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成为邪神》 1. 凛冬镇(1) 为您提供大神 明韫 的《当我成为邪神》最快更新 1. 凛冬镇(1) 免费阅读.[] 2. 凛冬镇(2) “有人死在这里?” 图兰朵重复一遍,试图在应长生的脸上搜寻到一点回答:“你是说我们的同伴,死在这里?” 很显然,她失败了。 图兰朵并不介意,死亡和离别实在是太过寻常,以至于她还能用开玩笑的口吻猜测:“肯定不是普通的同伴和普通的任务,否则你不会来,他不会让你来。要么是很多人一起出的事,要么是那几位中的一个,说吧,到底是哪种情况?” 克诺伊的心被图兰朵的分析越吊越高,他不敢直视应长生,又无比好奇,只得不断地深呼吸,期待着答案。 风声不再呜咽,不再此起彼伏,一切寂静中,他听见淬过冰般的声音说道:“赫柏。” 图兰朵默然片刻:“我很抱歉。” 死亡和离别在这个年代太过寻常。 但总有一些真正的同伴,真正的战友。 “赫柏已经死了。” 图兰朵:“所以?” 应长生:“不用抱歉。” 那颗吊得高高的心陡地沉回谷底。 从头到尾,应长生的神情没有过丝毫变化,如果让克诺伊描述,那么他愿意将其定义为一尊完美无缺的,人类所不能复制的雕像。 图兰朵深深吸一口气:“赫柏是最早把你带到天不夜的人之一。” 她强调般道:“他是你的接引人。” 应长生不做回答。 但是克诺伊已经猜想到答案: 所以呢? 他不敢打量应长生太久,只好将目光落至图兰朵身上,这位对着恶魔尚且轻松写意的女人,此时此刻,浑身上下收得没有一点笑意:“你应该知道的,应,死亡是终结,是所有的终结,那些乱七八糟的,出自于神灵口中的死后世界,天上神国根本不存在!” 所以为什么不能说抱歉? 说到最后,她拔高声音,山岭间一切都是暗的,唯独图兰朵深棕眼瞳燃着一簇火。 “当然。” 终于,应长生吝啬地吐出两字,依旧冰冷。 克诺伊不敢看他,却忍不住不看他。 他看见无边的雪落,将蠢蠢欲动的火苗覆盖,第二次猜出应长生的答案。 既然死亡是终结,那为什么要说抱歉? “抱歉,我很抱歉。我还是被来自深渊的力量所影响了。” 图兰朵低声说,她苦笑道:“我说的抱歉不是赫柏这件事。果然,不管过了多久,提起死亡,我依旧会被影响,会头脑发热,会控制不住自己。” 应长生不会介意的。 克诺伊想,他没有介意过图兰朵的指责,当然不会在意图兰朵的道歉。 就像他不在意那个赫柏的死亡一样 克诺伊明白了应长生身上那种迫人的,镇压一切的冰冷由来。 他生来如此。 图兰朵:“不介意的话跟我说说吧,赫柏具体是在哪里死的,什么任务。” 应长生依然直视着她,他连眼睛都不懂得避让:“凛冬镇,接引任务。” 图兰朵一下子转身:“同样的地点,同样的接引任务?同样是接引新人进天不夜?” 她眼风刀子般甩了克诺伊满身:“接引任务是所有任务里最普通,最安全的一类。如果不是凛冬镇太靠近深渊,我根本不会选择过来。什么样的接引任务,能让赫柏死亡?” 克诺伊张了张嘴,有心为自己辩解几句,被图兰朵抬手截断,她挤出一个笑容:“很好,克诺伊,你现在是我们的重点怀疑对象。” 克诺伊努力让乱成一团的大脑保持清醒:“有什么我能为自己解释的吗?” “通常这种情况,在赫柏执行类似任务死亡的前提下,我们会认为凛冬镇有重大陷阱,而你是那个诱饵。常规的选择是慎重对待,先将你带回天不夜,再对凛冬镇周边进行调查,也是合理的选择。” 图兰朵看到克诺伊不安的表情,语调转为轻快,她好像很快能、从同伴的死亡和疑云重重的小镇调整过来,耸了耸肩:“但是现在有应在,他权限比我高,这件事由他负责。” “应从来不做常规的选择。” “我要去凛冬镇。” 应长生平铺直述,目光轻轻在克诺伊那边落了一瞬,令克诺伊更加无所适从,脑子里嗡嗡的,只看得见应长生眼下那枚夺目的红色弯月:“他不是神血者,不是神眷者。” 没有理由,没有解释。 “可以排除一部分属于六神的可能性。” 图兰朵点头,也没有质疑:“那么克诺伊,为我们介绍介绍凛冬镇,你的家乡,我们同伴死亡之地,令我们天不夜的骄傲亲至的小镇。” “凛冬镇……北地大陆,君王治下最北之地,被遗忘的角落。” 克诺伊脑子被那枚红印占满,干巴巴地组织言语,绞尽脑汁:“因为凛冬镇,实在是太北了,除却神殿人员的往来,小镇居民几乎与外界隔绝。” 图兰朵啧了一声:“附近的村镇中,随便哪个居民都会说出这个答案。” “天不夜可不是在一个与外界隔绝的的小镇里能够被得知的名字。” 她满意地从少年脸上看到警惕之色,一连串发问:“我不问你凛冬镇相关,那么你是从哪里得知的天不夜?谁告诉的你?你的动机?仅仅因为天不夜是不夜之地?” 克诺伊紧紧地闭上嘴,没有说话。 他强迫自己放松下来,答非所问:“在凛冬镇里,家人之间叮嘱最多的一句话是,不要靠近深渊。” 图兰朵捕捉到很有趣的限定词:“家人之间?” 克诺伊肯定:“家人之间。” “愤怒君王呢?” 应长生插进来问他。 愤怒君王。 用了很久,克诺伊才反应过来,应长生是在说那位统治北地的,至高无上的神灵,身体像被冻住,嗓子不受使唤。 因为应长生毫无敬意,口吻漠然,提愤怒君王的口吻,和提赫柏的口吻,是一模一样的。 “神当然享有对我们完全的,彻底的统治。” 他勉强说道,说完加了一句自嘲:“神享有整个北地大陆。” “恭喜你。”图兰朵若有所思看着他,“嫌疑加深一层。” 她问应长生:“现在去凛冬镇?” 世界陷入永夜很久,人们习惯不分昼夜的作息很久,按月亮的亮度来区分时间,根据沿用几百年的新历法,现在是属于夜晚的休息时间。 然而应长生不是个会在意时间的人。 “对。” “尽快。” 他们在簇拥凛冬镇的山脉中心,距离凛冬镇不远。 是超凡意义上的不远。 如果对克诺伊来说,不远就会变成很远。 图兰朵明白他的意思。 正是明白,所以下意识反问道:“让我带着这小子赶路?为什么不是你带?” 因为应长生不会喜欢和别人的肢体接触。 克诺伊理所当然地,笃定地想。 图兰朵似乎也知道,她抱怨完一句,认命般抓起克诺伊的领子:“走吧。” 他们赶在月亮彻底隐没于夜幕之前,到达山脚,山脚以下的平地积着厚厚一层雪,从不消融,将油灯的光照得明亮,一路蜿蜒望过去,能看见稀落的民居,是北地最常见的式样,两三层的尖顶小楼,零星聚集着,延伸着,直至延伸到尽头,连雪光一同被浓黑的雾气所吞没。 月亮没有完全隐没,不到人们清醒干活的时刻,仍属深夜,照理来说,凛冬镇应该是很静的。 但吵吵闹闹的人声,叫骂声,不断地从离他们最近处的矮房中传出。 图兰朵借着门口长杆油灯的亮度,看清招牌上的文字:“一家酒馆。” 她放下克诺伊。 不知是不是被寒风灌满鼻腔的原因,克诺伊脸色出奇的难看。 他狠狠地吸进一大口冷风,刺鼻生疼,望向应长生,好像要借着这个动作,积攒说点什么的勇气。 油灯的杆齐人高度,笼罩一大片的光亮,随着里面灯芯摇晃,雪地里黑影闪动,迫近他们,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是两个人形的影子。 不是他们的影子。 图兰朵按住背后长弓,慢慢回头。 那是两个青壮年男性,从另一个方向行来,身着猎装,面目遮得严严实实,在雪地里留下的足迹很浅。 图兰朵按住长弓的手没有松。 她看见两人的猎刀血迹未干,淬毒的匕首藏在暗处,腰间瓶瓶罐罐里的液体色彩斑斓。 那两个男人也看见了她,停下脚步,无声对峙。 酒馆里的吵闹声越来越响,人声高昂,另外似乎有人在摔东西,清脆的破裂声,沉闷的撞击声…… 他们这里谁也没有说话,图兰朵指腹用力一摁,陷在弓弦上,勒出道痕迹。 弓弦绷得很紧。 酒馆里一声高亢尖叫穿透雪地。 “是猎人。” 应长生没有放低声音,又或者他根本不会特意放低声音,就这样清冷冷说破两人的声音。 他微一侧身,正对来者。 那张面容毫无保留地现于人前。 两人不由得倒退两步。 这回踩出来的足迹很很深。 图兰朵笑起来,她不再按着长弓,笑容却满含挑衅,饶有兴致地对克诺伊说:“应口中的猎人,可不是普通的猎人。” “普通猎人的猎物是山禽,他们的猎物是神血。” 她扫过紧绷的,蓄势待发的两人,唇角翘得愈高:“你之前说世上的不夜之地有七个,其实是错的,世界上根本没有不夜之地。因为灯光,火光,幻术的光芒,从来都不是真正的光明。” “世上只有一种光芒,和世界陷入永夜之前的日光别无二致。那是神血遇火燃出来的光芒。” 这种燃烧出光明的材料来自于六神血裔,一个血脉纯度尚可的神血者,抽干了全身的血液,也只能提炼出一两滴用于燃烧的神血。 整个世界都在追逐光明,所以神血在黑市中卖出不可思议的天价,一滴可以购买一座中等规模的城镇。 亡命徒疯狂地追猎神血。 “不过你说的凛冬镇不与外界往来,看来也是假话嘛。”图兰朵分了点注意力给克诺伊,看他脸色没有半点好转,反而更青白难看,牙关隐隐颤抖,奇怪道:“怎么啦?很害怕?” 两个猎人隐忍听完图兰朵吟唱般的长句,他们遮得密不透风,只有两双流露出杀意又收敛的眼睛,彼此对视交换过意思,假装若无其事往前走去。 一人将手按在酒馆油腻脏污的木门上。 “你们最好不要选择进去。” 那声音不是那聒噪的女人,不是一惊一乍的少年。 所以两人控制不住回头。 应长生有雪一样的白发白肤,双瞳则比夜更乌黑。 那道红痕在他眼下,红得刺人。 其中一人用力拿舌尖抵着上颚,发出一声嗤笑,像在给自己壮胆。 他用力地推开门—— 一个酒杯凌空飞来。 “凭什么不给我上我的酒!凭什么给他先上。” 酒馆靠近门口的醉鬼大吼一声,跳上椅子,将零零总总的酒杯扫落一地,被他扯着的人看模样打扮像是酒馆老板。酒鬼吼完仍不满意,环顾一圈,选了个最厚重粗笨的陶杯掂在手上称了称,方才露出满意微笑—— 他将陶杯重重砸在老板头上。 酒浆伴着血浆倾泻。 下一刻,他满意的笑容定格在脸上,脑袋凹陷下一块。 源源不断的血浆,红的白的,也从他脑袋上流下来。 邻桌的醉鬼将酒杯重重砸在他的头上,也吼道:“明明是给你先上的酒!你有什么资格不满意!” 图兰朵轻轻念道:“愤怒是力量的权柄。” 两个猎人抬起腿,脚步的,手臂的幅度一模一样。 他们步伐整齐地走进去。 木门在他们之后,自动合上。 克诺伊不住哆嗦。 他好像听见应长生叹息了一下,很浅的,几近于无的一声。 红痕渐渐地复归于暗红色泽。 接着应长生说:“因为那里真的很臭。” 3. 凛冬镇(3) 克诺伊的面色煞白。 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除却被深渊恶魔引诱入迷的那次外,克诺伊在和图兰朵、和应长生、和他所未知的,神秘莫测的天不夜两位大人物会面中,表现可以称得上镇定,并不像个普通的小镇少年。 图兰朵觉得很有意思,今晚的事完完全全勾起她的兴趣:“怎么啦,被那破酒馆的事吓到了?要不我们进去看看?” 她向来说做就做,说着跨过立牌,走上台阶,要像之前两个猎人那样,推开油腻的木门。 不! 克诺伊刚想要阻止,就看见凭空伸出半截刀。 未出鞘的刀。 他顺着刀砍过去,看到握刀的五指。 非常漂亮的手。 连弯曲的弧度都异常美妙,从指腹、指节……最后到掌心,有种说不出…仿佛精心设计过的雕琢感,绝对美丽,只是显得没有人气,搭在刀鞘上,白得突兀。 刀外表乌黑,很朴素,没有装饰,比别的刀窄一些,薄一些。 应长生拦住了她:“不是合适的时间。” 图兰朵果然收回脚步,退下台阶,她依旧兴致勃勃:“应,我怎么不知道你像天不夜里那几个占卜的神棍一样,追求无尽的时间与空间,祈求从无尽的时间与空间里面找到万事万物的答案?” 应长生回答她:“他们判断了赫柏的死亡。” 图兰朵收敛笑容,没有说话。 而应长生接着陈述:“我比他们都要强。” 那是一句生硬的陈述。 没有骄傲,没有夸大,没有炫耀。 “合理的论据。”图兰朵打个响指,居然就这样轻易地接受他的陈述,“那么我们暂且,至少是今夜不碰这破地方,小伙子,带路。” 她向克诺伊抛了个媚眼:“我想你在凛冬镇,总归有个家,有个住处吧。” “我的父母已经死去,至于那栋房子……” 克诺伊脸上残留着惊恐,像有许多话想说,最后只是恳求道:“凛冬镇不是一个适合停留的地方!” 图兰朵:“我以为我说得很清楚,你现在是我们队友死亡的嫌疑人。” “况且,你体验过附近山脉的危险。” 那也比凛冬镇要安全。 克诺伊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克诺伊不说话,鼓足勇气,企图用眼神向应长生搜寻着希望渺茫的帮助。 应长生无波无澜地与他对视很久,终于在某一刻,似乎感知到他求救的信号,于是做出回应,说道:“会没事的。” 依旧是没有起伏的四个字, 轻轻落地,一锤定音。 暗红的缺月在克诺伊眼中越放越大,令他心脏为之着迷般跳动,占满他杂乱的大脑。忽然,克诺伊的思绪变得非常简单,胸腔中又充盈着勇气。 他往小镇昏黄零星的灯光方向迈开脚步,在前面带路:“对不起,我实在是有点害怕。请跟着我来。” 正常来讲,现在小镇居民应该处于睡眠之中,克诺伊对这里的道路足够熟悉,不需要灯光或者火光照亮,他们的步伐也足够轻,不会有任何响动。 小镇的路很窄,不考虑马车通行的可能性,顺着地势时高时低,是凹凸不平的石子路。尽管隔着夜色与浓雾,依然可辨石子是深色的,质地粗糙,无数个大大小小的它们铺在一起,花纹像昆虫身上的硬甲鳞片,路的两端节肢般延伸出去又弯曲,与它们在一栋栋两三层的尖顶房屋边上的同类会面、交错、继续延伸……纵横杂乱。 房屋建筑也都是深色的,颜色和光亮一样暗淡,有些家庭留着一两盏灯,所以隔着窗户,隔着雾气,灯光隐隐地照出来,反倒看不清外边墙壁的质地,只有灯光漂浮着,漂浮在雾里、海里,总之漂浮在个四周未知的环境里。铁黑的烟囱们则凭借着更深一色的色号,凸显在背景中,直挺挺地伫立,长度高度都相似,一排接一排,一列接一列,整整齐齐。 克诺伊轻手轻脚地拐至一处样式普通的民居前停下,刚刚忍不住放松些准备开门,便被图兰朵一把握住肩膀,示意他不要动作。 图兰朵的掌心温暖干燥,惯于战斗的手,当然有力。 克诺伊竖起了浑身上下的汗毛。 他听不见别的声音,却看见了别的颜色。 从对面的拐角处。 整个凛冬镇都是暗的、黑的,只有那颜色是白的、亮的。 颜色慢慢靠近。 原来不是颜色,是两个人。 两个中年男人。 他们穿着白色长袍,点缀以金边、金穗、金流苏,并用金色纹绣装饰,面目平庸,没有半分记忆点,与这身装扮出乎意料的合拍。 因为谁穿着这样灿烂的装扮,都会面目模糊。 左边更加高大的男人露出笑容,雾气随着低沉的声音以某种规律振动:“欢迎回来,克诺伊;欢迎前来,克诺伊的朋友们。” “愤怒君王的牧师。” 图兰朵先对他们下了定语,进而说:“我见过很多神职人员,却没有见过你们的服装。” 她的言语中没有表露出北地大陆居民对神血者、神眷者该有的尊敬。 左边牧师保持着笑容,甚至有闲心开个玩笑般回答道:“女士,您去过很多地方,可你之前没有来过我们凛冬镇。” 图兰朵接过他的玩笑,调侃道:“你们不像是愤怒君王的子民。” 牧师竟然还是没有生气,他的神态变了,因而面容不再模糊,显得很虔诚:“愤怒是君王赐给我们的力量,是长久的忍耐。” 克诺伊注意到,应长生的食指蜷曲了一下。 那是个想要触碰刀的动作。 克诺伊后退一步。 出于极端危险下情不自禁的本能。 图兰朵站在前面的高处,恰好将应长生完全遮挡,她这时换了个位置,牧师愕然转头,想要打量危险感的来源—— 他也陷入静默。 一如凛冬镇的静默。 “酒馆中也是你们的居民,对吗?”图兰朵追问。 她的说话声并非黑夜中唯一的声源。 开门声由近至远,陆陆续续,致于于破坏刚刚吊诡的安静。 图兰朵:“他们的作风更典型,更像君王子民。” 一条条人影在雾中被勾勒出轮廓,涌现出来。 居民们推开门,从各个方向无声注视着他们。 图兰朵甚至可以看见相邻和对面的居民朝他们走来,衣物布料在寒风下鼓荡。 牧师抬起眉毛,以显示他的诧异:“我想您应当审视一下您的心灵状况,女士。我们镇仅有一家酒馆,在很多年前被焚毁,它的废墟在山腰上,一直没有重建。“ 克诺伊按着自己心脏处,狂跳的心跳趋于稳定。 赫柏的死亡、克诺伊的出现、酒馆、牧师、居民……还有那两位猎人,图兰朵环顾一圈,意识到自己被一张大网圈在中间。 不,也许针对的不是她。 “谢谢。” 克诺伊猛地望向应长生。 他没有听错,那确实是应长生说的。 今晚种种让克诺伊产生荒谬的好笑感,他明明散发着极度的危险,同时用一种认真的姿态道谢。 应长生说的话,向来都很有分量,由绝对力量的优势带来的分量。 这次也不例外。 这句谢谢,划定深夜的落幕,牧师向他躬身:“不过说起来,外乡人确实都很爱打听我们这里的酒馆,也很爱去我们这里的酒馆遗址看看。” 图兰朵厉声道:“什么意思!” 牧师没有回答了。 他直起身子,抬起的脸上,维持着一开始的笑容。 他往回走,人影的轮廓逐渐消失,另外一个牧师也往回走。 从始至终,另外牧师牧师都没有说话,没有动作,沉默得像他同伴的影子,像小镇中众多的人影。 图兰朵死死盯着他们,直至彻底隐没,才问应长生:“之前你制止那两个猎人进酒馆,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应长生眼睛转向她,他眼睫很密,向上卷翘,被昏暗的光影一照,在眼颊处投下两片浓重的阴影,雪白长发垂落,显得很静:“没有完全看穿,很遗憾。” 显然,他上句指的是酒馆,下句则指两位猎人。 图兰朵清楚他的作风,没有,亦是不敢逼问更多。 另一位在场的克诺伊早有预料地举起双手,老实交代道:“不要在深夜靠近山腰的酒馆,经常和不要靠近深渊一同被叮嘱。” “真有意思。”图兰朵撩了撩头发,那是个思考的动作:“听起来酒馆仿佛仍然在经营,而不是片废弃已久的遗址。” 克诺伊无从回答,打开外边的院门,院子看起来有段时间没打扫,厚厚的积雪淹没小径,上头铺着层深苍绿的松针,除却松树,院内还有一些别的植物,枝叶上堆满雪屑。 图兰朵抚摸过院墙的石头:“要不是你的院子,我差点要以为凛冬镇上没有植物,只有石头,凛冬镇……石之镇?” 克诺伊尴尬地笑笑,不知道接下来是个怎么安排:“那…我去打扫打扫?” 应长生的嗓音几乎与他同时响起:“我去酒馆。” 图兰朵:“一个人?” 应长生默认。 她不放心地第二次问道:“应,你不会想要彻底摧毁酒馆吧?” “不会。”应长生停顿一下:“一些别的原因。” 图兰朵不再有异议,对于应长生的想法,她好像只能有同意的权利:“好的,应,我们什么时候来找你,在哪个地方?” “酒馆,明天相同的出现时间。” “相同的出现时间是指我们今天夜里到达酒馆的时间?等等,怎么能够确定它每天会在固定的时间段出现?” 很显然,喊给一团雾气听是不会得到答案的。 图兰朵也没有沮丧或者生气的神色,她拍拍克诺伊:“好好打扫打扫吧小伙子,至少得待上大半天。” 克诺伊点头,接着迟疑着问道:“我不确定这是不是我该问的问题,应他……” 他不知道该如何组织语言。 图兰朵大胆轻佻,很多举动看似出人意料,其实是有情感轨迹可循的。 但应长生……应长生他是摸不着,触碰不到的。 这并不应该。 因为人是世俗化的动物。 克诺伊绞尽脑汁,也没找出个确切的形容,模棱两可地表述道:“所以他被称为命阶尽头吗?” 图兰朵了然地看着他笑了,这回,她没为难克诺伊:“应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天不夜的秘密,甚至在天不夜中,知道他的来历的,两三个?三四个?我不是很确定,最少两个,最多不超过四个,赫柏作为当时接应他的人,是其中之一。” “那剩下被您确定的那个呢?” “也是当时接引他的人。”图兰朵语调变得郑重起来,“我们的首领,天不夜的建立者——” “镇律。” 牧师没有欺骗他们。 前面的遗址由于全部由石头搭砌的缘故,保留着最基本的房屋架构与形状,滚了满地的碎砖石,石头无论大小,统统焦黑,遍布着孔洞,呈现出火灾后烟熏火燎与常年风化的状态。 原本写着酒馆名字的木牌竟然没有被烧毁,摇摇欲坠,腐烂的牌子被画上鲜红的大叉,红漆亮度如新, 长杆油灯没有点着,没有月亮,周围显得很暗。 附近没有半点雪。 应长生随便找一块大的石头坐下,“啪”的轻轻一声,他身后的长杆油灯亮起来。 照得应长生神态冰冷,五官无暇。 无星无月的夜幕持续了理论上一个白天后,月亮照常升起,在空中挂过大半个晚上,雪重新落在这片土地上,应长生拂开雪花,瞳光缓缓凝在前方建筑。 他从嘈杂中,听见了人声。 一道来自身后,很多道来自身前。 图兰朵带着克诺伊,快步赶上来:“我们来了。” 她下巴朝前一扬:“酒馆也开了。” 应长生起身,朝着很多道人声的方向走。 哗啦——他推开了酒馆的门。 酒馆老板脑袋上没有冒血浆,脸盘子也完好,热情招呼着里面客人,两个猎人穿着和昨天一样的装束,不耐烦敲击着桌面。 很多道饱含打量探究的目光齐刷刷钉过来,紧随着化成死寂一般的静默和惊艳。 图兰朵一下子攥紧掌心,眼瞳扩大,声调绷得很紧:“赫柏?!” 她总是带点戏谑的面具被劈成两半,露出缝隙中的真实情绪。 图兰朵没有快速地摆脱同伴死亡的影响。 她对死亡有些异乎寻常的在意,克诺伊想。 对待应长生和赫柏的态度也不相同。如果说对应长生的信任出于对实力的服从,那么对赫柏,无疑是一位真正的同伴。 他顺着图兰朵的视线,看见角落里黑发的青年男性,露出半张线条利落的俊美侧脸,似对着窗外沉思。那人听见图兰朵的呼喊,转过头:“图兰朵?” 他调子拔高稍许,碧绿的眼瞳明亮:“阿应?你怎么也来了这里?” 对于应长生而言,那大概是非常亲近的叫法。 应长生微微地,微微地,向他点了点头。 4. 凛冬镇(4) 酒馆里依然喧闹,劣质酒精、呛人油烟、未曾精细鞣制过的皮毛味道和体味揉成一团,伴随着人声在有限的空间里炸开来,奇异的是,这方点满火烛,以棕色调为主的空间,在寒冬雪夜中并没有显出它应有的温暖。 他们几人所在的小空间则陷入等待中。 赫柏在等待应长生的回应。 图兰朵也在等待应长生的回应,克诺伊敏锐地意识到。 他们都在等待应长生的回应。 终于,应长生微微有所动作,他的神态语调和遇到图兰朵时并无不同,回答也一模一样:“因为有人死在这里。” 赫柏没有吝于表现他的讶异,刷地起身:“除了我和你们之外,有第三波人来凛冬镇?这里究竟有什么秘密?” “应!”图兰朵喊道。 那是明显劝阻式的语气。 赫柏却会错意,理解地一点头:“如果是不方便告知的原因,那就不必告诉我。” 说完,他用那双深邃的绿瞳扫一圈周围,企图开个玩笑活络气氛般道:“不过接下来,我会把自己对于这里的警惕等级提到最高。” 应长生直视着他:“今天是哪天?” 赫柏:“一月十七日,怎么啦阿应,你出门又没看时间吗?” 他显然很了解应长生,甚至可以说很熟稔,否则绝难有这样亲切的口吻。 那和图兰朵截然不同。 应长生:“你来凛冬镇多少时间?” 赫柏回答得依然流畅:“四天,应该。我是一月十二号与十三号交界处来到的凛冬镇。” 他一敲自己的额头:“对了,我差点忘记问,你和图兰朵是一起来的吗?是为了调查我们同伴的死亡?” 图兰朵侧眼瞄到墙角上钉着的日历。 一月十七日。 是今天的日期,和赫柏到来凛冬镇的天数。 应长生:“我是。” 他这两个字淹没在赫柏的提醒里:“阿应!” 那双黝黑的,冷寂的瞳孔中央,蹿出一点细小的亮光。 金属亮光。 亮光越来越近。 原来是酒馆侍者攥着一把金属叉子。 他攥得很紧,以至于手背暴起青筋,脸上也暴起青筋,周围皮肤是赤红色的,腮帮子高高鼓起,像是咬着牙关。 侍者宛若疯牛,飞扑过来,叉子直捣应长生眼睛。 他撞翻两旁的酒桌,酒杯、餐盘、刀叉……林林总总叮叮当当掉落着,两侧的客人被激怒,一只只拳头愤怒地捶上桌面。 忽然,侍者静止了。 叉子停在半空,握着叉子的手手背青筋消退,再然后,他皮肤恢复正常,青筋像退潮的海水,突起的颧骨变回平整。 那点金属亮光仍停留在应长生瞳孔中,照得他素白的面孔有种漠然的美丽。 他看上去不知所措,凭着本能向应长生鞠躬:“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啊!” 一只拳头凭空横过来,另一只立马接上,逮着侍者的左右脸颊就是“啪啪”两下,紧接着又给他下巴来了一下:“混蛋!你打翻了我的酒!” 图兰朵顺着拳头认出它的主人。 他们认识。 在酒馆门前遇到的两个猎人之一。 老练的猎人不该如此愤怒。 他的同伴也已经揪住酒馆老板的领子,拿盘子愤怒地给了老板两下:“黑店!我呸!” 盘子瞬间碎裂,沾染上红红白白的血浆。 颜色新鲜,尚且温热。 他似乎注意到图兰朵的打量,当即转头,视线阴沉沉的对上图兰朵。 眼睛里带有暴虐的红。 图兰朵抬起下颌,冲他牵动两边嘴角,算是一个微笑,随即眼神滑过两排座位,无一例外地从扭打成一团团,到处是痛呼惨叫和嘶吼的客人眼中瞥见那种暴虐的颜色。 这一切发生在短短一两个呼吸的时间。 赫柏抬起按在油腻桌面上的右手。 他刚刚试图以特殊的方式来阻止,然而可惜的是,他的能力对这里无效。 于是赫柏不做尝试,快速上前,一手掀翻按着侍者的猎人,另一手一推旁边桌子,桌子抹油般冲向前面的客人,短暂且有效地将其暂且分开,上面插满了飞来飞去的刀叉。 很快,客人们发现自己失却乘手的武器,又挥舞着拳头厮打起来。 赫柏再次掀翻几个,躲过嗖嗖向他飞来的小木凳,向应长生求助道:“阿应!” 应长生一直静静坐在原地。 克诺伊和他挨得很近,可以发觉他眼下半弯月痕变得鲜红。 冷风尖叫着卷过他们,室内灯烛齐齐被吹灭,只有一点冰凉微弱的光。 克诺伊猛然沿着光源看去。 门窗已经全部大开,雪地上方的月亮高挂夜空,一览无余。 克诺伊眼睛一花,景象斑驳模糊两下,耳朵里听见门窗合拢关上的声音,灯火重新亮起。 刀叉、碗碟、桌椅……所有可能变成凶器的东西老老实实回到他们该有的位置,杯子里又装满酒液,盘子中盛上烤肉,客人们都坐在原来的位置。 酒馆老板像他们进门时那样,擦拭着杯子,察觉到有人,抬头准备招呼客人。 他咧开嘴角,想要露出笑容。 笑容定格,老板的皮肤迅速干瘪下去,紧紧包瘪着骨架,仿佛内头的血肉在那一眨眼的功夫风化,那张皮一直一直往下陷,直到陷无可陷之际,就成了一堆粉末落地,露出一具白花花的骨架。 地上堆满灰烬。 座位上坐满骷髅。 有的浑身上下干干净净剔剔透透,有的挂着腐肉和没有烂干净的内脏 腐肉的气味钻进克诺伊鼻腔,令他控制不住地想要呕吐。 “昨天晚上死的,所以还没有成为骨架。” 图兰朵拿椅子腿拨弄了一下其中一位猎人的尸体,把他翻过面检查:“我想他们踏入这里时,死亡已经无可挽回。” 赫柏歉然看着应长生,眼神中隐含关切:“虽然我对这里的设想很不好,但没有想到是最坏的那种,我不该拜托你出手。” “没有关系。” 应长生答道。 尽管有一具具骸骨,酒馆却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正常,克诺伊能久违地感受到密闭空间该有的暖意。 或许是因为暖色调的烛光,应长生双眸显得不那么迫人,迫人到非人感,连带着白发红痕也比以往柔和:“安静的死亡比吵闹好。” 克诺伊第一次听应长生说个人倾向那么重的句子。 “不像你说的话。”赫柏摇摇头:“倒像镇律会说的。” “镇律。” 与之同时,应长生和他吐出相同的一个名字,某两个音节不约而同重合, 他清冷的音调依旧很好辨认:“他的话会更适合现在。” “不不不,不一样。” 赫柏说:“这句话如果是他说,我会认为他在陈述事实和他的观点顺便宽慰我。如果是你说,我会认为你在试图宽慰我,很显然,是后者更宝贵,阿应。” 应长生看他:“这也是我的观点。” 赫柏宽容地接口道:“那就当作我的失礼。” 他朝着图兰朵克诺伊挥手:“我想阿应是不介意在这里过夜的,不过图兰朵,克诺伊,你们应该介意吧?” “当然。” 图兰朵打个哈欠:“我受够这个小镇啦,不过一个可以正经休息的地方总是好的。你认识克诺伊?” 她对赫柏的口吻很随和,不算盘问,只是随口一提。 不过像赫柏这种同伴,总是不会太讨人厌的。 “那去我住的旅店里休息吧。他是我送出凛冬镇的。”赫柏坦然说,“看起来一些机缘巧合,他遇到了你们,那很好,克诺伊很向往天不夜,能在凛冬镇得知天不夜,本来就是一种缘分。” 图兰朵若有深意道:“确实如此。” 面对她的暗示,克诺伊只能尴尬地笑笑。 他需要为自己辩解的太多,不能说的也太多。 于是只能无话可说。 图兰朵放慢步伐,和克诺伊并肩走在后排:“原本想为你介绍赫柏,但是看起来你不需要。” “赫柏…”克诺伊犹豫一下,选择直接叫名字,这片大陆上的绝大多数人都不太讲究称呼,“和应是很好的朋友?” “很浅显的结论。” 图兰朵:“我不确定在应的定义中他有没有很好的朋友,如果有,赫柏一定是其中之一。” 克诺伊:“其中之一?” 图兰朵不耐烦一挥手:“可能总共就两三个,不用鬼鬼祟祟压低声音,应他不会在意这个。” 克诺伊不由得默认。 事实上,在酒馆中旁观应长生和赫柏交谈时,一个并不太合适的形容不受控制地从他脑海中蹦哒出来—— 只有在那个时候,应长生才有那么几个片刻像个活人,拥有活人的情感和活人的思考模式。 凛冬镇中仅有一家旅馆。 旅馆的木门半掩着,在沉寂得几乎窒息的深夜小镇中,透出点罕见的光亮,老板娘也没有休息,在一楼就着灯光算账。 她大约有点岁数,或许是因为岁月,或许是因为操心,眼角皱纹蛛网般爬开,却不显难看,至少不至于吞没她全部的风韵。 门外来了客人。 三个……不,四个。 木门被推开,老板娘意外地看见有客人走了进来,一个黑发绿眼的年轻人,和凛冬镇格格不入,拥有着格格不入的出众相貌,以及格格不入的热心肠。 有些人的美德是被写在脸上的。 他身后跟着一望就不好惹的漂亮女人,克诺伊,以及—— 老板娘放下羽毛笔,笔杆磕到不住轻颤的尾指:“您一定是位非常好的客人,给的钱也足够丰厚。” 她的语调悦耳而真诚。 赫柏在外行走的经验丰富,将老板娘委婉的拒绝听出大半,礼貌回应道:“我相信我的同伴也会是。” “当然啦,他们比您更出色。” 老板娘的叹息伴随着一串钥匙铃铃铛铛碰撞:“可是在这片大陆上,出色代表着奇异,奇异则代表着不可探知。我们都在与奇异为伴,又都不能接近。” 赫柏不再劝说,通情达理地表示理解:“我能够明白。” “非常遗憾,我指的不单单是这件事。” 老板娘一枚枚推开赫柏的金币还给他,乘这个空隙,图兰朵眼角余光觑见摊开在桌面上的淡黄色纸薄,上面用墨水划满圈圈叉叉:“看样子住店的旅客很多?我以为凛冬镇会是比较封闭的地方。” 她无论什么时候,声音和兴致总是很饱满。 “不,恰恰相反,我在刚刚失去了我有可能的所有住客。” 一个神秘的微笑绽放在老板娘脸上:“记录是个好习惯,在必要时你们会再遇见我,不过我由衷希望没有这个必要。” 这时,应长生才有所察知似的,向她略一示意:“多谢。” “这应该由我来说。”老板娘一怔,喊住要随之踏出门槛的克诺伊:“克诺伊,我记得你已经离开了凛冬镇!” 克诺伊无奈摊手:“人生难免有些意外。” “那么这次你要记得,既然决定离开,那么就永远不要回来!永远。” 老板娘说到后半段,神色转为严肃。 克诺伊发自内心地说:“我一定会记得的。说起来,您拒绝提供住宿,是因为…吗?” 他没有用姓名,没有用代指,只是一个空格。 他们两人都心知肚明那是谁。 “哦克诺伊。” 那个神秘的微笑又出现在老板娘的脸上,她一个人守在空荡的旅馆中,烛火摇晃,有种油画般的质感,“我不相信你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没有和我同样的感觉,那时候你觉得他像什么呢?” “灾祸之源,是吗?” 后面几个字,老板娘一个比一个轻。 克诺伊呼吸微微加重,他在原地站着向老板娘一欠身,飞快跑出去追上三人。 “很不幸,一切重回昨天的轨迹。” 图兰朵说着不幸,表现得倒很无所谓:“克诺伊,小伙子,恐怕你要再带一次路,带我们到你们家去,作为暂时的落脚之地。” 她忍不住抱怨道:“你们这边的路真的很难认。” 克诺伊没有意见,任劳任怨带路。 他们来到熟悉的民居前面,这一次克诺伊主动开锁,手比他想象中的更稳定。 自从在酒馆见到赫柏的一刻起,他就明白,有些命运是无可逃避的。 无可逃避不代表着死路一条。 应长生。 克诺伊默念着这个名字,第一次没有感到恐惧。 门锁完好如昨天。 雪地比他们离开时更完好,没有一个脚印。 除了坑坑洼洼血滴出来的痕迹,干涸的铁锈红色彩在雪中交错拼出一个大陆文“不”字的拼写。 图兰朵可能有点麻木:“我想昨天我们应该没有谁在离开前没事找事干这个吧,我从进天不夜开始就没见过应受伤——谁!” 雪地中飘忽地掠过第五个黑影。 长期的战斗本能使她下意识做出反应,抽弓旋身,箭尖比视线更早对准来人。 箭尖指着昨晚说话的白袍牧师。 他站在拱门的阴影下,向他们彬彬有礼地问候:“欢迎回来,克诺伊。欢迎到访,克诺伊的新朋友们。” 图兰朵:“你昨天问候过我们。” 牧师:“昨天是平静的一天。” 应长生:“今天是哪一天?” 牧师:“一月十七号深夜。” 破天荒的,应长生唇角稍微地,稍微地翘起一点,克诺伊不能肯定那是不是个笑,但绝对稀少,稀少所以珍贵:“一部分的答案。” 5. 凛冬镇(5) 图兰朵咦了一下,她或许是并不期待能从应长生那边获得答案,或许是并不想问应长生,下意识瞥过赫柏。 这一眼,叫图兰朵的脊背情不自禁地绷紧了。 出于对危险的自觉。 血丝像一张完整的蜘蛛网,密密布在赫柏的眼球之上,如同凸起的血管般附上他眼白,随着呼吸收缩和扩张,将苍翠的瞳色衬得浑浊。 身为同伴,她从未见过赫柏这样的表情。 称得上……可怖的表情。 “赫柏?” 图兰朵轻柔地呼唤赫柏,带着些许试探和小心翼翼。 “我见过这个单词。” 赫柏胸膛起伏两下,他喉咙跟着胸膛一起起伏,声带嘶哑地碰撞,仿佛在梦中呢喃。 “我来凛冬镇的第一天,在同样的地方,见到过这个单词。” 赫柏忽然不说话了,他陷入长久的沉默,陷入急促的喘息,他略显吃力地抬起眼,眼球表面被密密麻麻的血丝所缠绕,所剩无几的留白处,则挤满了茫然。 那些血丝像触手、像血管、也多么像……像雪地中猩红的拼写。 这个无端窜出的联想让图兰朵背后微微发毛。 背后吹来空荡的冷风,她顺着风的方向,望见远处教堂的石顶,时针落定,指向三点,乌鸦黑羽成片略过,留下聒噪的叫声。图兰朵则站在阴影中想,凛冬镇,完全没有她想象中那么简单。 天杀的镇律! “一月十三号的凌晨零点。” 应长生帮赫柏补充。 他是昨天凌晨,一月十六号刚开始之际,才来到的凛冬山脉。 但这句话冷硬坚定,不是疑问句。 那是应长生特有的语调,赫柏一下子清醒不少,他正对应长生,眼中血丝消退,呼吸逐渐平稳,强行压制住躁动的异变:“是的,是差不多的时间点。我第一次见到时,我刚刚赶到凛冬镇,单词是由克诺伊的父母所写。” 克诺伊的父母。 完全被忽略,完全没有被想到的人选。 也对,他成长在这座小镇,必然有其生活的痕迹。 “你们凛冬镇——”图兰朵向克诺伊古怪道,“用应他们那边东方的词语说,还真是卧虎藏龙,人才济济啊。” 她扭头问应长生道:“应,我没有用错吧?” 应长生稍以侧目,面无波澜,图兰朵毫不怀疑如果不是自己主动提,那么应长生直到凛冬镇一事落幕,也不会用这些带有私人感情色彩的词语来形容凛冬镇。 赫柏:“我进入凛冬镇时,根据夜幕来推算,星辰刚驶入十三号的轨道,我用克诺伊提供的信息寻找他的住处,虽然这里道路错综复杂,幸运的是还算顺利。” 他又陷入回忆,“我遇见了克诺伊的父母。” 应长生对赫柏来讲一定非常重要。 克诺伊看见赫柏脸上痛苦挣扎的神色重新出现,却以一种克制的姿态,讲话仍有条理,他判定那是由于应长生的缘故,“他们从我相反的方向行来,大笑、尖叫 、狂奔,我意识到不对,他们其他状态都很正常,除却看上去比较疯狂。” 图兰朵忍不住道:“我觉得我们现在看上去也很疯狂。当然,除了应。” 这是个不太好笑的笑话。 赫柏俯下身,勾画着地上的字符,一字一顿道:“不、要、靠、近。” 他的咬字近乎机械,有若齿轮艰涩地摩擦。 图兰朵:“什么?!” “是我父母写下的文字。” 类似的答复在克诺伊心中打过许许多多遍草稿,以至于他说出来时很流利:“他们曾在十多年前遇见过未来的死亡。他们愈预见,愈想记住;愈想记住,愈想逃避;愈想逃避,愈加恐惧;愈加恐惧,愈加模糊;愈加模糊,愈加想预见。” 克诺伊陈述的调子十分平淡,然而发音规律且对称,悠扬地起伏着。图兰朵不由得轻微地抽一口冷气,冰冷的气流呛入胸腔,挤压着她的肺腑,而她明白,这种压力来自于冷气、来自于浓雾后面一扇扇紧闭的门窗,一双双压抑的眼睛。 “一个诅咒。” 图兰朵下了结论。 “一个诅咒。” 克诺伊含着苦笑:“他们过早地预知自己的死亡,恐惧自己的死亡。噩梦般的情绪阴魂不散,缠绕了他们十几年,最终在去年的下半年,疯狂的火种彻底被引爆。我想他们预见了自己在家中死去的场景,因为他们从那开始离开家,流窜在镇中四处奔逃,躲避一切居民的目光,企图以此来躲避死亡。” “最后——” “最后他们在一月十三号的凌晨一点在院中雪地用自己的鲜血写下不字,十二个小时后写下要,之后分别是靠和近。我最后一次见到我父母,是在十四日理论上的白天十二点,他们倒在近字边上,血液仍然温热,面庞充斥着惊恐,迎接完迟来十几年的死亡。” “我想在他们预测中的场景,家里的院子一定是他们最后死亡的地点。所以他们因为疯狂而出逃,因为长达十几年被恐惧的围剿而意识错乱。所以才会在最后的时日会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回来,回来后又企图用鲜血写些什么符号文字来提醒自己不要靠近,进行下一次的出逃。” 然而他们最后还是回来,还是死亡。 在十几年前预见到的地点,以最恐惧的形式。 这个血字并不是一个警告,或者恐吓。 而是在浑噩和清醒之间浮浮沉沉的无望挣扎。 克诺伊:“接着,我被赫柏带出凛冬镇,这是十四号故事的结尾。” 他蹲下来。 克诺伊很想拿白雪盖住血字的痕迹,又害怕会销毁为数不多的证据,影响到后续的调查。 只能反反复复地拿目光描摹这些书写痕迹。 一旁赫柏看出克诺伊的犹疑,抓起一把雪,用手背鼓励式地敲敲克诺伊:“这不影响什么,血液唯一的作用是让图兰朵判断血液主人的状态,而我想她一定已经做出了自己的判断。” 说完,他抓着雪的手僵在半空,蓦然失神地盯着血字,眼球上的血丝再度爬升,有力跳动,赫柏语声飘忽:“我忘了……” “这个不字,和十三号的字,到底应该是一模一样……还是不同?” “一模一样?不同?一模一样!不同!” 他自顾自地发问,逐渐加重,竟像要仰头发笑。 克诺伊不敢去接赫柏手中那团逼近的雪,下意识想要后退,重心不稳,险些倒栽在地上。 一只手将他提溜起来。 隔着寒冬厚重的衣料,那只手落身上的触感很轻,比雪花更冰,更凉。 应长生提起克诺伊,问图兰朵:“他们的状态?” 他恰到好处地打断赫柏。 图兰朵一怔:“活着,他们没有踏入死亡的国度。” 她自己都不敢相信,两个本该在两天多前死亡的人物,至今还活着。 和克诺伊相似的苦笑在图兰朵面部成形,这种笑容显然不适合这位争强好胜的女士:“死亡,又是死亡,行刑者的土地崇拜死亡,而君王用死亡来获取祂子民的恐惧。” 应长生:“六位邪神。” 他漠然说:“只有死亡一种归宿。” 他看上去既不惊讶,也不疑惑,不像是想从图兰朵那边获得一个答案。 那么只能是为了打断赫柏,让他脱离方才的危险状态。 可比雪花更凉的触感深深烙在克诺伊心里,他们之间距离很近,他却觉得应长生很高,很远,什么都打动不了应长生。 唯一合理的猜测放在应长生身上,也变得不那么合理。 赫柏手中捏的那团雪“啪嗒”掉落地面,他本人获得喘息的余地,回忆着补充道:“凛冬镇的上空,笼罩着死亡的阴影。在克诺伊父母写四个字的三十六个小时中,我打听到当所有镇中居民生命走到尽头时,会以自己最恐惧的方式死去,并且没有办法离开凛冬镇。无论他们从哪条路,哪个方向逃离,路的尽头都会是凛冬镇的教堂。” 凛冬镇的教堂—— 那是凛冬镇唯一称得上宏伟的建筑。 象牙色尖顶的石质教堂,在这块地方足称得上光彩明亮,浓雾中涌动着,嘶吼着挤入上下三圈拱形窗户的镂空处,其余则刻满古奥晦涩的教义,和怪异的图形。教堂里外,俱是黑夜。 那是每一个凛冬镇居民的终点。 图兰朵默然:“果然是君王的子民。愤怒带来力量,力量伴随恐惧,祂执掌愤怒的权柄,享有无穷无尽的力量,和无穷无尽的恐惧。” “我在十五号的夜晚强行突破教堂,将克诺伊带出凛冬镇,随后折返——” 图兰朵:“……有多强行?” “不会比阿应之后更强行的。”那是种近乎本能的维护,赫柏下意识地舒展眉眼,笑着调侃,然而只维持很短时间,下一刻眼角又堆满因苦苦沉思挤出来的细纹:“我折返……是为了…为…” 应长生第二次打断他的回忆:“教堂。” 赫柏领会:“现在去?” 应长生没有回答,定定凝视赫柏。 他从来不会退避。 他眸光映着月光,月光照着容光,身后是无边无际蔓延开来的黑白两色。 他也是黑白两色,可是如此极致,苍白的,暗红的,漆黑的……浓墨重彩,鲜明到不真实。 有那么两个瞬间,他是活的。 太惊人了,克诺伊想。 怎么会有这样惊人的,流丽的,不留任何余地的一眼? 应长生微微合目,一切幻象光影随之停止,他斩钉截铁:“对。” 他永远不会退避。 6. 凛冬镇(6) 依然是由克诺伊带路。 凛冬镇这里气候恶劣,道路复杂,他们中仅有克诺伊和赫柏唯二两个人去过教堂。 而赫柏从听到教堂一词开始,眉头处被折出深刻的竖纹:“教堂…教堂” 可见是陷入某种反反复复,断断续续的回忆困境中。 图兰朵觑出不对劲,她如今格外关注赫柏,见他这样,心里先打起一半的退堂鼓来,不由道:“停,赫柏!我想这里的路不太好认,你只去过一次,还是让克诺伊来吧。” 克诺伊照做。 拐过两个弯,图兰朵微眯眼睛,扬起手:“停。” 对面的雾气伴随着风声扭动,逐渐定型成两个魁梧的轮廓,是两位壮年男性。 对面两人的抱怨甚至更先出现:“该死的鬼地方!竟然没有一个地方提供住宿!” “这路是真见鬼的难认,我们都兜兜转转了大半天!” 这两个人似乎没有察觉到,在离他们不远的对面,半明半暗处,另有一队人马,于是一无所知地走得更近,近到足够图兰朵辨认他们的装扮特征。 零零碎碎的各类武器、药品、符咒……还有一些并不应该出现在君王治下的违禁品。 这是两个熟人。 图兰朵:“神血猎人?” 神血两个字挑动赫柏的神经,令他镇定稍许,有能力思考额外的事情:“我们在酒馆里见过他们。” “可以被理解。”图兰朵说,“毕竟凛冬镇很小,遇见熟人是件很正常的事。” 她如果转头,就能看见身后克诺伊死人一样的面色。 猎人戒备地后退两步,摸上腰间的武器。 两队人的距离不曾因此缩小多少。 因为应长生前进了一步。 他直视着对方,应长生看人习惯用这样的直视,不会因为任何退让,也没有任何可以被回避的地方:“你们已经死了。” 这句话轻易地激怒了两位猎人,他们张大嘴,试图发出愤怒的尖叫,最终淹没于无声;他们抓着脑袋,试图证明自己的回忆,最终淹没于混乱;他们飞扑上来,试图消灭迷惑心神的敌人—— 在第一步就已然失败。 他们已经死了。 图兰朵不可置信按着自己额头:“他们已经死了!死在酒馆中!我亲眼见证,亲手检查过他们的死亡!然而遇到他们时我却没有任何印象,我觉得遇见他们很正常!” “不可能,不可能。”她想要证明什么般自我安慰,“这世界上不可能存在欺骗得过我的死亡。” 赫柏:“图兰朵!” 他企图喝住图兰朵,却没有任何作用。 因为他的脸色也是一样苍白,他的声音也是一样虚弱。 图兰朵不甘示弱地拔高声音:“他们已经死了!克诺伊的父母也是一样!” 她闭眼,强行按耐下许多不安的躁动:“死去的人能像活着一样,站在我们面前说话、行动,欺骗过我们的眼睛和大脑。那克诺伊的父母呢?他们究竟是死了,还是活着?还是像这样,所以才能留下酷似十三号的血字?” 图兰朵本不该如此失态,正如同合格的猎人不该如此急躁易怒。 然而在看似平凡的石制小镇,真相尚未可知,一切悬而未决,唯独疑云一重重地涌进来,像是时时刻刻笼罩在凛冬镇上方的浓雾。 她的恐惧被放大了。 她只能信任应长生。 很可惜,应长生不是一个能够安抚情绪的同伴,也并不懂得图兰朵的恐惧。 他审视一番猎人的尸体,大体和酒馆那会很相似,多了一些不太新鲜的腐烂痕迹。 符合半天的时间流速。 时间合理正常地慢慢转动,风的流速却忽然一变。 这里两侧的房屋时时刻刻门窗紧闭,同样的暗沉色调和建筑规格,路上没一人行人,每条路都伸向冰冷的雾气深处,仿佛是不断剪切拼接出来的重复世界。 图兰朵最后几个字声调拔得高,仍然若有若无地回荡在这条路两端。 风将更嘈杂的呼喊送来,彻底压过图兰朵的回音,是断断续续的含糊音节,夹杂尖利的大笑。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赫柏脸色一变:“克诺伊的父母!” 图兰朵的大脑正在被那些字词搅成一团浆糊。 凛冬镇的居民没有接受过很好的文法教育,措辞并不复杂高雅。 但不妨碍此时此刻它是怪异的。 以至于她只能模糊地窥见克诺伊父母的装扮,褐色的衣物,褐色的头发…很快淹没于灰雾,还有一闪而过的黑发—— 赫柏?! 赫柏竟然想也不想,直接拔腿追上去! 克诺伊迟疑一下,也跟着跑了。 图兰朵下意识抽手按住眉心,她眼中由于过快的画面切换,不断有白光闪过,最后停留于和赫柏擦肩而过时对方的眼球。 被藤蔓般的血丝从各个角度,牢牢抓住。 “应。”图兰朵沙哑开口,“赫柏这样追是追不上的,他明明可以发动超凡。” 正如同图兰朵不应该如此恐惧,猎人不应该如此暴躁。 赫柏作为天不夜的骨干,常年与不可描述、不可明状、不可探知的恐怖为伴,也不应该表现得这么像个刚接触超凡的新手。 她对上应长生的眼眸。 有那么一瞬间,图兰朵心中有种由衷的畏惧,畏惧发觉应长生的双眼同样布满血丝。 年轻人白发黑瞳,抬眼好似抽刀,开刃化雪般的清明锐利:“潜意识的驱动。” 或许是赫柏潜意识中,就不想运用超凡。 “为什么?” 图兰朵看到应长生和在天不夜时别无区分,不由深深吸一口气,心中安定很多,“我的命阶途径不适合用于这种情况,赫柏是最合适的,应你呢?” 图兰朵曾对克诺伊说过,在外人眼中,天不夜已经足够神秘。 而应长生的来历出身,命阶途径,在天不夜也是秘密。 应长生:“我想你和克诺伊,不会很想看到他们现在就变成白骨。” 图兰朵:“我没有在你身上感受到死亡的本源。” “六个邪神,六条规则,最后的归宿都是死亡。不独属于毁灭行刑者” 说完应长生转身。 相似的话他之前有叙述过。 这直指图兰朵的痛点,但应长生没有不耐和嘲讽。他永远就事论事。 图兰朵挑眉:“你知道?” “我能感受到。” “镇律也和我说过。这样说合适吗?” 他似乎确实在真诚地发问。 “……”图兰朵回以同样的真诚,“如果是你和镇律的话,那没有什么是不合适的。” 她放过这个话题,四处眺望,最终放弃和应长生两人去教堂的想法:“我们用常规手段大概不能找到去教堂的路,这里真是该死的迷宫。但可以找到赫柏,所以我们现在是追上去?” 于是他们沿着天不夜队友间特殊的感应,穿过一个个拐角、斜坡、直路…真神奇,从凛冬山脉往下看时,小镇就那么一点巴掌大的地方,然而当你置身其中,却有走不完的路,和两侧永远相似没有尽头的房屋。 “在那里!” 图兰朵指个方向:“对赫柏的感应有点失灵,只能有个模糊的范围。我是用我的超凡去窥探克诺伊父母。他们情况很怪,我能看到错杂的画面,可是最后停留于脑海能够被我认知到的,仅仅是白光。” 应长生:“不要窥探他们。” 他不喜欢说太多话,没有解释太多的习惯,但图兰朵可以猜到他的用意。 那很危险。 她自嘲道:“危险是我们的宿命。” 应长生淡淡说:“也可以终结你的宿命。” “……” 图兰朵自言自语:“我真佩服镇律和赫柏。” 话虽如此,她果然没有再次发动能力,正欲往先前的方向找去时,耳朵一动,分辨出不太寻常的声音。 那是窗户插销被打开的响动。 在这门窗日日夜夜锁死的凛冬镇。 “姐姐,哥哥…” 图兰朵赫然回头! 凸肚窗被打开一条缝,缝隙越来越大,露出金发蓝眼的女童面容。 她一手拿着蜡烛,一手吃力地开窗,蜡烛能照亮的范围不大,屋内很暗,只能看见女童身着蓬松的白色棉质睡裙,在凛冬镇终年严峻的天气下,似乎不怕寒冷:“你们在寻找克诺伊的父母吗?我刚刚看着他们跑过去,身后跟着克诺伊和你们很像的一个外乡人。” 她吐字很慢,每说几个单词就要停顿思考,可措辞不像个稚嫩的孩子。 图兰朵放松着刚刚紧弓的指节:“克诺伊父母?他们没有自己的名字吗?” 女童配合地想了一下,回答道:“我觉得是有的,但他们在小镇上的身份只剩下克诺伊父母。” 图兰朵摸到了手背上新蹿起来的鸡皮疙瘩。 她不说话,应长生更不会主动说话,女童将蜡烛放窗台上,用手托着腮:“大家都很厌恶克诺伊父母,认为他们是疯子,整天将自己的死亡挂在嘴边,所以都远离他们,孤立他们,认为这样就可以避免沾染上克诺伊父母的厄运。” 图兰朵脱口而出:“你们连门都不出!” 又谈什么孤立远离? 在物理意义上,每个人都是被孤立的。 女童望着她,笑得很灿烂。 她轻声道:“是的,克诺伊父母的命运,其实是小镇每一个居民的命运,也是大家不愿意出门的原因——以最恐惧的方式死去。” 图兰朵见证过各式各样不太愉快的死亡方式,深知它们不可逃避。 真相,很多时候都会过于残忍。尤其是对于一个小姑娘而言。 所以她依然保持着沉默。 就在那一刻—— 图兰朵左侧的肩颈像被冰霜冻住,仿佛有双毒蛇的眼睛正专心致志盯着她。 她右侧是应长生,前面是白裙女童,图兰朵向来很相信自己的直觉,维持着冷静,缓缓朝左侧看去。 她的瞳孔急速缩小。 第四个人在旁听这场对话! 有颗头颅伸到凸肚窗的栅栏中,脖子前伸,下巴仰起,眼睛瞪大。图兰朵甚至分不清哪是谁,是男是女,只觉得连接头颅的,极力伸长的脖子像蛇。 紧接着,那颗头颅若无其事地安回它该有的地方,凸肚窗前惊魂一眼宛若图兰朵错觉,她终于从华丽的白金服饰中确定了来人身份。 愤怒君王的牧师。 “伊莉莎。” 两道声音在喊同一个名字。 一道是低沉的警示,来自牧师:“你不应该和外乡人谈及凛冬镇的情况。” 另一道则略带惊喜。 赫柏不知从哪里折回来,他先向应长生图兰朵解释:“没有追上克诺伊的父母,我感应到阿应你们在附近,于是先来找你们。” 图兰朵皱眉。 这样说,天不夜的感应,没有问题。 烛光下,赫柏眼中血丝隐而不显,那种纯粹的关怀衬得他眸子是明亮而温暖的碧绿,融融如彩画质感:“我向你们说过送走克诺伊后我折返凛冬镇,我记起来了,是为了把伊莉莎他们一起送走,他们也是深受凛冬镇诅咒困扰的孩子。” 他对应长生,对克诺伊伊莉莎总是显得格外克制,意志甚至可以压倒古怪的污染。 后者是因为需要依靠他,而前者—— 图兰朵压下可有可无的好奇心。 她下意识认为自己忽略了很重要的一个问题。 “送走…”牧师转动脖子,他脖子和头颅俱在的位置,可转动时骨骼的构造像极了蛇,严厉地盯着赫柏:“凛冬镇不允许另外任何一个居民离开!” 是凛冬镇。 不是他本人,和理应作为执法机构的教堂。 图兰朵半张开唇,冷风灌进口鼻,掌心渗出冷汗,寒冷密密麻麻地淹没了她。 她终于意识到是哪里不对劲。 赫柏说他折返凛冬镇接伊莉莎他们出去。 而伊莉莎一开始向他们打招呼时,用“和你们很像的外乡人”形容赫柏。 应长生。 她前面看到猎人的直觉是对的,她只能信任应长生。 “那很好。”应长生向赫柏说,“教堂之后再去。” 稚嫩的童声响起,伊莉莎歪着头,眼珠在赫柏、应长生和牧师三人间转来转去:“你说来接我,我不认得你。而且我们不被允许离开凛冬镇。” 牧师阴沉沉地勾勒出一个笑容,脖子那边骨骼咔嚓嚓地摩擦,像不同肢节在碰撞。 像……进食的前奏。 应长生微微俯下身,烛火摇晃一下,伊莉莎看清他的面容,她捂住嘴,以免自己发出惊呼。 伊莉莎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惊呼,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害怕惊呼。 她尚且对外界的美丑没有清晰的概念。 却见识到真正顶级的美貌。 比镇中早已落灰关门的商店中所有陈列出来的人偶都完美,都精致。 应长生无动于衷地反问她:“为什么要管别人?” 他忽略了伊莉莎的前半句话。 同时,不再压抑来到凛冬镇后压抑已久的杀意。 7. 凛冬镇(7) 他的无动于衷彻底激怒牧师,对方仰起头颅,脖子中段呈现一个怪异的弯曲弧度,从口腔里发出一声吼叫。 层层叠叠的回音自四面八方交响错落,回应着他,四面八方以外,是无穷远处的呓语,如同潮水般淹没他们。 多么美妙,多么恐惧的呓语,直达灵魂深处的颤栗。 图兰朵用尽全力从声音里挣脱出去,冷汗涔涔而下:“凛冬镇的附近…是深渊!” 传说中,真正的神灵死于深渊。 祂死后,大陆分裂,海洋逆流,六神降临世间,开始长达七百年不见白日的永夜。 她手指仍是干燥的,灵魂的颤动唤起战斗本能,比所能反应的更快,闪耀着寒芒的箭头对准牧师双眼。 灰色的,浓雾般的瞳孔。 雾气在牧师背后结成长索,一条条延伸出去,是小镇所有的路径与命脉,坚硬的砖石透过虚无雾气,如同深色鳞片。 牧师扬起双臂,小臂直直地从关节处垂落下来。 他的白袍神圣明净。 神圣明净的白袍后面,蜿蜒着的,是巨大昆虫的无数节肢。 图兰朵封闭听觉,屏住呼吸。 她在死亡的规则上向来自傲,认为世间能够媲美她的超凡者并不多。 然而死亡是实质的死亡,这座小镇—— 图兰朵看不清它的真正面目。 她死死地勒住弓弦,直觉让那支代表死亡的箭支仍停留在弓上:“应!” 牧师那截畸形伸长的脖子上下抖动,又一波怒号卷来,淹没图兰朵的呼喊。 克诺伊与伊莉莎痛苦躬下身子,从嗓子里扣出一声与一声的干呕,与腥甜鲜血。 “阿应!” 与此同时,赫柏伸手企图往空气中探取着什么,经过几次一无所有后,他出人意料地没有再流露出那种失魂落魄的表情,坚毅的决断爬上眼角眉梢,竟镇住蠢蠢欲动的血丝, 在几人的瞩目中,应长生开口,他声音清、冷、并不响亮,却一字比一字更清晰,到最后,那截脖子只余下微弱的气流在吞吐:“带伊莉莎离开,是你十四号做的第一件事?” 几人没想到这种情况下他还有心思问这个,赫柏最了解他,略带苦笑道:“对,和伊莉莎几个与她相似的同伴,我没有把握护送太多人安全离开,于是打算等回到天不夜后再带队前来。” 应长生:“我知道了。” 他拾起伊莉莎放在窗台的烛灯。 伊莉莎不由得后退一步,缩进窗帘的阴影里。 她很难形容,只觉得从纯黑衣袖里探出的半截手腕和手掌都很漂亮,瘦削苍白,可就是很漂亮,漂亮得不应该有动作,也不应该举起陶土灯盏,正是这种违和叫伊莉莎情不自禁地想要寻求庇护。 下一刻,无边的黑暗吞噬所有光影! 纯粹的黑,像应长生衣袖一样的黑,从他脚下烛灯晃动的光圈始扩散,摇曳着蔓延到窗台、屋子……整座小镇。 伊莉莎双手捂着嘴巴,指缝里滴下一滴又一滴先前的呕血。 是黑的。 克诺伊看见牧师白袍,染上黑墨水的颜色。 图兰朵试图检索出牧师背后雾气肢节的痕迹,又发觉一切淹没于黑暗中。 所以几人的目光,兜兜转转,回到最初的,也是唯一的一点火光上。 应长生仍持着灯,素白的面庞染不上一点烛光暖色,乌黑眉睫覆盖在眼睛上,他抬起头,眼神便从那轮红月上升起来,透过深邃眼眶与浓翘睫毛,亮得惊人,身前身后,陷落黑暗的小镇将他无死角包裹。 图兰朵甚至再次屏住呼吸。 此时此刻,她由衷认同了天不夜大部分人的认知: 应真的很美,怪诞的美。 “没事了。” 应长生轻轻说,拿手掌盖着火苗。 伊莉莎依然用双手捂住嘴巴,这次压抑的是一声惊呼。 刚刚乍暗乍明间,她看见有鲜红血痕,蜿蜒过应长生脖颈! 很快,伊莉莎看见更多,牧师那件白袍丝织的纹路越来越明显,孔洞越来越大,他的面容伴着身后雾气一同模糊,裂解成空气中的无数颗粒—— 她看不见更远处的石制教堂,满是图案与经文的岩石脆弱不堪,正在分崩离析。 最后与面前袍子一样,成为地上丝线与沙砾的一滩废墟。 女人的声音响起,带点不可思议:“这是你的超凡?所以我可以这么理解吗,现在牧师和教堂都没了?用你们那边的话是不是叫一锅端?” 图兰朵喃喃自语:“我明白为什么遇见克诺伊父母的时候你发动超凡…确实不合适…永恒贤者那边的能力…?” 应长生:“你可以那么理解。” 也不知道是在回答图兰朵的哪句。 伊莉莎鼓足勇气第二次去看。 粗糙的血红纹路仿佛幻觉。 图兰朵难得善解人意地没有追问,刚刚超凡实在太过超出她的想象,她拍了下手:“凛冬镇的终点是教堂,教堂没了,那么我们现在是可以出去?” 回应她的,依然是一片沉默。 克诺伊沉默,赫柏也沉默。 图兰朵有些纳闷地回头,有牧师的心理阴影在,她生怕回头对上哪截脖子,于是转动小心翼翼,正准备抓个人回答问题时,飘来一句稚嫩的歌声。 像首童谣。 肆无忌惮地用着生与死的字眼,肆无忌惮地赞美着死亡、恐惧与伟大的君主。 “是最好的逃避——” 男童已经歌唱到嘶哑。 “谁说逃避不是安宁——” 女童立即高声追上。 车轮压过石砖,棺材对孩童来说太过沉重巨大,然而他们团团围着,跑着,按着,在棺面上压出一个个幼小的掌印,神情没有悲伤。 图兰朵:“…这算什么?打了大的来小的?顺序是不是有点不对?” “他们是我的玩伴。”伊莉莎习惯性用手托着腮,在脸上印出两个血手印,“阿弗利的父亲在上午死了,他们送他去墓地,如果不是看见你们,我也要加入的。” 克诺伊说:“是的。” 图兰朵:“那个阿弗利的父亲上午死亡,你们没有出门,怎么知道他死不死?” “命运啊。” 伊莉莎笑嘻嘻地望着她,挥了下手,她遣词造句比很多成年人都要老成,“这里的大家命运是相同的,有人迎接他命运的时候,所有人都会知道,就像槌子落下来,敲响了钟。” 克诺伊机械重复道:“是的。” 图兰朵有点毛骨悚然。 她觉得哪儿哪儿不正常,逻辑太多荒谬,自己和凛冬镇至少疯了一个,但看看应长生,依旧安静得不像个活人,又有点古怪的安心。 至少应无论是在天不夜或者凛冬镇,都不太像个活人。 她放弃思考,将问题丢给应长生:“应,那么我们接下来怎么做?” 道路很窄,孩童们尖声歌唱着对他们越显晦涩的童谣,几乎与应长生擦肩而过,应长生没有避让,任由他们穿过,当然,与这些正常北地孩童长相的孩子们相比,肯定是他更不正常些:“是他们吗?” 赫柏会意:“我想是的,从长相来说是这样。” 图兰朵迟缓地转动脑子,明白过来应长生与赫柏说的是那些十四号和伊莉莎一起被赫柏企图带走的孩子。 赫柏是怎么遇到他们的?为什么会失败? 她的大脑被塞了太多疑问,以至于眼睁睁地看着赫柏叮嘱伊莉莎:“我的同伴可以帮助你们终结你们的命运,就像他终结牧师与教堂那样,你将拥有一天的时间思考和通知你的朋友们,最终无论结果如何,都在一天结束之前来克诺伊的屋子告诉我结果好吗?” 与牧师狭路相逢时的决断仍残留在他五官中,使得赫柏仍能维持温和而清醒的口吻。 伊莉莎直勾勾盯着他,过了一会儿,愣愣点头示意明白。 “或许我们可以跟着他们去墓地?” 墓地,镇上的人都将以自己恐惧的方式死亡,死亡后将共同埋葬在教堂后的墓地。 图兰朵忽然对这片亡灵的土地充满兴趣:“毕竟教堂被应强拆,我想我们不用有太多的顾忌——” “阿应需要休息。” 赫柏打断她,他像在方才某个不为人知的瞬间,和应长生达成某种共识,“我们可以等待伊莉莎的消息。” 他似乎很想扶一下应长生,给应长生一些力所能及却不被需要的帮助,这使得眼前的赫柏与图兰朵记忆中的形象无比贴合,可惜应长生漠视了赫柏的肢体信息,旁若无人径直走出去。 克诺伊赶紧小跑上前给他带路。 果然,克诺伊的院子中,大门被打开,雪中脚印凌乱交错,最整洁的那块地方被烙上鲜血写就的大大‘要’字拼写。 不要 靠近。 这是第二个字。 那么是否意味着,克诺伊父母的生命,将在不到二十四个小时后,再度终结在这里。 图兰朵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之后会有靠字,再之后会有近字。”应长生施舍给血字的一眼时间绝不会比给其他事物的长,然而图兰朵和克诺伊对视,均看到彼此的意外,意外应长生反常地没有压抑他那锐利的攻击性,“那能怎么样?” 赫柏叹口气:“阿应,你需要休息和睡眠。” 应长生的嗜睡,在天不夜是出名的,通常伴随点不太好的传闻,连图兰朵也不免有所耳闻。 事实上,她甚至奇怪来凛冬镇的两天中,应长生看起来完全不需要睡眠。 图兰朵也叹气,沉重地叹气:“那么我去凛冬镇中转转。” 应长生走上一半的阶梯,闻言回首:“不要去墓地,不要随便窥探。” 他眼下红痕鲜活刺破灰雾,神态宁静,却意外逼人,说一不二,好像露出一点本来面目的神兵利器。 图兰朵背对着他摆摆手,示意自己清楚。 她在凛冬镇紧闭的门窗间游荡许久,最后不知是记不清路,还是有意间走进一家熟悉的建筑。 她来凛冬镇进入的第一家建筑,老板娘的旅店。 书桌后,老板娘拿羽毛笔圈圈画画,停下的瞬间罩上面具般如影随形的笑容:“我知道您会再来的。” 图兰朵也以微笑礼貌问候她:“我一直很好奇,您这里没有客人,那您记录的到底是什么?” “一些镇上发生的事情。” 老板娘甩了甩羽毛笔,溅开几滴墨水,图兰朵看见离自己最近的几行有三个三角形,一行隔着一行,“人上了年纪,记性总是不太好,需要一些纸笔的记录。” “三角代表着什么?” “哦。” 老板娘口吻漫不经心:“代表镇上死了人。” 8. 凛冬镇(8) 离图兰朵最近的三角形最新鲜,边角晕染开一点墨渍,显然是刚画上去的,图兰朵试着问道:“是阿弗利的父母?” “这显而易见。” “那么这两天死的,分别又是谁?”图兰朵拿指甲戳了戳下面两个间隔着的三角形,“今天十七号,所以这两个是…代表着十三号和十五号分别有人死去?” 说完她不禁皱了皱眉,觉得好似有什么一闪而过的东西被自己忽略。 “当然。” 老板娘俯下身翻看记录,还在试图苦思冥想的图兰朵错过她表情的变化,只来得及捕捉到老板娘眼底的仓皇。 那种恐惧到极处的仓皇。 图兰朵在很多人的眼中见到过类似的仓皇,仓皇通常与死亡为伴,这是个充满危险的世界,生死如翻书。天永远是黑的,没有白昼;正如同人随时可能死去,不会复活。 凛冬镇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它是组成这个世界极北部分微不足道的一角,危险也只是因为大陆和深渊——本身就危险。 图兰朵起初是这样想的。 她起初也认为老板娘是位很有阅历、很有眼色、游走在超凡世界边缘的人。 这样的人,不应该无缘无故如此仓皇。 果然,老板娘很快恢复过来,强自从容地微笑:“我想我不太记得了,死亡在凛冬镇太过常见,以至于我只能记录,无法铭记。” “是吗?”图兰朵冲她露齿一笑,这位年轻的异乡女人哪怕在困顿中,棕色的眼睛与卷曲长发依旧闪闪发光,此刻显得有些尖锐,“凛冬镇的人口并不算多,隔日死人的频率又太快,我想禁不起这样的消耗吧?” 她听到一声细细巧巧的叹息。 来自于老板娘。 靠一声叹息夺回图兰朵的注意力后,老板娘旋上羽毛笔笔帽,这无疑是她擅长的领域,因而她又躲回旅馆木门后的迷雾里,面目不知真假:“阿弗利的父亲,今天死去的可怜人,曾经也有个叫做阿弗利的名字,很可惜,在阿弗利出生后,这个名字就不得不属于现在的阿弗利。” “那伊莉莎呢?克诺伊呢?”图兰朵不寒而栗,“新的阿弗利替代老的阿弗利,然后老的阿弗利以自己最恐惧的方式迎接死亡?” 所以克诺伊从头到尾没有提起过自己父母的名字。 别人也没有提起过。 他们根本没有名字! 老板娘依旧微笑着:“伊莉莎当然也有曾叫伊莉莎的母亲,像克诺伊有曾叫克诺伊的父亲一样。” 儿子传承父亲,女儿传承母亲 一儿一女是最好的搭配。 如果只有一个儿子,或者一个女儿,或者两个以上的孩子呢? 如果镇上的居民重名呢? 图兰朵有无数的问题盘旋着想问,最后却故作轻松道:“这就是您没有选择婚育而且至今安然无恙的原因?” “是的。”老板娘嘴角呈现俏皮的弧度:“其中的原因很复杂,不过你可以那么理解。” “您真是位有真知灼见的人。”图兰朵学着她的语气,“不过您不应该拒绝我的同伴,尽管外表看上去不像,他或许是目前镇上最可靠的人。” “那位白发的同伴?” 图兰朵本就上挑的眉毛挑得更高:“不会有比他外貌辨识度更高的人了。” “我拒绝的不是他,我不恐惧特殊,我只恐惧非凡,具体一点,带来不详的非凡。” “不是应…不会是克诺伊…看您现在的表现,也不是我…赫柏?是他?!” 图兰朵眉毛的弧度骤然跌落,声音却一下子拔高。 她突然想起那天凌晨,老板娘并没有指名道姓说是谁。 只是她和赫柏会下意识默认应长生。 而应长生……并不在乎。 老板娘在图兰朵讶异的表现中轻轻点头:“如果说的是你们黑发绿眼的同伴的话,那么是的。” “不…不会。” 图兰朵手肘撑在柜台上,企图离老板娘更近,那种浑身发冷的感觉再次缠上她,许多被她刻意忽略的细节一一回旋于脑海中重现:“赫柏说过,他在你这边住宿,怎么隔一个晚上,你就拒绝接待他?” “女士,很遗憾。” 老板娘温柔地望着她,做出手势委婉示意图兰朵离开:“也许是有哪里让你误会,但是我并没有接待过你那位同伴,这是唯一可以确定的。” 是的… 赫柏说他之前几天住在这间旅馆里。 然而他带领他们进来的时候,被拒绝的时候,没有归还老板娘钥匙,老板娘也没有交还赫柏的行李。 除却赫柏自己的说辞,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他曾住在这间旅馆里过。 包括不认得赫柏的伊莉莎;赫柏屡次想要发动又屡次失败的超凡能力…… 图兰朵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旅馆,走回克诺伊家。 踩在雾气里的每一脚都软绵绵,都使她感到寒冷,使她看不清来路方向。 “图兰朵。” 她推开门,克诺伊在里面殷勤地忙前忙后,许多支蜡烛被点燃摆在角角落落,赫柏坐在客厅招呼她,眼里血丝很稳定,仅留一点点根须,像是劳累导致的泛红,不显奇特:“怎么样?没有遇到危险吧?” 图兰朵定定盯着他:“怎么点那么多蜡烛?” 赫柏不觉得她的语气和反问有哪里,反而耐心解释:“等阿应醒来,看到这些蜡烛光,他的心情大概会好点。” 应长生,对,应长生。 天不夜聚集着形形色色的怪胎和奇葩,每个人都有出人意料的过去和出人意料的未来,所以没工夫倾听其他人的,应长生便是其中最瞩目的。 大家知道他的相貌,却不知道他的超凡;知道他的名字,却不知道他的身世。 只知道等他到来以后,天不夜才灯火通明,成为大陆上第七座不夜之城。 赫柏不一样。 你每次去交接任务,总是赫柏替你勾上名字。 他是大多数风尘仆仆旅人回天不夜时见到的第一个人,记得所有和他打过交道之人的姓名和故事。 图兰朵麻木地盯着他一会儿,把自己摔进软背的靠椅里:“不知道,克诺伊父母来写第三个字了吗?伊莉莎来找你了吗?应睡醒了吗?哦,这是个傻问题不用回答。” 赫柏微微冲她笑了一下:“等待,图兰朵,你需要等待。” 那一瞬间,图兰朵仿佛又看见天不夜那个年轻的任务官,用包容的语调叮嘱着每个出去闯荡的冒失游者。 她没有说话,面对着窗前无边且永远不会结束的黑暗,陷入等待。 在此期间,图兰朵亲眼目睹克诺伊的父母,一对拥有乱糟糟褐色头发的中年男女,脸庞因为长期的惊惧忧虑消瘦下去,只留下突出的骨头支撑苍老的皮肤,咬开自己皮肤,用鲜血写下他们意料之中的第三个字。 她没有去阻拦,赫柏没有去阻拦,包括克诺伊,只是长久地拿额头贴在窗前,注视着他父母的离去。 不知道这对急匆匆逃跑的中年男女,在有可能的几目相对中,会不会为他们儿子眼里复杂的悲伤眷念所动容一秒钟。 但是像应长生说的那样,他们会来写第三个字,第四个字—— 而那又怎么样呢? 图兰朵乱糟糟地,浑浑噩噩地想着,直到被飘渺又尖细的童声惊醒—— 她坐直身子,正正地对上窗外克诺伊父母因恐惧而扭曲,嘴巴大张的脸庞。 那是死人的脸庞。 最后一个字,巨大的‘近’字血迹在他们身后延伸。 不要靠近。 来自未来的告诫,来自命运的诅咒。 孩童手拉着手,围绕他们载歌载舞,伊莉莎吃力地推开大门,白色裙子像一朵云,无声无息地飘进来。 她对赫柏说:“我说服了他们,我领着他们过来见你。” 接着,伊莉莎合上下颚,受惊般后退小半步。 稚嫩的童声被齐齐掐断,一双双孩童的眼睛挤在窗后,好奇又害怕地打量着屋内。 屋内通往二楼卧室的楼梯。 卧室的门锁处传来很轻又清脆的‘咔哒’声,有人打开门,走出房间。 赫柏从伊莉莎幽蓝的瞳孔里窥见来人影子,于是了然地笑起来,温暖又明亮:“你做得很好,不要害怕。” “不要害怕他。” 那人拖着很长的白发,雪一样洁白的颜色,几乎要和黑袍一起摩擦过老旧的地毯,向他们走来。 走得愈近,眼下血月愈鲜明。 伊莉莎小声地吞咽口水:“他比昨天更可怕。” 她的同伴从门框后小心翼翼探出半个头:“我们还可以唱歌吗?这是被君王…允许的行为。” 最后五个字,由于没有底气,说得轻不可闻。 应长生看一眼他,没有说话,那孩童立即咽下为自己辩解的话语,挤出讨好笑容,心里盘算好八百条逃跑小路。 赫柏默默拉过他,这样亲密的动作,放在此时此刻的应长生身上,由他来做依旧不显奇怪,他鼓励道:“做你们想做的就可以。” “然后去墓地。” 应长生:“一切的终点。” 他声音冷如寒冰,容貌浓重诡丽,叫人很难不怀疑他说的不是一切的终点,而是把大家都一起终结。 巨大漆黑的棺材、流传已久的歌谣、驾轻就熟的路线……一切全是准备好的,然而一帮孩童你看我我看你,竟然无人敢迈出第一步。 伊莉莎在赫柏的鼓励下,咬咬牙,鼓足勇气头一个迈出步子。 一群孩童跟着拍手、唱歌,无精打采,气若游丝地哼唱童谣。 他们很快来到墓地,墓地与教堂为伴,教堂已经成了一片石屑废墟,墓地里的墓碑则完好无损,密密麻麻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上面没有任何文字的记载,若不是尺寸,看上去几乎和凛冬镇上的石砖路没有差别。 克诺伊:“等等!” 他在他父母下葬即将完成之际,掏出把刻刀,飞快将克诺伊这个名字和另外一个女名刻了上去。 图兰朵:“你和你母亲并不重名,倒没有关系。但是你父亲的名字…你不害怕某种不详的传承吗?” 很多时候,当不详映射进现实—— 即是灾难。 “那又有什么关系?” 应长生出乎意料地反问她。 他眉眼森冷,眸光远远地落进灰雾深处,仿佛无形间向谁下了封战书,让图兰朵意识到,这位天不夜的骄傲,天不夜冠冕上的明珠,在很早以前的少年时候,就以亵渎神灵的名头在六神圣座那边出名。 当狂妄切实后,就变成锋芒。 “你今天太锋利了,应。” 克诺伊低头端详着名字:“他们以属于自己的名字在此地长眠,而我做凛冬镇外的克诺伊。” 一向心事重重的少年难得露出笑容:“不管怎么样,我们会走出凛冬镇的,不是吗?” “我们是可以离开凛冬镇了吗?” 同时,伊莉莎怯生生地问赫柏。 “没有错。”赫柏蹲下身子,以便和伊莉莎平视,他牵着伊莉莎的手,将其交到应长生手上:“我的同伴会带你们走出凛冬镇,所以不要害怕他,无论在什么时候,伊莉莎。” 应长生也俯下身,黑色衣摆铺在地面,长发盈盈地顺着衣摆倾泻下去,如同散落的月光,一下子冲淡图兰朵口中的锋利。 伊莉莎望着他,慢慢地、慢慢地,主动将手交给应长生。 应长生握住小女孩的手。 如同握住一团灰雾。 小女孩的金发蓝瞳迅速在他眼前变灰,五官雾化模糊,像尊没有面目的雕像,很快融于四周,应长生摊开手—— 最后一团雾气从他指间溜走。 他什么也没有握住。 应长生转眸,看见伊莉莎的同伴也变成一团团灰雾。 “你们看上去并不吃惊。” 赫柏略感吃力地坐下,仍维持微笑鼓励的神态,与其说是对伊莉莎他们,不如说是对应长生:“阿应,你是什么时候发觉的?发觉我已经死去的事实?” 应长生身体压得更低,散落很多的长发,顺着这个角度俯视下去,从额头到鼻尖到下巴,来自东方血统的流畅秀丽体现无疑,使他更柔和,更有神话感的飘渺,他平视赫柏:“从一开始,酒馆那边。我说过那里很吵,这里也很吵。最初的凛冬镇没有那么吵。” 赫柏:“所以今天不是十八号,是我进入凛冬镇的第二天,我死去的那天,一月十四号。你们在酒馆中遇见死亡后的我,跟着死亡后的我踏入过去的时间河流,我们以为的一月十七号,实际的一月十三号。” 所以一切都在重复地发生。 老板娘没有接待过赫柏,克诺伊的父母还没有死去,伊莉莎不认识赫柏,克诺伊反常的沉默寡言。 三个间隔一天的三角形、四个差着十二个小时的血字…… 一切有迹可循。 图兰朵牵着克诺伊,站得笔直,看上去有些难过:“哦赫柏,你又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从在伊莉莎那里遇见牧师,我试图发动自己超凡却始终不得成功开始,我意识到有哪里不对。”赫柏笑着对她说,他毕竟也是天不夜的顶梁柱之一,不可能始终觉察不到诡异,掌控不了自己,“然后等来到墓地,像阿应说的那样,我死于十四与十五号的交接点,死因是意图带伊莉莎他们离开。” 伊莉莎和她的同伴,在即将离开凛冬镇的刹那化成灰雾。 他们当然不可能在过去的幻境里带着虚幻的人物离开。 哪怕幻境中最危险的牧师与教堂已经被应长生解决。 应长生右手手掌维持着张开的姿势,赫柏轻轻地自己的覆盖上去,交握住应长生五指:“阿应,你明明有很多可以提前动手,可以提前打破时间幻境离开的机会。” 那是赫柏。 于是应长生回答他:“我在等待,等看到伊莉莎之后我明白我在等待什么。” “我很高兴。”那种他所熟悉的,温暖的欢欣重新染上赫柏眼瞳,其实应长生并不能够准确地定义温暖,只是出现在赫柏身上时,应当是温暖的,“阿应,我也很后悔,我很后悔在第一次见你时,没有做第一个向你伸出手的人。” “没有关系。” 应长生垂眼,看向自己和赫柏交握的手,他没有半分的介怀,因而表现出来的也是全然的坦荡:“镇律他是,独一无二的。” 赫柏笑出来:“这很像你会说的话,阿应。” “很抱歉。” 应长生语气没有起伏,只有熟悉之人才能听出其下一二真诚的困惑。 “不,永远不要说抱歉,阿应。” 赫柏直起上半身,郑重地向他说:“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你不会对不起任何人。” “我看到伊莉莎他们,甚至包括克诺伊,一个古怪的镇上养出一群古怪不讨喜的小孩,绝大多数人都会害怕他们,忍不住会想到当年的你。当然啦,我们阿应比他们更出众更漂亮得多,也更古怪,我也在想,我向他们伸出手,带他们离开凛冬镇,是不是就能弥补一点当年的缺憾。” 赫柏对着他笑,用一种悠远的口吻,他似乎在某刻坦然地接受自己死亡的事实,留下来的全部是平和与温柔:“所以阿应,你愿意等见到伊莉莎再出手,我真的很高兴,我明白你或许只是为了我,只是出于直觉。但我也相信你一定有一天,能够理解其中的意义,等回到现实以后把伊莉莎他们带走好吗?” “好。” 赫柏抽出手,他的手已经开始转凉,之前残余的一点温度,是他所有能给应长生的祝福:“我很遗憾我不是第一个向你伸出手的人,阿应,也很遗憾不能够见证你走到终点。但是你要相信,我们都要相信,人死之后以其他形式永存,我会始终陪伴着你,陪伴着你走到光明彼岸,陪伴着你直到太阳再一次升起。” 应长生维持着原先的姿态,没有动作,也没有起身。 “该走了阿应,你们该离开这里。” 赫柏推应长生一把,精美的人偶又开始焕发锋锐的杀机。 “还有你们,图兰朵、克诺伊。”他一一念出同伴的名字,“你们要平安离开凛冬镇。” 血丝牢牢抓住赫柏每一寸眼球,越来越粗壮,越来越有力,直至最后彻底爆裂开。 那双碧绿的瞳孔中源源不断流下血浆,嘴角仍定格在微笑。 9. 凛冬镇(9) 三人穿过墓地,穿过灰白的教堂残骸,然后—— 脚下碎花的地毯经过积年踩踏,被磨得剩下薄薄一层,多处泛白,棕色的木质家具上到处铺着鹦鹉绿的布料,由于布料连带着垂下来的金黄色流苏穗子都已经被磨毛,辨别不大清它的材质,整体却显得很整洁。 “哦。” 有人举着灯,那是旅馆的老板娘在说话,她迟疑地打量应长生许久,似乎想要用灯光为那张脸增添些血色,原本打趣的口吻转了转,出口时变得分外仔细,生怕打搅了应长生:“我迎来了很特别的客人,对吗? 图兰朵不回答,她快步转身,径直推开旅馆的大门。 黑夜,一望无际的黑夜。 传说中,在诸块大陆没有合并,六位神灵没有诞生之前,时间被分成白天和黑夜,海洋是东南西北不可逾越的屏障,所有的荣光与权柄皆归属于单独一位至高无上的神明。 祂在陨落之际,做出预言: 黑夜将成为世界永恒的基调。 平心而论,凛冬镇的夜,和大陆其他地方的夜没有任何区别。 图兰朵对着无尽的夜,油然而生一种厌倦和烦闷。 冬夜的风凛冽地刮,图兰朵捻下棕发上的冰碴子,地上结着相同的冰霜,冷冷反射出两旁房屋的微光。 有的拉上所有窗帘,严严实实,那自然没有光的,只是里面交杂着点蜡烛的窗户,人形剪影趴在窗户边贪婪窥视外乡来客。 图兰朵没有觉得诡异。 从父母那边继承的名字,从父母死亡里预见自己的将来。 以最恐惧的形式死去,被抹去一切的将来。 一代传一传,几乎成了代代相传的恐怖。 她有那么一刻觉得推开门的自己和他们很相似,只是他们更绝望,更无力。 图兰朵走回来:“我以为我们会出现在酒馆里,那毕竟是我们进去的地方。” 应长生说:“不是开放的时间。” 很正常的对话。 图兰朵忽然间明白,老板娘为什么要久久地举灯对着应长生。 应长生看上去有点疲倦。 说起来很奇怪,这种人类的情感安置在他身上,使得他…看上去更不像个活人了。 因为疲倦意味着不再那么克制。 图兰朵:“现在想想,真的很奇怪,凛冬镇上的居民自我封闭,不和人来往。酒馆里的人则吵吵闹闹,非常大打出手。” 应长生:“他们已经死了。” 干脆、直接、平板,唯有死这个音加得重,便带上一层薄薄的凉意。 没有任何的顾忌。 那么一切才显得合理起来。 在开始的时候,图兰朵就曾经对牧师说过,酒馆中的人比小镇居民更像暴怒君王的子民,那不完完全全是句打趣。 也许等死了之后,在酒馆这个死人聚集之所,君王子民压抑的天性才能完完全全地爆发出来。 最后一重猜测被证实,图兰朵并不意外:“应,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的?” “从两个猎人。” 图兰朵微微悚然,小指动了动,声音不由得略高几分:“你在那里拦他们是想救他们?” “难怪。”她想道,也这样说,肯定地望向克诺伊,“你也知道。” 难怪从那以后,克诺伊逐渐开始信任应长生。 克诺伊低下头,等同于一个承认:“我不能说。” 图兰朵没有怪他。 赫柏想要带孩子离开小镇,迎来不知不觉的死亡。 在凛冬镇,有些东西是必须要遵守的。 这里所隐藏的,可能超乎她的想象,绝不仅仅是靠近深渊那么简单。 “酒馆。”飘渺的女声念这两个字,昏暗的空间里,老板娘目光深切,最终却摇摇头:“像克诺伊说的那样,我们不能多说,但我给客人的建议通常是…绝对不要靠近!” 图兰朵勉强笑道:“感谢您的建议,不过可能稍稍有点晚,因为我们已经在那里面度过了精彩绝伦的两天一夜。” 老板娘挑高一边的眉毛。 “十三号的三角、十四号的三角、十四与十五号交接的三角…”翻看记录本的那么一刹,图兰朵担心过自己又看到整整齐齐间隔着的三个三角形,幸好一切能对得上:“嗯…今天是十七号,十三号死的是阿弗利父亲,十四号是克诺伊父母,剩下一个是赫柏,我说的没有错吧。” “您比我想象的了解这里,女士。” 老板娘说:“如果赫柏是那位黑发碧眼年轻人的名字,那么您说的没有错,他是你们来之前我唯一的客人。” 她停顿一下,惋惜道:“很可惜,一位很好的客人——” 门外的敲门声应和着最后客人二字,暗示旅馆将迎来新的来客。 来客大概拥有着良好的修养,敲门声不急不缓响了一阵,最后停下,礼貌地等待着此地主人的回应。 “应?!你怎么会去开门?”图兰朵眼睁睁地看着应长生猝然动作,没有阻止,当然此刻的应长生像把完全出鞘的刀剑,多看一眼都会刺疼,谁都不会阻止。 她话语戛然而止:“镇律?!” 来的人很年轻。 不过旁人通常不会注意到他的年轻,他相貌很英俊,会叫人情不自禁想起东方的玉,和他们那些用玉一样温旭明朗光泽写的神仙画卷的故事,仿佛非得是这样复杂蕴藉的笔调,才能含蓄写出那种出众的神采。 他也是这样,简直完美继承了古东方引以为傲的藏锋,看上去很亲切,却总像隔着一层,或许是因为亲切也是有魄力的亲切。 图兰朵脑子一是有些转不过来:“是真的,你也来凛冬镇…你和应同时在,凛冬镇会不会太荣幸了些…?” 镇律,这两个字一闪而过,很快被其他内容取代回旋在克诺伊的脑海中。 天不夜的首领,大陆的反叛者之首,六神间的异端。 每一个的名头都很重。 老板娘也停下手中的活计。 “我很抱歉。”镇律置之不理地穿过三个人的眼睛与一连串追问,直直注视着应长生,声音柔和,出口便像一句叹息:“我回天不夜后才得知赫柏的消息,于是赶了过来。” 他需要赶过来。 正如同应长生是为赫柏的死亡而前来凛冬镇。 应长生有了点反应,并非出自机械式必须的一问一答,是自然而然的触动。 因而他也有了他想说的。 是自己想说,不是形势需要,不关凛冬镇和其他人,和其他一切无关。 “赫柏死了。” 应长生一字一字,咬得平淡而清晰,死字依旧格外加重。 短短四字,竟比孩童歌谣更渗人。 镇律环顾圈四周,想了想,把他半推半按到柜台前的座椅上。 图兰朵悚然望着这一切发生,毫不怀疑,如果是自己动的手,那么她的下场可能已经和赫柏时间线中的牧师以及酒馆众尸一样。 就连老板娘也下意识噤声,做了个闭嘴的动作。 然而应长生不言不语,姿态温顺。 镇律俯身,左手五指交叉插进应长生右手指缝间,掌心相扣,另一手盖在应长生手背上:“会过去的,阿应,会过去的。” 应长生指尖抓紧镇律,指甲陷进镇律手背皮肉中,镇律始终耐心地等待着他。 过了很久,他最终轻轻地、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像个一个活人,出于自己的情感。 图兰朵说话声也很轻,带点疑惑:“我怎么觉得有点冷,有点风?” 她对面的克诺伊嘴唇哆嗦,额头渗出冷汗。 墙壁上挂着老板娘装饰用的镜子,时间一长,镜面磨损,照着便不清晰,此刻映出模模糊糊的,被风吹起的白色衣摆。 这里没有人穿白衣,也不应该有风! 图兰朵暗骂一句阴魂不散,旋过身,果不其然看到一高一矮恍若双生的牧师,站在不知何时大开的门后,静静窥伺着他们:“凛冬镇每次来客人,你们都会堵人门口?” 回过头来看,他们在赫柏时间线中遇到的单独牧师,不是迎接他们,而是在迎接赫柏! 时间线在重复十三十四号两天的轨迹,他们误以为的十七号,实则上根本是赫柏初入凛冬镇的十三号凌晨! 所以牧师才会说昨天是平静的一天。 凛冬镇实际的十二号,根本没有来客! 十三号迎接赫柏的单独牧师、十六号迎接她与应长生的双生牧师、十七号迎接镇律的双生牧师…牧师一高一矮,一前一后地张嘴,刚在空气中形成隐隐的嗡鸣,即被应长生打断:“离开这里。” 图兰朵早就习惯应长生的音色,冷、清、淡,像没有杂质的凝结寒冰,不含任何、终年不化。 她从没听见过应长生蕴藏着这样浓重杀机的声音。 应长生重复道:“离开这里。” 越至后面,杀机越重,仿佛可以切肤。 “阿应很想对你们动手。” 镇律仍维持着屈膝半蹲的姿势,没有正眼给牧师,眼中仍是化不开的爱怜之色,很纯粹,没有男女情人间的暧昧情愫,也不是对弱小、对爱宠的施舍,与他说的话分外矛盾,又分外契合,“碍于不是时机,不能动手。“ 他平和地叙述,不带半分敌意,应长生不喜欢大喜大悲,忌讳太激烈的情感起伏:“所以你们再不离开,我会替阿应动手。” 君王座下,何时有过这种悖逆者? 狂风大作,呼应着双生牧师即将出口的怒吼,他们喉咙骨骼已有细微变化,翻滚雾气下重重蔓延,连接着漆黑的深渊。 然而室内烛火明亮,门扇悄无声息往前滑,似乎在勒紧牧师脖子,直至两扇门完全平行闭合,将怒吼不费吹灰之力锁住。 始终不能出口。 镇律起身,圈住应长生手腕,平静地牵他到老板娘那边:“劳烦,我和阿应住一间。” 10. 凛冬镇(10) 这其实是很暧昧的动作,和很暧昧的话。 只是镇律太过自然,那种气魄无形中流露,便能震得住众人。 克诺伊不太懂外界的规矩,和外界的社交暗号。 他只是看窗帘上两人的影子紧密交叠着,属于应长生的影子微微扬一段脖颈,又很快被覆盖住,那光影活动间,线条使得克诺伊不自觉地勒紧呼吸。 他没有想到过单单凭借简单的明暗对比、轮廓阴影,也能有这样优美的时刻。 于是克诺伊撇头去看台前的两人。 他什么也没有看见。 只记得一点刺眼的白,然后下意识红了脸低头。 图兰朵同情地拿拳头拍了拍他,什么也没说。 她说过应长生从不在意别人的评价,图兰朵甚至怀疑,哪怕是天不夜,除却镇律赫柏,和别的一两个人,其他对应长生而言全无价值。 但是镇律在意。 事关应长生的,在他看来都很有价值。 “没有问题。”老板娘熟练地摊开册子写写画画,上面越往上符号越稀疏,最近的则是密密一行接着一行,她旋开脸颊酒窝,似乎在讲个俏皮的玩笑话,“楼上的房间可以随意挑选,反正我这边也没有其他客人。” 图兰朵目送着两人上楼,伸个懒腰,打着哈欠道:“我也需要一间,说起来,你们这边有什么可以提供饮食的地方吗?山脚酒馆不算的话。” 老板娘:“有饮食方面的需求可以和我说,我试着看看能不能做,否则——” 她摊开手,酒窝未收:“凛冬镇中唯一面向客人开业的是家棺材铺。” “……” 图兰朵哑口无言,仔细一想又认为合情合理,符合凛冬镇现状。 她由衷道:“比起餐厅酒馆,你们确实更需要这个。” 毕竟全凛冬镇,会出门去乱逛的,只有那群热爱给人送葬的倒霉小孩。 送葬可以全凭热情,墓地可以埋现成的,童谣可以唱传承,但棺材—— 总得有一口。 一楼的前台只剩下老板娘和克诺伊两个。 “感觉怎么样?我是说这几天。”年龄感浮现在她饱满脸庞的每一根细纹中,不再俏皮,却出奇像个和善的长辈。 克诺伊踟躇着:“他很特殊。” 老板娘点点头,顿住笔:“那么希望他能足够特殊。” 克诺伊不由得争辩一句:“他一定可以!” “我很开心,克诺伊。”老板娘再次笑了,那是个长辈的笑容,“这意味着你能够拥有一个好的结束,和好的开始。” 楼上的房间果然如同老板娘说的那样,没有住客,由冷清岁月带来的黯淡感骗不了人,索性打扫得很干净,褪色的鲜亮窗帘地毯与床单,还有光洁的家具,全部无声宣告它们被人用心呵护着。 应长生陷进柔软的床被中,白发胡乱像雪一样地散开来,反射着不远处烛火,亮如绸缎光泽,衬得底下苍蓝色的床单破败起来。 至于他的肌肤,那是另一种的缟素。 镇律坐在床边望着他笑,应长生不解抬眼,那是个细微到极致的表情,倘若换做别人,只会觉得他常年如一日的冷漠,镇律轻声解释:“没有,只是觉得让图兰朵他们看见,必定会很诧异,你在她想象中,应该是连睡觉都规规整整的。” 应长生仍然定定盯着他,目光将镇律锁住,镇律却明白他是知道了:“要不要闭眼睡会?凛冬镇并不普通,我怕你前面两天没有休息好。” 他缓慢地眨下眼,眼睫往下压时,长眉浓睫,唯有一双眉眼是浓黑的,暗红半月上钩,末梢卧在弧线锐利鲜明的眼角阴影,尖尖一点,平日艳芒逼人,此刻又很静谧:“这里东西太多,我要看到你,确认你在。” 他用于睡眠的时间很多,真正入睡的时间很少。 镇律会意,俯下身就着握住的手将他往自己怀中揽着,动作做略显别扭,却很有保护亲密的姿态:“阿应,不用睁开眼,你也能感受到我在。” 熟悉的气息将他包裹,隔绝这里终日不断的恶臭,散开的雪白长发随镇律动作抖了一抖,有几缕搭在镇律手臂,应长生顺着镇律力道贴得更近,合上眼,“来凛冬镇的第一个晚上,我在酒馆为赫柏守了夜。” 其实严格意义上来说,现在没有白天和黑夜,人们只能凭借星辰轨迹的变化来确定时间,对白天黑夜的定义早已模糊。 但应长生执着于日夜的划分,如同他执着于守夜。 这是他与镇律共同的约定。 开始于…应长生第一次迎接同伴的死亡, 死亡是这个世界的主旋律,在天不夜也并不罕见,如同图兰朵说的那样,危险是他们的宿命,而得体地接受死亡则是天不夜成员的必备涵养。 所以那位的死去没有引起太大轰动,坟墓常规落成,与他有过交集的同伴一一真诚而得体地哀悼,一一离去。 应长生游离在人群外,注视着他们陆续上前,又陆续离去,他的孤冷与生俱来,哪怕是天不夜的人,也会觉得和应长生搭话是种冒昧的打扰。 镇律陪伴着他,直至他们两人成为墓地的最后两个人,应长生出声说了头一句话,语气平平地叙述:“我应该走了。” “没有什么应不应该,在这点上做你想做的,阿应。”镇律想了想,拉着他坐下,那是要久待的意思:“我想他也会很高兴你多陪他一会的。“ 应长生抽开手,口吻冷淡:“死亡是真正的消逝。” 他说话时,镇律认真望他,镇律也少见情绪起伏,是出于与应长生全然不同的沉静和稳定,他望应长生时,眼神像面镜子,仿佛将身后东方式宫阙建筑的不夜天万丈光彩,尽数汇到身前一个人的身上,能包容一切。 于是应长生再度开口,声线割破盘旋周身的风:“没有意义。” “他也有生前的时候,有考虑过死亡这个议题,希望在他死后朋友能够记得他,有一点悲伤,又不会太过悲伤。”镇律换了个角度,他分别抓住应长生五指指尖,与他掌心相扣,清脆一记‘啪嗒’,“这是他生前以人的完整形式时有的想法与心愿,你给了他想要的,阿应,很珍贵。” “他说的?” 镇律无奈一笑:“他告诉我的,死亡是我们谈话时绕不开的话题。” 四周变回出奇的安静,天不夜的通明和这里毫无关系,墓地只有天上的星辰与地上的微风,镇律在他耳边轻轻讲一些可有可无的话:“至于死后到底以什么形式存在,是否会回归深渊,则是学术派要争吵的内容。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人死后是以某种形式存在的,不会退场、不会散去,也许星辰是注目你的眼睛,也许夜风是他的喉舌,至少他存在着。陪他度过这个夜晚,也算是最后一点有慰藉的送别。” “也是他说的?” “不是。”镇律坦然道,“我想的,我说的,我会希望晚风星辰都来陪你。” 才不至于太过孤独。 应长生静默着,接受了这个说法,慢慢吐出几个字:“那也很好。” 天不夜是独立于大陆的一座孤城,而墓地是独立于天不夜的一方孤土,只有他和镇律,没有别人,没有众生世界,他褪去一点不必要的外壳,可以和平地和镇律说一点自己一闪而逝的零碎想法:“如果我死了——” 他突然顿住,因为镇律拿食指印在他下唇上,由下往上推,抵住唇珠,抵住冰冷柔软的两片唇瓣,抵住应长生的后半句“你要帮我守夜”,“我们先不做这个设想。” 应长生无动于衷地看他,待镇律把手撤下去:“你要答应我。”那是个很平常的要求。 镇律不会拒绝他,或者说,他没有想过被镇律拒绝过。 “永远不会是你,阿应。”镇律断然说,天不夜之主不缺决断,只是从来不显,譬如此刻包裹在温情脉脉的外衣下:“我永远答应你,当作我们共同的约定,共同为同伴送别最后一夜。” 应长生没有再说话,他倚靠着镇律,直至伏在镇律肩头睡着,直至星子全部西落,寓意着一个不太特别的夜晚逝去,和全新的一天开始。 天不夜依旧灯火不夜。 赫柏当然是他们送别的同伴中,最亲近,最值得守夜的一位。 “我应该和你一块的,阿应。”镇律把应长生揽得更近,仿佛想借着部分的相贴,来弥补缺失的那个寒夜,珍重地道歉:“对不起。” 凛冬镇不是天不夜,没有温和的晚风星辰,没有复杂幻术和惊人手笔做出来的连天光明,寒冷中迷雾重重,危机四伏。 应长生早已无比清楚赫柏的死去,却不得不面对疑似死而复生的同伴。 他应该更早来的。 应长生任由他动作,这个时候,他被镇律揽着的手臂、肩头的关节都很柔软,人入睡的时候,本就该松弛柔软:“回天不夜你会和我一起。” “无论酒馆和天不夜,我都应该和你一起。”镇律摇头,“第一个遗憾已经无法弥补,但赫柏不会无缘无故地死去——” 他略停一下,眸中不太明显的锋芒稍纵即逝,很快被柔情所取代,哪怕应长生看不见:“他死亡背后藏着这座小镇的真相,我们需要替赫柏找一个交代,然后回去天不夜为他守迟到的夜。” 应长生依旧没有回话,像他们守的第一个夜晚靠在镇律肩膀上的那个睡眠一样,眼睫一沉,如同两弯坠落的漆黑羽翼,印在肌肤上。 来到凛冬镇的第四个晚上,应长生终于入睡。 11. 凛冬镇(11) 应长生是被吵醒的。 这并不常见。 镇律在身边的情况下,他通常不大会被吵醒。 应长生睁开眼,他眼窝深,眉骨高,并非是北大陆这里常见的凹凸不平,棱角分明的深法,每寸线条轮廓都有着点恰到好处的柔软细腻,如同古东方用于歌颂美人的繁丽文辞。 但也确实是有压迫感的长相,睫羽浓密,眼角带一点刀尖的锐,睁开的瞬间,眸子射出的光透过那双眉眼,隆重华美。 镇律拉他起来一些,恰好和应长生睁出的眸光对个正着。 镇律见过很多次类似的情形,心中真诚地赞美过很多次漂亮,为这一瞬间,恐怕很多人都会愿意熬个彻夜不眠。 也有过一些对自己内心不那么真诚与光彩的时刻。 然后他看见应长生瞳孔中的光蒙蒙拢着一层,没有彻底聚起来。 一个想法压倒一切。 应长生没有睡好。 “凛冬镇上刚刚迎来了几位来客。”镇律声音轻而缓,“从无序之都前来,我想,或多或少代表着愤怒君王。” 几位来客造访的动静,本来不该被住在旅馆中的他们听到。 但应长生,本来也不会被能够听到的动静吵醒。 无序之都,愤怒君王的王都,世界上七座不夜之城之一。 大陆上有千千万万座凛冬镇,只有一所无序之都。 它是大陆北面的心脏。 所以无序之都的贵客,又怎么会亲自前来宛如放逐之地的凛冬镇? 应长生置若罔闻:“镇律。” 没有前文,没有后话。 他在叫镇律的名字。 镇律安抚性地拍了拍应长生,从指掌间传递的温度像个代替的答案。 应长生手指用力,牢牢地抓住镇律手腕一侧。 旅馆坐落于小镇的中心地带,图兰朵拉开一楼窗帘,窗外是凛冬镇的广场,被遗弃了几百年,只有早已模糊的灰白石雕屹立着,广场周围稀疏地围着几家疏于打理的商店,腐朽的木质招牌半坠不坠,从黑夜里透出个轮廓。 只有雾气是清晰的。 它们密密麻麻地涌动在石子路的间隙里,且愈加涌动着,热烈地涌动着,仿佛是在欢迎某些贵客的到来。 从石子路的尽头,传来一声吟唱。 那吟唱汇聚着所有世间激烈的情感,与所有世间不可知的秘密。 图兰朵听不懂那种语言。 但声音一下子钻入她的骨髓,令她头皮发麻,几乎要沦陷在这歌声之中。 “这是属于愤怒君王的语言。”另外一面,图兰朵的身后,同样传来一道声音。 大陆上有很多种语言,东西南北…还有属于永恒贤者的无尽海洋。 哪怕是同一块地区,平民有平民的语言,超凡者有超凡者的语言,教会有教会的语言。 那道声音讲着北大陆最常用的,用于平民之间的语言,温和、标准,像最日常的谈话—— 然后无意间压过振聋发聩的歌声。 “伟大的君王,执掌力量的权柄。于781年的寒冬降临,恩主眷顾祂的土地…”镇律复述一遍,“他们到了,无序之都的人。” 他与应长生,一同从楼梯上走下。 同时,雾气被歌声分成两半,其后凛冬镇的夜空是从未有过的干净。 直至……鲜红的华袍出现在黑幕之前。 愤怒君王座下神血者与神恩者官方服饰的颜色是红色,代表着愤怒与鲜血。 所以图兰朵在看到凛冬镇的白袍牧师时会诧异。 他们看上去并不愤怒。 鲜红华袍排成两列,拖过凛冬镇的地面,很快,隔着旅馆窗户,可以辨识出他们面貌,那才是图兰朵印象中该有的样子,声势浩大,面目鲜明,傲慢易怒。 走到哪,哪里便伴随着对君王的歌颂。 如果忽略队伍中间那口格格不入的棺材。 老板娘走到她身边,觑出图兰朵的疑惑:“他们是来给凛冬镇送棺材匠的。”“凛冬镇与外界几乎从不交流,除了无序之都会来人给凛冬镇送棺材匠,老的棺材匠死了,就从无序之都换一个新的棺材匠,只能是无序之都的棺材匠。” 她似乎在强调着什么,图兰朵能察知到,凛冬镇最后的秘密也离他们越来越近。 图兰朵情难自禁:“这么说起来,凛冬镇原来的棺材匠也死了?” 几天连死五个人,就算有一个赫柏是外来的,凛冬镇的死亡率未免也太高了点吧! 这见鬼的小镇是怎么延续到今天的! “是的。”老板娘同情道,“哦,我想作为一个需要见证各式各样死法的棺材匠,他的死亡一定不会太好受。” 图兰朵虚伪地表示理解:“那么希望掌管死亡的行刑者不会介意他君王座下的异教徒。” 老板娘被逗笑了。 很快,她的笑容云朵一样消散。 她们两个都站在落地窗前,上半张脸几乎贴在窗上。 和行至他们这边的红袍神恩者对个正着。 为首的两人拥有灰色的眼眸,被镶嵌在眼眶之中,明明这里不亮,灰色也不是种夺目的颜色,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种高昂着头颅的傲慢。 “神血者!” 图兰朵低呼。 她与很多个神血者打过交道,甚至她杀过的神血者数量,可能比任何一个专职猎杀的神血猎人都要多,但是此刻,她的心脏被许多未知串联的锁链攥紧了。 神血者是六神血裔的统一代称。 身为君王的裔亲族群,地位高贵,哪怕在无序之都,也是备受重视的大人物。 他们天然与凛冬镇是两个世界。 随着她一声低呼,左侧靠近她的神血者转头,看见图兰朵极富异域风情的长相:“外乡人。” 他对一位白袍牧师说,北地王都的口音中显示出浓重的杀意与疑惑:“她为什么还没有死?” 更后面一点,应长生与镇律并排站着,应长生也说:“神血者。” 与图兰朵不同,那是极端肯定的判断。 离他们较远的,右边那位神血者也转过头:“外乡人。” 他对着余下的白袍牧师说。 镇律:“我想是的。” 右边神血者原想像他的同伴、他的同族那样做出点高高在上的点评,可是最终他的颧骨却由于愤怒而涨红,这本该带给他凌驾一切的力量,他有世间最高贵的血统,愤怒赐予的血统。 然而老板娘的玻璃擦得很干净,能让旅馆里面的人被一览无遗。 越一览无遗,越不敢发作。 像种……血统上的压制。 真可笑,谁能压制得了他? 神血者陷入难得的静默,考虑到他愤怒君王的血脉,这堪称罕见:“准备血祭吧。” 白袍牧师:“是的,大人。” 他们一行人逗留在广场,与旅馆里面的人隔着一层玻璃。 雾气又恢复涌动,一波一波的居民在一波一波的雾气中,默然无声地来到广场,成群结队,脸上有麻木的狂热。 和狂热的麻木。 老板娘的神态不一样,是悲悯的,图兰朵很少在凛冬镇,甚至很少在这片土地上,见到这种温情的,人类的神态:“他们需要鲜血浇铸,为新的棺材匠开棺。” “血祭在各片土地上,都不罕见。” 认真比较起来,祭祀掌管的大陆南面,是真正的重灾区,只是愤怒君王胜在混乱,尤其是靠近无序之都的地方,为了祭祀献出家人的情况屡见不鲜。 图兰朵刚想提一两句,忽然顿住。 窗外,伊莉莎、阿弗利、还有其他他们在赫柏时间线里见过的小孩…被一双又一双居民的手推出来,推出人群,推到广场的最中心,推到石雕下方。 他们是选中的祭品。 高大的白袍牧师端正正对着旅馆的窗户,身前一群孩童,朝他们咧开嘴,缓缓露出一个恶意的笑容。 那个笑容无比清晰地被映出来。 图兰朵勃然大怒:“他们敢?他这是在挑衅!” 她一下子被愤怒冲昏头脑,短暂理解了对方愤怒带来力量的歪理邪说,转身拾起弓箭,就要冲出门去。 图兰朵的胳膊被老板娘结结实实地拉住。 “准确来说,是威胁。”镇律没有阻拦她,“他们不会在这里举行祭祀,我想会在教堂。赫柏死于意图带人离开,你想要救镇上的孩子,就必须带人离开。他们希望你,或者说我们,以相同的方式死去。” 他和应长生很相同,又很不相同,一个永远不会愤怒,另一个也永远不会愤怒,以截然相反的方式。 图兰朵的冲动逐渐沉淀,却积攒成更深层次的暴躁,她凝视着窗外的牧师:“一座小镇,又不是君王亲临,就算有传奇位格——我不怕他们。” “赫柏当初大约和你抱有一样的想法,图兰朵。” 窗外牧师嘴角越咧越开,弧度提到夸张。 一道冷光滚滚横来,映上玻璃,截断有若实质的恶意。 图兰朵挡了下眼睛,下意识顺着光源方向望去。 哪里有光? 只不过是应长生抽出一截刀,很少的一截刀。 图兰朵没见过应长生抽刀,即使是在赫柏的时间线中,那一场淹没小镇的黑暗,应长生也没有抽刀。 所以她理所当然没有见过那把刀的模样。 近乎透明的,尽管只有一小截,也看得出来刀锋必然薄而乍,弯曲流线像展开的翅膀,区别于玻璃水晶晶莹剔透的质地,刀身是如水流般有生命力的透,迤逦铺开一枝一节的纹路,像蝉翼在跳动。 应长生从刀光中抬头,直视牧师。 窗内窗外,所有的呼吸都静了,所有狂热的祈祷声都停了。 他隔着玻璃,立于小旅馆昏暗的阶梯尽头,万众瞩目。 他们不知道应长生是谁,这个名字代表了什么,这把刀又叫什么。 但他们知道危险。 凛冬镇的人,天生对危险灵敏。 刀光迸进牧师眼中。 镇律不紧不慢,对他微笑了一下。 他拥有十分出色的容貌,笑容自然动人。 牧师想起昨天的一些画面。 自己身上所有的特意都消失,被勒紧咽喉,不能发出声音,像凛冬镇上的普通人一样,只能无力等待着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刀锋。 他笑不出来了,只能挥一下手。 人群和各色衣物一重重淡出凋敝许久的广场,留下纯粹的君王队伍,两位白袍牧师,两位红袍神血者,身后一众无序之都跟来的侍从、棺材、棺材匠,与被侍从押送的祭品。 启程往教堂方向。 “阿应,先等一等。” 镇律覆盖住应长生握刀的右手,就着他的手,将那截刀锋推进鞘中,“我们这就去教堂,先把余下的事情解决,然后随你处置,可以吗?” 图兰朵惊奇地望着两人。 镇律能够成为天不夜的建立者,当然不缺说服人的本领,和一些不容置疑的气场。 就像他与图兰朵的对话。 可是镇律面对应长生,并没有摆出有力的论据,和有理有节的说辞。 只是单纯的商量。 也许如果应长生说不可以,他就真的会换个方法。 甚至…他明明可以在应长生拔刀前制止应长生,那才是天不夜首领应有的做法,因为拔出刀后的应长生,已经不可控。 但他仍然等到牧师离开之后。 如果应长生真的做出超越拔刀的行为,如果真的不可控。 那就不可控。 三人没有特意收拾准备什么,直接前去教堂,这次没有克诺伊带路,图兰朵也记得路径。 应长生…应长生谁知道呢? 老板娘说过,凛冬镇的教堂仅有两位牧师,没有侍从和别人,从无序之都来的贵客更不可能屈尊降贵替他们看门。 三人畅通无阻地来到教堂门前。 图兰朵有心想要观察一下情况,不曾直接进去,绕到石质墙壁的窗户上,往里窥去。 她愣住。 有两袭红袍,看身形是为首的两名神血者,卑微跪伏在地上。 无序之都的贵客,愤怒君王的后裔,世间最贵重的六条血脉之一。 竟然在亲吻极北极偏僻小镇的地面。 两人和他们前方的白袍牧师似有所感,齐齐偏头。 来了,图兰朵觉得拜这鬼地方所赐,有上次白袍牧师扭头的阴影,自己有一段时间不敢随便扭头。 她压低声音,鬼鬼祟祟:“我们这个…算不算偷窥?” 一只手替她推开窗户。 那只手在路上被人捂透,捂热了,便不再那么像死物,淡青筋脉静静卧于白肤之下,指节轻盈纤美。 镇律好心替应长生解释:“阿应的意思是,推开窗就不算偷窥,是大大方方看。” 图兰朵:“……” 一天内第二次,她和白袍的,红袍的大眼瞪小眼,正脸对正脸,进退两难。 想到那些白袍牧师突然出现,突然扭头,突然咧嘴的场面,图兰朵新仇旧恨齐齐涌上心头,索性来个一不做二不休。 千言万语化作一句,来都来了。 她透过窗框,也咧开嘴,森森地向牧师笑了起来。 12. 凛冬镇(12) 一扇窗,定格着里外两边人。 教堂穹顶高挑,灯却压得很低,,那位高大的白袍牧师脸上罕见流露出一丝意外,随后露出和图兰朵一模一样的,咧开嘴的,森然的笑容。 蜡黄的灯焰开始疯狂左右摇摆! 浓雾如同无尽的疾风,从其身后滚滚涌入。 这一次,处于正常的时间线中,身后有可以信赖的同伴—— 图兰朵没有再犹豫。 她抽出弓箭,洁白的箭羽呼啸着穿过灰雾。 箭头高速旋转,所到之处刺穿灰雾,留下无法愈合的缝隙,缝隙链接起来,即是箭支行进的轨迹。 一支接着一支。 银色的箭头、白色的箭羽与…箭身铭刻着的,漆黑的,静寂的死意。 “这副弓箭的名字叫追逐。”镇律说,“和图兰朵的命阶途径很相关。” 尽管应长生这是第一次和图兰朵一起出任务,之前仅仅是点头之交。然而一个人的途径武器在天不夜从不是秘密,也很少有人的途径能瞒过应长生,镇律没有必要在这种紧急的战斗时刻多此一举。 但镇律认为应长生需要,需要了解他的同伴。 “追逐死亡。”应长生说 “图兰朵大概不会很喜欢这个解释。” “所以她没有办法更向前一步。” 镇律哑然失笑。 灰雾中,贯穿着四条笔直的轨迹。 有一半伸向血红的软肉。 那是双生牧师的两张口腔,他们张大嘴,竟是硬生生地将箭支吞了进去! 镇律和应长生甚至能看见雾气之下,他们咽喉被箭头戳出尖锐的痕迹,随呼吸一起一伏地吞咽着。 很快,图兰朵也能够看到。 另外两支箭命中了红袍神血者的要害,鲜血滴滴答答顺着箭杆留下,在地面汇聚成同一小摊。 灯上的蜡烛被掀翻,将火焰倾倒至地面。 火焰并没有被熄灭。 恰恰相反,它遇血即燃,顷刻之间爆出极其璀璨夺目的光芒! 六神降临,世界陷入无尽头的长夜,渐渐地,白昼在教会中也成了一个禁忌词汇,只有在古老典籍中,和诗人的口口相传里,才会隔着漫长的文字与时光去想象、去触碰白昼。 那是真正的日光,明亮的白光,带一点太阳般的偏金暖调,温暖夺目,升起在教堂,堂皇照耀着,灰雾散去,一切无所遁形。 修行者几乎试过一切办法,用超凡物质、用法阵、用魔药…都无法复原这种光辉。 事实上,千百年来,人们从未见过真正的白天,检验日光的唯一标准是—— 神血遇火燃出的光芒。 “最高贵的六条血脉,号称神之血脉才能蕴含光明。” 这世界总是很奇怪,一边将白昼列为禁词,一边又追逐光明,不吝溢美之词。 六神的不夜之都便是佐证。 神也只能做到不夜,却无法复刻白日。 图兰朵摇头,语调很庄重,显得不再轻浮:“原本我还在奇怪那两个神血猎人怎么会到凛冬镇来。凛冬镇是出了名…嗯不对,不太出名的不毛之地。现在明白了,他们想必是从各种消息渠道里得知无序之都的神血后裔即将前往凛冬镇的消息,提前来为猎杀做布置。” 只是猎人没有想到名不见经传的凛冬镇会潜藏着这样大的危险,他们所引以为傲的消息渠道也终究葬送了他们的性命。 神血在明面的世界象征着身份与地位。 在暗面的世界则是……被炒出天价,与无数条性命和鲜血挂钩的物资。 性命除了被当作物资猎杀的神血者的性命,还有神血猎人的性命。 传言中,一滴神血,需要十个神血猎人付出生命。一瓶神血,可以买下大陆一座繁华的城池。 通常神血者浑身的鲜血,能被淬炼出来的,按血脉的远近与自身级别的高低,少的一滴两滴,多的也就十几滴神血而已。 神血之所以如此珍贵,不仅因为它能短暂地复刻白昼,更因为它其中蕴含的规则。 那被认为是神的力量。 的确,微乎其微,可就是这么一点微乎其乎,普通人一辈子都达不到,于是足够他们互相厮杀,倾尽所有。 “有神血者的地方,必然有神血猎人。” 哪怕在六神王都。 神血猎人依托于背后成组织,大规模的地方黑市。 地方黑市的来源,众说纷纭,最多的一种指向东方的隐世古族。 他们所在的地方,并不是当今公认的大陆东方,被暗夜统治者与贪婪之母占据的区域。 六神降临后,海洋改道,将分隔开的四块大陆合并在一起,形成史上最辽阔的疆域,原本古东方的疆土自然大多数都在大陆东部。 然而古东方曾经拥有过如此瑰丽的文化,上天入地,俯瞰众生,所拥有的绝不仅仅限于陆上的疆土。 跨过海洋,穿越连永恒贤者也不曾掌握的航道,就能来到那些古族的居所。 黑市与神血猎人的诞生,被认为是东方古族所展开的,针对六神及其眷属的一场报复。 这群没落的,古东方文明曾经的统治者,在六神教会高层半是唾弃,半是妒忌的想象中,用黑市源源不断输来的神血取乐,将海岛燃得通明。所以海的尽头,仍存在着半真不假的白昼。 牧师发出被激怒的嘶嘶声:“他们擅闯君王圣地!” “圣地?”镇律一扬眉头,捕捉到这个关键词,“能被称为圣地的地方并不多。” 而凛冬镇这个只有一间教堂,两个牧师的边陲小镇,怎么看怎么都不符合圣地资质。 牧师阴冷盯着他。 与此同时,另外两个神血者能够感受到自己的生机在源源不断的流失。 人生是一场旅程,而他们正被迫无限加快脚步,加速奔向那一终点。 这怎么可能。他们是举足轻重的大人物,离开秩序之都一路行来,途中所有主教都要向他们低下头颅,生命也举足轻重—— 怎么可能随随便便终结在一个外乡女人的手上,终结在她轻而易举的两支箭里。 两人摇摇欲坠的自尊心迫使他们愈加用力地盯着应长生三人。 其实只盯了应长生一个,因为实在太过迷人,很难再移开眼。 也太过危险,很难叫人觉得他是千千万万平凡中的一个。 盯得久了,那张令人目眩的面容,逐渐和秩序之都高层愤怒下达的谕令重合,其中一人失声惊叫:“你是杀了…杀了宗座的渎神者!来自天不夜的渎神者!” 秩序之都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大事,或者说,整片大陆都很久没有过这样的大事。 君王座下的两位传奇之一,所有神眷者、牧师与主教的首领,大陆北边的第三号人物,死于一位年轻人的手上。 来历天不夜。 应长生偏头,白发、黑眸、红月,如同谕令里的模样。 他朝两人冷淡地颔首示意,像一个承认。 那人又感到愤怒,唯独这一次,他的愤怒不能给他带来任何力量,只能让他的生命源源不断流逝,多么像个小丑,因为他是任人宰割的那一个。 好在,挑衅君王的人是活不长的。 极端的情绪下,他又哭又笑:“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图兰朵看着他们,不免想起不久前天不夜的反应。 天不夜聚集着世上各式各样的怪胎,加入天不夜的那一刻起,意味着你已经站在六神教会的对立面。 即便如此,当时应长生的举动也引起过广泛的质疑,因为杀死君王的代行者,代表着接踵而来的君王怒火。 任何人都不会想要直面神灵怒火。 应长生少有地略微蹙着眉,似乎有些不解和不耐:“那么我和愤怒君王只能存活一个,一直以来,不都如此吗?” 镇律望着他笑了,走下来拉住他:“没有区别,只是你在六神,到时候应该是五神那边的名号,会从渎神者变成屠神者而已。” 应长生抬头,图兰朵旁观着,她现在回忆起来仍然那很确定那双眼睛是看向镇律的,只装着镇律一个人,眼神全然的明亮剔透,压不住般从白发红月与五官的靡艳中透出来,就在那一刹那,图兰朵忽然觉得或许命阶尽头应长生,并没有那么可怕:“我更喜欢后面一个。” “我想也是这样。” 时间回到现实。 光明燃尽,双生牧师不得不面对队友重伤的局面,实际上,他们也未必全然无损。 更高大那位不甘地做出选择:“撤去他们身上的死亡诅咒,我可以让你们把祭品带出凛冬镇。”话是对着镇律说的。 “很划算的买卖,我是指对于你们而言。” 镇律平静地做出阐述,“凛冬镇还有很多的居民,新的棺材匠刚刚上任,神血者完好无损,凛冬镇的循环依旧维持,镇民以自己最恐惧的方式死去,并且在死后的时间线中,仍然循环经历着这种痛苦。” 他实在是太稳定,以至于没有办法听出半点褒贬,或者个人情绪的偏向。牧师等待着他,图兰朵也等待着他。 在等待的过程中,图兰朵顺带瞟了一眼应长生,发觉他应长生很安静,没有半点要动手的意思,不由放心许多。 这很罕见,在天不夜的形容中,应长生时时刻刻都像要去杀人或者刚杀完人回来。 恰恰相反,镇律属于杀人时也没有杀意的类型。 譬如此刻。 “牧师先生,你们是不是忘了镇上有座酒馆,能在里面见到亡者,跟随着哪位亡者出去,就能进入到他死前的时间线?” 他们来凛冬镇的目的是什么呢? 是带走克诺伊和孩子们?这是最基础。是解开赫柏死亡的真相?是为赫柏复仇?还是解开笼罩整个凛冬镇的谜题和诅咒? 为什么不能全都要。 牧师弓起脊背,团成一团,仿佛随时发起攻击的蛇。 镇律最后一句话落地: “所以你们该死了。” 13. 凛冬镇(13) “君王赐我以永生。” 神灵无所不能。 他怎么可能会死呢? 这是白袍牧师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他说这句话时甚至并不愤怒,反而带有下意识的,自我说服式的狂热。 是的,他在凛冬镇这座边陲小镇,拥有和边陲小镇不符的傲慢,以及和边陲小镇不符的身份——连秩序之都的神血者见到他也要叩拜。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特殊,一种不可被探知的秘密。 神血燃出的日光仍未熄灭,忽然又大盛。 他、他的同伴、神血的主人,都被掩盖在这之下,焚为干干净净的灰烬。 那绝对是白袍牧师不曾为自己预想的结局。 尽管对面已经被他亲手烧成一大团堆起来的灰烬,但镇律对牧师仍保留有一定的尊重,有礼地回答牧师最后一句话:“很可惜,哪怕是愤怒君王本身,目前来看,祂所存在的岁数也远远不够谈永生的程度。” 如同牧师不曾预想自己的结局,被他抓来的祭品们,也不曾想象到他的死亡。 图兰朵整理弓箭,镇律和应长生低声交谈…更像是单向交谈着什么,插进一道细细的,如梦似幻的呢喃:“他、他死了?” 伊莉莎,他们在赫柏的时间线中认识的,被赫柏托付给他们的小女孩。 她似乎本能地残存着一点对应长生的信任,她本该害怕的,对这个从长相便透露出特殊的陌生人,但是此刻,伊莉莎鼓足勇气提问,鼓足勇气往应长生的方向靠。 她的勇气得到善意的回应。 另一位陌生人,也很特殊,余烬的光亮足够伊莉莎看清他的模样,当然是好看的,伊莉莎会的形容词不多,更不知道这种英俊不属于这里。她本能有着向往,与对应长生的信任同源,向往着凛冬镇外的广阔,和遥远的瑰丽文明。 “是的,或许要不了多久,凛冬镇——” 镇律本来想说凛冬镇就可以摆脱自己的命运,他目光触及到伊莉莎的面庞,如她同伴那样,没有报仇与得救的欣喜,倒是可以和牧师死前对比,对比出另一种的,自我说服式的认命。 他换了个更方便孩童听懂的说法:“可以不再有异常的死亡。” “我忠实期待着那一天。” 老板娘带着克诺伊,哒哒哒地走来,她换了一身衣服,深绿丝绒的低腰直筒袍子,长袖很窄,不规则的下摆却可以被轻盈地吹开,使得她看上去光彩照人:“我想你们会去酒馆的,孩子们交给我,我带他们回旅馆。” 她看了一下天空:“酒馆每天在午夜十二点开放,还没有到十八号的凌晨,不足两个小时,你们怎么打算?” 直面牧师和神血者对图兰朵而言没有太大的消耗,她不介意直接赶往下一个战场。应长生大约不会留余地,图兰朵想,而镇律—— 她看见镇律无声地询问着应长生。 后者则简短回复他:“照你想的做。” “很抱歉。”镇律向老板娘说,“我想您需要带回去的,恐怕不止孩子们。” 老板娘眼神转到应长生脸上,略带恍然。 镇律代应长生委婉回答她:“酒馆里会有一场硬仗。” 应长生最需要休息。 他们回到旅馆,老板娘依然穿着那身袍子,和克诺伊忙前忙后准备迟来的晚饭,大多数孩子则被她赶去楼上空余的房间休息,仅有少数赖在一楼厅堂,食物的香气渐渐从厨房传来,融入摇曳昏黄的灯光。 在这暖色调的一幕中,唯有应长生格格不入,像一尊冷白的,需要一点疯狂才能塑造出的美人雕像。 他望着窗外小镇中心一座座老旧的石质建筑,不高,两三层的尖顶没入灰雾,雾里闪烁着一双双密集的瞳孔—— 不是怪异,是窥视外界的小镇居民。 大张旗鼓的游行、祭品、外乡人……凛冬镇的居民惯于在命悬一线的高压下生活,自然对异常格外敏感,再者,也许那些被当作祭品去而复返的孩童们,就有哪家的儿子,有哪家的女儿。 只是他们习惯不出门,习惯躲避厄运,于是在一卷卷窗帘背后,一座座阁楼的角落里偷窥,牵动鼻子,指望嗅出与他们命运息息相关的变化。 应长生忽然失重,被人揽了过去,随后被温热包裹:“阿应,你看到了什么?” “很多重叠在一起的房屋。”应长生说,他跌在镇律身上,顺势翻个身,肌肤、发丝与衣料互相摩挲,应长生将下颔架在镇律肩头,抬眼恰好能将对面广场完整映入,“恐惧、死亡、轮回,很多重,很吵。” 这听起来并不是一个正常世界该呈现的画面。 镇律抬起手,轻轻按在应长生脊背,他的背很薄,那是平常所注意不到的,还有那截脖颈,雪白、细腻,这是当然的,或许是因为正伏在人的肩上,依托着,便依托出些柔软的线条。 图兰朵欲盖弥彰地转身去查看厨房里的情况,撞上同样欲盖弥彰的克诺伊,他们尴尬对视,一个尴尬憋笑,一个想要强行装出严肃,对视到后来,竟然同时大声干咳起来! 老板娘莫名其妙端着餐盘出来:“我不觉得我有放非常呛鼻的香料——” 她的声音渐弱,逐渐理解图兰朵与克诺伊。 像应长生这样冰冷,艳丽,只要很细微的动作,即能显得足够暧昧。 可他们太过坦然了,坦然得老板娘不认为他们之间有暧昧的,恋人一样的情愫,才催生另外的,横冲直撞的亲密。 一楼两头,一头图兰朵和克诺伊无休无止地假装咳嗽,伊莉莎扭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摸上自己的脸颊发觉已然隐隐发烫。 另一头,应长生在的地方,始终很安静。 他在吵闹的寂静中淡淡开口:“我不喜欢凛冬镇。” 他推开镇律肩膀,从臂弯中后退一些,距离刚好够应长生扬起脖颈,对视镇律眼睛,与镇律说话时,他习惯看镇律的眼睛:“我可以不喜欢这里吗?” 镇律心中的答案比他的回答更快成形。 与其说是答案,倒不如说是一直以来的期盼—— “我的阿应,应该是自由的。“ 但是他没有说。 因为直到应长生可以陈述一句“我不喜欢这里”并且不加疑问之前,这句话都毫无价值。 “我没有资格回答你,阿应。” 应长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他,镇律领会他的意思:“我是最有资格的,对吗?” 他笑着说:“所以没有人有资格回答你。不过我也不喜欢凛冬镇,想必赫柏、图兰朵、克诺伊、伊莉莎、正在为我们忙活的旅馆主人…这里的绝大多数人,都不会太喜欢凛冬镇的。” 应长生又埋进他的肩颈间,似乎感知到迟来的困倦,合上了眼。 经历过超过一天一夜的休息,图兰朵这个精力充沛的女人已经在一楼团团转得差点将地板踩出火花,她冲老板娘嗷嗷直叫:“又是睡觉!在天不夜就是这样!好像世上没有比他们两个睡觉更重要的事情!” “亲爱的,我理解你的意思,只是这里有孩子在,我想不要运用这种容易被误解的表达更好,何况——” 老板娘轻巧地冲图兰朵身后一扬下巴。 “希望没有让你等太久,图兰朵。” 镇律扶着应长生下楼,他们的动作对于两个成年男性来说,总是显得过于越界。 图兰朵扶一下被踩得冒火的鞋跟,没想好该指责还是该认错,老板娘先于她问候:“晚上好,最后的时刻确实值得被隆重对待,先生,我想我会和你们一起去。克诺伊,记得照顾好比你小的同伴们,待在旅馆中,哪里也不许出去!” 她说到最后,罕见地显得十分严厉。 镇律并没有质问,表现出他对非敌非友的老板娘的怀疑,在面对旁人,他天生有种笃定,使得他游刃有余:“我们的荣幸。” 他们第三次来到酒馆门前,长杆的招牌依然摇摇欲坠,火炉、杯碟碰撞声、人声,一切都未变样,甚至图兰朵怀疑没有变样了几百年,唯独配合出演的人群来来去去。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门。 撞上角落里牧师的脸。 入乡随俗,牧师也不能免俗地要了酒和烤肉,当然,愤怒君王的牧师绝不禁酒,因为酒是催生愤怒的利器。 图兰朵惊奇地发现,在酒馆中,牧师既不随便乱扭头,也没有很阴沉,倒看上去像个人样,叫图兰朵能记住他的脸,方脸,涨红,下半张脸比上半张脸更宽。 这样看来,牧师的确是死了。酒馆中凛冬镇的居民,和白袍牧师,在死后也终于可喜可贺地实现了人人平等。 她自顾自地打量评价,也不顾牧师被她看得恼火,重重搁下杯子。 这位牧师,无论死前说的君王赠予真不真,在死后倒显现出君王子民的愤怒本色来,他径直穿过四人,发出挑衅的一声冷哼,复又重重地摔上门,离开酒馆。 “不太好办。” 老板娘说,“他在挑衅,也在引诱你们。他知道,至少知道部分真正的自己死了,这是他的特殊。” 图兰朵:“活着的都死了,死了的莫非还要怕他吗?” “所以在我们跟着他走出酒馆的那扇门,走入他的时间线前,酒馆中的客人随机,他却会一直都在。” 镇律:“今天我想先去别人的时间线看看。” 应长生沿着镇律,捕捉到那对褐发的夫妻:“克诺伊父母。” 他更熟悉对方紧贴玻璃的,一刀一刀血肉模糊,每条鲜红肌理中填满恐惧的脸。 如今夫妻二人的皮肤五官尚且完好,保留有生前的鬼鬼祟祟,眼珠乱转,一旦察觉到镇律与应长生的注意,想也不想,在酒馆每夜的保留好戏大打出手前夺门而逃。 图兰朵的鞋跟没有彻底散热,残余着些许火星,当即觉得自己有了用武之地,拔腿就追! 三人旋即跟上。 酒馆内的灯光与外面黑暗交织着,镇律握着他的手腕,微微紧了一紧,力道坚定,没有累赘的忧虑和劝退。 像个秘而不宣的担心。 应长生解读不到那么细微的情绪,但他想要说话。 “我看见过克诺伊父母的命运,很多幢房子里的一幢。” 所以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他的五指反过来,带着凉意和腻滑的触感,缠上镇律。 14. 凛冬镇(14) 克诺伊家的陈设格局是应长生熟悉的,这个时候更新,家具铺的皮毛和粗布尚未被磨毛磨花,失去所有色泽。 房屋的气味也是应长生最熟悉的—— 腥甜的血味。 大门吱呀被推开,女人的惨叫戛然而止,白袍牧师大步踏进屋子,阴沉的冷风从大门外灌到最里间,很快,他从产床边抬起头,露出一个笑容:“很好,这个新生的孩子,就叫克诺伊。” 新晋的克诺伊父亲,从前的克诺伊,就这么三言两语地被剥夺了名字。他不安搓着手,也挤出一个笑容:“谨遵您的指令。” 两人四目相对,笑对着笑。 灰雾瞬间淹没产房,男人惶恐地笑,女人惨白的面孔,等到灰雾消散时,女人脸色转为红润,脚步轻快,捧着童话书进入少年克诺伊的房间:“克诺伊,今天妈妈给你讲一个故事。” 出乎意料,克诺伊如临大敌地盯着母亲,拼命挣扎,却失去所有的力气,只能瘫软在床上,大口喘着气。 女人翻至最后一页,克诺伊的眼中,那行北大陆通用文字的墨水痕迹无比清晰,女人不念开头,不念中间,径直念结尾句:“最后他的父母,一刀一刀,给予他新的生命。” 女人饱满的唇角扬起一个笑容。 红艳艳的嘴唇、黝黑的瞳孔、还有…… 雪亮的刀锋! 刀锋入肉,鲜血四溅! 女人拔出,扬手——啪! 鲜血溅到地面,溅到克诺伊身上,溅到他眼中,使得他看一切都是红的,血红一片,模糊一片。 最后,红通通的世界里,他的母亲全身鲜红,皮肉翻卷,只有嘴上的笑容是完整的。 那成为了克诺伊的噩梦。 他知道,他也会以同样的方式死去。 新的克诺伊出生,继承这个名字背后的命运,他成为老的克诺伊,不再拥有名字的克诺伊父亲,随时随地濒临退场。 老克诺伊越来越频繁梦见雪地、血字、他和妻子惊骇的脸。 他应该是死了——他了然地在梦中想。 那他为什么没有死!他现实中惊坐起身,拿起床边柜的小刀,狠狠扎进自己胳膊,然后和同样扎着自己的妻子交换一个眼神—— 他们的确还没有死。 他们决定逃跑,决定逃离这栋房屋。 至少不能像母亲一样,在克诺伊面前把自己一刀刀扎死。 无论是哪个克诺伊。 他们看见了很多白袍牧师。 迎面走来的行人,是白袍牧师;拐角经过的房屋,走出来白袍牧师;草丛外窥视着他们的眼睛,是白袍牧师。 只有一刀一刀扎进血肉的时候,才发现没有行人,房屋是房屋,草丛是草丛。 他们被很多白袍牧师追着跑,跑回自己的房子,老克诺伊看着雪地,看着枯枝,看着石子路,双手颤抖。 周围一切都是寂静的,他却能聆听到远方,至高至远方向传来的召唤,是命运的召唤吗?还是神的召唤?算了,不管了,反正神灵等同于命运。 多么像他无数次做梦梦到的场景。 老克诺伊颤抖着手,一刀一刀扎向自己,母亲那张只剩下筋肉和完好嘴唇的脸庞与儿子的脸庞交错而过,他一刀比一刀更痛苦,一刀比一刀更恐惧。 但是命运本就需要痛苦,神灵本就需要恐惧。 他充斥着痛苦与恐惧,写下第一个血字,与妻子跑出大门,路上依然被白袍牧师围追堵截着,有那么一瞬间,白袍牧师似乎变成一个黑发绿眼的青年,操着陌生的外乡腔调,耐心问询着,他想要抓住,思绪又陷入无尽的模糊,青年长出牧师的脸,将他吞噬。 最后,老克诺伊和他的妻子,像他母亲曾亲身示范的那样,隔着窗户,在雪地中一刀刀扎死了自己,温热的鲜血淹没干涸血字,像母亲羊水将他包裹。 他不知道自己将开启新一次的轮回。 在此之前,如他梦境那样,克诺伊隔着窗户,眼泪洒落在鲜血之前,黑发绿眼的青年在他身后,蹲下身轻拍他的肩膀,显得那样平易近人,亲切怜悯:“今天晚上,我们就会离开凛冬镇,带着你的小同伴们,彻底与这些告别。” 一切如同他们记忆中的,不,应该是如同赫柏记忆中的发生,稚嫩的童谣飘过来又飘过去,孩童抬走巨大棺材。 “不对!”图兰朵哆嗦一下嘴唇,猛然清醒过来:“他们走的不是去往教堂的路,另一条路…那是山脚酒馆的方向!” 她认为老克诺伊的毛病多半得有点传染性。 要不然她现在看伊莉莎,金黄的头发、蔚蓝的眼睛、弯弯细细上挑的眉毛,怎么看怎么像白袍牧师。 图兰朵痛定思痛,决定等回到天不夜以后,扒掉自己所能见到的每一个中年男性身上白色的袍子。 镇律:“很好,那说明我们不用重新进入一次时间线。” 白袍牧师剩余的部分就隐藏在这条时间线里,有意识地向他们挑衅,引诱他们踏入陷阱。 图兰朵:“我有个问题。” 镇律风度翩翩地做了个示意她讲下去的手势。 图兰朵:“缠绕着凛冬镇的命运,我是指每个居民都以自己最恐惧的死法横死的这种操蛋结局,目前没有消散。牧师想引诱我们进入他的时间线,陷阱是肯定的。但假如他的时间线和老克诺伊的一样,只有几个关键的转折点画面,我们只能作为旁观者无法插手,对解开凛冬镇的命运没有帮助的话,该怎么办?” 她这问题实在是很长,问完一口气没喘上来之际,便被应长生打断:“无序之都。” 他只吐出这四个字,看起来也没有什么要解释的意思,叫人不知道这是谜底,还是谜面。 “凛冬镇,乃至于北大陆所有的厄运,都与无序之都的那一位有关。”镇律与应长生的眸光有一瞬交接,很短的一瞬间,足够他们融进彼此瞳孔纹理后的更深处,心领神会,他淡淡掠回,“即使不是最坏的结局,凛冬镇的一切不能在凛冬镇解决,我们也会前往无序之都。” 那是很少有的,图兰朵能感受到镇律比他们这些六神的背叛者,有更坚定的决心,更憎恨六神的时刻。 天不夜的首领从不温和无争。 四人跟上,孩童的脚步不快,他们走得十分轻松,等到酒馆附近,瞩目着孩子一个一个溶在周身雾里,最后是那口棺材。 棺材慢慢地溶解,尚未完全消失之际,雾中垂下一角红布,搭在棺材上。 红布越垂越多,棺材则逐渐隐没,红色过于鲜明,常年迷蒙蒙的空气中,也能就着色彩清晰勾勒出披风的轮廓。 非常巨大的披风,一个边角就足够遮挡整具棺材。 奇怪,棺材已经不见踪影,披风那角却没有塌,仍然是鼓的,并非平滑的那种鼓法,有许许多突起在那起伏,顶得鼓鼓囊囊。 图兰朵飞快扫过,发觉整具披风都是,底下像是包裹着,塞满着一团触手、一团瘤子、或者其他更可怕的东西。 她正欲对披风做出个评估,就见镇律挡在应长生和她之前,喝道:“低头!” 那不是说给应长生听的。 应长生直视的习惯,在这个随时可能回因为一眼丧失生命的世界堪称放肆,此刻也不例外,他似是看够了,图兰朵确信,她在应长生转开的眸子间看见一种名为百无聊赖的情绪,仿佛早已知晓或猜到。 那是天不夜的人印象里应会有的,深以自负的倦怠感。 不等图兰朵对应长生、对披风想个一二三五六出来,她浑身的血液蓦地燃烧起来! 那些一扫而过的,披风底下的凸起深深印在她的脑海中,凸起在披风上越来越凸,剧烈扭动,图像也在她大脑中不断被放大、被重温,直到扭曲成具现化的文字—— 不是图兰朵认知中的任何文字,像烧红的烙铁,浇灌着鲜血,无比深邃,无比邪恶。图兰朵从大脑到血液,被彻底地炙烤着,在很多不受控制中,她冒出来一个确信的念头:我下一刻就会死。 被燃烧殆尽,被爆炸。 大口冰凉的雾气灌入图兰朵口鼻,她痛苦弯下腰大口呼吸着,方才有余力发现自己的位置已经变了—— 小臂传来同样冰凉的触感,她顺着力道看去,在很可能决定生死的一瞬息,应长生拉了她一把,拉到自己身后。 他眼下弯月血红,被染过那样浓,极致夺目。 镇律、应长生、自己……这个时候,一个地方出来,拥有相同原则,可以互相信任的同伴与老板娘的区别就体现出来,看见人家在外围一点的地方格格不入,图兰朵感到不去,迟疑地伸出一只手:“要不要…我也拉你一把?虽然有点晚但好歹是心意嘛!” 老板娘优雅地冲她翻一个白眼:“感谢您的好意,女士,但您的生命恐怕更值得您担心。” 图兰朵收回手,恢复了冷静:“世界上能在一见面间,要我命的存在并不多。” 她用的词语是存在,而非人类。 “愤怒君王。” 镇律不显得意外,也没有很畏惧,他只是有些抱歉地看着酒馆后面迷雾里的小镇,图兰朵相信他是真心的,镇律对待一切,总是显得有些抱歉:“对应得上无序之都来人的吟唱,祂于781的冬天降临这里。” 这里是凛冬镇,最靠近深渊的、最不起眼的被遗忘小镇,不是北大陆常规以为的圣地秩序之都。 这才是真正的神降之地。 15. 凛冬镇(15) “愤怒君王…” 图兰朵重复一遍这个名讳。 天不夜的人,对六神从来没有什么尊敬,对自己的生命也是:“当然,我们看到的是祂的投影,初临的投影。如果是真身的话,我多半已经不能在这说话。” 那应长生呢? 应长生还是会照旧直视,照旧拉一把她。 该念头没有根据地闯入图兰朵脑中。 假设她因为看见,因为直视愤怒君王而死,那么人们一定会把她的死因归咎于此。 因为在大众的认知中,神是不可视、不可知的。 神为什么不可视,又为什么不可知? 大部分的人会毫不犹豫告诉你因为神等同于伟大本身,伟大需要极度的敬畏。 那么神又为什么等于伟大? 剩下幸运的极少数人,或许能够得知世界上六条规则支柱,对应六神,对于从属于自己这条规则支柱的超凡者,相应的神灵完全支配他们的生死。 所以神等同于伟大。 图兰朵中是极少数中的极少数,她知道六条规则支柱的真相,同时在命阶途径走了很远,从小接受着相对真实的有关于神灵的文史教育。 所以她知道六神的伟大来自于流血。 神拥有对于超凡者的支配权,并且充分利用着属于祂们支配权的每一寸价值。 这样的解读,直指六神的部分本质,能够很好地消弭对六神不必要的恐惧,天不夜的大部分人都拥有像图兰朵这样的解读,只是没有她深入——当然啦,即使图兰朵是少数中的极少数,幸运中的极幸运,她也只能够直指部分本质。 神不可知。 但应长生呢? 命阶尽头应长生。 天不夜成为世界上第七座不夜之城,并不是六神真的希望有第七座不夜之城出现。 图兰朵相信,某种程度上,他是世间最了解六神,最接近六神的人。 应长生不认同、不了解世俗的观念与规则,可他的无惧不来自于这里,恰恰来自于了解。 他了解非世俗化的部分。 世间最强烈的恐惧是对未知的恐惧。 所以应长生只会选择直视,只会选择继续拉一把她。 毕竟应长生当初在酒馆门口,连素不相识的神血猎人都会救。该群体风评极差,在大陆恶名昭著,在天不夜同样不大受待见,图兰朵有资格认为自己比神血猎人受应长生待见一些。 红色的披风在不断前进,时间线无形翻滚。 781年的寒冬,那也是一个夜晚。 闪耀星辰高挂于朗朗夜空,月亮皎洁,不受云层遮挡,更没有随时随地漂浮着的厚厚一层雾气,雪积得很厚,与家家户户的灯光互相照亮,冰雪浮动暖意,在更远的道路,一道道的车辙尽头,有车马声陆续传来。 石子路、灰白为主的浅色尖顶石质房屋——这几乎是凛冬镇的特色,但没有布满落灰,还是新的,很整洁,三三两两的人推门而出,带一点壁炉的、饭菜的味道,对应长生四人和那袭红披风视若无睹。 这本来就是781年最普通的一天。 而愤怒君王…君王从来和人不在同一个维度。 以应长生的视角来看,灰雾潺潺地从红披风背后,向小镇的各个角度延伸出去,如同招摇的昆虫肢节变细,变千丝万缕,变成一张蛛网,逐渐密不透风地勒住小镇。 披风是盘踞在中心的蛛网。 “克诺伊!” 他们逐渐走到中心,广场由整齐的方砖砌成,喷泉显然还在使用,尽管天寒地冻,但是喷溅状的冰花晶莹剔透,凝固在冒出的那一刻,簇拥高高在上的女神神像。 说话的妇女三十来岁,一头克诺伊家族标志性的褐色头发,声音带有鲜明的怒气,她拎着个和她生得很像的男孩,“今晚是女神的诞辰夜!这个时间你不回家吃饭还在外面干什么!” 果然,广场上的人并不多,行人大多流向他们家中,燃有温暖壁炉火光的地方,女神神像下有个少女,正在虔诚许愿。 石雕的神像柔白,线条云朵般的优美,女神微低着头,眼睛半敛拉出狭长的形状,自冰花的宝座上俯瞰着祂的信徒们。 “斯内芙洛德。” 老板娘张嘴,发音不同于北大陆的通用语言,也不同于他们所了解的任何一种语言。 镇律从这几个字中,捕捉到一点和凛冬镇居民几百年后口音的相似:“愤怒君王没有降临前,凛冬镇当地的语言?” 六神没有降临之前,四块大陆本就是不互通的,正如一块大陆上,也可以存在着很多种语言。 “斯内芙洛德,北地女神。” 应长生将名字重复一遍,他似乎没有掌握这门语言,也没有按照老板娘的发音来念,只是在模仿,依循着记忆某些片段进行模仿,“意为凛冽的,永久的冰雪。” 已经失传的语言由他的嗓音来复述,孤零零落在冰雪间,格外显出厚重与空茫并存的历史感。 “是的,很准确。”老板娘像是抛下了很多防备,不再掩饰,她讶异地看应长生一眼,微笑道:“这是从前北地的语言,嗯…在从前的地理定义里,北地指的是北大陆上端一角,而斯内芙洛德,是北地的女神,祂掌握冰雪。那时候超凡还不叫做超凡,叫做魔法。” 六神降临后,像斯内芙洛德这样无声无息消失,彻底在历史上被抹杀的神灵还有很多,哪怕是图兰朵从小接受着最最优越的文史教育,也对这方面几无了解。只有天不夜资深的历史爱好者,才会冒着被六神教会追杀的巨大风险,在大陆的边边角角里寻找一些可能的蛛丝马迹,重新编撰。 图兰朵曾经对这种行为表示过不理解,后来镇律开解她:“即使不去复原从前神灵的历史,他们、包括我们,还是会被六神教会追杀。” 于是图兰朵释怀了。 “古代西方将超越常人的特异能力定义为魔法,原理大概是沟通自然,运用元素。” 老板娘表现出来的,远远超出一个困于凛冬镇的中年女人的认知范围,而镇律很自然地接话,他总能见怪不怪,仿佛朋友间谈天说地,“古东方大差不差,他们看中的天赋、根骨——一个古东方的特有词语,无非是代表着人和天地的亲善程度——又是一些偏东方化的说法。当时能够达到什么等级,取决于人和自然天地沟通的程度,古东方没有特定的神灵,如果运用他们的理论,譬如斯内芙洛德,他们会认为她是在冰雪这一方面上当时的最高造诣者。” 图兰朵微微侧目。 天不夜的成员大多对于古代史有超越常人的兴趣,不乏能对古东方泛泛而谈者,甚至他们的用语也会带有一些古东方化的元素。 天不夜也不问来历。 但是一个人的存在不可能毫无痕迹,有时候,他的存在本身就在暗示着他的来历。 比如镇律和应长生东方化的长相,他们对古东方超乎寻常的了解。 也比如图兰朵对死亡的执着。 “等后来六神降临,将魔法、修行赋予新的名称——超凡,人与自然天地的沟通间,多了第三方新的媒介——神灵。同时,古代东西方多样的魔法元素、修行法则被归类、归入六条规则支柱,不再具象化,更加直指本质,现在就不会有一位司掌冰雪的神灵。拿愤怒君王举例,教义、赞歌中常将祂与火焰、愤怒、力量、统治、恐惧一系列词语联系在一起,我们中间也有争论,但我个人认为,祂的规则本质是力量。” 镇律边走边聊,毫不在意前面的红披风般。 终于,披风带领他们走到几人已非常熟悉的目的地,每个人心里都有猜测。 那尊灰白的石教堂,此刻没有那么多莫名的壁画与文字,拱窗反射出里面烛火,又沐浴外面星光,浮雕上女性的裙摆随着夜风高高扬起,显得非常宁静。 然而在几人的眼中,即使是图兰朵,也能够看见铺天盖地的,未来会一直笼罩凛冬镇几百年从未散去的浓雾。 老板娘叹息一声,她习惯于微笑,从不露骨,这仿佛是她最激烈的情感表达:“凛冬镇从前是斯内芙洛德的故乡,地处偏远,却不偏僻;气候寒冷,却不孤立。一年四季,常有商贸往来,与慕名的信徒游人。” 言谈间,红披风底下的凸起越发涨大,它们密密地挤在红披风底下不露真面目,像无数丛生的闭口,一点点飞速鼓起变大,将披风无限撑开,越发虚无,颜色不减,像一摊巨大的,泼在凛冬镇上空的血。 也许是她躲过一次君王的恶意,又也许因为这仅仅是个影像记载,图兰朵拿眼角余光瞄着边边角角,血脉里的力量使得她未受很大影响:“那些迷雾的来源并不是愤怒君王,而是深渊?!” “你会发现凛冬镇有些元素不属于愤怒君王的权柄。” 镇律没有正面答复她,“彻底的统治、以恐惧来统治,确实是祂一贯风格。然而以最恐惧方式死去的诅咒,多少带有些行刑者的风格,尽管在细分之下应当属于愤怒君王,因为另一边更倾向于崇拜死亡。更不用说时间线的重复轮回,那是永恒贤者的范畴。” 他谈论这些的时候,口吻熟稔的如同谈论老朋友。 图兰朵下意识攥紧弓柄,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做,但是这些文字让她背后发毛,使得她以为自己下一刻就要淌进深渊:“六神向来标榜自己来源于天空之上的天空,宇宙之上的宇宙。祂们降临之地,即是祂们所在之都。” 世界分为三层,由上到下依次是天空、陆地与海洋、以及深渊。 没错,凛冬镇临近着深渊的入口之一,这个世界本来就不是直上直下,也不是平坦一片。 这是个扭曲的世界。 镇律温和地凝视着她。 图兰朵蓦地察觉镇律和应长生很像,他们都走得太远,又知道的太多。 应长生知道很多,所以他愈加无畏;而镇律知道很多,所以他愈加宽容。 但这不是人性,恰恰相反,这背离了人性。 “有一句传言,说世界正面的一切,指以大陆为地平线以上的一切,以另一种形式,在世界的负面深渊存在着。脱离六神教会,研究非凡的学者认为深渊的性质像一面镜子。我很认可他们的说法,并且在此基础上认为深渊是一面充满恶意的镜子。” 图兰朵猛地抬头,这几天里她越来越白袍牧师化,动不动就抬头甩头,她不可思议道:“所以凛冬镇的厄运不止来自于愤怒君王,也来自于深渊?!” 深渊、宇宙、六神……谁是起源,谁又是镜像? 广场上冰花粉碎,洁白的女神像四分五裂。 “教义中,愤怒君王在781年寒冬,从宇宙降临无序之都。实际上……” 她双眼失神地盯着教堂浮雕,石屑从浮雕上掉落,女性的长裙轮廓逐渐模糊,模糊成一领披风,“愤怒君王自深渊而来,于781年的寒冬,抵达凛冬镇…” 她肩上微凉,再次被强硬的力道扯开,图兰朵会意,转身调换位置之际,看见应长生颊上血月欲滴,衬得他肌肤薄得像层瓷,眼角被睫毛打出浓重阴影,瞳光冷硬地像一处倾泻,素白的脸与头发惊心动魄。 图兰朵顺着应长生瞳光看去。 教堂对面,墓地尽头,披着鲜红披风的身影转来。 披风在他身后密密麻麻蛹动,身影的正面是张中年男性腮帮比额头宽的赤红方脸。 牧师的脸。 牧师引诱他们的陷阱,应长生进入教堂来的静默—— 图兰朵明白了他在等待什么。 凛冬镇(16) 看样子,一切俱已水落石出。 “最后一个问题。” 传来镇律饶有兴趣的声音,他偶尔会表现得像个学者,拥有广袤的见解以及充沛的探索欲,当然,兼具很多不那么学术的性格方面。 “穿着红披风,站在我们面前的你,究竟是781年的投影,还是后面很多条不断重复的时间线里的你?” 他的话声远远地传到风里,红披风随之扬起,上面的纺织纹路不断扩大裂解,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被稀释般,血雾一样笼罩住他们。 深浅不一的血色不断切换,愈切愈快愈切愈密,在颜色带来的光影中,突然看到两条跪着祈祷的身影! 他们白袍柔顺地披下,一路向上,即是低眸的斯内芙洛德女神。 “这里从前是女神的教堂,如同他们从前是女神的祭司。” 低哑的女音仿佛在为此配音:“直到——” 直到, 白袍被投上血红的影子,红披风笼罩住781年的白袍牧师,就像笼罩住今日的他们。 血影中,白袍牧师茫然抬起眼,眼中被映出暗红,隐喻着初生的狂热。 “781年冬天,暴怒君王第一次踏上大陆,以凛冬镇作为起点,做个不大恰当的类比,那就是人类的出生地,对神灵有着非凡的意义。凛冬镇中,斯内芙洛德的祭司,有着一点不同常人的身份,由于这一点点的不同寻常,他们幸运又不幸地被选中作为见证者,从此拥抱永生。” 另一道男声补上,音调同样偏低,却不哑。 镇律走得很远,因此永远能留有余地——讲究用词,带一点冷不防的打趣,从容便显现出来——这很珍贵,在这个时时刻刻紧绷着也会遭遇不测,不时时刻刻紧绷着更容易遭遇不测的世界上弥足珍贵。 牧师冲他笑了一下,下颔被撑得更大,披风在风中招展。 惯常的扭曲笑容。 于是三人都得以确定他的身份。 被神灵拥抱过的白袍牧师,带点特殊和永生,因而能在本体死亡的情况下,在追溯的时间线中,仍然保持着主体意识。 他开口,带有神的痕迹,显得庄重,声音隆隆 “你想要确定的,不就是这个吗?” “你来到教堂,杀死现实中的我,进入酒馆意图跟随我,窥探最初的时间线,不就是想要确定凛冬镇,是君王初临之地吗?” 最后几个字,牧师压得很轻,狂热之色如同上方的红披风,淹没了他。 披风无限涨大,底下似有千万根无形之物,同时弹射而出! 弓弦被拉扯到极限,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图兰朵指尖泛白猛地松开,寒光在其间凛然一闪! “从超凡角度入手,神灵初临的圣地,必被赋有神灵的赐福,譬如凛冬镇无限轮回的时间线。当然,需要一些见证者,你想杀死我,那么缺失了见证者,凛冬镇的一切迎刃而解。但是我还站在你面前,没错,我死了,君王恩赐的永生失去了作用,但我还我站在你面前!我死了,但我还没有输!” 牧师语速越来越快,一字比一字重,一字比一字狂热,说到最后,他仰头而笑! 唯独中间的见证者几字被咬得又轻又柔。 “错。” 镇律说。 “又错。” 镇律又说。 “愤怒君王带给凛冬镇的,不是无限轮回的时间线,那是深渊的附赠品,祂没这个资格,北地不是无尽之海。祂带给凛冬镇的,只有死亡的诅咒,祂需要以此收割恐惧,以此锚定自己,以此获得力量。毕竟这是初临地,意义非凡。愤怒君王只会以力量来统治,力量通常伴随着威胁,威胁伴随着死亡。” 凛冬镇的诅咒,以及神灵隐藏在背后的真正面目,被揭开一部分,血淋淋的,却非常简单。 简单意味着了解本身,总是会令人失去部分敬畏。 牧师愤怒地咆哮。 红披风不断随着他的咆哮鼓荡、充气、涨大,里面的凸起像极了软肉的触感,根须、或者触手,总之箭尖与披风表面一碰撞,便被卸去所有力道,陷进了坑坑洼洼中。 “凛冬镇是君王的初临地,显而易见。” 凛冬镇有着很多矛盾。 被遗忘,又能让赫柏身死,让红袍的神血者跪拜,它的位格,牵扯到的存在的位格,必然很高。 “愤怒君王从深渊而来,降临凛冬镇,统治北大陆,则非常新鲜。我去墓地确认过,那里附有深渊的力量。” 诸神自宇宙降临。 这是教会官方的说法。 深渊是地下的深渊,在大地之下,宇宙是天上的宇宙,在天空之上。这个时代,上与下,天空与大地,通常被附加特殊的含义,因而,深渊被被认为与神灵对立,享有神灵禁地的称呼。 “祂们为什么要隐瞒这一点?” 图兰朵喃喃问道。 无论过去多久,她总是自认为自己对神灵很了解,也总是忍不住会提及:“以祂们的权力,足以让深渊成为真正的宇宙,这根本不应该是禁忌,为什么要隐瞒?” 一有犹疑,握弓的手就会松。 顷刻之间—— 图兰朵只见眼前景象崩塌,四分五裂! 是真的四分五裂。 空间同时碎成许多块,以至于图兰朵的视觉不断随着许许多多块空间碎片放大缩小,见证着它从眼前一角,慢慢扩大,紧接着视线又回退,成为独立的凛冬镇教堂、墓地、酒馆、广场…… 这些独立的空间包围着图兰朵,她仿佛上升了一个维度,从神灵的视角俯瞰边陲小镇的几百年,不同的季节、人物、声音、景象……空间碎片流淌到最后,全部探出牧师的头! 包裹着披风泛着红的宽阔下颔。 上升的维度、多重的空间…不断挤压着图兰朵,她每一寸血管肌肉、乃至于大脑和眼球,都逐渐被挤压到极限,下一刻即将爆裂。 赫柏—— 图兰朵大脑那是感受不到疼痛的,只有极度的混乱,不同的时间线穿插而过,那无关于她。但这是什么时候?781年,现在,还是中间的某个片段?春夏秋冬?闪过的某一帧,是否凝结着普通人一生也无法挣脱的噩梦和恐惧?她又在什么时期,童年,少年,还是现在?她真的做对,真的逃离,真的看开了吗? 然后这个名字闪过她混沌的脑海,使得图兰朵有一瞬间的了然:原来赫柏清醒之后,临死之前,看到的是这个画面。 所以最后,他因眼球的血管爆裂而死。 “镇律。” 应长生说道。 那样冷淡而直率的语气,只可能出自于应长生。 镇律当然听见了,他在等待,等待应长生,等待应长生是他这一生不可或缺的内容。 如果站在图兰朵的正常视角看,纯粹的,无光的黑暗夜晚一样降临不同的凛冬镇,巨大的红披风竖起一角,像永不退场的幕布,誓死守护自己的剧场。 凛冬镇不同的空间碎片越叠越多,相似的石子路、尖顶房屋、浓雾,最后以铺天盖地新出现的红披风做结尾,预示着应长生永远也不可能抹杀无数时间线里的披风牧师,只能让它们累累地叠着图兰朵,她能够接收信息的血管、神经…似乎已经加载到极限,膨胀到极限。 “镇律。” 已经没有多少空间预留给这些新出现具现化的时间线,它们像群飞蛾将四人包裹,但无光的黑暗仍在降临,抹去原本碎品中或灰或白或红的色彩,应长生却对它们只字不提。 “你说话。” 他冷冰冰地向镇律道,那像个居高临下的命令。 “否则我听到很多声音,我从很多声音里面寻找你的声音,找到的都是假的。” “我不喜欢这种感觉。” “我也不喜欢这里,我讨厌这里。” “我可以讨厌这里,对吗?” 情感比空间碎片更像强烈的潮水,将镇律吞没。 在这潮水之中,他感到一些庆幸,同时更加懊悔,庆幸他一直牵着应长生的手。 却也仅止于此。 他和应长生都很清楚,图兰朵现在见到听到的,对应长生或许是在凛冬镇的常态。 “阿应,当然。”镇律以包容的口吻说,对于应长生,没有比稳定更重要的,“你当然可以讨厌这里。” 他多希望应长生自由,所以上次相似的问答之中,选择了长篇大论。 但应长生不需要,应长生不需要等待、不需要长篇大论。 “好消息是,我想我们马上可以结束凛冬镇的种种。” 那些不同的空间时间的光点、尖叫、嘶吼,随着掷地有声的承诺,迅速破碎消融,画面飞快转场,转到只剩下单一的一幅,席卷而上铺满他们眼球,五感缓缓复苏,一切俱寂—— 牧师披着残破的红披风,阴沉沉看着他们。 他也许是他们先前沿着酒馆寻找的那条时间线中的牧师,又也许只是刚刚千千万万空间碎片中的一位。 已经无关紧要。 牧师提起嘴角:“这不符合你们对超凡的认知,对吗?君王降临留下痕迹,见证者作为凭证,见证者存活,则痕迹永存。可是现在见证者已经死了,为什么凛冬镇没有回归正常?” 他确实问出图兰朵心里的疑惑,然而此刻,谁都不想回答他。图兰朵举起手臂,重新拉弓。 “如果我说,最初的见证者不止你们两个牧师呢?” 低哑的女声再度响起,深绿色裙摆伴随她的步伐,泛着丝绸轻盈的光泽,以及绒面的华贵。 老板娘再度微笑,真正的微笑,年龄感由于微笑无所遁形,皮肤上微微的凹陷与纹路兼具着岁月痕迹和女性的柔美风韵,“愤怒君王降临教堂,你们见到部分的祂,成为部分的见证者。” “然而,另一部分的祂,无形降临到斯内芙洛德的神像,夺取了斯内芙洛德的北地权柄。” “你是另一部分的见证者?!” 图兰朵不可置信望着她,“你是斯内芙洛德?!” 凛冬镇(17) “女士。”老板娘勾起唇角,扑哧一笑,那是个酝酿许久的笑容,“你一定拥有着很好、很好的出身。” 图兰朵不发一言看着她,琥珀色的眼珠像汪海洋,望不见底。 “没有几个人能用随随便便的口吻提起神灵名字,也没有几个人会随随便便往神灵身上猜。” 老板娘轻快说道,“像我,我就从来不知道斯内芙洛德是位什么样的神灵,祂是好是坏,是从前庇佑北地的守护神,还是另一位愤怒君王。” 时至此刻,她提起愤怒君王的轻鄙无疑是少见的,使得牧师从嗓子眼里抠出愤怒的嘶嘶声,这无济于事,老板娘继续往下说:“当然啦,我也不是普通人,我还活着,说明我已经不普通,甚至已经不能算人了。这不是幸运,是诅咒,是来自神的诅咒。” 牧师那种抠痰一样的声音停止,他静默下来,表情却很不平静,难以想象,牧师那张僵硬的脸上还能出现如此复杂的表情,由忌惮和无可奈何点燃。 “781年的冬天,君王降临凛冬镇。绝大多数凛冬镇的居民一无所知,因为他们和神灵不在一个高度,也不在一个维度。只是在那天后,集体镇民潜移默化地接受了他们的神灵是愤怒君王,遗忘斯内芙洛德。当然,有极少数的例外。” 镇律了然看她,用的词语永远都很中性。如果是应长生,那么就不会有这篇贴心的铺垫,直指核心;如果是图兰朵,那她大概会用幸运儿,或者倒霉蛋之类的词汇来替代例外。 无数不同时间空间的碎片从图兰朵大脑中呼啸着挤压而过,尖叫、呼喊、鲜血、刀子……丛生的灰白雾气和细长的节肢昆虫,她脑海里充斥着凛冬镇居民无数张匆匆闪现的面容,似乎能从其中抓到一点灵感,最后都颓败于那如出一辙的死气上。 “一部分的君王,降临到教堂,从此他有了双生且永生的忠实奉行者,在初临之地替他维持这里古怪的秩序,他们是君王的代行者,连无序之都的神血者见了也要叩拜。还有一部分的君王,祂夺走斯内芙洛德北地的权柄,有关于斯内芙洛德的雕像壁画同时破碎——” 壁画在教堂,那么肖像又在哪里呢? 图兰朵深深吸一口气。 老板娘的面容,和当初在斯内芙洛德神像前祈祷的少女面容—— 她不美貌,当初的少女也不美貌,但是今天亘古不变的流动雾气、披着红披风的方脸牧师、还有那身深绿的丝绒裙袍,衬得她有了那么几分有别于凛冬镇的光彩,和少女青涩的面容重叠起来。 老板娘合上双手,笑起来:“是的。史诗。” “我少女时代看过的书籍里面有这个单词,我想可以用它来形容凛冬镇。一位神灵的降临,当然是一段史诗的开端,在凛冬镇往南,那些繁华城市和永远没有黑暗的都城,我没有去过,但一定有很多歌谣、祷文,记载这段开端。” “他们记载的都是假的。” 老板娘收敛笑意,轻声说,得意的神色从她眼角鱼尾纹里倾泻出来:“真正的史诗开端,只有我们三个人见证——两个牧师,还有我。愤怒君王是史诗的作者,祂拿着笔,凛冬镇发生的一切、祂从深渊带来的痕迹…这是神灵的隐秘,并非我的领域,但是你们这么说,我就这么认为,是这些用来书写的墨水;而我们,则是见证的书页。祂需要这么一段被见证的史诗开头隐秘存活着,人不能没有过去,神灵也不能。” 图兰朵依然举着弓,旁边有虎视眈眈的律师,他似乎彻底被镇律和应长生中的某一位压制住,那件红披风裹在身上,变成了块狼狈的破布。她知道这是她该行动的时刻。 图兰朵感到悲哀,不仅仅为老板娘,她一直被这种悲哀推动着,前进着,又无能为力着:“没有其他的办法吗?” 那不该是由她问老板娘的,图兰朵在超凡领域上的了解胜过老板娘太多,其实她很清楚,凛冬镇的诅咒来自愤怒君王、不断轮回的时间线来自深渊、牧师与老板娘是保证它们运行下去的维持者—— 弑神、抹除深渊、杀死见证者…三选一的选择。 严格来说,最后一个选择他们已经完成了一半。 因为牧师已经死了。 “即使你们能够杀得死愤怒君王,一个连想一想都需要足够勇气的想法。”箭尖冷芒闪烁,映出来女人模糊却包容的面目,“那我也会随之而死,维持我生命的根源是君王的力量。你们最好祈祷自己足够特殊,能够战胜我生命根源属于君王的这微不足道的一小份力量。” 图兰朵稳住自己的手指,它们没有发抖,相当平稳,她迫使自己抬眼,目光和箭尖一样笔直地对着老板娘:“最后一个问题!” 血花和她的声音一起溅落,和应长生眼下弯月一样红。 最后一个问题没有被问出口。 其实图兰朵知晓问题的答案。 为什么老克诺伊的时间线中,只有他出生、他看着孩子出生、他恐惧、他死去的这些画面,和赫柏完整的时间线全然不同? 因为在那些空间碎片中,在凛冬镇绝大部分的时间线里,只有这些人生至关重要的时间段,他才是他,不是克诺伊这个名字代表的诅咒,不是凛冬镇芸芸众生中的一员。 就像老板娘那本用来记载的簿子,大多人的人生,可以用简短几个符号来概括。 图兰朵,你真的有一个很好,很好的出身。 刀尖被晕染出血红的纹路,显得半透的质地更富有生命力,像远古神话生物的翼,精准穿心而过,老板娘笑容伴随着血花绽放:“谢谢,很好的一刀,我一直等待着这刀。” “我喜欢这个死法,我不喜欢你那个黑暗,我不喜欢黑暗。” 理论上来讲,如同她少女时期读的那些奇幻书籍,老板娘是这片大陆上见过真正白昼、日出与日落的人。 应长生收刀回鞘,发肤如冰雪。老板娘和不同的人打交道时,方式也不一样,譬如她对镇律很坦然,对图兰朵会偶尔开个玩笑,而对应长生—— 异类总能敏感察知到自己的同伴。 可能是这点为数不多、毫无由来的相惜打动了应长生,他垂眼,红月随之一低,那部分眉眼,那张脸,总是在浓重极致的色彩线条下显得妖冶。但是老板娘透过惊人的皮囊、透过那些冰冷、那些杀意,察知到一点悲悯。 她听应长生说道:“会的。” 什么会的?什么事会的? 她没有索要承诺,甚至所说和这两个字毫无关系。 困惑就定格在这里,血液逐渐冷却,止步于漫长寒冷而没有尽头的黑夜,这样的黑夜贯穿她的一生,不断流失的意识将她推送到开头—— 女神底下没有实现的愿望、不远处等待着晚餐的家人、以及不会拥有第二个日出的傍晚…… 她想要开口,说她突然想到要埋葬在凛冬镇,在墓碑上写“我活过”。 原来我活过。 但是最终被死亡所全然吞噬。 没有也没有关系。 血流淌着,抚平他们所在的空间中隐约的裂缝,最后流淌到牧师脚边。 哗。 披风片片破碎,罩住他因愤怒而赤红的脸颊。 牧师唇瓣仍然蠕动着:“你们…究竟是谁?为什么要来凛冬镇?” 在跨向死亡的一刻,他终于表现出深埋的恐惧。 凛冬镇的一切,本来就不应该被超凡者撼动。 应长生收刀归鞘后,镇律抓住他空出的手,他借着力道回身,凛冬镇不断下雪,纷纷扬扬落下,瞬间将他刚刚罕见的一点情绪痕迹掩埋:“赫柏的同伴。” 为了寻找赫柏来凛冬镇。 小镇中,燃着烛光的旅馆里,老板娘那本泛黄的册子被妥善收在抽屉中,以至于无人知晓尾页有一行用古北地语写下的小字: 只有特殊才能战胜特殊。 在故事的最后,凛冬镇迎来两位非同寻常的年轻人,得以拥有了还不错的结局,不是因为来客的美德和凛冬镇先前的苦难。 是因为特殊。 凛冬镇(18) “我喜欢这个叙述。” 女人的手合上书页,她咕哝道。 图兰朵并没有掌握古北地语,但是好在她有能够提供翻译的同伴。 与此同时,册子漆面的封皮亮了一亮,似乎是由远处反射的灯光,图兰朵顺着望去—— 她好像听到断断续续的“吱呀”声,一扇扇门、一扇扇窗户……缓慢地打开,声音并不怎么明显,也不怎么动听,犹如积年的老旧灰尘。再然后,室内的光倾倒在雪地里。 图兰朵这才意识到,凛冬镇有着终年不化的积雪,这里的夜,应该是和别的地方一样亮,甚至更亮。 她耸肩:“看起来根深蒂固的恐惧,被摧毁起来也很快,不是吗?” “或许正是因为根深蒂固,所以被摧毁时,才能被每个人所平等地感受到。”镇律回答她。 “那么恐惧被摧毁后,等待着他们的是什么呢?” 图兰朵假作不在意,语气中却隐含着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希冀:“来自无序之都的新牧师?恐惧的种子第二次被种下?毕竟君王需要自己降临之地存在,隐秘地存在,又不能太过招摇。” “我明白你的希望,图兰朵。”镇律注目着她,他仿佛天生带有洞察人心的特质似的,且能让人知觉到自己是被理解的,因此毫不尖锐,“我们不妨来做个假设。倘若天不夜来接管凛冬镇,公然挑衅六神对于领地的权威,引起整片大陆的注意,不止北边。那么无论结果,凛冬镇的损失一定加倍惨烈,很有可能不复存在。” 是的,六神、六神教会、属于六神的势力……当然知晓天不夜的存在,不止天不夜,地下的神血猎人、给钱干活的雇佣兵……况且总有些醉心研究超凡又没有存在的怪咖,出于某种原因,祂们心照不宣地允许这些挑衅祂们权威的人存在,组成暗地里的世界。 但明面上的世俗权力是不允许被冒犯的。 图兰朵接受这个答案,她早就接受这个答案,任何时候,涉及到神灵的事情只有一种答案:“好吧,那我们是回天不夜?” “不。” 出乎意料的,镇律回答她,绽放出一个笑容:“来自无序之都的牧师并不能带给凛冬镇什么实质性的改变,不会让诅咒第二次重演。但是愤怒君王可以,所以我们要赶在祂可以之前,去无序之都。” 图兰朵尖叫起来。 “你们…你们——”这个女人不敢置信地喘着气,“我的脑子没有出问题,你的表达也不会出问题——我之前最离谱的想法,不过是把凛冬镇划入天不夜的势力范围!” 她继续尖叫:“你否决了我的想法,然后提出一个更离谱的,几乎不可能成功的想法?!!” 图兰朵忽然想到老板娘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即使你们能够杀死愤怒君王。 然后属于应长生的刀贯穿她的心脏,年轻人答非所问,只说会的。 应长生从来不乱许诺。 镇律的神情依然是那样,图兰朵觉得他一定会明白自己的意思,明白她说的会失败不是句诅咒,而是百分之九十九的事实。镇律能包容、理解所有这样说的人—— 但他永远会选择应长生。 这确实是唯一的解决方法。 属于图兰朵的神智在那告诉她自己:这个该死的世界就是这样,一线微渺的希望属于梦想家,间隔着无数危险生死,剩下统统是昨日重演的盛大死路,一切流血牺牲都将被掩埋。 凛冬镇对于愤怒君王而言具有超凡上的特殊意义,伟大之所以伟大是因为祂们享有所有的统治权。 图兰朵不愿意去精密计算两个维度之间的时间换算,意味着凛冬镇会在多久后被重新诅咒。 “那么…”她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你来凛冬镇,究竟是为了验证关于神降之地的猜想,还是…用古东方的谚语——顺水推舟,推波助澜?” “这是大多数人在加入天不夜后所想过的最好的可能性。” 镇律答非所问,姿态却没有躲避,充满真诚。 于是他补充道:“也是最坏的可能性。” 图兰朵的思绪依旧凝固在应长生那截染血的刀尖。 刀的材质很特殊,是半透的,他的人也很特殊,覆盖那双手的肌肤白得带点微微的透,是什么样的神情呢?图兰朵只记得他垂着眼,一反常态的并不锐利,并不逼人。 至于现在——图兰朵打量他一番,很确定这就是常态的应长生。 但是,在那微小的一瞬间,她能讲出镇律的许多过人之处与美德,那不容作伪,却无来由觉得她离应长生更近。 她疯了!大家一起都疯了! 图兰朵狠狠掐自己一把:“很好,我们休整之后,马上前往无序之都。” “你说得对,这个世界没有中间态。” 她转身上楼,而此时应长生说了一个名字:“赫柏。” 图兰朵在楼梯间回头,将旅馆一楼尽览无遗,不久前,赫柏也应该在夜晚推开门,老板娘在册子上刷刷记下她自己才懂的符号。 很好,现在他们都死了。 图兰朵是个猎手,猎手的视力总是很好。 她看到应长生眼里倒映出这一切,真奇怪,那么浓密漆黑的眉睫,那么漂亮深邃的眼眶……一切摄人心魄的要素之下,那双眼珠竟然很纯粹,他长睫冷冰冰地一扫,微缩的倒影便呈现在图兰朵眼前:“这一切是我的想法。” “你们总是不分你我。” “不。”应长生说,“这是我的。”图兰朵点头,接受他的说法,转身继续往上走。 应长生在原地,并没有上楼的想法,他坐下,坐在沙发的扶手上,雪白发丝顺势要坠到褪色的暗红坐垫上,镇律顺势替他捞起,沉甸甸从指缝间泻下,铺了满怀。 应长生视线从窗户望出去,自言自语:“我比你们早很多,看见了赫柏死亡的画面。” 镇律五指从他长发间抽出,向上一揽—— 这回黑色衣摆跌落在发间,应长生视线转换,对上男人的脸。 很英俊,他没有太多的美丑概念,但如果提及英俊这个词语,关联到的一定是这张脸。 “那么多真假交织,,时空重叠的场面和声音,分得清吗?” “特殊的可以。” 应长生似是轻轻地叹息一下,他伸手勾住镇律脖颈,他们视线完全重合,只剩下在小楼中的彼此:“所以赫柏的死亡,要有价值。” 于此同时,他的肩背落入有力的臂膀间,是镇律在护着。镇律总是这样小心翼翼,似乎全然忘记应长生所代表的命阶尽头:“阿应,赫柏的死亡,已经有了价值,不是在我们到来后,而是在他做出决定前。我们要做的是让他死亡的价值长久延续下去。” 应长生没有反驳,也没有说好,他就那样看着镇律,继续说道:“每个人的死亡都有价值。” 镇律对着他的眼睛,说:“好。” “等一等——” 图兰朵原本是想休息的,心里装了太多事的缘故,许多画面念头不断闪过,最后定格在最初的一幕。 她风风火火闯进克诺伊房间,质问道:“一件被我忘了很久的事情,或许同样被赫柏忘了,甚至可能应也忘了——究竟是谁,指引你去天不夜?” 说出最后几个字时,图兰朵浑身发寒。 她原本以为克诺伊的父母长辈,或者旅馆的老板娘,是隐藏在暗处的超凡者,和天不夜或多或少存在那么一些羁绊。 很显然,他们都不是。 而这么关键的问题,在整场凛冬镇的旅途中,她竟然都没有想起盘问! 这不对劲,这很明显不对劲。 “我……” 克诺伊惶恐地看着她,少年试图回想,越回想越惶恐,越惶恐越痛苦,他把自己蜷缩起来:“我忘了……” 他很确定,自己没有在撒谎,图兰朵也很确定。 克诺伊的嘴唇在颤抖:“关于这方面……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塔纳索(1) 圣城塔纳索。 这里是凛冬山脉的起点,广义认知上北大陆的终点,君王的子民流淌着暴烈的血液,却偏爱北方的土地,或许正是这样,塔纳索才得以成为圣城。 它拥有着不能称之为港口的港口。 包裹着北大陆的无尽之海与深渊交接,如果有一张地图,拿着尺子去量,边界与塔纳索大致齐平,因此,塔纳索仅有靠近陆地的一小块领海是安全的,事实上,商人与冒险家更愿意通过路上的路线来交易北郡的皮毛、木材与草药香料。 但港口依然在,这一小片海洋被称为永冻海,一年四季中有三季都漂浮碎冰不宜出海的状态,所以潜藏着大量肉质鲜美的海鱼。恰巧,如今正好是唯一适宜出海的季节,船只来往,塔纳索的港口布满市侩的谩骂。 “这才是我熟悉的北大陆。” 图兰朵松了一口气,快步走过两伙正在打架斗殴的渔民群体,其中已经有人用上君王的名义,鲜血流下来,又被冻成冰碴,无人注意一行四人快步从他们身边经过,裹得严严实实。 当然,出于塔纳索的天气考虑,渔民们也都裹得严严实实,这并不稀奇。 “凛冬镇实在是……太奇怪了,很难想象北大陆还存在这样一个角落。” 而在北大陆其他的地方,人们热情洋溢,绝大多数的热情用于打架斗殴,这是被君王允许、被君王注视着的行为。 此刻,奇怪的凛冬镇原住民跟在他们身后,图兰朵原本希望联系同伴在塔纳索会面,把克诺伊给接回去,毕竟他们预备前往无序之都捅个天大的篓子,克诺伊作为普通人,角色定位十分清晰: 拖后腿的。 然后被镇律否决:“现在恐怕不是合适的时机。” 图兰朵:“你是担心他会给天不夜带来麻烦?他身上是有点麻烦,你和应虽然不在,好吧赫柏和我也都不在,可以提名天不夜短暂的成立年份以来最疲软的时间之一,但是也不至于应付不过来。” “不,我是担心克诺伊本身。” 镇律说:“不能完全确定,我个人更愿意把他得知天不夜的方式假定为一种梦境显现,这对于他本人而言很危险。” 图兰朵沉默。 梦境显现……通常属于神灵级别的存在,普通人一旦和其扯上关系,意味着被神灵标记,当然很危险。 原本赫柏的能力是最适合对付这种情况的。 而这背后隐藏着一项谜团,如果说在凛冬镇的事情上有神灵插了一手,那么显而易见,愤怒君王尽管没有多少理智可言,却不会疯狂到干出自掘老家的事—— 究竟是哪位存在的意志? 于是他们没有通知北大陆的同伴前往塔纳索,三人带着克诺伊,穿越凛冬山脉,为了规避塔纳索的守卫稍微绕了个弯,翻过山脉后脊,从那进入港口。 山脉后脊连着被深渊雾气渲染成灰黑色的海洋,盛产一些邪恶生物,被列为小半个禁区,不过论起受到深渊影响的程度,远远不如凛冬镇。 他们目标很明确,直奔无序之都,塔纳索是路线上必经的第一站,仅此而已,在无序之都有个大麻烦等待着他们的前提下,沿路上的小麻烦越少越好。塔纳索是北境的终点,拥有北方最严格的守卫盘查,绕路到港口成了最好的选择。 “等等!” 四人从码头的石阶上来,到了中间的广场,这里是第一手的海鲜交易市场,夜里被铺满的银闪闪鱼鳞用勉强的一点亮度,区分出污垢与血迹,结合四周一直没有停过的吵闹和骂人俚语,很难分辨那是鱼血还是人血,血迹深深地灌进缝隙,一路蔓延过,至尽头的火把。 火把熊熊燃烧,背后木板用以张贴告示,图兰朵很确定,在她看一眼时那里还是空的。 金属的光一闪而过。 她僵直了后背,不动声色将克诺伊扯回来。 四周忽而安静,渔夫不解地挥舞着拳头,上面沾染着敌人的血,他五分钟前还与自己的敌人素未谋面,但是管他呢?在北境愤怒是被允许的,一切使他们愤怒的都是他们的敌人,而这里可是塔纳索! 北境的圣城。 鲜血很快凝结成冰,渔夫感到一阵寒冷,忍不住仰起脖子想要哈气。 在他视野中,上方教堂尖塔耸入夜幕,悬挂的巨大时钟半被乌云遮蔽。 一记清晰的机械转动声。 漆黑的指针晃动一下,拨入云雾。 被接下来纷涌而至的马蹄声淹没。 那马匹简直横冲直撞。 很难想象在这种布满台阶的起伏地形上,骑着马快速俯冲下坡是什么情景,总之红衣骑士将新鲜出炉的通缉令钉入布告板,广场上回荡他愤怒的声音:“塔纳索出现了堕落者,他在君王的领地上诵念别的名!” 堕落者这个字眼挑起图兰朵的神经,她下意识向应长生望去,以确定是否有战斗的必要。 她顺着应长生的视线看见通缉令。 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那是个双颊凹陷的中年男子,至少在画中显得十分憔悴,蓝眼珠子,头发呈现干枯稻草似的由深金至褐色的过渡,被打上醒目红叉。 后面跟着数字,三十六人,杀死三十六人。 应长生和镇律用地下世界超凡者通用的语言交谈。 “三十六…”镇律在这个数字上停了一下,骑士愤怒的北境语还在不断重复,“不排除被污染的可能,但更像献祭。” 献祭。 每个神灵都需要祭祀,大量的祭祀。三十六这个数字,对于大型祭祀微不足道,然而大型祭祀参与者动辄万人,对于个体向神灵的祭祀,已经远远超过正常数量。 应长生:“应该还没有完成。” 镇律明白他的言下之意。 三十六并不是被任何一个神灵偏爱的数字。 他向图兰朵说:“去地下的市场。” 镇律没有说话,但那是个全然包容和接受的姿态,以至于图兰朵不需要问他的意见。 “哦,好的,没问题。” 凛冬镇时那种古怪的感觉又浮上图兰朵心头。 她忽然觉得面对那些红衣骑士,镇律并不是百分之百的克制,塔纳索不是凛冬镇,那些骑士都只是普通的神眷者——事实上,神血者的名头足以享有半个塔纳索。 他们无需太过克制。 他只是在等应长生的决定。 人群如无声浪潮,层层涌上来企图瞻仰背叛者真容,图兰朵率先带着克诺伊转身,不太起眼,但骑士的目光突然落到这头,他大声呼喊:“喂!你们——” 马蹄跟随图兰朵的脚步一转,高高地踩下去。 “啪”,鱼尾拍地,血肉如泥般被挤压而出,地上的鱼鳞铺得更厚。 骑士找不到他们了。 他从由衷的愤怒中,感到一阵茫然,另一双眼睛代替了那双罪该万死的蓝眼珠子。 怎么会有这样一双眼睛,应该是男人的眼睛,包裹得严严实实,从同样衣着严实的人群中脱颖而出? 塔纳索(2) 翻越渔人码头的台阶,滨海的路很窄,一边临海,另一边挤压着密密麻麻高低不一的建筑,有些由于破落显得毫无人气,铁质的栅栏密密麻麻捆住窗户。 图兰朵推开同样铁制的门,黑暗吞噬着一切,以至于只有在开门时才能闻到那股生锈的味儿。 “黑市是地下世界重要的组成一环。” 楼栋中破旧腐朽的家具堵住向上的道路,家具几乎看不出原形,仅留一条通往地下室的入口,满是霉味,混杂着海边的潮湿,图兰朵换了北大陆语,解释般向克诺伊说道: “在这里,大家买卖物资,含有超凡特性的材料……以及一些,更加秘密的东西——” 她推开第二扇门。 巨大的地下室呈现在克诺伊眼前,那应该连通了顶上两层,木质横梁撑起拱形房顶,开阔的挑高衬托来来往往的斗篷人影渺小起来,火比教堂里的更亮。 他下意识观察一圈周围。 四面八方的,有人从各个角落进进出出,可见连通着不止一扇的的地下室门。 这里有像普通市场一样支起的摊子,上面零碎地堆了一点物品,更多的则是一个个写在木板上鲜红加粗的数字。 人们说着克诺伊听不懂的语言,被刻意压低的交谈声很冷静,与凛冬镇的塔纳索的不同,偶尔没拢严实的兜帽露出各色各样的眼珠子,都很警惕。 黑市的成分复杂难辨,许多道视线同时射向图兰朵,她面容被兜帽遮住,嘴角却下意识扬起一点微笑,依然说着北大陆语,用往常的声调:“那些数字,是任务的报酬,你接受这个报酬,跟着发起人离开,视为你接受这个任务,等到那时,你才能知道委托的真正内容。” 克诺伊尽量简短地表达自己疑问:“那怎么才能保证…交易的公平性?” 他其实是想问,如果知道内容后反悔,决定放弃这个委托,怎么保证安全?又比如买家怎么确定任务完成,卖家又怎么能保证自己一定能收到酬金? “没有保证,没有中间商。”图兰朵耸耸肩膀,“各凭本事,出人命也很正常,要不然怎么叫做黑市?” 克诺伊自觉地闭嘴了。 正好,在他前面的图兰朵敲了敲右手边一块木板,比了个三的手势,两种语言的切换毫无障碍。 木牌后的斗篷人不满嘀咕,听起来是个男人:“我等了你们好几天,这比约定的还要晚两天。” 图兰朵接过东西,拍出一袋金币,不为所动道:“但我们还是来了,不是吗?” “身份证明。”离开摊位后,她告诉克诺伊,北大陆语的发音使得图兰朵语句中带一点柔软的叹息,“这不是我做的准备,是赫柏的。原本按照我们对着凛冬镇的估计,他可以顺利带你离开,也做了困难准备,如果有意外就从凛冬山脉南下至塔纳索,由同伴接应换上新的身份证明,遁入人群再找机会前往天不夜。虽然这玩意对我们现在不是很必要,但应既然要来黑市……来都来了。” 赫柏也是经验丰富的超凡者,不会轻视任何一个看似简单的任务。 “等等……应?” 女人的尾调因疑惑而上扬,应长生与镇律走出很远一段,他劈入人群,旁人不自觉地让开脚步,令图兰朵能够看清楚,他在尽头停下,那里瘫坐着一个佝偻背影。 克诺伊不安地扭头看了几下,在刚刚,他总觉得他听到了类似广场马蹄的声音。 咚——咚咚,回荡在走道中,越来越响,越来越近。 木墙上的倒影明明暗暗,图兰朵瞳孔一凝—— 有几朵火焰形状的倒影,不属于在场任何一个火堆! 她抓住克诺伊:“走!” 图兰朵当然不怕那些神眷者,更不用说应长生和镇律。 如果不考虑那张通缉令,将塔纳索闹得天翻地覆也没有关系。 然而广场上,应长生在连环杀人者和教会骑士间,选择了杀人者。 果不其然,红衣的骑士和马匹撞破地道,有七八条地道同时在震颤,他们手中火把被举起,映亮那蜡塑般僵硬的涨红脸颊。 人流四处分散奔逃。 应长生拎起瘫坐之人的衣领,那人似乎被吓到不会动弹,图兰朵飞快地锁定了安全的暗道,马蹄、人声……简直一团糟,等到钻入暗门闪身离开时,克诺伊只记得通缉令盖满了地面,上面一模一样的脸,还有一模一样的三十六这个数字,淹没了黑市的交易木牌。 “他们针对的不是黑市。”镇律说,他们回到地面上,这回不在海边,在塔纳索的某条街道,三三两两的行人时不时停下脚步眺望眼教堂,偶尔能捕捉到他们议论中的“三十六这个字眼”。 “要不然直接封死通道放火,会更有效,还是为了被通缉者。” 然后应长生会炸了半个塔纳索,图兰朵心里默默翻个白眼:“他是?” “不认识。”应长生言简意赅,“我直觉他和连环杀人者有关系。” 他是天不夜中灵感最强、最准确的那个。 也不仅仅是灵感。 “哦,好的。”图兰朵朝着斗篷人说,“那么按黑市的规矩来?我们接下你这个任务,你带我们去你的地方,说明白前情、要求和报酬。” 尽管有没有报酬大约都不会影响应长生在这事上的意愿,但前情和要求依然很重要。 还有——图兰朵打量两眼周围,五个人就这么杵在这里着实很引人注目。 斗篷人没有说话,并不是那种谈判条件时有目的性的沉默,图兰朵惊奇地发现他在颤抖,以及不知何时,他的站位已经远离了应长生,距离镇律更近,仿佛出于本能的挣扎。 镇律也及时发现,他主动地说,那是主动而强势的温和:“也可以在这里说,地点并不重要。” 银白的月光下,人影前移,斗篷人拖沓着脚步,带领他们穿过街巷。那路线很长,而且很破,等到到达终点时,月亮的位置早就发生变化—— 被掩埋在棚户区破落的房檐后。 这里的窗户没法关得很严实,缝隙里传出男人和女人的叫骂,常常伴随叮叮当当的一长串动静。街上积着污水,不必太亮就能看清满是黑垢的地面,有很浓重的鱼腥味,但也一定有一点别的东西,否则没法这么恶臭。克诺伊用力地呼吸,又用力地屏住呼吸,事实上,那当扯着嗓子撕破死水的声音再度传来时,他只觉得痛快。 他发现小路两边没什么行人来往,漏风的门窗都被紧紧关死,与港口的热闹比起来,显示出一种不合宜的警惕。 “该死!” 左侧的一扇门被迅速打开又关上,中年女人拉住想要出门的少女,将她拽回门后,尖利的声音通过并不隔音的门板传出:“我告诉过你这些天不要出去!” 说着,她迅速打开木窗满怀敌意地瞄了他们一眼,紧接着重重关上。 斗篷人带他们进入其中一栋,这很正常,混迹地下市场的大多见不得人,这种混乱、缺乏管理的贫民区为他们提供得天独厚的伪装。 房屋前面是铺面,招牌和它的木屋顶一样摇摇欲坠,图兰朵随意一扫,确定斗篷人在塔纳索的身份是个铁匠。 斗篷人带他们进入居住区,那使得空间显得更加逼仄,他颤抖着双手,点燃屋中唯一一根劣质蜡烛。 那双手关节粗大,皮肤苍老,布满伤痕与老茧。 他伸出手,慢慢、慢慢地掀下兜帽,露出脸,同样苍老,布满铁黑的煤灰。 图兰朵吃惊了起来。 她很少会见到这样颓废的超凡者,他简直是个真正的铁匠! “好了。”镇律说,他等待着斗篷人做完这一系列程序,充满着耐心,出于他对眼前这个中老年男人似乎抱有种了然的怜悯,“我想我们不应该回避最重要的话题,这决定了很多——和你有关的,被卷入连环杀人中的受害者。” “她……她是我的女儿。” 铁匠嘴唇不可查知地动了动,几乎是低不可闻地说出这句话。 他看上去出奇的懦弱。 不远处,中年女人还在教训着她的女儿,这几层不结实的墙壁显然没什么挪用,只听她犹不解气:“有三十六个了!小心你就是那第三十七个!” 三十六……又是三十六。 铁匠的神经似乎被某个字眼触动,一改木然之态。 他在广场、黑市、街道铺天盖地的三十六中,发出一声哭嚎:“不是三十六啊!是三十七!” 他手比了一个七:“我女儿是第三十七个!” 三十七…… 如果说三十六不被神灵偏爱的话,三十七—— 图兰朵从头冻到脚,她从冰寒中不受控制地开始发抖:“天不夜没有给过我接引克诺伊的任务!” 这不是天不夜的作风。 在赫柏出事前,这仅仅是个普通的接引任务,赫柏是足够优秀的超凡者,天不夜不会将其重复移交给图兰朵。她关于地下市场中身份证明的回忆也佐证了,她本来应该是赫柏的后手,一个负责在赫柏出现意外时提供帮助的队友。 在赫柏出事后,天不夜也不会让能力定位相似的图兰朵孤身前来,应长生的到来足够说明一切。 她从头到尾没有怀疑过! 即使有怀疑的迹象,也只是简单地将其归咎于凛冬镇的诡异。 前面三字图兰朵压得很轻,后面突然拔高,她猛地抬头望向应长生,后者依然沉静,白发在月辉下显得更加皎洁:“应,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一开始。” 应长生说,他罕见地补充了一句:“我的任务是,调查赫柏死亡。” “以及,调查图兰朵自发前往凛冬镇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