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 1. 第 1 章 为您提供大神 步月归 的《碎玉》最快更新 1. 第 1 章 免费阅读.[] 2. 第 2 章 执柔下意识想躲,可四周空旷,她只能在仓促间绕到一棵树后。 里面那婆子出了月洞门,暗处猛地窜出几个人,将那婆子结结实实地按倒在地。 那婆子甚至没来得及呼救,就被人用破布堵住了嘴。 浓黑的夜里亮起几盏风灯,执柔这才看清黑暗中竟藏了六名内侍,他们穿着玄色官服潜藏在这粘稠的夜色里,竟没叫人发觉。 里面那两个人不明觉厉,先后走出来看看情况,无一例外被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 执柔不知他们有没有发现她,越发小心地藏着自己的身子。那三个婆子拧着身子反抗,却又再次被踢弯了膝盖骨。 从始至终都没人说话,却无端显示出一股子肃杀来。 一个人立在惶惶光下,背对着她。 瘦高的人,穿着一件织云镂月的襜褕,腰身收进玉带中,身上披着明明昧昧的光影,像是被落日余晖撕开的晨与昏。 好似一折安静的皮影戏。 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似在厉声审问着什么,那几个婆子一开始还在狡辩,渐渐的都面色灰败起来。从始至终,那道清癯的人影一动未动,他侧着身子,安静地在听他们说话。 那少年转过身,对着那道影子行礼,声音也顺着风飘来:“王爷,问明白了。秋荣伙同这俩婆子,偷了少府监的一尊白玉观音、五蝠捧寿牙雕、玲珑球一对……此外,陛下的脉案、用药,也被她们夹带了出去。” 他说完犹不解恨,对着那三个婆子啐骂:“王爷平日里待你们不薄,竟养出了你们这起子下作东西。” 四下幽静,就连风都慢了下来,所有人都在等那人开口。 他人很单薄,掩着唇咳了声。 “杖杀。”声音低平,没什么喜怒。 待他转过身来,执柔看清了他的侧脸,他眼上覆着丝绦,一寸半的宽窄,刚好挡住了眼睛。面色苍白,鼻骨苍瘦,薄唇微抿,像是用一块儿玉雕成的人。 他的左手拿着一根竹质的盲杖,几乎无需点地,他足音浅浅,如履平地。 溶溶月色,星辉满衣。 他微微偏过头,向执柔的方向“看”来。丝绦有三指宽,平平的覆盖在他眉骨下半寸的位置,像是没有点睛的观音像,带着一抹模糊的慈悲。 好敏锐的感知,执柔的心中漏掉一拍,下意识向阴影深处又藏了几分。 外面渐渐没了声音,执柔再向外看去时,那处空地已空无一人。 她心跳得厉害,这人应该便是传闻中的昭王齐楹了。他是陛下的长子,也是先皇后孟氏唯一的嫡子。只因生来体弱,又双目失明,被人批作不详之身一直养在宫外。 去年年尾时皇上才将他接回了宫,一直领着少府监的闲差,却并不像传闻那般是个活死人的样子。 回到寿安宫时已经过了二更,太后身边的迎春却还立在滴水檐下等她。 “娘娘还在等着姑娘呢。”迎春替她打帘,“姑娘快请进吧。” 执柔按了按胸口,轻轻点头,走进了寿安宫内。 大裕一朝,煌煌三百年,已到了一个王朝繁盛之极处。寿安宫里玉几绨锦,刻香镂彩,纤银卷足,暗香浮动。象牙做的火笼上覆盖着五色绫纹。内设缯扇,地上铺着氍毹毯,侍女们走动的声音都微不可闻。 太后正坐在合榻上看书,烛光映照着一室七采珠、九华玉,瑞兽香炉里的檀香烧得安详,仿佛未央宫之外的厮杀血腥与这里毫不相干。 太后的年龄已经过了五十,鬓发已经带着星星点点的银白,却仍梳得一丝不苟。 执柔在她面前跪下来行礼,太后缓缓抬起眼看向她。 薛家这个女孩果真是极美的,态浓意远、骨肉匀亭,哪怕此刻穿着侍女的衣着,仍是花树堆雪,神清骨秀,带着一股淡淡的书卷气,她通音律、擅丹青,不像是武官家里奉养出的女孩。 “太子过得还好吗?”太后问。 “回娘娘,虽不得自由,衣食倒也无缺。桌上的茶壶里用得是今年的新茶,炭也是银炭。殿下瘦了些,人也有些消沉。”执柔照实说着,太后听完却很久都没说话。 她不开口,执柔便一直跪着。 “执柔是哪年入宫的?” “永熙六年。” “哦,那年啊。”太后似是在叹,她将手中的书合上放在玉几上,而后施施然起身来扶她:“一转眼,你都十七了。” “你和太子都是哀家看着长大的,若说起来,哀家心里还是要更偏疼你些。哀家见太子,左不过是初一十五这样的大日子,可你来见哀家却是每日都来的。”太后细细打量着执柔的神色,见她眉梢平淡,便继续说道,“薛伯彦的事你也听说了,他们有人劝哀家赏你一根绫子,可哀家私心里不舍得,大臣们同哀家说,这根绫子是为了给你体面,让别人不要将你和逆贼攀扯在一处,可执柔啊,哀家觉得活着总比死了强,你说呢?” 执柔听罢,抬起眼睫来,太后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眼,呼吸滞了半分,片刻后才继续说:“你愿不愿意去四方馆陪着桓儿?” 时下人喜欢熏香,寿安宫的地龙烧得很热,殿中弥漫着一股醺然的热气。 执柔仰着脸问:“若如此,执柔是为奴还是为妾?” 太后道:“这不都是一样的。好孩子,哀家不会亏待你。” 寿安宫的玉几上放着一个漆盒,太后掀开盖子,将里头的东西露出来。这是一盒珠宝,里头的东西都是世间少有的奇珍,当中有一根累丝双鸾金步摇,饰以翠羽错宝,华贵绮丽,执柔只见太后寿宴时戴过一次,据传是先帝在世时所赐。 这一匣琳琅满目,太后的目光没有什么不舍,她看着执柔说:“哀家年纪大了,这些首饰也都不适合哀家这个年龄了,可你正当妙龄,是要打扮的年纪。日后你若是有福气,能怀上一子半女,你便是未央宫未来的主子了。” 外头响起了一阵春雷,紧跟着便是铺天盖地的雨声。 执柔的目光冷静又清醒。 “娘娘。”执柔对着太后再福一礼,目光如灼,“若执柔不愿呢?” * 薛伯彦年轻时曾与今上逐鹿中原。是共同舞锋蹈血、万军丛中厮杀出来的同袍。薛伯彦曾与今上歃血盟誓,结为兄弟。今上登基之后,亦践行昔日之诺,给予薛伯彦高官厚禄。 所以皇帝如今病势汹汹,薛伯彦的各路兵马始终未入未央宫,无非是要恪守昔年之诺罢了。可若皇帝一朝龙驭殡天,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尚书令昨日夜见太后,叫执柔去伺候太子便是他想出的主意。 “薛贼若真有自立之心,便不会以清君之侧的名义举兵了。依臣之见,薛贼无非是惧怕陛下过身后,朝廷对他鸟尽弓藏罢了。可薛贼若不自立,那总该是立齐家人为嗣君。两位成年的皇叔皆已殒命,太子亦不对薛贼的心思。薛姑娘虽然不是薛贼的亲女儿,身上却也流着薛家的血。她若能在此时怀上孩子,薛贼大概也是愿意立这个流着薛家血脉的孩子的,国本便不会动摇,娘娘与皇后乃至太子殿下,都仍是名正言顺的主子。” 太后听罢久久无言,等尚书令走后,又叫来了皇后。 待太后全部说完,皇后犹豫着问:“若薛姑娘不愿呢?”她捏着帕子,忖度着继续说:“若咱们真拿她当桓儿的正妃看待,早该议定他们两人的姻亲。如今桓儿房中的侍妾都有三四名了,唯独薛姑娘的名分仍没定下来,泥菩萨都尚有三分土性儿,若说她心里没怨,臣妾也是不相信的,如今咱们这么多人提防她算计她,连六礼都没过,娘娘如何知道她一定甘愿呢?” 太后冷笑:“先是利诱,再是威逼,服侍人总比死要强。她一不是薛伯彦的亲生女儿,二不是名门闺秀,不过是薛伯彦舍不下自己的女儿,才把她送进宫来当替死鬼。这样的身份本就是不配做太子妃的,如今许她生下桓儿的孩子已经是抬举了。她若不愿,就赏她绫子,对外说她以死殉国便罢了。” 在太后的印象里,薛家这个女郎素性柔和,温吞知礼,对于太后皇后的谕令,执柔也向来并行不悖。 此时此刻,执柔明眸若星,唇齿间吐出的不愿二字,完全出乎了太后的意料。 “你难道不喜欢太子么?” 执柔的目光落在面前的绒毯上,低声说:“娘娘,执柔是个人,不是件物什。做人其一要自爱,其二要自重。” 她不是个伶牙俐齿的人,这几句话说得很慢。但她聪慧又透彻,能通过太后的几句话,就明白太后的心思。 “若娘娘真觉得执柔有罪,执柔愿意一死。”她伏身在地,额头贴在绒毯上,姿态极尽谦卑。 她循规蹈矩地活了十七年,习惯了仰人鼻息、唯命是从。执柔早已不在乎身体外物的痛与罚,只是这样关乎名节的东西,她也要顾及着已故父母的体面。 太后反倒说不出话来。她们二人一坐一跪地过了许久,太后才开口:“你下去吧,哀家再想想。” 出了寿安宫的门,执柔独自在滴水檐下站了许久。 风中带着寒意,她鼻尖泛出一丝红,却没落一滴泪。 迎春送她走到门口时,执柔已经重新恢复了平静。她接过迎春送来的那柄六合宫灯,而后又细声细气地嘱咐:“娘娘今日神情有些倦怠,可以用青翠梅并甘草末少许,生姜切丝,再炒盐三两,煮成汤羹服用。” 灯火照亮了她的半边脸,女郎脸上细细的绒毛都能看得分明,她语气平静温和,迎春却有些说不出话来。 待她说完了,迎春才低声说:“这些年承蒙姑娘记挂着太后娘娘的凤体,太后娘娘心里头有苦衷,姑娘,您别怪娘娘。” 执柔低垂着眼睫说:“我不怪。” 她执着灯走远了,背影亭亭的,被烛火拉得瘦长。 听迎春复述完,太后的眼底渐渐泛起一丝红,她拉着迎春的手说:“若是旁人这么说,哀家心里只会觉得那人惺惺作态。可偏偏是执柔,这孩子,可要哀家怎么办呢?” 太后颓然地靠在合榻上,她的目光定定地落在桌上那盒珠翠上,过了许久才说:“拿哀家的凤印来。” 迎春听罢猛地跪在地上:“娘娘……”她膝行数步到太后的足前:“您真的要赐死薛姑娘吗?” 3. 第 3 章 “哀家也没法子。”太后的神情有些恍惚。 在一声声的打更声里,太后写完了一道懿旨,她看着纸上未干的墨迹,低声对着迎春说:“薛贼带兵入城那日,你将此诏宣与她听,送她上路。” 她的手指轻轻抚过桌上装满珠宝的漆盒,又说:“将这个与她同葬吧。” * 翌日清早,执柔晨起后在院子里给栀子花浇水。一个叫冯银的侍女低着头匆匆向外走,被却玉撞了个正着。 “站住!”却玉叫住她,“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那侍女支支吾吾,眼神游移,却玉的性子泼辣,当即上去掰她的手:“下贱胚子,让我看看你是不是做了贼。” 她三两下的功夫抢过冯银手里的东西,却玉冷笑着给了她一耳光:“好一个贱蹄子,真当姑娘是好欺负的,什么都敢偷。” 她走到执柔身边,将手里的东西拿给她看。 是一块羊脂玉璧,两条鱼衔尾相环,云生雾绕。这曾是齐桓送给她的东西,原本是一对儿,他们两人一人一只。执柔也曾佩戴过两回,后来便束之高阁了。若不是今日被冯银翻出来,她都快不记得自己有这么个东西了。 冯银的年岁不大,人也瘦小,跪在执柔面前抖得像筛糠一样。 却玉带着人去抄了冯银的屋子,然后回禀道:“这蹄子已经将东西收了七七八八,看样子是早就想跑了,她的包袱里还藏了些碎银子,也不知道是卖了咱们什么东西换来的钱。” 伺候执柔的人不多,但这些奴才也都跟了她许多年,执柔看着冯银道:“你想出宫去?” 原本还在颤抖的冯银听了这句话抬起头来,她脸上还挂着却玉的巴掌印,眼里已经蓄起了泪:“姑娘待我不薄,是我冯银对不起姑娘。” 她猛地磕头,额上很快见了血:“姑娘,奴才只偷过这一回,那些银子都是奴才这些年攒的份例钱。若有一日大司马的人进了宫,奴才们不是被糟践,就是剩下死路一条。求姑娘给奴才一条活路。” 宫里的人一日少过一日。 各署衙门空了大半,懂得攀附关系的人都早已逃出生天。那些没人脉的,便拿着自己积累的银子四处逢迎周旋。这些事执柔也早有耳闻,不但是未央宫里如此,整个长安城都人心浮动。城郊几座古刹的金身罗汉,都被人连夜用小刀刮去了金箔。 执柔转头问却玉:“咱们永福堂还剩下多少人?” 却玉去各屋转了转,将人带到院子里,算上她自己还有四个侍女,三个内侍。 她起身进屋拿了自己的妆奁盒子,从里头挑出一条玉镯。 “冯银,这个你拿着。”这玉镯的颜色虽有些浮,却是很好的料子,冯银怔怔的不敢接。 “却玉,这一盒子东西你们都拿去分了吧。”执柔坐回圈椅上,她身边的红泥小炉冒着热气,茶汤碧绿,香气清淡。她云鬟雾鬓,眉目隽永:“能走就都快些走吧。” 天气仍有些冷,执柔拢着手炉,颈子上围着白色的兔绒围领,白皙修长的颈子仿若只手可折,整个人亭亭的,宛若春梨绽雪。 “既然能谋生,何必要等死呢。” 奴才们面面厮觑,哪个也不敢当第一个。 “却玉。” “是。” 却玉拿着执柔的盒子转了一圈,将里头的东西发了出去。 “你们都走吧。”执柔不再看那些千恩万谢的奴才们,拿着手炉起身向房内走,却玉跟在她身后进了内室,而后扑通一声跪下来:“奴才要永远跟着姑娘。” 执柔看着她有些愣,却玉红着眼圈说:“奴才五岁时就跟着姑娘,这些年自薛大人去后,又跟着姑娘去了大司马府、再到如今入了宫。奴才心里拿姑娘当亲人,就算是要死,也要留在姑娘身边。” 她见执柔不说话,语气也愈发悲怆:“姑娘过得太苦了。” 执柔吸了吸鼻子,一双明眸微微泛红,她抬手去扶她:“你愿意留下我自然也是很欢喜的。”她们两人的手握在一起,谁也没舍得松开。 永福堂里骤然阒寂无声,只有乱糟糟的脚步声忽远忽近。不过一两日的功夫,宫里的人跑了大半,就连皇后太后身边的人都少了许多熟面孔。 永福堂的小院中种了一棵金叶梨,是琅琊太守王唐前些年献给太后的。如今才萌生了几串花苞,是这暗无天日的掖庭早春,难得的一抹颜色。执柔经过这棵树时,也仰着脸观赏上面的花苞,过了很久她才笑说:“这些年都不见它开花,今年竟是头一回。只是不知道还有没有缘分等它结果。” 这日到了午时,却玉去御膳房提膳。才走到徽华门,便听得铺天盖地的丧钟声。 这声音石破天惊,像是猎猎的冷风直往人的骨头缝里钻。 却玉吓了一跳,人猛地立在原地。宫里的人或是茫然或是慌不择路,甚至没有几个人来得及为溘然长逝的大行皇帝伤悲。 不知人群里哪个方向高呼一声:“大司马的兵马入城了!” 这声音竟如此惊天动地,像是炸雷般掠过双耳。 蹄声匝匝,烟尘尽起。马嘶声、低叱声隐隐约约,挥鞭声宛若裂帛。 却玉也不去拿午膳了,疯了一般往回跑。 未央宫乱作一团,却玉迎着人群向永福堂的方向挤。 一群羽林军将永福堂围了个水泄不通,却玉的心猛地跳起来,只见一个面白无须的老太监端着一个托盘往里走。待看清盘上的东西,却玉腿一软就跪了下来。 上面分明是一条白绫子。细密的丝线交织在一起,在日光下金灿灿地生出一丝光辉来。 她颤抖着开口:“常侍,这是要做什么?” 这太监名叫申安,头上戴着一顶翎绒做的烟墩帽,一双眼藏在暗影里像是冰冷的蛇。他用眼尾觑了一下却玉,他记得她是永福堂的人,于是对着羽林军道:“捂嘴。” 立刻有三个人上前来堵住了却玉的嘴。 眼泪夺眶不受控制地而出,她呜咽了一声,却被人牢牢摁住了胳膊,双腿止不住的踢蹬却又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申安带着两个中常侍走进了永福堂。 朱红的门被人从里面合上,院子里一片死寂,甚至听不见执柔的说话声,唯有春风吹过金叶梨树的声音。 过了一刻钟,申安拿着空托盘走了出来,他是见惯大生死的人,脸上平平淡淡地看不出喜怒。那三个羽林军见状才松开了却玉的手。 却玉撞开人群猛地冲向院内,院子里空空荡荡看不见一个人影,她便跌跌撞撞地向内室跑去。所有人都不把她放在眼里,急匆匆地回去复命了。 两扇绮寮门孤零零的摇曳在晌午的风里,蟠螭纹角叶发出细微的鸣声。穿堂风吹过纱帐,整个永福堂都带着死一般的安静。 却玉冲进北堂,只见束竹楹柱上倒映着绣鞋的影子,松鹤延年的挂画前是踢翻的杌子。 白绫之上,执柔闭着眼睛,像是睡着的神女一般。 这幅场景像画儿似的,唯独执柔白生生的颈子上缠着白绫子,映衬着直棂窗外静谧的日光,诡谲又凄艳。 “姑娘!”却玉抬手去抱执柔的腿,可她身为女子力量不济,根本不能将执柔解救下来。外面有杂乱的脚步声响起。 “执柔!”是一个少年的嗓音。 却玉的眼泪糊了一脸,她回转头,一个遍身戎装的少年正大步走来,他身上锁子甲血痕尚新,却玉当即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二爷!” * 夜风摧枯拉朽地吹着,执柔醒来时,呼啸的烈风拍打着青疏窗。 执柔撑着身子坐起来,颈子还上缠着布,喉间似刀割般撕扯疼痛。她的神情有些木然,当脚步声自地罩外响起时,她才缓缓抬头去看。 薛则朴见她醒了,脸上骤然露出惊喜的神情:“你醒了,执柔姐姐!” 他在杌子上坐好,眼中带了一分关切的灼热:“你伤了嗓子,这几日先不要讲话了。” 执柔醒来时意识回拢的有些慢,她的目光定定地落在薛则朴的脸上,过了很久之后才对着他露出一个笑容来。薛则朴是薛伯彦的次子,今年才刚十五岁。 记忆中的薛则朴还是个孩子模样,如今已经出落得英姿勃勃。他微微昂着头,说起话来神采奕奕,笑得稚气又真诚。 他身上的白貂襜褕遍绣金线,堂皇富丽,头戴尽贤冠,上饰以浮金蝉纹。这分明是位列公卿才配享有的规制。 “我父亲入宫了,如今正在谨元殿为大行皇帝举哀。”他这般说着,手轻轻捋着腰间佩挂的玉绶。 风中飘过檀香的味道,谨元殿里的念经声,忽远忽近地飘来。 执柔艰难地坐直身子,她开不了口,便拿起床畔三足凳上的茶杯,她手指仍有些抖,苍白的指尖蘸着水写了太后二字。 “那妖妇。”薛则朴依稀冷笑了一声,“她与皇后带着四方馆的太子一并逃了。也不知她从哪布下了这么多人马,都是以一当十的高手。” 执柔怔怔地听着,脑子里浮现的却是太后身边那个叫申安的太监,那日对她说过的话。 4. 第 4 章 申安端着托盘呵着腰立在檐下,唇边带着笑,褐灰色的眼珠儿却是冷冰冰的:“太后娘娘也是为了薛姑娘好,更是考虑着姑娘的名声。咱们大裕人都是有血性的,哪能由着贼臣摆布,姑娘您先在前头走着,太后主子随后便到。” 他施施然掏出一张黄绢:“太后懿旨。” 执柔沉默地跪了下来。 这是一封册封她为太子妃的诏书,因为来不及等大学士润色增删,措辞也显得分外仓促朴拙。 申安把诏书交到执柔手里,笑意高深:“太子妃娘娘,恭喜啊。” 他上前一步,把装着白绫的托盘举起到执柔面前:“请吧,娘娘。” 左不过是一条命,执柔望着那条绫子说:“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这辈子活得稀里糊涂的,生与死都由不得自己。有时候坐在那,我也总觉得自己像是个空壳子。主子们的话像是大山似的,说要初一压向我,便断然等不到十五。” 申安仔细打量着这位薛姑娘,她娉婷地立在春风里,半边身子濯沐着春阳,鬓边的发丝、脸上的绒毛都像是撒了一层细密的金粉。说出口的言语没什么情绪,脸上平静的神情像是莲台上的观音。 “太子妃娘娘这是心里对主子们有怨?” “岂敢。”执柔抬手将白绫抓握在掌心里,滑腻冰凉的触感从指缝间漏出去,“常侍若到了太后娘娘跟前,劳您帮我带一句话。” “什么话?” “执柔身死之后,请娘娘赐一把火,烧作飞灰,撒入江河。我阿翁战死于渭水河畔,万川归海,我只愿能与他们早日相见。” 那时,她已经铁了心要赴死了。这些年来日复一日为人鱼肉,当真是叫人打心眼儿里厌倦极了。她如今半只脚从黄泉路上迈回来,听到的却是这样的消息口口声声一同殉国的主子们都有自己的退路。他们想要的无非是她一人的性命罢了。 薛则朴没有注意到执柔的出神:“国不可一日无君,父亲也在为此事头痛不已。他到底是大司马,为国分忧也是份内的事。” 只要活着一日,便被迫要在这掖庭深处泅渡。执柔靠着引枕闭上了眼睛,心里一片酸涩。 薛则朴却以为她是困倦了,于是站起身来:“执柔姐姐,你才好些,尽早休息着。过几天我再来看你,行吗?” 他目光真挚,语气又似有若无地带了一丝恳求,见执柔缓缓点头,薛则朴倏尔一笑。 从这依稀的笑容里,执柔终于能将眼前的少年和过去那个追在她身后的小尾巴联系在一起。 于是她浅浅笑起来,蘸着水写:“好好休息。” 薛则朴的目光立刻明亮起来,晶莹剔透:“好!” 听着他的脚步声走远了,执柔睁开眼看向他离去的方向。薛则朴的宽衣大袖上面金丝银线交叠缠绕,好似一张密密匝匝的巨网,要将她吞没其中。 太后与太子后来的事,执柔也是陆陆续续从下人们口中得知的。光禄勋并数位内史趁着永福堂乱起来的功夫,护送着太后、皇后与太子一道,换了衣物趁乱出了城,如今已至益州。追随者数万之众,太子齐桓已在昨日登基为帝。 齐桓本该是名正言顺的天子,只是薛伯彦权倾朝野,他不认这个皇帝,大臣们也不敢认。除了连夜跑去益州追随齐桓的数十大臣外,未央宫里的旧臣们私下里仍叫他太子。 执柔听过后也没说什么,她颈子上的伤还没好全,闲暇时除了立在窗下发呆,便是临窗习字,一晃又是数日。 那日是大行皇帝的小殓,整个长安城笼罩在渐渐的春雨中。 却玉走在执柔旁边替她撑伞,二人才从谨元殿回来,沿着青砖路往北走,两侧修得高深的城池,逼仄地倾轧过来,倒映着灰蒙蒙的天,总叫人心里惴惴的。 “姑娘的嗓子可算是好些了,那时太医们说得很是吓人,说姑娘的嗓子怕是要倒了。奴才那时心里当真是害怕,姑娘这般玉骨窈窕的人,声音却像男人一般,岂不是要叫人误会了。” 宫里没几个人知道太后册封执柔的事,她也没有对任何人提起。 却玉说话的时候声音虽不高,脸上的神情却很是生动。执柔被她逗得发笑:“捡回一条命已经是头等幸事了,若真成了那样,我也是受得住的。”她声音仍哑着,眉眼弯弯的,像是画上的仕女。 两个人挤在同一把伞下时,外头细雨蒙蒙如梦似幻,总让人觉得回到了江陵的将军府,而不是这令人时时处处都胆战心惊的未央宫。 途径了一处宫苑,层楼高起,顶子上单檐四角攒尖,盘龙舞凤、绣柱雕楹。门楣上题了“承明”二字。 灰压压的天空之下,这座宫阙显露出几分低调的雍容。 还没来得及细细打量,朱红的门便开了,二人下意识看去,只见院子里竟站着十来个医官模样的人,个个神情肃穆,无一人高谈阔论。一个男子急匆匆地从里面冲了出来,他头戴爵弁,身着灰绿色深衣,脸上不知是汗是水,一双凤眼环顾四周,看到执柔仿若看到了救命稻草一般,立刻走上前来。 “你站住。”却玉护在执柔前面,“是何人这般冒冒失失的?” 这人看年岁约么有三十出头,蓄了胡须,五官虽不出众,人倒也长得端正。他的神情颇为急切,却又不得不恭敬地拱手:“敢问姑娘知不知道少府监该如何走?” “你慌慌张张的,要去少府监做什么?”却玉满眼不信,仍把执柔护在自己的身后。 那人咬咬牙,终于说:“我叫徐平,原先是长安城里一家医馆的郎中。里头是宫里一位主子,前日夜里就病得厉害,大司马叫我入宫来为他看诊,如今需要去抓几味药,他们叫我去少府监,可姑娘你有所不知,我也是头一回入宫,根本不知道少府监在哪。” 宫里的奴才们跑了一半,上上下下都缺着人手。 执柔对却玉说:“你带他去吧。” 却玉闻言立刻摇头:“上回的事奴才心里还后怕着,如今兵荒马乱,奴才不会再丢下姑娘了。” 徐平闻言急得满脸是汗,大抵是那位主子病得厉害,执柔只好叹气:“那我们同去吧。” 少府监其实只是个二进院,两排庑房都罩着灰绿色的瓦当,杂草枯黄的残叶间萌生出三三两两的绿意,如今也都被雨水冲刷得色彩鲜焕起来。 少府监的年轻内侍跑了大半,只余下一位风烛残年的老太监,徐平对着他报了几味药的名字,那个老太监便颤颤巍巍地起身去拿。 徐平嫌他动作慢,又不好自己上手去拿,只一声又一声的催促着:“快些吧常侍大人,您若是再慢几分,那位主子的小命就要不保了。” 他眼尖得狠,指着老太监挑的药就嚷嚷起来:“这根人参的须子都断了一半,只怕是放了不少年月了吧,药效都减了。还有这陆生菱子,颜色都变了,你瞧瞧这还能吃吗?” 那老太监也是有脾气的,当即罢手:“嫌东西不好就甭从这拿药,里头库房的东西好,您拿着主子们的印章来,奴才绝无二话,马上给您取来。别说几副药了,就是百年的老参都任您拿去。” 主子们都跑到益州去了,哪里拿得出主子们的印玺。 徐平被将了一军,一时语塞,咳嗽两声才说:“得得得,照你说的办吧。” 老太监包好了药,徐平将纸包护在怀里,外头雨仍下得细密,却玉将额外带的伞交给他,徐平连忙道谢。 见他眉宇之间忧虑之色不减,却玉忍不住问:“到底是什么样的主子。若说看重他,为何只叫外头的太医给他看病,若说不看重,那一屋子的医家,乌泱泱的,看得我眼都花了。”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出了少府监的门,徐平揩了一把额上的汗,压低了声音:“不瞒姑娘,是昭王殿下。” 执柔的脚步一顿,缓缓抬眼看向他。 徐平没注意到她神色的变化,自顾说:“他是胎中带的不足,年幼时又伤了眼睛。刚过冠龄的人,脉象乱得几乎摸不出来。” 四下无人,他压低了声音:“救他是大司马的意思,不用宫里的太医约么是害怕走漏了风声。大司马和我们都打过了招呼,说是用猛药也不怕,保命即可,能活过这阵子便够了。” “猛药?”执柔突然启唇问,“什么猛药?” 她话不多,徐平见她难得开了口,犹豫了一下,还是照直说了:“阿芙蓉。” 一道春雷兜头滚过,照得执柔乌发朱颜,唯她那双潭水般的眼眸轻轻一颤。 见执柔如此神情,徐平凑近了些:“这不是大裕的东西,知道的人不多。见姑娘的意思,像是听过。” 他脸上虽仍带着笑,眼中却很是冷淡:“阿芙蓉是一味好药,可却容易叫人成瘾的。这药用上了,人就废了,哪怕短时间内保住了命,日后死状只会比现在惨烈百倍。” “徐平区区草民,对宫里的事不想了解更不敢多问,主子们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他收回目光,平视前方:“和姑娘说,也是一时冲动多言,还请姑娘听了权当没听。” 执柔没说话,他们三人便继续往前走,像是一口气顶在喉咙口,紧跟着涌动出一股压抑来。许是在这未央宫里难得遇上和她一样死生都由不得自己的人,无端叫执柔生出一丝同病相怜的悲天悯人来。 一路无话地走到了承明宫门口,徐平正想同执柔道别,却听见里头传来一个少年的嗓音,像是个被捆了手脚的豹子:“混账!放开我!”这声音耳熟,是昭王身边那个叫元享的侍卫。 几乎一瞬间就让执柔回到了那个凉风漫卷的深夜,还有那个隔着无尽灯火“看”向她的那个人。 5. 第 5 章 徐平来不及多说,三步并作两步地向殿内走,执柔迟疑了一下,偏过脸对却玉说了声“你先回去”,而后冒着雨低着头紧跟在徐平身后,一并走了进去。 原本坐在廊下的太医们早一窝蜂地冲了进去,没人注意到衣着普通的执柔。 穿过廊下,迈过门槛,两排中谒者端着漆盒立在门边,哪怕没进内室,便已经闻到了浓浓的药味,其间又夹杂着一股诡秘的幽香。 屏榻间两名太医按着榻上那人的臂膊,有人单手端碗,另一只手捏着床上那人的下颌,将浓黑的药汁径直灌入榻上那人的唇齿之间,他不肯喝,汤药便顺着他苍白的唇角流出来,没入鬓发间,像是一道暗沉的血泪。 那夜里跟在昭王身边的少年名叫元享,此刻被人按住了手脚,目眦欲裂,拧着身子挣扎得厉害。 一碗见底,方才桎梏齐楹的几人终于松开了手,只余他一人伏在榻上艰难地呼喘。他满头乌发披散在肩上,飘散在榻下的牙板前,汗水濡湿了他的额鬓,几根发丝黏在齐楹的脸颊上,他原本覆盖在眼睛上的丝绦松松垮垮,淡色的薄唇晕开斑斑血迹。 比起那一日,他顷刻间断人生死,此刻的齐楹却活像是个孤伶伶的野鬼。 他艰难地半撑着身子坐起身来,一面用手背抹去唇角的药汁,轻蔑道:“休想用这些脏东西左右本王。”电光火石间,他一手伸向床边的引枕,枕下竟是一把寒芒冷冽的匕首,他仰起下颌,刀锋快得像是一道残影,狠狠向自己颈间抹去。 原本一直沉默的元享终于在此时挣脱开了束缚,他扑上去赤手空拳地握住了白刃,刀锋入肉的声音分外刺耳,鲜血顺着他手臂流下来,他来不及查验伤势,只哽着喉咙喊了一声:“王爷。” 空气凝结成了冰,一片片地掉在了地上。 齐楹的发丝上都坠着冷汗,从执柔的角度看去,恰好有一滴掉落在他脸上,顺着腮边落下的那一刻,像是一滴从那干涸眼底流出的泪。 他全身的力气像是在一瞬间被抽走了,元享夺过他的匕首,齐楹仰面跌在床榻上,喉结上下滚动两下,唇边勾勒处一个怆然的弧度。 他胸口起伏着,长发半覆面,薄唇抿得很紧。 元享掌上的鲜血淋淋漓漓地落在地衣上,他指着外头,对着面面厮觑的太医们大吼了一声:“滚出去!都滚出去!” 他双目赤红,好像要杀人一般。 执柔下意识向前了一步,却感觉到一股力道牵动着她的衣袖,转头看去,是徐平对着她轻轻摇了摇头。 他们随着众人一道走了出去,立在滴水檐下,徐平对执柔说:“长此以往大罗神仙也抵挡不住阿芙蓉这玩意儿。”他叹了口气,“可没人能救他,他和咱们都不一样,他没得选。” 执柔终于听懂了徐平的弦外之音,她走到他面前问到:“什么叫没得选?” 徐平盯着她黑白分明的眼,无奈地一笑:“太子南逃到了益州当了主子,大司马若不愿俯首称臣,自然要另立新君,你瞧这一屋子的太医都在保他的命,难道还猜不出大司马选了谁么?” 执柔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的永福堂。 却玉拿来巾栉替她擦头发,一面低声说:“天这么冷,奴才替姑娘烧杯姜茶吧。若是此刻病了,只怕请大夫都是难事。” 外头的雨还在下着,丝毫没见减缓的趋势,执柔有些冷,身子也在发颤,却玉把炭盆端得更近了些,又添了几块炭。她起身替执柔换衣服,却看见她怀里抱了许多刚摘的花草。 却玉着实吃了一惊:“姑娘,这是何物?” “这是紫地丁,我从扶春园里摘的。”执柔把东西抖了抖水,摊开放在桌上:“你去帮我找个陶盆和研钵来。” 却玉回来时就见执柔一个人坐在孤灯下,身上披着件衣服,目光定定地望着灯火发呆。 这些年来却玉常能看见执柔这幅模样,却玉自己不是局中人,又不得不看着执柔深陷其中。 太子到了益州当了皇帝,只怕那起子人早就拿执柔当个死人了。 未央宫里又要册立新君,那执柔的身份便更是微妙了。她算不得主子,也不是下人,最好的归宿就是回薛家去。可和太子定过亲的女子,又哪能说一门好亲事呢。大司马名义上是执柔的叔父,可内里的亲缘分外淡薄,想到这,却玉的眼睛渐渐红了起来。 执柔转过头见她满眼的泪,蓦地笑起来:“你哭什么?” 却玉仓促抹了一把脸,摇头:“没哭什么,姑娘。” 执柔倾身去拉她的手,两个人两双手交叠在一块儿:“却玉,你不用担心我。再不济我也是薛家的人,养我终老不成问题。其实这样也好,等过阵子咱们就能出宫去了,去荆州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住下。” 她柔和地笑起来,眼睛很是清澈,在这下着雨的傍晚尤显明亮。 却玉泪眼婆娑地点头:“说准了,姑娘可别蒙我。”她虽然看上去精明伶俐,内里却是个实心眼,人也纯善。执柔拿着帕子替她擦脸:“说准了,你信我。” 那夜的雨到了后半夜才将将止歇。 第二日清早,徐平在去承明宫的路上又碰到了执柔,她身上沾着一层露水,显然等了好一会功夫。 “你……” 执柔将一包东西递给他:“这是紫地丁,我昨夜已经焙干了,加进汤药里可以冲减阿芙蓉的烈性。” 徐平轻轻摇头:“单用紫地丁也是无用,还得加兕角。这东西不易得,还得是沙底乌黑色的药性最好。但是宫里缺医少药,我把少府监翻了个底掉,就连劣等的灰兕角都没有。” 执柔从袖子里取出一个荷包,她将一个纸包从里头取出来:“这是南面的兕角,又叫蛇角。” 她嘶哑着嗓子说完话,而后便安静地盯着他看,徐平的眉心攒起,将信将疑地展开纸包。里头当真是一节兕角,约么有寸长,取的是兕角尖上那截,镑片卷曲,色泽乌亮,竟是难得的极品,这传闻中的东西徐平也只是在医书里见过,这么一丁点便足以价值千金。 起先他不过以为她是宫里有头脸的大宫女,或是哪路女使。她穿着看不出身份的青色曲裾,身上连个饰物都没有。徐平的目光再落到她颈上未曾褪去的勒痕上面,愈发疑窦丛生。 执柔缓缓垂下眼。 她昨夜没睡,今日又在风里站了良久,忍不住偏过头咳了两声。 徐平见她不言,不愿逼迫,默默收下了她的东西,一面忍不住道:“他一个病弱的瞎子,哪里能做中兴大裕的雄主?早晚沦为薛贼的掌中傀儡罢了。要我说,你给他一瓶砒/霜,才是真的为他好。” 走出好远的路,却玉终于忍不住发问:“姑娘这又是何苦呢?” 绣鞋踏在水面上,足音都是浅浅的,执柔目光平静地向前方看,轻道:“于私,我不该救他。” “可我又忍不住怜惜他一条性命。”她发丝上凝结的露水顺着雪腮淌落,细腻地流进衣领里,叫她忍不住轻声嘶了一下。 “夫人给姑娘留下的东西不多了。”却玉拧眉道,“除了那些留在大司马府上的书,余下的就是这些药材了。如今世道不太平,处处缺医少药,这些东西也太贵重了些。” “我救的不单单是他。”执柔吸吸鼻子,“昭王若死了,齐氏宗亲里哪里还有担得起国祚的人?永、福两位皇叔已死,余下的宗亲除了纵情声色的,便只有七八岁的孩子了。若等到这些人登上帝位……” 望向西面的连绵宫阙,执柔微微抿唇:“我父亲是大裕的镇英将军,我也是大裕的臣子。” * 这两日执柔都没再出门,到了第三天早上,却玉从廊下提膳回来时对执柔说:“昨日夜里送进来一个人。” 大厦将倾,世家大族皆恐避之不及,怎么还会送人入宫来。 执柔的嗓子还是老样子,她拧着眉心喝完了药,却玉在绘声绘色地描述:“是阳陵翁主,安江侯的女郎。孟皇后还在世时,曾和安江侯夫人指腹为婚,为昭王殿下同阳陵翁主一同定下的姻亲。” “可姑娘你说,既定了亲,如今昭王也过了冠龄,为何迟迟不曾成婚呢?” 还能为着什么呢,左不过是孟皇后仙逝,昭王虽有虚爵在身,却是个有今日没明日的病秧子,安江侯不是傻子,怎么会将自己嫡亲的女儿嫁给昭王。 过去千万般不舍,如今却巴巴地连夜将女儿送进了宫,可见四方诸侯的耳目消息很是灵通。这个帝位,果真是要轮到昭王来坐了。 薛伯彦把持朝纲十数年,先帝晚年对他全心倚重,哪里是乳臭未干的太子能一较高下的,在益州那边追随太子的人不多,想在薛伯彦这里分一杯羹的人却大有人在。 却玉为执柔戴上一对白玉桃叶耳铛,一面压低了嗓音:“听说阳陵翁主哭闹了一夜。” 叶坠珠摇,却玉叹息一般说:“听说安江侯已经替她选好了人家,可她不想嫁又能如何呢?” 外头有些吵闹,却玉叫常侍郑秦去打听怎么回事,郑秦一路小跑着回来,声音都有些颤:“姑娘,阳陵翁主投井了。” 6. 第 6 章 执柔的手微微一抖。 却玉忙问:“人现在如何了?” “叫人捞出来了,灌了一剂药,人还活着。倒是还没醒。” 郑秦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大司马说,叫姑娘得空了也去瞧瞧。” 却玉怔了一下:“好端端的,怎么扯上咱们姑娘了。” “宫里头的女眷不多,翁主心里头有心结,还是得找个姑娘家去陪她说说话。”郑秦话虽说给却玉,目光却看向了执柔,“姑娘若是不想去,奴才就说姑娘还病着。” 宫里头的事执柔一向不喜欢掺合,她坐在那儿想了想,还是说:“午后若是翁主醒了便来叫我,我过去瞧瞧她。” 待人都下去了,却玉终于忍不住说:“姑娘善心,可翁主若醒了,只怕又要一番哭闹。太医一直嘱咐姑娘要静养,姑娘去了难免又得劳神。” 春风渐渐暖和些了,执柔看着铜镜中自己的脸,轻声说:“既是大司马的意思,过了今天还有明天,左不过是去陪她说说话,阳陵翁主不是骄矜的人。” 过了午后,听闻阳陵翁主醒了,执柔带着却玉去了曲台阁。 还没进门就听见了哭声,阳陵翁主没有大放悲声,只是压抑着饮泣。有宫女来替执柔掀帘子,执柔进了门,就看见侧卧在床上的那个年轻女子。她的头发披散着,长发还没干透,染了红蔻丹的手指捏着帕子捂着脸,她呜咽着,看着分外可怜。 执柔在她榻边坐下,叫了她一声:“翁主。” 阳陵翁主手中的帕子仍盖着自己的脸:“出去。” 执柔起身倒了杯水给她:“咱们都是没死成的人,既然老天叫咱们活着,自是有别的用意,翁主你说是不是?” 她声音还是哑的,阳陵翁主挪开了掩面的帕子,原本明艳动人的脸此刻泪痕满面,她的目光落在执柔颈下未褪的红印子上面,缓缓说:“你是薛家的那个姑娘。” “是,翁主。” “你以为他们送我入宫来,是叫我享福的么?他们是叫我嫁给承明宫那个活死人的!嫁给他,我这辈子便全毁了!”她哭得嗓音嘶哑,“我是安江侯的嫡女,我阿翁已经替我定下了亲事,如今一朝要送我入火坑里,你说我还活着做什么?” “翁主,您知道在我心里什么是最要紧的事吗?不是富贵,也不是体面,是活着。我阿翁阿母只有我一个女儿,他们过世之后,我便越发想好好活着。死了果真是一了百了了,可却将痛苦留给了亲人,若翁主真死了,安江侯岂不是要痛心至极?” 阳陵翁主苦笑:“是他们将我送来的。若非如此,我又怎会寻死觅活。薛姑娘,正是这世间最亲近的人,才会伤你最深。” 她顿了顿,继续说:“若说富贵,安江侯府已经是富贵窝了,天家的富贵享与不享我当真是不在意的。薛姑娘,我只想求一个一心待我的夫君,与他齐眉举案,我不想嫁进宫来守活寡。你此般劝我,无非是刀子没割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疼,若你真有心,不如去求了你叔父,换你嫁给昭王,换你来享富贵,如何?” 这话有些尖刻,执柔抿着唇却并不生气。 “先前我也觉得横竖就是个死,可那日真叫我悬在梁子上,我心里怕极了。您之前敢往井里跳,也是因为有心气儿,您现在再想想,春日里的井水冷得像冰块似的,淹死的人泡得身子那么肿胀,一点都不体面。”执柔伸手去拉她,阳陵翁主没有躲开,任她拉着。 “我不知道该不该劝翁主认命,可我阿翁曾说,人一辈子吃的苦总是有尽头的,有些事没有翁主想得那么坏。昭王殿下我见过,是个金质玉相的人,不像翁主想得那样不堪。” 外头鸟雀声都停了,安静得有些可怕,阳陵翁主沉默了一会儿,终抬眼看着执柔说:“薛姑娘,感谢你来看我,你容我想想罢。我有些累了,想睡会。” 执柔见她情绪安定了些,于是轻轻点头。 却玉在明间外等执柔,她扶着执柔的胳膊,低声说:“姑娘又说了这么起子话,累坏了吧,来时我叫人煮了点川贝酸梨,姑娘回去刚好喝。” 执柔嗯了一声,片刻后说:“不论是她,亦或是我,一身性命都是系在旁人身上,我觉得她可怜,何尝不是从她身上又看见了自己。” 她这话说得有些心灰意冷,却玉忙说:“好在咱们就要出宫去了。” 执柔听罢笑了笑:“但愿吧。” 主仆二人走出曲台阁,廊庑下头立着两个人。 左面是薛伯彦,右面是齐楹。 不知站了多久,也不知把她和阳陵翁主的对话听到了几分。 院子里爬了两根花藤,还种了赤棠与紫叶梅,奴才们跪了满地,无人敢抬起头来。 齐楹的脸色有些苍白,深衣鞶带,腰佩赤绶。看得出是大病初愈的模样,身上仍披着氅衣。 晌午刚过,日头明晃晃的,他眉骨下的丝绦松松的系着,连带着手边那根盲杖,一道被镀上一层朦胧的金影,因他脸上的那寸遮挡,没人能看清他的神情,亦或是这人原本就没什么表情。 执柔福身行礼:“昭王殿下,大司马。” “来,执柔。”薛伯彦对着执柔伸出手,执柔缓步走到了他们面前。 “这是臣兄长的女儿,闺名叫执柔。” 齐楹似不是个喜欢说话的人,他矜淡地嗯了声:“薛伯寮,本王记得他。” 他的嗓音低而淡,却一瞬间将执柔带回那个风急雨骤的黄昏。 那日承明宫中,齐楹披头散发地握着匕首,干涸的药汁落在他脸上,像是一滴凝结的血泪。 此刻,他背对着日光立在廊庑下,衣冠体面,执柔耳畔却好似又响起他那声轻蔑的冷笑。 她抿着唇低头,薛伯彦对她说:“阳陵翁主性子娇,有你常来陪她便是再好不过的。难为你的这份心思,时候不早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执柔垂眸说了声是,带着却玉退了出去。 薛伯彦眯着眼,直到那道窈窕的身子转出垂花门,他才转向齐楹的方向,高深一笑:“阳陵翁主这样拿乔的人,依臣之见,难配王爷,臣这个侄女的嗓子还没好,人却是千里万里难挑出来的美人,又一直养在太后跟前儿,脾气秉性都是没得挑的。王爷觉得,臣这侄女如何?” 齐楹道:“大司马是想做月老了。只是父皇才过身,哪怕在民间,都得有为父丁忧的心思,更遑论是本王。” “也好。”薛伯彦阔步向前走了数步,又施施然回转过身,“臣昨日已与尚书令协定,不日将拥立王爷登基,此为江山社稷第一要事,其余的都不必急于一时。” 听闻此言,齐楹薄唇微抿,并未再开口。 * 永熙十一年立夏,昭王齐楹在大司马薛伯彦与一众大臣的拥护之下,登基为帝,史称其为和帝。 承明宫。 元享跪在齐楹身前,将蔽膝、佩绶逐一系在齐楹的身侧。 冕冠十二旒,白玉珠摇曳相碰,在年轻君王脸上投落下一道道缠绵的影子。 众人长跪在一起,口呼恭喜万岁。 风声如寂,众人垂着头都在等齐楹说平身。 “让一个瞎子当皇帝,有什么可恭喜的。”齐楹淡淡道。 元享走上前扶着齐楹的手臂,引他踏出了承明宫。 煊赫的未央宫,齐楹一步一步踏上丹墀。 走完最后一阶,元享有些不忍地偏过头去。 因为在那象征着至高无上的龙椅旁,赫然架设着另一把蟠龙雕花大椅。比天子龙椅尚且高出两寸,煊赫到了一个人臣所能拥有的极处。 * 昭王登基已经又过了数日,执柔自佛堂礼佛出来后,却玉已经在外面等她许久了。 执柔道:“你可都收拾好了?” 却玉点头:“库房里的东西有不少都是太后赏的,奴才已经分批换成了金银,还有上回那一盒子没动,姑娘想作何打算?” “那一盒都是御赐,拿出去容易露了马脚,咱们既是要走,这些就不便留了。”执柔带着却玉向永福堂的方向走,一面柔声说:“明日大司马入宫,我去和他说。” 她的嗓子已经好全了,像是溶溶月色之下的清泉。 走到仰华门时,前面走过一群人,执柔立在原地避让,只看见一个瘦高清癯的人影。他周围簇拥得全是奴才,一众人沉默地走着,像是禁庭深处幢幢的鬼影。齐楹侧过身与人低语,鼻骨挺拔,薄唇开合间,似一折将开场的戏。 余下的时间,主仆二人都没有再讲话。 永福堂今日比平时热闹,一个生面孔的太监肃着手,手里托着个托盘。 见着执柔那刻,他笑得眯起了眼睛:“给姑娘道喜。” 执柔愣住了,倒是却玉疑惑问到:“新君才登基,怎么会有我们姑娘的喜事。” 那个太监抖开手里的黄绢,笑着说:“姑娘还是接旨吧。” 这笑容太过殷切,以至于叫人心里觉得古怪。执柔在他面前跪下来,心里仍没想个明白。只听他尖细的声音在耳边炸开来,像是撕裂开的帛缎一般。 前头都是些吉辞雅颂,执柔恍恍惚惚,唯听见了最后一句:“……大司马之义女薛氏执柔,宜奉神明之统,母仪天下,表正六宫……” 却玉猛抬起头,看向跪在前头的执柔。 执柔正缓缓俯身磕头:“谢陛下隆恩。” 一时间满屋子全是贺喜的声音,唯有却玉颤抖着去扶执柔的胳膊。 “姑娘……”她咬着唇吸气,“是不是我听错了?” 她抓着执柔的袖子不松手:“不是说好了叫咱们出宫去么?” 在此起彼伏的道贺声中,唯有却玉满眼的泪:“姑娘,这是拿你当什么?前头许了太子,如今又许给陛下。”她声音有些颤,手也抖得厉害。 执柔的目光落在明晃晃的黄绢上,她摸了摸却玉的手:“你别哭啊。” 齐楹那宛若鬼魅般的背影再次恍惚出现在执柔眼前,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好像这是一件和她不相干的事。 听到这旨意,她原本也是愣了一下的,可仔细想想又觉得没什么想不通的。她从来不是个钻牛角尖的人,这些年听得风言风语多了,她反倒更不放心上了。 待到太监们都送出去了,执柔终于对却玉正色起来:“却玉,这也不是坏事。” “可太子那边该怎么办呢?” “他若是当真想娶我,早便娶了。”执柔坐在榻上,认真说,“我从十岁入宫至今,已经七年了,跟在太后身边住着,像主子又像奴才。” “我不觉得委屈。” 她拿着帕子替却玉拭泪,“往后不许再这么说了,人前不能,人后也不能,知道吗?” 7. 第 7 章 少府监很快便送来了大婚那日的吉服。 紫檀木架子把这衣裳撑得分外端正。 执柔抬起手,轻轻落在衣服上,金丝银线绣成了一对凤凰,它们引颈长鸣,分外鲜焕。 此时此刻,执柔的指尖刚好落在其中一只凤凰的喙上,细密的金线像是一只密密匝匝的网,它高昂着头颅,好似要用短而利的喙撕破这块锦帛,挣脱累累金线,振翅而飞。 却玉这几日总是垂头丧气的,执柔竟没有预想的那般难过。 大抵是那日见过阳陵翁主之后,薛伯彦说的话颇有几分深意,自那一日起,她已经料到了会有今日。 阖宫上下还没改口,却对她猛地敬重起来,她仍住在永福堂里,身边的奴才却足足添了一倍,原本的厢房都腾出来依然不够用。 起先执柔不愿这么麻烦,但却玉终于因为要调/教这群新人,转移了一些注意力,执柔便没再多过问。 这件嫁衣赶制得匆忙,可仍能在灯下显示出一股靡丽的金贵来。执柔立在那看了片刻,就听见一个声音自门外传来:“姐姐看什么呢,这么出神?” 说话的人正是薛则朴。 执柔循声看去,语气中带了一丝疑惑:“你怎么没递牌子就来了,卫尉不曾拦你么?” 他今天换了一身常服,头发高束入冠中,他只比执柔小了一岁,却足足高出一个头。 “这都是些小事,横竖也没人敢拦我。”他嘻嘻笑着凑上前,和执柔一道看这件婚服,“就不能不嫁给他吗?” 见执柔不说话,薛则朴向执柔身边又凑得近了些:“父亲和我母亲说起要把你许给陛下时我也在场,我央求了父亲许久,他也不肯听我的。这些年你在宫里过得辛苦,如今也该远离这些是非之地了,如今便要把你嫁给那瞎了眼的病……” “薛则朴!”执柔猛地打断他。 她已经有些恼了,语气也比以往更重些:“你知道他是谁,你也知道我如今的身份,你若是不敬他,便也是不敬我了。” 薛则朴闻言微微眯了眯眼,旋即又露出了乖顺的表情:“我错了,你不要生气。”他伸出一只手去拽执柔的袖子:“我只是不想让你嫁给他。你是薛家人,他只怕和齐桓一样,心里都忌惮着你,你嫁给他必然要受委屈。姐姐这样好的人,我不舍得叫你受委屈。” 他指着这婚服:“你若喜欢,我能叫人给你做更好的。包括未央宫里的奇珍异宝,只要你喜欢,我都能弄来一样的给你,这皇后没什么意思,你不嫁他好不好?” 他满眼不谙世事,颇为认真地说完这一席话。 见执柔仍不说话,他拉着她的袖子摇了两下:“姐姐,这事没有你想的那么难,只要你点头,我保准齐……陛下不敢碰你一根指头。你就仍住在这,我隔三差五便能来见你。” “我嫁给谁、不嫁给谁,我留在这,还是到哪里去。”执柔眸光澹澹,“薛则朴,你要记得你我的身份。” 见她如此,薛则朴渐渐收起了脸上的笑意:“我知道了,执柔姐姐。” 他转身向门外走,走到门边时却又转身重新回到她面前,正色道:“就算是你嫁了他,我也会常来看你的。” 不待执柔再回答,薛则朴已经阔步走了出去。 * 六月初十,执柔白日里睡多了,到了晚间反倒是不困了。却玉给她寻了些绣样,她便坐在窗边绣帕子。 梆子打过三更天时,外头嘈杂起来。 却玉差茂喜去问,过了一刻钟的功夫,茂喜顺着墙根回来了。他显然是吓得不轻,跪下来时胳膊还在颤。 “听说是陛下身边的一个宫女,在陛下日常的饮食里下了毒。”他说罢还咽了咽唾沫,心有余悸,“好在陛下没喝,那边现下正在审呢。” 执柔听罢问到:“是谁在审?” “大司马。”茂喜道。 难怪他害怕,薛伯彦审人的本事是宫内外都出了名的,流水般的刑具在他手上都只是粗浅皮毛。在战场上扒皮抽筋的事儿做多了,他只会觉得内宫的板子都像是挠痒痒。 执柔将手里的绣样收起来,对着茂喜说:“将宫门都关好,你们都早些睡下吧,只当今日什么都没听过。” 茂喜喏了声,躬身退了出去。 却玉给执柔拆头发,外头的风刮得像鬼哭似的,叫人心有戚戚。 执柔按住她拔簪子的手说:“一会儿等安定了,和我出去走走吧。” 却玉微微吃了一惊:“姑娘……” 执柔缩在圈椅上,眼睛望向窗外,婆娑的树影抖落在窗上,她只是觉得心里越来越烦闷:“我不去承明宫那边,咱们往南面逛逛,听说群芳馆里养了几棵昙花,这几日就要开了。” 这宫里阴郁得吓人,却玉知道执柔心里定然不如面上那般平静,也不再劝了:“好,我替姑娘拿件衣裳。” * 承明宫里,齐楹披着衣服坐在灯下,薛伯彦坐在下首的圈椅上。那个下毒的宫女已经被打得血肉模糊,薛伯彦冷笑喝道:“说!究竟是何人指使你行刺陛下?” 防止她咬舌自尽,那宫女的口中被塞了布,有常侍上前来把堵嘴的东西拽出来,那宫女既不开口为自己申辩,也不回答薛伯彦的问题,她只睁着眼睛嘶声对齐楹道:“齐楹!你为何不去死?你身为宗亲,不仅甘做窃国之君,更甘愿成为薛贼的傀儡玩物,你为何不以死谢国?齐楹,你为何不死?” 室内众人的头都垂得极低,更有甚者已经两股战战。 薛伯彦显然气急,上前狠狠踹向那名宫女心口:“混账!”浑然未顾及是否会弄脏承明宫的地衣。 宫女早已气息奄奄,又被踢出数步,咳出一口鲜血:“杀了我又如何,早晚有天下人来杀你们,你们君臣蛇鼠一窝,难不成可以戮尽天下人……” 她很快便咽了气,有太监们上前来把她拖了出去。一地血痕,空气里弥漫着血液的腥膻。 薛伯彦犹不解气,胸口剧烈起伏几次,而后才转身看向齐楹:“宵小所言,陛下不必放在心上。” 夜风吹得正猛,拍得窗纸都在作响。 薛伯彦见他面色平静,心下稍安:“明日臣会叫少府监重新替陛下选一批乖巧听话的内官,必不会再发生此等事。” 齐楹没说话,他安静地听着薛伯彦的脚步声走远了。 薛伯彦一步一步将自己的心腹安插入齐楹的身边,承明宫、未央宫乃至整个长安城,都像是一个巨大又华丽的笼子,将他圈养于其中。 齐楹甚至难以分辨今日之事,到底是不是薛伯彦为他精心搭好的戏台子。 幽幽宫掖好似将人吞入腹中的饕餮。 齐楹站起身,缓缓向外走去。 这是个流血的深夜,承明宫里安静得像是一座坟茔。齐楹没有叫人跟着,他左手握着盲杖,沿着夹道缓缓向南面走去。 * 今夜没有等到夜昙盛开,执柔倒也没觉得遗憾。只是这几日接连发生了很多事,叫她心里很乱。 群芳馆地处内宫西南角,环山抱水,绣石堆翠,倒是个雅致玲珑的地方。她们主仆二人擎着灯笼绕过池塘,风里隐隐飘来一阵素馨花香,却玉轻生对执柔说:“这儿似乎是缀霞宫。” 缀霞宫是先皇后孟氏曾居住的宫殿。 彼时先帝与孟皇后曾有过一段情好的时光,孟皇后喜爱素馨,故而缀霞宫里遍栽素馨。而今斯人已逝,素馨也渐渐凋零,如今只留下三三两两的几株仍在风中摇曳。 执柔走到缀霞宫门外,发觉这里竟没有上锁。 半开的门扉向内开着,顺了剥落着红漆的木门向内看去,星若碎银,一个人坐在院中的石凳上。 齐楹。 清冷的月光照在他身上,宛若青松落色。 月色安静地铺陈开,那人手中握着什么东西,正耐心地擦拭着。 他心无旁骛,用干净的袖摆轻轻擦去手中事物上的浮土。执柔此刻才看清,齐楹手中握着的竟然是一块牌位。 他苍瘦的指尖轻轻划过上面依稀斑驳的字,一缕发丝垂落在牌位上,摇曳出一个寂静又清冷的轮廓。 今夜对整个未央宫的人而言,都是一个不眠之夜。 而本该身处于事态漩涡正中的齐楹,却好似一个隔岸观火的旁观者。 “为什么是我呢?”齐楹突然说道。 他骤然开口,执柔下意识一慌,却发觉齐楹并不是在说给她听。 他很耐心地抚摸着牌位上的字迹,再一次发问:“母后,为什么会是我呢?” 齐楹的声音很像他这个人,安静又平稳,他似乎并不急于得到一个答案,而是简单地想要把话说出口。 “我该喝下那杯水的。”齐楹的语气平静又笃定。 执柔隔着一道门看向他,却在那一刻好像隔了千山万水。 齐楹没有再开口说话,他的指尖悬在那牌位之上一寸远的地方,迟迟没有落下去。 这座皇城中没有属于他的人,哪怕身为国君,也没有任何属于他的身外之物。 他只能在这安静的夜里,将这三言两语,说给已故的孟氏听。 执柔又站了片刻,直到齐楹将那块牌位擦拭一新,他站起身走到一旁的花坛边,摸索着摘了几束素馨花,轻轻放在了牌位前。夜里风冷,那些指甲大的花很快便被风吹得七零八落。但齐楹看不见,他只安静地站在那。 素馨花掉落在他的鞋面上,他也浑然未觉。 齐楹拎起地上的铜壶,缓缓给苗圃里的素馨花浇水,素馨花早就枯萎了大半,余下的也不过是星星点点的几株,齐楹仍耐心地侍弄着它们,不厌其烦。 因为齐楹目不视物,因此很多时候,执柔都像是一个旁观者。在他无知无觉的时光里,执柔已经开始旁观他的生命。看他顷刻间大行杀伐,看他一念断人生死,再看他求死不得,意志消沉。 隔着一道门,里外站着的是即将结为夫妻的两个人。 也是同样在诡谲的宫闱深处泅渡的两个人。 浓黑的穹庐之下,齐楹像是一团轻飘飘的雾。 8. 第 8 章 七月初七。 这是永熙十一年的盛夏,风里飘荡着的不仅仅是幽幽的花香,更多的是稀薄的血腥气与缭绕不散的烟火弥漫。 大裕最年轻的皇帝将要迎娶大司马的侄女,这并不是喜闻乐见的盛事,在世人眼中,这不过是一场粉饰太平的权柄交接。 长安城铺满的红妆之下,埋葬着累累枯骨。 新君与皇后,也不过是政权间的一枚棋子。 冗长又繁琐的仪式之后,执柔独自坐在椒房殿的架子床上。 红绸遮挡着她的视线,执柔的目光只能再一次落在自己的裙摆上。 那只金色的凰鸟依然鲜焕,振翅欲飞。那些金色的绣线缠绕着它,可它仍仰着头颅,仿佛下一秒就能发出高亢的鸣声。 执柔的手指落在它身上,只觉得像是可以摸到它粗粝的羽毛。 清浅的足音声响起时,执柔的手刚好触摸到凰鸟的眼睛。 外面响起此起彼伏的唱和声,执柔下意识抬起头去。 眼前仍是一片晕红,脚步声径直向她走来,如履平地。 一杆玉如意挑开执柔覆面的红绸,她抬起眼睫,望向那个年轻的男人。 他的脸上仍系着丝绦,玄底的婚服上金龙盘旋,许是这满目耀眼的红色衬托得那个清冷的人双腮微红。明知他看不见,执柔却总觉得那丝绦之后,是一双尤擅洞察人心的眼睛。 执柔缓缓站起身,对着齐楹行了大礼。 “妾薛执柔,拜见陛下,伏惟安康。” 齐楹没有叫起,执柔便一直跪着,过了几瞬,齐楹终于清淡地开了口:“平身吧。” 他俩从来没正经说过什么话,此刻空气中一派安静,两人同时沉默下来,只能听见灯花噼啪的燃声。今夜本就不该属于洞房花烛,而是一场关乎权利的仪式。 倒是齐楹先开口了。 “少府监已将这椒房殿整饬一新,一应所需你可以随时叫人报与少府监。皇后的金册印玺你好生收好,后宫事自今日起归于你管,无需报朕。” “你是薛家人,朕不会薄待你。无论朕的后宫日后有谁,你都是正位中宫的皇后。”齐楹说得很平淡,“但朕既不会宠幸你,也不会让你诞育子嗣。若薛伯彦倒行逆施,朕亦无法保全你,你可知晓了?” 执柔没有说话,而是走至桌边,从酒壶中倒了一杯酒来。 阴阳吉铭镂刻在杯盏之上,冷冽的酒液倒映着满室的红光。 执柔端着酒杯款款上前。 “请陛下饮此合卺。” 齐楹未动,执柔的手便一直悬在半空。 “你在意这些虚礼?”齐楹问。 轻飘飘的一句话,像是划破窗纸的利刃,眼前那绚丽夺目的椒房殿乍然成了短刃交接的战场。没有烟尘,却撕破淋漓的血肉,将这原本就不够旖旎的洞房花烛,变得愈发像是一场交易。 杯中酒满,清晖浅浅。 执柔抬起眼睫,缓缓看向齐楹。 “是,陛下。” 灯光照亮了她的眼眸,盛妆的执柔美得惊心动魄。 “从今日起,陛下便是妾的夫君,福祸相依,休戚与共。” 齐楹突然抬起手,指尖精准地落在了执柔的额头上。他的手指缓缓向下,抚摸过她的眉宇、眼睛、鼻子。最后停留在了她的朱唇上。 她涂了口脂,齐楹的指腹摸到了那滑腻的触觉。除此之外,还有她细腻光洁的皮肤,柔软的雪腮,轻颤的眼睫。 这是齐楹第一次感知这个女人,除了她的名字、声音外,还有对她的触觉。 柔软的、细腻的女人。她的声音宛若莺啼燕转,似是甜美的谎言。 他接过了她手中的酒杯。 甘洌的酒气扑面而来,齐楹想到的却是数日之前,那个想要给他下毒的宫女。 她也是这般端着茶盏,假称这是大长公主为他送来的茶。 大长公主名叫齐徽,是齐楹的姑母。 这杯酒是内宫的佳酿,花果香馥郁甘甜,这一切都远远比那一日的茶更来得动人。 只不过那杯茶中是穿肠的鸩毒。 来之前齐楹已经喝了不少酒,席间觥筹交错,大司马喜形于色,仿佛他才是那个即将洞房的新郎。齐楹对此不置可否,却也多饮了几杯。 杯盏上停留着执柔指上的余温和浅浅的清芬。齐楹仰头饮尽了杯中的酒。甚至有一瞬间,他希望这杯酒里一如那日,浸透了鸩毒。 执柔亦将酒水喝尽。 “今夜臣妾与陛下新婚,臣妾恭祝陛下天命所佑,万世长吉。”执柔知道他看不见,依然盈盈一拜。 听闻此言,齐楹握着茶盏的手骤然一紧。 饮了酒的执柔,双腮泛红,一双眼睛澹澹生波。 齐楹一直都知道,他与薛氏女的婚约不过是一场闹剧。是薛伯彦控制他、乃至控制全天下的把戏中的一环。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交易,甚至是一场单方面的威压,他刻意压抑住自己心中一闪而过的动容。 “不必了。” “你我之间,死生祸福,各不相干。” 说罢,齐楹将手中空了的酒杯放在凭几上,而后走到了门口处。 “你先睡吧。” 门轴一开一合,夜风穿堂而过,齐楹已经走了出去。 见他出了椒房殿的门,却玉忙进了内殿。 执柔正欠身将凭几上的酒杯收起来,这阴阳玉杯光华璀璨,反射出星星点点的金色光影。 “陛下没走远,只是去了偏殿。”却玉轻声说,小心打量着执柔的神色,见她并未有自怨自艾的神情才稍稍放心,“娘娘饿不饿,奴婢拿了些胡饼和雁巾羹。” 执柔点头,却玉便拿铜盆端水来为她净手。 胡饼还是热的,执柔吃了两口,又喝了些汤便停了下来。 “太子立后了。”却玉轻道,“琅琊王氏家的女儿。” 这倒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执柔道:“是他们家三姑娘么?” “是她,娘娘还记得。” “早几年见过一回。”执柔回忆着说,“我记得她比我还要小三岁呢。” “是。今年才满十四,过了年及笄后再入宫。除了这位王姑娘,还册了两位婕妤,都是重臣家的小姐。” “早前我也以为自己会嫁给他。”执柔走带妆台前,却玉给她拆去凤冠,“你瞧,他若是真心想娶,哪里会一拖再拖。”她语气中倒也并未有什么不甘,“大司马那边是怎么说的?” “左不过是太子窃国,再连发数道檄文。约莫是要战,只是怎么打还不大清楚。娘娘,若是真要打起来,您心里头向着哪头?” 看着铜镜之中自己依稀的容颜,执柔想了想:“我希望谁也别赢。” “太子要是赢了,我岂非成了阶下囚。若大司马赢了,只怕大裕更早一日分崩离析。”她笑了笑,“可一直战下去,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所以,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选,索性不选了,这是他们男人的事,我连自己的命都管不了,哪里管得了天下事。” * 在椒房殿的西偏殿里,齐楹正在听元享为他读奏折。 这些是没经过大司马手的奏折,三名藏在夹衣中送进来的,讲的是西陲的军务,这些人都是昔年齐楹掌管少府监时的旧人,不甚惹眼但却十分忠心。 在元享的声音里,齐楹的思绪却难得地一阵恍惚。 薛执柔。 逆贼薛伯彦的养女。 他今夜饮了酒,在酒意上涌间,再一次想到了这个女子。 这于他而言本就算是破戒,可他却无端想到那日阳陵翁主对着她的那番哭诉。 阳陵翁主尖刻地对她说:换你嫁给他,换你享这富贵,如何? 那女人说:昭王并没有那般不堪。 方才椒房殿中,他有心想去问她:如今你可后悔说过那些话? 想想却作罢了。 胃中的酒液带着丝丝缕缕的隐痛,齐楹抬手示意元享停下。 “乐平王到了禹州?” “是。” “叫他不要来长安,去益州见齐桓吧。”齐楹道。 “陛下……”元享愣了一下,“乐平王是来投靠陛下的。” “我知道。”齐楹停了停,“益州那边缺能打仗的人,乐平王最合适。他若是进了长安,只怕不出半月,他手下的兵权便会悉数落尽薛伯彦手里。” “可若乐平王到了益州,岂不是要与陛下为敌?” “这江山社稷本就是齐桓的。”齐楹忍着疼,声音仍平静,“我要这天下做什么?” 待元享将所有的折子全部读完,已经又过了近一个时辰。 “陛下要回承明宫去么,奴才命人去传肩舆?” 齐楹站起身:“不必。” 推开门,庭院中仍带着稀薄的花香。是金叶梨,清香中带着一丝涩苦。 齐楹看不到椒房殿的正殿仍亮着灯,他依旧抬步向椒房殿正殿走去。 9. 第 9 章 执柔已经拆散了头发,却玉絮絮地说个不停:“陛下这样便走了,把娘娘自己留在这。若是传出去,不知道外面又得怎么议论呢。” 她总是这样喜欢打抱不平,执柔笑着看她:“他走了我也乐得清闲自在,你困不困,晚上和我一起睡罢。” 她们俩一起长大,小时候也常常同榻而眠。却玉眼珠瞪大:“娘娘说什么呢,这要是被太后知道……” 却玉的声音顿住了,因为她看到了妆台上的凤冠。 她家姑娘已经不是太后膝前的薛姑娘,而是大裕的皇后了。 执柔靠着床头,头发披在肩头,像是一匹细密的绸缎。 却玉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来,跪坐在执柔的脚边,她把下巴轻轻贴在执柔的膝头:“娘娘。” “嗯?” “陛下……会喜欢你吗?”她终于问出了口。 这个问题盘桓在她心上许久了,她想问,却又不敢。 执柔的手落在却玉的头发上:“我是薛家人,若我生下了一个薛家的孩子,他便又多了重危险。天下的女子那么多,何必执着于我一个呢?” 却玉心里又忍不住想为执柔叫屈,才开了个头,执柔便不许她再说下去了。 这般又过了快一个时辰,有脚步声停在殿门口,却玉起身去开门,发现齐楹正站在门外。 他身上的衮服已经更换过,霜色的玄端比朱红色更衬他。 执柔听见却玉行礼的声音,扶着床沿缓缓站了起来。 齐楹没有拿盲杖,走得比平日里更慢些,这一路却也不曾碰到殿内的陈设。 一直走到执柔身前,他微微低下头:“换过衣服了?” “还没。”执柔答。 “去换吧。”他平淡道。 却玉小心翼翼地看了齐楹一眼,然后低着头快步走到执柔身边,扶着她往屏风方向去。 齐楹神色似是一哂,执柔这才想起他看不见的事。 绕过屏风,却玉替执柔解开吉服的带子,待衣服换完,执柔将长发重新绾作垂髻,走至齐楹身边。 侍女已经替齐楹换过寝衣,素白的交领绣着松鹤竹涛,他眉骨下的系带上用银线绣出一行细密的云纹,二人一坐一立,却玉带着殿内的侍女们一起退了下去。 “睡罢。”齐楹道。 说罢率先合衣躺下。 龙凤高烛摇曳婀娜,照得整个椒房殿灯若白昼。 齐楹的脸在这明暗交替的光影里,都渐渐不再真切起来。 这是执柔离他最近的一次,可仍旧显得这么远。 “不会把你怎样的。”见她迟迟不动,齐楹淡淡开口,“不累吗?” “什么?”执柔没听见他最后那句话。 “你不累吗,薛执柔?” 齐楹第一次叫了她的名字。没有什么平仄抑扬,好似叫的是这椒房殿中的某个摆设。 床上只有一床锦被,齐楹没有盖在身上,执柔掀开被子,默默在他里侧躺了下来。 齐楹的睡相很好,他平卧着,双手交叠落在腹上。执柔对他的感知力早有认知,所以并不敢抬头看他。她同他一起平卧着,这张床分外宽大,他们两个人中间,甚至还能再多躺下一个人来。 这是她的新婚,执柔想到的却是战死在渭水之畔的父亲、久病仙逝的母亲。 齐楹的呼吸声浅浅的,几乎微不可闻,高烛明亮,灯花跳跃,晃得执柔睁不开眼睛。于是她坐起身,趿着鞋走到灯边。拿起架子上的金剪,她倾身去剪烛芯。 她将烛芯剪得暗了些,重新在齐楹身边躺了下来。 身侧的被卧浅浅的陷了下去,不待齐楹发问,执柔已经先开口了:“灯太亮,臣妾适才去挑暗了些。” 说罢她又自觉失言,暗暗咬了下舌尖:“我……” “既太亮,为何不熄了?” 执柔低道:“这样不吉利。” “你信这个?”说话间,齐楹眉心倏尔微微蹙起,似是忍耐着什么痛楚一般。 “不信。”执柔微微侧身看他,莞尔道:“可若是太黑了,臣妾心里会害怕。” 齐楹嗯了声,没再继续说话。 执柔一整日里都在被人推着向前走,不知道磕了多少个头,此时此刻渐渐睡意上涌。 梦中似幻似真,仿若又回到了江陵,待她再醒来时,红烛已经烧过一小半,云纹玉灯下堆了厚厚一层小山一般的烛泪。 外头还没亮,只有细碎的风声偶尔传来。 她轻轻动了一下,身边就传来齐楹的声音:“什么时辰了?” “寅时一刻。”执柔抬眼看向齐楹的方向。 他不知在何时换了姿势,一手枕在脸下,另一只手虚握成拳,面向外背对着她侧卧着。 昏昏的橙黄色光下,齐楹的脊骨透过素白的中衣凸起出来,领口处的纽子不知何时松开了,他仍浑然未觉,交领下面的皮肉上,满是涔涔的冷汗。 执柔愣了一下,忍不住问:“陛下怎么了?” “天亮了?”他问。 “还没有。” 执柔起身下地:“臣妾去叫元享来。” 她还未起身,一只手便猛地从背后钳制住了她的手腕。 齐楹的手指冰冷,冻得执柔微微一颤。齐楹的手松了松,最终还是收了回去。 “不必了。” 对齐楹而言,除了元享之外,身边没有什么可信的人。元享此刻还未回来,他不想让薛伯彦知道元享劝乐平王去益州的事。 他眼上的丝绦沾了汗水,洇开一圈褐色的水痕,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才说:“天亮了再叫我。” 执柔见他很是不舒服的样子,犹豫片刻起身走到凭几旁,从茶壶里倒了一杯水来,重新走回到床边。 “喝水吗,陛下?” 齐楹撑着身子坐起来,向执柔的方向伸出手。 执柔把杯子递进他手里,看着齐楹一点一点将杯中水饮尽。 “你是薛伯寮的女儿,读过书么?”喝完了水,齐楹看上去精神好了些,他靠在床柱上,领口仍开着,人也显露出一丝矜贵的风流来。 “跟在太后身边,识得字。” “读过《左传》《春秋》之类的书么?” 执柔点头,又想起他看不见,于是开口说:“读过。” 齐楹笑了笑:“不错。” 他平日里很少笑,这一闪而过的笑意却分外晃眼,惊鸿一瞥间,分外勾魂摄魄。不知道他因着什么事,看上去心情还不错。执柔收回目光,接过他掌中水杯,重新放回到凭几上。 齐楹勾着唇,漫不经心地仰着下颌,摇摇欲坠的烛火光影里,他脸侧的丝带亦跟着摇动,他又渐渐沉默下来。 外头一直没有什么消息传来,这是个好事,说明元享已经畅通无阻地见到了乐平王。 天潢贵胄像是大山一样压着他。 齐楹心里对这些江山社稷从未生出什么渴望。 小半个时辰之后,有人来报说元享求见。 齐楹坐直了身子“看”向执柔的方向:“能帮我拿件衣服来么?” 他没用朕这个自称,无端显露出几分亲厚来。于是执柔起身,把他睡前穿的那件外衣从架子上摘下来。齐楹正在躬身穿靴,执柔抱着衣服走过来,他听见脚步声抬起头,对着她温声道:“替我穿上,行么?” 贴身的中衣他可以自己穿好,只是这些穿在外头的衣服还得要人来帮忙。 执柔抖开襜褕替他穿戴,齐楹微微仰着下颌,任由她摆弄。 执柔的目光再次落在他颈侧,白皙得近乎透明的皮肉下面,隐隐能看见青色的血管,执柔伸出手,将他散开的中衣带子重新系好。 “谢谢。”齐楹道,“皇后继续睡吧,朕先走了。” 此刻,天色微明,稀薄的晨光照进来,他们两人落在墙上的影子又渐渐被拉得疏远起来。 执柔行了礼,齐楹已经负手走了出去。 她回到床边上,在齐楹靠过的床柱前坐下,也学着他的样子靠了上去,然后缓缓闭上眼睛。想了想,她又从凭几上取来一根束发的带子,将自己的眼睛蒙住。 像是一个人掉进了粘稠的黑暗中。 执柔伸出手,眼前是一片虚空,她伸出的手指空落落地停在半空中,不知道会碰到什么。 她猛地扯下蒙眼的发带,胸口上下剧烈起伏着,呼吸了几次才渐渐平静下来。 却玉听到动静赶忙从外面走进来:“娘娘,怎么了?” 执柔将带子扔到一旁,摇头:“我没事,传水来吧。” 却玉小心地环顾了一下四周,而后又将目光落在床上。朱红的锦被下头,一块白色的绢子露出一个角,她用手抽出来,是一块整洁如新的白布。 她叹了口气,折好收了起来。 * 今日要去拜见大长公主,也就是齐楹的姑母齐徽。 大长公主比齐楹要大八岁,永熙五年时被先帝嫁去北狄为王妃。去年,北狄王病逝,不到三十岁便守寡的大长公主自请还朝,执柔只在她回长安那日远远地见过她一回。 郑秦是执柔封后之后拨来的人,入宫的年岁长,也是为了在执柔面前露脸,着意殷勤着说:“大长公主是在娘娘入宫之前就和亲走的,娘娘没见过,奴才只记得大长公主性子柔顺和蔼,阖宫上下没人不喜欢公主殿下。大长公主没和亲的时候,和孝宁皇后私交甚好,孝宁皇后仙逝之后,咱们陛下是由大长公主带大的。” 孝宁皇后便是齐楹的生母孟氏。大长公主自请还朝后,章帝对这个妹妹颇为愧疚,即刻命人重修公主府,并许她食邑万户的尊荣。齐楹登基后,对齐徽亦礼遇有加,处处以之为尊。 这些事执柔早先有所耳闻,只不过彼时只觉得事不关己,并不曾刻意放在心上。 待走到昆德殿时,昆德殿前仅仅立了两名常侍相迎。 春庭深深,一妇人跽坐在院中,面前一盏小炉中正煮着茶水。 在这草茸絮软的时节里,大长公主薄施粉黛,姿态雍容,气度高华。 执柔福身叫了声大长公主。 齐徽还在孝中,今日不曾盛装打扮,发间只余下一对云头凤纹掩鬓。 她命人将执柔扶起,亦颔首还礼,疏淡又客套:“娘娘客气了。” 泥炉中的茶水已经滚过三遍,香气四溢。齐徽舀出一杯,奉与执柔。 “这还是用的去年的雪水。”她端起茶盏细呷道,“果真长安的水比塞外的强出千百倍来。赤城那地方本就不下雪,早两年好不容易下了一场,我命人收了些雪来烹茶,到底是比不得长安。” 赤城便是北狄的王都。 执柔饮了一口,果真唇齿留香:“果真是极好的茶。” 齐徽淡淡一笑,只是笑意仍不达眼底:“远在塞外时,我便听说过娘娘。太皇太后曾修书与我,说到她看中了一位女郎,想选她做桓儿的妻子。” 齐徽已经改口称太后为太皇太后,执柔抬起眼睫看向她,齐徽的目光与之相碰,不闪不避:“想不到如今,娘娘仍做了这个皇后,嫁的人却不是桓儿。” “说句倚老卖老的话,陛下和桓儿都是我的侄儿,我不偏心哪个。今日仍能在长安城里见到娘娘,我心里也觉得很是高兴。娘娘若是不嫌弃,大可时常来我这坐坐,和我这未亡人做个伴。”她说出口的话滴水不露,可执柔也是在深宫里待久了的人,知道她不过是虚与委蛇,故而亦客气道:“这是自然。” “去岁回宫时,幸得大司马自雁回关一路护佑。”齐徽盯着执柔的发顶,“我大裕的山河社稷万岁无虞,也多亏有大司马。” 这句话一语双关大有深意,落在执柔耳中并不算动听。 “如今仍在先帝的孝中,我近来缠绵病榻,还想请娘娘替我每日抄一卷佛经,奉于先帝牌位之前。” 10. 第 10 章 执柔曾记得,许多人都对她说过,大长公主是大裕最柔顺温躬的人。 面前的齐徽虽然已近三十,仍有着少女般如瓷如玉的皮肤。只是她眸光深深,幽晦难测,这并不是一双少女该有的眼眸。 远嫁北狄的这些年,大长公主早已被塞外的尘沙磨开光滑的皮肉,露出冷冽的棱角。 当年齐徽远嫁和亲,也有薛伯彦的一分功劳。 是他上书章帝,化干戈为玉帛,以儿女姻亲化解兵戎相见。 齐徽心里怨他,也连带着怨恨整个薛氏一族。 如今,齐徽以长辈的身份来压她,执柔心中也并不觉得意外。 “先前已经抄过了些,早上已经叫人送去了。”执柔说完,对着却玉招手,却玉便端上来一个托盘:“这是我的一些心意,还请大长公主不嫌粗陋。” 她掀开绒布,将里头的东西展露在齐徽面前。 这是一朵通体赤红的花,盛放在玉盅里,花瓣蜷曲,宛若龙角一般。 “这是龙血草。”执柔轻声道。 大长公主曾怀过一个孩子,却因故没能生下来,从此伤了身体再不能诞育子嗣。龙血草是邙岭雪山深处才有的珍贵草药,其根须宛若龙须,开出的花朵凄艳若血,因而得名龙血草,是味极好的药引子。 齐徽静静地看着这玉盅,眼中眸光变幻过几轮:“如意,收下吧。” 而后抬起眼,对着执柔一笑:“多谢娘娘。” 以她的身份,如今已经是世间少有的富贵了,执柔的这份礼物,算是送到了她心里。 “我这也没什么好东西能送与你。”齐徽拔出头上的那对云头凤纹钗,“还请娘娘不要嫌弃。” 一面说,齐徽一面站起身,亲手将这对钗环簪在了执柔的发间。 * 承明宫。 “乐平王起先是不愿的。乐平王素来好大喜功,这回想要投靠陛下也并非是什么忠臣良将,他为的无非是从龙之功罢了。他上个月为了争兵权,在西北边陲屠了一座城,连三岁孩子都没放过,属下见他的时候,他身上的铁衣还沾着血呢。属下说叫他投靠太子是陛下的意思,还将陛下的私印拿给他看,乐平王这才愿意去益州。” 齐楹听元享说完,点了点头,转头又看向身旁的人:“太傅怎么看?” 太傅名叫尚存,人虽过了而立之年,身上穿戴着官服,仍带着一股读书人特有的隽永。 “臣以为,陛下此事做得极好。”他虽知齐楹看不见,却仍对着他拱手,“乐平王不可靠,若他入了长安,无异于引狼入室。此人虽乖戾不仁,却也当真有几分帅才,可与薛伯彦相较。” 尚存是齐楹的老师。他在宫外养病的时日里,章帝派此人教他读书识字。齐楹登基后,便尊尚存为太傅。 一息尚存,秉笔直书。尚存为人刚正,为大裕夙兴夜寐,已至两鬓微霜。先帝也曾于病榻上为他题书“治世之臣,匡扶天下”八个大字。 “朕没想过这么多。”齐楹平静道,“若齐桓当真能逐鹿中原,朕愿意将这皇位归还给他。” “陛下!”尚存沉声道,“大争之世,绝不因陛下的不争便天下太平。陛下而今已身居高位,怎可一退再退?” 听闻此言,齐楹沉默了片刻,才终于苦笑起来:“太傅以为,以朕如今的情势,当真能在这大争之世有立锥之地么?” “陛下所缺的,唯独一双眼睛而已。”尚存长揖,“臣教导陛下数十年,深知陛下之心性才情,陛下绝非庸才。如今薛贼有不臣之心,却又不得不斡旋于益州的太子及其党同,此乃良机,陛下大可借此笼络群臣?” 齐楹道:“若以利相诱,只怕朕能给的,大司马都能给得了。” 尚存闻言,缓缓道:“唯有一样,大司马给不了。” “陛下既说了不会宠幸薛氏女,那么谁的女儿能为陛下生下太子,谁便是日后能取薛贼而代之的人,陛下便可以作壁上观,任由他们鹬蚌相争了。” 这是个快要下雨的天气,细细的沙漏声伴着风声呜咽着,卷过千万间错落有致的楼台殿宇。齐楹许久没有说话,他微微仰着脸,感受着一线天光从半开着的直棂窗透进来。 就这样不知又过了多久,“那就这么办吧。”齐楹掩着唇咳了几声,“这事交给太傅了,若哪位臣工家中有适龄女儿,还烦请太傅拟道折子。” “陛下的身子还不好么?”尚存问。 “已经好些了。”齐楹接过元享递来的茶盏,“太傅不必挂心朕的身子。” 尚存自承明宫出去后,在殿外候了良久的徐平入内替齐楹诊脉。 “陛下的身子已经比过去强上许多了。最近稍有反复,是因为臣已替陛下停了阿芙蓉这味药。这味药材凶险霸道,侵蚀人的心智,挫磨人的精神,非必要时不可擅用。”徐平拿着纸笔将方子重新抄录下来。 齐楹道:“多亏了徐先生。” 徐平一哂,抄方子的手微微一顿:“徐平不敢居功,月前曾有人赠与臣一节兕角,以供臣入药,冲减阿芙蓉的烈性。她自称是宫中人,可臣再也未曾见过她。若陛下当真能大安,她才应是头功。” 见齐楹不说话,徐平又壮着胆子继续道:“医者仁心,陛下请容徐平再多说两句。陛下忧思太重,损耗心脉,得适当宽慰开解自己。” 待所有人都走了,齐楹终于站起身,走向了窗边。 他感受不到日光,只能闻到空气中浓郁的土腥,含着水汽的微风拂过他鬓边的碎发和丝绦。他缓缓对着窗外伸出手去。 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冰冷的雨水落在了齐楹苍白的指尖。 阳光是不可触碰的,而雨水却可以。今年刚过冠龄的齐楹,只能对这些能碰触到实物的东西产生认知。 譬如今日湿淋淋的雨,再譬如,昨夜那个柔软的女人。 “今日昆德殿那边如何?” “皇后娘娘午前去拜会了大长公主,回到椒房殿后便开始抄经了。” * 宫里的女人大都是会抄经的,一来长日漫漫无事可做,二来抄经总能博个贤良淑德的好名声。执柔平日里也会抄一些,因为太后念佛,若逢太后某日身体不安康,执柔还会跪着抄经。 一来二去她也养成了习惯,每日里都会抄上一卷。 今天是个下雨的天气,她站在窗户边抄经,在空蒙的雨声里,执柔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 齐楹便是在此时踏着雨来了。 雨声萧疏,他的脚步声总是很轻很浅,执柔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故而当她有所察觉时,齐楹已经走进了椒房殿的内殿。 他站在门口,身上笼罩着一层朦胧的水汽,声音低而沉:“在哪?” 执柔脱口:“什么?” 似乎方才那句在哪已经得到了回答,齐楹缓步向她的方向走了过来。 外头下了雨,他的缎面靴在地衣上留下两行湿淋淋的足印。 齐楹在窗边停下,而后问:“在做什么。” 他眉骨下的丝绦上掉落了两滴雨水,淡色的唇片随着言语轻轻开合。 执柔撒了个谎:“臣妾在看雨。” 空气中安静了片刻,齐楹道:“薛执柔,你为何欺我眼盲?” 执柔以为他生气了,下意识抬头。 齐楹微微欠着身子,这是个有些迁就她的姿势,看样子是为了能把她的话听得更真切些。 纵然他不似齐桓那般众星拱月,到底是龙生九子,齐楹单站在那,身上就带着与生俱来的尊贵和衿淡,稀薄的日光照在他唇边似若有无的弧度上,仍透露出一股自上而下,悲天悯人般的慈悲来。 齐楹对着执柔伸出手:“手给我。” 他摊开的掌心光洁如玉,纵横的掌纹像是一张密密匝匝的网。执柔迟疑片刻,抿着唇将自己的手轻轻落在他掌心。 果真也似玉一般的冷。 齐楹拉着她的腕骨将执柔的手指送至她鼻端:“闻到了吗?” 执柔这才发觉自己的指缝间溅上了两滴墨。 “这些,都是大长公主叫你写的?”他的声音带着笃定。 “是。”执柔停了停又说,“只是臣妾平日里也会抄经,倒也习惯了。” “没别的事做?” “有时会做些针线。” 齐楹呵地笑了声:“别抄了,陪朕走走。” 外面还在下雨,齐楹有心不想让她继续抄经,执柔只得说好,跟在齐楹身后一同走了出去。 “大长公主不是坏人。”走在雨中,齐楹擎着一把伞,如是对执柔说道。 “臣妾知道。” “她若还像这回似的让你做事,你可以回绝她。你是皇后,不必对她俯首帖耳。” 执柔嗯了一声。 二人中间沉默了片刻,执柔抬起眼,犹豫了一下,还是温声说:“大长公主赠了臣妾一对簪子。” “嗯?” “是一对云纹凤头钗。” 听到这句,齐楹的脚步微微一顿。 细密的雨珠像是连成串的丝线,砸在青砖上,荡开一个又一个颤巍巍的涟漪。 齐楹侧过身,薄唇渐渐抿起一个弧度:“是么。” 他的语气和过去不大一样,似是了然又似怀疑,而后对着执柔缓缓伸出手来。 执柔懂了,于是她福身半低下头,任由齐楹指尖落在了自己的鬓发上。 他的指腹逡巡于她的发间,不疾不徐。 这是个分外旖旎的动作,执柔的青丝勾连住他的指尖,好似缠绵在一起的两棵藤蔓。 齐楹指尖抚过峥嵘的凤目、绮丽的凤尾,最终落在含珠的凤喙之处,那里有一个细小的、肉眼几乎无法发觉的裂纹。 这对金钗摇摇欲坠地挂在执柔的鬓旁,齐楹替她重新簪好,而后似是自嘲一笑。 “这是朕从前送她的,今日她借你的手还给了朕。” 齐楹的手顺着她的鬓发滑落,跌在她肩头。 执柔有些懵然地抬起眼睫,只见他仰着脸怆然一笑,喉结上下滚动:“她心里,亦觉得朕是谋夺江山的乱世之贼。” 11. 第 11 章 执柔和齐楹说话的时候,总是会觉得紧张。 她待在宫里的时日太久了,以至于早就习惯了这华美牢笼中每个人的一言一行。 但她知道齐楹不一样,至少和她完全不一样。 他不是这江山社稷的陪衬,而是局中的一环。 执柔不知道该怎么宽慰他,于是二人之间又沉默了下来。 她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头上的那对云头凤纹簪。半个时辰前,它们还属于上一位主人。 “不要摘。”齐楹道,“戴着吧。” “臣妾不是要摘下来。”执柔轻道,“只是觉得它太重了。” 齐楹勾唇,语气有调侃之意:“昨夜的凤冠不重?” “也重。”执柔忖度着说,“臣妾戴着凤冠时,只觉得要被压断了脖子,而戴着这对儿簪子,好似心肝脾肺都一起被压住了似的。” 她语气俏皮,说得齐楹不禁莞尔:“随你,实在不喜欢就拿去赏人吧。” 他们两个人沿着高深的夹到向南走,齐楹的盲杖轻点虚空,脚步很稳。 一柄伞下,二人衣袂翻卷到了一处,执柔的目光落在齐楹的袖口处,广袖褒衣之下,露出的那节手臂经络分明,紧紧地捏住伞柄手指用了十分的力道,指骨显得愈发青白。 做皇帝,当真也是得要动心忍性的。 “朕要带你去个地方。”齐楹突然道。 执柔闻言一怔:“什么?” “害怕了?”齐楹站定了身,侧身转向她的方向。 “什么地方?” “你去了就知道了。” 说话间已走至承明宫外,汉白玉御路被雨水洗出粼粼的光辉。 齐楹率先走了进去,执柔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一起进了偏殿。 若算下来,这是执柔第二遭走进这里。 上一回来时,齐楹还只是昭王,满屋子的太医像是一群勾魂索命的黑白无常。她的目光小心地落在屏榻上,上面铺着青色的帐幔,已然看不出半分那日的惨烈光景。 青铜蕃莲花的博山炉里燃着降真香,松鹤镶贝的檀木屏风上落着烛火的影子。 已经有常侍接过了齐楹手中的伞,元享无声地立在灯柱旁边,齐楹指着执柔:“给她找件衣服。” 元享显然有了几分怔忪,迟疑间齐楹再次开口:“快去。” 声音虽不高,却又不容推拒。元享抬头与执柔四目相对,执柔看得出他眼中有一闪而过的轻蔑之色。 她身上穿戴着皇后的翟衣凤冠,却无异于是一张煊赫辉煌的皮囊。 皮囊之下,仍是千夫所指的薛氏之女。 元享很快便回来了,手里拿着的是一身半新不旧的妃色深衣,不像是嫔御该有的规制。 “会穿吗?”齐楹问。 执柔从元享手中接过这身衣服,轻轻嗯了一声。 她环顾四周,齐楹的声音自背后响起:“屏风在那。”他的手指指向一个方向。 执柔很少有机会自己更衣,以至于齐楹换过衣服后已经喝完了一盏茶,她仍在和系带较劲。当执柔抬起头看到站在屏风旁边的齐楹时,着实吓了一跳。 光影斑驳陆离,齐楹堪堪站在灯火幽晦处。 “陛下……” 她犹豫着叫了一声,齐楹对着她伸出手:“转过去,朕来帮你。” 虽早知道他看不见,执柔的手指捻着自己的袖口,惴惴地转过身去。 她感受到齐楹的指尖贴着她仅着中衣的肩膀,顺着手臂滑至腋下。那里有两根带子,他轻轻挽了一个结。 “还有吗?”齐楹问。 其实腰侧还有一个系不上的带子,执柔抿着唇低声说:“没了。” 齐楹没理会她这句话,手指顺着她的腰线一路向下,摸到了另外两根系带。 他指腹的温度隔着一层衣料透过来,清清浅浅的呼吸似有若无地吹来,执柔下意识屏住了气息。 “不要憋气。”他似乎是一笑,“别紧张,朕看不见你。” 看不见他的神色,只能通过语气和唇边那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来判别他的心情。 只是此人生性如此,似喜似悲,叫人无端觉得疏远。 执柔收回目光,跟在齐楹身后走出了屏风。 “陛下,已经都准备好了。”元享恭谨道,而后他的目光徐徐向执柔的方向飘来。 “你不必跟着了。”齐楹没有接过元享递来的盲杖,而是对着执柔伸出手臂,示意她挽上来。执柔试探着将手伸过去,松松的握住他的一片衣袖。 齐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却轻轻抬起手臂,将执柔的手指握在了自己的掌心里。 执柔的手指微微一僵,下意识抬头,齐楹面不改色:“你要为朕引路,知道吗?” 他晃了晃两人连接在一起的手指,从容道:“太松了,朕借不上力。” 他说得冠冕堂皇,执柔却莫名松了口气。 他们没从承明宫的正门出去,而是绕过角门一路往西边走,一路上,齐楹如履平地,并不需要执柔引路,甚至有时还能为她指一指方向。 “从这大概可以看见一座塔。”齐楹指着东南方的天空,“那是青檀寺。浮屠高百丈,四角金铃清越宛转。寺中种着一棵大槐树,说是有几百年了。你去过没有?” 执柔摇头:“不曾。不知这寺是求什么的?” “姻缘。”齐楹似真似假道,“想不想去求一求,让你早一点见到齐桓?” 执柔看不懂他,也没想过要去看懂。 他的容颜被面上的那条丝绦遮挡得看不真切,唯有那张分外精致的薄唇挂着微不可见的弧度。 执柔迟疑着开口:“臣妾……” “算了。”齐楹打断她的话,拉着执柔的手指继续向前走,“朕这么说,也是为了让自己安心。” 出了徽华门,外头停着一辆朴拙的马车。 看上去约么是五六品官才坐的那种。 马车得得地行在官道上,马蹄踏起一层薄薄的尘土。风中花香隐隐,执柔掀开车帘,向外望去。 “你在看什么?”齐楹靠着软枕,手中拨弄着一对狮子形状的银镂球。 执柔已经渐渐习惯了他敏锐的感知力。 “臣妾已经有六七年,没有见过这长安城了。” 她十岁入宫,自此之后再没能踏出禁中半步。在执柔心里,一直以为自己将永远走不出未央宫了。 店肆林立,阳光跃金。高甍碧瓦,飞檐翘角。 江山不知换过多少主子,高楼塌了又起,这长安城永远只有一座。 “给我讲讲,外头是什么样子。” “招徕宛转,酒旗临空。”执柔笑笑,“只是比臣妾小时要冷清了些。” 她说得是实话,齐楹也不是一个愿意听人粉饰太平的人。 “那真是可惜了。”齐楹笑道,却也不见生气,“不要再用这个自称了,出了未央宫,我就不是主子了。” “除了名字,你还有小字么?”他问。 “没有。”执柔答。 “这样,”齐楹倚着墙,换了个很放松的姿势,“你唤我的表字吧。” “微明。”他勾唇,“齐微明。” 这两个字可以联想出许多东西,似是浓雾之下,破空而出的一线天光。 “微明。”执柔顺从地唤了一声。 * 齐楹要去的地方正是青檀寺。 七月七刚过,寺里正在“行像”。 所谓行像,便是一种角抵奇戏,有辟邪狮子,吞刀吐火。登幢踩索,好不热闹。 执柔与齐楹头戴幕篱挽手走于人群中,倒也不算惹眼。 梵乐法音,观者如堵。齐楹走得很慢,执柔小心地替他拨开人群。 青檀塔倒不是人人都能登,二人走至塔下,齐楹从怀中取出一帖,塔下小沙弥验对之后侧身让开一条路。 木质的楼梯吱吱呀呀作响,执柔走在前面小声地数着:“一,二……二十六,二十七。” 一层二十七级台阶。 一共上了五层。 一间藏经室开着门,窗边刚好可以看见塔下的百戏腾骧。 哪怕离着有些距离,也能听见嘻闹喧哗声。 齐楹立在窗边,执柔在他旁边小声为他讲解:“现在是两头狮子在争夺一只绣球,红色那头在上,黄色那头在下。” 齐楹没什么表情,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执柔便一直讲了下去。 约么过了一刻光景,执柔说得有些口渴,声音才停下,身后的门便被人推开了。 她回头看去,是一个青衣纶巾,书生模样的人。 执柔下意识去看齐楹的反应。 他踅过身来,摘去幕篱:“好戏过半,刘公子姗姗来迟啊。” 此人留着山羊须,审视的目光在齐楹与执柔身上逡巡良久,齐楹坦然任由他打量,唇边衿淡的笑意浓了几分。 执柔知道,此人便是齐楹此行的目的。 于是她站起身:“微明,我先出去了。” 齐楹侧过脸对着她颔首。 听着清浅的脚步声下了木阶渐渐微不可闻,刘临迫不及待地开口:“陛下为何带此来路不明之人到此地?这不单干系着陛下的安危,还干系着臣等未竞大业。” 齐楹弯唇:“刘临,她是薛执柔。” 刘临闻言豁然变色:“陛下为何铤而走险?” “朕不是铤而走险。”齐楹脸色平淡,“上月,章文馆之事你应该还记得。苏载、张墀才议定诛杀薛伯彦长子薛则简,此二人便在章文馆内被杀。太傅自那一事便怀疑是朕身边有内鬼,朕今日便是来抓一抓这个内鬼。” “陛下怀疑谁?” 齐楹的手轻轻落在窗沿上,这是执柔方才站过的位置。 他缓缓启口:“薛执柔。” 齐楹来这青檀寺已十数次。 也不是不曾摔得头破血流。 唯独这一次,有个女子走在他前头,小声地提醒他,一层有二十七级台阶。 二十七,齐楹踏空过两回之后早就牢牢记在了心里。但他仍没有制止薛执柔的好意。 就像他数次登临青檀塔,或是见大臣,或是专程散心,塔下那些歌舞升平他从未放在心上。因为他知道这些鱼龙百戏,从来都不属于他。 但今日,百戏腾骧,在薛执柔旖旎的唇齿之间,他如若亲观。 可惜,她叫薛执柔。 12. 第 12 章 刘临并不是个普通人。 他是冠业侯的门客,专程从邺城赶来见齐楹。 泱泱大裕,在这些人的眼中,不过是板上鱼肉。 “陛下的意思侯爷也明白,大裕危困,侯爷必会全力襄助。只是今年年景不好,人困马乏。若陛下愿割微州四城,侯爷麾下雄师便可粮草齐备,挥师北伐。” “冠业侯的胃口倒是不小。”齐楹语气看不出喜怒,“微州四城水丰草茂,大裕的三成粮草皆产于此地。若真将此四城割与冠业侯,只怕来年大裕是会饿死人的。” “饿死的都是没用的人。”刘临并不避讳,“几万生民而已,若陛下真能剜去大裕附骨之蛆,何愁没有生民百姓?” 齐楹的手指轻轻点着窗沿,看上去已经有了三分不耐。 “微州以西是兆州,朕可以将此地赠与冠业侯。”齐楹道,“但微州不行。” “陛下。”刘临挑眉而笑,“现在不是谈价的时候。” 齐楹并不退让:“各路兵马中,也不只有冠业侯。” * 这并不是一次愉悦的对话,甚至可以算是不欢而散。 浮屠之下,金铃声里,行像已进入尾声。 “为表诚意,我们将会把薛则简的首级送上,余下便是要看陛下的诚意了。” 这是刘临离开前对齐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刘临走后一刻,齐楹从藏经室走了出来。这地方他分外谙熟,无需用盲杖牵引足以如履平地。 他站在台阶上,金铃嗡然灵动,齐楹听见了薛执柔的声音。 她的嗓音其实没有什么特别,像她这个人,绵软得如同云雾。 穿云破月,宛若潮水般向他涌来。 百戏之后,观戏的人群开始登塔了,执柔眼见着自己被攒动的人群越推越远,不得不奋力向回挤去。 幕篱不知何时被挤掉了,人群中有人一把拉住她的胳膊。 “薛姑娘!”那人喊了一声。 执柔装作没听见,只想把手挣脱。 那人不死心,离得更近了些:“薛姑娘忘了我吗?我是贺唯啊。” 执柔避无可避,终于抬起头:“我不认得你。你也找错人了。” 贺唯摇头:“我没认错,先前咱们在宫宴上见过的。” 执柔的确见过贺唯,不过已经是一年多前的事了。贺唯在廷尉司供职,虽不过是个文曹,可廷尉司到底是有实权的地方,他曾私下里找过一次执柔,恳请她替大司马传递消息。 那一回执柔便推脱了,自那次起,她便愈发谨慎,不再一个人独自动身。 她不知道的是,贺唯上个月已经转投齐楹麾下,为齐楹做事。 此间种种,不过是一个专门为她而设置的局。 “姑娘如今身份尊贵,若是能携什么消息与属下,价格比过去翻一番,黄金二百两买姑娘做大司马的耳报神。也不会难为着姑娘,不是什么难事。” 见执柔不回答,只一力想要挣脱他,贺唯刻意压低了嗓音:“还是姑娘如今有了旁的生意,看不起贺唯了?” 执柔越退,他便越发近了一步,执柔雪肤花貌本就引人注目,此刻,愈是惹得路人频频回顾。 执柔倏尔停下脚步,盯着他的眼睛:“既如此,我的确有消息要说与大司马听,你可愿借一步说话?” 贺唯听闻此言,欣然同意。 于是跟着执柔挤出人群,到了一个转角处。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一记响亮的耳光便甩到了脸上。 “混帐东西,吃了熊心豹子胆!你几次三番背着我偷人,我为了孩子都忍下来了,唯独这回,你竟敢觊觎我妹妹。她今年才十二岁,你这个畜生!” 执柔的声音很大,立刻有目光聚在她身上。她指着贺唯的鼻尖,瞪着眼睛:“还不快滚!” 她学了十几年的闺训,还是头一遭这样讲话,表面上看着泼辣,内里其实手都在发抖。 百姓中认识贺唯的人可比认得执柔的人多多了,立刻有人说:“这人……好像是廷尉司的那个文曹……” 贺唯心里叫苦不迭,按住自己头上的帽子,低下头赶忙挤入人群溜之大吉。 立在窗边的齐楹,唇畔莫名旋出一丝笑意,只是一闪而过。 执柔又被人群推搡了许久,终在攒动的人影中看见了齐楹。她怕他看不见自己,立刻喊了他一声:“微明!” 这声音软绵绵的,像是做了什么错事一般,哪里听得出方才色厉内荏的模样。 脚步声由远而近,执柔两只手合握住齐楹的袖子。 她掌心的温度便透过衣料传了进来。 “去哪了?”齐楹微微偏过头,居高临下地“望”向她。 执柔匆匆将幕篱重新戴好,小声说:“我们走吧。” 她的声音又低又轻,像是一丛茸茸的草。齐楹由着她牵着自己的袖子,绕过青檀寺的宝殿,重新登上了马车。 这一路,她走得比来时快了许多,齐楹跟得有些勉强,却也不曾出言提醒。 待坐定了身子,马车辘辘地向前驶去,执柔微微松了口气。 齐楹慢声问:“什么孩子?” 执柔疑惑地抬头,他眼上的丝绦系得一丝不苟,执柔却分明感受到他的注意力集中到了自己身上,有那么几分看戏的味道。 下一秒,她便想起自己才说过的话,脸登时红透:“我……” 除却马蹄声得得声外,周遭一派寂静。 “方才有人认出了我。是大司马的一位廷尉文曹,去岁时曾找我打探消息。我是为了脱身才……”她越说声音越低,语气中又流露出一丝赧然。 齐楹蓦地笑起来:“方才还胆大包天,怎么现在害怕起来?”他笑得胸腔微颤,低低沉沉,执柔窘迫,无措地捏着自己的衣角,齐楹止了笑:“我若是你,我便将消息卖给他。” “你这黄金二百两,得分给朕一半。” 齐楹没有听到执柔的作答。 那边分外安静,她好似只沉默地坐在那里,连多余的动作都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执柔微微动了动胳膊。 “臣妾虽姓薛,却是大裕的臣子。”她的声音很小,像是在嗫嚅。 说完这句话,他们俩都沉默了下来。 执柔望向齐楹,齐楹唇畔仍噙着笑,他放在膝头的左手轻轻扣动了几次,他就这般坐在这,似是相信,又似是不信。 对话结束在这多少有些不尴不尬。 齐楹回了承明宫,太傅尚存的茶已经续过三遍水了。 知道他有话说,齐楹仰着下颌,由着常侍替他换掉身上的装束,笑说:“老师有什么话便说吧,别憋在心里。” “陛下这回,也太冒险了。”这话显然是在尚存嘴边徘徊许久了,几乎没有犹豫便脱口而出。 元享将常侍们都带了下去,齐楹走到博古架旁取出了一些香料。他虽眼盲,却凡事喜欢亲力亲为,齐楹抬手,将香料撒进博山炉里。 “青檀寺这个地方有多重要,陛下不是不知道。怎么偏偏要把她带过去?”尚存言辞有些激烈,“自章文馆之事后,咱们能和外头通消息的地方只剩下青檀寺这一个,若是有朝一日,青檀寺被毁了,咱们的耳目得折去大半。” 齐楹倚着博古架,修长的手指拨弄着香饵罐子:“见过元享的人太多了,带着他也不安全。” “除了元享,也能有别人。无论如何,都不该是薛氏。” “老师。”齐楹静静打断他,“她是朕的皇后。老师别忘了规矩。” 齐楹对尚存向来敬重,这话已经算重话了。 尚存缓缓抬起头,在博山炉缭绕的烟尘里,齐楹的脸朦胧缥缈,黄昏的一线天光照在他背后,瘦高的身量在地上拉长了影子。 “臣僭越了。”尚存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从怀中拿出一份奏折:“臣放出口风说要替陛下选秀,这几日递名字进来的大臣不少,只是除了薛氏旁枝的女儿,便是薛党的鹰犬爪牙。陛下可要听听名字?” 齐楹颔首,尚存便报了三十多个名字出来。 果真和尚存方才说得一般无二。 “朝中中立的几位大臣都望风而动,都怕被薛贼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无人敢先递这个投名状。” 齐楹呵了一声,似在玩笑:“若老师有女儿就好了。” 尚存的目光从奏折上挪开,低声说:“臣的确有个女儿,上个月才及笄。” “朕记得,老师一直没有成家。” “是。”尚存缓缓吐出一口气,“昔年做得荒唐事,她母亲早已过世。若陛下不嫌弃,臣愿意抛砖引玉。” “那便如此吧。”齐楹缓缓道。 走出承明宫时,尚存汗湿重衣。 陛下是他看着长大的,若算下来,他们相识十数载。他从没有真的看懂这个徒弟。 齐楹算是个宽仁的人,他早慧多思,虽眼盲却又能洞察人心。他这个做师傅的,却屡屡对他生畏。 元享替齐楹净手,忍不住问:“陛下不怕太傅别有居心吗?” 原本没人知道尚存还有个私生的女儿,可上个月,他偏偏大张旗鼓地为这女儿办了及笄礼。 齐楹将自己的手指浸入水中,感受着水波在指尖荡开的触觉:“女人而已。” 尚存有心将女儿送进宫,齐楹也需要这样身份的女人。 “朕不在乎他们图谋,而是怕他们没有图谋。” * 齐楹要纳尚太傅之女的消息不胫而走,有太傅做先例,陆陆续续又有几位大臣上书说自己家中有适龄女儿,愿为陛下相看参选。 执柔听到之后倒也不觉得意外。 他说过不会宠幸她,更不会让她生孩子,那这些事总得有别人来做。 只是薛则朴听闻之后颇为不忿,午后便找了个由头进了宫。 他素来随心所欲,出入未央宫如入无人之境,既不递牌子,也不拜见皇帝。 而是打着向执柔问安的旗号,带着兄长薛则简才五岁的次子薛桁去了缀霞宫。 等执柔赶到缀霞宫时,薛桁舞弄着自己那把桃木剑,嬉戏取乐间,把缀霞宫里的素馨花尽数砍落在地。薛则朴则站在一旁,为他拍手叫好。 春花如雪,簇簇洁白,滚落在尘泥中,花圃间只余下残枝败叶。 执柔定定地站在缀霞宫门口,仿佛看到了那一日,草薰风暖,齐楹手执铜壶,躬身将素馨花轻轻放在孟皇后的牌位前。 落日衔金,榴花欲燃。 13. 第 13 章 见到执柔,薛桁的眼睛微微一亮。立刻伸着胳膊向她奔来:“执柔姑姑!” 执柔没有抱他,而是看向了立在一旁的薛则朴,薛则朴剑眉星目,笑容洋溢,显然心情大好:“姐姐你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执柔问。 “哦,你说这个。”薛则朴指着那些落在地上的花瓣,“我带着阿桁走到缀霞宫,宫门没上锁,他喜欢这些花,贪看住了。” “怎么,这些花不是任人欣赏的,而是别有他用么?”薛则朴一面说,一面向执柔走来。还似过去那般,亲厚地牵着执柔的袖子,压低了声音:“姐姐,我替你出气了,你高不高兴?” “我为什么要生气?”执柔反问。 “他才册封你,就又要选妃,这不是公然不把你放在眼里,连带着也是不把咱们薛家放眼里。这缀霞宫姐姐还不知道吧,这可是孟……” “出去。” “什么?”薛则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姐姐在说什么?” “我说,带着阿桁,你们都出去。” 执柔穿着天水碧的双缨裙,绣着银边的裙摆沾上了花叶的残香,她立在这一地芳馨簇簇之中,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薛则朴对着薛桁的乳母招招手,叫他们把薛桁抱走,而后缓步走到了执柔身边。 倾身至她耳畔:“姐姐心里,到底是拿自己当薛家的人,还是陛下的人?” 这是个犀利的问题。 薛则朴唇边仍带着方才那般亲厚的笑意,眼神却渐渐冷淡下来:“父亲不是不知道陛下的心思和手段,只是父亲从不曾将这些放在心里,更不惧他羽翼渐丰,姐姐可知是为何?” “因为父亲知道,他不会有羽翼丰满的那一天了。”薛则朴的语气平淡,就像是说吃什么那样简单,“姐姐若喜欢这天家富贵倒也罢了,只要姐姐拿自己当薛家人,什么泼天富贵都会有的。怕只怕,姐姐进了这未央宫,贪恋皇后的宝座。亦或是姐姐,爱上了御座之上,不该姐姐去爱的那个人。” “父亲叫姐姐入宫,可不是让姐姐做皇后这么简单的。”薛则朴站直了身子,轻轻替执柔捻去肩上的落花,“他只是姐姐脚下的土,他既无法欣赏姐姐的倾国之姿,亦无法替姐姐拂去鬓下之尘,姐姐进宫,是要做父亲的耳目的。” “姐姐这个后位是父亲推着姐姐坐上去的,姐姐可别忘了。” 薛则朴走后许久,执柔仍站在这一地残花之中。 暑热正盛,离开枝头的素馨,很快都干枯蜷曲了起来。 执柔抖开袖襟,捡起一片干瘪的花瓣,却玉上前去搀扶她:“娘娘……” 她一言不发,一片一片将花瓣捡起,才捡了一小部分,一阵风吹过,她襟上的花瓣便似雪片一般被纷纷扬扬地吹落。 执柔抿着唇,再重新捡起。 有脚步声停在她身后,一只手伸过来,准确无误地拉住了她的手腕。 这只手的主人用了几分力,执柔被他拽了起来。 怀中的花瓣飘飘撒撒,散落在风中,香盈满袖。 齐楹面无表情地站在庭院里。 “陛下。”执柔低低唤了他一声。 不知他来了多久,更不知他听到了什么,又想说些什么。 她感觉面前那个人张开口,话至嘴边,却又换成了另外一句:“用膳了么?” 这不是个很好的开场白,执柔胡乱摇头。 “朕看不见,就当你没吃过,走吧,和朕吃点东西。” 他拉着执柔的手往外走,执柔只得顺着他的力气亦步亦趋,一直走到缀霞宫门口处时,她才不受控制一般回头看去。 春深似海。 满地残骸。 “别看了。”齐楹明明看不见,却总是这般洞若观火,执柔感觉这世上似乎没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他左手握着盲杖,右手牵着执柔的手。 这里离承明宫很远,倒是离椒房殿更近些,齐楹辨别了一下方向,而后对执柔笑说:“听了一上午的折子,还没来得及叫人摆膳,朕能不能去你那,讨一口饭吃?” 这是个借口,他笑意浅浅,只会叫人莫名一阵心疼,于是执柔还是答应了。 坐在椒房殿的暖阁里,却玉带人摆了膳,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这是他们俩头一回面对面坐在一起,元享立在齐楹身侧替他布膳,每样菜都只夹两箸。 齐楹吃得不多,盛夏的金阳被窗框切成了一个又一个小块,把这椒房殿中的一切都镶嵌上了一层金边,齐楹的姿态矜贵,似是一幅古画上的人。 执柔只埋头吃麦饭,齐楹对元享说:“给皇后添碗汤。” 一碗鹿肉芋白羹送到了执柔的手边。 执柔盯着这碗羹汤,犹豫着开口:“陛下,今日……” “食不言,寝不语。”齐楹握着汤匙,缓缓舀起一勺汤羹,“朕明白你的意思。” 一直到膳后用来清口的茶汤送上来,他们二人都没再说话。 齐楹的脸色不大好看,人看着也有几分虚弱。 执柔懂得几分医理,知道他近来肯定很是辛苦,约么也没太睡好。 暑气翻涌,椒房殿中哪怕放着冰鉴,仍旧有些热。 “朕能不能借你的地方睡一会。”齐楹开口道。 执柔嗯了声:“臣妾叫人给陛下铺床。” 宫人们轻手轻脚地忙碌起来,元享替齐楹解了外袍,执柔下意识避开了眼去。 他坐在床边,脱去了天子的衣冠,几乎一瞬间便显露出一股病弱的苍白与单薄。 元享扶着他躺下,齐楹的长发自床上垂下:“占了你的位置,得向你告罪才是。” “没事,臣妾不困。”执柔轻道。 “还得劳烦皇后半个时辰之后叫朕起来。”齐楹顿了顿,“下午还得见大臣。” 听着齐楹的呼吸渐渐平静匀长,执柔起身走到了屏风后面。 那里摆着一张屏塌,仅能供她一人斜靠着。过去,她也总是这般一个人坐在这绣花读书。 却玉为她端了杯雀舌茶,执柔还惦记着缀霞宫的事:“你去带人把那些花收起来,就一并埋在缀霞宫吧。再去花房和扶风园问问,能不能移栽些新的过去。” 却玉领着人退了下去,执柔又端着书看了一会,到底还是意识昏沉地睡了过去。 许是睡得太浅,执柔做了好几个光怪陆离的梦。 好似是在江陵的旧邸,她才八九岁的光景。 那年薛伯寮才战死,整个府上哀声不绝,她跟着几个侍女去看病重的母亲。 父亲死了,几乎是把母亲求生的念头全都带走了。 她卧在榻上,眼窝凹陷,意识昏沉。母亲通医术,可到底医人难医己。 母亲身边的嬷嬷唤了好几声,母亲才终于迷离地睁开眼,才叫了声阿柔,泪珠便滚滚而落。 执柔于梦境深处无声凝噎,她拉着母亲的手,无论如何也不肯松,口中饮泣道:“阿娘不要抛下我。”许多事走马灯一样出现在眼前,从齐桓的背弃,再到太后的冷笑,还有那闪着金光的白绫子,执柔握着母亲的手,愈发悲痛:“阿娘带我一起走吧。” 还没等母亲作答,江陵将军府已经燃起熊熊烈火,执柔的手一松,便置身火海之中了。 卧在屏塌上的执柔呼吸急促,指尖抓握着身下的布料,书本啪地掉在地上。 有人在梦境之外叫她的名字,声音温柔低沉:“薛执柔。” “薛执柔。” 执柔猛地睁开眼,一霎间,天光乍破。 齐楹披散着头发,只穿着中衣。他半跪在她身侧,一只手堪堪落在她额上。 执柔的脸上全是冷汗。她似是溺水,又似是死里逃生。 “陛下。”她泣了一声。 这声音太无助,以至于齐楹忘了收回自己的手,一滴灼热的泪滚落在他掌上,齐楹抬起手,松松握成了拳。 执柔缓缓撑着自己的身子坐起来,泪痕未干,她用手背抹了一下,目光落在地上。 这时才发现齐楹甚至没有来得及穿靴。他赤着脚踩在地衣上,乌黑的头发披在肩上,衣服也穿得松散,脸色虽仍不大好,看上去比方才舒缓了些。 “做梦了?”他问。 “嗯。”执柔坐直了身子,轻轻拽了拽齐楹的袖子:“陛下要坐下么?” 她定然是还没完全醒来,因为齐楹顺着她的力道坐下之后,这一张小小的屏塌上便只能挤下他们两人。 两人贴在一起,几乎是动弹不得。 齐楹递了方帕子给她。还带着他身上依稀的味道。 执柔谢过,接了过来。 这是她从未展露在人前的脆弱。 她原也以为自己对这些并不在意。 朦胧的睡意慢慢散去,她渐渐又觉得有些羞怯。 她用齐楹的帕子擦去眼角的泪,齐楹微微背过身,指着自己眉骨下的丝绦,对着执柔莞尔:“这丝带松了,能否劳动皇后替朕重新系上。” 执柔迟疑着解开他后脑的系带,齐楹便抬起手将丝带扶正,好让她的手臂能更放松些。 这个行为像是安抚,也像是一次袒露。 执柔猜不出他是怎么想的,或许是他不想让她觉得赧然,所以亦将自己的一部分袒露给她。 这个解释执柔觉得合理,却又害怕是自己太自作多情。 14. 第 14 章 “对不起。”她才醒来,声音还在发颤。只是这男人语气温和,叫人渐渐安定下来。 “朕早就醒了,该早点叫你的。”这话不知是不是安慰,齐楹抬起手,拨开她黏在额头上的发丝。 他的手指柔和温热,温言絮语间,好似能抚慰灵魂深处的褶皱。 执柔面颊微热,不由得咬住下唇:“臣妾替陛下更衣。” 齐楹莞尔:“不用了,你去床上睡吧。” 他在屏风后重新换过衣服,这一身天子衮服穿在他身上,齐楹又变成了那个疏离淡漠的天子。执柔望向他的背影,只一瞬间便觉得隔绝开一整个天堑。 走至椒房殿门口,却玉正巧带着人回来,素馨花的幽微香气缓缓飘来,齐楹足下微微一顿。 似是怔忪了一下,元享小声唤他:“陛下。” “走吧。”齐楹回神,平静道。 执柔在原地坐了好久才发觉,自己手中仍攥着齐楹的那一方帕子。 上面残存着一丝降真香的气息,染在她指尖,经久不散。执柔把帕子重新折好,收进了博古架上,这种东西怕是没必要再还回去了。 却玉对着她福了福:“扶风园早就不种素馨了,花房倒是还有两株,说若是娘娘喜欢,晚膳前便为娘娘送来。” 执柔的视线仍停留在齐楹方才站过的地方。 一刻钟前,他便是这般赤着脚站在这。 屏风外面,冰鉴中的冰已经化了大半,细密的水珠粘在铜盆外侧,汇聚在一起,宛若小溪一般滴落在地衣上,宛若淋淋的泪。 * 承明宫里聚了很多大臣。 大司马薛伯彦的长子薛则简午后险些遇刺。 是在长安南十四街上,一家酒肆的门口,马车刚走出一箭之地,便被射成了筛子。 车帘掀起,死的人只有左中郎将家的公子,以及一位肖似薛则简的小厮。 大司马盛怒之下,仍下令腰斩了两名郎中令。 他高坐明堂,手掌生杀,待齐楹走进来时,才终于站起身对着他草草行礼:“陛下。” 齐楹颔首:“朕骤然听闻变故,亦心有戚戚。” “若不是早有风声传出,犬子只怕难逃一死。”薛伯彦将一本折子掷在地上,盛怒道:“这群执金吾简直是一群吃软饭的怂包,陛下许他们厚禄,却不能为君分忧。臣已下令今日当值的执金吾皆受重辟,刑死无咎。” 齐楹没说话,在首位上跽坐下来。 见他不语,薛伯彦也渐渐冷静下来,他喊了声来人:“吩咐下去,动静轻点,别真打死了。” 来传令的中谒者露出如丧考妣的神情:“回大司马的话,方才已经打死了三个。” 薛伯彦啧了一声,说了句短命鬼,而后挥手:“叫他们停手,都抬回去养伤吧。每人再停三个月俸禄。” 三条人命灰飞烟灭,薛伯彦犹不解气,却也不想再落个乖戾不仁的名头。 他重新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看向齐楹:“听说陛下欲选妃?” 薛伯彦漫不经心地将自己的袍袖整理好:“是臣这侄女伺候得不够好么?” “食色性也,人之大伦。”齐楹平淡地开口说道,“这与皇后无干。” “既如此,陛下可有中意的女子?” 齐楹抿唇而笑:“怎么,大司马对朕喜欢什么女人感兴趣?” 薛伯彦刚杀了几个人,并不想在这个节骨眼再和齐楹起龃龉,所以便顺着他往下说:“臣与先帝在外论君臣,在内论兄弟。陛下也算是臣看着长大的,臣如此说也不过是关怀一二,还请陛下勿怪。” 齐楹颔首。 薛伯彦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倒是同光禄丞一同说起今年的盐务来。 朝臣散去,齐楹坐在空无一人的承明宫里,听到窗外雷鸣声起。 夏日里本就多雨,今年入夏之后,整个长安时常密布阴云。 他手中的茶早就冷了,元享想要替他换一杯,齐楹抬手止了。 一杯冷茶入喉,冰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这批执金吾都是他昔年王府旧邸的府兵,东西各宫的执金吾,齐楹大都识得。因为此等莫须有的罪名,连损三人。 他本不是喜怒形于色的人,唯独如元享这般跟随他多年的人,才懂他此刻的悲怆。 “陛下……”他担忧地唤了声。 齐楹缓缓道:“今日死于非命者,皆支百金赠与家眷。余下受刑者,亦赠白银百两。” 他手握成拳:“将死者名姓报与朕听。” “徐怀仁、季仲禾、王且凭。” 齐楹的声音带了几分压抑的克制:“朕都记下了。” * 雨天本不适合出门,只是少府卿才拟定了几间宫舍,以备新妃册封后居住。执柔出门时本还未曾下雨,待一切都定好之后,又同钩盾令协同安排下有哪些宫阙要重新修葺。 雨声愈响,明渠水涨。 坐在少府监的明间里,执柔隔着朦胧的烟雨,看向高耸巍峨的双阙。 未央宫本就建在龙首山上,这般居高临下,俯瞰众生,好似离九重天宫也只有一步之遥。 辉煌华丽,明台高伫,却又进退不得,摇摇欲坠。 歌台依旧,盛世晚景。 执柔本也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故而待却玉拿着伞回来时,她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心情。 “织室令大人送来了一些绮罗和纱衣,奴婢觉得样子还不错,颜色也鲜亮,便做主给娘娘留下了。” 却玉撑伞走在执柔身后半步,一面絮絮地说话:“今年应该是要重新刷墙的,只是雨水多,少府监那边也掐算不好日子。约么就在等这场雨过去,要不然到了秋天再刷,更是不方便。” 天光暗淡,黄昏垂垂。盛夏的雨水不仅丰沛,且连绵不绝。 却玉一手拿着六角宫灯,一手撑伞。玉骨的油伞在雨中左奔右突,执柔便替她拿着灯,好让她能两手握着伞。 雨水在灯火依稀间飘飘摇摇,像是拉长的丝线。 一行人从东司马门外的东阙处走来,起先离得有些远,恍恍惚惚看不清来人。待走得更近些,执柔才看清是几位文官。 为首的那人广袖褒衣,腰佩紫绶,是秩比三公的尊贵。 那行人走至执柔面前,隔着一帘烟雨,执柔微微致意。 尚存的目光自她脸上扫过,轻蔑的一哼,与她错肩而过。 余下数人面面厮觑,到底还是对着她长揖行礼:“皇后娘娘。” “为何要对她行礼?”尚存掖着手,雨声依稀,他的声音仍有几分穿透力,“你可知大司马今日大开杀戒,腰斩两名中谒者,杖毙三名执金吾。先帝在朝尚能宽刑狱,轻问刑,大司马一声令下,五位属官命丧当场。若我是皇后,必得佛前脱簪,以谢薛氏之罪。” 他言语不敬,有几名郎官小心地去拉他的袖子:“大人,何必开罪于她……” “为何怕她?”尚存冷笑,“若是死,先砍我尚存首级便是。” 黄昏的风吹得宫灯摇晃,执柔听了他一番话,缓缓走到了尚存面前。 “我为何要谢罪?”执柔玉骨窈窕,眸若点漆,“我上无愧于君,下无愧于民。你们今日因我姓薛而治我的罪,明日岂知又会给我冠上何等罪名,我承担不起。” “你们若当真觉得大司马有罪,且去与他鏖战斡旋,何必要与我一女子擅作威福。”执柔姿态平静,说话不疾不徐,余下几位文官,都在她黑白分明的目光注视下,渐渐回避躲闪起来。 “尚大人,咱们走吧。待见过陛下,还要急着出宫呢。方才承明宫才来问过,别让陛下等急了。” “再等一刻!”尚存冷冷凝睇她,“朝中尚有连坐之罪,自然不能因为娘娘是女子便免受牵连。娘娘若是委屈,不如先去问问大司马刀下亡魂,他们委不委屈!” 说罢拂袖而去。 执柔看着他们的背影融进细密的雨幕深处。却玉小声劝道:“今日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娘娘在少府监时,奴婢也听得几名小黄门在议论着。左不过是说大司马手握生杀,一点余地都不留。这些执金吾和中谒者,都是先前追随过陛下的人,也是这宫里头为数不多,心里向着陛下的人。” 一路走回椒房殿,执柔的身子被雨水淋湿了大半。 郑秦带着几名小黄门,替执柔提来热水沐浴。 花房果真在晚饭前送来了素馨花。执柔叫人沿着西窗摆成一排,先放在椒房殿里养着,待雨季过去之后再栽到缀霞宫去。 执柔一直沉默,许久未曾说话。 外头正是风急雨骤的时候,她才换了寝袍,外头便此起彼伏响起跪拜万岁的声音。 她不知道齐楹为什么会来,起先,她以为也会是像尚存一般,对她一通指摘。 “都出去吧。”齐楹先开口。 “陛下……娘娘今……”却玉的话还没说完,齐楹已经颔首:“朕知道了。” 于是椒房殿中,只余下了他们两人。 齐楹对她有话说,执柔猜到了这一点。 墙泥中的香料散发出一股叫人昏昏的气味,在这缠绵多雨的夏夜里,零星迸溅出些许暖意。 执柔穿着一身寝袍,赤着脚踩在地衣上,头发只用丝带松松绾起。 随着齐楹一步一步向她走近,她只觉喉咙处一阵酸涩弥漫。 离她还有五六步,齐楹便不再走了。他对着她的方向轻笑了声,缓缓伸出手:“在哪?” 第 15 章 他的发丝还带着水汽,外袍也未曾脱下,蹀躞带尚在滴水,濡湿开脚边的绒毯。 执柔垂下眼睫,缓缓俯身向齐楹行礼:“陛下。” 她声音不同以往,落在齐楹耳中亦是如此。 若不是黄昏后,太傅带着人匆匆赶来,语气中还有未散去的怒意,齐楹也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 流血和死人啊。 乱世就得是这样。 但乱世,不该叫女人来陪葬。 至少不该是薛执柔这样的女人。 所以齐楹冒雨来了,踩着湿淋淋的砖石,听着雨水打在纸伞上的声响,他走得有些急,却又觉得自己的每一步,都未曾踩在实处。 一直到了椒房殿,他闻到了熟悉的气味。 除却椒房殿中经年累月未曾散去的香料之外,还有薛执柔衣袂裙裾间溢出的淡香。 尚存的话犹在耳畔。齐楹的心却莫名平静下来。 “陛下与刘临的事,就连臣尚且避嫌。这件事知道的人本就不多,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偏偏薛则简就像是后脑勺上长了双眼睛,竟在众目睽睽之下逃了。”尚存语气中带着怒气,“若有朝一日,刘临兴师问罪,臣却着实不知道该如何搪塞了。或许臣该提早上书于陛下,让陛下赐她一死。” 尚存对薛伯彦有着不加掩饰的恨,以至于一同恨上了薛执柔。 “不是她。”齐楹对尚存如是说道。 “冠业侯哪里会真心襄助朕。”齐楹用手示意元享为尚存看茶,“老师先前既说大争之世,人人相争,冠业侯兵强马壮,在大裕之南眈眈相向,他的胃口何止是区区一座微州城?” 尚存沉默饮茶,半晌后才苦笑道:“陛下,为何臣举目四望,处处都是敌人。臣不知道自己该信谁,不该信谁。臣今日信任的人,或许明日就将对臣挥刀相向;臣今日倚仗之人,他日或将作壁上观。” 回答他的只有寂静的风声。 这个问题齐楹无法给出答案。 甚至,他自己亦深陷这一囹圄之中。 “陛下。”尚存再道,“陛下既不愿处置皇后,臣还有一言。” “女子柔顺多情,陛下若能让皇后情深不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夜雨拍窗,风里传来尚太傅平静又冷漠的声音:“与其任由她待在陛下身边做薛贼的耳目,不如陛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女人亦是可以被利用的。” 雨水斜织,穿窗入户。 * 执柔抬起眼睫,安静地看向齐楹。 他的手还停在半空。 有些话其实说与不说,并没有所谓。 这个道理不仅齐楹懂,执柔也懂。 她将自己的手落在他掌心,叫了一声陛下。 有时她也不懂齐楹对她的感情,他分明早已言明,他们二人之间,不过是心知肚明的关系。 “明日还想出宫去么?”齐楹将她的手握住,温和问。 执柔凝视他:“臣妾担不起莫须有的罪名。” 齐楹蓦地一笑:“朕知道不是你。尚存他也是被骗得多了,他不相信任何人。” “走吧,当朕是在向你赔罪。”他如是说。 齐楹的语气低而柔,好似在央求。他的指腹轻轻揉开她的掌纹,像是淅淅沥沥的雨水,一滴一滴地在心尖儿上淌过。 那一刻,执柔想的却是,这个男人当真是懂得如何叫女人心软的。 “好。”她点头答应了。 齐楹的唇边流露出一个细微的弧度。除却聪慧与冷静之外,在宫闱深处泅渡的这些年岁里,执柔仍旧柔软得像一滴露水。 “那朕回去了。”他匆匆而来,好像只是为了这一件事。 执柔送他走到门口时,头顶恰有一道雷声滚过,隆隆作响,好似地裂天崩。 “陛下。”执柔低声说,“雨夜难行,你要不要……” 话说至此,她咬住了自己的下唇。这话像极了在自荐枕席,若是太后在,必然要叫她把闺训再抄十遍。 齐楹唇边的笑意深了,虽看不见她的表情,却能感受到她的踟蹰。 “还有事,下回吧。” 这话说得便是叫人误会的。 执柔愈发窘迫,齐楹已然走入了雨中。一行人的影子被最前头的两盏风灯拉得瘦长。齐楹走在当中,背影似是要被天子冕旒压弯一般。 影影绰绰,渐渐模糊。 * 于是第二天一早,齐楹便派人来接她。 对这一遭流程,执柔已经了然于心,也不必再用齐楹来帮她穿衣。 这次齐楹没有再带她去青檀寺,马车沿着朱雀门而出。昨夜的雨在天明时分才停,地上积了一层水,马蹄踩在上面,水珠四散溅开。 齐楹坐上马车时便将身子靠在了迎枕上,看得出很是疲倦的样子。 他本就清癯,人也显露出三分伶仃。 上车前执柔才听见元享嘟囔了几句:“原本主子管着少府监的时候便是这般宵衣旰食,如今更是如此了,主子不拿自己的身子当回事,只能叫奴才干着急了。” 车上一派昏晦,齐楹的五官亦显得朦胧,不过是随着车帘轻摇间,透进一线天光,刚好落在齐楹的眉骨上,宛若平芜尽处起伏的春山。 干净,温润。 她默默看了良久,直到齐楹轻咳了声,指着桌上的漆盒说:“吃点东西吧。” 里头是些点心和果子。 执柔如梦初醒,才觉察出自己竟盯着他看了许久,红着脸摇头:“我不饿。” 齐楹撑着身子,欠身拿起一块粔籹,递进执柔手里:“会不会喝酒?” 这是种用糯米和花蜜做成的点心,像是才用油炸好的,尚冒着热气,这东西在长安并不常见,倒是她幼时在江陵常吃。 “会一点点。”她小声说。 “一会若有人叫你喝酒,你便要实话实说,知道吗?”齐楹的手拍了拍她的胳膊,“尝尝,可还喜欢?” 入口香甜酥软,吃得叫人鼻子微微发酸。 齐楹听不见她说话,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两下:“怎么,不喜欢?” 执柔吸了吸鼻子,半垂着眼睛:“幼时在江陵常常能吃到这个。臣妾的母亲也会做。那时臣妾和阿翁从外头骑马回来,阿娘便会做好吃的等我们。” 手里的点心香气扑鼻,缭绕的热气叫人觉得暖洋洋的。 “除了淋蜜汁,有时阿娘也会加蜜豆和甜酪。阿翁若是要领兵,阿娘也会做上许多,用油布包着,让阿翁带到路上吃。” 她难得在齐楹面前说这么多话,齐楹弯唇道:“现在和朕在一块,你说得比过去要多些了。” 马车里的空间太小,他们俩又离得这般近,执柔面上微微一烫,又把视线落在手里的点心上:“陛下怎么会想吃这个?” 桌上的漆盒里除开旁的点心,粔籹只放了这一个,现在已经到了她手上。显然这东西并不是齐楹想吃,而是专程做给她的。 她此刻才想到这一重,齐楹重新靠回迎枕,像是已经猜出的她的心思。 他唇边翘起一个弧度。 “小姑娘,多吃点,吃饱了就不想家了。” 他还记得那个困住她的梦魇。 一滴泪顺着执柔纤翘的睫毛沁出来,她无声地抬手擦掉,而后仰起脸对着齐楹笑:“好。” * 他们要去的这家酒肆是一栋二层的木质小楼,迎面的匾额上是篆书的“烟鹭”二字。 鱼翻藻鉴,鹭点烟汀。 两侧楹联高挂,说是酒肆,倒像是个清谈的好去处。 执柔知道齐楹出宫必不会是什么花前月下,她挽着齐楹的手登上楼梯,小声数着:“一,二……” 酒馆二层都是雅室,以名茶来命名。 堂倌引他们至其中一间,里面一间有一个人在等候了。 来人眼窝凹陷,鼻若鹰隼,是个胡人。 他对着齐楹说了句胡语,齐楹拍了拍执柔的肩膀,示意她坐下,而后亦用胡语作答。 酒肆临街,窗下是来来往往的贩夫走卒,执柔只懂一两句胡语,因而听不懂他们二人的交谈,便静静地望着窗外发呆。 好在他们的对话并没有持续太久,那胡人端起酒杯对着齐楹敬酒,齐楹欣然喝下杯中的水酒,待到那个胡人将酒杯斟满,转向执柔时,齐楹按住了执柔想要端杯的手。 “内人不擅饮酒。”他笑着用胡语说。 这句话中,执柔只听懂了妻子这两个字,她抿着唇只作不懂,耳垂却又渐渐发烫。 离了酒肆,他们重新上了马车。 “不好奇我们说了什么?”齐楹问。 “一点点。”执柔倒是坦诚,“我们和北狄打了许多年的仗,哪怕到现在还时常起龃龉,陛下为何会在这时候见一个胡人?” 齐楹对她的坦诚并不讨厌:“哪有什么敌人。他是个胡商,我在同他谈生意,是要买他们的战马。” 看得出今天的生意谈得很是不错,齐楹难得有这般心情外露的时候。 “余下的时间都是你的,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执柔对京城并不熟悉,因此凝眸思索片刻,却也不知道该去哪里。 思来想去,她所熟悉的不过是未央宫罢了,她早已被飞檐翘角的四角天空困住了。 尚来不及说话,只听得一身低沉的马嘶,马车剧烈抖动了一下。 执柔掀起车帘,只见眼前白光一闪,一个蒙面的黑衣人正将刀猛地刺入一个路人的胸前。 鲜血飞溅,以一种夸张的势头喷涌而出。 街上立刻乱了起来,尖叫声、呼喊声不绝于耳。 车夫立刻将发生了什么一一禀告给齐楹,而后抖动缰绳想要离开此地,马车向前走过数步,执柔突然猛地拉住齐楹的手臂:“陛下!我想救他,他还活着!” 鲜血自那人的口鼻涌出,他意识涣散,双手却不自觉地在虚空处抓握着。 执柔收回目光,再一次攥紧齐楹的袖摆,声音愈发急切:“陛下,我若再不救他,他就真的要死了。” “他当街遇刺,或许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你也要救他?” “是。”执柔的声音微微发颤,“我母亲通医术,也曾将医术传授与我,请让我救他,陛下。” “去吧。”齐楹如是道。 执柔如蒙大赦,猛地起身,尚不等车夫将车凳放好,已然跳了下去。 她扑到那人身前,先去掀他的眼皮,而后飞快地解开发带捆住他尚在出血的血管。 身边渐渐围了三三两两的路人,执柔正在拿帕子堵住那人的伤口,他却挣扎着醒了过来,他定定地看着执柔,像是要将她的模样记在心里,口中断断续续:“救我……我不能死……” “你不会死的。”执柔按住他乱动的手,“听我说,呼吸。” 离她五步远的位置,齐楹亦背对着阳光,静静地站在风里。看不见她的五官,只能闻见风中血液的腥膻。 执柔如水一般的声音穿云破月,如同春风拂过山岗。 第一次听说薛执柔这个名字,是因为她被太后赐了白绫,几乎没救回来。 再后来,便是在阳陵翁主门前,一个刚死里逃生的人劝阳陵翁主好好活下去。 齐楹知道,这个女人有着世间最柔软的双手,她曾用这双手引他登上青檀塔,此刻亦在用这双手搭救别人的性命。 眼泪不是她的武器,但温柔是。 那一刻,齐楹的心中第一个念头便是: 幸好她活着。 而不幸的是,他却看不见她。 早已习惯黑暗的齐楹,真的很想在此刻看一看她。 第 16 章 那人的伤势虽重,好在未曾伤到什么要害。 齐楹命人将他送到医馆里去,顺便留了些银子。这是执柔的善心,可她身上没有钱。 救了人,她不多话,只用手轻轻拉他的袖子,怯怯地叫了声微明。 到底还是需要他来善后。 齐楹无奈地掏了银子,执柔立刻开心起来:“您菩萨心肠,好人会有好报的。” 好人有好报? 这话齐楹听了便觉得失笑。 执柔身上的血腥味很重,她在马车上刻意离他远了些。 适才已经洗过手,执柔的长发没了发带,便只能披散在肩头。 宛若绸缎,漾开一圈鸦色的光辉。 细碎的风吹过,一缕发丝恰好拂过齐楹的手指。 “你的发带呢?”他问。 “给他止血用了。”执柔轻声答。 上面染了血,的确是不能再用了。 “看来只能今日给你了。”齐楹轻轻啧了声,“原本还想再等几天的。” 他的手指着马车上的多宝阁:“上头有个盒子,能不能劳烦你帮朕取下来。” 执柔有些不明觉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当真是放着一个楠木漆盒。 盒上不曾上锁,齐楹话中有笑:“你来打开瞧瞧。” 是一对点翠金钗,形似蝴蝶,各镶嵌了一枚东珠。 珠箔鸟翩,光华澹澹。 “臣妾……”执柔抿唇,“臣妾不会用这个。” 她平日里鲜少戴这些复杂首饰,就算是用了,也总得有三四个侍女来替她梳妆。 齐楹一哂:“是朕疏忽了。” 他修长的手指捻起其中一根,金光摇荡:“坐过来,朕帮你。” 执柔垂眸看向自己沾了血的裙摆,小心折起脏污的地方,向齐楹的方向挪了挪。 一只手掬起她左肩上散落的长发,轻轻在指尖绕了个圈。 空气里有些热,叫人昏昏沉沉起来。 他的手法分明是生疏的,稍不留神便扯断了执柔的一根头发。 她小声吸了一口气,齐楹的手便顿在了半空。 “上回替人绾发已经是十几年前了。”他叹息着摇头,细碎的发丝擦过执柔的脖颈与脸颊,明明只是坐着不动,就莫名叫人心猿意马。 “弄疼你了,抱歉。” 十几年前,那时齐楹几岁,五岁还是六岁。 知道她在疑惑什么,齐楹换了个角度替她簪入金钗:“是为我母后。” 一对栩栩如生的金色蝴蝶点缀在执柔的乌发间,齐楹抬起手指轻轻碰了碰:“似乎不算太糟。” 马车中没有镜子,执柔下意识抬手去摸。 两个人的手便在此刻碰触到了一起。 细腻光滑的青丝,冰凉华丽的金钗,还有女子柔软的指腹。 执柔下意识想收回手,却被齐楹抓握住,他握着她的指尖,引着她向发间探去:“你可喜欢?” 其实早在他们成婚前,执柔便设想过,她和齐楹到底会走向什么结果。 最有可能的便是如齐楹昔日所说的那般,算不得什么举案齐眉,或许是相互戒备,亦或是他将她弃之如履。 他们二人之间怨偶天成。 若她是齐楹,也绝不会允许自己接纳这样的女人。 所以面对齐楹的疏远与戒心,执柔早可以做到照单全收。 但有太多次,齐楹对她伸出手来。 她却第一次感受到了恐惧。 这许多年来的宫闱泅渡,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守好自己的心。 不论是慈悲心,还是阻绝情爱的心。 她与齐楹之间,早已注定了结局。 她不能动心,齐楹也不能。 又或许这男人,三分真七分假,谈笑之间运筹帷幄,似假实真。 “陛下。”她唤了声。 可当齐楹偏着头问她怎么了,她却又说不出话来。 “这么说,便是不喜欢了。” “不……不是的。”执柔深深吸了口气,“快进八月了,不知尚太傅家的女郎是哪日入宫。” “少府监收拾出了几处宫殿,住在哪,怎么住,还得听陛下拿个主意。” 齐楹的手悬在半空,一室旖旎缓缓破碎消融。 片刻后,他轻轻送开了她的手指:“下个月吧,朕还没有想好。” 说话间,马车已经驶入章城门。 巍峨高深的宫阙压抑且逼仄。 齐楹靠着迎枕沉默不语,好像又重新变成了新婚那夜,那个疏离遥远的君王。 她在提醒他的同时,何尝不是在提醒自己。 执柔在椒房殿外下了马车,踩着车凳时,她忍不住回头望向齐楹。 明明他眼上的丝绦遮住了半张脸,她却分明感受,那张一半浴着灯火的脸上,带着难以言状苍凉与悲伤。 “薛执柔。”他突然开口。 没等她回答,齐楹继续道:“朕做不到。” “什么?”她问。 齐楹却笑:“没什么。” 听着她浅浅的脚步声渐渐走远了,齐楹胸口一阵刺痛,他缓缓躬着身,伏在了案几上。 尚存曾说,皇后心肠慈软,陛下何不以此利用她。 齐楹不知道自己方才那句“做不到”到底在说给谁听。 只是一瞬间,一种陌生的疼痛在凌迟他的理智,齐楹手握成拳,指甲刺入掌心。 薛执柔。 这个年轻的女人太过美好、太过芬芳,以至于他常常会忘记。 她的身份不仅仅是大裕的皇后。 他的人生宛若幽微的风中之火,合该任由他熄灭在这盛世的余晖里。 * 一连数日,齐楹都没再去见执柔。 进了八月里,天气渐渐冷了下来。 因着快到中秋了,齐楹专程去了一回昆德殿。 大长公主正在抄经,齐楹没有打扰,在偏殿里等了小半个时辰。 待她抄完经时,已经过了正午。 “陛下来了。”齐徽在齐楹对面跽坐下来。 “再过十来日便是中秋了,朕来看看姑母。” 昆德殿位于未央宫最北,本就是个少有人来往的地方,再加之大长公主生性冷淡,不喜与人结交,故而这里愈显安静冷僻。 “陛下和过去不一样了。”齐徽端着茶盏,安静地打量齐楹,“哪怕在北狄时,我也常常能想起陛下幼时的样子。” 齐楹的话不多:“一晃十数年,哪有一成不变的道理。” 他脸上没什么笑意,脸色也不太好,人看上去分外疲倦。 齐徽默默地盯着他看了一会,才开口:“薛家那个女孩,陛下是怎么想的?” 空气彻底安静下来,连风声都听不真切。 齐楹笑问:“姑母在说什么?” “薛执柔。”齐徽并不喜欢打哑谜,“你有什么打算?” “她是大司马要朕娶的人。”齐楹缓缓道。 “我知道。”齐徽看不见他的表情,却仍能洞悉他的心思,“你是我养大的,从你七岁开始便跟在我身边,微明,你心里想什么,我就算猜不出十分,也能推敲出一二。你如今已是天子,你喜欢谁、爱重谁,万万没有我插手的道理。只是薛执柔,她是薛伯彦的侄女,单这一条,你把感情投到她身上,便是错的。” 她的声音虽不尖刻,却在萧索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她叔叔杀了多少齐氏宗亲,而有朝一日他若兵败被俘,你又岂会心慈手软放他生路?等到了那一日,你又该如何对待薛执柔?” 家仇国恨。 轻描淡写四个字,宛若大厦骤然倾塌,淹没他心中本不该有的心思。 若站于青史之上,不论向后还是向前,唯有情爱二字,轻若鸿毛。 “姑母。”齐楹突然开口,“朕或许,有一日可以不当这个皇帝。” 齐徽似乎笑了一下,她说:“若陛下不是皇帝,那么薛执柔要嫁的人,便不会是陛下。” 像是一把不甚锋利的匕首轻轻刺破皮肤,不至于痛彻心骨,却好似在一颗一颗地渗出血珠子。不单单是因为齐徽说的话,也是因为齐徽话里话外的生疏与薄情。 “姑母。”齐楹轻轻舒了口气,“姑母心里在怨朕。” “不敢。”齐徽的声音平静,“中州日渐陷落,北狄人秣马厉兵,枕戈待旦。大裕重臣们占山封泽,圈占土地。陛下理应外修兵事,内肃朝纲。陛下心里装着的,应该唯有天下,一时感情与江山社稷而言,实乃不值一提。” 未竟之事太多,而一时的情爱,太轻太轻。 * 走出昆德殿时,天光正盛。 秋日的风已经带着寒意,不过才一个月的光景,便从酷暑重回寒秋。 他有意克制着不去见她,她便果然知情识趣。 元享立在肩舆旁边,轻声问:“陛下,咱们去哪?” 今日尚未传召过大臣,承明宫里还积压着许多本奏折。在与薛伯彦的斡旋鏖战间,齐楹常常只觉分/身乏术。 云影落在砖地上,留下一个缠绵旖旎的影子。 “椒房殿。”他终于说出了这三个字。 椒房殿分外安静,却玉倚着廊柱打瞌睡,齐楹来时竟无人发觉。 奴才们都守在殿外,唯独齐楹自己走到了正殿门口。 他抬手敲了敲门。 无人应答。 他浅浅蹙着眉心,叫她的名字:“薛执柔。” “薛执柔。” 齐楹屏息去听,仍不见动静。 几个念头自他脑中几番闪过,电光石火。待齐楹回过神时,他已经用肩膀将门猛然撞开了。 疯了,他定然是疯了。 肩头发痛,心脏也跳动得分外剧烈,咚咚地在头脑中轰然作响。 齐楹走进殿内,寻着记忆中的方向去往执柔的寝殿。 其间险些被两个绣墩绊倒。 卧榻上,依稀传来执柔平稳悠长的呼吸声,好似沉浸在一个恬然的梦境里。 一丝无可奈何的笑意爬上齐楹的唇角,他松了口气,缓缓扶着床柱在那熟睡之人的床沿边上坐下来。 灯火煌煌,他人却在笑。 “朕看不到,便总是喜欢多想。” 第 17 章 执柔醒来时,空气中依稀的降真香还尚未散去。 这是独属于齐楹的味道,竟叫她也生出了一丝恍惚。 细算下来,她已经有十余日未曾与他碰过面了。 未央宫竟如此之大,若不是存了一份心思,便可以老死不相往来。 她起来后吃了些点心,承明宫便派人送来消息,说后日要将尚太傅的女儿送进宫来,该给的位份尚没有定下来,余下的都听皇后来安排。 执柔说了声知道了,命却玉将人送了出去。待却玉回来时,便听她好一番抱怨:“奇了怪了,门闩怎么断了。晌午时还是好好的,莫不是午后起了妖风咱们却不知道?” 郑秦下午时去了少府监领秋衣,听闻此言亦压低了声音:“七月半才过了多久,别是有什么……” 却玉听了忙去堵他的嘴:“这东西哪能是乱说的,再多说一句,必得把你送去永巷掖去挨罚。” 听得郑秦连连讨饶:“不敢了不敢了,姐姐饶了我吧。” 他们插科打诨,执柔便坐在灯下发呆,却玉小声地叫她:“娘娘,尚姑娘那边……” “永延殿上月末才添过瓦,殿中的梁柱也上了一遍新漆。便叫尚姑娘先住下吧。”执柔站起身,“你同我去少府监开库房,看看能再添置点什么。” * 尚存的这个女儿闺名叫令嘉。 瑰姿艳逸,玉面桃花。 送进未央宫的头一天,专程来给执柔行礼。 三跪九叩,找不出一丝错漏。 只是为人却分外冷淡,话也不多。 执柔带她去拜见大长公主,一路上竟除了寒暄之外,再无二话。 大长公主早便听说了今日会送来一位女郎,等打了照面,才听下人们说起是尚太傅的女儿。 素来雍容富丽的大长公主骤然失色:“谁?” 两名中谒者不知其意,只得再次重复:“是尚太傅家的女郎。” 大长公主面色渐渐苍白起来:“尚太傅……不是从未曾娶妻么?” 当着执柔和尚令嘉的面,中谒者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说实话。 一直沉默的尚令嘉却突然开口了:“回大长公主的话,我母亲并非是尚太傅的妻妾。” 时下尤其看重清白两字,她这话一开口,大长公主的脸色便又难看了几分。 她缓缓站起身,扶着侍女的手走到尚令嘉的身边,细细地观察着她的容貌。 似是而非,竟一时间也看不出和尚太傅有几分像。 “好,好……”齐徽一连说了三四个好字。 她重新跽坐到桌案前,对着侍女无力地摆手:“赏吧。” 四个漆盒,比当年给执柔的赏赐体面了数倍。 尚令嘉的脸上并不能看出什么喜色,她从容地叩谢,大长公主便下了逐客令:“我身子不大舒服,便不留你们用膳了,皇后和尚姑娘请自便吧。” 离开昆德殿后,尚令嘉率先向执柔请辞,二人各自向南向北,互不干扰。 * 时间转眼到了中秋。 偶尔有些朝堂上的事传来,执柔懂得不多,也不愿去深问。 和益州太子那边仍焦灼着,哪方也不愿退让一步。除却益州,河阴、晋阳、壹昌都有零零星星地小股起兵。外头动乱太多,不大太平,这一年的中秋便只能是从俭过了。 今年的年成不好,微州的粮食也不及往年丰沛,大司马便准备在宫里准备出两场傩戏来。 大傩仪本该在立春前后,有‘逐尽阴气为阳导也’的意思。 选了一百多个不到十二岁的孩子,赤帻皂制﹐执大鼗,蒙熊皮。 穿着朱色、玄色的衣裳,吹笛鼓瑟,赤足描眉。 未央宫的前殿灯火通明,亮若白昼。 齐楹跽坐于正中,执柔坐在他身侧,尚令嘉则坐在下首。 大长公主称病,今夜却没有来。 夜风徐徐,火光微动,齐楹不悲不喜地坐在那,身上落着丝绦摇曳的影子。 有大臣为薛伯彦敬酒的声音传来:“晋阳的三五流民竟真拿自己当了角色,几次三番在咱们眼皮子地下作祟。大司马智勇双全,这头一杯,我当敬大司马。” 执柔下意识看向齐楹,齐楹虽看不见,却能从吹拉弹唱间知道演到了哪里。他微微侧身,抬手指着场中傩戏:“看,钟馗出来了。” 这一折戏正是最热闹的光景,齐楹漫不经心地将手指一下一下点在桌案前。 下头薛伯彦几番推杯换盏,他并未放在心上。 而是对着执柔伸出手:“害不害怕?” 那些判官钟馗或青面獠牙,或绣画色衣,有的执金枪,有的拿龙旗。在这泛着寒意的凉夜里,的确有那么些许狰狞可怖。 执柔没抬手,齐楹就笑了:“生朕气了?” 他的笑容明晃晃的,执柔说了声没有,抿着唇将手搭在他的掌心里,齐楹便握得紧了:“那给朕说说,演到哪了?” 月在云雾里,他的声音虽安静,却能穿透下面的鼓瑟笛声,清清楚楚地落在执柔的耳朵里。 “有个金镀铜甲的将军,拿着龙旗在驱鬼呢。”执柔小声说。 她声音也是柔软的,把这一折驱鬼的傩戏,说得也像是在作百戏。 这一幕落在薛伯彦眼中,却是极满意的。 他端着酒杯,向齐楹笑说:“陛下与娘娘夫妻伉俪,感人至深。臣这一杯酒,敬陛下与娘娘。” 齐楹含笑举杯,一饮而尽。 喝了这一杯酒,便大有几分君臣同乐的架势。到底是齐楹登基后的头一个中秋,推杯换盏的声音不绝于耳。 “长安城高池深,亦有天险可守。高踞天下之紧要喉舌,雄关数座。加之大司马运筹帷幄,何惧黄口小儿?” “益州不过区区百里之城,如何能与我长安沃野相较,只待大司马一声令下,我等即刻挥师南下。” 薛伯彦多喝了几杯本就兴致高昂,再加之群臣恭维,他抬起眼,恰好见齐楹与执柔双手交握,心中愈发觉得胜券在握、志得意满。 执柔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目光最终落在了齐楹与她握在一处的手上。 她用了一分力气想将手抽出来,齐楹却没有松手。 云飘走了,酒杯中倒着那轮金灿灿的满月,宛若玉盘上落满了清晖。 齐楹倾身至她耳边,似在安抚:“别急,一会儿要吃消夜果了。” 他说话时带起的气息吹动执柔耳边的碎发,摩擦着她的脖颈和脸颊。 消夜果也是为这场大傩仪专程备下的。 有蜜姜豉、皂儿糕、蜜酥、小鲍螺酥。 “为你专程加了一道粔籹,就是按你上回说的,加了蜜豆和甜酪。”他循循善诱,似是在哄劝幼童。 从始至终,他唇边都带着笑,似亲厚也似疏远,介于真假之间,叫人猜不穿他的心思。 一枚又一枚玲珑的果子摆了上来。 模样也分外精巧别致。 齐楹浅尝过便放下了。倒是执柔多吃了两颗,入口香甜,唇齿留香,就着宫中果酒,不知不觉便饮过数杯。 待要喝第四杯时,齐楹终于开口了:“给皇后换杯茶来。” 他声线虽平,却是不容质疑的语气。 却玉换了壶茶水来,傩仪也渐渐到了尾声。 执柔第一口便喝出不对,转过身才要同却玉说话,齐楹先开口了:“朕一会同你有话说。” 他说得平淡,执柔的酒却当即便醒了三分。 夜里的戏散场后,齐楹乘坐着肩舆陪着执柔回了未央宫。 落在外人眼里,自然是皇帝对皇后宠信优渥。 月华如练,穹庐万顷,繁星如屑。 二人并肩坐在肩舆上,执柔抬起头望向那轮熠熠的明月。 记忆里的月亮,好似也是在江陵时,才显得更圆满一些。 回到椒房殿,醒酒的汤一并做好了送来。 齐楹坐在床沿上,听着执柔小口啜饮着将一碗汤喝了个干净。 “这虽是果酒,用的却是花雕。”他起了头,“后劲上来了,便要觉得难受了。” 执柔才吹了风,此刻倒是觉得好些了,她细细打量着齐楹灯下的半边脸,他背对着光坐着,颈下交领绣着银色的暗纹,在这煌煌灯下,闪着一丝细碎的辉煌。 “陛下。”酒水的花果香气尚在唇齿间徘徊,执柔的声音也不似白日里那般平和,“陛下这般待我,可是因为大司马的缘故?” 她这句话全是借着酒意说的,可说出了口,那股劲儿却又散了。 他们成婚那日分明早有言在先,死生祸福,各不相干。 她今日这般问,齐楹无论说是还是不是,都不得宜。 执柔轻轻咬了咬舌尖,又改口:“陛下不必答了。” 他们两厢坐在这,沉默了良久。执柔有些头晕,不自觉捏了捏眉心。 齐楹问:“可是觉得难受?” 知他看不见,她有心搪塞:“尚可。” 他们俩对坐着,离得不远不近,齐楹却又无端想起那日在马车上,这年轻女子的长发就那般缠绕在他的手指间,柔顺又坚韧。 “薛执柔。”他叹气,“不要搪塞朕。” 他起身,墙边的架子上放着铜盆与巾栉,齐楹将巾栉浸透了水,再重新走回到执柔的面前。 他一手托着巾栉,另一只手停在在执柔的下颌处,好让她借着他的力道抬起头来。 第 18 章 巾栉带着热气落在了执柔的脸上,她得视线便渐渐陷落进了黑暗里。 就好似回到了他们新婚那日,她拿着发带遮住自己的视线一样。 粘稠的黑夜原本就是会叫人惧怕的,只是齐楹的手指轻柔,细细地擦过她的眉宇脸颊,执柔闭着眼,内心里也平静安定下来。 “今天是中秋。”他的声音隔着一层布传来,低低沉沉,也不似以往那么清晰。 “皇后今夜可曾赏过月亮?” 他起了个头,想要同她说两句话。执柔低低嗯了一声:“方才已经看过了。” “很圆也很亮,照得出人的影子。” 脸上的巾栉被人拿走了,摇摇晃晃的烛影亮得执柔微微眯起眼睛。 “朕从前也是见过月亮的。”齐楹在她旁边坐下,“只是记得也不甚真切了。” 他的语气倒也听不出什么伤感,齐楹拿着帕子又开始替执柔擦手指。 一根又一根,从指尖擦到掌心。 执柔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他们两个人的手隔着一层布,好像有了这层巾栉,一切都显得心安理得起来。 “不问问朕想同你说什么?”擦完了一只手,齐楹摊开掌心,示意她将另一只手放上来。 执柔的睫毛在灯下微微颤着,咬着嘴唇却没有开口。 “朕说了实话,你不要生气。”齐楹没有强迫,把帕子折好了放到凭几上。 他的手生得格外漂亮,骨节分明,远处的烛光落在上面,在地毯上落下一个宛若蝶翅舒展的影子。 执柔的心却随着他的动作惴惴不安,一口气悬在喉咙里,上不来又下不去。 “这场傩仪,朕小时候看过,用这里看的。”他抬手指了指自己被丝绦覆盖着的眼睛。 “所以方才演了什么,朕还能记得一星半点。”他微微仰着脸,似在感受着烛火的亮光。 他主动提起了自己的眼睛,执柔却不敢顺着他的话去说。 人总有不想提及的东西,譬如她的故乡,再譬如说齐楹没有颜色和生机的世界。 “朕虽然看不见,却不代表朕什么都不知道。” “薛执柔,你知道朕是什么吗?” 傀儡。 一个词语呼之欲出。 齐楹对着她无声弯起唇角:“方才那一折傩戏,里头也有这样的故事。譬如说是巫蛊傀儡,总得有另一个人提着根游丝一般的线,那人进一分,傀儡也跟着进一分。” “线断了,傀儡便死了。” 半开的锦支窗吹进一缕风,骤然吹灭了一盏灯。 椒房殿内烛火摇摇,齐楹的脸明明暗暗。 “所以,不要问朕的心在哪里。”齐楹扣住执柔的手,将之拉至自己的胸前。 隔着华美的衮服,执柔的手指贴着齐楹的胸口。 玄色龙纹鳞鬣峥嵘,金线像是密密匝匝的网。 齐楹的心跳声依稀停留在她指尖,像是纷乱的雨声,执柔不安地蜷起手指。 “有些话,因着朕的身份,朕不能说。”他的手掌按在她的手背上,有些冷。 “别和朕生气了。” 他俩便这样维持着同一个姿势,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执柔低声开口问:“怎样,都不能说?” 齐楹笑了,笑容有几分孤单:“朕希望能有说出口的那一天。” 他缓缓松开了执柔的手:“想到了两阙诗。想不想听听?” 不待她作答,齐楹一手轻敲凭几作节拍,一面轻声哼唱起来。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 出了椒房殿,齐楹在夜风里站了许久,他将手摸向自己腰间,那里佩戴着一枚香囊。 香囊里,是一根女子断了的青丝。 元享看不下去,终于说:“恕属下多句嘴,陛下其实……大可今朝有酒今朝醉。不为别的,只图自己高兴。” “元享啊。”齐楹今夜亦饮了酒,心情却还不错,他扶着元享的胳膊走下台阶。 “她有干净清白的心,而朕没有。”他停了停,又说,“朕的寿数或长或短,可朕总得让她能好好活下去。” “情爱二字,轻若鸿毛。” * 过了中秋不久,尚令嘉被册封为婕妤。 这是内宫的一件喜事,执柔另外送了不少东西给她。 齐楹没有召幸她,却也赏赐了一些东西,各自相安无事。 大长公主却频频喜欢传召尚婕妤,一去便是一下午。 执柔不喜欢打听别人的私隐,却玉忍不住抱怨了几番:“若说起来,娘娘既是正经主子,入宫也比尚婕妤更早些,怎么大长公主偏偏喜欢召见尚婕妤呢。” “与人相交总得讲求出一个缘字。”执柔才抄完佛经,把狼毫笔架在了云山笔架上,“大长公主和她投缘,自然见得多些。” “娘娘,听说了吗?”却玉压低了嗓音,“说是因为尚太傅,曾和大长公主有过那么一段过往。” 执柔鲜少听宫中的闲话,就算听了也只当没听。 阖宫正在传蜡烛,她抬起眼,看向窗外一层复一层亮起的灯火来,渐渐次次,宛若潮水。 人与人,到底是难逃情谊二字。 红尘中人,向来没人能免俗。 天气有些冷了,椒房殿里烧了几个炭盆。 银炭静谧安详地燃烧着,空气有些冷,哪怕披着氅衣,仍觉得泛着一丝细密的寒意。 西窗下栽种着绿萼梅,今年宫里的花草都长得不如往年,明烛高照,显得有些伶仃。 郑秦才从外面传完蜡烛回来,进了门便猛地跪下来。 “这是怎么了?” 他是入宫十几年的人了,老成又妥帖,不像是个容易被唬住的人。 郑秦身子有些颤,口齿还算是清晰:“大司马今日得知乐平王去了益州,在承明宫发了好大的脾气,奴才经过时当真被吓了好大一跳。” “六镇急报,乐平王亲率十万大军,起兵北上。昨夜已经攻入濠州,现下只怕快到麓州了。除此之外,北狄亦望风而动,数度侵扰大裕北境。南北夹击,粮草齐备,咱们若是接连败退,只怕要……” 四面楚歌。 执柔的心重重一沉:“陛下呢?” “承明宫如今全是大臣,外头的丹墀上也全是等着召见的人。只怕陛下和大司马几个昼夜都不能安枕了。”郑秦心里害怕,却又不敢声张,“娘娘,娘娘您说,咱们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啊。” “咱们再愁也是没用的。”执柔扶着桌子坐在榻上,“你去命人做些吃的送去,天气冷,给在外面候着的大人们添几个炭盆,烧些热水泡茶。再开我的库房瞧瞧,账上还有多少银子能挪动,若是能凑够一千两,便替我交给陛下,说是我一点心意。” 她才入宫,身上攒下的银子不多,除去首饰,这一千两基本上便是全部身家了。 郑秦咬着牙说不出话来,却玉望着执柔,眼神中也有惧意。 “这事早晚也会传出去,可无论如何,你们却不能乱。”执柔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就算是他们手眼通天,打到长安怎么也不是一时三刻做得到的。且不说才打起来,许是还有洽谈的余地。” 这些话她说完自己都不能尽信,倒是郑秦和却玉松了口气:“还是娘娘说得在理。” 执柔做惯了仰人鼻息讨生活的人,如今也成了旁人的主心骨,她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郑秦犹豫了一下,又忍不住说:“只是大司马今日,罚了陛下身边的人。” 这个消息比旁的来得更真切更有冲击,执柔的手微微收紧,郑秦缓缓说:“就是那个叫元享的,此刻正在承明宫外受廷杖呢。” “多少?”执柔吐出一口气,“多少杖?” 郑秦艰涩开口:“八十。” 这是个近乎可以夺去一条性命的数字。 执柔站起身便向外走,却玉和郑秦一道拦着她:“娘娘要去哪?” 郑秦跪下来磕头:“都怪奴才多嘴,娘娘千万别去,大司马雷霆之怒,但凡有求情之人,一并重罚。” 元享和执柔本来没有情分可言,更甚至他对她心中有怨亦有恨。 但他是齐楹的一双眼睛,一根拐杖。 若元享死了,齐楹又当如何。 执柔站在椒房殿门口,抬眸望向寂静的穹庐。 云遮月,月遮灯。 “我不去承明宫。”她轻声说。 从椒房殿到承明宫,要经过徽华门。执柔走到徽华门边,终于停下了脚步。 站在这可以遥望那高耸入云的双阙,以及七十二阶之上的丹墀。 丹墀之上,人影攒动。铜鹤铜凤倒映着幽微的灯火。 听不见人声,只能看见高高举起再重重落下的廷杖。 却玉低声说:“他竟一声没吭。” 这种公然拉到众人眼前的行刑,要的无非是要威慑众人。 木质廷杖打在皮肉上的声音令人牙酸,唯独不见呼救求饶声。 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 执柔看到了齐楹,他独自一人静静地站在众人之前。 昏昏昭昭,不见天日。 执柔好似又听到了那一夜,他哼唱的歌声。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那时,他仰着脸,在煌煌灯下对她笑:“线断了,傀儡便死了。” 第 19 章 许是这男人平日里运筹帷幄的样子见得多了,以至于执柔忘了,他不过是局中的一环。 他是被时局困住了。 “为什么要罚他?”执柔问郑秦。 郑秦摇头:“大司马没说。” 那便是有不可言说的理由了。说到底,这一切都在薛伯彦一念之间罢了。 丹墀上的生杀刑罚停了,元享似是一块破布般被人抬了下去,台上众人不知又说了些什么,大臣们渐渐地都散去了。 他们出宫是要从定坤门走,不会经过执柔的徽华门。 齐楹一个人站在原地,待人声散去,他缓缓半跪下来,用手指轻轻贴到了砖地上。 鲜血早就冷透了,绵延在汉白玉石阶上,宛若雪中红梅。 他想知道地上到底有多少血,便只能这样用手一寸一寸地来摸。 执柔拎着裙子缓缓走上丹墀,离他越近一分,视野便愈朦胧模糊一分。 秋日里的风吹在脸上,带着血液的咸腥。 齐楹听出了她的脚步,缓缓抬起头来。 他唇边还在笑:“这回,朕只能求你了。” “你瞧瞧地上有这么多血,元享他还活得成么?” 执柔本不想叫他听出自己的哽咽,可当她垂眸望向齐楹时,眼泪便再克制不住,汹涌地溢出来。 因为她看见,两行泪濡湿了齐楹覆在眼上的丝绦,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淌落下来,一直滑落至他的下颌,而后掉落在地上。 他脸上仍旧看不出凄惶哀痛,甚至从始至终,唇角的笑容都没散去:“朕求你,说句话。” “能。”她点头。 “好。”他似是信了,“旁人说的朕都不信,你若这么说,朕便信你。” 齐楹缓缓站起身:“外面冷,进来坐吧。” 承明宫里乱成一团,几个小黄门在打扫正殿中纷乱的杂物,齐楹将执柔带回了自己的寝殿。元享不在,他独自洗了手,然后走到了执柔身边。 鎏金兽首的香炉里降真香的味道已经淡了,青色的缦帐垂落在屏塌侧面。窗边的酸梨木香几上放着一只双耳瓷瓶,瓶中插了两根松枝。这寝殿里清清冷冷,就连陈设的颜色都这般暗沉。 松香微微,齐楹平声道:“松枝是元享从你宫外不远处的凤凰松上折来的。” 他已经平静下来,手中拿着一根新的丝绦,茶青的颜色,上头细微处绣了两片竹叶。 “还得请你帮朕一个忙。”他如是说。 他脸上那条丝绦沾了泪,半干不干地贴着皮肉。 执柔接过这条新的,齐楹已经抬手将脸上的丝带开解下来。 这套动作行云流水,他没有刻意避她,执柔第一次看清齐楹的脸。 冷冽的眉弓下,一双山色空蒙的眼。 星垂平野,平湖秋月。 晚风拍窗,他对着她伸出手,露出掌心的那条丝绦。 齐楹长着一双浓黑的眼睛,睫毛向下垂着,这模样看着却叫人不觉得清冷疏远了,无端多了一二分温润平和。 看惯了他戴着丝绦的样子,这幅模样当真叫执柔愣住了。窗户外是才挂不久的新式样宫灯,他们二人临窗站着,齐楹的脸便时亮时暗,眼眸空寂似雨落寒山。 他低道:“太亮了。” 执柔愣了一下:“亮?” “只是觉得很亮,房间里哪怕只点一盏灯,亦觉得刺眼。” 他并不催促,只半靠着墙,好去避一避光:“若灯照得太多,便会想要流泪。” 执柔走到他身侧,重新将丝绦系在他眼上。细密的丝线,在她指尖打了个结。 齐楹仍保持原样的姿势停在原地,执柔望向他时才发觉他的衣摆上亦沾了血迹,颜色已然暗沉,血泪一般,越想忽视,越下意识想要多看几眼。 他俩没再提及元享,执柔却知道他心里放不下。 “元享那边,我会去看的。”执柔意识到忘了用自称,下一句想补上:“臣妾……” “这儿只有你和我。”齐楹将手轻轻落在她的发上,“该叫我什么?” 他的手指摸到了那对金钗,钗尾点翠,下悬了一颗东珠。 指尖轻轻一碰,两枚东珠便碰在一起,叮咚有声。 两人的影子落在白墙上,被烛光照得轻轻摇晃。 “微明。”她叫了他的字。 齐楹无声莞尔。 执柔知道他心中必不是现在面上这般云淡风轻,可她桎梏于深宫,在许多事情上,并不能和他说上两句话。 齐楹走到书桌边,桌上放着三摞纸,他从第三摞里抽出一张纸:“能不能替我读来听听?” 执柔踩着地衣也走到檀木桌旁,接过了齐楹手中的纸。 “汉之西都,在于雍州,实曰长安。左据函谷、二崤之阻,表以太华、终南之山。” 西都赋。 赋中盛赞的是长安城的富丽与辉煌。 “雕玉瑱以居楹,裁金壁以饰珰。你说,高祖开国之时,几百年前的长安,当真是如此么?”打更声遥远地传来,风声夹杂着丝丝细雨,齐楹靠着紫檀桌,笑着说话。 像是询问,却又没指望她会作答。 “往后也会是这样的。”执柔还是开口了。 “如今才知道,原来女人也是会骗人的。”他对着她招手,“来我身边。” 今夜没有帝王将相,齐楹亦没有穿朝服。 干净清冷的人,笑意盈盈地在同她叙闲话。 不知他是想到了什么,是想开了,还是想不开。 执柔走到他身边,齐楹便将身子倚向她。 “好累啊。”他笑着将下颌落在她肩膀上,没有用十成力,虚虚地贴着:“江陵现下在齐桓手上,你想回家去也不容易。” “不过我觉得,用不了多久你就能回去了。” 不知道齐楹的意思,到底是他与齐桓谁胜谁负。 执柔听罢摇头:“家里已经没人了,父亲战死后,母亲也病逝了。我是独女,自此便养在了大司马膝前。” “同我讲讲,江陵离长安这么远,你是怎么来的?” 这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许多细节都已经模糊。 “先是坐船,臣妾记得江陵渡口旁边铸了一尊海女神像,臣妾启程那天,江上雾气昭昭,唯独却能瞧见这一尊铜像。过了江便换了骡车,走了两个月,快到长安时又改换了马车……” “就你自己?” “还有却玉。”执柔轻声说,“过江时没带足干粮,我们两个女孩儿又不敢露财,饿了就只顾喝水。那时候,臣妾还会苦中作乐,说到了长安,要将全长安的馆子都吃个遍。” 齐楹轻笑出声:“之后呢?” 之后便进了大司马府,出门都不是件容易事。 再后来,便被送进了未央宫。 不是个动人的故事,齐楹捏了捏她的肩膀:“都说江陵水草丰茂,等日后,你能重新回江陵去,记得替朕多看看。” 回江陵去。 不像是许诺,倒像是期许。 他重新又用回朕这个自称,有意在强调着他们二人间的天差地别。 齐楹似乎亦在盼望着,齐桓能早一天率着千军万马,挥师过江,一统六合。 执柔看不见他的眼,却知道他眼中必然了无生意。 他仍倚着她,执柔看着自己肩头那个男人的发顶,轻声说:“陛下为何不和臣妾同去呢?” 风声呜咽,齐楹直起身子:“若朕当真成了亡国之君,自然是要以身殉国了。” 他人在笑,说得很坦然:“好了,不说这个了。” 执柔不喜欢看他这么冷清的笑,她仰着脸说:“元享不会死的。” 他是齐楹的心腹,杀了他,便等同于和齐楹撕破了脸。薛伯彦不会做这种事,至少现在还不是和他割袍断义的时候。 “朕知道。”这个道理他也不是想不通,“朕不方便去看他,你若得空,派人替朕瞧瞧,给他些银子。等他伤好了,送他出宫去吧。” 执柔许久未语,齐楹舒展了一下酸胀的脖颈,莞尔:“你瞧,和朕走得太近,便是这个下场。” 这话像是警告。 此前他们二人之间或许有过一两回逾越,可齐楹如今愈发冷静自持。哪怕现下二人近在咫尺,亦像隔着万水千山。 外头走来两个小黄门,对着齐楹叩头行礼:“陛下,我们都是大司马派来服侍陛下的人。负责陛下的一应饮食起居。” 执柔抬起眼睫,发现齐楹已然换了一副神情。 冷淡漾开在他唇角:“你们可识得字?” 那两人眼观鼻鼻观心,齐齐答:“回陛下,不识得。” 齐楹虚抬了抬手示意他们都下去。 脚步声远了,最终消失在了摇动的帘子后面。 齐楹的指尖落在紫檀木桌上,那里放着堆成小山一般的奏折,还有几卷散落的竹简。 于帝王而言,这些太过平常,但对齐楹来说,已是莫大的奢侈。 宜德圆砚里还凝结着没有干透的墨汁。 齐楹用指节敲了敲桌子,神情泰然自若:“你瞧,自今日起,朕便彻底瞎了。” 薛伯彦想要的从来都不是元享的命。 他想要的,是齐楹的那双眼睛。 而齐楹此刻站在承明宫的灯光最暗处,像是作壁上观的局外人。 执柔走近他,与他平视,像是要透过他脸上的丝绦,看进他眼眸深处。 “我能做陛下的眼睛吗?”她轻声问。 齐楹的眉心浅浅蹙着:“什么?” 于是执柔把话又重复了一遍:“臣妾可以做陛下的眼睛。” 灯火泼洒在她身上,她的眼底生出一丝粲然的光辉。 第 20 章 齐楹像是听到了一句好笑的话,他伸出手,掬起执柔脸侧的一缕青丝,绕在自己的指尖。 “不要说傻话,也不要做傻事。”齐楹松开手,那缕秀发就像是流沙般流逝在他指缝里。 “小姑娘太年轻,不知道爱惜着自己的性命。” “做朕的眼睛,可不仅仅是读西都赋这么简单。”齐楹抬起手,指向窗外的丹墀。那里正来来往往四五个小黄门,提着水桶,想要冲干净汉白玉石阶上的血渍。 雨打疏叶,渐渐沥沥。 齐楹从桌上随手拿了本奏折,递给执柔:“这本是才递上来的军情,你来读读。” 檐下的雨水惊了两三只小雀,夜色浓稠得化不开。 执柔双手接过,目光扫过第一行,就微微一惊。 “乐平王十万之师,自攻破濠州之日起,连屠三城,死伤者不可尽数……” 屠城。 执柔的声音越来越低,齐楹笑问:“怕了?” 虽然已经坐到皇后的位置上,说到底,执柔也不过是个才十七岁的年轻女孩。如花朵般奉养着,何尝见过人间的烽火燎原。 她咬着牙继续往下读:“中军王孝文战死、左将军伏平重伤、屯骑校尉杨忠被俘,首级已悬于濠州城墙之上。” 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读完的,短短几十个字,她读得额上起了冷汗。 她的呼吸声比以往更急促,齐楹将奏折收回来,指着凭几说:“上头有茶壶,你自己倒水喝。” 壶里是香片,花香盈齿。喝了却又不足以静心。 空空荡荡的大殿里连一个奴才都没有。 “大裕的积弊日深,不论是谁,都无法匡扶衰微之势。”齐楹平静说完,将手里的奏折丢进了炭盆里。 火苗舔舐着泛黄的纸张,一缕轻描淡写的烟在执柔眼前散开。 齐楹扶着桌子咳了两声,背过身去:“你回去吧,没事不要过来了。” 执柔没动。 “你啊。”齐楹仍背对着她,语气中颇有几分无奈,“还要朕怎么同你说明白。薛执柔,朕不想屡屡叫你看见自己难堪的模样,你这回可听懂了?” 听懂了,却也不尽然。 “陛下。”执柔唤了一声,“臣妾不觉得陛下难堪。” 消沉的光下,齐楹平静地转过身来:“那你记不记得朕也同你说过,死生祸福,各不相干?” 执柔生得一张鹅蛋脸,眼睛又黑又圆,带着一股子执拗:“若陛下不拿臣妾当皇后看,那么臣妾还是大裕的臣子。” 她试探着去拉齐楹的袖子,他却轻轻抽开了手:“你的主君在益州,不该是我。” 相识这么久,头一回这样不欢而散。 执柔被他三言两语间堵得说不出话来。 她咬着自己的下唇,袖中的两手交叠在一起,像是她乱糟糟的心思。 一个小黄门立在帘后说:“尚太傅到了。” 执柔蹲身道了个福:“臣妾回去了。” 齐楹没说话,她便踅身向外走,心乱如麻,一时不察险些被门槛绊倒,小黄门赶忙扶了她一把,替她打帘:“娘娘慢行。” 尚存在丹墀上同执柔打了个照面,她一如过去对着他微欠了欠身子。而后扶着侍女的手走下了汉白玉石阶。 进了承明宫的门,乍一看,内殿里竟没有一个人。 尚存往前走了几步,越过紫檀木长几,才看见齐楹正半跪下来,在地毯上摸索着,似在寻什么东西。 “陛下找什么呢?臣帮您一起寻。”他不禁出言询问。 齐楹缓缓站起身,摊开手掌,他的掌心里是一只翡翠耳坠。光润明亮,莹然生光。 “来人。”他将耳坠交给小黄门,“去给皇后送去,说她东西掉了。” 小黄门得了旨意退了出去。 不待尚存去问,齐楹不打自招:“她走得急,朕隐约听见了叮的一声响。她乐意戴的东西,自然是喜欢的,丢了,可惜。” 尚存隔着一层火烛光看着齐楹,终于抑制不住叹息了一声:“陛下,陛下真的太苦了。” 这是个流血的夜晚,不论是齐楹还是尚存,都有种山雨欲来的直觉。 齐楹却在此时对着尚存弯唇而笑:“老师,她同朕说,想要做朕的眼睛。” “朕心里,当真觉得好生欢喜。” 外头的雷声沉闷地炸响,好似神明泣涕,尚存亦是哽住了喉咙:“陛下……” 能与齐楹同路走的人不多,经年日久,各自凋零在半路上。 他动心忍性,只顾向前,尚存只以为他冷淡薄情。 薛执柔这一句话,却到底摇动了他的心神。 许多年来,尚存从未见过齐楹有这般心绪外露的时候。 可惜也不过是石中火、梦中身,转瞬而逝罢了。 “不用劝朕。”齐楹缓缓跽坐下来,“朕心里都明白,不论她这份心思是真还是假,朕都不会贪图半分。元享的事是大司马给朕的警告,他如今已经猜出乐平王去益州是朕的授意。日后朕往外传递消息只怕要难上数倍,老师也会被他们盯上,只是还有一桩事没了,朕还要另想个法子。” 尚存问:“何事未了?” 齐楹在紫檀木桌上找了找,翻出了一本奏折:“这一本。” “建德年间就有这样的事,长安城里一共有七家当铺。出入金额庞大,且有三家主要以买卖字画为营生。这十几年来,仅张芝的《冠军帖》便倒手过四次,且每次都远超其价。此外还有《春晓图》、《杨淮表记》都是以天价成交的。” 听齐楹说完,尚存的眉心也渐渐皱起:“陛下的意思是……” “长安城里不知有多少人,手里握着的都是不干净的银子。”齐楹平淡道,“经当铺的手过了一遭,这笔银子倒有了正经来路。” 这些细碎的功夫都是齐楹在管少府监时便得心应手的。 “朕本不想计较着这些,论为官之道,这群大臣说若自己一心为了江山,朕只能信五成,说到底哪有不图名争利的。只是这海样的银子不知道流向了哪里,朕心里总是不安定。” “陛下,若这些钱流去了大司马手中,只怕……” 齐楹冷笑:“只怕便成了大裕头上的一把刀。” 能叫齐楹都惊动的银子,数额之大可想而知。 夜风吹得灯笼摇动得越发剧烈,齐楹口述了一份名单给尚存:“叫他们去查吧,别查得太深叫薛伯彦察觉,暂且将这几家当铺抄了探探薛伯彦的底细,看看这几家中有几个是他的生意。” 末了,他又笑:“只当是朕给齐桓留些家底,省得有朝一日,他怪朕将这祖宗基业都败光了。” 空气中一派安静,尚存叹气:“元享还留了一口气,臣已经叫徐平替他看过了。不至于残废,但少说也得养上大半年。可陛下身边,便没有信得过的人了。不论是看奏折,还是和外头联系,都不如过去方便了。” 齐楹摆弄着紫檀木桌上的奏本,不甚在意:“你以为能递到朕跟前的东西,有什么是要紧的?至于消息,薛伯彦到底也不敢不让朕见大臣。” 这一遭话说完,夜已经深了,齐楹命人给尚存找一间直房,叫他今夜宿在宫里。 承明宫便安静下来,除了灯烛安静地燃烧之外,便只余下了窗外的风声。 他独自在窗边靠了一会,又在屏塌上坐下。 先是将当铺的事重新设想了一番,找不出什么纰漏才作罢。 思绪抑制不住地要转弯,转来转去的,到底是回到了薛执柔身上。 除却说要做他的眼睛,后来她又说了一句,‘就算陛下不拿臣妾当皇后,臣妾还是大裕的臣子’,这话已经是第二回听她说了,上回是在摇晃的马车上,她声音低,他听见了也当没听见。 不相信。 这是从骨子里冒出来的不信。 齐楹信不过的人很多,再加上薛执柔是薛伯彦硬逼着他娶的人,能对她多一分礼遇已经是容情了。这许多日子的相处下来,齐楹能觉察出她不是作恶的人。善良、平和,受了委屈也只顾自己难过,是叫人心疼的性子。 可齐楹还是不敢尽信她。 因为牵涉的人太多,若真出了什么事,下十八层地狱的人就不止他一个了。 大概他说得那句‘你的主君在益州’这样的话,伤了她的心,以至于她后面一句话都没再说过。 这样也好,齐楹想着,他也该时刻记着那句‘死生祸福,各不相干’的话,若她真从此再不与他往来,不论是对他还是对薛执柔,都是好事。 思绪停在这,算是能自洽了。 齐楹默默脱了外衣,平卧在床上。 新婚那夜,他摸过她的脸,巴掌大的小脸,舒展的眉宇,眼睛圆圆的,很讨喜的样子。往下是小巧的鼻子和柔软的嘴唇。齐楹对人的长相没有什么概念,不知什么能被称作好看。却也不止一次地听宫里人小声称赞过,说皇后娘娘是倾国倾城的美人。 美人啊,齐楹无声莞尔。 执柔,这名字听着的确是美人的名字。 不知是何时昏昏睡去的。许是傍晚时在丹墀上吹了好一阵子的冷风,又或许是接连的琐事叫人太过伤神,过了子夜不久,齐楹便发起了低热。 恰好徐平被叫出宫去为元享看伤,齐楹信不过旁人,不许别的医官近身。 他仰面躺着,手枕在脑后,听见脚步声,便冷淡道:“出去。” 那人站在幔帐外头,轻声说:“是臣妾。” 幔帐里头半晌都没了动静,片刻之后,只见影影幢幢,帐里的那人勉强撑着身子坐起来。 齐楹缓缓道:“怎么还惊动你了。” 幔帐仍垂着,明明看不见表情,却能听出他在笑。 第 21 章 执柔自承明宫回去后,才走到半路上,就有个小黄门急匆匆地跑来了。 天上下着零零星星的小雨,他没打伞,跑到她面前时,雨水已浸了满脸。 “给娘娘纳福。”小黄门双手捧着一样东西,高举过头顶,“陛下的吩咐,说是娘娘的东西掉在了承明宫里,叫奴才紧着给娘娘送来。” 是一只耳坠子,孤伶伶的躺在小黄门的掌心里。 却玉替她收起来:“奴婢失察,竟没发觉娘娘落下了东西。” 执柔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两个耳洞,右边那个果真没了耳环,只余下一个孤伶伶的耳洞。 她心事重重,的确是疏忽了。 沿着夹到向北走,秋雨的寒意一重更盛一重,却玉低声问:“娘娘看着不大高兴。” 执柔摇头:“不算是不高兴。” 她换了话题:“还记得在江陵,有一年我们一起去骑马,也赶上一个雨天。” “奴婢和小姐雨中纵马,回到府上却一起受了罚。”却玉笑说,“小姐的马术极好,许多年没碰过,倒是可惜了。” 她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不由得多说了几句:“那时薛将军常说,若小姐是男孩儿,不知道能打多少胜仗。” “不过是阿翁哄我开心的话。”执柔莞尔,“你今日说出来,我都要找个地缝去钻了。” 回了椒房殿,执柔临出门时抄的佛经尚且摊开在桌上,只是去得太久,墨迹彻底干透了。 干了的墨,总要比未干时颜色更浅,执柔的手指贴在纸上,蹭下一层薄薄的墨屑。 她的桌上堆了不少书,除却《闺训》外还有些《庄子》《孟子》。 执柔在桌上架子上翻翻找找,最终找到了一卷《陈政事疏》。 作者是梁怀王的太傅,叫贾谊的那个。 她握着书去读,这些国政上的东西本就晦涩难懂,她囫囵地通读过,里头的意思却不尽通透。才看过半个时辰,方才那个替她送东西的小黄门便又来了。 他不是薛伯彦新替齐楹安排的人,执柔虽不知道他的名字,却也曾见过两回。 “娘娘。”他磕头。 执柔将手放下,书仍握在手里:“怎么了?” “陛下病了,人烧得有些昏沉。徐太医适才出宫了,没人能劝得住陛下。” 外头的雨正下得急,子时刚过,正是整个未央宫最安静的光景。她走得急,还没披上斗篷,雨水沾在脸上才觉察出冷。 小黄门说:“娘娘回去加个衣裳,不在这一时三刻。” 回头看去,离椒房殿已走出一箭之地。执柔摇头:“走吧。” 两个常侍跟着,一人持灯,一人擎伞,适才刚走过的路,如今又要再走一回。 只是此刻的心情和方才也不同了,执柔脑子里想到的是齐楹被灌阿芙蓉的那一回,满屋子黑白无常一样的太医,奴才们不像是奴才,倒像是外头什么地方的打手。 越想心里越觉得怕,脚步便又快了两分。 直到看到了承明宫的煌煌灯火,滴水檐下立着的三五常侍都一如往常,不像是有什么要紧事的样子,她悬着的心才稍稍落下来。 榻上丹墀,铜鹤和铜凤凰才被雨水洗刷过,都亮得惊人。 垂杨芳草,雨膏烟腻。 有小黄门替她打帘,执柔独自走进了偏殿里。 殿中的炭烧完了也没有人更换,炭盆里满是细碎的灰烬,零星橙红色的火苗偶尔跳出一丝亮花来,紧跟着又沉寂下去。 青色的幔帐垂委下来,里头的人影看得不甚真切。 一只苍白的手从里头伸出来,将床幔撩起来。 他人不大舒服,脸上便没有系丝带,头发束得不甚端正,睫毛轻轻颤了颤,没有神采的眼眸‘望’向了她的方向。 知是她来,齐楹的声音便不自觉软了三分,一丝笑漾开在他唇边:“好亮啊,执柔。” 殿中立着六盏高照灯,原本已熄了两盏,执柔听他说完,走到窗边用烛剪再熄了两盏。 昏昏晦晦,人影都像是宣纸被撕开了毛边。 执柔走近前来,伸手去搭他的脉,齐楹没躲,任由她扣着自己的手腕。他自顾仰着脸,眼白尚且泛着一丝红:“抱歉,又叫你见我这幅难堪的样子。” 果然和昔日徐平说得一样,脉象乱得几乎摸不出来。 齐楹的手臂很烫,执柔抬手去贴他的额头,一样的烫。 她环顾四周,见紫檀木桌上放着纸笔,便起身想要去抄方子。 “去哪?” 执柔回过身,才见齐楹已经掀开了锦被,显然是想要赤着脚下地。 “臣妾去找笔墨来写方子。” 听她这么说,齐楹当真就不动了,他维持着原样的姿势,重新坐回到了床沿上。 宜德砚里的墨干透了,她端着茶壶将茶水倒进去,好让墨汁能化开。 拿着毛笔写了几味药上去,想了想,又将其中一味划去,换作另一味。 笔尖摩擦着纸页,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偶尔又会中断片刻,好像在斟酌着什么。 齐楹便靠着床柱安静地听着。 殿里的灯本就不亮,执柔写得有些勉强,待她中途停下笔,下意识看向齐楹,发现他闭着眼靠着床柱,像是睡着了。 他眼下一层乌青,人也带着几分倦怠憔悴。 白色的中衣松松垮垮地穿在身上,漱冰濯雪,松风水月。 执柔将写了方子的纸交给门外侍候的小黄门,而后又走回到了齐楹身边。 离得这般近,可以看清他手臂上凸起的血管,几根头发沾着汗黏在他额头上,病来如山倒就是这个样子。 她怕他睡得不舒服,想要替他将头发拨开,手指刚伸过去,他便睁开了眼。 明知他看不见,却又一瞬间觉得心虚。 “陛下没睡啊。”她低低道。 “朕在想,你要这般盯着朕到几时?”他还有精神开玩笑。 执柔抿着嘴唇不说话。 听不见她讲话,齐楹向她的方向伸出手,指尖落在她袖口,他便向上挪了两寸,松松地握着她的手臂,哪怕隔着衣服料子,也能觉察出这双手的温度。 “你不讲话,就是还在怪朕了。” 他眼白泛红,显然是烧了好一阵子,人虽单薄,却好像十分高兴。 齐楹用了一分力,拉得执柔在他身旁坐下,他人有些无力,顺势靠着她,二人的长发叠在了一起,摩擦着手背,只觉得痒痒的。 “朕说错话了。”他脸向下靠着她,执柔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感受到他呼出的热气落在肩头:“别和朕计较,行吗?” 他的手指顺着床沿,试探着落在执柔的手上,低声道:“朕方才想,这些话说出口,大概你从此不会再理会朕了。” 齐楹比平日里话更多些,执柔从没有被一个男人用这样的方式靠近过,后背有些僵硬,人也像是喝醉了似的,昏昏沉沉起来。 “臣妾没有怪你。”她只说出口这一句。 一根手指轻轻按在了她唇上,齐楹笑:“你愿意来,朕很高兴。” 小黄门听得见里头窃窃私语像是在说话,故而站在地罩旁边不敢高声:“陛下,药好了。” 执柔站起身去拿,柚木的托盘上,一个青瓷的药碗。 她拿手背试了试温度,递给齐楹。 他单手拿着碗,喉结滚动,一饮而尽。 执柔从袖中取出一个荷包,里头是盐渍的青梅。她取了一颗送至齐楹的唇边:“是臣妾做的,陛下尝尝,可以去一去苦味。” 齐楹顿了顿,方张口含住,执柔的指尖与他的唇相碰,旋即又收回。 “你做的青梅,朕其实尝过一次。”喝过药,他有些乏了,于是侧身躺下,一手枕在颈下,另一只手拍了拍自己的床沿,示意执柔坐着说话。 齐楹闭着眼,继续道:“是有一年寒食节前后,朕同齐桓一起去长陵祭祖的时候,在烈日下站得久了,却又没带什么吃的东西。他便分给朕一颗这个,同朕说是有人专门为他做的。说起来也是四五年前的事了,这味道却一点都没变过。” “那时朕心里只觉得羡慕他,不是羡慕他贵为太子,而是有人会记挂他。” 他捏着自己手中的荷包,对着执柔弯唇:“你说朕这一切,是不是都是偷来的?” “这天下社稷、这偌大的未央宫,还有你。有时候,朕当真觉得自己是窃贼。” 齐楹拉过执柔的手,托在自己的掌心里:“有朝一日,这些都是要还的,朕只想完完整整地全都还回去……” 他到底支撑不过,沉沉睡去,握着执柔的手也无知无觉地松开了。 * 尚存再见到齐楹时已经是第二天午后了。 没在承明宫的正殿,而是在齐楹平日里休息安寝的偏殿。 双耳瓶里的两根松枝已经渐渐干瘪了,小黄门想拿来丢了,却被齐楹喝止了:“不许碰。” 他病还没好全,声音并不高,却把小黄门吓了一跳。 尚存便是这时候进来的。 齐楹披着一件氅衣,膝头盖着玄色的狐裘。 “你们都下去吧。”尚存示意那个小黄门。 “陛下这是怎么了?这才一夜的功夫。”尚存在他塌边坐下,细细打量着齐楹的脸色,“可曾唤太医来瞧瞧。” “老毛病,不妨事的。”齐楹舒了口气,“老师怎么这时候来了。” 尚存手里握了几页纸:“按陛下说的,今日一早廷尉司查抄了进善、增平、通宝三家当铺。账簿已经全搬到禁中来了。那些账簿廷尉司的人看得很紧,臣也只能草草翻过,只是单这么看也找不出什么端倪。薛伯彦那边仍没什么动静。” 齐楹沉吟:“当铺里的人呢?” “全抓了。”尚存这一点倒是很肯定,“在亭部关着。” “挑两个管事的,关进诏狱去。”齐楹靠着床头平淡说,“先上一遍刑,到了晚上时告诉余下的人,说诏狱里的那几个已经招了,看看能不能有吐口的。” 尚存拿着纸笔将齐楹说的话一一记下来。 “不早了,朕便不留老师用膳了。”齐楹说罢,又背过身去咳。 尚存心里叹息了一声,到底没再说不让他多思之类的话。 出门后,徐平走进来复命。 “元常侍已经醒了,除了不能坐卧外,余下的都尚可。臣会每隔两日去看他一次,若好生将养,大概也不会留下什么病根。”徐平说完,上前为齐楹搭脉:“陛下的身子入秋后一直不好,若是长此以往,还得再加重药。” “有什么法子,能好得快些么?”齐楹突然问。 徐平迟疑几分:“以陛下的体质,还是宜多用温补药材,徐徐图之。” 齐楹摆手,弯唇:“有没有那种,起效快的,让朕能看起来如常人般的药。” 万籁俱寂,徐平沉默下来,齐楹道:“你只管说就是了,别瞒朕。” 停了停,又补充:“也不需要多久,只要能再撑过三五个月就行。” 徐平叹了口气:“陛下心里也清楚,凡事欲速则不达。跟在陛下身边数月,臣深知陛下不是急功近利的人。为何会在此事上,想要一蹴而就。” 今日是一个难得的晴天,秋高气爽,云影摇晃,两三只鸟雀立在檐上啁啾。 齐楹靠着床柱,一线灿烂的阳光落在他的脸上,他眉间漾开笑意:“朕喜欢上了一个人。” 只这一句,徐平就懂了。 齐楹唇边的笑意愈发从容温和:“朕想留一段平静安定的日子,和她好好相处。徐平,你愿不愿意,帮帮朕?” 走出承明宫,天光云影,苍穹碧蓝。明明是极好的天气,徐平却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旋即,他看见了滴水檐下立着的女人。 她穿着石榴红花枝长袄,云鬓高髻,头上簪了一枚玉胜。 态浓意远,雪肤花貌。 徐平猛地愣住了:“你……” 小黄门在一旁小声提醒着:“徐太医有所不知,这是咱们的皇后娘娘。” 执柔的目光望过来,抿唇一笑:“徐太医。” 徐平眼中渐渐露出恍然神色:“原来如此。” “陛下的身子可还要紧?” 徐平想到齐楹的叮嘱,缓缓摇头:“不碍事的,好好将养就会好了。” 怕她再问,徐平又补充:“前阵子才摘了些草药,少府监又收了一批,连日来下雨怕是要生霉,臣得紧着回去瞧瞧,先告退了。” 执柔颔首,徐平便带着药童走下了丹墀。 却玉低声说:“徐太医待咱们比过去疏远了。” 一面说,一面接过了执柔递来的手炉。 “如今的身份和昔日亦不尽相同了。”执柔笑笑,“旁人对我敬畏,也无非是因为大司马的缘故,想开了就好了。” 承明宫的偏殿里,还有没散去的药气。 因着齐楹眼睛的缘故,这里总是要比旁的地方昏暗些。 外头天光大亮,铜凤凰、重檐亭、还有高耸的日晷都透过窗纸留下旖旎的影子。 齐楹才沐浴过,发丝拢着水汽,衣领亦泛着一丝潮湿。 发散在背,他手里握着茶盏,正垂着眼睫,安静地喝茶。 他听到了执柔的脚步声,顺着声音的方向仰起头。 “怕身上的病气冲撞了你。”他笑着解释自己为何要沐浴,好似怕她生气一般。 执柔在他对面跽坐下来:“陛下的心情不错。” “是啊。”齐楹将茶盏落回到桌几上,“朕想通了一件事,所以高兴。” 他的一半侧脸都在阴影里,那双寂静的眼睛却倒映出一丝微光,像是江陵渡口,拨开浓雾时恰好看见的海女神像。 “你想不想听一听?”他的眉梢眼底全是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