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珩晏蓁》 第一章 瓮里故书,匣中孤剑 东弥州。 小甘山,定真派。 “钱货已厘清了,不过除了乐善房的一应车辇符印外,陈师侄还需将晏蓁师姐下赐的那柄白庐法剑交予我,对了,还有一事,都险些忘了……” 此时。 定真派一口洞壁岩府内。 身着执事服样的矮胖男子捋着颌下的三两短须。 他领着身后紫衫襦裙的娇俏少女走了几步,笑眯眯自寻了一把木椅坐下,环视一周后,才对着此间洞府的主人和蔼问道: “上月诸派法会时晏蓁师姐得了三百中孚丹的彩头,晏平师弟说他亲眼所见,可整理晏蓁师姐遗物时,却只得二百一十四之数。他特意托我多嘴一句,不知师侄可有什么头绪?” 举目望去。 此间光景可称得上凄凉一词。 除床榻书案等杂物外,并无金玉等贵金作饰,更莫说什么外界风闻的明珠珍石、珊瑚玳瑁、七宝玛瑙和璎珞彩珠了。 执事道人自忖。 就连自家丈人在小甘山下那座瞒着妻女置办的小院,也比这要豪奢个十倍。 是有人抢先一步来搜刮过了。 还是,眼前这少年道士并非传闻中的那么得宠? 执事道人只疑惑望了一眼,便打消了后一个想法。 眼前少年一身毫无赘饰的白袍,颀长的身量几乎与天光相融,头上只用了一根简单的青木簪束发,宽袍大袖,素不染尘。 那双好看至极的眉目似乎总是带着股微寒的冷意,好似山高雾远,要永远教人可望不可及。 唇角含笑时,又显得温和深静,气度清明沉透,宛若青山之染墨,超尘拔俗。 也难怪晏蓁生前想尽千方百计也要把这人掳进定真派。 莫说女子了。 便是男儿身,一时间也要为他的风采所夺。 在执事道人惊异的同时,他的女儿,那个紫衫襦裙的少女已是瞪圆了漆黑的眸子,脸上有些按捺不住的兴奋和好奇。 “终是又来了,这具身体的因果——” 久候多时的陈珩握紧了手指,强将心底的惶惑压下来,若无其事地轻笑一声道: “乐善房的符印在此,不过那架稚乌车辇,前日里,已被晏平遣另一位执事房的师弟索要了,师叔倒是晚来了些。” 陈珩将已在手心握了许久的青白小印递出。 那执事还不及去接,他身侧的少女便抢先一步,飞奔上前。 两手相触时,陈珩未觉得如何,襦裙少女已霞飞双颊,连耳根都一片晕红。 她将小印捧在心口,却并不退回去。 低着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 可还没等少女嗫嚅出声。 执事道人已是蹭得蹦起,黑着脸将她一把拉到身后。 “就不该信这破孩子的邪!带她来看什么世面!回去就让她娘狠狠地骂她!” 他心底大怒,攥着少女的手腕又握紧了几分。 “至于白庐剑。” 陈珩对眼前这幕枉若未觉。 “白庐剑是飞剑法器,我如今连胎息都尚未成就,还未曾入得仙道门径,如何驱策的了它。” “那,师侄的意思是?” 执事道人又恶狠狠瞪了少女几眼,欲要抬手在她头顶敲在一记,只是不知是顾虑陈珩在场,还是不舍得下手,手臂起落几回,还是作罢了。 这两人应是父女吧。 陈珩心想。 “白庐剑既不在你处,难道还能在乐善房的其他乐师手里?除你之外,还有谁能得此殊宠?”执事道人终是偏过头看他,目光平添上几分不爽。 陈珩摇头道: “并非如此,只有在随架外出时,晏蓁师叔才会将白庐剑暂借于我,配寄于身,一旦回山门,便要收回的。寻常时候,我和乐善房的一众乐师,都难见此剑面目。” “喔?” 执事道人微微一惊。 “晏蓁师叔怕我在独处时自尽,从不留锋锐之物近我身,连发簪都是叫道童磨去了尖端送来,更不必说剑器。” 陈珩平平淡淡解释了一句,声音不起波澜。 “那……白庐剑?” “晏蓁师叔遇刺前,练岩山的玉贯童子曾向她讨取白庐剑,用来护身。”陈珩淡淡道:“玉贯童子如今在北岭一带除妖,这件事不仅是我,连晏蓁师叔的父亲,晏长老也知晓,孰真孰假,等玉贯童子回来,师叔一问便是。” “原来如此,是吗?我知晓了。” 执事道人半信半疑点点头,还未等他说出剩下的诘问,便被陈珩抬手打断。 “师叔若还要问我中孚丹的事,那就免了罢,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此丹于我本就不合用,况且,师叔遇刺后,我和在场众人皆被晏长老迁怒,在水牢里圈禁了百日。莫说身上财货,就连随身长琴,也被刑房的诸位师兄夺了去。” 陈珩眸光深暗,道: “晏平若想治我的罪,这借口也太拙劣了,我本就被徐偲所伤,命不久矣,他自觉连一个将死之人都活不过?” 执事道人看着眼前少年惨白到几无血色的面容,摇摇头。 一时有些齿冷,一时又罕见生出些不忍。 晏蓁还活着的时候,陈珩虽然被视作掌中玩物,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在此山中半刻不得自由,却同样也身份尊荣。 以束发之年成为乐善房的乐正。 这个职司乃至整个偌大乐善房,虽明知是晏蓁为了讨好陈珩所特意立下,但也无人敢多置一词。 只因晏蓁的生父晏飞臣不仅是定真派三大长老之首。 其道行,更是已筑下道基,辟开紫府的高功法师。 驱云策电,离地腾飞,点铁成金等等。 于此境界皆不过小道尔。 若能再进一步阐悟洞玄,参结金丹,偌大东弥州之内,他都可称得上一句真人。 有这般背景,在晏蓁尚未故去前,陈珩若想便横行无忌。 依着晏蓁对他的宠爱。 这偌大小甘山定真派,还真没几个能阻他。 只可惜,晏蓁突然身死,在访友归来的路上被西海散人徐愢袭杀,一剑便磨灭了神魄,连转生都求不得。 一众随侍的人也被这场斗法波及,四十人死了泰半。 陈珩虽侥幸活下,却也被徐愢的真炁击中躯壳,日日要生受寒毒煎熬,蒸煮脏腑。 即便如此。 事后的他还是被晏飞臣责罚,在水牢里圈禁了百天,又伤上加伤。 到了今日,更是连在乐善房中的位置都保不住,符印和车架都要移交给执事房清点造册,一一登名。 如此一来二去。 便是再不通世情的人,也知晓,陈珩今夕不比往日了…… “若是晏蓁师叔还活着,刑房的道士们哪敢冲你索贿,派里又有谁会革你在乐善房的职司?如今竟连一张琴也要夺去吗?” 回想从前种种,执事道人唏嘘不已,本就懒得说的话,也不再开口。 所谓的中孚丹一事,本就是晏平央求他,为陈珩罗织的莫须有罪名。 今日一来,才知道晏平竟施手段,抢先夺了这座洞府里最值钱的稚乌车辇,连丝油水都未留给他。 再念起晏平先前托他办事又未有丝毫孝敬,执事道人便更不想去淌这趟浑水。 “职司所在,是门派令师叔我收缴符印,来做这个恶人的,今番却是冒犯了。” 客气同陈珩打了个道稽后。 又瞥见自己女儿莫名含羞带怯的神情。 执事道人心头猛得无名火起,他劈手夺过少女捧着的青白小印,用真炁一验。 待见得印信发出的灵光无误后,快步就要离去。 “等等。” 陈珩突然出声唤住他。 “我,我的那位族兄——” 回想着这具身体记忆中的那副面容,陈珩皱眉问道: “他的尸身,不知被宗门安置在了何处?” “族兄?等等,你说的可是和晏蓁师姐一同引你上山的那位?”执事道人一愣,旋即恍然大悟: “他么,被安置在小甘山下的义庄里,那里自有专人看守,师侄可是要带他尸身回乡?” “他死前特意嘱托我在族地葬下他的尸首,如他所愿罢。” “师侄倒是雅量甚高!” 执掌道人赞了一句,刚要继续离去时,眼角余光却瞥见了陈珩拱手施礼时。 那宽大袖袍下。 露出的系在手腕上的红绳饰物。 “竟是此物!这不是去地渊的符诏吗?此子好大的胆!” 执事道人心头猛得一跳。 也不顾少女探寻的目光和隐隐的挣扎。 执事道人干笑着打了几个哈哈,像拎兔子一样扯住她,也不多话了。 待得刚离开洞府,便用真炁裹住两人,化作一道金焰腾空而去。 顷刻之间,便投入云天,不见了行迹。 …… “总算是走了,应当,没露出什么破绽吧?” 见两人终于离开,陈珩心底微定,一直紧绷的心神也放松了些。 好在,来的是个与这具身体不甚熟识的。 陈珩虽然接受了遗留的记忆,但在一些细微处,举手投足,难免会被亲密之人察觉到异样。 不过。 若是说起亲密之人。 除了死去的女冠晏蓁外。 小甘山定真派,这具身体,似乎也没有其他能算得上亲密的人? 陈珩不再多想,伸手掐了个印决。 两侧山壁隆隆作响,很快便交结在一处,闭了门户,像是本来便是浑然天成一般。 “仙道,仙道……” 陈珩在蒲团上坐下,打量着空荡的石室洞府,沉吟起来。 在现代世界病床上苦苦挣扎了六年之久,被父母遗弃,最后还是凄凉死在成年前夜的自己,居然,借体重生到了这个同名同姓少年人身上吗?錵婲尐哾網 这个迥异于先前的,如日中天的仙道大世。 “这里……我能求得长生吗?”陈珩垂下眼睫,一时神思翻涌如潮。 但不待他再想。 自心口猛得迸起的寒意便蛮横打断了他所有念头。 暴起的寒气如一件由内及外的纱衣拘束住了他,从五脏蔓至到肌表,每一次涌动都带着生冷的剧痛,砭肌侵骨! “怎么又发作了!” 陈珩神色猛变,突然不受控制呕出黑血,十指死死抠向坚硬地面,脖颈间无数青筋涌动。 难言的绞痛随着每一次呼吸起伏都似乎变得愈强几分,血腥气从喉咙里直往上窜,陈珩死死捂住心口,五内如焚,又似针炙。 直到数十息后,那股寒意才又如伏蛇似无声无息潜回,像是从未发生。 这时候,在这腊月寒天里,他额角和后背已浸了汗。 “徐偲,寒斗真炁。” 陈珩慢慢从地面撑起背脊,血珠子从撕开的指缝滚落,发如细微如裂纸一样的声音: “两世为人,还是躲不过一个病疫缠身,真是荒唐。” 他合拢五指,下意识将腰间佩囊里的一物握在了掌心。 入手处传来的温润通透、细腻光滑的触感,让他心底一宽,好像万般杂念都肃清了似的。 “金蝉,没想到你竟随我一同来了此世,还能显现神异,真是万幸。” 陈珩摊开手,凝视着掌心那枚荧透精巧的蝉状玉雕。 “不过,眼下处境,我应该何去何去?” 轻轻攥紧这枚前世在溪中偶然拾起,又莫名随着死后自己来到这个仙道大世的玉雕,陈珩沉思起来: “还有。” “关于这具身体的牵扯,真是够麻烦的啊……” 第二章 知是前尘也断肠 陈珩,东弥州容国人,现为小甘山定真派弟子。 说来这前身经历也是荒诞诡异,他本是容国中陈族子弟,年少时,便已美姿仪名动倾国,见者皆以为玉人,时人久闻其名,驾车外出时,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萦之,观者如堵墙。 或许是因着此番缘故。 尽管陈珩前身乃是父母无媒苟合而生,陈族却也未曾对他行过苛待之事。 名师点训,怒马鲜衣,这些高门子弟该有的,他从来不缺。 又因为陈珩生父早早病亡,他母亲——陈族小姐在生产后便落下了血痨的病根,难以教导他。 族中索性便将他寄养在了一位无子的叔父手中,只待得再稍长几年,便要过继到叔父名下,承袭这一房的家业。 若只是到此为止,一切倒也算得上圆满。 少年扬名,亲族和睦,虽然生父早亡,却还幸得寡母在世,能够在膝前尽孝。 只可惜,三年前偶然出城时,他遇见了恰巧从定真派下山踏春的晏蓁。 从前种种,便尽数化作了东流水。 这美貌女冠见猎心喜,先是邀陈珩做她面首,被拒后,恼羞成怒,索性也不再掩饰,直接以权势相逼。 容国陈族虽是大族,却非什么仙门世家,并无半个得道真修,连带着整个容国,都不过是凡俗王朝,哪能违抗得了定真派的法旨,只得俯首接令。 不料前身性情冷硬非常,见事情已更改不得,先是拜别了寡母和教养他的叔父,当夜便投井自尽,若非被几个乖觉的家僮急忙救起,三年前便已断送了性命。 听闻此事后,晏蓁震怒非常。 非但在陈族里驻进了二百道兵力士,严加看守,把府邸围得水泄不通。 连陈珩身边,也跟来了几个日夜随侍的定真派道人,自由不得。 不过,在陈珩投井后,晏蓁态度终究也放软了些,虽还是拘禁着,等待陈珩服软,却不敢再如之前那般咄咄相逼。 而在这片人心惶惶中,终是有陈族人苦挨不住,托人请见晏蓁,向她献上了一计。 陈珩前身侍亲至孝,因寡母在生产后五劳久虚,染了血痨,他多年来遍寻名医,成效也甚微,几无裨益。 要想使他折腰,拿此事做文章,便可立见成效了。 听闻此事后,晏蓁冁然而笑,连夜从定真派求来丹丸,强给陈珩寡母服下。 不过三日,陈珩寡母便已肌体康泰,面生红光。 此情此景,此时此地,便是有万分不甘和怨愤,陈珩也只得拜别了含泪的寡母,随晏蓁上山。 事后,那个为晏蓁献计的陈族子弟陈泽,也被晏蓁投桃报李,让他如愿拜入定真派,随门中法师参习练炁长生之道。 但陈珩前身并不知道,在他离乡仅三个月后,他的寡母便猝然长逝,遗体骨瘦如柴,精血好似全部都流干了。 补益神精的大丹尽管珍贵,但定真派并不是没有。 不过,一介凡俗老妇而已。 或许在晏蓁看来,用这等大丹来为她续命,显然算是愚行。 那日前身寡母服食的丹丸,并无延生养命的功用,它只是将衰竭的生气强自提起,固住一时,至于事后的亏损如何,却不在考量之内了。 此事终究还是传至了定真派,陈珩前身哀哀欲绝,百念俱灰。 也正是自那个时候起,他便被人用神念日夜监看照顾,身边再无锋锐之物,连束发的簪子都要磨去了尖端才肯叫人送来。 就这样,前身如鸟雀般又被豢养了三年。 期间晏蓁为博他一笑,百般讨好,知他少时精于音乐,曾遍访名师。 便遂在定真派中大兴土木,凿石开山,营造殿宇宫阁,楼宇金阙,取名为乐善房。 待得乐善房一修成,就从周围数国大肆征昭乐师,补入乐善房,以供与陈珩前身唱和。 可纵是晏蓁费尽心机,前身性情仍是愈发孤僻冷硬,目光深寒如潭,叫人对上那双眸子都不觉心底发憷。 这样的日子。 直到不久前,西海散修徐愢一剑斩了晏蓁才得以结束。 那一天,前身只听见一声如雷轰的剑音,茫茫大光充塞了眼前一切,一时竟不能视物,皮肤痛疼欲裂,双目更是有如针扎。 等到再勉强睁开眼时,那道令前身恨不得食皮寝肉的纤弱背影已然身首异处,玉靥上仍残存着不可思议之色,她眼底的残光叫人说不清是什么情绪。 事后,晏飞臣嚎啕涕泣,迁怒于当时随侍的道人,把他们尽数打进了水牢圈禁折磨。 陈珩前身虽侥幸没被徐愢那一剑斩杀当场,却仍是不甚被剑光中的寒斗真炁侵入了脏腑,落了个五痨七伤,再兼之被迁怒,关押在湿寒水牢。 不过两个月,便在一个夜里大笑而逝,没了气息。 而原本在现代病床苦捱了六年的陈珩,机缘巧合下,携着那枚他自小捡来的金蝉,也重生到了这具同名的躯体……錵婲尐哾網 —— 又梳理了一遍前身的记忆。 陈珩沉默闭目,良久重新才睁开双眼,端坐案前,取过一卷白纸,取笔蘸墨。 待得不知多久,纸上写满了静字,再无可落足之处时。 他眸底才重新回复到那深暗无澜的模样。 “现在唯有两件紧要事,首先,逐去徐愢打入我体内的寒斗真炁,是当务之急。有这道真炁存身,莫说修行长生了,只怕,即刻都有性命之危。” 此世修行,想要步入仙道门径,必先要得胎息,炼真炁,筑道基,开紫府。 胎息者,绵绵若存,用之不勤。 人之大宝,只此一息真阳。 此乃先天一点灵光之火,性也,佛曰:众生平等,道谓至善之地、性命之源、造化之理也。 胎息是仙道修行的第一步,不成此境,后来种种,都是枉然。 而胎息圆满,性根自现后,于之后的练炁境界中,又须寻得一门练炁法门,才能行那炼精华炁之事,修出真炁。 这世间真炁共有九阶三十六品之分,等第森严。 唯有七品及以上的浑厚真炁根底,方能筑就上品道基。 而若想结出这等真炁,那么一门上乘的练炁术便是必不可少的。 “我体内的寒斗真炁想来在上品真炁中也添列有名,只此一丝,便酷烈无比。若想驱逐或慑服它,自身的修行,胎息都不行,或许唯有练炁,才能压制一二。” 念及至此,陈珩不由有些头疼。 前身的修行资质着实低劣,不说练炁,便是连胎息都还尚未成就。 一日悟不得绵绵若存,用之不勤的气感,便一日,还是凡身。 这其中固然有陈珩前身因为母亲故去,心死如灰,神思枯槁的缘故。 但不管如何,重活一世的陈珩,为了延命,为了长生,他都必须要证悟胎息气感! “不过,只有上品真炁才能筑下无缺道基吗?这偌大定真派,只怕都难有上乘练炁术。” 陈珩皱眉。 定真派虽在周遭地界风头正劲,几乎是无人可挡,但放在偌大东弥州内,便不过是可无可无的小门小户,不过千钟之一粟。 而前身曾偶然听晏蓁谈起,他们生存的这方天地名为胥都天,统有九州四海之广大。 这样看来,定真派只怕连千钟之一粟都难算上。 “晏蓁还提过,定真派疑似是玄门大派里玉宸派下辖的数百道脉之一,也不知此言可是真实。” 收回这个无端的念想,陈珩握住笔,将满纸静字一一划去。 “除了驱逐寒斗真炁,保住性命外,这第二件事,我还需寻个由头下山,以避过晏飞臣的迁怒。” 晏蓁身死后,陈珩前身便是被晏飞臣迁怒,圈禁百日,死在了水牢。 碍于定真派门规。 晏飞臣尽管贵为长老,却也只能以处事不利为由圈禁他,无法直接处死陈珩为女儿陪葬。 不过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陈珩如今还未脱离凡身,留在定真派内,面对晏飞臣,无疑是以己之短对彼之长,殊为不智。 前身在水牢里硬挨了两个月,终究还是无奈故去,剩下那四十天,陈珩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咬着牙硬生生撑过来的。 前日当他圈禁期满,蹒跚走出水牢外沐浴天光时,几乎又有股再世为人的错愕感。 以这具身体的状况。 若再去水牢来上一遭,自己迟早也要步前身的后尘。 “不过,前身虽然被晏蓁折辱,却因为晏蓁修行的玄功缘故,万幸还是保有了元阳。”陈珩暗叹侥幸。 这具身体本就资质低下,若是连元阳也丧失了,那攀登道途,就更是千难万难。 此时,他突然神色微动,侧身看向紧闭的府门。 先是一阵急匆的脚步传来,旋即,便是叩门和叫喊声。 “这又是谁,执事房的人?” 陈珩起身,先将案上写满了静字的白纸撕碎,尽数掷进煮茶的红泥小围炉里。 “陈师弟,陈师弟,是我!许稚!许师兄!听说你前日从水牢一出来便领了地渊的符诏?你疯了?你疯了不成!别听刑房那些臭牛鼻子胡说八道,开门!你快开门啊!” 那人见使力敲了半响,不见门开,声音愈发急了: “师兄我知你自上山后就没一日是想活了,可寻死也不是这个寻法!何苦执意要去地渊?” “你好生寻思寻思,想想还活着的生人,想想,呃,想想……” 那个语气突然一哽,有些尴尬,硬生生地往下降了几个调: “想想膳食房的王大娘?那个……你不是喜欢王大娘做的莲子羹吗,是吧?要是死了的话,可再也吃不成了……” 洞府里。 陈珩扫了门外一眼,眉尾微不可察地一扬。 第三章 纣绝阴之所 陈珩整理了下衣襟,走到门旁打开大门。 在门外,见总算待得陈珩出来,一个背后负琴的道人长长松了口气,脸上焦炙的神色也稍缓。 “我听说师弟一从水牢出来,就领了去地渊的符诏,是真是假?” “是真。” “你怎——” 那自称许稚的负琴道人一急,看见陈珩腕上露出的红绳,下意识就要伸手去扯掉,只是手伸一半,才想起陈珩往日的阴冷孤寒性情。 动作便突兀僵住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那个,我……” “有劳师兄特意来提点,不嫌简陋的话,请入内一叙吧。” 陈珩微微一笑,拱手施礼,神色毫无异样。 “哦,好,好说……” 许稚这时的惊吓似乎比方才更大了些,他小心翼翼瞥了眼陈珩,不可置疑将自己捏了把,只疑心还是在梦里未醒。 见陈珩神情始终是淡淡,许稚才一缩脖子,蹑手蹑脚跟了进去。 两人分宾主坐定,又由陈珩主动挑起话头攀谈了几句后,许稚那副如白日撞鬼的模样才收敛了些,脸上浮出笑意。 “生死间走了一遭后,不料师弟竟有这般变化,大善,可喜可贺!我早便想跟你说了,这郁气积垒心口,非但无益于养生,连修行也有碍啊。” 许稚举起案上茶盏:“见你这样,我也算是放心了。” 陈珩看了一眼。 对面这叫许稚的道士墨眉星目,仪态俊美,容貌甚是不凡,让人难以生出恶感,只可惜眉宇神情间总盘亘着几分犹疑之色,叫整个人都凭空畏怯了几分。 陈珩想了想,才从记忆里找出许稚与前身的渊源。 此人本来在玄真派众多弟子中也算出类拔萃了,精通丹鼎、黄老之术,编纂的药典也曾于山下列国风靡一时,更兼得一手剑术妙绝,几乎是凡俗技击的极限了。 也因此。 他被派内三大长老之一的古均道人收为了亲传弟子,传习经典,一时间可谓前途无量。 不过好景不长,在一次斩妖途中,他不知怎么出了错漏,右手经脉残伤,无法再握剑。 而古均道人也莫名大发雷霆,将他驱逐出了门墙,还打烂了自己亲自赠送他的丹炉,狠狠羞辱了一番。 那个时候,陈珩前身已被晏蓁带来了玄真派。 有想要攀附他的道士多嘴,将许稚一事说成了笑料来供他欢心。 陈珩也得知,许稚是因为在斩妖途中怯战不前,不仅死了好几个玄真派弟子,连带着他师父古均道人的独子,也陨在了大妖手里。 经此一事后,许稚心境失恒,非但在练炁修行上再没什么成就,连丹术也荒废了。 不少往日里便嫉恨他的道人纷纷来落井下石,仿佛在痛打只落水狗。 出于莫名的同病相怜,在乐善房建成后,前身让许稚成为了乐师的一员。 也因为这个举动,让那些嘲辱许稚的道士心生忌惮,最后只能作鸟兽散去。 前身并未把这件事放在眼里,连许稚什么模样都不太能记清,却没想到,在今番这种境地下,他竟是第一个来看望自己的。 “这许师兄倒是一个可交之人。” 陈珩心想。 “不过,容师兄我斗胆冒犯,这地渊一事——” 许稚放下茶盏,刚要劝说,却被陈珩摇头打断。 “地渊,我是非去不可的,师兄请不必多言了。” “你也是通读过道书的,难道不知地渊下通幽冥黄泉,至深至暗,其中不知镇压了多少妖鬼邪祟吗? 在古老时代,连自天外而来的那尊尸解仙都陨落在了地渊里,东弥州为此降了足五日的血雨!” 许稚气急: “宗门发符诏,要弟子们去地渊采集阴马、人面芝,给的奖赐虽然丰厚,但那是要用命来换的!你若死在地渊里,连转生都求不得,要永生永世在那里受折磨,这岂不是正如了晏长老和晏平他们的意?” 地渊是东弥州下接幽冥黄泉的一处甬道。 不单东弥,在其余八州,也皆有地渊存世。 此地虽是葬地、诡地、凶戾罕有的纣绝阴之所,却也孕有不少修行资粮。 如那阴马和人面芝。 前者可做为铸就洞玄第一重“龙虎炉鼎”中的一味大药。 后者被研磨成香,更是能暂且破去天魔乱道的惑幻,守得灵台清明。 这还只是地渊浅层的外药,至于更幽微浑黯处的物产如何,便更不用多说了。 陈珩尚在水牢圈禁的时候,刑房道士便有意无意提及过此事。 虽然明知有诈,但那时的他还是将此事暗暗记下,等到圈禁一除,便去奉事房领了符诏。 他去地渊。 不单是为了奖赐,更是,为了让能自己活命—— “徐愢的寒斗真炁霸烈无比,如果还寻不到阳属大药镇住躯壳,过不了半月,我必死。” 陈珩看着徐稚,淡淡道: “可我身上并没有什么财货,能购得大药。晏蓁活着的时候,我没有取用过她分毫事物,她死后,如你所见,乐善房被宗门查没了,我这个乐正和你们这些乐师,都成了寻常道人。” “可是,在宗门那,只要领了去地渊的符诏,人人临行前都能有两瓶小白阳丹和八百符钱赐下。符钱姑且不论,有那两瓶丹丸在,我至少能把身上的寒斗真炁压制住半年,徐师兄,想要活命,我唯有如此了。” …… 其实。 陈珩还有个缘由没说出口。 地渊符诏是玄真派派主的敇令,寻阴马和人面芝,也是他的属意。 在这位离金丹仅有一步之遥的高功大练师面前,即便是桀骜如晏飞臣,也唯有俯首听令的份。 接下地渊符诏,便意味着在去地渊前,至少是明面上,晏飞臣不能对他出手。 否则,便是驳了这位大炼师的面皮,故意要讨他的不快。 因此缘故,虽然明知水牢里那刑房道人是故意说给他听得,陈珩也没有选择,只能如此施为。 “这,这……” 许稚张了张嘴,像是要说些什么,终还是颓然坐下,最后闭目嘘了口气。 “师弟毕竟有恩于我,难道就让我这样看着你去死吗?”他说。 “无妨,待得进入地渊后,我便暗自寻一个僻静处炼化小白阳丹,不去争夺那些外药。” 陈珩垂下眸光,笑笑:“我又不是古籍中那尊尸解仙,非要去幽冥黄泉的至深处寻死。” 见陈珩心意已决。 许稚怔了怔,旋即从怀中叹息取出两卷书册。 “这是一册剑击术,一册医书,师兄我身无长物,就只有这两样了。”许稚解释道:“剑击术是我许家家传,虽是凡人技艺,却也颇有些意思,至于医书……” 说到此处时,许稚脸上一讪:“医书是师兄我的一点心得体悟,你便拿着解闷吧。” 见陈珩拱手称谢接住,许稚才神情一松,过了不久,在他要告辞离去时,陈珩心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师兄,请留尊步,我还有一事相询。” 陈珩唤住他:“师兄,你当初是如何得胎息的?除了顿悟法门,福至心灵外,可还有别的法门?我看道书里有‘死生畏怖,神明自得’一句,可是生死之间,更能够证悟胎息气感吗?” “是……倒也有这么一说,不过此法太急太险。” 本已转身的许稚听到这话顿住脚步,想了想,才道: “如火烧、石击、雷轰、水淹等等,其实都能算是借生死而得胎息的法门,你要知晓,胎息本就是人身上的真阳一点,愈是出生不久的胎儿,便愈是能存住这道气感。 借生死得胎息,说来不过是震怖威吓精神,强自使自身进入到那种如婴儿在母腹中混沌幽玄的状态,然后方便取得那道气感。” 说到此处,许稚又规劝了一句:“这个太过行险,师弟你听听就算了,可千万别以身试法。” “我明白了。” 陈珩面上颔首应下,左手轻轻摩挲着金蝉,心头一定。 “果然如此,看来是没有猜错。” 在他几步远,许稚却对金蝉仿佛视而不见一般。 关于这个,陈珩早便在他人身上验证过了。 除自己之外,此世似乎再无第二个人能瞧见、触碰这枚玉雕。 否则在刑房道士索贿时,他根本保不住金蝉。 “珩在道书还有些疑虑不解的,不知,师兄能否请替我解答一二?” 不再多想,陈珩长揖及地,向许稚郑重无比行礼。 前身并不好道。 虽然在当金丝雀的那几年读过些道书,但都是不求甚解,于经要处,可以说是一窍不通。 但许稚不同。 他曾是玄真派的天才弟子,剑技和医术皆是不凡,更是跟随三大长老中的古均道人修习过一段时间。 此世仙道等第清晰,分是胎息、练炁、筑基、紫府、洞玄、金丹…… 至于金丹之后的种种,不提也罢。 胎息之后,练炁共有九重,又被称之为练炁九返。 至于九返之后,于筑基、紫府、洞玄境界上,又各自有三重境界,直至金丹方休。 许稚虽然后来自暴自弃,荒废了练炁之道,但毕竟也是成就胎息,并修到了练炁六重境界的道人。 一些艰涩道难许稚虽未必能答。 但以陈珩如今学识,这些问题他反正也问不出。 若说是解惑答惑,当下来看,没有比许稚更适合陈珩的了。 “好……好说。” 许稚又吃了一惊,他倒从未见过陈珩这般好道的模样,今日的惊异已经够多了。 “不知师弟想要问什么?” 他看着仪态俊美如天神的少年,小心斟酌道: “我毕竟只是个练炁六重,一些不通的,师弟不要见怪。” “怎敢,怎敢,我想问师兄,这野禽并角,卜卦里是有敌来犯的‘同本’之兆,可若放在人身经脉,又该做何解?”陈珩心中一喜,连忙请教。 许稚皱眉思忖了半响,方才缓缓开口。 …… …… 直到月上中天。 陈珩才送许稚离开洞府,这一次的问难可谓收获颇多,除了那些在水牢时便积藏心中的疑惑外,他还有意无意询问了玄真派的练炁法门。 却得知。 炼就上品真炁的法门在整个偌大东弥州都难见,只收藏在那些大派大宗手里。 莫说一见了,连听都难得听闻。 “不过,事在人为,焉知日后如何?” 闭上府门,陈珩长长舒了口气,只觉得眼前迷雾尽散,天广地阔,不由得拊掌大笑: “死生畏怖,神明自得……我明白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有金蝉在手,从如今开始,胎息一境以于我全无阻碍!” 他点亮灯烛,重新又在案前坐定,将心头念想,一一在纸上写下。 …… 两日后。 一声清越鸣响遍彻整座小甘山,所有玄真派道人都被这玉磐金钟之音惊动,走出洞府外。 “等了这么久,终于还是来了。” 握住腕上突然随着钟鸣开始发烫的红绳,陈珩洒然一笑,一撩衣袍下摆,也同样走出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