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嫌重生成师祖白月光》 1. 曾是惊鸿照影来【修】 为您提供大神 叶子无歌 的《万人嫌重生成师祖白月光》最快更新 1. 曾是惊鸿照影来【修】 免费阅读.[] 2. 重生第一天 “师尊……” 祁执呕出一口鲜血,沈将离仍嫌不够,攥紧手中剑柄左右转动,几乎欲把祁执心脏搅碎。 “将离!” 两道人影一同冲上来攥住沈将离的手腕,然而沈将离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把剑柄攥的死紧,怎么也不肯松手,浑身上下迸出的灵力同时把两个人震开。 燕归林踉跄几步堪堪稳住:“在定一宗的拜师礼上闹出人命,他这可是头一遭啊……” “他什么不是头一遭?!”迟弘天的声音带了几分怒意,手腕一翻将自己的本命剑召了出来,冲周围一圈人吼道,“都愣着干什么?!快把他拦住!难不成真要让他闹出人命吗!” 有了这一声怒吼,才让原本怔在原地的众人纷纷有了些动作。迟弘天提剑上前,正欲把沈将离那柄剑的剑身砍断,一道凛冽的寒光从远方冲来直直打在迟弘天的剑刃上,把他手中长剑击飞。 迟弘天的手腕被震得生疼,长剑脱手后整个手腕都在剧烈颤抖。耳边响起关节碰撞的声音,抬起头时,怪异的人影赫然出现在眼前。 “你是……” 白色发丝飞扬,那“人”把剑横在身前,似是有意阻止他们。然而沈将离并未支撑多久,刺穿祁执的胸膛仿佛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鲜血模糊了他的眼睛,血腥气让他以为自己依然在充斥着血雾的归去来城。 他抬起头,祁执悲戚的神色撞入眼帘,攥着剑刃费力往前迈了一步。 “若是师尊要杀我……我心甘情愿!” 他一步一步向沈将离靠近,熟悉又带着几分稚嫩的脸让沈将离感到无比恶心。 沈将离往前一推,丢开手里的剑,又想着无论如何都要将祁执置于死地,摇晃着上去想把剑刺得更深一些,身体却不听他控制了,视线再次变得模糊,眼前一黑失去了所有意识。 * 身处归去来城的时候,沈将离从来没睡过一个整觉。 一是祁执需要他来提升修为,他也说不清祁执的习惯,兴致上来之后便会把他从照影壁上放下来双修。 归去来城没有白日黑夜,沈将离早已没了对时间的概念,在昏昏沉沉中度过了一日又一日。 这种昏沉半死不活的样子倒叫祁执越发肆无忌惮起来,不管是从哪里学来的花样都敢往他身上试,他想昏都昏不过去。 二是在被制成炉鼎的时候,祁执在他身上用了太多的药,所以他总觉得不太舒服,却也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对劲,无时无刻都在被这样怪异的感觉折磨,反而是被捆在照影壁上的时候,彻头彻尾的剧痛更能让他好受一些。 祁执恨他,沈将离又何尝不想杀了祁执一刀两断。 他不止一次在祁执沉睡的时候伸出双手扼住祁执的脖颈,然而这具日夜被照影壁侵蚀的身体早就没了多少力气,就算再怎么恨,沈将离也没办法把祁执掐断气,反倒会被祁执攥住手,抚上刚刚被掐出来的浅浅红痕,眯着眼对他笑道。 “师尊,再用力些,不然杀不死我。” 随后,祁执学会着他的样子,双手攥住他的脖颈,十指逐渐收拢,笑得癫狂。 “你要像这样——” 沈将离下意识挣扎,无力的手指拼命掰着祁执的手,又总想着死了好,死了干净。 他在生的渴求和死的解脱之间徘徊,祁执总会适时地放开手,然后低下头,怜惜地亲吻他。 “他也想杀我,但他不能杀我,外面想杀我的人很多,他们都不配……如果非要让我选一个人,那我死在师尊手里,才算是心甘情愿。” 沈将离无暇听他说话,只是拼命呼吸着带有浓重血腥味的空气。 刺杀祁执试了几次都以失败告终后,沈将离对自己的要求就一降再降。 从“问清祁执为何这样恨我,然后再拉他一起死”,到“问清祁执为何这样恨我后我再死”,最后变成“死了就行,挺好的”。 死了挺好的,这是沈将离曾经求而不得的奢望。 这个奢望在归去来城陷落、照影壁瓦解的那一天真正实现。 他曾经受过的所有伤都像是烙印一样刻在记忆里,沈将离不觉得那是假的,也从不认为一百零七年的痛苦是虚妄的梦。 更不想承认濒死之际的白发人只是他的幻想。 方才他的身体不再孱弱不堪,不但能举起剑,还能一剑贯穿祁执胸口。 师父师娘都在,定一宗也还在,祁执刚刚与他签下师徒契。 他应该是重生了。 重生到收祁执为徒的那一天。 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原点。 “对不起。” 迷蒙之中,沈将离耳边忽然响起那人哽咽的呢喃。 “对不起,对不起……” 他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说不出口,那人的声音也模糊不清,除了一头白发,就再也不知道其他的任何线索了。 然而在沈将离所剩不多的记忆中,他并不认识白发的人。 该说对不起的,应该是自己。 耳边的声音渐渐嘈杂起来,他艰难地睁开眼睛,除了不远处两个攒动的人影,便是站在自己床边白衣白发的人。 沈将离心头一惊。 “是谁……” 他使不上力,抓着床单一点一点朝那人挪去,内脏传来阵阵钝痛,逼得沈将离趴在床上咳个不停,对方不为所动,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望着他。 “告诉我、告诉我……” 对方转了个身像是准备离去,沈将离急了,伸着手半个身子探出床榻,稍一不稳就卷着被子噗通一声摔了下来。 却紧紧抓住了那人的手臂。 不远处的两人停下了争吵,不约而同地朝这边望过来。 燕归林怔了一瞬,惊恐地叫出了声。 “将离?!” 他冲过来拉扯着沈将离的胳膊,想把他的手拽下来,然而沈将离拽的死紧,被扯开之后就换另一只手继续抓着。 “这孩子,怎么一醒来就……”燕归林抬头瞪了迟弘天一眼,“你还在那里看着干什么?!过来帮忙!” 迟弘天不情不愿地走过去,二指并起点在沈将离的后颈处,沈将离的身体瞬间瘫软下来,被迟弘天抱起重新放在床上。 “差点把自己内脏震碎还不老实待着!” 沈将离老实不下来,被放回床上后,双眼依然死死追着那人的背影。迟弘天一解开他的穴道,就又连滚带爬地翻下了床,拽住了那人的衣角。 “告诉我!告诉我你是谁……” 燕归林看着他这副要死要活的样子,心里一阵绝望。 “老天爷,祂又不会说话,你让祂怎么告诉你?” 这孩子本来就不聪明。 一觉醒来,原本不怎么聪明的脑子更糊涂了。 沈将离不管,抓着那人的衣服执拗地替自己辩解。 “他会说话!我知道!他会……” 肯定会说话!他若是不会说话,那怎么跟他说的对不起? 原本欲走的白发人也在此时回过头来,沈将离的神情从一开始的期待变得诧异,最后浮现出一丝落寞。 ……难怪师娘说“他”不会说话。 这不是人。 是人偶。 人偶做工精致,除了手上与关节处的球状连接几乎与常人无疑,白发垂到腰间,脸上没有一丝神色,双目紧闭,眼的位置被刻上了四指宽的黑色符文,颈侧用朱红描了一行细细的小字,应当是区分用的编号。 此时人偶与他正面对视,虽闭着眼睛,却让沈将离生出了一种他正在看着自己的错觉。 迟弘天刚把药煎好端着药碗过来,见沈将离趴在地上还不依不饶地拽着人偶的衣袖,脸顿时黑了下来,让燕归林把他扶回床上,一脸不悦地把药递到正在发愣的沈将离面前。燕归林瞪他一眼,从他手中接过药碗,温声软语地哄道:“将离听话,先把药喝了。” 沈将离总算从人偶的震慑中回过神,含住瓷碗的边缘一言不发地把药喝下去,燕归林按着他的肩膀想让他躺下,沈将离推开他的手,越过燕归林的肩膀又想去抓人偶的衣服:“你是谁?” 燕归林“啧”了一声,攥着沈将离的手腕让他放开人偶的衣服:“呆病又犯了!都告诉你了人偶不会说话还抓着人偶问什么?” 沈将离抿了抿嘴唇,讪讪地把手放开,开始在自己上一世所剩不多的记忆中搜寻和人偶相关的东西。 然而他绞尽脑汁想了半晌,也没想出什么和白发人偶相关的事情。 随后,抬起手指着人偶,换了个问法冲燕归林问道:“师娘,这人偶是什么东西?” 燕归林哑口无言。 迟弘天满脸怔愣。 两个人面面相觑,迟弘天先反应过来伸手去摸他的额头,随后得出了结论。 “热毒发作了,应该是烧到了脑子。” 燕归林叹气,随后熟练地指使迟弘天去煎药。 “我……我没病!” 沈将离全然顾不上浑身的燥热,拽着燕归林的衣服不依不饶地问道:“师娘!师娘告诉我!这到底是什么!” 迟弘天摇了摇头,转身煎药去了,燕归林虽然无奈,却还是回答了沈将离这个称得上是“白痴”的问题。 “这是千相人偶。”燕归林说道,“是师祖制作的千相人偶,用来镇宗护山的。” 3. 重生第一天的后半天 师祖……千相人偶? 沈将离总算老实下来,被燕归林扶着重新躺回床上。 千相人偶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沈将离总觉得千相人偶的视线好像黏在他身上,和人偶较上劲了似的对视,燕归林挡在他面前戳了戳他的额头:“都知道是人偶了,还抻着脖子看什么?” 沈将离却道:“他在看我。” “谁?”燕归林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除了站在那里的千相人偶,就不剩别的东西了,他无奈叹气,“你是烧迷糊了才会觉得他在看你,若是祂真的睁开眼睛看你了,那是要死人的。” “师祖刻在人偶眼上的符文是禁制,平日里只有护山之用,禁制解开后人偶便会睁开眼睛,抵御外敌。” 沈将离又往人偶站立的地方看了一眼,伸手在空中晃了两下,想看看人偶的视线会不会随着手指而动。 很显然,人偶的视线并没有随着他的手晃动。 紧闭的双眼反而流露出一丝疑惑和怜悯。 “……别乱动。” 燕归林把他的手塞回被子里,拉着厚厚的盖在沈将离的身上,说道:“热毒又犯了,别乱动,等你师父给你端药回来。” 沈将离方才觉得没什么有什么异常,被子盖在身上的时候,燥热才铺天盖地的袭来。像是火焰炙烤一样,要把他整个人吞没。 所谓“热毒”只是沈将离给这病起的一个统称,其实这病叫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发病的时间不定,有时两三天一次,有时几个月一次。浑身燥热,经脉内充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酸胀感,尤其是左半边身子,仿佛被放进炼丹炉里面炙烤。 而病痛的时长也是不确定的,有时很快就过去,有时则会病很长时间。沈将离隐约记得自己在很小的时候曾经烧了一个月,躺在师父怀里烧的浑天黑地,恨不得把一头撞死在墙上,最后被师父拎着后脖领子按进冷水潭中,用这样的办法才让体温慢慢地降下来。 没什么药能彻底缓解症状,只能靠自己硬生生熬过去,但是在上一世收祁执入门之后不久,祁执告诉了他一种算得上能“治愈”此毒的办法—— 双修。 沈将离信了。 迟弘天已经熬好了药,端过来递到他的面前,沈将离盯着浑浊的汤药愣了片刻,强撑着坐起来一饮而尽。 “怪了。”燕归林啧啧称奇,“以前怕苦,都要哄半天才喝,怎么这次这么干脆?” 沈将离的燥热稍微好了一些,把自己塞回被子里重新躺好。 燕归林叉了块蜜饯递到他面前,笑着问:“嘴里苦吗?要不要缓一下?” 沈将离咳嗽几声,摇摇头。 热毒来的太快,喉咙里也烧的火辣辣的疼,说不出话。 前世愿意用双修来缓解热毒,是因为他曾经觉得,没有比热毒更可怕的事了。 但是现在,他倒觉得双修比热毒更可怕。 祁执开了双修的头,没过多长时间,连带着师父师娘也变得奇怪起来。 沈将离开始时只觉得有人愿意帮他缓解热毒是件好事,有人问,他也就应下了。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件事都会被祁执反复提起,被他掐着脖子,说脏。 他做错了什么? 他只是不想再疼下去了。 沈将离呼出一口热气,再苦涩的药也只能稍微缓解烧灼感,没好多长时间,热毒便重新席卷而来,他抓着被子咳嗽,隐约感觉师娘微凉的手覆在额头上,听到对方发出一声叹息。 “没用,烧的更厉害了。” 烧的再厉害,也没有被关在归去来城里的时候疼的厉害。 沈将离张张嘴,声音嘶哑不堪:“我没事。” 燕归林只是叹气,又给他掖好被子,走到迟弘天身边。 “往日热毒发作的时候都有些征兆,怎么这次来的这么凶猛?” “谁知道……兴许是刺那一剑的时候急火攻心,引得热毒发作了也说不定。” 迟弘天回头看了他一眼,沈将离下意识避开师父审视一般的目光,闭着眼睛好一阵咳嗽。迟弘天皱了皱眉,又把目光收了回来,低声骂道:“我就觉得那小崽子不是什么好东西。” 一副谁都对不起他的可怜样,眼里的算计比谁都多,不是个能修道的苗子。偏偏沈将离就吃他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燕归林道:“什么好东西坏东西,这下得了,师徒两个一起养病吧……” 师父师娘后面又说了些什么,沈将离却听不清了。 他的喉咙越发烫的厉害,像是被琉璃碎片划过似的疼,骨头都像是要被烧化了,明明喉咙疼的要命,却咳得停不下来,师娘蹲下来给他擦拭额头渗出的汗,转头跟师父提议道:“要不试试……” 师父果断拒绝:“不行!” 没什么行不行的。 沈将离想。 熬过去就行了。 能熬过去的病都不算是病。 他从被子里伸出手,虚虚地抓住了手边的什么东西,再一次张口道:“我没事。” 千相人偶没有温度的手指被他抓在手中,沈将离像是发现了冰凉的降温源泉,抓着千相人偶的手就往脸上贴,嘴里还不停嘟囔着“我没事”。 方才听师娘说,师徒两个一起养病……就说明那一剑没捅死祁执。 沈将离摩挲着手边冰凉的硬块,侧着身子把脸靠上去,迷迷糊糊地想着。 总得找个机会杀了祁执。 祁执是一切的源头,只要他不给祁执开那个先例,师父师娘就不会变得奇怪,而他也不会沦落成祁执的禁脔。 迟弘天和燕归林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望向被沈将离抓住的千相人偶。千相人偶非但没展现出丝毫的抗拒,还往前迈了一步让沈将离更方便地抓住自己的手臂。 “人偶……什么时候这么……” 燕归林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宗门里的千相人偶很多,但一直都是生人勿进的状态。况且这些人偶兼具“惩戒”之能,是很多弟子避之不及的对象。 抓着人偶不放的,沈将离算是第一个。 “我哪知道。”迟弘天摸了摸额头上的玄色印记,一时头疼不已,“先拔剑的是他又不是我,怎么这聚众斗殴的惩罚就落到我的头上了。” 燕归林像是想到了什么,抿唇一笑说道:“兴许,是人偶嫌你动手阻止将离杀那个小王八蛋了。” “徒弟是他硬要收的,他怎么处置,我没意见。只是不该让他在宗门的拜师礼上闹出人命。”迟弘天闷哼一声,背过身去,“况且过几日恰逢祭天大典师祖出关,要做什么,都得过了这个关口再说……” 二人交谈之际,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有弟子在外面扬声道:“迟道君,新入门的师弟醒了……听说他师尊病重,硬是要来见一面。” “正说着他呢,碰巧他就来了!” 迟弘天本就心情不快,听门外那弟子说道“师尊”二字的时候,原本不快的心情就像是干柴堆被人点着了一样,怒火“噌”地一下冒上来了,大跨步地往外冲,燕归林跟在后面追,好不容易追上去,把抹额给他系上遮住额头上留下来的惩罚,才放他出去见人。 门外的祁执规规矩矩地低头跪着,唇色苍白,眼下两道乌青,沈将离那一剑虽没有致命,却也够他痛苦一阵,看样子应该也是刚醒不久,穿着单薄的弟子服,身形瘦削的少年往地上一跪,很难不让人心生怜悯。 祁执一见迟弘天出来,跪着上前,连忙急切地问道:“迟道君,我师尊他怎么样了?” “师尊?”迟弘天冷笑,“怎么不把病养好了,再来看你师尊呢?” 祁执苍白的脸上流露出担忧的神色:“道君为何这样说?我只是担心师尊……” “担心?!” 迟弘天周身骤然散开巨大的威压,逼得祁执不得不双膝跪在地上。 “你若是真担心他,就不该现在过来看他!是,你带伤前来,别人只会觉得你尊师重道,可你师尊呢?他现在同样旧疾复发,你是想让他担心还是想让他愧疚?他是见你还是不见?见了你也倒罢,若是不见,岂不落个‘苛责徒弟’的口实?!” 祁执一怔,捂着嘴咳嗽几下,隐约可见指缝里暗红的血液,旁边来报信的弟子忍不住出手扶他,被迟弘天一个眼神吓了回去,祁执抹去唇角的血,身体微微发颤,抬起头道:“迟道君……我、我真的没想过置师尊于不义之地,我……我只是担心……” 他后面半句还没说完,便被迟弘天一声怒吼给打断了:“别拿你那假惺惺的一套来唬我!我不是你师尊!不是那么好骗的东西!” 祁执并未被他这几句吼给吓到,神情反而越发关切:“不管道君是如何看我的,请让我进去看看我师尊……我真的只是担心他!” 燕归林神色淡漠:“别说担心了,若非你做了什么错事,怎么会惹得你师尊在拜师礼上就想动手杀你?” 祁执满脸疑惑:“我才入门不到一天,哪有机会做什么错事……” 他沉思片刻,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那天的情形您也是见过的!明明师尊上一刻就要接过我的茶了,为何下一刻突然拔剑?” “嗯?”燕归林的唇角扯出一抹笑,身后隐隐浮现出几支细而长的赧红色竹片,“这么说,你不觉得你有问题,反而觉得你师尊有问题了?” 祁执坚持替自己辩解道:“若您不信我,我愿以族人性命起誓!我当真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师尊的事!” 燕归林身后的竹片不停颤动,发出低沉的嗡鸣声,祁执的神色越发急切,往地上重重地磕了个头:“师尊病重,求您让我看他一眼!” 二人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谁也不说话。祁执心下了然,这两个人是不会放他进去的,他抿了抿干涩的嘴唇,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扬声道。 “弟子祁执!拜见师尊!” 迟弘天往屋内看了一眼,生怕祁执把沈将离给吵起来,给站在两边的弟子下了令:“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他拉走?” 但是很显然,怕什么就越是要来什么。 “祁执?” 沈将离原本烧的迷迷糊糊,抱着人偶的手臂眼看就要睡着了,“祁执”二字就像是灵丹妙药一样,上一刻热毒把他折腾到连话都说不出,下一刻就能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扯着嗓子喊祁执的名。 “祁执……咳咳……进、进……啊——” 屋内传来噗通一声巨响。 燕归林身后的一圈竹片陡然消失,同迟弘天一起冲进屋内。 得。 又摔下来了。 摔下来就算了,他还抱着人偶的手臂不撒手,连那条手臂也扯了下来,此时的千相人偶正低头看着他,空荡荡的衣袖被风一吹,颇有几分萧瑟的意味。 4. 没有族人【大修】 人偶的反应倒是比他们两个淡定许多,躬身把自己的手臂从沈将离的怀中抽出,咔哒一声接回肩膀上,眨眼间便消失不见了。 “咳咳……叫他进来……” 燕归林颇为心疼地把他从地上扶起来坐回床上,沈将离浑身都在打冷颤,双颊烧的通红,脸上多了几分病态,想站都站不稳,即便这样了,还想着站起来去找祁执。 迟弘天看得气愤,袖子一甩对燕归林说道:“你别扶他!要找那小王八蛋让他自己去找!” “可是……” 沈将离摇摇头,又说了一句“我没事”,轻轻推开燕归林的手,摇摇晃晃地路过迟弘天身边,迟弘天正在气头上,冷下心来闭着眼睛不管他。 燕归林只是叹气,抬头往迟弘天的身上不经意地一瞥,看见那空荡荡的剑鞘时一瞬间还没反应过来有什么不对劲,盯着迟弘天的腰看了一会儿,忽地惊叫出声:“你的剑呢?!” 迟弘天低头一看,自己的剑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抽走了。 再看沈将离,手里拿着的赫然是自己的剑。 沈将离已经攥着剑走到门口了,正抓着门框大口大口地喘气,而祁执依然跪在地上,泪眼汪汪地看着沈将离,不逃也不躲,只是不可置信地唤了一声“师尊”。 “咳……你别叫我!” 沈将离站都站不稳,却把那柄剑攥的死紧,他眼里看的不再是自己精心呵护的徒弟,而是有着血海深仇的仇人。 他提剑欲砍,剑却被迟弘天劈手夺走了。 “真是病糊涂了!发什么疯……” 迟弘天一手架着沈将离,把自己的剑收回剑鞘。对着跪在地上的祁执说道:“你!进来!” 祁执这才有些动作,撑着地面艰难地站起来,旁边的弟子想过来扶他,祁执笑着说了句“无碍”后,便拒绝了对方的好意,捂着胸口的伤和跪麻的腿,一瘸一拐地进了屋子。 沈将离心有不甘,眼巴巴地看着迟弘天手里的剑,迟弘天瞪他也不管用,只好把剑收进纳戒中,断了沈将离的念头。 “行了,要杀他也得等你病好了再杀。” 燕归林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沈将离总算是收回了目光,和祁执的视线相对,难以言喻的厌恶感突然涌上心头。 【我最恨的,就是师尊这副什么都想不起来的样子……】 【真脏……】 【我恨你!!我恨死你了……可是师尊,我喜欢你啊……】 喜欢只是莫名其妙的一句话,恨是缠了沈将离百余年的魔咒。 如今和祁执再次见面,沈将离只想杀他。 沈将离稍微平复心绪,从干涩发烫的喉咙里吐出几个模糊不清的字。 “你……恨我。” 他知道祁执恨他,可是又实在想不出祁执为什么恨他,沈将离自认做祁执师尊的这数十年,从来都没做过任何对不起祁执的事。 他问过祁执很多次,祁执从来都不肯说。 “……恨?” 祁执抬起头,眼中透着几分疑惑不解。 “可是、可是我才刚入门,怎么可能恨我的师尊?” 沈将离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转头望向燕归林。燕归林立刻懂了他的意思,摊开掌心,一片赧色竹片悬浮在掌心,上面刻了一个字。 【真】 这是燕归林与生俱来的能力——三十六卦。勘未来,占过去,辩谎言,明真假。 卜算结果告诉沈将离,祁执没有说谎。 燕归林冲他摇摇头。 “师尊……”祁执跪行到沈将离脚边,轻轻拽住他的衣角,“收我入门的时候,您说过会不会让我再遭人白眼,受人欺辱。我的命是您救的,您要杀我,我没有半句怨言。我只是不明白……” “为何只是敬个茶的功夫,您就要杀我呢?” “师尊,您要杀便杀,只求您让我死个明白……” 沈将离心里一冷。 重生之后,他只想着找机会杀了祁执以绝后患,压根没想过别的事情。 原本师父师娘或许还为他“骤然醒悟”感到欣喜,可那也架不住祁执言语挑拨。 敬个茶的功夫人就变了,怎么可能变的这么快呢? 重生一事又太过匪夷所思,他这种变化还有种更合理的解释…… 叫夺舍。 “燕道君。”祁执突然换了个方向,转向燕归林,“我尚未入门的时候就听过您的本事,我师尊为何会变成这样,您可有眉目?” 燕归林翘着二郎腿,理了一下耳坠上的流苏,抬眸笑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来指使我?” 祁执又看向迟弘天,然而迟弘天压根就不看他。 沈将离攥了攥手心。 他知道,即便祁执话里话外都在暗示自己被夺舍,只要他本人还在这里 但现在,他得想个理由把祁执提出的疑问翻过篇去。 “我得到消息,说……”沈将离喘了口气,“说你想把我做成炉鼎。” 他悄悄观察师父师娘的反应,只见二人对视一眼,燕归林起了卦,竹片上浮现出的字,还是一个“真”。 “好小子……”燕归林手指一划,竹片尖锐的一角飞过去抵住祁执的喉咙,“怨不得你师尊要杀你,原来是起了这么大逆不道的心思。既然如此,不用你师尊动手,我便替他清理门户了!” 竹片扎进祁执的皮肤,丝丝缕缕的血液顺着脖颈淌下,晕进衣服里。祁执拼命后仰躲开燕归林的竹片,不停地替自己辩解。 “我没有!我没想把师尊做成炉鼎!!!” 竹片上又有字浮现,燕归林把竹片收回来,上面还是一个“真”。 “这就奇怪了。” 他把迟弘天叫过来看卦象,迟弘天也觉得奇怪,燕归林疑惑道:“他没说假话,而将离得到的消息,说他想把你做成炉鼎,也是真话……难不成是我的卦坏了?” 燕归林举着自己的竹卦往桌子上摔了摔,又往手心里拍了两下,卦象没有任何变化。他叹气把自己的卦收了起来,冲二人笑道:“以前初学三十六卦的时候,族里的长辈就告诉我,‘卦有冲突,可同假,不可同真。可同错,不可同对’。既然你们二人说的话有所冲突,要么一人说了假话,要么你们两个一同说了假话。” 迟弘天问道:“没有再验真假的办法了?” 燕归林摇头:“没有。卦不可三卜,这是规矩。” 祁执咬了咬嘴唇,后撤一步跪好,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弟子以全族性命起誓,愿受一切处罚!以证绝无不轨之心!” “你……咳咳……” 沈将离浑身烧的厉害,听祁执这样说,憋屈的火气四处乱窜,不管是哪里都烫地难受,脑子也越发地不清晰了。 “师尊!师尊你怎么样了……” 祁执又要凑过来抓他的衣服,可怜的样子与前世癫狂的模样相重叠,让沈将离越发恶心,把自己的衣服从祁执的手中扯出,指着门口怒道:“滚……” “师尊,我……” “滚出去!!” 沈将离咳地越来越厉害,仿佛要连五脏六腑全都咳出来似的。祁执似乎还想说什么,迟弘天跨了几步挡在沈将离的面前。 “他让你滚,你听不见吗?” 祁执垂下了头,神色满是失落和不甘,却也没忘宗门的规矩,乖乖地冲沈将离行了个礼,出门的时候还记得把房门关上了,整个流程无比熟悉,一丝不落,迟弘天心里憋闷,袖子一甩把门打开,又重重地摔上后才稍微畅快一点儿,转身查看沈将离的状况。 “你说说你……”燕归林把水递到他的唇边,“见他干什么?平白让自己生气罢了!” 冰凉的茶水灌入口中,让火辣辣的喉咙稍微舒服了一些,沈将离咳地轻了一些,抓住燕归林的手,嘴唇翕动,方才那几声滚要了沈将离的全部力气,此时竟然发不出十分清晰的声音。燕归林只好凑近他仔细去听,才把断断续续的话语听出了个大致的端倪。 “祁执……没有、没有族人……” “祁执没有族人?!” 燕归林恍然大悟。 怪不得祁执总爱拿族人起誓。 族人都死光了,那他起这个誓又有什么用? * 祁执强撑着从屋内走出,眼里多了几分晦暗不明的意味。 没人会突然性情大变,也没人会无端生出爱或者恨来。 重生便能焕然一新吗? 祁执觉得不能。 他重生了,可是过去发生的事并未改变,师尊还在,亦或者是……沈将离还在。 聪明的人重生后依然是聪明人,但傻子重生后,并不能长出第二个脑子。 他的好师尊,即便重来一次,依然是那副人人可欺的模样,见到他便迫不及待地把底牌露出来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虽然仍是少年骨架但已然布满老茧的手,忽地抬起手往脸上扇了一巴掌,稚嫩的脸颊很快变得通红一片。 “阿执?” 同他一起入门的少年噔噔跑来,见到他脸上的红痕时不由得一怔。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你师尊又打了你一次吗?!” 祁执苦笑,其中意味早已不言而明。 “他怎么能这样?!”不谙世事的少年愤愤不平道,“明明、明明是他先提的收你为徒,怎么收你入门后非打即骂?还要一剑杀了你?!” 祁执无奈道:“我也不知……” 他回头看了一眼,又说:“我们快些走吧,我师尊正在休息呢,吵到他就不好了……” 少年听闻,又是一阵愤懑。 祁执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少年扶着他慢慢离去,殊不知祁执的一言一行皆被暗处的白发人偶记在眼中。 5. 沈将离脑子轴 那天祁执的心情很好。 他喝了酒,不知道从哪里寻来了一颗头,乐呵呵地坐在床边,一点一点地扒掉皮肉,削去鼻尖与下颌的棱角,直到整个头颅几乎被磨成圆球,他才把那颗头放在地上,然后一脚踢到另一边。 无人去接,那颗被精心削制的头颅撞到墙上,在地上滚了几圈后,重新回到了祁执的脚边。 祁执垂着脑袋盯了那颗头颅很久,忽地笑了,伸出沾满鲜血的手去牵沈将离的手。 “师尊,我们成亲吧。” 沈将离心中嫌恶,本想把手抽回来,反被祁执拽得更紧。 祁执拽着他,把他搂进怀里,一身酒气和血腥气让沈将离胃中翻江倒海。 “我们成亲,我带你去见我的父母兄弟……他们都抛下我了,你可不能也抛下我,哈哈……” 沈将离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话中的含义,但他记得祁执在定一宗的名册上是有亲族的,冒着被打骂一顿的风险,沈将离问道:“抛下?什么是抛下?” “嗯……师尊听不懂吗?”祁执用沾满鲜血的手摩挲着他的脸,脸上是少见的温柔笑意,“天上人间皆不见,下黄泉、下黄泉……抛下,就是死了。” “他们都死了。” “死了”两个字,被他用这般轻巧的语气说出来,沈将离瞬间从头凉到脚,身子发颤。 “别怕,师尊别怕。”祁执倚在他的肩上,一下一下温柔抚摸着沈将离的后背,“等我做完该做的事,我们就一起去找他们。我那么爱你,他们也会喜欢你……” 沈将离心想那不是爱,你不知道什么是爱。 我也不知道。 你从来都是最恨我的一个。 那时沈将离便清楚,祁执在这世上早已没了亲族。 杀祁执是件有风险的事。祁执死了,他固然省心,一劳永逸;祁执没死,那他动手杀人,必然会透露自己的情况。 所以祁执敢当着师父师娘的面怀疑他被夺舍,若是祁执再不滚,只怕要怀疑起重生一事了。 混账东西。 沈将离暗自咬牙。 现在的祁执给他的感觉,和十几年后的祁执给他的感觉是一模一样的。 要么祁执跟他一样重生,要么祁执在还没有入门的时候就开始恨他了。 可是他并不记得自己曾经见过祁执,也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对不起祁执的事。 他很少接宗门的任务,一向懒得下山历练。就算迫不得已需要下山,也是找一些护送随行之类的简单任务,至于驱鬼除魔、铲除某一族类据点这种打打杀杀的任务,沈将离更是从来都没有接触过。 所以,祁执到底是怎么恨上他的呢? 沈将离不明白。 但是有一点,不杀祁执或许有几分好处在。 若是祁执在拜师之前就已经恨上自己,为了拜入宗门,他必然做了很多的布置。现在就杀了祁执,他说不定会狗急跳墙立刻对定一宗下手,而他做的那些布置,同样也就无从查起了。 “满口谎言、欺上瞒下、不敬尊长……” 沈将离沉思之际,迟弘天就在屋内来回踱步,气得指着沈将离破口大骂。 “这就是你收的好徒弟?!” 沈将离被他吼得身子一颤,捂着嘴一连咳嗽了好几声,本想规规矩矩地认错,结果从椅子上起来的时候双腿一软,左脚绊右脚又是“咚”地一声,双膝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师父,我错了……” 这一跪属实是把迟弘天吓个不轻。 说实话,沈将离并不是个让人省心的徒弟。 倒不是因为沈将离的天赋有多差。相反,迟弘天在定一宗这么多年,也没见过几个能比沈将离更有天赋的弟子。沈将离让他头疼的事不是天赋,而是…… 是…… 这小王八蛋脑子一根筋。 说一根筋都是抬举他了,迟弘天隐约记得有个更适合沈将离的字眼。 叫轴。 沈将离脑子轴。 有什么心思从来都存不住,当面呛人的事从来都不少干,不喜欢的事拿鞭子抽他也不去做,想做的事更是不做成就不罢休。 就拿收祁执为徒这件事来说。 其实按照定一宗的规矩,沈将离这种并未出师的弟子是不能收徒的。 但沈将离当时不知道怎么就看上一个落选的祁执了。 甚至跑过来求他。 迟弘天从没见过沈将离这么乖巧地求人,但也没有着急答应,本想着若是他再多求几次,收了祁执进门也不是不行。 结果沈将离只求了几句就撂下他跑了。 小王八蛋把门一锁独自待了几天后,想出了个惊世骇俗的昏招。 定一宗三百七十一条宗规:传道受业解惑者为师,然师业传五代以上为尊、开前人所未有者为尊。未出师者不得收徒,尊者除外。 也就是说,沈将离没出师,不能收其他人为徒。 但若沈将离的身份变成“师尊”,想收几个徒弟那就没人管得了了。 所以沈将离把自己关了几天,还真想出来了一点儿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东西,靠着这个东西去宗门祠堂弄到了“师尊”的身份,这才把祁执收进门下。 迟弘天知道这个消息的那日气得两眼昏花,险些撅过去。 他这个师父还没死呢!没死呢! 沈将离怎么敢这么打他的脸?祁执是给沈将离下降头了吗!!! 他不喜欢祁执,连不喜欢这种程度都太轻了。 祁执眼里的东西太深,他看不透,更何况是沈将离这种脑子一根筋的呆货? 所以沈将离刺向祁执的时候,他没有第一时间上手拦,甚至平白生出一种“祁执活该”的快意。 至于那小王八蛋旁敲侧击的“夺舍”一说,只要“沈将离”这个人还在,只要沈将离还是那个脑子轴的小呆子,那谁夺舍的,自然与他无关。 而燕归林…… 他比自己更不在意沈将离壳子里的到底是谁。 迟弘天低头去瞥沈将离,对方仰头往他,还跪在地上等他回话,迟弘天冷笑道:“别跪了,你现在是别人的师尊,我可受不起。” 沈将离低头应是,依然保持着跪坐的姿势没有起来。 夺舍的事被揭过去了。 若师父师娘问一句,他尚能骗骗自己,师父师娘日后是受了祁执蒙骗。可若是师父师娘一句不问…… 沈将离很难不多想,他们两个到底是受了祁执蒙骗,还是本就心思不纯。 他一时有些失落。 前世还未出事时师父师娘待他极好,即便他被定一宗众人指责唾骂,师父师娘依然会安慰他。 可如今稍一细思,便能察觉到,连这份唯一的好恐怕都是假的。 除了濒死之际遇见的白发人,他不知世上还有谁真正记得他。 见沈将离神色怅然,迟弘天叹气,觉得自己方才说的话有些重了,便再次开口道:“行了,那小子不是什么简单人物,你能迷途知返已是不易……别跪了,躺着养病去吧!至于祁执……我和你师娘会查清楚。” 沈将离又应了一个是,稍微调整了一下跪坐的姿势,还是没有起来。 燕归林蹲下来扶他:“好了好了,他都不怪你了,快回床上休息,不然该病的更严重了!” 沈将离点头:“是……” “是是是!爱跪着就跪着!”迟弘天见他半晌没动静,火气又上来了,一把抓过燕归林冷声道,“让他跪着吧!我们走!” “师父不是!我……” 迟弘天的动作极快,没等沈将离多说话,一眨眼的功夫就带着师娘消失不见了,沈将离浑身瘫软甚至颇有些绝望,捏了捏自己的腿,酥麻的痛感传来,逼得他不得不保持原来的样子继续跪坐,他低头叹气,自顾自地嘟囔道。 “腿麻,站不起来……” 没人帮助的时候就要自己想办法解决问题。 沈将离在自己的纳戒中摸索了一阵,打算找根棍子支撑着自己站起来,摸索了半晌连把剑都没找到,反而在纳戒中找到了一根短而粗的……玉棍? 他被关了那么长时间,不会不知道这是什么。 沈将离黑着脸把这东西重新塞回去了,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把这东西塞到他的纳戒里来的,反正不可能是什么好货,他往更深处摸索了一番,又发现了更多新奇的玩意儿,和祁执的那些把戏相比,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通翻找下来,竟没什么正经的东西。 他只好断了这个念头,抬眼又看见椅子就在不远的地方,拖着膝盖往前挪步,刚刚挪了一小段,双臂就忽然从身后被人箍住,把他直接从地上给拎了起来。 “你……” 沈将离虽然能站起来了,可双腿还是酥酥麻麻的,他弓着腰揉着自己的腿,慢悠悠地转过身想向对方道一声谢。 “谢谢……?” 人偶低下头复又抬起,僵硬地点了几下头像是应下了沈将离的道谢,随后再次伸出两只手掐着沈将离的双臂,把他从地面给拎了起来。 沈将离晃了晃脚尖。 嘶,不行,腿还是麻。 再看看把自己拎起来的人偶。 ……真高。 人偶把他拎到床边缓缓放下,让沈将离坐在床上,半跪在床边,伸出没有温度的双手拢上沈将离的小腿,轻轻地揉捏起来。 “你……” 这人偶……除了护卫宗门,还会关心弟子吗? 沈将离与这位宗门师祖其实没有什么交集,对他的印象,也是通过身边几位长辈口述得来的。隐约记得,师祖是个什么都不喜欢只喜欢练剑、半步登神、修无情道、活了几千年的无聊老头,对谁都爱答不理,时不时来个闭关,把宗门事务交给宗主处理。 可他造出来的人偶如此关心门中弟子,师祖又怎么可能是个冷漠无情的人? 沈将离觉得身上的热毒正在慢慢散去,腿上的酥麻感也消减不少。或许真的是被祁执气的才会导致他热毒发作,如今冷静下来,那些痛苦不堪的病症都减轻不少,他仿佛又能一蹦三尺高了。 养病? 养病是不可能的。 师父师娘出去调查了,他也不会闲着。他还记得前世祁执在定一宗周围设下的几个杀阵,趁着现在没人管他,他正好出去查看一番。 沈将离把自己的腿从人偶的手中抽出,笑道:“谢谢你,我现在好多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枕头塞进被子里,伪造出自己正在睡觉的假象,然后把床帏拉上掩人耳目,绕开还半跪在原地的千相人偶,径直往门外走去。 千相人偶身形一闪,沈将离后脚还没跨出门,他便出现在了沈将离的面前。二指并起,缓缓抬起手臂,在沈将离的眉心轻轻一点,落下一道朱砂色的印记。 沈将离怔了怔,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又掏出万衍玉仪对着自己的脸照了一下,盯着那道红印想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这是什么东西。 定一宗的弟子犯了错,又不能及时到戒律堂领罚的时候,戒律使便会在弟子们的额头上留下一道印记,等弟子受罚后印记才会消失。不同颜色的印记也有着不同的含义。 玄色是聚众斗殴,靛色是不孝不忠,这两项都还好,朱砂色的含义说起来就有些难以启齿了…… 是秽.乱宗门。 6. 雨化珠帘 人偶戳完他的额头后没有立刻消失,而是静静地站在沈将离的对面,似是想看看他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沈将离站在原地摸着额头上的红印子发愣,一时也想不起来自己到底哪里秽乱宗门了,但他一向不喜欢为难自己,想不起来就不想了,顶着额头上的印子干脆利落地绕开人偶,出了门。 人偶:“?” 千相人偶没有一丝表情的脸上,此时竟然能明显看出带了几分疑惑。他站在原地默默转了个身,注视着沈将离的背影,然而令他意外的是,沈将离连个头都不回。 受了罚还不放在心上的,他头一回见。 沈将离并不觉得顶着个红印子出门是多丢脸的事儿。 如果顶着红印子出门就丢人,那头上点了朱砂还要出门的,岂不是丢死人了。 他只知道自己的调查应该加快速度。 师父师娘去查祁执了,以师娘的本事,想必过不了多久就能查出点儿东西来,等他们两个回来,自己肯定少不了一顿骂,所以得赶在他们之前回去才行。 祁执还是定一宗弟子的时候,在周围布下了不少阴阵,他会把那些东西当成故事一样,一件一件地讲给沈将离听。 沈将离的脑子在那个时候不清不楚,但有两个地方他记得非常清晰。 一处在定一宗的东南方,祁执在那里养了些邪物,来破定一宗的护山大阵。 另一处是归去来城的地址,归去来城本是无形之城,游离于世间,但却被祁执用了什么办法找到了踪迹,并将其倒悬于天,为自己所用。 找归去来城太难了,他的时间太短,沈将离选择暂时放弃。 先去拔除护山大阵的隐患对他来说比较现实。 然而从他现在的住处,御剑飞往定一宗东南方的护山大阵 定一宗四方护山大阵是四处不同的设置,东南方是一处“雨化珠帘”,千丈高的悬崖垂下一片云雾,远远看上去像是一道道水帘倾斜而下,沈将离站在悬崖底端,仰头看了一眼高耸入云的“雨化珠帘阵”,轻轻叹了口气。 他单知道自己的宗门大,也没想过宗门会这么大。 水帘高不见顶,宽不见头,他一个人搜起来不知道要搜到什么时候。 慢慢来吧。 沈将离掐诀念咒在此地留了个标记后,便御剑先往左侧飞去,水帘冰凉的水珠滴到他的脸上,让沈将离觉得此地似乎有些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一般,越往深处飞,水帘便会越密集,流速也会越来越快,会快到如同静止一般,远远望去真的像是一片琉璃做的珠帘。 他瞧着珠帘的另一头有些黑,像是有一处洞口,驱使着长剑往那里飞去,眼看就要穿过水帘,不知道从哪里忽然蹿出两道熟悉的人影,一左一右把他从飞剑上拽下,死死地按在地上。 “何人扰师祖清修?!” 沈将离左右瞧瞧,压着他的人身着戒律堂的灰蓝色制服,袖子和腰封都一丝不苟地束着,二人拽着他的胳膊按着他跪在地上,片刻后,一人御剑飞来停在他面前。 这人衣服比其他的戒律使多了几道金线绣的花纹,腰间束着正使才有资格佩戴的玉珏,头发规规矩矩地扎成马尾,面容温润,神态端庄,对方看见他时明显一怔,蹙眉道:“是你。” 沈将离疑惑:“我?” 他盯着那人看了一会儿,正觉得有些眉目的时候。对方轻轻笑了一下,无奈摇头道:“罢了,你一向不记人。不记得我也正常。” 沈将离仰起头继续盯他,对方显然也不着急,就站在原地让他这么看。沈将离努力从记忆中找寻一点关于对方的东西,然而只找到了一个模糊不清的名字。 “叶……你是……” 叶戎书笑道:“对,是我。你还记得我,属实难得。” 沈将离:“你是椰蓉树!” 叶戎书一时语塞。 几个端正严肃的副使死死抿住嘴唇,正在努力憋笑。 叶戎书无奈解释:“是叶戎书。‘纸化沙盘,以笔书戎’的戎书。” 沈将离若有所思地点头,但是有些不理解为何他不叫叶书戎而叫叶戎书。但他觉得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问出来似乎不太好,便先把这个问题记在了心里,等着以后再问。 叶戎书问道:“师祖出关在即,此地严禁弟子进入,你来此所为何事?” 沈将离觉得没什么可隐瞒的,便如实相告:“我察觉到这边护山大阵有所松动,特来查看。” “放肆!”一位副使厉声道,“护山大阵有松动,人偶会没有反应吗?什么时候用得着你来指指点点了。” 沈将离抬头一看,珠帘的四周闪过几个雪白的人影,又很快消失不见了。 叶戎书冲副使摆摆手,柔声道:“如他所说,护山大阵周围常年有千相人偶看守,不会出什么差错。你又是从何得知的护山大阵有所松动呢?” 沈将离低下了头。 总不能说,是从前世得知的吧? 对方见他愣着不说话,越发以为是他心虚:“叶师兄何必与他纠缠?!师祖隔日就要出关了,现在容不得半分闪失!不如带去戒律堂严加拷问!” 说完,又似不经意般瞥了一眼沈将离额间的朱砂印记,小声嘟囔:“被判了秽乱宗门的罪,能是什么好人?” 叶戎书抬手示意他噤声,又让人们把沈将离放开,半蹲下来温柔地问道:“你我是平辈,我算是你师兄。沈师弟不用害怕,可是从谁那里得知了什么消息?” 沈将离有些心虚地避开叶戎书的视线。 重生是肯定不能说的,要不就说是祁执告诉他的?可是祁执又是从哪里知道的?万一祁执现在还没有做出那些布置,被叶戎书抓过去一问,自己岂不是又暴露了? “你说不说?!” 副使显然有些急了,拔剑就架在了沈将离的脖子上。 叶戎书把副使的剑推开,无奈道:“他神识有缺,你别吓他……” 神识有缺? 沈将离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神识有缺,不过他现在有手有脚还能动,心脏也还能跳,想必神识有缺也不是什么大事。 叶戎书继续问道:“师弟你别怕,知道什么尽管告诉师兄。师兄必然会将此事查清的。” 沈将离抬眼在众多戒律使中扫视了一圈,又低下了头,小声嘟囔道:“我……我不能说谎……” “说谎?” 叶戎书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句小声的嘟囔:“师弟这是什么意思?” 沈将离又小声地嘟囔道:“不能说谎就是……就是不能说谎的意思。” 他前世就深为祁执的谎言所害,若是他随意编了个理由让自己脱身了,戒律堂肯定要根据他的谎言开始调查,那不就是给叶师兄徒增许多负担吗? 所以还是不说为好。 叶戎书的理解能力倒是一流,思索片刻后温柔问道:“你既没有办法把消息的来源告诉我,也不想说谎话欺骗我,对不对?” 沈将离见他理解了自己的意思立即连连点头,眼里都泛着饱含希望的光。 叶戎书笑了:“这样倒也好办。” 沈将离听他说好办,以为是他打算放过自己了,便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只见叶戎书起身对副使说道:“带去戒律堂,用三息吐真……我亲自来。” 沈将离浑身一颤。 三息吐真是戒律堂拷问的一种术法,三息之内不说真话,浑身便会犹如针扎火烤,生不如死。沈将离知道这还只是最简单的手段,定一宗弟子中曾有传言:进戒律堂如褪皮视内,善辩者辩无可辩,善诓者无所遁形。若是三息吐真问不出东西来,后面肯定还会有更严酷的刑罚等着他! 而他又不是意志多坚定的人,保不齐一进去就把重生之事都吐个一干二净了! 他不能进戒律堂! 副使得令后应了声是,伸手就要去抓沈将离的手臂,然而他的手直直穿过了沈将离的胳膊,什么都没抓住,下一刻,原本跪在地上的沈将离忽然消失,炸出一片浓白的烟雾迷了众人的眼睛。 “咳咳……叶师兄!” 叶戎书拔出长剑,一剑将烟雾挥散,抬头环视一圈,沈将离早就御剑飞远了。 “沈师弟这术法学的还不错。” 叶戎书淡淡一笑,捻出一张符挥向空中,灵力流动的痕迹慢慢浮现出来,他踏上长剑直直地朝沈将离逃跑的方向追去,其余副使立刻紧随其后,很快便寻到了沈将离的身影。 沈将离知道自己的修为不高,他们能追上来也不奇怪。再往前飞就要飞过雨化珠帘阵了,沈将离管不了那么多,简单给自己套了个护身咒,加快速度朝雨帘另一边的洞口飞去。 雨珠流速极快,砸在身上却没什么感觉,就像是普通的雨滴一样。沈将离不敢停留,双臂护在身前,一头扎了进去。 叶戎书没想到他会进到大阵里面,急忙减速驱使飞剑停下,堪堪停在珠帘雨前面。 珠帘溅出几滴水珠飞过叶戎书的衣袖,衣袖上赫然出现两道整齐的豁口。他扬手示意众人停下,二指并起在空中画了个符,送入洞府中。 “师兄,他怎么……怎么进去了?”副使看看叶戎书衣袖上的豁口又看看眼前的雨帘阵,疑惑不解道,“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冲进去了,怎么没被珠帘雨给漏成筛子?” 护山大阵并不是华而不实的噱头。雨化珠帘阵的雨滴锋利如刀,能在瞬息之内穿透修士的躯体,即便用了护身咒,也能将护身咒硬生生削去,把来人刮下一层皮。 阵法之下不知道冲刷掉多少危险的魔兽和魔修。 叶戎书道:“忘了护山大阵是谁设下的?他能既然能进去,想必……” 是师祖默认的。 洞府内飘出一根银色丝线,悄悄缠住了叶戎书的手指,叶戎书捻起银线解读,抿唇轻笑一声,对众人道:“跟我走,去另一边。” 7. 洞府之中 雨帘的另一侧是清澈的水潭。 水潭上漂浮着无数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雪白浮石,沈将离在浮石之间来回跳跃,不管不顾地往里冲,生怕稍有停顿就会被戒律使追上,又连续越过了几道水帘,直到听不见后面的声音了,才敢稍微停下来喘口气。 这处洞府比他想象的要安静许多,也要宽阔许多。 站在外面看的时候,只觉得几座连绵的山算不上太高也算不上太宽,进到里面来,发觉里面的空间比他想象中药宽阔许多。 水潭一眼望不见边,浮石静静地漂在水面上,抬头一看,面前这道水帘似乎是从天上落下,无穷无尽,水流又像是静止一般,坠落到水潭中,激不起一星半点儿的水花。 沈将离伸手穿过水帘,水从指缝中流过,五指收拢想攥住水流,把手从水帘中抽出后,手心就只剩下几滴散乱的水珠了。 他一向饱受热毒煎熬,水流冰凉的触感让他格外舒服,又觉得有几分熟悉,甚至想把自己整个人都浸在里面,他刚刚把手伸进水帘,正打算整个人也站进去的时候,戒律使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 “我看到了!他往那边去了!” 往回退是不可能的了,沈将离看了看面前的水帘,纵身一跃跳了过去。 却怎么都没想到,水帘的另一边坐着个人。 眼睛瞅到那人的身影时,身子的动作已经停不下来了,他身上还挂着湿漉漉的水珠,尤其是宽大的白色衣袖几乎湿了个透彻,整个人颇为狼狈地摔进那人怀中。 对方长长的白发铺散在浮台上,沈将离看到那一头白发时,还以为又是千相人偶之类的东西,直至整个人完完全全地撞上去,对方结实的身体和微凉的体温却在告诉沈将离—— 这不是人偶。 是人。 他抬起头,见那人穿着素色的道袍,领口与袖口都用绣着三指宽的玄色云纹。雪白长发用墨玉发冠束起了一半,另一半垂在身后,几缕越过肩膀落到胸口,扫过沈将离的眼睛,沈将离觉得痒,有些僭越地把眼前的几缕白发拨开,目光正好与他的视线相撞。 那人眼睛的眼眸如同清冷的月辉,无情无欲到让人遍体生寒。 沈将离从他的眼睛里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狼狈的影子,忽然有些莫名惧怕。 好像一切都被看穿了。 什么心思都藏不住。 “你……” 话还未问出口,手中的实感忽地消失不见,沈将离摔在地上,手里还残留着湿润的触感,而那人则是瞬间化作一抔水流汇入浮石下的水潭中。 沈将离怔了一瞬。 “他就在前面!快追!” 眨眼的功夫,戒律使就已经追过来了。沈将离环顾四周,再也找不到别的可以藏身的水帘,他低头看了看浮石下的水潭,果断一头扎了进去。 水面上泛起几圈涟漪,冒了个泡泡,随后又归于沉寂。 等沈将离整个人沉入水里,水流又慢慢在浮台上汇聚,凝成方才白发人的身体。 沈将离隔着水面与他对视,墨发在水中飘摇散开,衣袖轻飘飘,好似白雾被洒在水里面。他用迫切的眼神摇了摇头,对方一言不发移开了目光,抬起手指念了个剑诀,嘴唇翕动了几下,外面嘈杂的声音渐渐变小,那几个戒律使似是离开了。 他冲水下的沈将离微微颔首,沈将离抓着他身下的那块石台从水中探出个头,咳出两口水,对他道: “谢……谢谢……” 对方微微颔首,闭目不言。 沈将离从水里出来直接坐在了石台上。他不会避水咒,这次浑身上下都彻底湿透了,头发还在往下淌水,一缕一缕地黏在微红的脸颊上,沈将离顾不上自己的狼狈,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人。 又是个白头发的。 还是个活生生的人。 若说这辈子有什么一定要做到的事,杀了祁执是第一件,找到濒死之际的白发人就是第二件。 他知道自己上辈子是个讨人嫌的玩意儿,招来了祁执这样的祸患,最后不得善终是他应有的结局,没人对不起他,反而是他欠所有人一声对不起。 他想知道那人是谁。 让他在生命最后的关头知道,有个人一直记得他,一直想救他,沈将离方觉得,自己上辈子没有白活一次。 可是他知道的线索实在太少了。 只有一个白发。 天底下白发的人这么多,还有先天后天之分,他也不知道那人是什么时候成了一头白发,只能把所有白发的人都记住了,然后再慢慢地筛出来。 或许是被他盯了太久,白发人有些不自在地甩了一下搭在臂弯里的拂尘,拂尘扫过沈将离的脸侧,带走了他浑身上下湿哒哒的水珠,沈将离左右看看,自己的衣服和头发都已经干透了,于是又很客气地道了声谢,问道:“能、能告诉我你是谁吗?” 对方深情淡漠,薄唇轻启。 “护山大阵伴吾而生,吾镇守此地,旁人……不得擅入。” 沈将离默然。 伴生? 镇守护山大阵? 沈将离再怎么想,也只能想出个护山大阵半生灵来,虽觉得护山大阵也能生出伴生灵着实有些不可思议,但还是把这人给记下了。 现在知道的白发人已有……应该是两个。 一个是满山边野的千相人偶,另一个就是眼前这位护山大阵的伴生灵。 沈将离没忘记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和他一个人傻乎乎地绕着护山大阵调查相比,还是问一问眼前的伴生灵比较合适。 他依着记忆中定一宗的礼数朝这人躬身行礼,却又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弯着腰思索了一会儿,才犹犹豫豫地开口道:“我想向……前辈打听一件事。” 白发人垂下眼眸,手中拂尘扫过水面搭在臂弯。 “说。” 沈将离问道:“前辈既然与护山大阵伴生,最近可有察觉到什么异常?” 沈将离的身边骤然拂起一股微凉的风,白发人阖上双眼放开神识,四周陷入了短暂的寂静,仿佛连时间都陷入了静止中,片刻后,他将神识收回,回答道:“并无。” 沈将离松了口气。 看样子,祁执还没有来得及开始布置。 既然如此,他接下来需要做的事就会少很多。 从“一点点拔除祁执的阴阵”,到“看紧祁执,省得放他出去作妖”。 见他眉眼间露出几分放松的神色,白发人抬眼不经意一瞥,又迅速收回了目光,合上眼眸。 “为何?” “嗯?” “护山大阵千余年来从未出错,为何你认为,护山大阵会有异动?” 沈将离一时语塞。 不是每个人都会像师父师娘那样,即便他有夺舍的嫌疑也不会怀疑他,还会替他去查一查祁执的异常。 护山大阵这么多年以来从来没有出过问题,就他一个突然蹦出来说护山大阵有异常,想必不管是谁都要问上个一两句了 沈将离后背冷汗直冒。 要不溜吧? 许是听到了沈将离心中想法,那人抬眼与他对视。沈将离浑身都僵了,站在原地不敢挪动半分,偏偏那人还开口追问道:“为何?” 为何为何……沈将离着实给不出个确切的答案,万般无奈之下,沈将离暗自叹气,心想: 要不,撒个谎吧? “我……” 说谎对沈将离而言算是头一遭。 而且这件事不管往谁的身上推都不太合适。 戒律堂在定一宗是何等地位?连副宗主都能拽过去查证一番,他自己也只能躲这一时,躲不了一世。 有没有一个人,是戒律堂审不了的? 沈将离抿了抿嘴唇,脑中忽然灵光一闪。 还真有一个。 不仅审不了,现在还没办法找过去查证。把这件事往他身上推,也不会引起太大的风波。 “是……师祖……” 师祖现在在闭关,戒律堂没办法审师祖。 那师祖又是怎么给他传的消息呢? 沈将离咽了口唾沫。 反正“师祖”两个字已经出来了,只能硬着头皮编下去。 “告诉……” “嗯?” 对方抬起眼眸淡漠地瞥了他一眼,沈将离心虚得很,属实编不下去了,颇有些颓丧地闭上了眼睛。 他只好以实情相告:“对不起,前辈,我不能说。” 白发人似乎没有为难他的样子,深深地喘了口气,眉间带了几分温柔的神色,抬起手冲他道:“来。” 沈将离毫无防备地走过去,半跪在白发人的面前。 那人二指并起点在沈将离的眉心,一道灵力似乎被他打了进来,沈将离的脑子空白了一瞬,有什么东西似乎被极快地抽走了,他下意识迅速站起远离那白发人,但仍是迟了一步,一道玄色丝线被他牵出绕在指尖。 “那是什么?!” 沈将离纵身扑过去想把那根细小丝线夺回,手掌却只穿过了一抔清澈的水流,等沈将离踉跄两步重新站定,水流又在原位慢慢凝聚,而那人指尖缠绕的丝线也早已消失了。 丝线消失后,那人眉头微蹙,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 沈将离还以为是自己说谎让他生气了,心想果然说谎的都没什么好结果,整个人笔直地在原地站着等待惩罚降临,半晌后,只等来一句冷漠又略带几分嫌恶的。 “淫.乱不堪。” 8. 回响 沈将离的脑子空白了一瞬。 他刚刚说什么? 淫.乱? 他垂着脑袋不知道该看哪里,眼睛在那人和自己之间来回扫动,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其实,他也没说错。 沈将离心想。 定一宗的无情道修士不在少数,这些人大多视情.欲如同洪水猛兽,像他的师父那样修无情道又与其他人结为道侣的,是少之又少。 而沈将离前世算是犯了定一宗的大忌讳了。 他不就是个清心寡欲的人,甚至都算不上个正常的修士。 前世曾有人对他说“双性之身是千百年不曾出现的病,只有我才能给你治好”。沈将离信了,被带去房里治疗一番之后,非但没有见好,还引得热毒又发作了一次。后来沈将离怒气冲冲地找那人去评理,反被以“这病得治很多次,一次怎么能成”为理由,又骗了几回。 直到被徒弟抓去后,他所谓的“双性之病”也没能治好。 沈将离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反应过来自己被骗的,等反应过来后,他已经被捆在了照影壁上,只有无穷无尽的疼痛终日相伴,早已没了机会找那人寻仇。 在归去来城的日子万般不好,但是只有一点是好的。 沈将离能回忆起来,当初在定一宗的时候,到底都有谁骗过他。而骗的内容也总离不开“双儿”与“热毒”之类的事,至于多少人骗过,沈将离记不清了,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自己当时连那样的谎话都信,确确实实如祁执所说—— 【真蠢。】 这样一个人,在无情道修士遍地走的定一宗,自然会被视为异类,冠以“淫.乱”之罪。 他张张嘴嗫嚅几下,低声道:“倒……倒也没错。” 那人蹙眉闭眼,似是不忍直视。 沈将离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他隐约觉得有些地方不太对劲。 那个骗他说“双性”是病的人,这辈子好像还没有出现,祁执也还什么都没有做。 既如此,这个罪名就是不该成立的了! 沈将离又支棱起来了,觉得还能给自己辩白两句,鼓起勇气扬声道:“我没有——淫!乱!不!堪!” 一字一顿,中气十足。 他的声音在空挡的洞府中回响,如同魔音一样刺入那人的耳朵里,沈将离觉得他的眉头皱的更深了,洞府内水瀑的声音也跟着变大了一些。 那人把已经消散的丝线重新凝聚,手臂一伸,丝线钻入沈将离的额头,一段并不清晰的记忆在识海中慢慢展开。 沈将离看完只想扬天长啸到底是何人要害我。 那一缕丝线是对方从他识海中截取的记忆,沈将离躲得快,对方没来得及把和重生有关的记忆截去。 但不幸的事,他偏偏把自己跪在地上找棍子的那段记忆给抽走了。 其实沈将离自己觉得,有这些小玩意儿没什么要紧的。 而且他这辈子是不打算靠与人双修来解决问题了,经前世一遭,沈将离清楚不管是调查还是治病,万事万物都不如靠自己,没人能彻底帮他解决问题,若是平白无故地接受了别人的好意,迟早有一天都得还回去的。 他自己是不甚在意了,但定一宗的修士们是不可能不在意的。 沈将离那一声怒吼在洞府中回荡几次后渐渐归于平静。 二人相对无言,不知道是不是受了无情道的影响,沈将离回看那段记忆的时候,也恨不得立即找个地缝钻进去,他低头瞥了一眼浮石下的水潭,又想故技重施一头钻进去,可四周的水面忽然结了冰,断了沈将离的去路。 白发人扬了扬手中的拂尘。 沈将离张张嘴,试图再替自己辩解两句。 “我真的没有淫……” 水帘的声音陡然变大。 沈将离只好噤声。 原来对于无情道修士来说,不光是看到会觉得难受,听到也会觉得难受。所以沈将离干脆不替自己辩白了,恭恭敬敬地跪下冲那人道: “对不起,我错了。” 认错在很久之前不是沈将离的长项,但是在沈将离发现直接认错能省很多事的时候,认错就成为沈将离的长项了。 那人紧闭的双眸微微睁开,淡漠地扫过跪在地上的沈将离:“你何错之有?” 沈将离歪了歪脑袋。 头一次认了错还要说出错在哪里的。 他下意识重复刚才的话:“我……不堪?” 水流的声音再一次陡然增大,把不堪入耳的字遮了个干干净净。 那人无奈叹气。 沈将离满含羞愧之情,低下了头不敢与他直视。忽地听那人开口说道:“定罪是戒律堂之责,非吾之责。” 沈将离听见“戒律堂”三个字的时候就顿感不妙,等那人二指并起传出讯息的时候,不妙的感觉瞬间达到了顶峰,下意识想穿过水帘原路返回,结果一回头,脑袋就“噔”地一声撞在了坚硬的冰面上。 他本以为能钻过去的,用了十成十的力气。没想到从天上垂下的水帘居然能被瞬间凝结成冰,额头被撞得生疼,泛起一块明显的红痕,沈将离摸着额头发愣,双手忽然被人顺着力道扭到身后,用捆仙索捆了个结结实实。 “师兄!抓住了!” 戒律使兴奋地向叶戎书汇报情况,叶戎书神色微凛示意他噤声,一个箭步冲上去封住了沈将离的督脉,继而转头冲那白发人行礼,道了一声多谢。 沈将离总算慢慢地缓过神来了,挣扎了两下发现没挣开,连灵力都无法运转了,心里顿时一阵绝望。但仍存着一分希冀,开口问道:“师兄,能不能不去戒律堂?” “师弟额头上的印子还没消呢,顶着秽乱宗门的罪四处乱逛,肯定要被众人议论的。”叶戎书笑眯眯地说道,“走吧,师弟?去戒律堂把处罚消掉才好出门不是?” 沈将离仍然不死心,把求救的目光投向一动不动的白发人。 哪知白发人直接阖上双眼视而不见,薄唇上下翕动,说道:“吾不能视物。” 沈将离微怔。 不能视物?什么不能视物?是见死不救吧! 你刚刚可不像是看不见的样子! “你骗人!你——” 半句话没说完,沈将离又被人下了禁言术。 叶戎书让一左一右两个副使看好沈将离,有了沈将离之前逃跑的经验,戒律堂先摘了他的纳戒又搜了他的身,确认没有问题之后才把沈将离从地上拽起来,押着他前往戒律堂。 待人全部走后,叶戎书来到那白发人面前,躬身道问:“师祖出关在即,沈师弟这样突然闯入,会不会……影响您出关进程?” 平陵无生拂尘一挥,将水潭四周的冰尽数化开,使洞府恢复原本的模样,极其冷淡地应了一声。 “无碍。” 叶戎书不再多问,再次行礼之后起身正欲离去,忽地听见师祖开口道:“不许动刑。” 叶戎书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不等他问出口,平陵无生便又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不许动刑。” 不许动刑……那就是连三息吐真之类的审问术法都一并不许使用了。 叶戎书疑惑道:“为何?” 平陵无生摊开手掌,刚刚从沈将离身体中抽出的那缕丝线盘在他的手心,像是线虫一样挣扎扭动,慢慢团成一个狰狞的小人。小人扭动着身躯,手脚都像是被人敲断了骨头,拖着自己的身体张牙舞爪地朝着他的手腕爬去,平陵无生五指收拢轻轻一攥,小人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随即化作烟雾消失不见了。 叶戎书只觉诧异:“这……” 平陵无生道:“常人有三魂七魄,他只有一魂一魄。又被反复打乱揉碎,掺进去太多杂质。戒律堂的刑罚往往针对神魂,他受不住。” 只有一魂一魄? 难怪。 难怪这位沈师弟看上去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有时别人说一句话他都要反应半天,若是长时间不理他,他就自己坐在那里发呆发愣,能愣上整整一天。 那他怎么受得住戒律堂五花八门的刑罚? 叶戎书问道:“师祖,是否需要弟子去查一查?” “不必。” 平陵无生将拂尘横放在腿上,几息之后,那杆拂尘慢慢化作一柄通体雪白、犹如千年寒冰雕铸而成的长剑。 他握住剑柄微微转动剑身,雪亮剑身上映出白发人偶的影子。叶戎书瞧见了剑身上映出的景象,立刻回头去看却并未发现人偶的半分踪迹,再看剑身的时候,人偶的影子又出现了。 平陵无生并指扫过剑身向人偶传达了讯息,叶戎书只听见几声咔嚓异响,剑身上早已没了人偶的影子。只见师祖将长剑重新化作拂尘,搭在臂弯上,说道:“你回戒律堂,自会有所发现。” 叶戎书从不质疑平陵无生的决定,师祖让他回戒律堂,他出了洞府便立即御剑飞回,刚一站在戒律堂的门口,叶戎书便察觉到一股剧烈的灵力波动。 这种灵力波动他再熟悉不过,是戒律堂的副使们审犯人的时候才会出现的波动。 他心中一惊,连忙推门跨入戒律堂朝着问审厅快步走去,一进门就看见沈将离跪在地上,一根长而细的银针顺着脊柱后方直直地扎进去,只剩一截手指宽的部位露在外面。双手被铁链高高吊起,长袖松松垮垮地堆在手臂上,裸露在空气中的皮肤已经泛起一层淡淡的绯色。 而坐在审讯位置上的副使此时正饶有兴趣地看着沈将离的反应,问道:“怎么样啊沈师弟?难道还不打算说吗?” 9. 厉鬼难缠 “谁让你们对他动手的?!”叶戎书冲进问审厅取下他后颈处那根细长银针,将灵力打入手铐之中,手铐咔哒一声松开,叶戎书把他从地上扶起来,替他理了理杂乱的衣服,冷声质问正在行刑的副使,“不是说过等我亲自来?谁先动的手?” 叶戎书很少生气,审问的时候也端的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很多副使使头一次见他动怒自然被他吓了一跳,正行刑的副使显然更是吓得不轻,一时忘了回答叶戎书的问题,伸手去扶他的手臂:“叶师兄先冷静冷静,别生气……” 叶戎书把自己的手抽出,重复了一便刚刚的问题:“我在问你们,谁先提的动刑?” 副使吓得手里的东西嘡啷一声掉在了地上,忙不迭替自己解释道:“不是我!我是听他们说叶师兄说的要动刑,所以我才……” 叶戎书继续逼问:“谁说的?” 副使吓得又是一抖:“就是……就是大家都说了……” 叶戎书环视一圈问道:“都有谁说了?” 一时间众人都不出声了。 叶戎书笑道:“既然各位都不愿意说,那就一同受罚吧。” 奇怪的是,叶戎书说出众人都要受罚之后,依然没有人说话。 叶戎书倒也不着急,就等着他们出声回话。 沉默半晌之后,一人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嘟囔道:“叶师兄只说回来后亲自施刑,又没说不审了,早审晚审都是审,怎么我们审就不行了……” 兴许是众人都藏了这样的心思,一个人说完后,屋内就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讨论声,大致内容无非就是“叶师兄能审,为何我们就审不了。” 叶戎书听完只冷笑一声,反问道:“戒律堂审弟子不是审犯人。不得辱其心志危其性命。我并非想夺一些功劳,只是今日要审的人情况特殊,若他在审问的过程中出了什么差错,谁去向迟道君?!” 话音刚落,就看见沈将离踉跄几步,他双眼涣散神情昏聩,一副马上就要晕过去的模样,叶戎书见状立刻伸手扶着他,用万衍玉仪给迟弘天传了信,继续训斥眼前的几人。 “好,如今真出事了。我问你们,谁先提的对他动刑?” 依然是一阵沉默,无人回应。 不对劲。 叶戎书提起警惕来。 他们的状态不对劲,像是被什么人操控了神志似的,但还保持着部分清醒,没有被彻底操控。 戒律堂的正使副使在宗门内的地位有天壤之别,但凡是个副使,都有一颗受封正使的心。戒律堂有三正使二十七位副使,这二十七人之中,不少人对正使之位有不服,但碍着戒律堂的规矩,并不会在面上表现出来。 不光是副使与正使之间,副使之间也互有竞争,不管是谁都盼着自己身边的人出一些问题,到时候能少几个竞争正使的对手,若是往日里遇到这种情况,知情的人早就站出来指认了,根本不会互相包庇。 他此次行动一共带了四个副使,最低的也有金丹修为。这四个人他都知根知底,在定一宗待了起码十年了,平日里也看不出什么异常,叶戎书实在想不出到底是谁先下的手。 莫非是在回来的路上出了什么问题? “既然谁都不愿意承认,那就……” 叶戎书刚想下决断,袖子忽地被沈将离轻轻地扯了扯。 沈将离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又指了指嘴唇。 “师弟,你……” 叶戎书用灵力一探,才知道他是被下了障目与禁言两重咒术。 禁咒的滋味难受的很,沈将离迫不及待地睁开眼,然而他的眼睛被困在黑暗中太久,乍一睁开,大片白光刺得他双眼生疼,不得不再次把眼睛闭上,本想开口说话,脚下却又是一阵踉跄。 “不、不行……”沈将离颤巍巍地冲叶戎书伸手,“头晕,师兄扶我一下……” 他的脸色苍白地不像样,叶戎书扶过他的时候,才察觉到他浑身都在抖。想起师祖说过的他只剩一魂一魄,不免担心起来,沈将离缓了好一会儿,脸色才稍微好看一些。 叶戎书忽地想到,除了四个副使之外,还有沈将离也一直在现场。 问他们问不出什么东西来,但沈师弟又不会说谎,问问沈师弟不就知道了? 叶戎书扶着沈将离,轻轻晃了晃沈将离的身体让他稍微清醒一些,关切问道:“师弟,谁先对你动刑的,你还记得吗?” 沈将离点点头,抬手一指。 指到了一位姓徐的副使。 徐副使满脸诧异:“你……我……你分明什么都看不见!怎么就笃定是我了呢!” 沈将离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捂着嘴唇咳个不停,瘦弱的肩膀也在微微发颤。不等他开口辩解,叶戎书便替他说道:“他就算看不见但是还听得见,怎么会连你们几个的声音都听不出来?” 徐副使无奈道:“师兄,天地可鉴,真不是我!我……我以我日后道途起誓,这样总可以了吧?” 很显然,叶戎书并不打算就这样放过他。 灵力在叶戎书的指尖凝聚,逼得徐副使步步后退,徐副使向旁边的三人投以求助的目光:“愣着干什么?!不是我先动的手!说句话啊!!” 依然没人回应。 若是四个人一起受罚,那叶戎书大概率不会罚的很重,所以谁都不说话,也都不想做出那等得罪人的事。 若是这个人被揪出来了,即便他是被冤枉的,但是叶戎书那么相信这个什么沈师弟说的话,所以也不会来为难他们几个,而他们自然也不会替这个被冤枉的人说一句话。 “你们说话啊!真不是我干的!” 偏偏沈将离看热闹不嫌事大一边咳嗽,还一边拿手指着他:“就是他!” 徐副使越发绝望,召出自己的本命剑打算和叶戎书硬碰硬,手却因为害怕在不停地发抖。 即便他们对三个正使多少有些不服,但正使的实力却不容置喙。 叶戎书一剑挑飞徐副使手中的剑,徐副使吓得跌坐在地上,张张嘴想说话,明明只要把那个人指认出来就行了,嘴里却像是有什么东西堵住一样,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违反戒律堂堂规,意图加害同门……”叶戎书不紧不慢地给徐副使下了判决,“鞭罚三十,水刑五日,挖出内丹三年。即日起削去副使职位。” “你……你……” 徐副使目眦欲裂,眼珠子瞪得浑圆。 副使之职是他拼死拼活挣来的!凭什么叶戎书一句话就能把副使的职位削去?! 况且削去副使职位也就算了,挖内丹又是怎么一回事!?挖了内丹他这三年就没有任何办法能修炼了! 为什么说不出口……他、他们,明明都知道叶戎书说过要亲自动手,明明知道是谁先提的对沈将离动刑,为何会说不出来?! 徐副使忽地抬起头,颤抖着伸手指向一个人。 “是……是他!!!” 被他指的人年龄不小,叶戎书都得管他叫一声吴师兄。吴师兄此时丝毫不慌,反而只是耸耸肩,说道:“沈师弟都指认你了。怎么,你还想把这件事推到我的头上来不成?” 沈将离才缓过劲儿来,喉咙里依然烧的厉害,眼睛也酸涩难忍,他艰难地抬起头,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周围的几个人,面上带了几分歉意,说道:“抱歉……咳咳……我刚刚看不见,指错人了。” 随后,他和徐副使指向了同一个人。 “胡闹!”对方辩解道,“刚刚指的徐师弟,现在又要指我,难不成在场所有人都要被你指一遍才罢休吗?” 沈将离听了只觉得委屈万分:“我刚刚只是指错了!就是你先提的要动刑……动刑拷问就算了,还给我下禁言咒!” 禁言咒? 叶戎书这才反应过来不对劲。 原本的目的就是要拷问出沈将离从哪里得来的消息,用障目或许是为了屏蔽视觉放大痛感,但用禁言咒就毫无道理了。 话都说不了了,沈将离还怎么说出实情?! 叶戎书悄悄布下灵力,一步步逼近对方,冷笑着质问道:“好了,说说吧,你是想从沈师弟嘴里撬出什么什么东西来呢?” 徐副使见叶戎书的注意力终于从自己身上转移,知道自己不用被削去戒律使的身份了,劫后余生般松了口气。这口气没松多久,喉咙里却突然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 他痛苦地跪在地上掐住自己的喉咙,十指不断收拢像是要把喉咙里的东西挤出来,而那物似乎也在拼命地往外爬,逼得徐副使不得不把嘴大大地张开,有人好奇探头望去,只看见一团蠕动的肉块挣扎着往外爬。 “妖孽!” 许是这一声怒喝吓到了徐副使喉咙中的东西,那物蠕动地更快了,拼命挣扎着要从徐副使的喉咙中爬出来。 一阵细微又刺耳的尖叫声响起,众人难耐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吴师兄心道不妙,趁着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徐副使身上的时候,一个箭步冲向问审厅的大门,半条腿都已经跨出去了,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叶戎书布下的灵力捆住,硬是拽了回来。 徐副使喉咙中的血色肉块蠕动着爬出,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众人提着剑小心翼翼地上前,剑尖指着那团肉块,肉块翻动几下,伸出了细如柳条的手脚在地上缓缓爬动,叶戎书飞出一张符纸定住那团肉块的身形,用琉璃罐子把它装了起来。 “咳咳……”徐副使捂着被自己掐出几道红印的喉咙,用剑撑着地面站起来,走到叶戎书的面前接过琉璃罐子,“什么东西……何时种到我身体中来的?” 沈将离凑了上去,小鬼黢黑的眼睛与他对视,露出一个诡异的笑之后化作一滩鲜红血水试图从琉璃罐子的缝隙中挤出去。沈将离心道不好,立刻推了徐副使一把,徐副使手腕一松,琉璃罐子掉下来碎了一地,那团肉块化成的血水似是有生命一般四处蔓延。 众人立刻闪身躲开,血水找不到下一个宿主自然活不了多长时间,饱含不甘地嘶吼着消失了。 沈将离上前问道:“叶师兄,那是什么东西?” 叶戎书摇摇头:“像是一些会扰人心智的小鬼……难怪我最近总觉得,门中一些弟子的言行越发奇怪了。” 他的目光扫向另外两个副使,那两个副使打了个寒战,下意识望向几乎被捆成粽子的吴师兄。 他们四个经常一起行动,若是徐副使中招了,那他们两个大概率逃不掉了。 “你们别怕。”叶戎书走到二人跟前,并指点在二人心口位置落下一道禁制,说道:“去找度仙尊瞧瞧,再把今天的经历告诉他,问问度仙尊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两位副使应了一声便自顾自离去了。叶戎书回过头,打算处理一下准备逃跑的吴师兄。 “吴师兄,说说吧。”叶戎书笑眯眯的,拽着吴师兄的衣领把他拖进问审厅,“若他真的冤枉你,解释清楚不就行了?跑什么呢?” 叶戎书余光瞥见沈将离还站在原地,把吴师兄拷好后,走过来拍了拍沈将离的肩膀,安慰道:“师兄待会儿要开始忙正事了,问审厅的外面有座,你先出去等一会儿好不好?” 沈将离越过叶戎书的肩膀,看了看被吊起来的吴师兄,问道:“我不能留在里面看吗?” 叶戎书摇摇头:“不能。这是戒律堂的规矩。” 沈将离看上去有些失望。 叶戎书又补充道:“不用担心,必然会问出个结果,给师弟一个交代的。” 沈将离虽然脑子不好使,但胜在听话。乖乖点了点头走出问审厅,在外面的椅子上坐好。叶戎书冲他温柔一笑,把问审厅的大门关上了。 沈将离偏头瞧了一眼。 门关的挺紧的。 他指尖捻动,把手里的符纸搓成一个拇指长的小小纸人,咬破手指给纸人画上眼睛,轻轻一吹,纸人贴在门缝处,一点点钻了进去。 叶师兄的确说了不让他进。 但又没说不让纸人进。 10. 纸人与争吵 纸人鬼鬼祟祟钻进门缝里,紧紧贴着墙角,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里面的情况。 然而视线不但非常模糊,还被叶戎书挡了个严严实实,甚至连声音都听不清。 想来是戒律堂有什么屏蔽外力的手段。 沈将离驱使着纸人换个角度,然而纸人似乎是怕极了,在那边嘤嘤呜呜的不肯挪动,沈将离催了半晌,纸人才贴着墙根稍微往里面挪了一点点。 视线依然模糊。 沈将离模糊地看见吴师兄跪在地上,浑身上下血淋淋的,像是从血水里捞出来一样;还看见叶戎书的衣服似乎也沾到了血,正满脸错愕地盯着手心的血迹。 纸人似乎吓坏了,蹲下来蜷成一团抱住了脑袋,还没等沈将离仔细看看,叶戎书的脸忽然放大,纸人叫了一声,下一秒,天和地就掉了个头。 沈将离吓得立刻切断了和纸人的联系。 问审厅的门开了。 一阵细微的哭声传入耳中,沈将离抬起头,见叶师兄已经清去了身上的血迹,正笑眯眯地盯着自己,还捏着纸人的小腿轻轻地晃了晃。 “师弟。”叶戎书放开小纸人。纸人轻飘飘地落到沈将离的肩膀上,嘤嘤哭着爬起来钻进沈将离的衣领中,不敢出来了。叶戎书说道,“偷看戒律堂问审可不是个好习惯,要受罚的。” 沈将离小声嘟囔:“是纸人偷看的不是我偷看的……” 嘟囔完,他还把缩在自己衣领子里不肯出来的纸人揪出,递到了叶戎书的面前。 “哦——”叶戎书笑道,“是纸人偷看的,不是你偷看的?” 沈将离连连点头。 “那……”叶戎书拉长了音调,“纸人肯定少不了一顿罚,只是戒律堂需要根据纸人看见了多少罚他多少,可纸人又不会说话,师弟能否告诉我,纸人到底看见了多少吗?” 沈将离没想到推纸人出去顶罪这招真的管用,于是一边比划一边说道:“纸人看见了吴师兄浑身都是血,还看见叶师兄的身上和手上都是血。” 叶戎书笑眯眯的,看的沈将离有些心惊。 但是他觉得自己的回答天衣无缝,没有任何纰漏。 “走吧师弟。”叶戎书将灵力化成锁链缠住沈将离的手腕,把他从座位上拽起来:“双罪并罚。” 沈将离:“……啊?” 直到和纸人一起被关进了戒律堂的地牢里,沈将离还是没想出来自己到底哪里出了纰漏。 叶戎书正准备将牢门锁上,一只手突然从背后伸出,把沈将离硬是给拽了出来。 那人的力气极大,沈将离只觉得自己的胳膊快要被拽断了,仰头一看,惊诧地叫了一声师父。 叶戎书下意识想把沈将离拽回来,但没快过迟弘天。手在空中尴尬地悬了片刻,随后改为抱剑行礼:“迟道君。” 迟弘天神色冷淡,看上去并不是十分情愿地嗯了一声。燕归林从他身后探头,扶着沈将离的胳膊上上下下地看了个遍,就差把沈将离扒了看看他有没有掉块皮。确认沈将离没事了燕归林才松了气,说道:“让你好好养病不听话,非得惹出点儿什么事来才是不是?!” 沈将离还在想自己到底是哪里出错被抓出来了,呆呆地嗯了一声,燕归林望向叶戎书,粲然一笑道:“我看到玉仪上的信儿了,多谢戒律使传信过来,不然我还不知道他被人这般欺负。只是……你们戒律堂这是招魂了吗?怎么将离看起来魂不守舍的?” 燕归林的语气虽无比平和,说出来的话却句句带刺。况且燕归林的身份特殊,叶戎书无法像对待寻常弟子那样对他,即便燕归林说话难听,他也只能以礼相待:“燕道君不必担心。师弟并无大碍,现在正该领罚。” 燕归林没顺着他的话茬走,自顾自地点点头,又问道:“动私刑的那个呢?你们怎么处理的?” 叶戎书不紧不慢道:“自然是按规矩处置。” 他给迟弘天传信,是想借迟弘天之手把动私刑的人揪出来。不曾想迟弘天还没到这件事便解决了,而吴师兄身上出现的异状,此时自然不能随意告知他人,只能暂时含糊过去。 然而燕归林并非那么好糊弄的人:“我知道我知道,你们戒律堂的规矩一向大得很。什么惩戒啊受罚的,从来都有自己的一套标准。不过我也听说了,戒律使一向主张‘戒律堂不是刑部’,不能置弟子安慰于不顾……我这徒弟如今正病着,可否让他回去养好病再回来领罚?” 沈将离把自己的手抽出来,站在燕归林身后扯了扯他的袖子,小声道:“师娘,我病好了……” 燕归林把自己的袖子抽出来,瞪了他一眼:“傻子!热毒再发作了怎么办?我看到时候有谁照顾你!” 随后抬头对叶戎书道:“你看,傻病又犯了。” “说这么多做什么?”迟弘天厉声喝止,“把人带回去不就行了?” 说完,就要带着沈将离出戒律堂。 沈将离还在状况外,稀里糊涂地被师父师娘一人一手地拽着往外走,正想问个前因后果的时候,叶戎书翻身一跃,拦在了他们面前。 “燕道君也说过,戒律堂不是什么不通人情的地方。”叶戎书不紧不慢地解释,“燕道君若是怕师弟旧病复发,戒律堂内还有很多空房,搬过来倒也未尝不可。” 燕归林嗤笑一声:“哎呦……这不是怕给你们添麻烦吗?况且将离的脾性我是知道的,虽然脑子不太灵光,但总归是个乖孩子,不会犯什么大错。况且明日师祖出关,宗门内所有弟子都得出门迎接。总不好今天关进去,明日放出来,然后再关进去吧?你们戒律堂也不嫌烦。” 沈将离听了倒觉得没什么烦的。 他往里面瞅了一眼,戒律堂的地牢……其实还不差? 既不阴暗潮湿,也不血肉模糊。收拾的干干净净,除了稍微简陋一些,沈将离还挑不出别的错。 他是觉得自己在哪里都没事,反正热毒发作不分时间地点,还没什么缓解的办法,在哪里躺着都一样,偏偏师父师娘还在争执不休,沈将离正在犹豫自己要不要上去劝劝架的时候,叶戎书微微点头,对燕归林说:“师弟犯了什么错,我不知道。但这个罚,是一定要受的。” 燕归林:“明日师祖出关他也不必去了?” 叶戎书颔首:“不必去了。” “他的罪名,是师祖亲自定下来的。师祖责令他在戒律堂禁闭三个月反省,无事不得外出。” 沈将离明显感觉师父的手明显颤了一下。 燕归林本不是定一宗内弟子,对这位师祖自然也没多大的敬畏:“师祖怎么了?师祖也不能碍着他养病,他……” “住口!” 一声怒斥吓得沈将离浑身一哆嗦,迟弘天已经放开了他的手腕,冲叶戎书躬身道歉:“既是师祖定下的,那我等确实不该坏了规矩。” 燕归林拧起眉头:“干什么?这是打算走了?” 迟弘天背过身:“师祖的决定,你我都无权干涉……还不快走?” “你!”燕归林显然是被他气着了,闭了闭眼像是在努力压抑自己的怒气,向叶戎书道了声“告辞”后便径直朝外走去。 沈将离清楚地听见师娘嘀咕了一句“狗男人死德行,连自己的徒弟都护不住”。 他知道师父师娘又要吵架了,自他有记忆起,师父师娘似乎总在吵架。而吵架的由头总与他有关,沈将离一开始还想着劝劝,劝了几次后皆无果而终,反倒让师父师娘从屋外一路打到屋内,从天亮打到天黑,后来他索性不劝了,任由他们两个闹去。 师娘赌气走了,师父也没有继续留在这里的意思。至此,沈将离总算能安安稳稳地入住戒律堂地牢了。 不等叶戎书把他带进去,沈将离自己就乖乖进去找地方坐下了。叶戎书把牢门锁好,本想着安慰他几句,说三个月很快过去,实在无聊的话就玩玩玉仪。却没想到沈将离居然并不怎么在意这三个月的禁闭,甚至还露出了一副“等你一走我就躺下睡觉”的架势,心里顿时松快了不少。 他隔着牢门试探问道:“师弟可还适应?” 沈将离说适应。 叶戎书又说:“师弟若是有不舒服的地方,只管用玉仪叫我。” 沈将离点头。 叶戎书觉得这样就走了似乎不太好,于是问道:“师弟可还有什么想说的?” 沈将离想了想,好像还真有一件事,他想问问叶戎书。 于是他开口道:“师兄是怎么识破我用纸人偷听的?” 叶戎书:“……” 11. 当年魔祸 叶戎书呆在原地。 甚至一时分不清他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 沈将离隔着牢门望着他,那双潋滟秋水的眸子让叶戎书想到了经常在宗门里碰见的白色小狗,既不忍心说谎也不忍心把真相告诉他,闷咳一声,故作高冷道:“师弟,既然进了监牢就要好好反省,监牢可不是闲聊的地方!” 说完,叶戎书飞也似的跑了。 沈将离有些失落地在床上躺下,但一点儿都没有反省自己过错的意思,他翻了个身,觉得被关起来也没什么可伤心的,唯一有一点不好,就是没办法去盯着祁执了。 戒律堂的地牢虽并不阴暗潮湿,但却在四周设下了阵法,修士在地牢内与常人一般,不能使用灵力与任何术法,所以沈将离没办法分出分神去监视祁执。 更重要的是,不是他不想。 是他根本不会分神术。 沈将离很少学些正经的东西,只捡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学。在祁执还没发作的时候,他本以为能一直这样平平淡淡地生活下去,这些坏习惯也从来都没想过要改正。 直到后来定一宗陷落,弟子互相残杀,门外妖魔横行,沈将离才知道什么叫书到用时方恨少。 他望着漆黑的天花板,深深地叹了口气。 等从地牢里放出去之后,总得学一些正经的东西。 正在沈将离替自己的未来细细打算的时候,牢门外忽然响起一声微弱的“师尊”。 熟悉的声音让沈将离的身体下意识发颤,即便现在的祁执还是小少年一个,沈将离见到他的时候,总是忍不住想起被关在归去来城里的日子。 祁执总喜欢戏弄他,有时会将他拉入内景中,重新变回少年的模样,问他有没有想起什么。 沈将离分不清哪是梦哪是现实,梦里的情景越是美好,回到现实被捆在照影壁上的时候,就会越痛。 祁执见他久久没有反应,抓着牢门的栏杆,稍微大声一些叫道:“师尊?” 沈将离背对着他躺着,没有动弹。 即便重生了,面对的不是那个神挡杀神的大魔头,沈将离还是会难以控制地害怕。 但他现在不能怕。 没能在一开始就杀了祁执,往后再想动手就难了。既然要留下祁执一条命,那就必须得从他身上挖出点儿东西来才行。 他被祁执关了一百零七年,就算他再怎么愚笨,祁执那些骗人的手段也该学去几成了。 都以为他不会说谎呆傻好骗,到最后是谁骗了谁还未可知。 沈将离没理他,祁执又接连叫了几声,见他仍然没有动静,便放声大喊道:“快来人啊!我师尊昏倒了!!!” “怎么了?!” 几个副使慌慌张张地走进来,祁执那张清秀的小脸上满是担忧,双手紧紧抓着栏杆,急切道:“副使大人……我师尊好像晕倒了!我喊了他半晌他都没有回应!” 副使皱起眉头,让祁执松手,将一丝灵力注入戒律堂特制的门锁中,牢内的沈将离总算是有点动静了,似是刚睡醒一般转过身来,半眯着眼茫然地望着外面的一群人。 若说在骗别人的时候,沈将离总带着几分不忍与心虚,但若是要骗的人是祁执,沈将离是没有半点儿愧疚在里面的。 副使进来查看沈将离的情况,有学过几分医理的捏着沈将离的手腕诊脉,沈将离知道自己这副身子骨是什么情况,往人群中扫了一圈,正好看见刚刚的徐副使,抿了抿嘴唇虚弱道:“师兄,我、我头晕,就睡了一会儿,发生什么事了……” 这副弱不禁风病痛缠身的样子实在让人担心,徐副使低头向诊脉的人询问结果:“怎么样?要紧吗?” 那人摇摇头:“一团乱麻。我道行浅,看不出具体是什么病症……但他又是叶师兄关进来的,想必不怎么要紧,静养就行。” 徐副使又往外瞥了祁执一眼,心里直犯嘀咕。 睡着觉呢给人吵醒了。 他不理你你走不就行了?还非得把戒律堂的人叫过来闹这么一出,怎么个事?难不成戒律堂还能把你师尊关出人命来吗? 祁执乖乖地站在门外往里面看,沈将离撑着身子坐起来,无意间往外看了一眼,问道:“阿执?” 那般温柔的语调,和前几天意图一剑杀了他的“师尊”几乎看不出是同一个人。 “弟子在!” 祁执规规矩矩地跪下见礼,又忍不住抬起眼睛看他。沈将离仰起头对徐副使道:“师兄,能扶我一下吗?他前些日子受伤了,我想过去看看他。” 徐副使见他没事就让四周围着的人都散了。把自己的手臂递到沈将离面前让他扶着起来,沈将离笑着道谢,一步一拐地走到祁执面前,把他扶起来。 “师尊……” 师徒见面叙旧,徐副使总不好在旁边站着,叮嘱祁执只有一炷香的时间后,便去地牢外的走廊上等着了。 沈将离伸出手抚上祁执的伤口,问道:“伤还没好就又出来走动,不要紧吗?” 祁执摇摇头:“不要紧。师尊这样做一定有自己的理由。” “其实……”沈将离蹙起眉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站在旁边,看见我向你拔剑。好像有什么东西逼迫我去恨你。” 他试图从祁执的神色中捕捉到一星半点儿的波动,但或许是因为祁执太会藏,他并未察觉出任何异常,沈将离想了想,抿唇笑道:“怪师尊太没用了。” “不!不是的!不是师尊的错……”祁执连忙解释,“兴许是最近魔祸横行,师尊被什么东西扰乱了心神……我听说,最近许多师兄弟都受了魔祸影响,言行举止与往日大相径庭。” 魔祸? 沈将离忽然想到了刚刚吐出异物的徐副使。 真的是魔祸扰动才让宗门中弟子的行为举止变得怪异吗? 沈将离记得,前世覆灭定一宗的原因有两个。 先是门中弟子自相残杀,后是大规模的魔祸乱世。 弟子们自相残杀让定一宗在魔祸来临之时没有足以抵抗魔祸的力量,待魔祸结束之后,原本被誉为天下第一大宗的定一宗所剩无几。 可若真的是因为魔祸影响了门中弟子,那护山大阵会没有察觉吗? 再退一步,师祖他老人家,会没有察觉到吗? 祁执似乎在把宗门中出现的异常往魔祸上面引。 沈将离隐隐感觉,当年造成门中弟子自相残杀的,或许不是魔祸,而是别的东西。现在的护山大阵是完好的,魔祸进不来,进来了也出不去。而如果要对定一宗数千名弟子动手,眼前正好有一个契机。 师祖出关,祭天大典。 沈将离收敛了心绪,对祁执笑道:“你不怪我就好。” 祁执问:“师尊,明日便是师祖出关,按照宗规,所有弟子都要前往祭天台参加祭天大典。师尊会去吗?” 果然想什么来什么。 沈将离心想。 面上却露出几分无奈的神色,说道:“戒律堂又不能明天把我放出去又抓回来,我是没办法去了。” 祁执看上去有些失落,像是听到父母说不能陪他一同去集市的小孩子,沈将离强行抑制住发颤的手,带着和煦的笑抬起手来,摸了摸祁执的头。 “好孩子。”他说,“明日不能与你一同去,师尊以后会再另寻机会陪你的。” 得了他的允诺,原本萎靡不振的祁执顿时高兴了不少,恰巧时间也到了,徐副使走过来毫不留情地关上了门,把祁执轰了出去,甚至都不让祁执多看几眼。 沈将离看着祁执走出了戒律堂的地牢,又回到那张简陋的床上躺下,眼神有些发空。 有点恶心,还有点难受。 他紧紧攥住刚刚摸了祁执头发的那只手,把手指捏的生疼,身上泛起阵阵的热意,喉咙里又有明显的烧灼感,周身却又觉得冷,让他不得不把自己蜷缩起来。 热毒又发作了。 说谎很难,而且是有代价的。 沈将离越发坚信这句话。 祁执的代价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反正他的代价已经到了。 明天的祭天大典他一定要去,溜出戒律堂的手段他已经准备好了,就是不知道这个状态到时候还有没有力气溜出去。 他的纳戒里面有一些常用的药,但身处戒律堂地牢内,他没办法用灵力去调取纳戒中的东西。他只能努力把自己蜷缩起来祈祷这阵热毒能尽快过去。 地牢内看不见外面的天色变化,他烧的迷糊,视线不甚清晰,也张不开嘴。隐约感觉到外面的烛火好像灭了,戒律使来回巡逻的脚步声小了一些,地牢内更黑了,黑到什么也看不清,像是身处终年不见天日的归去来城。 沈将离有些无助,其实他挺怕黑的,又觉得反正死不了,黑一点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要没有祁执,怎么都好说。 然而自己哄自己终究是掩耳盗铃,眼下这般,他没有任何人能求助,也没有任何办法能让自己舒服一些。 幽深黑暗的地牢里传出一声隐忍的呜咽。 “呜……咳咳……” 他听到衣服摩擦的声音,身后飘起一阵小小的带有凉意的风。意识朦胧中,沈将离感觉到,自己被人抱在了怀里。 12. 祭天台 沈将离的呼吸声越发粗重。 一呼一吸间都带着灼热的气息,双颊滚烫,时不时咳嗽几声,烧到浑身发冷发颤,有了可以依靠的地方就拼命往那人的怀里蹭。 烛火早已熄灭,四周黑漆漆的一片,沈将离被他揽过来躺在他的腿上,眯起眼睛想努力看个真切,却也只看到个背光的人影,看不清具体的面容。 那人把手覆在他滚烫的脸颊上,低声念了几句不知名的咒,灼热的温度似乎消下去不少。沈将离艰难地抬起手,嘴里嘟囔着含糊不清的话,虚虚地攥住了那人的手腕就要搂在怀里。 “师……师……” 或许是因为高烧烧没了力气,他拽不动那人的手,反倒只让自己咳嗽的更厉害了一些,他蜷缩着身体往那人的怀里缩,对方轻轻揽住了他的后背将他抱起,让他倚在肩膀上。 沈将离攥住了他的衣服,张了张嘴,吐出了一声不甚清晰的“师父”。 他之前的日子过得浑浑噩噩,幼时的记忆也所剩无几。若说有什么记得非常清楚的事,似乎也只有师父牵着他的手,把他从漆黑的山洞中带出来。 他隐约记得有人在他病发之时会这样抱着他,那时他似乎还学不会忍耐,半大的孩子烧得浑身发疼,窝在人怀里呜呜地哭。他的头也疼的厉害,属实想不起来到底是谁了,可他认识的也就这么多人,除了师父,难道还会有别的人吗? 即便嗓子里像是有火在烧,他还是嘟囔着说了很多模糊不清的呓语。 沈将离也不知道自己胡说八道了些什么东西,似乎都是些无意义的话语,那人不会回应,只偶尔会把手覆在他的额头上试一下额温。他被热毒折磨了半宿,症状稍有缓解就再也支撑不住,倚着那人肩膀沉沉睡去。 这次,是从未有过的安稳。 平陵无生微微叹气。 忘了倒好。 他把沈将离放回床榻上,一拂衣袖,把那一缕用灵力做成的丝线从衣服中抽出,回头瞥了一眼沈将离。 ……烧成这个德行,还有心思往别人身上留下什么线索痕迹。 手指一捻,那缕细细的丝线消散在空中,化作点点星光消散在空中,眨眼间,站在原地的人就已经消失不见了。 沈将离一觉睡到……天亮? 地牢内没有能够判断时间的事物,他醒来的时候,戒律堂似乎已经恢复了正常。常年不灭的烛火闪烁跃动,但却少了副使巡视地牢的身影。 也对,今天是师祖出关的日子,想来除了他这种被关在戒律堂里受罚的,其他弟子愿意去不愿意去的,估计都去迎接师祖出关了。 没人正好。 沈将离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翻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到门锁前。 戒律堂内虽不能使用自己的灵力,但没说不能使用他人的灵力。 祁执前世就曾经从戒律堂里面逃出来过。 沈将离趴在门锁前,把手从栏杆里面伸出去,一丝灵力从指尖溢出,钻入锁孔之中。 这是他自己钻研出来的一点儿东西,叫“拓印”。 不用趋使灵力,只要有肢体接触,就能将对方的灵力复制过来为己所用。现在用的灵力,就是昨日从徐副使的身上拓印下来专门用来开锁的。 门锁构造比他想象中还要复杂,昨日只看见徐副使把灵力探进去了,没想到门锁中七拐八绕如同迷宫一般,他已经走错两回了,再走错一回门锁就彻底锁死了,只能等着戒律堂的正使过来放他出来。 好在他运气不错,第三次侥幸没有走错路,门锁咔哒一声开了,沈将离连忙把门锁摘下来,正准备出去的时候,一个黑色的身影忽然把他整个人笼罩在其中。 沈将离抬头,正好与人偶对视。 他盯着人偶,在人偶的注视下打开了牢门走了出来,人偶虽然被遮住了眼睛,但沈将离觉得他那视线像是粘在了自己身上一样,头部随着自己的动作左右摆动,沈将离往外迈一步,人偶就跟着他走一步,用身体堵在沈将离的面前,铁了心不让他出去。 沈将离无奈极了。 他知道以自己现在的实力,根本无发胜过师祖制作的这些机巧。 他只好重新打开牢门,自己走了进去。人偶还在那里站着,似乎要亲眼他乖乖把牢门关上才会死心,沈将离似是想起了什么,从未关闭的牢门中伸出了一只手抓住人偶的衣袖,笑道:“我一个人也怪闷的……我纳戒里面有牌,你会玩吗?不会玩也没关系,我能教你。” 说着,他把牢门打开邀请人偶进来。 兴许这两句话对人偶来说理解起来有些困难,人偶歪着脑袋,站在门外反应了一会儿才能明白沈将离说的是什么意思,转了个身迈步走进地牢内。 沈将离忽地有些愧疚。 因为人偶看上去好像还挺高兴的。 人偶走进地牢,自己找了个地方规规矩矩地坐好,似乎还期待着沈将离过来跟他玩牌。 结果一抬头,沈将离出去了。 上锁的“咔哒”声听起来无比刺耳。 “对不起……”沈将离用无比愧疚的心情向他道歉,顺带往门内瞥了一眼记住他颈侧的编号,“我必须得出去,等以后有机会咱们再一起玩牌好不好?” 说完,沈将离连头也不敢回,拼了命似的往外跑。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只知道自己跑出来后不久,戒律堂的方向传来一阵通天彻地的巨响。回头一瞥,主堂旁的一座小屋缓缓沉入地下。 沈将离闭了闭眼,知道自己逃不过一顿罚。 他朝着祭天台的地方御剑飞去,如果他没记错,那里是一座四面环山的祭台,坐北朝南的那座山峰上有一处大殿,是师祖修行的地方。四座山峰上都有瀑布垂下,汇聚到山坳处,托举起一块巨大的平台,而平台底下,则镇压了许多千年前为祸四方的大魔,为了巩固封印也为了能更好地炼化这些大魔所溢出的魔气,前宗主在那里修建了一座祭天台。 等他赶到的时候,祭天大典已经开始了。 若不是看见祭天台上黑压压的定一宗弟子,沈将离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四周的山峰上白雪皑皑,即便现在日头正盛,厚厚的积雪也丝毫没有融化的迹象。而四面飞流直下的瀑布也早已凝结成冰,溅出的水珠停滞在空中,仿佛时间都静止了一般。 定一宗的司礼正在举行祭天之仪,浑厚的声音回荡在山谷中,定一宗的弟子身着宗门道袍,随着他的声音祭天拜地。 “跪——” 众人齐齐下跪,宗主将手中的三炷香插入鼎中,袅袅白烟升起,飘向空中。 沈将离躲在山石后面,看着定一宗的弟子三跪三拜。 他一时有些恍惚,有些分不清这是梦还是现实,隐约记得似乎在梦里见过这样的场景。 是一个傍晚。 晚霞红的像血,把几个山头都染成橘色,那时的祭天台周围还不是不化的积雪,而是茂盛的树林和清澈的溪流。 他脱了鞋子站在河边踩水,钟声响起,渐渐盖过微弱的水流声。 沈将离停下踩水的动作,静静地数着,听那钟声响了二十七下。 他向着钟声响起的地方跑去,同样见许多人跪在祭天台上,司礼不是现在的司礼,宗主好像也不是宗主。 人们也跟着司礼的声音祭拜,只是那时偶尔会听到一两声悲痛的呜咽。 只是那时,人们身上穿的都是白衣,头上裹着白布。 13. 火龙 “恭迎师祖出关!” 司礼的声音把沈将离的思绪彻彻底底地拉回来。 台上弟子齐齐跪下,在面对这位半步登天的大能时,没人敢心存半点儿不敬。个个都把头埋的极低。 唯独沈将离没跪。 虽说没在祭天台上,但按照规矩他不管站在哪儿都该跪下行礼的。沈将离非但没跪,还把身子又探出了一些方便自己稍微看清楚一点儿。 他对这位师祖充满好奇。 前世只听别人说师祖如何如何厉害了。但因师祖一直在闭关,寻常弟子甚少能与师祖见面,所以师祖到底怎么厉害,其实也没几个人知道。 偶尔一两次出关,也只是出来向宗主交代几句事情就又回去了。甚至是魔祸发生的时候,师祖还在闭关,不为所动。 至少在沈将离的记忆中,师祖从未有过一次像现在这样声势浩大地出关。 就好像在向修真界所有修士隔空喊话,告诉人们“我出关了”。 然而司礼那一声喊过之后,回声在山中回荡,响了几次之后渐渐归于平静,师祖却并未出现在众人面前。 沈将离站的位置比祭天台稍高,他向四周环视一圈,的的确确没有发现师祖的身影,只有几个千相人偶在山间来回穿梭。 兴许是等着祭天大典结束后把他给抓回去。 底下的弟子似乎有好奇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过一阵后被很快压下去。司仪没那个胆量喊第二遍,只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宗主。宗主瞪了他一眼,司礼不说话了,两手交叠垂在身前,一言不发地等着。 师祖这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样子让沈将离觉得,他好像出嫁前还没有梳妆好的新娘子。 即便外面的新郎已经等到心焦,新娘依然不急,只是一遍遍地确认自己的妆面有没有疏漏。 沈将离叹气。 既然师祖不出来,那他就不等了。 他的目光在下面跪着的弟子中来回扫动,终于把目光锁定在祁执的身上。祁执的四周都是人,从衣着上来看,似乎都是和祁执同一时间入门的弟子。有耐性不足的会拉着祁执说上两句话,沈将离实在看不出祁执有什么异常的举动。 他想着再靠近一些,从山石上跳下来往祭天台的地方挪了一段距离。不动地方还好,一动地方,沈将离浑身上下顿时升腾起剧烈的烧灼感。 糟了。 要坏。 沈将离心道不好,明明昨天热毒才发作过,不该发作的这般频繁。但此时确确实实地烧起来了,来势凶猛,逼得沈将离不得不把剑戳在地上撑住自己的身体。 他抬起头,再次望向祭天台的时候,底下的景象却叫他吃了一惊。 台上无事发生,台下岩浆翻涌,隐隐能看出一条龙一样的痕迹,那头龙在祭天台下伴着岩浆游动,硕大的龙头偶尔会往上钻一下,像是要把祭天台给硬生生顶开。 然而台上众人并未察觉分毫异常,宗主的注意力集中在香鼎里的三炷香上,手指有些焦躁地敲着手背,司礼大气不敢出,祭天台上跪坐的弟子们似乎已经跪累了,有人低着头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哈欠。而祭天台似乎已经被那头龙搅弄出几道明显的裂缝了。 为什么会没人察觉到? 沈将离想不明白。 是祁执吗? 祁执附近的裂隙确实是最为明显的,可他周围既没有明显的灵力波动,也没有阵法运转的痕迹。眼见地下的游龙活动越发剧烈,沈将离顾不上别的,将一丝灵力打入自己的心脉中短暂压制住热毒发作,提起长剑纵身冲过去。 “危险——” 这一声引得众人纷纷向后望去,只见沈将离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冲出来,一把抱起跪在祁执身边的弟子滚了好几圈,他的出现太过突然,周围的几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沈将离带着,一同滚出一段不小的距离,才被反应过来的人堪堪拽住。 “谁啊……” 被沈将离抱住的弟子显然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晕晕乎乎地从他怀里挣出来,定睛一看才发现这是祁执的师尊。 ——传闻中那个脑子不太灵光、偶尔会有一些超出常人之举的沈将离。 在被沈将离抱着滚了几圈之前,他想,超出常人之举?能有多超出? 现在他明白了。 迟弘天和燕归林站在一起,燕归林本想看热闹,但看见飞下来的那人是沈将离的时候,脸是“唰”地一下就变白了。 “将离不是被关起来了吗?怎么逃出来的?!”燕归林拽了拽迟弘天的袖子,问道,“从戒律堂出逃要怎么罚来着?” 他甚至都不敢问闯入祭天大典闹事该怎么罚。 迟弘天气得说不出话,在“逐出师门”和“跟他一块挨罚”之中反复横跳了许久,还是没忍心把沈将离逐出师门,阴沉着脸过去看看是怎么个情况。 宗主的脸色比迟弘天的脸色还差,往这边瞥了一眼,似乎是看见了沈将离额头上还没消去的红印,拂袖冷声道:“戒律堂就是这么办事的?!还没受罚完就把人放出来了!” 叶戎书属实不知道沈将离怎么跑出来的,只好起身上前查看情况。 他刚一站到沈将离面前就被沈将离一把攥住了手腕,拽着他往前行了一步,不等叶戎书问清楚事情的原有,他刚刚站立的地方就像是被人硬生生切断一样坠入地下,再往后看去,地下的岩浆不断翻滚,不停地往地上涌来,几滴岩浆溅到祭天台上,立刻把祭天台腐蚀出一个个的小洞。 四周的弟子步步后退,沈将离拽着叶戎书又往后撤了一步。 眨眼间,一头裹挟着火焰的巨龙咆哮着从地下冲出,祂的下半截身体似乎还埋在岩浆之中,似是觉得把祭天台顶开一个窟窿不够,像是要把整个祭天台都掀翻。 此时那名被沈将离抱走的弟子才反应过来,若不是沈将离把他带离原地,恐怕他现在就已经被恶龙烧成灰烬了。 他低头想对沈将离说谢,却看见对方跪在地上不住地喘息,他想把沈将离扶起来,在手指触碰到他身体的那一瞬间,忍不住惊呼出声:“好烫!” 沈将离在看到那条巨龙的时候,终于想起祁执到底要做什么了。 这头诡异的巨龙,是改变宗门弟子心性,让弟子自相残杀,逐步走向覆灭的开端。 “元婴以下弟子全部退下!其余人随我来!” 宗主的反应倒是迅速,趁着疏散弟子们的功夫,已经带着人在火龙的四周结阵。四周乌云密布一片黢黑,只剩灵力结成的阵法在闪烁着刺眼的金光。 火龙发出几声意味不明的低吼,金色的瞳孔扫视一圈,最后牢牢地定在沈将离的身上,祂蜷在地面上,蠕动着把自己埋在岩浆下的另外半截身子抽出,身上的火焰越烧越盛,火舌几乎能越过结界舔舐修士的衣袍。 火龙的扰动似乎和沈将离身上的热毒息息相关,结界里的巨龙每动一次,沈将离就觉得身上的热毒更汹涌一分,心脏因刚才打入了一丝灵力,此时跳地极快,越发疼痛难忍。 再这样下去,沈将离觉得自己迟早被烧成灰。 思索之际,被困在结界中的火龙突然发出一声低吼,被火焰包裹的血肉如同褪麟一样扑簌簌掉落,肉块燃烧着掉到地上,眼珠连着血管啪嗒一声乍一碰到地面,肉块立刻化成一阵赤色粉末。被风轻轻一吹,粉末混着风向四面八方吹去,扫到还未逃走的弟子身上,立刻把弟子身上的衣服烧出一片窟窿。 “再设一层结界!这畜生浑身上下都是毒!!” 留在祭天台上的人依着宗主的话,在四周又设下了一层结界。 火龙身上的肉已经掉干净了,只剩下还挂着几丝血肉的森森白骨,身上却仍然被火焰裹挟着。祂仰起头怒吼一声,硬是振开了第一层结界,一举一动都带着白骨碰撞摩擦的沉闷声响。身躯扭动着朝沈将离所在的方向撞去, “将离!” 燕归林的动作极快,带着沈将离跳下祭天台。沈将离乍一消失在火龙的视线中。火龙便越发暴躁地冲击着结界,控制着结界的弟子几乎要被祂一同撞飞。 “他又犯病了,你带他走!”燕归林拽过迟弘天,硬是把沈将离塞进他的怀里,手腕翻动将几根赧红的木签插在地上,又设下了第三层结界,转头看迟弘天不动弹,忍不住开口怒骂道,“你才金丹修为!在这里添什么乱呢?!” 金丹修为是迟弘天最不愿意被提起的心病。 然而他深知,这头毁天灭地的火龙是他一个金丹无法应对的灾祸,除了带着沈将离逃走,他没有第二条路。 迟弘天咬咬牙,把沈将离抱在怀中正打算朝着出口飞去。 沈将离浑身依然烧的滚烫,但似乎恢复了一些力气,他努力攒出一团灵力裹在迟弘天的身上,拽着他的衣领努力地凑到他耳边,费劲巴拉地吐出几句话。 “老实点儿!”迟弘天把他的手按下,“人都快烧死了!还不老实!净给我惹祸!你……” 沈将离的声音嘶哑,却依然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更清楚一些。迟弘天总算能将那些话拼凑成一个完整的句子,他抬起头,眼中满是惊愕。 “你疯了!你不要命了!!!” “师父……师父!”沈将离的呼吸越发艰难,“帮我!求你了!帮帮我!” 迟弘天面露难色,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巨响。第二层结界也被那头火龙给撞碎了,四周不少修士都被火龙身上的火焰燎了一下。火龙精准无比地扭头朝向这处,卯足了力气奋力一撞。 燕归林险些撑不住,噗地一声呕出一大口鲜血。 “……混账东西,回去没你好果子吃!” 迟弘天脱下他的外袍披在自己的身上,提起剑冲向堆满积雪的山头。 14. 师祖出关 燕归林刚设下的第三层结界很快也被火龙给冲破了。 他摔在地上,本以为迟弘天已经带着沈将离逃走。正想着接个水阵,谁承想那头龙根本无心理会地上的这一群人,掉了个头,朝着其中一座山头飞去。 那座山头上隐约可以看见一个人影飞跃跳动,虽看不清面容,但燕归林认得,那就是沈将离的衣服! “丧良心的小王八蛋!”燕归林忍不住骂道,“我在这儿拼命好让他有机会逃走,他倒好!” 此时被火龙振开的人反应过来了,撑着身体爬起来,朝宗主问道:“宗主!现在该怎么办!” 宗主捂着心口瞪他一眼:“怎么办怎么办……追啊!” 四周弟子纷纷御剑追去,那巨龙身子一翻甩开众人,直奔沈将离的方向去了。 迟弘天见那火龙越来越近,脚下踩出阵法,一眨眼就换了个山头。火龙没来得及转身,直直地撞在一边的雪山上,许多雪花扑簌簌地落下来,凝结成冰的瀑布被巨龙撞了个粉碎,许多形状不一的冰凌从天而降掉在地上,而瀑布被祂撞碎后,流出的水受到火焰的影响并没有重新凝结成冰,而是化成一道水流坠在祭天台上。 水流越来越大,顷刻后竟然汇成瀑布哗哗落下,水很快就在破碎的祭天台上汇成薄薄一层,顺着地面的凹陷慢慢地流入火龙破土而出的缺口中。 宗主怔了一瞬,随即明白了沈将离的意思。 让火龙身上的火去融化四周的冰川,将水流引到中间山坳,然后再把火龙引下来,让四周的水浇灭火龙身上的火。 而那边的迟弘天已经跳过三个山头,正站在第四个山头上等火龙撞过来。兴许是冰川融化加上火龙身上熊熊燃烧的火焰,引得整个祭天台周围一片水汽蒙蒙。火龙像是反应过来了,盘旋在空中阴沉着吐出一口龙息,仔细感受着四周的灵力波动,长尾一甩,就将跟在他身后的几个弟子甩落地下。 好在水已经积了不少,几个弟子从天上掉下来,再加上宗主用灵力托举并没有受多少伤。 反观迟弘天这边,火龙依然在空中盘旋不肯前进一分一毫。 兴许是沈将离的灵力几乎已经消耗殆尽了。迟弘天一把掀开沈将离的外袍,正打算用别的办法把火龙引过来的时候,天边忽然飞出几个白色身影,迟弘天抬起头,见那几个雪白人影在空中来回翻越,忽然那火龙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嚎,像是被什么东西拴住一样直直地撞向最后一座冰川。 最后的冰川也被火龙撞碎,泉水喷涌而出落在祭天台上。火龙扭动身体强行挣断来人的束缚,在雾气中穿梭像是想找寻找出口,往上飞,头又撞到了结界;往下飞,就是越来越深的水潭。四周蹿出来的东西用细细的丝线拴住他的身体试图把祂往回拽,火龙的周身突然炸开一簇又一簇的火焰,试图将缠住祂身体的东西尽数摧毁。 火焰裹挟了来人的身体,祂身上炸开的火焰仿佛天火坠落,掉进水潭中瞬间激起巨大的水花。等火焰烧烬之后,几个白衣人依旧完好无损,甚至硬生生把火龙从天上拽下了几分。 四周蒸腾的雾气更浓,能见度仅有一臂之长。不知道是不是有水流浸润,沈将离的灼热感好了许多。他踩着微热的水,抬头望向空中。 太慢了。 那头火龙身上烧的不知道是什么火,正在让积在祭天台上的水流慢慢升温。若是再拖一会儿,沈将离怕这台子上的水都会变得沸腾。 他在水底下摸了一通,把自己的剑拾了起来,潦草地甩了甩剑上的水,用剑作引线,将灵力散到空中,那条不停扭动的龙终于稍稍镇定了一些,像是闻着味儿的狗一样,不用别人拽,自己就朝下飞去。 沈将离见头顶的火光越来越近,大喊一声“快用灵力护体”。一头扎进了火龙钻出的巨大洞窟中。 火龙挣开束缚,甚至顾不得底下是一潭深水,紧跟着沈将离一同钻进了水里。 此时众人才反应过来沈将离到底为何要让他们用灵力护体。 火龙带着一身的火焰冲入水中,哀嚎声刺痛了每一个人的耳膜,火焰冲入水中的刹那,水迅速地升温沸腾起来,即便只有短短几息时间,若没有灵力护体,只怕泡在水里的每个人都得被煮熟。 沈将离眼看着那头火龙离自己越来越近,即便身上的火焰已经被水扑灭,即便只剩下了一具空荡荡的骨架,依旧张开了嘴想把他吞吃入腹。 周身的水开始沸腾,但沈将离并不觉得烫。或许是被热毒给折磨惯了,这点子温度对他来说属实不算什么。 他并不怕死,甚至觉得死是一件极其松快又容易的事。引龙入水的时候,他并未想到接下来该怎么办。活下来兴许更好,但死了也不错,他不用再为祁执的事情日夜发愁,帮宗门消了一处隐患,也算是稍微弥补一点儿自己上辈子偏纵祁执造下的孽。 再往下沉几分,就是这头火龙诞生的岩浆了。 沈将离只觉得肺里的空气似乎被榨干了,他闭了闭眼吐出几个泡泡。下一刻,那头火龙就宛如重生一般,在水里重新长出皮肉,甚至燃气一身的火焰,破水而出,重新长出的金色瞳孔满含敌意凝视着刚刚对他动手的众人。 怎么会这样?! 沈将离心中诧异,然而越来越多的水灌进肺里,他实在没有更多的力气能挣出水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点点下沉,看着火龙游出水面发出震天撼地的怒吼。 他不止一次后悔自己没有学避水咒。 如果有机会出去,他肯定好好学这些东西。 沈将离还没来得及为自己这短暂的一生长吁短叹,腰上忽然被一股无形的力道缠住,那股力道一把将他从水中拽出,撞上一人宽阔的胸膛。沈将离的喉咙里刚刚呛了不少水进来,也不管是谁把他从水里捞出来的,抓住那人的衣服咳了个天昏地暗。 对方报复似的扣紧了他的腰,力度之大让沈将离又咳出一口水,眼前也黑了一片。 到底是他快晕过去了,还是天边飘过来的乌云,沈将离分不清。正眯起眼睛打算看个仔细,那片巨大的黑云离自己越来越大,如同天外陨石一般飞快地从他的身边掠过。 地面传来一声巨响,沈将离抱着对方的肩膀抻着脖子看去,那块黑色的东西不是陨石,而是一条长长的巨龙。从天空坠落,正正好好地砸在火龙身上。 黑色巨龙似有千斤重,刚刚数个元婴修士都牵制不住的火龙居然被砸没了声息,用冒火的爪子地上拼命抓挠着地面想要从黑龙的身下钻出来。 来人显然不会给祂这个机会。 他一手护着沈将离,另一手凝出一柄长约一丈的冰剑,握住剑身向下一抛,冰剑精准无比地贯穿了火龙的咽喉。 火龙扭头挣扎,那柄长剑却绽出雪白的亮光,以刺入火龙的伤口为中心,冰霜慢慢朝四周蔓延,直至火龙再也无法动弹分毫,浑身上下被坚硬的冰层包裹住,宛如冰雕。 随后,他带着沈将离稳稳落在地上。 沈将离的头还是有些晕,那人把他放开的时候,他脚底下踉跄几步才站稳。沈将离的目光自上而下地把那人打量一遍,望着那人雪白长发与灰色瞳孔,硬是想不起来他是谁,迷迷糊糊地指着他“你你你”了半晌,忽然就想起来了:“是……是护山大阵的伴生灵!” 那人目光冷淡,微微颔首。 沈将离笑道:“我一猜你就很厉害,没想到你这么厉害……宗主都搞不定的火龙,你居然一击就把他击败了!” 对方依然一言不发,只淡淡地嗯了一声。方才击败火龙的那只手上又重新握住了轻盈的拂尘。在空中随意一甩搭在了臂弯上。 四周山尖上的瀑布重新凝结成冰。 刚刚还在被火龙所祸害的宗门弟子瘫坐在地上喘气,脚底下的水流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两片从山顶上飘散下来的雪花。 气温虽算不上是骤变,但与刚才相比算是冷了不少。宗主盯着两头龙被冻成冰雕的身体看了许久,直到发觉周围的水流都被重新冻结的时候才彻底反应过来,刚刚到底是谁击败了火龙。 他都顾不得身上被火龙燎出的一个个水泡,也顾不得更换破烂的衣服,越过祭天台上一堆又一堆的废墟,噗通跪在平陵无生的面前。 “弟子卢缺,见过师祖!” 还留在祭天台上的弟子们纷纷回神,很快跪倒了一大片,方才杀的热火朝天的宗门弟子此刻像是被当头泼了一身冷水,谁都不敢说话,祭天台上顿时落针可闻。 “嗯?” 沈将离疑惑。 “师祖来了?” 宗门众人齐刷刷朝自己这边跪下,又不是跪自己,那必然是跪这位姗姗来迟的师祖。 来的可真及时,事情都解决完了才来。 沈将离侧着身子朝“伴生灵”的身后望去,并未发现任何人的踪影。他又朝自己的后面看了一眼,亦没有发现任何踪影。 他不得不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孽徒!” 沈将离听到背后传来一声叱骂,回过头去见迟弘天跪在不远处,那表情像是能把他给生吃了。 迟弘天要气死了,却又不敢大声说话:“还不跪下!” 他属实不知道这脑子缺根筋的东西在想什么! 按理说,就算没见过师祖,别人都跪下了,他怎么也该跟着跪下。然而沈将离的眼中满是疑惑,伸手指了指自己,又看了看站在前面的伴生灵。 平陵无生淡漠一瞥,开口道:“不必跪。” 没人敢起。 他一时有些头疼,只好这样训话。 而第一个挨训的,必然是宗主卢缺。 “宗门有难,冲在最前面的却是个连金丹都尚未结成的弟子……卢缺,你的宗主,就这么当的?” 15. 师祖慈悲 沈将离的意识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饶是他头脑再怎么不灵光,此时也该反应过来,敢这么跟宗主说话的,也只有师祖了。 那真的是师祖啊? 可是、可是…… 师祖的头发,不是黑的吗? 他前世只远远地见过师祖一面,虽看不清面容,只隐约瞧见师祖是个黑发的青年人模样,但绝对不可能认错。 所以当师祖说自己是护山大阵的伴生灵时,他才会毫无怀疑。 都当了一宗师祖了,怎么还骗人呢? 难不成闭关修行不仅会让头发变白,还会让人心眼子变多变坏吗? “护山大阵伴生灵”摇身一变变成定一宗师祖,这种变故搁谁身上,都是一个不亚于道心崩坏的巨大震撼。 况且他前几日还说过自己“淫.乱不堪”。 把两个词替换一下,那便是师祖曾经说过他“淫.乱不堪”。 说这句话的是师祖,师祖是谁?是定一宗建宗祖师、天下无情道第一人、如今唯一一位半步登天的大能、活了千年的老妖精…… 沈将离呆呆愣愣的,忍不住回想他之前还干了什么好事儿。 不过是躲戒律堂的时候撞在了师祖身上,还让师祖替自己打掩护罢了。 沈将离觉得浑身滚烫,头昏脑胀,像是踩在了棉花上一般,全屏一口气吊着。 不知道是因为热毒发作还是因为刚刚消耗了太多灵力,亦或者是被师祖冠以这样难以启齿的罪名而感到羞耻,各种因素夹杂在一起,沈将离一时做不出任何反应,站在原地不知今夕何夕,任凭四周各种杂乱的声音灌进耳朵里。 沈将离无心去管。 他只想知道自己怎么还没昏过去。 卢缺还在跪着,被师祖训了一句后现在连大气都不敢喘,其他人更是不敢说话。然而师祖似乎并不着急,神色淡然,目光只是淡淡地往下一扫,就让卢缺吓得浑身一哆嗦。 沈将离也吓得浑身一哆嗦。 卢缺知道自己不能再跪下去了,现在不是他一个人跪,是整个宗门陪他一起跪。他抿了抿因紧张而变得干涩的嘴唇,颤抖着解释道:“是、事发突然……弟子措手不及……” 平陵无生垂眸叹气。 卢缺立刻改了口:“是弟子有所懈怠!弟子知错!” 然而不论是哪种回答,师祖似乎都不是很满意,正当卢缺思索着打算换第三种回答的时候,师祖冷冷开口道:“此次祭天大典一卢缺、三堂六尊、九峰主皆在当场,为何无一人察觉……” 说着,他的目光不动声色地落在沈将离的身上。 “为何只有一筑基弟子察觉异常?” 卢缺壮着胆子抬起头看了沈将离一眼,头脑开始飞速运转起来。 是啊,在事发之前,他们谁都没有发现任何异常。那头火龙在地下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怎么会没一个人感知到呢? 那必然是有人在四周设下阴阵!闭塞视听了! 如此看来,这沈将离必然是用了什么手段才率先发觉到了火龙的异常,所以在事发之前才能冲到台上救下那名弟子,以此上演一出监守自盗的好戏,来洗清自身的嫌疑! 不管真相是否如此,反正卢缺自己觉得自己逻辑圆满无懈可击,并且自以为理解了师祖两次提及“为何只有一个筑基的弟子察觉此事”的意义。 师祖这是在告诉他不管何时都不能懈怠!同时要警惕宗门里是否出现居心险恶之徒,要及时清理门户! 不愧是师祖!实在是用心良苦,深谋远虑。 卢缺想明白了,面对师祖的时候也就放松了许多,然而好像有人比他想明白的更早一些。 不等卢缺说出新回答的时候,便已经有人先一步说道:“师祖说的是!我师尊和几位师叔师伯都没注意到这头火龙,却被一个筑基期的师弟注意到了,想来这头火龙在您出关这种紧要关头作孽,肯定和这位师弟脱不了干系……” 说话的人叫贺行飞,是卢缺亲传弟子。 贺行飞挑衅地望向沈将离,问道:“你说对吧,沈师弟?” 沈将离还在走神,听到有人叫他,机械又木讷地回头,满脸疑惑地“啊?”了一声。 叫他干什么? 是还嫌他在师祖眼里的印象不够深刻吗? 他的头好疼,怎么还没昏过去? 平陵无生蹙起眉头,眉眼间是难掩的疲惫,见众人依旧跪着不肯起来,只好开口道:“起身。” 一众弟子得了他的命令才敢站起来,偏偏贺行飞还以为是自己答的好才得了师祖的宽恕,神色越发得意起来,见沈将离一言不发便又一次追问道:“师弟怎么不说话?难不成还真被我猜中了?” “不对!”刚刚被沈将离救下的弟子从人群中挤出,来到平陵无生面前一拜,又对贺行飞说道,“若这件事真的是……是阿执的师尊做的,那他又为什么要救我?又为什么要想出引那头火龙去攻击冰山这种办法来救大家呢?” 祁执也跟着从人群里挤出来,附和道:“而且那头龙一直在追我师尊!如果这龙真的是我师尊引来的,为何偏偏只追着他一个人不放呢?” “哎——” 祁执的辩解让贺行飞又抓住了一条关键的证据。 “我知道小师侄替你师尊着急,但你也该想想,那头龙谁都不追就追你师尊,岂不是更加证明龙是你师尊引来的?” 祁执憋得小脸通红,张张嘴又看看沈将离,努力想出几句反驳的话:“可是!可是我师尊想的一直事救大家!” “你刚进门,想必不知道这件事。师祖闭关许久,必然也不知道。”贺行飞冲平陵无生恭敬行礼,不紧不慢地解释道,“沈将离实为雌雄同体之躯,乃天道所不容,亦为我宗所不容……为在宗门中争得一席之地,让人能够另眼相看,他什么做不出来呢?” 这话让燕归林和迟弘天瞬间变了脸色。 迟弘天险些冲上去跟贺行飞理论,却被燕归林硬生生拽住了。 沈将离倒觉得没什么,只是心底涌起一股难言的滋味。 他的双性之身在宗门中并不是个秘密。 可是,他是头一次像这样,如同被人扒去衣服,□□地放在笼子里展示一般,把这个并不算秘密的秘密赤.裸裸地展露在众人面前。 师娘曾经告诫过他不要随意地把这件事告诉别人,这样的身体是被制成炉鼎的绝佳材料,极容易被别有用心之人盯上。然而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仅仅一夜之间,“沈将离是雌雄同体之身”这件事忽然在宗门中传了个沸沸扬扬,人们看他的眼神怪了起来,总带着明显的疏离和嫌恶。 所以前世有人骗他说双性是病,他信了,并且尝试了不少方法努力治病。 以至于后来有人告诉他双性并非疾病,只是身体与常人不同而已的时候,花费了不小的功夫才把他的脑子掰回正道上。 沈将离咬咬牙,强忍住眩晕与喉咙中烧灼的痛感,扯出一丝牵强的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管我是个什么样子,我都能坦然接受。反倒是师兄你……” 他上上下下地打量贺行飞一番,眼中满是嘲讽。 “这么在意别人的身体,难不成你是对自己的身体不满意,所以就把主意打到我身上了吗?” “你!!” 贺行飞被他三两句说急了眼,瞅着就要拔剑冲上去。忽地又想起师祖就在旁边,硬是把已经拔出的剑给按回去了。 卢缺给他使了个眼色让他退下去,自己上来跟沈将离对峙:“现在要查明此次火龙之祸到底是不是你引起的,别说些有的没的来打岔!” “火龙?火……” 沈将离又不想昏过去了。 管他什么师祖不师祖的!定一宗的这些混蛋不干人事,还想把黑锅往他头上扣!他虽然脑袋不好使但是他绝对不背这种随意乱扣的黑锅! 他现在要跟这几个人对峙!要骂街!哪怕说不赢也要骂他个狗血淋头! 可是身体往往并不能遂了他的愿。 他的喉咙已经痛到说不出话了,耳朵也听不清四周的声音,只看见许多重影在眼前攒动。就算沈将离再怎么想替自己争辩,此刻是无论如何都支撑不住了。 沈将离两眼一闭,终于不情不愿地昏了过去。 迟弘天本想上前接人,却看见师祖手臂一伸,稳稳地接住了摇摇欲坠的沈将离。 没人想到师祖会伸手接他。 然而师祖做什么都是有道理的,哪怕没有道理,定一宗的弟子们也会给师祖的一言一行赋予一定的道理。 “师祖慈怀。”卢缺上前道,“对有罪在身的弟子也同样宽容以待,胸怀之大令我等后辈望尘莫及,实在是……” 卢缺的马屁还没猜完,令人费解的一幕发生了。 师祖收起那柄常年握在手中的拂尘,把沈将离揽到怀里,弯下身抄去他的腿弯,把沈将离整个人横抱起来。 卢缺:“?” 平陵无生面色如常,看不出喜恶。淡淡地瞥过贺行飞。 “此事尚未查清就随意诬陷同门,心性不佳,难当大用。” 贺行飞吓得浑身一哆嗦。 虽然这两句并无任何实质的惩罚,但就凭这两句“心性不佳,难当大用”,即便师尊再怎么想提携他,定一宗那些峰主尊主也不可能把任何重要的职务交到他的肩上了。 他盯着戒律堂正使的职位盯了许久,就等着三个正使不论是谁犯点儿错被换下来。此次火龙作祟正是个契机。“玩忽职守”这个罪名往谁身上扣不是扣?临了却被师祖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话掐断了所有的念想。 贺行飞双腿发软,神情恍惚, “卢缺。”点完了贺行飞还不够,平陵无生又将卢缺叫到跟前,“他交由你处置。” 卢缺怔了片刻,随即明白了师祖的意思。 师祖这是在点他。 两句话断了行飞的前程,又把如何处罚行飞这件事交到他的手上,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犯的错和行飞是一样的。 行飞是门中弟子,小惩大诫不会给宗门带来多大变动。 但他是宗主。 师祖不会随意罚他,但卢缺自己心里清楚,他这个宗主之位并非无可替代的。 他抬头望向平陵无生。师祖那双淡漠的眼睛正凝视着他,依旧看不出什么情绪,却像是在告诉他“这件事你自己看着办,好自为之”。 卢缺额角沁出冷汗,抱剑行礼应了声是。 平陵无生抱着沈将离转了个身,撂下一句话。 “戒律堂严查此事,不得有误。” 话音刚落,便带着沈将离消失在众人面前。 16. 师祖紧张 “宗门内并未发现任何阴阵的痕迹……那头龙并未带来多少灵力波动,或许是因为宗门弟子都在现场,人员混杂,所以宗主才没有察觉到……” 屋内响起众人交谈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灌进沈将离耳朵里。 沈将离是意识先清醒的。 他的眼睛睁不开,身体变得无比沉重,喉咙里又干又涩,若不是他给自己下了个“每次醒来都要提醒自己重生”这种提醒类的术法,他都要怀疑昨天晚上是不是祁执这王八蛋又不干人事了。 “……但有一件事如您所料,门中有些弟子的心性确实发生了变化,而被火龙的火焰燎到的弟子,心性变化尤为明显,除非修为已臻元婴能克制火龙带来的影响。上次副使吐出来的东西交由度仙君查看了一番,度仙君说,那东西像是尸水,是修士体内尸虫被刻意栽培成尸鬼所化。” “恐怕在您闭关的间隙,阴阵已经设成了。而那头火龙的出现,则是触发阴阵的引线。” “宗门内那么多千相人偶,再加上戒律堂和礼法堂巡视的弟子,都没有察觉出任何异常,要么是宗门中出现了内奸,要么就是这个阴阵并没有设在宗门里面,而是设在了宗门外面。” 这人的推论和沈将离前世记忆中一些细节相吻合。 宗门弟子心性大变以致相互残杀,是祁执设下的阴阵导致的。 而那头火龙是点燃阴阵的引线,是为了助推定一宗产生内讧。 一阵窸窸窣窣的讨论声渐渐平息之后,屋内响起一个沈将离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再听到的声音。 “此事并非二者取一。” 平陵无生说道。 他说完这句话,整个空间只一瞬的功夫,就变得落针可闻。 “您是说……”一人试探着问道,“宗门已经出现了内奸,这个阴阵同时也早就设在了宗门外?” “恐怕不止。”另一人道,“若这个阴阵能对全宗弟子产生影响,内奸的身份,应不在三堂六尊之下。” 沈将离微怔。 有件事他忽视了。 能布下影响整个宗门的阴阵,除了要有足够的时间,还必须要对定一宗有足够的了解,知道定一宗建宗的地脉走势和风.水布局,才能准确无误地设下规模如此巨大的阴阵。 前世只有祁执一个人在他眼前乱晃,并且祁执每做一件事都会像邀功一样事无巨细地讲给他听,以至于沈将离下意识以为,所有事都是祁执一个人做的! 然而祁执才多大?他入门才多久?又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掌握定一宗的所有信息,造出一个恰好能针对定一宗的阴阵呢? 祁执必然有帮手,这个帮手身份还不低。 沈将离挣扎着动动手脚,狠狠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用刺痛强迫自己从半梦不醒的状态中醒过来。 也许是他用力过猛咬舌头咬过了头,嘴里登时弥漫起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他抿了抿嘴唇咕咚咕咚咽了两口血水才有些力气睁开眼睛,用手肘支撑着身体坐起来,却带起一阵铁链晃动的哗啦声。 沈将离低头,才发现自己的手脚都被铁链拴住了。 他不动的时候,铁链不会显形,他稍有些动作,铁链就像是提醒什么人注意一样哗啦啦地响个不停。 铁链的一段扣在他的手腕上,另一端好似无穷无尽,一直延伸到高高的屋顶上直至消失不见。沈将离想试着把铁链从自己的身上取下,手指碰到铁链的时候,铁链却又消失了。 这是戒律堂新的手段吗? 沈将离虽知道自己逃不过戒律堂的一顿罚,但属实没想到戒律堂会把这么……罕见的物什用到他的身上。 屋外的人似乎听到了里面的动静,向众修士道了声“退下吧”,待众人皆离开后,那人才不紧不慢地起身来到房门前,不等他伸手推,两扇雕花镂空木门便自行打开将他迎进来。 沈将离紧张无比,又咽了口血水。 他知道,就算自己现在再怎么不愿意面对师祖,他也不得不面对了。 有了祭天大典上的教训,他知道见师祖的时候应该跪下,又觉得跪在床上似乎不怎么礼貌,于是手脚并用地往床下爬,一边爬一边思索见师祖的时候应该说的话。 “见、见过师……” 一开口就让平陵无生看见他一嘴的血。 “祖”字还没说出口,就见师祖几步迈到他面前,那张脸依旧冷漠疏远,眉头却紧紧地皱了起来。沈将离还以为是师祖生气了,吓得连连往后缩,反被他一把扣住脖颈,手指往上移了一寸,捏开了他的下巴。 “唔!” 师祖捏着他的脸左右查看,微凉的指尖在颈侧点了几下。沈将离一点儿也不敢动,任由师祖摆弄。好在师祖并未“摆弄”太长时间,只一会儿的功夫就放开了他,稍稍收敛了神色稳了稳身形。 不知为何,沈将离觉得师祖好像明显地松了口气。 “醒了。” 沈将离还想着跟师祖说话有什么礼数规矩的时候,师祖反倒先开口了。语气是一如既往地听不出悲喜。 “嗯,醒、醒了……” 定一宗的弟子们都知道,师祖性情冷淡不好相与、生性好洁不喜污秽,一心只有修道,最恨别人扰乱道心,尤其与合欢宗这等宗门势不两立。 本来沈将离以为,师祖做的人偶那么关心弟子,师祖本人必然也是如此。他只是修为太高,没有能与之相交的人而已,所以在他们这些弟子看来才会显得尤其孤高冷清。 因此他觉得,自己犯的那些错并非没有挽回的地步。 可是贺行飞把他双性之身这件事当着全宗门的面给抖落出来。 这下知道的早就知道了,不知道的也一并知道了。 或许他犯的本不是什么不可挽回的大错,但因着有了“双性之身”,原本的小错就被打成大错,“无心之失”也就成了“生性本淫”。 那些无情道修士惯会这么看他,更何况是师祖这个“天下无情道第一人”呢? 想必嫌弃与厌恶是少不了了。 沈将离暗自叹气,说不难受不害怕是假的。 别人的看法他不在意,甚至能不管不顾地冲上去理论,但是师祖不行。 沈将离也说不清这是为何,他似乎极其害怕师祖对自己生出嫌恶之情。 时间忽然变得难熬,哪怕只有几息过去,对沈将离而言也像是度过了一个寒冬。他紧张地抓着袖角,头脑飞速运转试图憋出一两句话,憋了半晌连一个字都没憋出,却听到师祖清冷的声音传来。 “可好些了?” 17. “他就在此处” 沈将离怔住了。 平陵无生见他不说话,还以为是他刚刚醒来意识尚不清醒,沉默片刻后再次问道:“你可好些了?” “我、我好……好多了……” 因刚刚咬了舌头,沈将离现在说话不甚利索。一双骨节分明的手递到自己面前,拇指和食指捏着一颗白色的药丸。沈将离有些不敢相信,问道:“这是……给我的?” 师祖微微颔首,将那颗药丸又往前递了递。 沈将离道了声谢,望着那颗几乎递到唇边的药丸,下意识张口含住。 嘴唇碰到师祖的手时,师祖好像有些不自在,手指轻轻地颤了一下。 师祖松开手指以便他将药丸吞下,那药入口即化,像一丝冰凉的水滑入口中,舌头上刚刚被咬出的伤口快速愈合,喉咙中的血腥味也瞬间消失不见了。他半张着嘴动了动舌头,抬头望向师祖想再道一声谢的时候,却发现师祖不知道什么时候蹙起了眉头。 好像……生气了? 他没做什么错事吧? 沈将离不怎么聪明的脑子又在尝试飞速运转思考,从祭天大典开始想到师祖给自己递药,再想到…… 等等。 他刚刚用什么接的药?! 师祖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把手收回去,饶是这样淡漠的举动,却让沈将离越发羞愤起来。 完了。 忘了这是师祖,不是师娘。 跟师父师娘相处的时候懒散惯了,可那一套散漫行径怎么能带到师祖面前?! 沈将离双眼发空,不知道视线该往哪里放,越来越觉得“淫.乱不堪”这四个字说的实在是没错。 这四个字并非空口无凭,而是一眼看穿他身上带了许多前世就被有意无意养出的恶习。 以前很少出门,那些习惯没人注意到。而现在需要四处奔走,自然就不能继续带着那些不像样的习惯。 他低着头羞愧到说不出话,憋了半晌才鼓起勇气,极小声嗫嚅着说道:“对不起……” 师祖应当是听见了,冷冽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反问道:“为何?” 沈将离的脑子还是懵的,师祖问他为何对不起的时候,他下意识就把那四个字重新搬出来了。 “我……我……不堪。” 虽并未听清他中间那两个字说的是什么,但平陵无生大致猜到了。 “不必道歉,这非你之错。” 沈将离又是一愣。 他做的错事不少,师祖说出不是他的错时,他一时半会儿还反应不过来是哪一件。 但不管师祖说的是哪一件,还是先应下要紧,于是沈将离连忙低头应是,却又被一股轻轻的力道托着慢慢直起了身子,锁链随着他的动作来回晃动,向他提示着自己的存在。沈将离看看手腕上的铁链,又看看站在身前的师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他藏不住心思,太容易被人看穿拿捏。 平陵无生叹气,开口道:“想问什么?” 沈将离确实有许多想问的。 比如跟师祖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怎么都当了师祖还撒谎呢,再比如是谁把他带到这儿的,再比如让师祖替他打掩护有没有惩罚之类的…… 可他又着实害怕,这些问题都太放肆了,他怕问出来之后师祖会生气,于是只挑了几个不轻不重的问题:“师祖,这是……这是何处?” 平陵无生犹豫了片刻。 “戒律堂。” 沈将离疑惑:“戒律堂不是塌了吗?” 他把人偶关进去了,人偶为了出来把戒律堂给弄塌了。 平陵无生补充道:“戒律堂,内堂。” 沈将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虽然他并没有听说过戒律堂有什么内堂外堂之分,但戒律使都分正使和副使了,那分个内外堂想必也是正常的。 他又问道:“外面现在如何了?” 师祖极富耐心:“灾祸已平,不必担忧。” 沈将离觉得师祖也没有像传言中那样不好相处,甚至恰恰相反,除了脸色不好看再加上语气总是淡淡的,让人觉得他极难亲近,其实师祖是个挺好相处的人。即便他前面对师祖有所不敬,师祖依然愿意回答他这些问题。并没有因为贺行飞说他是双性就对他心生厌弃。 不知不觉,沈将离整个人松快了不少。平陵无生轻轻挥动手中拂尘,似漫不经心地补充道:“你昏迷已有半月。” 沈将离一惊。 多长时间?半个多月?! 半个多月没盯着祁执那小王八蛋,还不知道他有什么动作呢! 沈将离心思扰动之时,虽没有任何挣扎的动作,手腕脚腕上的铁链却忽然哗啦作响,声音之大以至于让沈将离忍不住抬起手捂住了耳朵。等他心绪渐渐平静之后,不停晃动的铁链才慢慢平静下来,偌大的房间逐渐归于沉寂。 他抬起头和师祖对视,目光相接之时,他从师祖的眼里看到了一分不易察觉的闪躲。 沈将离闭了闭眼又重新睁开,师祖神色如常,往那里一站,气质如松如竹。 一定是他看错了。 “师祖……”沈将离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向师祖提要求。 别的事他都可以含糊,但唯独祁执这件事他不能放手。即便会被师祖责罚,他也一定要尽力争取一下。 “我能出去吗?” 平陵无生眼神淡漠,四周瞬间泛起一层刺骨的寒意。沈将离忍不住打颤,见师祖不回,于是又壮着胆子问了一遍:“我能出去吗?” 铁链晃动的声音又一次响了起来,并且比刚才更为剧烈了几分。沈将离刚刚站起来没多久,又被忽然收紧的铁链一下拽到身后的软榻上,他腰间传来冰冷的坠感,低头一看,粗大的铁链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多了一根,已经缠在了他的腰上。 果然,师祖生气了。 其实也不一定是师祖生气,说不定是戒律堂生气。戒律堂被砸,他算是个罪魁祸首,现在又想从这个所谓的“内堂”出去,戒律堂必然要把他看紧一点儿的。 沈将离只好暂时打消出去的念头。身上的铁链渐松,他才得以从软榻上起身。彻骨的寒意瞬间消失了,师祖垂眼看他,问道:“为何要出去?” 嗯? 沈将离心下一喜。 看来不放他出去只是戒律堂不想放,师祖这里应该还是有戏的。 沈将离思索再三,想了一个不能不放他出去的理由。 “贺行飞他侮辱我!”他觉得自己的理由正当极了,越说中气越足,“我要出去跟他理论!我得证明这件事不是我做的!” 师祖抬起眼眸:“仅仅如此?” 沈将离:“啊?” 什么叫仅仅如此? 师祖继续道:“可还有别的事要做?” 沈将离想了想:“我……我担心我新收的徒弟,不知道他有没有伤到……” 师祖:“还有吗?” 沈将离只好一咬牙继续道:“还有师父师娘!” 师祖不紧不慢道:“还有吗?” 沈将离方才中气十足,现在就像是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一般,奈何他认识的人实在是有限,为了能出去见祁执一面,就算见不到祁执也要往他身边弄个监视的法器,他只好把平日里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也拎了出来:“还有叶师兄……” 师祖又问了一遍:“还有吗?” 冷淡的语气像是在把沈将离一刀一刀凌迟。 沈将离的气焰已经完完全全地降下去了,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跟他扯上关系,只好讪讪说道:“没、没有了……” 师祖并指念诀,片刻后,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外。得了师祖的命令后推门进入,沈将离歪头一看,正是叶戎书本人。叶师兄在面对师祖的时候总是会收敛起那副笑模样,单膝跪地抱剑行礼,眼珠是一分都不敢乱瞟,恭敬道:“师祖有何吩咐?” 平陵无生道:“将贺行飞叫到此处,我有话问他。” 叶戎书应是,身形一闪便消失不见了。 平陵无生望向沈将离,似是在用眼神问他,你心愿是否完成。 沈将离无比心虚,避开师祖的眼神望向别处,不敢说话。 片刻后,叶戎书把贺行飞带至此处,再次行了一礼后消失不见。 师祖那日一句“心性不佳难当大用”给贺行飞的打击不小,几日不见,整个人的面容都变得枯槁憔悴了不少,走起路来也一瘸一拐的,看上去是在戒律堂受过罚了。 他依着规矩行礼,抬起头看见沈将离的时候,眼里全是不可置信和错愕。但一想起那日的教训,整个人都变乖顺了不少,躬身抱拳冲着沈将离叫了一声“师弟”。 “他就在此处。”平陵无生道,“你尽管与他理论。” 沈将离算是看明白了。 师祖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打算放他出去。 18. 黑色纹印 沈将离跟贺行飞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师祖往旁边一站,就等着沈将离跟贺行飞理论。 沈将离心想他是为了出去,哪里是真的要跟贺行飞理论啊?!谁承想师祖真把贺行飞给叫来了。 贺行飞显然比沈将离更懵。 戒律堂虽然塌了,但是罚是少不了的。 不管是在他师尊那里还是在戒律堂那里。师尊跟他一起说错了话,挨了师祖一句训,必然要拿出个态度给师祖看的。 结果现在就到了拿出个态度的时候。 两个人对视许久,沈将离小心翼翼地往师祖那边看了一眼,师祖眉梢一挑,似笑非笑地说道:“若我不在这里,或许你们更方便一些。” 沈将离一时语塞,觉得师祖说的没错,又感觉他如果点头的话其实不太好,然而不等他说话回应,那一袭白衣如同化雪般消散不见,只剩下他与贺行飞面面相觑了。 得。 沈将离叹气。 师祖都走了,他不得不跟贺行飞争个高下。 沈将离还在想着自己应该如何据理力争的时候,面前忽然传来一声“咚”地巨响,不用他据理力争让贺行飞信服,贺行飞自己就跪下了。 看来师祖在这里不光影响他发挥了。 还影响贺行飞发挥了。 “沈师弟!” 贺行飞对自己的认知其实还挺清楚的。 他天赋中上但心性浮躁,平日里仗着“宗主亲传”这层身份,没少跟人起矛盾,如今挨了一顿训斥,冷静了半个月,细细回想一番,他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没被人打死他自己都要烧高香。 但他觉得,自己有个很难得的优点。 那就是能屈能伸。 或许叫知错能改更合适一些。 “戒律堂已经查清了,师弟会提前感知到那头火龙,是因为身上热毒与火龙之火同根同源,而师弟的热毒又是自出生便有,并不是因为提前布局。之前我没有认清真相,仅仅因为你是双性之身就对你产生偏见,是我的错,我向师弟道歉!” 说完,贺行飞的额头便重重地磕在地上,道歉的声音在沈将离的脑袋里来来回回地翻腾,沈将离怔了怔,有些难以置信地说道:“你、你先起来……” 贺行飞又给他磕了一个:“师弟若是不愿意原谅我,我就在此长跪不起,还请师弟原谅!” 沈将离抿了抿干涩的嘴唇,贺行飞抬起头等他给出答案。沈将离沉默片刻,又叹了口气,沉声道:“师兄起来吧,我没办法原谅你。” 贺行飞面露疑惑:“……为何?” 沈将离解释道:“双性之身连我自己都花了极长的时间去接受,有人告诉我这是病我都信了。师兄把这件事揭露到众人面前,我不奢求宗非要接纳我,但是……但是我就是觉得不舒服。” 贺行飞思索片刻后,大致也明白了沈将离的意思,从地上站起来冲着沈将离平辈间一礼:“我明白了……道不道歉是我之事,师弟是否会原谅我是师弟之事,我不能强求师弟原谅。但即便师弟无法原谅我,这个错毕竟是我犯下,道歉是一定要的。” 沈将离点点头,松了口气。 与其和自己的想法相悖,去原谅贺行飞说的哪些话做的那些事,倒不如原原本本地说出来松快地多。 贺师兄也并非无法理解他的做法。 “那就多谢师兄谅……解?” 沈将离仰起头,正想跟贺行飞道个谢时却发现人不见了。 一低头,便看见贺行飞又跪下了。整个人哆哆嗦嗦噤若寒蝉,他向后望去,刚刚消失的师祖不知道什么时候重新出现在了身后,无声无息以至于沈将离也跟着吓了一跳。 “理论完了?”平陵无生抬起眼眸,淡淡问道。 沈将离:“完、完了……” 平陵无生瞥了一眼噗通跪下的贺行飞,眉头微蹙:“不必跪。” 贺行飞双腿发软,站起来的时候踉跄了几步,若不是沈将离被什么东西往后拽了一下,贺行飞眼瞅着就要跟他撞一起了,等他扶着腿站好,平陵无生也向他问道:“理论完了?” 贺行飞的声音也在发颤,忙不迭地回答:“完了!” “既然理论完了……”师祖好像并不想让贺师兄多待一分一秒,得到了结论后便向他下了最后通牒,“那便回去吧。” 师祖的语气听不出一丝悲喜,贺行飞仿佛得到了解脱。有了师祖的命令后他是真的一刻都不敢多待,连头也不敢回一瘸一拐地出了门。 所以……师祖到底是消气了,还是没消气呢? 他不敢多想,生怕自己行为有个不妥被师祖抓住再训上两句。 等贺行飞走后,师祖伸手书空出一行小字,沈将离瞥了一眼,见他写了“知错能改”四个字,便知道是在说贺行飞。书空完后,师祖随手一挥,那四个字化作一缕白色轻烟向上飘去,沈将离猜测或许是传给司礼的,让司礼把这些评价记在贺行飞的册子上。 凡登记在册的大宗门里,每个弟子都有一本册子,上面写了些评语,一般都是由宗主书写,等弟子日后出师离开宗门,这本册子也要跟着弟子一同离开,不管弟子是自立宗门还是到别处高就,这本册子就像一个带在身上的戳,别人一翻开就知道他在宗门里干了什么事、宗门中长辈对他是如何评价的。 沈将离看着师祖给贺行飞写评语,又想起他说自己那四个字了。 如果他的册子上要一辈子带着这四个字的话,那岂不是以后只能去合欢宗了? 合欢宗是他最不想去的地方。 平陵无生做完这一切,转头发现沈将离不错眼珠地看着他。沈将离被发现了也丝毫不心虚,反而和他的目光直视,像是在等待他做些事情。 平陵无生知道他要做什么,却依然故作不懂,问道:“何事?” 沈将离是真不客气,把自己想见的人又说了一遍:“还有师父师娘和……和阿执。” 他不客气,平陵无生自然不会跟他客气,拂尘一扫,搭在臂弯上,双目微闭,浅色的薄唇轻启,冷声道。 “不许见。” “为什么?” 沈将离不明白,既然不让见,为何刚才又让他说了那么多的人名,还做出了一副全都应下的样子? 师祖的态度非常坚定,并且反驳的理由让沈将离挑不出一星半点儿的错来:“火龙之祸虽并非你之过错,然而戒律堂损毁却是因你而起,再加上私逃戒律堂这一过错,双罪并罚,禁闭六月,本不得与任何人相见,因你被人肆意诋毁,所以才将他叫来让你二人争辩,你……” 他停顿片刻后,说道:“不可得寸进尺。” 沈将离斜他一眼,像随时打算偷吃的坏狐狸,眼中难得透出一点儿算计人的坏心眼。只见他一步一步地挪到软榻上,缓慢地躺下去,然后利落地转了个身,闭上了眼睛。 平陵无生问道:“你做什么?” 沈将离算是把他刚才说的话给琢磨透了,即便师祖问话,他身子也不动,眼也不睁,自说自话一般回答道:“不得与任何人相见。” 换言之,连师祖也算在这个任何人里了。 沈将离觉得,自己这么大逆不道,说不定师祖一气之下就会让他滚出去,再或者,把这些捆了人的高级玩意儿收起来让他去稍微破烂一点儿的地方待着。 只要他出了这个奇奇怪怪的“戒律堂内堂”,他便有许多机会可以趁机溜走了。 沈将离心满意足地躺在床上,等着师祖勃然大怒给自己些惩罚,他等了许久都不见师祖发话,便顶着“不得与任何人相见”的风险,翻过身,眼睛小心翼翼地眯起一条缝,却并未发现师祖的任何踪影。 “……师祖?” 沈将离轻唤一声,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他叹气,在软榻上翻来覆去地滚。 得,把师祖气走了。 这下更别想出去了。 偌大的房间内只剩了他一个人。 四肢上的铁链时隐时现,但并不会发出哗啦啦的声音,只会偶尔向他提及自己的存在。 沈将离静静地躺在软榻上,偶尔会拿出玉仪来翻看几下,玩玉仪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他从天亮一直玩到天黑,四周墙壁旁的灯台依次亮起又逐个熄灭,差不多到了夜半之时,沈将离才肯放下手中玉仪,斜歪躺着,打了个哈欠。 他环视牢内布局,除了那一扇紧闭的门和四周修的极高的窗户,好像没有别的地方和外界相连。 除了师祖之外,其他人都是从那扇门进出的。 沈将离从软榻上下来,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抬起手晃了晃铁链,觉得铁链还有一定的长度,便壮着胆子把面前的门推开,门另一边的景象着实让沈将离吃了一惊。 那边房间的布局,和这边一模一样。 沈将离踮着脚跨进来,铁链仿佛无穷无尽,既没有发出声响,也没有让沈将离有任何束缚的感觉,等沈将离跨入这个房间后,身后的门立刻关闭,连带着铁链也一同挪到了他现在所处的房间。 而在他面前,又出现了一扇毫无差别的门。 戒律堂的内堂……果然是有点东西的。 沈将离一狠心,气势汹汹地朝着那边走去,铁链随着他的动作来回晃动,也跟着他来到了又一个完全相同的房间。 他在杂乱无序的空间中来回穿梭,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 四周都变得静悄悄的,满月的光透过窗子照进来,他的力气也被消耗殆尽了,扶着枪毙大口大口地喘息。 面前又出现了一扇门。 沈将离脾气拧,稍微恢复一些后便继续往前赶,他推开房门,这一次,房间那边的事物终于出现了不同。 房间的正中间坐着一个人。 月光洒进来,将他的头发照得银白,他赤.裸着上半身,伸手将长发撩开,露出结实宽阔的后背—— 只是上面布满了像是蛇一样的、骇人的黑色纹印。 19. 鬼影婆娑 沈将离见过这样的纹印。 在祁执的身上见过。 像盘曲的黑蛇,从后心向四肢蜿蜒,仿佛有着极其旺盛的生命力。又像是趴在人身上吸血的怪兽,挣扎着想占据更多的领地,慢慢地爬向四肢和脖颈。 祁执的身上也有,但并不像师祖身上的那般骇人,只是一条长长的黑蛇弯曲贯穿整个后背。他记得许久以前帮祁执上药亦或者是双修的时候,并未在祁执的身上见过。在他被关起来的几年后才发现祁执的后背多了一道这样的纹印。 随着年岁的增长,原本只是一条细细小蛇的纹印开始在后背肆意蔓延。 沈将离好奇那是什么,祁执却从来都不允许他碰。若他表露出一丝想碰意愿,除了该有的待遇之外,必然逃不过祁执的一顿毒打。 饶是这样,沈将离就对那纹印越发好奇。 师祖的呼吸声愈发粗重,拳头紧握,屋内灵力涌动的痕迹越发明显,像是在和那纹印相抗。或许正因如此,自己的一举一动才没有被发现。 背后的纹印诡谲无比,却又像是带着致命的吸引力,沈将离本想放轻声音尽量不让师祖察觉,视线却逐渐涣散,四周什么都剩不下了,只有纹印上的黑蛇在蠕动蔓延,在地上缓慢爬行,然后缠到他的脚上,朝他嘶嘶地吐着蛇信子。 “你本该死。” 黑蛇张开嘴,口吐人言。 “你不该活着。” 沈将离觉得这东西胡说八道,一脚把黑蛇踢开。 很显然,那黑蛇不是一脚就能解决的,屋内的蛇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起来,探着漆黑的蛇头,澄黄的竖瞳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沈将离并不怕蛇,那蛇胡说八道些什么他本该死,就更没什么可怕的了。 他死过一次,知道死的滋味,再难受也难受不过热毒,再疼也疼不过被像个物件一样栓在照影壁上。 他一步一步地靠近师祖,手脚上缠绕的铁链忽然发出巨响,摩擦碰撞刺得人耳膜生疼。沈将离猛然回神,整间屋子的黑蛇已经消失了,连坐在原位的师祖也了无踪迹,颤动的铁链渐渐归于平静,只剩下沈将离站在原地,茫然地环视四周。 是……梦吗? 沈将离掐了一下手心。 不疼。 他下意识想摸出玉仪看看时间,在纳戒中左翻右翻找不到玉仪的踪迹,沈将离短暂地回忆了一下,隐约觉得玉仪好像被他放在最开始的房间里了。 最……最开始的房间? 不对,不是梦。 沈将离立即回头,他只来得及看见一身雪白的衣袍,额头上就被师祖轻轻一点,沈将离眼皮发沉,硬是撑了几息,最终还是熬不过,脑袋往前一歪,被平陵无生顺势揽进怀里。 平陵无生将他抱起。怀里的人因常年病痛缠身,抱在怀里的时候并不觉得有几分重量,反倒让人心疼。 他把沈将离放在软榻上,仍觉得放心不下。 平陵无生知道沈将离是个能折腾的。 出关已有半月有余,宗门内大大小小的事他已都听过一遍。虽说有可能是门中弟子夸大其词,但不管这些弟子如何夸大其词,沈将离都要比他记忆中的…… 更能折腾。 他在沈将离的四周设下阵法,防止他再次随意走动。随后也给自己设下护身障,在不远处坐定。 纹印以及延伸到了脖颈,再往前一步,便会自下颌蔓延到脸颊上。到那时,因果纹印便无论如何都压制不住了。 灵力在经脉中运行无阻,一缕一缕地归入内府却很快消失无踪。内府的枯竭之象已经显露,他的修为无法更进一步,原本世人所说的“半步登天”,如今这个半步于他而言,已经是一个难以企及的天堑。 后背的纹印开始蠕动,纹印交织的地方渗出丝丝缕缕的血液,顺着后背淌下。后背传来血肉生生撕裂的疼痛,平陵无生咬牙忍住了,在经脉中最后一点灵力没入内府之前,及时将其阻断,把灵力从经脉中抽出,又从早已被人偶填满的纳戒中随意取出一具人偶躯体和一个人偶核心。 他将灵力灌进核心,打开人偶小腹处的机关将核心放入,咔咔几声关节碰撞的响动之后,人偶不甚熟练地操纵着自己的身体站起来。 “一千……”平陵无生点了个数,“一千三百九十四。” 第一千三百九十四个千相人偶。 这个数让平陵无生有些怔愣。 他捏着那一缕灵力把玩许久,叹了口气,将数字刻在人偶的颈侧。至此,人偶才算真正地“活”了过来,撩开衣袍在平陵无生面前跪下,等待下一步的指示。 “我不在时,你盯好他。”平陵无生垂眸思索,“不许外出,不许见人。” 人偶并不会思索命令的具体含义,只会按照主人的指示去执行命令。现在不是他需要执行命令的时候,人偶身形一晃,从平陵无生的面前消失,等平陵无生离开的时候再过来监视沈将离。 人偶一离开,屋内瞬间变得寂静无声。 后背的疼痛愈发剧烈,和血肉撕裂相伴的,是内府持续不断的震动。 耳边人声嘈杂,无数凡人的命途压在他的身上,有人覆在他耳边质问,凭什么随意定了别人的生死,亦有人像是厉鬼一样扑过来,哭叫着让他把命还回来。 平陵无生抬起手将鬼影挥散,被打散的鬼影又重新凝聚,无休无止。 【你去死吧……去死吧……】 【你凭什么夺了我的命?!那是我的命,谁都夺不走!!!】 【你快要死了,你快要死了!!】 【道心已毁,仙途已断,你的修为不可能再精进一分一豪,你自己断了你的修仙路!啊哈哈……报应啊……】 纹印的颜色越发深邃,几次想要蔓延至脸上,玄色纹印贯穿眼睛,又数次被平陵无生压下去,他的目光往沈将离那边一瞥,便立刻被那些鬼影抓住了机会,后背的黑蛇渐渐有了实形,缠在了平陵无生的脖颈上,吐出鲜红的蛇信子。 【你后悔吗?】 平陵无生不作言语。 【我不相信你不后悔。】 黑蛇笑了。 【你的结局必是死,就凭这一点,难道你不后悔吗?】 平陵无生依旧不作回答。 黑蛇冷笑,如烟雾般倏地消失,又重新在四周凝成鬼影。 平陵无生知道,不管他如何回答,都会被纹印抓住当做攻击的漏洞,届时,纹印必然会继续蔓延。 他闭上眼睛,那些鬼影短暂地消失了一瞬,却又争先恐后地想要冲入他的内府,把他的内府搅个粉碎。 【哈哈哈……啊哈哈哈……】 耳边的声音越发激烈,几乎要把耳膜震碎,为护住耳膜,内府一时失守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直直地撞了一下,平陵无生喉中腥甜,呕出一口鲜血,整个人连跪坐的姿势都难以保持,双手撑着地面,几滴鲜血从口中滴落。 “呜……” 然而不管鬼怪的哭叫怒吼有多刺耳,沈将离痛苦呜咽的声音却又无比清晰。 平陵无生抬起手将道袍重新穿好,拂尘一挥清去地面上的血迹,他顾不得后背撕裂的痛和鬼魂的哀嚎,咽下一口污血,又伸手在唇边一蹭,确认身上没了血迹之后才起身朝沈将离走去。 不知道是不是热毒又发作了,沈将离的脸色并不好,整个人抱着胳膊蜷缩成一团,浑身抖得厉害。 他只好撤去设在沈将离四周的结界,跪坐在他的旁边,伸出手像之前那样,把沈将离揽到怀里。 不知道沈将离梦见了什么,此刻哭的满脸是泪,双颊烫的不像样子,身体的温度倒还算正常。平陵无生攥住他的手,像之前那样往他的内府中输送灵力镇压热毒,一缕灵力探进沈将离的经脉时,他才猛地察觉到,沈将离的经脉里既没有任何郁结,又没有像之前样烫的吓人。 平陵无生有些疑惑,但见沈将离哭的厉害,一边哭一边往他的怀里钻,便只以为热毒还在他经脉深处,只好把灵力又往里面探了几分。 鬼影的哀嚎依然缠绕在他的耳边。 他们在不停地问。 【后悔吗?】 【自断仙途这样的事,真的值得吗?】 平陵无生从来都没有怀疑过,后悔不后悔这种事,他早就考虑了无数遍了。 有人曾对他道,“世间哪能皆如意,但求一个不后悔”。 平陵无生低下头,抵住沈将离的额头。 他还在。 有什么值得后悔的呢? 周围鬼魂的声音似乎在逐渐消散,沈将离的情况好像也稳定了一些。 平陵无生知道自己并不应该多待,甚至不该跟沈将离有过多的接触,他做了许多千相人偶,有那些千相人偶在沈将离的身边,总好过他一个人的影响。 可是…… 可是他控制不住。 沈将离就在面前,他控制不住。 现在也是,上一次也是。他总想着,沈将离还没醒,只要他没醒,就当这一次没来过,下一次也不算。 所以,再多一会儿就好。 平陵无生心想。 那些鬼魂的声音在渐渐散去,或许是因为在沈将离的身边给他带来了道心片刻的宁静。他叹了口气,明知道自己不该如此,却总想着再过一会儿就把他放开。 后背突然传来一星半点儿温热的触感。 平陵无生一惊,一把攥住沈将离鬼鬼祟祟的手腕。 他什么时候把手伸进来的?! 沈将离见装不下去了,讷讷地从他怀里抬起头。眼神闪躲,像极了做了亏心事的孩子。 20. 师祖的纹印 沈将离勉强地笑了笑,怯怯地叫了一声师祖。 师祖抓着他的手腕,硬是把他从地上拽了起来,沈将离可以察觉出师祖好像是生气了,低着头有些不敢看他,更不敢多说一句话。屋内静到仿佛时间都停止了一般。沈将离扯了扯手腕想把自己的手抽回来,师祖并未用力,沈将离还算容易地把手抽了回来,缩进袖子里。 师祖低着头看他,似乎是想等沈将离给个解释。 沈将离觉得自己没什么好解释的。 装病,想摸,被抓包,仅此而已。 可若他真的原封不动地解释给师祖听了,师祖定会生气的。本来他在师祖心里就没个好印象,到时候不仅没能给自己洗清“淫.乱不堪”这个罪名,反倒让师祖认定了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所以必须得说谎了。 沈将离努力地替自己辩解道:“我没想摸师祖……” 师祖眼中的寒意更胜,饶是沈将离并未与他对视,都觉得周遭的温度似乎变冷了不少,冻得沈将离打了个哆嗦,只好换了个说辞:“不是!我没想摸师祖的腰……也不是!我……” 不管如何解释,似乎都只能把自己刚才的行径越描越黑。沈将离强迫自己并不怎么灵光的脑子飞速运转起来,半张着嘴想了半晌,决定把这口黑锅扣在那不会说话的纹印身上,替自己辩解道:“不是我想摸的。” “是、是那纹印,勾……” 勾.引这个词不太合适,师祖听了肯定会皱眉头。 沈将离在同义词里面找了又找,觉得跟勾.引同义的都不是什么好词,只有一个引诱还说得过去,于是重新说道。 “是那纹印引诱我去摸的。” 说完,沈将离抬起头小心翼翼地观察师祖的神色,不知是不是他歪打正着了,师祖的神色有所缓和,手中拂尘轻轻一点,房门应声而开。沈将离看看房门又看了看冷着脸站在一边的师祖,脚底下是一寸都不肯挪动。 好不容易有一点儿与祁执相关的东西,还没问清是什么,怎么就能轻易回去呢? 况且他还有些别的缘故。 见沈将离不肯动,平陵无生开口提醒道:“进去。” 沈将离满脸的不情愿,抬起脚来迈了半步,又把脚收回来了,问道:“师祖,我真的不能知道那是什么吗?” 师祖手中拂尘一扫,原本已经隐形的锁链忽然显现,轻轻地晃动了两下向沈将离提醒自己的存在,只见师祖冷冷说道:“你是在受罚。” 沈将离当然知道自己在受罚,还知道接下来还有好几个月的禁闭等着他。 有了今晚的教训,师祖一定会令戒律堂对他严加看守,若是不抓住今晚的机会问出点儿东西来,日后恐怕连那间屋子都出不去,更别说是去监视祁执了。 沈将离只好厚着脸皮追问:“真的不能说吗?” 师祖闭目不言。 沈将离想了想,觉得师祖对自己身上的热毒似乎格外关心,所以决定从这方面下手,于是他又道:“那东西好像和热毒有关,我靠近的时候总觉得身上烧得难受……” 说着说着,沈将离咳嗽两声,装出一副虚弱的样子:“我、我好像又发作了,一定是那东西害的……师祖不妨告诉我,我以后好避开……” “别装了。” 很显然,师祖不吃他这一套。沈将离捂嘴咳嗽的动作一顿,被这样猝不及防地戳破,脸上顿时觉得如同有火在烧。 “我方才探过了你的经脉,热毒分明没有发作。” 平陵无生攥住拂尘,一股力道轻轻地推了沈将离一把,将他推入另一边的房间。他转过身,本不打算再给沈将离任何废话的机会,忽地听见沈将离在背后喊道:“在戒律堂的那一次,是师祖吧!” 平陵无生身形一顿,随后立即否认道:“不是。” 然而仅仅是这片刻的犹豫和怔愣就被沈将离抓住了把柄。沈将离忙不迭迈过门槛走到他面前,语气是满满的笃定:“我上次被关在戒律堂热毒发作的时候,也是师祖替我缓解的,我猜的没错吧?” 平陵无生面色如常,心中方寸已经乱了几分。他已经把沈将离留在他衣服上的丝线销毁,自认为没有留下别的任何踪迹,一时想不起自己还有什么破绽被他发现了,五指忍不住捏紧了手中拂尘的墨玉杆,冷声问道:“证据。” “你既说那夜是我,便要拿出证据来。” 沈将离笑了。 “师祖向我讨要证据,反倒把证据摆到我面前了。” 他不紧不慢地解释道:“戒律堂的地牢里没有光亮,分不清日夜。热毒又并非只在晚上发作,师祖又怎么知道那时候是晚上呢?” 平陵无生暗自叹气。 果然,他还是不能与沈将离走得太近。 心性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被他扰乱,脑子里几乎塞不下别的东西。 沈将离好不容易扳回一局,还是从师祖这里扳回一局,此时难免带了些得意的情绪,抿唇笑着仰头望向师祖。就算师祖没有露馅,他也有别的证据能证明那一晚上的是师祖。沈将离觉得这件事没什么好藏的,不知道师祖要瞒什么,现在甚至都不跟他对视了。 师祖的目光投向别处,反问道:“是我,那又如何?” 他垂下眼眸,给自己的私心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热毒若不及时压制,只怕会波及他人。” 到底会不会波及他人,只有平陵无生自己清楚。 沈将离自是察觉不出他的心思,只当师祖是在为宗门着想。即便被师祖质问了一通也毫不在意,说道:“师祖那个时候帮了我,我现在就不能帮师祖吗?” 这话是平陵无生没想到的。 平静无波的眼中难得有了一丝情绪的拨动,雪灰色的眸子中映着沈将离满是关切的脸。 “我方才看见了,师祖呕血是因为那纹印吗?” 见师祖不答,沈将离只好继续道。 “师祖那日帮了我,我也想帮师祖稍微缓解。我知道我修为不高,但哪怕只有一点儿,也好过师祖一个人承担。” 他想知道那纹印是什么东西,并非全为了祁执一个人。 前世他的一生只有祁执,临死之际除了祁执,就再也想不起第二个重要的人。难得有了重活一次的机会,他必然不能再让祁执占据一生。 师祖帮他缓解热毒,并未因他是双性之身就像其他人一样心生偏见,反而为他洗清了冤屈,他必然得做些什么的。 他知道,那纹印是能让师祖受困的事,必然不是他一个筑基期的修士就能完全解决的,但就凭师祖这个缄口不言的架势,沈将离猜测,这件事他或许不能解决,但未必不能分担。 不知道师祖是不是还在因他偷偷摸摸的小动作生气,师祖已经半晌没说过一句话了。 于是沈将离又问道:“那纹印……是只要接触到了,就会转移到我身上,还是说……” “此时无需你来操心。”师祖的声音冷淡至极,“回去,你尚在受罚。” 他的语气强硬,让沈将离微怔片刻后,失落地垂下了头。 师祖这般态度让沈将离越发笃定了内心猜想。难得乖顺地点了点头,终于不再多问一句,转身迈步朝着那间屋子走去。 他从师祖身边擦肩而过,不经意地一瞥,见那黑色纹印已经探出了衣领,从后背探出像扼住脖颈的蛇一样,一点一点地缠绕在师祖的颈间。 师祖的呼吸明显松懈了一瞬。 沈将离脚步一停,立刻转身伸手就要触到平陵无生颈上黑纹。 平陵无生显然没料到他会来这样一出。上一瞬还在庆幸沈将离终于肯听劝回去关禁闭,下一瞬便感知到了四周气流涌动,立刻扬起手中拂尘用墨玉杆把沈将离的手腕挡开。 然而还是迟了一步。 沈将离虽并未完全触到颈上黑纹,但平陵无生仍能明显感觉到他的手指擦过了自己的颈侧,仅一个擦碰的功夫,便叫那些纹印有了可乘之机,如同有生命一般缠住沈将离的手指,大片纹印顺着他的指尖立刻蔓延到了他的身上。 “你?!” 平陵无生甚至都来不及抓他回来,沈将离身体一仰倒进身后房间中,两扇房门立刻重重阖上将平陵无生阻隔在门外。 已经晚了! 平陵无生心中愤然。 只需要几息的功夫,那纹印就能彻底落在沈将离的身上,恐怕一辈子都抹不掉! 他推开房门,屋内早已空无一人。这间屋子的构造特殊,每一次打开房门,都会将房间的排列顺序完全打乱。这本是为了防止沈将离逃脱,却没想到反而成了阻拦他去路的绊脚石。 平陵无生并指念咒,将几个房间的顺序固定,一间一间地找过去,终于在最后一间找到了坐在软榻上的沈将离。 沈将离似乎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找到了,见到他的时候先是短暂地惊诧了一瞬,像是试图祈求他原谅似的嘿嘿笑了几声。 没等沈将离说话,平陵无生早已箭步冲上去,一把扯开他的衣领。 那黑色纹印已经落在了他身上,从锁骨蔓延到后背,像是一道长而丑陋的疤。 21. 尖刺 师祖居高临下地盯着他,沈将离低头看了一眼被师祖扯开的衣领,又抬起看了看师祖。师祖定是生气了,浑身泛着寒意,吓得沈将离往后缩了缩,笑道:“师祖,冷……” “简直胡闹!” 一声怒喝吓得沈将离浑身一哆嗦,登时不敢说话了,静静地等着下一句训斥的到来,等了半晌也不见师祖吱个声。 师祖只是依然盯着他,盯了一会儿后把衣服放开了。 沈将离从被扯开的衣领往下看了一眼,并不觉得那黑纹有什么不妥,所以他觉得自己应该是特殊的,这纹印并不会在他身上起什么作用,便抬起头对师祖笑道:“师祖,我没事,至少现在挺好的,我……” 声音戛然而止。 一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手朝他的脖颈伸来。 沈将离整个人怔住,上一秒还在没皮没脸地冲着平陵无生笑,说他没事说他挺好的,下一秒,呼吸就因恐惧骤然变得急促起来。 祁执的脸出现在面前。 他身后是挥舞着触肢的照影壁,地上滴答了一路暗红的血,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师尊,这种力道杀不死我。】 祁执攥住他的脖颈,十指骤然收紧。 【要像这样——】 “不要——呜……” 沈将离的手胡乱抓挠着往后躲,一边躲一边捂住自己的脖颈,眼瞳涣散拼命摇头,整张脸吓得惨白如纸,嘴唇颤抖着发出些模糊不清的音节。 “别……啊咳……” 平陵无生眉头微蹙,把手收回去,眼中依然带着无法平息的怒意。 但他一句重话也说不出。 险些压制不住的纹印因沈将离的触碰被克制住了,而纹印蔓延带来的影响,自然也被沈将离一并带走了。 本就破碎的神魂被那些鬼物翻来覆去地搅弄,如同将千斤重的铁器拴在一根纤细蛛丝上,只要一呼一吸的功夫那根蛛丝便会断裂。 即便平陵无生把手收回,沈将离的情况也不见任何好转。 他知道沈将离眼中现在看见的是谁。 沈将离已经退无可退,就像是记忆中的那样,他的后背贴上了冰凉的墙,手腕被沉重的铁链拷住,即便喉咙没有被祁执扼住,窒息感还是铺天盖地袭来,他喘不上气,十指抓挠着自己的脖颈,想把那双并不存在的手掰开,却只抓出几道凌乱的长长的红痕。 “呃啊——啊——” 他仰着脖颈大口大口地呼吸,急得眼中满是泪水。 祁执似乎越靠越近,他看见无数的黑影缠绕在四周,那些人重叠又模糊的脸凑近又飘远,短短的一瞬,沈将离察觉脖颈上的束缚似乎松了一瞬,哪怕只有一瞬也足以让他从中挣脱。 灵力瞬间迸开,那些黑影被灵力打了个猝不及防,如同受惊的鸟群一样四散开来,短短几息后又在他面前重新凝聚,嘻嘻笑着,像逗弄猎物一样靠近沈将离。 【你该死……】 【我恨死你了,师尊,我恨死你了……】 【这双性是病……哈哈,你怎么就信了呢?】 沈将离眼中茫然无措,颤抖着抬起手,那些鬼影本以为他试图躲避,便再次嬉笑着凑上前来,几乎贴到了沈将离的脸前,沈将离的手在空中一顿,忽然一把攥住面前的鬼影。 “抓到你了。” 沈将离抬起眼,眼里早已没了方才的慌乱无措。双眼充血通红,竟透出几分癫狂的神色来。 鬼影惊诧不已,一缕又一缕灵力凝成的丝线顺着沈将离的手缠上来,丝线掺着血,绕过鬼影的脖颈,慢慢地凝成一根尖锐的刺。 那鬼影终于有些怕了,被他硬生生拽着挣扎嘶吼,沈将离的耳膜被这阵嘶吼刺得生疼,他驱使着那根尖刺刺向鬼怪的喉咙,那鬼影终于爬了,惊恐的表情从沈将离的脸上转移到了祂的脸上。 【你不能杀我!!!你不能杀我!!】 “我为何不能?!” 沈将离把那物拽得更近,用尽全身力气,把那根尖刺狠狠捅进鬼怪的喉咙。 “祁执、戚从方……”他嘀嘀咕咕含糊不清地念了一连串的名字,脸上又是哭又是笑,把那根尖刺从鬼影的喉中拔出又操纵着重新刺入,“这些骗过我的,你们一个都跑不掉!!” 鬼影尖叫一声,如同烟雾一般骤然消散地无影无踪。 四周慢慢安静下来,只剩下沈将离自己越发粗重的呼吸声。 滴答。 脸上传来温热的触感。 沈将离抬起头,见一缕白发垂到自己面前,发梢沾了些许鲜红的痕迹,一道清心咒自额头打入经脉,让他的视线慢慢聚焦。 师祖垂眸问他:“醒过来了?” 沈将离张张嘴,却瞥见师祖颈侧那道血印。 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抓住的,是师祖的手。 “师祖,我……” 沈将离一时慌了神,总算松开了师祖的手腕,抓住他的袖子撑着身体凑到颈侧,明明灵力早在刚才挣破鬼影之时被抽干,手中却还是凝起一点灵力想帮他修复身上的伤口。 “对不起,对不起……” 他哽咽着道歉,眼里有湿润刺痛的感觉,伸手一抹就是鲜红一片。沈将离盯着自己的手愣了片刻,身体一沉,倒在平陵无生的怀里。 平陵无生将他放在床上,眸色阴沉。 沈将离方才稀里糊涂地念了许多个人名,其中大多数他并不认识,但有一个人,他是万分熟悉的。 戚从方。 他伸手在沈将离额头上轻轻一点,把和“戚从方”相关的记忆从中抽出,越是往下看,平陵无生眼中杀意便越发浓烈。 * 沈将离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 他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换了个方向继续躺着,从纳戒里摸出玉仪查看时间,不禁蹙起眉头。 得,睡了五天。 他掀开自己的衣服,果不其然,一道纹印从锁骨处开始,约过肩膀蔓延到后背。而他的脖子上也多了许多道暗红的血痕。沈将离伸出手摸了摸,那纹印一动不动的,既不四处生长,也不变黑蛇咬他了。 那纹印可以通过接触共同分担。从师祖的反应来看,师祖是肯定知道的。而前世祁执从来都不让他碰,必然也知道这件事。 师祖不让他碰是担心他,可祁执不让他碰又是为什么? 反正不是担心他。 为了能更好地与仙门对抗,祁执用了许多邪法来转移自身伤痛,这个纹印带来的影响要比一般伤痛还要大,若是能转移到别人身上,祁执肯定早就转移了。 为何还当个宝贝一样成日遮起来不让他碰? 沈将离拢好衣服,重新躺在床上。 祁执爱怎么疼怎么疼,他不关心。 他现在比较担心的事,是他发疯的时候把师祖给伤了。 伤了师祖……要被关多少天禁闭? 沈将离不敢想。 他打开玉仪,想去留风处上看看师祖这几天都在做什么。 所谓留风处是宗门礼法堂弄出来的一种新阵法,把阵法刻在万衍玉仪上,只要领了定一宗的弟子印,就能将一缕灵力注入此阵中,在留风处上或提问或留言,交流心得探讨心法。 像留风处这样的东西,但引入了玉仪的宗门其实都有设置,只是名字各不相同,像天衡宗就管这东西叫“宗门杂听”,还有个宗门叫“第三眼”。 后来各大宗门改进了此阵法,把各个宗门的阵法取一小部分连接起来,就有了一个能让各宗弟子互相探讨交流的地方。 叫“万事皆通”。 长老们的本意是好的,然而不管是留风处还是万事皆通,都只发挥了一段时间的作用,这个东西的发展不知不觉就朝着谁都预料不到的方向发展了。 现在这东西基本上只剩下了三个作用。 第一,打听八卦。 第二,约架。 第三,去“万事皆通”上吵吵哪个宗门不死的老妖精是天下第一。 师祖的名号就常年挂在万事皆通的第一页上,定一宗的弟子们不管私底下再怎么掐架,都会在这件事上不约而同地打成共识—— 师祖天下第一。 22. 师祖的师弟 他照例先去留风处上逛了一圈。 里面还是老样子,正经东西根本没多少,大抵都是些弟子私下恩怨隐了名字在上面约架,少有正经讨论心法的内容。 沈将离往下翻了翻,一条名为【这可是师祖送的东西,我要放家里祠堂供起来】的留言吸引了他的注意。 【我本还为祭天大典只进行到一半就强行中止而心痛,却没想到师祖给全宗都备了礼物,是师祖亲手绘制的清心符,我去藏书阁特意查阅了相关书目,发现这清心符有驱逐心魔之效】 下面还附上了一张留影珠存下的影像,留影上是一张样式有些怪异的符纸。 沈将离没见过,但既然是师祖送的,想必定是些珍贵的东西。 有不少人和题主是同样的想法,打算送回家中供起来的不在少数。自然也有人觉得,师祖送的东西贴身收着最好,在日后遇到了其他宗门的弟子时,这必然是一个值得炫耀的东西。 【可是若这是每个人都有的,岂不是不那么珍贵了】 【上面的,师祖送的东西还不知足,要知道,咱们宗门但凡是跟师祖有关的东西,放到黑市坊里,都能卖上个天价】 【倒也不是每个人都有的,叶师兄发清心咒的时候,我记得发到最后说缺一张,有个新入门的弟子缺了一张,好像叫什么旗帜的……】 旗帜…… 祁执? 沈将离噗嗤笑了。 他属实没想到,祁执会有这样一个称呼。 【哦?居然缺了吗?那他还怪可怜的。】 【我倒是觉得是师祖故意的,你们想想,师祖难道会记不清宗门有多少弟子吗?定是他犯了什么错,被师祖记住了,借此敲打呢。】 沈将离越想越乐,躺在床上看得起劲,看着留言中同门一个接一个晒那张清心符的样子,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像是霜打的茄子一样歪在床上乐不起来了。 祁执没有,他也没有。 祁执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他没有是因为还在戒律堂受罚呢。 沈将离趴在软榻上,把自己的脸埋进枕头里,长长地叹了口气。没那个心情继续往下看,简单翻了两页后从这条留言里退了出来。 甫一退出,便看见一条留言突然出现在上面。 【那符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若有需要用到的地方,用了便好】 沈将离本来都打算把玉仪放下,看到这条留言的时候,又忍不住拿过来多看了两眼。 【既然送出去了,那就是要用的】 是一个名字叫“退容”的人留的言。 沈将离看见这个名字的时候,一时有些怔愣。 “退容”是他的字。 可是沈将离并不喜欢这个字。 退容,退让容忍。 他忘了是谁给自己起的,只记得自己那时的眼睛不好,看不清那人的脸,只记得自己一步三回头,却反被那人生拽着,逐渐走远。 【将离……将离,怎么给你取了这么个名字。】 他隐约记得那人说。 【这个名字不好,可我又没办法改。不如这样,我给你取个字……叫退容如何?】 其实不管是“退容”亦或者“将离”之名,皆非他自己之愿。后来沈将离的神志稍微清醒些后,便又想到,其实世间众生之名,都非自己所取,也并非自己之愿,谁起的名,就将自己那些完得成完不成的希冀全都寄在此人身上了。 所以沈将离释怀了不少,他不喜欢退容这个字,就只用“将离”这个名。 前世从不对人提起,就连祁执也不知道,如今乍一见“退容”二字,沈将离总觉得玉仪另一边的那人与自己有些许联系,可他实在想不起来到底还有谁知道自己的字,就只当是个同名的人罢了。 看那人后面的卦标只有一道,沈将离猜测这应该是个新入门的弟子。 如此一来倒能理解了。 这么多年以来,总有些新入门的弟子敢在留风处挑战一众师兄对师祖的崇拜。 果不其然,这条留言发出来没过多久,便有无数弟子冲到下面对这位新人发起猛烈攻势。 【呦,师祖送的东西都不算什么,这是哪家的少爷下凡来我们定一宗了?】 【连师祖送的东西都瞧不上,不如早日回家去吧。】 【你拜在了谁的门下?你在这里胡说八道,你师父不管你吗?】 众人愤愤不平,有不少人在下面叫戒律堂过来管管。 沈将离虽觉得这个新人对师祖不甚尊重,但越往下翻,不少人说话越来越过分,有些弟子仗着留风处上隐匿了真名就放肆起来,骂人的时候嘴上从不把门,连八辈祖宗都会带上。 眼见着下方留言的走向越来越偏,沈将离有些看不下去,想替这新人说两句话,往下面写好了字正打算回复时,玉仪上忽然探出一行标准的行楷提示。 【该留言已删,望诸位遵守留风处十规】 沈将离松了口气。 删了也好,省得那位新人继续挨骂了。 他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又往下翻了几页,不仅没找到师祖最近在做什么,反倒瞥见一条让人心生烦闷的留言。 【祖师叔好像回来了】 里面附了一张留影。 看见“祖师叔”三个字时,沈将离神色一黯。 这是除了祁执之外,他最不想看见的第二个人。 哪怕只是看见了“祖师叔”三个字,原本还不错的心情瞬间跌入谷底,手里的玉仪也瞬间觉得没劲了。沈将离撇撇嘴,把玉仪收到纳戒中,攥成拳头往软榻上狠狠地砸了一下。 “回来干什么!” 头顶忽然传来一声轻笑。 “怎么?宗门里还有人不想我回来呢?” 沈将离浑身都僵住了,慢慢地抬起头,只见一人用双腿勾住房梁,倒挂在房梁上小幅度地晃来晃去,见沈将离终于发现自己了,双腿一松从房梁上跃下,站在沈将离面前笑道:“让我看看,是谁不想我回来?” 来人用湛蓝发带将头发完全束起,穿着一身利落骑装,衣服上绣着繁杂花纹,面料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不像是飘飘欲仙的修仙者,倒像是游戏人间的世家贵公子。 正是师祖的同门师弟,戚丛方。 宗门上下都得管他叫一声祖师叔。 虽说他和师祖师出同门,但一个是剑修一个是符修。脾性也完全不同,师祖不喜言谈,冷漠如冰寡淡如水,但祖师叔却是个流连花丛的浪荡子,喜欢游离四方不喜欢待在宗门,虽只比师祖小了几百岁,但总爱和宗门里的年轻人打打闹闹。 正因如此,和师祖相比,宗门里大多数弟子更喜欢平易近人的祖师叔。 原本沈将离前世也是这么想的。 直到祖师叔对他说,双性之身是不正常的,是病。治疗的方法也简单,跟男人上几次床就好了。 沈将离想着,祖师叔总不会骗人,那毕竟是师祖的同门师弟,甚至他还提出要给自己治病。他觉得祖师叔人挺好的,还总爱对着他笑,应该不会是个坏人。 后来治了几次,“病”没见好也就罢了,热毒也跟着越来越严重。饶是沈将离再笨,也该反应过来所谓“治病”一说,不过是祖师叔随口胡诌骗他的。 他去找祖师叔理论,祖师叔正打算外出游玩,谎言被揭穿了也不见丝毫慌乱,反而笑着揉了揉沈将离的头发。 “将离。”祖师叔说道,“你那时衣服都脱了,我又怎好再让你穿上呢?” 沈将离笨嘴拙舌,满脸羞愤地望着他,被他一句话堵得哑口无言。 那是祖师叔,祖师叔的身份摆在那里,他没办法与任何人说这件事。 后来,祁执把所有碰过他的人都杀了,祖师叔也在其中。 祁执拎着祖师叔的头,把头扔到他的跟前,脸上带着孩子般的微笑,用沾满鲜血的手抚上他的脸颊。 “师尊,我杀了这些骗过你的人,你会高兴吗?” 沈将离从来都不会高兴。 今世乍见祖师叔,又想起前世祁执拎着他的头颅扔到自己跟前的样子,沈将离只觉得胃中一阵恶心翻滚,他低头捂住嘴强行忍下,别过头不去看他,戚从方却像是完全察觉不到他的情绪似的,偏头凑到沈将离面前,蹙眉问道:“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病了?” 说着,他就要抓向沈将离的手腕替他诊脉。 祖师叔修为不低,沈将离挣不开,手腕被他捏得生疼,腕骨几乎要被捏碎了,也无法让祖师叔松开一根手指。戚从方对他的挣扎视而不见,眯起眼睛有模有样地诊脉,一边诊一边啧啧道:“真是奇了……这样的脉象我竟从未见过。” 他的手稍有松劲,沈将离便立刻把自己的手腕抽出。从软榻上站起来,朝戚从方规规矩矩地行礼道:“见过祖师叔。” 戚从方满意地点点头,见沈将离起来了,自己则是转了个身,在软榻上毫不客气地坐下。 “还算知道规矩。” 沈将离并不想与祖师叔有过多交集,既然惹不起他还躲不起吗?他不想理祖师叔,祖师叔最好也别来理他。 然而戚从方并没有要走的意思,撑着下巴打量他,问道:“你祖师叔到这儿来,你怎么不问问为什么吗?” 沈将离:“……” 祖师叔挺招人烦的。 然而这是师祖的师弟,他不能这样说。于是咬咬牙,硬着头皮问道:“祖师叔为何来此?” “问得好!”祖师叔笑道,“我一回来就听戒律使说,我师兄房里关了个人,特意过来瞧瞧。” 23. 师祖打人【修】 沈将离眼中流露出一丝疑惑。 什么叫“我师兄的房里”? 祖师叔用的称呼跟他们这些弟子用的称呼是不一样的,而沈将离对这些称呼又一向云里雾里,中间隔道弯他都要反应半晌,呆了片刻后反应过来,祖师叔说的是师祖。 他立即纠正道:“想必祖师叔是在外游历太久,对宗门的变动不甚熟悉了。这里是戒律堂的内堂,不是什么师祖的房间。” 戚从方听后拍着大腿哈哈一笑,说道:“对对对,是戒律堂的内堂,不是他的房间,哈哈哈……” 他的笑让沈将离心烦,不知道祖师叔还要在这种地方待多久。沈将离只要见到祖师叔这张脸就觉得心生厌烦,更别提二人同处屋檐下,他只盼着祖师叔快点走,脸上不耐烦的情绪越发明显。 “怎么?”戚从方冲软榻上站起身,往前走一步想抓住沈将离的手腕,好在沈将离反应快立刻躲开了,戚从方收回手,笑道:“你看上去,好像不怎么喜欢我?” 沈将离只敢在心里翻个白眼:“晚辈不敢。” 戚从方环视四周,看看沈将离,又是摇头叹息又是左右踱步,忽地问道:“你在这里关了多长时间了?” 沈将离不想多说,只含糊道:“有十多天了。” 戚从方面色带着几分怜悯:“关这么久了?我师兄还真够狠心的。” 沈将离不知道是不是玩了老半天玉仪,沾染了师兄们对师祖近乎痴狂的崇拜之情,现在祖师叔说师祖坏话,他还有些听不下去,便下意识反驳道:“师祖这样做,必然有师祖的道理。” “哦——”戚从方长叹一声,“你还真是向着他。” 沈将离不说话了。 心想不向着师祖该向着谁,向着你吗? 前世祖师叔就甚少在宗门里待,每次回宗门都是跟弟子们厮混一顿就又出去游历了。师祖总在闭关修炼,出关的时间也短,仔细回忆一下,师祖和祖师叔好像没见过几面。 见沈将离不说话,戚从方倒也不恼,反而凑近了些,对他道:“不如,我带你出去逛逛?” 沈将离果断拒绝:“不去。” 戚从方疑惑:“为何不去?你在这里被关了这么些日子,不觉得憋闷吗?” 沈将离摇头:“师祖关的,不憋闷。” 对着这位胡搅蛮缠的祖师叔,似乎只有频繁把师祖搬出来才能镇得住他,然而祖师叔听完只是笑,说道:“你倒是听他的话。我又不带你下山,只不过在宗门里随意逛逛,一会儿就回来了,这样也不行吗?” 沈将离还是摇头。 祖师叔不死心,好像不把他带出去就会发生什么不得了的事一样。 戚从方见沈将离不答应,正准备再多劝几句,张了张嘴便察觉到一道冷冽目光。他浑身一僵,装模作样地闷咳一声,瞬间收起了吊儿郎当的架势,他把双手背在身后,义正言辞地说道:“我不能带你出去,就算你觉得闷了,也不变坏了定一宗的规矩不是?” 事出反常必有妖。 果不其然,沈将离一回头,就看见师祖揣着拂尘站在身后。 师祖的目光在他和祖师叔之间扫过一遍,问道:“何事?” 沈将离这次没做什么错事,祖师叔想叫他出去,他也立即拒绝了,所以并不觉得心虚,反而规矩地向师祖行了礼,原原本本地把刚刚发生的事情复述了一遍。 “祖师叔嫌您心狠把我关在这里这么多天,要带我出去逛逛。” 师祖淡淡抬眼,一张符纸从袖中飞出,把正欲逃走的祖师叔拴住。 戚从方只好停下,回过头尴尬地笑了几声,一点一点地挪过来,叫了声“师兄”。 师祖没有回应。 戚从方稍微收敛了神色,给自己找补道:“师兄别生气嘛,我才回来没两天,你好歹让我休息休息再……唔!” 话音未落,一道凛冽灵力袭来,裹挟着戚从方的身体砸向一边墙壁,戚从方躲闪不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整个身子都被灵力压着砸到墙上。 发出“砰”地一声巨响。 沈将离:嚯。 比那天千相人偶一拳轰塌戒律堂的动静都大。 兴许是这戒律堂内堂的构造稍微结实一些,即便弄出了那么大的动静,墙体也并未碎裂,只延伸出几道明显的裂纹,祖师叔从墙上摔下来后,那几道裂纹又慢慢恢复,只几息的功夫,墙面便完好如初。 “咳……咳咳……” 戚从方撑着身体从地上站起来,先按了按自己的腹部,把几根被打断的肋骨重新接上,又把唇角吐出来的血沫擦去。 “师兄……下手也太狠了……唔咳!” 然后祖师叔便又挨了一下。 沈将离抬起头,却见师祖眼中闪过一抹诧异。 他顺着师祖的目光望去,除了趴在地上咳嗽的祖师叔,就再也看不见第二个人了。 师祖……是在看谁呢? 戚从方总算把自己被打断的地方接好了,撑着墙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平陵无生面前。 “师兄……”戚从方边咳边说,“你……咳咳、你是真无情,对亲师弟都能下死手,你……” 师祖瞪了他一眼,周身灵力涌动,眼看着就要给祖师叔来第三下,祖师叔总算噤了声,忍下身上的剧痛,还算规矩地站好了。 “我叫你回来,不是让你在宗门里胡作非为的。” 见他老实下来,平陵无生才不紧不慢地开口,一字一句都带压抑的怒气。 “去戒律堂。” “啊?”戚从方似是不愿意,“让我去戒律堂受罚吗?可我只是闲逛,我又没做什么……” 平陵无生并不理会他的抱怨,只重复道:“去戒律堂。” 戚从方知道自己不能再继续浪荡下去了,却也并不怎么乐意去戒律堂,想耗些时间再去,慢悠悠地挪了两步后,一道剑气自耳边划过,劈在脚下的檀木地板上,连带着削下几缕耳边的碎发。戚从方不敢往平陵无生那边看,额头上冷汗直冒。 “还要我请你过去不成?” 平陵无生的话就像是催命符,饶是戚从方再怎么不愿意过去,此时也不敢磨蹭分毫,念了个咒脚下开阵,身形一闪便消失了。 “祖师叔他……” 师祖道:“不必管那东西,我自会处理。” 沈将离是有些疑惑的。 他听说师祖和祖师叔关系还不错,虽有打闹,但祖师叔是师祖在这世上唯一的同门师弟,忘了听哪位师兄说的,只要祖师叔没犯下什么欺师灭祖的大错,师祖并不会太过苛责。 方才那几下却像是下了死手。 祖师叔一离开,沈将离心中紧绷的弦瞬间放松,一时有些恍惚。 前世的那些事,不是都还没有发生吗。 然而面对的不管是师父师娘,亦或者是祁执还有祖师叔,他无论如何都无法释怀。 他心里难受,又不敢太难受。 太难受了也没人理会,不管是谁,总有人想从他这里得到些什么,得到之前会好声好气地哄着,得到了之后,往往会被扔在一边置之不理,任凭他被热毒折磨得死去活来。 久而久之,沈将离就学会聊以□□,不管别人怎么对他,他都不会太难受了。 平陵无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但见他神色怅然,无法做到置之不理,指尖灵力跃动,凝成一道清心符,他抬起手,并起二指往沈将离额头上轻轻一戳,将清心符打入。 “……师祖?” 额头上挨了一下,那道灵力潜入识海阻断了沈将离的思路,他抬起手摸了摸额头被戳过的地方,只觉得方才那些烦闷的情绪仿佛一瞬间消失了。 平陵无生问道:“为何发愣?” 沈将离咬了下嘴唇,说不出话。 前世和现世总归是不同的,祖师叔这一世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就算再想骗他,沈将离也不会给他那个机会让他骗第二次了,细细想来,祖师叔只是说带他出去而已,其他的什么都没说。 平陵无生见状,手指在沈将离面前一扫,一张符纸慢慢浮现在沈将离面前。沈将离伸出手,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他,平陵无生颔首示意道:“接下吧,这是你的那一份。” 沈将离眼中流露出一分惊喜。 “我、我的?” 他本以为自己受了罚,应当不会有了。 那张符纸落到手中,和师祖分发给其他人的几乎一样,只是底下多了几行赧红色的小字,看上去格外好看。 沈将离仰起头对他笑,道了一声“多谢师祖”。 平陵无生攥了攥拂尘的墨玉杆,眼底情绪翻涌,面上的神色却丝毫未变。 沈将离忍不住捏着符纸左看右看,又瞅了瞅底下那一行多出来的小字,本想向师祖询问这一行小字的作用,一抬头,却发现师祖早已不见了。 * 一阵风雪卷过,平陵无生出现在戒律堂前。 两旁弟子抱剑行礼,待他跨过门槛后便一言不发地跟在他的身后,从戒律堂宽阔的前厅穿过后,来道一扇玄铁制成的厚重铁门前。 戒律堂其实是有内堂的。 与其说是内堂,不如说是一间封闭的刑房。 戒律堂的刑房外面一间,里面一间。外面那间多用来处理弟子之间的小打小闹,绝大多数弟子并不知道戒律堂的地下还有一间特制的刑房。 这扇铁门并不大,平陵无生手中拂尘一扫,铁门自行打开,门内一众弟子敛生屏息齐齐跪下。 方才被打过一顿的戚从方更是大气不敢出,兴许是方才被打断的肋骨还在隐隐作痛,一呼一吸都难受得很,可他站在众弟子的前面总不能显露出来,只能按着规矩上前两步,叫了一声“师兄”。 平陵无生的目光淡淡扫过众人,最后落到刑房正中间的少年身上。 少年眼上蒙了黑布,此时被人除去,一张青涩稚嫩的脸上满是诧异,在看到戚从方的时候神色有些古怪,却又很快恢复了正常。 祁执抬起头,正对上平陵无生淡漠至极的眼神。 24. 祁执受审 “师祖,这是……” 祁执有些慌乱地环视四周,兴许是从未见过这般兴师动众的样子,可又很快冷静下来,慌乱的眼神重新凝聚在平陵无生的身上。 平陵无生的身影一瞬间消失了,祁执一怔,淡漠的声音又在身后响起。 “审吧。” 一众弟子跪地应是。 祁执本想回头,却被人一把按住后颈,将一根长长的针从后颈处直接插了进去。祁执咬住嘴唇,硬生生将痛呼声遏在喉咙中,戚从方看着心惊,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越过众人来到平陵无生身侧,小声问道:“这还是个孩子,他才多大?什么错值得你这样兴师动众地对他?” 平陵无生抬眼,刑房的铁门缓缓关闭,只剩下房间墙壁上挂着的烛火。烛火常年不灭,火苗的影子映在墙上来回跳动,像是鬼魅起舞。 戚从方见他不回,忍不住再一次提醒道:“师兄?” 平陵无生仰起头,戚从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能看见一面光秃秃的墙壁,而他的师兄此时只是静静地凝视着上方,目光沉沉,仿佛一座玉质雕像,说出来的话却让戚从方不寒而栗。 “既然你心疼他,便下去替他受刑罢。” 话音刚落,便有弟子走上前来要去拧戚从方的手腕。 “哎哎哎!”戚从方眼见不妙,立刻讨饶道,“我就是说说而已,你忽然把我叫来,又把这小崽子押到这里,我什么都不知道,难道还不能问上一两句了?” 那两名弟子并不听他的解释,直到得了平陵无生的示意才躬身退下,戚从方撇撇嘴,却不敢再多说什么。 他这师兄的情绪不大对劲。 这种紧要关头,还是求稳为上,最好别去触他的霉头。 那边戒律堂的副使封了祁执的脉门,将他的双手拷在铁链上。待这一切布置完成,祁执自知已经没有逃脱的余地了。 然而他并不慌乱。 即便真到了要取他性命的那一步,他也有办法保住自己这条命。 只要这条命还在。 祁执很快冷静下来,本想回头却被一人掐住脖颈按下,祁执抿了抿嘴唇,扬声道:“弟子实在不知做错了什么,还请师祖明示!” “别费劲了,小师侄。”叶戎书按住他的头,轻笑道,“师祖可没那闲工夫听你诉冤,我们来审你。” 祁执愣了一瞬。 而叶戎书则是打开了手中卷轴,就着微弱的烛火一行行扫视过上面的字。 “让我看看……就先从父母亲族一事说起。小师侄,你家住何处?父母何人?族中亲朋有几呀?” 祁执早有准备,不急不缓道:“家在桑落,父母是桑落祁氏,族中亲朋一十六人……” “不对。” 叶戎书道。 祁执神色错愕了一瞬,目光躲闪,流露出一丝愤懑。 “我换个问法问你吧,小师侄。”叶戎书拔下他头上发带,黑发披散下来,叶戎书把手指插进他的发间,重新问道,“你家中,如今在世几人?” 祁执似是极力忍住悲痛,语气已经带了几分哽咽。 “戒律使既这样问,分明是已经知道了我家中如今已经无人在世!为何还要故意如此?!” 灵力顺着头顶百会穴一点点深入经脉,祁执顿时感觉经脉中泛起阵阵灼热,但仍然足以忍耐。他挣扎着抬起头,长发凌乱不堪,眼眶早已通红,眼中含着泪,泪珠从眼中滚落,看上去好不可怜。 “别装了。” 燕归林从暗处走出,几支卦签悬在空中,隐约可以听见卦签发出的阵阵嗡鸣。 “若你真的在意族人,你师尊问你之时便不会以族人起誓。” “我正是不敢欺骗师尊,才以已经逝去的族人起誓!”祁执哽咽着替自己辩解道,“人在做天在看,若我真的有心欺骗,那死后又有什么脸面与族人相见?” “相见不相见的,日后再说。”叶戎书加大了力道,祁执的脸上隐隐浮现出几道血纹,神色看着也更痛苦了几分,叶戎书冷笑一声,心道这真是个嘴硬的货,陡然收了灵力,换了一种审问方式。 “既然你提到你师尊了,那就仔细说说。沈师弟说,你想把他做成炉鼎,你当真没存这种心思?” “没有!”祁执矢口否认,经脉中烧灼的疼痛消失了,但也只获得了片刻的轻松,很快便又被另一种怪异的感觉取代。 那触感一开始不明显,但只需几息之后,浑身经脉就像是被人灌了针,如有无数细针在经脉中游走,饶是祁执再能忍,此时也禁不住痛呼一声。但他的思绪总是转的很快,稍微缓了缓便适应了一些,说道:“我……从未对我师尊存有任何不敬之心,天地可鉴!” 他说的情真意切,叶戎书望向燕归林,燕归林神色诧异,手掌一挥,把一枚卦签推到叶戎书的面前,上面赫然是一个“真”字。 燕归林道:“没用的,不管问多少遍,得到的回答都是一样的。” “这样啊……”叶戎书若有所思,片刻后,面上又扬起淡淡笑意,“小师侄,你方才的话,是对哪个师尊说的呢?” 祁执下意识道:“我还能有哪个师尊?!自然是……” 说到一半,祁执忽然顿住了。 “嗯?”叶戎书加重了力道,“说啊,怎么不说了?” 剧痛让祁执闷哼一声,却是咬紧了嘴唇,怎么都不肯张口了。 与此同时,那支写了“真”的卦签忽然剧烈颤动起来,上面的字模糊成一团,叶戎书一把拽住祁执的头发迫使他仰起头。祁执脸色苍白,头一次能从他那张脸上瞧出些慌乱的神色,下唇已经被咬出一道血痕。 叶戎书笑了。 “怎么?”叶戎书反问道,“是那人给你设下禁术,让你无法说出口吗?” 祁执不说话。 “无妨无妨……既然你说不出口,我们有办法让你不用开口也能说出来。” 叶戎书松开了祁执的头发,兴许是挨了太久,叶戎书松开的时候,祁执整个人像是被抽了筋骨一般晃了几下,若不是有铁链拽着,只怕此时已经摔在地上了。 “风远,换你来吧。摄魂之术非我所长。” 度风远颔首上前,手中灵力凝成一股,从祁执眉心探进去。 摄魂之术,是窥探记忆的术法。 窥探记忆对修士而言,犹如活剖内丹一般痛苦,只有极少数修士能在不知不觉中窥视他人记忆,其余时候都是把这种东西当刑罚用的。 戚从方站在平陵无生身边远远看着,见度风远已经用出了摄魂之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才多大?”戚从方问道,“这东西连我都未必能扛得住,往他身上用,这不得魂飞魄散了?” 平陵无生把目光收回,手指在拂尘的墨玉杆上轻轻一点。 戚从方听到一阵细微的“咔咔”声,但又很快被祁执的痛呼盖过,他回头看了一眼,见祁执挣扎不断,扯动着双手的铁链哗啦作响。方才叶戎书审他的时候,祁执都没吭过两声,如今度风远刚对他用上摄魂,祁执就开始惨叫连连,足以想象这摄魂之术会有多折磨人。 “师兄,他……” 戚从方还想说些什么,忽地听见背后传来一声闷哼,四周的灵力涌动也骤然停止。 度风远捂着胸口,咳出一口血来,忽地抬起头瞪了叶戎书一眼。 “你故意的。”度风远恨恨道。 叶戎书怔了怔,他属实没料到刚把祁执交到,反应过来后立刻上来扶他:“师祖在上!这次真不是故意的!” 度风远白了他一眼,小声嘟囔了一句“这笔账我先记下”,擦去唇角血迹说道:“有人给他设下了禁制,我无法问出东西来……那人修为应当不低,至少在你我之上。但我看到了一些别的东西。” 说着,度风远指尖捻出一团灵力,先将那一团灵力交给师祖,得了师祖允准后,又把那些许的记忆送到叶戎书手中。 叶戎书颔首闭目,把那一小团灵力送入识海,一段模糊不清的影像在识海中慢慢展开。 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 叶戎书心里泛起阵阵暖意,记忆虽模糊不清,但只要回想起来,记忆的主人便是幸福的。 他看见几个孩子围着他笑,许是时间过了很久,孩子的面容早已不清晰,只记得他们几个在那里蹦蹦跳跳,圆球在孩子们之间来回传递,应该是在玩蹴鞠。 “阿执,接着!” 一声轻唤之后,叶戎书的视线随着主人的视线而动,那颗蹴鞠被踢到空中朝他飞来,待“蹴鞠”飞到面前,叶戎书浑身倏地冒出一层冷汗—— 那不是蹴鞠。 是一颗鲜血淋漓的人头。 叶戎书忙从记忆中抽身,满脸惊诧地看着祁执。他和度风远对视一眼,举起手正打算继续问下去,忽地听见师祖开口道:“不必问了。” 平陵无生手中拂尘一扫,自墨玉杆开始,一柄如同寒冰削制的剑慢慢在他手中浮现。那柄剑被烛火的光映成红色,平陵无生转过身,眨眼间便已经来到了祁执面前。 祁执尚未回神,忽地脖颈上一凉迫使他失神的双眼重新聚焦,那柄剑的剑刃已经刺破皮肤,丝丝血液顺着脖颈缓慢淌下。 他抬起头,和平陵无生的目光相对。听见平陵无生说道。 “问不出什么,不必再问了。” 第25章 戚从方之死【晋江正版】 畅读模式无法获取章节内容,请退出畅读后阅读。 章节内容获取中,请稍后…… 如果长时间获取不到章节内容,请刷新本页。 万人嫌重生成师祖白月光最新章节、万人嫌重生成师祖白月光叶子无歌、万人嫌重生成师祖白月光全文阅读、万人嫌重生成师祖白月光免费阅读、万人嫌重生成师祖白月光 叶子无歌 《万人嫌重生成师祖白月光》简介: 【排雷在文案下方,24:00更新。11月10日开始入V,有万字更新掉落,比心(づ ̄3 ̄)づ】  【一】  因为双性之身与热毒之症,沈将离在无情道修士遍地走的定一宗是个彻头彻尾的万人嫌。  直到新弟子入门的那一天。  一个孩子在茫茫人海中坚定不移地选他做师尊。  沈将离阴郁的日子才有第一缕阳光照进来。  沈将离掏心掏肺地对他好,看着他从小小的少年渐渐长大成人,然后……  将自己做成炉鼎,覆灭了整个宗门。  他亲昵地贴在自己的耳边,像往日那样耳鬓厮磨,却说着他恨极了自己。  沈将离在暗无天日的地方苦苦挣扎了一百零七年。  濒死之际,他看见一人冲入魔宫,滴血的长剑上挂着徒弟的头颅。  那人扔掉手中长剑,跪在地上,把他破破烂烂的躯体揽入怀中,声音哽咽着对他道:  “对不起。”  沈将离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也只能看见一缕垂落眼前、被鲜血浸染的白发。  然后,沈将离重生了。  回到收少年为徒的那一天。  小少年跪在地上,可怜巴巴地等他收下自己的拜师茶。  【二】  沈将离想起自己前世所受折磨,气得一剑把这王八蛋捅了个对穿。  前世万般不好,但只有一处是好的。  他知道在这个世上有人真正在乎他。  他 第26章 亲手剖内丹 畅读模式无法获取章节内容,请退出畅读后阅读。 章节内容获取中,请稍后…… 如果长时间获取不到章节内容,请刷新本页。 万人嫌重生成师祖白月光最新章节、万人嫌重生成师祖白月光叶子无歌、万人嫌重生成师祖白月光全文阅读、万人嫌重生成师祖白月光免费阅读、万人嫌重生成师祖白月光 叶子无歌 《万人嫌重生成师祖白月光》简介: 【排雷在文案下方,24:00更新。11月10日开始入V,有万字更新掉落,比心(づ ̄3 ̄)づ】  【一】  因为双性之身与热毒之症,沈将离在无情道修士遍地走的定一宗是个彻头彻尾的万人嫌。  直到新弟子入门的那一天。  一个孩子在茫茫人海中坚定不移地选他做师尊。  沈将离阴郁的日子才有第一缕阳光照进来。  沈将离掏心掏肺地对他好,看着他从小小的少年渐渐长大成人,然后……  将自己做成炉鼎,覆灭了整个宗门。  他亲昵地贴在自己的耳边,像往日那样耳鬓厮磨,却说着他恨极了自己。  沈将离在暗无天日的地方苦苦挣扎了一百零七年。  濒死之际,他看见一人冲入魔宫,滴血的长剑上挂着徒弟的头颅。  那人扔掉手中长剑,跪在地上,把他破破烂烂的躯体揽入怀中,声音哽咽着对他道:  “对不起。”  沈将离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也只能看见一缕垂落眼前、被鲜血浸染的白发。  然后,沈将离重生了。  回到收少年为徒的那一天。  小少年跪在地上,可怜巴巴地等他收下自己的拜师茶。  【二】  沈将离想起自己前世所受折磨,气得一剑把这王八蛋捅了个对穿。  前世万般不好,但只有一处是好的。  他知道在这个世上有人真正在乎他。  他 第27章 因果报应 畅读模式无法获取章节内容,请退出畅读后阅读。 章节内容获取中,请稍后…… 如果长时间获取不到章节内容,请刷新本页。 万人嫌重生成师祖白月光最新章节、万人嫌重生成师祖白月光叶子无歌、万人嫌重生成师祖白月光全文阅读、万人嫌重生成师祖白月光免费阅读、万人嫌重生成师祖白月光 叶子无歌 《万人嫌重生成师祖白月光》简介: 【排雷在文案下方,24:00更新。11月10日开始入V,有万字更新掉落,比心(づ ̄3 ̄)づ】  【一】  因为双性之身与热毒之症,沈将离在无情道修士遍地走的定一宗是个彻头彻尾的万人嫌。  直到新弟子入门的那一天。  一个孩子在茫茫人海中坚定不移地选他做师尊。  沈将离阴郁的日子才有第一缕阳光照进来。  沈将离掏心掏肺地对他好,看着他从小小的少年渐渐长大成人,然后……  将自己做成炉鼎,覆灭了整个宗门。  他亲昵地贴在自己的耳边,像往日那样耳鬓厮磨,却说着他恨极了自己。  沈将离在暗无天日的地方苦苦挣扎了一百零七年。  濒死之际,他看见一人冲入魔宫,滴血的长剑上挂着徒弟的头颅。  那人扔掉手中长剑,跪在地上,把他破破烂烂的躯体揽入怀中,声音哽咽着对他道:  “对不起。”  沈将离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也只能看见一缕垂落眼前、被鲜血浸染的白发。  然后,沈将离重生了。  回到收少年为徒的那一天。  小少年跪在地上,可怜巴巴地等他收下自己的拜师茶。  【二】  沈将离想起自己前世所受折磨,气得一剑把这王八蛋捅了个对穿。  前世万般不好,但只有一处是好的。  他知道在这个世上有人真正在乎他。  他 第28章 祁执的过往【晋江正版】 畅读模式无法获取章节内容,请退出畅读后阅读。 章节内容获取中,请稍后…… 如果长时间获取不到章节内容,请刷新本页。 万人嫌重生成师祖白月光最新章节、万人嫌重生成师祖白月光叶子无歌、万人嫌重生成师祖白月光全文阅读、万人嫌重生成师祖白月光免费阅读、万人嫌重生成师祖白月光 叶子无歌 《万人嫌重生成师祖白月光》简介: 【排雷在文案下方,24:00更新。11月10日开始入V,有万字更新掉落,比心(づ ̄3 ̄)づ】  【一】  因为双性之身与热毒之症,沈将离在无情道修士遍地走的定一宗是个彻头彻尾的万人嫌。  直到新弟子入门的那一天。  一个孩子在茫茫人海中坚定不移地选他做师尊。  沈将离阴郁的日子才有第一缕阳光照进来。  沈将离掏心掏肺地对他好,看着他从小小的少年渐渐长大成人,然后……  将自己做成炉鼎,覆灭了整个宗门。  他亲昵地贴在自己的耳边,像往日那样耳鬓厮磨,却说着他恨极了自己。  沈将离在暗无天日的地方苦苦挣扎了一百零七年。  濒死之际,他看见一人冲入魔宫,滴血的长剑上挂着徒弟的头颅。  那人扔掉手中长剑,跪在地上,把他破破烂烂的躯体揽入怀中,声音哽咽着对他道:  “对不起。”  沈将离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也只能看见一缕垂落眼前、被鲜血浸染的白发。  然后,沈将离重生了。  回到收少年为徒的那一天。  小少年跪在地上,可怜巴巴地等他收下自己的拜师茶。  【二】  沈将离想起自己前世所受折磨,气得一剑把这王八蛋捅了个对穿。  前世万般不好,但只有一处是好的。  他知道在这个世上有人真正在乎他。  他 第29章 少了一魂一魄【晋江正版】 畅读模式无法获取章节内容,请退出畅读后阅读。 章节内容获取中,请稍后…… 如果长时间获取不到章节内容,请刷新本页。 万人嫌重生成师祖白月光最新章节、万人嫌重生成师祖白月光叶子无歌、万人嫌重生成师祖白月光全文阅读、万人嫌重生成师祖白月光免费阅读、万人嫌重生成师祖白月光 叶子无歌 《万人嫌重生成师祖白月光》简介: 【排雷在文案下方,24:00更新。11月10日开始入V,有万字更新掉落,比心(づ ̄3 ̄)づ】  【一】  因为双性之身与热毒之症,沈将离在无情道修士遍地走的定一宗是个彻头彻尾的万人嫌。  直到新弟子入门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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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将离想起自己前世所受折磨,气得一剑把这王八蛋捅了个对穿。  前世万般不好,但只有一处是好的。  他知道在这个世上有人真正在乎他。  他 第31章 后手【晋江正版】 畅读模式无法获取章节内容,请退出畅读后阅读。 章节内容获取中,请稍后…… 如果长时间获取不到章节内容,请刷新本页。 万人嫌重生成师祖白月光最新章节、万人嫌重生成师祖白月光叶子无歌、万人嫌重生成师祖白月光全文阅读、万人嫌重生成师祖白月光免费阅读、万人嫌重生成师祖白月光 叶子无歌 《万人嫌重生成师祖白月光》简介: 【排雷在文案下方,24:00更新。11月10日开始入V,有万字更新掉落,比心(づ ̄3 ̄)づ】  【一】  因为双性之身与热毒之症,沈将离在无情道修士遍地走的定一宗是个彻头彻尾的万人嫌。  直到新弟子入门的那一天。  一个孩子在茫茫人海中坚定不移地选他做师尊。  沈将离阴郁的日子才有第一缕阳光照进来。  沈将离掏心掏肺地对他好,看着他从小小的少年渐渐长大成人,然后……  将自己做成炉鼎,覆灭了整个宗门。  他亲昵地贴在自己的耳边,像往日那样耳鬓厮磨,却说着他恨极了自己。  沈将离在暗无天日的地方苦苦挣扎了一百零七年。  濒死之际,他看见一人冲入魔宫,滴血的长剑上挂着徒弟的头颅。  那人扔掉手中长剑,跪在地上,把他破破烂烂的躯体揽入怀中,声音哽咽着对他道:  “对不起。”  沈将离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也只能看见一缕垂落眼前、被鲜血浸染的白发。  然后,沈将离重生了。  回到收少年为徒的那一天。  小少年跪在地上,可怜巴巴地等他收下自己的拜师茶。  【二】  沈将离想起自己前世所受折磨,气得一剑把这王八蛋捅了个对穿。  前世万般不好,但只有一处是好的。  他知道在这个世上有人真正在乎他。  他 第32章 那你帮帮我吧【晋江正版】 畅读模式无法获取章节内容,请退出畅读后阅读。 章节内容获取中,请稍后…… 如果长时间获取不到章节内容,请刷新本页。 万人嫌重生成师祖白月光最新章节、万人嫌重生成师祖白月光叶子无歌、万人嫌重生成师祖白月光全文阅读、万人嫌重生成师祖白月光免费阅读、万人嫌重生成师祖白月光 叶子无歌 《万人嫌重生成师祖白月光》简介: 【排雷在文案下方,24:00更新。11月10日开始入V,有万字更新掉落,比心(づ ̄3 ̄)づ】  【一】  因为双性之身与热毒之症,沈将离在无情道修士遍地走的定一宗是个彻头彻尾的万人嫌。  直到新弟子入门的那一天。  一个孩子在茫茫人海中坚定不移地选他做师尊。  沈将离阴郁的日子才有第一缕阳光照进来。  沈将离掏心掏肺地对他好,看着他从小小的少年渐渐长大成人,然后……  将自己做成炉鼎,覆灭了整个宗门。  他亲昵地贴在自己的耳边,像往日那样耳鬓厮磨,却说着他恨极了自己。  沈将离在暗无天日的地方苦苦挣扎了一百零七年。  濒死之际,他看见一人冲入魔宫,滴血的长剑上挂着徒弟的头颅。  那人扔掉手中长剑,跪在地上,把他破破烂烂的躯体揽入怀中,声音哽咽着对他道:  “对不起。”  沈将离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也只能看见一缕垂落眼前、被鲜血浸染的白发。  然后,沈将离重生了。  回到收少年为徒的那一天。  小少年跪在地上,可怜巴巴地等他收下自己的拜师茶。  【二】  沈将离想起自己前世所受折磨,气得一剑把这王八蛋捅了个对穿。  前世万般不好,但只有一处是好的。  他知道在这个世上有人真正在乎他。  他 第33章 蜡烛【晋江正版】 畅读模式无法获取章节内容,请退出畅读后阅读。 章节内容获取中,请稍后…… 如果长时间获取不到章节内容,请刷新本页。 万人嫌重生成师祖白月光最新章节、万人嫌重生成师祖白月光叶子无歌、万人嫌重生成师祖白月光全文阅读、万人嫌重生成师祖白月光免费阅读、万人嫌重生成师祖白月光 叶子无歌 《万人嫌重生成师祖白月光》简介: 【排雷在文案下方,24:00更新。11月10日开始入V,有万字更新掉落,比心(づ ̄3 ̄)づ】  【一】  因为双性之身与热毒之症,沈将离在无情道修士遍地走的定一宗是个彻头彻尾的万人嫌。  直到新弟子入门的那一天。  一个孩子在茫茫人海中坚定不移地选他做师尊。  沈将离阴郁的日子才有第一缕阳光照进来。  沈将离掏心掏肺地对他好,看着他从小小的少年渐渐长大成人,然后……  将自己做成炉鼎,覆灭了整个宗门。  他亲昵地贴在自己的耳边,像往日那样耳鬓厮磨,却说着他恨极了自己。  沈将离在暗无天日的地方苦苦挣扎了一百零七年。  濒死之际,他看见一人冲入魔宫,滴血的长剑上挂着徒弟的头颅。  那人扔掉手中长剑,跪在地上,把他破破烂烂的躯体揽入怀中,声音哽咽着对他道:  “对不起。”  沈将离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也只能看见一缕垂落眼前、被鲜血浸染的白发。  然后,沈将离重生了。  回到收少年为徒的那一天。  小少年跪在地上,可怜巴巴地等他收下自己的拜师茶。  【二】  沈将离想起自己前世所受折磨,气得一剑把这王八蛋捅了个对穿。  前世万般不好,但只有一处是好的。  他知道在这个世上有人真正在乎他。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