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从卖私盐开始》 第一章 一百零八中的倒数 公元1114年,北宋政和四年,岁在甲午,京东东路,登州。 夏季晚间的登云山,凉风习习,夜色沉静,流动在谷峪和山林间的山风里带着一股淡淡的咸腥味——这是海风特有的味道。 清淡的月光透过一纸窗棂,悄悄挥洒在一处土屋的床榻上,这一幕即静谧又美好,最宜入梦。 可床榻之上的邹润偏偏辗转难眠。 抚摸着被包扎成粽子似的脑袋,邹润深深地叹了口气。 唉…… 自己原本叫邹润,这位脑袋上中了一箭的原主也叫邹润,这到底是所谓的穿越,还是庄周梦蝶? 自己到底是二十一世纪的海员邹润?还是大宋绿林好汉邹润做了一个荒诞不经的二十一世纪的梦? 从昏睡中苏醒已有三日,可是每到夜里,邹润都会不自觉的扪心自问。对于一觉醒来就莫名其妙魂穿大名鼎鼎的水浒传中名不见经传的龙套独角龙身上,邹润还是难以轻易接受。 前世邹润当海员的时候,为了打发远洋航行中无聊的时光,经常看各种各样的书籍。水浒传这本著作他是极喜欢的,里面的人物故事他基本倒背如流,连带着这个时代背景他都很感兴趣的了解过。 但就是因为有了一定的了解,所以他反应过来后第一时间就狠狠地叹气。 邹润深深的记得,水浒传发生的背景大概就是在北宋末期,而这个时候的北宋马上就要被好几个少数民族政权乱翻蹂躏,在遭受各种侮辱后耻辱亡国。在这种大厦将倾之际,自己偏偏却穿越到了名不见经传的邹润身上…… 邹润忽然头痛起来,因为他猛地想到一个问题: “我原先在一百零八将中排第几来着?武力值啥的能拿得出手不?” 正做此想,外面突然响起一声轻微的吱呀声。 邹润敏锐的察觉,随即立刻将被子盖在身上,闭上眼睛,做睡眠状。 深夜进屋的是一名身材敦实,须发散乱,穿一领茶褐罗衫的青年壮汉。 壮汉名叫邹渊,江湖人称出林龙,登云寨寨主,也是原主的嫡亲叔叔,原著中梁山一百单八将中位列第九十号的地短星。 亲眼见到邹润睡得香甜,鼾声轻微,呼吸顺畅,邹渊这才放心,临走时还不忘细心的给邹润掖了掖被角,这才悄声闭上房门,回屋睡去。 听到门外响动,邹润再度睁开了闭上的双眼,此时他的眼中隐隐有泪光闪动。 从伤重昏睡时的半步不离,到苏醒后每日夜晚的定时探视,邹渊对自己这个侄儿的上心程度,不下于一位父亲对自己孩子的关怀。 但其实,邹渊也就比邹润大了两岁而已,现在整个邹家只剩下他两人相依为命,都说长叔如父,不外如是。 邹润不自觉地想到了原著中两人的结局。 记忆中,自己和叔叔邹渊都是水浒中的非著名龙套,俩人武力值好像还算说的过去,但山寨实力微薄,投奔宋江后虽被接纳,但是貌似被贴上了登州系的标签,在天罡地煞中排名那是相当靠后,征战半生后的结果是: 叔叔邹渊在征剿方腊的收官之战中被马踏死,自家虽然侥幸活了下来,却看破宋廷嘴脸,辞官又回到了登云山,最后应该是落了个善终…… 卧槽?这是特么什么鬼结局,抛头颅洒热血的干了半辈子刀口上的营生,最后又回到了原点?那活这一生的意义在哪? 邹润没由来的产生出一股愤懑之气,只感觉胸中一口郁气出又出不来,咽又咽不下去,憋的极其难受。 草! 前半辈子为了生计,干了狗都不当的海员,也没活出什么滋味。这回莫名其妙回了北宋,要是再顺着原主的故事轨迹活着,那岂不是活到狗身上去了? 前生不知生命灿烂,只知道为了柴米油盐奔命。 这回我要活出自己!顺带为原主的邹润出了这口恶气!一定要聚起一班人马,拼了命也要做出一番事业来! 说来也怪,就在邹润心中默默打定主意后,胸中那股郁气和愤懑顿时消散的无影无踪,就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 隐约之间,邹润内心产生一种明悟,这股郁气大概就是原主最后的执念了…… 执念一去,困扰邹润许多天的失眠顿时消散,一股深沉的疲惫感快速涌上,几乎是几个呼吸间,邹润便沉沉睡去。 睡梦中,邹渊恍惚听到有人在自己耳边喃呢: 生如蝼蚁,当立鸿鹄之志,命薄似纸,应有不屈之心。 ……………… 这一睡便是足足一天一夜,第二日的正午,邹润在登云山的风吟鸟唱中清醒过来,只感觉整个人浑身充满了力量,精神充沛,浑身上下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 只是低头一看时,才发现自家小叔邹渊却是衣不解带的躺在床边的一条长凳上。 面容憔悴蜡黄,眼圈黑得如同沾了锅灰,当下心中了然。 邹润坐起身子,轻轻推醒邹渊,带着些哽咽的说道:“叔叔回去睡吧,俺睡了许久,睡足了觉,病已好全了,你且放心歇息便是。” 邹渊狠狠揉了揉眼睛,半坐起来,先不回话,上下狠狠打量了邹润一番,见他面色红润,神采奕奕,这才彻底放心。 口里含糊叫道:“只是你好了,我便回去睡,你睡了多日,先去吃口饭食,不必管我。” 说完,不待邹润答应,就挣扎着起身,邹润见他身形晃晃悠悠,连忙去扶。 门口的喽啰也抢过来搀着,口里还说道:“二头领尚不知哩,恁头上中箭的这段日子,头领哥哥连守了几个昼夜,眼下想是昏了,却不必担心,俺们自将头领背回去歇息便是,恁病刚好,且先用了粥米罢。” 邹润闻言心中满是暖意,瞧见这二人很眼熟,但却记不起具体名字,便不动声色地打听起来。 “如此谢了,俺头脑昏沉,前事多不记得,敢问二位兄弟叫甚么名字?” “哈哈,二头领恁地客气,俺们自是两位头领的身边人,叫赵大,赵五的便是。” 说罢,那两个喽啰便背着邹渊,朝着对面的一处房屋走去,只是口里兀自嘀咕着:“这二头领病了一遭变化恁般大,说话恁地客气,好似那些书生学究。” “是哩是哩,以前寨中就属二头领性急气大,这回好了,人也醒了,脑后的瘤子也掉了,连带着脾气也治好了,往后俺们便好过的多罢。” “可不是怎地,只是原先江湖上都唤二头领独角龙,这回独角没了,那叫甚绰号哩……” 邹润听完尴尬一笑,不自觉伸手摸了摸头,记忆中后脑勺上那个奇丑无比的瘤子果然不在了,当下很是窃喜,毕竟谁也不愿意头上顶个莫名其妙的瘤子招人嘲弄。 察觉头上还缠着绷带,邹润觉得有些碍事,想着这绷带缠了这么些天,也不见换过,多少有些不卫生,便一把扯了下来。 随后迈开步子朝伙房走去,连睡了几天,水米未进,他是真的饿了。 这一路上回头率极高,寨中的喽啰见邹润醒了,心里都喜,都来近前问候,只是也都不自觉的打量着邹润光秃秃的脑袋,这倒让他觉得有些郁闷,心里暗道: “本来独角龙的绰号就不伦不类,不是个好名头,看来往后是得换个绰号混江湖了。” 第二章 沸腾的登云山 顶着一路异样的眼光,邹润来到了伙房。 伙房由两排房子组成,每间房子用四根原木柱子撑起,上方搭了个四角茅草顶子,下边都砌的是黄泥巴墙。 眼下正值夏季,天气正热,伙房里五六个汉子用巾帻束着头发,一水的光着上半身,正在里面忙活的热火朝天。 一阵山风吹来,将一股炊烟正吹向了外头的邹润,邹润不防吸了几口,呛得咳嗽了几声,听到动静,伙房里的人都转头来看,见是邹润,便都笑着放下手中的家伙事前来问候。 为首的伙头叫做马波,近前来拱手施礼。 “头领方才好些,却来俺们这里做甚么,但要吃些甚么,只顾叫人来吩咐,俺们做好了自送头领屋里便是。” 邹润自己才二十四五的年纪,见四十多岁的马波给自己施礼,却是有些不习惯,想要回礼,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合适,于是便做漫不经心的样子,道:“俺睡得久了,身子僵得厉害,便四下走走,顺带看看寨中兄弟们近日伙食如何。” 马波见说不疑他有,便教手下众人散了,自己则领着邹润进伙房里看。 那伙房乱的紧,一些菜叶污水直接都倾倒在了地上,眼下也还没收拾,邹润下意识捂了口鼻,只见几口灶台上都摆满了家伙事,有摞的高高的蒸笼,有掩着盖子的大锅,还有一些陶罐吊盆之类的,便问身边的马波道: “近来兄弟们一日三餐都吃些甚么?” “五月新麦熟了,俺们近来便将新麦入库,旧麦磨了做了些粗面炊饼、汤饼、馒头,早晚掺些杂粮野菜,吃的稀些,午间自是份量做足,好歹教兄弟们吃饱……” 听得马波如此说了,邹润有些愣神,怪不得记忆里登云山势力小的可怜,拢共才八九十号人,称得上核心战力的心腹才二十来个,就眼下这种待遇山寨能发展壮大才怪! 两世为人,邹润心里做着打算,脸上却不露分毫,他装作不以为意的道:“呵呵,原来如此,只是辛苦伙房的弟兄们了……哦对了,那兄弟们的早晚吃甚下饭?” “回二头领,不论早晚只是胡乱煮些青菜、萝卜、韭菜之类,午间时候,俺们便拌些咸菜调味……” 马波说着还揭开一个大木桶让邹润看,只见里头满满装着一桶水煮的青菜萝卜,无非就是青菜萝卜剁碎混做一团煮出来的玩意,上面只飘着少许油腥,看着就寡淡之极。 邹润眉头登时皱成一团,没有肉食就算了,怎么炒都不炒一下,只管用剁碎水煮一下,这伙房管事的也太糊弄事了吧。 “兄弟们每天操劳,伙房便是这般糊弄?一桶清汤寡水,能唬住谁的肚皮?” 见邹润没由来的发火,马波先是愣神,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立即挂上了笑脸,连忙将灶上那口大锅揭开,将里面炖煮的东西展示给邹润看。 “头领误会了!误会了!那桶菜汤自是小的们的饭食,头领们的伙食俺如何敢耽误,已是早就炖好了两脚羊肉,只等着二位领头醒了来吃哩。” 马波这话差点没给邹润噎死,见自家的意思被误解,他连忙解释说道:“我说的是伙房如何不将这些菜蔬用油炒一炒?便是做些青菜也要见得油腥,如何只用水煮?直糟蹋了兄弟们的肠胃!” 马波这才明白,当下叫起天屈,“小人冤枉啊!头领明鉴,俺马波自是个乡下伙夫,炒菜的技艺只是那些名州大邑里正店酒楼的御厨才晓得的绝门手艺,俺如何能够做得?况且……况且……真个用油来炒菜,那……那得费上多少油料……” 什么?炒菜在宋代居然是御厨才会的技术?这下真的给邹润整不会了,看着自己惹下的大乌龙,他尴尬的直挠头,却冷不防挠中了脑上的伤口,当下疼的直吸冷气。 看来要花时间好好将原主的记忆融汇贯通,这种常识型的事物不能再犯,不然很容易叫人起了疑心,万一让人误会成鬼上身之类的情况,那就更加不好收拾了。 看着尚自不服气的马波,和面带不忿的伙房伙计,邹润忽然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能扭转尴尬局面的法子。 “咳……好了,却是俺的不是,直误了你们的一片好心。不过说到炒菜,倒也没那么难,不见得只有御厨才能够会的!” 有道是打鼓听声,说话听音,伙房的一干人听到邹润如此说,个个都精神一振,那马波更是带头询问道:“哦???难道头领您老人家……” “没错,这点小事自是难不倒本头领,今日算你等有福,俺做给你们看便是。” 说罢,邹润卷起袖子,走向灶头,略看了一看,便吩咐众人,先洗出一把白菜和蒜头,自己则抄起菜刀,将一个个洗净的萝卜放在刀板上切成均匀的薄片。接着熟练的起锅烧油,先做出一道蒜蓉青菜,又做了一道清炒萝卜片。 “来吧,且尝尝看。” 两盘新鲜出锅的炒菜放在那里,一个火候刚好,青翠欲滴,一个色泽晶莹,香味扑鼻,先不说品尝,光是摆在那里就显得分外好看,闻时更是勾得人垂涎欲滴。 “多谢头领,那小的们就不客气了!” 马波等人自邹润炒菜时闻得那香味就早把持不住了,只是强自忍耐,这下听了邹润的吩咐,再也遮掩不住,一个个也顾不得取筷子,都争抢着用手抢菜,那五六个人你一下我一下,两盘小菜瞬间见底,只剩盘子了。 “好吃!太好吃了!” “俺长这般大,第一次吃到御厨才会做得炒菜,呜呜……” “想俺年轻未落魄时登州城里的五香楼也去吃过,那里的一道菜肴少说也要几十文,却哪里能够比得上头领哥哥随手做出来的小菜!”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邹润听得马波等人感慨,立即意识到这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商机,联想起水泊梁山在水泊附近设立酒店的做法,心里顿时有了计较。 “我原先就有一项计划,正准备跟叔叔商量后施行,说来也与你们有关,便给你们露一下口风。” “俺欲效仿江湖大寨,在山下要道处设立几处酒店,酒店由山寨出资,选那精明能干的喽啰下山去,一面经营酒店,给过往行人客商卖些酒食,给山寨增添进项;一面收集江湖消息,既能招揽好汉,又能探得路上有无不义之财,如此可好么?” 邹润的一番话说出,在那马波等人耳中不啻于响起一声惊雷,天可怜见,自打这邹氏叔侄上山立寨以来,虽是聚起了七八十号汉子,但是一直都是靠着劫掠过往行人客商过活,直如那农民靠天吃饭没什么两样。 若是运气好,劫得财货多时,山寨上下自有分润,吃的也好些,也能见到几日荤腥,若是多日没有客商上门,那可真就是稀粥白饭,苦捱度日了。 这是马波等人头一次见到自家头领有这般见识和手段,真要能够施行,自家山寨何愁不兴啊!念及此处,马波等人顿时下跪,禀道:“头领哥哥英明如此,是俺们山寨上下之福!俺们都愿听哥哥的吩咐行事,水里火里,都敢去趟!” “众位兄弟快快请起,先前自是俺们叔侄冷了兄弟们的心血,我此番遭难,醒来直如大彻大悟一般,早先行事实属短视,今后众位兄弟有何良言,只要是对山寨有益的,但请直说,一旦采纳见效,便予金银酬谢!” 邹润连忙扶起众人,挨个吐露心声,许诺完毕,见众人士气高涨,寻思道士气难得,不如趁热打铁,就将炒菜的技术传授些他们,一来可以收服人心,二者将来山下开店,少不得用得到他们。 想到就做到,邹润也不耽搁,当下就说出心中打算,此话一出,刚刚起身的马波等人扑通一下又跪倒在地,口里都道:“哥哥既传俺们这门手艺,以后哥哥便是俺们的生身师父一般!师傅在上,且受徒儿们三拜!” 说完,不顾伙房地面脏污,一个个结结实实地都磕了三个响头。 “都是自家兄弟,直甚么!快快请起。” 登云山里响起一片欢声笑语,不多时,伙房里很快就飘出一阵阵浓郁的香气,直将那满山的喽啰都吸引了过来,将不大的伙房团团围住,有那好事的,自诩和伙房之人相熟,就挤进前去,问明缘由,然后在后者一顿添油加醋中吃惊万分,随即按捺不住,又连忙回到人群中间,如此这般的一通吹嘘。 这下登云山彻底沸腾了! 第三章 邹渊的三件事 夜深,登云山上兀自不静,有了白日里的事情做谈资,人人心里都活泛起来,有那自己藏有酒肉的喽啰,如逢喜事一般,将存货拿出和身边人分享,大吃大喝,玩玩闹闹,直如过节一般。 可是这种欢喜的氛围偏偏被隔绝在了邹渊的房屋之外。 又是一个明亮的月夜,山间林风凉爽,松涛阵阵,邹渊却紧紧闭上了窗户,门外站着两个身强力壮的喽啰,头绑红巾,右手持枪,左手按刀,直直地矗立在门外,死死的盯着前方的黑夜,似乎在警惕着什么。 “白日寨中的事有人与俺说了……” 闲汉出身,爱好赌钱,身材敦实,江湖人称出林龙的邹渊面无表情的盘坐在床榻上,手中兀自把玩着两枚品相极好的崇宁重宝。 屋中仅有的一盏油灯仅仅照亮方寸之间,邹润坐在椅子上,距离邹渊有点远,隔绝了月光的屋子很是昏暗,微弱的灯光难以照亮邹渊的脸庞,这让邹润不由得揣测自己这位叔叔的话中深意。 思考了片刻,邹润试探性的说道:“小侄惭愧,嘴里没个把门的,这等大事没和叔叔相商就告诉了小的们,惹得山寨动荡,此事是俺的过错,还请叔叔依照寨规处罚……” “嘭!” 不等邹润话说完,邹渊狠狠一掌拍在了床沿上,偌大的力道激起一股劲风,直将桌上的油灯吹的一闪,房间内的光线愈发暗淡。 “寨主?” 屋外二人闻得动静,心中也是一惊,愣了愣神,还是用手扣了扣门,出言询问。邹润心中一紧,摆放在膝盖上的手掌暗暗握拳。 “滚!俺们叔侄自说话!干你们鸟事!都滚远些!” 邹渊愤怒了,他大声呵斥着屋外的喽啰,将他们赶到了远处,邹润内心愈发紧张,整个人坐立不安。 “挑明说了,今日之事,我却是怨恼!” “但俺要将话说明,俺怨的不是你与孩儿们许诺诸事,俺怨的是你有本事!有想法!却不第一个与我说!” “俺与你是血亲叔侄!论辈分我是叔,你是侄,论年龄,我是长,你是幼!这山寨是俺俩一同立起来的基业,早先孩儿们见俺辈分高,便推俺做了大头领,你做了二头领。可你要知道,俺心里从来不计较这个!” “俺俩只差两岁,俺是粗人一个,你却天生一等异像,明明是寻常人家出身,但却一脸贵气,早些年,老家好几个有名望的术士都说你有大富大贵之像。你打小就比我聪明,读书也好……可……可后来脑后偏偏长出了瘤子,瘤子越长越大……自那以后,你心思越来越紧,脾气也愈发的怪,书也不读了,开始使枪弄棒,到处撒泼弄横,还时常拿头去撞树……” 自顾自的说到这里,邹渊突然委屈悲切的哭出声。 “呜呜……后来家中长辈先后离世,邹家只剩俺俩人相依为命,你暴躁易怒,等闲和人相处不来,争强斗狠,时常吃些大小官司,眼见家产渐光,为了吃口饱饭,俺只能担起叔叔的职分来,一咬牙拉着你上山落草,打生打死立起一番基业,好歹顾着你周全。” “这么多年,俺活的真个累啊!俺没有哪一天不想卸下身上这副担子,俺夜里常常向天祷告,祈求你能头脑清明,自立自强。天可怜见,此番因祸得福!你眼下瘤子去了,人也好了,往后再有心里话儿,只可先跟我说!你再说给别的人听,我!我!我就……我就真个生气了!” 这番促膝而谈,邹润早已泪流成河,原先的回忆尽数勾起,他哪里还忍得住? 立马起身抱住这个至亲叔叔,放声哭道:“自是我亏欠了叔叔,冷了叔叔恁多心血,从今往后,俺两个还相依为命!俺们换换,这回换俺照顾你!” 回应邹润的,只有邹渊埋在他衣袖间沉重的、连续不断的呜咽嚎啕之声。 …………………… 次日一早,自有那喽啰在登云山山前山后到处传令,只教满山大小人等,俱都到聚义厅前听候头领训话。 不多时,三遍梆子响罢,八九十号喽啰在厅前挤作一团,邹渊邹润听禀报说人已来齐,便都起身,联袂朝厅外走去。 “大头领二头领出来了!” 人群中有人眼尖,先喝了一声,人群随即慢慢平静下来,个个都伸长了颈脖,只把眼睛来看厅前的两位头领。 只见大头领出林龙邹渊,身穿合领短袖棋子布短衣,下身一条白纹浅无色短裤,脚上一双短帮靴,大大咧咧地站在中间,身后有一名心腹喽啰捧着他赖以成名的折腰飞虎棒。 二头领邹润站在左侧,天气虽热,却是一身交领白布征衫穿着整齐,腰间系着牛皮革带,上边挎着一口腰刀。 邹润当着众人,一手叉腰,一手按刀,整个人红光满面,神采奕奕。尤其是脑后那颗原本丑陋的瘤子去了,此时伤口未愈,无奈剪了短发,做简单打扮,却显得十分英气干练,底下喽啰看了,个个都暗地里喝了声彩。 邹渊清了清嗓子,胸腔提气,放声道:“小的们!今日将大伙聚起来,是有几件大事宣布!你等竖起耳朵听好了!” “第一件,山寨要在山下要道处立下三座酒店,专司经营进项和打探消息,我已和二头领商议了,这三座酒店的主事之人,全都升做头目!” 邹渊话音刚落地,人群中立即爆发出了一阵雷鸣似的叫好,这几日流传的“小道消息”在此刻得到了证实,所有人都意识到了自家山寨有大发展,所以个个喜笑颜开。 “下面我宣布此番头目人选,山南酒店头目马波!山东酒店头目赵大!山西酒店头目赵五!你等三人快快走上前来,与众兄弟打个照面。” 人群中听到自家名字的马波、赵大、赵五兀自不敢相信,直等到身边众人朝他们贺喜,他们才浑浑噩噩的被众人强推到了人前站定。 “你等三人好生做,不要辜负了我叔侄二人和满山兄弟的期望,若是立下功劳时,俺叔侄自赏你们。” 邹渊难得脸上带笑,语气也软了一分。 这三人中马波是伙房的头,赵大赵五是自己的心腹喽啰,于情于理第一波好处都要给了他们。一来这三人会更加忠心,二来这三人下山后就又腾出三个好位置来,又可以再笼络三个人,真是一箭双雕啊。 想到这里,邹渊不自觉看向了身边献策的大侄子,见他人前一副泰然自若,云淡风轻的模样,心中更坚定了自己内心那个的想法。 马波、赵大、赵五三人听完邹渊当众人面所说的知心话,顿时感动的泪流满面,尤其是赵大赵五,倘自边哭边道:“只是不要离了哥哥身边,情愿留下服侍寨主……” “好了,切莫做小女儿姿态,快快收拾收拾准备下山去吧,所需钱粮昨夜都已调配好了,一应人手也都配全,自去好生做事,莫要辜负了俺们。” 闻言赵大赵五这才勉强止住眼泪,老成些的马波又在边上劝说了几句,三人便在一圈喽啰的祝贺声中,朝邹渊邹润下跪拜谢。 第四章 寨主之位 眼望着三拨人马兴高采烈,欢声笑语地下山去,聚义厅前的喽啰比初时已少了近三分之一,登云山本就是山大寨小人稀,偌大的场地,此时愈发的显得空荡,邹渊面上虽挂着喜色内心却暗暗叹了口气。 邹渊昨夜半宿未睡,他心中自忖,这登云山也是登州道上一处福地,他虽抢先下手占了此处,却到底是福薄,又无十分的经营的本事,偌大的登云山,在自家的手下生发的如此惨淡,邹渊本就有愧。 只是原先邹润性情古怪,他虽然知道自己不是一寨之主的材料,但也只能硬撑着,权且胡乱度日。但现如今邹润得天地庇佑,因祸得福,头脑清明,这几日对寨子几番筹划,颇见高明。 “都是邹家的男丁,寨子在俺手里和在他手里又有甚么分别,明日趁着好歹机会,便将登云山的一番基业交与他便是,俺自帮衬他,将寨子经营红火起来也好。” 这是邹渊昨夜临睡前最后做的决定。 心中计较完毕,邹渊便接着对众人说出第二件事。 “前些时日周遭的地主大户,官府税吏都在征缴夏税,俺与二头领带着你等几次下山借粮,虽是辛苦,却有些收获,尤其是二头领,身先士卒不说,还受了恁重的伤……” 说到这里,邹渊情不自禁地带着些哽咽,他联想到当时目睹邹润中箭的情形,不由得暗暗咬牙,发誓日后定要报次一箭之仇。 底下的喽啰们也议论纷纷,都在那里给自家二头领叫好,连带着一齐赌咒发誓,都道下回遇见官军了要如何如何,定要给自家头领报仇雪恨。 “多谢诸位兄弟盛情……好了,众兄弟且静静,寨主尚有吩咐……” 邹润听到话题落到自己头上,连忙道谢,见?下乱糟糟的,自家叔叔说着说着也有些出神,他便站出来维持场中秩序,并提醒邹渊,示意其继续往下说。 “咳,这个仇一定要报……好了,话扯远了。寨子里有了些钱粮,自是不能再亏了兄弟们肚皮,二头领与俺说了,这段时日教山寨伙食三顿管饱,不光每日饭菜里多加加油水,另外每三日再宰些鸡鸭,打些海里的海鱼,好歹添一场荤腥。如此这般,俺都一发依了!” 轰的一下,人群中猛然爆发出了一阵充满喜悦的呼喊,过惯了苦日子登云山喽啰猛地听到了这番话,先是难以置信,随后便兴奋的难以自制,个个挥舞起手中的刀枪,或者搂抱着身边的众人,嘴里没口子的喊着: “谢过大头领!谢过二头领!” “二位头领长命百岁!” “愿为哥哥效死!” 这让一旁的邹润着实看楞了眼,这件事是他跟邹渊提出来的,当时说完邹渊眼神就有些古怪,最后却也没说什么,点点头就同意了,他以为这事并不是什么大事,但是看到眼下的反响和阵仗,他不由得开始揣摩当时邹渊的那股子奇怪眼神了。 其实受现代人思维的影响,邹润实在是低估了三顿吃饱这个口号的杀伤力到底有多大,吃饱对于大部分现代人可能说是司空见惯之事,但是在宋代,在“一日三餐”这个概念刚刚开始普及的时代,普通农户也只有农忙时节和丰收后方才敢一日三餐,否则会被周围人斥之为“好享受”和“败家子”等不良行径的。 即便如此,因为白天农活太重,三餐中也就早饭午饭份量足些,到了无法干农活的夜里,晚饭大多是胡乱喝上几口粥饭,再掺和些野菜,骗过了肚子就早早地回屋睡觉罢了。 在寻常农闲的日子里,天下大多数农夫连一日两餐尚且都不敢吃饱,因为在没有良种和化肥的古代,粮食亩产量实在是太低了,即便遇见丰年,官府的赋税也会变着法的水涨船高,最后留在手里的余粮根本容不得他们吃上几顿饱饭。 不比邹润不当家不知柴米贵,邹渊是早就被满山喽啰背地里骂过多少遍的“抠搜汉”的,但是这种事他是有苦自知。自家本事不济,打劫不到大批钱粮,何苦和底下的喽啰争口,平白辱没了自家身份。 只是想到稍后这种烦恼就再也不用自己发愁了,邹渊宣布最后一件事时居然有些幸灾乐祸。 “都给老爷静下来!俺说罢最后一件事你们再喜也不迟!” 见寨主发话,兀自兴奋不已的众喽啰这才渐渐安静,只是脸上满脸的喜色怎么也挥之不去。 “俺自知道,你等背后没少编排俺,就连这登州江湖上也都传俺邹渊人虽称得上忠良慷慨,有些武艺傍身,但偏偏气性高强,不肯容人!绿林好汉没少笑话俺,故也多不来投登云山。” “俺苦思良久,自家本事不济,连累了你等一年里也吃不上几口饱饭,端的不能再坐这寨主之位!俺决定……将寨主之位让与俺侄儿邹润!” 邹渊的这一席话如同白日里响起了一道惊雷,在场所有人,包括邹润本人都难以置信,人群中更有那邹渊的心腹喽啰急不可耐的想要冲上前来说些甚么,只是被邹渊厉声呵斥住了。 “你们一干傻鸟,都呆立着作甚!叔叔将位子让给侄子坐还不是理所当然。” “况且寨主之位又不是让于了旁人,这山上还是俺叔侄二人说了算,只是俺侄儿本领高强,见识又高,更能带挈你等过好日子,连带着让他叔叔我也多享享清福。好了,都来参拜新寨主罢!” 说完就在满山喽啰的目瞪口呆中率先俯下身子,向身边还在愣神的邹润带头行礼。 “叔叔不可!使不得啊!万万使不得!” “众位兄弟也快快起来,俺何德何能能做的了山寨之主?叔叔快快收回成命,莫叫山上兄弟看了笑话。” 回过神来的邹润大惊失色,下意识伸手死死托着邹润,哪里敢让他就这般拜下去,可却拦不住聚义厅前陆陆续续下拜的喽啰们。 事发突然,他是真没想到邹渊会来这么一手,他一点心里准备都没有,面对眼下的场面当真是手足无措。 谁知被死死托住双臂的邹渊此时却发了脾气,大喝道: “左右!快快将寨主按到堂上接受孩儿们跪拜!” 人群中邹渊的心腹闻言面面相觑,哪里敢有所动作,直到邹渊暴怒,高声叫骂道,“还是俺邹家人把控山寨,你等胡思乱想甚么,还不快来帮忙!”,这才畏畏缩缩的走上前来。 一干人将邹润团团围定,扯手的扯手,搂脚的搂脚,生拉硬拽,硬是将邹润抬到了聚义厅寨主之位上坐定,又恭请邹渊去下首第一位坐定,这才一发拥到堂下,齐齐跪倒在地,口里叫道: “见过寨主,见过二头领,我等愿为哥哥持鞭坠蹬……” 邹润高坐于交椅之上,低头看着拜倒在地的一大片乌泱泱的后脑勺,一时之间,他既感到了别扭不适,却也感到了一丝惊和喜…… 第五章 人、钱、粮 自己这就当上寨主了? 邹润兀自还在迷糊,坐在下首第一位的邹渊却不管这些,他是个心底敞亮,没甚计较的粗人,早就不耐烦管这些鸟事了,于是摸摸了头,替自家侄子招呼道: “好了,都是自家兄弟,还跪在地上作甚,快些起来罢。” “身上有职事的且留下,余下的便都散了,该做事的做事,晚些寨主自安排好酒好饭赏你们。” 众喽啰闻言便都起身,又齐声谢了一遭,便都迫不及待的起身向外走去。有那性子嘴快的,前脚还没踏出聚义厅,后脚便跟身边的人交头接耳道:“俺说甚么?二头领……咳,寨主天生就是一副贵像,此番他不坐寨主之位,俺们日后如何能够多些快活日子?” “兄弟说的是哩,俺早先行走江湖不知看过多少人的面相,那千万人中又有哪个能比得上俺们寨主他老人家……” “哦?兄弟你还会看相?” “啊?咳咳……那个,俺也只是略知一二,略知一二……呵呵……” “既然如此哥哥帮俺也看看吧,且算算俺何时能够发迹!” “帮我也看看!” “也算我一个!别挤别挤!后来的排队去……” 外边的嘈杂之声惊醒了沉思中的邹润,他刚回过神,便见下边叔叔邹渊高高翘起了二郎腿,舒舒服服的将手臂拢在胸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用一种惬意舒适的语调吩咐厅内留下的几人。 “以后寨中上百口人的吃喝拉撒事便不用来烦我了,你等各将管内的事宜跟寨主交接禀报明白,也教寨主知晓知晓真个当起家来有多难。” 甩掉包袱一身轻松的邹渊说着还朝上首的邹润露出了一张诚挚的笑脸。 “谨遵二头领吩咐,小人陈宣见过寨主,小人是领管山寨丁口钱粮职事的喽啰,我登云山现有丁口九十二人,其中能提刀上阵的青壮男丁五十六人,老弱男丁三十人,家属女眷六人……” “山寨账上尚有铜铁钱两千余贯,金银五百余两,麦稻粟等各色米面约二百石,丝麻绢棉等各色布匹八十余匹……按寨主新吩咐下的伙食水准,俺粗略估算过,只此粮米一项,每日山寨人畜须耗费不少于两石,其余杂支尚且不论……” 厅中陈宣手中并未翻看任何账册,但是面对紧紧注视着自己的邹润,他却丝毫不乱的将山寨中各项钱粮数据顺手拈来,显然是个务实之人。 那副侃侃而谈的架势让初为寨主的邹润在心里不住的大呼,“什么是人才?这就是人才!” 邹润强压下心里的激动,他对陈宣嘴里吐出的数字关注度其实并不高,因为他深知登云山账上的那点家底微薄的紧。 山寨缺钱缺粮之事邹润自有打算,但唯独对山寨缺人,尤其是缺乏各类人才当真是欠缺头绪,毕竟宋代可没有互联网,没法实行网上招聘。 想招揽合用的人手,就山贼这个行业的特殊性来讲,基本只有混大名气等人投靠和主动出击坑蒙拐骗了,君不见水浒传原著中的宋江吴用二人组,为了招安大计,各种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就是为了拼命网罗各色人才壮大自己的队伍,好厚实招安的本钱,打算届时卖个好价钱罢了。 “二十一世纪什么最重要?人才最重要,同理,十二世纪人才也是最重要的!”邹润暗暗告诫自己,不仅要将眼前这个名不见经传的陈宣牢牢的笼络住,记忆中的那些梁山好汉也要提前做好打算。 “……小人要讲的已讲完了,山寨钱粮之事还请寨主早做打算。” 钱粮之事很快交代完毕,陈宣拱手施礼,心里也暗暗轻轻松了口气。 这位新寨主给他的感觉很奇特,简直和之前判若两人。因为能写会算,他自上山以来一直领着山寨的钱粮之事,之前没少和邹润接触过,记忆之中这位原先的二头领脾气性格都很古怪,平日里话也不多,总是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 “怎地大病一场后就好似变了个人一般……” 就在陈宣暗自嘀咕之际,邹润也在脑海中翻捡出了关于陈宣的记忆。 陈宣是登州境内的盐户子弟,从他祖上几代都在盐场过活,祖传的算账好本事,宋代的盐户也称亭户,无论身处沿海还是内陆,生活可谓都是水深火热。 对于盐户生产出的食盐,朝廷的课税极高,层层加码,摊派极重不说,并且统一强制用钱征收,不允许私自售卖。这笔钱称之为“盐本钱”,但是实际操作中,往往官吏先将盐收走,打个白条放在那里,一年或者多年以后再拨给这笔费用。 但是在这期间,盐户还得照旧生产食盐上交衙门,还得贴钱缴纳课税,又不准私自耕地和售卖私盐,生活可谓是水深火热,小规模的造反暴动时有发生。 这种情况自徽宗皇帝登基,启用蔡京进行盐政改革后愈发猖獗,登州的地方官对境内的盐户盘剥变本加厉,再加上老娘突然病重,急需用钱,陈宣变卖了家中所有值钱物什尚且不够,无可奈何,只能硬着头皮借了大户的高利贷。 沾上了九出十三归的高利贷,陈宣哪里能够落的下好,不出半月被强行卖出了祖上留下的几亩薄田,又不出半月就被强缴了房契,那大户直将陈宣和尚在病中的老娘强行赶出了房屋,恰逢当夜一场大雨,老娘本就病重,又怄了这股气,当夜就撒手去了,可怜陈宣身上连买卷草席的钱都没有。 即便如此,那大户尚不肯放过陈宣,拦住了想要帮忙办理丧事的村民,将出一纸卖身契,言明只有陈宣签了契约才能找块荒地让他老娘入土为安,陈宣当即暴起,抢了把菜刀,不要命的杀退了大户的狗腿子,连夜背着老娘的尸体就投了登云山,至此已有一年有余。 想到这里,邹润又打量起里厅内其他几位管着营造、管队和伏路等职事的喽啰,这些人都是一般的苦出身。 嗯……看来山寨骨干成员的成分都很不错,对朝廷和世道都是苦大仇深,想来稍加引导就会激发强大的动力和战斗力。 登云山本就人丁稀少,家底微薄,了解完钱粮之事,其他事项邹润也不欲再听,于是朝着厅内众人道: “俺自叔叔手中接过寨子,寨子中情形多有了解,你等底细我也熟知,其他事项便不必再禀了,俺主意已定,山寨诸般职事一切照旧,不做更改!” 听到邹润说这话,厅内其他几个还未搭上话的管事喽啰都松了一口气,原本害怕换了顶头上司,新寨主会安排体己人顶了他们的职份,这厢得了许诺,厅内的气氛便都活跃许多。 有那老成些的,会说话的喽啰接口道:“俺们自服侍二位头领大王许久,都是忠心本分的老人,如何不知道替恁老人家分忧,此番下去了,俺们必都教山寨孩儿们晓得头领们的好。” “是哩是哩,寨主有事直管吩咐便是,俺们风里来火里去,哪里敢有二话!” 邹润邹渊闻言都是哈哈大笑,互相都道还是这等体贴的老人们晓事,邹润见此间气氛大好,便又宣布了一件喜事。 “你等都是老人,俺新当了寨主,不能无甚恩赏示下,直不能叫山上的兄弟们耻笑。稍后便传下话去,山寨原有管事喽啰全都晋升为头目!晚间山寨伙房宰羊杀猪,肥鸡嫩鹅直管上,饭管饱!酒管够!” 邹润这话一出,那厅前厅后的值守喽啰,连带陈宣在内的管事喽啰们都是大喜,纷纷跪下道:“愿为寨主哥哥效死!” 第六章 择日不如撞日 是夜,登云山山寨处处张灯结彩,聚义厅前偌大的空地上,几十丛篝火噼里啪啦的燃烧着,将四下照亮地如同白昼。 场地里摆满了十张大方桌,桌上除了摆着刚出锅的鸡鸭鱼肉,更有那不常见的猪肉羊肉,各类蔬菜水果流水价般的往上送。 诱得围坐此间的喽啰个个口水直流,喉咙里仿佛要伸出一只手来,恨不得将桌上的美食全都抓到胃里面去,人与人之间的喜悦气氛直比过年还要热烈。 只因身为头领的邹润邹渊还未到场,众人不敢造次,只能强自忍耐。其中最大的那张方桌上首间兀自空着,几个新老头目坐在下首私聊,陈宣自然也在此间。 这群人平日里肚中好歹有点油水,倒不似寻常喽啰那股饿死鬼投胎像,所以大抵面上都还维持得住,只不过暗地里强压下去多少口水那就不得而知了。 也许是被桌上食物的香气诱惑的不行了,为了分散自家的注意力,少歇便有人挑起了话头,先是序起年齿,接着谈说彼此资历,最后却不知为何聊起了各自上山的原由。 “想俺们都是一般的穷苦出身,本都是善良百姓,哪个不是被大户所逼?哪个不是被贪官所害?这年岁却是想在家中安心交皇粮,纳国税都不能够,若无两位哥哥在此间倡首聚义,真不知天下之大,哪里有俺们的容身之处……” 说这句话的是邹润邹渊的心腹人,名叫王四,本是个走街串巷的货郎,无意中在乡下收到了一件汉时的铜镜,正待转手卖出赚上一笔时,却被一个本地财主看到。 那财主当真好手段,先是虚钱实契将宝贝诓到手里,拖了三五日后待王四上门讨钱时,却被那财主吩咐仆人关起门来,打倒缚住,强行扭送官府,勾结当地官吏强按了个入户盗窃,人赃俱在的罪名。 一顿杀威棒打下,刺配牢城营,当了一名叫人唾弃的厢军贼配军。 好在王四后来寻到空隙,趁着派差外出的空当逃到了登云山上,自那之后便一直跟在邹渊邹润身边,风里雨里,多有功劳苦劳。 今天白日里先是喜见身边兄弟得了重用,后来自家也升了头目,大喜之间,却无端想起了前半生的伤心事,偌大个汉子,当下就红了眼眶,只是不住的用蒲扇般的大手去揉。 “谁说不是哩,当今朝廷,蔡京童贯等贼把持朝政,直哄得那官家整日里诸般玩乐享受,哪里在意俺们小民的死活,俺本是个乡中下户,却硬被本地里长篡改黄册簿子,写成上户,县里狗官强派了押送钱粮这等破家要命的衙前差役,没奈何,只能弃了家里的田宅祖业,连夜就逃出了家乡,幸亏承蒙二位头领哥哥收留,才存下了这条性命。” 坐在王四身边的一个汉子也被勾起了伤心事,念起了家乡大户和县吏狼狈为奸的恶事,直恨得牙痒痒,一双拳头只顾在杌子上砸,浑然不顾疼痛。 陈宣听了多时,本待也要一诉腹中苦水,但是话到嘴边却又强咽了下去,只是一双眉眼紧闭,咬紧牙关,恨声道:“俺的苦楚兄弟们尽知,只恨此生无有手刃仇人的机会,天可怜见,若是大仇能够得报,俺便是死了也甘心。” 一同坐地的汉子都红了眼圈,个个触动了内心深处的伤心事,气氛一时凝塞。恰好此时,邹润邹渊说笑间,从厅后转了出来,眼见于此不禁有些惊诧,连忙询问原由。 王四起身告罪,先言说不该扰了头领的兴致,后又将刚刚陈宣等人的话语复述了一遍,邹润闻言心中一动,他要施展胸中抱负,远的不说,首先紧要的就是要将手下众人都拧成一股绳,而想要达到这种效果,就必须要做出令人心服口服和感恩戴德的功绩。 先前的升职和赏赐酒食只是常规手段,对这些喽啰来说只是些小恩小惠,想让他们真正对自己归心和钦服,自己还需要做更多和更大的事。 邹润沉下脸色,径自在桌上倒了碗酒,在一众迷惑不解的眼神中,一只手拈起那瓷碗一饮而尽,待到抹去嘴边残液后,随即将酒碗将地上狠狠一掼! “砰!” 瓷碗破碎的声音,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邹润目光坚定,长身直立,径直走到酒席众人中间,沉声喝道: “不想王四陈宣等兄弟恁地冤屈!我一旁听了尚且恨得毛发倒立,若不能为你们出了这口恶气,我如何做得了这山寨之主?” “今日是我成为山寨之主的日子,也是我替你们伸张正义,报仇雪恨的日子!坑害陈宣兄弟的狗大户就在山寨左近,择日不如撞日,今晚兄弟们都吃饱喝足了,一发下山去一遭,连夜与陈宣兄弟报仇可好?” “好!寨主哥哥端的仁义!” “哥哥所指,我等直顾去便是,管他王大户李大户,都捉将来一刀剁了鸟头!” “就是!全凭哥哥吩咐!” 邹润此言一出,当场欢声雷动,无一个不拍手叫好的。 想这宋徽宗赵佶当朝,虽然腐败奢靡成风,但大抵国家内部算得上是太平光景,若非地方官吏豪强盘剥百姓太甚,登云山上哪里能聚集近百人来?若非真个不得已,谁又甘愿落草为寇呢? 如今见新寨主上任伊始便要为众人出头,个个都欢喜的原地蹦跶,全都争着挤着凑到邹润身边,七嘴八舌的诉说自家冤屈。 “哥哥为俺做主啊,俺家里的五六亩上好的水田都教那里正强夺了去……” “还请寨主替俺主持公道,俺家遭大户设赌做套,诱俺抵祖产……” “县里那押司欲强抢俺浑家,逼得俺一家老小……” 眼见群情激奋,邹润一边安抚身边激动的众人,一边抽空跟陈宣说道: “陈宣兄弟,劳烦则个,且取些纸笔来,将众人的冤屈统统记下,有一笔算一笔,切莫漏了。” 听得动静,陈宣这才如梦初醒的反应过来,他第一时间不是去取纸笔,而是奋力分开邹润身边众人,直接跪倒在地,朝着地面结结实实的磕头。 “小人这厢给寨主叩头了,若蒙得报此仇,陈宣生是哥哥的人,死是哥哥的鬼,来生还与哥哥当牛做马,结草衔环,以报恩德!” 说罢,又嘭嘭嘭地磕了起来,那结结实实的力道直教众人咂舌不已,都道陈宣此人是个知恩图报的实在汉子。 第七章 月夜突袭 邹润急忙上前扶起,弯下腰去,细心拍去陈宣下襟上的泥土,面带责怪的关切道: “自家兄弟,何必如此?此前山寨根基不稳,俺叔叔为了山寨众人计,只是忍气吞声,其实私底下早就与我计较多时,言说兄弟们苦大仇深,早晚要替兄弟们伸张则个。” 说完急忙给一旁的邹渊使眼色,邹渊早就听得多时,虽然诧异自家何时和大侄子说过这话,但是到底反应不慢,当下咳嗽一声,连连点头,帮腔道: “是哩是哩,俺叔侄作如此想多时了,况且你平日里做事细心,人又本分,晚间俺自替你出了这口鸟气便是……” 陈宣见说,复又跪倒在地,朝着邹渊拜谢。他心中仇恨深切,今晚窥见了报仇的希望,生怕错失了,当下只是跪在地上,称恩颂德不已。 邹润眼见不是办法,只能奋起巨力,一把将地上的陈宣提起。 “兄弟切莫如此失态,我叔侄自是为山寨兄弟除恨,非只为你一人,我邹润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是今晚就是今晚,绝不更改!” 强硬的朝众人表完态度,邹润又柔声对陈宣说道: “你且放宽心吃些酒肉馒头,身上积蓄些力气,先替兄弟们记下怨恨,待到全伙都吃饱喝足了,晚间却好厮杀!” 那王四等人见状,也都上来劝说陈宣,将他扶到桌上坐定后,连连劝他喝酒吃肉,此情此景直让陈宣感动的泪流满面,涕不成声,那王四见状笑道: “直甚么,如今寨主替俺们做主,只顾吃饱喝足随他老人家厮杀便是,报仇雪恨就在今夜,切不可学那婆娘做派。” 一个头绑红巾的喽啰嘴里啃着一个鸡腿,手里抓着一坛酒挤了进来,满不在乎的拍着陈宣。 “就是,啼啼哭哭好不烦人,稍后俺们全伙下山,替你剁了那狗大户便是!” “来来来,俺俩干上几碗,俺喝的越多,使起刀来越快,哈哈……” 看着席中的喽啰个个精神焕发,神采奕奕,举手投足间仿佛突然多了一股难以言喻的“生气”,邹渊不由得感叹道: “还是大侄子你好手段,往日里俺也办过这般大宴席,但孩儿们无非是吃吃喝喝罢了,更有那不成器的兀自借着酒劲撒泼闹事,甚是恼人。怎地你只三言两语,便好似让孩儿们多了……多了一股子生气一般?” 邹润闻言不由得一笑,自家这个叔叔看来也是个精细的人,居然能感受到山寨喽啰精神面貌上的变化。 “叔叔不知,人活着有时候不止是只为了填饱肚子,吃好喝好最多可以让一个人面色红润,身体健壮,但是却不能让他激发斗志,充满生气。” “俺们寨中的孩儿都是苦出身,身上背负的仇怨久了会把人压得喘不过来气的,哪怕天天好吃好喝的伺候,但是心中那股子戾气若排泻不出去,整个人便会渐渐麻木不仁或者是阴鸷森森。如今咱们给了他们盼头,他们自然多了生气,人也就精神了许多。” 邹润一番话浅显易懂,说的邹渊连连点头,口里不住的道: “还得是大侄子你,你小时候读书便聪明,懂得道理也多,只是后来长了那瘤子……咳,不说以前的旧事了,来,俺叔侄也自喝上几碗,权当庆贺你病去灾没。” “谢过叔叔,小侄恭敬感激之情都记在心里,今晚尚有大事要做,暂且先跟叔叔吃上三碗,待到得胜回山,再痛饮不迟。” “好,那便依你,来,连干了这三碗,再用些饭食俺们就下山去也!” 眼见自家二位头领也只喝了三碗,桌上的几个头目也极有眼色,都去招呼各自部众不得贪酒,只捡大块的鸡鸭鱼肉和拳头大小的炊饼馒头尽管吃饱。不到小半个时辰,邹润见一众的喽啰吃饱喝足,便教众人回屋去取兵器,一刻钟后到聚义厅前集合。 一刻钟的时间很快过去,邹润邹渊披挂整顿结束,早早来到聚义厅前站定,但见这二位登云山的顶尖战力怎生打扮? 叔叔寻常个头,却是身敦腰阔,眼圆面方,臂膀粗实,双腿有力,内穿麻绢长袖衫,外罩一领牛皮铠甲,头带一顶红缨范阳笠,腰插蒲叶尖刀,手中持的是赖以成名的折腰飞虎齐眉浑铁棒。 侄儿威武,身材长大,虽是农家出身却天生一等异相,面目之间尽显贵气,一领身皂色战袍紧贴身,上身穿戴着半身精铁甲,腰中挎着精钢打造的单手腰刀,手里拿着一杆丈二红穗长枪。 二人身后列着十来个心腹喽啰,个个头扎红巾,腰悬利刃,手持长枪,个别通晓弓箭的汉子还将长弓斜背,箭囊后负,眉目之间都含杀气。 邹润吩咐身边的心腹喽啰吹起牛角号,满山喽啰闻声都往聚义厅前赶来,不多时,空地上就站满了三十来号手持各式各样兵刃的汉子。 借着周边火把的光亮,邹润放眼看去,只见众人眼神锐利,精气神充足,无一人表现出临阵胆怯,畏畏缩缩的模样,只是可惜他们手中的兵器大多是简陋的长矛,只有个别健壮悍勇的喽啰才佩戴有长刀、斧头,以及弓箭之类的副武器和盾牌等防具。 “偌大一个山寨,弓箭只有七八副,盔甲只有自己和叔叔有,马匹也只有五匹,还多是驮马,能充当战马的一匹都没有,看来若是想做出一番事业,真的是任重道远啊……” 心中重重叹了一口气,但是邹润脸上却不显露分毫,他将“人手不多,武备不足,钱粮稀少”这三条当下最大的问题暗暗记在心中。 眼下厮杀在即,士气乃是重中之重,而且这股子士气只能鼓,不能泄。 邹润亮开嗓门,中气十足的朝着众人喊道,“弟兄们!今晚吃饱喝足了没有?” “肉和馒头是十分够了,只是寨主赏赐的酒还没尝出甚么味道。”有那胆大好事的直接将手中兵器举过头顶,热烈的回应着。 邹润顺着声音看去,乃是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汉子在人群中呼应,略一思索,记起此人的名字来,不由得大笑一声。 “我道是谁,原来却是你齐大牛,我自知你酒量高人一筹,却不知你为山寨的兄弟报仇的本事如何?” 齐大牛闻言哪肯势弱,直接越众而出,在邹润面前用一只拳头将胸脯擂的山响。 “寨主恁老人家看好吧,此番下山俺不剁翻几个大户家的狗腿子,如何当得起寨主赏赐的这顿酒饭?” 见自家麾下有如此积极卖力的好汉,邹润大喜,将手一挥,许下诺言。 “哈哈!好!些许酒饭直个甚么,今晚下山表现的好时,金银赏赐且不说,俺身边还却几个心腹使唤!你等好生去做!” 第八章 为富不仁 登云山东南方四十余里有一处临海村庄,全村上下男女老少约七十余户,三百余口,是个中小型村落。 海边土地贫瘠,地力不丰,单靠种上几亩薄田想要糊口那是天大的笑话,以是村庄百姓要么选择煮盐,要么选择出海打渔,如此辛苦度日,每日也只不过赚得十几二十文的血汗钱,权且糊口罢了。 世事艰难,再穷的地方也会有压迫和剥削,这村内有一处庄子,主人姓黄名则礼,他是方圆十几里出了名的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几十年来他靠着勾结官府,包揽诉讼,征役科敛等手段,区区一个海边穷村里,愣是让他盘剥出了偌大的家产,当真是敛财有道。 黄财主最主要的生财手段就是放高利贷,村里有人揭不开锅了,找他借粮他是一万个愿意,无非是小斗往外借,大斗往回收。村里有人遇见急事了,周转不开找他借钱,他更是欢天喜地唯恐借的少了,反正是九出十三归,外加利滚利滚利滚利。 他敢往外借,就不怕收不回来。 “这厮两代人作恶,拿在百姓身上盘剥压榨出来的不义之财,跟这黄县的押司、都头、书手、牢子哪个不熟?有本地官府做后台,他做事愈发的张狂嚣张,他曾放出话,说没有他收不回来的高利贷,有钱还钱,没钱卖地卖房,若是田产房屋都没有时,便拿活人抵账……” 距离村子一里路左右的树林里,黑压压的埋伏着一群登云山上连夜赶下来的好汉,此刻静静地听着陈宣满含血泪的讲述。 这伙人多是穷苦出身,听着听着就有不少人咬牙切齿在那低声咒骂,直恨不得马上冲进村去,将那狗屁黄财主大卸八块。 “且住,俺插上一句,俺虽不读书,但也知道俺大宋禁止私蓄奴婢,更不许逼良人为奴啊?这狗屁财主怎地拿人抵账?”一众人里,邹润面上虽是在听,实则是在思量下一步的作战计划,而邹渊却听得很入神,略有疑惑的问出声来。 林子里陈宣惨然一笑,低声回道:“好叫哥哥知道,无非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朝廷官家远在东京汴梁,他的国法大政如何行的到俺们这滨海野地,律法虽禁止良人为奴,但是那黄则礼逼女为娼,蓄男为奴的事满县上下谁人不知?也有人几番前去告状,却都被县里的衙役大棒子打将出去了,哪里能够见到知县老爷……” “狗大户!” “这个姓黄的王八!” “那帮公人都是被这厮用银钱喂饱了的,如何不尽力包庇这厮?” 听着身边骂声一片,但却都针对的是黄则礼本人,连自己的叔叔邹渊也只是捎带骂骂县里的那帮公人,却无一人责骂黄县知县昏庸贪婪的。 邹润不禁一愣,他是真没想到宋代百姓如此愚昧,看来自己有必要将这里面的道道讲给周围人知晓,绝对不能让他们树立官差是坏人,文官知县却是好人,蔡京高俅是坏人,赵官家却只是被蒙蔽了的错误思想。 “都噤声!” “你等只顾骂那财主和县里的公人,却不知逼女为娼,蓄男为奴这种事明犯国法的大事,若无知县在后撑着,谁敢如此?如今这大宋天下,尽是这等贪官污吏,豪强劣绅勾结害民的勾当,你等都是吃尽了这般苦头,走投无路才落草为寇的,若是连内里干系都不知晓,岂不可笑?” 邹润无情的话语,不啻于在他们耳边响起一声炸雷,猛地撕开了众人内心自欺欺人的那层窗户纸,将血淋淋一般的事实摆在了他们面前。 他们之前所听到的,所接触的,无非都是当今圣上贤明,只是被奸臣蒙蔽,无非是官府里坐堂的相公都是青天大老爷,只是那些无良吏员差役从中作梗罢了。 儒家思想的厉害之处就在这里,即使这群人里没有一个人正儿八经读过书,甚至没几个人认得字,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为尊者讳,上位者永远是好人,这类愚民思想却全都深深的刻在了人们的骨子里,无时无刻的不在影响着他们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 相比佛家那套漏洞百出的因果论起来,孔夫子的学问在洗脑愚民上无疑是甩了后者八条街,怪不得三教儒为首呢。 邹润一席话让周围众人陷入了沉寂,有的人苦苦思索,有的人目瞪口呆,有的人百思不得其解,更有的人,则是悄悄抬起头看向邹润,眼里闪烁的光芒分明显示着——他们不信。 他们不信大宋朝如此黑暗,不信口口相传和戏文里歌颂的大宋圣明君主,太平天下,进士老爷都心忧天下等都是假象,这有违他们打小树立的常识和世界观。 “那便带他们见识见识,这与士大夫共天下的大宋朝到底是个什么狗屁倒灶德行吧……” 感受着背后充斥着不信任的目光,邹润低叹一声,随即看向了夜空。 月被黑云遮掩,海边风声渐起,正值三更时分。 月黑风高杀人夜,三更天里人睡得最死,是时候动手了。 “出发!” 邹润低喝一声,率先起身走出了埋伏已久的树林。 邹渊手持铁棒紧随其后,陈宣和头绑红巾的心腹喽啰闷头跟上,其他拿着长短兵刃的喽啰略略迟疑了片刻,也相继而出,四十多号精壮汉子在夏季海风的吹拂中,排成一字长蛇阵型,悄悄的朝前方的村庄摸去。 在陈宣这个本村人士的带领下,一行人悄无声息地绕过了村中几户养狗的人家,凭借夜幕中晦暗的星光,有惊无险的摸到了黄则礼的院子外。 在满是茅草屋的村庄中,能修起两进八间的青砖大瓦房,外带房子左右侧搭起偌大的猪羊圈和牛马棚,这无疑是黄则礼十几年来盘剥害民的明证。 “呸!这厮家畜牲住的都比外间百姓住的好,当真是该死。”成功的摸到了目标的门外,邹渊再也忍不住腹中牢骚,直接朝墙边吐了一口唾沫,恨恨地骂道。 邹润却顾不上这些,他早就在陈宣嘴里将黄则礼家的情况问得清楚,当务之急是定下作战部署。 “众人听令,稍后分作三队。” “我与二头领各领一队,我带十人直接冲进后院,拿住黄则礼和他儿子黄成。” “二头领带二十人控制住前院,将黄则礼蓄养的护院和庄客尽数拿下,若有反抗者当场格杀!” “弓箭手和余下者为一队,待我等进屋后,你等亮起火把,将这处院子四面八方团团围住。再抽调两人从羊马圈那边爬上房顶高处,有那翻墙外逃或者敢从村里冲进来助战的,只顾射杀就是!” 夜深人静,星光暗淡,邹润三言两语分派完毕,直接将手中丈二长枪一挺,正欲吩咐小喽啰翻进墙去开门,却不防被邹渊一把将拉住。 第九章 我自当先 “大侄子,咱俩换换罢,我也曾听闻这黄则礼为了让自家出个官人,花了好大钱财,请了好些有名的师傅教授他儿黄成武艺,盼着他儿子将来能应武举出仕为官,后院……还是交给我罢。” 邹渊说完,周围一干喽啰手中动作一停,都看向了邹润。 邹润知道自家叔叔是真心担心自己的安危,但是他新任寨主,又是头一次住持这么大的行动,自然要建全功,哪怕明知道这黄成可能会是个硬茬子,他也不会退缩。 况且原主的武艺他已经继承七七八八,前世他当海员为了不在远洋航行中受欺负,加上本身也是个争强好胜的性子,也没少练习散打与搏击,和人动手的情况不在少数。 千军万马之中打头阵不好说,但是这种有心算无心的小规模突袭战,邹润当真不惧。 “叔叔放心,量他一个黄成能有甚么本事,我自凭手中这杆枪,腰间这柄刀,教他认识认识甚么才是真正的好汉!” 邹润轻轻一笑,不着痕迹的抹开了邹渊拽住衣袖的手,他意已决。 “好!寨主真是个响当当的汉子!俺齐大牛愿跟寨主去后院!” “对!俺家寨主是真豪杰,真英雄!我也跟寨主去后院!” “俺也去!” 登云山到底是正经的绿林一脉,所有人都崇尚和迷恋武力,见到自家寨主如此好汉,顿时响应一片,个个都愿意跟着邹润杀进后院。 临近动手,不需要再遮掩动静,眼见士气已被鼓动,邹润哈哈大笑,对一脸焦急却言又欲止的邹渊点了点头,大声喝令道: “动手!” 只见邹润身后三人越众而出,其中两人贴墙半蹲,各自伸出双手紧握,另一人则快跑几步,借着那二人用手搭成的平台一个踏步借力,便干净利索的翻进墙去,邹渊见那人正是刚刚积极表现的齐大牛,便又喝了声彩。 “吱呀”一声,插着粗大门栓的院门成功打开,不等门后的齐大牛招呼,邹润第一个冲了进去,邹渊陈宣等各持兵刃紧随其后。 黑夜中,黄家大院里数十只火把四处闪耀,喊杀声划破夜空,惊醒了沉睡中的人们的同时,也引得村庄中犬吠声大起。 “登云山好汉全伙在此!” “里面人听好了,想活命的乖乖蹲在地上,反抗者格杀勿论!” 三更时分,已经酩酊大醉的黄则礼搂着新娶的小妾兀自睡得正真香,突然听到院外一阵乱响,他摇了摇昏沉的脑袋,还以为是自家庄客喝醉酒了在外间闹事,不禁大怒。 暗道自己对手底下人还是太宽仁,这厮们端的欠整治,他不明就里的喝道: “我儿,快快出去看看则个,有那闹事的撮鸟只顾绑起来好生教训,恁地不成体统!” 那黄成也是宿醉一场,但到底是练武之人,自带几分警醒,听得外间响动,又听到自家老爹吩咐,隐约间觉得不对劲,腾的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将下来,胡乱取了件衣服披了,口里应了老爹一声,抄起墙角的朴刀,推门而出。 此时正逢邹润带人冲进后院,火把之下,俩厢照面,黄成明显有片刻愣神,但随即立即嚎叫出声。 “贼人进院了!” 这声音凄厉尖锐,全不似壮汉的嗓音,倒有几分乡下女子撒泼卖惨时的味道。 “这厮便是黄成!”陈宣的叫声紧随其后。 黄成和陈宣的吼叫仿佛触发了战斗开始的信号,外院,里院,一发闹起响动起来,砸门破窗声,口中喝骂声,兵器撞击声,还有刀枪入肉声,受伤闷哼声,全都混作一块爆发了。 “想活命的全都趴下!” “哪里来的强人,敢犯俺们这里!胜过俺手里这口刀再说!” “啊,救我!我中刀了……” “大伙并肩子上啊,一起拿下这厮们!” 里院这厢,邹润挺枪直抢黄成,一杆丈二长枪直刺胸口要害而去,口中兀自吩咐陈宣等人,“我拿下这厮,你等速速拿住屋里其他人!” 黄成不愧是他爹横行乡里的武力倚仗,这些年着实学了些本领在身,面对来势汹汹的邹润,他虽惊不慌,趁着后撤步的功夫,端起朴刀摆出门户,一招举火烧天,险之又险地将刺到胸前的枪头荡开。 “来得好!” 失去先手,邹润毫不在意,反而口中大喝一声,随即将枪花一挽,虚晃一招,然后觑准角度,一枪接着一枪,如同暴雨梨花般狂插乱刺。 那黄成往日里都是仗着人多势众欺负欺负寻常百姓,似此血战搏杀还是实打实的头一遭,先是被邹润抢了先手,又见枪影缭乱,已是慌了,虽是凭借平日打下的底子接连躲过几式杀招,但是步伐却乱,对敌交手间章法渐失。 三招两式间,邹润已稳占上风,心里顿时有底,暗自琢磨道,这厮岂不是上天送来的好靶子,正是自己磨合自身武艺的好机会,当下更是逞弄精神,使出浑身本事,直把一条长枪舞动的如同出洞蛟龙,但是偏偏每一招都避开黄成身上的要害之处。 这可叫那黄成吃尽了苦头,一时之间哪有甚么还手之力,只有苦苦招架的份,如此这般,过了二十余合,只听得邹润大喝一声: “着!” 黄成终于再难支撑,一蓬偌大的血花在他上半身上绽放。 邹润那宽厚锋利的枪刃在他肩膀划拉出一个肉眼可见巨大伤口的伤口,黄成吃痛,手里握刀不住,一杆朴刀撇在地上,口中大呼一声,“痛煞我也!” 随即两眼一闭,痛昏过去。 好巧不巧,那黄则礼连带他的原配、新娶的小妾,后院两三个丫鬟婆子等一行人,恰好被喽啰们用刀架在脖子上逼出了房门。 看见此幕,个个骇得吓得魂飞天外,脚软腿酸跪倒一片,有那胆小的已经趴在地上,不停地磕头求饶。 黄则礼体型富态,天命之年犹自蓄着一捧胡须,刚从被窝被拿下时,面上尚且能勉强维持镇静,还对持刀的喽啰开口许诺,家有银钱三千贯,粮仓里还有五百石粮食,愿换一家性命。 此刻看到自家儿子半个身子都被鲜血染红,一动不动倒在地上,还以为宝贝儿子已经陨命,当即面如死灰,瘫倒在地,口中讷讷无言。 倒是黄则礼那原配夫人不知是胆色异于常人,还是分不清眼前形势,兀自不顾身边明晃晃的刀枪,撒泼打滚,披头散发的指着一干喽啰和持枪在手的邹润就开骂。 邹润手中长枪一抖,将红缨上浸染的鲜血抖落在地,他无意理会这妇人,朝着黄则礼道: “黄则成,你且抬头看看,我身边的这位是谁?” 第十章 不抛弃不放弃 黄则礼这才回过神来,他打眼一看,只见邹润身边的陈宣早就将牙齿咬的嘎吱作响,攥着长刀的那只手青筋暴起,眼睛里的怒火更是宛若实质一般,仿佛下一刻就要喷将出来。 “阿也!是你!陈家的崽子,你你你你……” 看到火把照映下陈宣几欲吃人的模样,黄则礼吓得原地打了个趔趄,整个人手脚并用,不停的往后退缩着。 “哈哈,老狗!报应不爽!此番终教你落到我的手里!你当初最里一口一个贤侄,一口一个贤侄,变着法的哄着我签下了高利贷,白纸黑字刚刚写完,墨迹未干,约定好的十贯钱到手就变成了不足七贯,还说甚么那三贯是在押利息?” “我急着给老母抓药,不与你争辩,你却以为我好欺负,不出半月被强夺了我祖上留下的几亩薄田,又不出半月就使人缴了我的房契,将我和我病重的老母赶到了野地里,当夜就送了我母亲的性命,老狗,这些你都还记得么?” 有道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陈宣一脸狞笑的蹲下身子,狠狠踏住黄则礼的胸口,将手中尖刀撇在他脸上,那恨不得一口将人吞进肚子里的模样直将黄则礼的屎尿都吓出来了。 “大王!大王救我!只要你别把我交给陈宣,放我一条生路,我愿意变卖家产,奉上万贯银钱给恁老,恁老快将这疯子拉走,快快拉走啊!” 慌乱中黄则礼一眼看出了邹润是这群人的首领,便立刻许出厚利,企图用钱来让自己远离癫狂状态下的陈宣。 “记住我说的,好歹留他半条性命,村里跟这厮有仇的不止你一个,也给旁人一个雪恨的机会……” 在黄则礼陷入绝望的目光里,邹润拍了拍陈宣的肩膀,头也不回的持着长枪,扶着腰刀走出里院。 陈宣抿住嘴巴,死死咬住嘴唇,一声不吭地扑通跪倒在地,狠狠的朝着邹润转身而去的背影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随后朝着院里的其他人大喝一声,“把院里的其他人统统带出去,我要好好和这位黄财主叙叙旧。” 绝望的看着不断离去的背影和被紧闭的院门,黄则礼无助的瘫倒在墙根底下,他的下半身早已失禁,身上正散发着一股难闻的屎尿混合的味道,口里兀自不甘的嘶吼着,“不要,不要走,求你们不要走,呜呜呜……” 外院这边,邹渊刚刚控制住局面,匆忙吩咐几句,交代手底下人捆绑俘虏和收拾战利品,随即就准备带人冲进后院帮忙,却好碰见邹润大步出来。 邹渊将手中铁棒一撇,急忙上前在邹润身上摸索起来,关心的问道:“你怎样?没有受伤罢?” 邹润欣慰一笑,认真的回应道:“叔叔无需担心,我好得很,那黄成也被我拿下了,对了,你这边战况如何?” 听到自家侄子啥事没有,还成功拿下了有些名头的黄成,邹渊高兴的哈哈直笑,伸手在邹润肩膀上连连拍了几下,然后便说起了外院的战斗经过。 “其他的倒没什么,就是这户人家里倒有两个不怕死的撮鸟,那厮们合住一屋,屋里都挂着刀枪,俺使人冲进去的时候,这两个撮鸟埋伏在门后,伤了俺手下两个孩儿后就往外边冲。我赶将上去,使棍打倒了那厮们,本欲将他们活捉上山,叵耐手下几个孩儿下手颇快,当场乱刀砍死一个,又用枪戳伤一个。” “余下几个胆小的庄客见状都一发降了,现教我使人捆在那里。” 听到有人受伤,邹润顾不上清点战利品,连忙拉着邹渊,让他带路去探视伤员。 在一个无人问津的角落里,两扇卸下来的门板上铺了两床薄被,两名伤员痛苦的躺在上面,其中一人伤势很重,但伤口处只是用一团破布草草捂着,鲜红的血液顺着他的指缝流了下来,浸湿了身下铺垫的被褥。 院子里则到处都是喽啰们翻箱倒柜,打包钱财的身影,他们一个个眉开眼笑,手里不是抱着绫罗绸缎,就是身上背着各色包袱,身上也鼓鼓囊囊地塞满了战利品,互相之间高声谈笑,却无一人朝这边的伤者看上一眼。 邹润出离的愤怒,他的两根浓眉紧紧的扭做一团,攥住枪杆的五根手指捏的发白,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 “为什么不给这两人包扎?为什么不派人看护?” 邹渊闻言咳嗽了几声,他知道邹润生气了,但是他觉得这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在邹渊看来,眼下最重要的是赶紧收罗此地的钱粮金帛,打包装回山寨,这才是当务之急。 两个无关紧要的小喽啰,受了伤先挺一会,有甚么打紧?这么长时间山寨一直不都是这样做的么?等到此间事了,再一块给他们抬回去不就罢了,邹渊觉得自家大侄子有点小题大做,他便随口打了个哈哈。 “呵呵,这帮小崽子,只顾着搜刮钱粮,真个是一点眼力见都没有。咳咳,那个谁,过来一趟,将这两个孩儿抬到屋里去,此处乱糟糟的,别再给他们磕着碰着。” “慢!”邹润赶紧出声制止了打算上前抬人的喽啰。 那几个喽啰闻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只顾将眼睛来看自家的寨主和二头领。 邹渊脸色立刻黑了下来,当着手下的面,他觉得自家侄儿太不给他这个叔叔脸面了,当即就要发作。 却不妨邹润已经蹲下身去,开始细细查看两个伤员的伤情。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俩人一个是手臂受伤,应该是断了骨头,此时口中正不停的倒吸冷气。另一人则是腹部中了一刀,刀口极深,血流不止。 “快去厨房点燃锅灶,烧起一锅热水,再寻匹干净的棉布来,还要蜡烛,针线,短刀,剪刀、盐水和烈酒,要快!” 听出了自家寨主语气中的慎重和急促,这下喽啰们不敢耽误了,也顾不上自家二头领脸色难看,都冲进屋内翻箱倒柜,没多久就将一干物什找齐。 “来几个手劲大的,按住这位兄弟。” 邹润打定主意先救伤势轻的,他先让人死死按住手臂骨折的那人,然后将棉布裁剪成条状,在院子里找到两块长短和厚度都适中的木板后,尝试开始包扎。 邹润剪断伤者的整个袖子,在他胳膊上稍微捏了几下,找到断骨处,那喽啰吃痛,猛地叫出声来。 “嘶!疼死俺了!” “忍耐着些。” 意识到伤者伤势严重,邹润不敢拖延,他虽然不会接骨,但是他知道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固定受伤部位,避免伤势加重,所以他直接将两块木板对准断骨处,然后用手中棉布线条进行固定。 草草处理完骨折的那位,邹润来不及喘口气,又立刻赶到了腹部出血者的身边。 第十一章 宋朝的第一例手术 邹润揭开那团早已不出原本颜色的破布,准备看觑伤情,一团黑影却猛地跪倒在他身边。 “寨主!这是俺弟弟,恁老一定要想办法救救他,求求你了,我给恁老磕头了。” 原来这个伤者是齐大牛的弟弟,看着齐大牛悲怆的神情,邹润手中动作不由得一顿。 他充当医生只是权宜之计,其实心中并无把握,但总不能见死不救。 当然,面对患者家属话肯定不能这么说,邹润酝酿片刻,开口安慰道: “大牛兄弟莫急,我先想法子帮令弟止住血,此间的事情你先不要管了,带上两个兄弟去村里挨家挨户找找,看看有没有大夫,有的话立即请来!没有的话连夜去城里请,请不过来就绑!” 齐大牛闻言这才止住慌乱,抹去脸颊上的泪水,匆匆给邹润磕了两个头,便着急忙慌带了两个喽啰跑往外间跑去。 “大侄子,你什么时候会的医术?” 面对自家叔叔的疑问,邹润没有回答,因为他已经看到了破布下伤者的伤口。 那是一道约有三寸的刀伤,伤口中间入刀最深,隐约间几乎可以看见伤者腹中的肠子,邹润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邹润以前在远洋途中帮船上的医生打过下手,也处理过几例小伤小痛,他知道这种情况放在后世都是极度危险的存在,更何况在缺医少药,医疗条件落后的宋代,但是眼下他必须要动手施救,不然一条鲜活的生命很可能马上就会在他眼前消逝。 “取盐水!取烈酒!将煮好的针线递给我,准备好干净的棉布备用!” 邹润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将心中杂乱的思绪强行压下,状态调整完毕,再度睁眼后目光清明,神色坚定,大宋朝的第一例手术,就此开展。 手术前期的消毒和清创倒不难,用沾湿盐水的棉布小心拭去伤口周围的血迹和杂物,再用找来的烈酒进行创口处消毒,三下两除二就搞定,接着就是难度最大的针线活了。 邹润将一根铁针用火苗反复烧红消毒,再用钳子将针尖前端拧弯成U字形状,然后就在一众喽啰,包括邹渊那惊恐、不敢置信、龇牙咧嘴、感同身受和一身鸡皮疙瘩中,慢慢刺入伤者腹部的皮肉中,用老爷们纳鞋底的功夫,吃力的将三寸长的伤口歪歪扭扭的彻底缝合。 就在众人以为这就算完了的时候,邹润顾不得擦拭额头上接连渗出的汗水,一脸慎重的将一口短刀放在火上烧灼,直到刀身通体发红发热。 最后,当那柄赤红之刃生生按在伤口上时,只听得“呲”的一声,一缕青烟腾起,不大的院子里隐约间竟飘起了一股烤肉的香气。 旁观这无比骇人的一幕,场中几乎所有人都死死地闭上了眼睛,个别胆小者甚至已经将头埋在了同伴的怀里。当然,在这期间,那名说不上是幸运还是悲催的伤者已经生生痛昏又痛醒了三回,足足八个大汉上手,愣是差点没按住他。 最后敷上邹渊颤抖着递过来的止血药膏,用干净的棉布将伤口进行全覆盖的缠绕包扎。一顿操作下来,邹润已经浑身大汗,里里外外湿了个透,整个人几近脱力。 他隐约间有种感觉,做手术这玩意甚至比跟黄成再斗上几十回合还要累人,看来以后得培养其他人干这个了。 但是说归说,就在邹润全神贯注给伤者治疗的这期间,满院子的喽啰都打着火把挤在了周围,他们亲眼目睹了自家寨主是如何细心,如何精心,如何尽力的为两个毫不起眼的小喽啰清洗伤口,抹药包扎,呃……还有最后这场他们根本不懂,但是都觉得玄妙莫名,十分厉害的异术。 期间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开口,所有喽啰都是静悄悄的打着火把,一言不发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有时候沉默就是一种明悟,连同为旁观者的邹渊都隐约间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整个大宋绿林还能找到另一个这样发自内心的关心和爱护手下喽啰的寨主么? 不,不会有第二个的…… 当过寨主的邹渊清楚的明白,他邹渊做不到,其他的绿林寨主也不会做到,这不是所谓的收买人心的小手段。喽啰们虽然卑微,但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个人,他们会思考,会感悟,连邹渊自己都能清楚地感受到,邹润刚刚在施救过程中散发出来的那股子专注、认真、担心和关爱,这种纯粹的情感是做不得假的,那是发自内心的对生命的敬畏和珍爱。 “……你们都看着我干嘛?” 回过神来的邹润看到身边密密麻麻的几圈人,不由得有些愣神。 人群中不知是谁突然发问道,“寨主,齐二牛他……他能活下来么?” “齐二牛……” 邹润闻言喉头一紧,他清楚的知道,自己刚刚用粗盐和开水调和的盐水几乎没有防感染的作用,而匆忙找来的所谓的烈酒也不是标准的75%医用酒精,那酒水的消炎杀菌效果也几近为零,再加上那团不知成分,不明效果的止血药膏…… “诸位兄弟放心,从面相上看,齐二牛兄弟绝不是短命之人,加上我的精心救治……我相信老天会保佑他的!” 就在众人慢慢消化着邹润这段委婉但充满善意的语言时,躺在门板上昏迷已久的齐二牛突然有了动静,只见他眉头微皱,苍白的面容上浮现出一抹痛苦之色,继而上下睫毛不断地颤动,不一会的功夫,齐二牛居然奇迹般的睁开了眼睛! 恢复意识后的齐二牛脱口而出,“这里是哪里……俺刚才晃晃悠悠,好像到了阴曹地府一般……还看见了阎王殿里的阎王……阎王招呼地狱的小鬼要将俺下刀山上火海……”。 齐二牛眼睛虽然睁开,但神志未清,嘴里兀自说着胡话。 “醒了!快看!齐二牛醒了!” “二牛兄弟,是寨主他老人家救了你,你好大的福气啊!” “就是!是寨主硬生生从阎王爷手里将你抢了回来哩!” 眼前的一幕彻底惊诧了人群,就连邹渊都激动的直拍大腿,喽啰们更是七嘴八舌的向齐二牛诉说刚刚发生的一切,不时发出阵阵惊叹。 唯独邹润害怕齐二牛是回光返照,他匆匆扒开齐二牛胸口的衣服,俯下身子,耳朵贴在他胸口倾听心跳的频率,听了半晌,为了保险又将手搭在齐二牛手腕处的脉搏上,感受到齐二牛心跳虽然比常人慢了一些,但是频率还算正常,而且脉搏也能清楚感受到,这才长出一口大气。 “二牛兄弟,你应该是无甚大碍了,莫要高声说话,闭上眼睛歇息一番,我已经让你哥哥去请大夫了,稍后我再差人将你二人小心送回山去,安心休养吧,要不了多久你还是一条生龙活虎的好汉子!” “你是个勇士,回山后我还要重重的赏赐你!” 第十二章 绝户计 在一众钦服的目光中,邹润安抚完齐二牛,又找来六个人,千叮咛万嘱咐的交代了转移伤员的注意事项,直到看到这些人打着火把,抬着担架,慢慢消失在了远处的夜幕当中,他这才开始放心的处理其他事情。 等待许久的陈宣凑了上来,他先对邹润郑重行了一礼,对邹润爱惜喽啰这一举动,表达发自内心的敬意,随后又将邹润邹渊二人拉到了僻静处,回报起重要事项。 “寨主,二头领,黄则礼那厮原来却是个软骨头,我还未使用手段,那厮便老老实实交代了,他说家中本有金银铜钱合计约一万余贯,米面粮食四千余石,马五匹,牛十头,羊一百余只。但是……” 陈宣语气中出现了迟疑。 正听到要害处陈宣却停住了话头,这倒急坏了竖起耳朵倾听的邹渊,他焦躁的打断了陈宣的停顿。“你吞吞吐吐个甚鸟?但是甚么?” “但是,据他交代,他家中藏的现钱只有五千贯左右,其余金银都埋藏在……” 等到陈宣一五一十说完情况,邹渊却惊讶的差点咬到自家舌头,“天爷!恁地好买卖!黄则礼这厮也太能刮地皮了!恁地一个小村子,不过六七十户人家,他愣是刮出了上万贯的家产……” 邹渊下意识压低嗓音,他打破脑袋也想不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海边小渔村居然能挤出这么多油水,这当真超乎了他的想象。 听完后的邹润也察觉出了不对劲,他记忆中北宋末期的普通农户一般家产也就在一百贯出头的样子,这其中还包括了田地等固定资产,以及耕牛等大型牲畜。 所以说一户人家一般手中的流动资金也就一二十贯钱左右,辛辛苦苦干一年,除去皇粮国税,自家开支,估计也就能攒个七八贯钱,换算成银子大概也就五六两而已。 这就意味着就算全村人不吃不喝,每年都将所赚的钱都交到黄则礼手中,那他也需要不吃不喝将近十五年才能积攒出万贯家财。 不对劲!不光金银的数目不合理,就连粮食牲畜的数目也有猫腻,这黄则礼普普通通一个乡下财主为甚要囤积四千多石粮食?这差不多是两百人一年的口粮了,难不成他大发善心要将整个村里人的口粮都包圆了?这不科学! 静下心来的邹润意识到这一连串数字背后的各种疑点,他隐隐约约觉得这相互之间有非常密切的关联,直到他的眼角不经意间掠过一间仓库的墙角。 那处角落里堆放的不是别的,全都是毫不起眼的粗糙的草袋。 这么多草袋?这是做何用处? 邹润抬腿跨进库房,甫一进门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咸腥味,他不由得用衣袖捂住了鼻子,随后拈起一只草袋的一角,入手处感觉有些硌手,邹润皱着眉头用手指捻了捻,然后又将手指送到鼻尖轻嗅。 味道很腥,伸出舌尖舔了舔,齁咸…… 有谱了!邹润脑海中灵机乍现,他立即命人将黄则礼提到一间空屋里,自己带着邹渊亲自提审。 见到黄则礼,邹润决定先诈他一诈。 “黄老爷,恁地好算计,你这么干净利落的将家产交代出来,到底是怕钱财烫手?还是想祸水东移?” 黑暗中黄则礼双眼猛地一缩,他没想到眼前的这位贼酋不仅年轻的过分,而且还聪明的过分,居然一眼就看察觉到了问题,但是他也不是安心束手待毙之人,一时之间,大脑疯狂转动,苦苦思量对策。 如此这般,过了良久,黄则礼却是强装笑脸,摆出一副认命了的模样说道: “呵呵,大王哪里的话,便是再多的家产也须我活下来才能享用,如今小人性命在您手上,小人只愿将家产尽数交代,想换下一家老小性命,这笔买卖端的值当,故此小人并无半分隐瞒。” “大王如不信,只需乘坐小船一只,到我所说的那座岛屿上一挖便知,只是届时金银入手,还请高抬贵手,放了小人和一家老小则个。” “哈哈哈!” 闻言邹润并不着急答话,只是猛然大笑,他这一笑,一旁的邹渊兀自未摸着头脑,满脸的茫然。 倒是那黄则礼心中有鬼,听到笑声反而面上阴晴不定,心中更是七上八下,唯恐被看出了破绽所在。 “大……大王何故发笑?” 眼见于此,邹润愈发确定了心里的想法,于是他收住笑声,面上浮现出一抹少见的狠厉与狰狞。 “明人不说暗话,黄大财主,你怕是早就知道我不会放过你了罢?何况我还当着你的面杀死了你寄以厚望的独生子,你恨我死都来不及,怎么会还没遭受些逼问手段,就将自个的家底交代个底朝天?” 邹润故意将杀了黄成这种假话拿来刺激黄则礼,当看到黄则礼脸上那变幻不定的各种表情时,邹润心中大定,随即笃定的说出了自己的判断。 “我只听得村中百姓都说你是黄扒皮,怎地此番你却做起了善财童子?若是不出我所料,所谓岛上埋藏的那些钱,其实就是你买卖私盐的金银!” “按大宋律例,过界博买私盐者,超过了一百二十斤,轻者刺配远恶军州,甚至是沙门岛,重者直接判处绞刑。” “如此要命的罪过,如此动人心魄的财富,届时只要我坐船上了岛,岛上那伙穷凶极恶的私盐贩子定然不会放过我,上岛之日想必就是我丧命之时。我说的对也不对?黄大财主?” 邹润一语道破天机,错愕许久的邹渊这才反应过来,他当即大怒。 “嘶!这计端的毒辣!待老爷剁下你这颗鸟头,再剖出你的肠胃,看看你厮脑袋里装的是甚么毒物,肚子里到底有几升祸水!” 眼瞅着临死前的绝户计被拆穿,黄则礼再也不掩饰内心的愤恨和仇怨,他戟指二邹,面露癫狂,不顾一切地骂道: “你们这群打不死,剐不尽的腌臜强盗!杀我爱子,夺我家产,我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你等也莫得意,金银虽好,却不是你们这般贱命能消受得起的!俺背后站着的都是登州数得着的大官,他们只消动动小拇指,就能跟碾死蚂蚁一样碾死你们,早晚官军杀到,你们都要遭受凌迟之刑!你们都要被枭首示众!五马分尸!” 噌的一声,暴怒之极的邹渊抽刀在手,当即就要上前结果这厮,却不妨被邹润死死拦住。 “你拦我作甚!看我先一刀一刀割碎这厮再说!” “叔叔切莫动怒,这厮明显在激怒我等,只求速死罢了,哪能这番便宜他,叔叔且收了刀,我自有收拾这厮的好法子,保管叫他吃尽苦头便是了。” 这会就让黄则礼死了属实是浪费,邹润好说歹说先劝邹渊收了刀,又叫人将他押了出去等候公审。至于这厮嘴里的威胁之言,邹润则是暗暗记在心里,时刻警醒,私盐生意想要做大肯定会有当地官员参与,这是毋庸讳言的,但是具体有谁参与,这可不是黄则礼这种小角色能知道的。 有道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邹润知道眼下不是计较这些东西的时候,他拉着余怒未消的邹渊走到外头。 第十三章 施恩于民 此时院子里众人都已打点完毕,东方也显露出了一抹鱼肚白,在暗淡的晨光里,陈宣上前汇报目前的收获成果。 “禀寨主,禀二头领,计已抄得金银铜钱三千余贯,粮食五百余石……” 经过刚才那番斗智斗勇,邹润自然知道大头的金银和粮食都在一座岛上,所以听完了主要数字后,便示意陈宣停下手里的活计,让他附耳过来。 邹润在陈宣耳边如此这般的仔细吩咐了一遍,陈宣不住的点头,随后神色凝重的点了两个喽啰,复又钻进了后院房间里去。 交待完这厢,邹润看着天色不早,在院外集结众人。 “全体都有!听我的命令!” 众喽啰闻言一齐站直身体,紧紧握住手中刀枪,连邹渊都下意识的严肃起了神情,挺立身姿,众人口中齐声喊道,“请寨主示下!” “下面分做两步进行!” “第一步,出来一个会骑马的兄弟,立刻回山报信,让全伙兄弟下山,带上牛车、扁担、绳索等家伙事,将这间大院里里外外,能搬全给我搬上山去!” “寨主,我去!我会骑马!” 当过配军,骑过马的王四立刻出阵请缨,邹润自无不可,嘱咐了他两句,便见那王四从黄家院子的马棚里牵出一匹杂色马,熟练地套上鞍鞯辔头后,利索的翻身上马,手中马鞭一扬,那杂色马便撒开蹄子向外间跑去。 目送王四远去,邹润随即宣布了第二条命令。 “其余所有人,留下十人在此清查战利品,其他人等全部到村里去,将所有老少爷们集中到打谷场上,告诉他们,登云山好汉要公审黄则礼满门,大家可以有冤诉冤,有仇报仇,我邹润给他们全权做主!” “还要告诉他们,凡是来到打谷场参加公审的,咱们登云山按人头发粮!无论男女老少,一人一石粮食!” 轰的一下,应者如云。 “得令!” 奋战一整夜的喽啰们听说自家寨主要开堂问审,并且还如此大方的要按人头发粮,一个个激动不已,毕竟连此间的百姓都能拿到如此好处,那他们这群立了功劳的自己人回到山上还能少的了赏赐? 在这种心理的催动下,全村三百多口百姓很快就将黄家大院边的大打谷场给挤得满满当当。 “黄则礼,牟平县乡下财主,现年四十六岁,据村中众苦主投告,一干乡邻见证,证实其往日勾结官府,包揽官司,坑害良民;巧立名目,开赌放贷,盘剥村民钱财;引诱良人赌博狎妓,谋人家宅土地;驱使护院庄客,殴打……” 一条条就在身边发生过的恶事,一桩桩令人切齿的罪行,强压心中仇恨的陈宣兀自念到一半,?下的村民就早已群情激奋,按捺不住了,一大群红着眼睛的老少爷们,发疯似的拥挤到临时搭建的木台边子上。 争先恐后的伸出手将早就吓瘫的黄则礼猛地拽下台来,尚不等那黄则礼发出一声惨叫,这群人就一发扑了上去,男的用拳头打,用脚去踢,女的用手掐,用牙咬,还有那些小孩虽然年纪不大,却已知道捡起地上的土块石子远远的就往那黄则礼身上砸去。 到了最后,连陈宣都顾不得念出“砍首示众,以儆效尤!”的最终判词了,只见他将手中文书一扔,自个也加入到了痛殴黄则礼的人群中去。 看样子再不加入的话,估计盏茶之后这黄则礼就会成为一堆烂泥。 如此这般,先是黄则礼,后是黄成,再其次是黄家下人和本家亲戚中罪大恶极之人和沾过人命之人,拢共五人,不费登云山一刀一枪,全都让压抑已久,让愤怒冲昏了头脑的村民们接连打死,只留下了恶行稍浅,罪不至死的一些女眷、小厮和庄客。 对于这些人,邹润没有太过计较,让人发放了一些路费,稍后赶出村子便是。 公审告一段落,邹润却并不准备就此罢休,待在场百姓们冷静些后,邹润命人抬上来一个箱子,箱子里满满当当都是各式契约文书,有利滚利的阎王债,也有地契房契卖身契。 当着众人的面,邹润将那巧取豪夺来的房契地契全都还给原主,而后又亲手点燃火把,将剩下的文书付之一炬,同时大手一挥,示意喽啰们拉来成车的粮食,现场按人头发放,一人一石,说话算数。 邹润此举立刻将全场气氛拉到了最高潮,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二话不说,扑通一下就跪了下去,剩下满村的男女老少也如梦方醒,也纷纷跪在打谷场上要给邹润叩头。 “大王啊!老汉活了六十多岁了,却是头一次见识到恁这般的好汉,不仅不抢俺们,还给俺们这群苦哈哈主持公道,发放粮食。往日里总听得那读书人说这大宋的官家仁厚爱民,可俺也只是听说,却没从见过。依俺看呐,那东京的赵官家万分比不上恁地好汉!” 眼见底下跪倒一片,邹润哪里还站得住,他连忙和邹渊走下台来,将台下为首的老者小心搀扶起来,同时还命令没有参与发粮的喽啰们上前搭把手,忙活了半天总算把一村百姓都从地上扯了起来。 “老人家谬赞了,俺邹渊生在山东,长在山东,论起来和大家伙都是乡亲哩,俺们登云山上上下下都是穷苦出身,自是不能叫乡亲们受那贪官污吏和豪强劣绅的欺负,今天我把话撂在这——别个不为咱们老百姓出头,我邹润为老百姓出头!” 邹润说这话时,不光身边的百姓们的眼睛里都疯狂冒着小星星,连带那些登云山的喽啰,甚至是邹渊都大受震撼,众人眼睛里都仿佛进了砂砾一般,纷纷闪烁着泪光。 人群中陈宣猛地率先发了一声喊,“誓死效忠寨主!跟寨主一起为百姓出头!替百姓做主!” “誓死效忠寨主!跟寨主一起为百姓出头!替百姓做主!” “誓死效忠寨主!跟寨主一起为百姓出头!替百姓做主!” 打谷场上,几十号手持刀枪的汉子扯开嗓子,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那震人心魄的口号,热烈的气氛连带着场中一些个年轻村民都跟着喊了起来,这一幕自然被那为首的几个老的看在了眼里。 待场中口号声渐渐停下,邹润开始做撤退回山的最后一番交代,“乡亲们,发完粮食俺们就要回山了,往后再有那遇见急事或者揭不开锅的时候,便来山上寻我邹润,我保证,但凡乡亲们张口,我邹润借粮给粮,借钱给钱,切莫再借那要命的阎王债啦!” “等我等走后,可差人速去县里见官告首,一应官司全都推到我登云山便是,免得受那官府催逼,官吏盘剥。” 此话一出,底下众人当真是闻者落泪,都道这位年轻的山大王端的仁义,方方面面都为百姓考虑到了,不肯教他们受半点连累和苦处。 第十四章 民必报之 将该交代的都交代完毕,邹润看了看日头,约莫是早上卯时末刻,感觉时候不早,便道了声再会,和邹渊走下木台,打算招呼众喽啰返回山寨。 可不妨人堆里突然走出来三位白发老人,拦在台下,朝着邹润喊道,“大王啊,大王留步……” 邹润见三位老者头发稀疏杂乱,权且用一幅破头巾裹住,身上穿的都是露着窟窿,打着补丁的土布背心,手中还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心道此三人必是村中族老,这类人于村中向来德高望重,极有话语权,万不可怠慢。 于是连忙上前迎住,询问道,“小可不是甚么大王,老人家便称呼俺邹润即可,不知诸位有何见教?” 三位老人见邹润言语亲切,平易近人,心中畏惧感顿时去了大半,当下推出了一位主事之人开始说起来意。 “不敢直呼大王名姓,老汉们斗胆叫住大王,是有事相托,还望大王应允呐。” 看到这些白发老人,面露苦色,身体枯瘦,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似的,邹润心中莫名一酸,口中连忙应道,“老者切莫折煞小可,有事但讲无妨,小可自当尽力而为之。” “老人家有事尽管说来,自有俺们叔侄给你们撑腰壮胆!”一旁的邹渊也是个孝老敬长之人,还以为这些老人有甚冤屈未洗,连忙拍着胸脯表态。 老人们连连摆手,先谢过了邹渊的好意,而后小心翼翼地询问道:“不不不,大王误会了,俺们不是要诉冤屈,而是想替村里的后生问问大王,恁山寨里还缺人手使唤么?” 邹润邹渊闻言一愣,互相对视一眼,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邹渊激动万分,当即就要张嘴说话,但是邹润却使了个眼色,示意邹渊稍安勿躁,斟酌了片刻,这才开口。 “老人家,恁村里的后生俺们自然稀罕,但俺须与你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俺们这行当,说得好听些是劫富济贫的好汉,说得难听些俺们就是落草的贼寇,虽是不缺吃穿用度,但是干的是刀尖上添血的营生……” 邹润话未说完,邹渊在一旁边兀自急了,山寨眼下缺兵少将的,这回好不容易有人主动打算上山,自家这个大侄子怎么硬把人往外推,他忍不住就要开口反驳,却不料被三位老者抢在了前头。 “大王啊,俺们三个也活了这一大把年纪,恁说得俺们如何不知,只是这眼下年头不比仁宗皇帝那会了。” “是哩是哩,就连神宗朝的日子也赶不上了……唉……” 三个老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剖白心迹。 “俺们这靠着海,地力贫瘠,累死累活伺候那几亩薄田,一年也打不出几斤粮食,想靠庄稼糊口那是笑话。没奈何,只能靠海吃海,满村的庄户人家除了煮盐就是打鱼。可是煮盐就得向官府交柴火钱、灶头钱等各种苛捐杂税,若仅仅如此也就罢了,可辛辛苦苦煮出来的盐只能卖给官府,官府给的价钱低不说,还总是压着拖着,不瞒恁说,就是去年冬上的盐户钱到如今俺们也没见半文呐!” “就是就是!他官府不给钱还要强收俺们的盐,这煮的盐又不许俺们私卖,种的粮食又吃不饱……唉,俺们小民百姓恁地苦,呜呜……” 说到动情处,三位老者无不是泪流满面,都将袖子掩着面部痛哭流涕,这边的场景和打谷场上人来人往,扛着粮食喜笑颜开的氛围形成了强烈的反差,邹润邹渊也只好一边陪着叹气,一边耐心劝解,老者们稍稍止住哭泣,又接着哀告。 “煮盐做成了赔本买卖,满村人只能凑钱买船下海打鱼,指望着弄些鱼鲜卖钱糊口,可是打鱼就要去官府登记为渔户,当了渔户不仅要交税,还要服劳役!想俺们风里来雨里去,大涛大浪里用人命网上来的渔获,光税钱就舍去了一半。若是如此,苦虽苦,倒也能落得个糊口,可是官府对渔户的劳役实在是太长,一年中要服小半年的劳役,连人带船一走就是小半年,不是运河上跑纲船,就是大海里运货物,一旦有个风高浪急……官府连一文的抚恤都没有啊!” “这下海打鱼运货可不比种庄稼,那是在龙王爷嘴里抢饭吃啊,去年一年,俺们就沉了两条船,好些个壮劳力都将命撇在了海里,连个全尸都……” “呜呜,大王啊,实在是活不下去了啊……” 前因后果听得明白,邹润这才知道古代的百姓求生如此艰难,邹润无法想象,这还是太平年间的日子,老百姓都活得如此艰难,那若是靖康之难来临,这片土地上的劳苦百姓又会有什么惨无人寰的遭遇? 可能大概也就是后世儒生在史书上轻描淡写的补上一笔“千里无鸡鸣,白骨露於野”吧…… 想到此处,邹润长叹一声,拉起一位老者如同枯枝鸡爪般的手掌,感受着掌间老茧摩挲传来的粗砺,他哽咽地点下了头。 老者们见得了首肯,先是欣慰着笑,可笑着笑着却又忽然抱头而泣。邹润知道,他们笑的是村里的一些后生终于可以吃上饱饭,而哭泣的是,却不知这饱饭能吃上多久…… 巳时时分,队伍全部收拾完毕,三四十辆大大小小的车子,上面满满当当载着从黄家缴获来的粮食、布匹和财货。除了套上笼头用来拉车的牛马驴骡,其他的鸡鸭鹅猪羊等大小牲畜,能关起来的用箱笼关了,关不下的由喽啰成群的驱赶着,整个队伍庞大而臃肿,但是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托黄家父子的福,回山之际,邹润邹渊也终于骑上了高头大马,回首望着队伍里多出来的三十多号青壮汉子,邹渊早笑出了一脸褶子,偌大的嘴巴从始至终就没合拢过。 面对道旁拥挤而来,挥手作别的村庄百姓,邹润向他们郑重承诺,“诸位乡邻,承蒙信任,将恁些青壮托付于我,别个不敢保证,他们上山之后,我自将他们当做手足兄弟看待,有我一口干的,绝对不让他们喝半口稀的!有违此誓,俺邹润愿遭雷齑而死!” 言罢,拱手为礼,而后手中马鞭一挥,十几个喽啰将手中火箭射入黄家大院,在冲天的火光的映射下,庞大的队伍和道边百姓依依不舍的道别,开始启程奔赴几十里外的登云山。 第十五章 乃思良将 此时天色大亮,红彤彤的日头挂在半空,一行人赶着牲畜和车子,唱着凯歌,在道上紧赶慢赶,邹润骑着马匹,往来巡视,催促部下抓紧赶路。 邹渊也没能闲着,在邹润的要求下,他点起几个能骑劣马的喽啰充当起的队伍的斥候,前后各撒出十里的范围进行侦查,以五里为限,轮番回报。 不比队伍中欢天喜地,乐不可支的喽啰们,邹润此时满腹心事,从始至终都紧紧绷着神经,只是面上不显罢了。 在队伍出发前,陈宣费尽手段,终于从黄则礼卧房墙壁的夹层中找到了一个小匣子。里面有私盐贩买卖的账簿,有贿赂官员的本子,以及前往那座海岛的海图。邹润第一时间就打开看了,本子上记载的人很多,除却黄县知县,但大都是一些不上台面的吏员。 但饶是如此,邹润也不敢掉以轻心,这黄县乃是望县,不但县里有上百土军弓手,周围也驻扎的有一营禁军,虽说在后世说起大宋禁军的战力不免引人发笑,但是转换了时空后,邹润在不知底细的情况下当真笑不出来。 他心里跟明镜似的,就眼下自家队伍这模样,万一这期间真个走漏了消息,黄知县痰迷心窍,打算派出人马给黄则礼报仇的话,那后果必定是不堪设想。 登云山可战之兵实在太少,这回不过是拿下了一个小小的村中大户,就得倾巢而出,所有的人手都用于转运战利品,邹润手头上连一只像样的应急机动兵力都没有,万一有突发情况,邹润早就做好了第一个冲上去厮杀的打算。 手中紧紧攥着见了血的红缨枪,腰间腰刀也被调整到了最顺手的位置,邹润一边防备着随时可能出现的敌情,一边在心里暗暗琢磨,也不知道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现在到底是在东京,还是已经被刺配沧州。 只可惜邹润清醒不久,还没顾得上打听林冲的消息,他不由得暗自祈祷,“林教头啊林教头,千万要等着我啊,千万不要着急忙慌的投到王伦那个大草包手里了,那可真是明珠暗投啊……” 就在邹润提心吊胆,万分紧张之际,一阵急速的马蹄声响起,由远及近,渐渐清晰,他下意识地挺起手中长枪,绷紧全身的肌肉,准备厮杀,可当见到队伍前方丝毫不乱,这才意识到来的应该不是敌人,而是自家探马斥候。 果然,来者正是出林龙邹渊,邹润这才放下戒备,悄悄垂下手中长枪,暗道自己太过紧张,好似惊弓之鸟。 “吁!!!” 邹渊马术不错,在距离邹润一丈远近的地方就稳稳的收住马势,这一近身邹润就瞧出了不对劲,只见邹渊一身麻绢长袖衫上破了好几个窟窿,身上那幅牛皮铠也是歪歪斜斜,整个人灰头土脸,仿佛刚刚和人厮杀过一般。 不等邹润开口询问,邹渊抢先告诉了他一个让他喜出望外的好消息。 “甚么!你说你遇见了锦豹子杨林和火眼狻猊邓飞!!!” 原来此事十分巧合,这杨林邓飞本是邹润邹渊的旧日相识,向来在河北辽国一带活动,只是不知为何突然现身登州地面,而且还做起了蒙面剪径的勾当。 刚刚却把邹润派出去的探马当做了行货,那邓飞善使铁链,埋伏在草中,将铁链甩出,卷住骑马喽啰扯下地来,先夺了马,又准备去喽啰身上摸些钱财,却不妨撞上了后续骑马赶来的邹渊。 邹渊脾气暴躁,眼见如此,哪里搭话? 心中无明业火忿起,当即就打将上去,一杆铁棒直带风雷之声。那杨林见状翻身上马,也拿枪来并,手中笔管枪不弱分毫,二人在林中你来我往,枪刺棒砸,交手二十余回合,难分上下,好在后来邓飞眼尖,认出乃是故人,这才止住了这番厮杀。 登云山上,四个好汉互相执手,一同踏进聚义厅,一番推让,邹润去上首位坐了,邹渊则陪着杨林邓飞在下首坐地,待喽啰奉上茶水,四人说起刚刚山下发生的这宗尴尬事。 底下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将这场误会分说明白,邹润坐在上首静听,频频点头,面上不动声色,实则心中大喜。 暗道当真是上天有灵,自家刚刚还在马上心心念念着林教头,老天爷转眼就将两位实力不俗的好汉送到了面前。 正所谓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这锦豹子杨林原著中位列地煞第五十一位,石碣上的地暗星(天罡中的天暗星是杨志),此人堪称是万金油的存在,在梁山的本职是马军小彪将,但是实际上他干的活却是五花八门,他外出打探过情报,干过步军也干过水军,连去北边买马这种活计都完成得像模像样。 在曾头市之战中,他带着石将军石勇一边逃避险道神郁保四领着几百号人的追杀,一边还能乔装打扮,混进曾头市中成功刺探到了情报,可谓是胆大心细。在猛将遍地的梁山上他虽然并不以武力值出名,但是也堪称多面手了。 火眼狻猊邓飞就更不用说了,原著梁山军中的马军将领,突出的就是一个靠谱,人品德行在一百单八将中那是一挑一的存在,面对才过于己的裴宣,他二话不说让出寨主之位,可见心胸宽广,有敬人成人之美。加入梁山后,在大大小小的战斗中,他不避箭矢,先后从敌人手中救下了秦明欧鹏等人,就连最后死亡也是为了去救秦明而被石宝砍成两段,可见其和朋友是肝胆相照,为人是义字当头。 看着座中人高马大,体型健壮,一身江湖经验点满的锦豹子杨林,还有顶着一双红眼,看似面目骇人,实则战场上能为兄弟两肋插刀的邓飞,邹润是越看越满意,越看越欣喜。 “山寨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得此天赐良机,这回说甚么也要将这二人说入伙。” 心中打定主意,邹润见三人说完,酝酿片刻,开口道:“一别数年,久未谋面,不曾想今日有幸能再见二位哥哥,得以再拜尊颜,加上早间俺山寨又添了笔大进项,当真是双喜临门啊。” 邓飞是个实诚人,这场误会实是因他而起,刚刚又从邹渊嘴里得知邹润眼下已是一山之主,山上上百号大小喽啰,无一人不钦服他,自家又理亏在前,哪里敢当邹润如此客气,便赧颜道: “邹寨主恁地说,俺却不知脸往何处搁,是俺此番乱了江湖规矩,没有拜山就在贵宝地剪径打劫,后又伤了贵寨人马,此事若换了旁人,只怕俺少不得要三刀六洞,自惩谢罪,恁大人有大量,宽恕此番,对俺已是恩德不浅,却不敢当哥哥二字。” 邹润闻言连连摆手,见邓飞说话间带着几分拘束和惶恐,知道他应该是顾及自己的身份,担心事后算账,于是便捡起往日旧事,打起感情牌,也好为后续邀请入伙做个铺垫。 第十六章 地煞二星 “哥哥哪里的话,遥想两年前,二位哥哥和石将军石勇与俺叔侄二人在登州相逢,一见如故,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在酒肆中说些江湖故事,较量些拳脚枪棒,恁地投机投缘,那段时间是多么快乐!后来石勇去投奔了他心心念念的柴大官人,二位哥哥也告辞离去,自那之后便久不见音讯,俺几番和叔叔说及,都是扼腕叹息,恨不相逢啊。” 见邹润邹渊主动提及旧情,重逢之喜溢于言表,头带范阳笠的杨林心中一宽。上山之时,他就有过顾忌,自己和邹氏叔侄相交时,都是一般的境遇,都是漂泊江湖以求生计,可眼下自己和邓飞还是小打小闹的做着不上台面的私商勾当,而这对叔侄却已经占山为王,手下百十喽啰,呼来喝去,好不威风。 杨林久历江湖,不知见过多少所谓的好汉,得势之前和得势之后完全是判若两人,此番久别再重逢,更兼还犯了江湖忌讳,可这两位旧友却毫无芥蒂,只把心来相交。杨林这么多年见过太多的人情冷暖,江湖险恶,看着厅中细声抚慰,无有丝毫架子的邹润,还有豪放爽朗的邹渊,他感动万分,眼圈泛红,站起身道: “邓飞兄弟莫做妇人态!邹氏叔侄乃是真好汉,他俩既然端的敬俺们,爱俺们,俺们自与他们真心结交便是,休得恁地聒噪,平白叫人看低了俺们兄弟。” “只是好汉面前不说假话,俺二人是不得已而为之,并非有意冒犯贵寨虎威,实在是内有苦衷……” 杨林这厢喝住心有芥蒂,尚自惶恐的邓飞,表明了自家态度,随后又将个中缘由娓娓道来。 “二位兄弟知道,俺与邓飞兄弟向来在辽国蓟州地界上做些私商勾当,此番浮海乘舟而来,本是打算贩些北地良马,无奈一船马匹都在海上染了病,下船之后便倒下大半,虽是紧急寻了兽医医治,又哪里能够顶事,三五日间马匹死个干净,本钱尽数折了,连返程的盘缠都没找落。” “有道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那船家不见钱财,便不容俺们上船,没奈何,俺们便盘算胡乱做上几笔没本买卖,后来的事大家便都知道了。”说完事情首尾,杨林意犹未尽,又感慨道: “真个是一别三日,士当刮目相看,邹润兄弟虽是俺们几人中年纪最小者,却真个是干大事的人,直将山寨经营恁地兴旺,倒叫俺们看得眼热……” 回过神来的邓飞也不再扭扭捏捏,他也是个直心肠的汉子,闻言十分感叹,接口道:“杨林哥哥说的有理,一般都是娘生爷养的汉子,但个人际遇却恁地不同,邹润邹渊二位兄弟在这登州大展拳脚,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好不痛快,可俺们二人却东躲西撞,这么多年也没个安身立命之所,至今还漂泊江湖,眼下连回去吃老本都难哩!唉!” 话头说到这里,邹润已听出了八分意思,杨林邓飞二人都对眼下境遇不满,厌倦了漂泊江湖的日子,想寻一处安身立命之所,此时不开口,更待何时? 邹润打起精神,坐直身体,定定的盯住二人,发自内心的说道:“二位哥哥可否听我一言?” 杨林邓飞心有所感,互相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热切之情,一同站起身来,朝着邹润拱手道:“寨主但讲无妨。” “自古道,草活一秋,人活一世,似二位哥哥这等江湖豪杰士,学得一身本领,却只能流落江湖,恁地埋没好汉。我登云山虽然人马稀少,钱粮不丰,但也有百十喽啰,武备齐全,城寨坚固,州县官兵几番来犯,奈何我不得!”邹润说此话时先抑后扬,自谦中带着满满的自信。 而后话头一转,展望未来,直抒胸臆,“小弟素有替天行道之志,今日冒昧开口,还请二位哥哥休嫌登云寨小,请在小寨歇马,各做一把交椅,你我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富贵患难与共,不知尊意如何?” 邹渊知道自家侄子是个做大事的人,一改往日不肯容人的做派,之所以将这二人邀请上山叙旧,也是早有此意,不过他嫌弃侄子说话太文绉绉,怕杨林邓飞理解不透,于是就用当下绿林就流行的话说道: “二位兄弟都来山上做个头领,俺侄子领着大伙大秤分金银,大碗吃酒肉,同做好汉,岂不好么?” 眼见这主事的叔侄二人一同发话,杨林邓飞心里不再有半分犹豫,当下推金山,倒玉柱,在厅上拜倒在地,口中喝道:“愿为寨主执鞭坠镫,共兴山寨!” 邹润大喜,和邹渊一道将杨林邓飞扶起,四人在厅中执手而立,相顾大笑,豪气干云,笑声响彻内外,山后林中惊起一片飞鸟。 聚义厅外喽啰们闻声都来贺喜,邹润当即吩咐,大小喽啰尽数都来参拜新头领。当下聚义厅内燃起一炉好香,当值的喽啰在厅前擂起鼓来,不多时,漫山喽啰,大小头目,具都到厅前站定,邹润随即请杨林坐了第三把交椅,邓飞坐了第四把交椅。 四人分上下坐定,底下喽啰跪下参拜,看着地下密密麻麻跪倒一片,邹润强压心头激动之情,温声教大家起身,而后大手一挥,宣布今日伙房杀猪宰羊,从午到晚,大宴全天,喽啰们听到此处无不欢喜。 带到众人欢声笑语下去准备时,邹润单独叫住了人群中的陈宣。陈宣闻声止步,转身走回厅上,先对着四位头领行了团礼,见邹润没有继续跟他说话,他便垂手肃立在厅下,显得很是沉稳。 邹润见状暗暗点头,更觉此人是个可造之才。他转过头去,对着邹渊三人说道: “山寨新添头领是为一喜,此番下山收获不小是为二喜,此等双喜临门,依我之见,便借今晚之大宴,就将此次所缴获钱粮按例赏赐于山寨头领头目和大小喽啰,不知叔叔和二位哥哥意下如何?。” 喜上加喜之事,邹渊自无不可,他本是个爱热闹的性子,听了侄子的言语连连叫好。 杨林邓飞见自家刚刚当上头领,寨主就将钱粮赏赐这种大事拿与之商议,知晓这是邹润看重之意,心中很是受用。 但是二人也都明白分寸,绿林之中涉及钱粮调拨和人事升迁事宜向来听凭一寨之主一言而决,自己未立寸功,如何能够置喙?所以都回到道,“全凭寨主安排。” 第十七章 论功行赏 邹润见无人反对,这才对陈宣交代起来,“陈宣兄弟,古人言:赏不逾时,罚不过夜,休要嫌我严苛,此时别个休息得,你却休息不得。离晚间开席还有两个多时辰,便依着山寨旧例,速速将赏赐的数目整理出来,要具体到人,此事可有难度?” 陈宣昨夜受邹润大恩,早有报效之心,直接跪在厅上,以头叩地,“寨主折煞小人,寨主为俺雪恨报仇,便如俺的再生父母一般,但有何事,直管吩咐,水里火里,俺陈宣也不皱半个眉头!钱粮赏赐之事,俺已有腹稿,现在就可报与寨主和众头领知道。” “依照成例,昨日所得粮食布匹,牲畜等项,众人不得私藏,俱应收入公库。所得银钱五千贯,先分做两份,一份收入山寨公库,以备公用,另一份再大致分为两份,大的那份按人数发放给各头领,小的那份按照人数和功劳赏赐给山寨大小兄弟。” “山寨头领四名,每人约得银钱三百贯。山寨大小兄弟一百三十余人,头目每人可得银钱约二十五贯,喽啰每人可得银钱约八贯!其间有立下大功者,因战负伤者,赏赐数目陈宣不敢擅专,还请寨主示下……” 见陈宣居然在未得自己授意之前便将此事做了筹划,邹润心中很是欣慰,但对于他这个赏赐方案,邹润却打算做些局部调整,就在他打算说出调整意见时,却见交椅上的杨林和邓飞联袂起身。 杨林性子老练,当先说道:“寨主容禀,非是俺兄弟不懂规矩,敢置喙山寨钱粮之事,实在是俺兄弟二人新近上山,不曾有半分功劳,此番赏赐万不可有俺们的名字。” 邓飞也随之表态,“寨主爱护之意,俺如何不知?只是无功不受禄,俺火眼狻猊好歹也是要脸面的人!”他将胸脯拍得啪啪作响,生怕被人误会成了爱财之人,“好大金银谁不喜欢?但俺只愿凭手中刀枪去取!” 这话叫陈宣听了心中一慌,他这份方案本就存了几分私心,原是为了向二位新头领卖好才加上了他两人的赏赐份额。但看这二人语气坚定,面色严肃,看来并不是假意推辞,而是肺腑之言。不由得暗自稀奇,世上竟然还有这种不爱钱财之人? “既然如此,那便如二位哥哥所言,这赏赐分例再改一改……” 杨林邓飞此举,早在邹润意料之中,这二人都是正经的好汉,自然不肯接受无功之赏,陈宣的小心思他其实也猜到了几分,但是并未点破,毕竟水至清则无鱼,只要决定权牢牢地抓在自家手里,底下人有些许小动作,邹润并不准备一棒子打死。 手指在交椅扶手上敲了敲,邹润沉吟片刻,说出一份新的方案。 “在原方案上做些更改,大的那份按照人数和功劳赏赐给山寨大小兄弟,山寨大小兄弟一百三十余人,头目每人赏赐银钱三十贯,喽啰每人赏赐银钱十贯。立有功劳者,视其功劳大小,再追加赏赐五至二十贯不等。因战负伤的两位兄弟,额外赏赐十贯,并且由山寨承担他们的一应医疗费用!” “小的那份我与叔叔各取六百贯,杨林邓飞二位头领并未参战,此次赏赐就暂且不算他们的份额。如此可好?” 邹润说完,邹渊杨林邓飞三人互相看了看,都点了头,此事就算定下。 陈宣见头领们达成一致,便准备退下去着手分发财物,却不妨又被邹润开口叫住。 “且先去账上支取三百贯钱来。” 宋代铜钱一般一枚重4克,一贯铜钱按600枚算,每贯重5斤,三百贯铜钱就有1500斤,邹润要用钱,陈宣自然不可能傻乎乎的抬过来几大箱铜钱,他只是很快捧着一个蒙着红布的大托盘进来。 三百贯钱约合三百两银子,差不多三十多斤重,饶是陈宣已用双手捧着,但仍旧显得有些吃力。 邹润下来掀开红布,盘上摆着六锭大银,每锭约重五十两,成色极好。这时邹渊已然明白邹润何意,他张了张嘴,面上闪过一丝不舍。 这可是上好的三百两雪花纹银…… 邹润面带笑意,抓起三锭,走到杨林身前。“方才赏赐二位哥哥已然推却,些微薄礼,不才却是小弟私囊之物,哥哥们休嫌轻微,权做见面之礼,还请收下。”说完,将头一偏,示意陈宣将剩下将盛着剩下三锭白银的托盘送到邓飞面前。 好大的手笔!杨林邓飞不由得暗自咂舌。 他们一直在江湖上做些私商买卖,所谓私商,含义极广,包括但不限于贩卖私盐,走私马匹茶叶、销售赃物、赌博放债,甚至有时候还会兼职抢劫剪径。说白了就是什么来钱干什么,做得都是违法范禁的买卖,风险不可谓不大,年头好的时候,除却本钱和耗费,辛辛苦苦下来,一年也就增添些三五百贯钱进项。 寻常百姓小康之家的全部家产也就是这个数目的半数,这份见面礼不可谓不厚,杨林邓飞自觉有些烫手,面面相觑之下,再度推却。 “二位哥哥可是嫌弃小弟心意不足?那好,陈宣,去,再取三百贯来!” 眼见这两位直汉红着脸,说甚么也不肯收下,邹润没办法,只能佯装生气,那话相激。 邓飞杨林吓了一跳,杨林赶忙去拉住作势欲走的陈宣,邓飞则朝邹润苦笑着解释,“寨主恁地直折煞俺们了,俺如何敢小看寨主心意?寨主好意俺们自然心领,只是……” “好!听到没有?邓头领说他心领了,既然心领了那就代表收下了。”邹润可不管那么多,拿住邓飞的话头,就强行将此事定下,“来人啊,将这些银子送到给二位头领准备的厢房里去!” 厅外看热闹看了多时的喽啰走上前来,笑嘻嘻的接过托盘,转过聚义厅,自往山后去了。山后早就备好了两件宽阔敞亮的厢房。 “好了好了,昨夜一夜未睡,我也困了多时,俺先去睡了,午饭使人送我房里来,晚宴再叫我起身。” 邹润连打几个哈欠,以回去睡觉为借口,示意喽啰将二人拦下,自己却瞅着机会就溜,临走时还不忘拉上了犹自不舍的邹渊。 这下二人没了法子,只得接受现实,陈宣又是个有眼色的人,借口要整理账目,也脱身溜了。 这时厅上走来两个喽啰,朝着杨林邓飞抱拳说道: “寨主将令,二位头领新近上山,身边不可无人使唤,让俺二人各挑了五个机灵些的喽啰,专候二位哥哥调遣。” 先是不纠前罪,而后以礼相待,再是盛情相邀,最后变着花样的送与金银,还早早的安排好了房屋与人手服侍。 如此厚待,端的义气深重,直叫在江湖上苦熬多年还未找到容身之处的杨林邓飞二人打心眼里感动。 “兄弟,莫要推辞了,天可怜见,俺们这回算是遇见明主了。谁能想到,两年前结下的善缘此时开花结果,这些财物,还有服侍的喽啰俺们都收下,往后寨主但有差遣,俺们刀山火海,只顾闯将去便是!不可忘却这番恩情啊。” “哥哥说的极是,俺也这般想哩。俺小时候爱去勾栏里听人说书唱戏,说那李世民当秦王的时候,魏征和尉迟恭都曾累次冒犯侵害于他,但是秦王却不计前嫌,极其看重二人,厚礼相待,终成史书佳话。俺观寨主言行举止间真有秦王之风,如此俺们便尽心尽力辅助与他,叫绿林之中也传播俺们的好名字。” 空旷的聚义厅中,杨林和邓飞红着眼睛,言语之间几番哽咽。 只有漂泊江湖多年,却无所依靠的人方才清楚明白这份难以言说的心境,这二人都是感情重义的汉子,邹润发自内心,毫无做作的各种举动,只叫他们打心眼里感动,当即互相勉励,只等着以后报此恩遇。 第十八章 后手频出 夜间登云山再度迎来了一场大宴,宴席开始前陈宣支开一张大桌子,打开花名册,一个个地喊着名字,每上来一个人,便按照功劳大小分发银钱。 “齐大牛,此次从寨主出战,赏钱十贯,加之开门有功,追加赏钱五贯!”陈宣先公事公办地点名唱数,随后话音一落,又换人诚挚的笑容,“呵呵,齐大哥,合计赏钱十五贯,恁点点吧。” 被点到名字的齐大牛带着一脸不敢相信的表情走上前来,当一大捧铜钱被塞进他的怀里,他犹自以为自己尚在梦中,毕竟这是他上山一年来拿到手的最大的一笔钱。 以前邹渊当寨主时,全靠着打劫山下经过的商队过活,可那些商队又能有多少油水?加上邹润又不是个大方的主,所以他之前虽然也敢打敢冲,但是领过最多的一次赏钱也不过到手三贯而已,即便如此,到手的铜钱也都是当十的大钱或者品质拙劣的铁钱。 哪像现在?自己怀中的钱币都闪着温润黄光,这可是含铜量十足的上好铜钱啊,若是往后都是三两个月都能遇上一遭这种美事,那该多好啊。 齐大牛一个劲地抹着眼泪,不停地给陈宣鞠躬行礼。 这倒吓坏了陈宣,他略读过几本书,知道恩出于上的道理,大庭广众之下受此大礼那是明摆着犯忌讳。于是忙不迭的走过桌子,一把扶起齐大牛,又急又气。“齐大哥,恁这是作甚?岂不是要坑害于俺?这都是寨主的恩德,若是要感激且去寨主那行礼便是,切莫折煞小弟啊。” 齐大牛这才如梦初醒,擦了一把泪眼,就打算去邹润跟前磕头,可陈宣却再度给他拉住。 “齐大哥,恁弟弟齐二牛还卧病在床,他的赏钱一共有二十五贯,恁一发帮领了吧,在这签字画押就行。哦对了,寨主吩咐了,以后所有因公负伤的兄弟,医药养伤费用山寨全包!” 齐大牛是第一个,马上就有第二个,第三个,包括这回刚刚投奔上山的三十多人,一个不拉的全都有份,沉甸甸的赏赐捧在怀里,每个人心里都是热乎乎的,眼睛也都是泪汪汪的。 这可叫邹润吃了大苦头,酒席上,他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个严严实实,就连杨林邓飞都难挤进去,几乎所有人都噙着热泪,想敬上一杯水酒,表示内心的感恩效死之情。 盛情难却,众意难拂,在一百多只高高举过头顶的酒碗的簇拥下,邹润最终是笑着倒下,酩酊大醉。 天渐渐大亮,山风吹拂走山间迷蒙的雾气,树梢的鸟儿们开始吟唱,外面热闹的喧嚷声透过薄薄的窗纸,清晰的传入到了邹润的院子。 可能是穿越给这具身体带来了一些玄妙莫名的变化,邹润明明是大伤初愈,昨夜又是大醉一场,但是仅仅经过一夜的休息,邹润就再无半点不适,甚至感觉体力充沛,精神振奋,是以他今日起了个大早,此时坐在自己院子里,悠闲的吹着山风,等着人。 窗外的喧闹声是邹渊杨林邓飞三人招呼新上山的三十多个青壮在整编入队,这也是邹润在昨天就和众人议定的方略。 在昨夜大宴开始前,邹润将一众头领叫到自己小院,说明了黄则礼身后的干系,邹渊三人听完都知道早晚就要厮杀,于是一致同意了邹润的整编方案。 于是昨晚酒宴正式开始前,邹润通报全寨,先是又提拔了齐大牛、王四等一批勇猛敢战的小头目,然后又将全寨能提刀上阵的八十余名喽啰分为八队,每队设一名什长,由山寨头目充任。 挑出骑术最好的一队,由火眼狻猊邓飞亲领,训练马战和骑术。再挑出相对来说身高力壮,身材魁梧的两队,由出林龙邹渊亲领,这一队则作为身披盔甲的刀盾手。 虽然眼下山寨盔甲拢共加起来还没五副,能充做战马的马匹只有五匹,这些都可以后续想办法解决,但是训练必须提前做好。只可惜弓箭手连一队都没凑齐,眼下山寨又没有精通射术之人,邹润只好厚着脸皮自己先带着操练。 剩下的五队则全部编为长枪手,锦豹子杨林就负责教授这五队枪法和朴刀,同时他还要担当抓好山下三座酒店的运行和探听消息这一重任。等到这几队人马都练出些名堂后,邹润就会在里面仔细挑选出二三十人来充作自己的亲兵队。 院外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渐渐清晰,邹润收回放飞的思绪,他要等的人到了。 “马波,赵大,赵五,见过寨主!” 望着统一做酒店掌柜模样打扮的三人,邹润不由得满是欣慰,他面上浮现笑容,“哈哈,好啊,既然到山下开店就要有个开店的样子,你们做的很好,这身行头置办的不错,很有那么几分味道。” 说罢,逐一扶起拱手施礼的三人,按着他们在小凳子上坐下,又准备起身给他们倒茶。 赵五是个机灵人,连忙从邹润手里接过茶壶,一边小心给邹润手边的茶碗注满了茶汤,一边回复道:“不敢当寨主夸赞,寨主让小的们去开酒店,小的们自然就要尽心竭力干好这件差使,如此才能不辜负寨主的恩遇和看重啊。”说话间又给马波、赵大各倒上一碗,这才在凳子上堪堪落了半个屁股,整个过程轻手轻脚,表情很是自然。 拙于言辞的马波和赵大见状又羡又恨,却下意识的跟着话头一阵附和,不住地道,俺也一样,俺也一样。 邹润见状不禁莞尔,看来除了赵五,马波和赵大虽然换了身行头,但是还是没找到当酒店掌柜的窍门,打不开嘴皮子怎么能弄的到情报呢?但是这事急不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真不行的话,便找人替换回山便是。 “好了,今日使人唤你们回山,一是想听听各自酒店的状况,二是给你们交代几件事情,咱们闲话少说,今日山寨伙房也没算你们的人头,咱们抓紧说完,你们回去也好赶得上午饭。” 面对邹润明显带着打趣意味的话语,三人都是一阵赔笑,而后互相看了看,却是由最年长的马波首先答话。 “禀寨主,山南酒店已经营业数日了,恁老人家传授的炒菜卖的很是红火,来往的过路商客行人,吃完不住的叫好,还有那卤菜,日日卖空,俺粗略估计了一番,若是按这个势头发展下去,山南酒店每月可盈利三十贯钱!” 马波说完,赵大赵五也相继交代了进展情况,山东和山西酒店也大差不差,都是靠着炒菜和卤菜闯出了名堂,甚至已经有同行暗暗使人跑来偷师了。 盈利三十贯的数目让邹润暗暗点头,这笔钱的数目虽然不大,但是代表着酒店可以在自收自支的情况下良性发展,这就意味着他提出的这项“新政”是成功的,相信假以时日,盈利数目会成倍地增加,届时不光又添一项长久进项,情报工作肯定也会随之有重大进展,真可谓是一举多得。 工作上出了成绩,邹润自然是不吝夸奖,甚至还宣布,待到年终结算,会视盈利情况作出相应奖励。激励政策一出,三人积极性肉眼可见的迸发出来,就差在邹润面前赌咒发誓,要大干特干,业绩翻番了。 有道是给完甜枣就要打一棒子,邹润见状立刻泼起了凉水。 “好了,你等的心意我知道了,但是别忘了,我让你等去开酒店可不仅仅是为了那几十贯钱的蝇头小利,而是为了让你们成为山寨上百号兄弟的耳目!探听消息,完成情报任务,才是你等的根本所在!这一点必须始终牢记在心!” 邹润少有的板起面孔,将得意忘形的三人上纲上线地训斥一番,让他们长长记性,而后又郑重的下达了三项新任务。 “有三件事,你们下山后要立即去做。第一件,马上增派人手到黄县县城,盯住县衙的动静,看看黄则礼之死官府作何反应。” “第二件,回去之后马上探听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的行踪下落。头两件事,一旦有相关消息,要第一时间报我知道。” “第三件,暗地里散出风声,就说登云山招兵买马,诚邀天下好汉入伙,愿意上山者,不拘男女老少,全数收纳,并视情况给予安家费不等,有一技之长的安家费翻倍!” “这三件大事,事关山寨的存亡兴废,你等务必要小心仔细去做,做得好时,我重重有赏!” 马波三人神情坚毅,纷纷离开座位,拜倒在地,口称,“愿为山寨鞠躬尽瘁,愿为寨主死而后已!” 第十九章 虚惊一场 七月流火,心星在卯,一个多月的光景转瞬即过。 天地间的热气开始缓缓消退,逐渐凉爽起来的天气仿佛昭示着登云山最难熬的日子同样也已经过去。 黄则礼到底只是个小角色,他的死只是让黄县和登州上下之间多了几道公文来往,并未掀起太大的余波。毕竟现在地方官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要跟着朝中的蔡太师一起粉饰太平,这是总基调和大方向,似登云山这般的小股贼寇,打破个把村落,杀了些许土财主,这种不起眼的小事要愣是往上报,岂不是明摆着和蔡太师唱反调么? 至于出兵剿匪,安靖地方,那更是笑话。 当今天下没有任何一个地方的主官会在有选择的情况下出动军队。整个大宋朝,除了边关之地,能调动当地驻军最次也得知州这一级别的官员才可,这还是小股军队调动,人数一旦上千,就要惊动路一级安抚使和经略使,再往上就要获得枢密院,甚至宋徽宗本人的首肯。 如此大动干戈,即便出兵胜利了,那么作为发起人,你的上级和朝堂诸公,对你的第一印象也是为官不力,导致地方不靖,民生不安,升迁考核也就别想落得好。如果不胜,那乐子就更大了,贬官落罪,刺配流放也只是等闲。 所以徽宗一朝,官员们深谙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能捂着的绝不公开这一为官之道。对于黄县知县,登州知州等地方官来说,眼下最要紧的事就是赶紧漫山遍野地寻摸辖区内的道士,将那些惯会装神弄鬼的法师们一股脑地送到汴京左右街道录院讲习科道声赞规仪(注1),好生伺候道君皇帝开心才是正事,其他的还是先放一放,等下一任倒霉鬼来了再说吧。 可怜邹润哪知内里关窍,他和邹渊杨林邓飞四人提心吊胆了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里,邹润天天厉兵秣马,加固寨墙,修筑防御工事,直将整个登云山打造的如同铁桶一般,漫山的喽啰被训得死去活来,生怕哪天大宋禁军就要杀将过来。 可等了一个多月,只见到黄县县城外贴了一张安民告示,无非是告诫沿海村户,要小心海贼上岸抢掠之事。 没错,黄县和登州对黄则礼一事的最终定性就是“海贼上岸,饱掠而去,不知踪迹云云……”这里面少不得有登州王孔目(注1)的手笔,他是积年老吏,做起这种事来得心应手。 “海贼上岸”,说明这和地方官无关,这是平海军清剿海盗无力,导致他们上岸来烧杀抢虐;“饱掠而去”,说明这只是偶然性发生事件,完全是贼人突发起意,而不是黄县防备空虚造成;“不知踪迹云云”,这里面的门道就更大了,这说明海贼已经跑远了,俺们就是想缉拿凶手也缉拿不上,恁要是问罪还是去找平海军的那帮丘八吧,海面上的事归他们管! 王孔目妙笔生花,一纸公文将此案手尾做得干净利索,一应罪责推得干干净净,那黄县知县登州知州看了无不大喜,都称赞王孔目“果有大才,堪当大任”,可把这厮美的屁股差点翘上天去。 当这些消息传到邹润耳朵里时,他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该开心的是,此乃虚惊一场,刚刚起步的登云山又迎来了一波安静发育的宝贵时机。不无伤心的是,就是这帮家伙的骚操作,让他知道了靖康之耻为何来得那么猛烈。 不管怎么说,达摩克斯之剑已经撤去,也该放松放松,一张一弛才是正道。 是夜,登云山再度兴起一场大宴,除了山寨各处轮值把守的喽啰,其余人等欢聚一堂,在一丛丛篝火的映照下,开怀畅饮。后山的伙房里,流水价一般往这里传送着煮好的嫩鸡肥鸭,大块的猪肉羊肉论盆上,要不是邹润不准杀牛,照着眼下这股气氛,少不得还要放翻一头牛来助助兴。 “来来来,我先敬叔叔,还有二位哥哥们一碗。二位哥哥自打上山后,便没过上安生日子,整日里被我使唤的团团转,我心里愧疚得紧,这一碗,我先干为敬!” 聚义厅上,邹润感慨莫名,举起黑陶酒碗,一饮而尽。邹渊紧随其后,嚷嚷着也要敬一碗。 “这段日子,多亏了两位兄弟帮衬,给山寨买了三十多匹好马,连盔甲都从辽国那边弄了十来套。虽说官军没来,但就凭这些东西,俺敢放出话去,即便些软脚虾来了,也奈何俺登云山不得!话不多说,俺也先干为敬!” 邹渊是打心底里佩服邹润邀请杨林邓飞二人上山这一决策。 这二人在辽国那边厮混得极熟,马匹就算了,就连盔甲这类军国重器都能弄得来,如此一来,登云山战力翻了三番还不止,他岂能不开心呢。 邹润邹渊的轮番敬酒,将杨林邓飞的情绪也都调动起来,杨林站起身来,郑重的回应道: “寨主和邹头领切莫如此,都是一家兄弟,说甚么劳苦。说到底还是寨主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若不是寨主放心将两千贯的巨款交给俺一介新上山之人,俺空着手去蓟州,如何能弄这些马匹军器?寨主以心和俺们结交,俺们自当奋力效死!” 北宋马匹价格一直居高不下,尤其是战马,其品质越靠近西北之地越好,价格也越高。杨林从登州乘船到辽国买马,相当于直接到厂家拿货,没有中间商赚差价,而且海路运输成本更低,所以每匹战马的价格只有花了不到四十贯。至于盔甲,则是从黑市上弄来的,价格有些虚高,辽甲的质量远远赶不上宋甲,一副铁甲居然也要价四十贯,这让杨林有点遗憾,认为是自己办事不力,浪费了山寨公款。 “杨林哥哥说的是,寨主就好似那秦王李世民一般,气度过人,轻财重义,直用心来待俺们。那三十多匹马一到山上,就尽数拨给了俺,如此信重,俺恨不得真个有官军来犯,好歹叫寨主和哥哥看看俺火眼狻猊的本事和心意!” 杨林劳苦功高,邓飞也不甘示弱,他红着眼眶,将胸脯拍得山响,诉说着心中的报效之情。邹润连道言重,去请他们坐下,又捧起酒坛,从上到下给三人斟满了酒。 “一家人休说两家话,既上得山来,便是上天赐与的缘分,兄弟之间不可不珍重情谊。常言道日久见人心,俺们并肩前行,生死与共,俺邹润虽不才,但是好歹要领着兄弟们干出一番事业!” “好!跟着寨主干出一番事业!来!大家一起干了!” “干!!!” “干!!!” 伴随着邹渊扯着嗓子吼起来,全场的喽啰们都红着脸,高高举起酒碗,跟随邹润一起饮下了这碗寓意美好,情深义重的美酒。 喝完这碗,桌边服侍的喽啰还欲再倒,邹润却一把拦住。“肉还可以再吃,酒却不能再用了。” “这是为何?寨主向来海量,今日不过才饮些许,如何就不饮了?”邓飞不解其意。 第二十章 发展方向 邹润闻言长叹一声,面带忧色。 “我有一言,不吐不快,权借今日之机,欲和诸位商议,是故止酒不饮。” 这一月以来,邹润压力极大,他不光要整军备战,还不停地思索着登云山未来的出路,思量许久,终于有了眉目,便想借今天这个机会,和几位头领定下山寨未来一段时间的发展基调。 邹渊三人闻言,知道事情不小,也都停下吃喝,挥退杯盏,请邹润示下。 “一月以来,山寨整军经武,实力大增。眼下山寨喽啰个个红色红润,精神振奋,举寨上下,气象一新,比之从前,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此乃诸位共同努力之结果。但须知人吃马嚼之下,每日耗费不小,又购置了马匹军器,山寨粮食尚且富余,可银钱只剩半数,似此以往,难以为继,咱们辛辛苦苦弄出来的局面说不得又要回到从前。如此岂不可惜?” 见邹润似是为山寨钱粮之事发愁,邹渊不以为意。 “寨主勿须忧虑,近来俺听得山下的小的们说,山寨的三座酒店好生兴旺,往来商旅客人极多,若是山寨短少银钱,重操旧业便是,让酒店盯住肥羊,再差孩儿们去必经之处埋伏,那定然是手到擒来之事。若是嫌此举太过麻烦,往酒里掺些蒙汗药卖,更是便捷……” 邹渊话未说完,主管酒店事务的杨林就表示反对。 “此举不妥!酒店是我山寨耳目,切不可行酒中下药害人之事,如此恐为绿林好汉耻笑,还望头领和寨主三思。”之前行走江湖,杨林最恨的就是路边黑店,最怕也是路边黑店,酒里下药的勾当防不胜防,不知坏了多少好汉,他对此向来是深恶痛绝。 但是话一出口,杨林自觉有些冒犯,毕竟邹渊资历老,还是寨主的叔叔,于是又赶忙补充一句。“俺自上山一来,未立尺寸之功,山寨若是缺少钱粮,俺愿带人下山去取!” 邓飞见出了分歧,也出来打圆场,口称愿意带人下山借粮。邹渊见状鼻尖哼了一声就要说话,邹润却咳嗽一声,抢先开口。 “诸位所说都不无道理,但是下药害人,获利微薄的紧,传出去也会为人耻笑,诚非好汉所为;打劫客商行人,时间一长,附近商路必然断绝,届时不光得不到银钱,反而酒店生意也会无以为继,亦非长久之计;下山借粮,也只是应急之举,次数少了尚可,多了必引来朝廷大军征讨,此乃饮鸩止渴,自掘坟墓之举。” 好家伙,邹润一开口就将两方意见都驳了,各种路子说的一文不值,这倒引来自家叔叔的不解。“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普天下的山寨不都是这些个路数么?”他知道自家侄子聪明,便期待着从邹润嘴里知晓答案。 邹润也不含糊,当即就将自己酝酿许久的谋划,全盘托出。但是为了增强说服力,邹润还使了一个老套但是管用的法子。 “近来我屡屡梦见一位白须白发的异人,那异人告诉我,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登云山靠着海,出路就在海上。” “梦中异人授我秘法,可在人工和柴火减少半数的情况下,反使海盐成倍的增长。我既得此法,苦思良久,寻思何不自己做贩卖私盐的生意?只需寻上一处小岛,在岛上用秘法出盐,少了人工和耗费,我们的盐必然成本低廉,届时只需用船只运往四处贩卖,还怕没有买家?还怕缺少金银使唤?” 神鬼之事历来有属性加成,邹润又说的一本正经,煞有其事,杨林邓飞二人心里已然信了五分,二人说道: “此时事听来玄幻,说句实话,若非从寨主嘴里说将出来,换了别个,俺只怕早就老大拳头打过去了,只当是唬鬼则个。” “是哩是哩,俺行走江湖,不知见过多少惯会装神弄鬼的鸟人,但是偏偏寨主这话,我宁信其有。俺邓飞旁的本事没有,但是俺信自家这双眼睛,红是红了点,但是看人却从未出过错!寨主,俺是个粗人,恁既然有了计较,俺便按恁的法子来,恁直管吩咐便是!” 邹渊就更不必说,这段时间他在邹润身上见到了太多的变化和太多的不可思议,再加上二人又是血亲,邹润说梦到异人,他却深信不疑。 邹润口中所谓的异术其实就是晒盐,但是这个法子技术门槛低,若不找个隐蔽的场所施展,只怕用不了多久就会别人偷学去,到时候贩盐致富这条路子就走不通了,所以不得不以异人托梦的方式说出口。 厅上三人不疑他有,反而都是出言支持,邹润不由得将准备好的一肚子说辞又吞了下去。这种被人无条件信任的感觉让他深受感动。邹润暗暗发誓,一定要带他们摆脱原著中的厄运,闯出一条通天大道。 “好!诸位鼎力支持,那我就直言不讳。我虽有秘法,但具体施展也需盐户去操作,而且寻觅海岛也需要海船和船手。所以眼下有件要紧的事去做。” “上次从黄则礼那厮家抄得一本账本,上面记载了这黄县许多大小私盐贩子,其中有三人民声极恶,都是与官府互相勾结,欺压良民百姓之辈,百姓怨声载道。明日劳烦诸位带人下山,分三路出击,为民除害!所得钱粮,全都用来购买船只和招揽盐户与船手。” “至于合适的海岛,我也早有谋划,就是黄则礼嘴中所说的那处岛屿,在东南方向,唤做砣矶岛(注1),那岛屿颇大,可容纳上万人马,正好适宜作为出盐之处。岛上虽有一伙鸟人盘踞,但只要俺们有了船只,聚齐人手,定然是手到擒来。” 一席话说下来,邹润口干舌燥,杨林等人也听得格外认真,他们都是不是庸人,见邹润如此有章法,对这异人异术之说又信了几分。事关山寨未来发展,他们纷纷起身抱拳说道: “士气可鼓不可泄,练了这许久的兵,也该叫孩儿们出去见见血了,寨主勿忧,明日一早俺们就带人下山,寨主只需坐镇山寨,静候佳音!” 第二十一章 名声大振 邹润到底没有如杨林邓飞所说留在山寨坐镇,这个活计让他以尊长为由,甩给了邹渊,他自己则坚持领兵下山。 被狠狠操练了一个多月的喽啰,个个龙精虎猛,状态极佳,在快马和盔甲的加持下,登云山喽啰突袭和攻坚的能力大大加强,两日之间连破三处庄子,其中一次还是夜间作战。 消息传出去后,直吓得周围的富户个个都成了惊弓之鸟,忙不迭地收拾细软跑进了县城和州城,或许只有那厚厚的城墙才能给他们以安全感。 邹润每打破一处为富不仁的大户,就必干两件事。一是大搞公审,视罪行深浅现场惩处,凡是手上有人命的地主老财,审完之后都是咔嚓一刀了事。二是狠刮地皮,每次邹润都组织大量了牛车马车来转运战利品,凡是用得上的统统搬走,同时还不忘给村民发粮发钱,百姓们无不交口称赞。 眼下独角龙的绰号是没人再叫了,但他新绰号却出现了严重的两极分化。附近的老百姓都说他是惩恶扬善,劫富济贫,仗义疏财的小秦王,而当地的财主大户则称呼他为爱管闲事邹刮皮。当山下酒店将这个消息报上来时,邹润一时之间是哭笑不得。 总之登州地界上,邹润如今是名声大振,就连登州城门外也出现了缉拿海贼贼首小秦王邹润的告示,只不过那告示上将邹润画的是积极抽象,完全是一副头顶大包,凶神恶煞的模样,这也可以看出来,官府完全是虚应故事,压根没打算真的将他缉拿归案。 这名声一大,来投靠的人就多了,加上三座酒店早就散出了登云山还给予安家费这一说,一连大半个月,上山入伙之人络绎不绝,足足有三四百人。这三四百人里以海边的盐户渔户居多,因为邹润承诺无论男女老少,尽数收纳,所以还有不少拖家带口前来投奔的。 邹润自然是信守承诺,上山之人全都按人头给予安家费,视投奔之人的本领大小分别给予五至二十贯不等。要知道这个价格可着实不算低了,宋朝的禁军在招人时也会发放安家费,名曰招剌例物,所谓招剌就是给士兵身上刺上相应的军号名称,而例物一般就是每人十贯钱的标准。 虽然光这一项支出就花费了近四千贯,但这钱花的不亏,这三四百人中邹润筛选出来不少身怀一技之长者。能提刀上阵的青壮的二百出头,会操作船只的熟手有三十多人,会打铁的有四五个,其他杂七杂八的手艺人有七八个,其中一人居然还粗通医术。这可把邹润乐坏了,当即就决定成立打山寨铁作坊和医院。 山上一下多了这么多人,当务之急乃是扩大房舍,好在登云山山势很大,足够驻扎个两三千人,加上山中树木极多,众人一齐动手,房子的问题很快解决。等到人员全部安顿下来,邹润又马不停蹄地开始重新整编队伍。 目前登云山上的人数已经超过五百,其中老人小孩和女性占比不到五分之一,经过和三位头领的商量,定下步军喽啰三百人,其中包含长枪手二百人,刀盾手五十人,弓箭手五十人;马军喽啰五十人;水军喽啰五十人;其余人手都放在酒店和后勤系统中使用。 当然,这其中除了长枪手的装备能勉强配齐以外,其他的都十分欠缺。没奈何,邹润只能厚着脸请杨林邓飞再跑一趟,并分别塞了五千贯的专款。邹润交给邓飞的任务是,让他从登州乘船回辽国,第一任务是买战马,多多益善,其次是购买武器装备,以弓箭盔甲为主,刀枪次之,后三样是在买不到的话就买铁,反正现在山寨有了自己的铁匠,大不了买铁回来自己打造便是。 而交给杨林的任务则是让他扮做客商,去登州造船厂去买船,毕竟现在山寨是空有水军,却连一艘像样的海船都没有,只有七八艘海边渔民出海打渔的小鱼船,这种小船在海岸线附近还能凑合,但是要指望坐着这船去砣矶岛,那可就是天方夜谭,外加自寻死路了。 之所以让杨林去,一来他江湖经验丰富,二者他没少从辽国坐船偷渡过来,多少懂点行情,有些人脉。所以邹润还特别强调两点,一是买船往大了买,二是最好买现船,即便买不了现船,也要花钱排在前边,总之越快越好。 邹润如此焦急不是没有道理的,之前焦急是害怕官府征剿,现在焦急则是山寨财政吃紧。邹润不止一次在暗地里头疼过这件事,登云山本来就底子薄,这回三路出击虽然大获全胜,但是到手的银钱只有一万三千贯不到,除掉各类赏赐,入到公账的只有不到八千贯,可眼下的各类必须开支就高达一万四千贯,一下就将山寨的老底子掏了个空,最后还是邹润拉着邹渊好说歹说,将他俩的积蓄一块拿出来应急才勉强够用。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所以邹润时刻盼着手下的战力快速成型,尤其是水军,必须要尽快具备一定的战斗力,不然没法拿下砣矶岛,拿不下砣矶岛,就没法开展晒盐,不能晒盐就意味着没有固定和长久的财源,那他只能不停地下山借粮,可是这样不可避免的会在短期内和朝廷的武装力量发生冲突。 而这,就是邹润一直在竭力避免的事,现在他的力量还很弱小,赢了只会招致朝廷更多更大的报复,输了就更不用说了,那就是全盘皆输,一切都是镜花水月,梦幻泡影。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在杨林的银弹攻势下,登州造船厂那边很快腾挪出了船只。五千贯的船款,一共买来了六只船。 八百料平底海船两艘,每艘通长八丈三尺,阔二丈,要价一艘一千八百贯文。二百料的尖底刀鱼船四艘,每艘面阔一丈二尺,身长五丈,要价一艘三百五十贯文。 所谓的料,大概指的是船只的可载货容积,对应的是甲板至船底的深度,甲板上面的船舱部位不算。八百料换算成载货量,约等于一千二百石左右(约合现在的35吨重),八百料的平底海船既可以当货船,也可以当战船,当战船的话可以搭乘船工水手和士兵二百人,有此船只,黄海和渤海的深海海域尽可去得。 第二十二章 伏波扬威 而买来的二百料的尖底刀鱼船,主要应用在浅海区域,黄海和渤海海岸线沿线的海域水浅滩多,大船航行很容易搁浅,刀鱼船是最适合这种海域的船只。 刀鱼船同样可以一船多用,他的特点是速度较快,既可以在近海海战中追击和抢滩,也可以在船只和岸边转运货物时应急,最多可容纳士兵五十人。京东东路辖下的登州、莱州、潍州等五个沿海州都在沿海区域设立的有巡检寨,均隶属于厢军序列,这几大巡检寨所配备的船只大都是刀鱼船,只不过有大有小罢了。 得亏邹润上辈子是个海员,而且还是个喜欢历史知识的海员,他的这番购买计划可以说是从登云山的实际出发,买来的五艘船性价比极高,实用性更强。 所以面对杨林吐槽船厂掌柜油盐不进,要价太高时,邹润浑然不当回事,毕竟钱是死的,人是活的,手上有了这些船,要不了多久,邹润就能连本带利的全部捞回来。 有了船只,有了水手,就只剩下两件事需要解决,一是船工,二是出海点。前者难度最小,有钱就行,登州靠海,吃船工这碗饭的不知凡几,邹润又是大把的银钱洒下去,立刻为两艘海船配齐了纲首、副刚、杂事、火长等必备人员,至于刀鱼船就没那么麻烦,寻常渔民稍加训练就能上手。 难度最大的就是选择出海点,因为现阶段无法打造一个港口,所以必须选择一个地点隐蔽,地形安全,来往船只不多,水文情况清晰的地方做出海点。邹润苦思良久,又实地转了好些地方,最后选择把地方定在陈宣的老家,也就是第一次下山借粮的那个村庄。 万事俱备,登云山终于迈出了向大海进击的第一步,邹润心心念念的晒盐大计终于到了见真章的时候。 政和四年农历九月中旬,邹渊再度率领大队人马留守登云山本寨,邹润则亲自领着锦豹子杨林,火眼狻猊邓飞两位头领,王四齐大牛等大小头目,以及一百多名山寨喽啰,踏上了被邹润分别命名为“伏波号”和“扬威号”的两艘海船。 天公作美,出海之日,海面上风平浪静,这种情况下平底沙船的优点尽显无疑,本就操练了一月有余的登云山水军们,熟练的操作着“伏波号”和“扬威号”在海面上一前一后,优雅的走着之字型路线。 船上的硬帆早在离开浅海区域的时候就被帆手升起,硬帆八面来风的大名不是虚传,只见帆手身边围绕着十来个登云山的水军喽啰,他们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面前的这位老师傅,如饥似渴的学习着他操作着船帆的技巧。邹润曾许下厚赏,凡是能学会操作海船相应技能的喽啰,优先提拔为头目,赏赐翻倍。 海面上无论哪个方向吹来海风,老师傅都能通过不停的调整角度,和舵手一道,巧妙地将风力转换为船只在海洋航行中的动力。望着碧波无垠的海面,嗅着熟悉的海风,站在甲板上,凭栏远眺,邹润壮怀激烈,意兴湍飞。他刚和舟师(也称火长)沟通过,不出意外的话,还有一个多时辰就可以到达砣矶岛附近,于是果断下令全军备战。 身后战靴橐橐,邹润回望,来者正是前来复命的杨林邓飞二人。 二人皆是戎装在身,头带兜鍪,身披铁甲,只不过海上不比陆地,为了增加在船上的灵活性,二人只穿了半身铁甲,什么披膊护臂抱肚等装备全都去掉。杨林照例手中一杆笔管枪,腰上多了一把腰刀,肋下还插着一把短刃。邓飞的铁链在船上不好施展,放在了山寨,这回则使的是一柄朴刀,腰间肋下同样插了几柄副武器,二人可谓武装到了牙齿。 “禀寨主,船上的孩儿们都整顿结束,打点妥当,只待寨主一声令下,俺们便好厮杀。”杨林先将准备情况告知邹润,而后又一脸佩服地说道,“大战在即,寨主却一脸平静,倘自能迎风观海,端的好兴致,羡煞小弟则个。” 邓飞也是一脸认同的附和道:“寨主真个是大将风范,实不相瞒,俺海船倒是坐了好几遭,但是却没在船上和人动过手,恰才兀自心慌哩。这边看到寨主一脸的云淡风轻,俺心里又安定下来,你倒却是怪么?” 邹润闻言一笑,杨林邓飞都是直汉,只是看到了表像。其实事情哪有这么简单,邹润知道船上所有人都是第一次海上作战,包括他自己,说不慌肯定是假的。但作为这支队伍的首领,他必须想办法维持军心稳定。所以他上船以后很少说话,为的就是营造出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但是这些话没必要跟二人说。为了安抚二人战前紧张情绪,邹润含笑宽解道:“二位哥哥勿须担忧,一切便如我之前的安排照办便是。今日作战方案我特地备了两套,一套是若和那伙贼人海上遭遇,那就只能接舷作战,此类作战我山寨兄弟已演练一月有余,料是无碍。” “另一套则是那伙贼人不备,我等顺利摸到岛上,那就是抢滩登陆作战,此类作战和陆战无异,有二位哥哥这般的猛将做先锋,更是手到擒来。且放宽心,今日必会大获全胜!” 其实这话早在几天前邹润就不止说过一次,但是眼下再听一遍,杨林邓飞二人偏偏就多了几分底气,心情也彻底安定下来。邓飞急于立功证明自己,正准备开口表表态度,却不妨桅杆上方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铜锣声。 瞭望手扯着嗓子朝地下喊道: “戒备!戒备!前方有海岛!” “东北方向!十里处有海岛!” 船上霎时乱了起来,神经紧绷许久的喽啰们开始交头接耳,四处张望,负责传令的喽啰和张帆的船工一个不慎撞到一起,继而碰倒了船上储备淡水的水桶,引起了一阵骚乱。 这厢杨林邓飞二人大怒,一边抽出鞭子,没头没脑的打将下去,一边厉声呵斥队伍中的小头目管束好各自手下。 邹润已经顾不上这些了,他现在无比渴望拥有一个望远镜,哪怕是后世小卖部里卖的最差的那种也好,他迫切的需要知道前方海面会不出现敌人的船只,以及敌人的港口到底在哪里。 第二十三章 水军初战 “还有七海里!” “三海里!还剩三海里了!” 船上已经彻底静下来了,所有人都静静伏在甲板上,大口吞着唾沫,听着瞭望台上的瞭望手扯着破锣嗓子在那凄厉的嚎叫着。 “只顾扯个嗓子叫个甚鸟,偌大的个岛就在眼前,老爷须不是没长眼睛!嗓音像死了老娘似的,恁地聒噪!” 可能是刚刚手下队伍起了乱子,连累自家被暴脾气的邓飞狠狠抽了几鞭子,心里忿忿不平的齐大牛格外听不惯瞭望手那凄厉的嗓音,将头低下,悄声的在队伍里骂着。 同样身为头目的王四闻声不由的一笑,他刚刚运气好,在队伍后边,虽然手下也有几个小崽子紧张之下出了乱子,但是好在自己没吃上鞭子,倒乐得看一同被提拔起来的齐大牛的笑话。 “哈哈,大牛兄弟,恁皮糙肉厚,便是多挨上几鞭子有算个甚么,却在这里说瞭望手的甚么不是,须不知你自己也是个聒噪嗓子,平日里叫将起来,俺们都以为是树上的老鸹飞进屋了哩!” 王四的俏皮话引来了队伍里的共鸣,不少喽啰都被这话逗乐了,都在那里吃吃低笑,这又惹得杨林邓飞二人回过头一阵扫视,杨林本待张嘴喝骂,却不妨前头传来了邹润的命令。 “到浅水区了,放小船!” 谢天谢地,邹润最害怕的接舷战终于没有发生,这伙海贼加私盐贩子警戒性低的可怕,他的两艘大船已经摸到岛屿岸边,但是海边没有巡逻艇,岸上没有瞭望塔,至于港口也没在这边海岸线上看见。 考虑到砣矶岛面积着实不小,足足有一万多亩的面积,邹润猜测敌人的港口应该在岛的另一侧。于是乎第二套作战方案正式启动。 “放绳梯!放小船!” “以小队为作战单位,什长负责指挥本队人马乘船抢滩登陆!上岸之后在岸边集结待命!” 一条条命令有条不紊的从邹润嘴中发出,事到临头他再无慌乱,在心中演算过无数次的作战计划在此刻被清晰的应用。 四艘小船,分两批将八十余名喽啰成功转运上岸,海滩上还是半点动静也无,看来这伙贼人是真的以为深处海岛便可高枕无忧,当真是取死之道,邹润暗暗啐了一口,随即发布了下船后的最后一条命令。 “你等将船只驶到岛的另一面,寻到敌人的港口,就在港口处下锚泊好,待到港口内点起三股浓烟,竖起红旗,即可驶入港口,我自使人在港内接应。” 邹润信心十足,此战必胜,交代完毕,他翻下栏杆,顺着船体一侧的绳梯降到小船,一名喽啰接住,待到邹润坐稳,小船立刻划向岸边,那边自有杨林邓飞整顿人马接应住不提。 身后大船如实按照邹润命令,拔锚起航,调转方向,借着风力,慢悠悠的驶向岛屿的另一侧去。 砣矶岛最高处有海拔近二百米的小山,是为双顶山。这伙私盐贩子,或者说海贼的巢穴就在靠近双顶山的一处背风宽阔处,约莫有二十来间房屋,稀稀拉拉的散落在山脚下,不见寨墙,外间也无人值守,看去不似强人贼穴,倒似寻常村户。 此时已是深秋季节,双顶山山顶海风刺骨,教人分外难捱,值守喽啰上哨时抱着一大葫芦酒,却早已喝得个精光,眼下正在岗楼内酣睡。 山下贼人也正散在各处房屋内食用午饭,屋里屋外,响成一片,喧腾热闹。 岛上聚义厅内,绰号海里鳅的麻顺高坐堂上,抱着一只羊腿狼吞虎咽的乱啃,他的吃相极其难看,桌子上明明摆着小刀和筷子,但他偏偏要双手并用,大快朵颐,没吃几口,汤汁和肉屑就糊满了下巴和胡须。 宋朝时猪肉贱如泥,只有地位地下的寻常百姓才会端上餐桌。而牛肉乃是犯禁之物,通常是绿林好汉的标配。羊肉作为高级贵族食品,上至皇室宗亲,下至达官显贵无不嗜吃追捧。是故羊肉价格在宋时极高,寻常小官小吏,财主富户也难得能吃个尽兴。 可麻顺则不然,他乃是个爱好享乐之人,自他他聚起这上百号人当了头领,平日里吃肉只吃羊肉,穿衣只穿绫罗绸缎,岛上的寨墙都没建立起来,但是他却早早命人筑起了高大宽敞的聚义厅供他独自居住,后院里更是强掳来了三房妻妾,穷人乍富之态不过如是。 炖的软烂入味的大羊腿散发着迷人的香气,直让周围只分了一碗羊汤,一碗羊肉的小头目们馋的直吞口水。头目们尚且如此,麻顺的那些心腹喽啰自然只有吃羊杂碎的份了,饶是如此,却也引得外间的普通喽啰抱怨不已。 “头领们恁地悭吝,这岛上的这些石头屋四处漏风,入秋来端的冷杀人则个,他们倒好,住在这聚义厅里,日日有酒暖身,隔三差五还宰只羊来打牙祭,偏生俺们只配在外头吃些寡淡无味的杂粮米饭?恁地屈杀人!” “就是,权不体恤俺们半分,都是娘生爹养的,一般给他提刀卖命,不拘是收卖私盐,还是打家劫舍,哪回不是俺们这帮人冲在前头?有酒有肉时却将俺们忘个干净,只和一帮马屁虫在里间享乐,早晚老爷吃不消这口气便投他处去!” 屋外普通喽啰怨声载道,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正愤慨,不料其中一名喽啰耳朵一动,好似听到了甚么动静,他还以为是头领的心腹喽啰在外间听墙角,不由得吓了一跳,连忙示意众人噤声,自己则悄悄打开门,打算看看外间情况。 “吱呀……” 门扉开启,那喽啰正要伸出头去看,不料一把尖刀倏然顺着缝隙顶住了他的下巴。 “想活命的闭上嘴巴,慢慢将门打开,莫要轻举妄动!” 屋外一名红眼汉子狰狞一笑,低声吩咐了一句,手上微微用力,锋利的刀尖在那喽啰的下巴处拉出一条血痕。 这喽啰身体就像被施了定身符,看着外头顺着墙根蹲了乌压压一大群的壮汉,他不由得吞了吞唾沫。 “……饶……命” 他轻声讨饶,微微举起双手,示意自己听从吩咐。 “少废话!快点开门!” 一行人辛辛苦苦转了快半个时辰,终于摸到了敌人巢穴,邓飞早就按奈不住,一双赤眼里杀意盎然,那喽啰见状不敢耽搁,只得照做,缓缓将门拽开。 屋内众人察觉到了异样,不由自主的放下碗筷,都朝门这边看了过来,就在他们张嘴喝问的时候,邓飞早就一拳撂倒门口那喽啰,带着七八个人一窝蜂的冲了进来。 第二十四章 麻顺其人 “呜、呜、呜” 看着一屋子双手背剪,被捆着结结实实,口里还都塞满了麻核桃的俘虏,邹润终于出了一口长气。 这回有惊无险,在没有惊动大股敌人的情况下,就弄清楚了敌人的实力,实在是老天庇护。 邹润不让随便杀人,邓飞一杆朴刀,至今还未发利市,看着满屋子的俘虏,他悻悻地问,“寨主,接下来怎么办?” 杨林同样投来询问的目光。 在知道这处寨子同样只有两艘海船,一百来人的时候,邹润知道大局已定,既然不是敌我力量悬殊,那么就没有必要大规模杀伤敌人。况且从俘虏嘴里知道这麻顺并不得人心,邹润就有了收服余众的心思,所以他当机立断地道: “擒贼先擒王,直奔聚义厅,只诛首恶麻顺,余者缴械不杀!” 八十多号登云山喽啰随即组成战斗队形,邓飞领着刀盾手为前队,杨林带长枪手居中,邹润随着为数不多的弓箭手站在最后,发号施令,掌控全局。 没错,就是正儿八经朝廷官军的战斗队形。 邹润打心眼里看不上那种依靠斗将定输赢,和一拥而上,乱砍一通的乱战流绿林战法,今天的这次战斗,就是验证他想法的最佳时机。 刀盾并举,长枪锐利,弓箭手神情肃穆,搭箭在弦,蓄势待发,一股肃杀之气弥散开来。邹润顶盔掼甲,举起长枪,向前一指,全军有条不紊,朝着不远处的聚义厅逐步逼近。 “咚,咚,咚,” 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响彻开来,已经吃了八分饱,正在痛饮美酒的麻顺听到了这股异样的动静,他不禁有些疑惑,晃着偌大的脑袋,指着一个门边的喽啰吩咐道: “你出去看看甚么情况,回来报我。” 那喽啰麻溜应了一声,转身出了门外。厅中的头目们也察觉出了不对劲,不约而同地放下手中碗筷,悄悄摸向身侧的腰刀。 “咚!咚!咚!” 沉闷的巨响声愈发的大了,外出查探的喽啰至今还未回来禀报,麻顺神经再粗也知道出事了,他噌的一下从身后抽出一把长刀来,瞪大眼睛,厉声呵斥厅内众人,“抄家伙!” “刷!刷!刷!”抽刀声响成一片。 屋内二十来人纷纷持刀在手,麻顺一脚踹翻桌案,桌子上的盘碟碗筷,酒壶酒杯,乒乒乓乓洒落一地。 “随我出去看看!” 麻顺高举长刀,带着一群人乱糟糟地冲向屋外。 刚出门的麻顺险些被绊了个跟头,他的脚下是一具尸体,尸体面部朝上,静静躺着。一根长箭从他口中射入,看模样是一箭毙命。 正是刚刚奉命外出打探的喽啰,从他张嘴的样子不难看出,他刚刚是想高声示警,却不妨刚一张开嘴,就被一支箭射个正着。 “不好,点子扎手”,这是麻顺脑海中的第一反应。 “只诛首恶麻顺,余者缴械不杀!” 人群中邹润带头大喝一声,随即指挥弓箭手开始第一轮抛射。 “崩!崩!崩!” 七八只弓弦发出零散的声响,稀疏的羽箭掠过杨林邓飞等人头顶,遵循着抛物线的轨迹,在重力的影响下,狠狠扎进敌人的人堆里。 “快散开!” 不知谁喊了一声,但是似乎是喊晚了,喊话人的仓促间像是被扼住了喉咙,连着响起几声闷哼,麻顺身边扑通扑通倒下了三四个人。 邹润没由来的老脸一红…… 这么近的距离,敌人还挨得那么近,一轮近距离覆盖射击下来居然只射倒了三个人。这弓箭队可是他亲自指导操练的,却不想第一次拉上阵就如此拉胯,端的丢人现眼。 “看来刚刚一箭射中那人嘴里全是凭运气,自己当真不是射箭的材料,还是要快点找到一名合格的神射手来教授山寨弓箭队为好。” 心中一阵愧疚,邓飞偷偷的拿眼去看前队的杨林邓飞等人,担心从他们脸上看到揶揄之色。 却不想临阵之际他们哪有功夫想这个。 “再射一轮,全体冲锋!”邹润收拾好心态,再度下令射击。 “孩儿们!想活命的跟官军拼了!” 麻顺终于意识到了,一定官军摸上岛了。不能站在这挨打,要率众反击。 他之前没少和官军交过手,在麻顺眼里,这些家伙都是绣花枕头,摆起阵势来看着像模像样,实际上只要短兵相接,杀入阵中,砍杀几人后,他们立马就会恨爹妈少生了一条腿。想到了这里,一抹残忍而得意的笑容浮上麻顺的嘴角。 听到是官军,这伙海贼脸上忽然有了血色,个别悍勇之人甚至还嚣张的笑了起来。不光麻顺身边的那些心腹重新又聚拢在他身边,准备跟随他冲锋,就连其他暗暗观战的喽啰也有不少人意动。 说实话,打官军,这帮家伙还真不怕。因为一旦官军胜利,他们绝没有好下场。 不得不说,麻顺很有几分胆色和急智,他的一声号召,顷刻间就激发了手下的战意。 “跟老子上啊!杀将过去!” 敌人由濒临崩溃到重整旗鼓只发生在几个呼吸之间,邹润没工夫思考这是为什么,因为两者相隔不过六七十步的距离,这个距离,转瞬即到。 麻顺状若疯魔,手中大刀在身前乱舞,他不停地高喊着给自己和部下加油打气,那种多次击败官军的风发意气,再度回到了他的身上。他有种感觉,只要他带人杀进这群“官军”内部,局势立刻就会扭转。 近了!还有二十步! 麻顺听到对面有人喊,“稳住!刀盾手举盾!”,他不由得嗤笑一声,稳住个屁,老爷马上就要杀进阵中,将喊话之人剁下头来。 更近了!只剩区区十步左右! 麻顺面露狂喜,他手中大刀早已饥渴难耐。对面那人还在喊,“都给我稳住!长枪手准备,刺!”,他愈发的不屑,只是想着,“看老爷待会抓住你后如何炮制你!” 终于要接战了!身边几个骁勇好斗的喽啰径直越过麻顺,面露癫狂的冲向敌阵,口中大叫,手中钢刀高高举起,想要将身前碍事的盾牌狠狠劈开。 但是伴随着杨林的一声“刺!”,几十根带着红色缨穗的长枪,猛地从盾牌后方密密麻麻地刺将出来。 “啊!!!” 长刀从手中脱落,锋利的枪头迅速刺穿这几个喽啰的胸膛,而后猛地一抽,带起一蓬蓬滚烫的血花,麻顺手下最悍勇的喽啰就此死去。 数十只脚步随即毫不留情地从他们还未瞑目的尸体上狠狠踏过,这回换做麻顺亲自冲阵。 他武艺不错,手中长刀摆开阵势,接连荡开几杆刺来的长枪。一个回转身,手中长刀顺势划过一名刀盾手的小腿,那刀盾手吃痛,手中盾牌脱离。 麻顺正待欣喜,不成想那刀盾手吃痛之下不退反进,反而还将手中长刀劈了过来,麻顺吃了一惊,格挡架住,继而抬起小腿,当胸一脚,将那名负伤的刀盾手踹倒在地,邹润队伍中的最前排由此出现空档。 前排邓飞见此大怒,吼道:“休伤士卒,看我来并你!” 第二十五章 万不抵一 邓飞挺起朴刀排开众人,正逢麻顺又砍倒一人,邓飞目眦尽裂,一双红眼愈发赤红,他奋起巨力,恶狠狠地劈向麻顺。 麻顺好不容易破开官军阵型缺口,面上却毫无喜色。这伙“官军”恁地奇怪,他接连砍倒两人,士卒非但没有溃散,反而个个鼓勇向前,拼死也要维持阵型。趁着喘口气的间隙,麻顺扫了一眼这群面容青涩,武艺稀松却又阵型严密,几不畏死的古怪官军,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寒气。 “俺此番是遇见了甚处官军?恁地扎手?全不似这登州州县和巡检寨的土军们,看其装束也非刀鱼巡检寨的厢兵和平海军禁军,难道是岸上的驻泊禁军?可为甚未穿军服?” 就在麻顺疑惑间,耳边兀然刮起一道恶风,他下意识的偏开身子,一柄宽刃朴刀几乎是擦着他的胳膊劈了个空,麻顺亡魂大冒,只见一个全身披挂,赤眼狰狞的汉子出现在阵前。 “伤我孩儿,看俺剁碎了你!” 说罢不待麻顺搭话,只顾竖劈直搠,将麻顺逼着连连后退。只可惜邓飞手中朴刀是江湖厮杀的利器,但是在密集的军阵中,难以发挥出十分威力,是故麻顺虽无还手之力,却暂无性命之忧。 队伍中杨林谨记开战前邹润的吩咐,他并没有向邓飞一样杀出阵去,而是始终坚守在长枪队中,尽到一名指挥者的职责。他手中长枪早已浸润满鲜血,就这一会的功夫,他指挥着长枪手,不断地抽刺,最先冲击己方军阵的海贼已尽数死在长枪之下。 邹润也早就注意到了麻顺砍倒己方士卒,也看到了邓飞和麻顺捉对厮杀,但是并未过多关注,他将全副心神都放在了指挥这只初具雏形的队伍上,在后面不断发出指令,或喊出口号,调整着进攻阵型,一直向前向前向前。 对于这场战斗,邹润在刚刚弄清敌情的时候就敏锐的意识到,这是一个练兵和让士卒见血的最佳机会,经历这一次这种实打实的战斗场景,其效果堪比在训练场上埋头苦练半年。 靶场之上无神射,校场之上无名将,光靠训练自然也出不了铁血强军,此道理自古如是。 所以邹润并未直接出手,斩杀敌首,大显风头不是他本意。安稳挺立阵中,学习如何正确地指挥军队,才是他身为一寨之主真正应该做的。 伴随着两支队伍绞杀在一起,后方的弓箭手在这种局面下,已经失去了最大作用,邹润特地下令让他们散在两翼,持弓威慑着隐藏在暗处旁观,且蠢蠢欲动的海贼残部。 其实邹润太高看这些海贼了,有道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身处阵中,难观全局。可这些在战斗响起时就见状不妙,果断选择抛弃麻顺,跑到房前屋后,山上林子里旁观的家伙,却是亲眼目睹了整场战斗经过。 在他们眼中,这伙“官军”下手端的狠辣,刀盾手遮掩密不透风,长枪手如林而刺,后边还有弓箭手掠阵。自家头领带着最悍勇的一批头目和心腹喽啰冲阵,如此勇猛的势头,换做之前交战过得那些官军,早就撇下队友四散而逃了,可眼下这地上倒下的却大都是自家的喽啰。 看清楚这些,他们哪有捋虎须的胆子呢? 一刻钟后,登云山军阵之下倒着十来具横七竖八,血肉模糊的尸体,最后剩下的八九个海贼也早已胆寒,他们手中武器权做招架之用,全无反击之心,脚步是退了又退,一直退到了自家聚义厅的墙壁前,再无可退了。邹润这才指挥士卒围慢慢成了一个半圆形的圈子,将这群人,连带着还在和麻顺厮杀的邓飞都死死地圈住。 面前“官军”面上杀气四溢,手中长枪如林,枪尖浸血,谁个敢上去送死?海贼们神色惶恐,面面相觑,若非自家首领尚在缠斗之中,他们心中还存着一丝侥幸,只怕是早就撇下兵器投降了。 此时邓飞愈战愈勇,没了密集阵型的限制,他的朴刀显出十分威力,一刀快似一刀,一刀狠似一刀,麻顺嘴角渗出苦水,再也招架不住,口中大喊,“军爷饶命!俺情愿投降,俺有重大机密愿献与军爷……” “谁是你家军爷,爷爷们是登云山的好汉!今日特来结果你这厮!” 邓飞恨他杀伤手下喽啰,恼怒不已,哪里肯住手,麻顺还待再喊,却让得势不饶人的邓飞觑见破绽,兜头一刀,将其砍翻再地。杨林赶上,复又一枪,将其牢牢钉在地上。 麻顺双眼瞪得老大,血沫从他嘴角不住的外噗,他眼神中含着一抹怨念,越来越淡,继而失去全部光彩。“哐啷!哐啷!哐啷!”场中兵器坠地声响成一片,处于包围圈内的喽啰纷纷丢出兵器,跪倒在地,口中大喊: “我等愿降” “好汉饶命……” 四处藏身旁观的喽啰听得来者不是官军,而是同道中人,转惊为喜,也都显出身形,远远地跪在地上,口称愿降,祈恕饶命。 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邹润,邹润摘下头盔,将手中长枪和弓箭交给身边喽啰,瞥了一眼死去的麻顺,云淡风轻地说道: “降者不杀,全部绑起来,五人一组关押在一处,待后续审理完毕再做处理。” 接着点出几个头目的名字,吩咐他们打扫战场,捆绑俘虏。又唤过杨林邓飞,温声询问他们是否受伤。 “有劳寨主挂怀,亏得有这身盔甲,俺只是蹭破点油皮,不妨事。嘿嘿。” 此番大获全胜,自己也发了利市,独自斩杀敌首,终于立下了功劳,邓飞得偿所愿,满是开心,所以少有地抢在了杨林前头说话。 见这个红眼大汉一脸傻笑的模样,邹润不禁莞尔,但是很快又板起脸,将他拉到一边,不无埋怨地说,“哥哥如何这般犯险?我观这麻顺颇有几分手段,俺们自在阵中指挥士卒,早晚能拿他的下,开战前我就曾吩咐,今日权当见血练兵,不肖逞一人之勇。怕的就是哥哥急于建功,战时刀枪无眼,倘若有个万一……下回未得俺的将令,万不可如此!” 听着邹润关心大于责怪的话语,邓飞发自内心的感动。他自然知道邹润是为了他好,害怕战场之上有个万一,但是他是一名直汉,自上山之后就做了头领,一直未见功劳,邹润又百般器重,虽然没有人说甚么风言风语,但是他自己一直都过意不去,急于证明自己。 后来相处的时间越长,对于这名年纪比他小的寨主,邓飞是打心眼里认可和佩服,并且发自内心的想为邹润效命,这回战斗虽然邹润有言在先,但是他求功心切,虽然最后成功击杀麻顺,但从某种情况下也算违背了邹润的命令,所以他当即躬身抱拳,诚恳地认错道: “寨主休恁地说,邓飞知错,俺回山之后甘愿接受责罚!” 杨林闻言一笑,心道,以邹润的为人怎么可能因此惩罚邓飞呢。 果然,只见邹润轻轻拍了拍邓飞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对这个直心眼,重义气的汉子说道: “责罚就不必了,只是哥哥要千万记得,不到万不得已,休要拿亲身性命犯险。须知道,便是一万个麻顺,在我心中也抵不上哥哥半分毫毛。” 说完这句话,邹润就转身走进聚义厅。 而邓飞则呆立当场,保持着躬身的姿势久久未动,良久后,一丝清泪溢出眼眶,邓飞再难平静,感动得哽咽出声。 第二十六章 入主砣矶岛 善后工作开展得如火如荼,押解好俘虏,杨林奉命持着麻顺首级去接收岛屿的港口。 从俘虏口中得知,那处海港不过只驻守了二十来人,邹润派给杨林同样人数的小队,料想足够,顺带将自家船只接应进港,安置妥当。 清点战利品的工作放在最后,邹润再度充当了军医的角色,原本山寨接收了一名来投奔的粗浅大夫。但是人才宝贵难得,开战前邹润命其留在了船上,眼下伤员的伤势容不得拖延,所以不得不自己上手。 话说自从上次经邹润亲手处理过伤势的两个伤员都康复后,加之邹润梦中受神仙传术的消息不胫而走,在登云山上下喽啰的眼中,邹润身上渐渐开始笼罩着一股神秘的色彩。眼见这回自家寨主又要出手,不少还闲着的喽啰都自发围拢过来,挤着观看。 聚义厅中,邹润命人将伤者陆续抬进屋里。伤者不分敌我,只不过次序上登云山喽啰优先。有了上一次的处理经验,这回邹润驾轻就熟,命喽啰迅速将一应物品工具准备齐全。 这回登云山的伤员只有四个,二人伤势轻微,只是皮肉之伤,可稍后再行救治,邹润看了两眼,走向另一边。这边二人伤势最重,正是被麻顺砍倒的那两人,一人小腿刀伤,胸口受到重击,是典型的外伤加内伤。另一人则是胸口中刀,抬进来时,已是嘴唇发白,眼神涣散。 这是大出血过多之症,邹润眉头紧皱,不知该如何下手。 “寨主,他叫张大……”围观的人群中,王四凑了上来,他神情悲哀,此人是他的手下,“张大还有个老娘和妹子……就在陈宣住的那个村子里……” 张大已是弥留之际,原本口不能言,听到自家头目说起老娘和妹子,他的眼神里兀然多了几丝色彩。他躺在担架上,吃力地伸出了一只手,手指在空气中开阖,似乎是想要抓住什么,或是握住什么,口里喃喃地轻微念叨着。 邹润面容哀切,抓住张大的手掌,紧紧握住,俯下身子,想听听这位上山才数月的年轻汉子最后的遗言,入耳却只有无法分辨的,断断续续地呢喃。 虽然听不清张大说什么,但是邹润能想象得到这个年轻汉子最后的执念和挂怀,所以他急忙在张大耳边说道: “张大兄弟放心,山寨公账会支出七十贯,我私人再出三十贯,凑足一百贯钱送到恁家中,令堂令妹如果愿意,我会差人将他们接上山来好生奉养,逢年过节……” 邹润话未说完,张大的手已从他掌心无力垂落,再无声息,一股难以言语的心酸和悲痛涌上心头。 四周响起一阵微弱的啜泣声,那是和张大交好的喽啰在哭泣。 邹润强忍悲痛,交代起张大的后事。“王四听令,将张大兄弟遗体收拾干净,换身体面衣裳,其他人先放下手里活计,且去打造一副薄棺木,晚些我带人亲自送张大兄弟入土为安。” 而后勉强打起精神,转身开始处理另一名伤者的伤势。熟练地擦拭伤口,敷上止血药粉,包扎完毕。至于他胸口上的内伤,只能留待船上大夫上岸后再行处理。 就在邹润结束包扎后,这名躺在担架上的喽啰,忽然吞吞吐吐地问了一个问题,“寨主……每个人死了都有一百贯钱送到家里么?” “只要不当逃兵,山寨不会亏待任何一个人!”邹润含着热泪,看着这名伤员的眼睛,无比坚定地承诺着。 此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连俘虏们都知道了,他们无比震惊,甚至不敢相信。有个别胆大的,被身边的俘虏同伴怂恿着去询问看押的登云山喽啰,可是每当这个时候,登云山喽啰脸上就会浮现出那种坚信不疑,与有荣焉的表情,继而还会无比鄙视地说道: “哼,你等知道个甚么,俺们寨主是出了名的说话算话,江湖上谁人不知小秦王邹润的大名?他老人家向来一口吐沫一颗钉,说出来的话从来都是一言九鼎的!” 这些邹润当然不知道,他只是觉得自己处理完伤者后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是怪怪的,但是他眼下却没什么心思询问。 一条年轻鲜活的生命在他眼前消逝,逝者正是听从他的命令而死,这跟杀掉或者目睹那些罪有应得之人被杀又有所不同,邹润只觉得心头沉甸甸的,他身为寨主,威望很大,几乎没有人会来,也没有人敢来开解他,邹润只能用机械和高强度的各种工作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一个时辰过去后,杨林派人过来传信,港口接收完毕,自家船只顺利进港。邹润点了点头,随即让来人告诉杨林驻守港口加强戒备,同时将俘虏押解回来,接受统一审讯和甄别。 邹润亲任审讯官,他先是让俘虏互相举报,哪些人平日里犯下不赦之罪,哪些人手上沾染了无辜者鲜血,哪些人惯爱欺压残害百姓。然后根据举报结果交叉审讯,相互印证之下,很快在上百人中甄别出了二十多名罪大恶极之人,和五十多名罪行不浅但尚在可饶恕范围之内的俘虏。 但是在如何处理这群俘虏的方式上,邓飞和邹润首次出现了分歧。 邓飞认为,那二十多人杀了也就杀了,但是另外五十多名俘虏在言明厉害之后就可以吸纳进己方队伍。毕竟以邓飞的眼光看,这五十人都是真刀真枪上过阵,手上见过血的好苗子,只要稍加训练就可以形成一股可观的战斗力,要是惩罚重了,导致这些好苗子心里埋下怨恨,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但是邹润在这个问题上却有自己的看法,邓飞出发点自然是好的,也为了增强山寨战力着想。但是邹润的眼光更为长远,登云山目前的实力还很弱小,还不到和官府硬碰硬的时候,所以此时提升山寨战力的紧要性远比不上一支队伍的核心纯洁性来的重要。 所谓核心纯洁性,就是指一支队伍的根本风气,这事关邹润想建立起一支什么样的军队。当然了,想在公元十二世纪建立起一支纯粹的人民子弟军那无疑是天方夜谭,但是打造出来一支风气良好,听从指挥,战力强悍,能得到较多数百姓拥护的军队还是有很大可能实现的。 而这就需要登云山在起步之时就要端正风气,要尽一切可能避免在整支队伍的特性塑造完成前,出现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的情况。这五十人如果不加惩处教育就收纳进队伍,极可能就会起到老鼠屎的坏作用。 邹润苦口婆心地将这些道理说给邓飞听,邓飞似懂非懂,沉思良久,最终选择听从邹润的意见。 第二十七章 畏威而不怀德 一百余名俘虏被集中到了双顶山脚下,这是一处风水宝地,邹润选择在这里将张大入土为安。 “封棺!覆土!竖碑!” “礼成!众人三鞠躬,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 “寨主上前上香致奠,杨头领上前上香致奠,邓头领上前上香致奠。” “礼毕!” 条件有限,一口薄木棺材,一堆小土包,连墓碑也只是用木板临时制作的,但是饶是如此,这一幕还是给了登云山众人和俘虏们无比的震撼。 汉人自古视死如生,一个人的后事操办得当会给逝者以莫大哀荣,会给生者以慰藉。张大区区一个刚上山的小喽啰,能得到寨主和两位头领来主持葬礼并亲自祭奠,这是让所有人都倍感释怀和感动的。 更不用说寨主还亲自交代,他会有一百贯的抚恤金(注1),如果他的家人愿意上山,还可以搬到山上接受奉养。相比较上述面子上的荣耀,这种里子上的真金白银无疑更显心迹,更能让人感恩戴德,效死无悔。 其实抚恤金制度宋代也有。北宋庆历年间,宋廷颁布诏令道:“凡阵亡者,指挥使七万;副指挥使六万;军使、都头、副兵马使、副都头五万。”北宋元丰元年,宋廷又作了调整,明确抚恤金额按照战争结果给予,即“阵胜,将校三十匹”、“不胜,各减半”。当然这些都是给中下级军官的。 至于普通士卒,史册之中记载如下:北宋建隆元年(960年)十月,宋太祖赵匡胤下诏“有死于矢石者,人给绢三匹,仍复其家三年。”意思是“战死的将士,每人赏赐三匹绢,并免除其家人三年徭役。”后来的宋代皇帝虽然在此基础上有所增益,但是考虑到物价上涨的因素和各级军官克扣的因素,不难知道,普通小兵真正拿到手的阵亡抚恤金可谓微薄之极。 这也就不难解释为是什么宋朝军队空有人数,而无实际战斗力了,就这个抚恤水平,将校和士卒之间差距如此悬殊,哪个士卒愿意真心卖命呢?所以两相比较之下,邹润完胜,哪怕是俘虏们在知晓此事后,也都怀揣着渴望想加入邹润的麾下。 但是这个诚挚的愿望,在今天这个场合,可能有一半都要扑空。因为处理完自家人的丧事后,邹润要大开杀戒了。 《资治通鉴》有云:“夷狄,畏威而不怀德”,这句话同样适用于麻顺手下这批海贼。他们屡战官军,胜多败少,贩卖私盐之余没少干烧杀抢掠的海贼勾当,他们普遍不信公理,只畏强权。邹润知道,单纯的施恩绝计无法收服,必须佐以铁血手段。 就在张大的墓前,邹润冷脸从袖子里抽出一份名单,杨林接住,在海风吹拂中,慢慢摊开,一字一句地念道: “赖三,政和二年随麻顺抢掠沿海渔村,杀害普通百姓三人,抢掠妇女一人……” “刘小,政和元年盗嫂杀兄,藏身绿林,后投奔麻顺,某日贩盐途中,强入民宅,奸淫妇女二人,事后纵火……” “曹大眼……无故杀死老妇幼童……以上众人罪大恶极,十恶不赦,奉登云山寨主,小秦王邹润将令,斩首示众!” 接到命令的登云山喽啰拔刀出鞘,雪亮的刀光照耀在俘虏们的脸上,被念到名字的那些人激烈地挣扎,个个破口大骂,几乎没有人求饶,都在用最恶毒的语言问候着邹润。 邹润铁着脸,不为所动,将手向下一挥。 “开斩!” 二十多人,分成两组行刑,邹润特命让手上没沾过血的喽啰行刑。俘虏们被强压着跪倒在地,长刀举过他们的头顶,而后狠狠挥下。 刀光闪耀一片,热血四溅,不少甚至溅射到了观刑的俘虏身上,让他们如遭雷击,个个惊惶不已,跳脚后退不迭,引起了俘虏队伍的一阵骚乱。 负责率众维持秩序的邓飞当即命令手下拿着刀鞘没头没脸的打将下去,这才堪堪震慑住。 “黄四,赵成吉,马岭……” 杨林又念出了五十多人的名字,他念一个,邓飞就带人抓出来一个。 这五十余人,个个面色煞白,个别心理承受能力差的直接闻声晕倒在了人堆里,又引起一阵骚动。邓飞专治不服,他不管人晕未晕倒,被点到名字的统统强拉出来,十人一组,绑在了竖起的木桩上。 “以上五十余人,皆犯罪行,但念在其恶不深,尚有挽救恕罪之余地,奉登云山寨主,小秦王邹润将令,各鞭三十,罚苦役一年,役满之后视其服役改造情况再行处理。” “行刑!” 有了上面二十多颗落地人头作为教训,这个结果让这个五十余人差点感动的流泪,没有一个人张口咒骂,全都流着泪感谢邹润的大恩大德,赌咒发誓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鞭子打在身上时,他们都咬牙承受,最多闷哼几声。杨林邓飞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对视片刻,心中对邹润的手段和佩服又上了一个台阶。若非刚刚杀人立威,如何能够让这群无法无天的泼才俯首帖耳,甘心听命。 剩下的三十来人都是被麻顺边缘化的货色,没有犯下也没机会犯下甚么罪行,邹润现场命令将其打散,分别编入登云山的各个小队,到了队里自有那些头目和老人给他们宣讲政策,教他们规矩。 至此,邹润正式将砣矶岛和岛上一应人物顺利纳入麾下,战后收益也清点完毕。 此战收获各类金银铜钱合计四万余贯,各色粮食一万余石,成包的粗盐五千余石,可用马匹十余匹,其他布匹牲畜等项更是不在话下,可谓是收获满满,邹润邹渊之前头疼的山寨经济危机迎刃而解。 “烦劳杨林哥哥跑一趟,回去告诉邹头领这个好消息,顺带将一半的钱粮和五千余石粗盐全部押解回去。” “哥哥回去后便和叔叔继续操练人马,谨守山寨,若无急事,可每五日差人来岛上沟通消息。我自和邓飞哥哥在岛上经营,对了,我之前交代酒店的几件事恁回去后还须加以督促,一旦有消息立刻报我。” 自家山寨又强盛几分,杨林喜不自胜,面对邹润的客气之语,他敞露胸怀,直抒胸臆。 “寨主哪里的话,山寨眼下如此火热兴旺,都是寨主出谋划策,殚精竭虑的成果。俺们都是粗人,跑腿听命哪里称得上辛苦,倒是这岛上入冬后少不得寒冷刺骨,寨主千万要保重身体,山寨数百号大小兄弟可都指着您呢!” 杨林情真意切,他一万个想代替邹润留守岛上,毕竟岛上的条件艰苦,根本比不得陆地,但是考虑到邹润有壮大山寨的异术要在海岛施展,他只能按下这个打算不表,只能多多嘱咐邹润注重身体。 “哥哥只顾去便是,俺自在岛上照应寨主则个,打今日起,俺便当个婆娘起来又有甚么,好歹照顾寨主身体周全!” 邓飞听说能留在邹润身边干事,欢喜得紧,忙在一旁大包大揽,直把自己比喻成婆娘,说要照顾邹润的饮食起居,惹得邹润杨林二人哈哈大笑,捧腹不已。 第二十八章 晒盐场 砣矶岛位于濒临渤海湾,属于暖温带海洋季风气候,冬寒夏热,春秋短促。其中雨季较短,风多雨少,夏季日照充足,蒸发旺盛,有利于海水蒸发的先天性优势。 在海港送行完杨林一行后,邹润在岛上前前后后骑马转了两天,仔细查看沿岸的海岸线。 最后终于在海岛两侧各找一处地势平坦、海滩宽广的泥质海滩,好巧不巧,这两处海滩还正迎着夏冬两季的季风风向,诚可谓是上佳的晒盐场地。 场地勘定完成,晒盐场的建设立刻提上日程。邹润亲自指挥和监工,成立了砣矶岛劳改营,将之前五十多名罚为苦役的俘虏全部编入其中。按照先盐场,再房舍,后港口,最后修建海岛寨墙的施工顺序开展了轰轰烈烈的基建大开发。 同时邹润下令,邹渊继续留守登云山本寨并做好队伍的日常操练,杨林协助邹润的同时,还兼着物资采买和打探江湖消息的差使。邓飞负责率领船队,每三五日就往来大陆和砣矶岛之间转运人员和物资,顺带熟悉航线和训练水军。 在没有登船的日子,邓飞身上的担子也不轻。砣矶岛面积不小,堪堪抵上后世一个小乡镇的面积,邹润巡视岛上的时候发现,海岛北面水草丰美,相比较登云山陡峭的地形,无疑是养马和操练骑兵的上佳场所,所以邹润特地下令将山寨大部分马匹和骑兵集中到岛上来,统统交给邓飞统管训练。 这可把邓飞累得够呛,一双眼睛本来就红,这下红得更彻底了。加上邓飞脾气较为暴躁,有时候说话办事恶声恶气,最后不知岛上谁人多嘴编排,直说这火眼狻猊邓飞好吃人肉,因此双眼发红。这本来是无稽之谈,但是传到最后越说越邪乎,搞得人人惧怕邓飞,直让他哭笑不得。 就在登云山本寨和砣矶岛上下发展的如火如荼之际,麻顺之死的消息流传开来,江湖上的风评偏向两面。大多数江湖汉子少不得要称赞小秦王邹润端的强势,嫉恶如仇,之前只是清除压榨百姓,恶迹昭彰的大户财主,这回连绿林道上残害百姓的败类也一并收拾了。 可也少数江湖人士对邹润却是评头论足,硬是鸡蛋里面挑骨头,话里话外指责他手伸得长,管得宽,同为绿林一脉却杀害同道云云。这些消息经过酒店系统上报,杨林汇总后,送上岛来,忙得脚不沾地的邹润看后付之一笑,并未放在心上。 他现在挂心的只有两件事,一是晒盐场如何能够快速投入生产,二是林冲现在身在何处。 麻顺之死同样波及到了登州官场,平海军的指挥使得到此消息后大喜,他们不由分说的屠戮了一小伙私盐贩子,又从牢里寻了个模样和麻顺有几分相似的死囚,害死之后,取了首级。再往登州知州处送了一份大礼,取得他的首肯后,迅速捏造战报,快马呈报京东东路安抚司、转运司、提点刑狱司、提举常平司等处。 这着实是一份不小的功劳可供分润。 平海军的指挥使呈报剿灭海匪兼私盐头目海里鳅麻顺一伙,对于安抚司来说是平靖地方之功,对于转运司和提举常平司来说是遏制私盐泛滥之功,上官看了个个欣喜,大笔一挥,上奏汴京,也好让道君皇帝知道他们都是实心干事之臣子。 战报呈送省院,蔡太师也是大喜,如今朝廷花销太大,盐税是他替宋徽宗捞钱的主要手段之一,底下人如此领会他的意图,不得不赏,在上报皇帝的同时,他也给出了此事的处理意见——奏请提拔现任登州知州和平海军的那个指挥使。 对于能给自己想方设法搞钱来花的蔡爱卿,赵佶向来是从善如流,连交由吏部议处的程序都免了,御笔一挥,准! 真不愧是一对留名史册的“模范君臣”。 于是乎,现任登州知州和平海军的指挥使随即荣升高处,而他们留下的职位空档也很快被在汴京候阙(注1)的王师中和呼延庆补上。 如果说麻顺之死登州官场上下皆弹冠相庆,其实也不尽然,最起码登州城中还是有两个人为麻顺之死怀着几分愤慨的。 此二人不是别个,正是前文提到的登州王孔目,以及他的岳父毛太公。 话说天下城池大多东城富,西城贵,北城穷,南城贱,登州城也不外如是。身为一州之孔目,王正位秩虽低,但手中握有实权,虽然因为品级的原因不好直接入住城西,但是王正在靠近城池东西角的地方却置下了一处大宅院。宅子外建门屋,内造四合院,房宽屋阔,秋冬之交,院内兀自种着高价买来的奇花异草,萧瑟秋风中,但这些花花草草舒红展绿,尽态极妍。 王正招待岳父的席面就摆在这些花草环绕之间。 不难看出,毛太公在他这位女婿心中地位不低。只可惜身为坐地虎的毛太公却是个不通风雅之人,他心里揣着事,菜还未上齐,就急吼吼埋怨。 “贤婿,你恁坐得住!那麻顺……咳,那姓麻的死就死了,可俺的本金和盐货却也一道折了,连带着往日的买卖也断了,这可是一笔大财路!里里外外说不得亏了好几万贯,可真真是心疼死俺也!” 王正知道,这是自家岳父抱怨他没有说动知州派兵剿灭登云山一事。可这事真怪不得王正,他前些时倒是使了十分的力气,各处金银也送出去不少,可没想到上一任的知州和那指挥使恁地会经营,直接白事当做红事办,生生捏造出一个剿匪之功。 这下倒好,他们高高兴兴拍拍屁股走人高升,可自己送出了大把金银却没了着落,王正心里也是有苦无处说,但是他自诩久历官场,向来爱好模仿那些进士出身的文官相公的城府气度,所以当下也不作色,起身给毛太公斟了一杯酒,说道: “泰山休怪,非是小婿不肯使力气,只是这登云山贼匪已然成了气候,上任知州相公不愿碰这个烫手山芋,俺便是口里说出花来,那厮为了自己的乌纱帽,也全当做没听见一般。如之奈何?” 毛太公虽然身为岳父,却毕竟是一介平民,对身为官府孔目的王正还是存着几丝畏惧,听他这么说了,心里纵然不满,但是却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是一口将那酒水闷了,将上好的青瓷酒杯狠狠地顿在桌上,口里恨恨地道: “邹渊这厮,好似于我有仇一般,处处与我作对,先是黄则礼,又是麻顺一伙,恁地断我财路。只可恨这些文人做官恁地没胆,放着境内的贼人不去征剿,似这般的怂货,活该一辈子穿绿袍,当王八!” 徽宗时期开始将官员服色作了修订,四品以上服紫,六品以上服绯,服绯、紫者必须佩鱼袋,称为章服。九品以上服绿,毛太公这话意思就是诅咒本地官员一辈子无法升迁。 王正闻言脸色一黑,他虽然不是官身,但是向来以文人自诩,而且眼下就穿着一身绿袍,毛太公此话在他看来,无异于指桑骂槐,当即作色,怫然不悦,也顾不上学什么城府气度了,抡起一双筷子,将桌上的碗碟,敲得咚咚作响。 第二十九章 风波动 毛太公这才醒悟,当即换上了笑脸,忙不迭地给自家女婿赔不是,又是斟酒又是布菜,殷勤服侍。这二人全似颠倒了身份,堪称没脸没皮以极。 “贤婿休怪,休怪……俺粗俗惯了,又没个眼色,没看见恁今日也穿着绿袍……俺可不是骂你是王八……” 王正捏筷子捏得更紧了,骨节都有些发白,要不是看在这老货能帮着他买卖私盐赚来金银,王正此时早就翻脸了,想到新的知州马上上任,到时候为了攀附关系少不得又要大把的花钱,还有用得着这老货的去处,王正生生咽下这口气,也不再纠结毛太公不会说话,强自转换了话题。 “呵呵,泰山言重了,只是州城人多嘴杂,口里还是留意些得好,若吃那些文官相公们听去了,到时面皮上须不好看……咳!其实泰山大可不必烦恼,区区登云山匪众,小婿腹中早有对策。” 装了半天孙子,毛太公也装累了,见便宜女婿终于往外倒真货,毛太公打起精神,竖着耳朵听。 “我观其匪首邹润所为,不外乎也想插手这私盐买卖。但是这邹润小儿到底浅薄,哪里知道这里面的道道。他以为夺了麻顺的基业就能分上一杯羹,岂不是天大的笑话?登州靠海,吃私盐这口饭的不知凡几,但是身后若无当地官员为靠山谁能做大?谁能做久?” “但私盐买卖到底干犯国法,是流放刺配的罪过,所以之前我等养着麻顺一伙,为的就是指使着他们暗地里做,我等在明里坐收大利,万一事发,也须沾染不上干系。如今登云山做大,虽是相公们不愿轻易出兵清剿,我等奈何不了邹润本人,却有的办法是坏他的买卖。等查明了他贩卖私盐的路子,看看哪些人敢销他的赃,便说动官府,派人拿了,长此以往,他便是煎得出盐来,也卖不出去!” 听到自家女婿里里外外说个透彻,毛太公如梦方醒,心中释怀,口里连道:“贤婿好计!好计!” 王正捋了捋下颔的几缕鼠须,不无得意地继续道:“呵呵,泰山无须担心,虽是上任知州相公走了,但是我已探得明白,这一任知州姓王名师中,也是爱好阿堵物之人,届时少不得还要请泰山大人出资一二,我保管能继续搭得上这条关系!” “只要能攀上知州,登州私盐买卖舍我其谁?届时说不得还能将那邹润收服,便如那麻顺一般,教他与我等二人作狗!” 不愧是登州有名的王孔目,做事当真是条理清晰,考虑周全,虽是一介吏员,但是其心中韬略倒不输那些科举进士半分,孔太公更是不停地击掌称赞,不住地附和承诺,“是极是极!打点关系的金银都包在我的身上!虽是一时半会断了私盐买卖,但是俺海路上的买卖还在,贤婿直管放手去做,只要有知州相公做靠山,早晚要叫那甚么小秦王邹润吃不了兜着走!” 邹润自然不可能知道麻顺之死会有这么多的牵连,更不可能知道此时已有人将其恨之入骨,他现在已经沉浸在晒盐场出盐了的巨大喜悦之中。 “异术!当真是异术!寨主果真是梦里遇见了神仙,偌大一片荒滩地,只靠风吹日晒,居然产出了恁多的海盐!端的是场造化!” “就是就是,寨主果然得天所佑,有了这晒盐之法,山寨便有了一条稳固的财源,届时咱们招兵买马,壮大山寨,看看哪个敢正眼张俺们!” 看着沙滩上成片的盐田,邹润只觉得这一个多月的辛苦没白费,他根据后世的知识,结合山寨里那些老盐户的意见建议,一步步摸索试验,终于成功制出了晒盐的全部流程。邹润在心里估算了一番,只要想法扩大规模,再招揽足够的盐户来从事生产,一年应该能有七万石的产量。 按照一斤盐售价二十五文的出厂价格,撇去成本,登云山一年能有近二十万贯的收益! 这个法子在初期一定要保密住! 邹润看着身边喜色溢于言表的杨林邓飞,他郑重地叮嘱道: “二位哥哥,此事事关我登云山大好前途,和上下数百口的身家性命,切不可走漏半点风声,从即日起,砣矶岛的警戒等级提升至最高级!所有人员必须逐一造册登记,无论何事,进出岛屿都务必记录在案,闲杂人等一律不能靠近此岛!违令者,格杀勿论!” “后续山寨招揽盐户进入此岛,必须要有家有口,同时驻岛的喽啰必须挑选忠诚可靠之人,切记!切记!” 感受到邹润言语中前所未有的严厉和告诫,杨林邓飞重重地点头应是,他俩都是识大体,晓轻重之人,邹润能让他们参与这么重要的事情,毫无疑问是真正将他们当做自己人看待,正所谓士为知己者死,杨林邓飞掀起前襟,拜倒在地。 “寨主在上,今日皇天后土为鉴,我杨林(邓飞)一定严守此机密,若有泄漏,天打雷劈!死无全尸!” “这是作甚,快快起来!” 邹润赶紧将二人从地上拉起来,不无责怪地道: “二位哥哥曲解我的意思了,我若不知哥哥们的为人如何会将此事尽数告知?我说此话乃是因为,我近期要出趟远门,对这岛上之事实在放心不下,这才多多叮嘱,绝无他意,哥哥们休要如此。” “寨主要出远门?是否要俺们兄弟护卫陪伴?”杨林赧颜之后忙问邹润要去往何地。 邓飞这回则反应比较快,立刻联想到了什么,“是不是山寨酒店探得了那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的消息?” 见邹润点了点头,杨林想了想,试探着说道:“非是俺多嘴,恁是一寨之主,岂可轻动?便是那豹子头林冲真个是名好汉子,也不值当寨主亲去,寨主若放心不下,俺情愿代劳,必请得那林冲回山!” “此去山高水远,也不知几时能回,寨主身上肩着天大的干系,杨林哥哥成日里也忙得脚不沾地,直让俺去跑一趟便可,便是八抬大轿抬,也抬得那豹子头来,寨主意下如何?”邓飞同样不欲邹润没头没尾地跑这一遭,情愿以己相代。 “哥哥们的好意我心领了,此事我意已决,无复多言。”邹润斩钉截铁地表明了态度,他没法明说此去的重大意义,所以不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纠缠,反而再度交代另一件事来。 “时间紧急,还有要紧事要哥哥们务必代我亲自跑一趟。登州城东门外十里牌处有一处酒肆,为首的乃是江湖人唤做母大虫顾大嫂和小尉迟孙新的两位好汉。他二人在那里杀牛放赌,干的也是私商买卖,我登云山产盐销路的干系就在他们身上。” “这二人重情重义,加之他们还有几个亲眷,如那两头蛇解珍、双尾蝎解宝、铁叫子乐和等俱是登州地面上有名的好汉,我因林教头之事太过紧急,实在无暇拜会,待岛上晒盐场稳定出产后,便由我叔叔邹渊领头,再备下诸般果酒礼物,三位齐去一遭,传达我意,就按我之前说的出盐价格洽谈合作,尝试打开销路。” “可唯独有一样,那孙新的哥哥乃是登州兵马提辖,不是好相与之人,哥哥们去时分头行动,还须注意不要抛头露面,要以自身安全为重!” 第三十章 豹子头林冲 交代完大小事务,邹润乘船离开砣矶岛,朝渔村进发,转乘小船上岸,再在村子里取了几匹快马,带着三五随从,跃马扬鞭,朝着登云山一路疾驰。 行至登云山山脚,早有邹渊领着一帮喽啰披红挂彩,敲锣打鼓地在山下等候,邹润见状,远远的就下了马,邹渊一脸笑意接住,喽啰们当即奏响鼓乐,震天价响,邹渊又将手一挥,一帮喽啰抬着一顶软轿走到前来。 一行人不由分说将邹润按在轿子上,然后便敲锣打鼓,喜气洋洋的上得山来。 邹润哭笑不得,忙问何故,邹渊半是欣喜,半是责怪的道:“你做的好事!这一去便是两个月余,只顾待在那岛上快活,也不知传些音信与我,可怜我想你想得紧,但无你邹大寨主的将令又不敢随意下山,今日好不容易盼得你回来,须要好好迎一迎才是哩。” 听得出来自家叔叔话里的埋怨,邹润一时大窘,赧颜解释道:“叔叔见罪,是侄子的不是,我这不也是为了……” “嘘!慎言!” 邹渊气虽气,但是知道轻重,赶忙打断邹润说话,同时还紧张的四处观看,唯恐有人听到了他叔侄俩的“绝密对话”。 邹润见状一笑,知道邹渊是刀子嘴豆腐心,便说起了自己马上要去济州走一遭的事。邹渊闻言果然不乐,甚至是黑了脸。 “却教我说你一句甚么好?你也须掐着手指头算一算,还有一个多月就过年了,你多时不着家,此番甫一回山,屁股还未沾上板凳,就又要出那远门!” “那甚么八十万禁军教头真个有你说的那般英雄?便真个如你所说,直差几个机灵稳重的心腹喽啰跑一趟,又有甚么打紧?” 身下的软轿一起一伏,四周喽啰吹吹打打,看着脚下熟悉的山道,还有两旁熟悉的山景。 两个月间没有回山,山上已百木凋零,入目之处,尽是枯枝黄叶,鸟兽绝迹,这与邹润下山之时的红叶漫山,风吟鸟唱之景大相庭径,看着看着,邹润一时竟呆住了,忘了回话。 见自家侄子双眼出神,若有所思,邹渊知道,邹润肯定是又在想事。 他只能无声的张了张嘴,将满腹埋怨又咽了下去。聚义厅已经不远,邹渊悄悄拭去眼角的泪珠,装作混若无事的模样,对门口值守的喽啰吩咐上好酒好菜,又叫邹润在厅内烤火休息,他自个则默默转到后院,亲手给邹润收拾起出远门的衣物和用品。 第二天一早,登云山下,三匹快马,两个伴当,邹润一袭綿袍绣袄,随身带了柄粗布包了的腰刀,就在登云山入冬来的第一场雪中,踏上了奔赴水泊梁山的路途。 ……………… 暮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紧起,又是一场纷纷扬扬的漫天大雪,一杆花枪,一个包袱,头上的范阳笠低低的压着,林冲面无表情,踏着雪,只顾走。 官道上一个红衣骑士忽然打马从他身边经过,凌厉的鞭稍带起一股劲风,几乎是擦着林冲的腮边掠过,险些掀起了他的范阳笠。 林冲不仅没有生气,反而赶紧低头捂住头上的笠子,他是怕脸上的金印漏将出来——那里虽然贴着一副膏药,但是瞒不过明眼人。 换作以往,除非是带有紧急军情的军马哨探,否则林冲绝对不容骑马之人如此嚣张,这里毕竟是官道,他是习武之人,身手敏捷倒是无所谓,可是路上还有不少急着赶路的行商客人,甚至是妇幼儿童,他们可没躲避快马的本事。但是……眼下身为一介被追捕的贼配军,林冲只能将头埋得更低,偌大的身架尽力缩成一团,紧挨着路边,默默地走着,唯恐招人注意。 林冲见四周无人注意,伸手在怀里摸了摸,怀里有一封书信,那是蒙柴大官人厚恩,给他的一处容身之所,薄薄的一纸书信,林冲此刻视若珍宝,在他心中,重若千斤。 每隔半个时辰,林冲便要确认一下书信在不在,这是要命的勾当,容不得半点差池。从沧州到济州的这一路上,林冲没少拐弯抹角的打探过,那梁山水泊的头领,白衣秀士王伦实在没甚么好名声。 小气、排外、不容好汉,等等。反正他就没听过关于王伦的好话,于是这纸书信就更加重要了。 路途很长,林冲有时候会不经意间在脑海里寻思,为什么天下间的掌权得势的都是一般的小人,东京殿帅府里是,就连绿林道上,水泊梁山里也是。难道这是老天注定?要我林冲一辈子都要屈服于小人之下? 林冲问天问地问自己,都没法得出确切答案。尽管越靠近济州,他越听到的都是王伦的各种不是,尽管他内心一万个不想踏上梁山,但是他的脚步却仍旧朝着那个放心坚定不移的走着,梁山虽不是他林冲的良木,但是天下之大,眼下已没了第二处去处供他栖身了。 沉重的脚步陡然停住,前面是一处枕溪靠湖的酒肆。 但见银迷草舍,玉映茅檐。数十株老树杈枒,三五处小窗关闭。疏荆篱落,浑如腻粉轻铺;黄土绕墙,却似铅华布就。千团柳絮飘帘幕,万片鹅毛舞酒旗。林冲腹中传出一阵雷鸣,闷头赶了许久的路,他早已是饿了。 “也罢,权在此处吃些酒食,再跟店家询问路途则个。” 林冲奔入酒肆,打两角酒,要了二斤熟牛肉,自己吃了一碗,又请酒保吃了一碗,接着这个空隙,就找酒保询问梁山泊的路途,却被冷不丁的告知,湖后就是。 林冲停住了筷子,呆立当场,原来已经到了……他怅然若失,忽然没了问路的兴趣,只是漫不经心喝着酒,一碗,两碗,三碗……酒保连续换了上了三次菜,捧了两坛酒,全被林冲吃干喝尽。 不知过了多久,林冲酒意上涌,面红耳热,他大叫一声:“酒保!将纸笔来!” 酒保见林冲身形高大,声若巨雷,不敢耽搁,忙捧了纸笔过来,林冲转过身去,就身后那堵粉壁,挥毫泼墨,大开大阖,以笔为枪,以墨做血,将满腹心酸怨气,一吐而快! 题诗曰: 仗义是林冲,为人最朴忠。 江湖驰闻望,慷慨聚英雄。 身世悲浮梗,功名类转蓬。 他年若得志,威镇泰山东! 林冲一气呵成,弃笔于地,正欲吟诵,只见一汉子快步走来,把林冲劈腰揪住,说道:“你好大胆!你在沧州做下迷天大罪,却在这里。见今官司出三千贯信赏钱捉你,却是要怎的?” 第三十一章 石碣村 跃马扬鞭,北风如刀,雪花如席,从登州到济州,大冬天里,紧赶慢赶,终于是到了。 天气着实冷得紧,一直自诩身强体壮的邹润都有些扛不住了,莫说身后两个随从伴当,已经在马上有些摇摇欲坠了。 “不能再赶了,这大雪天里迷了方向,连续三天闷着头走,也不知道走到何处地界,却好前面有处酒店,就在那里好生歇息一番,再做计较。” 邹润招呼一声,三人驱马向前,到了酒肆门口,自有伙计上来接住马匹,迁到后槽,喂水喂料不提。 邹润抬脚进店,正欲落座,只见酒店墙壁上题着一首诗,邹润心中一动,上前去看。 仗义是林冲,为人最朴忠。 江湖驰闻望,慷慨聚英雄。 身世悲浮梗,功名类转蓬。 他年若得志,威镇泰山东! 就是林冲的那首诗!阴差阳错居然真就碰上了,邹润心神摇曳,他看出墨迹未干,急忙唤来酒保来询问。 “店家,这是一两银子,我且问你,写下这首诗之人现今何在?” 那酒保见四下无人,赶紧将银子收进怀里,紧紧藏住,这才展露笑脸,无比殷勤地道: “回客官,写诗之人今天一大早寻了一只船儿,划到湖里去了。” 卧槽!失之交臂!失之交臂啊!要是早来半天岂不就…… 邹润扼腕叹息,看来这缘分是有,但不多…… 但是眼下林冲已经上了梁山,直接追上去肯定不妥。好在针对这些情况,在路上已经制定了许多套应对方案,所以邹润此时虽然惋惜,却也不至于失态。 他和两名手下捡了一副干净的座头坐下,招呼酒保上好酒好菜,那酒保得了好处,见邹润气度非凡,不像没钱的主,自是连连答应,不一会的功夫酒菜全部上齐。 大冷天里,一大壶烫好的村酒,一大盆花糕也似的上好黄牛大肥肉,足足有三四斤重,加上两道冬日里的青色菜蔬,一发搬上桌子来时,全都冒着腾腾热气。 酒保赔笑道:“客官请用”,说着就要上来给邹润斟酒。 “小二哥莫要客气,我等都是粗人,自己动手无妨。” 邹润微笑着拒绝,身边的伴当闻言,手脚麻利的接过酒壶,那酒保见此,神色一动,眼光瞥了瞥邹润三人腿边搁着的布条裹着的长条状物什,自招呼了一声后,便转到后边去。 待酒保走后,不消邹润吩咐,身边的便当从身上取出几枚银针,分别在酒菜中试了试,几个呼吸后,取出观看,见银针色泽如常,这才朝邹润点了点头,又将银针贴身藏好。 桌上酒香扑鼻,菜色诱人,但是邹润还是老神自在的坐着,并没有落筷的意思——银针未变色,只能断定大概无毒,却探不出来是否有蒙汗药。 另一名伴当站起身,自倒了一大杯酒,又往自个碗里各夹一样菜肴,三两口吃尽,然后再度放下了筷子。 这店铺毫无疑问乃是梁山所开,按照原著中朱贵所言,“但是孤单客人到此,无财帛的,放他过去。有财帛的来到这里,轻则蒙汗药麻翻,重则登时结果,将精肉片为巴子,肥肉煎油点灯”,绝计不是个良善去处,有道是小心无大错。 从登州到济州,这一路走来,但凡是荒野小店,人烟僻静之处,邹润都是这般。 三人就这样对着一桌酒菜愣愣的坐着,直到过了盏茶功夫,酒菜都由热转温,那伴当方才点了点头,示意没有问题。这下邹润才甩开膀子,和两名手下狼吞虎咽,一顿大嚼。 一壶酒,一大盘肉,连带着蔬菜和主食馒头,全都吃个干净,酒足饭饱,三人脸上也渐渐有了血色。他们吃饭的这会功夫,酒店里不曾进来一个人,四处静悄悄的,眼下已是中午时分,邹润心里还有计较,也不放心在这家黑店过夜。 于是高声唤出伙计,问道:“伙计,这桌酒菜作价几何?” “回客官,只需一贯钱便十分够了。” “酒菜倒也值这个价”,邹润点点头,拍出一锭二两重的碎银子,又道:“这锭银子与你,我再跟你打听个路。” “谢谢客官!谢谢客官!”那伙计忙收了银子,没口子地道谢。他只是山上一个普通喽啰,眼下朱贵不在店里,这锭银子结饭钱后,剩下的全都能揣进自己兜里,他乐不可支,对于邹润的这点小要求爽快答应。 “石碣村怎么走?” “出了店门,捡大路只顾朝南去,二三十里外有条小河溪,再转下小路,略走几步,便到了。” 邹润听了仔细,便立即动身,背起包裹,从后槽牵来马匹,根据那伙计所指路途,快马加鞭。 一路边走边问,约莫半个多时辰,一行三人行到石碣村,邹润敲开一处农舍,问了阮家兄弟住处,村民又指了一条小径。邹润于是放慢马速,迳投阮小二家。 一会的功夫,行到一处临湖靠水的地界,此时刚好雪停,放眼望去,四处银装素裹。不远处岸边有数十间草房,厚厚的白雪压住那茅草屋顶,本就低矮的茅草屋更显狭仄,邹润和伴当都披着斗篷,勒住马匹,正坐在马上看时。 之间那茅草屋后忽然转出一个人来,那人手持一柄鱼叉,远远地朝这边望着,邹润心中一动,正在猜测此人是否是阮家三兄弟之一时,那人忽然将手指塞进嘴中,兀地一声呼哨。 只见七八个汉子从房前屋后走了出来,各持家伙,聚拢在一起,气势汹汹朝这边大步奔来。 “哪里来的撮鸟!敢在那里张俺的村子?” 叫喊者正是领头之人,邹润闻声赶紧下马,好以整暇的在路边等候,那人带着七八个打鱼庄家抢到近前,邹润放眼看时,但见: 眍兜脸两眉竖起,略绰口四面连拳。胸前一带盖胆黄毛,背上两枝横生板肋。臂膊有千百斤气力,眼睛射几万道寒光。人称立地太岁,果然混世魔王。 这寒冬腊月的大雪天,这汉子却只穿着一身单薄衲衣,果然是凶神恶煞,体壮如牛。只是不知此人是阮氏三雄中的哪一位,邹润心内寻思,嘴上却道: “不知好汉是阮氏三雄中的哪一位?登州邹润,冒昧拜访,多有叨扰,还乞恕罪。” 第三十二章 阮氏兄弟 那汉子闻言立刻住脚,拦住身后众人,朝着邹润上下打量一番,眼中敌意渐去,只是还存着几丝狐疑,开口问道: “阁下果是从登州而来?也叫邹润?” 邹润闻言一笑,反问道:“不才邹润,正是从登州一路行来,今日方才到此。听哥哥此意,难道登州还有第二个邹润否?” “阿耶!果真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小秦王邹润!不知真人当面,阮小二却才多有冒犯,不当之处还请恕罪!” 阮小二闻言大惊,连忙将手中鱼叉撇在地里,叉手见礼。 见果真是立地太岁阮小二,邹润大喜,赶忙上前托住,口称,“区区微名,不值一提。” 却不妨阮小二是个实心地的汉子,愣是要拜,邹润则硬是要扶。这二人都有武艺傍身,哪个手上没有数百斤的力气,一时竟僵在那里。 身旁众人看出端倪,知道两人是在较量气力,便都立在那里去看。两边人各知底细,一众打鱼庄家都晓得阮小二力壮如牛,登云山的喽啰自然也明白自家寨主武艺出众,气力过人,都期待着两个好汉一分高下。 村道之上,只见阮小二面色通红,大冷天里居然额头见汗,反观邹渊虽是也板着脸,咬着牙,却似未尽全力,如此过了许些时,邹润手上突然撤去力气,拱手道: “不愧是江湖人称立地太岁的阮家二哥,端的好力气,邹润这厢领教了。” 看着邹润一脸从容,阮小二知道他留有余力,却才主动撒手,只是在众人面前给自己留足面子罢了,心中不由地升起一股钦佩之情,暗道江湖传言不虚,这邹润果然极类那秦王李世民,有豪杰气象。 “邹寨主哪里的话,俺自家人知自家事,身上这点庄家把戏,如何能跟恁这般江湖成名的豪杰相比?说出去须教人耻笑。” 二人都是发自内心地欣赏彼此,言语之间十分客气和谐,虽是初次见面,却言谈甚欢,直好似那相交多年的好友一般。最后还是一位村汉看不下去,直说阮小二怠慢,哪有让贵客在大雪地里说话的道理。 阮小二这才回过神,忙不迭地赔礼,又亲自在前面带路,喝散一众村汉,将邹润三人引进屋里坐下。阮小二的老小具在家中。 村中妇女,不像城中女子那么多规矩,阮小二的老娘、妻子、孩儿见来了客人,一面忙着收拾桌椅板凳,一面出来见礼。邹润慌忙让开身子,一边回礼,一边答道: “小可邹润,见过老夫人,见过嫂嫂侄儿。” 阮小二在边上介绍,只说这是登州来的贵客,便要吩咐自家妻子下厨,邹润不慌不忙地拦住,将手微微一招,身后伴当会意,便从屋外马匹驮着的包裹上取出几件物什来。 三件上等的羊皮裘衣,三匹颜色鲜艳的上等布料,一盒补品,几盒蜜饯,两坛好酒。 “临近年关,初次登门,无甚好物,特备薄礼,聊表小可心意,还请老夫人和嫂嫂收下。” 堂屋的方桌上各色礼物堆作小山一般,屋里的妇人孩子一时都惊呆了,不想这位贵客出手恁地大方,哪里敢收,都拿眼睛去看阮小二。阮小二也没想到邹润会如此豪奢,连忙站出来推辞。 “恁地如何生受的起?邹寨……大官人快快收起了,万不敢当此厚赐……” “哈哈,二哥莫要这般,些许微物,虽不值什么钱财,却也都是小弟不远千里,从登州一路带到这里,内里自有小弟的一番孝敬之心,老夫人和嫂嫂都识好人,定不会拂了晚辈的一番心意。”邹润笑着说出一番理由,强行拦住阮小二,朝着伴当努努嘴,催促他们将东西送到内屋。 阮小二手上力气不及邹润,几番挣脱不开,只能嘴上连连说着,不可不可。邹润哪里会听他的,反而笑着顶嘴。 “二哥好没道理,须知这些东西都是小弟送给老夫人和嫂嫂侄儿的见面之礼,里面桩桩件件都是有数的。那三件裘衣是小弟送给老夫人、嫂嫂和侄儿冬日御寒的;那三匹布料是送给老夫人、嫂嫂和侄儿过年裁剪新衣裳的;补品单给老夫人的,蜜饯是给侄儿当零嘴的,便是那酒也是虎骨药酒,送给老夫人、嫂嫂强健身体之用。全没二哥的份,二哥说话却不好使。” 这番礼物着实费了邹润一番心思,他知道阮家三兄弟都不是贪图钱财的寻常人物,这初次见面之礼,如果上来就送十分贵重的物件,肯定会拒辞退却。 所以苦思冥想之下,邹润便挑了一些寒冬腊月里他们家人急需急用之物,并且价格适中,且能体现个人心意的礼品。不然的话,登云山寨里自有好大金银,绫罗绸缎,非是邹润舍不得,只是此物不是结交英雄之道。 阮小二果然心中一暖,手上挣脱的力道渐渐地小了。 “如此……就多谢大官人厚意了……” “哥哥哪里的话,你我义气相交,哪里在乎这些!” 屋中的妇人孩童,见阮小二默认,这才不再掩饰内心欢喜,急忙摆开桌凳,奉上茶水。阮小二的浑家更是喜气洋洋地就要下厨收拾酒菜,邹润再度拦住。 “嫂嫂休忙,我还要寻五哥、七哥说话,晚间再来叨扰。” 说着强拉着阮小二出门,阮小二半推半就,从门前的枯树桩上解开一艘小船,请邹润三人坐好,便划着小船朝湖里荡去。 此时雪又下起,纷纷扰扰,随风飘转,铺陈着湖泊、高山和密林。偌大的湖面上不见半人人影,更无一艘船只,天地间静悄悄的,邹润本来在和阮小二说着闲话,看到这番景色,脱口而出道:“好个梁山泊,端的好山,好水,好雪,好景致!” 邹润这厢话音刚落,不远处,一片萧瑟破败的苇丛中划出一只小船来,船头船尾各立着一个汉子。其中一个带着蓑笠的汉子,朝着这边高声道: “二哥好买卖,哪里寻来的摆渡古怪客人?好生豪气,这大雪天里兀地也敢来湖里看雪景?若得船钱时,须借五哥一借,他今日又输了精光,俺方才将他从赌坊拉将出来,他兀自骂我哩! 第三十三章 志存高远 雪下得愈发大了,隔着老远,阮小二只能凭借声音判断发声之人乃是自家兄弟阮小七,于是停下手中船桨,高声回道: “是七哥么?船上载的可是五哥?俺船上有贵客在此,莫要闲话,快来拜见!” 那船上汉子闻声,顿时发力,两只桦木所做的划楸,只在水里做交叉一划,脚下船儿便似离弦之箭一般,破开水面,朝着这边飞速驶来。 小船闯过风雪,泊到近处,相距一丈,船还未立稳,只见那船上两个汉子口中呼喝一声,“船上有甚么贵客?” 说罢便纵身一跃,邹润只感觉身下船身微微一震,眼前便突然多了两名壮汉。 抬首看时,只见其中一人头戴一顶黑箬笠,身上穿个灰布衲袄,腰系着一条生布裙,生的是: 疙疸脸横生怪肉,玲珑眼突出双睛。腮边长短淡黄须,身上交加乌黑点。浑如生铁打成,疑是顽铜铸就。休言岳庙恶司神,果是人间刚直汉。村中唤作活阎罗,世上降生真五道。 另一人则斜戴着一顶破头巾,外间虽披着一领沉重破旧蓑衣,但内里却是一件寻常单薄衣物,大雪天里兀自半敞开着,露出胸前刺着的青郁郁一个豹子来。 邹润心道,此人必是短命二郎阮小五,那个年轻些的则是活阎罗阮小七无疑。 不等阮小二开口,邹润便在兀自颠簸的船舱里轻松站起身来,郑重整理身上的衣裳,朝着二人拱手见礼。 “好俊的水上功夫,怪不得江湖传言,立地太岁阮小二,短命二郎阮小五,活阎罗阮小七乃是梁山泊里的三条蛟龙,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阮小五见邹润虽是寻常江湖人士打扮,但面相贵气,举手投足自带一股威严,刚刚在晃荡不稳的船上起身不见半点吃力,分明同样有水上功夫在身,心中顿生敬意,于是客气地回应。 “贵客哪里的话,些许薄名,都是江湖好汉们抬爱,当不得真。恕小人眼生,贵客绝非寻常人物,敢问高姓大名?” 阮小二赶忙介绍,“五哥七哥休得无礼,乃是登州小秦王,邹润邹大寨主当面。” 阮小五阮小七闻言具都大吃一惊,不明白临近年关,这位江湖上最近风头正盛,鼎鼎大名的小秦王为何会突然现身在梁山水泊。 二人在船上慌忙答礼,口称恕罪。阮小七更是赔礼道:“小七不知是邹寨主亲身到此,却才言语多有冲撞,望乞宽恕。” 邹润侧过身子,未受这一礼,呵呵笑道,“七哥言重了,都是江湖上的好汉,如何计较这些,倒是邹润心中有疚,此番冒昧前来,多有打扰。” 阮小七是个健谈的人,心里藏不住话,见邹润挑起话头,心里也正想问邹润此来何意,却被阮小二喝住。 “小五小七,恁地不知礼数,邹寨主乃是千金难请的贵客,这水上船中哪是说话的地方,且去将船儿荡起来,先去水阁上的酒店坐地,再说话不迟。” 阮小五阮小七这才醒悟,慌忙回到另一只船上。 两只船厮跟着在湖泊里,不多时,划到一个去处,团团都是水,水中有个高埠,上面起了水亭阁楼。三只船撑到水亭下缆住绳子,一同上岸,众人入酒店里来。此时大雪未停,阁子中客人稀少,二楼尚有雅间。 众人一齐上楼坐定,唤伙计升起火盆,阮小二便教快上好酒好菜。趁着上菜的空隙,一行人都说些江湖故事,论及些拳脚枪棒,相谈甚欢。 不多时,酒保打一桶酒来,伙计把六只大盏子摆开,铺下六双箸,先放下四般菜蔬,又搬来一大盆肥牛肉和一盆鲜鱼汤。 这已是此间酒店最好的酒肉菜肴,但阮小二年长心细,想得也多些,他肚里寻思,邹润乃一寨之主,平日里少不得是锦衣玉食,生怕他瞧不上眼,便当先斟了一碗酒,双手捧着,站起来道: “邹寨主远道而来,俺这穷乡僻壤,没甚孝顺,一碗水酒先敬贵客,权作接风。” 邹润闻言一笑,端着酒碗,也站起了身,“二哥哪里的话,今日能与三位哥哥厮见,已是三生有幸,满桌酒菜,足见盛情,说来还比俺在寨子里时的伙食好上许多,多谢款待,且饮此杯。” 说完,一饮而尽,向三阮亮出碗底,哈哈大笑着坐下。阮小二同样喝完,但他是个心地直爽的汉子,以为邹润只是为了顾全他的面子才这样说,所以面上犹自带着几分不信和不好意思。 邹润见状,伸筷叨起一大块油腻滑润的肥牛肉,放进口里,好生品味了一番后吞咽下去,不无感慨地道:“许久不曾吃牛肉了,但是此来济州,倒有幸沿途尝鲜吃个肚饱,端的爽口。” 此言一出,连阮小五阮小七两个人也面露不信之色,在他俩看来,邹润在绿林上好大名声,又是一寨之主,这牛肉还不是想吃多少吃多少?此时做派,莫不是在他们三人面前演戏作假? 心里这么想着,三兄弟互视一眼,心中各有不快,面上也都冷了下来。 好在邹润这回带地伴当十分机灵,能观人脸色,见三人不信,忙出言解释道:“我家寨主早有严令,山寨肉食以鸡鸭鱼和猪羊肉为主,上到头领,下至喽啰,皆不可妄杀耕牛。” 听得此话,三阮面上疑惑更甚,忙问其故。邹润则一脸郑重地解释说,“邹某如今虽投身绿林,但终不忘农家出身。耕牛者,农家至宝也,不仅可帮农人下地耕种,又可负重拉货,推磨驮车。素来有一牛顶三汉之说,若单纯为口腹之欲,便行宰杀耕牛之举,实在有违良心,故不取也,这是其一。” “还有其二。邹某麾下有一海岛,可容数千百姓,他们在岛上耕种,所缺者甚多,耕牛尤甚。此非孤例,无尽大海之中,大小岛屿不知凡几。据邹某所知,远在东海深处,便有一处大岛,其地足有两县大小!登州沿海百姓,苦朝廷苛政久已,多生于水深火热之中,邹某素来有一志愿,想尽迁贫苦百姓于此岛之上,家家户户分以田地耕牛,施以善政,教他们安居乐业,不再为朝廷贪官污吏所迫害压榨。” “壮哉!”三阮听得眼冒精光,同时脱口而出道。 在今日之前,阮家三兄弟的志向不过是找一个行事慷慨仗义,能爱他们敬他们的豪杰投奔,然后聚在一起做番大事业。而这所谓的大事业,穷极三兄弟的想象,也不过就是,占山为王,和兄弟聚在一起行侠仗义,大碗吃肉,大碗喝酒,论秤分金银,论套穿衣裳。 这已经是他们所能想象的极限了,可是今日听邹润一席话,可谓是惊雷划破天际,一种从未有过的想法和活法展现在他们心头。 往日的大志向,于此相比,何止是云泥之别?简直是一个天堂,一个地狱!三人难掩心中激动之情,只觉浑身血液被点燃一般。 第三十四章 三阮入伙 尤其是阮小七,他性子最为跳脱,也最为率真,直接抢问道: “邹寨主好生英雄!好生气魄!听得俺好生心热,不知那处宝地贵寨可曾占了下来?也教这天下贫苦百姓,多些指望!多条活路!” 窥见这活阎罗眼中的热切之情,邹润欣喜不已,回应道:“七哥所言甚是,我虽有此心久矣,只可惜受了几项事体阻碍,尚未能够上那岛去。”说这话时,邹润面露愁苦,长吁短叹。 语毕,更是将桌上一盏残酒端起,一饮而尽,言语之间,满是惆怅。 阮小二阮小五同样听得入神,于是赶忙接着问道:“未知是何事体阻了寨主雄心壮志?” “无他,其一受制于人马钱粮,其二受制于海船船只和船工。不过此二项邹某都有计较,只要些许时日,便可完备。唯独其三,应是邹某德薄,至今毫无头绪……” 见邹润说到入巷处吞吞吐吐,这三人急得抓耳挠腮,不由得齐声问道,“不知这其三到底有何难处?我等兄弟愿闻其详!” 经过邹润前面的铺垫和演绎,阮家三兄弟的好奇心早已被高高吊起,就连最稳重的阮小二此时都忘了,他们和邹润只是初次相见,可所商谈话题却是刎颈之交才能私议的绝密。 “这其三……说难也难,说易也易。却是因为去那海岛之上沿途多有海盗和官军,邹某虽也有些水上功夫,可无奈分身乏术。麾下虽有三名头领,七八百喽啰,却多是陆上好汉,这行人上了海船便似那猛虎入海,战力足足折了大半!” “归根到底,邹某麾下唯独还欠缺几名能在无尽大海上乘风破浪,挫败敌军的水军头领!故此临近年关之际,方才不远千里,特来这梁山泊中,寻觅三条海上蛟龙!” 语毕,邹润再不掩饰内心的意图,将炙热的目光投向三人,站起身体,朝三人郑重抱拳。 “邹某不瞒三位,此番自登州千里而来,为的就是相请三位好汉入伙。却才邹润所言,并无半句虚假,三位如若不嫌登云寨小,小可愿请三位上山各做一把交椅,如此邹润幸甚!如此山寨幸甚!” 阮小五听了道:“罢,罢!”叫道:“七哥,我和你说甚么来?”阮小七跳起来道:“一世的指望,今日还了愿心!” 心神摇曳之际,阮小七浑不顾什么礼节礼数,大冬日里他直接扒开上身衣物,袒露出浑如生铁顽铜铸就的精壮躯体,一只脚踏在凳子上,将胸脯拍得山响。 “承蒙邹寨主如此豪杰看得起俺,俺阮小七旁地不敢夸口,唯独这身水上功夫,不曾觑得谁个!今日情愿投寨主麾下,往后水里水去,火里火去。哪怕只能够受用得一日,便死了也开眉展眼!” 阮家三兄弟一母同胞,向来同气连枝,有阮小七抢在前面,阮小二阮小五也不再忍耐心中激动,纷纷站起身来,袒露胸脯,露出一身的好刺绣来。 “我弟兄三个,真真实实的并没半点儿假,端的有此奢遮义气之事,我等愿舍得性命相助!”说到激动处,阮小二阮小五把手拍着颈脖道:“这腔热血,只是要卖与识货的!” 邹润闻言喜不自胜,连忙将站在凳子上的阮小七拉了下来,又将三人的衣服合上,亦喜亦嗔的道: “七哥说的甚话!今日大喜之日,我得三位哥哥便如汉高祖得樊哙,唐太宗遇秦琼,来日方长,我等还要一展抱负,共图大事,如何说此不吉之语?快快呸呸呸几声,吐了口中晦气。” 热情褪去,阮小七尴尬地挠了挠头,也只能按照邹润所说,朝着角落呸了几口。邹润这才端起酒碗,欲与三人相庆贺。 哪知这三人却不约而同地推开桌子,就在这阁楼中拜倒,口称见过寨主。邹润口称不可,急忙去扶,三人却坚称礼不可废,硬是拜了三拜。邹润无可奈何,只能硬着头皮受此大礼,待到三人行礼完毕,众人重新落座,再整杯盘。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邹润便向三人介绍了登云山的各种情况,先是说明山上还有三位头领,分别是出林龙邹渊,锦豹子杨林,火眼狻猊邓飞。再说山寨目前发展势头,目前已有一处山寨,一处海岛,四艘大海船,合计六七百人马。 不过这都是邹润下山之时的数字,他下山之前曾下令山寨要竖起招兵旗,不论男女老少统统都收,反正目前山寨钱粮充足,又有晒盐场这个稳定财源,再收几千人完全没有问题。其中青壮可以当喽啰,手艺人可以开作坊,其他的都可以放在海岛上,种田的种田,晒盐的晒盐。 不过在言明三人座次的时候,邹润顿了一顿,说道: “本该今日就定下三位哥哥座次,只因邹某还欲请一位好汉上山,虽还未寻见此人,现在却也不好提前说定,还望哥哥们见谅。” 阮小七闻言来了兴趣,他对自己的座次其实并不在意,反而是询问起了是哪位好汉。 “哦?不知寨主所言又是何好汉?莫非又为俺们山寨的水军寻了一条蛟龙?” 见阮小七还未真个上山,就张口“俺们山寨”,闭口“我们水军”,邹润心中欢喜,他起身给阮小七斟了一碗酒,解释道: “七哥却是猜错了,此人虽不是水上蛟龙,却是陆地猛虎。不仅精通十八路兵器,上马能马战,下马能步战,更兼熟习军旅之事,练兵之法,端的人间少见!” “哦??何人当得寨主如此夸赞?”见邹润如此赞誉,众人都来了兴趣,个个都迫切地询问着。 “此人乃是八十万禁军教头,绰号豹子头林冲的便是!” “原来寨主说的是这个好汉,我也多曾听人说起,只是听说此人最近在沧州杀了几个鸟人,还放火烧了大军草料场,官府到处行文捉拿此人,听寨主之意,此人难道到了我梁山泊地界?” 阮小五反应蛮快,邹润刚起了话头,他便琢磨出几丝意味来,见邹润点头肯定,他想了想,又道: “想来俺这梁山泊地界,能够让他容身的,便也只有那王伦处了……唉……此人却是糊涂,那甚么白衣秀士王伦,乃是出了名的不容人,做事小气又吝啬,俺们平日里和他做邻居,兀自觉得羞耻,这林冲恁地一条好汉,却如何撞在他的手里?” 第三十五章 投名状 林冲不知道隔着八百里水泊,却有人将他心中所想,说的如此透彻。 却也真个就如阮小五的酒后之言,林冲眼下是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 他如今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好不容易从柴大官人那讨来一纸书信,却不想遇见王伦这种忘恩负义,嫉贤妒能的无耻小人。他不过是想寻个容身之所,却遭王伦百般羞辱。 先是拿粮食缺少,屋宇不整,人力寡薄这种屁话来搪塞他,在他红着脸,低三下四地伏低做小后,王伦这厮又睁着眼睛说瞎话,污蔑他是官府的探子。 天可怜见,偌大一个江湖,谁人不知他是被那太尉高俅所害,如果说之前他林冲还有几分熬到天下大赦,再重新使钱官复原职的心思,可在那高俅一而再,再而三的赶尽杀绝之下,在他手刃了陆谦和富后,他是真的认识到了这所谓朝廷的黑暗。 可偏偏王伦这个无一分本事的落第书生,猪狗一般的人物,居然敢指着鼻子说他的官府的探子!当时林冲只恨无兵器在手,不然的话早就按捺不住,当场就要将其一刀挥为两段,虽然后来让杜迁宋万劝住,可这厮又让他去取甚么投名状! 想他林冲,哪怕落难江湖,可时至今日,何曾杀过一个无辜之人?这是他最后的底线,却也被这王伦死死的践踏了。 林冲知道,这是王伦在变着法地撵他走,还给了个可笑的三日之限。但是知道归知道,这天下之大,却真个没了他的容身之地,他此次还是有柴进亲笔书信在手,尚且受此大辱,一旦去投他处,难道还要再吃第二遍这种奇耻么? 林冲不敢确定,他没有赌的本钱了,江湖之上本就鱼龙混杂,那开门广招天下客的小旋风柴进只是个例,世上本就是真小人和伪君子居多。 林冲说服了自己,今夜他宿在梁山三关之下的客馆,他推开窗户,寒风呼啸,朔风裹着湖面的湿气从窗口吹了进来,彻骨寒凉,林冲浑然不觉,夜间窗前的积雪映射着微光,他拔出腰刀,似水的刀光,反射进他的眸子。 眸子里有无尽的杀气,但却被林冲死死的按奈住,因为他不知道,这股杀气,是针对明日的投名状,还是针对三关之后酣睡的王伦………… 次日一早,朱贵相别下山。他自己一个人,吃些茶饭,带了腰刀,提了朴刀,叫一个小喽啰领路坐船下山,在此一处僻静小路上等候客人过往。 从朝至暮,等了一日,并无一个孤单客人经过。林冲闷闷不已,和小喽啰再过渡来,回到山寨中。王伦问道:“投名状何在?”林冲答:“今日并无一个过往,以此不曾取得。”王伦道:“你明日若无投名状时,也难在这里了。”林冲再不敢答应,心内自已不乐。来到房中,讨些饭吃了。又歇了一夜。 夜里林冲辗转反侧,无论如何也难以入睡,只好起身擦了一夜的刀…… 次日清早起来,和小喽啰吃了早饭,拿了朴刀,又下山来。小喽啰道:“俺们今日投南山路去等。”两个来到林里潜伏等候,并不见一个客人过往。伏到午时后,一伙客人约有三百余人,结踪而过。林冲又不敢动手,让他过去。又等了一歇,看看天色晚来,又不见一个客人过。林冲对小喽啰道:“我恁地晦气,等了两日,不见一个孤单客人过往,何以是好?”小喽啰道:“哥哥且宽心。明日还有一日限,我和哥哥去东山路上等候。” 当晚依旧上山。王伦说道:“今日投名状如何?”林冲不敢答应,只叹了一口气。王伦笑道:“想是今日又没了。我说与你三日限,今已两日了。若明日再无,不必相见了,便请挪步下山,投别处去。” 林冲双眼无神,踉踉跄跄的走回关下客馆,沿途的大小头目,普通喽啰,都站在那里静静的看着这个昔日的八十万禁军教头,没有人出声,没有人相助。林冲的身边只有一个忿忿不平的半大小子,帮他引路,替他招呼船只和端来伙食。 林冲还来不及问这个年轻的喽啰姓名,但是第三日早上,守门的喽啰说,这个小子犯了过错,被罚了军棍,夜里关进柴房了。林冲沉默了,一个半大的小子,这两天都在他身边,能犯什么过错?值得拿老大的军棍去打? 他昂起头,死死的盯着三关之后的那个方向,手中刀枪,捏得嘎吱作响。 不一会,林冲身边就围拢了十来个喽啰,他们抽出刀剑,不远处的关上也有人开弓搭箭,都警惕的看着林冲。 毫无疑问,这些都是王伦的心腹。 林冲再次沉默了,形势比人强,以他的本事拿得下这几个小喽啰自然不在话下,但是却拿身后这三道关卡毫无办法。林冲只得凄惨一笑,松开兵器,脸上挤出一丝似笑非笑,道: “几位兄弟,可有早饭么?可容林冲讨些来吃……” 良久,才有个一脸戒意的喽啰,递过来两个冷馒头。 喝着冷水,大口吞咽着寡淡无味的的馒头,林冲回身房内,取了早已打包好的包裹,转投山下而去。一路上后边都有人暗暗地缀着,下山,坐船,到东山山路…… 这一路上林冲失魂夺魄一般,浑浑噩噩的也不知怎生过来,他倚了一株老松,在如虬的树根处,将双手拢在袖内,抱膝茫然独坐,静静的等待着属于他的投名状…… 此时,东山道的水边,邹润一行人早早的立在那里,翘首以盼,不一会,一只小船划破水面,飞也似的朝这边荡来,那船上有个渔民模样打扮的人,隔着老远便朝这边喊道: “阮家哥哥,那林冲已投东山道上去了!” 此人正是阮氏兄弟埋在梁山的眼线,这石碣湖大大小小的渔民,哪个不尊阮家三兄弟为首,是以此时梁山水军内部许多人都跟三阮有着联系,也正是因为如此,三阮才熟知这王伦的本性,几番商议,都认为此人不是良主,绝计投奔不得。 “寨主,这已是林冲最后一日时限,我等可以行动了罢?” 第三十六章 林冲相投 邹润颔首,有了前两日的悲惨遭遇,邹润料定此时林冲已经对王伦彻底灰心丧气,此时不出手相助,更待何时? 别了那眼线,一行人结伴而行,直奔东山道的密林中。 时遇残雪初晴,日色明朗,埋伏在山道丛林中的林冲万念俱灰,正在苦苦思索下一步到底投何处而去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了声响。 林冲陡然来了精神,他慌忙起身,透过树木间的缝隙去看,只见山道上有六人结伴而来。 这行人都是行路客人打扮,腰间明晃晃地各挎着一口腰刀,个个虎背熊腰,身材健壮,有着从军经验的林冲一眼看出,这六人手上都有着人命,尤其是走在最前面的四人,身上隐约间还带着些许杀气。 慢慢地,这行人走得近了,林冲愈发看得清楚,他得出了结论。 “这六人绝非普通行人,其中走在最前头的那人,身材长大,长相奇异,五官之中隐隐有着一股贵气的年轻汉子必然为众人之首……惭愧!叵耐王伦那厮可恨,这行人与我无冤无仇,更兼为首几人还有些好汉气象,我如何能够坏他们性命?” 这也就是林冲,端的艺高人胆大,但凭邹润和三阮这副打扮,稍微有点江湖经验的人都不难看出,他们个个都是硬茬子,若无个六七十人马,等闲谁敢有上前撩拨的心思?也就是这豹子头,首先考虑的不是能不能动手,而是先问问自个的良心。 林冲正在踌躇间,突然发现这行人好巧不巧,在他藏身不远处立住了脚。 “却是作怪?这几人缘何不走了?莫不是逼着俺下手?” 林冲正在思索,考虑动手与否,邹润却面上一笑,转身正面这处密林,朗声道: “林中的好汉,可否出来一见?” “好机敏的汉子,居然看破了我的掩藏?此人须不是寻常人物,待我出去见他一见。”见自己被喝破行踪,林冲也不再躲藏,背上包裹,拿起兵器,跳出林子,仔细打量一遍众人后,不卑不亢地道: “不知诸位是哪里来的好汉?愿通姓名。” 邹润同样观察林冲许久,只见这位在后世鼎鼎大名的豹子头,生的是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八尺长短身材,端的是好汉模样。从邹润自身的角度去看,眼下林冲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身上同时杂糅着武将和文臣两股截然不同的气质,并且眼神忧郁,目光深邃,仿佛能把对方的目光吸入进去一般。 “好一个豹子头,好一个林冲!”邹润发自内心地赞叹了一回,随后好以整暇地将身上的斗篷掀落,朝着林冲拱手说道: “小可登州邹润,这厢拜揖,敢问好汉可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江湖人称豹子头林冲的便是?” 林冲闻言,心神一荡,可谓是先惊后疑。惊的是,邹润之名在他行走江湖的这段日子里,没少听过,江湖上都盛传这登州小秦王,虽然年纪轻轻,方才二十出头,但是为人慷慨仗义,专好结交天下好汉,最特别的是此人与其他绿林好汉多有不同。 别人行侠仗义和劫富济贫只是拿来当个噱头,实则是以此为借口,往自己腰包捞好处,可这个小秦王邹润却是实打实地这么干,专门跟残害百姓的财主大户与绿林败类过不去,且对待百姓极其友善,时常开仓放粮,散给钱财。 似此等好汉,便是林冲也打心底里钦佩,可他也心怀疑惑,于是便不由自主脱口而出道: “原来是小秦王当面,恕林冲眼拙,多闻大名,久欲相见,无缘拜会尊颜,不期此厢得见,实乃林冲万幸……只是林冲与邹寨主素未谋面,为何甫一见面,便能喝破林冲名姓?还望赐教。” 邹润单刀直入,毫不隐瞒。 “说来不怕唐突,自江湖上流传林教头遭受陷害之事以来,邹某便倍加关注。无奈山高路远,音信受阻,邹某无以为力。后来探听得到,兄长一路朝梁山泊而来,邹润再难忍耐,故此不远千里,一路直奔登州,特来此地专候。想来上天有幸,怜我心诚,今日此时得见,足慰平生!”稍稍解释前后缘由后,邹润继续直抒胸臆。 “我观那梁山王伦行事言语,绝非好汉所为,我登云山虽是一方小寨,但邹润敢指天为誓,若得兄长上山,此后必不叫兄长受半分委屈!王伦猪狗一般的货色,识不得真好汉,我登云山上下却苦盼兄长久矣!” 邹润说着,便朝林冲深深一揖,不肯起身。 林冲大受震撼,邹润言语诚恳,神情郑重,想来所说所做都是发自肺腑。明明前一刻他还在为再投何人苦闷,眼下突然得见光明,林冲却又出乎意外地踌躇了。 也许是前番遭遇了太多的祸事,导致他从一个自信昂扬的武人,变得如今小心翼翼,自惭形愧。 又也许是刚刚遭受了梁山上的一轮刻骨铭心的屈辱,导致现在面对邹润的炽热眼神与一颗红心,他竟不知所措。 偌大一个汉子,站在路中间,讷讷无言,完全不知如何开口。这倒急坏了急性子的阮小七,他上前一步,朝着林冲大声道: “林教头,俺们兄弟在梁山多有耳目,你在山上的苦事,俺们都尽知了!王伦那千刀砍,万刀杀的贼男女,竟敢如此辱你,端的叫人恨得牙痒痒!我家寨主所言无一句虚假,他顶风冒雪,千里而来,就是怕你投错了人!林教头,这鸟梁山,不上也罢!随俺们一道,去登州吧!” 阮小二阮小五亦上前各自劝道:“林教头,我家寨主其心甚诚,这几日听了你在梁山上的事时,怒发冲冠,恨得咬破牙关,直欲上山砍杀了那甚么白衣秀士王伦,无奈此番自登州而来,未能多带人手,我兄弟三人只好苦苦劝下……” “就是,今日我家寨主三更就起身,得知你到了这东山道上,早饭都未用,马不停蹄便朝这厢赶来。不是我阮小五肚量小,便是我家寨主邀请我兄弟三人入伙时,也未见得如此煞费苦心。量他一个八百里的水泊子,如何能安得下你这条真龙?我登州有无边大海,自能让林教头你一展胸襟抱负!” “林教头!” “林教头!” “林教头!” 三阮和另外两名伴当,各诉衷肠,最后前千言万语都汇成了一句句满含真情的“林教头”! 如此真情,如此厚谊,让原本冷了心肝肠肺的钢浇铁铸般的汉子轰然落泪,一颗颗滚烫的泪珠从面庞滑落,林冲失手撇了刀枪,丢下包裹,在雪地里拜倒当场,哽咽地说道: “林冲再拜邹润寨主麾下,愿为一小卒,望乞收录!” 第三十七章 兴师问罪 “兄长!” 邹润饱含深情的叫出声来,随即慌忙下拜。 二人就在这山道之中,积雪之上,对拜良久,阮家兄弟和两名伴当也都欣喜,看到动情处,不禁也潸然泪下。 突然之间,林后一阵脚步声打断了此处的沉寂,众人回首看时,只见一个人影慌慌张张向密林深处跑去。 林冲猛然醒悟,忽地跃起,大叫一声“不好!”,邹润等人吃了一惊,忙问何故。 “此人必是那王伦派来监视我的探子,若吃他回去说了,只怕有些妨碍!” 阮小七闻言一笑,“怕他作甚!这厮不能待见英雄,如此屈辱林教头,俺们登云山自好生迎回去!干他那鸟男女甚事?他若躲在水泊里的梁山上不下来,老爷此番且饶恕了他,他若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带人下山寻俺们的不是,惹得老爷性发,直叫他吃上三百刀!方才解恨!” 阮小二阮小五也丝毫不惧,将腰间的刀鞘拍的砰砰做响。 “小七说的是,俺们手里这口腰刀须不是吃素的,正愁此番上山无甚功劳,那甚么白衣秀士王伦若是敢来捋虎须,先搠上他几百个窟窿,再趁势杀上山去,夺了鸟寨,自将上山金银运去登州快活!也叫登州的邹渊、杨林、邓飞三位哥哥知晓俺们的本事!”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三阮本是无心之言,可落在林冲耳里却变了味道。 一来他深恨王伦,二来也却如这阮家兄弟所说,他一介逃犯,虽然此前是八十万禁军教头,但此刻孤身一人,无财无势,无功无劳,虽是得邹润青眼相看,邀请上山,但是只怕到时山上老人心中不满,再起口舌。 若稍后那王伦真个敢来,林冲暗暗下定决心,说不得就要借这个狗东西的头颅,和梁山上的钱粮来报答邹润此番不远千里,顶风冒雪前来相请入伙的恩情了。 这几人心中计较,邹润却是不知,说实话,他目前倒没这个心思,只是按原著中记载,稍后另一员天罡星大将就要途经此处,这正是结交的好时机,万万不可错过了。 但是此话不好直接说出来,不然就有冒充神棍的嫌疑了,所以面对愤愤不已的三阮和心思急变的林冲,邹润只得借口道: “诸位哥哥说的是,我自来请兄长入伙我登云山,那王伦一个落地书生,无才无德,我岂会放在眼里?若此时就退了去,将来一旦江湖上传开,说不得就成了我邹润怕了他王伦,我登云山弱了他梁山。况且我委实不耻那王伦为人,他如此对待我家兄长,我深恨之。兄长之仇即我之仇,早晚要在这王伦身上讨个公道来。” “此处雪景上好,我早已吩咐伴当带了酒肉,不如就在这官道旁,寻一处干净之地,我等借此时机,各诉衷肠,说些江湖故事,较量些拳脚枪棒,岂不好么?” 邹润一席话,正中林冲下怀,他怀揣心思,当即首肯,三阮自无不可,于是一行人就在此处寻了一处松坡地,盘腿坐下,就着伴当携带而来的好酒好肉,边吃边聊,兴致渐浓。 且说水泊梁山这边,王伦得了消息,听得探子来报,说林冲于道上已投那登云山去,王伦是又惊又怒又喜。 惊的是,自己这几天险些被杜迁宋万唠叨破耳朵,左一句不可撇了柴大官人面皮,右一句那林冲是个本分人,绝对不敢妄生异心,就跟夏日的蚊虫苍蝇一般,整日里说个没完。今日到底被磨得不行,王伦好歹松了口,说是不管林冲是否取得投名状就纳他上山。 可他这厢刚答应了,这探子就来报说林冲转投他处,这却让王伦当即发怒,他站在聚义厅上,指着下首杜迁宋万的鼻子破口大骂。 “罢!罢!你二人听到了么!我和你说甚么来?” “这林冲貌似忠厚,实则就是小人一个,我早看破了他,你二人偏不信!此番好了,我本打算施舍一番恩德与他,这厮却敢背着我结交他人,这岂不是早有预谋?要我说这种粗浅武夫,目不识丁的腌臜泼才,直上山时就一刀结果了便是,你等偏见他手中有柴大官人书信,便似被灌了迷魂汤一般……” 王伦说来是个读书人,可骂起人来却和乡间泼妇无异,惯会颠倒是非,抹黑他人,抬高自己,端的是厚颜无耻。当真众多喽啰的面,全无半分顾忌,左一句“粗浅武夫”,右一句“目不识丁的腌臜泼才”,指着杜迁宋万的鼻子骂,虽是在骂林冲,可更像是指桑骂槐。 这却惹恼了下首这两个好汉,杜迁宋万都承受过柴进的恩情,他二人虽是本事低微,却眼不瞎,耳不聋,林冲投奔之事,说一千道一万,全是这王伦的不是,先是辜负柴大官人恩义在前,再是不容他人,屈辱好汉在后。 可眼下有了识货之人说动了林冲,他便在这聚义厅里撒泼卖疯,指桑骂槐,当着漫山的大小喽啰,全不给自己二人半分体面,便是泥人也有一份气性,何况是脾气较为暴躁的宋万?他当即就要起身还嘴,可却被上首的杜迁私下里死死拉住,频频朝他使眼色。 宋万知道杜迁眼神中的含义,林冲一走,这王伦的威势说不得又要上一个台阶,漫山上下哪个敢违逆他,此时若当了出头的椽子,说不得往后要遭他报复,届时日子只怕更将难过。 宋万无奈,苦苦压抑良久,方才忿忿不平地低头装哑巴,实则下身的衣襟都快抓烂了。 那王伦哪会在意这些,尚在那指天画地地叫骂,直骂的口渴,正端茶润口,却忽然由怒转喜。 “阿耶!此事倒也是个好事,林冲此去,俺岂不是有了回复柴进的由头?免得这杜迁宋万回头在柴进那里告我刁状……嘿嘿嘿,就是这般,不如我点起军马,追将上去,当着众人的面,将那林冲大骂一顿,也好让众人知道这林冲包藏祸心,而非我王伦不肯容人!” “哈哈,此计甚妙,我须快点行事,万一那林冲就此远遁,岂不是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了?” 说干就干,王伦当即将桌案一拍,下令召集人马! 金沙滩上,被骂得晕头转向的杜迁宋万,糊里糊涂的站在人群中间,由着大小喽啰拥簇着王伦一行人上了船,离了岸,直到船只泊到东山道的水岸前,二人这才发问: “哥哥?此举是……?” “哼哼,林冲那厮,背信弃义,胆敢反出我梁山水泊,我要兴师问罪!” 第三十八章 舌战东山道 一百多号梁山喽啰,各执利刃在手,乌泱泱的一大群,拥簇着以王伦为首的三位头领,下了船,转过山道,气势汹汹地径自投东山道密林而来。 行不多时,果然见那林冲正和一行六人坐在松树坡下饮酒。 时值暮冬晌午,日照残雪,王伦远远望去,只见当中高坐主位者,乃是一身穿靛青纻丝衲袄,披长身貂皮斗篷的青年男子,王伦暗道,看来此人就是最近江湖中名声鹊起的小秦王邹润了。 虽于传闻中早知此人年轻,但是真个见面后,王伦还是不由得惊叹其少年精神,举手投足之间更带有一番贵气,望之使人形秽。但是这种想法只在王伦脑海中存在了短短一瞬间,就被另一股异样情绪所代替。 哼,量此黄口孺子,身上能有什么本事,追根到底,不过就是个靠着几分勇力就肆意妄为,炫耀名声的粗浅武夫,全不知韬光养晦之策,走那取死之道,白瞎了这身好皮囊。 不过王伦还是倒要谢谢邹润,林冲这厮虽是有几分本事,但桀骜不逊,不服上官,得罪了高太尉这等朝廷大官,若留在山上迟早会给梁山招来祸患,他之前推拒林冲的借口实在太过浅白,连自家老下属杜迁宋万都看不下去,漫山喽啰私下也议论纷纷,给他造成了严重的舆论压力。 可这邹润一来,舆论便可不攻自破,王伦现在要做的就是榨干林冲最后的一分价值——他要站在道德的制高点,狠狠斥责一番林冲背叛梁山的小人行径,以此来挽回他在手下人中本就不咋地的声誉。 腹中心思百转千回,王伦计较完毕,他甩着披风,迈着大步,横眉立眼的走到林冲等人数十步外站定。 邹润等早就注意到了这边动静,亦是各自起身戒备,林冲持枪在手,抢站在众人身前,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三阮各自掣刀出鞘,神情严峻,隐隐在邹润身前形成了一个保护圈,两名伴当反应慢了点,霎时被挤到众人身后,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 但是稍后也立马反应过来,各自从身上取了一具小巧的手弩,拉开弩弦,搭上短箭,遥指对面人群中的王伦。 弓弩! 王伦吓了一跳,他本来大冬天里穿着一身骚包的雪白儒服,龙骧虎步,像模像样的走在队伍最前列,可是睁眼看见对面人群中居然架起两具弓弩,气势瞬间为之一夺。 脚下猛地一个趔趄,差点滑倒,好在他左右站着心腹喽啰,急忙架住,王伦则顺势缩在这二人身后。 身前有了两具人肉盾牌,王伦这才堪堪稳住,但无形之间,刚才那番不可一世的气势却消散得无影无踪。 “咳!兀那贼配军林冲!前些日你直如丧家之犬,俺看在柴大官人面皮上,好心你容你上山,你不念本寨主恩德深重,兀自结交匪类,胆敢反出我梁山水泊。似你这等忘恩负义,背叛主人的东西,我须饶你不得!” 当着众人的面,王伦将早就捏造好的言语高声叫骂出来,话里话外,将自己描述成了一个正义凛然的受害者,一盆腥臭的脏水,将林冲泼个正着。 林冲先是愕然,继而暴怒,他万万没有想到,这王伦居然如此下贱!这等反咬一口,指白为黑的行径造次的如此炉火纯青,当即一口闷气顶在胸口。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林冲只感觉大脑一片空白,兀地一股甜意涌上喉头,好悬气的当场喷血。 邹润都特么看呆了,这王伦端的是个搞舆论战的高手啊,造谣抹黑这块拿捏得死死的。 不过他却不是林冲,邹润气极反笑,他奋力排开众人,咬着牙,指着王伦,鼻尖喷出一股粗气,厉声道: “王伦!你放的甚么鸟屁!枉你自称读书人,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众多英雄豪杰眼前,行这等颠倒黑白,造谣生事的下贱勾当!林教头忠朴仗义,历来真心待人,乃是顶天立地的江湖好汉,这绿林道上孰人不知?孰人不晓?岂能容你这等贱人在此凭空污蔑!” 这番言语,直将王伦骂得狗血淋头,瞠目结舌,哑口无言。有道是是非曲直自在人心,熟知王伦历来行径的杜迁宋万,连带一干大小头目喽啰,个个侧目。那一道道鄙视的目光,让王伦没由来的一阵心惊。 邹润可不理会这些,他乘胜追击,歇了口气,继续骂道。 “你忘却柴大官人恩义在前,践踏林教头入伙真心在后,在俺邹润请得林教头上我登云山后,你不思悔改,反而恬不知耻,大言不惭前来寻衅,莫以为你身边人多势众,我小秦王就惧你半分!今日若能害了我性命兀自好说,如若我得生还,来日必点起人马,打将上山,必取你项上狗头!” “你你你…………我我我……他他他……” 王伦当真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都特么现场结巴了。暗暗吃惊,这个人好尖利的牙口!他往日没少自诩牙尖嘴利,可今日遭了邹润这通酣畅淋漓的臭骂,他真有了小巫见大巫之感。 王伦上气不接下气,还欲搜肠刮肚的组织言语反击,却不妨林冲这边已经缓过神来。 好一个林冲!好一个在世杀神! 只见林冲双眉剔起,两眼圆睁,一个箭步,闷声间跨开了三四丈远。 他手中花枪,犹如流星坠野,恰似火树银花,刹那间绽放出万千光华!一个枪头,陡然变化作万千个枪头,就如梨花暴雨一般,在一群密集站立的梁山泊喽啰中,散化为千万颗流星! 噗!噗!噗! 最前一排的六七个喽啰喉咙间无一例外地绽放出一朵朵妖冶滚烫的“鲜花”。 尚不知怎么回事的喽啰们,不可思议地捂住喉咙,纷纷倒下,露出了藏在人后,面上恍若一副见了鬼的模样的王伦。 “啊呀!我的心腹都在哪里?” “快来救护!” 高亢尖利的尾音尚在舌尖回荡,林冲却已经狞笑着杀到了王伦的面前,沾满了人血的枪尖,毫不犹豫地朝着王伦眉间刺去! “阿耶!我命休矣!” 王伦眼前一黑,就此失去意识。 第三十九章 火并王伦 良久良久,缩头缩颈,五官皱成一坨的王伦颤抖着睁开了眼睛。 “我居然没死?” 他不可思议地发现自己居然尚且活着,正待高兴,可忽然觉得自己所站的位置有些不对。 “咦?我恰才不是在自家山寨队伍里么,为何此时前面才是自家队伍?” 看着还没有回过神的王伦,在自家身前宛如小丑一般的扭来扭去。 早就捧腹不已的阮小七,再也忍耐不住,他猛然大笑。 “兀那鸟秀士,你且看看你身后站的是谁?” 王伦仓然回顾,只见满面杀气,眼如寒星的林冲死死地揪住他的后颈,一把明晃晃的解腕尖刀,早已高高举过头顶。 “啊!林教头!” 霎时间,王伦面色如白日里见了鬼一般,白里泛青,青中透白,毫无血色。 “林教头饶命啊!” 想也不想,王伦的讨饶之词脱口而出,他一双鼠目本就小得紧,此番更是缩成丁点,两撇鼠须,一高一低,在嘴角处,颤抖不已,他胯下的一股尿意更是毫不受控制喷薄而出。 众目睽睽之下,上百个大汉的亲眼见证中,王伦吓得尿了裤子。 林冲脸上厌恶之色更甚,他拿住王伦,骂道:“你是一个村野穷儒,亏了杜迁得到这里。又有柴大官人这等资助你,周给盘缠,与你相交,此等恩义,天高地厚!后来柴大官人亲笔书信,举荐我来,我伏低做小,百般乞求,你尚且许多推却,这梁山泊便是你的?” “我原本打算打破牙齿往肚里咽,忍羞含辱,再投他处。老天有眼,有幸在此得遇大名鼎鼎的小秦王邹润寨主,蒙他不弃,收录麾下,你却又赶将上来,造谣生事!此事是你辱我在前,复又辱我家寨主和登云山众兄弟在后!” “今日众豪杰见证,你这嫉贤妨能,心地狭窄,羞辱好汉,抹黑生事的贼,不杀了要你何用!量你是个落第腐儒,胸中又没文学,也无大量之才,端的坐不得山寨之主!且吃我林冲一刀!” 言讫,去心窝里只一刀,肐察地搠倒在众人之前。 眼见白衣秀士王伦,终究还是难脱宿命轮回,死在了林冲刀下,邹润不由得叹息一声,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以后自己少不得要以这位绿林前辈为戒,要牢记量大福也大,机深祸亦深的古人之言。 王伦已死,林冲心中愤懑难消,他一把夺过身后阮小二的腰刀,就欲砍下王伦头颅,却不妨被心有感叹的邹润劝了一句。 “兄长,常言道人死如灯灭,王伦行事虽是可恨,但终究未铸成大错,况且若无他行事促狭,我须也难得请动兄长入伙,看在此事份上,且留他一个全尸……不知兄长尊意如何?” 话一出口,邹润也被自己这个下意识的举动吓了一跳。 之前在读原著的时候,邹润将自己深深代入了林冲的角色,对于王伦此人,当真是恨得牙痒痒。可是如今他身为寨主,却对王伦看似可笑的行径,内心里多了一丝同情和理解。 自古谁能无私?他一介落魄书生,好不容易在绿林道上得了一处基业,身边都是常人庸才,陡然来了林冲这条过江猛龙,身上背着高太尉这条天大的干系,在未熟悉林冲本性如何的情况下,为自身利益和山寨安全考虑,送上金银盘缠,礼貌推拒。这一行为,在拥有后世思想的邹润看来,当真无可厚非,甚至是情有可原。 但是此时终究是以恩德道义为先的宋朝江湖,唐突间说完此番话语,邹润便隐隐有些后悔。 果然,林冲顿住了,他眼中有不解,有气愤,还有失望,但终究还是停手了。 见邹润居然出言相劝,此时沉默良久的杜迁宋万二人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邹润的话语说中了他们的心思,他俩也终于有了动作。 看着倒在一片血泊中的王伦,他俩眼中闪出一丝不忍,却又叹息着,一同从人群中走来。这二人赤手空拳,缓缓走到林冲面前拜下,拜道: “拜见林教头。” 杜迁宋万二人虽然武艺一般,但是性格本分,而且在林冲上山之后多次帮衬,在王伦面前说了不少好话,是以林冲对此二人心怀感激,见此二人下拜,他还以为这二人担忧自身性命,连忙收拾情绪,安抚道: “二位头领快快请起,林冲只和王伦这厮有仇恨,对二位头领并无怨念,甚至心怀感激,二位切莫行此大礼,林冲生受不起。” 面对林冲的拉扯,这两个老实本分汉子,罕见地,执拗地拒绝了。这二人硬生生在地上给林冲叩了几个头,让后对着无比诧异的林冲,缓缓道出一番原由。 “林教头容禀。” “前番王头领所作所为,漫山兄弟皆看在眼里,孰是孰非,一眼可断,我兄弟不再赘述。但今日给林教头行叩拜之礼,是感激林教头留了王头领全尸。说来王头领有此一遭,乃是咎由自取。可内里原由,在林教头看来,其罪难恕,但在小人们看来,王头领其情可悯。” “王头领曾私下与我二人说过,教头虽有柴大官人书信,但他死活不容教头上山,原因有二。一来是他私心作祟,害怕后日教头知晓了我等本事低微,早晚会夺我等基业。二来,教头到底是那贼臣太尉高俅的眼中钉,肉中刺,若留教头入伙,早晚便有朝廷大军来袭。” “这第一条原因自是我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这第二条绝非空穴来风,是以我等为了个人和满山兄弟的身家性命计,权当都默认。辜负了林教头和柴大官人的,非只王头领一人,我兄弟二人,连带满山兄弟皆都有份……” 林冲闻言,愣住当场,如果说刚刚他对邹润此举多有不解,甚至是带有一丝怨恨的话,那这番情绪在听完杜迁宋万的话语后,真个是烟消云散。 是啊,王伦所作所为自然是小人行径无疑,但是他多少也有些公心在内,他毕竟是一寨之主,必须要考虑到漫山兄弟的身家性命,就梁山目前的实力,绝对难以在高俅的报复下幸存…… 林冲思绪辗转腾飞,他忽然想到了一个从前从未想过的问题。 这江湖之上,谁人不知自己和高俅的恩怨,可直到如今,胆敢收留和帮助自己的也只有三人罢了。 一个是萍水相逢的便宜师兄鲁智深,另一个是名满天下的柴大官人,再一个就是千里寻来,情真意切的邹润。 第四十章 奉林教头为山寨之主 这三人出手帮助的原因却又不同,柴大官人出手,那是有恃无恐,他家里有丹书铁券做保,不惧官司究问,说上一句是顺手而为,也不过分。可这鲁智深和邹寨主,那都是实打实的义气为先,为了心中情谊,浑然不顾执掌殿帅府,权倾一时的高俅的后续报复…… 这是多么深重的情谊!这是多么难得的恩遇! 可叹自己却因为刚刚寨主劝解了一句,心中就怀有怨恨。林冲啊林冲!枉你自称好汉,枉你自称为人忠朴仗义,连杜迁宋万都知晓的道理,以邹寨主的见识怕是早就看了出来。 之所以不说,完全是人前顾全自己的面子,万一刚刚自己执拗地砍下王伦头颅,将事情做绝,说不得面前的这百十号人马,连带杜迁宋万二人,都会群起而攻之,即便当场不敢动手,后续一旦有了机会,这些肯定会为王伦报复一二的…… 嘶…… 想到此间后果,林冲心中先是升起一股寒气,背后直冒冷汗,继而又羞愧难当,更是对邹润尤然生出一股说不尽的感恩戴德之情。 就在林冲恍然大悟间,场中形势并未结束。 杜迁宋万二人,话犹未尽,继续说道: “死者已矣,感激林教头留王头领全尸,可生者犹需赎罪。我等不义在先,如今山寨无主,我等情愿奉林教头为山寨之主!” 语毕,二人郑重拜倒在地,身后的百十名喽啰见王伦已死,杜宋二位头领又言之凿凿,直如北风卷草折一般,纷纷弯腰伏身,乌泱泱拜倒一片,齐声道: “我等情愿奉林教头为山寨之主……” 林冲端的没料到此事,他是一时激愤杀人,如今事情演变成这般模样,属实在他意料之外。 他下意识地转过身去,只见邹润老神自在,目光平静,只是对着他报以微笑,未发一言。阮小五瞠目当场,貌似还未反应过来,倒是阮小七眉头倒竖,看样子就欲说些什么,却冷不防被阮小二扯住了袖子,只得不情不愿的嘟嘟囔囔。 声音极低,但是林冲还是隐约听见了几句。 “嗬……端的好手段……此番林头领变作林寨主……我等还在这里待甚么?难道上山去喝喜酒不成?自拥着寨主回登州去罢了……” 林冲面皮一紧,赶紧大叫道:“众头领兄弟!差矣!” “我今日火并了这不仁不义之贼,实无心要谋寨主之位。今日诸位却让此第一位与林冲坐,岂不惹天下英雄耻笑!若欲相逼,宁死而不坐。我有片言,不知众位肯依我么?“ 众人皆道:“教头所言,谁敢不依。愿闻其言。”林冲手持尖刀,指着众人说道: “据林冲虽系禁军,落难来投,争奈王伦心胸狭隘,嫉贤妒能,推故不纳,更兼言语太恶,辱我并我登云山大寨太甚,因此火并了这厮。但绝非林冲要图此位。林冲只是个粗卤匹夫,不过只会些枪棒而已,无学无才,无智无术,焉敢拒敌官军?” “今有我登云山寨主,小秦王邹润,善抚军民,智勇足备,名动江湖。更兼天生贵相,有人主气度,方今绿林,人闻其名,无有不伏。我等今日以义气为重,齐拥他为水泊梁山之主,好么?” 杜迁宋万听完,互视一眼,各自盘算。杜迁心道:“俺本指望认林冲为山寨之主,还了前番因果,可这林冲倒充好人,非要将偌大基业让给登州来的邹润……也罢,反正我二人都是庸碌之辈,若不寻一个跟脚过硬,有十分本事的好汉镇住寨子,日后少不得也要吃王头领这一遭……” 宋万则心思简单些,“罢罢罢,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梁山须不是我的,说来江湖上倒多传邹润爱惜士卒,仗义疏财的名声,认他为主,倒也不错……” 于是乎,众人又在雪地里转过身子,调转方向,朝着邹润拜道:“愿奉邹寨主为山寨之主!” 林冲这才掷刀于地,同众人一般,照着邹润行礼。阮小七也自转怒为喜,拍手笑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你等端的识货,有我家寨主坐镇这梁山水泊,哪里惧怕甚么官军?便是那高俅撮鸟来了,也教俺们兄弟给他溺死在这大湖里!” 阮小二阮小五也面生欢喜,梁山泊这片宝地,是个明眼人都知道他的价值所在。 这下全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邹润的身上。 邹润其实半天都没说话了,他一直在静静地关注着事态的进展,他想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到底会不会引起传说中的蝴蝶效应。 果然,故事线开始交汇和错乱了,虽然自己并没有干掉王伦的意思,但是在蝴蝶效应的强大惯性下,王伦到底还是死在林冲手中。 看来熟悉的水浒故事已经开始发生了重大变化,自己必须要加快速度,壮大实力…… 心中感慨良多,邹润面上却不露分毫,面对众人所请,以及身边三阮的热切目光,邹润又没假模假样的推辞,他上前先后扶起林冲杜迁宋万等人,大大方方地应承道: “承蒙诸位头领和兄弟们的厚爱,邹润虽是一介武夫,但也颇知义气二字。诸位举我为梁山之主,我愿一力当之!从今往后,邹润行事当以义字为先,当与诸位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同生共死!邹润愿竭尽所能壮大我水泊梁山!” 邹润一番话语,提神振气,慷慨激昂,和王伦那扭扭捏捏,不干不净的做派比将起来,端的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是故杜迁宋万和一众喽啰,听了连连称是。 于是乎,就着这寒阳林雪,朔朔北风,众人参拜完毕,全了这主次之分,上下之义。 行完大礼,邹润见王伦尸首还在此处,便欲叫人收拾完整,待到稍后下葬,却不妨不远处的山坡下,恰好转过来一个汉子。 那汉子做庄客打扮,吃力地挑着一个担子,闷着头只顾走,走着走着,一个抬头。 猛然见了前方立着乌泱泱一大片手持兵刃的强人,地上又倒着一个满身是血的书生,还以为是撞破了山贼抢劫杀人的现场,大叫一声:“阿也!”,撇了担子,转身飞也似的闪过山坡。 等到阮小七好奇的跑过去看时,早就跑得没了踪影。 第四十一章 青面兽杨志 阮小七不以为意,看着地上的担子,伸手试了试,暗道一声份量倒不轻,随即又打开一口担子看了看。 原来竟是好大一担财货! 阮小七喜出望外,连忙将担子挑了过来,朝着众人连声道:“好彩头!好彩头!” “寨主这厢刚应了我等,老天就降下这担好财货!端的不是彩头是甚么!”说完阮小七又朝邹润贺喜,“寨主,你端的带来好福运,这一担财货怕不有上千贯,直够你赏赐小的们了!” 邹润闻言心中一动,正准备开口说话,只见山坡下陡然转出一个大汉来。 那大汉头戴一顶范阳毡笠,上撒着一把红缨,穿一领白段子征衫,系一条纵线绦,下面青白间道行缠,抓着裤子口,獐皮袜,带毛牛膀靴,跨口腰刀,提条朴刀。 生得七尺五六身材,面皮上老大一搭青记,腮边微露些少赤须,把毡笠子掀在脊梁上,坦开胸脯,带着抓角儿软头巾,挺手中朴刀,高声喝道:“你那泼贼,将俺行李财帛哪里去了?” 来人正是杨志,他恰才喝口水的功夫便听说自己千辛万苦得来的财物被强人抢去了,顿时就如野火烧身,忙不迭地就朝这边赶来。 转过山坡一看,果然如此,杨志本就是撮盐入火的脾气,更兼那担财货乃是他官复原职的希望所在,他哪里敢耽搁,径自挺起手中朴刀,冲将过来。 杨志眼光颇毒,他一眼瞧出人群中邹润为众人之首,虽然片刻间惊叹这贼首如此年轻,但手上动作愈快,直奔邹润而去,打定主意要擒贼先擒王。 “好莽撞的汉子!俺们这边兀自上百人哩!”阮小二阮小五见状先是一惊,继而见此人居然奔着自家寨主而来,又是大怒,口中喝道: “休得冲撞我家寨主!” 二人拔刀上前,想要拦住,却不料那杨志端的一身好武艺,面对阮小二阮小五的联手拦截,他不退反进,直接一个提跨转身,接上步撩刀,直如恶龙盘旋一般,只一个回合,就以雷霆万钧之势,破开了二阮的防御门户。 林冲见了,奋起虎威,大叫一声,“好胆!莫非欺我梁山无人?”,说罢挺起手中长枪,侧身踏步挡在邹润身前,只听得哐啷一声,林冲使枪架住了那口来势凶猛的朴刀。 好强硬的枪势,端的是个硬茬子!此非绿林手段。 杨志吃了一惊,但到底惦记自己的财货,还是提起嗓门喝道:“泼贼,杀不尽的强徒!将俺行李那里去!洒家不来捉你这厮们,倒敢来拔虎须!” 说话,使尽千钧力气,荡开林冲长枪,复又攻来。 林冲哪里惧他,他多时未逢敌手,此时诸事抵定,突然来了兴致,也不搭话,只顾抖擞精神,与之厮杀较量,阮小二阮小五则护着邹润退到一旁。 残雪初晴,薄云方散。东山道上,两股杀气交织。一上一下,似云中龙斗水中龙;一往一来,如岩下虎斗林下虎。一个是擎天白玉柱,一个是架海紫金梁。那个没些须破绽高低,这个有千般威风勇猛。一个尽气力望心窝对戳,一个弄精神胁肋忙穿。架隔遮拦,却似马超逢翼德;盘旋点搠,浑如敬德战秦琼。斗来半晌未见输赢。 林冲与那汉斗到三十来合,不分胜败。你来我往,刀劈枪刺,眼见着林冲犹有余力,但杨志却因为久攻不下,心头一急,便渐渐失了章法。 似此再战片刻,便是要分高下之际,邹润暗道一声,火候到了,便叫道:“教头兄长,杨制使,(注1)且请住手,少斗便歇!”林冲听得,蓦地跳出圈子外来,杨志也顺势喘了几口气,满脸戒备地收住手中朴刀。 邹润先是目视林冲,轻声询问他有无大碍,林冲心中一暖,微微摇了摇头,表示自家无恙。邹润这才笑意盈盈地移步到杨志身前,上前见礼。 “鄙人登州邹润,这厢见过杨制使。” 杨志本来心中怒气万丈,可在林冲这碰了个软钉子,这回脾气也降下来了。眼下形势比人强,他虽然好奇最近声名鹊起的小秦王邹润,为何忽然现身济州梁山泊,但他只想快点赶回东京,不欲掺和江湖之事,便按奈着性子,客气回礼。 “原来尊驾便是鼎鼎大名的小秦王邹润,杨志眼拙,恰才多有冲突冒犯,还望邹寨主恕罪。然,虽不知邹寨主为何知晓杨志贱名,但既然认得洒家,看在此微末情谊的份上,便请还了先前抢夺的行李,杨志日后定当回报。” 听出了杨志语气中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味,在场众人尽皆恼怒,阮小七本就懊恼刚才没有第一时间护在邹润身边,这厢听了言语,毫不客气地回呛道: “你这青面汉!好生不讲道理,恁地污人清白!有道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哪只眼睛看到我等明火执仗抢你行李?这担行李财货须是你家仆人自个胆小撇在这里的!” “你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直奔我家寨主,老大朴刀便要取人性命!如此这般,还好意思讲甚么情分道义?管你是甚么鸟人制使!老爷须不怕你!” 说罢,阮小七赌气似的,将身子摆在那担子财货面前,毫不畏惧的直视杨志。 杨志这下闹了个大花脸,听了事情经过,脸上本就有块老大的青色胎记,这下更是满脸都青成一片,但是他性子高傲执拗,一时半会舍不下脸来,只是支支吾吾的不知说甚么好。 邹润熟知杨志其人,自然不会在意这些小节,他大大方方的拱手道: “制使休怪,这是我家小七哥,他素来心地耿直,说话有些冒犯,但却是个顶天立地的好汉,江湖上多传他好名声。” 说罢,邹润又拉着杨志,将林冲,二阮,杜迁宋万等人一一介绍一遍。众人见礼完毕,邹润表态。 “制使切勿多心,我于江湖中多闻你大名。久有结交之意,我知你心在朝廷,但今日是我邹润被众人推举为梁山泊主的日子,既然得遇制使,便请一同上山,吃上几杯水酒,权做庆贺。过后自当礼送下山,一应行李原样奉还。未知制使尊意如何?” 杨志还能如何,他莽撞失礼在前,眼下自家官复原职的希望又在人家手里捏着,若换了旁人,他还能施展手段来硬的。但目前对方有上百人,而且身边还立着一位深不可测的八十万禁军教头,杨志即便心里一百个不愿和绿林中人打上交道,但还是捏着鼻子点头同意。 第四十二章 入主梁山 这下再无他事,邹润遂令众人好生收拾起王伦尸首,做个临时担架抬了,着三阮带着杜迁,先回山去,稍作布置。 出发前邹润暗暗交代四人中的阮小二,叮嘱他到达金沙滩后,立刻找个借口去联系上之前的耳目,第一时间接管水军。同时还吩咐阮小二,接管水军后即可派可靠之人,去湖边酒店提前联络旱地忽律朱贵上山听命。 自己则和林冲杨志宋万,连着一干大小喽啰,慢慢地乘船后行。 一路上,邹润指挥若定,气定神闲地和三人说着闲话,这份做派,这股气度,林冲宋万暗暗点头佩服不说,连刚刚知晓了内情的杨志都大为赞叹。 “邹寨主果然少年英雄,异于常人。千里而来,找寻林教头,是为义;数百强敌当面,大骂王伦,是为勇;不计前嫌,给王伦收尸下葬,是为仁;多番布置,接收山寨,是为智。” “非是杨志阿谀攀附,似寨主这般仁义礼智诸般齐全之人,放眼偌大江湖,也实属罕见,杨志佩服!” 此时日过中天,寒阳偏西,湖面之上湿雾朦胧,寒气渐起,二三十只大小船儿划破水面,邹润独立船头。听着杨志一番话,并未自得。在他人看来这些发生过的事非同小可,但是邹润知道,自己只不过是在熟读原著的基础上才有这份临危不乱的胸襟气度。 所以对自己目前取得的成绩,邹润并不引以为傲,反而时常警醒自己,要多听多看多学,武艺要提高,知识要加深。 当然,这些事情自然不必说于他人知道,所以面对杨志的赞叹,邹润仍旧是报以微微一笑,他正要客气两句,身边的宋万上前小心地提示。 “禀寨主,金沙滩快要到了。” 遥望前方,一方巨岛,横卧湖面,此时湖面雾霭沉沉,偌大岛屿,忽隐忽现。 寒冬时节,鸟兽绝迹,整个湖面静悄悄的,当脚下船只离岸越近,方能听到金沙滩水寨寨墙上响起几声梆子,隐隐约约还能见到有喽啰手持刀枪,跑上寨墙戒备。 邹润见此,打起精神,暗暗寻思,也不知道阮氏兄弟是否已顺利接管水寨。 正做此想,只见一面匆忙赶制出来的大旗正在旗杆上缓缓升起,于寒风中烈烈招展。邹润目力极佳,放眼望去,只见旗帜之上一个斗大的“邹”字,墨迹尚且未干。 邹润相顾左右,哈哈大笑,林冲等人不解,忙问何故,邹润按下心中欣喜,回应道: “我见这八百里水泊梁山,如此形胜,心中欢喜。可笑那王伦,枉称甚么白衣秀士,胸中实无点墨,占据此等宝地,再有林教头此等当世胜将上山,便是那贼臣高俅亲领朝廷数万大军到此,又有何所惧?” “此辈鼠目寸光,胆小如鼠,空坐宝山,不识好汉,今日身死,实乃天意,委实怨不得旁人则个!” 邹润言语,豪气万千,众人听了频频点头,皆寻思道,不愧是小秦王邹润,一眼就看出了此地险要,更兼胸中胆气万千,那王伦与之相比,真个是云泥之别。众人当中,林冲反应最甚,邹润一席话,直中他的心坎。 邹润不仅当众重申王伦是自取死路,更直接无视高俅的滔天凶焰,话里话外无非是要安林冲之心。林冲虽是武夫,却也不傻,自然听得出来话中的真心实意,当下眼眶泛红,感激不已。 不多时,众人只感觉脚下微微一震,船只皆已靠岸。 金沙滩前,早有三阮杜迁和另外一名大汉,带着一帮喽啰擂鼓吹笛,列队欢迎,众人一齐下船,林冲杨志宋万等人拥簇着邹润阔步向前。 三阮杜迁和那汉子都赶来拜见,施礼相迎,邹润一一上前扶起,轮到扶阮氏兄弟时,见他们暗暗给自己使眼色,心中顿时了然,微微点头回应。 轮到扶起最后那名汉子时,邹润打眼一看,只见其头戴深檐暖帽,身穿貂鼠皮袄,脚着一双獐皮窄靿靴,身材长大,貌相魁宏,双拳骨脸,三丫黄髯。心中暗道,此人必定就是朱贵了,于是抓着他的手,不住的道好。 “好好好!早闻江湖上传旱地忽律的大名,今日得见,果然不虚,前者王伦不识好汉,恁地埋没人才,如今王伦身死,朱贵哥哥于山寨多有功劳,理应在聚义厅上坐一把交椅。诸位以为如何啊?” 说罢,邹润笑吟吟地牵着朱贵,环顾众人,出口相询。 朱贵为梁山老人,资历深厚,掌管山下酒店,功劳不小,只是之前王伦小肚鸡肠,愣是当做没看见,这回邹润一见面就将其从大头目擢升为头领,众人都道新寨主端的识货,没有屈沉好汉,于是纷纷点头称是。 杜迁宋万自然乐得梁山老兄弟被提拔,林冲感激朱贵有接见引荐之恩,也是上前与朱贵贺喜。 众人环簇中,朱贵强压心头激动,勉强控制住不笑出声来,弯腰作揖纷纷还礼。 一个时辰之前,阮小七突然到酒店中见他,声称王伦已死,众人推举邹润为主,邹润传令其回山相见。 那时朱贵就心有所感,他敏锐地认识到这是一个机会,他早就对王伦的行径多有不满,于是一口答应。带好随身器械,领着几个心腹,将店门一把锁锁住,干脆利落的就跟阮小七回山。但是他也没想到这位声名鹊起的小秦王恁地大方,出手就是山寨头领之位。 “朱贵谢过寨主提拔之恩,朱贵愿追随寨主左右,为寨主执鞭坠镫!” 回过神来的朱贵连忙对邹润行礼,邹润自然能明白这种一朝能得重用的心情,见朱贵欣喜之下还欲下拜,赶忙接住道: “哥哥休要多礼,打今日起都是自家兄弟,邹润年少无闻,薄才短智,往后还须诸位哥哥竭力扶持,一力辅佐。邹润这厢拜揖了。” 说着邹润反过头来还要给众人行礼,众人都道寨主恁地谦虚仁厚,连呼不可,气氛无比融洽,众人尽皆欢喜。 随后一行人起行,杜迁将手一招,小喽啰们抬来一溜软轿,请邹润坐轿上山。 邹润眉头微皱,转过身来,朝众人说道:“今日诸位推举我为梁山之主,我想明发一道命令,晓谕山寨大小兄弟,不知可么?” 这话听得众人一个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杜迁宋万等心道,你自是寨主,有甚命令俺们敢不听从,但是心中虽做此想,面上却不敢露出分毫,反而还带头表示道: “寨主之命,谁敢不尊?还请寨主示下。” 邹润微微点头,对着身边列队相迎,和抬轿相候的喽啰们大声道: “我等好汉,自有手有脚,山上大小头目喽啰,皆是我等手足兄弟,我邹润岂可以手足兄弟为畜?” “此后山寨此类乘轿,一应废除!除年老或受伤之人,皆不可乘坐!违令者无论寨主头领,皆受军棍责罚,不得有误!” 言讫,潇洒地转身带头步行上山,留下了一帮大小喽啰在原地感恩流泪,连呼寨主英明。 第四十三章 八星小聚义 众人紧随其后,在山道上逶迤前行。 这行人中,除了杜迁宋万朱贵等人为梁山老人,其余林冲三阮杨志,连带邹润本人,都是初次上山,刚才一起目睹了湖面磅礴荡漾之景,这下又被梁山山色所吸引注目。 梁山山势雄壮,山道两边都是合抱的大树,此时寒冬,树木枝叶凋零,空余苍劲有力的枝条直插云霄,好似一柄柄锋利枪刃矗立道旁。半山里一座断金亭子昂然独立,通体原木所造,气质古朴大方,亭顶尽是积雪,足有一尺余厚,端的是一处观赏山景的上佳所在。 再转将上来,见座大关。关前摆着刀枪剑戟,弓弩戈矛,四边都是擂木炮石。寨墙上的小喽啰早得了命令,在凛冽的山风中,一个个挺胸凸肚,抖擞精神。见邹润等人行至关门前,一个守关头目赶紧喝令开门,自己也麻溜下来恭敬地迎接。 众人随即进得关来,两边夹道遍摆着队伍旗号,迎风招展,使人观后为之气壮。又过了两座大致相同的关隘,方才到寨门口。 只见四面高山,三关雄壮,团团围定,中间里镜面也似一片平地,可方三五百丈;靠着山口才是正门,两边都是耳房。杜迁宋万引着邹润一行人来到聚义厅上,大厅内早就焚起一炉好香,摆好四牲供品。 烟雾缭绕中,众人抬过一把虎皮大交椅,放在正中间,恭请邹润上座。邹润推却几番,只好坐了。 高坐交椅之上,只见堂下众人各自束手站立,邹润随即发声。 “杨制使,此来是客,便请先坐客位。待诸事已毕,再布宴席款待则个。” 杨志自无不可,自去客位上坐定,静静观看。 “今日山寨天幸得众豪杰相聚,大义既明,非比往日苟且,定下座次,明分职掌。既可全我等兄弟长久情谊,亦可教山寨政令有所出,规矩有所依,大小头目喽啰方能明上下,知尊卑,众皆心服口服,同心同德,山寨方能日渐壮大。” 直如后世大会一般,邹润咳嗽两声,先定下调子,言明利害,这才开始进行人事调动分配。 “林教头为柴大官人所荐,一身武艺,为山寨之冠,更兼有长者之风,江湖驰誉,请做第二把交椅。” 林冲闻言一惊,赶忙推辞道:“小可林冲,只是个粗卤匹夫,不过只会些枪棒而已,无学无才,无智无术,为寨主麾下一小卒尚嫌不足,何德何能敢做山寨第二把交椅?如今寨主执掌梁山,那登云山亦与我等一脉,我闻出林龙邹渊,论辈分为寨主之叔,论为人德高望重,此第二把交椅,非邹渊头领莫属。” 林冲推却,邹润并不奇怪,他本来就是个不好名位,忠厚本分的人。但是没想林冲居然意识到了梁山和登云山的从属关系问题,并且将自己叔叔抬了出来,这倒叫邹润有些意外。 其实这个问题他本来打算稍后讲明的,但是既然林冲提了出来,邹润也顺势加以解释说明。 “林教头此言差矣,此事邹某早有计较。眼下梁山登云山自然同属一体,但毕竟山高水远,音信难通,两山之间座次暂不做交叉,各论各的便是,兄长再勿推却,请坐便是。” 见邹润切换了称呼,三阮也带头相请,杜迁等紧随其后,说的说,劝得劝,拉的拉,按的按,总算是将林冲扯到第二把交椅上坐定,林冲只得苦笑着接受了。 “杜迁宋万二位头领乃是山寨元勋,功劳卓著,此番便吃些委屈,坐了第三第四位罢。” 没想到自家的座次居然跟以前比只往后退了一位,杜迁宋万眼中露出一丝吃惊,但是这二人晓得轻重,自然知道相比较起来,三阮才是寨主的心腹人,于是联袂请辞。 “万万不可,我等空有资历,实无功劳,阮氏三雄,在梁山泊一带素有威名,山寨水军无不钦服。水军者,我梁山之屏障也,其重要性不言而喻,敢请寨主收回成命,请阮氏三雄上座。” 阮家兄弟闻言大惊,他们三人也和林冲一般,做事只以义气为先,向来不看重这座次名位,于是也纷纷出言推却,口称无功无劳,愿附骥尾。 这下倒轮到邹润沉吟了,这排列座次之事,看来平常,实则关乎山寨稳定,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领导班子的稳定和谐与否,直接影响着整个梁山的发展势头。 若论能力和忠心,阮氏兄弟自然稳坐这第三、四、五把交椅,但眼下山寨初定,一些王伦的心腹和拥护者急需安抚,这杜迁宋万在这方面影响力极大,必须要给予足够的尊重和体面,看来此番只能委屈这三位好兄弟了。 邹润悄悄对阮小二传去一个歉意的目光,阮小二当即会意,他将手一挥,同样采取了对待林冲的方法,和朱贵一道,四人将兀自不肯的杜迁宋万硬扯到了林冲下手坐定。 杜迁宋万吃不住几人拉扯,同样苦笑着坐了。至于剩下的四人则是毫无悬念,阮小二坐了第五把交椅,阮小五坐了第六把交椅,阮小七第七,朱贵第八,众人一致同意。 堂中座次已定,邹润不再板着脸做庄正严肃的模样,他脸上泛起笑容,转身向杜迁宋万询问山寨钱粮人马细情。 说起人马数量,这二人很快就报出了数字,梁山目前有六百余人,其中可以参加作战的人数四百出头,其中水军占了一半,余下都是老弱妇孺。至于马匹,梁山也有点底子,有一次劫了一伙贩马商人,山寨上目前有三十多匹战马,这让邹润暗暗欣喜。 可当他问及钱粮这另一项重要事物时,这二人却面面相觑,支支吾吾半天方才吐露实情,原来这王伦当寨主时,山寨的钱粮账目从不经他人之手,全由他一手包办,一应账册全都锁在他的书房里,等闲人不得靠近。 邹润听了哭笑不得,好好的一个数百人山寨的寨主,成日里不想着怎么壮大山寨,发展实力,却非要做个锱铢必较的账房先生,看来女怕嫁错郎,男怕入错行这句话所言不虚。不过如此倒也方便了邹润接手,他命人将那间书房撬开,取出所有账目。 聚义厅上,就势支起一张桌子,邹润端坐其中,一页页地仔细翻开来看,命人取来纸笔,随即埋头苦算。 林冲等人心中好奇,一发凑上来看,只见邹润运笔如飞,一页密密麻麻的账目,他只略看几眼,就随手在一旁的白纸上画上几个弯弯扭扭的怪异符号,继而再翻下一页,如此往复,五六本写得满满登登的账本,邹润一个人,一支笔,只用了大半个时辰就验算完毕。 待到邹润毫不避讳地当着众人的面,宣布了自己的演算结果——梁山库房中约有金银铜钱合计两万七千余贯,各色粮食一千八百余石。嗯……当然,这个数字也包括了王伦悄悄设立的私人小金库中的三千贯。 这也就是为什么王伦要不辞劳苦,坚持亲自做账的原因,只可惜一番心血到头来全都便宜了邹润,并且被邹润抖落出来后,还招致了一阵骂名,连老实人杜迁宋万都看不过去了,纷纷骂王伦心黑——他一个人愣是昧下了十分之一还多的金银,吃相实在是太过难看。 见邹润三下五除二,一脸轻松写意地将山寨几年来的帐目都理了出来,对于两万和一千八这两个最终数字,林冲还是将信将疑,三阮也直抓头皮,朱贵则讷讷无言。最后还是杜迁宋万担心有所遗漏和误差,请求喊来山寨几名略通算术的喽啰,吩咐他们速去各处库房点验。 邹润自无不可,他叫来一碗茶,边喝边等。 这里里外外又耽误了两个时辰,待到天色将晚,杨志早就告辞去客房休息,堂上点起蜡烛,升起火盆时,这几个喽啰终于将验算和点验的数字核对无误后报了上来。 答案自然是相差无几…… 这下林冲等人尽皆失色,相顾无言,满脸的不敢相信。 自有那登云山来的两名伴当悄悄给众人说了自家寨主梦中得遇异术的神奇之事,众人这才“如梦方醒”,各自看向邹润的眼光都存了一丝莫名的意味——原来他们把邹润所写的那些阿拉伯数字和运算符号当做是某种神秘莫测的道家符篆。 第四十四章 收拢人心 钱粮底细一出,邹润下一步的胆气就粗壮了些。 看来王伦虽不是当绿林寨主的料子,论起省钱倒是一把好手。 邹润也是听了杜迁宋万诉说后方才知道,梁山一直以来的日子,直追邹渊执掌登云山的那段光景,全寨上下每天只管两顿饭,早干晚稀,逢年过节,初一十五才能打打牙祭,见见肉腥。有了缴获寨主头领拿大头,出战的喽啰分小头,至于旁的人就只有眼看的份了。 听完这些,邹润不得不感叹,中国的老百姓自古突出的就是一个下限低,吃苦耐劳。这山上的日子也不比山下的日子好到哪里去嘛。不过邹润回过神一想,这宋徽宗和他的那帮爱卿到底是有多能糟蹋,把一群群善良百姓都逼到这个份上了,也没人愿意下山。 不过感叹归感叹,但是邹润还是得好好谢谢王伦这位前辈,有了他前边打的样,自己后续收拢人心就好做得多,王伦要真是个礼贤下士,推己及人的好寨主,那可就真轮到邹润坐蜡了。毕竟就梁山眼下这点钱粮底子,根据邹润在登云山实行的管理模式来看。 这满山六百多张嘴,人吃马嚼的,估计也就能支撑个四个月余。 话说崽卖爷田不心疼,这笔钱是王伦一点点攒起来的,可邹润花起来却是大手大脚。 当晚梁山就大办宴席,老规矩,牛不准杀,但是猪羊鸡鸭,还有石碣湖里的各种大鱼,可劲的上,直管让喽啰们吃好吃饱为算。自酿的酒水更是放开了供应,从山顶的聚义厅,到半山上的三关,再到金沙滩的水军营寨,大大小小的宴席摆了何止上百桌。 这般的大手笔,满山的喽啰谁能不喜?况且邹润还郑重宣布,以后普通喽啰一律一日三餐,每隔个十天半月开荤,战利品的赏赐一律按功劳大小分配。这个功劳不仅指战功,哪怕不上战场,即便只是喂马做饭,只要表现好,也算功劳的一种。 若一旦由普通喽啰晋升成战兵,那更是待遇翻倍,赏赐翻倍。 此消息一经传出和证实,满山喽啰比吃饱了酒席还高兴,这种待遇和生活,比起以往王伦当寨主的时候,当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人都是情感动物,有了比较和优劣之分,人心自然泰半都偏向了邹润,即便有很小一部分暂时脑筋转不过来弯,邹润相信那也只是时间问题。 是夜,梁山大寨灯火通明,上下欢腾,欢庆的气氛直追除夕过年。梁山聚义厅上,济济一堂,坐满了大小头目,八个头领,连带作为客人的杨志,高坐堂上。 望着地下欢喜不已的孩儿,杜迁宋万激动地互拍肩膀,脸上都快笑出了褶子,杜迁已喝了不少酒,此时不停地感叹,“说来惭愧,自打梁山立寨以来,俺杜迁真个没见孩儿们这般高兴,唉,往日里确实俺们做得差了……” “是啊,却叫孩儿们恁地吃苦,你我面上无光。”人高马大的宋万接了一句,但随即又转了话头,“不过也怪不得俺兄弟两个,王寨……王伦那厮,上阵无用,抓权管钱却是把好手,你我虽有心说话,但手上无权,身上无钱,也是枉然。相比较起来,邹润寨主虽是年少,但这手笔和气度,端的了不得啊……” 见这俩人在那嘀嘀咕咕,正在和朱贵以及两个哥哥开怀畅饮的阮小七注意到了这边,他红光满面,虽然已经大半坛酒下肚,但是丝毫不显醉意,反而愈加精神。 他一把揽住嘀嘀咕咕的杜迁,又架住宋万的肩头,大声地道:“两位哥哥只顾在这嚼舌头,咬耳朵作甚!来来来,且跟小七一起,先敬了我家寨主,再去水军中的兄弟们那里走一圈则个。” “梁山上恁地多好酒,今夜小七不喝上他三坛绝不罢休,二位哥哥也放开酒量,咱们喝他个痛痛快快,喝他个不醉不归!” 说罢,也不管杜迁宋万愿不愿意,扯着他俩就朝邹润这厢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 邹润这边正在和林冲和杨志二人就着一桌酒菜互相交谈,加深了解。见阮小七这般,也只是宠溺地笑了笑,又和杜迁等人各喝了一碗,嘱咐了几句切勿饮酒过量,这才坐下身来,继续静静的当个听众。 原来这林冲和杨志虽然之前同在东京城里厮混,也都是朝廷武人,互相却只闻其名,但并不相识。 “说来惭愧,林冲虽然是八十万禁军教头,但是这名头说来好听,实则只是一个没得品级的军职。偌大东京城里,似林冲这般的武人何止成百上千?虽是蒙先父栽培了一身武艺,在数百禁军教头中名列前茅,于江湖中也有些名头,但在那些上官眼里,林冲到底也只是个没有官身的丘八赤佬。说来可笑,似我等这般草芥般的微末人物,高俅那厮也值得用擅闯白虎节堂这等要命的罪过来陷害与我,也不怕惹得满朝文武耻笑?真真是个弄臣小人!” 林冲说着又掂起酒碗,一饮而尽,可喝下肚里才发现这酒的味道寡淡如水,正欲声张,却听得邹润悄声道:“哥哥从沧州一路行来,风餐露宿,未得少歇,只怕身体吃不消。今日饮酒只是尽兴便好,待得在山上将息无碍了,再放开量痛饮不迟。” 林冲闻言微微一愣,一股暖流直从内心升起,通达肺腑。林冲的一席话勾起了杨志的心酸,他也陷入了沉思,借着酒劲,喃喃自语,浑然没有注意到邹润将林冲碗里的酒换成了掺了蜂蜜的白水。 “林教头此言差矣,即便得了官身又待怎样?” “洒家是三代将门之后,五侯杨令公之孙,自幼习得十八般武艺,正经的武举出身,一身本事不曾觑了谁个,可到头来也不过就得了个从九品承信郎(注1)的微末官身。我本意是想凭着一刀一枪,去边关上搏个功名回来,可吏部那群丧尽天良的瞎眼黑心官,只因我不曾使钱打点,就将我发遣到殿帅府去当个制使。” “去了才知,这劳什子制使,却是个有名无实的空头闲官,既不带兵,又不打仗。道君皇帝因盖万岁山,专为去江南运送那祸国殃民的花石纲才新设的差遣!” 第四十五章 同去东京 “上命差一般十个制使,去太湖边搬运花石纲赴京交纳,不想唯独洒家时乖运蹇,押着那花石纲来到黄河里,遭风打翻了船,失陷了皇纲,不能回京赴任,逃去他处避难,说来已流落江湖近两年矣……” 此一段心酸往事,勾得堂堂青面兽泪洒当堂。将门出身,名门之后,又有一身本事,可偏偏处处受制,每每不顺,杨志一经想起,就悲愤不能自抑。 邹润是一个合格的听众,虽然他并不认同杨志的某些观点,但却不发一言,只在一旁冷眼旁观。 他知道,似这一类人,心中背负了太多,却又良心未泯,在这黑暗世道和混沌官场是无论如何也混迹不开的,不管是过去还是将来,只要他还尚存一丝良心,不知道同流合污,就不会有好日子过。 说到动情处,杨志捧起桌上酒坛,不顾礼仪,仰起下巴,直接对着酒坛痛饮,仿佛只要如此,那甘冽的酒水就能浇灭心中的不屈之火。如此豪放的做派,本是伤心之举,却无意间博了个满堂喝彩。 阮小二阮小五在桌边猛拍大腿,阮小五更是热烈的回应道:“制使好生豪气!这才是我等好汉做派,要依着我说,那劳什子花石纲害得多少民户毁家拆屋,俺虽身在这京东梁山泊,但也闻得那江南逃难来的百姓,无不是口中骂声一片,这等祸国殃民的物什失陷了,于国于民,也未得不是一件好事!” “好事!???” 杨志猛地将酒坛顿在桌子上,咚地一声闷响,打断了阮小五的话语,他脸上浮现出一股神圣的光辉,竭力摆出了威严的态势,打算向这位一身鱼腥味的绿林草莽讲明其中的大义所在。 “那是皇纲!乃是皇命!是当今圣上派下来的差遣!那是……” 杨志须发皆张,声若巨雷,残余的酒水从胡须一路流到颈脖,继而浸湿了占满了征尘的衣衫,他却浑然不觉。 猛地,邹润出声了。 “那是制使的前程。” “那是制使重耀门楣的所在。” “……但那也是江南百姓的膏血……” 还有一句,邹润藏在了心里,不曾说出口——“那更是这个帝国飞快消逝的国运……” 但是即便如此,一句百姓膏血,便堵得杨志如鲠在喉,面色通红,阮小二闻言“嘁”了一声,不屑的从嘴里吐出一根鸡骨头。 一直低调无语的朱贵也在末座上报以轻声嗤笑。 即便曾经同为禁军中一员的林冲也很难感同身受,说到底,花石纲的名声实在是太臭了,说是臭大街都不为过,满天下,不管文人武将,抑或者普通百姓,富户豪绅,都对此没一句好话。 哪怕是身为受益者的宋徽宗赵佶,也曾多次良心发现后下诏要求罢免花石纲,但是每每过不了多久就又故态复萌,这种明发天下的诏令,在这位擅长艺术的道君嘴里,就跟说着玩一样。 杨志终于坐下了,他可以说出去一万种不重复的理由来证明花石纲有着这样或者那样的重要性,但是他终究绕不过自己的良心,押运途中,江南道上百姓流离失所,许多富户都因此家破人亡,这些都是他亲眼目睹,他没法狡辩…… “洒家……洒家只是一个武人……只知听命行事……” 好在邹润并未再说出什么,他转移了话题。 “前事不必再提,未知制使后续如何打算?” 杨志闻言,眼神里多了些光彩,精神稍作振奋。“今闻官家大赦天下,洒家身上的罪过已消,辛苦收得一担儿钱物,待回东京,去枢密院使用,再理会本身的勾当。” 林冲张了张嘴,几度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无声的拿起酒碗,权且将白水当做烈酒,一饮而尽,怅然若失。 阮小二一脸玩味,不欲和这位官迷搭话,自斟自饮,只顾挑些肉菜来吃。朱贵看了一眼上首端坐的邹润,暗暗揣摩这位寨主的心思,猜想寨主定有邀请杨志入伙之意,细思片刻,鼓起勇气尝试着说道: “制使在上,非是小人说嘴。这枢密院现今童贯掌权,那殿帅府又是高俅坐堂,似此二人,皆是远贤良,亲小人的货色,向来非金银不开眼,非自己人而不用。制使此番前去,前途未必明朗,不若留在梁……” 朱贵嘴里“山”字还未出口,杨志勃然作色,对于此刻重燃复职之心的他来说,上山为匪,非死不能,杨家将门的名声,不容任何人玷污。 他当即就要厉声呵斥,可冷不防邹润却出手拉住了他。 “朱头领酒后戏言,不必当真。制使且坐,明日邹某依照约定,奉还行李,礼送下山。” “只是有邹某有一事所托,还望制使能够应允。” 比起名不见经传的旱地忽律,杨志对年纪轻轻地邹润却莫名存着几丝敬畏,他总是隐约感觉眼前的这个男子,似乎有种能看破他内心的古怪感觉。 杨志乖觉地回应道:“寨主有事但讲无妨,洒家力有能及之处,自当尽力而为。” 谁言关西汉子朴实没有心机?杨志这个地地道道的关西人就知道在话里预留几分余地。 邹润权当没听懂话外之音,开门见山的说道: “明日邹某欲与制使同去东京一遭,路上还请多加照应。” 魂飞天外的林冲心有所感,猛地顿住,张口结舌,满腹话语涌上喉头。 邹润淡然一笑,对着林冲说道:“我既尊教头为兄,自然没有眼睁睁看着嫂嫂在东京城里受那高衙内骚扰的道理。兄长,非是小弟挑理,这件事上你须做得错了。” “那高衙内混名花花太岁,你若不写那一纸休书,他须要估计几分颜面名声,做事还不敢相逼太甚。你当初那一纸休书写下来,虽是全了你自己个大丈夫的名声,可……可却陷得嫂嫂苦矣……” 一语惊醒梦中人! “砰”的一声! 林冲手中酒碗怦然坠地,脆弱的黑陶粗瓷大碗,在地上摔做四分五裂。这道声响在喧闹的大堂之上并未引人注目,但却彰显了这位豹子头内心的失态。 “娘……娘子……” “林冲……林冲真的做错了么……” 第四十六章 从梁山到汴都 翌日,金沙滩前暖阳高照,人马聚集。 杨志早早就站在船头等候,船尾处放着他心心念念的那担财货。 邹润则站在岸上被众人团团围住,久久不能动身。 看着一道道依依不舍的目光,邹润做了最后的强调。 “好了,诸位哥哥,莫要再劝,便如我定下的诸般事体行事。” “阮小二留守梁山大寨,总揽水军事务。阮小五阮小七,带着我的亲笔书信和两员亲信伴当,在郓州左近坐船东去,于莱州转海路取道登州。回登云山后,去见我叔叔邹润,我之前已和他交代过,二位哥哥去登州后,暂坐第五第六把交椅。取代火眼狻猊邓飞,担任水军头领,总管登云山水军事务。” 梁山泊联通五丈河和北清河,西接汴京,东至莱州,比起陆路,若从梁山泊乘船顺水东去,时间上最少能缩短三分之一,这是邹润特做叮嘱的原因。 只可惜冬季黄河水量变少,河道苦浅,难以逆流而上,不然坐着船去东京汴梁,相比起大冬天里骑马可是舒服得多。 “梁山这边,豹子头林冲暂摄寨主事务,训练兵马,稳守山寨,我去东京期间,山寨钱粮足够敷用,切勿做大动作,凡事等我回来,再做计较。杜迁宋万二位头领好生辅佐林教头,安抚人心,整修关卡。朱贵头领总管各处酒店,注重探听江湖消息,我想有了我那炒菜之法,各处酒店应该是不愁客源了,只是如此一来,诸如下蒙汗药之类的黑店勾当切莫再做。切记,切记……” 站在栈桥上嘱咐再三,一股湖风吹得邹润衣襟不住飘动,不远处顺风传来杨志的咳嗽声,邹润知道动身的时辰已至,终是拱手作别,众人急忙还礼。 “寨主一路保重,待接了林娘子,可速回山寨,我等众人日日盼归……” 这是阮小二杜迁宋万朱贵四人的离别寄语。 “寨主此去一人,万万小心。”说这话时,阮小七频频看向船上的杨志,摆明了对他一百个不放心。“唉!若非寨主多次强调登州水军事关我山寨发展大计,小七真个想抛下一切,好生护着寨主一路去向东京!” 看着自家弟弟翻来覆去,将一句话从山顶说到滩前,犹不住嘴,阮小五少见地没有附和。自家人知自家事,依照邹润的谋划,他们兄弟三人身上担子没有一个是轻的,所以临别之际,这位短命二郎将一腔离愁,尽数化作郑重承诺。 “寨主但请放心,待俺们兄弟下山取了老娘和家人上山安顿稳妥,最迟三日,俺便和七哥动身前去登州,保管等下次寨主回到登云山时,我等兄弟二人必给寨主看到一只不一样的水军!” 邹润闻言大慰,欣喜不已。轮到林冲这边,他自昨晚开始就魂不守舍,此时看起来仍然是神魂恍惚。 他首先朝着早已登船的杨志深深鞠躬。 “烦恼制使多多上心,多多照护,务必保得我家寨主此去东京路上无忧。此中情谊,林冲牢记在心,往后必当重报!” 千钧之语,字字泣血,不外如是。杨志亦非草木,自是感情重义,在船上郑重回礼。 “教头勿忧,自有杨志担待,贵寨主安危,都在洒家一人身上!” 得了首肯,林冲抿住上下两唇,默然动请邹润上船。 船夫伸出一杆竹篙,在岸边轻轻一点,载着邹润杨志二人的船只随即离岸,就在众人和邹润挥手作别之际,林冲忽然跪伏在地,将头深深地埋在金沙滩上,嘶哑呜咽地拜道: “寨主恩义,林冲永生铭记,今后若不以死相报,必遭天厌地弃,雷电劈顶,烈火焚身,不得好死!” 语毕,连拜三拜,哭倒于地,众人急忙救起。再待看那船只时,只见湖面莽莽浓雾,尽皆遮掩,难辨东西。斯人已去,空余林冲对着背后山川,身前湖泊,牵肠挂肚,黯然神伤。 ……………… 从梁山水泊到东京汴梁,陆上当有六七百里路途,只可惜有杨志那担沉甸甸的财货在彼,无法加快速度,每过村镇都需雇人轮换地挑着,因此耽误了许多功夫。 但也正是这段时间内,让杨志对邹润的好感上升了一倍不止。 一路上,两人结伴而行,少不得要谈天说地。初时只是互相讲些江湖故事来凑趣,时间一长,话题乏味,再说杨志本人对江湖之事也并不上心。 于是话题自然而然地就转到了武艺、兵法、战阵等话题上,这个时候杨志恍若换了一个人,说起话来兴致勃勃,手舞足蹈,面上更是眉飞色舞,屡屡抢着发言。后续话题延伸到了历史上的重大战役,古今名将,此时杨志就只能是说一半,听一半,甚至到了最后,还悄悄地将邹润说出的某些知识点一个劲地死记硬背,唯恐过身后有所忘记遗失。 看得邹润不免暗自发笑,却并未点破。 到了最后两日,却只余邹润一人端坐马上,高谈阔论。上至天文,下至地理,中间还夹杂着历朝历代的朝政得失,名人轶事,杨志则完全沦为一名忠实的听众。每每当邹润一针见血或者另辟蹊径地对某一历史事件,某一历史人物进行深刻解读,都会引起这位青面兽的暗自咂舌,抑或者目瞪口呆。 甚至于当邹润卖弄精神,开始讲述帝王心术时,杨志吓得差点跌下马来,不顾路上行人异样的眼光,在雪地里苦苦哀求,一个劲地请邹润不要再说了。 用杨志这个立志要当忠臣孝子的武人的话来说就是——“此非为人臣子所能与闻!” 如此这般,一路行来,当偌大的东京城在前方远处的地平线上初露端倪时,时间已经不知不觉到了政和四年,腊月二十八日。 距离邹润魂穿北宋已有半年有余,距离农历新年也只剩两天。 元旦(注1)前夕的东京城,车水马龙,进城出城之人从城郊外的野地里,一直排到了瓮城后的大栅栏前。负责城门治安的几名低阶绿袍文官早已没了体面,官袍散乱,嗓子冒烟,兀自嘶吼连连。 负责维持秩序的禁军和差役们一脸苦笑,人潮人海中,他们连施展武器的余地都没有,前拥后簇中,这些士卒差点被汹涌的人潮抵在城墙上喘过不过来气。 置身于在浩浩荡荡的进城大军中,要是不身边的青面兽死命的拽着他的袖子,唯恐与他走失,恍惚间,邹润真有了一种后世农民工挤进火车站参与春运的感觉。 第四十七章 踏破铁鞋无觅处 酸枣门外,杨志牵着邹润送与他的马儿,与邹润拱手作别。 二人身边是川流不息的人群,人们着锦衣,戴簪花,手持各色过年所需所用的物什,携老扶幼,牵妻带子,行走在热闹喧闹的东京汴梁,面上一派喜色。 杨志身上所流露的情绪,与周围众人格格不入。之前行路途中他恍然不觉,临别之际,内心深处陡然升起的那股依依不舍的眷恋之情,让杨志自己都大为诧异。 杨志酝酿良久,面上偌大一搭青记,连皮带肉不住地颤抖,喉头几度上下吞咽,终究是开了口。 “邹寨……大官人,一路行来,洒家知你胸有锦绣,腹怀韬略,乃是一等一的济世之才,不为良将,便是良相。非是杨志讨口舌之利,屈身绿林草莽,终非长久之计,不若投靠朝……” 邹润面上依旧带笑,看着这个自顾不暇的男子,不由自主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将这个极度不符合他外表和年龄的举动做得从心所欲,挥洒自如。 “制使,可住了。初时,邹某无一次张口说要留制使下榻敝处。今日,也请制使莫要张口劝我踏足官场。数日相处,几番畅谈,现在想来,可谓交心。今日能得制使此言,足以证明此行不虚,此情不虚……如此便足矣。” 以杨志的性格来讲,他能说出上面那番话,足见他已然将邹润视为了真正朋友,这一点当真难能可贵,千金难买。要知道原著中杨志没落草前,可是一万个看不起这些草莽好汉的。 即便是武艺出众的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在得知他已落草为寇后,哪怕明知林冲是为高俅陷害,但杨志却没有丝毫的同情心,从头到尾,连一丝面子上的安慰性的话语都没说过,只是不断地要求快点下山,唯恐同这伙贼寇搭上一丁点的关系。 与人之交,投桃报李,所以邹润忍不住告诫道: “有此情谊,邹某便逾越一回,说些不入耳之话——制使此去,结果若好,自然万事干休,我等也衷心为制使感到高兴,你我之间自当相忘于江湖。倘若真有一日,制使官路彻底断送,万不可轻生不忍之念,届时不论梁山还是登云山,都是兄长再起之东山,切记切记!” 言毕,不再多说,就欲转身离去。 临别的最后一句,称呼终由制使变作兄长,杨志顿足人潮之中,品味再三,迟迟不动。 就在邹润整个人的身影即将没入一条巷角之际,杨志突兀地开口了。 “大官人留步!请回身说话!” 邹润顿感意外,但还是依言回身,重回杨志身前。这位大汉眼瞅四下无人,犹不放心,示意邹润附耳过来,随后说出来的话让邹润震惊当场。 “一路之上,洒家屡次听起寨主谈起水军海战之事,杨志虽素不通水战,但也知晓水军者,首重战船。洒家在江南押运花石纲时,知晓有一人名叫孟康,绰号玉幡竿,真定州人氏,他原是船匠出身,运送花石纲的诸般大船尽出自他手。” “此人后来被江南提调官欺侮,一气之下杀了提调官员,带着一伙船匠逃到莱州左近的造船厂勾当。我在流落江湖,逃避官司时曾和他打过交道,此人虽被那厂主藏匿,但厂主待之苛刻,那孟康有私造船只,驾海外走辽国之意。此次寨主待接了林娘子,自可去莱州寻此好汉,料想寨主的水军,哦不,寨主的海军成型之日,会大大提前。” “此事本不该由杨志说出,只希望出得洒家之口,入得寨主之耳,这世间再无第二个人知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酸枣门外,你我就此别过,祈愿日后切勿于战场相见,杨志告辞,珍重珍重!” 有道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原本饮马川的三位好汉,火眼狻猊邓飞已经收入麾下,铁面孔目裴宣也有迹可寻,只需差人守着通往沙门岛的必经之路等候便是。唯独孟康这个能左右邹润发展海上战略的重要人物迟迟难觅踪影,几番差人寻找打探,甚至派喽啰到辽国境内的饮马川寻访,也不见其人,未闻其声,却不想此人就在登州附近的莱州藏身! 细细消化完这个天大的好消息,等邹润回过神来的时候,杨志一人一骑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邹润扼腕叹息,怅然若失,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收拾好情绪,自牵着马儿,直扑大相国寺的菜园子。 一路上少不得央告行人,求问路途,邹润一嘴的登州土话,自然招来京都群众的无数白眼,少有人愿意搭理他。但是在邹润祭出银弹攻势后,他立刻就享受到了宛如春天般的服务,好心的京都群众打着灯笼一路指引,将其带到了目的地。 “黑的眼,黄的金,白的银——看来不管到哪,不管此刻还是后世,还是钱好使,真个有钱就是大爷。” 目送热心群众远去,邹润笑着自嘲了一句,随即便敲响了菜园外,廨宇旁的一处土坯房屋的柴门。 笃笃笃…… 随着有节奏的敲门声响起,屋内顿起一阵悉悉索索响动,一盏油灯随之点亮。不一会功夫,一位衣衫不整,头巾歪戴,不修边幅的混混泼皮模样的男子一手护持着油灯,一面走将出来。 “敢问可是过街老鼠张三?”邹润客气地拱手问讯。 那男子借着微弱灯光,上下打量了一番,见邹润一副官人打扮,身上不自觉地显示出几分贵气,当即神色一动,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一般,皮笑肉不笑地反问道: “正是在下,这位官人何事寻俺?” 张三眼神古怪,话语不咸不淡,隐隐间透露着几分敌意。 邹润见怪不怪,只当是这东京城里的泼皮混混都是这幅德行,再加上自己又是冒昧来访,所以并没有在意这些细节,而是压低声音说道: “在下姓邹,乃是受一位林姓故人来访,从山东而来,为有一事相求,现有那位故人的亲笔书信在此,不知可否进去说话?” 邹润说着,就将怀里贴身藏着的一封书信拿将出来,在暗淡的油灯的照亮下,隐隐约约可见封皮上的落款是“林冲”二字。 张三见此,面色表情变得极度古怪。他夹住眼皮,皱起眉头,莫名其妙地看了邹润半天,就在邹润着实受不了这副目光之际,那张三终于像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侧开半个身位,让出了进门之路。 用一种诡异的语气说道: “哦?既然是林教头所差之人,便就请入内说话。” “呵呵……” 第四十八章 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 残破的院墙,疏散的柴门,荒芜的院落,再加上前面这间四处漏风的土坯矮房。 这就是大宋东京城酸枣门外土著居民张三,赖以生存的房屋院落。 邹润踏足其间,张三神色诡异地在后边缀着。 长筒厚底牛皮靴踩在地面的积雪上嘎吱作响,四处是漆黑一片的夜幕,远处传来街市上勾栏瓦舍的喧嚣,将此间的沉静衬托得愈发明显。 这股沉静并不寻常,邹润有一种感觉,这四周暗处有数道带着敌意的目光正在朝他窥视。 邹润很不喜欢这种感觉,联想到张三刚刚异样的表现,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眼看着下一步就要踏入前方房屋的大门,就在门前的一尺处,邹润突兀地立住了脚,他暗暗将手摸向后腰,嘴里装作不经意似的问道: “不知后续鲁智深——鲁大师,可曾和阁下再有联系?” “这厮果然是高衙内派来探听师父音讯的!弟兄们!速速将他拿下!” 刹那间,一股狠厉之色浮现在张三脸上,他一声厉喝,将手中油灯往地上狠狠一掼! 砰! 一声闷响,在寂静的院落中传出老远。 院墙外响起一阵杂乱的应喝,八九个汉子陆陆续续翻了进来,其中有人点起火把,在火光的映射下,邹润窥见这些人都作泼皮混混打扮,衣帽散乱,描龙画虎。 手中多持棍棒木叉,杀伤力最强武器的也不过就是张三和另一名高瘦男子,手里各拿一把铁尺罢了。 眼见于此,邹润摸向后腰处的右手慢慢撤回,应对眼前这幅阵仗,何需利刃在手? 打斗在一瞬间爆发,邹润知道,误会已经造成,此时口头解释毫无用处,只能先在拳脚上见真章。 一杆枣木棒带着一股劲风迎头劈下,邹润不敢硬接,一个侧身,躲过这一击,随后弓步上前,右手闪电般将探出来,精准擒拿住使棍人的手腕。 一个用力。 “啊呀!” 那人吃痛,手中枣木棒立时脱落。邹润趁势用脚尖将木棒挑起,右手刚刚接住,张三和另一名男子的两把铁尺就呼啸着袭来。 一个直奔天灵盖,一个挥向柔弱的腹部。 好个邹润,持棒在手,一式盘龙转身,棍随身转,划出好大一个半径,张三的铁尺未及近身便被扫落于地,整个没入积雪里,不见踪影。 有道是一寸长一寸强,另一把铁尺的主人同样在攻击途中就被棍首击中,武人皆知,枪怕摇头,棍怕点头,邹润这一棍的力道,尽灌注于棍首,饶是手上已经收了不少的力气,但吃此一击,那男子还是面容紧皱,五官扭曲,满脸痛苦地跌倒在地。 解决了最棘手的三人,剩下几人已然胆寒,哪还敢上前?只是将手中木叉木棒胡乱舞做一团,杀伤力基本为零,只是为了给自己壮胆而已。 “看来泼皮就是泼皮,平日里争强斗狠兀自尚可,一旦见了真章便漏了怯,但是难得这群人却对鲁智深恁地忠心。” 邹润持棒在手,长身而立,几个呼吸间连续击倒三人,兀自不喘不吭,游刃有余,目视场中众人,好以整暇地道: “几位有无大碍?邹某一时未能收的住手,这厢得罪了。恰才张三兄弟叫的太急,邹某无暇解释,在下自山东而来,非是那花花太岁手下,此番一为接走林娘子与林教头完聚,二为知晓鲁大师音信,三则是为了你等众人而来,实无恶意,邹某有林教头信物和亲笔书信在手,拿去林娘子处一验真伪便知。” 那伙泼皮将张三等人扶起,张三将信将疑,他道: “你虽好手段,又说得看似有几分道理,但俺还是不信,更不会将书信和信物将去林娘子看。上一遭高衙内就用的是这一手段,着人仿了林教头笔迹,胡乱编造了一封书信,将林娘子骗至郊外,若非鲁大师得信后长了个心眼,一路跟随去相救了回来,只怕险些铸成大错!” “时至今日,那张教头还气得卧病在床,将息不得,林娘子也整日里神情恍惚,寻死觅活!” 张三忿忿不平地说着,邹润却听出了里面所蕴含的重要信息,林娘子既然再蒙鲁智深搭救,那就说明鲁智深目前并未走远,还在以特殊渠道与林冲家眷保持着一定的联系。 邹润意识到,鲁智深的下落一定就在张三等人身上,顿时心思急转,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既然恁地,张三兄弟谨慎些也无坏事,邹某自认行得正站得直,我有一个法子,可以不劳烦林娘子府上就能验证自家真伪。” “鲁大师必然和你等有联系,你等可以将我眼睛蒙起,径自带至鲁大师处,一来以鲁大师的武艺,我在他面前翻不起来半点浪花,你等大可放心。二来林教头也有写给鲁大师的书信,信中多有他二人之间才知道的暗语密事,两厢验证,我的身份就再无疑惑。诸位以为如何?” 几个泼皮闻言都拿眼睛看向张三,张三细细想了想,又看向身边的瘦高男子,道:“李四兄弟做如何想?” 那绰号青草蛇的李四捂着腹部一阵苦笑。 “兄弟,你恁地愚!一者这位官人说的有道理,二者由不得我等不答应,他若是高衙内的人,我等不答应,他便打倒了我们严刑拷问,他若不是,看样子我等不答应他也下得去狠手,我等照样敌不过。左右给他蒙了眼睛,带到那处地方,这位官人虽是好手,须也敌不住现世的罗汉!” “罢罢罢,谁让我等不济事,便听李四兄弟言语,取黑布来,蒙住这位官人眼睛,我自带他去一处地方,你等好生在家看顾,休让高衙内那伙狗贼瞅见空子!” 张三吩咐完毕,将邹润蒙了眼睛,自和李四一左一右的夹住,摸着黑,选了个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 七扭八拐,左转右转,邹润由得这俩人连走带绕。慢慢的,邹润鼻尖嗅到了一股微微的腐烂之味,其间却又夹杂着蔬菜的清香之气,邹润精神一振,暗道地方到了。 果然,仓促间,邹润感觉自己的手臂被二人放开,他将将立住脚,耳边就传来一阵浑厚低沉的声音。 “哦?既然有此事?既然恁地,便将他眼罩去了,待洒家看看是敌是友。” 眼前黑布被揭开,邹润眼前有了光亮,入眼是一处足有一人来高的地下土窖,窖内四周满满堆放着用稻草绳缠住,码放整齐的过冬白菜,此地正是大相国寺那处菜园的地底下。 在救护林冲到沧州返回东京城后,董超薛霸回来告状,高俅随即催促开封府对鲁智深进行了通缉。汴梁城内官府力量强大,面对搜捕,明面上鲁智深制造一把火烧了菜园后逃走的假象,实则却是在火后废墟下的菜窖内暂时藏身。 依靠这招灯下黑,那开封府的公人前前后后几度前来搜检都空手而归,直将最危险的地方转化作了最安全的地方。 不得不说,花和尚鲁智深真个是智勇兼备,有勇有谋。 土窖正中现支着一张矮桌,几方矮凳。凳子上兀自端坐着一个蓄满络腮胡子,头顶戒疤,身穿直裰的昂藏大汉,邹润抬眼看时,那大汉也正用一双炯炯有神的虎目上下打量着他。 第四十九章 相逢鲁智深 两人的目光在虚空中交接,彷如过电一般,邹润不由得心生赞叹,立即上前行礼。 “小可,登州小秦王邹润,见过鲁大师,这厢拜揖。” 鲁智深先看邹润时,见他一表人才,面有贵气,果是一条好汉模样,已有了三分欢喜。这又听得邹润自报家门,大喜之下,猛得从矮凳上起身站立,慌忙回礼。 “果是济民贫苦,与人恩惠,专好剪除不良大户和绿林败类的小秦王邹润?” 他本就身长八尺,腰阔十围,站起来时,恍如一座小山,直将矮桌上的烛光遮掩大半,整个土窖光线骤减,突然暗黑。 面对询问,邹润面带笑意,饶有趣味地回了一句。“我进城时,见那城门口自家的海捕文书上,明明白白写着三千贯地信赏钱,想来该是无人敢在东京城里冒认邹某的。” 这话引来鲁智深的一阵大笑,“哈哈哈,俺当初倒也做过类似的傻事,却是吃了不识字的亏。阿哥(注1)倒恁地大胆,天子脚下,居然敢自己凑上去看自己个儿的海捕文书,须不见城门口尽是做公的。” 他之前不识字,闹过在自己个儿海捕文书下听人念了半天的笑话,若不是金翠莲的父亲金老汉见机得早,他当初差点折在官府手里了。不过这事后来倒激发了他的学习之心,在五台山的那段日子里,蒙着智真长老的倾心教导,鲁智深眼下已经识得不少常用字了。 邹润自然知晓这段昔日趣事,不禁莞尔,又笑着解释。 “大师此言差矣,一来不是邹某自己要去看,而是东京城内外百姓实在太多,俺虽有一把子力气,但是在人潮之中愣是被挤到城墙上贴住,动弹不得,这才窥见了上面的海捕文书。” “二来说起却好笑,官府虽写了俺的年甲、貌相、贯址,但请的画师端的不济事,我自看了,画上不知是哪路妖魔,面若夜叉,一嘴獠牙不说,头顶还画着一根独角。这位大画师想是入错了行,在官府勾当却是屈才了,如此画功,直去书坊专画插画却不大赚?” 鲁智深闻言差点笑出鼻涕泡,张三李四二人也忍俊不禁,唉哟唉哟笑个不停,嘴里还叫道,都说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没想到堂堂小秦王,却恁地风趣。 初次见面,几句俏皮话,便将众人之间那股无形的隔阂和防备感无声地消弭,邹润随即又掏出林冲的亲笔书信,那信上自有林冲所写的暗语,和只有他与鲁智深才知晓的一些私事,这些足以印证邹润身份。 鲁智深借着微弱的烛光,一张张地翻看,一双浓眉,时而紧皱,时而舒展,脸上的脸色也如走马灯一般变换个不停。 良久,三页信纸翻看完毕,鲁智深长出一口大气,叹道: “我那兄弟恁地命苦,直遭遇了这些坎坷命运,好在前后得遇柴大官人和邹寨主二位贵人襄助,洒家这厢再替林冲兄弟谢过邹寨主一次。” 说罢,鲁智深双手合什,行了谢礼,邹润有心不受,但是哪里抵得住鲁智深胳膊上的千斤神力。好在鲁智深不是俗人,他知道邹润此行所担干系甚大,行礼后也不做更多讲究,就着土窖内的简陋桌椅,请邹润坐下,商量大事。 “俺自上次露了面,又坏了高衙内一遭事后,那开封府的公人想是猜到了俺还在城里,几度杀了个回马枪,在附近仔细搜检。后续又布下眼线,紧紧盯住了张三李四一伙。风声愈发紧了。” “以洒家所见,邹寨主虽是年轻,但绝非有勇无谋之辈,此次孤身一人而来东京城,必是有所计较。如今相认,再无所疑,便请直言,一同商议出个可行的法子,待接了林娘子张教头等人出城,说不得洒家也要入伙梁山,邹寨主以为如何?” 邹润闻言大喜,不曾想鲁智深如此豪爽直接,他当即表示热烈欢迎,继而又将早先制定的计划和盘托出。 “有道是固所愿也不敢请耳,我本欲以大礼相请,既然大师快人快语,那邹某自当一力应承。我孤身此来东京,乃是为了不引起官府注意,人越少,行事的风险就越低。” “来时我便猜测大师必在东京左右,未曾远离,再加上张三李四这伙遭遇患难却不改初心的几位东京本地好汉,依我之计策行事,邹某便有八分把握做成!说来我等只需如此这般……” 逼仄沉闷的地窖中,鲁智深和张三李四各自附耳过来,邹润小声诉说,细细分析。语毕,鲁智深眼中精光大冒,激动得不能自己,张三李四则是听得如痴如醉,浑如小鸡啄米一般不住地点头。 “妙计!果然妙计!” “阿哥恁地计划,真个是天衣无缝,既能好生接张教头林娘子出城,又能稍出一口恶气,还能壮大山寨!此乃一石三鸟!想想就乐煞洒家了!哈哈哈!快活!快活!当浮一大白!” 鲁智深喜上心头,嚷嚷着要喝酒,邹润和张三等苦苦劝住,鲁智深当然晓得轻重,但是还是摸着光头,意犹未尽地嘟囔道: “开封府这帮撮鸟,直把高俅那厮当爷爷供奉!追捕洒家倒恁地卖力,俺躲了这些时日,日日沾酒不得,嘴里早淡出个鸟了,待到上了梁山,俺须好生喝个三大坛!” 鲁智深这边不住地骂,阅武坊巷口这边林冲家的院子门口,那两伙人也正在骂。 一伙守门的衙役道:“须没这般道理!今日已是二十八,转眼就是过年,这等吉日,谁个不是老婆孩儿热炕头?偏生俺们不是娘生爹养的?这林冲家眷又无甚罪过,只因那高二……咳……高太尉一句言语,府尹就日日催逼我等!我等须是开封府的公人,偏不是殿帅府辖下的禁军!” 他的同伴接口道:“谁说不是,好个糊涂府尹,开封府须不是高家的,我等自吃国家俸禄,又不见那高俅的一分半文,何苦出这番死力,依着我看,待巷角那伙“监军”走了,我等也自回去快活,有老婆得回去抱老婆,没老婆的去寻相好,直杵在这里作甚么?却不是傻么?” 这伙开封府的衙役听了连连点头,各自痛骂不已。 自打上次鲁智深在城外突然现身,坏了高衙内精心策划的一场好戏,林冲家门口的警戒力量就加倍了,高衙内唯恐开封府衙役出工不出力,还特地加派了一伙“监军”。 那边巷子角落,所谓的监军,也就是一伙得了高衙内吩咐的帮闲,此时他们也拢着袖子,硬扛着腊月间的寒气在一处商议。 第五十章 心病还须心药医 “真真个是滴水成冰啊,这番天气,林冲一家是病的病,倒的倒,城门眼下也已经落锁,便是想插翅飞出去也不能够,他门口又有开封府的公人看守,我等何不寻处酒店,弄些热酒热菜吃,抵抵饥寒也好。” “哥哥说的是,有道是皇帝也不差饿兵,我等自去吃好喝好,只有身上有了力气,也才好为衙内效力不是?” 这伙帮闲却是闲散惯了的性子,你一言我一语,便嘻嘻哈哈的,互相勾肩搭背出了巷子,自去吃酒吃肉找快活去了。 他们前脚刚走,那伙衙役也各自撒腿跑了个干净,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此时,几道黑影便从巷子里的一处后门内闪身出来。 “我说甚么来着?两伙狗东西,我一连看了几天,他们没一次站过戌时的,担心他们作甚!” 过街鼠张三见自己的言语得了应验,不无得意地回过头朝邹润和李四道。 却不妨话音刚落,头上就吃了李四好大一记爆栗。 “你这厮,得意甚么!岂不知他们愈懒散不济事,愈才方便我等下手,自在这里讨打!” 张三吃痛,差点叫出声来,李四说完在那捂着嘴,噗嗤噗嗤地低笑,邹润赶忙喝住。这番前来,由于鲁智深的身形外貌实在太容易辨认,邹润好说歹说才没有带他来,只是带上了熟悉东京城每一条大街小巷的张三李四。 不过到底相处日短,这二人混混习性未脱,行事有些散漫,邹润多少有些无奈和头疼,只好再度拉着他俩低声告诫了一番,这二人才堪堪收敛住。 一阵悉悉索索后,三人换上了邹润亲自设计的宋版夜行衣,站在黑暗里,正好藏身。 邹润眼见看守的一帮人散走,于是吩咐张三李四仍在暗处放风,如若来人便以猫叫三声为暗号。他则用后背贴着巷子,踮起脚尖,快速绕到林冲家后院,瞅准高度,一个发力便利索的翻了进去。 林冲家是东京土著,他父亲和鲁达之前都做过提辖官(注1)。但是一个是禁军提辖,一个是西军提辖,两者都是提辖,却不可同日而语。 众所周知,禁军是大宋待遇最好的部队,但是东京禁军的待遇又是所有禁军中待遇最好的,大部分西军虽然也是禁军序列,但是作为驻边禁军那待遇差的就不止一点半点了。所以即便都是提辖,但是后者只能在渭州城自己个租房子住,而前者却能在寸土寸金的东京城置下一间不小的宅院,其中差距,可见一般。 厢房内,林娘子双目无神,颜色憔悴,家中老父自打上次一遭事故,卧病在床,须得女使锦儿时时看护,大多数时间里,她只得独自一人枯坐闺房。 孤独、懊悔、思念……种种深入骨髓的厉害情绪,每时每刻都在侵蚀着这位贤妻良人。 此时正值华灯初上,元旦前夕的东京城大部分街巷没了宵禁,官家特旨,要与民同乐,官府在御街两侧和热闹街区,纷纷扎起鳌山彩棚,靠近内城的地方,甚至有禁军开始燃放起少见但色彩绚丽的烟花爆竹,专供那些贵人们看景。 虽是戌时时分,但是街上行人却不见少,反而愈发增多。 闻得窗外欢声笑语,喧哗一片,林娘子心中一动,她支撑起柔弱的身躯,缓缓起身。推开窗棂,只见外边街巷热闹繁华,行人各着彩衣,携老扶幼,更有那青年男女,互相依偎,执手而行,人们不是手里提着屠苏酒,就是肋下夹着新买的桃符,满眼新年气象。 面对如此盛景,滚烫的泪珠不觉划落憔悴的面庞,顺着消瘦露骨的下颔,接连坠落在地。唯恐被楼下亲人听闻,林娘子用袖口捂住口鼻,闷声痛哭。 遥想前些年,她和林冲也曾是这类人群中的一员。一起相伴行走在东京城的大街上,趁着四周无人注意,这对小夫妻还会在宽大袖袍的笼罩掩护下,偷偷将手牵在一起,红着面庞,穿街过市,浑如少不更事的青梅竹马一般,既甜蜜恩爱,又怡然自乐。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林娘子一字一句,念起了这首唐代李商隐的抒情短章,她不由想着,李商隐的夫人王氏即便和丈夫远隔万里,却也知晓他的行踪地址,还能以书信寄托愁思,倾诉衷肠。可自己呢? 自家官人被奸人所害,发配路上几次险些丧命,到了牢城,又被恶人追去构陷,最终落得个海捕追缉,音信全无。 难道?难道真如那高衙内狗贼所说,自家夫君已经死在了荒山野岭? 林娘子心窝里陡然一阵剧疼,她不禁回想起当初高衙内用一纸仿造的书信骗她到城郊,见到她头一句就恶狠狠的说道:“娘子,你且死了心吧,那林冲早就死在了荒郊野地,尸体都教野狗吃尽了,不然这些时日,如何无一封书信寄来?” 是了,林娘子知道自家夫君的性子,他绝不是抛下自己不管的人,千难万难,只要他活着,一定会想法设法传来音信,如今距离他发配已经大半年,除了初到沧州时托人带过口信,时至今日再无半点音讯。 想到此处,林娘子再难自处,一匹早已备好的白绫,穿过横梁,被一双素手打成了死结。这是半年前林娘子就预备下的物什,本是预防着高衙内一旦强来,便悬梁自尽,可眼下,似乎不用等那一天了。 “事因我而起,既然此生再难相逢,我亦追随官人而去。数些年结发成亲,枉费九十日东君匹配……官人,黄泉路上慢行,贞娘这便来了……” 软凳倾倒,玉脚凌空,伴随着一阵紧促地呼吸困难,林娘子只觉得自己的魂魄马上就要离身,飞往那黄泉路上,好去追寻自家相公的背影…… 楼下邹润恰好表明完身份,正在跟卧病在床的张教头说明内情,好在他听力远超常人,楼上那声不寻常的闷响引起了他的注意,一时之间,邹润心思如电,暗道一声,“不好!” 随即旋风一般转上楼去,行到房门外,听到里边传来的挣扎闷哼之声,即刻奋起浑身巨力,合身一撞,区区一扇枣木门窗,直如纸片一般破裂开来。 “嫂嫂不可!” 说时迟那时快,邹润右手朝后腰一抹,取得一柄寒光利刃在手,他屈膝沉跨,吐气开声,直在平地里纵起,手中利刃就势一挥,上好的白绫应声而断,林娘子娇躯随即仰后便倒! “娘子!” 锦儿恰好进来,口里痛叫一声。邹润眼疾手快,立马就地一滚,就势起身扶住。张教头也扶着楼梯行了上来,见此一幕,骇得亡魂大冒,口不能言。 三人赶忙将林娘子扶上床榻,碍于男女大妨,邹润只好在一旁指挥锦儿紧急施救,好在邹润发现的及时,林娘子此时虽然面如金纸,但心跳尚存,只须宽松衣带,捏压人中,帮其顺气就行。 一行人急得挥汗如雨,张教头更是团团乱转,却丝毫帮不上忙,好在锦儿忙活了一盏茶后,林娘子终于悠悠转醒。 强支病体的张教头这才放声大哭。 “我的儿!如何就寻了短见!直吓死爹爹了……” 满头大汗,几近虚脱的锦儿也不住落泪,可这一切仿佛都和林娘子无关了,她双唇雪白,两眼无神,三魂七魄好像飞到九重天外,只是在嘴里喃喃的说道: “官人,贞娘来了……” 饶是张教头一把年纪如何哭告,锦儿如何呼喊,林娘子就宛如得了失魂症一般,外界的言语难以引起她半分注意,哀大莫过于心死,大抵说的便是这般了吧。 好在邹润急中生智,他从怀里一把掏出一方手绢,在林娘子眼前猛地一晃! 林娘子两眼猛地一缩,眼中好像产生了焦距,她的呼吸变得粗重,她不顾身体虚弱,一把将那方手绢从邹润手里夺来,翻来覆去,不住地翻看,口里兀自急声念道: “是了!是了!这是我当初在开封府前送给官人那包衣物里的手帕,却是我亲手缝的,指望路上他用来擦汗的……” 第五十一章 知难不退 “你却是何人?这手帕如何在你这里?” 林娘子终于魂归躯壳,眼神清明,不复刚才那副失魂心死的模样。张教头见状喜极而泣,却还是道: “孩儿莫要无礼,这位乃是江湖上的邹润寨主,你的夫君林冲眼下就在他的梁山山寨上。我儿啊,林冲写信要取你去济州梁山泊啊。” 张教头话语未落,林娘子就泪若泉涌,泣不成声,前一刻她还以为自己和夫君要天人永隔,故而心生死志。这一刻却奇迹顿生,久不见音信的林冲居然传来音讯,而且还一反常态,不再害怕连累自己,反而直言要取她去济州团聚。 眼前的世界仿佛刹那间便有了光彩,林娘子又从邹润处讨来书信,就着灯烛微光,一字一句,看个真切,这才知道林冲的遭遇,方知邹润的偌大恩德。 看着身前这位堪称水浒中最令人痛心的女子,邹润感叹不已。 林冲上辈子是积了多大功德,才取了这位好妻子。这位林娘子人不但长得漂亮,而且性格也很好,与林冲结婚三载,“未曾红面赤,半点相争”,是典型的居家过日子的好媳妇,她知书达理,温柔贤惠,是典型的相夫教子的贤内助;她外柔内刚,面对强势淫威,不屈不挠,据理抗争,宁可玉碎,不为瓦全,是典型的不为权贵折腰的烈女子。 天下有权有势者不知凡几,大富大贵者车载斗量,但是天底下又有几个男子有幸能得遇如此奇女子? 有道是:夫妻本是林中鸟,大难临头各自飞。面对功名富贵尽废,生死前程未卜的林冲,林娘子依旧不离不弃,面对林冲狠心写下的休书,林娘子更是哭道:“丈夫!我不曾有半些儿点污,如何把我休了?”,死活不依,后来面对高衙内的侵害更是以死明志。 前世每每读到此处,邹润总是抚卷叹息,不能自己。这一刻他感到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是值得的,来此一遭,总要做些有意义的事,搭救林娘子,改写他原著中令人不忿的悲惨命运就是其中一件! 收回翻飞的思绪,看着众人还没回过神,兀自沉浸在大喜大悲中,邹润微微咳嗽一声,将众人注意力打断。 “咳咳,那个……张教头,嫂嫂,此时还不是尽情欢喜的时候。虽是已知林教头现在梁山等候,但眼下尊府上下被高衙内那厮使人看着,鲁大师眼下又被通缉,我们这一伙人若轻易想出城去,也不能够。来此之前,我和鲁大师商议计较过,想出了一条计策,不过却需要委屈二位配合一二……” 张教头闻言连忙表态。 “邹寨主便请直言,我等一家若还留在东京,迟早叫那高衙内逼死,既然我女婿上了梁山,老汉一家少不得也要投到恁麾下,莫看我老,我也还使得动枪,舞得动……咳咳!!” 最后一个刀字还未说出口,却是触发了张教头原本的病情,他当即咳嗽不已,林娘子和锦儿赶忙上前抚背顺气,却不妨叫张教头一把推开。 “咳咳!不妨事!我还未老得提不动刀,邹寨主放心,老汉绝不拖累你们,我自提一条枪,便是杀,也要保着你们杀出东京城,只是我女儿和这个义女锦儿,便要托付给你们了。” 邹润听出话外之意,连忙解释,“张教头误会了,邹某之计策不是硬碰硬之计,而是如此这般……” 听完邹润的计策,林娘子脸颊一红,女使锦儿直吐舌头,张教头到底年长见识多,考虑得也广,只见他沉声说道: “感承邹寨主深情厚谊,别个听了高俅殿帅府太尉的名头都是如遇蛇蝎,退避三舍还犹恐不及,可邹寨主不仅冒着天大的干系先收留了我女婿林冲,后又孤身犯险来东京襄助我等一家老小,内中情谊便是我等粉身碎骨也难报答。” “但此计好用虽是好用,可其中后果不知邹寨主是否深思过?万一真个激怒了高俅,须不是耍处,数万大军顷刻可杀到梁山,端的非同小可,小老儿还请邹寨主三思,若为我一家老小便连累邹寨主偌大山寨,小老儿端的过意不去,此亦非大丈夫所为。” 张教头是个十足的厚道人,他以为邹润年少轻狂,不知得罪高俅的厉害,故此将丑话说在前头。 面对屋内众人忐忑的眼光,邹润拉出一张凳子坐下,将一只手搭在桌子上,一只手掸了掸下襟的灰尘,风轻云淡地抬头,回以诚挚的目光,认真地道: “我虽年少,但执掌登云、梁山两寨,数千兄弟的身家性命系于一身,如何敢为一时激愤而置两寨兄弟于险地?只是我若这回怕了高俅,而舍了张教头一家,下回又怕了李太尉,又舍了另一位好汉,再来个什么马太尉牛太尉,我此次次缩头,个个不敢惹,那我还当甚么寨主?还不如回家去种地罢了。” “踏上绿林道,就意味着要和朝廷作对,得罪的就是这满天下的贪官污吏,土豪劣绅。开山立寨,不是请客吃饭,早晚有一天要和朝廷刀兵相见,越是如此,我等越要有道义在身。孟子曰,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我只有一刻不停地帮助类似于林教头张教头这类人,才能聚起一干真正的好汉,我们大家的力量才会更强。而不是成日里畏畏缩缩,唯恐踢到铁板,那样即便能过上几天轻松日子,最终的后果也好不到哪里去。” 邹润此言发自肺腑,他很早就思考过这类问题,因为这是他发展道路上无法避免的一步。他此刻并不惧怕高俅会挟私报复,高俅身为殿前司都指挥使,但是调兵的权限掌握在枢密院,那是童贯的禁脔。高俅名义上可以节制全部禁军(包括侍卫亲军),实际上主管的是训练、募兵和指挥作战等职事。 从这个层面上邹润断定,只要他不正儿八经地攻打州县,扯旗造反,高俅最多只能通过曲线救国的方式调动数千,最多不超过上万的人马来进攻自己,再多就需要童贯的首肯和批文。 童贯虽是一介宦官,但是他手握兵权,屡立战功,将桀骜不驯的西军拿捏得死死的,连宋徽宗赵佶也将其视为国之干城。高俅在他眼里只不过个弄臣,一个国家的资源终究是有限的,再加上赵佶又是个大把花钱的主,朝廷一年的军费就那么点,兀自不够童枢密在西边跟西夏对线换取战功,他怎么可能为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梁山水泊,而批下来大规模的军费给高俅呢? 他童枢密一人执掌军权难道不好么?为什么要将资源倾斜给高俅?难道他得了失心疯,非要给他自己培养一个对手? 在童贯没有实现自己封王的愿望前,他决不允许任何人敢在军中跟他别苗头和抢夺话语权。就像蔡京,他将相权牢牢抓在手里,随意操作朝堂,连赵佶也只能无可奈何下了一道不准再弹劾太师的诏命(注1)。 在这种情况下,梁山有八百里水泊为屏障,登州东边就是无边大海,只要在起事的前期,自家水军足够坚挺,那么高俅即便费尽心思弄来几千上万兵马,只要没有大规模的朝廷水军助阵,邹润哪怕是赢不了,但也能潇洒跑路,这便是他的胆气所在。 第五十二章 东京城内的焰火 当然这种从后世得来的信息是无法跟身前几位说个明白的,所以他只能尽量将话题拔高,权做解释。 一句孟子曰,不光是年轻的锦儿眼里冒起了精光,就连林娘子、张教头这二人眼中都大放异彩。 林娘子自然是感慨自家丈夫投奔对了人,张教头则是被邹润的气魄和志气所震慑。 “时辰也不早了,天明之后就是腊月二十九,想来除夕已至,东京各门防守必然松懈,再依照我的法子,此行必能化险为夷,畅通无阻,诸位意下如何?” 计议已定,众人接连点头,无不应允,邹润见状开始着手前期安排。 首先就是让大家简单收拾些行李,大件东西一律不准携带,这个自不必说。接着邹润便要求张教头一家趁着还有些空档时间抓紧休息,毕竟大惊大喜闹了半夜,如果不养足精神,蓄足力气,不仅赶路是个问题,只怕以张教头的年纪,原本的病情很可能会加重,这可是不是小事。 其中还有些细节,邹润都再三嘱咐罢了,这才掩藏行迹,复又翻墙而出,叫了在巷角放哨的张三李四回去,打算另作安排。 出巷子前,众人脱了夜行衣,恢复原本服色,扮作主仆三人行走在大街上,人潮人海中毫不显眼。 邹润一行慢悠悠出了巷子,转进阅武坊,取道宣德楼附近,准备返回酸枣门外的菜园子。 此刻已经亥时初刻,冬夜已深,寒气彻骨,东京城里的欢乐喜庆的气氛开始回落,大部分出门游玩的人们陆陆续续返程回家。但是御街两旁和宣德楼上的贵人们却兴致正浓,虽大都吃得酩酊大醉,却不愿就此回府,各自呼朋唤友,招亲引旧,聚在一起,喝令那彩棚里的优伶再唱再跳,教厢军续上鳌山上的璀璨灯火。 至于负责在重大节日期间燃放烟花焰火的东京甲仗库的一干人那更是轻易走脱不得,高官显贵们指名要看样式新奇的焰火,不断派人过来催促快快施放。 已经辛苦半日,水米未进,忙的晕头转向的凌振无可奈何,身为甲仗库副使,按理说他也是正八品(注1)的官身,若放到地方上,最低也是个州一级的兵马押监这类显赫武官了,可在偌大的东京城,正八品,还是个武官,那不好意思,如果你没有太大的背景或者后台,这个级别在文官大老爷们的眼里,也就比城门口负责看城门的城门校尉强上那么一点。 呃……不好意思,说不定还比不上看城门的城门校尉,好歹人家那是个油水丰厚的差事,甲仗库?还是个副使?一个芝麻芥子大小的赤佬丘八,大半夜能给文官老爷们放烟火看,那是他的福分。 凌振此人素来为人正直,看不惯上司们靠库吃库,倒卖军器,偷工减料的行径,在甲仗库里备受上司同僚排挤,除了手底下这帮亲自带着的炮手兄弟,几乎没人会给凌振好脸色。不然的话,东京城里会放烟火的又不止他一个,也不至于年年这个又辛苦,又带有一定危险性的差事都会巧之又巧,却又精准无比的落在他的头上。 看着自己辛辛苦苦为大宋,为朝廷培养出来的精锐炮手,在这寒冬冷夜,却只能穿着单薄的制式皂绸绵披袄,带着一小块紫罗头巾,硬抗着刺骨的北风,爬高上低,填充火药,布置引线。 肉眼可见的,不少军汉手上脚上,甚至是脸颊和耳朵上都生出了暗紫暗红色的冻疮,这种冻疮一旦生出,一整个冬日都会挥之不去,瘙痒无比,一旦破开就会流脓化水,而且来年极易复发,端的折磨人。 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凌振堂堂一个二十多岁的大男人,不知不觉中将牙齿咬得嘎吱作响,泪水也已经溢满了眼眶。 “这些可都是大宋最最精锐的禁军炮手啊!穿得还不如那些给文官老爷牵马抬轿的厢军!这是什么世道!” 伴随引线被火把点燃后的呲拉呲拉声,天空中再度升起一团五颜六色的绚丽焰火,这种犹如昙花一现的美丽景象,顿时引得了城楼上的女眷们掩胸捂口,惊叫连连。士大夫们则诗兴大发,不少人穿着长袖飘飘的儒服,或让小厮磨墨,或让美人添笔,当即就要宣泄胸中的满腔诗意。 凌振见状心中气愤更甚,一双铁拳攥得咯吱作响,冷不丁身边传来一句幽幽叹息。 “唉,如此造价高昂的军国利器,不想着如何发挥其本身威力,用到阵上杀伤西贼和辽人,却倒大把大把地倾倒在这东京城内,掺和些华而不实的东西进去,弄出这般花色焰火来取悦权贵,真个是暴殄天物,叫人不耻!” 凌振闻声大惊,急忙顺着声音看去,只见一个面带贵气,身穿窄袖紧身贮丝蜀锦夹袍,头带貂绒暖帽的青年男子,在两名伴当的拥簇下,正站在那里拢手观看。 “阁下好见识!刚听得阁下所言,似乎对火药配方知之甚深,在下凌振,现在东京甲仗库勾当,素来对火药用于战阵极感兴趣,不知阁下可否赐教?” 看着身前站立的公服男子,邹润同样也大吃一惊,他只是在回酸枣门时路过这宣德楼附近,又恰好看到了天空中五颜六色的焰火,才不自觉地吐槽了两句,却不曾想就如此巧合地遇见了大宋天下第一炮手的凌振! 缘分这个东西,这真的是太奇妙了! 邹润赶忙上前见礼,“原来是凌副使,大宋第一炮手之名如雷贯耳,不期此处得遇,真乃三生有幸,邹……咳,周某这厢有礼了。” “原来是周兄弟,些许薄名不值一提,我观周兄弟乃是同道中人,凌振敢请阁下到樊楼一叙,不知可否赏面同行?”凌振患有重度火药痴迷症,他早就被邹润刚才那番话勾起兴趣,根本不在乎那些繁文缛节,上来就一把拉着邹润,想要和他讨教火药的配方问题。 好家伙,自打来到这大宋,邹润就没见过这么热情的人,这凌振好歹也是正经的朝廷官员,居然一点架子都没有,一见面就要请吃饭,去的还是最贵的樊楼。 看来是妥妥的理工男一枚,这可不好收场了,自己还得赶着回去见鲁智深一起商量明天的大事,是真的没工夫陪凌振聊天。但凡不是林娘子这遭急事,哪怕陪这位轰天雷聊三天三夜邹润也愿意啊。 没奈何,邹润只好万分不舍地推却。 “凌副使言重了,却才所说,只是信口胡诌而已,徒逞口舌之利,周某一介白身,岂敢于副使同坐?改日!改日周某定当上门赔罪,今日就先别过了……” 其实说这话时,邹润的心都在流血。 这可是凌振啊!他的价值一旦被挖掘,让真正的火炮提前问世,那自己个的水军可就真能横行天下了,步军攻城拔寨那也是无往不利啊。 第五十三章 人间幸事 “不行!阁下先不能走!” 邹润万万没想到,自己还有想走走不掉的一天,执着的理工男真的是太可怕了。 只见一脸执拗的凌振死死拽住邹润的袖子,义正言辞地说道: “既为同道中人,岂可有门户之见?周兄弟刚才言之凿凿,说如此运用火药乃是暴殄天物,凌振听得明明白白,你口口声声说要将火药用于战阵击杀西贼和辽人,此事凌振愿共襄盛举。” “我观周兄弟亦非常人,我凌振在这里做个保证,只要你说得确实对火药于阵上杀贼有利,凌振绝不贪功!一经验证,我愿上书朝廷,为周兄弟请功,说不得朝廷届时还能赏赐官身,周兄弟信得过我凌振否?” 这边二人拉拉扯扯,凌振又直愣愣的大吼大叫,眼见着四周负责维持秩序的开封府公人,和凌振的一干炮手都要朝这边围拢过来,邹润心里一急,知道这样下去不好收场,只得将嘴凑到凌振耳边,轻吐了七个大字。 轰!恍若一道巨雷在耳边炸响,凌振浑身一震,他下意识地松开了手,双眼直直地看着前方,嘴里不住地低喃着一句话。 “一硝二磺三木炭……一硝二磺三木炭……好个一硝二磺三木炭!哈哈哈!!我悟了!!!这才是真正的火药!!!我悟了!!!” 看着自家长官就像着了魔,那干炮手都撇下了手里的活计,急急忙忙跑了过来,围在凌振身边大呼小叫,还有人准备去喊大夫。 最后还是一个老军有经验,他道:“副使官人是痰迷了心窍,须得教他吐出这口痰来才好。” 这些人都是凌振的心腹,个个都惦记凌振的安危,闻言急忙询问如何才能让其吐痰,那老军说道: “倒也不难,便是寻个手劲大的,猛地扇一巴掌便可。” 这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说到底尊卑有别,虽是救人,可谁敢扇自家上官?万一没治好怎么办?或者治好了,上官怪罪怎么办? 见没人敢出头,那老军又道,“咳咳,其实不扇也行,将副使驮将起来,上下颠倒,也能出痰……” 听了这话,好几个性子急得差点动手,个个埋怨“何不早说?”,那老军见群情激奋再也不敢开玩笑,急忙指挥着众人给凌振出痰。 果然,将凌振颠倒身子后,上下猛抖,只三四下,凌振嘴里便咳出痰来,众人连忙扶他坐下,凌振面色酡红,但是眼神已经清明,他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抓住身边人问: “周兄弟呢?周兄弟人在何处?” 众人一脸纳闷,转过头去看,哪里有甚么周兄弟? 邹润哪知后续之事,他刚刚趁着凌振愣神的功夫早就偷摸跑了,一边带着张三李四跑路,还一边后怕地直擦汗。 这理工男也太可怕了,邹润有点欲哭无泪,哪有刚一见面就拽着人家不让走的,长这么大他还头一次遇见这种事。 即便自诩生在东京,长在东京,见多识广的张三李四也道: “这位官人恁地奇葩,全不知讲些体面,上来就拉着邹寨……邹大官人的袖子不让走,直像极了花花太岁抢民女时的做派。” “就是,到底是个武官,没有半分为官风度,吃饭这事也需得你情我愿不是?不过话说回来,他可是要去樊楼诶!樊楼那里可是有……” 话风逐渐歪楼……好在经过这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回到了落脚地。 咕嘟咕嘟,连续两碗茶水灌进肚里,邹润这才有空回想刚才的得失。 为了脱身,说出了那“一硝二磺三木炭”的穿越真经,邹润初时还真有些惶恐后怕,担心万一凌振真的造出了正儿八经的黑火药可怎么办,可是转念一想,其实大可不必。 火药的威力,在军事上,具体体现在火炮火枪的出现上,在此基础上,火炮的形制、炮架、射程、精准度啥的都要经历一段很长时间的发展过程。火枪就更不用说了,火枪的形制、火药的分装、如何进行有效射击等等,都是不是凌振一人可以包办的。 没有了这些武器,他即便造出黑火药来,也对自己威胁不大。宋代目前对火药的应用还停留在作为助燃材料,以及制作火箭、蒺藜火球、毒药烟球和类似于大号手榴弹的震天雷等武器上,这类武器对火药的应用层次太低,威胁程度不大。 更何况这位还是原著中“暗合天罡地煞之数”的好汉之一,以宋朝的腐败,凌振迟早也是他邹润的人,早点说出这个来,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笃笃笃,三声敲门声,这是邹润和鲁智深约定好的暗号,寓意为安全。 此时已过子时,夜深人静,倒也不怕还有官府的探子盯着这里,鲁智深也可以从菜窖里出来透透气,邹润起身开门,将鲁智深迎了进来。 鲁智深的身后还跟着张三和李四。 在邹润走的这段时间里,鲁智深仔细思考过了,此番而来就是要晓以利害的,这番话不仅说给邹润听,同时也是说给张三和李四听的。 酸枣门外的这处土房内,灯火摇曳,鲁智深言辞恳切,毫不隐瞒,张三李四听了眉头逐渐皱起,呼吸粗重。邹润则是刚刚经历过这一遭,只是安安静静的在那听,也不出言打断。 “抓了高衙内,可就真将自己逼到绝路了,高俅此人,睚眦必报……” 鲁智深与任何人相交从不高高在上,都是实心实意,从始至终他都是你敬我一尺为敬你一丈,我不欺负人,也见不得别人欺负人。鲁智深天生一种众生平等的善良,做事从不为自己考虑,他跟史进、林冲的交往,都是只有付出没有回报。 他是真个领悟了佛家真谛众生平等的真罗汉。这位身高八尺腰大十围的英雄,拳脚禅杖威猛如雷霆霹雳,内心却充满温柔与和善。他是行侠仗义的军中悍将、江湖豪杰,但有时候更像一个憨厚幽默的邻家大叔,与他为友,是一种人间幸事。 “……如此这般,其中利害非常,邹寨主,你端的还要绑高衙内么?”鲁智深神色凝重,话语低沉,先问邹润,然后不待邹润回答,又转首问向张三李四。 “你二人也都听清了,你等先前已被我连累了一遭,吃过官司,眼下生计饭碗都丢了,再掺和这件事,说不得便要被官府追捕缉拿,从今之后,便就不再是良民了……” 第五十四章 难忘的除夕 邹润还没开口,过街鼠张三却抢先了。 这位依靠着在大相国寺菜园子偷菜生活了半生的东京混混,此时脸上满是灿然的笑意,他捻了捻嘴唇边的几缕鼠须,用看似毫不在意口气诉说着。 “初时,俺们几个商量要捉弄师父一遭,后来反叫师父施展手段将我等折服,那时俺们便商量,想要真心实意给师父接风,我等十几人才凑了几贯钱,只够牵一口猪,买几瓶薄酒,来款待师父。说来不怕邹寨主笑话,这东京城物价腾贵,但是偏偏猪肉却贱如泥土……当时我等还生怕师父发怒不肯吃哩。” 说到这里,张三不禁自觉好笑,李四也跟着笑,俩人互视一眼,李四接口道。 “谁知师父不仅不嫌弃,反而与我等众人痛饮,将猪肉一发都吃尽了。后来师父反倒花了大价钱,买了羊回请俺们,说句心里话,俺李四长这么大,那是头一次吃羊肉,也是头一遭被人家请,嘿嘿……” 青草蛇李四说着说着,将手伸到后脑勺挠了挠,又笑将起来,只是眼眶里已不知不觉蓄满了晶莹的泪花。 “打那时俺们兄弟便都说定了,这辈子只服师父,俺们虽是泼皮混混,人脏但心不脏,只要跟着师父,俺们不怕高衙内,更不怕他爹高俅,只怕师父嫌弃,不肯带契俺们。张三,你说是不?” “是哩,只要师父不嫌弃俺们,师父走到哪俺们都愿跟随,不光俺们俩做这般想,外头的兄弟们也都这般想,兄弟们,你们说是不是?” 张三有些不好意思地拭去眼角的泪花,装作豪放的样子,对着窗外喊道。 窗外响起一片低沉但坚定的回应,邹润赶忙起身打开门。 只见黑乎乎的门外,不知何时,已站满了十多个泼皮,冬日夜里寒重,他们很多人穿得都很单薄,面色都有些发青,口鼻尖呼吸出的白气,在眉毛处凝结成了一片薄霜。 但他们都面带笑意。巧的是,他们的手里,也正和当初第一次请鲁智深吃酒时一样,仍旧提着酒瓶,包着猪肉。 “师父,不是俺们成心偷听,是兄弟们互相商议,今日就是除夕了,趁着夜里师父从窖里出来透气的功夫,俺们又凑了一回钱,请师父用些酒肉,权当一起过个新年……” 邹润回看屋内的鲁智深,这位铁打一般的大汉,此时早已泪流满面,他也不禁笑了。 公元1114年最后一天的凌晨,东京城内,酸枣门外的寒酸民居内,邹润,鲁智深,还有一干义胆包天的汉子,一起度过了一个难忘的除夕。 吃完这顿酒肉,最迟今天夜里,他们就要和脚下这座东京城告别了。 同样要和脚下这座东京城告别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花花太岁高衙内。 高衙内,原名高鹏(注1),原是高俅本家叔叔高三郎的儿子,嗯,没错,论起辈分他本是高俅的弟弟。 但是,因为高俅发迹后发现自己不能生育,为了高家整个家族的荣华富贵,为了高俅官职本身可以荫官(注2)的名额不被浪费,为了高俅想真正的当一回爹,高鹏就勉为其难(乐不可支)地当了他哥哥的儿子。 当官嘛,不寒碜,这不,刚当了哥哥的儿子没多久,高鹏,阿不,高衙内就荣荫为了承信郎。 没错,就是和杨志应了武举后朝廷授予的阶官一样,从九品。 但是不比上进心切的杨志,搞不清楚状况就急吼吼地去吏部补缺,结果补了个殿帅府的制使,狗屁不是。 高衙内就不同了,他爹是太尉,吏部里的那点事他是门清,眼下空缺里没有太好的位子,所以高衙内目前只是有了官身,但还没有差遣,也就是他有了从九品的品级,但是没有实职。 所以他不需要去衙门上班就能领工资,这是多么美好的事,搁着旁人睡觉都能笑醒。但是高衙内不一样,他已经很久没有笑了,哪怕是刚成为了一名大宋朝的正经官人,他也笑不起来。 面对身边贺喜讨赏的一干帮闲,高衙内无精打采地说道: “当大宋朝的官人有甚意思,若是能真个当上林娘子的官人……嘿嘿嘿,那才真叫个有意思!!” 有道是说甚么来什么,他这边刚一念林娘子,门外就有一个帮闲跌跌撞撞闯了进来,见了高衙内跟见了亲爹一样高兴,高高的举着手里的一张纸笺,兴高采烈地汇报道: “衙内,好消息,好消息啊!林娘子写信来了。” 原本焉了吧唧的高衙内立刻来了精神,连忙喊道:“快将来我看!” 高衙内紧张地打开梅花小笺,只见上面用清秀婉约的半楷小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写着,“闻公子荣荫官身,愿为公子于家作贺。” 落款则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张字。 短短一十六个字,高衙内差点看出花来,两眼直勾勾地在那看了半晌,直到身边一个帮闲凑到他耳边叫唤,高衙内这才如梦初醒,口水哈喇子早流了一地。 “畜牲!唤我作甚!” 被打搅了美梦的高衙内怒不可遏,挥起猪蹄一般的胖手就要给那帮闲好看。 那帮闲连忙躲避,口里叫道:“老都管来唤,只吩咐衙内今晚须在家守岁,明日还须上门给内亲拜年,休要在街面上走远了,免得太尉晚间回来了见不着又要怪罪。” “这可如何是好,若不能够出去,岂非要辜负娘子的一番心意?”高衙内闻言眉头皱起,苦思良久,却是想到了一个法子。“有了,只除装作害病,先在床上躺一时,待老都管过来看觑罢了,着个人躺在床上,裹上被子替我,如此我方才能够脱开身去相见娘子!” 不愧是智商高达百分之二点五的花花太岁,高衙内瞬间有了计较。 先是三下五除二脱个精光,在床上躺好,口里哎哟哎哟地叫唤着,等老都管来了,装作发烧头疼的模样,只说头晕要休息,下不得床。 那老都管老眼昏花,哪里辨得了真假,只当是真病了,便打算教人请大夫来,却被高衙内劝阻,说是无妨,睡一觉便好,不耽误明日早起拜年,只是不能够今晚守岁了。 那老都管过年诸事缠身,见说也不起疑,只是吩咐下人好生看顾,便出去自个忙活了。 老都管前脚刚走,高衙内便起身穿好衣裳,连带抓起吏部新发的告身,又贴身藏了一瓶助兴的药物,抬腿就欲往后院的后门处溜去。 临走时高衙内还不忘折返回来,警告床上的那个替身帮闲。 “好生扮我,骗过今晚有赏,骗不过今晚,吃我回来便叫你好看!” 第五十五章 故技重施花和尚 张教头宅院,万事俱备。 夜里趁着夜色,鲁智深也乔装打扮来到了此处。一干泼皮早就被邹润差到东京城的东北水门处,雇佣了一艘快船待命,只留下张三李四二人在身边,届时另做他用。 院内,众人都已栓束好了包袱,布置了一大桌酒菜,只等着猎物上门。 张教头老而弥坚,事到临头,不慌不忙,一身短打,犹自在后院沉浸式磨刀。林娘子也深得乃父风范,初时有些惊慌,但是随着时间一步步逼近,她也出奇地安定了下来,只是静静地捏着一方手帕,端坐在闺房。 只有锦儿,到底年幼,心性未定,不免有几分慌乱,后院隐隐传来的磨刀声,搅的她心烦意乱,只有目光触及到客厅中那道安然自若的年轻身影时,她才感觉到几分踏实,和微羞。 邹润暗暗算着时辰,看了看天色,估摸着到了巳时末刻,距离锦儿去高府送信已过了一个多时辰,按说高衙内也该来了。 正做此想,门房处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后院磨刀声为之一顿。 “我去开门。” 张教头擦了手,从后院转将过来,神色沉着,稳步朝门房走去。 邹润和鲁智深对视一眼,迅速奔上楼去。 “咚咚咚!咚咚咚!” 肥头大耳的高衙内,今日一身红锦蜀绣袄,手里装模作样捏着一把川扇,耳边一侧还插着一朵偌大的牡丹,兀自开得正艳,这凛冬腊月,也不知从哪里寻来的。 “娘子!娘子开门呐!你家官人来也!” 高衙内敲得正欢,冷不防两扇门户忽地被扯开,露出了一脸艰涩笑意的张教头。 饶是心中暗暗说服自己多次,只是逢场作戏,只是为了赚眼前这个撮鸟,但是事到临头,张教头看见高衙内这厮,还是掩饰不住心中杀意,脸上强挤出来的笑容,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可高衙内是谁?那是出了名的智商高达百分之二点五的智者,见到张教头这张皱成菊花的老脸,他不仅不生疑,反而愈发认为这户人家已经屈从自己了。 毕竟前几次自己上门时,这老货差点老大棍棒打出去,便是自家好几个年轻体壮的帮闲,都被打得半月里下不来床,今天能“笑脸”相迎,高衙内已经是喜出望外了。 “嘻嘻,小婿高鹏,见过丈人。” 死皮赖脸的高鹏见张教头开了门,别提多高兴,他初时还打算强闯来着,这不,身边还带了几个殿帅府的虞候,个个身强力壮,都是破门入户的高手。 张教头撇了一眼高鹏身后的四个伴当,强压怒气,侧身做让路状,嘴里硬生生挤出几个字。 “见过衙内,请入内拜酒说话。” “泰山,何须如此迎接?你是我的丈人,如何倒与我拜酒,当时小婿先敬你三杯才是,哈哈哈!” “咵”的一声,高鹏将手中川纸扇子甩开,得意至极地大笑着跨步而入,那四个虞候也都附和着哈哈大笑,一同入内。 张教头铁青着脸,关上户门,插上门栓。 一众人绕过前院,走入客厅,见桌上摆着一桌酒菜,高鹏大喜,直道:“丈人恁地好心意,这桌酒菜可是娘子亲自做得?直恁地体贴与俺。” 见第一步赚人入内顺利完成,张教头心中大石落地,继续无视这厮的风言风语,只是按计划行事。他捧起台盏,斟下一杯好酒,举至高鹏面前。 “前些时是老汉愚钝,未识衙内好意,今逢除夕佳节,略备薄酒,聊表心意,衙内请满饮此杯,宽恕前嫌则个。” 高鹏此刻感觉自己好似到达了人生巅峰,不饮自醉,这种让人屈服的感觉实在是太酣爽了,数九寒天,高鹏兴奋燥热得不能自己,浑身毛孔好像尽数打开,他双眼迷离,飘飘然地回道: “你有这般见识便好,我与你家做个女婿,也不亏负了你。你的女儿匹配我正好不过,那林冲一副早衰晚死相,如何能跟我相提并论?哈哈哈,俺口里正渴,先饮了这杯,再上楼和娘子相会。” 也合该高鹏该着,他出门前服下的助兴丹药正开始发挥作用,燥热难耐,他一把夺过张教头手中酒盏,先吃了一满杯,然后犹绝不足,自己又连倒了两杯,一发吃尽了。 这才觉得心头畅快,他扒开胸前衣襟,露出一大撮护心黑毛,对几个虞候说道: “我自上楼快活,一桌酒菜,且便宜你们几个了。” 说罢,便踉踉跄跄,一摇三晃地扒着楼梯扶手,往楼上去了。 那几个虞候自无不可,口里不住地恭维道:“衙内自去快活无妨,楼下自有小人们守护。” 待到高鹏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几个虞候脸上笑容迅速消失,立刻切换了面皮,一个个也不用张教头招呼,吆五喝六径自在那桌边坐下了。 几人自顾自地吃酒吃菜,嘴里也不闲着。 “你这老汉好不晓事,早些从了俺们衙内,岂不省事?偏偏除夕这日松了鸟嘴,倒叫俺们遭罪。” “就是,那林冲有甚好?你家女儿从了我家衙内,少不得穿金戴银,吃香喝辣,你也和殿帅府攀了亲,届时也住豪宅,坐高楼,直不比你这处鸟宅院?我看你须不知甚么是好歹。” 见桌上酒壶渐空,张教头冷笑连连,也不还口,只等着药性发作。 那高鹏一脚高一脚低的行到楼上,早已晕晕乎乎,只感觉欲火焚身,瞅准了林娘子的闺房就猛扑了进去,口里兀自叫道: “娘子!你家老公来也!” 房间内静悄悄地,只见那中间那只秀床,被一顶销金帐子垂笼,里间隐隐约约好似坐了个人,看不真切。见此一幕,高鹏哪里还按耐得住,早就双眼赤红,嘴角流涎,片刻间赤条条地脱了个精光,瞅准床铺,纵身一扑。 便要迫不及待地享受那人间极乐。 床榻中鲁智深也早已按捺不住,犹如雄鹰展翅,伸开两只粗壮大手,犹如铁钳,牢牢将扑进来的高鹏死死箍住。那衙内却待挣扎,鲁智深把右手捏起拳头,骂一声:“直娘贼!”连耳根带脖子只一拳,打得那衙内痛叫一声:“做甚么便打老公?” 原来这厮精虫上脑,压根就没反应过来,帐内坐的是粗黑大汉花和尚,至于娇滴滴的林娘子早就和锦儿一道在后院藏好了。 鲁智深怒急生笑,喝道:“教你认得老婆!”。言讫,将高鹏拖倒在床边,拳头脚尖一齐上,打得他直呼救命。 第五十六章 演戏的境界 好在邹润闻声转了上来,见此心中大定,乐呵呵的嘱咐道: “大师,打便打,只是莫要打脸,稍后还用得着这厮。” 可怜高鹏还指望楼下带来的随从救命,却不想那厮们早就被桌上加了蒙汗药的酒菜尽数撂倒,此时早已被张三李四帮着张教头一发剥了个精光,只捆做一堆,丢在柴房里,塞住口舌,管他生死。 大鱼小鱼全都落网,完美开局,邹润看了看日头,见已过正午,正是动身的好时机,立刻叫众人按原计划行事。 邹润,鲁智深,张三李四四人脱了原本服色,将那四个虞候的行头尽数换上,张教头做马夫打扮,林娘子和锦儿各拿了一个小包袱。 张三从后院小门牵来一辆马车,请两位女眷入内坐了,顺带将被灌了一大碗蒙汗药的高衙内也塞了进去。张教头坐在车辕上挥鞭赶车,邹润四人在两边护定。 一行人结束妥当,径自投城门而去。 到了城门口,此时人已稀少,由于今夜就是除夕,城门处加派了人手,有开封府衙役和禁军军士共同查验来往人员。 前方的行人陆续接受盘查后出了城门,轮到邹润一行,一位禁军军校和一个都头打扮的衙役一同上前,口中喝道: “来者止步!车内何人?下车接受查验!” 此时便轮到张三李四出场。 这二位大大咧咧地站出来,不约而同的斜挎腰刀,单手叉腰,活似个大路中间来了一对大螃蟹。张三慢慢悠悠,满不在乎地从腰间摸出腰牌,只在这二人眼前虚虚一晃,就快速收回。 一副趾高气昂的做派,操作正宗的东京土著口音说道: “咄!看清楚了!我等是殿帅府虞候,奉高太尉钧旨,出城公干,快快放行!” 那开封府的都头是惯守城门的老人,张三这等眼高于顶的模样没见过一千,也见过八百,越是这样的他越不敢怠慢,连诶了几声便打算放行。可那禁军军校却是头一回得了这差事,见状居然指着后边的马车道: “你等出城公干,那这马车里坐的却是谁人?须是接受查验后方才能够出城。” 不等张三开口,李四大怒着跳将出来,直指着那小校的鼻子,两眼一翻,超近距离喷了他一脸的唾沫星子。 “你端的长了一双狗眼!偏不晓得看事?车内是谁?车内自是女眷!你这等的丘八赤佬,岂容看觑!” 那军校先是一愣,继而脸上怒气升腾,手不由自主地摸到了刀柄之上。后边的邹润和鲁智深见状暗道不好,这回李四兀的有些演过了,紧张之下,各自也不由自主的去摸腰间刀柄。 城门口的空气陡然间凝重起来,那名开封府都头察觉气氛不对,也变了脸色,就在他正欲张口说话的时候。马车内部,响起了林娘子那温文尔雅,落落大方的声音。 “两位虞候休要恁地,太尉……咳嗯,我家叔父自吩咐了,不可蛮横行事,为难底下办事的人,既是守城的军士要查验便让查验吧,想来这位军校的差事也是叔父吩咐下来的,莫叫叔父难做则个。” 好个林娘子!这番似软实硬的话语说得真个及时!从表面上听,看似是积极配合,实则话里话外都是说这军校是殿帅府辖下,你敢查验高太尉家的女眷? 果然,此话一出,那军校身上的气势立刻跌了泰半,原本挺直的脊梁差点直弯下了九十度,整个人满脸堆笑,不停地朝马车方向拱手赔罪。 “万万不敢!小的万万不敢!小的不知是太尉府上的女眷在此,多有冒犯,恕罪恕罪!小的这就放行,这就放行!” 说着还不停地往身后打手势,“小的们!快!马上搬开拒马,速速清出道路!” 马车内终于重归平静,张三李四则再度恢复了不可一世的桀骜模样,从鼻腔里重重挤出了一个“哼!”,这才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招呼车辕上的马夫起行。 马夫舞起马鞭,挽了一个鞭花,催动马车,一行人有惊无险地出了城门,继而直奔东北方向而去。 八角驿是一座官驿。这座矗立在东京城外的驿站,此时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不过此时不同以往。往常这座驿站大多接待的是地方上来京公干的官员,可眼下里边住得满满当当的却是大群大群的仆人。 这些仆人可不一般,他们虽然名义上是仆役,但是实则个个衣着鲜亮,打扮豪奢,个顶个的出手大方。这群人于此时群聚于此,都是肩负着重要使命,都是替自己在地方上的主子,来京给各位朝中大佬拜年的。 宋时习俗,“不能亲至者每以束刺签名于上,使一仆遍投之,俗以为常。”也就是说,尤其是外地官员,因为不能擅离地方,不能亲自上门拜年,他们都会令仆人投名帖(类似于贺年卡)拜年。这无疑是联络感情的重要方式之一,同时也是行贿受贿的大好时机。 可张三不管那些,照例是那副飞扬跋扈,把谁都不放在眼里的做派,直接堵在驿站大门口,大呼小叫地让驿丞出来迎接。 待那驿丞匆匆忙忙跑出来后,直接亮出了高衙内从九品承信郎的告身。 嗯,承信郎,从九品……说实话,八角驿驿丞,虽是吏员而非官身,但是还真不将这个级别的官员看在眼里,更何况这上边只有阶官,而无官员最重要的差遣。 就相当于空有品级,而无实职,若换了别个,驿丞哪怕脾气再好,即便不叫人过来动手,也要当场给个下马威,让他知道东京城下甚么叫做低调。 但是没奈何,这从九品承信郎的背后,偏偏站着当今殿帅府太尉高俅这尊大佛,加上高衙内花花太岁的名头已经享誉城外,那驿丞自然只得是笑脸相迎。 碍于程序,他只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请求张三出示驿券。 朝廷规定,官吏若需在驿馆住宿,般要出示朝廷专门发行的“驿券”,若无驿券只能另寻他处。但为了优待士大夫和高官显贵,同时也规定,“品官之家及未入官人员若校射,虽不清券,并听入。”达到一定级别的官员,携带家属出行时,虽无驿券,也可入内享受服务。 很明显,仓促被绑来的高衙内,既无驿券,也非高品级。 这当然在邹润的计划之中,自然难不倒张三。 只见他气哼哼的撩起马车帘子,露出了在两位女眷服侍下“醉酒不醒”的高衙内的尊荣。 没有驿券,高品级也不高,这些都不是问题,高衙内这种显贵子弟,刷脸就是了。 那驿丞见果然是衙内本尊,而不是底下的办事人员打着他的名头办事,自然是有话好说。 服务态度登时又上了好几个台阶,立刻按张三的吩咐,提供了一辆马车,四匹驿马,供“衙内出城耍子”使用。 当然了,为什么放着今天好好的除夕之夜不过,寒冬腊月,滴水成冰的天气里非要出城耍子,还要租马车,不光这位驿丞了然,众多目睹了这一幕的住客也心知肚明。 花花太岁么……可不就好这口?没见车上还有两位风情万种,气质出众的女眷? 第五十七章 兵分两路 东京城,东北角水门外一处野渡。 一艘一丈来长的中小型漕船静静的泊靠在岸边,岸上荒郊野地,积雪枯草,一辆马车寂静地停在此处,几匹瘦马正无聊地低下头,有一口没一口的啃食着地面上早已枯黄的野草。 冬季北方各条运河水量骤减,虽然沿河地带的官府尽力维持水量的注入,但是目前河面稍微大一点的船只仍旧无法行驶,一艘一丈出头的船只已经近乎当前运载量的极限了。 “张三李四诸位兄弟,此行你等压力最重,危险最高,我先代林教头在此谢过了!” 张三李四和另外几名好汉子主动站出来,表示愿意在陆路骑马和驾驶空无一人的马车,以此吸引朝廷可能派来的追兵。对此,邹润表示出了深深的敬意,他整理衣冠,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大礼。 张三李四等挠了挠头,脸上犹自笑吟吟的,身子倒也不躲不闪,结结实实受了这一礼。 鲁智深此时已恢复了出家人的打扮,他同样对这群赤胆忠心的汉子多有感激,或许这位西军的悍将也不曾想过,一只羊,便叫这群在东京城里偷鸡摸狗的泼皮混混如此归心。 先是冒着被高俅报复的危险,提前给他通风报信,让他躲过了开封府的抓捕,后续又尽心竭力保护林教头一家,暗中将他藏匿在菜园子的地窖下,如此交情恩遇,让他在别离之刻,难免伤感忧虑。 他情真意切地嘱咐道: “你们几个,休得蛮逞好汉,沿路饭要多吃,酒要少饮。一路上虽有高衙内那厮的告身,但出了东京,能少用则少用,多在民家客店歇脚则个。万万不可亏待了座下马匹,每日要用上好的精料伺候,它们不光是你等赶路的脚力,万一追兵甚急,它们便是你们逃命的指望!可记住洒家说的话了么?” 面对鲁智深的真情流露,张三李四等人尽皆感动,他们齐齐拱手道: “不劳师父如此挂心,我等自理会得,师父言语尽数记在心头。师父和邹寨主带着张教头、林娘子速速坐船东下,直管在梁山泊等俺们兄弟的好消息便是。不是我等夸嘴,高俅那厮现今虽是做了太尉,可也是一般的泼皮混混出身,真论起本事来,他倒也不强似于我等多少。等这厮反应过来时,我等早在梁山泊喝酒吃肉快活了!” “就是,张三哥哥说的是,我等一路时而穿出那虞候的服色,露出一段踪迹,时而换成百姓衣裳,偏走小路而行,似此这般,即便朝廷派了追兵,也奈何我等不得!” 望着这些装作恍若无事,脸上笑呵呵的真正的勇士,邹润鲁智深感慨万千。站在一旁的张教头也领着林娘子和锦儿上前向他们行礼。 “大恩不言谢,小老儿和女儿们无以言表,身上薄财难以酬谢,只好先行一礼,待上梁山后,我女婿林冲必以重金相酬,众位好汉一定要如数归来,老汉在梁山翘首以盼!” 说罢,张教头和林娘子与锦儿齐齐行礼,眼中泪水涟涟,感恩戴德,口中称谢不已。 李四性格洒脱,他将手一挥,转身对身后同伴说道:“休要恁地,我等浑浑噩噩过了半生,能做此一遭好汉之事,心里也都痛快。师父,邹寨主,还有张教头和林娘子,河边风大,快快上船吧。 “弟兄们,日头不早了,咱们早些赶路!将朝廷派来的走狗远远地甩在后头,教他们吃咱们的屁去!” “哈哈,李四哥哥说的是,大家伙出发!叫那厮们吃咱们的屁!” “哈哈哈!!!” 张三李四等人尽皆哈哈大笑,利索地翻身上马,勒住缰绳,转过马头,也不回身告别。各自挥起马鞭,赶着马车,泼喇喇的朝着东边大路飞奔而去。 林娘子自和锦儿扶着张教头上船去了,看着犹自张望依依不舍的鲁智深,邹润上前劝了一句。 “大师,我等也速上船吧,早些回到梁山,也好早些派人下山接应他们。” 鲁智深闻言叹了口气,将大袖一甩,头也不回地回到了船上。 “阿哥说的是,我自去寻那高衙内的晦气,为了这个撮鸟,几损我张三李四那伙兄弟,须再教他吃俺五百罗汉拳则个!” 野渡边上,船夫撑篙离岸,摇橹划桨,自朝东边顺流而下不提。 时至夜深,东京城内,高俅府上。 此时阖府上下乱作一团。高俅从宫中服侍完当今天子后,骑马返回家中,虽然身心疲惫,但逢着一年一度的除夕佳节,也想召集一大家人好好守岁庆贺,也为来年祈个好兆头。 可脱了公服,换了一身居家便装后,被一大堆莺莺燕燕的妻妾围个密不透风时,值此人间极乐之际,高俅偏偏想起了自己那个“儿子”。 “去!将那逆子唤上堂来!偌大个人了,整日里拈花惹草,浪荡青楼花巷不说,这等佳节,老夫回府时又不来迎接,守岁的规矩如何不晓得?端的是不像话!” 一干伺候的下人见说,连忙分出两人去衙内房中唤人。这一去便发现了蹊跷,不敢隐瞒,直接上报太尉知晓。 高太尉是何等人物?虽说满朝都道他是个弄臣,可能做到一朝殿帅,武臣太尉的份上,高俅自然不是寻常角色,他立刻就察觉到了其中的不合理之处。 立刻吩咐派人去张教头宅院找人。 果然,人去楼空,从现场留下的痕迹,和四名被剥的赤条条,冻得一条命去了八成的虞候的供述中,高俅知道,出大事了。 自己的儿子没了! 不对,是自己的儿子被绑架了! 他立刻挥散身边的莺莺燕燕,就在大堂之上,将一干虞候和帮闲捆了起来,二话不说,就让手下开打。 高俅的手下那都是禁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壮汉,个个身高七尺,膀壮腰圆,吃起饭来每个人一顿能吃足足五大碗不止,打起仗来不好说,那打起人来端得有的是力气。 可怜那四名虞候,大过年的也没法着家,跟着高衙内出去了一趟,丁点好处没捞着不说,还在大冬天里被冻了个半死。 好不容易被人救了,醒了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先面临一顿军棍。 更倒霉的是那名床上的替身,从早上饿到了现在,本来指望着高衙内玩爽了回来后重重有赏,可现在赏钱没了指望不说,命也快丢了。 第五十八章 熊心豹子胆 “左右!给我加力打这厮们!弄丢了衙内,便是要死的罪过!” 除夕佳节,高俅府上,成人胳膊粗细的大棒抡得上下翻飞,几名禁军军汉大冬天里浑身冒汗,一干倒霉蛋被打得血肉糜烂,死去活来。 得了口供,知晓了事情原委之后,高俅愈发怒不可遏,这种明显是陷阱的套路,高鹏那厮居然也能上当? “叵耐我高家无人,高鹏已是我血缘关系最近的一支,我原先瞧着他年轻,想来将他过继膝下,说配几房亲事,与我多多生育男丁为后,也好壮大我高家一族。却不想这厮如此不成器,连老夫十分之一的头脑也无,真真是个酒囊饭袋!” 可说归说,骂归骂,血缘关系是个绕不过去的坎,哪怕高鹏是头大肥猪,为了拥有和自己血缘关系最近的后代,高俅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哪怕再看不上高鹏脑子里的那堆浆糊,当务之急,还是要以救人为先。 “太尉,已经打死两个了,剩下的……” 五条活生生的人命,在高俅眼里不过是青烟浮云一般,望着堂下青石上流淌的血迹,他厌恶的用一方手帕捂住了口鼻,不耐烦地吩咐道: “这等不尽心办差的废物,连自个主子都能弄丢的饭桶,留在世上也是浪费米饭,休要再问,只顾打死了账,事后拖出城外喂了野狗,也算他们临终做了件善事!” 那上前问话的军校闻言心中一紧,暗道好个歹毒的太尉,但是面上丝毫不敢显露,只是连声应是,转身下堂自去处理尸首。 “速速派人,初一清早出城!精选军中好手,快人快马,千方百计打探出我儿下落,务必要不惜一切代价,将我儿高鹏救回东京!” “谨遵太尉钧旨!” 高俅贵为太尉,但越是身处朝廷高位,在这一年一度的除夕越不敢放肆。即便再是心急如焚,也要等到初一早上,百官入大禁内朝贺完毕,城门大开,方可行事。 初一一大早,有品级的官员刚于守岁之后短暂地打了个盹,天光不亮,就在家中仆役的伺候下穿戴整齐,随即顶寒风、冒瑞雪,披星戴月赶往皇宫上朝。 按照国朝体制,正月初一放假,但是必须上朝。这一天的朝会,是一年当中为数不多的大朝,可谓是新年的头一天,哪天请假,这天都不能请,那些负责监督朝仪和班次的御史眼睛瞪得比谁都大。 高太尉同样顶着一对硕大的熊猫眼,汇集在偌大的朝拜队伍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往皇宫大庆殿。 此时虽是北宋王朝末期,但朝廷威势不颓,殿帅府中更是好手如云,得了上官吩咐,哪个还敢安心在家过年,苦苦捱到城门开门,便立即精骑四处,开始寻访打探。 有了张三李四之前故意在城门口和八角驿外演的好戏,这些好手自然而然地便认定高衙内一定还在那辆马车上,于是乎不畏严寒,快马加鞭,循着张三李四等人一路上故意露出的行迹疯狂追去。 邹润等人出了汴京后,乘船一路朝东北方向顺水而行,只可惜沿路水量不深,原本只有短短几日的路途,却偏偏中途因为某段河流承载量不足,或者结冰,或者淤塞的缘故,多转了几遭船,也出钱叫人拉了几回纤。 一番波折下来,方于昨日途径定陶,今日才至济州。 一路上晕水又晕船的鲁智深和高衙内二人,到了这里也终于有所适应,也亏得鲁智深偌大汉子也晕了船,不然路上早已鼻青脸肿的高衙内少不得又要多挨几顿胖揍。至于张教头,上船之后就支撑不住病体了,虽然没有恶化,可也是卧床难起,心中忧虑的林娘子和锦儿日夜守护在船舱照料,反倒没有什么感觉。 邹润正在舱内安坐,静静地想些山寨事务,突然船头的船夫喊道:“巨野县境到了!” 邹润闻言精神一振,到了巨野县境内,就离目的地梁山泊不远了,船内众人紧绷的神经都松懈了下来,脸上浮现喜色,开始有心情互相说话聊天。 “阿哥,马上就到梁山,你准备如何处置这厮?” 说着,鲁智深还朝乖乖蹲在船舱角落里的高衙内就势踹了一脚。 如果只用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个标准来评判一个人的话,高衙内虽然看似胖蠢如猪,但身上也有值得称道的地方。他从蒙汗药药性过去,醒来时候的不可一世,到挨了鲁智深痛打之后转而抬出他爹进行口头威胁,继而又被鲁智深胖揍一顿,自那之后,他就充分发挥了一个透明人的特性。 其实高衙内也不傻,他心里明白,这帮人废了这么大劲,将自己弄出这么老远,自然不会轻易就杀掉自己的,既然性命无忧,一路上只要邹润等人不发话,他就把自己当个哑巴。 端的是饭来张口,逢人就笑,尤其是面对一脸凶相,满身杀气的鲁智深时,哪怕挨再狠的打,一张油脸也笑得尽是褶子。 这会,听到了要如何处置自己的话题,高鹏在角落里双耳撑得老高,唯恐漏了一个字。 “这位可是高太尉的心肝宝贝,端的奇货可居,自然得要上一口好价。” 原来是要钱!高鹏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这玩意他爹高俅多得是,当下暗暗欣喜。 “我等也不多要,只要良马百匹,弓弩五百具,盔甲一千套,其他配套军器若干。高俅那厮看着给便是,届时若照单给足,我等便放一个全须全尾的高衙内回去,若少了一匹马一张弓,我便少不得要在这厮身上找些利息回来了,呵呵。” 邹润那宛如春风般和煦的笑容,此时落在高鹏眼里,直似恶魔一般。他打破脑袋也没想到,绑架自己的居然不是山贼,而是特么反贼! 寻常山贼不过是图财,这伙绝世凶人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朝当朝太尉索要军器!乖乖,这大宋朝是怎么了?难不成要完? 看着目瞪口呆,一脸不敢相信的高鹏,鲁智深狠狠啐了口唾沫。 “呸!直便宜了这厮!” 船上说话间,船只不知不觉又向西北方向行了六十多里,终于到了著名的合蔡镇,至此,船只便驶入了茫茫一片的梁山泊中。 邹润鲁智深携手走出船舱,放眼望去,白波万頃。 偌大的湖面上笼罩着一层寒烟薄雾,烟雾与湖水如胶似漆般交融,将整片天地连接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壮阔昳丽的画面,大大小小的船只往来穿梭,大的是漕纲客船,小的尽是渔家小舟。 浩荡的水面波澜壮阔,船橹摇动间,发出“哗哗啦啦”的水声。 邹润唤来船老大,教在桅杆上升起一面红旗,那船老大不知所以然,但是看在邹润手中银锭的份上,还是选择照办。 鲁智深问其故,邹润笑而不语,只是告诉他可以回舱收拾行李了。 第五十九章 惊闻变故 时间很快过去,红日西沉,湖面生风,就在脚下船只行过一处深港水汊时,正从一片芦苇丛中过。 只听得四周忽然锣鼓震响,船上伙家慌忙四处看,只见片刻间,从四周芦苇中举起一片杂彩旗幡,当先棹出两只快船来,将水路前后彻底堵死。 打头那只船上,摆着二三十个小喽啰,众人中央站着一个头领,头带青箬笠,身披绿蓑衣,大冬日里仍旧赤着脚,穿着一身单薄衲袄,手里捻着一条笔管枪,口里叫道: “晓事的泊住船,爷爷是梁山泊的好汉,不取尔等性命,不要尔等金银,待俺搜查一翻便放尔等过去,若是敢道半个不字,爷爷教你片刻都死!” “片刻都死!”前后一众小喽啰闻言一发鼓噪起来,又是敲锣打鼓,又是摇动手中旗幡,端的是声势骇人。 船上一众伙家脸色煞白,正叫苦间,只见船舱里那位姓周的客人一脸笑意,施施然走将出来。 众伙家都痴呆了,哪里见过这般胆大的人,内里船老大好心道:“客人好不晓事,眼下遇了湖里强人,只除舱里藏好则个,船头须不是耍处!” 却不妨对面的强人头领,一见这位周姓客人,顿时喜出望外,两眼放光,只在船板上一蹬,整个人便如鹞子翻身一般,兔起鹘落,一眨眼的功夫就稳稳的落在这厢船头。 在一众伙家的目瞪口呆中,这位强人头领翻身扑倒便拜,口里兀自说道: “寨主!恁终于回来了,端的想煞小二!” 邹润连忙上前接住,将阮小二扶起,拉至身前,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端详打量,感慨万千道: “俺也想煞二哥,这来去不过半个来月,却好似过了半年!” 此时鲁智深,张教头,林娘子锦儿等听见动静,都来船头见礼,邹润牵着阮小二的手,一一介绍。 原来邹润下山前便和阮小二交代过,回来时会乘船回山,并约定在桅杆上挂一面红旗为信号。早在十天前,苦盼归来的阮小二就将山寨所有水军都撒到了各条水道上,为的就是这一天。 众人听了都是笑,邹润又转过身去,安慰一众受惊的伙家,并加倍给付了船资。 望着湖面远去的两只快船和一众小船,那船老大下意识地捏了捏手中硬实的银锭,仿佛置身梦中,一脸的不敢相信,回顾一众伙计,说道: “原来船上的周姓客人便是大名鼎鼎的小秦王邹润,乖乖,江湖传闻果然不虚,他手下的尽是好汉,等闲不害我等客商行人性命财货,端的仁义!” 船上伙计也感叹连连,都说邹润如此豪杰,梁山端的好汉做派。 金沙滩上,早有小船提前赶回报之,漫山喽啰,大小头领都知寨主回山,林冲及所有山寨头领尽皆到滩前迎候。 船只触岸,小喽啰上来搭上船板,邹润鲁智深等相继现身,等到后续林娘子和锦儿扶着尚在病中的张教头下船时,所有人都朝林冲贺喜。 “恭喜林教头!” “贺喜林教头!” “此乃天意让教头一家团圆!” 一圈道喜声中,堂堂豹子头,泪眼朦胧,虎目赤红,鼻头酸楚,望着眼前朝朝暮暮,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儿,滚烫豆大的泪珠夺目而出,他迈开步子,迎了上去。 不过出人意料的是,林冲迎的不是自家一家老小,也不是有救命之恩的花和尚鲁智深,而是悄悄站在一旁满眼欣慰,驻足观看的邹润。 “兄长!这如何使得!快快请起!” 看着猝然间跪倒在自家面前,磕头如捣蒜的林冲,邹润大惊,立刻弯下身去,想要将其扶起,林冲却执意要拜。 “倘无寨主,林冲此时定是山野间无处落脚的一条丧家之犬。远在东京的爱妻,亦是沦为砧板上的鱼肉,寨主于林冲实有再造之恩和团圆之德,如此大恩大德,林冲不知何以为报,莫说磕上几个响头,便是明日就死了,林冲也瞑目了!” 说罢,林冲又拜。那林娘子甫一听见分别已久的官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称呼他为爱妻,面上不由得一红,后又见林冲说起不吉利的话,加上额头磕得青肿一片,心里顿时着急,就欲上前拉扯。 却不防被尚在不停咳嗽的张教头悄悄拦住。 “儿啊,林冲说得没错,邹寨主实在是我等一家的命中救星,你也上前拜拜罢,人不可忘本忘恩啊。” 这下好了,一个林冲就够邹润忙活了,这又上来一个林娘子,邹润是扶了这个跪了那个,没奈何,场上都是大男子汉,邹润只得下意识将求救的目光投向了兀自感动流泪不已的锦儿。 众目睽睽之下,小锦儿唰的一下,脸蛋通红,没等邹润发话,下意识的就上前扶住了自家娘子夫人,待反应过来时,众人都是莫名异样的大笑,锦儿娇羞不已,直闪身躲到了林娘子背后,哪里还敢露头。 见锦儿如此娇憨可掬,林冲夫妻也不禁破涕为笑,林娘子轻轻搂住锦儿,也不知在她耳边说了甚么,直让小锦儿死死埋住头颅,不住地用一双小手轻轻捶打着林娘子。林冲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又赶忙去参拜自家老丈人。 张教头此时见了自家女婿,心底的那块大石头终于落地,虽然还是咳嗽不已,但是面色却红润许多,精神头也强了起来。 拜完岳父泰山,林冲又要去拜鲁智深,鲁智深却道:“阿哥,湖边风大,张教头尚在病中,不如上山说话不迟。” 邹润闻言不住点头称是,一行人这才抬步朝山上行去。一路上见三关雄壮,地势险要,上过战阵的张教头不住地点头称赞,连道果然是一处宝地,若无上万人马,绝计难以攻打。 林娘子和锦儿都是女眷,张教头病体未愈,急需休息,后山早备下干净暖和的小院,邹润先教人带她们下去安歇。 其余众人来到聚义厅上,邹润再三谦让,却还是被众人请到首位坐定。 回到自己的地盘,邹润终于松了口气,这一路神经紧绷,着实疲惫,但是目前还有两件棘手的事要处理,所以他只能强行打起精神,亲做部署安排。 就在他准备将如何接应张三李四和怎生处置高衙内之事与众人商议时,却听得厅外一阵喧闹,接着便有一名神色惊慌的小喽啰,火急火燎地大步跑进厅来。 邹润打眼一看,来者眼熟,却是在登云山时就服侍自己的喽啰,见他神色匆匆,满身灰尘污渍,当即意识到事情不妙,正待开口相询,那喽啰却抢先道: “寨主,登云山事急有变,邹渊等众位头领特差小人来报!” 第六十章 双解入狱 林冲众人猝不及防,顿时大惊,争相询问何事。 那喽啰跪在堂下,就欲一一禀报,邹润开口喝住众人,镇静处之。先是命人取来温热酒水,让这位不远千里自登云山而来的好汉子,先喝了暖暖身子。 为人主者,自当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风没骤起而泰然处之,哪怕事发突然,也不可自乱阵脚,短短一年的功夫,邹润已经将这一点做得很好。 这份处事不惊的气度,众人暗暗点头,钦佩不已,不愧为两寨共主。 那喽啰喝下酒水,活络气血,狠狠揉搓了几下紫棠色面皮,脸上渐渐有了血色,便慌忙放下酒碗,一五一十地说起原由。 原来在邹润离开登州以后,邹渊等人一面整顿登云山山寨,招兵买马,操练士卒。一面和杨林邓飞将砣矶岛基地打造得愈发兴盛,晒盐的产出日益稳定,渐渐盐货堆积,这时邹渊等想到了邹润出发前交代的事情。 于是乎备下牛羊酒礼,在一个隆冬之夜,悄悄摸到了距离登州城不远的一个热闹集镇。 这里便是母大虫孙二娘和小尉迟孙新所经营的酒店之处,他二人在这处人烟辐辏,买卖兴旺之地,明面上经营着一家酒店,暗地里干的实则是杀耕牛、开赌场、卖私酒的私商勾当。 这三项生意,除了开赌场以外,另外两项都是朝廷命令禁止的事体。孙新一家从事这门生意,自然少不了和绿林上的人物打交道,所以面临深夜携礼来访的邹渊,这对夫妇虽惊不慌,说来他们也早闻登云山好汉大名了。 少不得唤醒伙家,点亮灯烛,大碗筛酒,大块切肉,两厢坐下交谈。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邹渊说起来意,言明奉寨主邹润之意,欲要合作销卖私盐。 有宋一代,国家的税收领域除了固定的农税以外,首重盐、茶、酒等税。登州靠海,朝廷派发的盐课极重,于是催生了私盐泛滥,大小文武官吏但凡有些权利和门路都想分润这条财路。甚至久而久之,按照各自实力的强弱,这些人身后都有一定的份额,也算私盐道上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身为登州兵马提辖(注1)的孙立,本身阶官为从九品的承信郎,已经是正儿八经的入品官身,从身份上讲,比及一介吏员的王孔目和土财主毛太公要强得多,而且登州几番草寇临城都被他带兵打退,立有大功,按理说这份灰色产业中的收益多少得有他一份。 可无奈孙立原本是琼州人氏,世代从军,到他这一辈才调来登州驻扎,虽说升了军官,但说白了还是本地派系眼中的外地人,根基不稳,这登州大小官员总是有意无意地排挤他,谁又愿意将到嘴的肥肉吐出来? 作为孙立的弟弟孙新,虽然并未踏足官场,但也熟知内情,所以当时也没说答应不答应,只约好过几日再行商议,当夜痛饮散场不提。 邹渊前脚回了登云山,孙新后脚就到了自家哥哥住处,说起这事,孙立当时就意识到机会来了。 上一任知州找了门路高升,眼下新知州未曾上任,只有通判代为主持政务,可包括这位通判在内,都知道机不可失,满城的官员都在想办法趁着这段空档期拓展财路,原有的秩序通通被打乱。 有道是瞌睡来了送枕头,孙立早就眼馋私盐买卖久矣,他向来热心仕途,不然也不会为了寻求晋升,远离故土,拖家带口,从海南一路跑到山东来。 常言道:千里当官只为财,现在自己成功从一名普通士兵成了有官身的官人,而且立下诸般功劳,孙立自认是到了享受劳动果实的时候了。更别说他的眼睛一直朝上看,还想着在有生之年更进一步,想要打破官场上升职的瓶颈,少不得要金山银海般花费,所以孙立当即首肯,示意孙新这门生意能做。 孙新这下再无顾忌,他本就嫌弃杀耕牛和卖私酒这类生意既不如卖私盐体面,更不及卖私盐来财,于是主动备下厚礼,和自家媳妇一起上了登云山探?。 上山一看,这二人大惊,只见登云山已有上千精壮喽啰,每日操练不息,更兼关隘严整,武备充足。后山仓库里,粮食和成袋的粗盐堆积如山,二人看得瞪圆了俩大眼珠子,都没想到登云山居然在邹润的手里生发得如此厉害,当即心服口服,当场达成合作。 就此,登云山的海盐打开了销路。 晒盐场出来的盐,品质更好,成本更低,售卖之初又特意比市价低了一两文,生意堪称火爆。成袋的海盐出去,成捆的铜钱回来,给邹润杨林邓飞三人笑的合不拢嘴,个个都在背后称赞邹润定是梦里遇见了财神爷。 等到阮小五阮小七到达登州时,邹润一伙早早地又添置了两艘大船,直给这两个嗜船如命的汉子欢喜的睡觉都恨不得躺在船上。 但是好景不长,随着登云山的盐货大销,很快就被有心人就盯上了。 这有心人不是别个,正是蓄谋已久,包藏祸心的登州孔目王正和坐地户毛太公二人。 这二人当真好耐心,暗地里一番踅摸打探,知道了孙新顾大嫂身后有孙立撑腰,而孙立最近又立了不少功劳,风头正盛,便选择隐忍不发。可等到年后新任知州上任,这王正立刻带着从毛太公那里弄来的大笔财货搭上了这条线。一番表露忠心后,这新任知州也不是善茬,当即就决定要重整这登州城的各项秩序,尤其是地下私盐市场。 官场上的斗争向来不是明枪暗箭,直来直往,甚至不见一丝的烟火气。王知州想从私盐这口大锅里捞油水,自然不好打着缉捕私盐的名头下手。 那么如何敲打登州私盐市场上的各路牛鬼蛇神这项任务便交到了王正身上,也算这位知州对王正的考较。 王正身为一州孔目,奉承上意的本事炉火纯青,做起这种事来得心应手,而且极为明白分寸,他出手了。 但是出手的对象并不直接针对拥有官身的孙立,也非孙立的弟弟孙新和弟媳顾大嫂,而是和孙立有亲戚之名,却无亲戚之实的双头蛇解珍和双尾蝎解宝。 孙立孙新是亲兄弟,孙立、孙新的姑姑是解珍、解宝的母亲,也就是说孙立和解珍解宝是亲姑老表,实打实的真亲戚。可孙立此人,向来热心仕途,一心想着如何往上升,眼睛朝上看的人,自然不会在乎眼下的风景。 孙新就是看不惯自家哥哥这幅淡薄亲情的德行,对他为了升官抛弃了远在海南的老宅和祖宗坟茔这事一直颇有微词,更何况孙立平日里只在乎升官和发财,对亲情友情向来不假以辞色,于是放着城里现有的宅院不住,非要去城外做生意。 连亲弟弟都尚且这般,那身为姑表弟的解珍解宝自然也不愿捏着鼻子去和这位官架子十足的孙立表哥打交道。 可怜解珍解宝本性憨厚,终日以打猎为生,虽然有一身好本事,但是不善交际,心性单纯,从来没有过攀亲附贵的想法,可偏偏厄运临门。 这一日,乡间鼎鼎大名的毛太公,吩咐他儿子毛仲义上门找到这兄弟二人,说他们家山林里有猛虎为害,闻得他兄弟二人为登州猎户之首,特来相请,待剪除虎患之后以厚礼相酬。 解珍解宝自无不可,他二人没少猎过老虎,经验丰富,当即答应。 于是乎,原著中的故事再度发生了。 第六十一章 两寨一岛 解珍解宝怎么会想到,自己兄弟二人冒着生命危险猎来的老虎,掉进毛太公的庄园后,转眼就不见踪影,他二人言说要进去搜,却被面善心黑的毛太公骗进屋内,先是以款待酒饭为名,强行灌酒,待喝了八分醉后,撒泼耍赖,坚决不认账,引得这俩实心汉子酒后大闹,砸了一应家什。 至此,埋伏已久的公人恰到好处地出现了,不分青红皂白,将二人押回衙门,严刑拷打一顿,定要他两个招做“混赖大虫,各执钢叉,因而抢掳财物”,就此投下大狱。 解珍解宝的入狱,铁叫子乐和地报信,自家伯伯地袖手旁观,直接让母大虫化身为真大虫。 在以孙氏兄弟为中心的这个亲族大家庭里,母大虫孙二娘无疑是其核心重要成员,其中,孙立孙新是亲兄弟,孙立、孙新的姑姑是解珍、解宝的母亲,而顾大嫂的母亲是解珍、解宝的姑姑,乐和又是孙立的小舅子。 嫡亲表亲外加姻亲,使得这几家亲上加亲,彼此亲戚套亲戚,关系非同一般。 对于小尉迟孙新来说,母大虫顾大嫂就是野蛮女友的典范。虽然顾大嫂眉粗眼大,胖面肥腰,生来不会拈针使线,性情豪爽、倔强、暴躁,做事又不拘一格,但是没奈何。 第一,他俩是老一辈们指腹为婚的一对。第二,孙新虽然能使枪用鞭,习得一身武艺,但是很可惜,从小到大,他就没打赢过自己媳妇一次。顾大嫂虽是妇人,但是武力值端的不低。有此两项,不由得他不怕老婆。 可能是久婚不孕的缘故,他的老婆一直待解珍解宝极亲极厚,硬是将这两个实诚孩子当做亲弟弟看待,听了这个消息,第一时间就找上了登云山,请求打破登州城,救出解珍解宝。 这可叫邹渊犯了难,不帮吧,一来江湖人都好面,道义上说不过去,二来这两位对于山寨来说是一笔长久的财源进项,轻易不能怠慢失去。可话又说回来,邹润很早就跟他们分析过登云山的发展道路,那就是不到逼不得已,绝不和官府发生正面冲突,特别是不能明火执仗的攻打州县。 这内中分寸实难拿捏,邹渊只能选择差人飞报邹润定夺,顺带埋怨邹润走得太远太久,是不是忘了自己这个亲叔叔,还有登云山的上千口人马。 梁山聚义厅上,一段冗长冗长的话语终于说完,那喽啰早已口干舌燥,喉咙冒烟,邹润先教人取来十两银子赏赐了他,又叫人带他下去好酒好菜,好生休息。 安顿完这名忠心耿耿的喽啰,邹润开始和堂上众人商议商讨,只不过正式商议前,邹润自言自语的嘀咕了一句。 “唉,登州和梁山到底相距太远,往来音信不便,若是能得传闻中的飞鸽传书之技就好了,也省得我两头奔波……”这倒不是邹润自个矫情,他也是刚刚从东京回来,甫一落脚,热饭也没吃上一口,就又遭遇大事,着实感觉到有些精力不济。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坐在右手边第一位的鲁智深恰好听了真切,心里顿时翻江倒海。 目视堂中众人,邹润抖擞精神,因他之前去东京时走得急,还没有和梁山的头领深入谈及山寨发展方向问题,而且花和尚鲁智深这员大将新近上山,对山寨内情也不甚熟悉,所以邹润没有直接说起如何解决登云之事。 而是先郑重阐述他的“两寨一岛”理论。 “两寨”即前期阶段以登云山大寨为基本盘,以砣矶岛盐业为支柱性财源,海军陆军两手抓。梁山大寨为内陆分寨,主要定位是拓宽海盐销路,扩大山寨财源,招兵买马,囤积粮草,暗暗壮大势力。 “一岛”就是待海军可完全称霸东部海域后,就开启攻略耽罗国(济州岛)。 “……耽罗之国虽是海岛,但有两县之地大小,容纳一二十万百姓不在话下,眼下高丽番邦窃据此岛,强断耽罗国国统,荼毒岛上生灵。自古洞天福地唯有德者方可居之,高丽乃一介化外番邦,岂可称德?其手段明火执仗,于敌寇何异?我闻人曰:寇可往,我亦可往,诚哉斯言。” “我等皆为义气豪杰,汉家壮士,目睹朝廷糜烂,百姓受苦,为天下太平计,虽不欲于本国土地妄兴刀兵,但自当剑指海外,再建桃源福地,解耽罗黎民之倒悬,救大宋百姓之涂炭,此乃留名青史之佳话,亦为大丈夫之毕生功业,我等岂可不以此自励?以此自强?以此奋发?” 邹润壮怀激烈,一扫面上疲态,他走下座位,扫视堂中众人,将满腔抱负,赤胆之言,倾而诉之。在座之人无不挺腰直背,垂手肃坐,恭敬聆听,这等大业大计,热血男儿无不心向往之! 相对而坐的林冲和鲁智深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震惊,诧异和振奋。杜迁宋万瞠目结舌,大受震撼,朱贵一张黄蜡脸已然通红,嘴巴张大得可以塞进一个拳头而不自知,唯有早就听过这番言语的阮小二尚能堪堪维持平静,却也呼吸粗重,难抑激情。 “两寨一岛”理论给这伙大宋的绿林好汉规划了一幅从未想象过的美好蓝图,他直接解决了所有落草为寇者内心所担忧的根本性问题,即日后出路问题。相比较所谓传统思路上的招安,这条路子可谓是跳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的最优解。 既然明白了山寨的未来发展方向,那么登云山的重要性自然不言而喻,在聚义厅外日上三竿之际,屋内众人相继发言,林冲首先道: “登云大寨乃等我等根本之地,私盐生意事关山寨财计,邹渊头领既传此信,其事必定棘手。虽是我等有心分忧效劳,无奈尽皆愚钝粗鲁难当大事,此遭寨主当亲回登州,慎做处分。前去东京风尘许久,尚未将歇,新春之际又待再赶长路,此皆乃我等属下之罪,还请寨主责罚。” 林冲心怀愧疚,他深受邹润大恩,哪怕身死报答也不皱眉头,可这等大事不是他一介武夫所等处分,只能眼睁睁看着邹润未能休息片刻就又要踏上征途,只好站出来发自内心地告罪。 阮小二也一脸惭愧,“都是我等无用,只会舞刀弄枪,于大事上全无帮助,劳累寨主如此操劳,端的羞煞人也。” 其余杜迁宋万朱贵等,也满面羞意,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拱手请罚。 唯独花和尚鲁智于座位上深沉思良久,方才起身说话。 第六十二章 投鼠忌器 “洒家不才,也是个愚钝之人,大事上无所计较,愿于小事上与寨主分忧。” 原来刚刚鲁智深座位距离邹润较近,将他感叹飞鸽传书之语听了明白,所以这才站将出来,献言献策。 “洒家久在西军,与泾原路镇戎军军将曲涣同上战阵,后曲涣不幸身死,留下一子名曰曲端。我曾受他父亲嘱托,教授他武艺,看觑与他。这飞鸽传书之技,乃曲家自唐末传承而下的密技,等闲不肯示人,因我与他有授业之恩,方自知之。今不忍见寨主两地操劳,洒家愿去一遭泾原,舍得原本情分,也要讨得此技,也做投身之礼。” 自穿越以来,邹润到处打探,无一人知晓飞鸽传书,都以为是什么神话故事,不想今日一句无心之语,居然在鲁智深这得到应验。邹润大喜过望,只有他知道这门绝技到底蕴藏着怎样的造化。 这其中隐藏的政治、军事、商业价值何止千百万计? 邹润慌忙走下台来,紧紧握住鲁智深蒲扇般的大手,无比认真地说道: “大师休提甚么投身之礼,我邹润此生以诚待人,向来不耻此陈规陋习。但飞鸽传书之技,与我山寨有天大用处,邹润厚颜,还望大师休辞劳苦,千难万难也要去那曲家走一遭,若能够习得此技,邹润愿以黄金千两相酬!” 言讫,邹润既命堂下喽啰取来千两黄金奉上,这倒叫鲁智深大吃一惊。 他万万没想到邹润如此重视此事,当即重重点头,在心中告诫自己,无论如何,哪怕舍下面皮也要办成此事,万不可辜负了邹润的信任。 定下此事,邹润趁热打铁,他首先请众位头领坐下,开始做临行前的吩咐。 “我今夜休整一夜,明日一早便动身赶往登州,好在此去有水路可行,稍减车马颠簸之苦,说来也不碍事,我走前有几件事务和诸位头领吩咐。” 林冲第一个站出来表态,“尊请寨主示下!我等俯首听命!”,阮小二杜迁宋万等亦拱手附和。 邹润伸手向下压了压,示意众人就坐,有条不紊地说道: “第一件为人事任命,花和尚鲁智深即日起为登云山头领,待鲁大师自泾原路返程后,在梁山修整完毕,即乘水路速赶往登云山大寨复命,我要托以练兵之大事,只盼大师速归。豹子头林冲仍旧全权主持梁山分寨,不得有误!” 鲁智深精神一振,唱了声喏,起身接令,从这一刻起,标志着他正式投身邹润麾下,林冲同样抱拳称是。 答应之际,这对情义兄弟互视一遭,都发自内心地微笑起来。 “第二件事乃是接应过街鼠张三青草蛇李四等人,这几位东京来的好汉,为我等吸引官府追兵,端的赤胆忠心。即命杜迁宋万挑选精干人手,乔装打扮完毕后即可下山接应,休教有失!不得有误!” 座位中杜迁宋万接命后立即转出聚义厅,前往关下营寨召集本部兵马下山接应。 “第三件,乃是处置高衙内高鹏一事……” 邹润停住话头,看了一眼林冲,堂上的鲁智深阮小二朱贵也都望向林冲,林冲果然色变,邹润静静等他说话。 林冲剑眉倒竖,双手攥拳,面色青白,鲁智深见状言又欲止,阮小二也自叹气,他不明白为何一贯英明神武的寨主做甚要将这个祸害带回梁山,杀也不是不杀也不是。 倒是坐在末位的朱贵鼓起勇气说道: “教头,非是小弟胆小懦弱,高衙内这厮害你不浅,纵使碎尸万段也不为过,可此时杀他不是时候……” “够了!”林冲陡然大喝,他怒而言道:“诸位何以这般看我?寨主待林冲恩义如山高海深,我虽不知寨主此举深意,但林冲死不相疑,寨主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我等皆听寨主处置即可,林冲断不会因一己之私而废山寨大事!” 原来林冲发怒,并不是怨恨邹润此举,而是众人还旧日眼光看待他。 此时的林冲,并非原著中家破人亡,前路尽失的绝望境遇,也不再是提起高家父子就歇斯底里,状若疯魔。如今先有邹润千里相寻,让他得以惬意安身,再有邹润孤身入东京,费尽千辛万苦,取来一家老小让他得以团聚厮守,前路有光明,身旁有至亲陪伴,林冲自然仍深恨高家父子,但相比较起来,他更相信邹润绝不会无的放矢。 果然,邹润闻言欣慰一笑,说出了他这么做的道理。 “兄长果然知我,我取高衙内那厮所为两般。一来嫂嫂住处看守严密,且鲁大师容貌明显,若不取得高衙内在手,等闲如何能够混出城去?即便侥幸出了城,不管水路还是陆路,我等如此一大行人马,还带着两名女眷和尚在病中的张教头,如何逃得掉沿途官府追拿?只有取得高衙内在手,教高俅那厮有所顾忌,再施展金蝉脱壳之计策,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这才能够回得山来。” “二来梁山武备缺乏,执得高衙内在手,可以好好和高俅这厮做笔交易,我要他以良马百匹,弓弩五百具,盔甲一千套赎人。交易若不成,我等自将高衙内碎尸万段则个。交易若成,我等得利,高俅用国家军器换了自家儿子,此乃大忌,此事捏在我等手里,等闲抖落出去便教他在朝堂上遭受政敌攻讦,也可稍作制衡拖延。” 这套法子说实话也是无奈之举,但也着实废了邹润不少脑细胞,是他绞尽脑汁方才思量出来的两全之策。毕竟他眼下虽掩有两寨,麾下兵马数以千计,但其中并无一个正经的文人谋士,这种出谋划策的活计除了他自己费心,无一人可以为他分忧。 厅中众人听完无不叹服,鲁智深深深点头,说出了刚才言又欲止的话语。 “兄弟休怪,此事寨主多曾和我商议,是我一力应承。盖因成与不成,即便高俅身为殿帅府太尉,都可教他投鼠忌器,不敢妄动。如无此策,我等也难以顺利脱身,此乃权宜之计,只看那高俅做何打算。他若不答应,我自替兄弟细细剐了这厮报仇。他若答应,兄弟也休要烦恼,且先放过这厮一遭。这对狗父子的性命都在洒家身上,洒家早晚也要结果了他们!” 第六十三章 分投两地 鲁智深的大包大揽林冲如何听不出来? 他不禁喟然长叹,紧紧把住鲁智深的臂膊,目光之中满是歉然,从相识到现在,只有他欠鲁智深的份,哪有鲁智深当他面自责的道理? “如何当得师兄如此说话?想是林冲前八辈子修来的福分,此生得遇寨主和师兄,至死不枉。一个高衙内,往日我忍辱含冤不敢高声,可时至今日,我何曾放在眼里?便是放他千百回又直甚么?只不过是教他多活几日罢了,只是以山寨大计为重,高家父子狗头,且寄颈上几日,早晚林冲自当手刃!” 眼瞅着山寨蒸蒸日上,想想殚精竭虑的寨主,想想面前掏心掏肺的兄弟,想想后山刚刚安顿下来的家人,还有这漫山的大小喽啰,一个高鹏,林冲不急一时,这个道理他丈人想得明白,大小头想得明白,他自然也不会被仇恨迷住眼睛。 林冲当堂说出此话,众人尽皆大喜,阮小二朱贵更是松了口气,时候不早,一面叫人写下书信,言明要以诸般军需来换高衙内,使人暗暗投递至东京高俅府邸。一面唤来酒宴,众头领要为奔波劳顿的邹润和鲁智深接风,张教头林娘子等已经歇下,就未使人惊动。 桌上鱼羊皆备,均取材于大山大湖,端的鲜美无比。掌厨的小头目有心,还上了几个红泥火炉,用上好的梨树果炭煨了几个汤锅,冬日里吃喝最是暖身不过。 一路上藏在船舱,鲁智深又晕船晕水,只靠干粮度日,此时吃得极为爽口,阮小二朱贵早闻鲁智深大名,如何不敬?当下频频执杯劝酒,厅中好生热闹。 邹润略略吃过一遭,想到明天还要赶路,就停下筷头,恰好有小喽啰抬来一大瓮好酒。 所谓好酒其实也是梁山自酿的,和世上大多数酒店里卖的酒差不多。就是将酿酒的粮食蒸熟,放凉,拌上酒曲,让它发酵,发酵到一定程度,粮食都变成了酒糟,这时酒就成了,但却是酒水和粮食的混合物。 所以喝这种酒时,必须用竹制的酒筛,将酒糟隔开或者过滤掉,只取纯粹的酒液。 那小喽啰欲要筛酒,邹润起身接过小喽啰手里的酒筛,亲自细细晒了一大碗,倾倒在烫酒壶里,静待酒热。 这样粗酿造出来的酒,一来最高度数不超过十五度,一般度数在六度左右。二来由于酿造工艺不高,里面的甲醇等有害含量过高,喝了很可能会头疼欲裂,甚至是中毒,而烫酒可以促进甲醇的挥发,是以古人喝酒多要烫一烫才好吃。 待烫好了酒,邹润先劝鲁智深一盏。 “明日我要早行,大师西去泾原时不及相送,请饮此一盏,权当为大师践行。” 滤去酒糟的酒液散发着新醅的酒香,微微淡黄的酒液望着之宛若琥珀,鲁智深凑近嗅了嗅,道了声好酒,将满满一盏喝个涓滴不剩,惹得桌旁的阮小二喝朱贵天价似地喝彩。 邹润又斟了一大盏,捧着敬向林冲。 “我此去,梁山大小事务尽皆托付与兄长,兄长只管使尽胸中本领,照着操练最精锐禁军的法子去操练这漫山的喽啰,年老体弱,胆小怯敌者一应淘汰为后勤辅兵,山寨钱粮之事切莫操心,邹润自有安排,我只要一支强军出来。” 殷殷嘱托,如山重负不外如是,林冲身为教头一者武艺出众,二者精通练兵,在东京时郁郁不得志,可眼下邹润授予全权,毫不干涉,这种可以尽情舒展胸中抱负的机会,对于一个武人来说,何其珍重?多少胸有韬略,腹有锦绣的能人志士一辈子也难得遇上。 林冲如何不能感怀万千,恭敬地接过酒盏,仰头一饮而尽,回答邹润的只有斩钉截铁的一句。 “寨主自去勿虑,林冲必不负所托!” 转眼间酒盏来到阮小二面前,望着这个皮肤黝黑,一身筋骨虬结的汉子,邹润没由来想到了渔村相遇的那一幕,尽管他和三阮相处的日子只有短短几日,但却有一种别样的情绪。 他总是能从这三位兄弟身上感受到那种至亲兄弟间才有的特殊的温暖。 “二哥,小弟奉此一杯,权祝老太太益寿延年,嫂夫人百事顺心,家中的小猴子身体康健。” 感受着邹润话语中的情深意切,一股强烈的离愁涌上心头,阮小二担心失态,掩饰似的,一把夺过酒碗,一饮而尽,强笑道:“这酒好虽好,却是有些辣喉咙。” “二哥,你我之间从相识到相知虽只有数日,但为了邹润,你们兄弟三人分隔一方,我此去登州,可有甚么言语带给五哥和七哥的么?” 想起远在海边的兄弟,阮小二再也忍耐不住,眼眶泛起泪花,“自从相遇寨主,我等过的才不是往日囫囵日子,兄弟们虽暂时分开了,也不打紧,我那两个弟弟都比我有本事,我自放心,也无甚言语带去,只是老娘在山上纳了两件冬袄,我家大嫂也趁闲做了几双冬靴,便托寨主带去。” 一切都在不言中,邹润拍了拍这位感情含蓄的兄长,转向了朱贵。 朱贵惶恐万分,他自知自己本事低微,能得邹润提拔已是感激不尽,哪敢接邹润的敬酒,直告罪道:“折煞小人,哪有寨主给属下执杯的道理。” “朱头领且先饮了这盏,邹润还有大事相托,此事非朱头领不可。” 看着邹润一脸认真的模样,朱贵心中纳闷,自家的本事自家知道,论及武力,他绝对是众头领中最低的那个,到底有什么“大事”必须由自己来办? 半信半疑间,朱贵小心翼翼将一大盏酒都用尽了,赶紧擦了擦嘴,恭请邹润示下。 “我不在山上时,主持山寨,操练兵马有林教头;演习驾船,培养水军有阮二哥;一应山寨防务,襄助后勤有杜迁宋万二位头领,唯独山寨情报和买卖之事,只可托付朱头领了。” 所谓情报,邹润之前和朱贵单独谈过,那就是倚靠山寨酒店,探听和散播大小消息,这个是朱贵的老本行,不肖吩咐他也会尽力做好,但是邹润现在提起买卖,朱贵就真的不懂了。 看着一脸疑惑的朱贵,邹润解释道: “我回登州后,会以最快的速度发来一大批海盐,届时这门大买卖就由你全权负责,我给你半年的时间,我要环梁山泊一圈的濮州、济州、郓州的百姓全都吃上我登州的私盐!你有信心否?” 第六十四章 杨志的希望 是夜酒尽席散。 鲁智深心宽体胖,大醉一场后自去休息不提。林冲身负重托,即便心中十分惦念妻子,喝完酒后第一时间却是先到山前山后,关上关下,巡视各处警戒值守,察觉一切正常后方才回屋温存叙话。 阮小二连夜回到滩前水寨,一是坐镇军中,二是为明日邹润坐船东去准备船只和水手。 唯独朱贵,酒未喝完就魂飞天外,满脑子想着的都是如何将私盐卖及三州之地,席上鲁智深等人几次叫他喝酒他都恍若未闻。 今夜对于一直自觉处在边缘位置的朱贵来说,意义重大,责任重大,压力则是山大。 直到第二天一大早,众人都在滩前相送邹润东行时,朱贵才顶着两个又黑又大的熊猫眼姗姗来迟。他本来长得就体瘦身长,这下看着就跟行将就木一样,惹得众人忍俊不禁。 “诸位哥哥笑甚么?敢是小弟衣服没穿好?” 根本一宿没睡的朱贵此刻脑子严重不够用,兀自在原地转来转去地检查自家衣服,这下众人终于忍不住了,就连邹润都不禁放声大笑。 群笑声划破湖面浓雾,伴随北风传向远方,邹润带着一脸笑意,踏上了远去登州的快船。 开船前,阮小二捧来一个包袱,对邹润说道: “俺老娘听闻寨主要回登州,担心沿途风霜雪冷,和俺家大嫂连夜赶出一包衣服,里面有给寨主做的一件貂裘大衣,还有两件丝绵衲袄和一封书信,是央寨主捎给小五小七的。” 邹润翻开包袱皮,看到里面衣物上密密麻麻的针脚,心中一荡,鼻头微酸。 “只因小弟一言,便教哥哥一家人分散两地,小弟每每想起,时常愧疚,还请哥哥回去转告老娘,千万保重身体,一应衣物书信,邹润一定送到,快则两年,慢则四载,定教哥哥一家完聚一地,再不受那亲人离别之苦!” 说完,邹润和阮小五洒泪而别,也和当初二阮一样,从梁山泊水路行到北清河运河,一路乘船至青州,再相机取道陆路或者乘海船转到登州不提。 三日后,杜迁宋万费尽千辛万苦,终于在濮州境内一处官道酒店附近接应到了精疲力尽的张三李四一行。恰逢官府追兵已至,双方当即大战一场,最终杜迁宋万仗着人数的优势,成功取胜,杀散了一众官兵,夺得七八匹好马,抬着张三李四等人,唱着凯歌,一路返回梁山不提。 五日后,修整完毕的鲁智深正式开启朝泾原路之行,草草休养了两天的张三李四,不顾阻拦硬要同去。同日,梁山上一名精干的小喽啰乔装打扮做一名山东货郎,一路辗转,前去东京高俅府上投递书信。 ……………… 公元1115年,农历正月十五元宵节已过,东京城节日气氛回落,人们从欢庆佳节的喜庆中回到了日复一日的劳作中,蒙童们也过依依不舍地告别了寒假,东京城内的各处私塾陆续开馆教学,各大衙门也打开大门,正式办公。 在东京城盘亘了半月有余的青面兽杨志也靠着春节期间的使上告下,大把花钱,终于找到了门路。元宵节刚尽,他便迫不及待地央人来枢密院打点,理会本等的勾当。 可惜今时不同往日,以前杨志虽然只是从九品的芝麻绿豆官,但好歹顶着一个名门之后的名头,官场之人都想结一个善缘,杨志走到哪里别人高低卖几分面子。可如今他一个被赦免的罪官,谁会另眼相看? 被杨志寄以厚望之人,乃是枢密院一个老吏。 宋朝的吏员位卑权重,州县一级的吏员就可倚仗手中权力在地方上作威作福,类似于枢密院这种中央权力机关的吏员,那更是手眼通天,所以虽是吏员,却敢操办杨志复职一事。 但是刚刚开衙就被催逼着办事,这老吏即便念着以往的那点交情,却也没给杨志好脸色看。只等杨志将出真金白银后,这才不情不愿地转进了枢密院。 元宵节后的东京城大街上,寒冷刺骨,这段时间花销极大,原本的一担金银已经用去大半,为了省钱,年节已过也未置办一件新衣裳,杨志当下仍是一身旧日行头。 枢密院门前把门的军卒,个个一身体面的新衣,无不一脸嘲弄地看着这个昔日的将门子弟,他们嘴中虽未说出只言片语,但单凭脸上揶揄讥讽的神色,就已然让七尺高的杨志直想地上裂条缝来,他好钻进去,端的羞煞人也。 瑟瑟寒风中,杨志度日如年,相比较冰冷的风雪,他更怕的是来往之人的异样的目光,里面少不得有旧日同僚,昔时朋友,可除了千篇一律的冰霜冷眼,却无一人伸出援手,哪怕安慰性的只言片语也未能听闻。 在这煎熬的时间里,也不知过去了多久,终于,杨志见到了那张梦寐以求的一纸文书,上面盖着的枢密院大印痕迹未干,鲜红如血。 杨志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去拿,但是那一纸文书出乎意料地缩了回去。 杨志大怒,他抬起深埋已久的头颅,露出面皮上老大一搭青记,可是当看到那人将文书别在腰后,一只手伸在体侧,用食指和大拇指在那不停地捻动。 杨志沉默了,他用尽全力挤出一张笑脸,从身后的包袱里取出了最后一点银子——这是他预留的住店房钱。 “哼,就这点银子也想补上官职,当真是笑话……兜里没钱便安安心心做个平头百姓,少做那青天白日梦!” 老吏眼见杨志身上再也榨不出半点油水,只好一把夺过杨志手中的银钱,将一纸文书丢到他的脚下,嘴里不干不净地说着难听话,躲避瘟疫也似的转回了衙门。 杨志死死攥着那张文书,脑子乱成一团浆糊,下意识挪动脚步,不拘高低深浅,居然鬼使神差地来到了殿帅府门前。 出乎意料的,他十分顺利地见到了太尉高俅,这让他喜出望外,以为自家终于洗脱霉运,重复官身有望。 殿前司点视厅,诸军将校,大小官吏尽来听候太尉点视。 节后上班的第一天,高俅穿戴整齐,一身高手匠人量身定制的紫色公服威严厚重,曲领大袖,下施横襕,用腰间镶金嵌玉的革带束的整齐,头带长脚幞头,脚踏乌皮靴,此番模样端的位极人臣。 “带废员杨志上堂。” 宽大整肃的公堂上,高坐台案之后的高俅声音波澜不惊。堂下小吏赶紧接令,将一身破旧衣裳的杨志带上堂来。 望着满堂戎装在身的旧日军中同僚,杨志没由来地一阵自惭形秽,他将头深深低下,不敢看堂上高坐的高太尉,将随身携带的手本和从枢密院得来的文书转交小吏代为传送至高俅公案上后,扑通一声,深深拜倒于地,既惶恐羞愧,又忐忑不安地哀告道: “前殿前司制使杨志,参拜太尉!前因押着花石纲失陷黄河,获罪在逃,后蒙天子恩赦,削免本罪。杨志今得枢密院引申文书,求复本职,日后愿至边关军阵效力,上报天子,下报国家,恳请太尉恩准,杨志泣血叩首以告。” 说完,这名堂堂七尺大汉,五体投地,对着地下铺垫的大青石,咚!咚!咚!磕足了三个响头。 满堂军校,从上至下,哪个不知此人为青面兽?谁人不晓他是将门杨家之后?这等功臣子弟,如今居然沦落到这幅模样,有人暏之不耻,面带嘲讽,也有人看了物伤其类,只觉兔死狗烹。 第六十五章 高俅的心思 高俅高踞堂上,放眼望去,人丛中有不少人面露同情,亦有不少人一脸不忿。 这些人都有一些共同点,要么都是刀头舔血,脾气耿直之人,要么都是同为大宋曹、高、折、种、姚、李这等老牌将门出身的将领。 高俅笑了,大堂之上,他的笑声飘忽不定,杨志心中咯噔一下,浑身发凉。 看着兀自跪在地上的杨志,高俅嘴角勾起一道绝妙的弧度,从除夕儿子被绑,一直到现在,他原本心情焦灼,烦躁不已,但是当有人上报杨志前来告罪参拜,他的心情就出乎意料的好了起来。 这可是送上门的好物件啊! 想他高俅,从一介弄臣做到了殿前司都指挥使的位置,统管天下禁军,这是何等显赫的职位?按理说怎么也轮不到他来做,可偏偏徽宗皇帝就硬把他放在了这个位置上了,这是为什么?难道只因为他踢球踢得好么? 当然不完全是,宋徽宗再昏庸也没昏庸到这个地步。 说白了,都是帝王的制衡之术。 如今朝局蔡京紧握相权,门生子弟遍布朝堂,童贯死死捏着战力最强的西军,不容别人染指半分,放眼望去,能有资历或者军功当殿帅府太尉的文武官员,要么是蔡京的党羽,要么是童贯的手下。 可蔡京已经是一人之下的太宰,童贯已经是掌握调兵大权的枢密使,那这个统管禁军的殿前司都指挥使宋徽宗说甚么也要交到一个让他放心的人的手里。 于是太尉高俅横空出世,先不提本事如何,但徽宗皇帝绝对放心。 首先,高俅有着潜邸之臣的名头,这附合破格提拔的惯例,可以堵住朝堂的悠悠之口。其次,高俅明面上是个弄臣,实际上却是孤臣。表面光彩的背后,实际上他一无官场势力,二无好的官声,三无过硬的本事,只有靠着听话才能得到宠幸,才可以骤然跃居高位,此乃赵佶有意为之,他不会再让朝廷里出现第三个如蔡京和童贯这种强硬不可控之人。 这些道理高俅之前不明白,但是时至今日,他全都明白了,所以对如何做好这殿前司的太尉,他有自己独到的见解。 不管怎样,首先就是要牢牢掌控住手中的权力,首先他得立威,其次就是要用各种各样的由头将蔡京童贯以及其他别有野心者安插在殿前司的人不露声色地全部干掉。 最后嘛,那就是要尽量从童贯手里分来一部分军权,不断地巩固自己的地位。 总之概括起来就一句话,名正言顺也好,下三滥也罢,他背后的皇帝只看结果,不问过程。 想法是美好的,但上任之后,高俅发现阻力很大。这帮军中的大老粗对他那是明摆着的面服心不服,干起事来总是有着这样或者那样的阻力,所以高俅才陆续拿王进和林冲开刀,既是公报私仇外,也是想杀鸡骇猴。 大人物动手么,总是润物细无声的,以高俅的性子,他不会一上来就搞大动作,选择王进林冲这种下级军官下手,说白了就是最开始的试探。 至于实际效果嘛,在高俅看起来还是挺不错的,搞定了这俩倒霉蛋,至少军中那些没有背景,单靠战功升上来的一些中下级军官已经对他畏之如虎了,他下去视察的时候,咳嗽声稍微重点,这帮家伙就吓得腿打颤。 当然这背后肯定有些杂音,但高太尉哪会在意这个,毕竟当今皇帝急促的性子摆在那,他可没有时间慢慢立人设,涨威信,他要用最快的速度向今上证明他高俅是块上好的璞玉。 但军中那些个所谓的功臣子弟,背后总是站着这样或者那样的朝廷大员,这群家伙的骨头就要硬一点,成日里摆着有恃无恐的架势,对于他高太尉的言语总是阳奉阴违,更有甚者还敢跳出来提意见,端的是脸难看,话难听,叔叔能忍,嫂嫂都不能忍。 正想着如何找借口敲打,杨志就自己送上门来,当真是天与其便。 高俅静静等待刺头自己跳将出来,果然,不一会的功夫,就有人跃跃欲试。一名身材修长,面皮红润的军将出列,道: “启禀太尉,姑念杨志乃功臣之后,将门杨氏子弟,姑且复其原职,发往边疆为国效力,准其自赎,也好不凉忠臣热血,激发上下效死之心。” 高俅定睛一看,说话之人乃是天武军的一个指挥使,乃是卫王高琼之后。 这高家将始自高琼起家,高琼官至忠武军节度使、检校太尉,檀渊之役,与寇准力劝真宗御驾亲征,厥功甚大。享年七十二,累赠卫王,溢号武烈。他有一个牛逼哄哄的儿子叫高继勋。 高继勋历事三朝,在蜀地破有威名,人号之为神将。官至建雄节度使,享年七十八,累赠太师、康王,溢号穆武。高继勋第二子高遵甫之女为宋英宗皇后,因此封楚王,其子高士林封普安郡王,其孙高公纪封永兴郡王。高家一门五代封王,在历史上实属罕见,高琼、高继勋以功业自树,庆流后裔,在军中的影响力端的非同小可。 高俅发迹后,一开始也想过攀上这门亲戚,可是拎着礼物连门都没进去,这事他一直引以为耻,加上高家一直和童贯不清不楚,不明不白,高俅岂能容他? “荒唐!你这厮满嘴胡柴!哪里懂得为臣之道!” 高俅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上纲上线,死扣帽子。 “当初殿帅府一般差十个制使去运花石纲,九个都回到京师交纳了,偏杨志这厮把花石纲失陷了,又不来首告,倒又在逃,许多时捉拿不着,他虽是将门之后,可如此行径安可称之为忠臣?” 他戟指厉斥,挥袖大骂,空旷高大的公堂上,一声高似一声,将公案上的惊堂木拍得山响,气势骇人之极。 “若天下畏罪潜逃之辈皆可倚仗祖上荫庇而肆意妄为,似此朝廷体统何在?国家法度何在?这般浅显道理你都不懂,尚敢在本官面前大言不惭,于公堂之上巧言令色为杨志遮掩过失,昧要官职,定是你这厮暗地里收授了杨志的贿赂!来呀,剥去此人衣甲,当堂脊杖二十,再轰出堂去!以儆效尤!” 出列建言的军校早已汗出如浆,两腿战战,脸色煞白,他知道此番自己栽了。 第六十六章 给高俅的一封信 高俅于桌上掣出描金令签,投掷与地,两侧迅速涌出一班如狼似虎的军汉,不由分说,将那名天武军指挥使当场摁倒,在众目睽睽之下,粗暴的剥去衣甲,裸露出脊背。 继而,用宛若臂粗的军棍,死死架住此人头颅和四肢,防止他受刑挣扎。再有一名凶神恶煞的军汉,撸起袖子,高高举起军棍,二话不说就恶狠狠的朝着那人的脊背轮了下去。 此谓之脊杖。 二十脊杖,结结实实的打完了,但这名指挥使也不必再被轰出堂去。因为早在第十五棍的时候,他就只有出气没了进气了。 一介禁军指挥使,竟遭当堂打死,满堂诸将无不骇然。 高俅高傲的扬起下巴,目之所及,堂下尽是死死低下的头颅,再无一人敢与之对视,他志得意满,通体舒畅。 至于杨志,他早就在高俅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就陷入了绝望,他只感觉自己的世界一片漆黑,所有的辛苦,所有的屈辱,所有的希望,这一刻彻底破灭了。 唯一敢站出来与他说话的人死了,今后所有人都将视他为蛇蝎,东京虽大,但已经没有他杨志的立足之地。 “废员杨志,虽经赦宥,然察其前事犯罪潜逃,实为不忠,后又以贿谋官,可谓心性败坏,此人难以复用!来呀!将其驱逐出堂!” 至此,高俅的杀鸡骇猴兼借刀杀人的连环计大收成效,从始至终,在高俅眼里,杨志连杀鸡骇猴中的鸡都算不上,只是他为了引出鸡而抛出来的一把小米罢了。 高俅抄起案上的朱砂笔,沾满浓墨,看也不看,只一笔,便将杨志用全副身家换来的一纸文书批倒,而后随手扔到地下,如弃敝履。 宛如失去魂魄般的杨志就此被赶出了殿前司衙门,这一天是他人生中的至暗时刻。 那名指挥使的尸体也被匆匆抬走,堂下青石表面残留的鲜血其迹未干,几名小吏拿着水桶抹布,迅速上来擦洗收拾,高俅毫不介意的继续办公。 他要借此良机,趁热打铁,勿要追求战果的最大化。 轮值的吏员奉上一杯热茶,高俅惬意的呷了一口,润了润喉咙,随即喝令管下众官将春节时候辖下大小事务一一禀报。 堂下的副都指挥使、都虞候、殿前诸班直及步军骑军诸指挥使……大票的将领,闻言个个乖乖呈上手本和文书,没有准备这些的也都站在远处,搜肠刮肚的想着禀报什么事务给太尉听闻。 年后开衙的第一天,敢给太尉找不自在的家伙已经上天去见玉皇大帝了。所谓前车之鉴后车之师,此刻,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这个时候需要报喜不报忧。 先是副都指挥使呈报京城防务,而后都虞侯报上了节后需要办理的几项重要事务,慢慢的,轮到甲仗库时,已经日过中午。 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的甲仗库正使丝毫不敢懈怠,振奋精神,立马出列上报: “禀太尉,仰仗太尉领导有方,我东京甲仗库的副使凌振试制出了新型火药,其威力巨大,施放时,区区一两斤的药量,便震塌了我们衙门的好几间房屋。依照朝廷惯例,此事若上报兵部,想来必有嘉奖,然该当如何处理,还请太尉示下。” 新型火药?不错!很不错! 高太尉表示很开心。 当然他开心不是因为这玩意威力巨大,可以用来上阵杀敌,而是当今圣上最喜欢新奇的玩意,如果把这个玩意报上去,必然能博圣上一乐。于是高太尉立即当堂做出重要指示。 “唔……本太尉知晓了,汝等做得不错,此事便由殿前司行文上报,你等只需报上样品和相关人员名单,静候赏赐便是。” 处理完这件事,高俅心有所喜,眼见时过正午,觉得此次敲打的火候差不多了,便喝令散衙。 东京城一处临街的客栈内,杨志在店家的咒骂声中,低头捧着祖传宝刀出了店门。 由于身上所留的最后一点银钱也在枢密院门前被榨走,杨志无法支付欠下的房钱,他的行李已经全部被店主人扣押,好说歹说,才皆着卖刀还钱的由头将祖传宝刀拿了出来。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此言不虚,哪怕堂堂青面兽杨志也只能在祖传宝物上插上草标,一步一步朝着马行街的方向行去。 这路上,杨志神情恍惚,步履沉重,正行间,忽然和一个背着小包袱的年轻汉子装了个满怀,好在那人行色匆匆,只是和杨志对视一眼后便急忙走了,杨志也没当回事,只是继续有一声没一声的叫卖着。 “卖刀,卖祖传的宝刀……” 在杨志的身后,人群骚动,天汉州桥下,两边的商户和行人到处乱撺,不少人还跑到河下巷内去躲,杨志隐约听到有人叫道: “快躲了,大虫来也!” ………… 未时初刻,杨志当街杀人,锒铛入狱。 同样是这个时辰,一个背着小包袱的年轻汉子偷偷摸摸的转到了高俅府宅的屋后。 眼见四处无人,那汉子悄悄在地上拾起一块鸡蛋大小的石头,揣入怀里后手脚并用,利索的攀上高府屋后的一颗大树。 坐在粗大的树杈上,他小心翼翼地从身上取出一封书信和一块玉坠,再从包袱里抽出一大块棉布,将书信玉坠和石头细细包裹住,然后瞅准那府宅内的一处必经道路,手腕用力,高高一抛。 眼见一大团物什精准落在了那道路中间,这边汉子迅速纵身跃下树干,拍了拍身上的枝叶,找准方向,立刻撒腿就跑。 没一会功夫,散衙之后的高俅,就骑着高头大马,被一大票军汉拥簇着,志得意满的回到府中,还没等他兴致高昂的叫来酒菜庆贺今日战果。 府中的老都管就将一封书信和一块玉坠呈了上来。 玉坠是高鹏亲身佩戴的,做不得假,而书信是从梁山泊寄来的,落款则是四个大字“知名不具”,连信送来的不仅有高鹏的贴身玉坠,还有一撮头发,威胁意味不言而喻。 高俅皱着眉头打开观看,书信通篇语气嚣张至极,写信之人明知勒索的对象是当朝太尉,但是字里行间充斥的都是一种狂妄自大的气味,看得高俅额头上青筋直跳。 信中直言不讳地索要良马百匹,弓弩五百具,盔甲一千套以及配套的若干军器,并且要求送货上门,所有东西要以水路送到梁山泊,届时一手交人,一手交货。 没错,信中邹润大大方方的承认了是梁山所为,毫无隐瞒。因为林冲上梁山之事江湖上知之甚众,这件事稍加打探就可知道,根本没有隐瞒的必要。 第六十七章 阴差阳错 “好贼子!居然敢威胁本官!” 高俅看完怒极,他挥袖打翻茶几上的热汤茶饮,一只纹如兔毫,色呈青黑的上好建窑瓷器就此四分五裂,堂下的仆人闻声噤若寒蝉,个个屏气敛息,生怕殃及池鱼。 唯有老都管虽惊不惧,他也姓高,自是本族人,看自家老爷这副模样,约摸将信上内容猜到了几分,于是鼓起勇气上来说道: “老爷,休怪小老儿多嘴,贼人要多少财货,只管予他便是了,衙内万不可有事啊,高家还指着……” 听着这话,高俅有心解释,但是眼下堂上人多眼杂,于是他挥退众人,只留下了老都管一人共同参详。 这老都管也不是寻常人物,平日里算得上高俅的半个幕僚,他取过信纸,仔仔细细看了几遍,下意识的捋着胡须,为自家主子分析厉害。 “这贼人惯会算计,世上哪有贼人绑票后不要金银珠宝,反而索要诸多马匹军器?以老朽看来,此事必有蹊跷。” 听到这,高俅仍有些不以为意,“哦?三叔之意,此事并非简单勒索?我看书信落款乃是知名不具,我前些时日听得府中一名虞候上报,说有传闻林冲入了梁山,当了贼寇,想来此信必定是此贼所写。” “非也!此事哪里是山贼的手笔?依老朽之见,此事应该是老爷朝中的某位政敌所为!其实是包藏祸心!” 在堂中踱步几圈后,那老都管眼中精光大冒,突然语出惊人。 “哦?何以见得?”高球闻言大惊,连忙询问。 “哼哼,老爷莫急,且听老朽剖析。老爷试想,旁的先不管,若你真的以诸般马匹军器赎了衙内回来,结果会如何?”老都管一副窥破玄机的模样,从自身设想的角度抛出了一个问题。 这高俅哪里答的上来,他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吞吞吐吐的说道:“呃……其结果嘛……呃……其结果就是将鹏儿救回来了啊?还能如何?” 高俅说这话时,模样像极了平时他考较高鹏功课时,高鹏回答他的模样,别说,单从这一点来看,这对兄弟还是蛮有父子相的。 “非也!老爷的那位政敌端的是钻研透彻,处处料尽先机。首先他攻敌必救,算准了您会不顾一切的去救衙内。继而提出一个不轻不重的要求,诱您上当。”说到这时,那老都管悄悄凑到高俅耳边,继续低声说道“谁都知道东京甲仗库乃是您的辖下,调拨这些马匹军器对旁人来说难于登天,对您来说只不过是动动小拇指的事……” “那厮要的就是这个结果!战马、劲弓、甲胄等均是造册登记的国家重器,若无正当手续而签发此类,形同盗卖,按律当斩!他的圈套就设在这里!看似举手之劳,实则暗藏杀机!” “现在想来衙内被绑,其实是引子而已,其真实目的乃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一旦老爷真个用这些东西赎回了衙内,说不得朝中立刻就有人用此事来攻讦陷害您!” 老都管一脸笃定的将整个阴谋深入讲解开来,高俅听罢亡魂大冒,冷汗涔涔,大冬天里整个后背尽皆湿透。 “好毒辣的计!老夫为国出力,深得圣上重用,这些奸臣贼党居然胆敢如此加害于我!真真是……真真是不当人子……罢了罢了,高鹏那厮便不救了,死就死了吧,我贵为殿帅,如何能向贼人低头?国家军器绝不可沦为赎资!” 当涉及到自己权势和身家性命时,高俅果断选择了保全自己,甚么儿子甚么后代,统统都得靠边站,他当即表示,这个儿子,啊不,这个远房兄弟想怎么死就怎么死,他是不管了。 这等毫不拖泥带水就做出了决定,倒把老都管看得一愣一愣的,也亏得他也姓高,换做一般人到了这一步谁还管高鹏死活,但老都管到底还念着几分同族之情,想了想,还是没有把话说死。 “咳咳……倒也不必,为了老爷的身后之事,为了高家……若是能找个正当的借口,将这批军器名正言顺的从账册上抹掉,再偷偷的运将出去……这样即便事发,也好推脱则个。” 唔?这个高俅倒真没想到。 到底是能从一介破皮混混爬到当朝太尉这个位置的牛人,当老都管给出了解决思路后,高俅立刻就顺着这个思路寻思起了办法。 他略做考量,突然想到了今天甲仗库正使汇报的一件事……一个阴暗毒辣的念头猛地升起,高俅下意识的舔了舔下嘴唇,眼中精光一闪,意识到此事能干! 当即就把老都管叫了过来,附耳说道如此这般……听得老都管是目瞪口呆,连连叫绝。 妈的事情居然可以这样办?他见过不少官场上能把坏事说成好事的腹黑官员,可是能像自家老爷这样硬是将好事说成坏事,白的说成黑的,历史上还真特么不多,好像也就秦朝的先贤赵高干过一回指鹿为马的事能与之媲美。 不愧是一连坑掉了王进林冲杨志等人的老爷,这手段杠杠滴!老都管心中是说不尽的佩服。 啊切!啊切!啊切! 东京城甲仗库,负责当天守夜轮值的凌振正在奋笔疾书,却冷不丁地接连打了三个大喷嚏,一个接着一个,几滴墨团从毛笔尖上滴落,快速浸染了纸面,一页即将要写好的新型火药配方就此变得面目全非,无可辨认。 “看来这些时确实熬得太狠了,应该是感了些风寒,罢了,今夜就算了,姑且早睡,明日还要将新型火药样品和配方呈到殿前司衙门……” 凌振下意识地揉了揉鼻子,将桌案简单收拾一番后,合衣躺在了机密房中放置的便床上,连续熬了七八天,凌振早就疲惫不堪,很快就沉沉睡去。 进入梦乡之前,他还在自言自语地嘀嘀咕咕,“那位周兄果然是大才,好一个一硝二磺三木炭,端的是造化,我明日定要在公文中好好为周兄向朝廷请功,咦?他叫周什么来着?好像是忘了问……” 时值深夜,一个黑影鬼鬼祟祟地从甲仗库高墙下的一处狗洞爬了进来,此人熟练至极的避开巡逻军士,偷偷摸摸地溜到一处库房外从怀里取出一个皮囊,将里边预先灌满的油料倾洒在木制的窗棂和门户上。 而后小心翼翼掏出一个拳头大的瓷瓶,瓶口处装有一根大约十来米的引线,将瓶子倚靠在木门外,用火折子点燃引线后扭头就跑,看那样子好像生怕爹娘少生了一条腿。 第六十八章 司法神速 “嘭!嘭!嘭!” 隆冬深夜,东京城中响起一连串的巨响,巨大的动静在浓墨沉静的夜幕中传得老远,直将簌簌寒风都震慑得寂寂无声。 就在大量官民不知所以,不少人还以为是冬日响雷的时候,一队早已准备多时的队伍迅速从殿帅府左近的巷子里窜出,直奔爆炸的源头——东京甲仗库。 此时的东京甲仗库早已乱作一团,上百号守库军士从睡梦中惊醒,惊恐万状的他们寒夜里连衣服都没穿,光着身子和脚,没头苍蝇似的乱窜,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 “地龙翻身了!” “库房走水了!快来救火啊!” 同样被震醒的也有凌振。 “好熟悉的动静……” 凌振脑袋尚且昏沉,所在机密房的木门就被七八个亲兵合力撞开,一脸惊惶的亲兵头子二话不说,猛地将凌振从被窝里拽了出来,拼了命地往外扯,边扯边带着哭音道: “副使快些出去救火则个,爆炸起火之所乃是存放新型火药之处!端的祸事来了!” ……………… 开封府,双双下狱的凌振和杨志双顾无言,这对禁军中的好汉虽然彼此早闻大名,但第一次见面相识,却是在这开封府大牢,看着彼此身上的囚衣和镣铐,两人不由自主同时升起一股世事难料之感。 他们不知道的是,虽是还未开堂过审,但是他们的罪名和刑罚却已经悄然定下。 “高太尉好大的官威!纵使他身为殿帅,但我这开封府须不是他高家开的,我虽不知这杨志和凌振如何恶了你家太尉,但自古道:人命关天,况且杨志乃是将门之后,凌振也是出了名勤于公事,此二人绝非你一介小小殿帅府虞候,擎着高太尉一张便条就可害却性命的!” “老夫身为开封府尹,自当秉公断案,你且回去回复你家太尉,滕某恕难从命!” 开封府后衙,一脸怒容的滕府尹挥袖喝退高俅所遣虞候,犹自忿忿不平,怒气难消。 滕府尹是东京官场是出了名的老好人,突出的就是一个四面来风,八面玲珑,等闲不肯得罪同僚,更何况高俅身为太尉,新近又十分受宠,但是这回情况实在特殊。 高俅真的是玩大了,他没弄清新型黑火药的威力,导致好几个火药库接连殉爆,小半个甲仗库都毁在了这场大爆炸中,动静之大连宫里的官家都惊动了。再加上高俅做事仓促,留下了不少手尾,这事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有猫腻。 “高俅啊高俅,到底是个刚发迹的弄臣,你真当以为东京城里的满朝公卿,大小官吏都是呆鸟傻子?做下这般祸事,直把皇城司(注1)当做瞎子聋子?” 所以哪怕高俅派来心腹之人送上厚礼,企图以最快的速度结果凌振性命,并要求顺带干掉失去了利用价值的杨志,但是身为官场不倒翁的滕府尹却如避蛇蝎,不惜撕破脸皮也坚决拒绝。 “不行,这开封府大牢如同四面透风的破屋,须得尽快将凌振杨志流判外地,万一这期间被高俅使人谋害在狱中,我须洗不掉嫌疑,皇城司那帮阉人的狗鼻子灵的紧,须不是耍处!” 左思右想滕府尹还是放心不下,担心夜长梦多,立刻差人喊来开封府通判、判官还有司法参军和司理参军等人,也不开堂,一群人就在后衙商议凌振杨志的罪名。 能在天子脚下的开封府衙门混上一官半职,没一个简单的,这帮官员个个都知其中厉害,都想着赶紧将人送走,于是乎你一言我一语就敲定了二人的判处结果。 “杨志的案子好做,只判做一时斗殴杀伤,误伤人命,二十脊杖,迭配北京大名府留守司充军。” “凌振么……那高俅做得好事,端的非同小可,此事已然惊动圣上,既不能要了此人性命,却也不可量刑于轻,依下官看来,脊杖八十,刺配沙门岛罢……” 几个负责审问量刑和判决的官员斟酌半天,给出了建议,滕府尹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当即拍板,就按这个办。 于是乎,从犯事到下狱,从羁押到流放,平常人需要俩月到半年的时间,凌振和杨志只用了七八天,便走完了所有流程。 正月尚且还没过完,无比懵逼的二人就被押送公人带上了路途。 而此时,邹润才刚到登州。 从梁山泊乘船一路东行,途经齐州和淄州,最后在青州下船入海,租乘海船走海路,沿着海岸线一路兜兜转转来到登州黄县境内靠船登岸。 这一路共用时不到十天,差不多正好是凌振杨志二人在东京城外分别的时候,邹润也带着伴当快马加鞭,风尘仆仆地赶到了登云山脚下。 端坐马背之上,遥望冬雪已去,寒霜不在的登云山,邹润回想到自去年冬月间离去到急忙赶回,前后不过历时三月左右,其间经历的诸多事情在脑海中如走马灯般浮现,纷繁复杂,思绪沸腾,一时竟联想到唐代诗人宋之问所写《渡汉江》中云“近乡情更怯”这一千古名句。 就在邹润感慨万千之际,道路两旁忽然暴起一声锣响,只见两侧树冠摇曳,呐喊声起,山林中影影绰绰,不断有人跑动。 不过片刻功夫,一队手持利刃,张弓搭箭的强人就从四面围拢而来。 “咄!哪里来的鸟人,胆敢看觑俺们登云山寨?岂不知死字怎么写么?”一名伏路小校越众而出,大声喝问。 邹润初时倒有些惊慌,打眼一看,转惊为喜,安抚住自梁山带来的几名伴当,朝那伏路小校笑骂道: “我道是谁,原来是齐大牛,你弟弟可曾痊愈彻底?能下地行走了么?” 原来伏路之人正是邹润一手提拔起来的老部下齐大牛,他的弟弟正是被邹润赶鸭子上架施展了第一例外科缝合手术的齐二牛。 齐大牛听到熟悉的声音,惊愕地抬起头来,当看到邹润掀开身上所披的防寒斗篷,露出本来面目后,当即大喜,立刻招呼身边喽啰放下武器,一同拜倒在地。 “寨主终于回山了!” 蜿蜒曲折的山道上,尚存些许残雪,道路有些湿滑,邹润选择牵马步行,齐大牛殷勤地在前头带路,并不断转过头来说话。 “托寨主的福,俺弟弟齐二牛早就能下地了,现在能跑能跳,使刀弄枪不在话下,多亏了寨主的神术,恁重的伤势恁是从阎王爷手里抢了回来,俺弟弟说过多次,待恁老人家回山,他一定要当面给恁磕头跪谢。” “恁这一去怕不是有三个月了,眼下山寨较从前可谓大变样了,俺们这帮老弟兄都想念寨主的紧啊。” 第六十九章 事已急矣 “弟兄们有心了,我在东京和郓州也时常想念你们这帮老部下!” 邹润拍了拍齐大牛的肩膀,对这个朴实勇猛的汉子表示了充分的肯定。 继而又问道:“山寨变化很大么?我这三个月以来四处奔波,和叔叔少通音信,只知眼下山寨人马上千,十分兴旺,却不知细情,你可说与我听。” 齐大牛受宠若惊,但是想了想后还是卖起了关子。 他伸手挠了挠头,笑呵呵地道:“俺先不说,待会须见寨主吃一惊才好。” 此话一出,周围的一干喽啰也都发出了善意的哄笑,行进中的队伍气氛十分热烈。 “好你个齐大牛,三个月不见,居然都敢在本寨主面前耍滑头了,待会回山,若未见到甚么教我吃惊,少不得要让叔叔打你板子了。”邹润颇有些无奈地指着齐大牛笑骂道。 “嘿嘿!”齐大牛狡黠一笑,表示自己有恃无恐,“寨主恁老回山,是大喜的事,二头领高兴地赏俺们都来不及,如何会打俺的板子,寨主须吓不倒俺。” 众人说说闹闹,脚下不停,半柱香后,邹润终于抵达山腰间登云寨的关卡前。 当真是模样大变! 原来登云寨只有九十多号人的时候,这道山前关卡穷尽全寨之力,也不过就是垒了一道两米来高的石头墙。由于力有不逮,墙体的做工极其粗糙,许多石头没来得及打磨就直接用上,导致相互之间缝隙极大,最夸张的地方甚至能塞进去一个人的拳头。 这样的寨墙防御能力自不必说,只能说是比没有强。 可现如今,呈现在邹润眼前的,是一道依山而建,长达二十多米,高达三米的木石结构的规整寨墙。 墙面通体由方正的青石所筑,前后还楔进去不少粗壮的巨木加强强度,石块与石块之间的缝隙也都用稻草和泥浆与糯米水调制的粘合剂抹得密不透风。寨墙上有人行步道,有一米来高的胸墙,两侧还各竖起了一栋箭楼。 此时箭楼上负责警戒的瞭望手远远便看到了邹润一行,立即敲锣打鼓示警,笨重的寨门随即被紧急关闭,一队队步卒快步跑上寨墙,手持兵器,进入战斗状态,如临大敌。 这架势顿时让齐大牛的脸色黑了下来,顾不得身边站着寨主,当即咒骂道: “好你个陈宣!我早早地使人上山通报寨主回山,让这厮好预备迎接,不曾想这厮不仅不安排锣鼓喜乐,反倒关起寨门来!”齐大牛越说越气,最后将袖子一撸就要上前。 “寨主稍候,且看俺上去大骂这厮一顿!须教他知道甚么是体统!” “慢着”,邹润脸色颇有不悦,但还是伸手拦住了暴躁的齐大牛,说道: “等等再说,关卡上有人下来了。” 只见防备森严的关卡上,晃晃悠悠地放下一只硕大的竹制吊篮,吊篮缓慢坠地,一个年青的人影笨拙地从里边爬了出来,随即一路小跑,赶到邹润的面前。 来人正是陈宣。 见到了邹润本人的陈宣二话不说,当即就跪倒在地。 咚!咚!咚! 上来就磕了三个响头。 “陈宣来迟,请寨主责罚!”陈宣抬起头,看着相别数月的寨主出现在面前,激动得不能自己,用颤抖的语调补充道: “二当家带杨、邓二位头领下山,去和小尉迟孙新母大虫顾大嫂商议大事,临行前传令二阮守岛,山寨戒严。陈宣受此大任,不敢有分毫疏忽,虽是有齐大牛兄弟事先传话,但陈宣未见寨主本人不敢擅开寨门,故此有失远迎。” 邹润闻言扶起陈宣,看着他布满血丝的双眼和激动颤抖的模样,不由得感慨万千。 “三月未见,你竟成长如此快速,已堪受临时执掌山寨之任,我当初果然没有看错人。” 听到寨主并未有半分责怪之语,反而大加赞赏,陈宣心中感激之情更甚,他连忙用衣袖拭去眼泪,侧开身子,恭敬地请邹润入寨歇息。 可邹润将手一摆,示意不必如此。 “呼……罢了,既然事态紧急,我当快速下山去寻叔叔商议大事,山寨由你把守我放心。我身后几名伴当都是从梁山一路相随左右的好汉子,长途跋涉,疲惫劳顿,且让他们入寨歇息。” 拒绝陈宣好意后,邹润安排几名伴当留下修整,他自己则重新紧了紧斗篷,再度翻身上马,调整了一个舒适些的坐姿,勒住缰绳,打起精神对齐大牛说道: “会骑马么?点上几个精干的人,随我下山!” “诶!”见寨主亲自点将,齐大牛激动地答应,又在陈宣身边耳语几句。 陈宣连连点头,随即跑到关卡下大声吩咐。 不多时,伴随着一连串刺耳的吱吱呀呀声响起,厚重的寨门打开了一条仅有一人宽的缝隙。 几个骑着快马的汉子如风一般从这条狭窄的缝隙打马呼啸而出,一人一马,毫不滞塞,骑术之精湛可见一般。 齐大牛连忙迎上,稍作交谈后,取过一匹空马,利索地翻身坐好,随即对邹润颔首示意。 邹润满意的点点头,将手一招。 “兄弟们!随本寨主下山!” 山下朔风再起,偌大如盏的马蹄印踏在冻得结结实实的土地上,不时带起些许残雪和土块,溅射在官道两旁,引得道上行人客商纷纷躲避,侧身让路。 邹润一行马速飞快,在官道上缀连成一道直线。 若是寻常时分,他自然不会如此张扬,但如今他的心情就像这马速一般,很是急切。 一路撒泼打趣,欢呼雀跃的齐大牛等人自不会知道,他们寨主平静且带着笑容的面庞下,内心却早已汹涌澎湃,波浪滔天。 事已急矣! 邹润清楚的认识到,如果眼下解珍解宝之事处理不当,登云山的和平发展历程立刻就会被打断,既定的发展道路会被迫强制改道,和朝廷刀兵相见的日子即将提前到来。 可问题是眼下登云山的力量实在是太过弱小,根本无法直面大宋强大的军事实力。 邹润的身体随着奔跑的马匹起伏不断,在这段赶路的空隙,他尝试将已掌握的情报进行再次分析,大脑在寒风中飞速运转,竭尽全力地思索着破局之策。 孔目王正和毛太公自然不会是幕后黑手,他们背后站着的是登州知州王师中,这群人将双解下狱的根本目的,一是为了以敲打孙立来告诫各路私盐势力要乖乖听话,二是想一口吃掉孙新顾大嫂背后来路不明的大量低价私盐。 第一条比较容易做到,无非是孙立低头,老老实实的回去带兵,不再插手私盐份额。 可第二条涉及到登云山的晒盐场,这可是当前登云山赖以为根本的秘密,决不能轻易暴露。 反复琢磨着这两条,邹润隐约间咂摸出了一丝异样的味道,忽然福至心灵,他突然意识到这反倒是个难得的机会! 只要隐瞒盐场的真实产量,每个月拿出一定份额的私盐产出来喂饱这帮家伙,那样既可以解救解珍解宝,又能扩大私盐销路,危机之中其实也蕴含着巨大的发展机遇! 新的发现让邹润激动不已,心头笼罩的阴霾顿时散去,他哈哈大笑,狠狠挥舞起马鞭,啪的一下抽在了马臀上。 座下马匹吃痛,速度顿时再上一个台阶,齐大牛等人察觉到自家寨主提速,也纷纷打马跟上。 不远处一座城池的远影已经渐渐显露,邹润此行的目的地就在这座城池的东南方十里牌处。 叔叔!我来了! 第七十章 病尉迟孙立 登州城外东门外十里牌是一处热闹市镇。 人来车往,人烟密集,市镇上大大小小开着二三十家店铺,内里一家就是登州绿林道上有名的孙氏酒店。 此时正值中午,正是买卖热闹,上人上座的好时候,可偌大的孙氏酒店在这个当头却门窗紧闭,连店外的酒幌子也被摘了下来。 不少乘兴而来的食客和赌客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有不死心的客人上前锤了锤门板,朝着里头问话,大晌午的如何不做生意? 可只听得里头打雷也似的叫骂道,“都与我滚!惹恼了老娘,出来教你吃好大拳头!休要来捋虎须!” 那干食客赌客闻言无不抱头鼠窜,这偌大十里牌市镇,谁个不知母大虫顾大嫂的威名?连小尉迟孙新这号能使鞭刺枪的好汉都遮拦不住的厉害人物,谁敢触她的眉头。 孙氏酒店外,门可罗雀,和外边热闹的街市相比,当真是天差地别。 酒店里头却是另一番景象。 一楼大堂的方桌木凳尽数摆开,其间一水地坐着挎刀带剑的精壮汉子,桌上酒肉齐全,可这帮汉子没有一个动筷子,全都安安静静的坐着,只是时不时地拿眼望着楼顶,时刻注意着上面的动静。 这幅做派直叫大堂里伺候的一干酒保和伙计啧啧称奇,个个都道,登云山不愧是登州道上数一数二的大寨,打这里面下来的好汉个个精干勇武,只一望,便觉得好生厉害! 楼上一个雅间,人满为患,人人面上愁云密布。 身披花豹裘衣的邹渊端坐在人群上首,中指和食指在桌面无意识地敲着,脸色时而变换。 屋内还有四人拥簇着他,分别是头圆耳大,鼻直口方,一言不发的锦豹子杨林,面色急躁,坐卧不定的火眼狻猊邓飞,以及心头揣揣,面露急色的孙新和顾大嫂夫妇。 眼见着日上中天,顾大嫂不禁有些焦躁,她迟疑片刻,出言打破了屋内的沉默。 “清早便使人去请了,伯伯如何还不到?” 这母大虫到底是一介妇人,平时大呼小叫尚且看不出来,真个大事临头,正经出主意做决定的还是小尉迟孙新。 “邹渊哥哥当面,边上还有杨邓二位头领坐镇,休要焦躁。伙家临出门已吩咐过了,只称是你害了急病,我那哥哥虽然平日里薄情寡义,但在登州地面只有我这一个嫡亲弟弟和你这一个弟媳,他早晚必到,无端焦急个甚么!” 安抚完自家婆娘,孙新提起桌上茶壶,分别给邹润三人斟了一碗茶水,重申之前的许诺,“感激各位头领哥哥深情厚谊,此等大事亦肯拔刀相助,孙新铭感五内,待救得我解珍解宝兄弟出狱,我等全家皆上登云山入伙,小弟家中薄有家资,届时一并献纳大寨,聊表寸心……” 听到这里邹渊杨林邓飞三人对视一眼,心中都是苦笑,面上却只能答应下来。 其实下山前邹渊三人就碰过头,按照邹润之前吩咐,孙新一家都是好汉,早晚可以吸纳进山寨,并且这一家还事关山寨私盐销路,无论如何也要保全下来。 但同时邹润也三番五次强调过,在山寨势力未成形前,切不可和朝廷发生直面冲突,要走闷头发展的道路。 可眼下的情形是:根据铁叫子乐和传来的消息,王孔目马上就会安排包节级在狱中结果解珍解宝,除了进城劫狱,似乎根本没有第二条路可走,而一旦劫狱,就不可避免要官府刀兵相见…… 这让熟知山寨发展大计的三人分外苦恼,邹润临行前定下的两条注意事项发生了根本上的冲突,邹渊和杨林邓飞商议多次,却怎么也想不出两全之策。 正在山寨焦急等待邹润从梁山传来决断时,这厢顾大嫂又使人带话,山寨若不相帮,他们便自个带人劫牢。 没奈何,邹渊只能赶鸭子上架,硬着头皮带着一干人手下山。这会正在房间里等着大名鼎鼎的病尉迟孙立上门来,毕竟劫牢之事凶险万分,无论如何也绕不过这位登州军中隐隐有着第一人之称的兵马提辖。 冬日里,桌上的茶水渐渐凉透,终于听得楼下传来了车马响动。 母大虫顾大嫂面上一喜,赶忙开始布置起来。 大堂里除了三两个伙计留下伺候,其他人都进后院藏好,邹渊三人怀揣利刃躲进隔壁,孙新赶忙转下一楼,打开门板,预备迎接哥嫂。 病尉迟孙立无疑是个官迷。 虽然官不大,只是个从九品的禁军兵马提辖,但官架子不小,平日里无论走到哪,总是喜欢带着五六个军士在身边听候使唤。这也是北宋文武官员的通病,将国家士兵视为奴仆,这些士卒虽然挂着军籍,领着饷钱,但却不住军营,不操练武艺,干的都是为各级官员赶车驾马,往来迎送,洒扫庭院,甚至种田做工等杂碎事。 孙立虽然平日不太爱和身为平头百姓的弟弟弟媳打交道,但是听得自家弟媳病重临危,有几句紧要的话,传信须是要带着自家夫人也来,有几番相见嘱付。唯恐万一有个好歹,届时弟弟家办白事的时候缺少人手使唤,于是又从军营多点了几个军汉,一行十多人,他在前头骑着马,军汉拥簇着他妇人乐大娘子乘车而来。 “吁……” 一位穿着禁军号衣,头带红缨范阳笠的车夫大喝一声,勒住拉车的马匹,在孙家酒店门前停住了车。 孙立也一拉缰绳,威风凛凛的下了马。 身后十几个军汉列成两排侍候,等待自家提辖发话。 孙新此时恰好下楼开门,见状一愣,暗道几日不见,这位哥哥的排场又大了些,面上却不显露分毫,上来就抓住孙立的手腕,往里边扯,同时又请嫂子乐大娘子快些入内。 那些粗壮军汉自然被伙计挡在店铺外边,不肯让进。 孙立今日穿的乃是一件青色武官公服,头带交脚幞头,腰扎褐色犀角带,着装十分整齐,看起来不像是探视病人,而像是要去衙门办公。猛地被弟弟抓住手腕衣袖,他不禁有些不悦,感觉此举在大庭广众之下有失官员体统。 可见孙新面带急切,话到嘴边,便不自觉吞咽下去。至于乐大娘子,只是一介普通妇人,在接信后便心惊肉跳,此时更是没有半分计较。 第七十一章 两全之策 进门途中,孙立问道:“兄弟,弟媳害甚么病?” 孙新遮遮掩掩道:“她害得症候病得跷蹊,请哥哥到里面说话。” 听到这么一说,乐大娘子的眼泪顿时就流了下来,连忙询问顾大嫂人在何处。 孙新只推做人在厢房病卧不能起身,说着就带哥嫂往楼上走去。 酒店大堂的伙计见主家一行人上了楼,便按照事先的吩咐,走出去几人,一番称兄道弟后引着一干军士前去其他店铺吃酒,只留下两人,待众人走后,又重新关了店门,上了门板。 孙立不疑他有,带着夫人,跟在孙新后面上了二楼,进入到一间厢房内,却不见病人,顿起疑心。 “弟媳为何不在病房?” 正说着,只见外面走入顾大嫂来,后边跟着邹渊杨林邓飞。孙立察觉到不对头,瞅着顾大嫂身后邹渊等人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强装镇定,“弟媳,你正是害甚么病?” 顾大嫂紧紧盯着这位大哥,一字一句地道:“伯伯拜了,我害的是救兄弟的病。” 孙立终于反应过来,但还是犹自狡辩,试图糊弄过去。 “却又作怪,救甚么兄弟?” “伯伯,你不要推聋装哑。你在城中为官,岂不知道他两个是我兄弟,偏不是你的兄弟?” “我并不知因由,是哪两个兄弟?” 一番拉扯,顾大嫂倒没料到这孙立如此厚脸皮,不愧是官场上一心往上爬的人物,说起假话来眼皮都不眨一下,当下也不打算再多费口舌,直接摆明车马说道: “伯伯在上,今日事急,只得直言拜禀,解珍、解宝被毛太公与同王孔目设计陷害,早晚要谋他两个性命。我如今和登云山三位头领商量已定,要去城中劫牢,救出他两个兄弟,都投登云山大寨入伙去,恐怕明日事发,先负累伯伯,因此我只推患病,请伯伯、姆姆到此说个长便。若是伯伯不肯去时,我们自上山去!” “只是我夫妇二人不似伯伯这等淡薄亲情,有句话事先说清楚,如今朝廷有甚分晓,走了的倒没事,见在的便吃官司。常言道:‘近火先焦’,伯伯便替我们吃官司坐牢,那时又没人送饭来救你……伯伯尊意如何?是随我等上山聚义?还是愿留下吃牢饭?” 孙立脑子坏了才愿意放着好好的官不当去而去落草为寇,于是断然拒绝。 “我却是登州的朝廷命官,如何能做这等事!” 说着就拉着自家夫人准备出门下楼。 却不妨后边听了多时的邹渊、杨林、邓飞三人纷纷闪身堵在门口,顾大嫂凶悍泼辣不管不顾的性子也发作起来,“既是伯伯不肯,说不得我等劫牢山上后,朝廷必差伯伯带兵攻打登云山,与其那时阵上相见,不如今日先和伯伯并个你死我活,省得祸及他人。” 顾大嫂从身边掣出两把刀来,邹渊杨林邓飞原本对这个登州道上大名鼎鼎的病尉迟还存有几分敬意,但见此人如此不顾血脉亲情,也都冷了面庞,各拔出短刀在手,牢牢守在门口。 眼看血战将起,乐大娘子在边上惊得半晌做声不得。 许久未发一言的孙新此时终于站了出来。 他缓缓走到众人中间,面色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位嫡亲哥哥,千言万语汇在腹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孙新忽然想到,这一幕似乎在远离海南老家,千里奔赴登州求官的时候就埋下了苗头吧。 “既是哥哥不肯去时,即便先送嫂嫂前行,我们自去下手,哥哥便就在此处喝几碗水酒,待我等得手之后,再回营中不迟,可否?” 孙立哪里理会孙新的好意,他只一心想着速去衙门告首,只有这样,他才能最大程度洗去自身罪责,才能保住好不容易得来的从九品官身。 但是眼下并无兵器傍身,身前拦住去路之人看样子也都是武艺高强之辈,若真个动起手来,这狭窄的房间内施展不开,胜算渺茫,于是只能含糊推脱道: “虽要如此行时,也待我归家去收拾包裹行李,看个虚实,方可行事。” 顾大嫂嫁入孙家多年,她岂不知这位大哥的为人,二话不说,伸手拨开孙新,直接摆出了灵蛇吐信的起手式,泛着森森寒光的刀尖直指孙立。 “伯伯,若想走,便请饮下这碗掺了蒙汗药的酒水,待药效过去后,我等早已得手,届时伯伯再去衙门告发我等不迟!” 饶是脸皮再厚,当着众人的面,被自家弟媳一语道破心中所想,孙立也难得老脸一红。 “咳咳,弟媳说得哪里的话,自不曾这般打算……” 嘴上如此说,孙立身体却不老实,悄悄挪动脚步,企图靠近厢房的窗户。 眼下出门道路已被堵死,只有打破那扇纸糊的窗户,从二楼跳下再做打算。 邹渊一眼看破,直接抢身上前,口中大喝道:“你待哪里去!” 大战一触即发! 千钧一发之际,门外传来一道急促且带着疲惫的声音。 “休动刀兵!邹某有两全之策!” 众人闻言,急忙转头去看,只见一阵急匆匆的脚步上楼声过后,房屋门口处转出一道熟悉的身影。 “侄子!” “是寨主!” 来人正是邹润! 在邹渊杨林邓飞各自的惊呼中,身上沾满了泥水和杂物的斗篷犹未解下,邹润已大踏步走入房内。 “提辖不必如此,邹某自有计较,可报你官位前途无虞。” ………… 邹润的到来,让双方剑拔弩张的形势得以缓解,此处房间狭小,众人只得转入楼下大堂说话。 大堂之内,早有伙计重整杯盘,端上好酒好肉,摆布整齐,请众人落座。 邹润毫不客气,直接上座开整。 顶风冒雪,一刻不停,长途跋涉这许久,他是真的饿了。 在一众男男女女的注视下,邹润在饭桌上左右开弓,一手从肥鸡上拽下煮熟的鸡腿,一手抓起盘子里的好大炊饼,将嘴巴塞得满满当当。 邹渊心疼坏了,赶忙给自家侄儿斟了一壶刚烫好的热酒,让其喝下咽咽,而杨林邓飞则彻底化身成饭桌小弟,不停地给邹润夹菜盛饭,直将邹润面前的空碗堆叠得如同小山一般。 “啊……终于吃上一顿热乎的饱饭了……呼……舒服啊。” 酒足饭饱,邹润拍了拍充实的肚皮,发出惬意的感叹。 第七十二章 财可通神 在座位中憋了许久的孙立终于忍耐不住,开始对着这位年轻得过分,且看起来做事不拘一格的登云山之主说出心中疑问。 “邹大寨主当面,未知恰才尊驾嘴中所说的两全之策,是何良计?” 瞅了一眼这位出身海南岛,却一反南人常态长着八尺身材,淡黄面皮,落腮胡须的病尉迟孙立,邹润淡淡一笑,并不接话,反自问道: “在邹某说出良计之前,邹某想问提辖一句,提辖当真不知解珍解宝兄弟为何下狱?” 此言一出,孙立面色大变,他不可思议地瞪着邹润,张大了嘴巴,半晌无言。 见状邹润不由得暗暗摇头,果然,这位官场上的明白人一直在自家弟弟和弟妹面前装傻充愣。 只怕是解珍解宝刚一下狱他就得到了确切消息,只是害怕弟弟弟妹上门求情他才故作不知。 熟悉登州官场的孙立如何不知道,解珍解宝下狱的真实原因是新任知州借王孔目之手来敲打他罢了。可早就被大宋官场这团黑水浸染透彻的孙立,在面对能决定自己前途命运的上官和自家表兄弟这两方之间,孙立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 前者那可是掌握着一州军政大权的知州啊,解珍解宝只不过是久不走动的姑舅老表,在孙立眼中,这等人死了也不过就死了,他想巴结知州都来不及,如何愿意为了这俩人去和本就对自己插手私盐生意有意见的知州相公叫板。 见孙立沉吟良久,顾大嫂怒气冲冲,将面前桌子拍得哐哐作响。 “孙立!那可是你姑舅兄弟!他俩若真是犯了律法,俺绝不张嘴求你半个字,可他二人老老实实,本本分分,从不与人起争执,此番被人陷害下狱,不求你鼎力搭救,你既早知音讯,为何不早早告诉我等,我与孙新自使钱去救他两个!又不要你出半文,这点亲戚之间应尽之人情你都不愿做么!” “如何直拖到现在?倘无乐和报信,只怕是我那两个可怜的弟弟早就被人害死在狱中了!”说到动情处,这位面凶心热的母大虫不禁放声大哭。 一旁孙新的脸色也难看之极,他知道自家哥哥一心扑在仕途上,可万万没想到这等血缘之亲,在他眼里居然也直如草芥。他不禁扪心自问,自己这个嫡亲弟弟在这位官迷兄长内心又有几分分量…… 义气为重的邓飞重重地哼出了声,面上不屑以极,若非此人是孙新的亲哥哥,以邓飞的性子只怕早就拂袖而去,懒得和这等人有半分交际。邹渊杨林虽然老成些,可也仅限于不张口评价,脸色自然好看不到哪里去。 在一众不可思议和鄙视厌恶的眼神中,孙立内心的强大尽显无疑,他不过片刻功夫便调整好了心态,面上一副古井无波的模样,不咸不淡的道: “孙某身为朝廷命官,如何行事自有国家法度所依,邹寨主若有良策,孙立愿洗耳恭听,以求公私两便。邹寨主若另存心思,想诓骗孙某上山落草……哼哼,孙某虽无十分本事,但却也非束手就擒之辈。” 孙立的言语让其发妻面上也挂不住,看乐大娘子面露赧然,只怕是孙立连她这位枕边人也瞒得死死的。 “好!好个自有国家法度所依,好个公私两便,孙提辖果然快人快语,那邹某也明人不说暗话。”邹润于桌边长身直立,踱步到孙立面前,朝他伸出三根手指。 “三百石!登云山每月向知州献纳海盐三百石!“ ”我愿以登云山每月所产出海盐的半数换来解珍解宝兄弟的性命!只要王知州在任,邹某一月一交付,绝不拖欠!”邹润斩钉截铁,用一脸肉痛但还是毅然决然的脸色表态。“解珍解宝兄弟乃是一等一的好汉,邹某自不愿此二人冤死牢狱,不知提辖可否将在下的意思转达知州相公处?” 宋制,一石约为九十二宋斤半,三百石就是两万八千斤左右,按照一斤海盐获利十文至十五文的利润来推算,一月三百石海盐那就是近六百贯钱,那一年就是六千余贯。 登州乃盐铁产出之大郡,而且部分地区还盛产金矿,主政登州自然油水丰厚,撇去本身俸禄不谈,其一年的灰色收入一般来说就在一万贯左右,以六千余贯的价格买下两条无关紧要之人的性命,足以打动王知州本人了。 这个道理孙立自然明白,财可通神嘛。 眼下童太尉主军,蔡太师为相,道君皇帝临朝,这三人一个赛一个的爱钱且爱花钱,整个大宋朝就没花钱摆不平的事,没听京城中盛传“五百贯擢通判,三千贯直秘阁”嘛。 当然,传言肯定是传言,单纯的三千贯自然买不到直秘阁,直秘阁虽然品阶不高,但是以京朝官充任,经常能面见皇帝,但是绝对可以买下解珍或解宝的性命。 既然邹润愿意出钱,自然万事好商量,孙立立刻切换面孔,前一秒还是宋室忠臣,这一刻立刻就转变为豪气干云的豪杰做派。 “好!江湖盛传邹寨主有唐初秦王之风,今日一见,果然不凡!邹寨主仗义疏财,孙某也愿附尾骥,孙某这就回州城设法面见太守(注1)。” 不比孙立的无缝切换,孙新和顾大嫂都瞪大了眼睛,睁大了嘴巴,六千贯!这个数目实在是超乎了这对夫妻的预料。 他们在登州城外开了一家酒店,各种违法犯禁的生意都有经营,可一年下来,累死累活也不过就收益个七八百贯,这还是背后站着孙立的缘故,不然官府的各种苛捐杂税和摊派,能让他们的利润折一半下来。 “寨主大恩大德,俺夫妇无以为报,待救出解珍解宝,俺们愿尽数上山入伙,为寨主执鞭坠镫!” 酒店大堂,孙新和夫人对视一眼,齐齐离开座位,拜倒于地,心甘情愿地朝着邹润磕头称谢。 有道是疾风识劲草,此次遭逢大难,连嫡亲哥哥都百般推却,唯恐惹祸上身,可无一面之交的邹润却千里奔赴,豪掷千金为自家纾困解难,身为绿林儿女,孙新和顾大嫂都是义气为重的人,自然甘愿以身报答。 邹润赶紧侧身一边,不受此大礼,同时示意自家叔叔和杨林邓飞,前去上前搀扶。 “贤夫妇哪里的话,邹某早闻小尉迟、母大虫和双头蛇两尾蝎大名,今日能得诸位襄助,邹润幸甚!山寨幸甚!” 第七十三章 王师中 王师中,辽国人。 准确来说,是辽国汉人,原任辽国应州知州。 历史总是会有无数的巧合,宋末这段历史尤甚。 常规来讲,中国这块广袤大地上,一个体量宏大的大一统王朝的衰败,往往代表着他的对手——另一个王朝的兴起。 偏偏在宋末,宋和辽,这对雄踞南北相处并存了数百年的封建王朝却巧之又巧的违背了这一历史规律,他俩几乎是同时陷入了衰败。 而王朝的衰败,往往又有个典型特征,那就是吏治腐败,贪官污吏横行。 眼下文官爱财,武官怕死乃是宋辽通病,啊不,在武官怕死这方面,宋国自然要比辽国略胜一筹,至少后者在亡国之际,还能窜出一帮不怕死、不投降、不鸟傻屌文官的败军之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将来犯之敌痛扁一顿,撵出国门再说。 当然,这是后话。 毫无疑问,王师中是个贪官,但是值得可圈可点的是,他是辽国千千万万的贪官中难得一见的,不忘自己本身是一名汉人的贪官,所以事发之后,他选择了出国。 从辽国应州到宋国登州,王师中的衣着、饮食都有很大的转变,唯独爱好,依旧如故。 “六千贯!” “买两个平头老百姓的性命?” 也许是上了年纪,王师中觉得自己有点耳背。 前来禀报的家人虽然面带吃惊,但还是毫不犹豫地再度重复了一遍,末了,还说了一句,“那个姓孙的赤佬还在外边候着呢,相公见还是不见?” 赤佬,宋代对士兵的蔑称,和明代的丘八大体是一个意思。 宋代文贵武贱,但是从武官系统内部来讲,入了品级的武官已经可以称得上尊贵了。概因武官入品太难了,后世大名鼎鼎的韩世忠,他自从军开始,先后经历银州之战先登城头斩杀守城敌将、蒿平岭之战阵斩西夏监军驸马,多次立功的他却只是个无品无级的小队长,手底下管个二三十人罢了。 然后,他在成德军和天降山之战中分别斩首数级,臧底河城之战斩首三级,这么多的实打实的功劳,他才被授予进武副尉……嗯,进武副尉听起来好大名头,但是实际上还是没有品级,只是涨了点工资…… 又过了很多年,期间韩世忠立下战功无数,直到江南之战,我们的韩大将军生擒方腊之后,他才正儿八经地当上了承节郎……嗯,从九品,跟现在的孙立一毛一样。 以韩世忠的履历为参照,你就说孙立牛逼不牛逼吧。 但是这么牛逼的武官,在知州家人的眼里,依旧是个下贱的赤佬。若不是他上来就塞了一个不菲的门包,并且极其认真地许诺了六千贯的天价,这位家人只怕连后门都不会让孙立进来。 别问,问就是知州的家人牛逼。 不像明清两代,宋代严厉禁止未达到相关品级的官员在任期间未经批准擅自聘请幕僚,说白了,宋代没有明清时代常见的“师爷”这一角色,而他们的“家人”这一角色就不可避免地会承担一些师爷的职能。故此,宋代世家大族对自家的仆人下人往往会下很大功夫教授文字,为了就是在自家子侄当上官员后,身边能有可靠的人去协助。 所以,王师中欣然采纳了家人的意见,吩咐仆役点灯见客。 孙立是头一次见到知州。 三缕长髯,细眉长眼,一身退衙后燕居常穿的直领贮丝长袍,这属于宋国官场上典型的文官打扮,看来这位辽国来的文官已经彻底融入到了大宋官场。 外边威风凛凛,号称是登州军中第一,张口为官体统,闭口朝廷体面的孙立,原本不怒自威的面容,挺直宽阔的腰身瞬间瘫软。 孙立在刚刚跨入客厅的时候就迫不及待地跪伏在地,将头深深埋下,不敢直视和他尚有十多步之远的王师中,用颤抖的语调和尽可能适中的音量,报上了自己的官职和姓名。 王师中抚须,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大宋到底是礼仪之邦啊,看看,这武官多懂事,哪怕朝廷规定武官见到文官只需先行礼即可,可此人扑通就跪下了,哪像大辽,啊不,哪像那辽国外邦,那些个武人跋扈非常,根本就不把文官老爷们放在眼里。 嗯!这宋国是来对喽! “起来吧。”王师很中满意,于是略带疑问地说道:“听说你要出六千贯买两个平头百姓的性命?” 孙立就是孙立,突出的就是一个能屈能伸,哪怕上官已经叫他起身了,可他也只是直起上本身,下半身仍牢牢地跪在地上回话。 “回相公的话,不是卑职要花六千贯,而是登云山的贼人没有那么多现银,愿意按月缴纳,每月进献三百石海盐于相公。那贼人言说,只要相公在任一个月,就缴纳一个月,概不拖欠。” 贪官往往都具备一些优点,比如务实不务虚。 务实的王知州,没有纠结他们一文一武张口登云山的贼人,闭口什么六千贯。对他来说,挣钱才是最重要的,毕竟从辽国一路跑到宋国,虽然人身安全和地位有了保障,但是这个身外之物却大都留在了辽国。 而没有身外之物,他这种没有跟脚的外来者就必然坐不稳屁股底下的官椅,所以,挣钱嘛,不寒碜。 同样,他也没有傻到询问孙立,万一放了那登云山的贼人,但贼人不遵守诺言怎么办。 这个问题实在是不必宣之于口。 第一,他王师中是谁?是手握一州军政大权的知州相公啊!区区一伙贼人敢不听话?且不说他的私盐生意还想不想做了,就说他一声令下,数千大军就能上山剿灭了这伙毛贼,所以说,手上有权,即便不签合同,还怕别人敢违约? 第二,王知州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所谓拿钱交换两个犯人的话语只是说辞罢了,那个贼头只不过想籍此攀附上他王大知州的关系,好为了后续在登州境内贩卖私盐铺路而已。 再者说了,即便这伙贼人真的胆大包天,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这不还有底下跪着的这个丘八么。有道是跑得掉和尚,怕不掉庙,别以为他王大知州不知道这孙立和犯人的关系,以及他的那个弟弟做的一干违法犯禁的买卖,真要是放了犯人,不见回头钱,这个孙立的家产,绝对抵得上两个无足轻重,平头百姓的性命。 于是乎,一场各怀鬼胎、见不得人但是又屡见不鲜的交易就此达成。 王知州获得了一笔长久的财源,也如愿以偿达到了杀鸡儆猴,敲打各路牛鬼蛇神的初衷。而孙立之所以愿意走这一遭,为了保全亲戚是假,想借此攀附知州是真。 至于邹润,他却没想到,一手闲棋,会有如此大的收益。 可谓是三全其美,人人满意。 第七十四章 解珍解宝 世上有人笑,就会有人哭。 这场皆大欢喜的交易背后,隐藏着的是王孔目那颗被深深伤痛的心。 有道是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一心攀附上官的王正就像擦屁股纸一样,哦不,在宋代这玩意叫厕筹,被利用完了后立刻就被老奸巨猾的王师中当做了弃子。 王正失魂落魄地走出了知州衙门,他一生以揣摩人心,算计他人为豪,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他王正也有机关算尽的一天。 王师中貌似狡猾贪婪,但自身还是很有斤两的,宦海沉浮,两国为官,一身权谋手段绝非区区一介吏员的王正所能看透。 王正千算万算,却没算到从一开始他其实就是王师中准备清算的对象之一。杀鸡儆猴,孙立至少还是只鸡,可王正连鸡都算不上。 宋代的州县官是流官,但是吏员大多是本地人,这些州县官的任期一般三年为一任,有的甚至一年乃至数月就迁走,而胥吏则长期在职,对各项事务了如指掌,加上吏员很难升迁调动,长年累月下来,渐渐就有了实权。 北宋末期,全国普遍浮现一种怪象,在很多州县,如果官员手段不够强硬或者任期太短或者实务能力太差,为了做出政绩升迁或者任期内不出事故,就不可避免的要向本地胥吏低头,以谋求得到他们的支持,故此大权旁落。 只有极少数的精英级别的官员,既能从科举这条千军万马抢行的独木桥上,靠着熟读四书五经出头人地,然后当上官后,还能迅速掌握各种从政技能,压服胥吏,做出成绩。 这种官员,往往要么是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的贪官,要么是名垂青史的治世之能臣。 而王师中,自然是前者。 所以,如果说胆敢插手私盐的军官只需要加以打击,那么欺上瞒下、损公肥私、胆大包天的胥吏则必须痛下杀手。 孔目一职,身为一州之中屈指可数,且掌握实权的高级吏职,王师中必须要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他要亲自物色和提拔一个可以掌控的人选。 王师中是一个贪官,但却不是一个普通的、单纯为了捞钱的贪官。身为弃辽奔宋的叛臣,他已经没有退路,他之所以还能拥有不下于在辽国的地位和权势,原因就是他现在背负着联金灭辽的使命。 在登州担任知州,重启海路,绕过辽国和高丽,从海路联系上如日方升的金国,这才是他存身立足的价值所在,这是宋徽宗本人当面给他交代,所以他必须完成这一使命。故此,他拼了命地捞钱和抓权,为的就是给探寻海路做铺垫。 其他辜负皇命的普通官员顶多被撤职,而他绝对会被当成弃子。 弃子的下场只有死。 王正就是弃子,当他知道知州下令放出解珍解宝后,他就意识到自己死期不远了。 果然,王正前脚回到家中,后脚一队士卒就将他位于登州城东西角的宅院围了个密不透风。 带队者正是刚刚拜在知州门下的孙立。 “知州相公有令,州衙孔目王正干犯国法,贪污钱粮,制造冤狱,现免去其一应职役,押入大牢,等候发落!” 孙立板着面皮,大声宣布王正的罪行,随后将手一挥,一队由厢军和州衙差役组成的抄家小分队争先恐后地涌进宅院。 院子里立刻响起了乒乒乓乓的打砸声和声严厉色的呵斥声,偶尔还夹杂着几声女眷激烈且短促的尖叫。孙立闭上眼睛,默默倾听着这些动静,慢慢地,嘴角勾勒起一丝微笑。 他抬步进院,两名士兵紧随其后,并立刻掩上院子大门。 不多时,院子大门重新打开,胸前衣襟上沾染了一串血迹的孙立面无表情地走将出来,对着门前围绕着一大圈前来看热闹的人群淡淡地宣布: “罪吏王正,抗拒官府,持械拒捕,已被就地斩杀!” 绿林之中有投名状之说,官场上也不能免俗,杀了王正的孙立并不在此停留,而是将一屋财货留给了知州的心腹之人打包处理。 他带着已经捞了一部分油水的士兵继续赶赴下一个地方。 破家的知县,灭门的知州。知州相公要整顿吏治,掌控权力,压服全州,区区一颗孔目的头颅济得什么事? 他孙立,就是王师中灭门的利刃,平日里作威作福,不断排挤他的那些自诩为本地人的胥吏官员,将在孙立尚在滴血的长刀下,瑟瑟发抖。 与此同时,登州城外官道边的亭舍里。 铁叫子乐和赶着驴车,将伤痕累累的解珍解宝从大牢一路送到这里。 驴车刚一停住,早就等待许久的顾大嫂就迫不及待地扒住车厢栏板,看着倒卧在稻草中的两个弟弟,悲从中来,泪如泉涌。 “天杀的王正!天杀的毛太公!天杀的包节级!老娘誓不与他们干休!” 顾大嫂抚摸着解珍血迹淋淋的后背,看着解宝失血过多而苍白失色的面颊,咬牙切齿,浑身不住地颤抖。 孙新心疼地搂住自家夫人,无比揪心地发狠道:“不报此仇,誓不为人!”,赌咒发誓完毕,孙新扭头看向亭舍里站立的邹润,悲愤不已。 “恳请寨主借几十个小喽啰与我,我愿亲自带人去杀尽毛太公满门!所得钱粮,分文不取,全数献与山寨,亦做见面之礼!” 原来就在和孙立分道扬镳之后,邹渊和邓飞赶回山寨,坐镇后方,邹润和杨林则留下等待后续结果。孙新夫妇则当即表示要投入登云山,只是因为挂念解珍解宝安危,他们还未正式回山寨接受喽啰们的参拜,一直滞留在十里牌酒店。 “哥哥哪里的话,既入了登云寨,便是一家人,解珍解宝兄弟的仇怨就是山寨的仇怨,也是我邹润的仇怨,岂有让哥哥一人去报仇之理?借兵这等见外之语,也休要再提。” 邹润走下亭舍,一边安抚孙新夫妇,一边对身后的杨林道: “劳烦杨林哥哥回山一趟,一来是护送解珍解宝上山休病养伤,记住,要用最好的药品。二来是传我的命令,点步军喽啰一百人,骑军喽啰二十人,下山待命,我要亲自带人去毛太公处问罪报仇!” 杨林连忙抱拳应是,他知道事情紧急,所以立刻点了两个随从,就欲翻身上马。 而听到了毛太公和报仇字样的解珍解宝,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居然挣扎着从车厢里坐起,顶着一身糜烂的血肉,坚持对邹润大礼参拜,咬牙说道: “此番蒙邹寨主倾力搭救,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解珍(解宝)情愿拜在邹寨主麾下,听候寨主哥哥差遣!只是此番去毛太公处,须得带上我兄弟二人!我兄弟要亲手砍下那老贼的头颅,方消我等心头之恨!” 原本登云山中的诸位头领,邹润的年纪最小,才二十四岁,所以即便他身为寨主,却对杨林邓飞等人坚持以哥哥相称,而解珍解宝才刚刚二十出头,从今以后,邹润终于也要被人叫一声哥哥了。 看着解珍解宝那咬牙切齿的模样,邹润不由得感慨,这就是命啊,他以为自己不主动去招揽这两个年少淳朴的山间猎户,这二人就不会走上原本的轨迹。 但是命运就是这么玄妙,处处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虽然百般避让,但还是因为老虎这个由头,引发了这对老实本分的兄弟的大转变。 两个原本只知道打猎的两个年轻猎户,经此一遭,性格猛地变得嗜血,张口闭口就要杀人性命,取人头颅。 第七十五章 铁叫子乐和 沉吟片刻,邹润点头答应了解珍解宝,示意杨林先行回山,随即又扭头看向一直被众人遗忘在一旁的铁叫子乐和。 乐和面容清秀俊俏,皮肤白嫩,身材挺拔修长,一双眼睛分外透着灵动机敏,邹润不无感慨,人和人就是不能比,这模样,这身板,明摆着是老天爷赏饭吃。 目光扫过乐和腰间,见他后腰绦绳上插着一管铁箫,邹润不由得赞叹道: “好一个铁叫子,好一个乐和,真乃是:玲珑心地衣冠整,俊俏肝肠语话清。” 乐和站在一旁很久了,他是个十分伶俐的人,知道什么时候该自己说话,什么时候该当个透明人,为人处世的分寸拿捏得很到位。 或许这跟他的经历有关,姐姐嫁给外地来的军官孙立为妻,托姐夫孙立的关系才当了个小牢子,可孙立和本地人士关系处的很僵,他虽然在州狱里过活,但是并不受他的顶头上司——登州本地人包节级的喜爱,故此乐和早早就知道如何厮混职场。 自小于登州市井中长大,察言观色的习惯已经刻到了骨子里,但是不同于一般的市井小人常有的势利眼,乐和出淤泥而不染,他爱护亲情,讲究义气。 诸般乐品尽皆晓得,学着便会,作事见头知尾,待人接物滴水不漏,以上这些都是乐和的天赋,但不是乐和的爱好。乐和真正感兴趣、如糖似蜜价爱的是江湖世界和枪棒武艺。 所以这回的解珍解宝之事,他积极参与,多方联络,在其中起到了不小的作用。 这厢重聚之情稍减的孙新夫妇也回过神来,双双来到乐和身前施礼赔话。 “端的失礼了。”顾大嫂先是屈膝道了个万福,接着又说道,“却才相见弟弟太过情切,忘了拜见乐和舅,舅舅切莫见怪,此番解珍解宝得救,多劳舅舅费心出力,无甚相谢,些许财物,聊表寸心,还望乐和舅收下。” 孙新也连连告罪,说着就将一包早就备好的金银双手奉上,鼓鼓囊囊的包裹压得孙新手掌微微下沉,不难看出,这包财货份量不轻。 乐和赶紧跳下车辕,连道不敢。 “哪里的话,亲戚之间,原不肖吩咐,乐和所做都是应当,如何敢收受财物,直叫天下好汉耻笑。”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见勉强才论得上亲戚的乐和张口亲戚该做,闭口惹好汉耻笑,顾大嫂心直口快,蓦地说了一句,“乐和舅尚且这般说,真个是血亲姑舅哥哥的人,却恁地做得出来。” 孙新闻言表情一滞,脸色由晴转阴,只顾低头叹气,他的那个哥哥实在是做得不像话…… 见场中气氛转冷,邹润淡然一笑,将众人目光吸引过来。 “呵呵,此番救出解珍解宝兄弟,已是不易,众人都费力不小,这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其他的事便就不提了。” 稍稍打个圆场,邹润打了个手势,身后的伴当会意,同样也捧出一个沉重的大包袱。 邹润接过包袱,走到乐和身前。 “解珍解宝已入我登云山,他二人既为我山寨头领,乐和兄弟有恩于他二人,就是有恩于山寨,登云山历来有仇报仇,有恩报恩,些许财货,休闲轻微,还请乐和舅收下。” 话语末尾,邹润也模仿着顾大嫂的语气,称一句“乐和舅”来活跃气氛,此话一出,众人皆是大笑。 乐和到底年轻,年纪比解珍解宝大,但比邹润小,蓦地被打趣一句,白皙的面庞有些潮红,但还是坚辞不受。 要知道,邹润和孙新俩人手里的包袱的价值加起来,怕不有好几百贯,这个数目端的不小。只怕抵得上小牢子这份职役十年的钱粮俸禄,可乐和却偏偏一点也不动心,连正眼都不瞅,这让邹润好感大生。 顾大嫂却不管那么许多,她是个心地直爽的人,从不搞虚的,只见她一把夺过两个大包袱,不由分说,强行栓束在乐和身后的那辆驴车上。 乐和大急,还待蛮缠,邹润却又说话了。 邹润正色道:“闲话少叙,我有一言,还请乐和兄弟静听。” 乐和闻言手上动作一停,见邹润面色郑重,连忙垂手肃立。 “请寨主示下,小人牢记于心。” “示下不敢,只是我听闻孙提辖已投入王师中门下,受其驱使,正在寻人过失,拿人开刀。此中对错,非我等江湖人士所能评说,但那王正等人已死,登州本地的胥吏们兔死狐悲,难免心怀怨恨……”邹润说到此处,乐和已眉头紧锁,他本就伶俐聪明,已然思考起邹润话中深意。 邹润不带丝毫遮掩,接着说道: “非是我使坏心术来诱你……那包节级见在执掌牢狱,此番之事,包节级必知道是你走漏消息,他与孙提辖本就不睦,恨屋及乌,事后定会寻你过失,栽赃罪名。孙提辖虽然眼下风光一时无二,但风水轮流转,做人鹰犬,难免有狡兔死,走狗烹的一天,况且孙提辖为禁军军官,插手地方政事,本就名不正言不顺,此乃祸端暗伏……包节级等人,若真想陷害于你,只怕到时孙提辖只会如同对待解珍解宝一般,不伸援手……” “比及那时……不如眼下就同赴山寨,共同干一番大事,未知尊意如何?” 不得不说,邹润的话听起来还挺有道理,但是诸般结论和后果都是建立在推测的基础上的,除了邹润这个深知原著故事发展的人,在场众人都觉得自家寨主这番邀请有点突如其来,多少有点站不住脚。 毕竟此时不比原著中顾大嫂孙新以刀逼迫孙立同意参与劫牢,否则就要见个死活,那个时候的乐和不管本心如何,实际上是只能一同参与的,但是眼下解珍解宝无罪释放,他的姐夫孙立攀附上了知州,其架势如日中天。 很难说往后的发展就会如同邹润的推测之语,说不得,包节级会忌惮孙立的气势,不仅不敢像之前那样给他脸色看,还会转过来巴结他,到那时,乐和甚至有机会由小牢子华丽转变为当牢节级也尚未可知。 见乐和沉思许久,未发一言,孙新等人都以为此事休矣,皆沉默不语,颇感尴尬。 解珍解宝尚没什么城府,则躺在车上连连叹气,在他俩看来,乐和此人于他们有救命之恩,更兼为人义气深重,若能一同上山,大块吃肉,大碗喝酒,那才是人间快事。 唯独邹润胸有成竹,一脸笃定的等待着乐和的回话。 第七十六章 目标毛太公 也许是一直在牢里厮混,乐和年纪轻轻就已经见识到了太多人性的黑暗、世事的黑暗以及朝政的黑暗。由是他对官场仕途早已彻底死心,当然,身为小牢子的他,若无奇遇,基本也谈不上仕途二字。 见识到了太多的黑暗面,所以乐和愈发地珍视亲情,他看不惯自己那个一心往上爬的姐夫,他打心眼里敬佩视死如生,讲究义气的江湖豪杰,在那些被关进牢狱的江湖人士嘴里听到了太多荡气回肠的江湖故事。 对于江湖,乐和一直心向往之,夜深人静时,乐和常常设想,也许投身江湖才是他人生真正绽放的时刻。 眼下,这个一直以来的梦想居然真的实现了。 登州道上,鼎鼎大名的小秦王邹润,居然率先向他抛出了橄榄枝,邀请他上山,这是乐和梦寐以求的事,更何况乐和仔细想了想,邹润所描述的事情发展,实现的可能性极大。 真要是自己有一天被这帮本地官吏栽赃入狱,这位痴迷官位的姐夫,恐怕第一反应不是伸手搭救,而是赶紧划清界限,忙着自保。真到那时,说不得还得倚靠解救解珍解宝的这份情谊,请动登云山的好汉来劫牢救应。 所以说,何必走那么多弯路呢? 于是在一众目瞪口呆,惊掉大牙的围观者中,乐和欣然答应。 “小人愿投大寨,甘为寨主帐下一小卒,乞赐收录。” 不愧是铁叫子,说话办事永远让人感觉如沐春风,明明是邹润率先邀请,到了乐和嘴里,就变成了乞赐收录,光这份嘴上功夫,就把邹润身边这帮老大粗甩出一条街。 邹润闻言大喜,拉着乐和的手,对着周边一干新旧头领说道: “承蒙上天垂怜,邹润区区小子,竟能得众兄弟厚爱,数日之间,山寨新得孙新、顾大嫂、解珍解宝和乐和五位头领,真乃邀天之幸!此乃邹润之福,亦是山寨之福啊!” 邹润以手加额,朝天拜了三拜,他是真心感谢老天爷的帮助,从穿越到现在,一切都是有惊无险,堪称诸事顺遂,他无比殷切地希望这种好运气能一直持续。 这种真情流露感染了周围众人,孙新年纪最大,他带头跪在地上,对天盟誓,顾大嫂乐和紧随其后,解珍解宝也挣扎着从车上挪了下来。 众人齐道:“我等五人,皆愿投登云大寨,奉小秦王邹润为主,共举大义,誓死不渝,但有违盟誓者,天地诛灭,神明鉴察!” 众人对天默祷,磕头跪拜,誓毕,众人相顾大笑。时至正午,随行的小喽啰打开随身带着的酒肉,就在这官道亭舍,尽数摆开,邹润带头入座,孙新、顾大嫂、解珍解宝和乐和依次坐下,众人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气氛好不热烈。 席间解珍解宝说起那登州节级包吉收受钱财,草菅人命,说起那毛太公以贩卖私盐起家,然后又跑海路经商,其家巨富,但是偏偏锱铢必较,视财如命,不脱小家子习气,明明家财万贯,却总想着占别人便宜。 小到掉在地上的针头线脑,大到村里的一小块荒地,不管有主无主,他都想着法的霸占,村里百姓都说没见过这般吝啬贪婪的财主,连他儿子毛仲义有时都看不下去。 众人闻说大笑,乐和读过书,对此评论,说这毛太公就像唐代的密州刺史郑仁凯。 唐代《朝野佥载》记载,时任密州刺史的郑仁凯吝啬之极,不知廉耻。他家中有个小厮,央求他给买一双鞋,郑仁凯说:“这事好办,我为你找一双鞋来。”不一会,门夫穿着鞋进来,郑仁凯故意支使门夫爬到树上掏鸟窝。门夫脱了鞋爬上树,郑仁凯就偷偷让小厮把门夫的鞋穿走。等到门夫下树,遍寻鞋子无着,只得打赤脚走了。郑仁凯竟然为此感到非常得意。 书中原文形容是“凯有德色”,乐和这话一出,在座众人无不捧腹大笑,尤其是解珍解宝,他俩本就有伤在身,一笑就牵扯到还未愈合的伤口处,所以是一边咧着嘴笑,一边龇着牙吸气。 乡间本就缺乏娱乐活动,乐和随口一个段子,众人就笑得乐不可支,邹润倒还好,毕竟经过后世网络的洗礼,各种生冷笑话他都经历过,他也附和着笑了笑,但真正觉得有趣的是这位毛太公居然跑海路经商? 只是不知是跑的哪条线路,是沿着海岸线北上辽国?还是南下杭浙? 酒足饭饱之后,山寨斥候恰好来报,说杨林头领已带大队人马下山,特命他先一步赶来请示下一步该怎么做。 邹润顾忌到此处距离登州城不远,出现大队人马恐怕会引起登州城内官民恐慌,于是直接让斥候带话,命杨林原地休息待命。 自己则带着孙新等人赶去于杨林汇合。 半个时辰后,两队人马汇合,甫一见面,杨林就迎了上来,很贴心地请邹润先歇息片刻。 杨林知道,邹润一路从梁山坐船,刚回山寨还没进门就转头来州城这边处理大事,身体定然疲惫。但是邹润拒绝了,他离山数月,只知道眼下登云山人马已经翻番,由离开时的五六百人,变成了一千三百多人。 人多了固然好,但是战斗力如何?他之前安排邹渊杨林操练步军喽啰,邓飞操练骑军喽啰,阮小二阮小五操练水军喽啰,究竟练的如何呢? 邹润之所以要亲自带队去杀毛太公,固然有为解珍解宝报仇,拉拢孙新顾大嫂的意图,但更多的还是想亲眼看看山寨的练兵成果。 趁着眼下这点功夫,邹润开始了仔细观察。 邹润的观察是有条理的,一看军容,二看装备,三看纪律。 此时队伍正在修整状态,邹润并未下达集结的命令,放眼放去,一百多号喽啰个个刀枪在手,精神振奋,虽然都是席地而坐,但可以看出,他们是按照各自小队为单位坐在一块休息的,小队与小队之间有明显的距离,并非胡乱散坐。各自小队的什长普遍坐在小队的正中间,很好辨认。 这种休息方法很好,一旦发生敌袭,士兵很快可以找到什长,什长找到头目,头目找到头领,整支队伍可以快速集结并投入到战斗,对此邹润十分满意。 喽啰们的精气神也普遍不错,至少邹润还没看见面带菜色和病色的士卒。至于装备,杨林带下山的这队人应该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人手都有一把兵器,或刀或枪,弓箭手也专门调拨了一队,部分头目还穿的有皮甲,这些对于一支山贼队伍来说,已经是堪称豪华阵容了,足可以碾压大宋境内的百分之九十的同行。 说到纪律,邹润正准备细看,可队伍中大部分小队的什长还有更高一级的头目都是邹润走前一手提拔起来的,看见外出很久的寨主突然出现在面前,人群轰动了。 第七十七章 激战再起 “快看!是寨主!” “寨主他老人家回来了!” “寨主!寨主恁老终于回来了!俺是石头啊!” 原本安静有序的队伍出现波动,好些什长和头目带头跑到邹润身边,急不可耐地诉说着思念和感激,这引得许多新近上山的喽啰满心好奇,也都围拢过来。 对此邹润哭笑不得,他既开心队伍中的骨干对他一如既往的拥戴和尊敬,又有些不忿这帮人一看见到他就忘了队伍的纪律,把原本还算有点样子的队伍搞得乱糟糟的。 但是看着一张张热切的面容,和一幅幅好奇又带着畏惧的陌生面孔,邹润还是把有些话吞进了肚子,他敞开双臂,一会拉拉这个,一会拍拍那个,叫得上名字的通通喊了一遍名字,叫不上名字的也都拍拍肩膀,摸摸头,和一干喽啰相处得十分热切。 这倒叫新上山的孙新等人大开眼界,顾大嫂喃喃道:“不曾想寨主如此得人心,孩儿们竟如此拥戴与他。” 解珍解宝看着这一幕眼中同样也爆发出一股热切,乐和则愣愣地看着眼前的画面,他知道自己做了一个无比正确的决定。 杨林含笑说道:“寨主虽然年轻,但是行事公平正义,为人仗义疏财,体贴士卒,从不短缺日常吃食。但凡下山作战,人人有赏,立功者提拔为什长头目,按功劳大小赏赐钱粮,对因战致病致残的,由山寨出钱治疗,是故满山之人,无一人不爱他,无一人不敬他。” 队伍热闹了好一阵子,邹润才从人群中解脱出来,杨林这才上前去整顿秩序,他抽出马鞭,连打带骂,命喽啰们抓紧时间排列队伍,准备出发。 邹润抬头,见天色不早,再耽搁只怕又得打一场夜战。二月初的天气还是有些冷并且日短夜长,到了晚上气温会骤降。手底下这帮喽啰虽然人人都有衣服穿,可刚刚走了一圈,邹润看到,并非人人都有绵衣或皮袄,不少普通喽啰还穿着纸衣御寒。 所谓的绵衣,其实是用葛布或者麻布做面料,在里面填入丝绵、芦絮或者棉絮缝制而成,当然,这里的棉絮,并不是棉花,而是中国一直都种植的木棉树的花朵,其形状跟棉花有些相似,也可用作保暖或者编织。 真正意义上的棉花,在宋朝末期才开始在中国大地缓缓种植开来,直到元代黄道婆学会运用制棉工具和编织棉花的方法,这才渐渐有了现代人认知中的棉衣,在此之前书籍上只有带丝旁的"绵"字,而没有带木旁的"棉"字。 至于纸衣,则源自于古代南北朝时期,唐宋时期彻底流行开来,也称作“纸裘”。一般采用较厚而坚的楮皮纸缝制而成,质地坚韧,不但耐穿,还可以抵挡风寒,透气性也相对较好,加上造价便宜,是贫民出门首选。 山寨喽啰还有身穿纸衣下山作战的,可见山寨的财源并非十分充足,邹润暗暗焦急,钱啊钱,他必须要立即将手中私盐铺开,扩大收入,与此同时,还得再拓展一下其他财源,不能一条腿走路。 心里打定主意,邹润喝令,队伍集结进军,目标为毛太公的乡下庄园。 或许杨林知道邹润心存考较,所以接下来的行军过程全都按照之前邹润定下的规矩进行。 骑军先出,前方洒出三队斥候,两人一队,五里一报,轮番进行,后边也洒出了三队斥候,只不过就是一人一队了。 步军集结完毕,由于只有一百人,并未组成复杂队形,只是排成了简单地一字长蛇阵,按照道路宽窄,定为两人一排,五十人一列。 身为寨主,邹润并非像现代电视剧中拍摄的那样,骑着高头大马,大摇大摆的走在队伍前头,那是斥候和身为先锋的杨林该干的,他自己则老老实实地带着孙新等五人骑马走在队伍的最中间。 一般何种主将所在的位置在军中有专门的术语,谓之曰“中军”。 沿途邹润一声不吭,静静看着杨林施为,杨林也不负重望,哨探、行军、殿后,都做得有条不紊,邹润暗暗点头。 枯燥的行军持续了一个多时辰,中间稍稍歇息了一次,丑时末刻,一行人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由于是大白天,这么一大队人是无法隐藏行踪的,还未靠近村庄,村外田地里耕种的百姓,和山间樵采的樵夫就先后发现了这伙强人,他们纷纷掉头就往村里跑,一边跑还一边大叫。 “贼人来了!” “强人下山了!” 邹润没有下令阻拦,因为现在这个时候在地里和山里劳作的人太多,拦是拦不过来的,只能随他去了,他现在高坐马上,聚精会神地查看战场形势。 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凸立于村前,高墙耸立,门户紧闭的毛家庄园。 毛太公虽然为人吝啬,但他对自身安全十分重视,他的庄园只有前后两个门,周遭都是用砖石实打实地砌起的高墙,根据解珍解宝描述,这厮家中除了小厮仆役,还蓄养着一二十个舞刀弄枪的庄客。 加之他所在的这个村又是大村,里面差不多有一千人左右的丁口,保不齐这厮大把银钱撒下去,就能号召起数百青壮,邹润意识到,此战只可速决,不可拖延。 大战在即,统兵作战之权随即从杨林手中自动切换到邹润这里。 邹润招来两名大嗓门的喽啰,在他们耳边如此这般一番吩咐,两名喽啰会意,随即各提一面团牌,走出阵出,慢慢靠近前方庄园,在盾牌的遮掩下,扯开嗓子,高声喊道: “村子里的人听着,我等是登云山下来的好汉,此番专为蒙受冤屈的解珍解宝报仇而来!只为诛杀首恶毛太公,不干诸位父老乡亲的事!请各位乡亲各自谨守门户,切莫自误!” “若有为虎作伥,试图协助毛太公持械顽抗者,我登云山必杀之!” 俩大嗓门连喊数遍,庄园内的毛太公急得直跳脚,他本来是打算号召村民到他这来协守的,贼人这么一喊,谁还敢来帮他。 毛太公尚在这无能狂怒,他儿子毛仲义却不像他爹那样事前精明,事后糊涂,直接站出来吩咐道: “休听贼人咋呼!我这庄子恁地坚固,如何能够轻易打破?我已派出人去本州传信,只需守上一时半刻,我姐夫自会带兵马前来救应,届时我等里应外合,两面夹击,定能大破贼军!” “你等只需上庄墙好生守护,我自每人赏钱五贯!杀喽啰一人,赏钱一贯!杀头目一人,赏钱五贯!若有能杀得贼人头领者,赏钱五十贯!” 听到会有救兵救应,而且还有钱拿,这帮庄客积极性也上来了,他们本就是毛家卖私盐、跑海路所豢养的打手,不少人都正儿八经见过血,所以东家许诺有赏钱激励,这伙人倒不似普通百姓那样听到贼人就吓得腿肚子打转。 内里一个庄客头子,将手中长刀一举,大声叫道:“兄弟们!还愣着干什么!小主人说了,只要敢卖命,就能有钱赚,走!跟着我上墙,好好会会这帮甚么登云山来的贼人。” “走!听朱大哥的!上墙去!” “对!咱们一起去,守住庄园,杀上几个贼人换赏钱买酒喝则个!” 第七十八章 制式弓箭 毛仲义还在幻想派人出去传信,等待救兵。 却殊不知他的宝贝姐夫早已身首异处,但邹润并不会因为王正死了,就放任报信之人轻轻松松跑出去,万一要真有头铁的官员,铁了心要保境安民呢? 为了扼杀这种可能,邹润毫不犹豫下令。 “骑军听令!除撒出去的斥候外,各自挑一处道路把守,一旦有从村中往外报信或者试图逃出村外的,统统擒杀!” 这村子通往外边的道路有四条,剩下的骑军刚好分作四队,两至三人组成一队,前去拦截。 这就是拥有骑兵的好处,战前用来哨探,战时用来封锁道路和冲阵,战后用来追击扩大战果,至于像电视剧中骑马攻城的场面,只可能存在于那些脑残编剧的脑海中了。 阵前两名喽啰还在呐喊,但是冷不丁的,一只羽箭“咚”的一声!带着闷响,狠狠地扎在了一名喊话喽啰的盾牌边缘。 只差一寸的距离,这支利箭就会越过盾牌,射中后边的喽啰。 喊话声戛然而止,两名喽啰忙不迭地跑回阵来,他们原本的站立之处,此时零零散散扎着几只尾羽尚在震颤的羽箭。 敌人有弓箭手!还不止一个! 从墙头到阵前,这么远的射击距离,对手所用弓箭显然并非是普通山间猎户打猎用的软弓,搞不好是朝廷制式的步弓! 邹润猛地回顾身边的解珍解宝,眼睛里爆出一股慑人的寒光。 目光所及,解珍解宝双眼茫然且惊骇,他俩是真不知情。 队伍中懂行的人不止邹润一个,杨林和孙新也先后惊呼出声。 “好胆!居然私藏朝廷步弓!” 朝廷军队的弓箭,一般来说分为弓和弩,弩在历朝历代是绝对严禁私人持有的,弓在不同的朝代限制不同,但大都允许猎户持有猎弓。可猎弓和步弓形制虽然差不多,但其威力可谓是天差地别,二者无论是从射程还是威力上来说,都不可同日而语。 家中世代从军的孙新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他知道自家两个弟弟提供了错误的情报,这事往小了说斥责一顿就行,毕竟这期间他俩一直被关在大牢,对外边之事的认知还停留在入狱之前,可往大了说就是虚报军情,贻误军机。 这条罪名放在哪朝哪代也是该杀头的罪过! 孙新骇然,他着急补救,于是立刻挺身而出。 “寨主,孙新请命,愿打头阵!” 邹润虽然愤怒,但是却也没被愤怒冲昏头脑,这是正儿八经打仗,又不是拍电视剧,对手据墙而守,还有制式步弓这等利器,哪能随随便便就开打的,人命再不值钱也不能这么浪费。 “哥哥莫急,且命喽啰去村中收集梯子和撞木,待一应器具齐全,哥哥再领人冲杀不迟。” 杨林有数次外出战斗的经验,这些步骤他都明白,不消指明,他就分出五十人去村中收集东西。 此时战场陷入了短暂的对峙,攻击的一方拼命收集器具,防守的一方刚刚一轮齐射,夺回了场子,士气大增,虽然人少,但是倚仗着都是一干上过阵、见过血的老手,而且脚下有高墙,手中有强弓,并认为很快会有官府救兵,气焰愈发嚣张。 毛仲义到底年轻气盛,爬上墙头,哈哈大笑。 “甚么登云山?甚么小秦王?不在那荒山野岭苟延残喘,反倒敢来捋虎须?须叫你知道毛家的厉害!须臾官府大军杀到,将你等一发屠尽!” 众人闻言无不大怒,尤其是解珍解宝,有道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他们兄弟当初就是被毛仲义的一张笑脸诓骗进屋,而后才被捆送到衙门的。 面对解珍解宝硬扛着一身伤痕也要请战,邹润不置可否,直到杨林回来交令,说收集了梯子五把,撞木一根,这才开口说道: “来而不往非礼也,也这厮们尝尝我登云山勇士的厉害。” 孙新、解珍解宝三人轰然应诺。 战斗再次打响,看着一众喽啰抬上来的梯子和撞木,毛仲义吓得心肝直颤,哪里还能笑得出声来,他歇斯底里的朝一干庄客叫喊,“放箭!快放箭!射死这伙贼寇!” 那帮庄客也急了眼,墙头上六七张弓不断地朝下方施放箭矢。 嗖!嗖!嗖! 利箭飞驰声在耳边不断响起,有一支甚至是擦着孙新的大腿边掠过,但是孙新丝毫不为所动,他手挽一面团牌,捏着一把腰刀,咬紧牙关冲在队伍最前头,解珍解宝紧随其后,也各举起一面团牌护住自身。三人无形之间组成了一三角形的个锐角阵。 身后的上百名小喽啰有样学样,他们见新上山的三名头领如此勇猛,个个也不甘示弱,纷纷吼叫着,抬着梯子和撞木向前冲锋。 如此这般,攻打庄园理应是采用散兵阵型,此刻居然变成了冲阵用的锋矢阵。 这一幕看得后方的杨林、顾大嫂、乐和三人热血沸腾,邹润则大摇其头。 得亏对方弓好,但是使弓箭的人不够专业,加之数量不够多,不然就这种队形密集的锋矢阵,只需要抓机会,短时间内进行几轮速射,只怕片刻就要倒下十多人。 而眼下,可能是被孙新等人爆发出的骇人阵势所震慑,墙上好些个弓箭手都慌乱了手脚,明明有上百米的冲击距离,他们却只零零散散射出了三轮箭矢。 由于慌乱之下,角度、力气和准头都不够,这三轮箭矢只给底下冲锋的队伍造成了个位数的杀伤。 一百多米的距离,成年男性只需要十几二十个呼吸就能冲到高墙之下。 墙上的庄客都急哭了,他们哪里见过这番阵仗? 他们是私盐贩子和海上跑私商的没错,但是他们经历过最大的阵仗也无非就是几十人级别的械斗,那种战斗都是各自为战,单对单捉对厮杀,拼的是个人勇武。哪像眼下这般?又是骑兵封锁,又是步军列队冲锋,搞得跟攻城战一样! 这还打个毛啊,小小的庄园攻守战搞得跟国与国之间的攻城战一样,估计就算登州本地驻扎的几营禁军来了,也打不出这番勇猛的架势。 这不明摆着欺负老实人么? 第七十九章 耽罗国海图 高墙之下,登云山的喽啰纷纷竖起长梯,孙新手挽盾牌提着刀就准备往上爬,可是不经意往下一瞥,见解珍解宝还跟在他屁股后边,也准备往上爬。 孙新气不打一处来,顿时破口大骂: “两个夯货!跟着我作甚!这面墙有我足够了!” “你俩抬着撞木去破门呐!” 解珍解宝这才如梦方醒,忙不迭地带着一队小喽啰,抬着一根成人大腿粗的撞木,朝着毛家庄园大门撞去。 墙头上毛仲义已经彻底慌了手脚,他万万没想到,这伙山间草寇居然能顶着步弓的轮射冲锋,而且看样子还不止一次打过这种仗。 一举一动都颇有章法,攀墙撞门有板有眼,丝毫不乱,这让他怀疑自己面对的可能不是一支山贼队伍,莫不是朝廷在登州的几营禁军因为拖欠粮饷的缘故,脱下号衣冒充贼寇的名头来屠村了劫掠? 就在毛仲义胡思乱想之际,孙新一声厉喝,跳上了墙头。 不愧是小尉迟! 虽然手上只是一面盾牌,一把腰刀,并非他惯用的钢鞭和长枪,但是孙新一上墙头便立刻大杀特杀,手起刀落,只一个照面就迎面劈倒了两名前来拦截的庄客。 毛仲义被骇得连连后退,他身后两名庄客对视一眼,一个手持朴刀,一个捏着一杆长枪,上前夹攻孙新。 有道是一寸长一寸强,按理说实战中长兵器一般占有优势,但是孙新一面团牌舞得滴水不漏,在众目睽睽之下,上演了一出单刀进枪的好戏。 只见孙新不退反进,不断调整着身位和步伐,将自己身形牢牢遮掩,那庄客的长枪好几个突刺都被孙新早早地用盾牌挡开,而面对劈砍过来的朴刀,孙新则是合身就地一滚,用盾护住自身要害的同时,瞅准时机,右手持刀狠狠挥出。 只听“啊!”的一声惨叫,那名手持朴刀的庄客死死捂住齐根而断的小腿,也不顾身边刀来剑往,在地上不断地翻滚嚎叫。 这惨烈的场面震撼了所有人,特别是那名使枪的庄客,目睹这可怕的一幕,稍愣了片刻,居然尖叫一声,直接丢开手中武器,歇斯底里地尖叫着跑下了墙头。 他这一跑,直接带动了毛家队伍的大溃逃。 剩下几人纷纷丢掉兵器,往墙下跑去,有些吓破胆的庄客甚至等不及往下跑,直接选择跳下墙头。 好在这只是一处地主老财修建的院墙,只有两米来高,若是真正的城墙,只怕跳下去的人不死也会丢掉大半条命。 偌大的墙头上,转眼间就剩下了完全接受不了眼前这一幕的毛仲义,面对一大群凶神恶煞、手持刀枪的喽啰,他失魂落魄,语无伦次地说道: “你等……你等不是贼寇对不对!我知道你等……你等乃是朝廷的禁军!” “别杀我,我有钱,我给你们钱,我姐夫是孔目王正!我不会向朝廷告发你们的,放过我……” 话音未落,只听得“咚!”地一声闷响。 大门被解珍解宝撞开了。 “破门了!” “灌进去!快灌进去!” “杀了毛老狗!” 墙下有所的喽啰纷纷兴奋地呐喊着,如波浪潮涌一般,一波波地从大门处冲进了毛家庄园。 正好截住那群从城墙上溃逃下来的庄客。 没啥好说的,杀红了眼的喽啰抡着刀就上,开始了一边倒的大屠杀。 带队的解珍解宝各自砍倒了几人,冷静下来后,二话不说,撇开众人,直奔庄园内部而去。 见识到破门而入的一幕,邹润知道大事已定,身边拥簇的杨林、顾大嫂和乐和纷纷上前抱拳祝贺,言说寨主英明神武,所到之处,旗开得胜。 好话人人都爱听,邹润也不例外,他刚准备谦虚两句,就听见庄园里响起了尖厉绝望的惨叫声,邹润刚刚浮上脸颊的笑容顿时停滞。 “传我将令,降者不杀!违令者斩!” 杨林深知自家寨主脾气,虽然心里认为这是小事,但是他并没有违抗邹润的胆子,于是立刻点了几名喽啰,赶进庄园内部传令。 顾大嫂和乐和则大受震撼,当然,他们震撼的不是邹润下令停止杀戮,而是震撼杨林这等头领老人都对邹润俯首帖耳,根本不敢有丝毫违逆。 看来自家这位寨主并非任何时候都是春风化雨、待人和睦的模样,一张温和的笑脸之下,也有着令人震怖的雷霆之怒。 见寨主发怒,身边留守护卫的几个喽啰都噤若寒蝉,不敢高声,连带顾大嫂乐和也收拢了笑容,静静跟在邹润后边,前去接收这处偌大的庄园。 行进的路上邹润脑门子青筋直跳,在心里不停地吐槽,山贼就是山贼,他几次三番强调过纪律问题,一旦掌控局面就不得乱杀俘虏和敌方溃兵,可这帮夯货,不知说了多少次,只要他不在的时候,多多少少都没有严格执行这条规定。 就连他叔叔邹渊都在私底下找到他表示不解,邹渊,以及撺掇邹渊前来的那些人,都认为将敌人铲草除根一来可以免除后患,二来让喽啰手上多沾血可以提升战斗力,云云。 对此邹润不止一次地破口大骂过。 当然,并非邹润是圣母,穿越过来这么久,邹润的性格早已和当初身为海员时大不相同,沾染了许多鲜血和人命的他,为人处世越来越符合一名山大王的身份。 他固然敬畏生命,珍爱生命,但是这种宝贵的情绪是针对听命于他的手下和保持中立的无辜百姓的,对于那些企图谋害他的性命,破坏他的事业的敌人,邹润的心肠越来越冷。 他不允许屠杀俘虏溃兵的根本原因,其实是二十一世纪的知识告诉他,人力也是一种宝贵资源,且不说他稍后还要搞公审大会,即便搞完了公审,也不能随便就杀人,他可没忘记,阮小五和阮小七驻守的岛屿上,还欠缺大量的免费劳动力呢。 宝贵的人力资源岂能简单的一杀了之? 邹润沉着一张脸,带人穿过破碎的大门,跨过地上扑倒的尸体,面色不善的来到了凌乱不堪的客厅。 甫一落座,邹润正准备说话,就听得外边一阵喧哗。 紧接着孙新押着毛仲义,解珍解宝提溜着毛太公,在一众喽啰的拥簇下,一齐进到客厅献功。 看到这一幕,邹润脸色稍霁,好歹留下了两名首恶的性命,不然一会的公审大会可就差了味道了。 许是早就被杨林私下指点过,无论是立了大功的孙新,还是大仇得报的解珍解宝兄弟,都没有得意忘形、不可一世的模样,反而是乖乖献上俘虏,听候处置。 邹润见状,心中郁垒顿消,毕竟孙新和解珍解宝刚刚上山,还不熟悉山寨的军规军纪就带兵上阵,不知者不怪,这也是情有可原的。 邹润面上浮现一丝笑容,当面肯定了众人的功劳,言说回山后要论功行赏,随即将手一挥,吩咐将毛家父子押下去,准备开公审大会。 此时在后院负责抄家的杨林突然捧着一幅卷轴,欣喜若狂地跑了进来。 只见杨林俯在邹润耳边如此这般一通汇报。 邹润当即大惊,脱口而出道: “什么!耽罗国海图!” 第八十章 收获颇丰 海图很大,并非普通的纸张制作,乃是一卷一尺见方的帛书。 所谓的帛书,乃是书写在绢帛上的图书,也许是为了防水和防虫蛀,所以才精心选用了上好的绢帛制作海图,这也是杨林发现它的原因。 起初杨林还以为是一份上好的布料,抓在手里抖落开来,恰好之前邹润向他们讲解过耽罗国的事情,并且当他们面写过耽罗国三个字。 所以一经发现,杨林立刻抛下所有值钱的物什,选择马上向邹润报告。 知道山寨发展战略的杨林太明白这份海图的重要性了! 而邹润更知道! 他强忍激动,用颤抖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打开这卷海图。 蚕丝所制的帛面上,用粗犷抽象的笔法,大致描绘出了京东东路和河北东路,以及辽国沿海州县的海岸线轮廓,高丽国的地理位置,以及他心心念念的耽罗国岛,沿途相关的地理方位名称标注得十分细致。 邹润的手指顺着帛面上标志出的几个箭头,一顿指指点点,弄明白了大致的海上路线图。 结合后世自身的航海知识,一般人眼中海图上标注的晦涩难懂的日月星辰、繁杂的线条、还有岛屿和秤砣等图案,在邹润眼里显得分外明朗。这分明在指示海面的季风走向,和根据星辰与岛屿辨别方位,以及各处海道的海深数值。 有了这份图,邹润的两寨一岛战略便可以快速升级为两寨两岛战略! 狂喜之中的邹润忽然一个激灵,既然毛家有这份海图就意味着有去过耽罗国的水手和船工! 后者可是活地图,乃是比前者更为宝贵的存在,激动之下,邹润猛拍大腿,立刻传令刀下留人。 可为时已晚,公审大会刚刚结束,恶贯满盈的毛家父子全都被当众斩杀,而且还是解珍解宝亲自动手行刑。 看着两颗血淋淋的首级,邹润只好下令将所有俘虏的庄客集结在一起,由他亲自负责审问。 这一问就大有收获,原来毛家父子居然有一支不小的船队,私下里一直在跑高丽这条航线,有一回在海上遭遇突发大风,意外被风浪带到了耽罗岛,这才制作了这张海图。 邹润连忙追问去过的耽罗岛的水手和船工所在何处,见识到了登云山强大战斗力的毛家庄客不敢有半分隐瞒,立刻竹筒倒豆子般将所有情报统统交代。 毛家从毛太公他爹那一辈起就秉持着靠海吃海的原则,在海边贩卖私盐发家后,便将立刻目光投向了日益繁荣的海上贸易。那时候登州还是宋朝北方最大的一个对外贸易港口,承接来自辽国、高丽、日本等国家和地区的商贸活动。可在熙宁四年(公元1071年)往后,朝廷就以登州口岸靠近辽国,海防不靖等名义,渐渐关闭港口,实行了海禁。 但是在高额的海贸利润面前,朝廷海禁公文无异于一纸空文,海上的那些私商猖獗肆虐,于是朝廷便在京东东路的几个州县下令设立了刀鱼巡检寨和平海军军寨,后面又增添了数千人的澄海弩手加强东部沿海武备。自那之后,大规模的海上贸易基本断绝,可一旦到了季风来临之际,从登州到高丽,单向路程最快甚至不用两天,那时候海面上的小股船队是屡禁不止。 毛家船队走的就是这条道路,只要准备好畅销的货物,一趟出海的利润足可以称得上一年不开张,开张吃一年。 至于现在这个季节,这些船只都跑本土的南下航线去了,也就是往来于登州至杭浙一带。嗯……有趣的是这条国内航线也是被朝廷明令禁止的,理由是登州靠近辽国太近了,是海防重镇,不允许客商从海路贩运货物到登州。 本国内的航路都禁……就特么离谱…… 反正根据领头的庄客交代,知道前往耽罗国线路的船工和水手虽然被杀了几个,但还有一部分正好到南方去做买卖了,大概十几天就会返回登州,邹润这才大松一口气,不复刚才的紧张模样。 审问结束后,邹润小心将画图包了起来,亲自携带,同时命令杨林快速结束公审,按照之前的路子,给村里百姓按人头发放钱粮,有愿意上山的一并带上,没有的话也无所谓,反正先处好关系,日久见人心嘛。 毛家庄园的一切东西,能带走的全部带走,带不走的都分给村中百姓。做这些杨林得心应手,更兼有心思缜密、头脑灵活的顾大嫂和乐和打下手,又有孙新和解珍解宝带着如狼似虎的喽啰负责维持秩序,一干事情很快就办完了。 渐渐的,天色泛黄,红日西沉,邹润在晒谷场上点检人马财货,听取众人汇报。 由于打了一场微型攻城战,这回伤亡数目较之以往有所提升,轻重伤员八人,皆已初步包扎治疗。阵亡喽啰六人,其中中箭而亡两人,墙头搏杀而亡三人,究其原因,其实还是和队伍的披甲率太低有关。 这个伤亡比值已经占到这支队伍总人数的十分之一,这也就是登云山的喽啰们若换作一般的军队来,遑论取胜,不当场造成大溃败就阿弥陀佛了,由此可知,登云山眼下的士气之盛,可见一斑。 但其中一人的阵亡原因说起来比较丢人,此人是负责遮蔽战场的骑军喽啰,由于骑术底子太差,在追击外出送信的庄客时,不小心从马上跌落,敌人没抓到不说,自己个儿还摔断了脖子一命呜呼。 听到这里,邹润脸色一黑,暗暗记在心里,准备回去就着手提升山寨骑兵的训练质量。 总的来说,此战缴获颇丰,毛家不愧是有钱投资海贸的巨富,从庄园各处抄掠出来的金银铜钱等财货累计折合八万余贯,这仅仅是现钱,还有好些无法现场估值的字画、古董以及珊瑚宝石等奇珍异宝也装了满满两大车。 只可惜缴获的粮食比较少,在分给村民一部分后,只剩下不到一万石。 这个数目的粮食,以登云山现在的日常消耗,最多只够敷用四个月。 除去钱粮大头,在一大堆常规性的缴获中,牲畜和武器这两个类别算是意外之喜,耕牛、肉牛合计三十余头,马匹也有十八匹,根据杨林初步分辨,其中可以充作战马的能达到半数。武器方面多亏得乐和心细,在搜索中发现了一处夹壁。 夹壁之墙古来已久,历朝历代的富户显宦为了躲避战乱、政治迫害、藏匿财物或者是蓄意谋反,便将自家建筑物做成双层墙结构,再设一道极其隐蔽的暗门或暗道以供进出。 乐和发现的夹墙中,藏的就是每件都价值百贯以上的精品珍宝,以及一批数目骇人的武器,之所以说骇人,是因为内里全是朝廷明令禁止私人打造和持有的玩意。 共计正儿八经的军用劲弩二十把,步弓二十把,破甲箭、柳叶箭、铲头箭等各种箭矢好大几捆,真材实料的制式军用步人铁甲五幅,每一幅都足足有四十多斤重,邹润掂在手里,都感觉沉甸甸的,轻轻一晃,铠甲上的铁叶子就发出悦耳的碰撞声,差点没把杨林孙新俩人馋得当场流口水。 第八十一章 再回登云 如此多的收获,即便缴获了许多大型牲畜,就算邹润将手底下这一百来号人全部用来转运,也无法一次性转运完毕,更何况此处庄子距离登云山还颇有一段路程,沿途也必须腾出一部分人手作为机动兵力来应对可能出现的敌人。 邹润正在烦恼之际,刚刚上山的顾大嫂站出来献策,意思是可以强行征发村里所有的壮劳力帮忙转运。 这个办法无疑是和邹润历来善待百姓的主张是背道而驰的,但邹润并没有直接反驳和掰扯一通大道理,他对着顾大嫂微微一笑后,举例子讲解道: “嫂嫂言之有理,但人有时候好比牲畜,越是强逼,其干活效率越低,我等下山已久,在此处再行耽搁恐有不测,此时宜速速收拾财货回山为要,莫不如花小钱办大事。” 说罢,挑出十来个面善嘴甜的小喽啰,命他们去村里敲锣打鼓地搞宣传。对此顾大嫂诺诺连声,却明显有些不服气,乐和孙新互看一眼后悄悄扯了扯顾大嫂衣袖,示意其切莫多言,解珍解宝则对这些私底下的小动作丝毫不觉,一脸好奇地看向村庄里。 “各家知道!愿意出力帮登云山转运钱粮的,每人发现钱五贯!” “父老乡亲听仔细了!愿意套着牛车马车来协助的,每人发现钱十贯!” “铜钱现场发放,概不拖欠!” 金钱的力量是无穷的,三遍锣鼓响后,晒谷场上登时就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了一二百号人,并且以青壮劳力居多,在果真得到提前如数给付的报酬后,这些人爆发了无与伦比的工作热情。 不到一个时辰,就将所有东西打包完毕,牛车马车上,各色物品,分门别类的捆绑得结结实实,部分无法捆绑的物品和牲畜,也有专人负责肩挑手扛和驱赶。这效率直看得解珍解宝乐和连连咂舌,顾大嫂孙新心服口服,都道寨主这钱花的果真值。 这下终于可以启程回山了。 一行人打扫战场,收拾完战利品,点齐人马,带着大包小包,在满村百姓的夹道欢送中,赶着几十辆牛车马车迤逦出村。 队伍开拔,照例由骑军喽啰充当斥候,沿途打探敌情,邹润杨林等人分别分散在队伍前、中、后段,押着大批车仗钱粮,紧赶慢赶,一连途经好几个村庄都是有惊无险。 日落西山,寒风渐起,听着队伍里的欢声笑语,看着周边喽啰洋溢的笑脸,邹润慢慢放松了警惕,躯干深处的那股疲惫感迅速袭来,邹润整个人在马匹上昏昏欲睡,他实在太累了。 眼看着上眼皮就要搭住下眼皮,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突然响起,斥候来报前方出现大队人马。 队伍登时乱作一团,登云山的喽啰们还好,虽慌但不乱,可那些帮忙转运的百姓却个个寻子觅爷,呼亲唤友,拔腿就跑者不在少数。邹润见状忽然打了个激灵,好似三伏天里迎头被浇了一盆冰水,迅速清醒,他立刻传令让各位头领带人到队伍前端集结,闲杂人等一概在原地待命。 但是随即另外一名斥候又打马来报,称来者乃是自家人马。 原来是山寨里的邹渊放心不下,带着邓飞和一百人马连夜前来接应。 邹润闻言狠狠瞪了一眼最初报信的那名斥候,眼下不是追究责任和执行军法的地方,他只能将整顿提高骑军的紧迫感在心中又提高了一个档次,准备回山之后立刻安排部署此事。 有了邹渊这一百多人的生力军加入,再无惧敌突袭之忧虑,队伍行进的速度再上一个台阶,申时末刻,巍峨绵延的登云山终于遥遥在望。 直到此时邹润紧绷的神经才真正松弛开来,强忍疲惫,他下令了三条命令: 第一,着陈宣立即安顿好新近上山的几位头领。 第二,发动全部人手,连夜将一应缴获物资转运上山,入库封存,等候分配。 第三,迅速派人传召驻守海岛的阮氏兄弟回山,就说有要事相商量。 说完,邹润便不由自主地伏在马鞍上沉沉睡去,他实在是精疲力尽,劳累已极。 当叔叔的看着这一幕,邹渊不由眼泪纵横,他拉过几名亲随喽啰,吩咐抬来一顶软轿将邹润乘起,随即转过身对孙新等人说道: “教诸位好汉见笑了,我这侄儿志向远大,却也是个劳碌命,这几个月几千里地来回奔波,不知可曾吃上几餐热饭,眼下已是累得急了,原本定下的接风宴今晚就罢了,待明日寨主醒来,再大摆筵席,定下座次如何?” 说完,邹渊拱手躬身,行了一个团礼,赔罪道,“非是登云山无礼,实是我叔侄怠慢了诸位,还请恕罪。” 邹渊带了头,杨林邓飞也赶紧跳下马匹,一同朝孙新、顾大嫂、乐和、解珍、解宝五人行礼致歉。 见此一幕,孙新感叹连连。 “难怪人人都说只有起错的名字,没有起错的绰号,寨主小秦王的名号当真不是虚言,我等虽和寨主相处只有短短数日,却也自忖天下英雄莫过如此,不料寨主手下的诸位头领也个个都有寨主的几分风采,似此登云山早晚必天下扬名,我等当真投对了地方!” 言讫,孙新心悦诚服地带头撩衣下拜,顾大嫂等人连忙紧随其后,回拜揖礼。 起身之后,众人互相交谈,加强熟悉,促进感情,彼此再无芥蒂,众人心知肚明,经此一遭,他们就是真正的一家人了。 是夜邹润回山的消息传回本寨,直接导致近千人闻讯堵在了山寨大门处,纷纷擎着火把前来迎接他们的寨主,火光映射出一副年轻但疲倦的面庞,沉睡正酣。 出乎意料的,现场无一人出声打扰,只是静静地目送他被送回后院歇息。 如此感人的一幕,只可惜沉睡中的邹润毫无所知。 到了第二日,残雪初晴,薄云方散,乃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天地间暖洋洋的,邹润一觉醒来,已经日上三竿,将近中午。 正月末的天气最宜入眠,何况邹润的卧房里全是新换的丝绵被褥,各式家具也是一水的新货,细闻还能嗅到一股木材的清香,无疑都是上等名贵木料打造。 数月的奔波劳碌,让刚刚醒来的邹润仍能清楚感觉到身体内部积存的疲惫,所处的被窝是那么温暖、那么舒适,他下意识重新阖上双目,想继续沉溺在梦乡中美美酣睡,但是忽然外边传来一声隐约的军号声,让他猛地一个激灵,顿时在床上一跃而起。 “大丈夫自当以功业为先!岂可沉湎于温柔之乡!” 第八十二章 三大建设 起床后的邹润唤来外边值守的小喽啰端来热水毛巾青盐等物,准备洗漱收拾。 被邹渊点拨来的小喽啰很是精明能干,趁着服侍的间隙,对邹润一五一十地汇报,“启禀寨主,一早就有好几拨头领们来问候起居,只是小的见寨主睡得香甜,不忍打扰,便请众头领都请回去了。” 邹润用一个小木刷沾了些许上好的青盐,随即塞进口腔,一边用力地刷着,一边含糊不清地问,“哦?都有哪些头领来了。” “邹头领最先来,吩咐几句便去处理事务了,后续新近上山的孙氏夫妇、杨邓头领、两位阮头领……” “嗯?驻守海岛的五哥七哥回来得如此迅速?” 听到这里,邹润精神一振,匆匆结束洗刷,便教传令一众头领都来聚义厅议事。 趁着空档,邹润又用了一盘点心,灌了一壶茶水垫垫肚子,这才裹上那件由阮小二老娘亲自缝制的貂裘大衣,系上一条青色丝绦,抬脚朝聚义厅走去。 进到聚义厅,邹润细心地发现,这处寨中最宏伟的建筑物又有所扩建不说,原本只摆了六把交椅的大堂,又添了五把。除了最上面独属于邹润的那把虎皮交椅以外,底下拢共放了十把交椅,分别分两列排放,一列五把,甚是整齐。 看着明显是连夜赶制出来的新交椅,邹润暗暗点头,很是满意。而后又唤来一名堂下当值的小头目,吩咐立刻准备香案灯烛、供品祭物不提。 不多时,传令的小喽啰回来复命,一干新老头领先后来到堂中,各自见礼问候。 数月未见的阮小五阮小七一上来就激动地分别挽住邹润双臂,四双眼睛不住地上下打量,邹润笑着道:“二位哥哥在看甚么?” “寨主眼见是瘦了……”面色黝黑的阮小五,幽幽叹息,声音有些低沉,眼里涌现着浓浓的关怀。 “就是,比在梁山时又瘦了几分!”阮小七本来有一腔离别和重逢之情想要诉说,可一番打量之后,竟然也跟着自己哥哥的话头一道埋怨,说完还诚恳地劝说,“寨主,恁肩上担子恁地重,可千万要保重身体啊!” 邹润闻言心里感慨万千,但是并未将他们的话当回事,毕竟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他是瘦了,但是每日饭量却很好,既能吃又能喝,身上的力气也一天比一天大,再苦再累,睡上一觉第二天就能精力充沛。 他将这一切都归结于穿越后的福利,但是这话没法说出口,只能转换话头。命人取来从梁山一路带来的包袱,亲自交到阮小五手中。 “我身上这件穿的,还有内里的两件衲袄,都是老娘和嫂嫂熬了好几宿,一针一线赶制的,里面还有一份书信,我在梁山临行时,二哥教我捎给二位哥哥。” 仔细摸着充实了丝绵的厚实衣物,阮小二和软小七眼睛里充斥着泪水,二人迫不及待的打开书信,可惜他俩都识字不多,只能捡认识的字跳着看。 看着二人吃力又认真的模样,邹润鼻头微酸,接过书信,笑骂道: “你二人也是做头领的人了,手下好歹管着几百号喽啰,连一封家书都认不下来,说出去教人耻笑。” 说完将提高手下识字率的事记在心里,同时轻轻念出信中内容。 这封老娘央人写的书信很有宋代特色,通篇都是口语,除了几句问候,几行嘱咐再无其他,可信未念完,阮小五阮小七却已经泪洒当堂,泣不成声。 这便是骨肉亲情,感人肺腑,这是一个情感真挚,真心如金的时代,和后世的薄凉迥然不同。邹润默然,只得将二人揽入怀中,说出了当初同阮小二别离时的那番话。 “快则两年,慢则四载,定教哥哥一家完聚一地,再不受那亲人离别之苦!” 好在都是热血男儿,二阮很快止住情绪,小心将家书收入怀中,又唤人取来面巾水盆,净面收拾完毕,不觉堂中人已到齐。 共计十位头领齐聚堂下。 邹润一步步走上中间高台,缓缓落坐。离山三月,再度归来,邹润衣不解带,马不离鞍,人都到山寨的大门口了却不进去,而是亲自下场指挥战斗,为的就是检验这段时间登云山的发展成效。 结果虽然是取得了一场胜利,但在过程中也暴露出了不少问题,加上邹润离山期间对登云山下一步的发展做了很多思考和规划,昨晚一夜的时间,他总结出了新的工作方针——即政治、军事、经济三大建设。 政治建设将贯穿于邹润接下来的每一项实施细则,他要用一种无声无息、潜移默化的形式,加强自己的权威和对山寨整体的掌控力。 今天会议的第一个主题就是政治建设中非常重要的一个组成模块——排列座次。 座次一词乃是绿林专用,同样的意思在官府朝廷里则称为品级,但无论怎么变换称呼,其本质就是为了明确主次、上下、大小之分,这点毋庸置疑。作为品级的简化版,目前登云山体量还小,排列好座次足以,倒没必要模仿朝廷搞互相制衡的那一套复杂玩意。 事关权力的划分,中国自古就讲究个名不正则言不顺,邹润思前想后,决定仍按照各人资历排列先后座次,中间再做点略微小调整即可。 “承蒙诸位好汉厚爱,共投登云山,为播江湖美谈,以全兄弟义气,特于今日明定座次。” “按众人资历功劳,便请出林龙邹渊坐第二位,锦豹子杨林坐第三位,火眼狻猊邓飞第四位,短命二郎阮小五第五位,活阎罗阮小七第六位,小尉迟孙新第七位,母大虫顾大嫂第八位,铁叫子乐和第九位,双头蛇解珍第十位,双尾蝎解宝第十一位。” 这个排位和原著中差别很大,但是此一时彼一时,邹、杨、邓三人乃是元老,劳苦功高,邹润以下首尊这三人,这是毫无异议的事,无人不服。 而二阮乃是水上好汉,独领山寨数百水军,肩负着驻守海岛和生产私盐的重任,位次靠前,理所应当。 孙新顾大嫂的实力、辈分和影响力放在那,他俩的排名必须考虑到。 而唯独对铁叫子乐和的排名教众人有点意料不及,私下里都以为他会位居末尾,就连乐和自身也这样认为,毕竟从武力值来看,解珍解宝数倍强于乐和。 不过众人也仅仅是意料不及,却无半点异议,他们以为是寨主考虑到了乐和一来对解珍解宝有救命之恩,二来从辈分上讲也比解珍解宝要高一辈。 却不知除此之外,邹润更看重的是乐和自身的本事,要知道,这可是完全能媲美浪子燕青这种角色的存在,是出任情报口头领的不二人选。情报的重要性再怎么强调也是不为过的,自然不可能让其屈居末位。 第八十三章 分派差遣 名次既定,邹润便教将准备好的香案供礼摆放上来。 待天地神位摆放妥当,点起灯烛香炉,邹润一马当先,十位头领紧随其后一齐走到堂外空地,在一大圈喽啰的围观中,四牲供品献罢,对着皇天后土牌位,指心拈香盟誓。 “吾等众人,名虽异姓,心则同一,今日义气相投,盟誓结拜,往后同生共死,富贵与共,患难不弃,皇天后土为鉴,若有背誓者,天诛地灭,人神共弃!” 念罢,众人行三拜之礼,而后转过身来,十位头领复又对着邹润下拜,邹润则连声道,不敢不敢,这才算正式结拜成功。 邹润请众头领在堂中两列交椅上坐定,下令满山大小头目都来参拜。 按照邹润一开始制定下的规制,十人为一小队,为首者称什长,算是小头目。再往上就是陈宣这种负责具体事务的职事头目,算是大头目。邹润下山时,满山通共不过七八百人,所有头目加起来也就五六十人。 眼下登云山已经壮大到近一千五百人的规模,大小头目已经足足上百人,得了邹润命令,除了外派或者值守不能到的,片刻功夫,呼呼啦啦涌进来了近百人,将偌大的聚义厅挤得满满当当。 这些人在陈宣的带领下,先拜过寨主,又参见了一干新旧头领,声势极其浩大。 眼见增添了许多人马和五位头领,加之昨日一场大胜,邹润当场宣布,大摆宴席,权做庆贺,同时又令陈宣将昨日之战的赏赐速速造册,待他过目后便立即发下。 此话一出,众皆欢喜,大小头目拜谢而退,各自回去传达命令和准备酒宴不提。 聚义厅上,十位头领重新落座。按照常理,座次已定接下来就要分拨职事,这是江湖旧例。邹润心中也做此想,但在此之前他还需要听取汇报,以便掌握山寨最新情况,同时也使几位新头领深入了解一下今日之登云。 由于邹润离山期间一直是邹渊代为主理山寨事务,所以邹渊轻咳一声,首先站出来汇报。 “自寨主下山后我等一直厉兵秣马,期间下山借粮两次,皆大获成功,山寨增了五六百人马,加上昨日一场大胜,又有近百人前来投奔,目前我登云山已有丁口近一千五百人。俺和几位头领从中挑选山寨青壮编练了一千喽啰,又拣选出三百余民户安置在砣矶岛,剩下的一百来人,都放在山寨做各色杂役。” 听得自家山寨竟然壮大到有一千精壮喽啰,新上山的几位头领都精神一振。 要知道,这个数字一旦泄露出去,只怕整个登州官场上的官员们连觉都睡不安稳。虽然京东地区自北宋建国以来就是民风剽悍、匪盗多发的重灾区,地方官员对山贼强盗之流早就见怪不怪,自打道君皇帝登基后京东地面上小股山贼更是多如牛毛,但上千人以上规模的匪盗山贼却是不多见的。 邹渊嘴里仍在继续吐出数字, “钱粮方面,不连昨日缴获,山寨库存金银铜钱合计十万余贯,各色存粮两万石……” 邹润静静倾听邹渊诉说着人、钱、粮这三大重要数据,同时不动声色地做着快速运算,粗粗估略一番,以目前山寨人数来看,现有钱粮存量足够支撑半年以上,勉强算控制在安全线以内。 既然钱粮可保半年无虞,那么自己接下来布局的事情就有了物质保障,对此邹润绽放笑容,起身请邹渊坐下。 “全凭叔叔操劳,山寨方有此局面,且坐下歇息,用些茶水。” 邹渊对自己侄子的夸赞显得很是受用,脸上浮现了几缕微笑。这几个月他兢兢业业维持山寨着实不易,所以没有过多谦虚,坐下后便端起茶碗喝茶润喉。 紧接着便是排在第三位的杨林起来说话。 “禀告寨主,恁不在山寨的时候,俺说动邹渊哥哥,除了原有山下要道处的三家酒店,又新开了三家,分别开在了文登、牟平和蓬莱县三县的县城里。”说这话时,杨林悄悄抬头打量邹润的面色,唯恐邹润责怪他乱花钱。 毕竟三家酒店开进县城,尤其蓬莱县还是登州的附郭县,说是县城其实乃是州城,这各项花费加起来,最起码得一千贯起步,这可不是一笔小数字。 谁知邹润听完不怒反喜,他一直注重情报工作,手下人能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将工作做在前面,这事不仅不能批评,反而应该大肆表扬,但是考虑到情报工作不同一般,所以邹润还是对其保密性做了强调。 “杨林哥哥做得甚好!这登州辖下四县,每县至少要有一家我们山寨酒店作为情报据点,这也正是我后续欲交代之事,哥哥未得吩咐就做在了前面,可谓深得我心。只是既然开店是为了勘探情报,千万不可轻易暴露。”说到这里,邹润知道山寨的一些大事汇报已经差不多,于是便顺着话头开始分拨差事。 他首先转过身来,对着下方的顾大嫂和乐和说道: “论及酒店经营,嫂嫂乃是内行,便请嫂嫂协助杨林头领抓好山寨酒店经营之事可好?” 原本老老实实坐着听讲的顾大嫂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是新上山头领中第一个得到寨主分派差遣的人,顿时愣在了那里。 还是孙新反应快,赶紧拉着自家媳妇一同站起来,朝上首的邹润拜道: “感承寨主信任,奴家(贱内)定当全力效劳!” 在得到邹润的授意后,夫妻二人喜滋滋坐下,笑意盈盈。 要知道他们之前可是夫妻俩人经营一家酒店,眼下甫一上山就协助掌管六家酒店,这不是重用是什么?而且明眼人都知道,杨林作为排位第三的元老,将来的重心肯定是放在带兵和抓总上,那么酒店的具体经营肯定是全权交付给顾大嫂负责。 所以在场之人纷纷为这对夫妇送上祝贺,解珍解宝见自家姐姐得了好差遣,更是开心的不得了,仿佛得此美差的是他们自己一样。 但是这事并没有这么简单,邹润微微一笑,目光便和有所察觉的乐和对上了。 “铁叫子乐和,协同酒店经营之事,但重心工作放在学习经营酒店和探听情报上,同时情报经费支出乐和可自行单独列支,只需事后报我或邹渊头领同意即可。” 对于这项命令众人皆面露诧色。 邹润对情报的重视几位老头领深有体会,但他们没想到这么重要的一项事务居然交给了差点敬陪末座的乐和身上。 在此之前一直负责山寨情报工作的杨林沉吟片刻,意味深长地看向了对面相貌出众,但是武艺平平的铁叫子,他没想到,新上山的这几人中,寨主最看重的居然是此人。 第八十四章 孙新论兵 杨林所猜测的不错,从短期来看,武艺平凡的乐和好像比身为妇人的顾大嫂更像是花瓶,但是熟知后事的邹润自然知道,乐和只要多加培养历练可是能与浪子燕青相媲美的存在,把他放在情报口,那是人尽其才。 “谨遵寨主将令,乐和自当协助顾头领妥善经营。” 乐和心思玲珑剔透,虽然他当下并未理解透邹润话中深意,但是聪明的他已经从场中几位老头领的反应中察觉到了这项差事的特别之处,于是赶忙出列称是。 邹润见乐和回应得滴水不漏,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满意之色。 待乐和落座后,便示意邓飞说话。 邹润不在的这段时间,邹渊整天面对各种大小事务,自然无法面面俱到,所以就把众人工作细分了一下。除了领兵作战众头领一起出战以外,平日邹渊抓总,杨林主抓酒店经营和外出采买,二阮主管水军驻扎海岛,这样一来,山寨喽啰训练之事就不可避免的落在了邓飞头上。 邓飞兴致勃勃地跳将出来,就是准备迫不及待地分享他这段时间的练兵成果。 “目下山寨有步军喽啰六百人,水军喽啰三百人,骑军喽啰一百人。其中俺将步军喽啰分做三百长枪手、二百刀盾手和一百弓箭手,扩建了一应大小兵舍和校场,众喽啰三日一练,五日一操,半月一阅,已操练一月有余,早已可堪一战!还请寨主检阅!” 看着厅内邓飞眉飞色舞、志得意满的模样,说是汇报,其实更多是炫耀,就像一个企图得到大人表扬的孩子,足可见此人的赤子之心。 但除了邹润有些忍俊不禁外,其他众头领都频频点头称是。 要知道邓飞以一人之力,担起了除水军喽啰以外的全部兵马操练,这个担子不可谓不重,其成果也是有目共睹,最起码在大多数头领看来,登云山的喽啰已颇具行伍气象,拉出去足可以把天下百分之八十的同行甩出一大截。 但邹润却一直未置可否,面上始终保持古井如波的状态,旁人难以堪破喜怒。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从毛家庄园一仗的实际成果来看,山寨步卒的表现似乎还过得去,但骑兵无疑就很拉跨。邹润对于军队的了解全部基于后世那只人民子弟兵,对于封建军队,尤其是宋代军队其实了解并不多,所以他并未直接发表自己的言论,而是将目光扫视堂下。 环顾四周,目光一下就锁定在了孙新身上。 原著中有篇描写孙新的诗词: 军班才俊子,眉目有神威。 鞭起乌龙见,枪来玉蟒飞。 胸藏鸿鹄志,家有虎狼妻。 到处人钦敬,孙新小尉迟。 孙新祖籍琼州,乃是军官子孙,算的上是半个专家,何不问问他的意见? “孙新哥哥,恁家世代行伍,于兵事上可谓行家,以哥哥看来,我登云山喽啰练得是否有所不足?” 堂中众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在始料未及的孙新身上,因为邹润说的是——是否有所不足?而不是练得如何? 很明显,邹润想听的是实实在在的意见建议,而非花花轿子人人抬的空话套话。 在座的明眼人已经开始为邓飞暗暗捏一把汗了。 对于邹润的话外之音,孙新心知肚明,但是他很是纠结,双手紧紧抓住衣襟,一会看看自家媳妇,一会看看上首的邹润,一会又看看一旁明显已经面色不虞的邓飞。 邓飞当然面色不虞,他以一己之身,辛辛苦苦练了几个月的兵,其成果谁见了不交口称赞?在邓飞心里,满山寨有资格对他进行点评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寨主邹润,就连二头领邹渊也只能算半个。 至于孙新? 虽然听说他在攻打毛家庄园时露了一手,立了点微末功劳,但是毕竟刚刚上山,其本人是个好汉不错,可由他来评价自己,只怕还差得远。 “哼……” 邓飞一声微哼,声音虽轻,但在屋檐高耸,宽敞空旷的大堂中显得很是突兀。 孙新脸色愈发难看,顾大嫂等人也都有些紧张,邹润不禁有些无奈,但思索片刻,还是说道: “既入了登云山,便是一家人,一家人说事直敞开了说便是。邓飞哥哥虽然脾气焦躁了些,可历来都服气有本事的人,孙新哥哥但说无妨。” 一句“服气有本事的人”,既微不可察地敲打了有些逾越的邓飞,也让孙新心中块垒消去大半。 孙新恍然大悟,对啊!自己又不是在大宋那黑暗腐败的官场,用不着搞和光同尘、独善其身那一套为官之道。自己眼下是绿林中人,寨主小秦王开明豪气,慧眼识人,自己尽情施展胸中本事便是,有甚顾虑的,说便说了! 孙新猛吸一口气,在自家媳妇有些担心的目光中站起身来,朝众人行了一个团礼,朗声说道: “以孙某之见,邓头领虽非行伍出身,但是身边应是有行伍之人指点,所谓三日一练,五日一操,半月一阅,此乃朝廷练军之正法,邓头领所行颇合兵法要义,成果自然显著。” 此言一出,邓飞面色瞬间好转,但同时脸上却有一抹讶色闪过。 正如孙新所说,他的这种训练方式,还真是听从了一名原先在军队里当过小军官的小喽啰的建议。当然,那名献策的小喽啰,此时已经被邓飞火线提拔,从一个上山不过数月的小喽啰,连跳两级,一跃成为协助他练兵的大头目。 邹润仍然稳坐头把交椅,他相信,堂堂小尉迟绝不是一个只会说漂亮话的老油子。 果然,只见孙新忽然话锋一转。 “不过……如果孙某所料不差的话,给邓头领献策之人应该原是一名厢军。” 宋代厢军,名为驻州之镇兵,实为各州府和某些中央机构的杂兵。虽然编制和架构和禁军等同,但除极少数外,基本一般无训练和作战任务。大多从事筑城、制作兵器、修路建桥、运粮垦荒以及官员的侍卫、迎送等杂务。 邓飞浑身一震,没想到自己视若珍宝的大才,火线提拔的家伙居然是一名厢军?那还照他的法子练习个毛啊!长这么大,他就没听说过有厢军能正经上阵打仗的! 心地直率的邓飞忽然有种无地自容的感觉,一张脸涨得通红,宛如一个大红灯笼,刚刚有多兴高采烈,现在就有多羞愧至极。 孙新见此,赶紧补充说明。“不过此人虽是厢军,但是所献之策却是正经的练兵之法……咳,虽然这只是这是厢军的练法……但采用此法并不为错,只是效果不如禁军的练法好。” 第八十五章 厢军、禁军 禁军练法? 这个新颖的名词瞬间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就连一脸羞愧的邓飞都朝这边望了过来,性子更急的阮小七更是迫不及待地起身追问。 “既然如此,孙新哥哥便快说说禁军的练法,也好教俺们开开眼界。” 孙新当下侃侃而谈。 “在俺看来,禁军与厢军的练法本质区别在于粮饷。厢军粮饷低,且较少作战,故此才行三日练,五日一操,半月一阅的训练之法。所谓练,指的是练习兵器和武艺,操则是操练阵型,阅就是将所有人集中在一起,在为将者旗帜金鼓的指令下,集体练习进攻防守等各种战场指令……” “只可惜此法真正大行其道的时候乃是开国之初的事了……” 身为一名武人,孙新很是追忆开国时期国家武功强盛的盛况,那时候的军队,哪怕厢军,也能做到三日练,五日一操,半月一阅,随便拉出来一支战力都颇为可观,再上阵见过几次血,那就可以毫无悬念的补充进禁军,成为大宋最精锐的战力。 可到了这政和年间,只怕满天下也找不出一支厢军能做到这般了。 厢军,已经彻底成为杂役和劳工的代名词,根本无法上阵作战,这不光是孙新一人之见,而是上至皇帝,下至满朝公卿的共识。 宋仁宗赵祯时期的官员宋祁就曾上书说:“天下厢军不任战而耗衣食”,认为厢军乃是可有可无。 感慨片刻,孙新收回心中思绪,继续说道: “而禁军,因为粮饷较为充裕,当下禁军中盛行的是隔日一练,训练次数不可谓不频繁。且禁军首重弓弩,军中弓弩手所占半数,余者方才是枪手、刀盾与骑兵之类……” 不愧是科班出身,虽然从琼州迁往登州后,孙新因为与自家哥哥性格不合,借故离开了熟悉的禁军,但孙新内心还是十分热爱从军这份祖业的,他的内心也一直渴望以武事建功立业,一身专业知识并未就此遗忘。 眼下有了话头,当下孙新在堂中来回踱步,向山寨众人详细讲解起来大宋目前重要战力——禁军。 宋代的禁军在王朝末期已经由前期的世兵制完全沦为募兵制,所谓募兵制,就是朝廷花钱请人来当兵,当兵已经是一种宋人赖以谋生的职业。既然是职业,那么可想而知,为职业献身的事哪怕在二十一世纪也是值得大书特书的热点新闻了,遑论宋代。所以禁军的战力一直在下滑,这是不争的事实。 由于我大宋自有国情在此,西有西夏,封闭了河西走廊和通往西域的大部分道路,北有辽国,占据燕云十六州,宋朝优质战马资源被彻底垄断,这就造成宋代从建国之初,全国军队训练的宗旨就是“以步制骑”。 想要达到这个效果,最重要的就是要保证两点,一是阵型不乱,二是远程输出。 因为步兵对骑兵,基本是不存在战术主动权的,只能被动挨打。这种情况下,队伍的阵型绝对不能乱,一乱就是砧板上的鱼肉,骑兵想怎么消灭你就怎么消灭你。 但是作战肯定不能光挨打不还手,所以在保证阵型不溃散的同时,如果敌方骑兵不直接冲阵,你想对敌方造成杀伤,就必须依赖弓箭这一远程输出。 以上的原因就造成,宋朝的禁军以穿最厚的甲、列最紧密的阵、挨最狠的打、射最远的箭,这五大特点而著名于中国历代封建军队。 这就不难明白,为啥宋朝的步人甲和神臂弓贼出名了。 而且宋朝从宋太宗赵匡胤那会起,就贼迷恋以阵图来指挥军队,怕的就是带兵将领擅自出击,造成己方阵型出现漏洞,然后被敌方骑兵发现,撕开口子后引发全线溃败——从某种情况来说,倒也不是赵家的皇帝太傻逼,这实在是缺少骑兵的无奈之举。 要知道,在开阔地带,丧失了严密阵型的步兵,面对辽国的几十万狼骑,那就是懒洋洋遇见灰太狼,真的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因此,宋代禁军步兵的日常训练,首重弓弩,弓弩兵几乎占了禁军总人数的一半,最极端的时候,南宋宋孝宗年间曾命令禁军只训练弓弩,其他技艺概不学习,为的就是士兵训练专业化更强,对武器熟悉程度更高,以便其将弓弩的威力尽可能发挥到极致。 不得不说,这个命令荒唐得够可以,怪不得南宋中后期的战力如同一滩烂泥。 至于什么长枪手、刀盾兵之类,在禁军中一直被视为末等士兵才操练的技艺。这当然也是有原因的,因为宋代禁军上阵打仗,一般是枪刀在前,弓在后的编排次序。实战中,阵内以枪手在前,弓手居中,弩手居后,编排也并非一队弩手、一队弓手、一队枪刀手、再一队弩手这样周而复始编队,而是各自单独编阵,如此弓弩手可以集中力量,给敌最大杀伤。远距离攻击时,枪手、弓手坐地,弩手放箭;再近,弓手起立,如弩手放箭;近战则枪手冲锋,既可保护弓弩手,又可将其作为预备队,增加了有生力量(注1)。 简单来说,就是打仗时弓弩手被保护得好好的,将领一下令,哗哗就射,射完箭支,敌人溃散了,就赶紧冲上去抢功劳。要是射完后敌人不退反进,那么弓箭手优先退到队伍最后待好,再由苦逼的长枪手和刀盾兵上前肉搏顶着,顶住了,就赢,顶不住,弓箭手最先撒丫子跑,存活率最高,苦逼的长枪手和刀盾兵殿后当肉靶子,死亡率最高。 听完之后,众人恍然大悟,怪不得孙新一口断定给邓飞献策之人是个厢军,自家队伍不光是训练方法不对,就连兵种编制都不对,最重要的弓箭手反而人数是最低的。 堂下顿时议论纷纷,邓飞如丧考妣,双眼无神地瘫坐在交椅上,一股巨大的挫败感击倒了他,他没想到自己辛辛苦苦这么久,居然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久闻孙新哥哥长于兵事,果然不虚,今番我山寨能得小尉迟,真乃山寨之福。” 面对孙新说出的一通干货,邹润起身拱手称谢,众头领也接连起身朝孙新施礼,无不是心服口服。 孙新突然发现,众人看待他的眼神也从之前单纯的友善,转而多了几丝敬佩的意味,这让他不由窃喜。看来绿林果然不同于官场,终究是敬佩有本事的人,自家寨主这句话说得果然不虚。 愧疚不堪的邓飞更是走到孙新面前,长揖及地。 “邓飞一介匹夫,目光短浅,性格鲁莽,不识真好汉,恰才多有冒犯,还望哥哥恕罪。”说完,不待孙新答话,他又原地转过身去,朝着上首的邹润,扑通一下,跪倒在地。 带着深深的愧疚与自责,说道: “俺如此辜负寨主重托,铸成大错,请寨主立行责罚,以正军规!” 看着将头深深埋在地上的邓飞,邹润赶紧走下座位,上前搀扶,邹渊、杨林、二阮等老人也一发上前劝解,想要将这个直爽义气的红眼汉子从地上拉扯起来。 邹润更是好声抚慰。 “哥哥说得哪里的话,我山寨兵强马壮,几次下山借粮大获全胜,扬我登云威名,皆是哥哥之功,邹润唯恐奖励不周,哪有责罚的道理?” 谁知邓飞并不顺从,反而奋力挣脱众人,瞪大一双赤眼,对着邹润流泪说道: “寨主休恁地说,错便是错,俺稍后自去领罚便是。只是挨军棍前,邓飞想要恳求寨主一件事,请寨主答应则个!” 第八十六章 做大蛋糕 看着其意甚坚的邓飞,邹润心中一动,隐约猜到了他想要说的话语。 “小尉迟孙新出身禁军,老于兵事,请寨主委以山寨练兵之权,邓飞愿为其帐下一小卒,倾心学习,以赎前罪!” “不可!万万不可!” 邓飞话音刚落,母大虫顾大嫂和小尉迟孙新便一先一后,各自惊呼出声。其余堂中众人也都闻言大惊,纷纷站起身来,面色各异。 “邓头领此言差矣,我孙新上山不过数日,寸功未立,仅凭三言两语,岂可担当山寨练兵之重任,此事万不可行。” 不比自家丈夫的单方面推辞,顾大嫂深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和喧宾夺主的后果,她赶紧替孙新补充说道: “寨主明鉴,我家丈夫脱离军中久矣,此番言论皆是酒后听他哥哥孙立所说,拾人牙慧而已。他本人充其量只是个舞刀弄枪的武夫,若是让他担当邓头领的副手,参谋献策,奔走效劳,唯恐尚且不能胜任,练兵之事,自然当择邹、杨、邓三位头领相机处置为妥。” 顾大嫂此话一出,邹渊杨林面色一缓,二阮对视一眼,面带赞许,解珍解宝反应稍慢,显然是没弄明白这里面的道道,心思机灵的乐和则暗暗松了一口气。 江湖虽然不如官场那般黑暗混沌,但是也存在许多不成文的规矩的,有人的地方就有利益之争,即便邹润很欣赏他们这伙新上山的人,但是先从杨林手里将酒店经营权划分到了顾大嫂手中,又将情报大权托付给了乐和。 如果这回再将练兵重任交给孙新,那么难保邹渊、杨林、二阮等老头领不会心怀芥蒂,这不是明哲保身的狭隘之举,而是正经的处世之道。 “哈哈!哈哈!” 邹润突兀地大笑起来,众人都面带不解。 两世为人,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邹润岂能不明白堂下这些人的心思?不等自家叔叔出口相询。 邹润径直说道: “汝等把登云山当成甚么地方?又把我邹润当成甚么人?但为公事,休存私心!” “一日为兄弟,终生为兄弟,兄弟之间,何须藏着掖着,有甚么便说甚么,更不需提防这个,担心那个。我等是做大事之人,休要将眼光放在这方寸之地。” “我已得到耽罗国海图,不日我山寨就要大行扩兵备战,兵锋直指海外之地,占据巨岛以为基业,人人我都要托付重任!似此开疆拓土之盛事,区区数百人的练兵之权,何足挂齿?” 把蛋糕做大,永远是避免内耗的最佳办法。邹润信心十足,霸气外露的这一席话不帝于平地响起一声炸雷。 “耽罗国海图!”众人之中,阮小五阮小七最先反应过来,这对兄弟顿时激动地不能自己。 想当初,在石碣湖畔,邹润就是以东海之中有一方巨岛,想要占据下来,建设王道乐土为名,将梁山泊中的三条蛟龙收入麾下,后来这对骨肉兄弟,更是因此天各一方。 来到登州的二阮虽然一直对邹润的话语深信不疑,但是毕竟未眼见为实,心中多少泛些嘀咕,以为欲要在茫茫大海中找寻到此岛,最起码也得十几二十年的功夫,他俩甚至都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 没想到来登州不过区区数月,自家寨主居然真的拿出了耽罗国的海图。 “寨主终于得到此物!真乃天地鬼神所佑啊!” 邹渊杨林邓飞也纷纷惊呼出声,一个个以手加额,向冥冥中的天地神灵赞美祈祷。就连资历最老的这三人也没想到,邹润一直以来描述的光明前景即将成为现实。 唯独新上山的几人,看着上至寨主,下到几位排名靠前的头领,都是激动莫名,难以自制的模样,个个一头雾水。 好在邹渊到底在代理山寨事务这个位子上有些历练,勉强能够按捺住情绪,当下仔仔细细向几人道出前因后果。 这下轮到孙新几人瞠目结舌,呆立当场了。 孙新万万没想到,自己为了报恩而入绿林,结果居然因此得了这么大一场造化,一方能养育二十万百姓的巨岛,那足可以于海外独建一国啊! 身边的顾大嫂心有灵犀,同样喜极而泣。孙新一时之间居然难以置信,恍恍惚惚以为身在梦中,鬼使神差地伸出一只手来,朝着自家媳妇的后腰狠狠一掐。 “嘶!疼!”顾大嫂猛地跳起。 “当家的,你这是作甚?” “俺看看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孙新话未说完,这位母大虫老大爆栗就凿在了他头上。 “你做甚不掐自己,倒敢来消遣老娘!” 解珍解宝还有乐和,更是陷入了巨大的喜悦中,此时的他们只有一个念头——拿下巨岛,海外建国,立功封侯! 邹润静静的看着这一幕,他能够理解这种梦想化为现实的狂喜,直等到盏茶之后,众人纷纷冷静下来,他这才开始道出各项酝酿已久的命令。 首先强调保密。 “今日之事,出得我口,入得汝等之耳,此为本寨绝密,若无本寨主首肯,任何人不得泄露半句,违令者,斩!” “谨听寨主号令!” 一个斩字,平淡中透露着一股铁血杀气,众人闻言身体一震,齐齐离开座位,拱手称是。 事情说到这里,前期铺垫已经结束,眼下气氛正浓,邹润微微颔首,开始大刀阔斧的革新军事。 “本寨主决定,即日起,我山寨要扩编三军!暂将三军军额总数定为三千人,其中步军和骑军军额暂定为一千,水军数额暂定为两千……” 好家伙,此话一出,座位上的阮小七差点兴奋地跳将起来,他的哥哥阮小五更是使劲掏了掏耳朵,愣是怀疑自己听力出了问题。 这碗肉分的…… 实在是太香了! 聚义厅内二阮喜不自胜,在座位上强自按奈,抓耳挠腮,眉来眼去,活似峨眉山上的猴子一般,哪里还坐得住。反观步军喽啰的一应头领个个都面色一暗,这个分配方法,他们短时间内着实有点接受不了。 要知道之前山寨一直是步军大头,水军小头的局面,军中隐隐都有了步军老大哥的称呼。这回猛地一颠倒,虽然知道有攻略耽罗的原因摆在这,但一时间好几个头领都准备站出来再努力一把。 他们内心的要求也不高,最起码……军额对半分也行啊……不然回去怎么和手下的兄弟交待…… 出林龙邹渊仍旧是老神自在的坐在堂下的首位,他的定位很明显,是邹润不在的时候的代理人,所以无论步军强还是水军强,他都是受益人,对此他表示无所谓。 邓飞说话间就欲站出来发言,但是有刚才的那一遭事,杨林担心寨主会真的生气,所以赶紧拉住冲动急躁的邓飞,自己站了出来。 第八十七章 皆大欢喜 锦豹子还没张嘴邹润就知道他想要说啥,直接将手一摆,说道: “杨林哥哥素来掌管对外采买之事,山寨的底子除了我叔叔和陈宣,哥哥是最清楚不过的,反正就这么些钱粮,目前还是紧着水军吧,等后续咱们山寨手头宽裕了,我第一时间扩编步军!” 一句话将杨林嘴巴堵得死死的,看着自家寨主那副头疼的模样,杨林的嘴巴在空气中张开了又合上,合上了又张开,最终还是闷着头一言不发地坐下了。 邓飞气得直拍大腿,但也无可奈何,只能不甘心地接受现实。 “军额既增,军中编制也应变更,为方便行事,便依照朝廷兵马编制为例,为避免混淆,只改名而不改制,众头领以为如何?” 面对邹润的询问,众人都认为言之有理。 宋朝的军队大概编制为:5人为伍,长官为伍长;5伍25人为押,长官为押正;2押50人为队,长官为正、副队将;前后2队100人为都,马军长官为军使、副兵马使,步军长官为都头、副都头;5都500人为指挥,长官为正、副指挥;5营2500人为军,长官为都指挥使或者军都虞候。 再往上还有厢一级编制,但一般这个时候就没有固定的长官了,而是由朝廷临时委派相关官员担任临时长官,只在打仗时期有管辖权,为的就是避免有人拥兵自重,成为军阀。 邹润便以此为参照,向众人公布了登云山的军队编制组成。 不管步军、水军、马军全部一视同仁,不做特别区分,采用同样的编制。取消朝廷规定的伍一级编制,改变之前登云山的队一级编制。直接10人为一什,长官为正、副什长;5什50人为一队,长官为正、副队正;2队100人为一都,长官为正、副都头;5都500人为一营,长官为正、副校尉;5都2500人为一军,长官为正、副将。 定下了自己队伍的编制,就要认命相应的军事长官了,按理说登云山现在只有一千人,最大只能认命到营这一级,但是毕竟马上就要以这一千人为骨干,扩充到三千人,所以邹润大手一挥,先直接给自己封了一个统管诸军的正将军职,然后再任命其他头领。 “出林龙邹渊,任副将,同时兼任登云山步军第一营正校尉。” 邹润不怕人家说他任人唯亲,行事初期,军队必须牢牢抓在自己手里,这是理所当然的。所以邹润将唯一一个副将军职给了自己叔叔,同时明令他亲自掌握一营五百人的部队。 这就是明摆着的虚职实职双到位,邹渊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他当即起身,大声接令,并且打算一旦散会,就第一时间去挑选最精锐的老兵充斥自己的营伍。 “锦豹子杨林,掌铺销私盐、各项采买、探听情报与招兵诸事……”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邹润略作停顿,调整气息,顺便喝口茶水润润喉咙。 他这一停顿可把杨林紧张得够呛,虽说给了他这么多的分工,不少都是实权职事,但是偏偏正儿八经的军职却没念出来,杨林内心如同井边的打水桶一般七上八下。 是个明眼人都知道,一旦邹润成功占据了耽罗国,那成为一个小国的国王是绝对没问题的,而国王下边可还是有侯、伯等爵位的,没有军职哪来的军功,没军功哪来的爵位,杨林的这颗心从来没有像这个时候这样紧张过,他死死盯着邹润上下窜动的喉咙,希望他快点喝完茶水好继续宣布任命。 其实邹润也是在趁着喝水的功夫做最后的思考。 按照原著的故事线,登云山和梁山这两个寨子什么都缺,唯独不会缺战将,正经的文官,会是一大短板。这个邹润也老早就知道。但是他昨晚突然想到,其实还缺一种人,那就是缺既身在军中,但不实际带兵,却能搞军队、搞后勤和情报的一类人才。 例如后世鼎鼎大名的开国上将——洪学智将军。 而杨林无疑就是这类人的最佳人选之一,他眼下本来事情就多,一旦给他任命实职军职,势必会分散他有限的精力,耽误其他重要工作,而任命虚职军职,也就是副职一类的话,又会显得很尴尬。 因为杨林的资历太老,座次又很高,目前唯一一个高级军职副职“副将”这个职位已经给了邹渊,再比这个低的副职军职就只有副校尉了,可这个军职又和他的身份非常不匹配。 为什么这么说呢?举个例子。 像排名靠后的双尾蝎解宝,不出意外就会被授予副校尉的军职,那杨林作为位列第三大佬,能和排名最后第十一位的解宝同等职位么?肯定不行,那样的话,底下不明真相的人还会以为邹润对杨林有意见,这样会严重影响杨林的威信和工作开展。 这个确实很让人头疼,邹润想了一夜也没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好法子,眼看着一小碗茶水已经被嘬得涓滴不剩,邹润只能有些尴尬地放下茶碗,装模作样地咳嗽两声,又干笑了片刻。 一边拖延着时间,一边疯狂思考着对策,企图在最后关头拿出一个最佳解决办法。 就在杨林急不可耐,即将起身说话的时候,还真让邹润灵机一动,想出了办法。 “同时杨林还担任情报营校尉!” 情报营?搞情报的需要占用一整个营的编制么?那么这个营平时训练不训练弓箭和刀枪? 就在杨林和其他头领犯迷糊的时候,邹润咳嗽几声,对此做出了相应的解释。 邹润的灵感来自于大宋的厢军。 情报营就类似于登云山的厢军,不占军额,但是情报营的管事之人和有功者却可以担任实实在在的军职,随时可以视其表现调任到其他主力营伍。 高!实在是高! 聚义厅里上至邹渊,下至解宝,听了这番话语,全都在底下悄悄给自家寨主竖起了大拇指。 这个办法可太好了,既给了杨林梦寐以求的军职,还照顾到了他颇高的地位,可谓是里子面子全都有了,还要啥自行车? 更妙的是,这玩意不占军额啊! 那就意味不会占剩下还未得到任命的头领的军职和手下兵员人数,这岂不是皆大欢喜? 第八十八章 大刀阔斧 杨林感动得都快落泪了,哽咽地站出来接令,深深地给邹润行了大礼,这才捂着兀自跳动不停的心脏回到了座位上。 这个时候杨林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 “乖乖,老天保佑!祖宗保佑!军职可算是保住了,那将来的爵位也就保住了,嘿嘿……” 解决完一个棘手问题,邹润也在人前出了一口长气,抹了一把额头上冒出的虚汗。 权谋这个玩意果然是一体的,善掌权者必善谋,无权谋无用,无谋无权用,一时之间,邹润感慨莫名。 “火眼狻猊邓飞!” “小弟在!” 邓飞一扫刚才论兵时的颓态,兴高采烈地准备迎接自己的军职。 不同于心怀忐忑的杨林,邓飞自家人知自家事,他除了练兵打仗可不会别的杂七杂八的差使,加上他算得上是元老级别的老人了,自家寨主肯定会给自己一个实职军职的。 果然不出邓飞所料,邹润确实给了他实职军职,当众任命他为登云山骑兵第一营校尉,但同时还给了他一个兼职——兼任山寨练兵使。 结果出现了小插曲。 自己的任命居然不是心中暗想的山寨步军序列的登云山第二营校尉之职,而是骑军序列登云山骑兵营校尉,这让邓飞有点措手不及。 用脚丫子想也知道,山寨步军和骑军军额拢共才一千人,而且步军势必要建两个营打底。那要这样一来,骑兵营虽然冠以营的编制,但是以山寨的钱粮状况,肯定养不起一个营的马匹,邓飞自忖山寨顶多能凑齐一百来匹战马来组建这个骑兵营就不错了。 这哪有带一个足足五百人的满编步军营来的过瘾!而且将来步军的立功机会肯定会比骑兵多,这是毫无疑问的,毕竟不能指望骑兵去攻城拔寨和防守城池吧。 邓飞当即就打算张嘴重讨一个任命,可当他那双赤眼一瞄见虎皮交椅上邹润那古井无波的眼神时,心里就没由来的一阵突突,狠狠咽下几口唾沫,最终还是没那胆子张口,恹恹地回身坐了。 一时间连所谓的山寨练兵使这个兼职都忘了问是干嘛的,这副有贼心没贼胆的模样引起了周遭的一阵低笑。 接下来二阮的任命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不存在任何的意外。 “兹任命短命二郎阮小五为登云山水军第一营校尉,兼招兵事;活阎罗阮小七为登云山水军第二营校尉,兼招兵事。同时再成立登云山水军第三营和第四营,暂由你二人分为代管,等待日后有水军头领上山再另行任命。” 好家伙!就在杨林和邓飞为步军的一个营争得灰头土脸之际,水军居然瞬间就成立了四个营头!虽然目前水军只有三百喽啰,但是以此三百人为骨干,同时这兄弟俩又都兼招兵事,只要钱粮配齐,倚靠着无边大海,还怕招不满两千人来? 这下几乎所有头领,包括二头领邹渊在内,都瞪大眼睛地看向狂喜难抑的二阮。看来这次山寨军事改革,无论从哪方面来说,水军和这俩兄弟才是真正的大赢家啊。 一时之间数道包含了深深的羡慕嫉妒恨等各种情绪的目光,就像强弓射出去的利箭一般,统统扎在了阮小五和阮小七身上,这让他两人有点如坐针毡,一个劲地告诫自己要低调,低调。 厅内众人稍稍平复,任命终于轮到了孙新这。 刚刚一通论兵,这位小尉迟可谓是大放异彩,众头领都竖起耳朵,迫不及待地想听到自家这位既有识人之明,又有用人之明的寨主会任命其何职。 “小尉迟孙新!” “末将在!” 不同于前面几位头领的自称,孙新开口就称自己为末将,这格局瞬间拉高无数倍。 邹润微笑着说道:“兹任命你为山寨步军第二营校尉,兼任练兵副使之职责。” “末将定当肝脑涂地,以报寨主重托,同时也将实心用命,协助邓飞头领做好练兵一事!” 不愧是祖上数代都是在军中厮混的禁军子弟,脑子就是好使,不需要邹润说明,他就明白了自己的定位。 虽然他相比较练兵正使邓飞更长于练兵,但他毕竟刚刚上山功劳不多,威信不高,猛地当上了一营校尉,又担任练兵的差事,大权在握,肯定会引起很多人的不服。 而邹润这样做,实际上就是借邓飞的资历和名望使孙新顺利地行使练兵实权,诚可谓是一招妙棋。 邓飞此时也反应过来了,他虽然性子上急躁,但那只是欠缺打磨,其本人脑子还是非常灵光的,于是赶紧起身同样先向邹润表明态度,然后又同自己名义上的副手孙新相互见礼。 见底下气氛融洽,一片和谐,邹润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会议开到了这,山寨军职正职算是全部分出去了,剩下的几位头领好安排得多。 顾大嫂之前已经明确了作为杨林的副手,主抓经营酒店,邹润准备再给她加个管理山寨伙房事宜的差事,算作内政系统的头领,不担任任何军职。 “兹任命母大虫顾大嫂,协助邹渊头领管理山寨伙房事宜、协助杨林头领经营山寨诸酒店。” 听得自己又多了一项差事,顾大嫂内心欣喜不已,一改往日泼辣焦躁的做派,于座位上缓缓起身,娇声给邹润道了个万福,权当是正式接令。 这副模样直把她自家老公孙新看得目瞪口呆,满脸的不可置信。天可怜见,自打他俩成婚后,除了行周公之礼时,孙新何时见过自家的母老虎这般散发过女人味。 但母大虫就是母大虫,可谓是柔不过三秒,刚缓缓坐下,见自家老公这副德行,立刻切换暴脾气模式,不由分说,伸手狠狠拧了一把孙新的大腿肉,在心里暗恨自家男人不解风情。 “要不是为了你这个死鬼的前途,老娘怎么会在人前扮嫩,恁地不晓得体贴人家!” 这对夫妻的一番小动作虽然做得隐蔽,但是众人都看在眼里,不少人都笑出了声,一时之间孙新面色大窘。 不过他也没办法,谁让自己个儿练了这么多年武,到头来却连自家媳妇也却打不过呢? 自己寻的媳妇,且受着吧。 “铁叫子乐和,任山寨情报营副校尉,协助杨林头领做好情报收集。同时代管某的亲兵队。” 乐和的任命刚刚已经敲定了,现在只是再补一个军职,这没啥好说的。至于代管亲兵队,这是邹润临时起意,毕竟山寨马上扩编,作为掌管诸军的寨主,不能再总是孤身一人了,是时候将自己的亲兵卫队搭建起架子了。 在自己不在山上的日子,亲兵队交给搞情报的乐和来代管,再合适不过。 第八十九章 募兵三要 “双头蛇解珍任登云山步军第一营副校尉,双尾蝎解宝任步军第二营副校尉,均兼任招兵之事。” 到了排名最后的解珍解宝兄弟就很好安排了,现在山寨刚起步,位置不多。而且这二人比自己年纪还小,所以分别放在邹渊和孙新手下任副职,对这二人来说乃是历练和学本事的好机会。 只要他俩争气,往后他俩的路还会很长。 解珍解宝自然清楚自个儿的定位——年纪轻轻,无功无劳,而且若无邹润搭救,只怕他俩很可能就被王正害死在狱中,这个结果对他俩来说,已经是邀天之幸了。 所以这对兄弟直接跪拜于地,拱手接令。 “愿听哥哥差遣!持鞭坠蹬,刀枪不避!” 这场重要会议从日上三竿开到现在,所有人既兴奋又疲惫。邹润舒展腰身,唤来厅外值守的小喽啰,询问时辰。 “禀寨主,眼下是未时初刻。” 小喽啰看了看日头,回复邹润,同时又加了一句,“寨子里的兄弟们已经用罢午食了,是否教伙房送来席面?” 小喽啰不说则已,这样一说,厅内众头领的肚子都开始咕咕乱叫,就好像夏季稻田里的蛙鸣,一阵接着一阵,不绝于耳。 众人面面相觑,也不知是谁,先忍俊不禁,继而哄堂大笑,一时间登云山聚义厅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随即掌管山寨伙房的顾大嫂就当厅走马上任,吩咐伙房不拘食物,先将现成的酒菜果品大份送将上来,先教众头领乏渴解饥,但是晚宴一定要杀猪宰羊,煮鸡炖鹅,备足酒肉,大操大办。 小喽啰闻言口称得令,但脚下还是丝毫未动,而是偷偷瞄向上首的邹润。 邹润笑骂道: “你这夯货,在外值守须不是没长耳朵,如今顾家嫂嫂乃是我登云山的东厨司命,谁敢违拗她的意思,还不快快照办。” 众人又是大笑,小喽啰趁机溜之大吉,跑去伙房传令不提。 不多时,伙房端来伙食,搬来长条桌椅,摆布整齐后,众人都请邹润落座先用。 邹润也不客气,忙活了一许久,肚子里原本的那点茶水和点心早就消耗完毕,他招呼众人一齐入座,随即带头用餐。 由于邹润三大建设的设想只勉强进行了一半,所以这顿饭并不是大吃大喝的宴会,只是一顿常规便饭,稍稍用了一些酒肉主食后,邹润便命人撤去杯盘桌凳,各头领再度回到交椅上坐定,继续开会。 小喽啰端上来漱口用的茶水,眼见众人都漱了口,擦了嘴,邹润这才宣布会议正式开始。 “诸位可能注意到了,杨、阮、解几位头领都兼招兵事,对此我做特别说明。” “登州盛产渔盐金铁,于海路又濒临辽国,故此招兵一事当有三要,其一为广招沿海渔户,其二为广招矿工,其三为募集辽骑!” 邹润朝众人伸出三只手指,一只一只地数着说道: “先说第一个,登州沿海州县操船驾舟之渔民不知凡几,乃是上好的水军兵源,阮家阿哥,且拿出尔等在石碣湖的气度来,能招募到多少合用的喽啰全凭尔等自己的本事咯。” 二阮喜笑颜开,对这项差事他俩不曾感到半点压力,无他,手熟尔。 二人当即拍着胸脯表示,“只要邹渊哥哥舍得钱粮,招募水军之事我兄弟自理会得!” 一直超然物外的邹渊闻言则是脸皮一抽,自家大侄子嘴一张就是两千的水军军额,这于钱粮上可是一笔巨款,他虽然明白这其中的必要性,但是着实深感压力重大,面对阮氏兄弟的揶揄,他只能苦笑着点头,却不敢打包票。 好在邹润再度开口。 “其二,登州之地金铁矿场诸多,当今朝廷税费繁重,矿工多生活困苦,此辈吃苦耐劳,彼此之间善于协作,乃是步军之上佳兵员,解家兄弟务必牢记!” 后世鼎鼎大名的戚家军就是成军于义务矿工,邹润早就眼馋登州境内的矿工很久了,这回扩编他说啥也要拉出一只几百人的矿工队伍来,对此他还给解珍解宝下达了具体的任务数。 “尔等所招之兵,矿工切不可低于二百之数!以一人一百为限,低于此数者,罚!高于此数者,赏!” 寨主严令,谁敢不从? 即便纳闷为啥寨主喜欢拉黑不溜秋脏兮兮的矿工入伙,但解珍解宝自然没有敢质疑的胆子,只得乖乖的出来接令。 军棍当头,没奈何,二人打算回头就奔赴各个山旮旯的矿场里拉人头去。 前两点说完,轮到说第三点时,邹润深沉的目光便落到了杨林身上。 邹润深知杨林身上的担子很重,铺销私盐、采买物资、收集情报还有招兵,随便哪一项拎出来都足够一名头领单独去忙活了。但是没办法,眼下人才欠缺得紧,只能再苦苦这位好兄弟了。 “杨林哥哥经常往来辽国采买诸般物资,眼下山寨水、步二军都搭起了架子,可唯独骑军实在是差劲,名为骑军,实则仅能行斥候哨探之事,论及骑射冲阵等骑兵的看家本事,可谓稀松平常。” 话未说完,邓飞已经羞愧地低下了头,紫棠色的面庞直接涨成了猪肝色,但是邹润和其他人并不因此出口责怪他。 原因很简单,别说是邓飞这个业余人士了,整个大宋军中,就没一只拿得出手的骑兵。 正所谓专业的事要交给专业的人去做,邹润便把主意打到了辽国骑兵的头上,将来必然要和辽国的狼骑碰一碰,那么师夷长技以制夷的事就宜早不宜迟。 于是募集辽国专业骑兵来训练己方骑兵这件大事就交给了经常到辽国搞走私的杨林了。 杨林沉稳地点了点头,应下了这件差事,但是此事的棘手程度,他心中是有数的。 宋辽之间的关系可不是史书中单纯记载的那么美好,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表象之下,掩藏着两国之间的角力、两国士大夫之间的敌视,以及两国百姓之间的仇视。 辽国拒不承认北宋一统中原的地位,于国书之中公然蔑称为南朝,而宋国的士大夫则将整个辽国之人呼为狄夷——这个称呼同样包括辽国境内饱读诗书的士大夫阶层。 在这种背景下,两国百姓自然互相仇视居多,贸然募集辽国的骑兵来登云山,一个弄不好,泄露出去就可能掀起轩然大波,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就好比有一天,朝鲜突然宣布从韩国聘请军事教练来训练己国军队。 换句话说,万一邹润真的海外建国成功还好,倘若失败,作为经办之人的杨林很可能因此招来巨大骂名,但杨林还是义无反顾地接受了,邹润对此深深铭记在心。 第九十章 经济建设 会议开到很晚,期间又一齐商讨了些军政之事的细节,直到夜幕降临,登云寨中上升起丛丛篝火,会议这才告一段落。 千呼万唤始出来,在上千喽啰的欢呼雀跃声中,以邹润为首的十一名山寨头领陆续从高大的聚义厅中踏步而出。 今天山寨发生了很多大事,在邹润的默许下,相关消息已经传遍了整座登云山,人人都知道登云山将愈发强大,所以漫山喽啰都感到由衷的高兴。 浓烈的欢庆气息笼罩着偌大的练兵场,场上早已摆布整齐,近百桌酒席遍布其中,酒香肉香掺杂在一起,随风四散。邹润独上高台,从喽啰手中接过一只酒碗,高高举起,朝着所有望向他的人,大声道:“兄弟们!赏赐都拿到手了没?” “回寨主,我等都拿到了!” “不曾短了一文!” 今日一早邹润就吩咐陈宣将昨日之战的赏赐造册,午间过目后就要求今日务必发放到位,为的就是此刻。 提振士气,正当其时! 底下回应热烈,邹润报以大笑。 “哈哈!好!赏赐到手就好!来,众兄弟一起干了这一碗!” “干了!干!” 一股略带甜味的低度米酒进入喉咙,邹润喝的涓滴不剩,畅快的一抹嘴角,将碗底露给众人。 “寨主豪气!” “愿为寨主效死!” “俺想再敬寨主一碗!” 台下众人激情澎湃,人人手持酒碗拥挤向前,都想着能给邹润敬上一碗酒,木台边的一众头领欢快的看着这一切,直到这一刻他们才真正明白,邹润在登云山的威信已经达到了何等的高度。 面对一只只高举过顶的酒碗,邹润来者不拒,尽显一方绿林豪杰的霸气,一会儿和立寨时期就上山的老兄弟碰一碗,一会儿又给立有战功的新锐斟满酒布菜,趁着酒酣耳热之际,邹润又抛出一个爆炸性的好消息。 山寨扩编在即,马上就要论功升叙!而论功推荐之权,就在诸位头领手中! 好家伙,围绕邹润身边之人当即散去一半,都跑到各自跟随或者交好的新旧头领身边大声啰唣。 看着一众头领手忙脚乱应付不及的模样,邹润哈哈大笑。 是夜举寨欢腾,除了山上山下负责警戒值守之人,不知醉倒了多少好汉。 直到第二天邹润继续召集开会时,邓飞孙新二人尚自醉酒未醒,谁叫这俩都是掌管一营的校尉,手中捏着举荐升任之权呢?底下想进步上位的喽啰不找他们喝酒攀关系找谁? 同样身为一营之校尉的邹渊,由于资历太老,威望过重,自然是没人敢跟他灌酒,二阮倒也是大热门人物,可惜一干水军头目大多留在砣矶岛,山上多是步军骑军喽啰,倒让这二人躲过一劫。 杨林乐和的情报营自不用说,满脑子都是打打杀杀的喽啰都对此不甚感冒,自然没多少人赶着上趟。解珍解宝身为副职,也不是主要集火的目标,顾大嫂虽是女流之辈,但凶名在外,敢去敬酒者寥寥。 是以今天到会的头领只有八人,除了邓飞孙新都到齐了。 看着中间突兀空出来的两把交椅,邹润无奈笑了笑,不过今天的会议主要是讨论经济建设,和这二人关系不大,便没让人硬叫来这二人,权且教他们休息半天便是。 “今日主要说说山寨财源之事,我山寨财源之前一半靠借粮,一半靠售卖私盐,可眼下马上大举扩编,钱粮耗费之大,很快就会入不敷出,似此诸位可有佳策?” 面对邹润的询问,众人面面相觑。 话说山贼强盗除了抢还有第二条路可以走么?但是自家寨主又百般强调,不能大抢大掠,不能惊动官府,这条路被堵死,那只有私盐这条路可以走了。 道路众人都懂,可怎么大卖私盐,这又是个问题。当今朝廷实行盐、酒、茶等物资专卖之制,没有官府公文,这私盐很难运送出境,难以大面积铺售。 一时堂中无人接话,全都眉头紧锁,涉及主管此事的邹渊和杨林更是相视苦笑,不知该如何开口。 邹润当然知道这事指望不了在座的任何一个人,但是他既然说了,就自有其用意。 为的就是让他们知道这个家不好当,寨主这个位子不好坐。不然的话,这些家伙日后大手大脚地花起钱来没个数,最后兜底收拾乱摊子的还得是他。 等了半晌,见厅中气氛愈发沉闷,邹润心知敲打警告的效果已达到,再沉闷下去可就起反作用了,这才略微咳嗽几声,说出酝酿已久的计策。 这番谈话提纲挈领之下,便可归纳为以下几点。 第一,明确私盐售卖的主体地位不动摇。私盐是天下百姓的必需品,砣矶岛晒盐场出来的盐,拥有成本低、产量大、品质好、卖相佳这四大特色,从在登州附近两个县的先期市场销售所受欢迎程度便可见端倪。 除了登云山所在的黄县境内,之前借着孙新顾大嫂的路子,登云山的海盐已经售卖到蓬莱和牟平两县,不光受到广大平民百姓的喜爱,很多小伙的私盐贩子都慕名前来进货。 可以说登云海盐这个品牌已经彻底打响,所以邹润接下来要干的就是大量铺销。 而铺销的途径有两条,一条是绿林的路子,这是之前杨林一直努力的方向,无非就是结交各路绿林豪杰,尤其是做私商买卖的群体,先和他们喝酒吃肉交朋友,然后推销产品,接着就等着回头客来拿货便是。 这是后世典型的赊销体系,一般来说这种体系有一种显而易见的弊端,那就是发货容易回收货款难,但是杨林背后有登云山上千提枪拿刀的喽啰,他不怕收不回来账。 另一条道路则是邹润在东京乘船到梁山,继而又乘船到莱州的这段路上发现的新路子,“运河”这两个字里蕴含着无穷的商机。 终其北宋一朝,有漕运四渠,分别为:汴河、蔡(惠民)河、金水河、广济(五丈)河。这四条运河连接东京城,以通南北各地,是北宋王朝的经济命脉,在刘晏、曾孝广等北宋名臣制定的分段组纲法和转般法等制度的框架下,一直运行良好。 尤其是转般法被后世配享孔庙的吕祖谦称为“此是本朝良法”——“兵食有余,国家建都大梁足食足兵之法,无以加于此矣。” 可到了徽宗政和年间,转般法遭受重大破坏,在蔡京的授意下,一大批奸佞之臣将运河沿途的钱库和粮仓的钱粮全部取出来供给宋徽宗挥霍耗费,这不仅造成百姓肩上负担更重,怨声载道,就连负责驾船的船夫和押纲的舟卒都大量逃亡。 数十年间形成的良好且严密的漕运制度出现了巨大漏洞。 北宋元丰七年,主管天下漕运的漕司衙门规定:漕船每船可携带一分私货,禁止沿河税务机构拦检追问。而现在由于亏欠、拖欠和挪用大量专项钱粮,原本只允许携带的一分私货已经变成了三分还不止,此事在运河上已经成为常态,有关诸司对此习以为常,保持默许态度,不然的话船夫舟卒逃亡的现象将更加严重,维系国家命脉的漕运体系将彻底崩溃。 邹润瞅准的就是允许夹带私货这个规定! 第九十一章 盐茶二策 听君一席话,如见天上人。 邹润这番援引古今、有条有理、深入浅出的分析,厅中众头领听得如痴如醉。 座中之人每一个都惊叹自家这位寨主真乃天纵之才,不过就在运河上坐了两趟船,居然能看破这么多的道理,还给山寨的私盐铺销找到了这么一条通衢大道。 生长于石碣湖的阮小五素来话不多,但是一直很善于思考,邹润话音刚落,他就出声点出了梁山在这其间的关键性作用。 “寨主的远见当真无人能及,梁山大寨已为我登云分寨,正处于五丈河运河的要道之处,有梁山当做中转站,我登云山的海盐一定能造福沿河众多州县百姓,此真乃大豪杰、大丈夫所为!” “寨主之见识,博古通今,通天达地,真乃天人也!”杨林由衷地拜服,继而感叹,“倘如寨主所言,只需买通沿岸官员、舟卒和船夫,我登云山的海盐便是一路卖到东京也是畅通无阻!” 这番美好的景愿惹得众人浮想联翩,都是一脸的向往着迷之色。 要是真连大内官家的御桌上用得都是登云牌海盐,那还用担心钱粮做甚?一处晒盐场便是一处金山银海! 到那时,登云山扩编出千军万马,乘着数百大船占据耽罗国,威压高丽小邦的日子还会远么? 于是乎,登云山经济建设的第一步:通过走绿林道路,搞小规模武力走私,结交各个大小山头和江湖豪杰,分销给盐,让他们当分销商。以沿海一带州县为辐射点逐步往内陆地区推进的稳妥型战略,和依托运河实行以漕贩盐的大纵深战略得到彻底确定。 登云山头领级集体会议对此项战略决议全票通过。 邹润敲定完大方向,具体细则的实施就落到了杨林乐和身上。 情报营可不是单纯坐在那里等情报上门,而是在多项具体产业的掩护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渗透到全国各地,在此过程中悄无声息地将情报收集完毕,这才是上等获取情报的手法和战略。 说完盐,邹润继续说茶。 正所谓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在北宋盐、酱、醋、茶大多时候都实行专卖制度,而这四者其中,茶是仅次于盐的重要税收类别。 茶兴于唐而盛于宋,北宋时产茶区分布于 19条路、122个府州军、306个县,主产地是江南路,其次是荆湖、两浙和福建路。如此之大的体量型经济产业,自然被北宋统治者牢牢把握在自己手里,他们制定出台了一系列的专卖政策,狠狠地从茶农和小商人身上攫取着巨大的利益,朝廷和官员们共同吃得满嘴流油。 严酷的榷茶专卖制度催生出了茶马法、茶引法、合同场法(注1)等严酷的条例法度,茶农、园户、中小商贩的受到的盘剥越来越重,在酷法和厚利等多重因素的影响下,茶叶私贩现象愈演愈烈,其规模已经不下于私盐行当。 到了北宋末年,不仅仅是走投无路的百姓疯狂贩卖私茶,就连负责缉私的官吏都纷纷下场捞金。 根据史书记载,北宋延州临真县尉任术在奉命出差的时候,就命令随从带了大量茶叶沿途贩卖取利。苏轼他爸苏洵曾上奏:“……负之以县官之徒,载之以县官之舟,关防不讥,津梁不呵。”苏轼他弟弟苏辙也表示:“又茶官违法,贩卖百物,商旅不行,非唯税亏,兼害酒课。” 北宋的各种专卖制度发展到了王朝末期已经出现一种怪相,那就是朝廷越禁啥,握有实权的各级官吏就越以权谋私,大量非法贩卖盐茶酒等等货物以牟取暴利。 所以说,人家都卖得,登云山自然也卖得,这个道理一说,众头领又是频频点头。 点头之后又统一瞪着大眼珠子看向邹润,等着他说出具体办法。 这帮家伙的动作出奇的一致,看得邹润大为头疼。真没办法,手底下全是一帮武夫的缺点就在这了,稍微需要动一点脑子的事压根就没法指望他们。 邹润微微叹一口气,心中暗暗发誓,要快点找到能为自己分忧划策的文人谋士,同时也说出了自己的设想。 “我等当借水军扩军之际,组建出一只船队,南下江南,收取茶货后再向北贩往辽国,此中必有厚利!” 厚利肯定有,但是这个法子得有一个前提。那就是水军的实力必须过硬,水战陆战都得拿得出手,水上要直面登州的平海军和澄海军,以及南方诸州的水上力量。上了岸,还得跟一帮从事走私茶叶的走私贩谈好价钱和货物,这其间不经历几场血斗,不拿下几场大胜,是绝对站不稳脚跟的。 如山一般的重负顿时压在了二阮身上,本就不怎么爱说话的阮小五彻底化身为锯嘴葫芦,愁眉苦脸地坐在凳子上,看着就压力山大。 性子活跃的阮小七看着众人投来的目光,苦苦一笑,少见的没有拍胸脯放狠话。 他站起来道: “寨主,俺们三兄弟的性命早就卖与恁了,风里水里直管去,那都无妨。叵耐分身乏术,恁若再不给咱们水军添上几名头领,只怕小七和五哥便是累死,也支应不开啊……” 可不是怎的,现如今水军这么大的盘子,就靠他兄弟俩支撑,大权在握,过瘾是过瘾,但是精力有限,是真的无力兼顾往返南北方贩茶这件事了。 没奈何,邹润只好当场表示,下回再出远门回山的时候说甚么也要带上几个水军头领回来。 阮小五阮小七这才勉强露出笑脸,起来接令。 邹渊一听自家这个大侄子回来还没几天就又准备计划出远门,顿时就垮了一张脸,就差把不乐意三个字刻在额头上。 好在邹润这段时间也累得够呛,这个话题轻轻揭过没有深入去说,免得惹自家叔叔开启唠叨模式。邹润赶紧转换话头,又说出了一个添财进宝的好法子。 “我前些日从一老船工处得到一个秘法,名曰罐头。此物可使海鱼历时个把月而不糜烂变质,端的厉害非常。故此,我决定于砣矶岛再设一罐头厂,且劳烦叔叔挑选一名做事细心,有经营之才的头目任此厂厂长,将这罐头做将出来,也好使我登云山再进一项财源!” 果然,一听又能多一项进项,掌管钱粮的邹渊瞬间眼冒金光,忙不迭地答应下来。 邹润见计谋得逞,当即一派桌子表示: “好!既然如此,今天便挑好人选,明天一同随我动身前往砣矶岛,一者为校阅水军,二者视察岛屿防务和晒盐诸事,三者便是筹建罐头厂!” 第九十二场 绝对大卖 邹润堪称滑头,借着到砣矶岛视察的借口,掩邹渊的耳目,实际上他又在规划着下山一趟。 没错,他是向自家叔叔表示过最近不出远门,但是又没说不出近门。 莱州就在登州左近,不管是坐船还是骑马,往返也就两三天的功夫,这跟串门走亲戚能有啥区别? 所以第二天一早,邹润心安理得,大摇大摆的扔下一大堆头绪繁杂的人和事,带着二阮和一队随从,踏上了下山的路途。 去莱州之前还得先去一趟砣矶岛,离开岛屿这么久,是该回去看看了,他对岛上的防务和各项基础设施建设还是有点不放心。 根据线报,最近登州水军的动作越来越频繁,砣矶岛这个很早之前就被登州水军荒废的原驻军点,近来周遭海域频频有朝廷的战船现身。化妆成普通渔民的小喽啰报信说,那些战船上是挂的是平海军和澄海军的军旗。 “树欲静而风不止……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砣矶岛上,双顶山头。 高耸的岗楼上,邹润手抚栏杆,望着远方云海相接、风波潮起的无垠大海,发出由衷的感叹。平海军和澄海军当真是挂在登云山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是阻碍登云山龙腾大海,驰骋八方的海上壁垒。 熟知后事的邹润知道,这两只军队忽然频繁动作,大概率是因为马植自辽国归宋,继而游说童贯和宋徽宗,向他们介绍了联金灭辽以图燕云十六州的宏伟计划。这件事在后世被称为海上之盟,而海上之盟的先决条件就是必须在绕过辽国的情况下,先找到一条海上联系金国的海路。 虽然找海路才是平海军和澄海军的主要任务,但是万事没有绝对,万一在此途中这两只军队窥见了砣矶岛的底细,来一波倾巢出动,那对于还未成型的登云山水军来说,无疑是灭顶之灾。 所以说,这两只军队一日不除,邹润一日睡不好觉。 巡视完了岛上寨墙、岗楼、海港和码头等一整圈的防御体系后,邹润和二阮走下山顶,途经山脚的某一处时下意识的停住了脚步。 原本这里是一处由一捧黄土、一方木碑组成的简陋坟墓,而此时已经成了外包青砖、中竖石碑的上好坟庐。换做不知内情的人看了,估计会以为这是某位富贵人家的宗坟所在,哪里又会知道内里埋葬的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登云山的小喽啰呢? “张大兄弟,邹润来看你了……” 上香,祭酒,致奠。 说是真心祭拜也好,说是邀买人心也罢,事到如今邹润也弄不清楚自己的真实想法。但是做完这些后,他身边的一干随从和二阮,在望着他的背影时,原本就忠诚无比的目光中又多添了几丝敬仰。 在他们看来,自家的这位寨主,是值得他们用生命去守卫和效忠的。 在岛上的这两天时间里,邹润既校阅了水军,亲自登船观摩阮小五阮小七各带领一支船队开展水上模拟作战,也指点增强了岛上的防御体系,在几个重点地段增设了箭楼和岗哨。 同时也深入到移居岛上的几十户民户家中,询问民生疾苦。 前二者都是正儿八经的做事,后者就有作秀的成分了,这些民户哪个不和登云山的喽啰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他们自然不可能在自家的地盘上受到自己人的欺压,既吃得饱,也穿得暖,邹润能询问出个屁的疾苦。 这本是一件充满了恶趣味的小事,可偏偏就在此途中他却有了重大发现——他在一户人家厨房的锅灶上发现了一筐海肠子! 前世身为海员,八大菜系的鲁菜邹润可没少吃,因此他也知道海肠子这种海货虽然貌不惊人,但它却是后世鲁菜成为宫廷菜中主角的一大法宝!只要将海肠子处理干净,晒干后再研磨成粉,然后佐以虾皮等其他海产品,最终做出来的成品就是最原始的味精!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这下又找到了一个能够大卖特卖的产品,邹润喜不自胜,他立刻下了死命令。要求半个月之内一定要将罐头厂兼味精厂建立起来。 有了这两样产品为辅,以食盐和茶叶为主,只要一切顺利,最多一年,山寨的财源就不愁了。到那时,邹润就有一百种办法让平海军和澄海军这两只小卡拉米往后见着登云山的船只就绕道走! “曹盛。” 伴随邹润的一声呼唤,他身后的人群中站出来一个约摸四十出头的中年汉子,此人就是邹渊推荐的罐头厂厂长。而现在,他已经又火速兼任味精厂厂长了。 “小人在!” 个头不高,但身材敦实的曹盛赶紧答应。 “肉罐头和味精的制作方法我已传授给你,再加上流水作业的秘法,最多一个月,我要看到成品。” “小人敢立军令状!如若完不成,愿受军法处置!” 数日之间,从提刀砍人转变为行政管理的曹盛仍未脱军中习气,张嘴就是甘受军法。 对于叔叔推荐的这个人,邹润表示满意,有道是窥一斑而可见全豹,从曹盛的身上,邹润看到了自己在登云山种下军纪的种子,已经悄然开花,高速发展的登云山,正在潜移默化的的褪去着山贼强盗习气。 海岸边,北风又起,带着腥味的海风,裹着浓重的水汽迎面扑来,阮小五担心邹润受凉,上前劝说回岛上军寨歇息,可邹润将手一摆,却传令派船一只,送他去莱州。 阮小五阮小七对视一眼,眼神中满满的心疼,在这二人心中,可这全天下找遍,也找不到自家寨主这种身居高位,却丝毫不耽享乐,全心全意扑到山寨发展上的绿林豪强了。 二人言又欲止,想劝又不敢劝,只好重重叹了口气,各自下去吩咐安排。 待午后一过,砣矶岛海港军寨寨门大开,一艘可乘百人的四百料登云水军战船伪装成一艘近海货船,扬帆北上,二阮及一干水军头目都到寨墙上送行,目送自家寨主朝莱州而去。 莱州造船厂是一处民办造船厂,北宋末期,整个京东地区的大小造船厂基本都是民办,唯独密州有一处官办船厂,但也仅仅督造一些官用的小船,连濒临大海的州县都是这番模样,北方造船业之凋零可见一斑。 而究其原因,则就是莫名其妙的海防问题,宋廷在北方边境陈兵数十万,修了无数的寨墙堡垒,甚至认为营造出了一大片的沼泽区,为的就是防范辽骑南下。 陆上已然将防御做到极致,海上也不放过,片板不准下海的政策一实施就是数十年,多少赖以为生的百姓为此失去饭碗,多少兴旺发达的产业就此衰落,可满朝公卿充耳不闻,都为此“上策”拍手称快。 善驾舟船的南朝,居然害怕以骑射见长的北方辽国从海上攻打而来,这是何其的可笑? 恐辽症,已经是历代宋朝君主挥之不去的癌症恶疾了。 看着隐隐在望的海岸线,邹润哂笑莫名。 第九十三章 玉幡竿 近海的海域水浅滩多,为防搁浅,四百料的海船不敢随便靠岸,只得早早泊住,邹润一行转乘小船上岸。 上岸之后直奔最近的市镇,趁着天色未晚,寻一处酒家问明地址方位。 一番打听过后才知道事情很巧,原来这莱州造船厂的厂址也在海边,而且距离此处并不遥远,邹润当即派了两人回到大船上报信,自己则带着其他人朝目的地打马飞奔而去。 行不过半个时辰就找到了地方,邹润径直打着买船的名义顺利进入了船厂。 正所谓有枣没枣打一杆,邹润此行是既要人,也要船。人好说,反正想尽一切办法也要把孟康给弄回去,但船只就不同了。船只制造周期较长,想在短时间内就买到合用的船只,有时候有钱也不见得能包办。 虽然登云山目前船多人少,但是随着二阮开始大肆招人,邹润相信这个局面会很快改写,因此作为寨主,很多事他都要想在前头、做在前头。 邹润通报来意之后便受到了热烈欢迎,民办不比官办,客户就是财神爷,那可得好好供奉,船厂管事一路小跑迎接,百般奉承邀请入内。 莱州船厂占地十多亩,工地上木料、布料、铁料堆积如山,虽是一方民办小厂,可也有上百号匠人在此劳作,现场端的人声鼎沸,嘈杂一片。虽然眼下太阳即将落山,但看样子船厂主并没有让工匠们就此散工的意思。 邹润左看右看,也没见到人群中有“身材修长、皮肤白净”的匠人,放眼放去,清一色的都是皮肤黝黑、光着上半身的糙汉。没奈何,他只好暂且按下找人的心思,先随着船厂管事一路来到客厅安坐。 在互相叙礼时,邹润依旧假称姓周,言称买船,并且一张嘴就报上了所需船只的数量、规制和其他相应要求。 有道是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从邹润的言行举止,管事一眼就断定来人是个内行,而且不差钱。意识到来了大客户,管事当即说道: “好觉贵客知道,这等大生意非是小人能够做主,眼见日已晚了,敝处已摆下酒宴,我家主人少时便来,届时边吃边谈如何?” 管事知道自己分量不足,便替东家留客。 古代谈生意,尤其是大生意,从来不是上来就漫天要价坐地还钱,而是先吃好喝好,待到酒酣耳热,称兄道弟之后再敲定一切,这才是做大生意的手笔。 身为甲方邹润自无不可,于是乎恰逢日尽月出之时,一行人从船厂的会客厅辗转来到早间上岸的那处市镇,远远的便望见一处二层高的酒楼。 管事指着那酒楼说道,“就是此处,客人不知,此地虽小,可此间酒楼的饭菜端的好味道!”,说着便准备在头前引路,客气地请邹润进店入座。 未及进门,只听得酒楼一楼的厅堂中有一伙身穿粗布衲袄,裹着防寒巾帻的汉子在那吃酒,内里有一个背对店门而坐的大汉,可能是酒后来了兴致,忽然引吭高歌。 歌曰: “造海船!造海船!海旁朴断雷殷山。大船剧舰容万斛,小船飞鹤何翩解……坐令斩木千山童,民间十室八九空。老者驾车辇输去,壮者腰斧从鸠工。……果尔疑非万全策,驱民忍作鱼龙食。任渠转海入江来,自有周郎当赤壁!” 这首民歌小调既诉说歌者造船技术的高超,能造“大船剧舰容万斛,小船飞鹤何翩解”,又反映出歌者看到朝廷劳役政策下“民间十室八九空”的悲剧,最后愤懑地道出希望有周郎出世,一把火将“驱民忍作鱼龙食”的贪官污吏一把火全部烧光的希冀。虽然遣词造句不甚雅观,但胜在情真意切,用情质朴,邹润听了暗暗点头。 那人一连唱了两遍,邹润等人也在不知不觉中驻步停留听了多时。此曲歌声苍凉,词意愁苦,听来不似北方韵味,倒像是南方曲风。 调子婉转悠扬,感情抒发得也相当到位,两遍唱罢,周遭食客不住地叫好应和,邹润也正准备拊掌赞叹,却只听得背后传来一阵脚步乱响,远远地赶来了一行人。 为首者怒不可遏,隔着老远就高声叫骂道: “好胆!这伙白吃白住、贼头贼脸的下贱坯子,俺好心收留这厮们,他们居然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唱此俚歌歪曲嘲讽官府和相公们!” “俺的庄客都在哪里?” 那人一声大吼,背后一干相伴而来的庄客赶紧应和,“小人们都在!” “休管高低,你等与我加力痛打这厮们,今日只是要打死几个才好,一应官司我自理会!” 那伙庄客都是被此人豢养在家的打手,此时得了自家主人吩咐,七嘴八舌地应和,随即如狼似虎般一般抢进店来,不问青红皂白,捏起拳头便打。 眼看要闹将起来,一遭食客顿时散去大半,酒楼掌柜的叫苦不迭,心疼还没有结算的饭钱,酒保伙计见状不妙,也都吓得抱头鼠窜。 大堂里转眼只剩下那伙唱歌吃酒的人,可他们人数虽少,却毫不示弱,为首者举臂一呼,一伙人便径直迎着那帮打手,互相揪住厮打,口里还悲愤无比地叫道: “端的欺人太甚!和这厮们拼了!” “好歹毒的船厂主人,唱歌须不是要死的罪过!如何恁地毒!” 作为尚且滞留在场的旁观者,邹润眉头紧紧皱起,唱歌的这伙汉子说的没错,无论如何唱歌都不是死罪,这行人也不是官府中人,怎么下手如此歹毒,当真是照死里打。 好虎尚且架不住群狼,场中局势眼瞅着朝一边倒,那伙唱歌的人应该都是工匠一类,虽然有把子蛮力,但是却不会打架,加上人数上吃了亏,已经有好几个伙伴都被按在地上打得鼻青脸肿,口鼻渗血。 邹润再也看不下去,挺身而出,大喝一声: “住手!” “他们究竟犯了甚么罪过,你们便将人往死里打?” 谁知打手们丝毫不理会,反而下手更狠,当中更是分出两人朝邹润走来,口里骂骂咧咧地道: “你是哪里冒出来的鸟人,敢管老爷们的事情?” 此时船厂管事终于发声,站出来阻拦,“尔等休要造次,此乃船厂贵客,有项大生意要和主人面谈。” 闻言几个打手脚步一缓,都将询问的目光投向邹润身后,而邹润也是此时才晓得,下令打人者居然就是船厂主人,当真是无巧不成书。 “既是要谈生意,便休管闲事,待俺处理完这遭事,自去上楼说话。” 身后传来一道隐含着威胁意味的慢悠悠的声音。 “哦?闲事?”邹润微微一笑,随即表示,“周某生来就爱管闲事。” 言讫,制止了身边想要出手的几个随从,邹润自己纵身跳入场中。 先将迎面来的两个庄客一脚踹翻一个,再一记直拳放倒另一个。然后大踏步抢入酒楼大堂,施展拳脚大开大阖,不分轻重,将一身巨力一发使将出来。 那些庄客虽是三五一伙的结伴来厮打,但哪敌邹润本事?入场之后的邹润浑如猛虎啖羊羔,恰似皂雕追紫燕,只靠一人双拳,便将刚刚还耀武扬威、要打要杀的一伙行凶者尽数打倒在地。 随后不管躺了一地的打手庄客,邹润拍了拍衣裳,先去将那名唱歌的汉子扶了起来。 刚才此人背对酒店大门一直也没见着正脸,这回靠近一看,只见其人高马大,并且皮肤极其白净,端的一身好肉体。 这么明显的特征……邹润心中一跳,暗想道难道此人莫非就是玉幡竿? 正迟疑之间,那人却一把擦去口鼻间的血渍,赶忙拜倒在地,口称: “小人孟康,拜谢官人搭救之恩。” 第九十四章 弃军者,斩 “你便是玉幡竿!” 眼见心中猜想被证实,邹润大喜,连忙将孟康扶起,又招呼自己的随从前来搭把手,将被打的一伙汉子都扶起来坐了。 看到其中有几人伤势颇重,邹润马上安排人去外边请大夫来诊治疗伤。 那热乎劲,别说船厂主人看得惊掉了下巴,就连当事人孟康都愣了半天,绞尽脑汁也没想出来自己和眼前这位仗义出手、无比热情的官人有什么往日交情。 邹润可不管那些,在他眼里孟康这伙人都是一等一的高级技术人才,将来登云山所需的船只全靠这些人了,眼下别说死一个人,就是伤一个人他都能心疼得掉眼泪。 都说同类人才能看懂同类人,这位莱州造船厂的东家在一旁观看了许久,又和身边的船厂管事嘀嘀咕咕半天,一番思考推断,继而恍然大悟。 好家伙,没想到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贵客”买船是假,来挖墙脚是真!不然怎么一见面就叫破了孟康的诨名? 原来这位船厂主人最近听人说孟康和那一伙手艺高超的造船匠不堪忍受他的盘剥压榨,准备私自造船出逃,这才所以不分青红皂白,随便找了个借口就要将孟康一伙毒打一顿,甚至还想打死一两个立个榜样,为的就是给他们点教训。 毕竟身为一名合格的资本家,他之所以冒着官司追问的风险藏匿孟康这伙逃犯,不就是看中了他们高超且“免费”的造船手艺么。 可如今竹篮打水一场空,反倒叫一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家伙摘了桃子,当真是叔叔能忍,嫂嫂也不能忍,船厂主人大怒,也不管底下这帮哀叫连连的废物庄客,急忙吩咐管事回船厂多叫点人,带上家伙,说什么也要出了这口恶气。 一言不合就拉出人马开干,这极其符合北宋时期山东一地的风俗。 自北宋建国起,京东这片区域就以“民尤为暴悍,轻为劫”、“素称暴桀”、“多盗与讼号难治”著称,加之铁矿金矿等产业的迅猛发展,各种矿主、山主、厂主等利益团伙动辄纠集人马持械相斗,而“官府莫能治哉”。 这一切孟康都看在眼里,他忧心忡忡地对邹润道: “感承官人搭救,但这厮是个心狠手辣的人,眼下他又命人去叫帮手来,官人再是豪杰,也抵不过他船厂的上百号人马,官人还是趁着空档赶紧带人走吧,救命之恩孟康来日一定报答!” 孟康身边的一干匠人也都纷纷围拢过来劝解,只是叫邹润快走。 邹润则是微微一笑,道声无妨。其实他早就留了后手,就在他出手的那一刻,就有随从骑着快马奔向海边了。 此处距离来时大船停泊的地方不远,只需拖上半个时辰,大队人马很快就会过来,所以眼下最要紧的事莫过于给孟康等人治伤。 大夫终于姗姗来迟,看他那不情不愿的模样多半两头都不敢得罪,但是面对手持利刃的喽啰“好言相请”,他只能被迫收拾要囊起身。 来都来了,也只能捏着鼻子开始诊断,好在一番检查过后,在场之人都无性命之忧,那大夫忙不迭地开出几张药方,说了句自己只诊病不卖药,连诊金都没收就急匆匆地走了。 这个结果和邹润自己推断的相吻合,所以倒也没强留此人,只是对孟康笑着道: “看这般模样,此处船厂主人平日里定是横行霸道惯了,怪不得咱们都在这处酒店耽搁恁地许久,也不见酒店掌柜回来说话,想必掌柜的定是带着伙计躲了去。” 孟康苦笑一声,正欲回话,只听得外边传来一阵喧闹,远远地便看见乌泱泱一大群人,手持各种钉锤斧凿,在二三十只火把的映照下朝这边赶了过来。 口中兀自叫骂不停,端的声势骇人。 “快快围住这处酒楼!” “休教走了那厮!” “主人有令,捉住那厮只顾打折手脚便是!” 孟康面色大变,苦苦劝道:“苦也,官人可速走!我于那厮还有用处,顶多吃顿排头,绝无性命之忧,官人休要耽搁,少时便见厉害!” 直到这时候,邹润方才道明来意。 “某家邹润,是得杨制使相荐,特来动请足下入伙。” 现如今小秦王邹润的名号已经传遍京东东路,莱州和登州左近登云山的名头更是大的没边。孟康也是江湖人士,自然听说过他的名号,若是放在平日,他肯定翻身便拜,二话不说就跟邹润走。 可眼下已到紧要关头,只见孟康将牙一咬,猛地从后腰掣出一把尖刀来,对着周遭的匠人同伴道: “兄弟们,听到了么!大名鼎鼎的小秦王亲自来招揽俺们入伙,这是何等的重情!刚刚又救我等一场性命,这是何等的重义!眼下船厂那厮又来相逼,我等有了后路,再也不需忍让,直和他们拼个死活便是!” “但邹寨主乃是百姓救星,万不能轻陷入此地。眼下那厮们人多势众,我等先抵挡一阵,先教恩人走脱,待恩人回山后再发兵来救我等如何?” 四周答应之声响成一片。 “孟康哥哥说的是!万不可教邹寨主受我等拖累!” “船厂那厮视我等如猪狗,平日非打即骂,若非官府追究太甚,俺早就一发剁了他的鸟头,稍后我自打头阵!” “就是,怕个鸟!恩人直管先走,我等和他并个死活!” 原来这帮人并非懦弱之辈,只是之前没有后路,方才苦苦忍受,这回见到江湖上盛传的小秦王居然亲自出面邀请,顿时一扫往日颓唐,各自都抄出随身携带的家伙。 他们连朝廷的提调官都敢杀,自然不怕一方小小的船厂主。 此时此刻,邹润自然不可能先自撤退,只见他哈哈大笑,同样对着身边的几个随从叫道: “兄弟们,大声告诉我,登云山有临战抛弃同袍的么?” “没有!两军对垒,有死无生!弃军者,斩!” 能够被选为寨主亲随的,都是登云山上千喽啰里精挑细选出来的好汉,他们高举兵刃,相顾大笑,畅快地回应着自家寨主的询问。 所以当船厂众人打碎店门,冲进厅堂时,见到的不仅不是已经丧胆待毙的乌合之众,而是一只战意高昂,兵刃相向的小型军队。 第九十五章 搂草打兔子 狭路相逢勇者胜。 在遍布桌椅的酒楼大堂,人多似乎并非优势。 身为人数占劣的一方,邹润反自率先发动进攻。 这只是一场寻常械斗,并非军阵之战,地界狭窄,各自都没有盔甲盾牌等防具,也没有弓弩等远程投射武器,那个人勇武就可以发挥得淋漓尽致。 邹润自穿越以来,可能受了某种莫名因素的影响,身体素质一直呈缓慢上升状,最为直接的体现就是他的力气越来越大。 当此之时,邹润单手挽着一个小号桌子,权且当做盾牌,将一干打来的斧头锤子木棒等尽数抵挡,左手持刀,也用不着什么精妙招式,直接大开大合地挥舞劈砍。 后方的喽啰和孟康等人,或者手持利刃,或者掰断栏杆桌腿充当武器,跟在邹润的身后,大呼酣战。 那船厂来的众人本就吃了一惊,又被先声夺人,本来就是被自家主人驱赶而来,战意并不甚高,再加上邹润发挥得如此勇猛,一杆单刀在手,不光顶住了众人集火攻势,还接连劈倒了两人,他们的顿时气势为之一夺,先头部队隐隐有溃散之状。 可这酒楼狭窄,前边的人顶不住了想退,后边的人被东家驱赶着向前,两拨人挤个正着,慌乱之中,好几个汉子被挤倒在地,在遭受了同伴的踩踏后发出阵阵痛呼惨叫。 发觉敌人的乱象后邹润大喜,当即大喝一声。 “兄弟们,敌人队形乱了,跟着我,只顾冲!” “冲啊!”孟康等人狂呼大叫,下手愈发地狠,堪称是搂头就打,狠狠发泄着心中积蓄已久的怨气。 看着自家手下居然如此不济事,酒店里的那伙人不仅没有被拿下,反而越战越勇,后边督战的东家又急又气,连连跳脚。 还是他身边的管事眼睛毒,上前说道: “主人,这厮们全靠着酒店狭窄,众人施展不开,主人若真想拿下这伙,放一把火进去,便是烧不死这厮们,也叫他们吃一惊自会大乱,届时咱们一拥而上,定能手到擒来!” 此人当真胆大加歹毒,居然撺掇自家东主在人烟密集的集镇之上公然放火,这番做派比强盗也好不到哪去,可偏偏这船厂主人硬就敢同意,端的是背景深厚。 他当即从身边夺过一根火把,大喊道: “你们这干废物,只顾堵住门,休教那厮们冲出来,我自一把火烧死他们!” 声音传入酒店,孟康大惊,连呼不好,邹润也眉头一皱,觉得事情变得有些棘手。 他正准备拿出真本事、不再克制力道轻重,打算下死手时,只听得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轰轰隆隆,动静大的惊人。 有人高声喊道: “登云山好汉来也!休伤我家寨主!” 呼喊声此起彼伏,慢慢汇聚成一股巨大的声音浪潮,不知何时,一只小型骑兵队居然从镇外杀了进来。 那东主和船厂众人都正站在街道中间围攻酒楼,此时猝不及防。 人的血肉之躯岂能抵挡骑兵的高速冲杀? 说时迟,那时快,虽然只是十来匹马组成的微型锋矢阵,但是十来柄马刀挥过,雪亮的刀光带起一蓬蓬热血,残肢断臂接连飞起,转眼就有七八个人或被马撞,或被刀劈,顿时扑倒于地,大队的船厂人马一触即溃。 不等登云山骑兵队兜马回转,准备再冲第二合,那剩余之人已经哭爹喊娘,各自逃散,邹润赶忙大呼: “先抓首恶!” 骑兵队会意,朝着被几人拥簇着逃向船厂的东主一行追去。 也合该这船厂东主该有此着,眼下已经黑夜,他若随便钻进民宅之中众人到哪里去寻他?可他偏偏被一伙人打着火把照耀路面,这岂不是手提灯笼进厕所——照屎(找死)? 提起马速的骑兵真的恐怖,数百米的距离,转瞬即到,正在闷头逃跑的船厂主人只听得身边马蹄声响过,接着耳边传来几声闷哼,几滴热乎乎的液体便溅到了他的脸上,他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船厂东主身边的心腹全部倒下,只余他一人战战栗栗地站在空荡荡的街道中央,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着。 “哼哧……” 一个硕大的马头靠了进来,猛地打了个响鼻,腥臭的黏液再度溅射到他脸上,可往常飞扬跋扈、耀武扬威的他此时动也不敢动。 “哼!原来就是这厮,居然胆敢放火烧我家寨主,且绑了,带回去交由寨主他老人家发落。” 带队的骑军什长既愤怒又不屑,撂下一句话后,将此人交给手下收拾,自己则去继续追击残敌。 试问对于一名真正的骑兵来说,谁又能拒绝这种驰骋战场、追亡逐北的快感呢? 这支刚刚见血的登云山骑兵,初次尝试到这种滋味就已入迷。 酒楼门口,玉幡竿孟康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切,有些不敢置信地对着邹润询问道: “邹……邹寨主,这……这便是贵寨的喽啰?” 邹润欣慰地看着眼前的一幕,闻声回过头来,对着孟康笑道: “不是贵寨,是我们山寨……” 孟康猛然醒悟,连连点头,“对对对,是我们山寨,就是我们山寨。”,说着还忙不迭地拉着周围一干工匠给邹润见礼。 邹润正逐个安抚,有后续赶来的步兵押解着被活捉的船厂主人走到跟前,请示该如何处理。 如果此人没有后续要放火烧楼的行径,邹润出于不想惊动莱州官府的初心,原本是不打算行杀人之事的。可此人实在是做事太过,要知道邹润所处的可是一处集镇,是个有着上千人口的闹市区。 这里大多都是木质建筑,不少贫民住的都是沾上一点火星就着的茅草房,但此人为了一己之愤慨,居然就要放火,端的是伤天害理之极。这种人留着也是祸害,邹润本准备一杀了之,但是张口之前还是转过身询问孟康的意见。 孟康可能想的有点多。 他并没有接邹润的话茬,而是猛地将一柄解首刀搠进了此人的肚皮,随后狠狠一搅,干净利落的结束了此人性命。 “寨主在上,玉幡竿孟康缴令!” 好家伙,原来孟康以为邹润在索要投名状,这才痛下杀手。 邹润哭笑不得,事情都到这个份上了,解释也是无用,只好传令结束追击,尽力抓活的,尤其是造船的工匠,抓住一个活的赏钱一贯。 望着眼前厂门大开、灯火通明的莱州造船厂,邹润被迫无奈地做了连人带厂打包带走的决定。 反正事已至此,也只能搂草打兔子了。 第九十六章 中转站 一场由寻人而引发的丰收之战快速进入收尾阶段,邹润不敢耽搁太久,他一面亲自主持船厂的“打包业务”,一面命海船回航砣矶岛去搬大部队来。 好不容易一口吞下一整座造船厂,除了经验丰富的匠人,里边的一应工具、上好木材等全部都不能落下,当然,船厂主人的家资也是必须带走的。 莱州不是登州,没法动员登云寨本部兵马来搬运,只得命令砣矶岛除了留下必要的防守力量,其他的人和船统统来此。 到了第二天中午时分,阮小七带着四百多水军喽啰,驾驶着两只八百料大船,两只四百料的中型船和两只二百料刀鱼船到达海边,船上尽是拉货的牲畜、架子车以及来帮忙的民户。 有了这支生力军的加入,一座船厂只用了半天功夫就被尽数搬空,一番车拉马拽手抬肩扛后迅速返航。 此行收获了六七十名熟练度极高的匠人、上百根可作为船只龙骨的珍贵木材,以及大量的工具和钱粮,就连船坞里已经建造完毕,就等着货主来交付的两艘八百料大船和一干小船也统统带走。 由于东西太多,每艘船上都装满了人和物资,加上新得的大小船只还要分出人手去操控,返程路上走得极慢,期间还不可避免地出了些岔子,造成了人员和财物损失。 说实话,这么大规模的行动,这么浩浩荡荡的一只船队,在缺少足够武力护航的情况下航行在近海上,实在是太过冒险。 幸亏眼下严寒未消,到处朔风刮骨,冷得不行,不论是陆上的州县官府,还是海上的平海、澄海二军,亦或者负责在近海缉捕私航私盐的刀鱼巡检寨,寒冬腊月里都猫在房屋营寨里取暖过冬,加上行动期间邹润用骑兵封锁了整个小镇,没有放出一个人出去报信,这才险之又险的全身而退。 直到真正将脚踏在砣矶岛的土地上,一直吊着一颗心的邹润这才松了口气,跟同样一路上都捏着一把汗的阮小七互视一眼,互相取笑和告诫道: “兵行险招,只可一次,往后还宜谋而后动,以稳妥为重。” “寨主说的是,俺这一路是既开心又害怕,心里就像拴着七八个吊桶似的,生怕哪里撞出一只官府的船队,不瞒寨主,俺这内里的衣裳都汗湿大半……” 两人都有虚脱之感,大哥不说二哥。 但是看到自家岛屿码头上人头攒动、热闹无比的境况又不觉会心一笑。 实在是良机不可失,冒了这回险,山寨就有了自我打造战船的能力,短期时间内不会被战船短缺这事卡脖子了。 但是经此一遭,砣矶岛的船队也会彻底暴露在官府的视野中,毕竟在莱州停留了那么久,无论是陆上的百姓,还是海上的渔户都亲眼所见。 接下来想像之前那样闷声发大财只怕是不能够,毕竟北宋眼下还没到靖康那会,地方官府辖区内出了这等大事,不可能装作没看见。官府的讨伐是必然的,剩下的只会是讨伐的具体时间和规模大小等问题。 意识到这一点,为了让山寨造船厂以最快速度建设投产,邹润下令明确孟康为山寨第十二位头领,并滞留在砣矶岛了半月有余,每日坚持亲自下场指导。 不知不觉时间正式来到了农历二月半,正是唐朝贺知章《咏柳》中云:“”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的季节,砣矶岛上已经慢慢褪去寒冷,气温和海风都在回暖。 一轮艳阳高照,码头上邹润拒绝了阮小五、阮小七和孟康的送行,这三人整日里忙得脚不沾地,招募、练兵、造船哪一项都不是轻松的活计,邹润也不是讲究俗礼的人,自己单独要了两大两小四艘船只,便带着七八名随从踏上了返回登云山寨的路途。 眼下风声正紧,登云山的情报系统在杨林乐和的发力下已经从官府那边弄来不少消息,据传莱州和登州两州官员已经开始公文往来,探讨的正是征剿海贼一事,估计等到双方协调完毕后就会报到京东东路的帅司和宪司定夺。 得知这个消息后邹润深感庆幸,多亏当初留了个心眼,在莱州时并没有正儿八经打出登云山的旗号,而是以一伙海贼的身份行事,为的就是竭力避免在海上和陆上同时遭到官府围攻。 近来伴随沿海地区气温回升,砣矶岛周围已经频频出现官府船只的影子,毫无疑问,这是先期的窥探敌情。故此砣矶岛已经正式进入战备状态,严密防范海上来犯之敌,邹润此次回山更是不敢像之前那么随意,而是被迫点起四艘战船同行,就是为了以防万一。 常言道小心无大错,即便做了很多充足的准备,邹润还是命令绕了很大一个圈子,在确定彻底甩掉了后边的“小尾巴”后,这支小型船队才慢慢沿着海岸线进入慢速航行状态,寻找着可以停泊的岛屿。 这次回山途中,邹润还要做一件事,那就是设立新的中转站。 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砣矶岛上人员剧增,在二阮的大肆发挥下,短短半个月就招来了近五百名渔民,人员剧增就意味着必须补充给养,大到粮食衣物,小到针头线脑,都需要从陆地往来转运。 并且由于砣矶岛上没有多少木材,所以光是所必需的煤炭就要单独占用一艘大船的装载量。 这样一来,原先的物资供应方式也必须随之改变,不能在再走之前小渔村的那条近道,那样会彻底把登云山本寨给暴露出来。邹润左思右想之下,便决定在海面上再寻找一处合适的地方设立一处中转站,那样才足够稳妥。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山东半岛一带近海区域大大小小的岛屿还是有很多的,想要弄个能住下成百上千人的岛有点难,但是想找个单纯卸货转运的岛当真问题不大,在近海区域晃晃悠悠半天,邹润一边找一边暗暗发誓,等到自家水军做强做大,变成名副其实海军的那一刻,他一定要将平海和澄海二军彻底从渤海区域连根拔起,彻底抹去,到时候这片海域都是他的地盘,他登云山的船想怎么走就怎么走,再也不受这窝囊气。 内心暗暗打气,也一连看到好几处岛屿,最后邹润果断选择了一个被两座小岛夹在中间的小岛作为中转站。 毕竟有外边两个小岛作为遮掩,总比海面上一个孤零零的小岛来得隐蔽。找好海岛后,邹润留下一大一小两只船做前期筹备建设,自己则带着另外两艘船准备找个合适的地方靠岸。 第九十七章 被命运编排在一起的两个人 靠岸之后邹润照例留下船只回去复命,他则带着人和马坐小船到岸上寻找最近的集镇。 毕竟登州地界还是蛮大的,他在海岸线附近兜兜转转了这么久,早就不知道自己落脚在何处,只得先去寻人问一问到登云山的路。加上早上出门,眼下已经到了下午,中间他只顾寻找合适的岛屿也没用些干粮,肚子已是早就饿得咕咕叫了。 想法是好的,可带着三五个随从在乡间小道上一连行了半个时辰,连普通农户也没见到一家,更别说去集镇上的酒店用些酒肉。 就在邹润心中暗呼倒霉时,身后一名随从忽然从马背上立了起来,一番远眺过后,指着远处的一座树林道: “寨主,前面好大一处林子!林后还有炊烟冒起,想来是有人家在彼。” 邹润精神一振,他正急着问路回山,于是下令立刻加速前进。 时间往前拨动几个时辰。 莱州招远县的一处紧靠着密林的村道酒店旁,两伙差人押着两名囚犯,好巧不巧地撞在了一起。 从一开始时互相拔刀戒备,到后来互相亮出公文验明身份,两伙差人这才放下戒心,各自互相通消息。 原来他们一伙从开封府而来,另一伙从京兆府(在今西安)而来,押送的犯人一个叫凌振,另一个叫裴宣。 这俩人的刺配地点还同是号称九死一生的沙门岛牢城营! 这下两伙差人面面相觑,都道不曾如此有缘。 既然都如此有缘了,按说又都是出公差,酒店又近在咫尺,没道理不去共同吃一杯,然后相约前行也好彼此有个照应。 可偏偏这两伙差人都心照不宣地选择了过酒店而不入,口称要去前边的大林子里歇息,并且还十分有默契地一前一后岔开赶路。 二月间的大地姹紫嫣红,树发新枝,花发新蕊,春日融融,惹人困乏,有道是看山跑死马,其实看林走路也难行。 看着近,实则远,紧赶慢赶,走到林子里边时两名差人已经是大汗淋漓,口舌冒烟,连押送的差人都到这个地步了,何谈带枷行走的犯人? 身为武夫的凌振原本有着一身武艺为底子,可从开封到莱州,这一路行来,押送的两名差人变着法地折磨他,不仅饭不叫吃饱,水不给喝够,半夜还冷不丁地将人叫醒,叫他睡也睡不踏实,一通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扎下来,硬是将凌振从一个昂藏大汉给消磨成如今这幅形销骨立的模样。 好不容易到了林子里,凌振只感觉脚下一软,顿时扑倒在地,眼前一阵阵的发晕,头上仿佛有一串串金星在环绕,他忍不住哀告道: “小人实在是走不动了,方才路过酒店也没用些饭食,眼下又累又渴,想是要昏过去了,上下行个方便,还请救我一救。” 其中一名脸黑面恶的差人见状大怒,骂道:“快走快走!不走便大棍搠将起来!” 而面善些的同伴则出来劝解,“直恁地作甚么,便是我也累得紧,左右快到登州交割了,便在这林子睡一会,歇一歇也好,总不能看他死在这里,你我须也不好交差去。” 即便有同伴劝解,那个差人还是有些不依不饶。 “休恁地说,这厮原是个武官,我等若沉沉睡去,叫他得空跑脱了,倒连累你我吃官司,不妥不妥,还是起来抓紧赶路则个。” 见两人中有一人想歇息,另一人则害怕自己逃脱,凌振挣扎着起身,连忙表示,“小人是个好汉,官司既已吃了,一世也不走,大哥既然不放心,可用绳子将俺绑起来便是,权且歇一歇再行上路,小人定然再不敢延误耽搁。” 听得凌振如此说,那面善的公人笑着道:“你听听,这厮倒是懂事的,那便缚他一缚?” 另一名差人也笑了起来,“既然他要缚,俺们便缚了罢。” 二人说着便从腰间解出绳子,找了一颗半人粗细的松树,将凌振连人带枷紧紧栓在了树上,在此过程中凌振百般配合,待二人缚罢,凌振还准备出言感谢。 谁知这二人猛地跳开,从地上捡起水火棍,慢慢逼近,脸上也换了幅面皮,各自狰狞地道: “冤有头债有主,凌副使,你须知道自家是恶了高太尉,我等一路押解你到这莱州,让你多活了恁多时日,已是仁至义尽。无奈昨日太尉府来人传话,高太尉只要你今日就死,休要怪我兄弟二人!” “就是,反正到了沙门岛你也是个死,不如就今日死了,也算做件好事成全俺们兄弟!凌振,闭眼吧!明年今日就是你的周年!” 说完根本不由凌振出言讨饶,二人便将水火棍高高举起,蓄足力气后便照着凌振的头部狠狠砸下。 眼看轰天雷顷刻间命丧黄泉,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嘣嘣嘣”几声闷响,四只无羽弩箭在草丛中无声射出,正中两名差人后背。 这两名开封府来官差只感觉躯体一震,手上顿时没了力气,两只水火棍各自脱落,身子也随之扑倒在地,不消片刻便没了气息,直到死也不知道背后下黑手的是谁。 害人者,人恒害之,邹润既无语又兴奋地跨过地上两具尸体,他没想到自己不过是途经一处树林,居然就撞破了类似于野猪林的一幕,多亏他的随从常年都随身携带小型弓弩,不然也无法如此及时的解救凌振性命。 不过让邹润感到好奇的是,为啥凌振好好的一个甲仗库副使,怎么一个月未见就变成了发配沙门岛的重罪囚犯? 直到邹润走到凌振身前,凌振仍保持着紧闭双眼无奈等死的模样。 待被邹润唤醒后,凌振仍是两眼茫然,以为自己已经魂归地府。 “周兄弟?是你!不曾想你我再度相逢居然是在这九泉之下,我观你年纪轻轻,怎么也这么早便死了?” 好家伙,凌振这小嘴就像抹了蜜,邹润无奈地揉了揉鼻子,看在凌振受了刺激还没缓过来的份上,选择暂时不予回答。 上前挥刀割断凌振身上的绳子,就在邹润在地上寻找钥匙准备打开凌振脖子间的枷锁时。 只听得不远处的一棵大树旁,再度传来了无比熟悉的台词。 “俺两个正要睡一睡,这里又无关锁,只怕你走了。要我们心稳,须得缚一缚。” 好家伙……整个大宋押解犯人官差的台词都是统一培训过的么? 第九十八章 见刀如见我 登云山聚义厅上,众多头领齐聚一堂,既是喜迎寨主回山,也是赶来厮见两名刚上山的好汉。在听完了凌振和裴宣各自面带苦笑的诉说后,邓飞畅快大笑。 “哈哈……如此说来,江湖上又要再添一桩美谈,昔日鲁大师救下林教头,江湖上便落了个花和尚大闹野猪林的故事,此番我家寨主一出手就救下了轰天雷和铁面孔目两条好汉,更胜鲁大师远矣!” 众人频频点头,无不感慨邹润直似东极青华大帝太乙救苦天尊,无论走到哪都是扶危济困、救苦拔难,更兼是高俅的头号克星,不光绑了他的宝贝干儿子不说,前前后后已经从高俅手里救下了林冲、鲁智深和凌振三个好汉。 “众头领说的是,若无寨主搭救,我凌振和裴宣哥哥只怕已是黄泉道上的新死冤魂,哪得和哥哥们在此相会,往后我等甘愿为山寨一小卒,情愿听候寨主和众好汉驱使。” 凌振表完态后,裴宣也起身说话,只不过他生性淡漠,不善言辞,即便刚刚遭遇了大生大死的一幕,此刻仍然寡言少语,惜字如金。 “裴宣既蒙搭救,便听候差遣,愿以自身力所能及之事报之,但若叫裴宣去干伤天害理、杀伤无辜百姓之事,裴宣宁死不为。” 此话一出,场中气氛一滞,凌振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看着身边的这位大哥。 他一直以为自己在官场中是个异数,只知道埋头办事,不会说话。可今天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身边的这位不仅是不会说话,而是一开口说话就能把人呛死。 哪有当着一群绿林豪杰的面说这个的? 气氛一时尴尬,但身为他俩恩人兼寨主的邹润不仅不恼怒,反而无比欣赏地看着场中的这两人。 凌振自不必说,听他自述经历后,邹润得知他果然造出威力巨大的黑火药,可谓喜不自胜。他正愁自家水军还未成型,万一和平海军和澄海军见真章唯恐没把握取胜,既然来了凌振,那这个成功性就能大大提高。 而裴宣的这个性子,当真是无愧于他铁面孔目的绰号,有了此人,他对自己离山之后登云山整体的军纪问题就不会再头疼了。 之前军纪执行这块的事务都交给自己叔叔邹渊掌管,可自己的叔叔自己知道,邹渊为人慷慨义气,有时候山寨老人犯事了,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过去了,很少真正按照邹润交代的去做。 邹润在山上时一副执法必严的模样,邹润后脚一离开,邹渊就放飞自我,全凭个人喜好管理军纪,邹润为这事头疼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并且裴宣不仅仅是执法严明,他还精通刀笔之学,用来搞内政和行政工作也是一把难得的好手,算是邹润麾下第一个正儿八经的“文臣”了。 收人先收心,邹润知道裴宣心有芥蒂,害怕一头掉进了为非作歹的土匪窝,为了打消他的顾虑,邹润站起来郑重说道: “裴宣哥哥说的是,我等虽然暂时跻身绿林,但所作所为都是好汉勾当,轻易不坏良人性命,只要周全造福贫苦百姓,此亦是我登云山立寨之本,众人都要切记!” 一干头领闻言尽皆称是,眼见得到以邹润为首众人的亲身保证,加上流放途中没少听过关于邹润的种种正面传闻,裴宣终于放下心来,点了点头,算是正式同意入伙登云。 邹润大喜,当即就要议定座次,乐和却抢先站了出来。 “寨主容禀,此番能得凌、裴二位头领上山,乃是山寨之福,论及座次小弟倒有几句心里话说。” 看着乐和凯凯而谈的模样,邹润心中一动,示意其但讲无妨。 “凌头领本为东京甲仗库副使,深通武艺,弓马熟娴,又是闻名天下的第一炮手。裴头领原任京兆府六案孔目,刀笔娴熟,善使双剑。此二人都乃人中之杰,才能和武艺都在乐和之上,虽是新近上山,缺少功劳,但论及座次也理应在乐和之上,当此之时万不可屈沉英雄,还请寨主钧鉴。” 果然,乐和一番推心置腹的话语就是为了让位,并且还提前为邹润后续话语埋好了伏笔,那就是这二人虽然都有一身好本事,可到底刚刚上山,没有功劳在身上,排名可以不能靠后,但是也不能太靠前。 不愧是乐和,当真是心思活络,八面玲珑,就这么一会的功夫便猜中了邹润的打算。 “不可!乐头领谬赞了,小人本事低微,能忝居末位已是高攀,如何能排在乐头领之前?万万不可。”凌振当然首先推却,裴宣也紧跟着发声。 “裴某才低学浅,为寨主账下一小卒尚且不能够胜任,断无排在乐头领前面的道理。” 一时之间,三人在聚义厅中你推我让,事未敲定,顾大嫂也加入推让的行列。 顾大嫂寻思自己丈夫已经是除了山寨元老以外的第一人,自己一介女流借着年龄和辈分的光排在了第八位,早觉得不妥,这回来了两个真有本事的人,让出座次来正是时候。 看着聚义厅中的你推我让,邹润欣慰不已,在他的带动下,登云山头领之间气氛融洽,相处的极好,根本没有寻常绿林山寨中种种争权夺利的阴暗勾当。 争执良久,谁也没能说服谁,最后还是邹润拍了板将新的山寨座次敲定,顺带给二人分派了差事。 “即日起,山寨步军序列再增一个营的编制,轰天雷凌振为山寨火器营校尉,掌管火药火器的研发和使用,坐山寨第八把交椅。” “铁面孔目裴宣为掌管登云山步军水军骑军军纪头领,坐第山寨九把交椅。我登云山以军法行事,全山全军,上至我邹渊,下至每一名喽啰,违反乱纪者都要听候裴宣依法处置!” 知人就要善任,邹润毫不吝啬,哪怕目前财政现状艰难,一挥手就给了凌振一个营的编制。对裴宣更是看重有加,哪怕他刚刚上山,没有半分功劳,却一上来就交付了执掌军纪惩处的大权。 看着底下一帮面色各异的头领,邹润担心自己下山之后会有人不把资历浅薄的裴宣放在眼里,当即又放出一个大招。 只见邹润走下虎皮交椅,来到裴宣身前,猛地一下抽出随身佩刀。 这把刀是山寨打铁作坊建成以后,历时一个月由众工匠齐心合力打造出来的一把上好宝刀,采用夹钢的工艺,千锤百炼锻造而成,上面还铭刻着“登云之主”的四个大字。 刀光如雪,照耀在裴宣的眉心,他下意识地咽下一口唾沫。 邹润微微一笑,斩钉截铁地说道: “见此刀者,如见我邹润本人,倘有违逆军令军纪不遵者,请裴宣哥哥尽斩之!” 第九十九章 杨林的想法 邹润这一手直接镇住了所有人,包括裴宣在内。 没有人会想到邹润整顿军纪的决心如此之大,个个不由得悚然而惊,再看向裴宣时,只感觉这个新上山的铁面孔目冷飕飕的,整个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解决完一件牵挂许久的心事后,邹润紧接着又和一众头领讨论了一些山寨其他事务,顺势将设立中转站的事情敲定,再命令邹渊筹划一条稳妥的物资输送路线,尽最大可能,竭力缩短登云山和砣矶岛真实关系的暴露时间。 会议开罢,邹润寻思一月之间山寨又添三条好汉,目前拢共是十四位头领聚义,定下了诸般大事,添置了众多人马船只,这是山寨愈发兴旺壮大的好兆头,是值得庆贺的好事,加上邹润已经在暗暗规划下一次出远门的时间,临行之前便打算大摆一场筵席。 既是为凌振裴宣接风洗尘,也是为了暂时抛下心中事务和压力,权且放浪形骸好好和山寨头领以及大小头目一同嬉戏玩耍一遭。 春光苦短,不可不赏,春暖花开之际酒席便从屋内挪到了山边。 后山脚下的茵茵草地上,就势铺下几张芦席,摆上蒲团矮桌,睁眼可观登云山秀丽山色,闭目可聆山涧流水,抬头是碧空如洗的纯净天幕,俯首是草尖林稍的鸟语花香。 端的叫人快活。 众人你一杯我一杯,吃了半晌,小喽啰又奉上随身带来的肉食果品,众人吃的兴浓,邓飞和二阮素来交好,眼下有几分醉了,环顾四周,睁着朦胧醉眼,含混不清地道: “吃了许久,如何不见五哥七哥说话?莫不是躲酒去了?” 解宝年纪最小,酒量也最浅,听了邓飞的话,糊里糊涂地站起来,作势就要去草木深处寻找躲酒的二阮。 他哥解珍比他好点,但是也好不到哪里去,嘴里劝说着,“你与邓飞哥哥都吃醉了,眼下风声正紧,阮家的哥哥还在岛上练习水军,须臾离开不得,倒不似我们还有闲暇在此吃酒……” 同时努力站直踉踉跄跄的身子,准备去拽自家弟弟。 谁知人没拽到,自己脚下反倒是绊了一跤,像倒地葫芦一般顺着缓坡一路滚到了坡底,众人看着都乐,哈哈大笑,邹润也觉得快活,放下酒杯,吩咐身边的小喽啰去扶解珍上来。 此时山坡后突然一阵马蹄声响起,孙新即使酒后仍不改武官本色,猛地一下跳将起来,口里喝道: “有人来也!” 只见三五声马蹄声响,转过一个骑马喽啰,身后背着一杆令旗,旗上分明写着一个“哨”字,原来是山寨的斥候哨探。 邹润瞬间酒劲去了大半,自己只不过在山后饮酒,自家斥候居然骑着快马找到山坡上来,看来定是出了大事。 果然,那斥候滚下马鞍,禀告道: “禀寨主,水军派快船传来消息,我寨水军在近海截获毛家船队,连人带船已全部扣下,到过耽罗的水手船工全都在船上,而且船上还有一批从南方采买来的茶叶和瓷器,价值不菲!” 天助我也! 这是邹润的第一反应,这期间经历的事情太多,他一时之间差点将毛家这支船队给遗忘了,天幸阮小五做事细心,提前在毛家船队的必归之路布下哨船,然后又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举拿下,万事抵定方才差人来报,干净利索地了去邹润心中一件大事。 想到阮小五和阮小七离乡千里,抛家舍业地从梁山来到登州,这段时间总是窝在海岛上吃风受冻,不辞劳苦地招收渔民、操练水军,自己则跟着步军骑军头领大吃大喝,差点将正事都耽误了,两相比较,心中懊悔羞愧不已。 当即命令邹渊在库房挑拣出二十根成色上佳的蒜头金,用红布包了,又让陈宣备下一批猪羊牛酒,一同送去岛上水军营寨,赏赐二阮兼带犒劳士卒。 同时传令撤去酒席,一应头领头目全部回去歇息。自明日起,加强山寨防务戒备,同时开展山寨春季大练兵,两个步军营、一个骑兵营和一个火器营要迅速招齐兵员,并投入到训练当中。 不管是很快就要跟官府开战,还是在海图水手都已具备的情况下,攻略耽罗战略已经拉开序幕,一切的一切都离不开一支具有强劲战斗力的军队作为倚仗。 第二日一早,邹润顾不上休息,再度带人回到砣矶岛,实地了解了毛家船队的情况后,嘱咐二阮务必马上组织一支队伍,跟随毛家船队熟悉远航的本领技艺,待下一次回山之时,一定要给他看到一支人船俱备的大型远航船队。 之后马不停蹄乘船回到岸上,转回登云山后迫不及待地找到杨林和凌振二人分别谈话。 登云山练兵场前,步军各个营伍在大校场上各自演练,有新兵在老兵的指导下练习排站队列,有小喽啰在长官的带领下练习长短器械,刀枪并举,弓箭齐发,端的龙精虎猛,士气十足,自有一番精兵模样。 唯独骑军一者马少,二者骑术不到位,不管是马上骑射,还是结队冲锋,要么是射箭时靶子十中其二,毫无准头可言。要么是控制不住马速,冲锋时快慢不一,阵型散乱。 根本就没有精锐骑兵的那种一往无前剽悍的气势。 无奈身为骑兵营校尉的邓飞不是正统骑兵出身,若论马上武艺他倒还过得去,可说到正儿八经操练出一只骑兵来,真的是赶鸭子上架,实在是难为人了。 将这一切尽收眼底,邹润转过身去对杨林说道: “杨林哥哥,你也看到了,山寨骑军端的不尽人意,邓飞哥哥也是尽力了……眼下春暖,水军又截获一匹茶叶瓷器,为山寨大计,北去辽国之行,还请哥哥早做打算。” 杨林知道邹润将他叫来校场的原因,看着人群中老伙伴邓飞那费劲吃力的模样,杨林虽是心中再是犯难,却也义不容辞。 “寨主放心,快则三日,短则五天,我必去辽国一趟,回来好歹要再带上几十匹战马,至于辽军中的精骑,说甚杨林也要带回数人!” 眼见杨林眉目间泛起愁云,说话间虽然有着承诺,但到底语气不足,邹润心中一动,他岂不知这锦豹子心中所想。 无非有两个原因,一者山寨即将攻略耽罗,好些个资历和功劳都不如他的头领都在带兵练兵,他却一屁股坐在搞行商采买的职责上脱不开身,长此以往他害怕自己无军功傍身,将来建伯封侯无望。 二者辽国和宋国互相敌视,寻常来往做买卖勉强还好说,能买来战马已经是十分不易,更别说去招揽正经的辽国精骑,这事无论换做谁来都是难度不小。 第一百章 春暖事繁 弄明白了杨林的郁结,邹润稍一思索,便开始对症下药。 “我有一策,可让哥哥此去辽国买马和招募之事事半功倍。” 说着便将心中计策和盘托出。 原来自去年完颜阿骨打起兵反辽,一路连败辽兵,先后取得宁江州、出河店大捷。随即于今年(公元1115年)正月间建国"大金",年号"收国",建都会宁府,加号大圣皇帝。今年就是金国正儿八经的收国元年。 年刚过完,阿骨打就迫不及待地向辽朝的黄龙府进攻,黄龙府此时乃是金辽双方重兵集结之地,马上就有一场大战。邹润前世平日喜欢看书打发日子,虽然不知道历史细节虽然,但也知道马上辽国就是一场大败,到时候辽国溃兵到处都是,只要提前做好准备,重金招募一批战场上被金军打破胆的辽国骑兵当真不是难事。 听完这些,杨林虽然好奇自家寨主是如何隔着万里之遥居然能知道辽国之事,但是一直以来发生在邹润身上难以解释的事太多了,他倒也不在乎多这一件,只是当即答应下来。 但答应归答应,杨林还是精神不振。 邹润微微一笑,当即对着他的“病根”下了一剂虎狼之药。 “哥哥好生做便是,待我过几日再下山一遭,再寻得几名头领入伙,若有那合用的便让其顶替哥哥,届时好歹教哥哥独领一营步军,当个正儿八经的校尉则个。” “寨主此话当着?!!” 杨林终于喜出望外,大声反问,然而马上到了察觉不合适,急切之间想要改口,却又想不出合适的措辞,这可急坏了他。 遮遮掩掩了半天,最终还是从口鼻之间扭扭捏捏地挤出了一个“嗯”字,那模样,像极了村东头还未出阁的小媳妇。 搞定完杨林,邹润又招来凌振,一起研讨其火器营成立的事。 二人漫步在后山,他们身后就是一个山谷,里面正有一批人在那用钉锤等工具,叮叮当当地开凿着什么。 此地就是邹润亲自划定的火药研发基地。 从当前的海上形势来看,快则两月,慢则秋季,迟早水军要和朝廷见真章。时间上已经容不得慢慢研发技术含量较高的火铳了,就连相对简单些的火炮也来不及弄,邹润只好在原始火药武器上下功夫。 例如:火箭和震天雷。 前者是将箭头或者箭竿铸造为中空,内里塞入火药,点燃引线后射出。这样一来,所谓的火箭既有传统箭矢的物理杀伤力,也有火药爆炸时的碎片效应,杀伤力最起码翻了三倍不止。 而后者就是类似于后世手雷、手榴弹的最原始版本,只不过震天雷的个头要比后世手雷大的太多,杀伤力却远不能及,只有在敌人摆出密集阵型时使用效果方能达到最佳。 这两种武器凌振都会造,也会用,甚至除此之外例如火球、蒺藜火球、毒药烟球等之类的已经问世的原始火药武器他都能上手,但是邹润只要前者两种,为的就是将新型黑火药最快列装部队,并在最短时间内加强水军的水上作战能力。 试想一下,海上两船相遇,远距离射去火箭,既炸又烧,等敌船忍受着巨大伤亡好不容易靠近后,我军在对方集结士卒准备跳帮开展白刃战时,猛地扔出去几个震天雷到对方人堆里,那效果,想想就让人兴奋。 “哥哥,黑火药的配方先前我在东京时已告诉过你,但那只是个大概,其实黑火药只是一个大类,它还可细分为引火药、爆炸药和发射药等小项。” 邹润说完一席话,身后的凌振当即来了精神,他没想到这其中的学问这么大,赶紧出言求教,邹润也毫不隐瞒,分别将后世学到的知识掰开了、揉碎了讲。 “一硝二磺三木炭,这只是最基本的配比,想必哥哥先前在甲仗库试制时已经知道了。” 对此凌振缓缓点头,他当初按照这个方法制造出来的黑火药只能当作燃放烟花的材料,用在武器上效果只能说一般。但是凌振就是凌振,他果断在此基础上,不停地更改配方,终于试制了威力巨大的爆炸性黑火药,但也因此遭受不白之冤,陷入了一场政治漩涡当中而不自知。 “其中硫磺配比增加到百分之七十,火药的爆炸可以催发到最大,这样配置出来的成品,用来炸山开矿极好,但是不可用来当发射药。而如果木炭配比增加,火药就倾向于缓和燃烧,就可以制成引火用的引火药,用来大规模放火最适合不过。唯独能催发弹丸和炮弹的发射药需要根据材料特性精准配比,这是个需要消耗大量人工、时间和物资的细活,急也急不来。” “催发弹丸和炮弹的发射药?” 前面的话凌振都听得频频点头,可唯独邹润的最后一句话,凌振似懂非懂,仿佛突然之间有了头绪,但却又不得头绪,登时急切地反问出声: “如何才能用黑火药发射弹丸和所谓的炮弹?” 邹润微微一笑,在山谷边的一条溪流边停住脚步,蹲下身子,寻找到了一片沙地,以树枝做笔,在沙地上写写画画起来。 “此物谓之火枪,可击发弹丸,于百步之外就可取人性命,纵使身着重甲也难以抵挡防御,可惜需要的铸造工艺极高,非一时之间所能得之……” “此物谓之火炮,可将数斤重的实心铁弹发射到数里之外,无论人马,挡之均为齑粉,需要工艺也很高,但比之火枪又稍微简单些……” 号称大宋第一炮手的凌振眼前仿佛打开了一副新世界的大门,一片新的天地在他面前缓缓展开,他的目光紧紧跟随邹润手中的树枝,如痴如醉地汲取着能改变整个世界战争格局的新事物。 不知不觉,红日西垂,晚霞灿烂,邹润直起僵硬的身子,揉着酸痛的腰部,对凌振认真嘱咐道: “今日之言,出得我口,入得哥哥之耳,只是万不可让第三人知晓,后续试验,此山谷将为登云禁地,没有你我的允许,任何人都不可擅自出入。我也会调来一支兵马,专听哥哥节制,哥哥千万切记在心。” “寨主但请放心,此乃神仙之技,法不传六耳,道不传非人的道理凌振还是省得的,往后我当小心行事,从火药开始慢慢着手,缓缓推进,其他的先不管,为山寨水军之战计,自当先将新型火箭和震天雷批量研制出来则个!”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凌振不愧是在官场上厮混过的人,一旦遇对了明主,他的各方面积极性都被激发出来,就连“揣摩上意”这个本事都不教自通,甚至能举一反三。 邹润欣慰不已,朝凌振拱手道: “如此,一切就拜托哥哥了。” 第一百零一章 路遇武松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等到山寨大小事务处理完毕,时间已经来到了政和五年农历二月?。 邹润推算了一下原著中的行程,眼下杨志已经被发配到大名府,说不定正在和急先锋索超在校场上比武,生辰纲这件大事已经埋下了伏笔,自己必须要动身前往梁山了。 在动身下山的最后一点时间里,邹润着手将山寨上下各项事务安排理顺妥当。 山寨步军水军骑军满编在即,战力缓缓成型。新上山的头领都进入到自身角色,各司其职。孙新抓练兵,凌振研发火器,都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裴宣走马上任,巡视诸营,先揪住几个干犯军纪的大小头目开刀,自上而下的整顿手段让全军一片肃然。 顾大嫂协助后勤内务,杨林带着茶叶瓷器扬帆北上,乐和则暂时顶替杨林,以登州为起点,开始缓缓向内陆的莱州、密州和潍州铺售低价优质私盐。 在这期间邹润亲自出马,借着给王师中运送第二批私盐份例的功夫,找到孙立,明人不说暗话,以两百贯的价格,便借孙立的关系勾搭上运河上的一批押运士卒,继而顺藤摸瓜找到负责五丈河河段的漕司官吏,洒出大把的金银后,第一批私盐、味精和海鱼罐头都已从海路运送到指定的运河码头,等待统一卸货装船后就可发往梁山。 为了安全起见,邹润并不贪大。发往梁山的第一批货物只做试水之用,只象征性地装了几艘船,也没安排重要人员押送,尽一切可能控制风险成本,只等这条路趟熟了再加大货物量不迟。 除了这一批货,邹润还命人准备了价值数万贯的另一批大货,这一批则由他亲自押送去往沧州。这也是邹润最近才想到的一条快速挣钱的路子。 说到底都是被缺钱逼的,最近登云山的财政窟窿越来越大,邹润只好绞尽脑汁想尽其他办法。 沧州靠海,而且是柴进的主场,只要跟这位名满江湖的柴大官人搞好关系,沧州附近几个州县的绿林道上可谓平趟,到时候登云山的低价海盐又将迎来一波新的销售浪潮,山寨捉襟见肘的财政状况也会快速得到缓解。 怀揣着这种想法,农历三月的第一天,登云山山脚下杨柳依依,惠风和畅。 一派鸟语花香中,邹润和众人拱手作别,关键时刻,邹渊唠叨的毛病又犯了,免不了要三叮四嘱,各种交待,原定的辰时出发硬是被拖到了巳时。 伴随着气温的上升,最后连马儿都焦躁起来,一会打个响鼻,一会扭头尥蹶,邹润看了看日头,不敢再耽搁。 “诸位哥哥保重,山寨大事全都按之前的商议行事,水军船只不可久在近岸停泊,邹润这便去了。” 言讫,不待邹渊再说,逃也似的跨上马背,在马匹臀部连抽了几鞭,便朝着海边飞奔而去。 众人遥目远送,看着远去的那道背影惆怅不已,唯独邹渊在原地不住地跳脚。 “你们看看!这个不省心的东西倒嫌我啰嗦!全不知俺这个当叔叔的操地甚心,罢了罢了,早晚给这厮说门亲事,俺管不住你,须有人管得住你!” 邹渊说这话时,旁人看着他的眼神都是怪怪的,邹渊兀自还没察觉,直到冷不丁地远处一句话儿随风传了回来。 “叔叔都没成亲,说甚给侄子娶媳妇?” “哈哈哈!”这下邓飞等人再也忍不住,各自捧腹大笑,邹渊顿时没了二当家的气度,老脸红得像个大红灯笼讷讷无言。 海边五艘平底货船早已静静等待多时,等邹润上了首船之后,这支小型船队立即拔锚起航,各自张起一面硬帆,开始向北而去。 船队以海岸线为参照物,在海面行驶数日后到达沧州附近。沧州不是自家地盘,一切都很陌生,邹润命令一切小心谨慎行事,在事情没有敲定之前,船只没有在码头停泊,而是在一处隐蔽海域暂时降帆落锚,自己则转乘小船上岸。 不得不说,柴进的名气端的够大,上岸之后随便找人家一问就知道大概路途,邹润大喜,带着随从快马加鞭就奔柴进庄园行去。 谁知却是望山跑死马,即便有马匹助力,可兜兜转转,行至晌午时分仍然不见柴家庄园半分踪影,没奈何,哪怕是心中再焦急也不急这一会。 回望身后诸亲随,连人带马都颠出了一身汗,邹润便下令到附近找个酒店稍作歇息。可此时已经远离官道,转入了县下边的乡村,一时半会哪里能寻得到歇脚处,派出去的精干喽啰寻了一地,都说没甚人烟,只是前面有个大柳林可供休息。 古代就是这样,没人能顶着屋顶上路,饶你再有金银也不是想住店就能住店的,好在众人身上都背有干粮,柳树林里又能遮阴,又能放马,倒也不算太差。 邹润等打马慢行趋至林内,直到这时方才知道此处当真好大一片林子,前后绵延何止数里? 眼下正值春季,那柳树生长得愈发茂盛,树干斜插,垂下千万丝绦,风转轮回,舞动姿态妖娆,绿莹莹一片海,馥郁郁草木香,当真是上好景色。 眼前盛景美不胜收,邹润一时看得呆了,只觉脑海里的纷纷扰扰尽皆撇去,只剩一片空明自在,这种感觉实在是好极,邹润不由自主的松开缰绳尽情深呼吸,伸开双臂,想要将美好的大自然拥入怀抱。 叵耐这片难得的静谧只维持了不过片刻,便被一个突如其来的人影打断。 只见一个身穿皂绸衫,戴着个白范阳毡笠儿,脚下一双八搭麻鞋的青年汉子,背着包裹,提了杆棒,一头撞进了这大柳林。 甫一进林子,见里面六七人挎刀带剑,面露精悍,不由得大骇,当即纵身往后一退,轻飘飘跃出数丈,托地里将棒取在手中,大叫道: “阿耶!只顾没头赶路,不想此处撞见强人!” 一声厉喝,打断了停留在玄妙自然境界中的邹润,他很是不悦,一双眉头皱起,但是看到对面之人时,却不由得猛地一惊。 好一条汉子! 来到此世已经接近一年,邹润自诩见过三教九流中的千百样人,可如眼前这般的人物他当真是头一次见。 此人身高八尺,春日里披着一件粗糙皂衫却难掩他那高大、匀称和健壮的身材,裸露在外的臂膊虽不甚庙宇中塑造的金刚神像那般粗壮,却好似蕴藏千万斤的力气。一双眼如夜间寒星大放,两道弯眉如铁刷敷上的黑漆,胸脯横阔,有万夫难敌之威风,骨健筋强,如摇地貔貅临座上。 只一眼,邹润断定此人绝非常人。 第一百零二章 此风不可涨 “好汉子,如何初次相见便称我等是强人,愿闻分教。” 面对持棒戒备的青年汉子,邹润微微一笑,止住身边亲随的异动,主动上前说话并且伸出双手,示意自己两手空空。 明人不说暗话,自己本就是登州地面最大的绿林势力,即便到了沧州邹润也不屑于掩盖自己身份,这番话虽未明言却等于间接承认。 “嗯?!” 那汉子闻言两道浓眉皱起,又惊又疑。 他很聪明,短短瞬间便明白了这句话里蕴藏的弯弯绕绕。但可能是头一次见到如此大大方方承认自己强人身份的贼人,也可能是被一个叫破身份贼人所表现出的洒脱自然给触动,那汉子见邹润居然空手上前,反倒一反常态地卸去身上的戒备,收起手中棍棒,但仍紧绷着身体,准备随时做出反应。 “你自是不像,但你的伴当却带着几分强人气息,不过却不甚浓,若非是我撞见,旁人倒也难看穿。” 见这汉应对颇有条理,而且言语满含自信,邹润心中欢喜更甚,毫不掩饰脸上的笑意,继续走近的同时,还笑吟吟地反问。 “哦?旁人看不穿,好汉你如何便能一眼看穿?” 此话正挠到那人痒处,只见那汉将手中棒杆在地上一顿,昂首挺胸,浑身上下洋溢着十足的自信,回答道: “哼哼,原因只有一个,只因见得多罢了。路上似这般的阵仗俺少说也遇见三五遭了,如何能不识得?” “哦?好汉既一路上遇见四五遭贼人,如今看来仍安然无恙,只怕那些贼人如今都不敢再为祸一方了吧。” “那自当然!我武松眼里揉不得沙子!这等为害乡里、专害良人性命的强人撞上我,直有死路一条!俺这杆棒,少说也打翻了七八个败类破贼,那为恶颇深的也结果了两个去!” 此人果然是武松!邹润的猜想得到验证顿时大喜。他不禁暗忖,这等身量,这等气魄,这番豪言壮语也只能出自打虎武二郎之口方才显得妥帖。 可独自大喜的邹润却没注意到,他和武松的一问一答早就惹怒了身后的一干亲随。 准确地说,是武松的回答惹怒了这干好汉。 能作为邹润的亲随下山,无不是登云山数千喽啰里精挑细选出来的好汉,平日里他们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骄傲自豪,对自家寨主更是敬若神明。可眼前之人却当着寨主他老人家的面,居然左一个“强人”,右一个“败类破贼”,不仅倨傲无礼,还张嘴闭嘴要打要杀,当即惹了众怒。 “好胆!这厮敢在我等面前卖口逞弄!” “无礼!须知道站在你身前的是何等样的人,敢这般不敬!” “且拿下这厮,须教他知道甚么才是真正的绿林好汉!” 群情汹汹,没等邹润发话,甚至已经有人掣出腰间的长刀来。 面对邹润身后一群择人而噬的精悍之众,武松不仅不惧,反自哈哈大笑,仗棒来迎。 “哈哈哈,管你等是甚人!在俺武松眼里一般都是强贼罢了,来来来!你等一发都上!武松嘴里若吐出半个怕字,便不是好汉!” 武二郎就是武二郎,临危不惧,处变不惊,面对数倍于己的强人,不仅毫无退缩之意,反倒战意高涨,手中一根齐眉短棍一字横开,摆出了一个攻守两便的凌厉架势。 “放肆!”眼见一场好斗一触即发,邹润再也顾不上涵养城府气度,反而气的破口大骂。 他转过身去,将毫无防护的后背置于武松身前,瞪圆一双虎目,戟指骂道: “怪不得这位好汉一眼便看破汝等身份!汝等这不是匪气未脱是甚么?说过多少次,入了登云山,到了我邹润身边,便不可再行往日行径!良人百姓骂几句强贼,你等就要杀人?难道百姓们骂错了?身正方才不怕影子斜,自己做得正了,百姓夸你还来不及,如何会骂你等?” 邹润对身后这伙能抛头颅洒热血的汉子是爱之深责之切,看来自己还是太过骄纵惯他们了,别人言语上撩拨几句,他们未得命令就敢拔刀相向,说好听点这是有士气的表现,说难听点这就是士卒骄横! “刚刚拔刀者出列!詈骂者出列!”, 深知军纪重要性的邹润意识到,此风绝不可涨! "今日虽然铁面孔目不在,但山寨军法在,依条例,每人责打三十军棍,眼下军务在身,每人先受十棍以儆效尤,余下的二十棍暂且寄下,待回山后自行去军法处领棍。” “全体都有!立即执行!” “得令!” 邹润一声令下,这帮涨红了脸的汉子二话不说,两人一组,分别互相痛打军棍。 大柳林内棍棒的挥舞声,棍肉相交声,还有忍痛闷哼声响成一片。 这一幕叫一旁的武松看得目瞪口呆。 这哪里还是山匪强人,这番令行禁止的架势,只怕是比朝廷的精锐禁军也不遑多让了。 武松哪里知道,邹润刚刚的一番迎头痛骂可谓是骂在了这干人的心头上,算是将他们彻底骂醒了。这帮亲随都是随时能够为保护邹润而献出生命的汉子,平日邹润没少教授他们道理,施给他们恩惠,但是这些措施在笼络人心的同时,也助涨了他们的气焰。 平日在山寨里,除了寨主和一干头领,他们就没没把其他人放在眼里过,这股风气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可邹润经常下山,每次下山充其量就带几个人随行,对这伙人的德行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亏得今日武松一番无心之语点破了这层窗户纸,不然还真是一个暗藏在邹润身边的不小的隐患。 噼里啪啦的军棍声响彻大柳林,邹润面色铁青地看着这一幕。 有寨主亲自监刑,自然没有人敢手下留余力,一组打完,再换另一组。一时之间,军棍随着号子声上下翻飞的模样落在一旁武松的眼里,竟然隐隐有一种井然有序的异样美感。 眼见军法行罢,邹润犹自铁青着脸,余怒未消。 “这十棍只是让尔等长长记性,痛改前非还则罢了,往后若有再犯者,我身边也不必待了,便请下山!登云山容不得你这等人物!” 说完邹润转过身去,朝有些手足无措的武松深深行了一礼,拜谢道: “若无二郎之言,登云山军纪险些从邹润身边开始败坏,此乃防微杜渐之德,邹润在此谢过。” 第一百零三章 时候未到 “你叫我二郎?你认得我?” “你说你叫邹润,莫非阁下就是登州小秦王??” 武松嘴中一连蹦出两个疑问句,反问的语气程度一个比一个强烈。 要说邹润这一年的苦真没白吃,时至今日,他的名声终于是传播出去了,京东东路这一路自不必说,便是河北东路左近亦有传播。当然这其中也有杨林等人的功劳,登云山辖下的几座酒店,可着劲地向来往客人宣传着邹润各式各样的英雄事迹。 尤其是针对行走天下的行脚商人和穿州撞府的行院妓女,没少在他们身上花钱,免费送给他们酒肉盘缠,图的就是他们自带大喇叭的宣传特性,在邹润的授意下,杨林还专门在账目中列支了一笔“宣传费”。 所以当武松知道对面之人乃是小秦王邹润后方才大惊失色,同时也暗道江湖传言不虚,小秦王果然不是普通的绿林人物,登云山也非一般只知道打家劫舍的强人山寨,回想起邹润刚才那番掷地有声的话语,武松不禁顿生敬仰惭愧之情,慌忙下拜。 邹润措手不及,下意识地伸手去扶。 “二郎何故拜我,却不是错爱么?” “小人武松,有眼不识泰山,却才不知是小秦王哥哥当面,多有冒犯,还望恕罪。” 武松今年只有二十五岁,确实比邹润小,一声哥哥,叫得邹润通体舒畅,就像三伏天里喝下了一杯冰镇酸梅水一般舒爽,心中大喜,脸上却还勉强维持着云淡风轻的模样,上前一把扶起。 嘴里仍谦虚道:“如何敢当贤弟错爱?素闻清河县武二郎孝义无双,爱憎分明,是真正的好汉,一身武艺可盘龙伏虎,今日能得一见,乃是平生之幸。” 宋江有很多外号,其中一个就叫做孝义黑三郎,在邹润看来这个外号放在他身上简直是白瞎了,宋江的所作所为与孝义不仅不沾边,反而是背道而驰,孝义二字用在武松身上方才是正合适。 武松很洒脱,也很执拗,他很高兴听到邹润的对他的夸赞之语,认为邹润看人真准,但是邹润越是这样,他就越为刚刚的无礼举动感到过意不去,坚持要行完礼节。 邹润只好随他,等正式行礼完毕,双方这才在柳树林中坐地。 互相一番客套,都从对方嘴里得知来意,原来二者的目的地都是小旋风柴进家。邹润自不必说,此番为的是促成一笔大买卖,而武松则是因为自认为打死了人,走投无路之下方才出来投奔赫赫有名的柴进,企图投托避难。 说到这里,邹润心中一动,熟知原著故事的他自然知道,武松并未真的打死人,只是将那人打成重度昏迷,后来那人又清醒了过来,他有心出言提醒,但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 原因很简单,倒不是邹润想凭此赚武松入伙上山,而是武松前脚打完人出逃,自己后脚就告诉他其实那人没死,这没法解释其中的合理性。毕竟武松打的人又不是甚么江湖好汉,再加上清河县远在河北东路,无论距离登州还是梁山都很远,没法说这件事邹润恰好就知道,所以邹润只好先暂且不提,只等一个合适的机会再说也不迟。 众人在林中歇息一会,互相吃了点干粮食水,便相约共同起身,一同朝柴进庄园而去。邹润教亲随空了一匹马出来,与武松骑了,俩人并辔而行,沿路说些江湖趣事,论及一些枪棒武艺,端的快活。 其间邹润并非没有动过出言招揽武松的心思,这位可是后世号称“天人”的存在,邹润其实早就口水流了一地。但是只细思片刻,邹润就放弃了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 原著中武松之所以入了绿林,上了梁山,那是因为他经历了在柴进庄上受人冷眼、景阳冈以命打虎、豁出一切为兄报仇、为偿恩义醉打蒋门神和报仇血溅鸳鸯楼等一系列的事情。 经历过这些事情的武松和没有经历过这些事情的武松,实际上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前者丧失了至亲骨肉,连续被两个引以为恩人的上官抛弃陷害,受了不知多少苦楚,早就冷了那颗赤子之心,彻底化身为冷面煞神。 而此时的武松,不敢说天真烂漫,却也称得上少不更事,成日里在家乡惹是生非,害得他哥哥武大郎不知吃了多少官司,目前的他还没有参透世态炎凉,也没有看破官场黑暗,尚且对生活有着不切实际的美好愿景。 就像原著中写道,在被阳谷县令参为步兵都头时,武松感激涕零,表示“若蒙恩相抬举,小人终身受赐”,在被张都监巧言蒙骗,设计陷害时尚不自知,还以为遇见了命中的又一个贵人,跪下称谢道,“小人是个牢城营内囚徒,若蒙恩相抬举,小人当以执鞭坠镫,伏侍恩相。” 种种迹象表明,武松是个无可非议男子汉大丈夫不错,但是现阶段他还是对宋廷心向往之,对强盗匪类鄙夷万分,虽然眼下相谈甚欢,但若真个开口招揽,无异于自讨没趣,甚至是适得其反。 于是想清楚一切的邹润重新回到洒脱亲和、云淡风轻的模样,和武松只论风月,绝口不提其他有的没的。 这倒让马背上的武松暗地里松了一口大气。 他是个机灵人,从刚刚自己报出名字后,看到邹润眼中暴出的那团精光就已经猜测到此人有招揽笼络之意,所以他一直很忐忑,生怕邹润忽然就说出口来,届时只怕是要撕破面皮。 武松心中自有计较,即便邹润并不是一般的强人,登云山也并不是一般的山寨。但贼就是贼,武松心中还是以不齿居多,他还有个哥哥等着他回去奉养,心里也怀揣着远大前程,自然不可能在还有选择余地的情况下投身绿林。 可提心吊胆了一路,直到一行人赶到了柴进庄园附近,邹润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仿佛世间万事都引起不了他的注意,从头到尾,不要说出口招揽,就是连蕴含着类似意味的隐晦之语都未吐露出半个字。 一时之间,武松既庆幸,又有些怅然若失,只感觉内心里空落落的。 这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直到邹润身后亲随猛地出声,方才被打断。 “寨主,柴家庄园到了。” 只见不远处一座庄院被一条阔河环绕三面,两岸都是垂杨大树,树阴中一遭粉墙,隐约可见树冠中漏出一角朱甍碧瓦的画栋雕梁。 庄门前修着一条极阔气的阔板桥。 眼下乃是季春时节,万物生长,天气渐热,桥上正好有几个庄客在那里乘风纳凉。 第一百零四章 小旋风柴进 正是日头高照的时候到达了目的地,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此行毕竟是拜见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小孟尝,柴家门第又显赫非常,为了表达对主人家的敬意,即便还隔着老远一段距离,邹润却已带头下马。 也许是武松自觉气氛沉闷有些尴尬,便自告奋勇上前叫门,邹润自无不可。 大户人家规矩多,先去通传一声亦是应尽的礼数,但为了保密起见,邹润嘱咐武松先不可说出自家真实姓名,只说“山东林姓故人相荐,特来拜见柴大官人"。 武松连连点头,表示理会其中深意,随即一路小跑到桥边,朝那些纳凉的庄客施礼赔话。 柴进的庄客鱼龙混杂,其间虽有不少怀有真本事的好汉,可大多数都是名不副实的滥竽充数之辈。这些庄客惯会贬低他人,抬高自己,突出的就是一个门缝里看人。 由于桥边有四周大柳树遮挡视线,加上邹润老早就下马等候,他们并未看见武松身后还有一行人和马。眼见武松年纪轻轻,下巴上连跟硬毛也没有,身上又是一身普通平常的衣物,浑身上下不见半点值钱物什,一副稚气未脱的模样,顿生轻视懈怠之心。 “后生,休得高声,这可是柴大官人府邸,非是你家乡下住处,到此便要小心低语才好。” “再者说了,柴大官人是何等样的人物,哪是你这种初涉江湖的毛头小子想见便能见的,便是想和府里的主管说话时,也要恭顺小心些,哪得这般毛毛躁躁,若真个冲撞了府中贵人端的非同小可。” 一名庄客老气横秋指头论足地说完,桥上一遭庄客都是大笑。 笑声里充满了嘲弄取笑的意味,武松到底年轻,顿时涨红了脸,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可想起自家跑路时哥哥武大郎临了嘱咐的一句来——“兄弟,你去投那柴大官人俺不说甚,可你要记得人离乡贱,只要出了门,便得见人矮三分。你又是想求人收留,既有求于人,便要收敛气性,不可妄逞脾气则个。” 哥哥武大郎千叮咛万嘱咐的话语终究是起了作用,武松强压心中气愤,又赔了一遭小心,这回不仅报上自己的名字,还说后边有位官人是蒙山东林姓故人相荐,特来拜见柴大官人。 后边有位官人?还有故人相荐? 这分量可就大了,一众庄客正暗暗踌躇间,邹润一行却恰好牵马来到。 原来是邹润久等武松不至,又隐约听到前方响起一阵笑声,害怕武松初出茅庐,会因小事和别人起争执,这才连忙赶来。 见邹润一行牵着高头大马,举手投足气势逼人,这些坐在桥边的这群庄客自是不敢怠慢,纷纷上前施礼动问。 “不知哪里来的官人,来我庄上有何贵干?” 邹润微微一笑客气地回礼,朝那庄客拱手道: “在下自山东而来,乃是一位林姓故人相荐,特来拜见柴大官人,不知大官人是否在庄上。” 邹润这么问是有原因的,他深知柴进在沧州产业众多,光类似这般的庄园就有好几处,柴进又是个喜动不喜静的性子,经常在沧州地界四处打猎玩耍,可谓是玩到哪就挑选距离近的一处庄园歇息,有时候想见到柴进,还是需要一定的运气成分。 而今天邹润的运气就很好,根据庄客所言,今日柴进就在这处庄园,邹润大喜,忙请庄客代为通禀。 也许是邹润长相气质甚佳,一看就不是普通人,虽然他遮遮掩掩说是什么林姓故人相荐,连真实名字都没如实报出来,但是那庄客还是依言进去说了,又碰巧柴进有空,那庄客便带路邹润进庄。 进庄的路上,邹润笑着询问武松。 “二郎刚刚是否受委屈了?” 武松一愣,没想到邹润如此心细,但是毕竟还是少年性子,唯恐被别人看轻,武松想也没想地回道:“自是没有,武松刚刚和几位大哥相谈甚欢。” “那就好,那就好。”邹润看破不说破,但是想了想后,还是决定对这个未经风雨、仍是少年心性的武松嘱咐几句。 “二郎休嫌我多嘴,我等出门在外,纵使身上有再大的本事,也要礼下于人。物离乡贵,人离乡贱,这江湖,这天下,不是单凭自身本事就可以横行无阻的。话难听,脸难看,这才是世间常态,有时候光有本事还不行,还得有格局和气度,万不可只因别人一个眼神,一句话语,便无端动气恼怒。” “二郎往后出门须记得一句话——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对待君子,随心所欲即可,不拘俗礼。而对待小人,就要言语放糖,嘴边抹蜜,只拣他爱听的说便是。” 这番话可谓是交浅言深,但偏偏从邹润嘴里说出来却显得那样自然,全没有一丝卖弄经验的烟火气。武松听入耳,恍惚间只感觉这言语就像清河县老家哥哥嘴里说出来的一般,毫无违和感。 离家已一月有余,直到此刻,年少的武松才莫名升起一丝思乡思亲的异样愁绪——他想哥哥了。 行了百十步步,进入庄门,转过廊道,邹润等人直接被带到了前厅,自有仆人过来客气地请入座,并奉上茶水,还贴心地告知柴大官人稍后就过来。 说来可笑,进屋前邹润对武松百般倾心说教,教授为人处世之道,可到头来之所以能有眼下这般待遇,最终还是他们一行人身上华贵的衣着服饰和举止不凡的言行气度起到了决定性作用。 正所谓佛靠金装,人靠衣装,不得不说这一套对待狗眼看人低的小人那是尤其的好使。 会客厅中邹润颔首示意,安然落座,厅中还有不少空置的桌椅,可一干亲随都自觉站在邹润身后,不再发出声音,做护卫状。 唯独武松和邹润一道坐了。 武松下意识地打量着这间宽敞明亮的厅堂,只见内里锦幔高挂,彩屏张护,桌椅板凳依矩摆放,厅堂内四只红漆柱边都立着一个高脚桌,上边都摆着一个瑞兽香炉,不知里面放了何等名贵香料,四尊瑞兽口鼻中正释放出一道道柔和细腻的袅袅青烟,烟雾飘散之处满室生香。 邹润只嗅了一口便觉得精神一振,称赞道:“好香料,好香气。” 房屋四周墙壁上均挂着装裱精致的名人墨宝,墙角处还拜着几盆青兰,当真是文雅惬意至极,不愧是高门大户人家,这是武松头一次踏入这等高雅精致的屋宇,下意识地大惊小怪,惊叹连连。 这副土包子模样引得门外站立的小厮探头探脑地朝里边看,都捂着嘴笑个不停。邹润却毫不为意,兴之所至还指着一些字画跟武松讲述此是哪位大家手笔,起笔用意是如何的有章法、显情趣。 正指点讲解间,只听得屏风后响起一阵步履沉稳的脚步声。 随即便有下人撩起一道锦帘,高声道:“柴大官人到!” 邹润闻声赶紧起身,并在随从的帮助下,抓紧时间整理了一下头巾和衣着,这是宋代会客最基本的礼节,邹润穿越许久早就将这些日常规矩牢记于心,自然不会在这等小事上疏忽。 三五个呼吸过后,柴进打着折扇迈着四方步,踏进厅堂。目光只一扫,注意力就全部停留在邹润身上。 至于邹润身后的一干随从连带朝他拘谨施礼的武松,柴进全都下意识地忽略了。 第一百零五章 赤子之心最难得 时至今日,早已名满江湖的柴进的不知见过多少类的人,上至达官显贵,下至流放罪犯,形形色色直如过江之鲫,所以柴进历来自负,认为自己识人的本领早已炉火纯青。 在柴进看来,邹润的特别,并非体现在其衣着打扮上的富贵,而是他身上那种独特的气质。 邹润气质的特别之处被他的那双眼睛演绎得最好,邹润看向谁的目光都是平等、温和且坚定。说他温润,但是他身上有种显而易见的刚毅。说他君子,但邹润举手投足又自带几分不容置疑,端的叫柴进惊叹连连,惊为天人,这种种异像尽数体现在邹润身上,但却偏偏不显冲突,表现的是那样自然且融洽。 面对这表人物,连柴进也不敢唐突,而是慌忙施礼道: “贵客临门,蓬荜生辉,柴进有失远迎,未敢动闻尊客高姓大名?亦不知是哪位林姓故人相荐而来?” 柴进在看邹润,邹润自然也趁机打量着柴进。 这位名满天下的小旋风果然名不虚传,长相没的说,龙眉凤目,皓齿朱唇,再配上既儒且雅的三牙掩口髭须,论谁看了都得翘起大拇指道一声美男子。穿的也是人前显贵之像,头带皂纱巾,身穿一领紫绣云纹袍,腰上系着玲珑玉带,果然不愧是正儿八经的皇室后裔,似乎能从此人身上隐约窥见一丝周世宗柴荣的风采。 见柴进问及正事,邹润整衣敛容,叉手回复: “小可登州邹润,见过柴大官人,仓促前来,冒用林冲哥哥名讳,还望大官人恕罪。” 柴进今年三十五,比邹润将近大十岁,邹润用叉手礼很是恰当。 “登州邹润?难道江湖人称小秦王的便是尊驾?” “贱名有辱清听,不才正是区区在下。” 得到邹润的亲口承认后,柴进终于动容,他不再端着大官人的架子,而是直接从主位走到邹润身边,伸手把住邹润双臂,眼冒精光,舒眉展目,又上下左右细细打量了一回,感慨道: “青年豪杰!豪杰青年!果是阁下这般人物,方能够做下这许多大事,在江湖上闯下偌大名声。实不相瞒,柴进久有结交拜会之心,无奈山高路远,冗事缠身,几次三番寻思动身未果,天幸今日甚风吹得到此,大慰平生渴仰之念。多幸,多幸!” 撇开话中客套之语,单从头两句的感叹便可见柴进的震撼心情。青年豪杰说的是邹润年轻,豪杰青年说的是邹润有为。在二十啷当岁的年纪就做下这番事业,纵使如柴进也不敢轻视,当下二人重新见礼。 江湖上年青一代的翘楚,和中年一代典型代表的首次见面充满了和谐与美好,今日这番评语传播出去也可为江湖一时佳话。 只可惜厅中武松早已行礼半天,甚至眼下仍保持着躬身俯首的姿态,连身子都僵了,但柴进从头到尾都没朝这边看过一眼,只顾拉着邹润说个没完。 最终还是邹润看不过去,主动出言介绍身边的武松。 “大官人,此乃清河武松,但凡路遇不平之事就愿拔刀相助,最是义胆包天,更兼神力过人,一身武艺放眼天下也少有人能及,只因不合惹了一起官司,特来投奔大官人,因此路上方才得以相识。更有幸一发拜见大官人尊颜,还望大官人看觑。” 说完邹润扭过脸去,假意装作提醒武松道:“二郎,还愣着作甚,快快拜见大官人则个。” 武松早已尴尬得无地自容,自打到柴进庄上已经两度被人无视和看轻,先有庄客出言嘲笑,这回又有柴进视而不见。得亏入庄时有邹润事先出言点醒,此刻的武松方能强压心头悸动,咬着嘴唇,就势再行了一礼。 可柴进目前眼里只有邹润,哪里顾得上一个刚从乡下犯事跑来投奔的毛头小子,也就是看在邹润出言介绍的份上,他这才敷衍似的回了一礼,接着就连忙呼唤小厮上前。 “快快快!今日有贵客到此,此间不是说话之地,且将后堂深处阁楼打开,我要和邹润贤弟去阁楼临风把酒,共叙心中情谊。” “哦对了,还有,将这位汉子引到主管处,吩咐主管安排住下,一应酒食休要短缺。” 柴进说完便不顾其他,拉着邹润的胳膊就往后堂拽。邹润几次想出言提醒柴进武松并非一般人物,想同邀入席,可哪能抵挡柴进那如火盛情,更兼柴进身边的几个主管也都围过来动请,他只能苦笑着看了武松一眼,无奈地被簇拥进后堂。 眼看着自家的寨主被请走,一干亲随立即紧跟相随,一发进入后堂,偌大的会客厅顿时只余武松一人在此。 空空荡荡的清冷感和无人理会的落寞感立时围拢过来,已经初识人间冷暖的少年武松不禁感慨万千。 “没到柴家庄园之前,满耳都是柴大官人乃当世孟尝,如何的礼贤下士,如何的慧眼识人,可今日一见……唉!反倒是邹润哥哥传言不虚,当真是人如其名,名副其实……” “罢了罢了,俺如今逃罪在外奢求庇护,大官人既已收留于我,便是有恩,就不该再争什么长短。若因一时轻慢就行意气之举便是落了下乘,届时只怕会让邹润哥哥为难,去休去休。” 武松终究不是心中狭隘的俗人,他有一颗实打实的赤子之心,只不过之前一直在他哥哥身边生活,未尝人世苦楚。 现在远离他乡,又遇见邹润用言语点拨,武松已经开始能自我适应和调节。自嘲片刻后,他很快恢复了良好心态,摇了摇头,拎起随身包袱走出堂外,自去寻管事的主管投宿去了。 宋时大户人家会客规矩极多,柴家也不例外。 说是去吃酒,但并非直接入席,而是先由小厮引着邹润到一间客房,问他是否要沐浴更衣,得了回答后,奉上热水面巾和干净衣物,里里外外都替邹润尽数换了,这才引着他上了阁楼。 柴进早已等候多时,桌上酒菜齐整,水陆毕备,色香味俱全。四周更是有一遭年轻俏丽的侍女把盏伺候,看得邹润暗暗咂舌。他穿越许久,还真的是头一次经历这种阵仗,封建地主阶级的腐败奢靡生活果然名不虚传。 当然,这种场景只是看着新鲜,却并未引起邹润太大的情绪波动。 如果真的较真起来,这场面未必有后世工程款到账后的土方老板在天上人间会所挥手就让妈妈桑闭嘴,然后直接让一排小姐全都留下来的壮观。 怀揣着这种想法,邹润只是初时一愣,然后马上就云淡风轻地从容落坐,整个人目不旁视,丝毫不受美色影响。 柴进见此,对邹润心中的评价当即又高了一个层次。 第一百零六章 商业战略合作 桌边侍女裙衣及地,莲步款款,手执器具上来斟酒,柴进却将手一挥,示意其暂且退下,自己亲自接过银质酒壶,缓缓给邹润斟满一盅。 酒液状如琥珀,色呈微黄,倾入杯中以后一股奇异馥郁的浓香顿时四散开来,邹润脱口而出,“好酒!” 柴进很感自得,故作矜持地笑道,“此酒名曰和旨。” 和旨、眉寿并称为樊楼酒中上品,每日限量出售价格居高不下,更遑论从东京一路转运到沧州,这期间价格不知翻了多少倍,柴进以此招待邹润,看重之意不言而喻。 只可惜这番媚眼抛给了瞎子看,邹润粗人一个,哪里知道这里的名堂,他只知道这酒香气不错,端起来就连干三杯,却是只见其作为佐菜的饮料。 这幅牛嚼牡丹的模样看得柴进一顿心疼,这喝的可都是成贯成贯的铜钱啊。 很快一小坛和旨酒饮尽,二人不约而同放慢了筷子,自然而然地从林冲身上开始谈论起来。 通过这番沟通,柴进这才知道原来其间发生了这么多的事。 当听到林冲拿着自己的书信上山,王伦居然推三阻四,丝毫不看顾他的面皮,柴进大怒。 “这厮不过是个落地书生,落魄时若非我百般周济于他,他岂能为一寨之主,如此大恩,我写下亲笔书信相荐林教头入伙,他居然也敢推却!” 邹润连忙相劝,又备细说了自己在招揽林冲入伙后,王伦下山带众相辱,这才导致火并,继而众人推举自己为梁山之主的事情经过。 直到这时候柴进方才消气,同时又惊讶无比地问道: “如此说来,贤弟麾下已有两寨?怕不有一二千人马?” 邹润端起酒杯的手猛地一顿,内心纠结万分——要不要把自己还有一个岛,并且麾下人马接近五千的事告诉他? 看着柴进惊讶的模样,迟疑片刻后,邹润缓缓点了点头,算是既未否认也没直面回答。 这并不是邹润有心隐瞒实力,而是担心柴进听完后害怕得吃不下饭。 别看柴进见谁都是一句一个大宋朝亏负了他们柴家,身上怨气重得跟被人抛弃的小三一样。可从开国到现在,柴家的富贵已经彻底寄托在老赵家身上,他们早已是藤蔓和大树之间的共生关系。 真没了大宋朝,谁还会把柴进家的丹书铁券当回事? 不过说归说,自从知道林冲杀死王伦、邹润成为梁山泊主等一系列事后,柴进的亲近意味明显更浓。毕竟有了这些事情打底,二人就不是初次见面的泛泛之交,而是有着以林冲和梁山基业为情感枢纽的“第一次见面的老熟人” 话题当即更深入一步,邹润告知有要事相商,柴进马上挥退侍女小厮,只剩自己和邹润留在阁楼密谈。 邹润将此行的来意和盘托出,抛出了合作意向,为了加大成功合作的可能性,他还命令在阁楼下待命的随从奉上了货物样品。 一共有三样,邹润不慌不忙,一一介绍。 “此乃海鱼罐头,沧州靠海,海中各类海鲜大官人自然不陌生。海鲜者,近海价廉,远海价贵。遑论蟹、鳐这等上品海鲜,就连海里最普通的海鱼,只要出了沧州地界,价格便会立刻翻上数倍,即便如此,等闲人家想买也买不到,哪怕东京城内贵为天子的赵官家,想吃上一口新鲜海鲜也是千难万难。” 海鲜易得,难就难在长途运输上,这是常识。 “远离海濒的达官显贵们,吃到嘴里的海味大都是各类干货,吃前需要用水泡发。大官人乃是此中行家,当知市上贩卖的干货海鲜味道先不提,其价格只是一般,贩运此类货物只能挣个辛苦钱,毫无大利。” “然小弟这罐头里装的海鲜,味道足可比拟新鲜出锅的海鲜!并且只要保存和运输方式得当,这股鲜味可保持半月不散!肉质更是可以一月不腐!” 邹润彻底化身为后世售卖保健药品的金牌推销员,他表情夸张,感情投入,说到最后唯恐柴进不信,现场将一坛罐头拍去泥封,请柴进亲自品尝。 柴进被邹润浮夸的表演整得有点懵逼,将信将疑地将筷子伸入罐头,信手一捞便夹出了一块质地丰腴的鱼肉。 先是放在鼻尖闻。 一股海鱼特有的咸腥味灌进了鼻腔,这说明这个罐头的烹制手法很粗糙,吃惯了自家厨子精心疱制食物的柴进眉头微皱。 他有心放下筷子,但是看着邹润那双瞪得大大的水灵灵的大眼睛,最终还是夹了一小筷子鱼肉,送入了口中。 嗯?柴进眉头突然舒展。 这鱼肉看着不咋地,闻着也不咋地,但却入口即化,舌尖轻轻一抿就可尽数散开,而且还没有河鱼身上带的小刺和杂刺。 舌头上的味蕾更是反馈给柴进一股很鲜!很鲜!很鲜!的强烈信号。 “此物闻着味怪,吃起来倒也不差,不知售价几何?” 见柴进问价,邹润微微一笑表示,“不贵,我登云山的罐头按照鱼类品质的不同而价格各异。这一款鱼肉罐头乃是寻常鱼类所制,定价一罐六十文。” 这个价格真的不贵,宋代鱼类的价格和所在地区有直接关系,在海边水乡,价格自然便宜,沿海地区的台州,北宋后期鱼肉每斤三十文以下。 而一旦长途贩运到外地价格就会倍增,湖北汉阳长江优质淡水鱼卖往江西,一斤近百钱。北方沿海所产的牡蛎,运往江南出售,一枚直千金——即一枚一贯。 当然以上都是鲜鱼的价格,不是干货可比,可登云山的鱼肉罐头,口味介于鲜鱼和干货之间,又有着耐变质、方便长途运输、附送一个陶瓷罐子等显著特点。 最重要的是,无论什么罐头,含盐量都很高! 可别小看含盐量高这一点,这可是大杀器,毕竟一斤盐的市场价可就值四十文呢。 所以说,这么多优点加起来,起售价才六十文,在此基础上再翻个两倍作为出售价和零售价,对于富贵人家来说也只是等闲,对于中产家庭也可以满足其对海中鲜味的猎奇感,在接待重要客人和逢年过节的家宴上买上几坛也并不是承受不起。 当然,内陆的平民百姓可能就无福消受了。 如此一款商品,可以说得上是物美价廉,柴进当即来了兴趣,却老练地并未直接表态,而是指着下一件物品,满是期待地道:“这又是何物?” “此乃味精。” “味精?”柴进当即蒙圈,表示闻所未闻,但是这难不倒邹润,他早有腹案。 只见邹润在桌上摆列的各色菜肴上扫视一圈,随后从中取出一道烩炖菘菜来。 第一百零七章 大手笔 烩炖菘菜,这个名字好听,但其实就是一道先烩后炖的小青菜。 柴府大厨为了这道菜能别具风味,还特意往里加了些陈年腊肉来提味,整道菜的风味因此上了一个台阶,刚才邹润注意到柴进夹菜时对这道菜情有独钟,连续下了好几次筷子。 “请兄长再尝一口这道烩炖菘菜,并牢牢记住当前的味道。” 柴进虽然不解其意,但还是依言照做,再度尝了一次便放下筷箸,静静坐看邹润表演。 邹润打开油纸包,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拈起一小撮粉末,微笑着撒进菜里。随后取了一双公筷略略搅拌,在柴进疑惑万分的目光中,邹润先自己尝了一口,品味片刻后微微点头。 接着示意柴进照做。 “请兄长再尝第二口,细细感受则个。” 柴进将信将疑地夹起一根小青菜送进口中,不消片刻,他就不可思议地瞪大了双眼。 一股从未感受过的鲜味击溃了他的味蕾,柴进迫不及待地拿起汤匙,又亲自舀了一勺汤汁尝了。 这下彻底拜服。 “端的化腐朽为神奇!此物何价??” 邹润还是刚刚那副老样子,微微一笑表示道:“不贵,此物乃是一位佐料,只需少许一些便可增鲜提味,起售价一两三十文。” 宋代一斤十六两,三十文的价格足可买上大半斤盐或者一角普通的酒水。 这个价格注定了此时的味精不会成为后世的厨房日用品,和罐头一样,都不是普通百姓所能消费得起的。 百姓无法大量消费,就意味着市场需求量和消耗量就不会大,那么最终获利就不会太高。 邹润不是没想过压低价格,但是眼下的社会生产力摆在那,出海捕捞海肠子和各种虾米,都要耗费大量人工、船只和网具,后续还要清洗、晒干、研磨等精加工程序,全部流程走下来,其中所含成本注定不会低到哪里去。 所以说,这两件商品在邹润的眼里都只是做大招牌的噱头,他真正想和柴进达成战略合作的产品还是第三种。 可当第三种商品露出庐山真面目时,却教柴进大失所望。 “居然是盐!?” 柴进一脸怪异地看向邹润,他身为沧州地界上的顶级大佬,家就住在海边,海边的私盐生意可没少做,但今天做招待的贵客居然跟他说,要从登州贩盐过来跟他谈合作??? 这跟从黑龙江鹤岗挖煤运到山西大同去卖有鸡毛区别? 要不是眼前之人是邹润,而且刚刚还拿出了两款十分新颖且很有获利前景的商品,柴进早喊人拿大棍打将出去了。 “不错,就是盐。” 面对柴进宛若你是不是智障般的眼神,邹润坚定不移地报以肯定性回答。 “大官人世居沧州,此物自然常见,说不得也私下有所经营,但非是小弟夸口。第一,登云山的海盐不限数量,大官人要多少小弟就能从海路发来多少。第二,不管沧州市场价是多少,小弟的价格都可以在此基础上再低三文放货出售!” 若是单纯的三文钱的利润,柴进肯定会嗤之以鼻。 可盐是百姓的必需品,这是连历朝历代都在实行专卖的大宗货物,其价格可谓全天下透明,很少有人能在不使用行政手段的情况下降低其中成本,或者抬高其利润。 想要在盐上得大利,全靠以量取胜,到了柴进这个地步,少说也得千斤起步。 三文钱自然算不得什么,可一千个三文钱呢?再不行的话,一万个三文钱呢?亦或者十万?百万? 这就不由得不让人动容了。 若是换一个人到柴进面前夸下这般海口,柴进要么会当做其是个疯子,不予理会。要么就会将其绑起来,逼问其削减成本的秘方。 别以为柴进一幅谦谦君子相就是个好像与的,身为一方大佬,在面对巨额利益时,该用强的时候柴进不会有半点手软,不然你真当他没事养着几百庄客单纯为了好玩? 可偏偏说这个话的是小秦王邹润,撇开此人如日中天的名头不说,单论其实力,他手下有两大山头,座下十几位凶名赫赫、本领高强的头领,还有数千听其号令的青壮喽啰。 沧州和登州相通一海之水,又是片帆可至…… 等闲招惹不得啊,只可与之为善,不可与之交恶啊。 柴进暗暗感叹一声,将内心的某种蠢蠢欲动强压下去,换上了一张诚挚的笑脸,再度端起酒杯。 “亏得今天来的是贤弟,这笔买卖,已是做成则个了。” “哈哈,多谢大官人玉成,小弟代手下数千儿郎在此相谢了。若非小弟囊中羞涩已极,也不敢妄自到大官人府上行此商贾行径。小弟本在绿林里刨食,再操持商贾贱业,亦是无所谓,唯恐一身铜臭之风浸染了兄长满堂清气,不胜惶恐,不胜惶恐啊。” 言语上的交锋体现着各自背后的实力,柴进和邹润都是明白人,有些话不用说透,点到即止即可。 一场酒宴宾主尽欢,宾主双方加强了认识,达成了合作。 这充分证明,人和人之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只要有相同的利益,就会催生更美好更深沉的情感。 接着酒劲和热乎劲,柴进叫来负责自家买卖的管事,邹润则叫来一名亲随,几人一同趁机敲定合作细节。柴进的产业很多、很大,当知道载着满满几船货物的船就停泊在海边,柴进当即表示自家恰好在海滨有一处庄园可做为仓库。 邹润大喜,连夜命人前去传令交接。 大事已定,诸事已毕,自当添酒回灯重开宴。 古代由于娱乐活动匮乏,大户人家的一场宴席往往持续数个时辰而不间断,这就好比现代成年人之间的交际,吃完了饭不得去KTV唱个歌?歌唱乏了不得去洗个脚?脚都洗了不再做个SPA? 上面这些项目都进行完了,精力回归,又可以转场进行下一轮。 古代也是这个道理和模式。 柴进双掌轻拍,自有懂事的小厮上来撤去残羹冷菜,重整杯盘,再上酒肉佳肴,同时还叫回来了那波俏丽的侍女回屋伺候。 这个时候氛围就很轻松了,邹润试着提出请武松同来入席,同时询问石将军石勇是否在庄上居住。 已经进入微醺状态的柴进无有不应,当即命人请武松来此,同时叫来一名主管问及石勇此人。 没办法,柴进一者庄子多,二者麾下庄客多,并且后者流动性极大来去自由,除了闯下一番名头的几位庄客,柴进很少记得清楚具体哪一个人的姓名。 问了主管才知道,石将军石勇虽然不在这处庄子,但也在沧州境内,明天就可以唤来厮见。 邹润连忙表示感谢,此时武松也被一名仆役引到了阁楼。 见阁子里如此盛大的招待场面,武松不由得一惊,但随即就目不斜视的进入座位,对那些年轻貌美的侍女看也不看一眼。 柴进见此,这才开始正视武松,他没想到一个乡下青年竟有如此定力,于是开口喝道: “好汉子!来,且饮此杯。” 武松慌忙站起,接过酒水一饮而尽,柴进见其满饮一杯却面色如常,又喝了一声彩,同时命人换大杯子给武松。 “我观武二郎雄健非常,且用此大杯,方显豪气。” 武松自无不可,邹润却出言相劝,“二郎长途跋涉至此,未得少歇,且用小杯酌情便是,待将养好了身体,再换大杯无妨。” 可柴进已经有些醉酒,哪里管这许多,非要命人给武松换大杯,同时还嫌弃场面不够热闹,又叫了庄内几名主管出来相陪。 场面一时喧闹无比,搞得邹润想在柴进面前好好介绍武松一番都不能够,几番提起话头,要么被上来敬酒的主管打断,要么柴进喝得面红耳热,压根就没听清他说的话。 这一幕幕都被武松看在眼里,他端起一杯酒,捧向邹润。 “哥哥爱护之意,武松不胜感激,说来好笑,这世间除了我的亲哥哥,再也没第二个人这般对待武松了,哥哥,武松敬您一杯。” 第一百零八章 义结金兰 邹润笑着和武松同饮,同时拉着武松在自己身边坐下。 “休得如此说,我和你相识相交不过才一日,如何能与看顾你长大的亲哥哥相提并论?二郎休怪我聒噪,你要记得,骨肉亲情才是这世间第一等的事物。往后休要别人对你好一分,你就掏出十分的心来回报他,这世间能值得你倾心回报的也只有你的亲哥武大郎了。” 看着灯下一脸青涩的武松,邹润发自内心地的传授着他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忽然桌边蜡烛爆起一团灯花,邹润眼前一个恍惚,没由来地想起了他的叔叔邹渊。 自己和叔叔,武松与武大郎,都是一个高一个低,都是一个拉扯着另一个长大,相互间的境遇好像没什么两样。心有触动之下,借着酒劲,邹润开始和武松说起了自己和邹渊的事。 “说起来我其实和你相似,我也有一个至亲的叔叔……” 这一说就说的深了,想起邹渊对自己永远都是毫无保留的支持和爱护,以及每次回山和下山时的种种叮咛嘱咐,邹润一时竟湿了眼眶。 而武松也是这时候才知道,原来自己和眼前这位名头传遍三山五岳的哥哥是同样境遇,顿时生出了结拜的冲动,并情不自禁的诉之于口。 “不曾想我与哥哥竟是一般境遇,又是这般有缘,直如此我与哥哥便结拜了罢。” 话一出口武松就觉得不妥,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就拿柴进来说,压根就没正眼看过自己,以邹润的本事和目前的名声地位,只怕在座有资格和他结拜的只有柴大官人一人而已,自己当真是痴心妄想尤甚。 可谁知邹润听完竟然惊喜不已,没口子的答应,甚至一刻也等不及,当场就要拉着武松结拜。 幸亏柴进已经醉倒并被人扶下去休息,不然看到这一幕不知会作何感想。 择日不如撞日,当下便是良辰,对着窗前升起的一轮皎洁明月,二人指天盟誓。邹润年长少许乃为义兄,武松则为义弟。 结拜完毕,二人之间那层莫名的隔阂彻底消散,邹润和武松相视一眼,默契地同时离开喧闹的阁楼,一起走到庄园外的小河边。 时值月上中天,河边柳树依依,树梢和河面都洒满了银辉月色,一阵微风拂过,风景一时无二。 此处夜深人静,邹润当即说出了内心话,开口就是,“二郎,你是清白之身,我自是强人头子……” 此话一出,武松顿时就急了,当时就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可邹润却伸手拦住,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 “我知道你想说甚么,你家里还有个哥哥等着你奉养,休要使性子做事,除非万不得已,我绝不愿拉你入绿林这条道上。我有诸多大事要办,最多两三日就要动身,届时你便好生留在柴大官人庄上,我自会在大官人面前美言,央他好生看觑与你。” “大官人虽乃当世孟尝,但毕竟手下鱼龙混杂,你在此处躲避官司,要学会与人为善,遇见有本事的人要和人学本事,遇见小人也休和他争执,毕竟你只是此间过客,有些事点破了反倒没人念你的好……我走后自会使人替你去打探家中消息,一旦你的官司过了风头,我便使人来告诉你,收信之后,你便可动身回家和你哥哥团圆……” 月下流水潺潺,邹润事无巨细,百般叮嘱,武松跟在邹润身后,听得鼻头一酸,黄豆大的泪珠夺眶而出。 刚刚酒席上武松开头的那句话是正儿八经发自内心的,这世上除了他哥哥武大郎,就真的只有邹润一个人对他这般倾心照顾了。 邹润酒意上涌,感知力有些下降,一时没注意到身后武松的动静,兀自还在啰啰嗦嗦地交代个没完。 这番行径其实彰显了对邹润内心对武松的往后规划的纠结和矛盾。 穿越此世,熟知原著,面对武松这个后世几乎是一面倒好评和称颂的英雄人物,说他没有招揽的心思那是不可能的,但是现阶段就招揽武松也是不现实的,这个事讲究个水到渠成、缘法自然。 强扭的瓜不仅不甜,贸然吃进肚里说不定还会导致窜稀。 可目前不招揽却并不代表就要坐视武松遭遇往后种种刻骨铭心的痛,难道真的要冷眼旁观武松化身成原著中失去至亲、对爱情再不动心,以致于把吃人肉的张青和孙二娘这对魔头视为情感寄托的铁面冷血杀神么? 答案当然是不,其他的邹润没有想好,但其中的底线邹润自会把握,他绝不允许武松这个怀着赤子之心的汉子失去至亲哥哥并且终身不婚。 不知不觉说了很多话,直到庄园要闭门时管家派人来寻这两位,邹润和武松才结束了彼此倾诉,当夜一起回到客舍睡下休息。 第二天邹润起了个大清早,命人取来一些银两,唤过一名柴进庄上的主管,请他觅一位有手艺的裁缝给武松制几身衣裳,那主管眼睛紧紧盯着银子,嘴里却道: “贵客甚么言语,我庄上自有熟练的针娘,直唤来缝制便是,何须贵客坏钞?若吃大官人知道时,须责怪小人没有礼数。” 邹润微微一笑,将银子直接塞进那主管手里,满不在乎的道: “这个容易,此事不教大官人知晓便是。再者说了,天下哪有白使唤人的道理,便劳烦主管理会此事则个。” 约摸二两重的银子入手,邹润的话又一下点在了点子上,一句“此事不教大官人知晓”,那主管便眉开眼笑,连连应承,不消一盏茶的功夫就唤来一个半老妇人给武松丈量尺寸。 武松尚自一头雾水,直到有多嘴的亲随告诉了武松事情经过,武松感动之余又找到邹润询问。 “哥哥给俺做衣裳俺自欢喜,可眼见这针娘乃是大官人府上豢养的下人,且制衣的料子也定是从府库里支取,哥哥身为柴府贵客,直吩咐一声便可,为何还要另给那主管银子?” 此时正逢柴进使人请邹润再赴宴席,邹润正在更换一身便衣,当下抽空笑着回答。 “贤弟所说不无道理,但身为大丈夫,要明白花小钱办大事的道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岂不知那人工和布料都是柴大官人的?这笔小钱实则是给那主管的茶水钱。只因大官人事务繁忙,我走之后你等闲难得一见,届时你衣食住行都要和府中的主管们打交道,此时若不提前打点一二,往后他们虽不敢短你衣食,但终究顶不住他们给你眼色看,或在小事上为难与你。” “更有那坏心术的,你不拿出好处将他,他便在主人面前天天播弄谗言,说你坏话,岂不闻三人成虎和众口铄金之理?” 邹润伸手缩脚,由着亲随给他梳拢头发,带上头巾和更换衣物,这期间的三言两语直教武松矗立在原地,深思良久。 第一百零九章 真实的柴进 邹润更衣完毕,匆匆赶到席间,甫一进门,就有一道黑影拜在脚下。 “小人石勇,见过邹寨主。” 邹润定睛一看,正是多年未见的石将军石勇其人。 再听石勇一番自述,这才知道原来是柴进一大早就派人将石勇唤到了这处庄子,闻言邹润赶忙向上首的柴进投去一个感谢的眼神,同时手上动作不停,将石勇搀扶起身。 “石勇哥哥寻得我苦,江湖上几遭差人打探,不得音信,不曾想却在柴大官人府上安闲快乐。” 此话一出柴进当即大笑,原本心中有几分忐忑的石勇也鼓起勇气敢于直视邹润了。 可不是得鼓起勇气么,石勇和邹渊邹润相识于数年之前,那时候的他们都是好赌之人,结下的交情也只是寻常,可没想两三年后,邹家这对叔侄就像彗星崛起一般,冷不丁的就成了一方大寨之主。 手下十数个头领,更兼有数千喽啰听令,石勇当时听人说了,只感觉在梦里一般。由于双方境况差距实在太大,石勇压根连前去投奔的心都提不起来。后来当柴进派人去告诉他邹润欲请相见时,石勇立刻就动身赶来,生怕错过了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说来不怕大官人和邹寨主笑话,当时小人还兀自不敢相信,以为是庄客出言相戏,直到那庄客三番五次动请,还牵来马匹教快些赶路,小人这才如梦方醒,方知此事是真。” 酒桌上听完石勇自诉心理历程,柴进又是大笑,邹润却端起酒杯,起身接过话头。 “哥哥哪里的话,我等相识于微薄,交情笃厚。我在山寨时,叔叔每每提起哥哥都是难以忘怀,杨林、邓飞二位头领也对哥哥念念不忘。今日缘分到此,权借大官人宝地,也教大官人做个见证,邹润便厚颜延请哥哥上山坐一把交椅,未知尊意如何?” 邹润话音刚落,柴进便连声叫好,不停抚掌赞叹,邹润这席话说得非常给他面子,教他心中欢喜。 “好极好极,柴进有幸亲眼又见登云山再添一员好汉,此乃一桩盛事,当浮三大白!” 石勇内心本就一万个愿意,更何况柴进又说出这番话来,等于直接就定了调子,于是石勇当场就拜邹润为主,称呼也从“邹寨主”变成了“寨主”。 对于这个结果邹润并不为奇,石勇号称石将军,日常只靠放赌为生,为因赌博上一拳打死了个人,逃走在柴进庄上躲避官司。就他本人来说,武艺只是平常,在原本的一百零八将中也仅仅处于下游水平,能成为江湖大寨登云山的头领,也算得上一场造化。 李太白说天生我材必有用,此言不虚,石将军石勇身上也自有闪光点。 相比较普通江湖好汉毫无人生规划不同,此人很看重平台,并且认准平台后就保持百分百的忠心。 原著中石勇先投柴进,再投宋江,哪里门槛高就往哪里钻,专认名气大的投奔,就冲这份不遇明主誓不罢休的心气劲,也不枉他最后成功拜入了水泊梁山。虽然后续没有什么大的功劳建树,但也称得上任劳任怨,后来更是因为战场上搭救青眼虎李云而被方腊麾下王寅杀死。 综合以上几个优点,石勇已经胜过世上庸人大半了,勉强算是可用之才。 对于这么一位不是科班出身,更兼武艺平平的头领,如何人尽其才,邹润早有打算。他不像宋江,不是那块料就不用硬往军队里塞。 眼下登云山的盘子日渐大了,再加上邹润每次回山杨林就在他耳边嘀咕缺少人手,完全可以把石勇放在后勤或者情报系统中使用,毕竟从原著中石勇与宋江在酒店中的对话就可以看出来,此人并非像外表所表现的那样简单,看人下菜碟的本事还是有的,并且遇事也不缺乏勇气。 酒席上柴进和石勇俱是兴高采烈,各自喝得一塌糊涂,却不曾想就在这觥筹交错之间,邹润不动声色就已经定下了石勇的未来之路。 这场酒从早上喝到中午,又是一场酩酊大醉。 看着杯盘狼藉的桌面,邹润不禁摇头苦笑,这柴进是真爱喝酒啊,而且貌似是逢酒必喝,喝酒必醉。 看来这位被宋室圈养的柴家后裔其内心是清醒的,也是苦闷的。不然的话也不至于放着大好年华,正事不干,整天就是喝酒打猎,醉心结交各种违法乱纪的江湖人士。 毕竟只要这天下还姓赵,那么柴家的后人就只能活在宋廷的阴影里。心怀大志、出仕为官、造福一方……这些看似充满了正能量的事,身为柴家子孙,不仅不能做,想都不能想,甚至为了抵消龙椅上那位的怀疑,他们还得想法自污。 等等!自污?? 邹润悚然而惊。 我靠!柴进整天这幅做派不会就是自污吧!他专门用这种独特的方式告诉朝廷,我就是个浪荡子弟,其他的本事没有,就爱耍点小脾气,你们千万别把我当根儿菜啊! 至于柴进成天把赵家夺了柴家江山的事挂在嘴上,看似是在宣泄心中怨言,实则未必不是通过这种方法表示出自己没有什么城府,同时也借此想提醒提醒那些文人士大夫——你们都是读史书的,可千万别把这事给忘了啊。 这特么跟“此间乐不思蜀”好像有异曲同工之妙啊! 邹润越想越有道理,对于有些人来说,遗忘往往就意味着死亡……看来这位小旋风并非表面上的那般简单啊,邹润细思极恐,下意识地看向醉倒在桌边的柴进,企图从他酡红的面庞上看破一丝伪装。 这当然是徒劳之举。 柴进此时双眼紧闭,鼾声大起,哪里能看出甚么端倪。甚至在门外伺候的小厮也注意到自家主人发出的动静,非常熟稔地招呼两名身强力壮的庄客进屋抬人。 时间来到第三日,邹润船队带来的全数货物尽数入仓,虽然还未开卖,但柴进大手一挥,无比豪气地支付了全数货款,并直言若卖得好,以后沧州左近就只能放货给他一家独售。 这自然是毫无问题的,谁叫这年代物流和信息体系不健全,没法搞分销市场,只能搞这种全权经营的包销模式呢,邹润当即满口答应,并顺带提出辞行。 结识柴进并促成合作、结交武松、收石勇入伙,这回邹润来沧州的三大目的全部圆满达成,加上梁山那边还有一堆要事要处理,他早就急着走了。 柴进哪里肯放,死活要留邹润再多住几天,同时示意武松也来相劝,可邹润一刻也不敢耽误,坚称当日就要出门,为了表示决心当场发布命令,令石勇带着所有钱粮和一纸书信跟随原先那只船队走海路到登州复命,他自己则骑马赶去梁山。 眼见邹润去意甚坚,柴进无奈,百般劝解之后只得放行,在知道他是急着去梁山后,柴进命人备下数份礼物,托邹润分别相送林冲、杜迁和宋万,连带其他一干头领也都人人有份。 看着庄客抬出来的大包小包,邹润不由得暗暗咂舌,心道果然人傻钱多,啊不,人好钱多。 这下终于能动身了,柴进带人出庄相送十里才依依不舍相辞告别。 看着被一大队人马簇拥着远去的柴进,邹润收回目光,对身边眼神中流露出百般不舍的武松说道: “送人千里终须一别,二朗便也送到这里吧。经此一别,也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二郎安心在大官人庄上住下,且待我书信告知,你便可动身回家,休得耽搁。” 武松强忍鼻头酸意,翻身下马,拜倒在绿茵茵的草地上。 “哥哥此去路上千万保重。”说完武松又调转身子,朝邹润身后的一干亲随拜了一拜。 “此去梁山相隔百千里地,山高水远,全赖诸位保我哥哥周全,且受武松一拜。” 虽然相处不过数日,但是这些亲随都知自家寨主结拜的这个弟弟不凡,不仅一身武艺惊人,而且为人肝胆相照,所以都大笑着回答: “哈哈,二郎休要如此,以命守护寨主是我等使命职责所在,不消吩咐。” “就是,我等自当理会此事,不肖生受,二郎快快起身则个。” 第一百一十章 路遇时迁 有几名和武松交好的亲随下马相扶,武松却坚持拜完方才起身。 悄悄拭去脸鼻间泪水,武松正打算转身离去,免得被众人看到自己哭花了脸,可不妨却被邹润出声叫住。 “兄弟且慢!” 武松转过身,面带疑惑看向邹润,邹润慌忙从胸前取出一包物什递了过去。 “看我这记性,差点忘了。这是我央人去沧州城里请名医开的一个方子,里面的药材对治疗疟疾多有帮助,兄弟千万收好。” “治疟疾的药?” 感受着手中尚有余温的油纸包,武松百思不得其解,正准备出言相询,却发现邹润一行人早已打马上了官道,此时空余远方的一抹模糊背影。 空旷的大道边,只余武松一人黯然神伤,久久不能自己。 ………… 按照宋代天下诸路的划分,沧州属于河北东路,而梁山泊所在的郓州则属于京东东路。 从沧州到郓州,横跨两路,相隔近千里,途经数十县。邹润一行人沿黄河而上,好在坐下有马匹代步,只用了两天时间就横跨了整个德州,进入了博州境内,期间邹润还抽空在平原县的玄德祠内上了香。 进入博州,头一站便是高唐县,嗯,不错,高俅他侄子高廉就在这当知县(注1),紧挨着河北东路的路治大名府,是一处油水丰厚的所在。 宋代在天下州县的等级划分上延续了唐代的传统,大概划分等级从上到下依次为赤、畿、望、紧、上、中、下七等。其中畿指京城旁边的县,赤指京治之所。除此以外就属望县的级别最高,而高唐县就是这个等级的存在。 按照常理来讲,望县的知县连二甲进士都不一定能得除授,但是高廉一介恩荫官刚刚出仕就可以明目张胆的担任高唐县的正印知县。之所以强调是正印知县,那是因为在北宋末期官员人数膨胀的太厉害,有的地方已经出现了一县之内既有知县又有县令的奇葩存在。 不得不说,在疼自个儿亲戚这块,高俅当真是没得挑。 但吐槽归吐槽,邹润可没心思跟老高家人再打照面,毕竟自己山寨里还关着一个烫手山芋——高鹏呢。 可天不遂人愿,由于出发前柴进硬塞进来一堆大包小包增添了负重,加上长途跋涉,队伍中的一匹马突然发病,焦躁不已,根本无法乘骑。正是赶路的紧要关头,虽然一匹马很是珍贵,但是邹润分得清轻重,自然不可能因为一匹马而耽误大事。 只好捏着鼻子在高唐县内停了下来,寻到一处羊马市,打算先将病马低价处理,再在集市上买一匹好马代步。 高唐城外的羊马市没有像样的房子,放眼望去全是一个个的草棚,每个棚子后面都圈了一大片地方,用木制栅栏围在一起,里面是大量马匹与牛羊。客商看中什么,就会进到棚子里面询价,谈妥价格后买卖双方同去集市里的税务所交钱过税,客商在得到一纸盖着鲜红官印的契税证明后,才能牵着货物顺利走出有土军和衙役把守的羊马市大门。 市场里遍地都是牲口,免不得马粪、牛粪堆积,味道自然不好闻,一个很有眼力劲的亲随当即表示,寨主就别进去了,这件小事包在他们身上。 邹润自无不可,身为寨主事必躬亲乃是下下之举,他很欣慰的点了点头,为了加快办事进度,又派了两个人一起进到牛马市内分头行事。 于是乎七个人的队伍顿时少了三人,只剩邹润和另外三名亲随在外头找了个茶馆歇息,顺便照看余下的七匹乘马和三匹驮马, 这一幕被一旁茶馆中的一个相貌猥獕的瘦个男子看在了眼里。 这男子寻思道:“眼下马匹如此紧俏,这厮们却人手一匹尚且富余,马上驮的又是大包小包,端的不明白财不外露的道理,这番落在老爷的手里,老爷说甚么也要叫他知道个乖,嘿嘿!” 心中计较完毕,此人悄悄付了茶钱,装模作样地走出了店门,其实出门的一瞬间便绕到了茶馆屋后,背贴墙壁隐藏身形的同时双脚快速交替前行,这番动作如行云流水且速度飞快,但却偏偏没发出半点动静,端的厉害。 须臾间来到茶馆外的牛马槽后,借着几十只交错的马脚和圆滚滚马腹的遮掩,神不知鬼不觉的摸到了一匹驮着各色礼物的马匹后方,于马匹间的缝隙悄悄窥望茶馆中的邹润等人。 当看到邹润正和端来茶水点心的店小二交谈时,此人不由得嗤笑。 “嘿嘿,天赐其便,我便只取一个包裹,也够一月吃酒了。” 说话间,那人的一双巧手就攀上了马鞍上系着的包裹,虽然这些包裹栓束的都很紧,却不知怎地在此人手中只三下两除二,一个沉甸甸的包裹就被他取在手中。 到此,这件事本该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可此人偏偏倒霉,他摸索的这匹马好巧不巧正是那匹病马。 病马气性无常,没有了原本的温顺听话,被人在马屁股后骚扰了半天早就焦躁不已,此时二话不说就撂了蹶子。 这无端暴起的一蹄子怎生抵挡得住? 只听得“唉哟!”一声,那名相貌猥獕的瘦个男子登时就被踢个正着,在强大的作用力下,整个人被蹬出去了三五步远,手中包裹更是脱手掉在不远处。 “好胆!哪里来的毛贼!” 这番动静非同小可,邹润几乎是在那人出声的一瞬间就反应过来,下意识地脚下一纵,整个人就好似大鹏展翅一般,从低空中掠出一道虚影,刹那间便从茶馆里跃到那人身边。 那男子亟待挣扎,却怎敌邹润如今身手。 邹润二话不说先飞起一脚,将此人踢出了十米远,然后几个踏步抢进身去,复又一脚将那人当胸踏住,下一秒,一把冷刃森森的寒光短匕就贴在那人脸上。 稍稍一用力,便划拉出了一道血痕。 “好汉饶过时迁性命!”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哪怕自诩为鼓上蚤的时迁从头到尾也只看到一个黑影,此时胸口被一只如山重脚踏住,脸上又架了匕首,他便是有再好的轻功也施展不得。 眼瞅不是善茬,时迁毫不犹豫,当场求饶。 “你便是鼓上蚤时迁?”邹润手上动作一停,看向脚下这个黑瘦男子,心中不禁啧啧称奇。 邹润是自家人知道自家事,穿越后带来最明显的福利就是他的身体得到了莫名的强化,力量敏捷这些常规数据自不用说,他的感知力更是巨幅提升,往常身边有个风吹草动他总是能第一时间察觉。 可偏偏就是此人,居然能在自己近在咫尺的情况下,神不知鬼不觉地解下了偌大一包财货,若非他下手的是那匹脾气暴躁的病马,几乎已经得手成功。 此人当真好身法! 邹润爱才之心顿起。 第一百一十一章 回梁山 “小人正是!小人正是!还请好汉饶恕,方便的话再挪挪脚,小人快喘不过气了,咳咳咳……” 眼见都到这个份上了,这鼓上蚤居然还敢耍巧卖乖,当真是贼性太过,已经到了不整治不行的地步。 邹润眼中迸射出一道寒光,他是爱才,但是他看中的是时迁能将这一身本事应用在正道上,比如替大军收集消息、探听军情甚至是刺杀敌军首领等等,而非眼下这般,整个一混不吝再加赖皮条。 “须得想法治他一治,不然可惜了这块璞玉。” 质地再好的璞玉,不经高手匠人精心雕琢,也只是一块顽石罢了。 片刻之间邹润拿定主意,不仅没有卸去脚下力道,反而愈加用力,这下时迁是真的喘不过气了。 “饶……咳咳……命啊……咳咳……” “你这等人今番犯在我的手里,须教你见不到明日的太阳,看打!” 只一拳,号称神偷的时迁就感觉眼前一黑,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此时三名亲随方才将地上的包裹重新收起,马匹也栓束结束,匆匆赶到这边。 “给此人灌些蒙汗药,捆了手脚,再找个大麻袋装了,一路带回去,我自有分教。” 三人赶紧应命,同时也大囧不已。毕竟在寨主眼皮子底下被小偷摸去了东西,这代表着他们的防卫工作有很大漏洞,甚至细究起来还要回山接受军法处置。 想到这里三人互视一眼,脊背上都渗出一阵冷汗,要知道前番武松的那回事导致他们人人身上都还寄着二十军棍呢。眼下山上新添了铁面孔目这尊杀神,有寨主亲赐宝刀在手,军棍之说当真不是儿戏,每一棍都是实打实的真打啊。 看着地下的罪魁祸首,几人恨心大起,其中一个二话不说脱下了自己的臭袜子,狠狠塞进时迁的嘴里,然后又取了一道绳索,狠狠用力,直到勒进了时迁的皮肉里方才作罢。 这一番动静说起来很多,实则只发生在很短的时间内,加上羊马市又是个喧闹嘈杂的地方,除了茶馆的几个茶客和伙计,压根就没人注意到这边。 茶馆里坐着的都是来做生意的人,求的是财,虽然见到邹润命人绑人,但一来这是正当出手惩处小偷,二来这些人都看见了邹润一行都贴身藏着长短兵器,分明不是一般的普通商人,当下哪里敢做声。 反正也没闹出人命不是?左右犯不着为一个小偷较真。 所以当几名随从将一个大麻袋横放在一匹马的马背上时,这群人赶紧低下头喝茶,权当做没看见,生怕邹润等人注意到了这边。 对此邹润报之一笑,只是施施然回到茶馆,重新坐下喝茶休息,安之若素地等待自己手下办完事回来。 一时三刻过后,病马被转手,又新买了两匹可供骑乘的良马,邹润这才带人重新骑马出发,告别了发生了一个有趣小插曲的高唐县。 离开高唐县境,再往南走两百来里就入了郓州境内,到此距离梁山就只剩大半天的路途了,更妙的是此时就可以乘船由水路进发,无须再受陆路骑马的奔波颠簸之苦。 只是邹润等人虽然舒服了,却苦了时迁。 他先被打昏过去,嘴里又被塞了臭袜子,然后在马背上被颠了整整一天,不仅水米未进,胃里的东西也尽数吐个精光,到了最后,连苦胆里的苦水都被晃出来了。 这还不算完,好不容易适应了马背上的折磨,他又被丢在了船上,可怜这是时迁第一次长时间坐船,梁山泊水域绵延百里,湖面时常会有风浪泛起,时迁晕船的毛病顿时发作,最后连苦水都没得吐了。 即便如此,邹润的亲随也没打算饶过他,这些人知道寨主想给此人一些教训,于是故意变着法地恐吓时迁。 逼仄狭窄的船舱中,他们将时迁从袋子里放了出来,又松开绑缚他的绳索,揭去眼前的黑布。 天可怜见,这是时隔两天时迁第一次重见天日,他近乎贪婪地呼吸着略带水汽的新鲜空气,浑然不知他溅满了一身呕吐物的衣物,此时正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败气味。 “咦!这厮恁的臭,好似一个破了壳的臭鸡蛋!”一名随从嫌弃无比地捏着鼻子抱怨道。 臭?臭好啊,既嫌弃臭,还不快放了我。 时迁在心里疯狂呐喊,脸上也绽放出笑容准备说话。 谁知此时船舱里另有一人说道,“须给这厮洗一洗才好,大王吩咐要吃活人心肝下酒,这般臭不可闻,岂能搬上餐桌?” 甚么!要吃我的心肝?怪不得将我运了这么老远也不处置,原来自己撞在了一伙好吃人肉的强人手里,恁地要将我做菜!!! 时迁如梦方醒,随即亡魂大冒,他张嘴就要说话,可船舱里的几人哪容他分辩,七手八脚地一发拥了上来,牵手的牵手,扯脚的扯脚,将时迁横拖倒拽到船舷边。 二话不说,扑通一下,宛如倒栽萝卜般将时迁掂进水里。 可怜时迁在陆上是草上飞,到了水里就成了吞了铁秤砣的旱王八,须臾间几口湖水便灌进肺里,呛得他死去活来,赶紧手脚并用一阵划拉,却全不济事,眼看就要淹死在水里,千钧一发之际,他只感觉腰间一紧,整个人便被提溜到船板上。 “呼!啊!呼!呼呼……” 这番死里重生的遭遇彻底击溃了时迁的心理防线,他就像一只没了壳的蜗牛,浑身瘫软地趴在船上,身体只剩下求生的本能在不断呼吸着水面上的新鲜空气,心中再也没有其他任何杂念。 “嘿嘿,这番教这厮洗了干净,回去且慢慢的割碎了他。” “就是,届时俺来操刀,敢看觑俺们的行货,俺便要好好炮制这厮!” “哈哈哈!” 宽阔无际的湖泊上,众人畅快大笑,惊起阵阵水鸟从湖面飞起,摇曳着雪白妙曼的身姿直上蓝天,在它们翱翔的身躯下,是一支从水天相接处飞速驶来五只大船。 “快看!是咱们的船来了!” 有眼尖的亲随一眼瞧见,顿时喜不自胜,拍着手、跳着脚窜进船舱里,马上跟邹润报喜去了。 对面五艘船只的甲板上同样人人惊喜,个个欢呼。 “快看,水边探子说得果然不错,那船桅杆上系着的正是一面红旗!那是寨主的座船!” “孩儿们,寨主他老人家回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