫东呢,正挤开赵干部、王知青、许干事等一众优质青年,一手拿着工资一手攥着粮票,巴巴地往林海棠面前递! 第17章 。 想要甜妞这样的妹妹。 落日熔金,云霞漫天,单位的职工们陆陆续续地下班回来,大院儿里的老头们抽着旱烟,在石桌上马踏斜日象飞田,老太太们摇着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篇儿。 小孩子们呢,翻绳花,跳格子,扇烟片…… 傍晚是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候,卸下一天的疲惫,余下的都是归家休息的时间。 大院儿里的祥和安逸,被刘二胖嗷的一嗓子打断了,院子里的人都朝大门口看去。 大家愣了几秒,摇着毛边儿蒲扇的徐大妈先开口了,“孟丽云家的孩子啊,可真是一个晒一个的水灵!” “就是!”旁边纳鞋底的大妈显然非常同意,把针尖儿伸到头发里润一润,加一句,“尤其是最小的这个丫头。” 小孩子们的注意力不一样,像刘二胖,他就只盯着唐棠手里的罐头,“哇,午餐肉罐头,北京牌硬糖……”鼻子使劲儿地抽一抽,又道:“还有大白兔!” 这三样东西,大白兔就不说了,大院里的小孩儿们虽然馋,但是多少都吃过,毕竟市设计院的工资普遍比钢厂、暖瓶厂这些单位高一点。但是北京牌硬糖就不一样了,光说这名字,能以共和国的红色心脏命名,而且大白兔都是散装称的,北京牌硬糖可是装在铁皮盒子里! 至于午餐肉……别说小孩子们,就是满院子的大人,也没几个吃过的,熟肉比生肉贵,罐头比熟肉贵,而且罐头票不好弄,一般是干部才发一点,没有票那就得在高价之上再添一笔钱才能买到,没见那国营商店柜台里摆着的肉罐头,一两个月不一定能卖出去一罐? “妹妹!” 唐棠的三个哥哥看到门口的阔气妞是自家妹妹,不玩斗鸡啦,不弹玻璃珠子啦,欢呼一声,都跑到院子门口去接妹妹。 “奶奶,可以放我下去啦。” 叶永秀这一路愣是没让唐棠走路,虽然老太太在农村干活儿是一把好手,但是毕竟六十多岁了,这一路回来胳膊还是酸了,于是也就把唐棠放下来。 唐棠站稳了,开始从自个儿的兜兜里掏糖,哥哥们一人一把大白兔,还有瓜子,还有炒米花,完了朝刘二胖招招手。 唐武麻溜地剥了一颗糖到嘴里,舍不得嚼,左边牙齿边儿上抿两下,然后右边牙齿边儿上抿两下,而且还把糖纸抻得平展展,折起来收进裤子口袋里。一看小伙伴还愣着,也招手:“二胖,我妹叫你过来。” 刘二胖“哦”了一声走过来,唐棠也一样抓出几颗大白兔给刘二胖,刘二胖挠着胖脑袋瓜,怪不好意思的,“这……” 唐文拍拍小伙伴的肩膀,“甜妞大方着呢,给你你就吃嘛。” 刘二胖嘿嘿一笑,“谢谢甜妞!” 嗐,不但唐棠的哥哥们有,就连哥哥们的好朋友都有! 院子里的小孩子们早已经开始滋溜口水,这下就更羡慕了,自己怎么就没有这样一个妹妹呢?现在回家叫爸爸妈妈生一个,行不行? 满院子的小孩子,只有谢娟娟不一样。 她虽然跟其他小孩儿一样盯着唐棠,眼里却一点儿羡慕劲儿都没有,只有震惊、不解、难以置信,以至于,她急急地走过去几步,问道:“唐棠,你怎么……你怎么回来了?!” 不但回来了,还让院子里所有人都羡慕她! 唐棠觉得谢娟娟真的是太奇怪了,不过她自个儿还没说什么,哥哥唐文先就不高兴了,对谢娟娟说:“你什么意思啊?难道我妹不能回来吗?” “不,不……”谢娟娟见唐文不高兴,连忙辩解,“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是说她走亲戚,怎么没在亲戚家里住一晚。” 唐武也觉得谢娟娟奇奇怪怪,冲她道:“关你屁事儿!” 谢娟娟脸色讪讪的,但是目光依旧在叶文秀和唐棠之间来回看了很久,好像有什么解不开的疑问一样。 渐渐的,她的眼中浮现出了慌乱。 …… 叶永秀还要回小儿子那边,把唐棠送到楼上,和孟丽云简单说了两句就走了。 孟丽云倒一点点油润了锅底,烙了外脆内软的发面饼子,然后也不另外倒油,就着烙饼的锅底把几片午餐肉煎得两面金黄,再用刀在饼子中间割一刀,将今年最后一茬的黄瓜切成丝,蘸上唐棠外婆用麦芽做的甜面酱…… ,唐棠和哥哥们挤在厨房门口,流着口水眼巴巴地看孟丽云做饭。 午餐肉下锅的时候,那位“无产阶级的许兄弟”又一次打开了窗户,在外头喊:“是谁家——” 唐武两只手在嘴边围成个喇叭,溜到窗户底下捏着嗓子喊:“是谁家背着我吃肉呢?咱们无产阶级的兄弟姐妹应该团结啊!” 就像唱双簧一样,“许兄弟”的声音和唐武的声音完全同步,院子里一片“哈哈哈哈哈”,“许兄弟”于是笑着加了一句平时没有的词儿,“哪个臭小子这么皮,叔叔请你吃竹笋炒肉!” 唐棠笑得牙帮子发酸,连孟丽云都笑出了泪花花。 等饼子和配菜都料理好了,孟丽云先用饼子夹了午餐肉和黄瓜丝递给唐棠,“甜妞尝尝怎么样?” 唐棠闻着午餐肉的香味儿就已经流口水了,啊呜张开嘴巴,大大地咬了一口,香喷喷的肉,甜津津的酱,脆爽的黄瓜丝刚好解腻,还有麦面的原香。 啊,美得很! 吃了饼子,孟丽云将糖数了数,每个孩子留两颗,多的都收起来了,倒不是不给孩子们吃,而是小孩子缺乏自制力,不能有好吃的就一股脑吃完,要从小培养规划意识,而且糖吃多了怕坏牙齿。 今天一天收获太多,也实在太累,唐棠被孟丽云收走了糖以后,就已经坐在板凳上歪歪倒倒地打瞌睡了,唐文打洗脚水给她洗了脚,后来……后来唐棠就全没有印象了。 第二天一早,唐棠看到孟丽云将抽屉里锁着的手表购买证拿了出来,心里猜她是要去黑市卖证,于是趁着孟丽云洗碗,赶紧溜到了楼下的院子里。 唐棠在院子里到处溜达,终于在不知谁家晒阴米的簸盖上找到胖麻雀,然后以一小把炒米花为条件,说服胖麻雀跟着一道去黑市负责放风。 胖麻雀吃了唐棠的炒米花,扑棱扑棱翅膀,两只小脚杆在簸箕里跳来跳去,“好吃好吃!去去去!” 看到孟丽云下楼准备出院子,唐棠连忙跑过去,抱住孟丽云的大腿,“妈妈,我也要去!” 被女儿水汪汪的眼睛祈求着,孟丽云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她转念一想,其实带着女儿有好处,要是真遇到市管局的工作人员,还可以那女儿当个遮掩的幌子。 这么一想,就将唐棠抱起来了,“好吧,小甜妞。” 她抱起了女儿,却把钥匙掉在了地上,正要放下女儿弯腰捡钥匙,有人把钥匙捡起来,递过来,“孟工,你的钥匙。” 孟丽云抬头一看,噢,是新调到单位不久的谢起云,两人算是同事,又是一个大院住着,她也就不喊谢同志了,微微带了笑,说:“谢谢,谢工。”不过伸手去接钥匙的时候,被唐棠抢了先,所以她又把手收了回来。 谢起云也不知怎么的,被孟丽云看了两眼,脸上微微就有点发热。 孟丽云已经生了四个孩子,但放在整个大院里,还是身条最好,皮子最白的那一个,尤其她五官和骨相都生得好,哪怕穿一身素蓝的土布衣裳,也依旧是个出挑的女人。 谢起云第一次进大院问路的时候,当时只是有点被孟丽云惊艳,后来知道她丈夫出了事,但她的脸上却从来没有苦相,又多了一层佩服和欣赏,除此以外也没有别的想法。 不过,女儿娟娟好像挺喜欢孟丽云,每天在家里总要说孟阿姨好看,孟阿姨能干,孟阿姨如何如何,有回甚至说想要孟丽云当新妈妈……说得多了,谢起云就有点说不清地留心。 其实,他离婚带着女儿,孟丽云带着四个孩子,两方倒也算合适,而且最难得是,女儿喜欢她…… “谢工,那我们先走了啊。” 谢起云回过神,觉得连耳根子都有点烫人,看到孟丽云母女两个背身走了,他也抬脚往单位去。 因为梦境的关系,唐棠看到谢起云总是很警惕,于是,想要妈妈早点在黑市卖掉手表证和古董小碗、然后去找爸爸的心就更强烈和迫切了。 黑市听起来吓人,其实是因为现在是计划经济,只允许公家参与买卖经营,如果哪个地儿有人私自倒买倒卖,那就是黑市了,城里人倒卖票证和各种物资的地方叫黑市,农民兄弟们悄悄卖鸡蛋、凉席、箩筐的地方也叫黑市。 反正,有需求就有市场,不管是哪片儿,总有这么一个地方。 城南的黑市,在人民公园附近的一条小巷子里,因为那个地方离公园近,一旦抓投机倒把的人来了,可以往公园里藏,树木花草多不说,就是混在逛公园的人群里,那也很难被揪出来。 孟丽云牵着唐棠的手,母女两个一走进巷子里,也不知从哪些角落,就陆续有人出来走动,多是装作走路,擦身而过的时候,就小声说:“粮票,三毛一斤。” 或者是,“布票,油票,肥皂票,要吗?” 孟丽云都是摇头,直接往前头走,就这么走过了半条巷子,终于有个中年男人走过来,将孟丽云和唐棠上下一打量,开口露出金晃晃的一颗大金牙,“妹子,你手里有什么要卖?” 作者有话要说: 甜妞准备周二或者周三入V,大概率是周二,就不在文案上通知啦(因为修改文案,这篇文已经被锁过三次文案了,我是怕了QAQ),就酱,谢谢大家对甜妞的陪伴,甜妞会成为更好的甜妞~ 第18章 。 咱们去找爸爸吧。 唐棠看着中年男人的大金牙,咦,有点晃眼睛。 大院儿里的老太太汪翠芬,以前在大队上过得苦哈哈,这几年跟着女儿住进大院儿里,肉不能经常吃,但是饼干和糖是三天两头就买一回,没多久就吃坏了一颗牙齿。 汪翠芬想着换一颗金假牙,换了好回大队上现一现,刚开始郑美红是答应的,结果转头和大院儿里的人一打听,光黄金就要十块钱一克,还别说做工和医生的手艺费……最后,汪翠芬不但没换上金牙,还被女儿狠狠地训了一顿。 唐棠在心里默默地算,嗬哟,这个叫汪翠芬心心念念却没能拥有的金晃晃的笑容,要起码几十百把块钱啊。 孟丽云停住了脚,但是没有说话,大金牙笑一笑,将孟丽云两个上下打量一眼,又问:“烟票?酒票?” 现在人们主要是缺粮食,缺肉,缺油,缺布,日常消费得起香烟和酒的人家少之又少,很多人家里得了点票,都要拿出来偷偷卖掉,然后去换家中最紧缺的那些物资。 所以大金牙才有此一问。 不过,孟丽云摇摇头。 大金牙“啧”了一声,收起脸上的笑,低声问:“同志,你是不是有工业票?出给我,我专干这个。”说着曲起手指将自个儿的金牙敲得嘣嘣响,又说:“瞧见没,我就是靠这做的金牙。” 唐棠心道,好吧,金牙齿竟然是个展现商业实力的道具。 孟丽云也将大金牙打量了几眼,然后抬起右手,两只手指在左手腕儿上轻轻地扣了两下。 “手表购买证啊!”大金牙转着脖子瞅瞅巷子里前后的动静,然后伸出手掌正面反面地比划了两下,“十块钱!” 孟丽云微微一笑,也伸出手掌比划了一下,“五十!” “嘿,你这不是诚心卖!”大金牙皱了眉头,“人家钢厂好多技术工一个月工资都没五十块。” “现在要是没一块儿手表,都不好意思跟对象提结婚,但是买块手表多难啊?外国产品确实有的不要购买证,也不要外汇券,但是动不动就要大几百块,咱普通老百姓谁买得起那个?咱的工资也就能买山城、东风这些国产的,但没票是万万不行,是吧?”孟丽云脸上一点儿没有女同志们投机倒把时常见的慌张和胆怯,她从从容容地说:“同志,十块钱?是你不诚心。” 大金牙没成想遇见这么个能说会道的女同志,欺生不成,就又堆起笑,“那我再看看。” 过了几秒钟,他似乎终于下定决心,很为难、很牙疼地说:“这样吧,看你是个女同志,我再给加五块钱。” 孟丽云挑挑眉,“三十。” 这下,大金牙直接摇头,“这个价烫手,我相当于白干。”说完摆摆手,直接走了。 “咱们也走吧。”孟丽云牵着唐棠,一条巷子这么长,倒手购买证的总不会只有这一个,实在不行,还有别处的黑市呢。 这时候,最开始问孟丽云“粮票,三毛钱一斤”的那个人跟上来,劝道:“同志,要我说啊,你这购买证还是卖给大金牙得了。你瞧,这条街上就他最阔气。你呀适当降低点儿,我帮你劝大金牙,让他再往上提一提。” 卖粮票的人长得老实巴交的,瞧着像哪个大队的农民大哥进了城,他一边儿说话一边儿拿着一张不知哪里捡来的报纸扇风,还给唐棠也扇一扇,“瞧你家小闺女给晒得,我也是看着不忍心,得了,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帮你说和说和。” 孟丽云点点头,“谢谢您。” 唐棠拉拉孟丽云的手,“妈妈,我想上厕所。” 孟丽云看一看四周,附近没有公厕,这可有点儿为难,小孩子憋不住尿呀。 唐棠指着不远处一片倒了一半的砖墙,小声说:“妈妈,你帮我盯着,我去那儿。” 也只好这样了,孟丽云点点头,“快去吧。” 唐棠躲到砖墙后,对停在路边树上的胖麻雀招招手,胖麻雀贼精贼精地,扑扑翅膀飞过来,站在一块青砖上,歪着头,用芝麻大的小眼睛看唐棠。 “去听听他们说什么。”唐棠指一指大金牙离去的方向。 “好吃好吃,好好吃。”胖麻雀叽叽喳喳地,一副答非所问的样子,不过唐棠听明白了,她从兜里掏出几颗炒米花,摊在手上喂胖麻雀。 胖麻雀低头啄了几下,麻溜地飞走了。 也就过了三四分钟,大金牙和卖粮票的一道折回来了,胖麻雀毕竟有翅膀,比他们更先一步飞回来,还站在原先那根树桠上,朝唐棠叽叽喳喳地叫:“二十五,最高,最高!” 噢,大金牙的底价是最高二十五。 卖粮票的拿报纸扇着风,对孟丽云说:“同志,我帮你好说歹说,口水都费干了。”然后又对大金牙说,“你跟人家女同志说个诚心价。” 大金牙瞧着诚心诚意的,“这样吧,你是女同志,你先说。” 孟丽云心里自然也有自个儿衡量,“二十——” “二十五。”唐棠顺着孟丽云的话,接了一句。 孟丽云心中惊讶,不过面上只是垂头看了唐棠一眼,四岁的小妞妞,大眼睛懵懵懂懂,童音软软糯糯的,想必是并不明白这会儿在做什么,随口学舌头说了这么一句。 不过……孟丽云其实看得出,卖粮票的肯定是大金牙的托,二十是她可以接受的价,二十五是她觉得运气好能卖出的价。 这张购买证本来就是女儿的运气得来的,女儿随口说的话,或许就有那么个运气呢? 于是,孟丽云跟着唐棠重复了一遍,“二十五。” “嘶——”大金牙又牙疼了,“二十,再多绝对不行。” 这回,孟丽云抱起唐棠,她准备走了。 她不是一定要在黑市卖掉购买证,家属院大院儿或者老家村里,谁家有年轻人要结婚,一问一个准,只不过,等闲她不想跟熟人之间有比较大额的金钱往来而已。 谈价格就是个彼此心理上的拉锯过程,孟丽云一口价喊在大金牙的底价上,而且态度坚决不卖就走,大金牙和卖粮票的对视一眼,大金牙连忙道:“行吧,我今儿吃一回亏。” 孟丽云卖了手表购买证,又向大金牙打听了一下古董的事儿,这年头物资缺乏,有闲情和闲钱倒卖古董的还真不多,孟丽云感觉大金牙说的话不尽不实,没聊几句,就回去了。 她把唐棠的话琢磨来琢磨去,觉得那个碗可能在老夏眼里最值钱,而且老夏既然宝贝这么个易碎的东西,平常肯定不会带着出门,那天在家属院时会放在筐里,说明是刚买回来的。 老夏祖上当大官,家中在解放前就做实业,解放后还给街道捐了小学,即便经过十年运动,但老夏有他的门道,多半还是有财力。 因此,孟丽云直接带着唐棠去废品站,跟老夏说看到亲戚家有那么一个缠枝瓷碗,跟老夏那个一模一样,问老夏收不收。 老夏倒不是个欺人的,直接开口二百二十,只一点儿,要孟丽云万万不能声张。 孟丽云也不讲价,她虽然不知那玩意儿值多少,但她心里自有一个标准,老夏的出价还超出了一点点。 废品站就在家属院所在的街道上,老夏先付了钱,挑起他那一对竹箩筐到家属院外头,事儿就办成了。 老夏依然是用手帕仔细地包起瓷碗,再拿废报纸把周围固起来,然后才放进竹筐里。 末了要走的时候,老夏挑起箩筐,笑吟吟地看着唐棠,夸道:“好丫头!” 孟丽云揣着两百四十五块钱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一把将唐棠抱起来,在女儿脸上大大地亲一口,“今天让你们打牙祭!” 这个点儿买猪肉肯定是买不到的,那得天不亮就去排队才行,卖肉罐头嘛那又太划不来,所以呢,孟丽云花一块钱买了根卤猪尾巴,卖肉的抡起大刀咔擦几下剁成短节儿,然后全给装到牛皮纸袋里。 孟丽云接过纸袋,先拿出一节给女儿,“甜妞,快尝尝!” 猪尾巴劲道,不肥不柴,小孩儿们还挺喜欢的。 不过,唐棠摇摇头,看着孟丽云的眼睛,很认真地说:“妈妈,我要买地图。” 孟丽云有点惊讶,家里几个儿子比甜妞调皮得多,哪怕是最懂事的唐文,有时候也难免闹腾,但是甜妞,一直都像一件儿贴心的小棉袄,带给她的全是温暖和熨帖。 怎么,甜妞突然提出一个看起来很没有道理的要求? 而且,甜妞说的是“我要”,而不是“我想”,这个四岁的小小人儿,她的小脑袋瓜显然已经想好了。 孟丽云当然知道地图不便宜,但……甜妞是从来不会哭闹着要糖的甜妞呀,而且,今天这两百多块钱,其实不都是甜妞的吗? 孟丽云犹豫了几秒钟,最后咬咬牙,“好,妈妈给你买。” …… 娘俩儿从书店回到家里,已经是中午一点多,家中三个小崽子饿得前心贴后背,一看到孟丽云就呜哩哇啦地叫,等闻到牛皮纸袋里的卤猪尾巴味儿,馋得眼睛都快冒绿光了。 唐棠一回了家就迫不及待地拆开地图,她的个头儿看桌面吃力,所以干脆铺在了南屋的床上,地图很大一张,几乎占满了整张床,配套的还有一个小册子,讲解许多重要城市的人文风情。 唐文是求知欲很旺的年级第一名呀,他也跟着妹妹看地图,其实唐志华和孟丽云闲暇的时候教过两个小的认字儿,但是唐文怕妹妹认不了几个,所以妹妹看哪里,他就帮忙念。 唐武看到地图花花绿绿的,兴趣保持了三分钟,最后觉得还是盯着卤猪尾巴比较有意思。 唐兵么,傻乎乎地坐在一旁,没过多久……嗐,打着小呼噜,睡着了。 厨房里头,孟丽云赶紧给煤球炉子生火,好在早上蒸的二面馒头热一热还能对付一顿,铁锅里放一点儿熬好的猪板油,掺上水煮一锅玉米糊糊,再就着卤猪尾巴,就是一顿美美的中饭了。 中饭吃到一半儿,门卫室的王大爷在院子里喊:“孟丽云,小孟,有你的电话!” 孟丽云拿着个馒头,一边儿啃一边儿下了楼,到了门卫室,对方已经挂了电话,孟丽云就现在门卫室外等对方再打过来。这年头家里安装电话的极少,大家打电话找人都是这样。 “谁打的电话呀?”孟丽云啃着馒头,问王大爷。 “小孟啊——”王大爷这会儿没看报纸了,他看着孟丽云,沉沉地叹一口气,“是公安局。” 公安局打电话来能说什么?无非,是唐志华的事儿。 孟丽云的心顿时一紧。 而楼上的唐棠,她囫囵吃了几口中饭,继续去南屋的床上看地图和小册子,但是到底才四岁,扛不住瞌睡,而且又刚吃了中饭,所以没多久就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唐棠醒来的时候,孟丽云坐在窗边一动不动,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照得她整个人一半浸在清亮的阳光里,一半被斑驳的阴影笼罩,阳光明明灭灭,唐棠看不清孟丽云的神情,但是莫名的,觉得她整个人沉浸在一片沉郁之中。 唐棠没有过多的思考,因为她的脑子全部都在她刚才做的梦——她梦见了爸爸唐志华。 “妈妈。”唐棠揉了揉眼睛,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呵欠。 孟丽云回过头,唐棠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啊,她的妈妈,为什么脸上满满的泪水? 不过,唐棠依旧声音稚嫩、语气却十分坚定地说:“妈妈,咱们去找爸爸吧。”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晚上V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