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缕时》 1. 重回 北风横扫碎雪,漫天纷飞的白色糊住了行路人的视线,足有脚踝深的脏雪堆砌在坊市的大道上。 坊市尽头的药铺被大火吞噬,黑烟笼罩,让人看不清里面的情景,火势还波及到了一旁的茶肆。 空气里满是呛人的焦糊味儿、和令人恐惧的甜腥血味儿,凛冽的风中似乎夹杂着哭喊的声音,忽近忽远,忽扬忽抑,离近一听,却是火焰打着焦木的声音。 江鸢悠悠转醒,眼前一片火红,脑子里却一片空白,耳膜嗡鸣,如同溺水一般无法喘息。 许久,她才回想起来昏迷之前那突如其来的事故——她家药铺被一群黑衣人烧了,她最先被房梁砸中,晕了过去。 她想爬起来,腿却被死死压住,挣扎不能。 “叔父!大哥!阿弟!六狗子!” 再没一个人应声了。 她缓缓握紧拳头砸着松软的雪地,终于发出无助的呜咽声,被雪打湿的长发就那样贴着她的单衣,糟成一片。 才知晓那些话本里晴天霹雳、劈头盖脸、无法出声的无念无望是何等感受。明明昨日还在和叔父比剑,和大哥逗阿弟玩,还有病客问诊,一切都那么平常。 还有沈一……她还没等到沈一回来看她,她还不想死…… 身子都快冻僵了,痛觉已然麻木,直至听到后面有杂音,江鸢转头便对上一双脏污的手——那双手的指甲里满是褐色干涸的血。 是大哥,大哥还活着吗? 她又惊又怕,动了干涩的嘴皮,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哥?” “哥!叔父他……” 待她看清了眼前的画面,声音缓缓沉下去。 却见大哥趴在地上,双目无神,污血顺着嘴角往下滴,左臂以一个诡异的弧度扭曲着,右手扒拉着江鸢的脚踝。 那力气实在微小。 看着他那逐渐涣散的眼神,和缓慢一张一合的嘴唇,听他发出浅浅的“咯咯”声,听不清切。 没等江鸢细听,就见大哥身后的浓烟中出来两个黑衣人,干净利落“噗呲”一声,一刀黑光闪过,江鸢脸颊上就沾满了黏腻滚烫的液体。 血腥味儿充斥了她整个鼻腔,一块奇怪的东西贴着雪地滑了出去。 ——江逸人已然成两半,上半身被踢出了七尺远! 竟是折返的刺客将人一刀劈开! 不!等等…… 这绝不是真实的…… 不等她带着满腹的恐惧尖叫出声,就感到脖颈一阵冰凉——侧目便见污而钝的寒光在那刀尖上明暗。 “这儿怎么还没死?” “是女人?沈一那小子的?” 江鸢僵住了,脑子转不动,痴痴地盯着眼前那条血道。 ……沈一?他们认得沈一? “听沈一说会点武艺,抓了正好给阁主邀功。” “嘁,你知她深浅啊?要是让她逃了,咱可就没命了,直接杀了吧,你说他会心疼不?” “说乐子,沈一疼女人?” “啧,沈一到底来不来?” “他可懒得来,咱们赶紧完事儿,除了那只匣子,沈一说还有别的没?” ……是沈一吗? 是那个病痨沈一? 她日日夜夜盼着的夫君? 甚至就在方才,她还盼着能从天而降来救她的……沈卿淮。 难不成一切为的就是她母亲留下来的那个匣子? 那两黑衣人戴着面纱,面容看不真切,江鸢却认得他们的衣裳——黑色长袍上印着诡奇的细小花纹,若不是她趴着,根本看不见那衣角上浅淡的花纹。 确是熟悉的纹路——沈一脚踝上亦是这诡纹! 果真,这些都是沈一的人。她早知他冷血、不可能动情……却不知他还养着这群刺客…… 她甚至还为了见一面沈一,想继续活下去,等到他回来——还庆幸他离开药铺已久,不会遭这莫名的杀身之祸。 可他都懒作亲临,懒于动手杀她,一个冰冷的眼神都没给她。 他临走前明明还捧着她的脸说要护她一辈子。 心喂了狗,她感到眼前发黑,五脏六腑都被拧到了一起似的,疼痛难以喘息。 …… 只听一声利刃划破妖风的声音,猛然她腰际一阵冰凉——竟是刀刃改换了方向,直穿腹部,取她性命! 鲜血淌入脏雪,和大哥的血混在了一起,断断续续往外流走。 隐隐的疼痛蔓延开来,直到再法爬起来。 她虽不是好人,却从未害过人,只不过是识错了人……为什么…… 药铺的邪火点燃了整条大桐街坊市,烧了整整三天三夜,直至雪停…… · 漫长的疼痛灼烧了她整个身体,好比毒蚁侵蚀,密密麻麻窸窸窣窣地痛! 这梦的温度有些烫人,就好像她在谁的怀里。 温度加剧了本已冰冷麻木的身体的生息,让她更清晰地感知到性命流逝…… 不对……她在恢复神志! 置身一汪滚烫的泉水,思绪越来越清晰。 只是,快要……快要憋死了…… “……鸢子,生姜放哪个柜?” 那声音十分遥远,轻柔得很,就像是从彼岸传来,硬是要塞进她的耳朵。 “江鸢?” 好熟悉,好安心。 “闷死了?” “江鸢!!!”这声喊话是中气十足,床榻都被震了三震。 江鸢猛地睁开眼睛,鼻尖抵着软绵绵的冬被,被闷得喘不过气。 腹部还有浅浅的阵痛感。 她挣扎着从“被子球”里挤出了个脑袋,大口大口地呼入新鲜气息。 接着她猛地坐起来,眼前是那个熟悉的,乱得叫狗窝都在侮辱狗的……自己的“闺房”。 江鸢能感觉到自己的汗已湿浸了的碎发,划过脸颊,从尖尖的下巴滴落,弄得她痒痒的。 而那个喊话中气十足的男子正站在她的床边,一副活像见了鬼的臭脸,扯着下巴,眉头抽搐着,小心翼翼地问:“江鸢?” 他喊完那一声就泄了气,本就温柔的声音更轻了,按江鸢的话来说,就跟母蚊子似的。 正是方才在她面前惨死的大哥,江逸。 此时,江逸正完好无损地杵在那儿。 “活……咯……” 江鸢一开口,就发觉嗓子卡得慌,掐着自己的脖子使劲咳了两声,苍白无血色的嘴唇轻颤着。 江逸咂咂嘴:“你看看你眼下边那两坨黑的,干嘛,晚上偷鸡去了?” 江鸢没像往常一样怼回去,反而痴痴地张了张口,哑声问道:“江逸?” “嗯,睡傻了?该起床……” “叔父呢?阿弟呢?六狗子呢?药铺呢?沈一呢?”江鸢猛地伸手抓住江逸的手腕,跪坐在床上,语气急切,眼神里满是恐惧。 甚至眼眶中还有泪水在盘旋打转。 二妹平日都是喜怒不形于色,江逸没见过她这副神情,不禁走近一步,蹲下来直视她,温温答道: “老爹陪三弟出去买糖人了,六狗子去买包子,药铺就在这儿,沈……是谁?” 沈……是谁? 莫非,江逸他还不认得沈一…… 霎时,江鸢百感交集,哆嗦着问了一句:“哥,现在是何年何月?” “大林七年,正月初三。” 闻言,江鸢一怔,眼泪终是不受控制,“吧嗒吧嗒”地掉下来,她抓着江逸的手一用力,把人拽进怀里死死抱住,不断低吟:“没死,真的没死……你们回来了……” 江逸被她的大力勒得喘不上气,无奈笑道:“你就天天……咳,梦着我死!小没良心的!我……咳咳,我要告嗝嗝……我没死也要被你,勒!死了!” 江鸢忙放开江逸,粗鲁地抹了把脸,这下眼泪鼻涕全混一起去了。 她红着脸恢复了平常那副霸王样:“被女人勒死,说出去不丢人啊!对了,你来吵我/干嘛?” 江逸捂着脖子缓了半天,才道:“尊重一下您的眼泪吧小姑爷,我刚想安慰你,你就又叫唤起来了?” ……熟悉的话语,这个是真的江逸,这里也是真的药铺。 她重回到了大林七年——十七岁,还未曾遇到过沈一……确切来说,是遇见沈一的那天! 她可以重头来过,过一生不认得沈一的安稳日子——在药铺耍耍剑,抓抓药,学点药理当个小女郎中,或许就这样赖在叔父身边一辈子,不去管那些男女情爱,不必为负心人牵肠挂肚,更不用眼睁睁看大哥在面前惨死,满门成灰。 而眼下的要事,则是杜绝与沈一的任何面见,她家医堂药铺不缺这一个病鬼。 大闹一世荒唐,她感到身心俱疲。 比起杀了沈一报仇,她更想安稳地陪着上一世没能护住的亲人。 越想,泪花越控不住,江鸢嫌哭得丢人,捂着眼睛闷闷地小声喊:“有屁快放,没屁滚蛋啊!” 江逸看江鸢别扭,自己就痛快,忍住正抽抽着往上翘的嘴角:“我就问生姜,在哪儿?” “……右手三列六格,你就不能记一下?” 江逸敷衍地应着,边溜边贫嘴:“你不是记着吗?” 江鸢拿起枕头给他扔过去,刚好被他躲开,砸在门框上。 本以为人走了,江鸢掀开被子要下床去,见门边又伸着那个贱兮兮的脑袋:“真没事吧?我先下去了?” 江鸢难得察觉了江逸的好意,没怼他,闷着声音应了一声:“我没事!” * 她下了床,将藏在里柜抽屉的那只匣子换成高仿制件——江成莲嘱咐过这匣子的重要,提早就给她预备了几个仿制件儿。 睡袍一脱,换了身简单的白色束腰骑装,套件高灯绒领红袍,踩着羊皮靴,把长发高高束起,也不戴发饰,也不携香粉。 平日在药铺懒散惯了,若是江逸不来吵她,她能一觉睡到午时。上一世的这天也是,待她醒来,沈一已经在诊堂候着了。 今日势必要在沈一踏进药铺前拦下他。 2. 闹医 下楼把打好的水提去后院,简单洗漱过后,江鸢坐在自家药铺大门口,闷闷地吃起六狗子刚带回来的肉包子。 正月初三,大雪翻飞,颇有节奏的快刀落案板的“珰珰”声给大桐街坊市作鼓,家家户户窗外的彩灯红纸都还没来得及撤掉,看着红艳艳的甚是喜庆,可惜街上没多热闹。 元日将过,街坊邻居要么累得宅在家中裹着棉被,要么借着元日热劲摆摊张店,街上正来往的大多是没玩尽兴的孩童,后面拖着的大人大多半死不活。 闻名南域的神医江成莲的大药铺子就张罗在这坊市尽头,神医常年“闭关”游走四方,增长见识,常是他家大儿江逸和二女江鸢看店儿。 若是寻着江成莲本人来的,得提前个三两天,砸黄金把神医砸出关。 江成莲就这么被传成了万贯富医。 · 江鸢鼻尖还萦绕着草药的清苦味儿,面朝着热闹的坊市街道,吃了半天,连一个肉包子都没啃完。 面上是在静心养气,脑子里却还是一团乱麻。 街上那些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嚷嚷起来的声响都恍若前世……行吧,本来就是前世。 待今日赶走沈一,往后的日子,她也不再寻着什么恣意了。 普普通通的女子,当是听话安生。 该听叔父的话,别去招惹那些来路不明的行客。 上一世她日日夜夜都被男人牵着心绪,早忘了没有沈一时的潇洒自在。 想到这,江鸢不禁微微扬起唇角,眼里也放了光,把包子两口塞完,从小板凳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拍拍自己的脸颊:日后生计如何,全凭今日之行! · 江鸢为平心静气,提起生灰的毛笔囫囵练字,直待到午时,忽听一阵“呲啦呲啦”的声响,脑子里便蹦出了昨……不,前世的大火,她不自觉地绷紧了身体,紧张地抬头看过去。 ——只不过是个揣着手、被一五大三粗的男人搀着的老婆子,衣角处拖着的铁钩儿在刮雪地的声音。 两个生人。 她暗自叹了口气,不是沈一。 江鸢放下笔招呼了一声:“来抓药?” 老婆子佝偻着身子,掩口猛烈地咳了两声,唇色紫得不似活人。 扶着她的男人约莫三四十岁,糟乱的卷发用根皮绳捆在脑后,一身粗制滥造的毛褐和来砸场子的歹气,张口说的话也冲得很,唾沫星子直飞案台上: “抓什么屁药?江成莲呢?滚出来看看他好儿子给开的什么方子?越吃越病!带俺娘去河东的张老头那儿一看,什么气虚,这他娘明明就是中毒!” 那男人一叫唤,旁边不嫌事大的孩童们就挣开大人的手,凑了过来。这男人分明是来挑事的,又长相粗旷,看着不好惹,大人们不愿掺和,赶紧把自家娃娃牵走,却都躲在不远处看着。 常住街坊的都认得这个小霸……小“侠女”江鸢,长得漂亮,却从没人敢打她的主意——怕被她揍。 姑娘们在她这个年纪都学着梳妆打扮、女红琴书,江鸢却打小偏好武打耍剑。 街坊们都劝她父亲江成莲管教管教,好好的姑娘别养歪了,江成莲却不以为意,嚷嚷着:他养的闺女就他管,谁要抢这个“爹”的身份先和他打一架。 谁不知江成莲也曾是江湖混子? 街坊们骂骂咧咧着好心当驴肝肺,讪讪地走了,只在暗地里嘲弄。在明,江成莲替她闹;在暗,江成莲管不着。 江成莲知晓江鸢面上看着毫不在意,心里却敏感得很,什么事都憋着,不禁有些心疼,就教她基本的防身反抗,江鸢倒是无师自通耍得一手好剑,还能和江成莲对上几招,指尖刀、银针、长鞭也让她入门了。 街坊们与她不熟,心里多忌惮她,面上也客客气气,不多言。 这会儿街坊们一看,挑事儿那男人是外道儿来的,竟直接跟江鸢对着干,这等子热闹事儿叫他们碰上了,谁想看一半跑路? 平常不爽江家脾性的也纷纷出门,躲在那酒肆旗子的后头看。 论谁打赢都是乐子! · 踢馆闹事儿的多得是,平日若是遇上江鸢心情好,便会被揍得满地找牙,若是遇上她心情不好,便得晕头转向四处喊娘了。 但这会儿功夫,光等一个还没出现的沈一就够她烦心了,江鸢才不顺看热闹的意,留了句“等着”,转身往白梅屏风相隔的窄廊去,想找江逸来问问话。 那粗壮的男人偏不领情,扔下他那看着时日无多的病娘,一撸袖子便冲上来,药铺的木板被他踩得“嘎吱嘎吱”直响。 男人伸出油腻的大肉爪,奸笑着直往江鸢后脖颈上抓! 江鸢早听到破风之声,在他手抵上来的一瞬,微一偏头,避开之后,回身就是一拳砸在男人肥肉堆砌的脖颈上。 江鸢生来力气大,虽没让那男人歪了身子,却能教他吃痛大叫一声捂住脖子,引来看热闹的哄笑一片。江鸢也略解心中烦闷,直接将他当作撒气桶,挑眉,轻声细语嘲道:“这点抗造力,还敢来干撒泼砸店的勾当?我倒是怕给你打折了,给药铺多添一个穷病鬼。” 男人恼怒得脸都红透了,眼见着提起拳头又要上来,江鸢退了一步,右手一挥,抖出了指尖刀护在脸前。而这次男人还没挥出拳头,直接膝盖一软趴了下去! 江鸢一愣,以为是最近新流行的什么“走地鸡扫腿”招式,皱起眉头连步后退。 ——可惜,男人只是趴下去了。 他一趴,便露出后面翘着脚的少年,一身上等的白狐毛裘,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束着高高的发髻,丰神俊朗,神气十足! 正是三弟江辽。 男人忙从地上爬起来,这下子脸是真羞得比那猴屁/股还红了,气急败坏:“你又谁啊?踹老子是想找死啊?” 江辽眨眨眼,乖巧的神情在他脸上十分讨喜:“啊?我是谁?我叫江辽。” 男人看着是小孩儿又不好下手,张了张嘴却不知该驳什么,憋在肚子里无力狂怒。 江鸢没忍住,“噗哧”一笑,江辽转过来向阿姐吐了吐舌头。 大哥江逸听见动静,终于从药室疾步穿过白梅屏风的窄廊,来到店堂中央,隔开了江鸢和那眼里冒火的男人:“这是做甚么?江辽你又凑什么热闹?” 江辽翻了个白眼,“噔噔噔”跑到江鸢身侧躲着了。 这下江家三兄妹算列齐整了。 药铺门口成了景点,围了一圈闲人。 江鸢也不端着了,摆摆手,好声好气笑着劝道:“我们只是什么奇病都给治,但劳烦这位老爷好好看看我家招牌,‘问不好不退’!觉着在我家问不好,左走五十步,出了我们大桐街爱上哪儿上哪儿去!” 众人一瞧,药铺门口确是有“问好不加价”、“问不好不退”的木刻对联。 那男人念着:打不过,不能骂也骂不过!于是扯着嗓子喊:“你家破药铺狗郎中耽误俺娘的病,俺可不稀罕退那点药钱,还不够俺跑腿儿!人命钱,你们赔得起吗?!” 江鸢不恼,轻笑一声,正要驳回去,却被江逸伸手拦下了。 “既然是他娘有病,”江逸小声道;“我们先看看再说吧,他娘呢?” “就在那儿呢,门口……” 门口已不见了那老婆子的踪影! 江鸢怪道:“方才还在呢,她能去哪儿?”说着,对那男人喊;“喂!你娘呢?” “谁是俺娘……哦呸……”男人一怔,忙回头去看,果真寻不着那老婆子了。 江鸢隐约有不详的预感,忙大步往门口走:“门口的!看看身边儿有……” 没等她提醒完,就听人堆里一声沙哑撕裂的惨叫!接着,男女老幼叫声此起彼伏,边嚷嚷边朝外边挤开,乱成一团,当真是花果山开朝会,猴子乱窜! 两人冲上去看。 只见刚才那病重的老婆子倒在地上,身体不自然地抽搐着,瞳孔上翻,口吐白沫,嘴唇发紫,似是中毒之症。 周围的街坊终是顾不上热闹了,能躲多远躲多远,却还是不忍心错过这难得的闹事,全挤在墙边儿看。 江逸算三兄妹里识点病理的人,忙蹲下去点了她的穴,却丝毫不见好,只能一手按住她的脖颈制住人,一手去探她的脉相。 那个闹事儿的男人趁乱想跑,刚挤出药铺大门,就让人扯着衣领拽住了。 转头一看,竟是个比他还高大的胖汉,破口大骂道:“你们一破药铺到底多少……多少……” 不才,那是药铺打杂的六狗子。 “深藏不露是吗?”江鸢淡淡道;“不过是些鄙俗的三脚猫武人,这位老兄未免太看得起人了。” 男人心中郁闷了,他好歹是山贼下来的,竟叫一群柔弱的郎中给欺辱了! “别贫了!”江逸抬起头,额头上满是汗珠,神色焦急,攥着老婆子的手腕青筋暴起,十足用力;“她到底是不是你娘?” 男人一怔,旁顾他处,不好吱声。 江逸心下了然,恼道:“我没见过这种脉相……你给她喂了什么奇毒?” 男人尴尬万分,抠抠索索硬是不说,六狗子一脚踢在他后膝上,让他再次双膝跪地,怒吼道:“说!” 男人却瞪大了眼睛,叫着: “小心!” 江鸢扭头一看,就见江逸身下那老婆子猛地挣脱束缚,跳了起来,直扑江逸而去! 江逸虽不练武,却反应极快,翻身往旁边滚,恰好错过。 老婆子脖颈上蔓延着奇怪的黑色纹路,耷拉的眼皮掀起来,浑浊的眼睛诡异地凸出来,占了半张脸。 江鸢不禁想:这老婆子年轻时也是个美人。 老婆子现下失了神志,可管不着美不美,又一次起身朝江逸挠过去! “有完没完!”江逸骂着,后退一步又避开,却不承想这老婆子手抓不着,改用牙齿去咬……也不看自己有没一颗好牙,用着满口漆黑焦黄往上啃! 江鸢才意识到危险——这让人发狂的无名毒若是会传染…… 前世那些淌血的画面如洪水般涌入她的脑子,恐惧的大火,焦灼的味道,还有……一刀斩断的身体…… “阿哥!”江辽从江鸢身后迈开腿跑过去。 连江辽都知晓要推开江逸,而她身子却僵直不能动,神色呆滞,呼吸不能,只觉得眼前阵阵眩晕…… …… “起开。” 忽然,一个熟悉又陌生的的声音传过来,清冷中带着沉稳,又温和悦耳。 那个熟悉的声音…… 那个人? 江鸢瞳孔皱缩,却见一抹刺眼的刀光。 猛地清醒过来,抬头去看时,江逸已经被人掀到了江鸢脚下,还好是毫发无损,稳稳地膝盖持地,跪趴在地上…… 翘着屁/股,怎么说都有些不雅观。江鸢将江逸扶起来,又拉着三弟江辽退后几步,躲在廊后的暗处。 江鸢抿了唇,狠下心抬眼去看那“从天而降”的青衫公子。 他并未束发,手持冷白弯刀,长发如墨般披洒,寒风携雪忽起,将他单薄的青衫外衣翻飞,没有再多余的装饰,只有腰侧系了个白色的酒袋,挂着朴素的木刀鞘。 街坊上藏在暗处偷看的人皆着厚实的棉袍,只他身形萧萧,轻身立于白茫茫之中,对北风扬起的碎雪视若无睹。 反手将长刀一甩,乌褐血滴从洁净的刀尖滑下,滴在脏雪上。他一脚踩着那老婆子的右手腕,微微俯身,手按住了她的驼起的背,将她制服在地。 抬眼时透露着些许冷郁的气息,容貌过分俊丽,这张脸……曾爱慕过、痴恋过、抚摸过的容貌。 尽管没了初见欢喜的新鲜,多了负心灭门的委屈和仇恨,还是不由得让她呼吸一窒。 千真万确,是沈一。 3. 有意 积石有玉,列松如翠。 ——当年江鸢翻了几日晦涩的诗文,才寻出了这么一句赠与他。她不读文理,看不懂,却觉得与他甚配。 一见倾心,也多亏他那张王世公子般的美人脸。 可江鸢如今只觉得那一身清雅的人,却浑身充满疯犬的血腥味儿,令她可惜。 在一旁看热闹的见着了想要的,顿时起哄“好好好”,都想离近了来看这“大侠英雄救美”,全然不顾危险——大侠在此,还有何危险?难不成一个老婆子都制不住? 还真制不住! “别过来!”沈一轻喝一声,将那兴奋得跺着小靴子跑过来的小孩儿推开。 此老婆子非彼老婆子,被那奇毒制得身骨矫健、力大无比,被沈一踩住的手猛然掀起,翻折过来,握住沈一的脚腕,将他一拽——沈一手撑她背,借力在空中打了半个旋,在她正前跪地,扔了刀,掐住老婆子的脖子,只听“喀喀”两声,许是叫老婆子断了命! 小孩儿被吓傻了,扑通一声跌坐在地,“呜哇呜哇”大哭起来。 “杀人”在药铺门口可是大忌,短暂的沉寂后,叫骂声此起彼伏。 沈一并不多言……不,是一言不发,眉头紧锁,盯着已然翻了眼的老婆子。 果真,晃神之际,那老婆子突然折了胳膊,纤弱的五根皮包鸡爪向那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孩儿抓去。 沈一反手去拦,掐着脖子的那只手却松了点力,让老婆子逮住机会,脖子直转了大半个圈,张口咬了上去! 就算恢复神志,这脖子扭成这个模样,也活不了了。 论谁都无法料到这变故,他忙用另一只手去抵,却被她啃在虎口,那一口酥脆的牙嘎嘣作响,掉了两颗,沈一的手也见了血。 沈一眼神微冷,眉头皱得更紧了,道了声“对不住”,握住窄袖中划出的短匕首,在她脖颈上轻一扫,再一扎,老婆子霎时像被无形针钉在了原地,剧烈晃动挣扎着,却再也挪不动一点。 不消片刻,老婆子便没了气力,抽搐着的四肢也停了下来,仿佛是累了,沉沉睡过去。 但这次除了小孩的母亲,没人再敢轻易围上来——谁知这老婆子还会不会暴起。 小孩儿被母亲急匆匆地抱走了,沈一拔了匕首,擦抹掉上面的血,又用修长的手指抚过老婆子的脸,帮她阖上了眼皮。 应是死了。 躲着的人一时不知该叫好还是不好,干脆憋着不吭声了。 沈一却捂着嘴咳了起来,越咳越烈,放开手时,上面满是骇人的血——乌褐色,和那老婆子的颜色无差。 众人皆道:这是被咬的那一口染毒了! 都道是“不怕毒上人,就怕上的是高人”,一个时日无多的老婆子中了这毒尚能与“大侠”相对,那“大侠”中了毒,岂不是整个坊市就等着死翘翘了! 顿时,乐不出来。 沈一缓了缓,才微微起身,转眼看向药铺的窄廊尽头。 江鸢正对着他的目光,淡淡的,尽量藏匿了里头复杂而汹涌的情绪,默默挡住了后面的一兄一弟。 她也没想和沈一斗——跟沈一那种刺客,她没有胜算,斗了也是满盘皆输,赔光底裤。只望他不要再做招惹。 “没事?”沈一看向江鸢的身后。 江逸站出来拱手行礼:“无妨,多谢公子出手相助,那公子手上的伤……” 也对,现在的沈一和他们当是偶遇……只要不拉近关系,一切都如常就好。 但又不能与他结怨,实在难办,只能做到不多掺和。 “哥,留他不得。”江鸢小声道;“咱们见的疯病邪毒还不够吗?万一他暴动起来,谁还牵得住?” 江逸眉头一皱:“可……”还没说完,就听远处一个女声喊着: “要不……快给他诊些药,他那毒不知多久会发作,让他离开吧!” 江鸢松口气,心道“谢谢嘴替谢谢嘴替,我全家性命了可就在你嘴里了,快多说几句!” 抬头一看,居然是方才被救的小孩儿的母亲,慌张的神色还没褪去,就想着要将人“扫地出门”。 众人皆知这有些不妥,却知自身性命远比谢辞重要,纷纷应和着:“是啊是啊,万一发作,整个街坊都拦不下,可怎么办啊!” 沈一本当是百口难辩,但他不作辩解,甚至面色如常,仍是一面冬日的冰水,只是吐了口气,缓慢收刀。 江鸢木着一张脸,瞧他也有良心喂狗吃的情景,心觉痛快……但依他冷淡的性子,恐怕根本不以为意。 沈一又咳了两声,转身往外走去,周围忙给他让出了一条宽道,念着能离多远离多远。 所有人都在纷纷扰扰往外挤,却有个个头高高的姑娘逆着人流走出来,放声道:“这世道就是因着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人才变成这样!若不是这位公子出手相助,这儿的人能逃几个?” 沈一眼睛一亮,忙抬头扫过一众怕生怕死的人,目光终顿在那姑娘身上。只是微一顿,神色变化莫测,多了几分落寞,神色暗了暗,看着怪揪心的。 江鸢皱了眉,奇了怪了,怎么有人替他说话,他反倒不高兴了?就喜欢被骂? 沈一有些变了。 听了这姑娘直戳心窝的话,看热闹的人个个儿最后的良心也打算喂狗了,争相骂起来—— “他若是待着这儿,那方才救下来的人岂不都白费功夫了?公子小哥,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是啊,年头奇毒最多,这知道会不会因一人掀起躁乱!咱们放他一路,不是为了他和乡亲们两全其美?” 江鸢心道:屁!谁道的两全其美,分明是寻着借口感动自己。 这可是对着沈一。 ——她看着,只想叹口气。 前世自己将沈一捧在手心都怕化了,就算如今被一霎的仇恨冲毁了温柔,冷静下来时,她居然还是有些心疼。想强迫自己默念天道好轮回,心里却痛快不起来。 这情谊总归是藕断丝连,她深知得慢慢适应“沈一罪该万死”这个定义,从身到心地恨他才行。 正替沈一难受着,旁边被六狗子拖住的、来砸场子索钱的男人忽然也良心发现,吼道:“你们他娘都放屁!人说了,俺们这儿是什么奇病都给治,咬不到你们身上你们不知道疼,他这病啊,俺们是管啊……唔唔……!” 江鸢感到眉头不自然地抽搐了两下,霎时把那点心疼扔到脑后,眨了眨眼,毫不客气一巴掌给那男人扇过去,又捂住了他的嘴,朝他露出“善意”的微笑。 她忍着再一拳打上去的冲动,压着声音温和地说:“我就问问,谁说的我们什么奇病都给治?” 江辽见状,抓着阿姐的衣角,跟着姐姐叫唤:“呸!谁跟你是俺们啊?” 那男人被江鸢神情给吓着了,缩着脖子:“不是方才……你说的啊……” ……好像还真是。 就问,这时候嘴替什么?!要害死人能不能痛快点! 这泼汉现在倒是想“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怕是纯心和她过不去! 好在沈一看过来之前,那个替他说话的好心姑娘又开口了:“不必勉强,你们不收他,我收!不就是会问病吗?你们这种人,愧为医者!” 江鸢吊着的心猛然放下:求之不得! 江鸢压下嘴角的弧度,行礼笑道:“那便谢过姑娘了,你家小郎君若是犯病,你可得看住了啊!” “小郎君”可不是谁都能叫的。看热闹的又“喔喔~”着起哄,那姑娘自知被调戏了,羞红了脸,上手扯了扯沈一的袖口:“喂,跟我回去吧,我娘也懂些医道,让她给你看看。” 江鸢心里痛快了——不仅把人给轰出去了,还给他找了个能牵制他的姑娘。 这姑娘或许会像上一世的自己那样,看沈一是哪儿哪儿都好,最终连他是做什么的都不知晓,就说着要非他不嫁。 只希望……沈一别祸害这好心姑娘。 本以为这场闹剧结束了,江鸢手心的汗都湿了袖口,胡乱一抹,就要蹲下去收拾这老婆子的……尸体。 她上前,蹲下探了探老婆子的鼻息,确信已经是凉透了,才叫江逸找东西来取血试验。 本是来闹事儿的男人也不跑了,就坐在地上贴着那老婆子。 江鸢掀了眼皮,瞅见他撇着个嘴,眼睛红红的,似乎在郁闷。 倒也不是坏得无药可救,只可怜了这不知从哪儿来的老婆子。 江鸢淡淡抬眼,那些热闹看完作鸟兽散的人——陪孩童逛街的接着半死不活,买商货的接着讨价还价,小商贩们接着瘫在躺椅上,等着还没他们腰高的小娃娃来照顾生意,还将这主义奉为守株待兔。 都一个样啊…… 她转眼去看另一边,却见沈一正与那好心姑娘说着话,还没离开。 如果没记错,这姑娘应是“十里香酒肆”的赵媛儿。 远看赵媛儿眸中流光闪烁,面上潮红,一看便是春心萌动的可爱模样。 自己当年……大概也是这般。 而如今又想着让沈一滚远些,又想要多看他两眼……上辈子沈一留了张“莫寻,静待——沈”的字条后,直到她死都没再现身。 看两眼,把对他的热忱耗尽,再把失望攒够,也好过突如其来的恨意。 她都不愿去理清那些纠缠的线索……怕自己上辈子真心全付给了疯狗。 其实沈一的刺客身份她早有察觉,但不知哪儿来的自信,就敢说:他是我这边的! 没想到自己也是沈一任务中的一环,且是一颗必定要灭掉的棋子。她宁愿相信,他们有过两情相悦,自己也不算傻得彻底。 · 正想着,那赵媛儿低下了头,似乎不大高兴。 江鸢还没看明白发生了什么,扒拉着眼皮探个脑袋,正要细看,却见本来背对她的沈一蓦地转了过来。 被逮了个正着,她却忍着没移开目光,扭着一股“反正你不认识我,谁怕谁啊”的泼野劲儿,眯起眼睛朝他笑了一下,自以为又讥讽又冷漠。 不知道是这表情做的不恰,还是被沈一误错了意,沈一捂着半张脸,边咳边走过来…… ……还真有那病弱美人的味儿。 江鸢唇线都崩直了,面上毫不在意,心里紧张得砰砰直跳。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她就不该好奇去看! “公子……”江鸢起身把他拦在店堂门口;“我这儿不收染疯狗病的病客。” 按理说,以沈一那种清高的性子,就该潇洒离去,不计较不拖沓。 可沈一却又猛烈地咳了几下,仿佛肺都要让他咳出来了。 江鸢:“……肺痨更不收,说些不好听的,可别传街坊的邻居。” 沈一放下手,抬眼时分明有一抹凶狠,不同于平日他装出的那副“病弱”……连那双淡薄的眼睛都显得深刻了许多。 江鸢闭了嘴,心里有些怕,怕激怒了他,提早戳了蜂窝,害死全家。 她已经不是以前那个痴心傻姑娘了——沈一可不是普通的小白脸,不是“虚张声势”,更不能随意惹。 “……”沈一看到她局促地站直了些,抿了抿唇,忙眨眨眼敛了情绪,过一会儿又张了张嘴,却还是没说出话,只尴尬地和江鸢面对面。 沈一长得高,江鸢看他时得仰起头,看久了脖子酸,又听不见他好好说句话,更心烦了,却不太敢直接赶他,矛盾之下简直想逃走:“那个,见谅,我们也治不了哑巴。” 说罢转身就往窄廊去,还有个尸体等着她……忽然,手腕一暖,她慌乱地转身去看,竟是被沈一抓住了! 江鸢猛地甩开,退了一步,警惕地看着他:“你做什么?” 这一世她和沈一没有任何多余的交集,沈一不该这样自讨苦吃…… ……还是说,沈一早已抓住了目标? 叔父曾说过母亲的身份特殊,但留下来的东西定要作平常之物对待,否则将引来杀身之祸。 沈一的“主子”看中了她母亲留下来的宝匣,派有先天肺病的沈一来探查盗取,而沈一回去禀报,上头便派人来搜捕围剿——如此简单的逻辑。 ……若不是前世她动了心,或许也没那么多情仇,只是沈一的一次任务罢了。 什么“远离沈一就一切太平”,“成败在今日一举”都是她自欺欺人的虚话! 这意味着,从一开始,沈一就抱着目的来接近她们药铺,根本不是巧遇?! 霎时,后背便湿了冷汗,感到气息困难,她看着沈一那假惺惺的温弱的眼神,都如临深渊,如坠冰窟! 4. 毒士 沈一被她甩开了手,自己也怔了一下,随即退后一步,俯身连道失礼,语气中倒听不出歉意。 无妨,沈一一直如此,冷淡,高傲,重礼节。 江鸢默默收回手,调整了态度,微微行礼,客气道:“无事,公子请讲。” 沈一眉头轻蹙,这会儿的情绪倒是比方才的道歉丰富上许多,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他总归是交代了寻药铺的缘由——和上一世无差,来请江神医看他这先天肺病的。 沈一的肺病是真,拖时间治不好也是真,中的“毒”不会传人更是真。况且他还救了江逸,没理由不收他,只不过…… 江鸢背在身后的拳头握紧了些。 她有个大胆的想法——沈一既是冲着她来的,没法避开,那她便先下手为强,这是她唯一的选择,也是重活一世唯一的优势。 先下手为强……要杀了他吗? ……怎么有些,下不去手。 面对冷血的刺客,她不仅是没有几成胜算,还于心不忍…… 若是她太过紧张,“沈一发觉母亲留下的宝匣”就是个乌龙,那么收留沈一也并非不可。 物极必反,她不可矫枉过正,引人怀疑。 既然是要留沈一,那便留个好印象吧,往后走在刀尖上,起码得和沈一处好关系。 否则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江鸢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再看向沈一时竟有些心虚,又生怕被他看出来,回一句“诊堂找大哥吧,我说了不算。”而后引他去诊堂。 ——江逸那种“圣母郎中”,就是绝症了的病客也会被他留下来。 · 隔着两扇屏风就是诊堂,还隐隐能听见江逸和沈一的说话声。 一个大下午,江鸢都心神不宁,取了老婆子的血坐在药室,旁边椅子上绑着那个闹事儿的男人。 江鸢把污血汲净,剩在药水中的是一小片淡绿色的“油”。 她细细比对了江成莲收攒过的所有奇毒——一个都不对。 白忙活一下午。 江鸢把那“毒油”乘好放起来,转头就见安然睡着个胖男人,还乐呵呵地咂着嘴,看样子美梦做得正好。 江鸢正愁怨气没处撒,见状,抬起一脚将那椅子踹翻,让那男人做着梦摔了个狗吃屎。 男人“嗷哟”一声,方才缓缓转醒,睁眼发觉自己脸着地,鼻尖都被压扁了,似乎是没反应过来,又扭动了几下粗壮的四肢,张着嘴巴就呜哇哇叫着:“杀人啦!” 江鸢眼疾手快,抓起一旁的臭抹布塞进男人的嘴里。 隔壁诊堂的江逸喊了声:“给他留口气!” 江鸢生怕他带着沈一过来这边,忙喊回去:“留的气儿够他活到叔父回家了!” 趴地上的男人猛一抽搐。 江鸢蹲下去,叹口气:“老兄,还叫不叫?” 男人忙摇头,眼睛瞪得老大,想看头顶的江鸢的神情。 “太丑了,别翻白眼。”江鸢给他把抹布扯了,扔一边去,嫌弃道;“好臭,你几天不喝水啊?” 男人都快哭了:“我不是……我……明明是那玩意儿臭……” 江鸢单手把他连同椅子扶起来,自己坐到一边去。 “老兄贵姓啊?” “……呃,小姑爷,俺叫文大懒。” “文大懒……我问你,方才那是你娘吗?” “呃……不是。” “她那是中毒,不是病,自己知道不?” “呃……” “别呃!”江鸢无奈地摆摆手,说;“饿什么饿?文老兄,问题答不完,可不给吃饭。” 江鸢看着像是很疲惫,一放软声音,整个人都显得温柔可爱…… 文大懒猛地甩甩脑袋:温柔个屁! “呃……不是,好好,她……” 文大懒眯了眯眼睛,一脸别扭,扭捏着说了:“俺其实是柳州来的,本在旁的文山上做……做点小生意,前几日遇上个长得蛮体面的公子,叫俺带这老婆子来找江成莲,说着把人送到就成,俺这一路又遭贼又多灾,没吃得上饱饭,念着这药铺……要脸,出手阔绰,还能捞一笔……” “要脸?”江鸢抱着臂,眉头抽了抽;“哦,那今日搞成这模样,就是我们不要脸?” 文大懒忙道:“不不不!是俺没脑子!点子毒,脑子笨!” “接着说。” “那体面公子让俺送到了人就去找他要赏金,可……” 明白了。 有人故意要将这老婆子送到药铺,“闹事儿”只不过是这文大懒脑子抽了,节外生枝。 也多亏了这根“枝儿”,让她摸着了线索。 是沈一派人来试探,再来救场? 所以关这毒什么事儿? 上一世的正月初三,她也未曾听说过有个老婆子在街口暴起。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江鸢揉了揉太阳穴——不行,太乱了,还是理不清。 今日的闹剧想必已经传遍整个大桐街了,文大懒口中那个“体面公子”又不是傻子,肯定不会暴露自己,来给他交付酬金。 江鸢:“那个人的面容,记得吗?” 文大懒眼睛一亮,点头如捣蒜:“晓得!记得可清楚!俺给您画!” “画?” 文大懒傲气地扬着肥脸:“俺爹生前是卖画嘞!” 江鸢挑眉,旁边拿了布纸和炭笔:“喏,画好了给你烧肉吃。”说着就起身准备去烧火做饭。 “诶诶!小姑爷,俺这手……” 江鸢一拍脑袋,差点忘了,文大懒还绑着手呢!她喊了一声“阿弟”,江辽应声从二楼下来,扒着屏风,眨眨眼。 “把他手松了。看着他画,别让他跑了。”江鸢瞅了眼松绑后,就对着江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文大懒,不禁轻笑道;“文老兄精神起来了?阿弟,可别欺负人啊。” 江辽乖巧地站在一边:“阿姐尽管放心。” 文大懒:“?” 实话说,江鸢还挺不放心的。 · 江成莲不定时日回家,昨日回了,今一大早带江辽去买流水商贩的糖人,听闻越州城榜首歌姬正备游街,便把江辽扔回药铺,一溜烟跑去了。 今晚大约是不回来了。 江鸢正烧着五个人的饭,还琢磨着要不直接给沈一投点迷/药,再把他绑了审问…… 行不通啊,谁知那沈一是哪类刺客,若精通药理,一口尝出了不对…… 来试试谁先毒死谁? ……罢了,先探查探查,再从长计议。 扑了火,江鸢去后院提水。 正郁闷着,闷头闻见一股清苦的药香味儿,没承想一头就撞进了人的怀里。 挺疼的…… 但那种熟悉的特别无可比拟。 不会环上来的手臂仍然虚掩在她身侧,仿佛是少年的手足无措。 她不抬头,知道是谁,鞋底却像被粘在地上似的,论她用多大的气力都无法退上一步。 “姑娘小心。” 已经一年没听他叫过自己姑娘了。 那时候沈一还常驻在药铺,不出远门,整日陪着她瞎胡闹。 与其说是陪她闹,不如说是她在叨扰,他在受着。沈一不懂得进一步,也不因避嫌故作远离。 母亲留下的匣子也是那时候给他的,说是做定情信物——沈一头一次“毫不犹豫”地,收了她的送的东西。 江鸢暗自欢喜了好久。 而就是从那日起,沈一改口了,平日不懂调情、不苟言笑、不冷不热的他,也会学着调笑,叫自己小娘子。 江中莲和江辽自然是反对至极,只不过他们的反对用处不大,江鸢摩擦摩擦拳头,他们就“正对”了。 事到如今她才明白沈一的目的。 “小娘子”,一个称呼罢了,动动嘴皮的事,讨了她的欢心,岂不是一切好说? 事实也是如此。 猛然间,鼻子就酸了。 江鸢鼻尖抵着他的锁骨,有些不敢抬眼。 她怕向来薄情的沈一看见她晕红的眼尾,会觉得莫名而可笑。 5. 无礼 江鸢不动,沈一也不动。这姿势僵持了许久,江鸢才微微压下了鼻尖的酸涩感,退了一步抬头看他:“巧啊,又见面了。” 沈一话语浅淡,解释道:“不过是闻着香味儿,来看看火夫在做些什么,没想到姑娘竟有此等手艺。” 江鸢听见人夸,尾巴又翘了上去,一句“别想,没你的份”就咽进了肚子里,别扭地改口道:“是要尝尝吗?” 沈一:“既是姑娘邀请,我便不客气了。” “……” 不,谁邀请了?他从前也不这么蹬鼻子上脸的…… “姑娘人美多艺,不知今年贵庚?可有定亲?中意的人?” ……等等,贵庚?定亲?中意? 江鸢也就是看他这张让人气不起来的脸,才没一巴掌打上去:就是药铺里打杂看家的六狗子,也不至如此直白!无知!非礼! 江鸢实在忍不住,给气笑了:“这位公子,您是没被女人打过吧?” 沈一不恼,抿唇一笑,漂亮的眼睛微微弯起,本是简单的笑,放在他脸上看着竟有些撩拨的意味:“姑娘是说,今日给我开先例?” 江鸢眉头抽了抽,心道:“险些被我毒杀”算给您“开先例”吗? 沈一又道:“江小郎中说肺病需长期用药,我近日无事,便想驻店休养,小江郎中已让六叔替我收拾了床被,听闻在就在江姑娘隔壁,忘姑娘不要嫌弃。” 江鸢叹口气:果然,那些已成定数的事,她改不动。 上一世是她拖着沈一,叫他驻店休养,这一世不知什么缘由,沈一自己住进来了。 她有些明白了——她背弃“女德”,越贱越冲动,沈一越不搭理她。 要贱是吧?行,她给! “我嫌弃什么,那不甚好!”江鸢扬眉笑道;“其实吧,公子生得这样招摇,若是见着我半夜下床梦游,千万把我赶回房去,不然毁了公子清誉可不管我事儿。” 沈一平淡的眸中光彩一动,语气仍是毫无波澜、话语却“高世骇俗”,答道:“本就是姑娘家的药铺同床榻,分姑娘一半又有何不可?” 沈一是从民风开放的古时回来的吗? 江鸢定定地看着他,脑袋上缓缓冒出一个“滚”。 没什么好脸红的,毕竟上一世不顾江成莲的反对,同他滚过鸳鸯被。 ……但此时对着个“陌生姑娘”说出这般虎狼之词……他是真不懂,还是装纯呢? 上一世的沈一罪该万死,温良好相公形象在她心里一崩再崩,但……也绝不是这种人!这指定哪个长着沈一脸的色狼! 此沈一,绝非彼沈一! 江鸢脸上的笑都快撑不住了,忽然听见一声稚嫩的“阿姐”,猛吸一口气,仿佛从溺水中喘息过来,忙转身去看。 * 果真是江辽。 救大命了。 江辽大步流星地走进来,边走边展开双手,手心对着江鸢,嗔怪地叫唤:“阿姐你看!他要拿炭笔戳我鼻孔,还让我抓了一手炭……” 没等江辽嚷嚷完,罪魁祸首就自己“蹦”上来了—— “你这!俺算是明白了什么叫恶人先告状!” 江鸢平日骄纵霸道 ,一对上年纪稍小的孩子就会耐心下来,声音都温柔不少。她这一听,自然是向着阿弟,隔着门驳道:“老兄说谁恶……嗯,咳咳,这个……阿弟,怎么弄的?” 转眼就看到一张大肥黑脸,已然看不清面容。 只见那刚跳进门的文大懒脸上满是黑色的炭灰,只露了双浑黄的眼白,他一张口,嘴皮上的炭灰便噗噗往下掉;加之文大懒的腿还绑在椅子上,就那么摇着臂膀,一路掉灰一路蹦过来,看着颇有喜感。 江鸢忽然觉着,江辽手上那点灰,可能是“玩”得太尽兴,意外在文大懒脸上沾的。 江辽又再看了一眼已经没脸了的文大懒,脸上装弄出来的神气终于败了个精光,崩不住装的委屈的神情了,狠命压着上扬的嘴角憋笑,整张俊脸被折腾得皱了起来。 江鸢看他这副要哭不哭要笑不笑的怪样儿,心下了然,却对文大懒说:“文老兄跟他一个小崽子瞎闹腾什么?你多大年纪,他多大年纪啊?跳跳跳,我还以为来了走尸。” “我……”文大懒还没被小孩儿欺负过,有苦说不出,心里委屈坏了,一屁/股坐在还绑着腿的椅子上,想抹把脸,倒是呛了满嘴灰,上气不接下气咳了半天。 江鸢把一旁碗里的净水递给他:“漱口,洗把脸再说。” 文大懒就着她的手把自己收整干净了,起码能看见鼻子跟眼了,才接着哭诉:“俺……俺就说了他两句,他就抢俺炭笔……” 江鸢感到手里一暖,侧目见是江辽默默牵住了自己的手,忙打断文大懒,说:“别急着往下说啊,你说他什么了?” 算起来,今年江辽十二,在同龄的孩童中,他能称上高的了,只比江鸢矮了一个拳头。 但毕竟是自己养着长大的阿弟,怎么看都像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儿,眉头皱一下江鸢都能看出他是真委屈还是假骗乖。 江辽也不看她,只贴着江鸢,平静地看着文大懒……那“平静”中怎么都能感觉出一丝难过。 文大懒吭哧着不肯说,磨了许久才道:“就说……有娘生没娘养……” 他也知道自己“罪孽深重”,边说边耷拉下脑袋等着受戮。 江鸢皱了眉,心道:论戳痛处,文大懒还真一戳一个准。 在他们那些粗俗的小地方,“有娘生没娘养”原是句随口骂来的玩笑话,但被有意人听见就是另一回事了。 江辽他娘是生他时难产死的,剩下江家三个人围在床边,看着她没气儿的。 江中莲默默跪在床边,是一世神医,却束手无策。 江辽对他娘的印象也都是听别人说。 江鸢本要原话给文大懒骂回去,转念一想,文大懒跑了这么远的路,人生地不熟,又走投无路,也不知家里人…… 谁还没点苦命的时候,做什么非要挤兑别人。 江鸢心下无奈,好声解释道:“长兄如父,长姐如母,文老兄可是意指我和小郎中教的不好?” 文大懒不傻,人情世故多年,当然听得出这是劝和,一时想扇自己嘴巴子,又想起炭灰还没洗净,免得扇了又出洋相,抬起的手又缓缓放下,却还想挣扎一下,小声道:“然后这兔崽子划俺脸……” “说大声点,怎的跟母蚊子似的?” 文大懒狠狠心,脖子一梗,叫着:“太不讲理了!俺都没脸了,还只能蹦!”越说越来气,转头朝一边儿喊;“公子哥儿,你评评理!” 江鸢这才想起旁边还站着个人,绷着嘴转头去看他。 沈一本在旁观,忽然被揪出来,有些难评,还是中规中矩地答道:“胡闹虽是孩童天性,却不能过多放纵。” 文大懒见他替自己说话,泪花都要出来了,还没带着凳子给他跪一个,又听他说: “胡闹虽不合理,但对他们来讲依旧可取。” 文大懒的脸又皱成了苦瓜,长叹一口:“说了,但好像啥都没说。” 沈一唇角勾起一点弧度,淡淡的,又温又凉,却别有风情。 江鸢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沈一那句当然不是废话,相反,涵盖了许多。 至少能说出这种打圆场话的人,一定不会直言陌生姑娘家的“贵庚”与“定亲”。 沈一的确是在试探她。 一想到沈一的“阴谋”就觉得头疼,江鸢看了看一大一小两个还在闹小脾气的人,扔下一句“你俩先吵着啊,正好吵完再吃”,接着把晚饭准备妥当,去瞄了眼文大懒的画像。 本来没抱多大期望,但那画像不仅有鼻子有眼,还有几分眉目神情。 画上那男子眉毛疏朗,眸中隐含笑意,乍一看仿若无名路人,毫不起眼,细看却是张清澈好看的脸。不知是不是因为五官端正没什么特点,江鸢定定地看了许久,总觉得这人有些眼熟。 特别是这双灵气的眼睛。 江鸢五岁时就跟着江成莲一家来到彤州,定居彤州,她认得的脸大多都是大桐街坊市里的,若说谁让她有印象,此人必定就在彤州。 晚上去街上问问,说不定真的有人见过他。 她专注着看画像,却不知藏在屏风后面的阿弟江辽正看着她,眼神冷了几个度。 * 晚饭时江鸢和江逸、沈一坐桌子旁边吃,剩下两个打架被罚的面壁思过,边思边吸溜口水。江鸢听着恼火,又看沈一这种伪君子比她一个姑娘家的吃得还斯文,怪尴尬的,还是叫江辽和文大懒一起来吃了。 几个狼吞虎咽姿态的一起,江鸢就放心了。 黄昏时雪停了,坊市上人多了起来。 彤州小道远离京城,偏靠与邻国的分界处,小户小家数不胜数,朝堂的规矩管不到这地儿,百姓生活很是自由惬意。 这大桐街坊市就是此地拜神拜官的王氏一手张罗的,当年王氏家中人丁兴旺,还出了两个举人,便自称是彤州第一家,还学起京城的规矩,说这坊市需得“宵禁“。邻居们不满也憋着,毕竟是人家盘下来的“市”。 南州人平日逍遥惯了,连年号改了都不知道,就怪那新帝登基的时候将税官一通整治,抓人都抓到大桐街,这帮逍遥汉才想起来——哦,咱还在大宁王朝盛世呢! 只没想到,是把王氏一家给一锅抄了。 具体缘由老百姓也不关心。访市接着热闹,没了王氏定的规矩,这街上是愈发鱼龙混杂,连夜灯火通明,夜越深,闹声越旺。 白天不出摊的小贩也悠然地坐在椅子上,唱戏般地吆喝起来。 江鸢把要跟出来的沈一推回去,让江逸看着他好好“养病”,自己准备牵着江辽上街消食。 消食是次,寻人才是主。 她将画像揣进外袍的袖里,再回望了一眼看似安然坐着的沈一,才悬着心转过身。 带着江辽上街玩儿,为的就是不让沈一起疑。 但若是这趟寻人,反被画像上的人察觉,自己身边的江辽就危险了。 江鸢狠狠心,还是出了门。 6. 双祸 江辽得了个糖人,就乖乖跟在江鸢后面,也不问阿姐要做什么,一路看着阿姐鬼鬼祟祟地掏出那张画像给小商贩瞅一眼,问不着,再换个人,一路从东头走到西头。 江鸢习惯了江辽扯着她的手说笑一路,今日江辽竟这么识眼色,就安静地跟着,江鸢都觉着耳边清静过了。 她偏头一看,发现江辽那张俊脸又沉下去了,比这冬雪还冷。 难怪穿了毛袍子,身边还是凉飕飕的。 “怎么了?”江鸢歪歪头,无奈轻声问;“早晨刚吃过糖人,现在又吃,小少爷还不满意?” 闻言江辽回过神,好似有些心虚,只看了江鸢一眼,就别过头去。 江鸢最了解他,一笑,也不说话了,接着问人画像。 果然,将将问完下一个,江辽就憋不住话了,撇撇嘴问:“阿姐,那是谁啊?” 江鸢:“谁是谁?” “画像。” 江鸢一愣,忙捂住他的嘴,苦着脸:“嘘!那是随笔的画,什么画像?” 她不敢打草惊蛇,只拿着画到处问这画值多少钱——若是有认得的人,一定会问他这是谁画的。 江辽顿时反应过来,点点头。 “我不认得,所以才四处问嘛。”江鸢低声解释,想了想,还是先退让了一步,笑着看江辽;“别闹了,说说呗,少爷怎么不高兴了?” “不认得吗?”江辽惊奇地皱起眉头,看样子不像是装的。 江鸢更奇:“我该认得?” 江辽冰凉的眼睛忽的融化了,亮晶晶的,叫人喜欢。 “阿姐当真不认得?” 江鸢:“别卖关子,你知道这是谁?” 江辽犹豫片刻:“阿姐不觉得很像谢大哥吗?” 谢大哥——谢泯止。 当年江鸢在江中莲的大医馆中诞下,被母亲宋昭遗留在医馆中,同样被宋昭留下来的,还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宋昭的师弟谢泯止。 谢泯止依照宋昭的意照顾江鸢,可惜之后江成莲迁居彤州,谢泯止没再跟来,两人便少了联系。 之后见面,大多是谢泯止来彤州交易时顺便来看她和江成莲。 统共没几次,也亏江辽能认得他的脸。 细看那画像,眉眼间的确有几分谢泯止的影子,但江鸢敢肯定这张脸不是他。 况且……若是连母亲留给他的人都别有用心,她早就该死在哪个犄角旮旯里了。她最信任的人除了江成莲一家,便是谢泯止,不容置疑。 “放心,不是他。”江鸢肯定地说。 江辽仿佛也松了口气,肉眼可见心情好了起来,抓着江辽的手也握紧了。 江鸢也不知他在想什么,轻轻蹙起眉头——有关江辽的事,她就没放心过。 这孩子很奇怪,总拉着自己陪他上街,也没什么特别喜爱的,就买买糖人、看看戏。江鸢混在一群孩子里,看皮影武打戏常看得津津有味,反倒是江辽不来兴趣,在一旁边吃糖人,边无所谓地东张西望,倒像是陪着江鸢来的。 江鸢是大桐街大人们眼里另类一般的存在,却是小孩子心里“侠客”英勇形象的不二人选。 江鸢对小孩儿很是耐心,笑起来好看,舞起剑来又飒又利,深受小孩儿喜欢。 江辽却恰恰相反。 大桐街的孩子都曾为了看“侠女”姐姐江鸢耍剑,偷偷跑来药铺找江辽交朋友,却被江辽一口回绝,还被赶了出去。 于是在小孩口中,这江家的药铺里——有个善良的郎中哥哥,漂亮的侠女姐姐,还有个孤僻的怪弟弟。 江鸢头次听见这说法时,看着身边笑得开心的江辽,还有些不解——江辽只是慢热,怕羞,这不是小孩的通病吗? 后来她才觉得,这孩子确是太粘人了,不牵着,他就走不动路。 江辽也不是怕羞才不交朋友,眼神里总透着一股又成熟又幼稚的郁气。 江鸢想起前世她与沈一定亲时,江辽发了好大的脾气,竟是连江鸢亲自求他吃饭也不愿意,把自己锁在卧房中,怒吼着阿姐凭什么背着他嫁人。 定亲一事江成莲本是反对的,苦恼了几日才应允下来,没承想这儿还有个比他还激动的,碗一撂,便去安慰小的,就剩江鸢和江逸面面相觑。 …… 江鸢抿抿唇,心里有些涩——她与江辽不是血亲,名义上的姊弟,本不应这样亲密。 只是她喜欢小孩子,又恰巧来到了江辽家。 她收回目光,缓缓把手放开。江辽有所察觉,却不敢抬头看她,默默地跟在了江鸢身后。 江鸢掖着画像问过一圈人,没一点反常的回应,只能无功而返。 途中路过赵家的酒肆,忽然被人拉了进去,江鸢正要一记手刀劈过去,却闻到一股软香的气味,生生收了手,转头一看,是午后闹事儿时,说要收沈一回家的赵媛儿。 赵媛儿和她一般大,却长得高,扮相清丽温婉,颇有种大家闺秀的感觉,和江鸢的泼娘子扮相全然不同。 虽是同坊多年,两人却全无交集。 “江姑娘,我有些事想同您说。”赵媛儿低声道。 除了沈一,还能什么事儿?江鸢朝江辽笑笑,摆摆手,示意他就在门口等着,自己跟着赵媛儿走进了些。 江辽听话地背过身去。 不出所料,赵媛儿开门见山问起沈一的情况。江鸢不好解释,只说那疯狗毒并不传人,沈一不过是个病痨子。 赵媛儿脸红红的:“他已住下了吗?” 江鸢面上随意地答着,毫不在意的样子,心里却苦闷着喊:赵姐姐!这得怪你不争气,怎么就没把他留下! 罢了,若是沈一冲着她的匣子来的,那赵媛儿就是一哭二闹三上吊也是留不住的。当然,赵媛儿也不会对一个略有好感的男子求情。 “他得治病,但又不妨碍隔窗生情。”江鸢小声给赵媛儿出点子;“我算是打听过了,他一没结亲,二没情史,如今赵姐姐同他一条街坊,还怕这机会不够吗?” 赵媛儿眼睛一亮:“姑娘所言可是真的?” 江鸢上辈子把他情底都摸透了,当然是真的,只不过…… “但姐姐要小心,我看他品行不端,装腔作势,实则无礼,不知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害沈一可以,但不能糟蹋了好人家的姑娘。 “这又是什么意思?” 江鸢解释不清,便说:“姐姐不若明日来药铺取药的时候,来里面坐坐,我将他请出来。” 这样一来,江鸢自己也能看看沈一是真的“品行”变了,还是故意为接近她才口无遮拦的——不论是哪种,江鸢都会觉得不舒服。 赵媛儿一口应下,欢喜的不行,拉着江鸢说着笑着,还言要亲手包一个香囊送他。 江鸢微微有些心塞,暗自苦笑。 两人约好了时辰,江鸢准备回了,走出酒肆却发觉不对劲。 好像……少了个人。 江辽不见了! “唰”得一下,江鸢冷汗就湿了全身,手脚冰凉。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吸几口气,闭了闭眼。 江辽一般不会自己乱跑,街坊里也少有他来趣的地方和事情,但不至于没有。应该不会是被画像上的人察觉……那人肯定不敢再光天化日出现在街坊……虽说这不是“光”天化“日”。 她扯着嗓子喊了两声,街坊太热闹,将她的声音淹了个干净,她又急着抓人问,更没人知道,却看人都往一个方向涌去,她隐隐心里发紧,忙挤着过去。 却见围着的人成了个环,中间侧躺着一个紧闭双眼,冻得面色发紫的瘦弱男人。 “这是谁家的?咱们大桐街还能冻死人?” “这这……今日是犯了什么事儿,当街死了两个人了……” “是谁又做了负心事儿吧!” 躺着的男人嘴里发出“咯咯”的声响,竟是缓缓转醒,动了下腿,渐渐地,他睁开了眼,身体也软和起来,还没苏醒一会儿,便开始抽搐,两眼上翻,口吐白沫,似乎很是痛苦。 和午后那发疯的老婆子一模一样! 江鸢刚急着找江辽,这会儿却又来这一出,实在是祸不单行。 看热闹的一瞅,这不是午跟午后那老婆子一出戏吗!霎时,人群四散奔逃,可人圈围得太紧,根本跑不掉!几个孩童摔下去挡住了路,还被着急的大汉踢了几脚,骂着“滚开”,小孩儿的哭声连成一片,紧张的人听不得这些,也跟着边喊“救命”边推推搡搡。 没等那疯毒的男人爬起来咬人,周围的先被吓得倒了一片,十分滑稽。 江鸢皱起眉头握紧了拳头,站在原地没动——这个人她势必要抓回去,再死了,线索就真断了,何况江辽也失踪了,她有种预感——这一切都归终于画像上的那个男人。 她没出手,却看着抽搐的男人猛地跳起来朝她的方向扑过来! 她身边还没能跑掉的人们尖叫着拥出去,不知是谁推了她一把,还骂“臭娘们儿不跑还挡路!” 江鸢稳了稳身子,一跃而起,袖中匕首划出,被她一挥手,反手握住,直刺那个男人。 男人虽因奇毒变得力大无比,身体却不知怎么灵活,没有闪躲,被江鸢踹倒回雪地,手腕也被匕首牢牢钉住。 江鸢踩住他的胸口,又换一粗银针将他另一只手腕也钉住——她钉的都是穴位,只要这还算个人,就会动弹不得。 被钉住的地方果然软软地垂了下去。 江鸢正要退一步去钉他的腿,却忽觉一阵疾风,心道不好,没等躲开,就被抬起的一脚踢到背脊,猛烈的撞击将她打飞出一丈远,重重地摔在雪地上! 痛…… 江鸢痛得踡住了身子,一手撑着松软的雪,睁眼就见那男人垂着被刀针穿透的两只手,跟走尸似的缓缓朝她挪过来。 这根本不是大意,非人的四肢扭曲她怎么防得住? 周围的人还没散完,可那男人就挑准了她,直直追着她来的。 江鸢咬着牙爬起来,掏出最后一把匕首,抵在身前,听见自己心脏“砰砰”直跳,震得她想要畏缩。 男人停在她的面前,忽然咧嘴一笑,看着有些瘆人,眼神中却像是如释重负,甚至还闪着泪光。 江鸢一愣,竟忘了刺出匕首。 那男人比她快了一步,膝盖一弯,跪下掐住了她的脖颈,力气太大,江鸢感到被掐住的一瞬间就窒息住了,根本无力反抗。 就在以为要带着满腹不解第二次归西的时候,她看见一道冷白的刀光。 “噗呲——”眼前的男人斜着“滑”了下去,定睛一看,是干脆的拦腰斩断,上半身掉在地上,下半身还保持着跪姿! “拦腰斩断”这一幕无比熟悉,因为江鸢亲眼见着江逸经历过,毫无差别的冷戾。 缚住江鸢的手松开了,她跪坐在地上,手护着脖子,大口大口呼吸,感受着死里逃生,抬眼就见那冷白的弯刀扎立在雪地上。 而它的主人正惊恐地半跪在自己面前,急切地叫了声:“江鸢!” 今日怎么处处都是沈一…… 不,等等……这一世的沈一……怎么会知道她叫什么? 所以,果真是提早调查过后,冲着她来的吗? 江鸢无力地闭了闭眼,心道,真想来个痛快…… 7. 亲近 地上那男人已然断了气,褐色的污血染了整片,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儿。 尖叫声此起彼伏,震得江鸢脑瓜嗡嗡的,背上也痛得厉害,不知是不是伤到骨头了。 江鸢摇摇头:“没事。”说着就要手撑雪地站起来,却感到手掌一阵生疼,抬起一看,一整个手掌都是刺眼的红,才想起是方才被摔出去时,被雪地擦伤的。她自知磕到了好多处,这样的擦伤应该还有很多。 江鸢平日耍剑没少磕蹭,现下除了背部也没觉得哪儿痛。 “流了这么多血……”沈一轻轻托住她的手,只瞄了一眼便不忍心再看,别开目光,盯着那“两截人”的脸,眼神冷得可怖,就好像要给那尸体再分几份,他唇缝崩成一条直线,温软的下颚线都变得锐利不少。 这么“多”血?就说,您要不要看看被您腰斩的可怜人流了多少血? 江鸢正想着,却盯着他漂亮的下颚出了神。 少顷,他终于回过头看向江鸢。 沈一五官柔美,眼角上挑,不笑时显得冷淡薄情,漫不经心的一瞥都足以让江鸢悸动许久,更别说还这样看着她……冷冽、小心、担忧、心疼……江鸢识词少,实在描绘不出。 总之,就好像……好像生怕碰碎眼前珍惜的瓷器一般。 便是上一世,江鸢也没在他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 江鸢没那么好的定力,不敢再看——她小心地抽出手,感到指尖的温度一点点消逝,忍下了想要重新握住的冲动,微微低头道:“多谢相救,只还不知晓公子姓名?” 沈一看着她把手抽回去,神色暗了些,却也没说什么,急着要带她走:“沈卿淮。我先送你回去看伤。” 居然答“沈卿淮”……前世为了问到他的名字,江鸢费尽了脑子。实际上,问到之后,江鸢还是喜欢叫他沈一,念来顺口、方便。 “诶!等等!我不回去。”她要找江辽。 江鸢避开他扶过来的手,微一起身,就感到背脊一阵剧痛,又不堪地趴下去。 丢死人了。江鸢翻了个身,装作是想休息一会儿,闲问着,想让他露点馅而后赶紧走:“那个,你以前认得我吗?谁把我名字告诉你了?” “江小郎中说了。” 他抿唇了,心虚,说谎! 果然是有备而来。 江鸢正要接着审问下去,转眼见沈一伸过来的手,一吓,脖子一缩又要避开。可这次沈一没有顺她的意,一手托住她的双膝,一手垫着她的肩背,直接将她横抱起来。 江鸢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瞪大眼睛,被他抱着走出几步,才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一动身子,背又不争气地疼。 就是在前世,沈一也鲜少如此轻柔地抱起她。 “男女授受不亲!”江鸢小声喊着,鼻尖萦绕着清苦的药香味儿,脸都涨红了——身边不少人都侧目,饶有趣味地看着他们,这要是让人说到赵媛儿耳朵里,自己岂不成了……成了“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了! 不成! 沈一不答应,江鸢便用手不停地拍他,那干净的青衫上多了一个个血红的爪印:“放我下来!我不能走……你看你的衣服,我真的要作画了!” 那衣裳价格不菲。 沈一没停步,只说:“姑娘随意。” 江鸢卯足了劲要翻起来,却好似那案板上待宰的活鱼……扑腾了一下,两下,三下,江鸢扑腾累了,头靠在沈一胸口,想象方才好笑又毫无用处的费劲,竟把自己给逗乐了,不,是无奈地气笑了。 沈一听她笑,眼神还冷着,唇角却抑制不住,跟着她微微勾起。 江鸢认命地闭上眼,抓紧了沈一的衣服,缓慢开口:“我正要留活口抓回去,你就把那人给杀了;我正寻着弟弟,你又要将我带回去……沈公子,你这是诚心与我作对嘛?” 沈一皱起眉头,垂眼看她,语气冷了许多:“留活口,姑娘有几分胜算?寻弟弟,姑娘倒是不怕被人一起逮了去?” 江鸢一听这话,霎时一阵羞恼,却只能轻笑一声,自嘲道:“是啊,没有胜算,就这样让沈公子带回去,故意送到药铺的害命的毒人也不必管了,弟弟也不去寻了,轻松自在…… “……可你不明白,那案板上的鱼知晓自己要被宰了,也会扑腾两下的。” 沈一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 冷风一吹,江鸢鼻子就冻红了,跟着眼睛也酸酸的。她咽下满腹翻涌的委屈,闭了嘴,舒缓了眉头,想这样来平复心情—— 她刚从噩梦中回魂,糊里糊涂的,就要坦然地面对那个沈一,既要装作不认得,还得四处提防。这一世周围险象环生,一会儿又有奇毒,一会儿又是江辽失踪,一会儿又被沈一温柔的样子撩得心神不宁,拒绝不能。 她好像什么都没能查明,没法阻止,但已然累得心力交瘁。 眼前这个男人就是要害她全家的人,她还能跟他解释什么呢?诉了苦,让沈一再嘲笑她的无能和愚蠢? 罢了,笑就笑吧,前世被骗得那样惨,不知被他笑了多少回了。 “你为什么在外面?”江鸢脸朝向他,不让他看。 “就是怕你遭险……毕竟我正等着江神医治病,自然要付出些。”沈一顿了顿,压低声音说道;“弟弟被人掳走,我是看见了的。” 江鸢一怔,猛地抬眼:“你看见了?是谁?” “别急,我已让人去追了。”沈一轻轻吐口气,看她一眼,叹口气道;“你哭什么?” 这一句涵盖的东西太多,江鸢一下子转不过来,愣愣地瞪着他。 一,沈一到底存了什么心要这样帮她? 二,沈一说的“人”,难不成是上一世杀了她的刺客? 三,沈一怎的不装清高也不装孤客了? 还是说,沈一既没骗人,也不是讨好她——这样说,江辽就是被沈一掳走的…… “方才我追着人跑,半路想起来找你,幸好是赶上了,不然你可就没……” 她听着沈一还在柔声解释,忙打断他: “停!让人去追,人是谁?又追到哪儿了?” 沈一沉默了,江鸢也有些发怵。 直到一路抱着她回到药铺门口,沈一才说:“放心,江辽不会有事。” 江鸢怎么能放心,只知自己触到了沈一的底线,不能再问。 * 药铺的诊堂火炉烧得旺,屋里亮堂暖和,宽敞的大床足足能躺四五个人。 江逸把人搬进诊堂,三下五除二将她外衣褪去,看见江鸢受伤,先是挑了眉讽上几句,才随意给她涂了药,又摸了摸背脊,痒得江鸢在榻上直打滚,想说话,一张嘴就是咯咯咯地笑。 “哦,脊骨断了点,”江逸终于停下了那双四处抓痒的手;“养养就好了。江辽呢?” 江鸢嘴角非自愿的笑意一僵:“……丢了。” “丢了?你再说一遍?” 倒不是质问,只是江鸢常常上街自己玩儿尽兴,转眼找不着江辽了,回来的时候就会说“丢了”。 次数多了,江逸也不当回事了,只对江鸢这个行为嗤之以鼻,偶尔说上几句。 不过,幸亏江逸没当回事。 情急之下,江鸢也不得不用沈一来挡箭,撒娇道:“哥~听我说,沈公子去找了!” 江逸一巴掌拍在她背上,道:“沈公子去找?那方才送你回来的是谁?他还会分身术不成?” 江鸢痛得大叫一声,忙往旁边翻了半圈,余光就见一白花花的东西飘了下去。 还没等她细看,沈一就端着水桶进来了,看她半个身子伸在外面去抓那块“纸布”,就帮她捡了起来,漏出的一角勉强能看出是一幅人像。 江鸢心下一惊,也顾不得疼了,腿一用力,扑上去要去抢——若这画像的人同沈一有纠葛,岂不暴露! 沈一忙伸手去扶她,画像又被遗弃了,左一飘右一摆直直铺开来落到地上。 江鸢心思在那画上,沈一心思却在眼前的人上。 江鸢只着里衣,被他拖着两边肩胛,松松垮垮的薄衫本就被睡得歪到了一侧,这一晃荡,胸口的布料全然坠了下去,她平日大大咧咧惯了,根本不知那边的风景一览无余。 身体被托着,够不着那画像,江鸢边叫着“放手”,边往外边扯,察觉到沈一一动不动,疑惑地抬头去看——面前的男人直勾勾地盯着某个地方,眼尾有些红,眼里满是惊慌的隐忍,呼出来的热气扑洒在她锁骨上,又烫又痒。 江鸢低头一看,脸一红,别开脸羞道:“……有什么好看!” 沈一慌忙别开眼睛,喉结微微一动,看向身后掉落的画像…… “沈一……公子!”江鸢更慌,一手捏住沈一的下巴,把他的脸掰回来,忍下尴尬,说着;“看我,看我!” 千钧一发,在这点小小的名誉和全家性命之间,江鸢脑子一热选择了性命,毕竟前世沈一也不是没看过。 沈一却是不敢往下看了,迫不得已与江鸢对视。 这姿势……两个人的脸都红了个透。 偏偏江逸还在一旁当搅屎棍,乐呵呵地说:“嘿,鸢子不等老爹回来,自己把招亲布告撤了!” 沈一没说话,把江鸢轻轻放回榻上,转身去捡那画像。 江鸢见着来不及了,放弃挣扎,无奈冲着江逸喊:“你滚啊!”没什么威慑力,她又翻了个白眼,才自暴自弃地去看沈一的反应。 沈一看了一眼那画像,眉头轻轻蹙起:“这是?” “……一个,男人。” “……我不瞎。”沈一抬眼,又问一遍;“这是谁?” 江鸢心一横,装作羞涩地小声说:“心上人。” 不等沈一先愣,江逸就来了兴趣,挑眉喊着:“?谁?” 江鸢勉强维持嘴角的笑容,心里却想一棒子把江逸敲晕。她剜了江逸一眼,正要再说,转眼对上沈一的眼睛,顿时屏住了呼吸,闭上嘴—— ——就好像狼豺捕猎前、挑选猎物的凝视,沈一眼睛里那汪弱水冷成了冰川,画像都被他摁得沙沙作响。 不知为何,江鸢有种“要毙”的预感,却不是自己“要毙”。这预感源于沈一,终于“画像上的人”——这人要被沈一毙了。 她有些怕——沈一本就是狠辣无情的人,再激起他的怒气,恐怕自己没好果子吃。 这话绝不可再说! 于是她猛吞一口唾沫,眼珠一转,转头指着江逸:“是他的心上人!他不敢让人知道,就塞我这儿!” 沈一眼里的审视霎时化成了呆滞,怀疑着看向江逸。 江小郎中瞪大眼睛,张了张嘴,却见江鸢严肃地朝他挤眉弄眼,于是嘴边的粗野之粹转了一圈,给憋回肚子里了。 江小郎中平日正经,每每对着江鸢、或寻到乐子时,却能一刻入戏。此时他学着江鸢眼珠一转,也来了兴趣: “是的!” 沈一瞪大了眼睛。 忽悠人如此有趣,哪怕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江逸也充满干劲,话语掷地有声:“我若是喜欢男人,沈公子还需避嫌不可?” 8. 不安 江逸做到了大义灭“名”,还一身正气,江鸢自然也跟着附和:“是啊,沈公子总不至这也关心吧?” 沈一躲了:“不,只是这画像之人有些面熟……罢了。” 面熟?他认得? 江鸢心下微紧,面上漫不经心地驳道:“不大可能,这不是大桐街的人,沈公子也认得?” 沈一绷紧了唇线,微一摇头:“细看又不认得。” 江逸虽然刚逗完了人,现下看气氛不对,但还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好插话问起江辽的去向。不问还好,一问,两人脸色更僵了。 江鸢又趁机问起江辽是被谁抓了去,沈一说是自己的人失手将贩子放跑了,其余的也不多说。 三弟成日在外闹脾气过夜,江逸当真是不怎么担心,听到沈一说已让人找着江辽后,便打着圆场让两人快些休憩去。 * 等不见江辽回来,又发生了那些险事,江鸢实在看不得江成莲还在外头闲逛,身残志坚,当晚便与江逸一同在屋里写了信,用竹制信鸢捎带去给越州的江成莲。 江鸢非说文大懒还留着有用,让他睡在了六狗子屋里,正好六狗子睡得浅,有什么动静也能把人逮回来。 安排妥当了,江鸢还不肯回屋,执拗地坐在后院门口,笑着说就在这院子里坐会儿、吹吹冷风,说着“我想静静”,等江辽回来。 沈一一个外人不好劝,况且这事儿与他无关,说多遭嫌。他心里清楚,江鸢对他半信半疑也是正常,来药铺的头一日就遭了这些灾祸,论谁都会一头雾水摸不清头脑。 “江小弟定会平安无事,姑娘不信也罢。”他只能这么说;“毕竟姑娘也无处寻觅。” 江鸢谢过他,没往心里听。 江逸就没想能劝动她,干脆转头劝沈公子放弃,待人都回屋了,再把大门关上,自己搬个小凳子静静坐在她旁边。 晚间没雪,弯月挂在檐角,明亮耀人,后院背靠邻街面朝店堂,安置的几棵花树,堆积的一地积雪,平日只有江逸打理。后院围墙架得很高,吹进来的冷风被削磨得没了凌厉,轻柔地剐蹭在江鸢两侧脸颊。 饶是已满十七,放在寻常人家该定个好郎君嫁了,她的面容仍显得十分稚嫩,眼角微微下垂,肤如羊脂玉般白净,安静时确像个娴静的小家碧玉。 她缩了缩脖子,把衣服裹紧了些,心里还乱着,转头就见江逸饶有兴趣地看着自己,撇撇嘴道:“干嘛?” 江逸没忍住,噗嗤一笑:“果真,张嘴就成霸王。先别问我,你在做什么?” 江鸢:“我在,将功补过。” “补什么过?阿弟丢了?”江逸压低声音逗她;“他都走丢过多少次了?再说,以他那脾气,难不成还会让人欺负了去?从前怎么没见你自罚?” 她心道:因为这次可是真丢了。 江逸见她还不应,长叹一声:“行了,别郁闷了。眼下人都走了,不如同我说说,那画像上的是谁家公子?” 江鸢一怔:“那个……我认不得。问他做什么?” “不是二妹的心上人吗?”江逸眯起眼睛;“哥给你做媒搭红线。” 江鸢蹙着眉,表情迟疑,许久才明白过来:“那是我心上人?!” 江逸更惊:“你这反常一天,竟不是在为这个苦恼?” 江鸢嘴唇动了动,忽然鼻子一酸。 原来大哥一直当她是有了心上人,才一天都反常得很,晚间她耍脾气,大哥还特地留下陪她解闷。 她倒希望只是为情所困。 是啊,大哥什么都不知晓,才会如此静心地安慰她。 她心觉别扭,张口胡说:“不,那是大哥的心上人,大哥可亲口承认了。” 江逸叹口气,以为是小姑娘的羞涩,由着她瞎说:“好好好,我总得问清我那个……心上人是谁人罢?” 她真的不知道。 “哥,我想问个事儿,”江鸢扯开话头;“你说这世上真有起死回生之术吗?” 江逸顿了顿,思索少时,道:“大哥学的是病理,又非神学……”他看她垂下眼,见不得她失望,急忙说;“但老爹不是说这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嘛,南疆奇毒多,或许真有……不对…… “怎么?” 江逸一瞪眼:“鸢子,那画像上的人,不会是个死人罢?” “?” “虽说大哥不干涉什么……但这生死两隔,日后结亲……” 江鸢忙伸手去捂他的嘴,惊叫着:“瞎说什么!” 臂膀一扯,背脊就开始隐隐作痛。 江逸一偏头避开,眼尖地一瞥,抹去她额头上的虚汗:“本来就傻,别冻成邻街那痴娘了。”他说着,站起来伸出手,笑道:“脾气闹够了没?明儿我若是受凉了可都怪你!” “我没闹脾气……”她小声抱怨着,却还是抓住了江逸的手,由着他带自己往里走;“哥,若是有坏人来取咱们性命,该怎生得好?” “咱家没人做官,没人犯天,谁家坏人费事费力杀进来?” “可……若是真的呢?” 江逸脚步顿住,脚下被踏得“沙沙”作响的雪也静下来,邻街小孩微弱的嘻笑声又伺机传了来。 “大哥顶着就是,实在顶不住,不若随他去罢。尽人事而听天命。” 江鸢盯着地面的积雪,咬紧牙关:怎么能…… “鸢子,你看着我。” 江鸢闻言,缓缓抬眼去看,见他眉眼温良,听他轻声笑道: “你今日太紧张了,被昨夜的梦吓到今夜,说出去要丢‘小侠女’的人了。” 是太紧张了…… 江鸢深吸一口气,感到冷气顺着咽喉直入腹中,冰凉了整个身子,心却静下来了。 ——离灭门还有两年,她不必太过紧张。 以往同沈一也相处过两年的时日,要杀要剐,也不是眼下。 * 深夜,江鸢猛然惊醒,从榻上弹起来,脊背不满地阵痛,又把江鸢请回床上了。 天还没亮,房中一片漆黑,她却睡不着了,眨只能闭着眼平复梦中还没回神的心绪。 昨夜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好不容易睡熟了,周公又来找她回忆上辈子的种种。 ——她梦见沈一了。 是那个还未卸下伪装的谦谦君子沈一,背对她站在床榻边,合衣时回头看她,温柔地说:“娘子今日便在榻上休憩,晚些时候我再来陪你。” 梦里江鸢没经历过背弃与生死,还在傻傻地问他: “你去哪儿?” 沈一温温笑道:“赚些银子养我家娘子。” 江成莲被称作“一代富医”,哪儿会缺银子?但江鸢晓得沈一这钱是非赚不可,他不愿意多讲,江鸢好奇也不多问,由着沈一早出晚归。 而此次梦中,沈一临行却忽然问:“娘子不问问我是去做什么?” 江鸢随着他的话问:“做什么?” 他转过身,眼里的柔情变幻成了阴郁,眉头轻蹙,又是隐忍的戾气,又是松软的不舍。 江鸢一怔,没反应过来:“……怎么了?” 沈一微微张口,嘴唇颤抖着,半晌,才哑声出口:“定要等我回来。” “……等等,我……我没明白……” 他忽然捂住嘴巴,剧烈地咳嗽起来,弯下腰,似乎很痛苦,放开手时,满手都是乌褐的血。 江鸢急着下床去看,却发觉自己被粘在床上动弹不得,只能喊着他的名字。 莫名地,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恐惧蔓延了整个躯体。 沈一急切地走过来,嘴角的血还没擦干净,跪下来看着江鸢:“小娘子听,如果我不回来了,你就……就……咳咳!” 江鸢不知发生了什么,心却跳得越来越快,语气也跟着慌乱起来:“我会等你!你到底要去哪里?!” 沈一将将开口,一个字都没蹦出来,忽地一阵红光在两人之间划过,江鸢被刺得闭了眼睛,鼻尖感到一阵温暖香甜的气味,睁眼却见方才沈一的位置,只剩下一片人形的火焰! 那火愈烧愈旺,直至盖住了整个闺房!却就是烧不到她的床榻上,也感不到一丝热气。 沈一! 江鸢身体酥软、动弹不得,甚至连声音都发不出。 他在哪儿?他去哪儿了?他到底要做什么? 她奋力转动眼珠,寻着沈一的身影——可他就像凭空消失一般,去无踪。 她拧着眉头,大口大口喘着气,想要挣扎出这个密闭又诡异的闺房,意识游荡在半空,飘飘然不知身在何处。 渐渐地,她的身子越来越沉,就要一点点陷入柔软的被褥…… “鸢子?鸢子,生姜放哪个柜……” “阿姐,那是谁啊……” “莫寻,静待……” “小娘子……” …… 她这才惊醒过来,仿佛经历一场劫难,整个背脊都湿透了,伤口被汗扎得生疼。 鼻尖还萦绕着香甜的气味,令人混沉。江鸢安逸地深吸几口,忽觉不对,霎时意识到这是普通的迷|香,忙睁开眼睛,在一片漆黑中去摸烛台。 烛台没摸着,倒是碰洒了一炕床的东西,耳边“噼里啪啦”响个不停,更添几分紧张。 心里越急,手上越乱,摸着摸着似乎碰到了什么扎手东西,手心的伤还没好就又被擦破。 她倏得缩回手,倒吸一口冷气。 却不想这时,烛火忽然亮了起来! 9. 非梦 她的狗窝……不是,闺房忽的亮起来,眼见着还是熟悉的地方——江鸢松了口气,还好没被暗中调地儿。 那烛火像是凭空点燃,房内空无一人——方才被她碰掉到地上的东西还在案台上稳稳放着,身子也意外地轻盈,除了有些累之外,她甚至蹲起自如。 那股甜香还在鼻尖环旋,温柔赟溺。 目扫四周,一片清净,昨夜还在地上堆着的软剑和针囊都被好好地放在了一旁的珊瑚案台上。 江鸢呆坐了许久,脑袋愈加昏沉,感觉不对劲,但无论如何脑子都不肯再动一下,只记得郎君沈一留下了个“莫寻”的字条,已有半月没回来过了。 忘掉的那些重要的事……是什么来着…… 她感到身子从未如此放松。 很困,却有什么东西在抓着她,总能将她唤醒。 好似她正俯瞰自己,魂儿却已然在空中游荡。 微微抬手,手心仍是新结的痂,她狠狠掐上去——见了血,从指缝中流到被子上,却没知觉。 江成莲曾对她说,梦中是不会感到痛的,且身子会像鸟羽一般轻盈。 是梦中梦吗…… 梦的话…… “沈一?” 她轻声开口,声音也轻柔,传到自己耳中都像是覆着一层膜。 如果是梦,应该能求来沈一吧? “沈卿淮?小郎君?夫君?相公?” 这些称呼从嘴边脱出,不需思索,她已念过无数次,每每叫起,心里就欢喜起来。 这会儿也不例外,念完一遍,她便忍不住翘起了唇角。 正要再大声些叫,忽然眼前一暗,微一晃神,睁眼时,就见一人半跪在她榻边,暖和的烛光摇曳投映在他身上,显得十足优柔。 沈一。 果真是梦,也就只有梦里,沈一是随叫随到了。 沈一只着中衣,胸口露出大片姣好的皮肤,腱子肉随他的呼吸起起伏伏,将那衣料撑起。 若不看身子,沈一当真称得上美男,面容秀美清丽,美目淡水,合衣后咳上两声,手心见血,就是那八十老朽,也得心疼半晌。 * 沈一起身坐到她的塌边,神色沉如一汪深水,声音也有些哑:“别叫了……” 江鸢脑袋晕乎乎的,只记得沈一是她那冷淡的郎君。 “真是梦啊……”江鸢笑道;“感觉我们有好久没这样同榻闲聊了,这些时日你都去做什么了?” “梦?” 江鸢点头:“你也不算算,都多久没有回来过了。若不是梦,你怎么会在这儿陪我……怎么不说话,你在梦里也这么冷漠?” 沈一眼里的神色变幻莫测,又喜又伤,好一会儿,才抿了抿唇:“收到我留的字条了吗?” “那张让我‘别找你’的?看啦,怎么,梦里也不能找你啊?”江鸢摊开手,给他看那莫名其妙的血痂,怪道;“你看,这么多伤,也不知道怎么弄的。” 沈一盯着那伤看了半天,方才犹豫着,轻轻托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眼前。 江鸢坏笑一声,反手捏住他的下巴,把他的脸抬起来,迫使正对着自己,眯起眼睛:“怎么还这么傻?” 沈一没反抗,低下头侧过脸,在她手心轻轻蹭了一下。那感觉很奇特,至少沈一从未这样蹭过。 江鸢微怔,笑意淡了下去,眸中光彩黯了些——梦中的沈一太温和了,让她感到陌生。 她的手心划过他的脸颊往上,一路抚到他的耳边,替他将披散的长发别到耳后,细细端详一番,不太满意,又给他挑下几缕放在耳前。 沈一任由她摆弄,眸光闪烁,看着江鸢,深沉得像要把她的面容刻进心里,留恋这短暂的温情。 直到江鸢困得哈欠连天,眼睛都睁不开时,她才恋恋不舍收回了手,靠在墙边,失落地笑道:“是不是快天亮了,我要醒了吧?” “喜欢这梦吗?”沈一垂下眼,沉声问。 “不喜欢。”江鸢闭着眼睛,悠悠道;“你模仿的沈一一点也不像,他何时这样亲昵过?我猜他烦死我了,天天像个跟屁虫一样粘他……” 眼皮越来越重,她也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却总想在他走之前多交代几句。 “你啊……若是实在忙的话,就不必常来我梦里了……只是想你……但不是想招你烦啊……” 她的气息逐渐平缓。 沈一静静听她说着,待她彻底睡熟了,才轻轻将她抱起放躺在床榻上,替她掖好了被子,双手撑在她的两侧,长发从肩上滑落,连通了两人之间的——那道鸿沟。 “……原来你都记得……”沈一手臂弯了些,鼻尖相对,就要抵上。他自知那些从前世带来的念想,恐怕咬碎后牙槽都没法忍住。 他不敢再看她的脸,猛地撑起身子,翻身从榻上下来,抱臂靠在墙边,闭着眼睛默默反省。 这一世江鸢还不是他的娘子,他还要等,还得忍…… ……可江鸢既然认得,今日又为何对他避之若浼?可是……后悔了? 应是不会的。 可惜这不是江鸢的梦,这是他的肖想。 * 当初他靠先天的肺病,伪装成个孤苦无依、带病独行、靠些武艺、行侠仗义的弱公子,骗过了大桐街的所有人,包括江鸢。 定亲时,江逸还对沈一说,若是他二妹不讲理,欺负他,可得同自己说。 直到沈一当着江鸢的面脱下了那套替他行骗的衣裳…… 见娘子有点发怵,脸上神气收起,缩到角落,绷着脸盯着他,沈一又默默套回了外衣,遮住了大半皮肤—— 他知晓,娘子惧怕的,不仅仅是因着他那与脸不搭的健硕的半身,还因为他那从胸口蔓延开来的黑色纹路。 并非是刻上去的,那东西色深漆黑,极为可怖,只看纹路瞧不出是在画什么,密密麻麻,远看一片都是黑纹。 同样还有脚踝——他的跟腱长,无暇的脚踝上印着一圈稀松的环纹。比起胸口的纹路,脚踝上的更为浅淡,有迹可循。 沈一见她的反应,心下微沉,本以为会遭嫌弃,然而她说这是独属她才认得的“夫君的纹路”。 他面上没说什么,指甲却狠狠扎进手心,强忍心中翻涌的情绪。 沈一身子特殊,不惧寒不惧热,身体知觉浅淡,论是冬或是夏,他都穿得不厚不薄,没人能从他身上辨出季节。 他被称作“品行端正、举止风雅”,上辈子大桐街里的姑娘们争相献玉,若不是江鸢近水楼台、且死不要脸地巴蹭,沈一还真是一眼动情都不会分出去。 曾也有大胆的女子来药铺借问病的名义引逗他,无一例外都被他推了出去。 江鸢这样自恃清高的跳脱姑娘,也不争气地被他勾走了魂儿。 最初识得江鸢时,只知她是江成莲的养女,有一对兄弟,大哥待人和气,却会冷不丁怼上几句,算是个有趣的人——小弟却是个不好琢磨的孩子,很会掩盖自己,让人摸不清他在想什么。 这些人中,只江鸢最简单易懂,说好听了是一身傲骨,说不好听了是一身反骨,说话轻轻柔柔,脾气和武艺却不浅。 沈一不大在意,只是平日任务中留下的遗症——见着个人就想去他的摸透心思。难得见一个纯粹的人,动心思多看了两眼。 后来……江鸢真的列入了他的任务,他又不忍心去参透她了。 再后来……他竟萌生想要同她一起逃离的想法。 可惜江鸢有她自己的亲人,沈一也必须做个了结。 * 江鸢睡得熟透,却从未如此熟透:江逸将她被子都给掀了,一泼冷水浇到她脸上,才把她冻醒了。 江鸢猛地睁开眼,牙齿打着颤,一脸震惊。 还没等她破口大骂,江逸就拽着她的胳膊把她拖起来,大声喊:“穿衣服跑!” “……哈?” “出事了!跑!” “出什么……”江鸢看江逸是动了真的恐惧,自觉闭嘴,迅速起身,回头套上大毛袍子,背脊居然不怎么痛了。 她正要往外跑,忽然想起什么,又急急忙忙回去打开那个抽屉,看清后却定在原地。 “磨蹭什么!”江逸急得脚都剁痛了。 江鸢惊恐地瞪大眼睛,张了张口,喃喃道:“不见了……匣子,不见了!” 江逸知晓她指的是宋昭遗留下来的匣子,稍稍缓了缓气:“那……那怎么办?” “……不对!我把它挪位置了!”摆在原处、被偷的那个匣子是仿制的! 眼下管不得那么多了,谁偷的,何时偷的等日后再说! 江鸢爬进床底掏出层层相叠的被褥,在里面取出一个仅手掌大小的金匣子,拿起就跟着江逸往外跑。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天将蒙蒙亮,药铺门口已然围了十余个黑衣人。 十余人! 上一世被放火烧店时,也只来了三人而已。 唯一不同的,就是这一次她和江逸的面前,多了一个沈一。 ——沈一背对他们,刀尖指着那些刺客。 …… 江逸默默挡在江鸢身前,手臂拦着她往后退了些。 还未打起来,没有闹声,街坊邻居也都还没睡醒,清晨雪下得很大,没僵持一会儿,十几个人头上便白擦擦一片了。 “你是何人?”为首的刺客眼神犀利,扬声问道。 沈一冷冷答:“无名小卒。” 江鸢心道:明明是一方刺客,还作戏呢? 那刺客冷笑一声:“金缕阁第六卫青榜楼主、徐晨,前来问候。”说罢猛地拔刀,直指躲在最后的江鸢。 只不过还没等人反应,一道冷厉的白光忽地闪过,却听“珰”的一声闷响,那刺客的刀便被甩飞出几丈远,刀的主人也大叫一声,忙捂住了手腕。 剩下的刺客一惊,纷纷上前将楼主护在身后,把三个人围在圈内。 沈一刀尖并未沾血,粗重的大铁刀在他手里灵活舞动,一刀出,刀光过时,刀已回位。 自称“徐晨”的刺客右手手腕被折了大半圈,无力地耷拉着——不敢相信,这手腕仅仅是被沈一一刀给震折了,刀飞人毁。 江鸢只知他武艺高强,却不知他力气如此之大,想到日后要与这种人相对,顿时屏住了呼吸。 “金缕阁,号称大宁境内独步天下、旷古无两,无关朝野江湖,自成一家。分列十二榜,榜榜绝刺客。其中第六卫青榜楼主……”沈一慢悠悠地说,不焦不躁,声音却阴沉得很;“连小人一刀都接不住,是否有些可笑?” 10. 徜云 那帮黑衣人被问得哑口无言,固执地举着刀,颤颤巍巍站着,不敢动手,却也不肯走。 “沈公子,这到底是……”江逸擦了把额头上的汗,低声问。 沈一微微侧过脸:“事出突然,一时解释不清。金缕阁也并非人人都难对付,我从前与他们交过手,无需畏惧,这些人不是十二金榜。” 金缕阁——那个当今皇上听见都要退避三舍的教派,其间各类交易,美人、刀器、金缕、甚至是火器,都有隐匿的踏足,几乎是无所不及。 最令人谈虎色变的当属金缕阁十二金榜,榜上刺客个个有名,号称“刀刀毙命”,卫青榜即是其一。 若是谁家惹上了金缕阁,那基本没得挣扎了。 江鸢护紧胸前毛袍中藏着的匣子,咬紧下唇——若沈一当真是能同金缕阁相当,打个七七八八,那自己就是活上几辈子,也没法逃出这沈一的手掌心了。 正在这时,忽听一阵马蹄声,十几人皆向那边看去——见东街头出来个英俊明朗的男子,身着价格不菲的黑色大麾,驾马疾驰而来:“主子!” 江鸢认得他,是常游走于西北偏地的富商任徜云,传闻挥金如土、风流倜傥,还在邻国替公家做过买卖。 竟也是沈一的人…… 沈一再次举刀指向那折手的刺客,眼里带上了杀意,话却是对着任徜云说的:“带他们走。” “是!”任徜云二话不说,缰绳一扯,身下那匹黑马直跃而上,跳进刺客围成的圈子,双脚紧夹马腹,一手拎一人,将江逸和江鸢双双甩到马背上。 可见其力大无比! 离得最近的那刺客见状,忙挥刀去砍马腿,刀没落下,半个身子先飞了出去——沈一的冷刀再次回位,这次甚至一滴血都没沾上,地上那人便成了两半。 众刺客:“……!!!” 任徜云扬声笑道:“不爱惜自个儿的命,下辈子可以给别人用啊!”话音未落,猛夹马腹窜了出去。 江鸢身子一晃,紧抱住江逸的腰,江逸更是勒住任徜云的腰,吓得吱哇乱叫。 而这马十分稳当,江逸从没骑过马,却也渐渐稳住了身子。 江鸢头晕目眩半晌,才慌忙往后看去——越来越小的沈一身边黑压压一片,看着像是被围困,实则是那些刺客被沈一拖住了步伐。 一转弯,再不见了沈一。 江鸢只能回过头,一张口,嘴里便灌了飞雪,“呸呸”地吐出来,眯着眼睛大喊道:“为何沈一……呸,公子不跟我们走?” “还能为何?赶不及了、坐不下了!”任徜云偏头,笑嘻嘻地说;“莫非是被沈卿淮牵了心思?哎哟哟真是可惜,好好的美人糟蹋在他这种……啧,要不,美人看看我?在下行商……” “还请这位公子莫要乱说话。”江逸打断他,声音轻柔,却斩钉截铁;“救命之恩我们江家人定当相报,若是要用人来换,那不如现在放我们下来。” 任徜云忙道:“我说笑的!那几个小喽喽挑上我家主子算他们倒霉,别担心。是他命我送你们去越州,你们若是中途跑掉,丢命的就是我!” 江逸正要再问,就被江鸢抢了话:“只有我和大哥?” 任徜云:“准确来说,是只有这位小美人。” “那六狗子呢?我家弟弟呢?” “那两个大汉醒得急,先我们一步骑马南下,江小兄弟……同那两大汉一起去了,明个儿就能到越州。” 文大懒和六狗子和江辽先一步南下越州? 这任徜云虽是即问即答,却话里有话,嬉皮笑脸没个正形。 江鸢皱起眉头,低下头细细思索。 沈一若是和那些刺客一伙,又为何命人急忙将自己送走?他到底在瞒着些什么? 不可再如此被动下去——相比前世,这次将才头一天,就被沈一挖了底,阿弟也在他手上,药铺也没了,自己也落进他的圈套里。 还有那个画像上的神秘人物…… 焦躁,到底该如何是好……总不能同大哥讲,将他也卷进来…… 要接近沈一身边的人吗? 任徜云怕是比沈一更难套话。 江鸢阵阵心累,祸事接连不断,根本不给她喘息的时候。 不然……就听天命好了…… 江鸢抓在江逸身侧的手紧了紧。 不可,她还没能尽人事,不能甘心! 她抱紧了手臂,袖中藏着的小金匣子那尖锐的角铬得她生疼。 若是这一个匣子能换她全家性命,无论叔父叮嘱过什么,她都会把它交出去。 只不是现在。 这匣子或许还能以别的方式救人一命,比如……用它来要回三弟。 江鸢灵光一闪,说道:“哥,我那匣子找不见了!” 江逸没听明白,“啊?”一声,正疑惑,侧腰突然被江鸢掐了一下,她那手劲可不是说笑的,江逸痛得直发出一声狼嚎! 任徜云:“怎么了?” 江逸捂着腰,五官扭曲着,挤出一个笑容:“无妨,就是老毛病……阵痛。” “嗯……可得注意些。话说,那匣子很重要?” 上钩了! 江鸢心里一喜,忙说:“纯金做的,值不少钱,待日后再回来取罢。” 任徜云却道:“麻烦。要不……让在下替美人效劳?匣子原本放在何处?” 或许他还不知那假匣子已被盗走的事。 “就在里柜抽屉……嗷~不对!”江鸢又掐了一下江逸,脸不红心不跳地胡说八道;“我记得那天阿弟把它偷了去,是不是?” 江逸忍着痛苦的声音,呲牙咧嘴地答:“啊……诶哟,是!” 任徜云当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却不知“说者”比他还有意,一句一句听似闲聊的说辞中暗藏心机。 最终江鸢道:“等我找见了阿弟,定要揍他一顿,再把匣子拿回来!那又不是给他的玩意儿,若是弄毁了,把他卖了也赔不起。” 任徜云连连应声。 “诶,沈公子是你家主子,你们分属哪家江湖教派?” 任徜云一怔:“当然不是!这话可不能乱说!” “为何?我瞧那沈公子身手矫健,颇有侠客之风,还有徜云大哥这样的仆从……” 任徜云听那“徜云大哥”,眉宇一扬,接着听那声“仆从”,眉头又抽了两下。 “江湖教派甚多,但若是到了越州再言‘教派’,指的便是‘金缕阁’。”任徜云解释;“金缕阁另属一派,不归朝野更不近江湖,报出名来,不是人人喊打便是来取人头,没十足底气可别乱嚷嚷,这是个禁忌词儿!” 这么看,似乎从任徜云嘴里能旁敲侧击出别的事儿。 任徜云开了话头,便停不下来:“越州虽是这位江公子所说的安稳地,但我得先说上一句,惹上了那帮金缕阁的人,日后论是逃到哪儿,都没安稳日子了。” 江鸢:“可……沈公子他方才说那些并非金缕阁的人。” “……”任徜云干笑着;“他当真这么说?诶哟,难不成是我看错了?” ——沈一当时说的是“非属十二金榜”,但人是确是金缕阁的。 这么看来,任徜云和沈一是有想瞒着他们的事的,且没提早定好严密的说辞。 这便是破绽了。 聊着聊着,江鸢又热忱地道谢:“徜云大哥来救我们,此恩该怎么报?” “若是肯以身相许……咳咳,”任徜云忽然想起了什么,忙改口;“我主子遭那肺病折磨已久,寻医多年一掷千金,也没能寻到名医。只盼着寻到这传闻中的南疆神医江成莲,便是以恩换命了。” 江鸢才记起沈一那肺病确是需得重视。 前世江成莲说过,若是再不寻医,沈一恐怕时日无多。 任徜云这套说辞,毫无破绽。 江成莲的名声传遍整个大宁王朝,是事实。许多和沈一一般一掷千金求见江成莲的人,也只能见着他的大郎江逸。 江逸受不得那么多诊金,会原数退还回去。 于是常有舍身央求见神医的人,包括沈一。要说前世的沈一哪点特别,那恐怕就是——险些入赘了江成莲家。 * 之后再问的话,任徜云也长心了,一句“我不清楚,问沈卿淮去”被他反反复复用了许多次。 江鸢问不出话,也就闭嘴了,转眼看夹在中间的江逸已然睡熟了,只能叹口气,看路边雪景。 从日出至日中,江逸嫌马背颠簸,坐得不舒适。任徜云路过了途中镇子,带两人吃过,又来了一手买椟还珠,花大价钱买走辆双辕马车,将车商引以为豪的“千里马”还回去,套上自己的马,潇洒地摆摆手,让江家兄妹坐车上,自己斜坐马背上,悠悠然往前赶。 越往南下,气候越暖,日入酉时,路边已不见了积雪。 “越州就在不远处了,今夜先在这儿住下罢,明日再赶路,午时就能到。” 在客栈安置妥当,任徜云说着要出去逛逛,自顾自出去了。 江逸想跟出去,又怕被任徜云察觉踪迹,便躺在榻上稍作休憩。 今日遭马颠了三个时辰,背上的伤竟也不痛了,只有些酸涩。此刻躺着不动,背脊反倒痛起来,一天的疲惫感都涌上来了。 上午精神饱满的状态实在奇特。 江鸢将袖中的金匣子拿出来细细端详,妄想从它上面看出些什么。 不过是普通的金匣子,上面镶嵌些黑色的碎珠,做工十分简陋,只开关处那同心锁看上去精致巧妙,机关内藏暗器防盗,还没被打开过。 里面或许是关乎多人性命的东西。 正瞧着,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江鸢忙收起了匣子。 江逸去开了门,就见才出去不久的任徜云出现在门口。 “发生了什么?” 任徜云神情严肃,脚步很急,扒着门大声道:“二位就静心留住在此,千万莫要走动,我去去就回,或许会晚些。” 这说辞……和沈一那张“莫寻,静待”如出一辙。 眼见任徜云神色匆匆就要离开,江鸢忙跑去问:“是不是沈一……沈公子传来了信?” 任徜云脚步一顿,嘴唇紧绷,挣扎片刻后,还是转过身答了:“是……他出事了,我得赶过去,见谅。” 不是说是些小喽喽,不必担心吗?能让任徜云急成这般,难不成…… 那些火焰燃烧污血的画面再次出现在她脑海里。 “出事了?”江鸢呼吸一窒,不知自己是什么情绪,只觉得心中像被扎了一针似的,手都发颤了;“到底是什么事?” 任徜云却摇头,一拂袖,从二楼的长廊跳下去,眨眼工夫便不见了人。 11. 客栈 沈一出事了? 任徜云走之后,江鸢在门口呆呆地站了许久,直到江逸走上来问她,她才回过神。 “哥……他走了。”江鸢压下心里莫名的失落,也不知是害怕还是期待,声音还有些颤抖;“咱们跑吧?” 江逸皱了眉:“跑什么?跑哪儿去?” “就咱们两个,回越州找叔父他们。”江鸢掩上门,快步走进来,低声道。 “可这……徜云公子不是说让咱们在这儿等着吗?” 江鸢“啧”一声:“别这样好骗了!哥你想想,从昨儿开始,从那中毒的老婆子开始,事事都不寻常!可那沈公子偏偏次次都在,让他在药铺待着,他不也跑来外头了吗?” 闻言,江逸搓揉着下巴思索片刻,越想,眉头皱得越紧。 江鸢不知怎样才能劝动他,急道:“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其实……其实前夜我就是梦到……那匣子让沈公子偷去了,我不肯给,他就把咱们关押起来,所以才这样怕他!” 江逸将信将疑。 但他信二妹不是铁石心肠、忘恩负义的人,起码二妹不会害自己。 见江逸神色动了,江鸢似乎找对了说辞的方向,又忙说:“我还梦见他就是金缕阁榜上的刺客!他就是为了那只匣子来取咱们性命的!你不觉着他今日就是冲着咱们来的吗?说不定那老婆子也是他故意……” 金缕阁致力于收集不知来源的珠宝和奇物,他们曾为了一个上古流传的机关剑匣,十二金榜楼主纷纷出关在南州争抢,内讧的消息传遍整个大宁,那段时日南州家家关门闭户,生怕被波及,连官家都没人敢下来劝和。 据说那剑匣原是一个南州小户的摆件,出去问价都没人要的,猛然间就被金缕阁争夺,没人清楚原因。 这样说,江鸢的金匣子也有可能是他们的目标。 是没毛病,但是…… 江逸疑道:“你何时胆子这样小了?沈公子救过咱们两次你记不得,反倒记得梦中他做的事儿……还是说谁威胁你了?受了欺负可要跟哥……” “哥!”江鸢深吸一口气,放软了声音恳求道;“若我猜错了,寻到叔父再像沈公子道歉也不迟。求您了,信我一次。” 有些事她还不确定,也不能同江逸说。 江逸总算是糊里糊涂地应下来了。 他们得先从沈一的手掌心里逃出来。 * 这小地方晚间竟然还有更夫,江鸢和江逸收拾好下楼时,正听见黄昏一更。 江鸢还听不惯打更声,心里默算了半晌才算明白已是戌时了。 大约是任徜云提早同客栈老板打过招呼,江逸出去时被老板拦下了。 江鸢顿感不妙,将江逸拉到身边,自己撑在那案台上,朝老板说道:“老板,钱我们是要付的。” 老板年纪大,一头花白糟乱的头发,人长得瘦叽嘎嘎的,个头也不高,看着不成什么威胁。但他的目光从那能生菌子的乱发中冷冰冰地露出来,看着格外阴森。 老板不说话,只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依旧死死盯着他们。 江鸢心下微紧,从江逸袖中拽出了一个小钱袋,直接扔到案台上,和气地说:“这些都够住上两夜了,望您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老板冷哼一声,开口:“要人,不要钱。”那声音沙哑得像是用指甲划在墙上,刺耳、令她反胃。 果真是被任徜云安置过的,冲着“人”来的。 江鸢微微偏头看向紧张得手直打颤的江逸,待他看过来与她对视时,抬了一下下巴,又转回头去。 江逸明白她的意思,抓准时机,转身向客栈外面跑去;江鸢则是袖中利刃滑出,握在手心,飞快向那老板冲过去,反手扼住他的脖子,刀尖抵着老板的喉咙,另一只手制住他的双腕,膝盖一顶,便将他放倒在案台上。 老板还是沉默着,也不反抗。 江鸢正疑惑着,就看江逸出现在客栈门口——和老板同样的姿势,脖颈被人用刀顶着,双手背在背后,押了回来。 难怪这老板稳如老狗,居然还有帮凶。 江鸢眯了眯眼,刀尖更紧了些,扎破了老板的皮肤,一滴污血淌下来——是的,褐色同老婆子的血色无异。 江鸢不禁也有些害怕,还得壮着胆子去看制服江逸的那个人。 看着是个年纪不大的姑娘,长相飒气,衣裳也轻便得很。她比江逸矮了整整一个头,押着他不方便,不得不压弯了江逸的背。 这姑娘一见老板流了两滴血,恨恨地将江逸掐的更紧了。 江鸢生怕这姑娘动一下江逸,忙松了些力,刀尖离开老板的脖颈,又强壮镇定扬声道:“一人换一人,姑娘肯是不肯?” 不等那姑娘说话,老板先冷冷地说了话:“不肯,今日便是杀了我,也只要人。” “爷爷!”那姑娘一惊,刚喊完就捂住了嘴。 江鸢皱了眉,看了眼手里弱不经风、动个身子都得咳两声的瘦老头,有些不忍心,直接放开他,一跃而起,匕首直擦那姑娘的侧脸。 那姑娘转仰身躲过,却让江逸逮住了机会,手一用力,挣脱了她的束缚。 江鸢这动作扯到了脊骨,痛得她晃了神,一个没注意,脚便踢到了墙,身子稳不住,眼看就要脸着地,只手撑了一下,脚上还不忘给那姑娘一蹬腿。 姑娘侧身躲过,握住她的脚腕,奋力一扭。 江鸢这么多年武艺也不是白练的,借力在半空翻上半圈,扔了匕首,一记手刀朝那姑娘打过去,姑娘躲不急,松开她的腿,抬手去挡,却被她打到了老板身边。 那姑娘没想到她有这么大的力气,惊得瞪大眼睛,手里翻出三根银针,一个踏步扔了出去,眨眼间,却看闪过一道白影—— ——三根银针皆被她爷爷接了下来! 江鸢也是被这变故怔住了,不光是老板替她挡了暗器,更是这老头的速度之快! 不过转头见江逸已然跑走,好歹松了口气。 “大人不是叮嘱过吗?”老板将银针扔回去,幽幽道;“谁教你对她动手?” “我!我……”那姑娘脸都憋红了。 江鸢更不解,他家“大人”为何不许对自己动手? 她念着这两人还能套点话,便出声询问:“到底要我做什么?” 姑娘道:“不做什么,那个哥哥跑了可以,但姐姐就请留在此处,哪里都不要去。” 江鸢一听那声乖巧的“姐姐”,方才还神气十足的人,这会儿像撒了气似的气鞠,瘪了下去,连声音都软了许多:“那留……留我总得有个理由吧?” 姑娘一愣,抓了抓脑袋:“……大人说理由了吗?” 江鸢轻笑一声,接着套:“好大的威风,你家大人又是哪位啊?” “当然威风了!我家大人可是沈……唔!” 可惜,这傻姑娘没说完,就被她爷爷捂住了嘴。 又是沈一。 “认不得。”江鸢叹口气,放下了手,一脸无辜;“那我不走了,我上楼睡觉行吧?” 姑娘掰开爷爷的手,撇着嘴:“真的假的?” 江鸢随意地挑眉,上楼关门之后才沉了脸——沈一当真是盯上她了,而且派来看住她的手底下的人还不少。 * 她算着时辰,听见亥时二更,便探身往窗外看去。 外面传来低呼声,是那姑娘的声音。应是江鸢那匕首上的迷|药发作了,如此一来,老板能睡到明日出太阳之时。 江鸢伺机跳窗出去,落地轻盈,却还是让守在窗边的姑娘发现了。但姑娘此时正急着看她爷爷,根本没心思追上去,江鸢朝她眨眨眼,朝这条街的东头跑去,消失在黑夜中。 尽头有江逸坐在小茶馆旁侧的台阶上等她,见他时他冻得直哆嗦。 “怎么……这么、这么慢?”江逸话都说不清了,正要起身,却因坐得太久,腿脚酸成麻椒,又扑通一声坐下去,那声音闷闷的,听着挺疼。 江鸢扶他一把:“快些走吧,别被追上了……没找着马吗?” “只剩车了,马应被那徜云公子骑去了罢。这街上连只驴子都没有,要偷都偷不着……”江逸叹口气;“二妹说的对,我确实不该轻信那些人,那些话……为何不早同我说?难不成你还不信大哥……” 江鸢忙打断他:“怎么会!咱们先走,这里不安全。” 江逸看着她,终是欲言又止。 两人相携跑到一片田野处。 一路上一个人影都没有,这阡陌小道上更是黑漆漆得看不清路,稍不留神,就会崴脚掉进一旁的水坑里。 跑得远了,远离民区,是没人能找见了,可总得过夜休憩。在这荒郊野外睡下,还不知有没有野兽。 江鸢盼着再走一会儿,眼前能有个灯火,拖着已然走不动路的江逸往前赶。 功夫不负有心人,没走多远,远处真有点小小的亮光。 江鸢忙扔下江逸,跑过去一看——是辆大驴车,里头坐着个提着纱灯的年轻男子,正大快朵颐吃着素油饼。 欣喜之余,江鸢又觉得有些诡异。这一路都没遇见人,怎么偏偏来这田间就有个拉驴车的人了?风声呼啸,天暗且冷,这和尚且不寻个安逸的地方,就在这儿吃东西…… 这两日紧张太过,看着个人都觉着别有意图。 江鸢问过那人,男子是个哑巴,随身带只炭笔给她写:正巧赶路,路经越州,意愿搭行客一程,价钱都好说。 可江鸢愈发觉得不对,掀了车帘进去,见到堆着大大小小的包裹,心里的不安也没减上一点。 总像是从一个陷阱落入另一个陷阱,再逃出去,再掉进另一个陷阱。 12. 劫途 这哑巴同他们两人行过礼,便驱车继续赶路了。 江鸢忧心忡忡,不能安心睡下,但阡陌小道上晃晃悠悠,这驴拉车走得又慢,惹人犯困,她便掐着自己的大腿,瞪着眼睛强忍睡意。 身边江逸在午后的马车上补足了觉,这会儿精神饱满,帮她盯着路。 道儿是对的,路上也没什么危险。 但江鸢就是放心不下。 两人低声交谈,终决定让江逸去赶车,把那哑巴换进来和江鸢“聊聊”。 夜深人静的,那哑巴见两人眼神不善,咽了口唾沫,不敢抵抗,只能认命地把驴鞭给江逸。 江鸢咧嘴微笑,微微近身,把那哑巴吓得直翻白眼。她忙闭上嘴,都纳闷了,自己长得虽不至沉鱼落雁,却也算看得下眼吧? “就是外头冷,咱轮流着在车里暖和暖和。”江鸢套近乎着说;“我姓江,名鸢,纸鸢的鸢,这位大哥贵姓?” 哑巴缩着脑袋,似乎有些怕生,长长的头发遮住了半张脸,抬眼时带着种要死不活的气儿。 就是这么个胆小的人,方才毫无顾忌一般、大方地写出“意愿搭行客一程”,才令江鸢心下生疑。 哑巴低下头,整张脸都缩在阴影中。他又掏出那只小小的炭笔,提笔写道:“王京风”,写完在黑乎乎的手帕上擦了手,把炭笔收起来了。 ——很明显,他委婉回绝了继续闲聊的邀请。 江鸢装作没看见,装出一副热忱的样子: “王京风……很大气的名字嘛,王大哥是从哪里来的,要去哪里?” 王京风看她“不识眼色”,非要听回答,只好又一次掏出那笔,幽怨地看她一眼,写:“卢州来,去南疆”。 江鸢细细看着——他的字俊逸超脱、刚劲丰神,不只是自己的名字写得好,尽管用的是临时磨出来的炭笔,也是入木三分。 不像是闲散游人能写出来的字。 “卢州……家中是做官的吗?” 王京风微一颔首,又忽然顿住,随即奋力摇头,头发都被他甩到了江鸢脸上。 江鸢皱起眉头,嫌弃地躲开了。 王京风抠着指甲,微微塞了些炭灰的指甲被他抠得干干净净,他却愈发用力,江鸢看过去时,他的指甲缝里已然溢出了血。其他指甲里也有些许血痂,看样子也是被他自己抠的。 江鸢眉头皱得更紧了。 感觉……精神有些不正常? 江鸢从袖中掏出晚间还没吃完的烧鸡递给他。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颤颤巍巍伸出手,在接与不接之间徘徊。江鸢看不得他磨蹭,直接塞他怀里。 他肩膀一缩,不可思议地抬头。 这回是让江鸢看见他正脸了——五官还算好看,但面色暗黄,眼下松弛,一看就是没好好吃饭养身体的、大病初愈的人。 他这驴车虽不值钱,但好歹驴子膘肥体壮、车内也宽敞温暖,怎么看也不是他这种濒死的人能养得起的。 王京风……这名字越念越耳熟。 “你吃就好,就当是搭车钱之外的谢礼。”江鸢拍拍他的肩,笑道;“别啃你那凉透的油饼了,明日路过镇里,再请你下馆子。” 王京风啃了一口那烧鸡,嚼了好几下才惶惶不安咽下去,接着又啃了一大口……渐渐地,狼吞虎咽起来。 果真是没吃饱。 江鸢看着他吃,在他耳边念着:“我家是大北边的,那儿天高皇帝远,虽然没人管,但可没人吃不起饭,家里的娃子个个儿肥头大耳的,宰了能卖好几斤……” “江鸢!”江逸在外头呵斥一声。 “……哥你好好赶车,别听我说话!”江鸢嗔怪着,又说;“卢州是个好地方,听闻好多官家都在那边……我看你身骨高大,不像是卢州本土人,应是后来搬过去的吧?”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王京风乖乖地点了点头。 “家有驴车,是去过不少地方吧?” 点头。 “车上顺路搭过不少人吗?” 点头。 “这次去越州做什么?拿这些包裹是做小生意?” 点头。 目的地越州,而非南疆——上钩了。 江鸢沉默片刻,微微勾唇:“越州好赚钱,这些东西就拉到越州了?” 王京风没察觉不对,还在大口大口品着嘴里的香甜,点头如捣蒜。 “把我们二人运到越州,有人来接应,还能赚一大笔罢?” 点头…… 不是…… 王京风猛地抬头,见江鸢正带着一脸温和的笑意看着他。 手里的烧鸡好似变成了凶器,王京风下不去嘴了,哆嗦着看她。 “先吃吧,吃饱了再说。”江鸢收了笑,脸上留存着温和的无奈。 都是为挣钱,都不容易。她虽不缺钱,但也试着理解。 王京风吓得直摇头,把手里的烧鸡扔给她,自己转身就要掀帘跳下去。江鸢怎么可能如他的意,叹口气,一记手刀快稳准,直劈下去。 王京风只觉得眼前一黑,听见一句“都让你先吃了”,却没气力回答,便晕了过去。 * 王京风醒来时天已大亮,身子一晃一晃,还在驴车上。 他抓了抓脑袋,抬眼就见个漂亮的姑娘,想了半天,才记起这是昨夜拉上车的行客,江家小妹。 “你醒了?昨夜睡得好吗?”江鸢把一包子塞到他嘴里,笑着问。 哑巴自然没法回答,他下意识就要从囊中拿纸笔,却发觉自己双手双脚被绑在一起,绳头正被江鸢拿在手里! 而且这不是……他用来赶驴子的缰绳吗? “唔唔!”王京风一张口,包子就从嘴里掉下来,江鸢伸手一捞,说着“可别浪费”,又给他塞回嘴里去了。 王京风只好咬了一口,香喷喷的,于是就着江鸢的手吃完了。 “没吃饱吧?这儿还有多的,”江鸢又拿了一个包子,在他眼前晃了一圈;“不过王大哥可得老实交代啊!” 王京风浑身一抖,惊恐地看着江鸢。江鸢也没想吓他,叹口气,给他松了手上的绳子,又摊开双手离他远了些。 “你这车,到底是要往哪儿去?” 王京风小心翼翼地活动了一下腕骨,慢悠悠摸出纸笔,写道:“南疆”。 江鸢心下“啧”一声——昨夜都套出话了,他居然还想抵赖。她微微蹙眉,把剩下的包子都拿了来递给他。 王京风不敢下手,大抵是怕这包子里有毒。 江鸢无奈拿起一个咬了一口,剩下的大半个包子,被她一掀车帘扔了出去——“嗷呜”一声,从车旁窜出一只毛发黝黑的大野狼,一跃而起叼住了那包子,落地,落在车后不见了踪影。 喂狼了…… 王京风:“……” 车子在咕噜咕噜狂奔,而“车夫”江逸在前头无力狂怒:“鸢子!是不是你在招惹它们?都说了别瞎闹啊!” 王京风:“……” 江鸢一挑眉。 他咽了口唾沫,颤抖着用炭笔划掉了“南疆”,重新写“越州”。 总算是肯说实话了。 江鸢轻笑一声,又问:“你从哪儿来?别说卢州,老家在哪儿?” 王京风写:“无家”。 江鸢抿了抿唇,暂时跳过这个问题:“王大哥是不是受人指使,故意要来接走我们,之后给你些报酬?” 王京风顿了顿,想起昨晚已被她套出了实情,只能点头。 这些话并非江鸢凭空想象,而是依照文大懒的说辞问的——这王京风和文大懒的遭遇,有几分相似。 江鸢接着问了许多,也不知他所写是真是假,总之套出了许多有用的线索。 说是让人收买后被送来彤州,也就是江家药铺所在的街坊,那人给了他些金块,叫他跟着江鸢,直到江鸢上了马被另一人带走,他才收到那人情急之下送来的驴车,驱车前去追赶江鸢他们。 好在中途截到了他们。 江鸢不想落入任何一人安置的牢笼中去,但她本就要去越州寻叔父,借这驴车为己用,之后再用这王京风逮到背后指使他的那个人,岂不两全其美? 只是极为危险。 这么看来,劫走她的人和沈一并非一派——也不知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江鸢把他写字的纸收拾好,扔给他两个包子:“没下毒,快吃吧,约莫申时就能到越州了。若届时没人来应你,我们还是会带你下馆子的。” 王京风耸了耸鼻子,拿着包子两口吃下。 * 昨夜江鸢和江逸找了个安稳的地方,就在这驴车帘里睡下了。又怕王京风跑了,两人是接替放哨,看着王京风。这王京风身体太虚,竟被江鸢随手来的的一记手刀打晕到翌日巳时。 早晨醒来赶路,两人也是顶着乌青的眼圈坚持到了午后,皆困得直打瞌。 王京风被绑着腿不敢随意跳车,就这么一路被“江车夫”拉到了越州主城。 越州靠京城不近不远,却称是比京城还要繁荣——京城规矩多,看得严,再怎么都是一国之容,不可太过逍遥。而越州可没那些顾忌,怎么热闹怎么来,人称“一处销金地,万人共情欢”。 王京风有越州准入的令牌,三人步行进城,远观城墙高大巍峨,亭楼排排相立,近观好一片红墙绿瓦、车水马龙。 他们不顾及价钱,直接找了最近那家金碧辉煌的客栈,张口就要天字号房,刚拿出一袋金票,江逸就被一窈窕婉转的美人扒上了,从不近女色的江逸二话不说,抓着江鸢就跑了,一路找到一家看着正经些的小客栈,才满意地住下。 小客栈环境虽不比头牌,但稍远主道,更清净。 王京风没跟人接应,这客栈的老板也再正常不过,正当江鸢松口气,以为自己机智地逃离了“三方”围堵时,房门被敲响了。 她还没在松软的床榻上躺舒爽,但心里轻松,不在意这点叨扰,欢快地起身去开门——客栈老板方才说过稍后会送来清茶。 然而,门外站着的不是和蔼的客栈老板,是两个俊雅的男子。 一个沈一,一个任徜云。 霎时,江鸢的笑意僵在嘴角。 13. 囚笼 这家客栈取名“越季居”,老板说这是“赏遍越州四季”之意。 店面虽小,五脏俱全。一楼就坐着吃茶的一家老小,清静得很,二三楼长廊相环,中央镂空,能看得见下面摆着的巨大的龙形木雕——那木雕就从一楼一路延展到三楼长廊,溢出来的龙须龙鳞如枝叶般交缠着搁在护栏上。 江鸢兴致冲冲地开门时,沈一已然在门口候着了,后头紧跟着的任徜云从那木雕的龙须上高高跃起跳到另一根龙须上,嘴里喊着“喂!等等我”,满头大汗,几步下来,轻身落在沈一后面。 江鸢尴尬地笑了一声,手扒着门想关上,却让沈一猛地推回去,还被他死死卡住肩膀。 江鸢被迫与他靠得很近,仰头直视他。 沈一眉头紧锁,眼里是压不住的怒火,唇缝绷成一条直线,胸口起起伏伏。他先是上下检查一遍江鸢,问:“有没有受伤?” 江鸢身体紧绷,生怕被他活剥了皮似的,惊恐地看着他。往往在大喜大悲的时候,她的脸上就没了表情,专心致志思考眼下的情况。 比如眼下,紧张得脸色煞白,她的眼神却十分平静。 半晌,她才缓慢地摊开双手,说:“手……手算吗?” 沈一忙去看,见是前夜留下来的血痂,已好得差不多了,才重重吐了口气,脸色稍霁,沉着声音问:“你跑什么?” 被抓了现行,江鸢惊慌之余,还有些害怕,摇着头不敢说话。 任徜云在一边笑道:“主子,你看你把人家吓得……” “闭嘴。”沈一睨了他一眼,任徜云忙把嘴一瘪,还轻轻打了一下。 “出了什么事?”江逸还在屋内收拾东西,听见声音出来一看,嘴角一抽,呆立在原地。 接着屋内又被他牵出来个佝偻着背,双手被绑在一起,长发遮着脸的男人——王京风。 沈一眼睛微眯,又冷了几分:“那是谁?” 没一个人吭声。 沈一一拂袖,几步踏进去,江鸢拦不急,他已然撩开了王京风的头发,俯视他的脸,眯着眼睛低声道:“王京风。” 江鸢一怔:“你认得他?” “彤州王氏,涉嫌逆谋,亲系一儿实情交代免去一死,王氏被诛三族,唯独他活下来了。”沈一放下他的头发,转头看向江鸢;“但他被割去了舌头,受了十年邢狱之苦,此儿名为王京风。” 江鸢:“什么……你怎么知道?” 沈一不答反问:“你连他是谁人都不知晓,就敢同他住一起?” 江鸢被问得一愣,回神后咬牙切齿地说:“不然呢?我大哥让你住进药铺,就是知道你是谁了?” 沈一反驳不了,怒气积在胸口,又骂不出去口,竟憋得有些委屈。 江鸢彻底理清了,无奈冷笑一声道:“你问我跑什么?连路中的客栈都让你串通好了,要将我们锁在你的眼皮底下,你当我蠢吗?如今既已被你抓了,你也别做出一副好人相了,我们三人一路同行,谁好谁坏我长了眼睛看得清,要杀要剐随你便!” 一旁江逸一听这就闹掰了,吓得上前直拉拽江鸢的袖子,却被她一把挥开。 沈一看样子也是气得不轻,手背上青筋暴起,紧紧扣着刀柄,仿佛下一刻便要拔刀了,任徜云忙要去打圆场,也被沈一推开。 这两人,一个比一个倔,谁都劝不动。 僵持许久,沈一才沉沉地点了头:“……好,既说是我锁着你,那这样好,我住下的这段时日,我看谁敢踏出这客栈一步!” “凭什么?”江鸢心里有种不妙的预感,慌道;“我……你到底要什么!你这是……这是……” “我要人。”沈一冷冷地说;“哪都不去是为你……们好,饭食管够,江神医和你弟弟、家仆,我也会在日后给你找来。我只说一遍,要是想跑,就别见你弟弟了。” 江鸢握紧了拳头,眼睁睁看他走出去,踏出门,他又转过来,气撒够了,声音也放轻了些:“隔墙就有我。” 嘁,难不成还会主动找你? 沈一真的走了,任徜云也耸耸肩,无奈地摇摇头跟上去了。 门关上,屋内一片死寂——针落有声。 * 江鸢把自己锁在隔间内,静坐在床上,论江逸怎么敲门都不应。 先前觉着沈一假惺惺得难辨真假,等真的撕破脸皮,相对为敌……还不若装得和睦,好歹她还能做些自己的事。 眼下不必去寻叔父和阿弟了,她到是希望他们快些跑走,别又被沈一骗来囚禁起来,届时一家都被沈一困在这客栈折磨,她还是什么都没能救回来。 那些心存侥幸,念着沈一还有些善举给自己找的借口,都变得可笑。 到头来,忙活一堆小聪明,她又落回了起始。 听江逸说沈一送来了晚膳,有鱼有肉,素食甜食热饮样样不漏。江鸢没什么胃口,没去开门。 她没想绝食寻死——只要命还在,她就不会放弃挣扎,只是有些迷茫,竹篮打水一场空,大约又得从头查起了。 昨夜没睡好,她困得要命,晚间出去洗漱了,见桌上还留着剩饭,还是一口没动,回屋睡觉了。 剩饭虽冷,但看着也是摆了满桌,好不丰盛。 就当是给王京风承诺的一顿饱餐了吧。 * 身子累了,难得睡了个安稳觉,梦里谁也没来叨扰,只她一人走在繁华的越州城内,吃喝享乐。 醒来时仍是客栈的壁顶。 背上的伤只在那晚好得快,之后便反反复复地疼,也不狠,就窸窸窣窣得,折磨人。 江鸢一夜休整好了,睁眼又开始计谋新策,翻身下床,一张折得小小的布纸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她捡起一看,居然是文大懒画的那张画像。 ……! 她忙起身推门出去,见王京风和江逸正坐在正厅吃早膳,粥面、水果、米糕,新食摆了满桌,昨夜剩饭堆在地上没来得及热。 江鸢肚子有些饿,但碍着她查事儿了,被她撂在一边不理睬,肚子便“咕咕”得叫个不停。 她抓着王京风的手腕就往自己房里带,王京风被吓得“唔唔”直哼哼,江逸更是一头雾水,喊着:“方才敲门你不应,醒了来吃些东西吧?” “不饿!”她将那画像平铺在床上,急切地问:“这人,你认得吗?” 王京风被她拽得膝盖一弯,跪在床边,他还是有些怕江鸢,哆哆嗦嗦地去看那画,只一眼,便连连点头。 又是他! “你知他是谁?” 王京风一缩脖子,偷瞄江鸢,轻轻摇头。 “那……”江鸢有种抓着了线索的头和尾,但中间硬是连不上的感觉,急得满头大汗,眉头紧皱想了许久,突然问;“这么说,你认得一个彪壮大汉吗?就是……头发糟乱……” 王京风茫然地看着他,小心地指了指自己。 “……彪壮。” 王京风点头,依旧指着自己。 江鸢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叫自己别生气——这王京风在牢狱中待了十年没照镜,或许先前真是个彪壮……“大汉”呢? “不是你,那汉子,他会画画,用炭笔画人,还会说‘俺’……你认得?”江鸢见他点头,惊喜道;“他叫什么,你还记着不?” 王京风掏出随身带着的那只炭笔,颤颤巍巍在画像上写:“文大懒”。 没等江鸢接着问,他又写:“何处、寻他”。“ 江鸢眼睛一亮,看着他笑道:“你也在找他?他也是被画上这人牵制的人,是不是?你们还有几人?” 王京风正面着她的笑靥,不禁晃了神,焦黄的脸泛了红,微微低头。 “你莫要怕,隔壁那人这会儿不会杀人灭口。”江鸢安慰道;“文大懒与我家人同在一处,现下我们可是同一条船上的。” 江鸢见他还不肯说,眼珠一转灵机一动,又挑开话头:“话说……你当真是彤州王氏的人?” 一人苟活,害死全族,这说出去可是遭人万世唾骂的,在牢里也是低等的没骨气的贱人。 “你是怕又被人视为叛徒?是还想跟着这画上之人作恶?”江鸢歪曲事理最在行,胡口乱讲着;“王大哥,你看啊,若是接着助纣为虐,又何尝不是恶人的一种呢? “逆谋也好,劫人也罢,你从狼窝里逃出来,反逆奸佞给自己寻条生路,那些骂你的才是恶人!你只管去做对的事,才不管他们,这不简单?” 偏偏王京风还听进去了,呆了片刻,两行清泪突然夺眶而出,沾了些炭灰的手去捂着脸,瘦得单衣下面全是骨头的肩头一抽一抽,呜呜呜得哭得伤心。 江逸站在她房门口,一脸鄙夷,叹口气,不得不说她小聪明耍得厉害。 王京风哭够了,抓起笔在画像上奋笔疾书,抹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却见那上面写着: “三人、文大懒、柳夫子、王京风,彤州遭胁,赏金做事,文送毒士、柳报行迹、王明交涉”。 短短一行字,江鸢看了许久才明白过来,眉头微蹙,不禁心里发冷……这画上的人居然胁了三个人来看住他们江家! 王京风接着写:“骑马那人、主子命我放信支走、后为劫走姑娘二人”。 “唯柳、知主身处何处”。 原来任徜云匆匆忙忙说的“沈一出事”,也是王京风做的假信。任徜云察觉被骗后,跟沈一连夜赶来越州守株待兔——江鸢猜测是如此。 意识到沈一并没有“出事”,她不自知的松了口气。 不过能写信骗过任徜云和沈一,看来支使王京风的那个人不仅聪明狡诈,还将他们所有人了解透彻了。 “那柳……柳夫子在哪儿?”江鸢问。 “不识、我与文同行、不知柳在何处”。 “或在身边、姑娘多小心!” 王京风猛地抬头,红红的眼睛死盯着江鸢。 试衣 越州地处国南,气候暖和,江鸢嫌热,没穿毛袍子,跟王京风趴在床边聊了半晌,又觉得有些冷,穿也不好不穿也不好。 于是江鸢着一身薄纱的衣裳就跑到隔壁去敲门。 门是任徜云开的,看了一眼,就夸张地咧着嘴移开目光。后面来迟的沈一把他推到一边,打量她一身,微微蹙眉:“穿成这样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任徜云没皮没脸地接话;“自然是美人计啊嗷!嗷痛!” 江鸢都没看清沈一是怎么出手的,就见任徜云捂着腰痛苦地倒在地上哀嚎。 “我……”江鸢心里还是发怵,没了方才开门时的神气,咬着嘴皮,犹豫着说;“我想买点衣裳,带来的都太热了。” 沈一眯了眯眼,看上去有些无奈,但眼里不像昨日那般又冷又戾、叫人害怕。他好似又变回了那个又温又凉的沈卿淮,说话都浅淡得很,宛如一阵微风:“我让徜云给你挑些,成吗?” 江鸢正要假意闹起来、抬眼却见他神色冷淡,冰冽的脸令她心里微惊、说不出话。 “好吧……”江鸢权衡之后,抿了抿唇,转身回去,沈一也跟了上来。 她停住脚步,疑惑地转头:“怎么?又有事?” “我去问问你吃过饭没。”沈一垂眼俯视着她,长长的睫毛掩在下眼睑上,阳光侧着打过来,留下一片阴影。 那眼神居然有些审视的意味。 江鸢眨眨眼,果真听见自己的肚子“咕咕”叫个不停,一阵尴尬,忙捂住肚子。 “想把自己饿死?”沈一眼里带了些冷冷的笑意,面上却轻柔地说;“想得倒美。”颇为讥讽。 江鸢眼眸一颤,微微低下头。 想得倒美…… 被识破后,沈一甚至连温和都懒得装了,前几日好歹会好声好气地用好话哄她…… 回到屋里,沈一看了眼饭菜,问江逸都吃过没,得到“江鸢自昨晚开始一口饭都没吃”的回答后,看向心虚地低着头的江鸢,说:“过来吃饭。”声音不大,语气却不容拒绝。 江鸢有点心烦,迫于沈一的压力还是洗了手坐在了桌旁,扫了一眼那些丰盛的食物。 还是热的。 江鸢皱了眉,半天下不去筷子。 江逸不想掺和这些小事,拉着王京风去屋里躲着了。 沈一走到她身边,也坐下来:“都不爱吃?” 不,正相反,全都是她爱吃的,她只是吃不下这“嗟来之食”。 她磨磨蹭蹭不肯吃,没想到沈一直接捏着一个虾肉包子递到她嘴边:“要人喂才张嘴吗?” 江鸢一惊,仰着脖子避开他的手,抢过这虾肉包子偏过头自己拿着吃。 沈一眸色稍黯,又端起荔枝汤递过去:“喝口汤,别噎着。” 江鸢不解地看着他,接过汤,自己端着喝。 这人怎么忽冷忽热?别噎着……就这么怕她死了? 沈一就坐在身边,看着她吃完了,才站起身。 江鸢以为他要走了,起身开门。 谁知沈一就站在原地,沉默着看她,眼里好似许多情绪。 江鸢做了个“请”的手势,沈一才移开目光,说了句“需要什么再找我”,大步流星走了。 * 渐渐日暮,从客栈窗边往外看,街上车水马龙,绫罗锦缎,她却只能待在这不大不小的客栈里,看着外头熙熙攘攘。 酉时,晚膳准点送来了。 任徜云将买好的厚衣裳一并送了来,让江鸢试试合不合身。 江鸢不是喜爱梳妆打扮的姑娘,但见着任徜云抱了满怀的衣裳,还是有些高兴,这欣喜霎时冲淡了方才的郁闷。 江鸢接过衣裳,东倒西歪抱不稳,又让任徜云拿去了。 任徜云笑道:“不然试一件放回去一件吧,这样也好拿,总归是要试试的。” 江鸢想着也对,便拿了一件厚实些的棉袍,回屋里换上,在落地大银镜前照了照。 她身材娇小,穿些厚实又修身的衣裳更显得丰润好看,素白清雅,金领点缀。 江鸢满意得很,笑呵呵地出去给江逸看,江逸叫她“人就那样,咋穿都一样”,被她拿软枕砸了脸。 她转头问任徜云,却见沈一正在任徜云身边看她。 江鸢感到一阵不自在,抓着领口问:“徜云大哥,沈公子怎么也来了?” 任徜云:“实不相瞒,我买回来的他嫌丑、丢人,自己又跑出去买了这么多,都是越州官家丝匠坊的。姑娘身上那件挺好看的,他眼光还不错。” 原来是他买的。 江鸢收了笑意,目光从沈一身上挪走,轻声说:“就要这一件罢,我又不出门,买多了也无意。”说着,从江逸袖中掏出一串银子;“徜云大哥,这些够吗?” “哦,不用付了,将姑娘暂时扣留在这本就是我们的不对,”任徜云摆摆手;“姑娘不愿意,其余的放我们那儿也行,等放姑娘上街的时候再来取,就当作是赠礼了。” 江鸢听他一说,心里更闷了,只笑笑,说:“那便谢谢徜云大哥了。” 任徜云在一声声“大哥”中渐渐迷失,脸都笑烂了,又闲说了几句,才转过身去,直接对上沈一那张能臭到他祖宗家的脸。 他同沈一一般高,体格看着比沈一健硕,但向来对沈一有些敬畏,敬少,畏多。沈一心狠手辣说一不二,有时拔刀不见血,人已成两截。任徜云怕的却不是这些,反倒是沈一沉着脸,看似举止温和轻柔,却不知在想什么的时候。 因为在往往这神情之后,伴随的是疾驰而来的血雨腥风。 这是第一次,沈一的这副神情用在了他身上。 任徜云吞了口唾沫,有点想死个痛快。 江鸢见他俩脸对着脸没动,出声询问:“又怎么了?” 终于,沈一很轻地眨了一下眼睛,转头看向江鸢,眸中那层杀意霎时消灭殆尽,恢复了平日的冷淡。 任徜云猛松口气,从濒死的状态回过神,退了几步,离沈一远了些。 “谁说你不出门?”沈一警示地看了任徜云一眼,转回来道;“今夜便出,如何?” 不只屋里三个人怀疑自己的耳朵,连任徜云都瞪大了眼:“不是,他们能出去……那我这两天送饭送了个……” 沈一平静地看向这个不长记性的任徜云。 任徜云一挑眉,乐呵呵地改口:“哈哈哈,哈哈,我就是送了个快活。” 江逸在一旁惊道:“当真可以上街?” “有个条件。” 江鸢一听,提着的心又掉下去了——她就知道沈一不会轻易“心软”, 她别过脸,好半天没听见后文,疑惑地望过去,却见沈一正看着她,非要等她认真听,才开口说:“条件便是,让这位江姑娘把衣裳一件一件试给我看。” “……” 任徜云有些明白沈一这两天反常的举动是为何了——原来是铁树开花!不会撩硬撩! 难怪又是怕人饿了,又是怕人受凉了,一天恨不得撺掇别人去探望上百八十遍。 只不过……他家主子这股“势在必得”、作天作地、不作死不罢休的劲儿是怎么个事儿?谁教他这么追女人的?任徜云恨恨地想:不会追,怎么不来问问自己?白瞎了人家好姑娘的心意。 保命虽要紧,但任徜云还是想逞这口舌之快:“那个,主子,您是没被女人揍过吧?” 这话一出,江鸢和沈一都沉默了,两人神色出奇一致的变幻莫测。 江鸢似乎记得,前些日才同沈一讲过同样的话。 江逸自然也听得出沈一话语中的戏谑,眉头一皱:“沈公子这是何意?” 江鸢心道:大哥又要开始宣扬他那破礼仪了。 不过江鸢没给他这个机会,接话道:“不就是换衣裳吗?我换就是了,沈公子可不要食言啊!” “自然不会。” 江鸢微微一笑,看了眼任徜云手上那比人头还高的一沓衣裳,为赶时间,当着这些男人的面,就将最外面的白棉袍,抓起一件就往身上套——好在这些衣裳里没有里外几层穿不完的那种,不消一盏茶的时间,任徜云手上那摞衣裳就被尽数挪到一旁的案台上了。 江鸢将自己身上这最后一件也脱下来了,随意地往地上一扔,巧笑道:“劳公子费心了,我都,不,喜欢。” 几人被这情景惊得说不出话。 江鸢晓得,沈一只不过觉着自己买的衣裳被退回去,有些拂了面子,想要讨教回来。在她看来,这反倒是最好做的条件了,试几件衣裳就能出门,面子算什么东西? 她在彤州大街上耍剑的那一年,被人骂得多了,心里不舒坦,但身上也没少块肉,还赚了好些钱,拿回去给她叔父炫耀,叔父这才答应教她练武。 之后她便由着他们说了。 眼下便是。 若是错过这次难得的上街机会,不知几时才能被沈一放出去了。 能不能找到些线索另说,起码在客栈里,她是怎么都没法脱离沈一的控制的。 弟弟在他手里,江鸢需得小心行事。 沈一见她将衣裳都拨到一边去,蹙眉道:“这些都不喜欢,你是要光着上街吗?” “谁说我没衣裳了?”江鸢转向沈一;“沈公子不是说‘需要什么再找我’吗?眼下要上街,正缺衣裳,我看上了一件,公子给是不给?” 沈一预知到她这不是寻常话,但还是应了“给”。 江鸢信手一指:“我要这个。” 几人随着她的手一看……是沈一身上那件不厚不薄的玄青镂金锦缎宽袖衣。 沈一:“……给。” 越州 沈一羞辱别人的机会不少,但被人羞辱……倒是头一次。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任徜云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又忙捂住嘴,背过身面壁思过。 沈一丢了面子,倒也无所谓似的,直接脱下了那件宽袖衣,上前两步,一挥,套在江鸢身上,又俯身给她系上了胸前的扣子。 他本就穿得少,外跑一脱,里头便是件薄得透肉的中衣。领口宽大,江鸢微一垂眼就能看见他凸起的锁骨,再往下看…… 沈一手一挥,又将耷拉下去的衣带抓来,给她系上。江鸢收了目光,去盯着他头顶只绑了聊胜于无的一撮发丝的发绳。周身都是沈一身上的味道,清苦而幽香,惹得江鸢脸颊直泛红。 江逸已然看傻眼了,一脸严肃,正襟危坐,脑子里不知在想什么,王京风在一旁缩着,低下头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倒是任徜云笑得嘴都合不拢了,扭着头偷看沈一的脸,被沈一瞪了一眼之后,忙仰头看天。 沈一给她穿好了衣裳,每一处都扣紧了,才后退一步打量她:“姑娘要不瞧瞧,这好看吗?” 她转身照银镜,看宽袖衣的袖口、衣摆、领口都让沈一巧妙的修了形,还算合身,只是臃肿得很,看着……是不大好看,偏偏她还不能反悔,得穿着这衣裳上街。 一时间,都不知到底是谁搬石头砸谁的脚了。 任徜云头疼地想:这俩倔驴,何必呢! * 沈一说到做到,当真答应了让他们上街,只不过他和任徜云得在后面时刻跟着。 江鸢不满:我们又不会跑。 这样一来,还是被限制了行动。 王京风不想跟着上街,但江鸢总怕他跑了,拖着他一起去。 冬日夜深得早,江鸢出客栈时,街上已是灯火通明,彩旗飘摇,可谓是“凤箫声动、玉壶流转、一夜鱼龙舞”。 城内处处镶金带银,高楼飞檐横出,大红灯笼悬在高处,看不清招牌,只见着火树银花,万家星火,好似真的一幅琼楼玉宇,碌碌车马慢悠悠穿梭在道上,笑声闹声充斥着整个越州城。 越州大多夜晚无宵禁,金钱规矩在这儿不当回事,只有乐子是实在的。 是比彤州的大桐街繁荣不止一点。 江鸢暂时忘记了那些生死阴谋,沉沦在这盛世闹景中,欣喜地东张西望,见到了许多彤州没有的小玩意儿,连糖人的种类也比彤州多。 一见着糖人,江鸢下意识就买上了一只,兴致勃勃地拿到手里,往身边一递,竟没人接下。 她才想起,江辽不在身边。 可她又不爱吃这纯糖制的东西,一时间望着手里的糖人出了神,眼里的光彩也暗了些。终有些无奈地笑笑,正要往自己嘴里送,忽然手背一热,眼见着那糖人被夺了去。 江鸢抬头一看,竟是沈一。 他眉眼微弯,带了些许傲慢的笑意,轻声说道:“姑娘拿着不吃,不若给我的好。” 江鸢不知自己这是落寞还是想念,心里堵得慌,便没说话,别开了眼,又去买了一个糖人——一个笑都没分给沈一。 她没考虑那么多,只是有些郁闷,想念阿弟,想念叔父,想念之前那个假惺惺对她好的沈一。 沈一被甩了冷脸,被一旁任徜云笑话,尴尬地咬了一口糖人,看着缺了个头的可怜“人儿”,默默跟上江鸢。 江鸢衣裳不合身,走起来有些累,逛了一半,到中间的荷花桥上人更多了,挤来挤去叫叫嚷嚷,她却因着从未见过这人头攒动之景,眉飞色舞地同江逸说笑着,毫不见疲态。 沈一看着,眼里有些羡慕之色。 任徜云就一路瞅着自家主子春心初放又畏缩不前的模样,强忍着笑意,在一边劝:“老大,你给人家姑娘买些簪子、香膏,别只在她后面傻跟着啊!” 沈一睨他一眼:“叫什么?” “……诶哟,主子,我的好主子~”任徜云笑着,仰头望月,居然也惆怅起来;“有点怀念咱们还在营地的时候,那个试武会上,输一次,命就没了,要不是跟着你,我早死不知道哪个旮旯里去了。” “她不喜欢簪子和香膏,还能买什么?” “……主子,您听我说话了吗?能别只盯着人家姑娘了不?说真的,不想跟着他们叫你沈一,什么沈一赵二、张三李四,好像咱生来就是给他们卖命似的……” “河灯……给她买个河灯祈福,她应是喜欢的。” “……” 任徜云闭嘴了,他家主子和他已然没有共同话题了。 沈一叫住江鸢他们,几人一同过去买了河灯——江鸢选的是最简易的宝莲灯,托在手里很是喜欢,想给大哥看,抬眼就见沈一挨在她身侧,又嫌弃地错开身,收了笑转头去寻大哥。 沈一很是恼恨,又不能出口,心里发苦,想换换心情,才找到被他落在一边的任徜云,问道:“你方才说什么来着。” 任徜云:“……”呵呵,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 但这也只是心里说说,毕竟是自家主子,任徜云只好惯着,再说一遍。 再说一遍,沈一也没认真听,心不在焉地揉搓着手里的福鱼河灯。 * 也不知是玩了多久,江鸢脸都笑累了,街上的人还不见少,甚至更闹了,路过高阁戏台,咿咿呀呀的唱声传了出来,外头的人也跟着叫好,隔着院墙往里头扔金块儿。 江鸢想起彤州的皮影武打戏,就想着去戏院看看,沈一应了。 红瓦戏院内的回廊将大堂的小戏台紧紧包裹,大堂里的戏子多是些招揽客人的徒弟,接到赏来的钱,还会双手捧着,当作戏曲的道具,绕上几圈。 小生们头顶摇摇欲坠的庞大饰物,化着夸张的妆面,宽袖宽衣,在台上举着手,摇头晃脑地唱着。 “这才是戏啊。”江鸢跟江逸小声说;“我还以为都是那样的,就……” 她脑子里想着皮影戏的姿势,用手比划了两下。人太挤,随便一挥手就打到了旁边的男人。 江鸢都准备好回怼的词儿了,却看那男人没在意,就朝她笑了一下,往一旁挪了挪。 弄的江鸢良心痛——这大州城就是不一样,人人素质都高! 这戏不如武打戏好看,问了旁边的男人,说是楼上戏台才有老师傅的各种戏,那是得买座儿的。 江鸢念着好不容易来一趟,总得逛个透,要跟沈一说一声,转头却只见看得津津有味的任徜云,方圆十个人里都没见着沈一的身影,只能出声问任徜云: “徜云大哥,我能去楼上瞅瞅吗?” 任徜云好说话,摆摆手:“走!” “诶……沈公子呢?他能答应吗?” 任徜云坏笑着,心道:他恨不得你多提些要求! 面上却好好解释:“他方才上那边买东西去了,一会儿就来,你尽管去,我陪着你们。” * 买座的戏台是有隔栏的,价钱不少,入座的皆是些体面公子和秀色姑娘,还少有几个挺着胖肚子的贵官,轻捋长须,笑呵呵地交谈着。 听那小生说,这戏一台半个时辰,门一关,便只有人、月、戏,是不许中间儿离座的。 江鸢想着这规矩真多,一会儿小便还得同门口小生讲,这城中羞涩的小娘们得多尴尬啊。 这说是武打戏,可还是在唱,那剑耍得也轻,一来一回,戳出去一下,原地叫一声,再等对面的大喝一声出刀,假装中刀,“额啊”一声,趴在地上也不忘接着唱戏。 整台戏,江鸢光是憋笑就已耗尽了气力,根本没看明白讲了什么,却还是很新奇。 “正月初三……”任徜云的声音。 她以为是在和自己说话,转头一看,就见任徜云身边是行色匆匆的沈一。 ……沈一?这么快就回来了? 可惜方才看戏看入迷了,没抓着沈一不在的时机,多问任徜云些话。 沈一俯身在任徜云耳边说了什么,任徜云神色变得严肃,起身就要跟他走,还不忘了回过头叮嘱他们:“我陪主子去买些东西,若是戏散了也没等到我们,可别乱跑。” 江鸢点头:“要去哪里找你们?” 沈一接过话,轻声道:“在原处等我就好了。” “莫寻,静待。”不知怎的,江鸢脑子里忽然冒出了这句话。 他们有亲人在沈一手中,自然不会乱跑。不过,这未免也太放心了吧? 江鸢得寸进尺,想试试他的底线:“看完戏我想去那边……香火店买些东西。” 沈一张了张嘴,似乎有些挣扎:“就在此处等,很快就回来。” 很快?江鸢心道:你不知道吧,我上辈子到死可都没等到你。 这念头才出来,就被她压了下去。 转念一想,她瞳孔微缩,身上也冒了冷汗—— ——沈一对他们放松警惕的同时,自己不是也渐渐接受了沈一以另类的方式留在身边…… 回想起今晚与沈一的互相捉弄,同行上街,买糖放灯……这轻松的一夜,竟是因着暂时忘了恨意。 那噩梦般的一天还没过去多久,就已被她埋在心底淡化了。 若是没有那血腥的一幕,她还能同沈一那般亲近吗…… 快乐被毁了个精光,江鸢抿了唇,落寞地垂下眼。她应着,却又心觉不对——能让他丢下他们三“囚犯”不管,这事儿定不简单。 转眼见任徜云眉头紧皱,眼里是浓浓的不耐烦,沈一更是将手搭在身侧的刀柄上摩挲着,沉着脸往外走。 江鸢了解沈一,这习惯动作是他要动怒的意思。 不是说去买东西吗?买什么还能让他们动气?难不成是被骗了□□? 江鸢看着他俩轻而易举穿过大堂侧门,拐了个弯,自己也起身,躬着腰跟了上去。 玉人 江鸢看他俩走得容易,便大大方方地绕到侧门去,脚步疾如烈风。 没想到门后还藏着那小生。 小生脸化的惨白,眼睛又那块抹得通红,嘴唇也是夸张的血色,手臂一张,跟个鬼拦道似的,吓人一跳。 江鸢被他挡住了路,跟他面面相觑。 小生声音还很稚气:“这位姐姐,咱的戏是老先生置办的,不让人离座。” “那他俩……方才那两位哥哥怎的出去了啊?”江鸢想着不能耽误太多时间,便学着这小生的语气,放轻了声音,温柔地逗道;“哥哥让出去,姐姐不让出去,是不是姐姐没他们生的好看?” 小生果真被说住了,他脸上粉扑得重,虽看不出脸红,但也能看见他惊慌失措得乱瞟:“什……什么呀!姐姐可莫要这么讲……自然是比那哥哥好看……啊……” 江鸢看这小孩儿马屁都不会拍,心里一软,有些想笑。 她自觉不比沈一好看——不然也不会被沈一那脸浑浑噩噩迷个三年…… “那姐姐我也好看,给不给过路啊?” 小生被她绕进去了,低着头就要让开,却在她迈腿的一刻又伸出了手:“不……不成,那哥哥是……是去如厕了,姐姐也要吗?” 江鸢脱口道:“我是给他们送麻布。”说着拿出囊中带着的几块麻布给他看。 要知道,就是在越州,能用麻布代替厕筹的人也少之又少,大多是隐匿身份来游街的达官贵人。 小生怕惹不起,忙给她让道了。江鸢却眨眨眼浅笑道:“姐姐可不回来咯。” 待小生反应过来,江鸢已然从二楼一跃而下,遛得没影了。 小生捂着脸,一面羞愤,一面又有些害臊……这姐姐当街挑逗清白小儿郎,好不羞耻! * 好在戏院外人太多,可以藏匿身影,江鸢盯着那两个高高的身影,一路挤挤碰碰跟到了方才放河灯的地方。 江鸢听叔父江成莲这样讲过。 曾有条河叫“望乡”,从那处潺潺流入大河道,蔓延至各个州城,是“无论家在何处,总能顺水归乡”之意。 后来却被误传成了“忘乡”,说是那越州城内美人如云、财大气粗、纸醉金迷,从外乡来了的,但凡能得吃得饱饭,没人再愿回乡,哪怕是京城也不比。 江成莲打小是在越州长大,感情深重。当时的越州还不至如此繁荣,街上还没有飞檐高楼,招摇旌旗,只能听见吆喝卖酒砍肉的声音,那时家门口的河也叫“望乡”。 不知从何时起,越州忽然就改头换面,对比京城,一跃成了大宁境内最销金的地方。 江成莲不是个伤感春秋的人,却无数次在江鸢耳边念叨“从前的越州”。 江鸢看着立在卖河灯旁的那只“忘乡”的木牌,心道:大概就是这条河了吧。 一直没收到音讯的江成莲也会在这附近吗……隔着一个城,或是一条街,一个人,江成莲就在身边,只见不着。 思绪飘得太远,回过神时,已不见了沈一他们的踪影。 江鸢心里一慌,忙跳上一旁看台的高处,张望着——好像是瞧见了,又好像没瞧清楚。 那两个模糊的身影从人群中挤了出去,停在一阶楼梯处,似乎说了什么,而后进了那扇大敞着的金院门。 江鸢眯着眼睛也没看清那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只觉得比她方才进的带后院的大戏院还要大上好多! 远远望去,足足有五六楼,尖尖的檐顶上立着个比真虎还大的金虎雕,爪子都磕到隔壁檐尖上了。 再放眼望去,整条水道上停着几辆船舶扁舟,旁是金雕玉砌的高楼,五颜六色的灯笼搭得十分规整,个个窗纱里都亮着红灯。几条赤红丝缦从顶上一路拂到水面,用架子撑着,上面还挂着梨形罩灯。 就像是话本描绘的鬼城中的景象,恢弘、招摇、诡秘。 大抵不是个便宜地方。 江鸢下意识想:他们去买什么了? 走近了,人竟愈来愈少,见那大堂的灯笼招牌上写着“玉人醉”,还是不知这什么地方。 门口守着几个年纪不大的窈窕美人,笑靥妩媚动人,外着华丽的轻裘,却敞着怀,内衫薄如蝉翼,不见里衣。 江鸢多瞄了两眼,看自己臃肿不合身的宽袖衣,不禁有些尴尬,犹豫不前。 可好不容易追来了这儿,总不能半途而废。 那几个美人也注意到了她,咬着耳朵“吃吃”得笑着。江鸢梗着脖子就要往里走,却被她们拦了下来,问道:“妹妹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江鸢还真不知道,但还是说:“我是来找人的。” 几人相视一笑,调戏:“找谁呀?” 江鸢张了张口,有些难说。 她们似乎看出了些什么,直白道:“妹妹若是来逮自家郎君,我们可不放人啊~” 郎君?不是,这不是重点。 “为何?” 几人见她是真的不明白,又掩着嘴笑起来,就是不肯好好说话。 江鸢被耍了,有些恼,抬脚就要进去,却还是被她们柔软的手臂推了回去。 她心里烦,却又不好动手,只能瞪着她们,进退不能,正在这时,却听一声风风韵韵的声音道: “哟,这是在闹些什么?” 那声音当真是令人“耳”前一亮,说话也像是唱曲,轻声细语悠然舒爽。 江鸢侧目一看,是个陌生的女子,发髻用镶嵌珠玉的红金簪子别在顶头,露出白皙纤细的后脖颈,一袭赤红毛裘松松软软地挂在两臂上,连香肩也是裸露在外,白软烟罗里淡色纱裙,风一吹,一双长腿在裙缝中若隐若现。 再看那女子面若桃花、山眉水眼,略施粉黛、尽显风请,眉间朱砂一点,秋水眼尾上挑,笑得甜,眸中也是柔意,却不见丝毫媚态,反有种不予忤逆的傲相。 腰如细柳,堂内步步生花。 门口那几个美人忙叠掌,颔首屈膝行礼道:“长姐姐。” “我都不知,咱这儿还有回拒女客规矩呢?”那女子转眼看向江鸢,眼睛一亮,道;“这妹妹生的真好看,快些带进去,别着了凉。” 说罢,她便留下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被左右数人拥着款款离开。 门口那几人见长姐姐发话了,只好翻了白眼,嗔怪着领着江鸢进去。 本以为这便是店堂了,没想到往后走还有个宽及整个大堂的珠帘门。 带江鸢进来的那人低声道:“妹妹这衣服可真招摇啊。” 江鸢听出她的意思,笑道:“我嫌冷,是从别人身上摘的。” 那人轻嘲一声:“哟哟,这是官家丝匠坊的罢,可不是便宜人买得起的衣裳,妹妹真是好福气啊。” “可惜我还傻,不稀罕,看不上。”江鸢也不骂,也不驳,只淡淡地接她的话。 那人“啧”了一声,又翻了个白眼,腰臀一扭一摆,大约是生气了。 “去了里边,可别因着热去脱衣裳啊……”掀开珠帘的一刻,那人在她耳边低语一声。 江鸢没听懂,正要问“我脱衣裳做什么”,就见帘内的奇景震住了。 看那殿中人稀稀落落,却是比街上还要吵闹,整整齐齐几张八仙桌旁的男人皆拥着香软美人,见人来了就看上一眼,而后接着吃酒博戏,骰子摇得哐啷哐啷直响。 里头十分昏暗,光亮几乎是顶上福鱼灯笼一己之劳,镶金的墙上整整齐齐堆着一排红烛,红光照在那些人的脸上,一眼见去倒怪吓人的。 江鸢心道:原来是赌坊吗…… 往里了些,才感觉头有些晕,倒不是什么迷|香,只是热气太旺,烧得人脸通红,看不清脚下的路。 带她进来的美人虚虚托着她,见她想解衣带,笑道:“妹妹这么着急。”便拦住她的动作;“冒汗了也别解,这里头都是狼豺,这身丝匠坊能保你个清净呢。” 江鸢心下微惊,这难不成就是话本里的窑子楼? 所以沈一来这儿做什么?! 刚说着,就见一个满身酒味儿的男人撞了过来。 江鸢忙去躲,抱着自己的……沈一的大外袍,满脸不可思议。 那男人扑了个空,又转回来咧嘴笑道:“美人~”那满口黄牙实在令人厌恶。 这声音不大,但旁边几个吵闹着的官人还是听见了,都转过来看热闹。 江鸢拳头痒痒,但又不好砸人家的生意,正在自己走掉和站着不理中做决定,就见带她进来的那个女子温温柔柔地贴上去,半推半扯将人往里带:“好官爷,眼睛往谁那儿看呢~丝匠坊来的都是贵客,谁让官爷看她呢……” 江鸢心里鄙夷,眉头反倒舒展了,沉默漠然地看着他们远去的方向。 别脱衣裳……居然是用沈一这昂贵的外袍来彰示“别碰我”。 这算是狐假虎威吗…… 方才那女子几句耳边风的嘲笑,都没这一幕更令人烦躁。 醉酒的男人闹过了,殿内继续吵着自己的博戏。 江鸢眨了眨眼,忍下心里的恶心,转头又问旁边的赌客这是什么地方、找人该去哪儿。赌客皆愣住了,随即哈哈大笑,只说这一楼都是些小赌小闹,她该去二楼看看。 问为什么,那些赌客以为她是来逮夫君的——毕竟来这地方的女客少之又少,她又是官家的衣裳,定是误打误撞来找人的。 正巧,江鸢还真是来上辈子的狗夫君的。 一楼没她要寻的人,不如就去二楼、三楼、四楼看个遍——她还要看看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赌戏 二楼还是红烛暗火,百鬼夜游似的,人更多了些,到处乱窜,比一楼还要嘈杂。 江鸢讨厌这氛围,但热气没那么湿重,外袍也不显得闷了。她侧身挤进去,低着头,尽量别让人注意到自己。就这样小心,过帷幔时还是不小心踩了人的脚。 江鸢边说着“抱歉”边要继续往前走,却被那人拎住了衣领,猛地往后一拽。 她闷哼一声,可这人太多,没人注意到。 抬头,被踩脚的那男人也低头看她,见是个漂亮姑娘,便起了邪心,冷笑一下,扬声道:“你可知我这是什么鞋?” 江鸢以为真给人家踩坏了,忙去看了一眼,就是脏了一点,还不知是不是他穿得久了才脏的。她哪儿懂这是什么鞋——看着就是个普通翘头履,只不过上头嵌了几颗珠玉。 “我看啊,你这衣裳也是个贵重物,不若就脱了赔我的鞋如何?” 声音更大了,帷幔外的人都看了过来,起哄着:“孙老板有看上哪个小妞啦哈哈哈……” 江鸢这下是明白了,鞋没事儿,这“孙老板”是故意的。 终归是自己有错在先,她仰头,不卑不亢地说:“大爷这鞋也没破洞不是?” “大爷?”孙老板眼睛一瞪,嘴角一勾,颇有几分奸人的模样;“小妞有意思。但我可不管破不破啊,老子今日便是看上你这衣裳了!” 有点无语,这趟上街,若是写成话本,岂不该叫“沈衣”风波? 江鸢看着他,心出一计,正巧用他泄泄火,便淡淡道;“非要破是吧?” 孙老板没听懂:“啥?” 江鸢抬起一脚猛地跺到孙老板脚上,她力气大,又是卯足了劲,翘头履前头都是硬疙瘩,碾在脚趾上的滋味儿,定能叫他难忘一辈子。 果不其然,孙老板蹲下去抱着脚嚎叫起来。 “孙老板啊,外头杀猪了吗?”江鸢唇角微扬,俯身关心着;“怎么声儿这么大?鞋没事儿吧?没事儿的话我再努努力?” 周围的人哄堂大笑。 孙老板没想到这姑娘个头不大,脾气不小,一看就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等缓过了劲,他站起身,跳着脚,看着实被她破了的鞋,咬牙切齿,还不忘笑着:“好,好!正好用你这衣裳赔!”说着就去扒她的衣服。 江鸢哪儿会怕他,侧身一跺,顺势勾起腿在他腹部猛踢一下,手肘再去撞他的后脖颈。 几个服侍人的女娘见状,吓得忙往楼下跑,叫着“不好了!上头打起来了!” 江鸢没理,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周围拍案叫好。 孙老板可就不怎么好了,还不知退缩,彻底怒了,跟公牛见了红麻似的,闷着脑袋就往江鸢身上顶! 江鸢差点被他逗乐,轻轻一跃,翻身落在他后面几步远处,孙老板一甩头,见人又到后头了,脑子也不转一下,又朝她冲过去。 就这样,一人一牛……哦不,一逃一撞,似打非打进了那帷幔里头。 * 这便是二楼的正中央了——用帷幔隔出了一片空档,摆着一只檀木云龙纹长桌,足以坐下十余人。 可这帷幔外人头攒动,帷幔内却只坐了一个人。 只见那人缓缓起身,张开双臂,热忱地笑着,一字一顿地说:“孙老板,好,狼,狈,啊!” 声音慵懒又明朗,十分悦耳。 江鸢猛地回头,差点把脖子扭断。 谢泯止。 真的是谢泯止——母亲临走前留给她的人。 她知晓谢泯止人在越州,却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遇见。 谢泯止在她五六岁时便是这个少年模样,后来每次匆匆见面,他都是这个样子,一根毛都没变。 如今看着,说谢泯止与她是兄妹都能信了。 谢泯止本就神秘,容貌定格在少年时期,似乎也不是奇事。 孙老板看自己已然踏进了帷幔,惊得想要落荒而逃。只见谢泯止手一挥,四周帷幔被一阵邪风吹起,向外一抖,直接挂在了四角的帘钩上。 ……沉默半晌,忽然炸开: “是谢大人!真的是谢大人!” “谢大人何时进来的?!” “谢大人怎的突然出现在楼里!还掀开帘子了!” 令人震惊的是,为他痴迷恭迎的都是些大老爷们儿……眼下这儿也没几个女人。 江鸢一喜,正要叫他,却看他食指轻抵在唇边,一双比女人还要明媚的双目中带着俏皮的笑意,扬声道:“诶,孙老板,来了就别走了呗?” 都知谢大人平日不喜见人,这二楼的帷幔就是他划的地儿,没他的允许,连堂里的女娘也是不许进来的。 在这“玉人醉”楼中,楼主见了也会礼让三分的贵客,不多,也就谢大人一个。 孙老板见无处可藏,只能指着江鸢说:“是她将老……我赶进来的!” 谢泯止目不斜视,依旧浅笑看着江鸢,话却是对孙老板说的:“我耳朵不好,孙老板可不要哄我啊。” “千……千真万确!”孙老板急着说;“大人可得替我捡回个公道啊!” 江鸢抿了抿唇,想要辩解,又怕这么久没见,一来就遇上这种丢人事儿,谢泯止会嫌她矫情。于是干脆闭嘴。 其实孙老板说的也没错。 谢泯止微一挑眉:“公道?嗯……哦。” 没了。 连江鸢都懵了——就,不说了? 谢泯止一拂袖,衣袂翩翩,整个儿如仙人下凡一般,随意坐下,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往后一靠,好不潇洒。 “坐。”他勾了勾手指;“既是玉人醉二间单赌场,来了就赌一局吧。” 孙老板有些搞不明白了,但谢大人此时应是不追究他的误闯了,便放开胆子干笑着问:“和那婊……小姑娘赌吗?赌什么?” 谢泯止:“跟她赌做什么?她是赌注,咱们才是赌客。” 这下众人都傻眼了:“谢大人这是要和我们下赌?那还不得输个倾家荡产?” “谢大人今日该不会是动怒了吧……” 孙老板一听,吓得刚消下去的鸡皮疙瘩又起来了。 “我动什么怒?”谢泯止无辜地眨眨眼;“你们是都不愿跟我赌了,才这样挤兑我?” 众人:“……” 方才谁说自己耳朵不好来着? “这样,我瞧这小美人也不错。她不是犯了我的规矩,还打了人嘛。那我们就来赌一局,谁赢了谁来处置她,如何?” 孙老板见他有些反常,记起有关谢大人先前的传闻,不禁有点后怕:“这……要不……” “就这样吧,大伙儿都听见了,孙老板可是应了的啊!” 孙老板:“……” 谢泯止笑嘻嘻地说:“赌局一经开盘,可不能反悔的……哦,我忘说了,谁若是输了,就由着这小美人处置。” 江鸢惊奇地转头去看谢泯止,见他悄悄吐了一下舌头。 这法子可好! 孙老板却是生无可恋了:“……大人,我还能反悔吗?” 谢大人捂着耳朵:“什么?我耳朵不好,您说大声些?” “……” * 规矩很简单,五赌三骰猜大小。 有变的是,要先叫大小再投骰,且第一局孙老板摇骰子结束后,他可以随时叫停——不给谢泯止听声辨数的机会。 这第一局是完全公正的赌局,对谢泯止来说,输掉一局满盘皆输。 偏偏谢泯止还不紧不慢摇着扇子,悠然看着长桌对面的孙老板,说了声:“大。” 江鸢紧张地抿了嘴。 楼下的客官女郎们也上来了,桌旁的人都不敢靠近谢泯止,就都挤在孙老板这边,江鸢都被推到了桌角,膈得肚子疼。 谢泯止眼尖瞧见了,嘴角一勾,竟是在嘲笑! 江鸢现在清白都在他手里了,他要嘲,就让他嘲好了。 孙老板接过一旁婢子递来的赌盅,手指用力、按得发白,他摇得很快,让江鸢听着就是三只骰子“叮呤哐啷”一阵乱响。 谢泯止手指微屈,看他摇得久了,便用指节敲了一下桌子。 一点清脆的声音。 孙老板被他这声惊了一下,忙把赌盅盖回了桌上。 谢泯止眼睛一弯,整张脸像是霎时绽放的花,生动起来。 江鸢见他笑得开心,心里一松:“赢了?” 谢泯止却摇头,仍然笑得像朵花般好看:“输了。” 赌盅拿起——一三三,果真输了。 江鸢微张着嘴,一脸黑线。 “结束,还是继续比?”谢泯止问。 一片死寂。 谢大人输了。 ——这丝毫不亚于当年玉人醉楼楼主亲临恭迎谢大人时向他长揖,而谢大人摆摆手走过——给人的震撼。 况且,谢泯止输得很高兴,这比他生气还要令人害怕。 孙老板已经在想,自己赢了赌局输了命,血溅五步的场景了。于是,他说:“要不……继续比?” “啊……”谢泯止语气里有些惋惜。 接下来的两局,不论是谢泯止自己摇骰,还是孙老板摇,不论是自己猜,还是别人猜,他都输了。 孙老板一开始动了手脚,心里知晓这不是运气问题,又怕谢大人发觉,想输一把,又动了手脚改成大,却听谢泯止猜了个“小”。 他心道:完了! 孙老板五赌三胜。 众人茫然。 “我输了,来吧,”谢泯止将赌盅拖回来,朝孙老板勾勾手;“您要怎么个法处置?” 孙老板也被这变故惊得不知身在何处,犹豫了半天,才说:“这……这,要不就,就算了吧?” 他隐约觉得今日的谢大人有些不对。从前有过谢泯止杀人的传闻,在他的赌局下,能保命就不错了,还做什么处置呢? 谢泯止挑眉,转头问江鸢:“你呢?也不做处置?” 江鸢猜不透他到底要做什么。谢泯止也没指望她说话,自顾自站起来,笑道:“那便轮到我来处置孙老板吧!” 这是什么歪理?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头顶传来一声惊叫,抬头一看——孙老板被无形的东西高高托起。 接着,“啪嗒”一声,一坨人重重落在了地上。 江鸢懂些常理,这楼间不高,摔下来最多断两根骨头,死不了。 只是……这竟是谢泯止所为。 她不解地抬眼去看,谢泯止抱着臂,事不关己,笑意盎然,感觉就像……像是方才戏台中的客官,在看一台有趣的戏。 他站起来,缓缓走出来。 大多人回过神后失声尖叫,还有些人习以为常一般,起哄着,都给他让开了一条道。 谢泯止看着只有十八九岁的模样,随意扎着高马尾,一身湖蓝祥云纹锦衣,明眸皓齿,步履轻健,正像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实则,他已经活了不下百年了。 假骰 谢泯止仿佛是在散心一般,迈着缓慢的步伐,走到离孙老板几步远的地方,看着他在地上呜咽,挪动,挣扎。 接着,谢泯止轻轻一勾手,孙老板又被那无形的东西掐住了脖子,提到了空中。 下面的闲客们吓得四下逃窜,反倒是那些娇柔百态的女郎们看得起劲,竟还喊着“谢大人~”,要凑近了些看。 孙老板看着面色发紫,两眼上翻,手向前抓着。 谢泯止还是没有收手,下面有几个好心的想要抓着他的脚把他拽下来,可无论怎样都是徒劳。 眼看着孙老板就要命丧赌场了,忽然一只小小的短匕首从一边飞驰而来,霎时划过孙老板与谢泯止之间的空隙,只听“呲”一声怪响,孙老板哀嚎一声,终于失了控制,再次砸到了地上,双目紧闭。 那短匕首在空中画出一道漂亮的回旋线,落回了它的主人手里。众人一片惊呼,目光随之一看——竟是方才被当做赌注的小美人。 江鸢反手握住刀柄,收了刀。虽不明白情况,但以她一个医世“传人”来看,杀人总归是不对的。 她上前两步,蹲下来探了探孙老板的鼻息。还好,只是晕过去了,并无大碍。 转头再去看谢泯止,他正饶有趣味地笑着,仍是个看戏人的模样,只双臂展开,悠然道:“嗯~孙老板眼光真好,这小妞果真有意思。” 江鸢一愣,才反应过来谢泯止是在回应孙老板那句“这小妞有意思”,只可惜人没听见。 谢泯止摇头晃脑没个正经样,也走过去蹲下,只不过他不是来看这孙老板的身体情况的。 他将孙老板的脸掰正了,身子也翻过来,二话不说开始扒他的衣服! 这下女郎们也搞不清楚了,纷纷背过身去咬耳朵。 扒了一层外衣,谢泯止抖了抖,扔去一边,再扒一层,再抖,又扔…… 第三层被扒掉之后,只剩一件中衣了。剩下还在看热闹的谢大人的“熟人们”又开始笑,仿佛是在和谢泯止看一台戏的客官,无论这边在做什么,他们都是捧场似的大笑。 这第三层一抖,还真抖出了东西——就夹在他的袖层中,有三颗小小的金骰子! 和赌桌上那三颗一模一样,色泽质地丝毫不差。 “赢了赌局,输了骰子。”谢泯止漫不经心地说着,拿起那三颗骰子,转身网不远处的赌桌上一弹,三颗骰子在桌上激烈碰撞几下,向四周弹开,皆落在了最远的三个角上,其中一个甚至被打得自旋起来。 稳稳停住时,众人一看,竟是三个“一点”! 顿时,欢呼声此起彼伏。 他目不斜视,走到桌边,拿起原本在赌盅里的那三只金骰子,随意一甩,三个“六”! 再拢起那三个骰子,手一握,摊开时,骰子已经化为粉末,是一些金粉和墨黑的铅粉混合在一起。 真相大白——孙老板将原本公正的骰子换成了作弊的假骰子,让点数总能在他所希望的大小中徘徊。 谢泯止还不满意,又几步迈过来将他最后一件里衣也扒了去,轻一晃,里头“叮铃哐啷”落出来好多这样的小金骰子。 有的落在地上是大数,有的落在地上就是小数,细一数,竟有十六个。 孙老板之所以被称为孙老板,就是因为人称赌场高手,顺风即一路赢,逆风即中间翻局,最终总能赢到钱,是玉人醉的常客,许多人都认得他,还请他帮忙对赌过。 竟是以这种方式赢下来的,实在可耻。 “自己玩儿便罢了,用在我的赌局上……”谢泯止难得变了脸,冷笑一声;“好大的胆子。”话音未落一脚踹在了他的小腹上,直接把他踹醒了。 孙老板眼睛唰得睁开,捂着肚子,翻了半个身剧烈咳嗽,咳两声哀嚎两声,整个赌堂充斥着他的叫声和周围的笑声。 江鸢看着,脑子里只剩一词:群魔乱舞。 谢泯止趁乱走过江鸢的身侧,低声留下一句“跟我来”,就往楼上去了。 那些人还在笑:“谢大人怎么走啦?” “我看着很闲吗?”他摆了摆手;“你们接着玩吧,我去吃些东西。” 江鸢心道:你可不就是闲的吗……还是避开了人,跟着他上了楼。 * 这便是三楼了。 守在楼梯口的女郎见是谢泯止,毕恭毕敬行了礼,带着他们穿过两道小屏风,来到最里面用膳的店堂。三楼还是以红烛为光,但香气更浅淡了,在楼下还昏昏欲睡的人,上了楼总算能清醒些了。 这一层女郎多了不少,列在各个屏风后面,见有人来,便垂首行礼,快步走来围在他们周围,拥着他们往前。 映入眼帘的是围成环形的矮腿炕桌和莲花纹坐席垫,中央是几个身着单薄红纱的舞|女,主台上坐着的一位奏琴的女琴师。 江鸢还未见过如此盛重的“宴会”,后悔自己没穿好看合体的衣裳来。 “进来吧。”谢泯止朝她一笑;“和从前一样没什么忌口的话,就随意点菜了。” 江鸢应了,跟在他身后走进来,坐到靠中间的席垫上。 这里坐着的人还不如舞|女多,相□□头致意,各自享各自的乐,有抱着美人亲昵的,有跟朋友饮酒谈心的,居然还有在桌上摆盘对弈的。 江鸢小声问:“这下棋的能静下心吗?” “谁说他们是来精心的?”谢泯止失笑;“谁道他们是来精心的?在这歌楼舞榭里,不就是寻个闹中求静的闲情雅致嘛,谁还在乎是不是真‘雅’?” 一开始两人还有些生疏了,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聊着,上了酒菜后,谢泯止撺掇江鸢喝上几杯,说这酒名就是玉人醉,是这间青楼的招牌…… “青楼?”江鸢从席垫上弹起来,震惊道;“这是青楼?” 声音虽小,动作却大,离得最近的舞|女笑嘻嘻地踮着脚朝她移过来,柔嫩的手轻轻划过她的脸,像是挑逗,点到即止,又扭着腰身回到位置上。 江鸢惊得下巴垮掉。 谢泯止挑眉:“你不知这是个什么地方,还非要进来做什么?” “……谁’非要‘进来了?” “我怎么听某人在玉人醉门口被好些姐姐们拦着,还是柳花魁发话让带进来的?” 江鸢心里微惊——才刚发生的事儿,他怎么什么都知道……等等…… “花魁?”江鸢一屁|股坐下来,奇道;“那位就是花魁?” 谢泯止哭笑不得:“你还真是什么都不知晓。这样,你喝一杯,我答一次,我喝一杯,你答一次,如何?” 江鸢嘴里答应得爽快,举起还没手掌大的酒盅时却犯了难。 她突然记起三年前和谢泯止畅饮一次,头疼了三天。 不过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她一口闷下,学着大人的模样“啊”地叹口气。 这“玉人醉”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冲头,反倒像蜜汁一样,味儿清甜。 谢泯止便答:“柳沙华,玉人醉里连担了五年的头牌花魁,传遍大宁的‘玉嗓一曲千金求’,说的就是她。” 江鸢叹道:“她是真的很美啊,只可惜做了个花魁,没嫁个好人家。” “你个田舍汉!” 江鸢一瞪眼,心里委屈,却知他说的没错。 谢泯止“嘘”一声,解释;“这你就不明白了,这青楼可不是窑子,妓子更不是娼妇。玉人醉的女郎大多卖艺不卖身,各个琴棋书画、能歌善舞,可比那嫁入官家不得意的女子要逍遥多了……”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 听这么说,江鸢好似是明白了,又没有完全明白。 谢泯止给自己斟了一杯,一饮而尽:“该我问你问题了——” 两人也没什么秘密好谈的,就聊起不见的这几年都在做什么。谢泯止如今是隔街文房四宝店的老板,店儿名气不大,但老板名气大——谢大人可谓是越州歌舞一条水街的最大的“官爷”,潇洒多金,文武双全。 江鸢听着,觉着“认得谢泯止”是个值得翘尾巴的事儿。 这“玉人醉”不熏人,却醉人,没喝几盅,江鸢就明明白白地醉了,被谢泯止问着问着问起了难处,想到这几日四面楚歌、危机四伏的奔波,没忍住,一股脑全说了出来。 也不知谢泯止说了什么问了什么,她就把重生之后沈一的一言一行都交代了。 一开始还是当玩笑说着,渐渐说得更细,把情绪也带进去了,差点来个丢人的声泪俱下。 江鸢感觉到自己醉得厉害,可嘴巴就是停不下来,一句一句苦往外冒,苦事儿没得说了,就开始骂沈一。 江鸢急得眼尾都红了,气又气不过,打也打不过!她从前被叔父大哥阿弟宠着,没受过多少委屈,自打遇着了沈一,有话也被他的冷漠憋回去了…… 词儿到用时方恨少,管他是夸人还是骂人。“这个畜生!猪狗!白眼狼!这个……这个……”她眼下也就能想到这些来骂沈一了,可丝毫不解气。 正要再粗俗一些,却听周围一阵惊呼,抬头就看舞|女们纷纷朝一个方向跪下行礼,就连正台的琴师也捂住琴弦,跪坐垂首。 周围的客官也起疑,放下手中的酒盅,转头去看这是谁家的排场。 可还没等江鸢去看来人是谁,就被一只温热的手蒙住了眼睛。 轻轻一带,她的额头就抵进了一个满是幽香甜味儿的怀里,连带着点点在眼眶盘旋的泪花也打碎在他衣服上。 江鸢呼吸一窒,在谢泯止怀里什么都不看见,小心地问着:“谁来了?” 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沉稳踏实,缓缓的一步接一步,愈来愈近。 半晌,谢泯止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轻轻的,仍带着笑意:“你家的白眼狼,沈卿淮……要见他吗?” 救场 “要见他吗?” ……还是不了吧…… 被发现自己偷偷跟来的话…… “他在做什么?”江鸢低声问。 谢泯止笑了一声,轻按在她后脑勺的手放下来了。江鸢额头离开他的肩膀,一丝冷气跟着穿透进来。 她小心地拖着席垫挪到谢泯止身后,生怕被人注意到。 围坐的客官不认得这人,可都知晓这“玉人醉”贵人多,规矩多。 肃静。 舞|女们已然退到了两侧,趴了一地。 沈一身后跟着任徜云,两人大步流星走到正中堂,向琴师微一行礼。 琴师也站起来,屈膝俯身低头,双手平举上抬。 沈一从袖中掏出一只仅有手掌宽的卷轴,双手呈递给她。琴师郑重接过来,再行一礼。 什么东西弄得这么珍重…… 办完了事儿,沈一转身就要走。 任徜云低声同他说了一句话后,他脚步一顿,眸子微垂,在围坐的客官中扫视一遍,最终目光定在了江鸢身上。 不用看,都知道沈一的眼神不善,不过幸好里面没有杀意。 江鸢心里发紧,慌乱低下头。 谢泯止感觉到了,将她往身后藏了藏,微微笑着看向那沈一。 直到江鸢被挡全了,沈一才转眼看向谢泯止,蹙眉,手在刀柄上摩挲着。 两人一热一冷,谁也没松眼。 一旁的人不知发生了什么,皆屏住呼吸好奇巴望着。 “主子……”任徜云在他耳边低声叫着。 沈一将刀尾环首按得“咔咔”作响,半晌,才“嗯”一声,总算是别开了眼睛。 任徜云:“沙华来了。” 那位大名鼎鼎的“千金嗓”柳沙华正抱着赤红毛裘款步而来,脸上笑意盈盈,看着让人心生怜爱,吃酒的客官们纷纷停了手中的事儿,痴痴地看着,惊喜溢于言表。 “弟弟可让我一顿好找。”柳沙华一摆手,身后的随从便俯身退回屏风外去了。 沈一侧目,声音轻柔却冰凉:“花魁还有何事?” 柳沙华走近了些,目光划过坐席,笑道:“谢大人也在……还带了个漂亮妹妹来,哎呀,可真是好兴致,都不必找咱们玉人醉的妹妹陪了!” 照旁人来看,柳沙华只能说是太不会看气氛了,居然还在当众挑逗。 江鸢总感觉这话怪怪的,偷瞄一眼柳沙华,却发现她正朝自己眨着眼睛。 果不其然,沈一脸又黑了不少,整个人都阴沉沉的。 偏偏柳沙华还在口无遮拦:“好弟弟,我方才在楼下等你许久,你怎的还不来?非要我上来寻你,你还定着不走,若是不来了,提早同我说啊~” 此言一出,令一众客官齐声不满,小声道: “这究竟什么人,居然能让沙华等!” “还让人家亲自请?” “他不来我来啊,上月点的‘沙华曲’,我这月还没见着人呢!” 闹声越来越大,江鸢清晰地听见谢泯止“呵”一声轻笑,又是看戏一般的随意。 大约是不想再让柳沙华丢人现眼,沈一最后看了一眼谢泯止,跟着柳沙华走了。 琴师向客官们躬身致歉,坐下抬手抚琴,舞|女们也缓缓起身,归位后接着跳舞。 一切恢复如初,只有些许客官们还在低声议论,有几个还离座跟着下去了。 还没等江鸢缓口气,想想一会儿该怎么解释,就听谢泯止轻声念道:“沈卿淮,金缕阁……” “……”江鸢沉默片刻,努力将昏昏沉沉的脑子扒开一道清明,大喊一声;“什么?!” 客官们纷纷看过来。 “嘘——”谢泯止放下酒盅,把她拉近了些 ;“别让人听见了。你说的沈卿淮,我见着真人才又想起来,那是金缕阁的榜上刺客……你可知这玉人醉原是什么地方? “玉人醉主楼,金缕阁总部。” 果然。 江鸢顿时不知该怎么表达现在的心情了,尽管已有猜测,有了心理防备,可真的知道他归属金缕阁时,还是有些无措。 但她还要确认一样事物。 “他……金缕阁的人,是不是都有一种刺青?” 谢泯止眼睛微眯,耐心问:“哪种刺青?刺在何处?” “就是……说不出来,密密麻麻的很扎眼,像什么虫子?刺在胸……咳,就身上。”江鸢尽力回忆,可上一世的记忆已模糊不清,叫她画也是画不下来的,更别说用她那肚子里一滴墨水都没有的话描绘出来了。 至于刺在何处,这不大好说。 谢泯止思索片刻,才道:“是的。”除此之外,他没有更多的解释。 酒醒了大半,江鸢心里也开始紧张起来。她不仅没听劝到处乱跑,如今还跟到了他的“据点”,知道了他的身份。 ——可江逸和王京风还在戏院! “谢大哥,我该走了!”江鸢焦急想站起身,不料脑子灵光了,身子还泡在酒里醉着,起得太猛,一下子又跌坐回去。 谢泯止扶她一把,也站起身,安慰:“妹妹别急,让我付了饭钱,同你一起走。” 江鸢一拍脑门:“不是,饭钱我日后补给你,我赶时间,得快些回去!” 谢泯止却笑道:“不会是在怕那个沈卿淮吧?不过是金缕阁的走狗,有什么好怕?” “他万一见我乱跑跟踪他,动怒杀了大哥怎的好?况且阿弟也还在他手上……” “江鸢。”谢泯止开口打断她,仍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说出来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你可知走狗是什么意思?没有主子的命令,敢动一下手指头,都会被切掉脑袋,这叫,‘走狗’。 “敢不敢跟我赌,他眼下正在这玉人醉门口等你?” 谢泯止五官还带着稚气,那双睥睨天下权章一切的眼神在他脸上十分违和,可总让人觉得可靠。 江鸢听他这样说,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一点,抿了抿唇:“若是赌输了,也要被你砸在地上吗?” 谢泯止一愣,明白她在说什么之后捧腹大笑:“失态失态,那不过是因为厌恶赌戏作假之人,动了肝火。我平日和蔼可亲,你又不是不知晓。” 江鸢撇撇嘴:“嗯嗯嗯,您是和蔼可亲,若我不阻止,那孙老板就被和蔼的您送去西天了!” * 这着实是没什么意义的赌局——正如谢泯止所说,沈一正在楼下等她。 任徜云不在。 江鸢心虚得厉害,冷风吹得急,头有些晕,脸颊也还是烫的,不敢看他的正脸,只跟在谢泯止身侧。谢泯止对沈一视若无睹,径直走过去,却还是被沈一伸手拦下。 谢泯止深吸一口气,笑嘻嘻地向他行礼:“这位公子是要问路吗?” 沈一放下手,声音不大,却比谢泯止语气更重:“我来接人,不巧,正是你身边这位。” 江鸢夹在他俩中间有些尴尬,只希望谢泯止快些结束话题。 谢泯止也正有此意:“公子要拿人,总得有个理由,没有理由,就别怪在下在这州城里动手了。” “……理由?”沈一声音有些哽,有些着急;“她身上穿着我的衣裳,是贼是友,不都该拿人?” 谢泯止看了一眼江鸢,见她认命地点头,沉默片刻:“要不妹妹把衣服还给他?穿我的更合身。”说着,就要褪去自己的外衣。 江鸢忙制止了,低声道:“你们再这样,我都想裸奔了。” 谢泯止挑眉笑道:“要我陪你吗?被巡查的人抓了正好搭伙儿进囹圄。” 江鸢:“……我认真的。” “我也认真的。” 沈一被晾在一旁,依旧黑着脸,实在忍不了了,才插话:“徜云已经去戏院接应了,你还不去?” 江鸢忙道:“去!这……不如三人并行?” 沈一:“不可能。” 谢泯止:“自然可以。” “……”江鸢头疼地说;“谁不可以谁自己走!不然今晚睡这儿吧,都别走了!“ ……沈一最终还是跟在他俩后边,往戏院去了。 * 谢泯止向来是无所不知,无问不答,以至于江鸢都没想过他的消息都是哪儿来的。 但涉及金缕阁……明明是大宁境内最神秘的教派,谢泯止又是从哪儿知晓那些事的?还能认出阁中之人? 没等她想明白,三人就已经走到了戏院旁。 任徜云靠在一棵树上,等得昏昏欲睡,江逸和王京风还在焦急地东张西望,见人来了,才猛地松口气。 江逸几步上前,气得声音都不虚了,唾沫星子直喷江鸢脸上:“你到底去哪儿了?” 江鸢干笑:“我……跟着沈公子出去玩儿了。” 江逸又骂了几句,才看见她身后还跟着一个人,细一看,才想起这是谢泯止,忙道:“谢公子,好久不见!” 谢泯止向他回礼,笑道:“江大公子,好久不见啊!” 王京风大抵是怕生怕到眼睛一见生人就炸掉的地步,吓得缩到了江逸身后,谢泯止淡淡看了他一眼,并不在意。 “诶,怎么不见小公子呢?江辽没跟来?”谢泯止故意扬声问。 江逸有些尴尬:“他在……在家。” “我记得小公子最爱上街,下次出来,我带小公子游越州罢?” 江鸢偷瞄沈一,却见他也沉默地撇着脸。 “小公子”人如今困在沈一那儿,江辽这样说,弄得几人都面露尬色——让江逸他们记起自己正是局笼中人。 谢泯止话如其名,点到即止。待他施施然走后,江鸢才擦了把虚汗,心道又是一场玩火自焚。 不过这次走险得了许多线索,也多亏了谢泯止。 那么,接下来…… 江鸢绷着脸,下了狠心,抬头准备接受沈一劈头盖脸的审问。 可谁知沈一非但没有斥责,目光软软地望着她,眉头轻蹙,抿着嘴,反而有些……不解和委屈。 此情此景,江鸢无法直视,内心震耳欲聋:该委屈的不是我?! 解禁 “时候不早了,”沈一轻声说;“都玩尽兴了,就先回吧。” 江鸢说辞都编好了,他却不问,照他的性子,不应先是大发雷霆要将他们关个几天吗?再不济也应嘲上几句,再问她都去了哪儿。 几人还没走,就听一道稚嫩的声音远远喊着;“等等!” 转头一看,竟是那个脸扑得白擦擦的,方才守在戏台门口的小生。 “这两位哥哥不但要结伴如厕,还去了半个时辰! “这位姐姐去送厕麻,也送了半个时辰,怎么,是厕麻不够了去那边进货了吗! “还有他们两位哥哥,说着要去找人,跑得拦都拦不住!” 六人面面相觑,被这气得隔着□□都看得出脸红耳赤的小孩子骂了个狗血喷头。 多大的气儿都被这小生骂泻了。 “这几位哥哥姐姐,害我被爷爷骂,还不快走!不喜看戏下次别来了!”抱怨完,小生一拂袖,跺着脚回去了。 江鸢觉得可爱,没忍住,掩嘴低声笑了两下。被这小生一搅和,气氛轻松起来,似乎回到了看戏前。 几人收拾了东西往回走。 沈一放缓了步子,走在江鸢旁侧,离得不近不远。 江鸢太过在意他,微微垂眼,紧张到他的指头动一下,自己都会窒息一刻。 任徜云是热性子,大步走在前头和江逸聊成一片,连带着王京风居然也用手比划几下,似是在同他们交谈。 不知是不是沈一的命令,任徜云始终没有回头一下,三个人全然不顾身后的情况。 走出了最闹的这段水道,沈一才缓缓开口:“姑娘方才去了玉人醉?” 终于要来了。 江鸢咬住下唇,扯谎道:“我是……阿弟还在你手里,怕你跑了,就跟你走了一路。我当是个什么地方,原来就是青楼,你要是怪我打搅你好兴致……” “抱歉。”沈一打断她,眉头皱起,偏头看她。 江鸢:“?” “那种地方,下次不要跟来了。”沈一淡淡地说;“谁知里头会有什么……抱歉将姑娘引到那里。” “你去那做什么?嗯……不是,你随意……”江鸢话没过脑,出口已晚,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沈一却说:“我是去见一位故友……一个男人,姑娘放心,我从不损毁女子清誉,也不曾结识那些烟柳女子。” 江鸢记得他在药铺时,还口无遮拦说着要与她同榻,如今这就要自证清白了? 江鸢:“哦。” 沉默。 又是沈一开了话头:“有想弟弟吗?” 江鸢没想他主动提起江辽,不知他是什么装的什么坏心思,问:“有的话,沈公子要放人吗?” 沈一不答,接着问:“想上街吗?还有什么想做的事?” “想做什么?”江鸢不太敢答;“想和家里人远离灾祸,好好活着算吗?” “灾祸?比如?” 江鸢想了想:“被中毒之人袭击,弟弟被掳走,惹上了金缕阁,被忘恩负义的病客禁闭……” 沈一眉头一抽:“……忘恩负义……” 江鸢叹口气:“生活多灾,知人知面不知心。” “要我把小公子带来吗?” 江鸢一怔,愣愣抬眼:“真的?” “我是说……”沈一语气很轻,眼里点点远灯映入,光彩闪烁,看着十分温柔,甚至有些可怜的水雾;“可以许我护送小公子来见姑娘吗?日后姑娘只需住在‘越季居’便好,衣食出行若是不需干涉,我……” 江鸢脸一热,心道这又是哪出? “姑娘就莫要认我作忘恩负义之人了,我很……”沈一说得磕磕绊绊,双颊也泛了红;“这些日子是我失礼了,我……” 江鸢听不得他再假惺惺地博她信任,忙打断他:“是是,沈公子不必多言。” 沈一话语微顿,嘴唇颤了颤,终是垂下头没再说话。 江鸢睨他一眼,他这模样感觉倒像是被自己欺负了,恶人惺惺作态! * 回去之后,江鸢先把那件宽袖衣脱了还给沈一。 这些日子还没收到江成莲的消息,江鸢都怀疑是江成莲接到他们的纸鸢,跑回彤州药铺去了——走了这些天了,还一头雾水,那些金缕阁的刺客作何来意,江鸢不敢问沈一。 虽不知沈一是安了什么心,但既然给他们解了“禁”,江鸢就必要珍惜这机会,不论是去哪儿,都得出门走走。 翌日江鸢贪黑爬了起来,宿醉头疼,天还灰蒙蒙的。她还是不争气地穿了沈一买的衣裳,在银镜面前照了许久,越看越喜欢。 还在犹豫出门该去哪儿,想着会不会有沈一的人跟着,就听门敲响了。 前日这门一敲,便是任徜云来送饭了,但这会儿方才日出,不大可能是任徜云。 况且这敲门声很是礼貌,轻轻的三声之后便停上一会儿,再轻轻三声。 江鸢看了眼那边紧闭的两扇房门,还是开了门。 没承想,门只开了一个缝,来人就一把拉过她,捂住她的口鼻,带着她往下一跃,顺着那巨龙雕滑了下去! 江鸢鼻尖充斥着他手上的奇异甜香,熏得她头晕胀气,还没消停下去的宿醉头疼更严重了,无法呼吸。 “唔唔!”来人捂得太紧,江鸢根本发不出声音,渐渐的,她感觉头有点晕,身子也放松下来。 “嘘,别出声。” 那人轻笑一声,一路捂着她出了“越季居”客栈,连趴在桌上的客栈值夜大哥都没惊动。 * 昨夜是大年初六,越州城内通宵解禁的最后一日,街上的彻夜狂欢。 这越季居客栈已地处偏道边城,还是能听见远处传来的嬉笑闹声。 短短二十年,越州从“穷而偏僻的水州”,摇身一变成了“大宁第一州”,散而不乱,乐而不淫,此皆归功于那以“玉人醉”为首的“戏赌一条水街”。 除了金缕阁本部内人,没人知晓这一条水街正是金缕阁一点一滴搭建起来的,只不过是作为据点,却意外成就了最繁荣的州城。 夜里吵得厉害,沈卿淮睡得浅,深夜一次次被吵醒,直至听见五更,干脆不睡了,下床穿衣,顺手就去捞那件玄青宽袖衣,却捞了个空。 清醒一些了,才想起这宽袖衣上染上了江鸢身上的气味,昨晚已被他收藏在了束顶柜中。 他换了件浅色的彩绣毛领长袍,给任徜云留了张“回阁一趟,记得送饭”的字条。 正要走,又想起昨日似乎已经答应江鸢不再困住她的衣食了。 沈卿淮眉头微蹙,将那字条揉了,重新写:“回阁一趟,无事别去烦她”。拿砚台压住后,他收整了一下,带了刀出门。 越季居客栈所属的那条街人少,到了拐角处才多起来。 一路走到玉人醉,人还没散完,满楼都是女郎银铃般的笑声,和赢钱输钱的呼声。 一见他来,陪酒侍赌的女郎们都连连行礼,周身的客官又好奇地看过来。 沈卿淮不太理解楼主这样的做法,并不理会,直上四楼。 四楼招待的皆是贵客,里面的女子也个个有名有姓,精通琴棋书画和诗词歌赋,由花魁和各门头牌亲自指点。最里间便是花魁柳沙华的隔间。 沈卿淮径直走过去敲了门,闻声而来的小女郎们见他都不叫人通报,心里念着定是个厉害人物,于是在一旁笑着招呼:“俊公子可是来找长姐姐?” 沈卿淮侧目看了一眼,淡淡开口:“她在吗?” 他生得清俊,身形又高,看人时微微垂眼的俯视将上挑的眼尾勾勒出来,总逗得小姑娘悸动不已。 果不其然,几个小女郎脸都红了,其中一个大胆的调戏道:“在呀在呀,不过姐姐忙,公子不若让我们陪陪,说不准比姐姐照顾得还好呢~“ 听这话,其他女郎顿时掩面痴笑,轻轻打着那个胆大女郎的肩膀,拉着她想跑掉。 沈卿淮长得好看,打小让女子逗惯了,不以为意,只又敲了敲花魁的门。 那女郎年纪小,心大,带着笑想上前去揪沈卿淮的衣袖:“肯不肯嘛!” 没等她抓着,忽被一阵凉风扑在面上,定睛一看,竟是花魁的房门被猛地打开。 “肯什么肯?” 正是柳沙华,靠在门边,屋内气热,她只穿了件枣红色素罗衫,紧紧裹住丰盈窈窕的腰身,叫人移不开眼。 她音色金贵,说话也如春风,眼底含笑,甜美可人。 方才还壮着胆子调戏沈卿淮的女郎见到她,却霎时撒了气,忙躬身道歉,一溜烟跟着姐妹们跑了。 柳沙华微微叹口气,怅道:“这孩子总不听话,让人头疼啊。” 沈卿淮没跟她废话,直接问:“北三的回信呢?” 柳沙华从袖层中拿出一只比还手掌还要短的卷轴递给他:“时间正好,再早半个时辰来,这信可就没得给了。送信时怎的不找我?” “琴师还没歇息,自然以她为先。” 柳沙华点点头,见他匆忙要走,又叫住他:“慢着,卿淮。” 沈卿淮眉头一蹙,还没说话,柳沙华便道:“上头的人不在,叫你沈一怪正经的,不如卿淮的好听。” 他转过头来:“什么事?” “你要给阁主的信,北三已经瞧过了。先别问中间人为何偷信,眼下正紧要关头。前些日那毒士试探的空心金匣可是真的?” 沈卿淮顿了顿:“不知。” “如今那匣子不明下落,持匣之人更是从数名金缕阁刺客中逃得无踪无影,何况你就在彤州附近…… “不说多了,我就是想不明白,那人用了什么法子,能勾结上冷血无情的沈一,让你放了她条生路?” 柳沙华笑意不减,声音也温柔轻缓,可话却令人后脊发凉。 沈卿淮顿时手上一僵,连带着声音都有些发颤,可还是强忍着冷汗道: “……这可是掉脑袋的事儿,长姐姐莫要这样逗我。” 柳沙华叹口气:“别紧张,我也不是全知全能。但也不想想,你这几日做的事儿,哪个不配掉脑袋?” 私情 哪个不配掉脑袋…… 说得没错,为了保那只匣子,这几日私下做的事儿,十条命都不够他糟践的。 到底……到底是那个匣子能让他铤而走险,还是别的什么…… 他应该清楚,是江鸢。 先前只不过是觉着定亲那一世骗了她,还叫她丢了性命,沈卿淮难得一点良心过意不去,念着这一世起码要护她周全。 可那日江鸢被离魂香熏过,深夜醒来将他认作夫君——他险些忍住思念,想回到过去的温情平稳的岁月,尽管是这平稳之下暗藏杀机。 昨夜又见她对自己愈发冷漠,却能同别人笑得开心,沈卿淮心里才慌起来,竟想着要用什么东西去讨好她,博些好感。 他这才发觉事情的不对,他好像……真的怀上了些多余的私情。 沈卿淮脸色冷了几分,不知为何有些心烦,握紧的拳头,指甲深深嵌入肉里,麻麻的痛觉从手心传来。 柳沙华自然不知他的思绪已然飞到大宁境外去了,还笑道:“怎么对着我还装呢?白眼狼,忘了是谁将你从那花坑里救出来了?” 沈卿淮本就心烦,听她这样说,更是牙痒,低声道:“说谁白眼狼?” “哟哟,小狼又要发怒了?” 他蓦然闭上嘴,脾气都叫她削平了。缓了缓气,才微微舒展了眉头:“还有,长姐姐昨夜瞎说些什么?生怕我不够扎眼?” 柳沙华:“你为‘沈一’,走在这玉人醉楼里,女郎们都是要当众朝你俯首的,还怕扎眼?” “这规矩迟早让北三改了,榜上刺客身份特殊,这样招摇给谁看?”说着,他手扶着那隔扇门,要走,却又让柳沙华叫住了。 柳沙华叫他陪自己对弈一局。 他隐约起疑,却也没多管顾,念着时候还早,便坐下了。 * 将近辰时,街上终于静了些。客官们玩儿累了,玉人醉也收拾赌桌,开始赶客了。 沈卿淮上了顶楼六层,去了靠河水的那侧隔间。 隔间里睡着一个小公子,蜷着身子侧躺着,眉头还皱着,不知是不是做了噩梦。 正是一直被困在此处的江辽。 沈卿淮支走了在门口看护的无名刺客,独自走进隔间,点了烛火。 这隔间位置好,床边便是雕窗,冬日时有一缕阳光就能照进来,不透冷风,整个屋子没点炉火也暖和得要命。 “少爷。”沈卿淮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被子,小声说;“醒醒,太阳晒屁股了。” 江辽哼了一声,眉头皱得更紧了,嘟囔一句“没太阳”,眼睛都不肯睁一下。 沈卿淮:“起床了,给你买糖人。” “不吃。” “带你去丝匠坊定新衣裳。” “不要。” 沈卿淮半跪在床边,凑近了些,声音放的更小了:“那去不去见江鸢?” “不去……谁?” 江辽猛地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什么意思?” 沈卿淮起身:“要带你回去了,快些穿衣服。” 江辽还是不肯信,还没睡醒,眼睛里满是水雾,还强忍着要瞪眼:“真的假的?” “你再慢些,守着你的那人就要回来了。” 江辽一听,忙爬起来去穿衣服,一眨眼功夫,一个穿戴齐整,但顶着乱糟糟鸡窝头的小少爷就收拾好了,神气十足地蹬着小靴子跑去梳洗。 下楼时遇见知情的人,沈卿淮只说是带小少爷出去走走。 江辽这才稍稍有些信了,面上维系着睥睨的神态,却在兴奋地搓着手。 一路回了越季居客栈,沈卿淮将他留在楼下,说等他叫时再上来,要给江鸢个惊喜。沈卿淮上去敲门,开门的是将将睡醒的江逸。 江逸见是沈卿淮,惊道:“沈公子?早啊,我以为是江鸢。” 沈卿淮眉头一皱:“江鸢?她人呢?” “不知,我当是上街去了。”江逸叹口气;“大概过会儿就回来罢,她一直想出去来着,听你说解禁,定是耐不住寂寞,一大早就出去了。” 沈卿淮点头:“行。郎中吃过了吗?外头冷,我顺道去给买些早点回来?” 江逸推脱不过,只好应了。他向来不爱出门,解禁了也懒得往外跑,人多,惹得他不大舒服。 江辽就在楼下候着,见他独自下来了,失望道:“不能去见阿姐吗?” 沈卿淮安慰道:“不是不能,是你阿姐出门了,我们先去买些早点来,再给你买糖人可好?” “不——”江辽拖着声音道;“我要见阿姐。” “她不在这儿,你想上哪儿见去?” 沈卿淮说话冷,面上又没有一丝表情,眼睛一垂,就好似是在审视,看得江辽都有些怕。 可惜江辽是那不服气的性子,闹着:“你说要带我见她的,现在又反悔,你是大骗子吗?” 沈卿淮绷紧了嘴唇,有些头疼。 脾气倔得跟他阿姐如出一辙,但江鸢偏偏还就宠着他,把他惯成这样。 ……江鸢好像一直对这样会耍小脾气的孩子没有抵抗力。 前世江鸢将他当病秧子对待,可谓是“千娇万宠”,他还从没想过如何主动讨好江鸢。 ——现在他需得从江辽身上学些经验,从头来过。 “罢了,也没指望你个坏蛋能心软。”江辽翻了个白眼;“现在要回去吗?我要接着睡觉!” 沈卿淮拿他没办法:“说了,现在去买些东西,等你阿姐回来再见。当然,你若是不信,可以去那间房看你兄长在不在。” 江辽眯起眼睛,冷冷道:“不会又骗人吧?” “你去看就知道了。” “不,我不想见江逸。”江辽别过脸;“行吧,要买……我要吃糖人。” 终于劝住了这少爷,沈卿淮都不知是谁惯着谁了。他心里来气,面上微微一笑,轻声道:“糖人是吧,今日不让你吃吐,哥哥就跟你姓江。” 江小少爷:“……” * 说是给他们买早膳回来,只不过为了借机看江鸢回来没。 沈卿淮还买了任徜云的份,一道送了来让他们吃,可江鸢还是不在。江逸早习惯了弟妹到处乱跑的性子,根本不在乎江鸢跑哪儿去了,他不提起,沈卿淮就不好问。 一同吃了饭,江逸被任徜云拖着下棋,王京风在一旁布纸上写字。 王京风这几日休息好了,身上也洗干净了,还有郎中江逸在一边给他疗养,气色好了不少,脸上也红润起来,穿了规矩衣裳,看着颇有书生气了。 这儿没沈卿淮什么事儿,他不好留这儿等,便又去楼下拉着江辽上街了。 这回是真去买了糖人,一张银票买了摊位上所有的糖人,小贩都给整懵了。 路过花铺子,沈卿淮又去买了一篮子的花,一眼看去有腊梅水仙,将花篮挤得满满的。 江辽就吃了一路的糖人,越州的糖人比彤州要甜得多,很是鼾牙,才吃了三个,他就觉得嘴里尝不出味道了,苦唧唧地说:“吃不下了。” 沈卿淮看了眼他手里还剩下的十几根糖人,还是放过他了,说:“……拿给我吧。” 江辽:“哥哥要姓江吗?” “……”沈卿淮无奈说;“想我姓江吗?” “不想。”江辽果断答着;“我不想再有别的男人跟我抢阿姐。” ……这孩子懂得还挺多。 沈卿淮想了想,委婉地劝:“你阿姐总有一天得嫁作人妇,又不能总待在闺中。” 江辽却不满:“谁说阿姐就要嫁人?我大了会养她,不需要她去别人家!” 沈卿淮被这话说愣了,转眼去看,却见他眸子里满是倔强,不像是开玩笑。 江辽没听见他答话,又自顾自咽着说道:“可她有了心上人,大概……是要嫁人了罢。” 心上人……那个叫江逸糊弄过去的画像? 沈卿淮闻言眯起眼睛,脚步不停,声音却冷了几分:“谁?” “你又不认得,”江辽脸上神情跟他一样阴沉,两人周身的气温夹杂起来,比这冬天还冷;“就是她谢大哥,谢泯止,说是她娘留给她的大哥哥。” 沈卿淮终于停住了脚步——他自然知晓谢泯止,在玉人醉中,上上下下的女郎都知晓谢泯止这贵客的名字。 玉人醉花楼是金缕阁最大的据点,花楼楼主北知乡——北三,即是金缕阁阁主的中间人,与金缕阁的所有事务相通。他所敬重的贵客,毫无疑问,必定是与金缕阁有关的。 然而,都知这谢泯止是金缕阁的人,可没人知道他到底身处何位。 沈卿淮没想到除自己的人之外,还有别的金缕阁派下来接近江鸢的人,顿感不妙,又想这是江鸢的“心上人”,一股无名怒火更是从脚底直窜头顶。 “跟我回去。”沈卿淮没心思再带着他游街玩耍,拎着花篮就往回走。 江辽一愣,有些后悔自己说漏了嘴,忙跟上了。 沈卿淮步子迈得大,江辽跟不上了,急冲冲地小跑,到越季居客栈时已是气喘吁吁。 ——江鸢还是不在。 沈卿淮心里着急,预感不对劲,却又不知该去哪儿寻人,只能守在客栈一楼的茶桌上等,手指不安地敲打桌面,“咚咚咚”杂乱无章,听得江辽也急。 直到日中,阴霾遮住的日光终于铺洒下来,才见着失踪了一上午的江鸢。 江鸢平安回来,这本是令他长舒口气的好事儿,可当他看见江鸢身旁跟着的谢泯止时,却感到心比方才等待时还要躁动。 果然,这谢泯止没安好心。 沈卿淮还没好透的手心上的伤,又被无意识地用指甲凿开了,鲜血漫进了指缝。 谢泯止瞥他一眼,唇角一勾,竟是先将手按在了佩剑剑柄上,扬声道:“哟,江辽怎的从那金缕……”。 手心的镇痛也没能让他克制住火气,来不及堵住他的嘴,沈卿淮直接起身拔刀,只听“铛”一声沉闷的巨响,刀剑正面撞在了一起! 谢泯止脸色微变,被震得连退几步,让江鸢一把拉住,才没有仰到地上。 沈卿淮那沉重的大刀闪着冷白的寒光,拖在客栈的地板上,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向谢泯止一步步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