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寝宫女》 第1章 第 1 章 若非晋王,又该是哪位殿下…… 为您提供大神 梨鼓笙笙 的《司寝宫女》最快更新 第1章 第 1 章 若非晋王,又该是哪位殿下…… 免费阅读.[] 第2章 第 2 章 “可惜了她那张脸”…… 好在那贵人寻到了想要的东西后,并未在阁中久留。 蔡青跟在后头出去,生怕这位主儿再折返发现什么端倪,嘴上的话都不曾断绝过。 蕴因心头暗笑:那位竟还是个好脾气的,若是放在钟粹宫,这样聒噪的太监早就被容贵妃料理了。 玩笑归玩笑,却也知此处不可久留,二人也不再说什么闲话,匆匆地翻了几个橱柜,总算有了收获。 蕴因默记着上头的药方,几十息的功夫罢了,便已经烂熟于胸。 说来也奇怪,她记不得地名地势,但对这些药膳方子,却几乎是过目不忘。 怀述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记方子,看她将书册放回原来的位置,露出一个询问的目光,得到示意后也心下一松,便道:“走罢。” 出门时恰好蔡青折返回来,这回对着怀述便没什么好脸色了:“只以为是行个方便的事,竟差点惹出滔天祸事……” 怀述闻音知雅,又隐秘地塞了个银元宝过去,道:“小子的一点心意,公公晚上拿去换酒喝。” 蔡青脸色缓和了一些,暗道这小子能爬得那么快,果真有几分眼色。又想着二人方才还算机灵,没有在那位面前露出马脚,便也揭过不提,放他们走了。 上了回廊,蕴因微蹙着眉头,低声道:“他也太贪了,这一下子岂不是要了你几个月的月例银子?”又伸手去拿自个儿的荷包:“我也用不上什么银子……” 怀述忙止住了她。 “哪里用得上姐姐的银子?这事儿办好了,我有大前程呢。”他噙着笑:“何况,在主子跟前服侍,月例银子不过是小头儿罢了,太后娘娘手松,你也是知道的。” 蕴因一听也笑了起来。 也是,这小子如今可是太后身边说得上话的人了,怎么算都是个大户,哪里还轮得着她来接济? 不过…… “倒有日子没听你叫我姐姐了。” 怀述怔了怔,旋即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目光飘忽起来:“想是听岔了,我可没叫。” 蕴因也不戳穿,但瞧他低着头不敢看她的模样,倒又让她想起与他初见时的情形了。 她自认也不是什么大善人,但那夜也不知怎的,见他被几个同龄的小太监打得去了半条命,蜷缩在墙角像只被遗弃的狗儿似的,竟生了些怜悯之心——悄悄开了赵嬷嬷的灶火,煎了一锅药膳汤给他灌下去,好歹是没叫他冻死在年节里。 原也就是这样浅淡的缘分,可打那之后他便三天两头地说要报恩,不仅帮她做了不少活计,还整日里追在她后头姐姐长姐姐短。 怀述生得便如话本子里的白面书生一般秀气文弱,时日一长,蕴因倒真觉得他有些像弟弟了,等到赵嬷嬷要快要出宫时,想借着从前攒下的人情想法子将她挪动到别的宫里近身伺候,她却不想离开钟粹宫,便将怀述举荐到了赵嬷嬷跟前。 赵嬷嬷将蕴因视作干女儿,原本不愿将这大好的机会让给旁人,但见她坚持,也只好应了她。 蕴因是钟粹宫的人,注定不被太后待见,要走也只能去些不打人眼的宫里,但怀述却根底清白,倒是一举有了更好的前程,留在了慈寿宫里。 不过从他进了太后宫里后,就不怎么听他唤她姐姐了。 大约是人发达后,卑贱时的回忆便显得格外难以忍受,蕴因对此十分能理解,又见他不怎么疏远她,倒也随了他去。只是偶尔怀述也会失言,这模样倒让她觉得有些可爱。 “方才那人……” 蕴因回过神,微微敛起眉头,看向神色有些迟疑的怀述。 “听声音不像是晋王殿下,难道这些时日,有藩王进宫?” 怀述却摇了摇头。 “而今的藩王,最年轻的也与圣人年纪相仿……”他叹息了一声,低声道:“那人,应该是太子殿下。” 太子? 蕴因怔了怔,眸中隐有不可置信之色。 “先太子不是……” “嘘。” 她刚进宫时便听说了,先太子在去大兴祭祀的路上被人贼人刺杀,跌下山崖,西羽卫寻了三天三夜都没找到太子的尸身。山崖下只有沾了血的衣料,上头全是野兽的气味儿,朝野上下都认定,先太子重伤后已经被野狼啃食了个干净,尸骨无存。 而现在,隔了快三年的光景,他居然活着回来了? 蕴因并未见过这位在皇陵都已立了衣冠冢的太子殿下,但于她现在的处境而言,这显然不是一个好消息。 听闻当年太子的死讯传回宫中后,容贵妃宠冠六宫的地位愈加坚实。 宫里比容贵妃出身好容色好的妃嫔也并不在少数,但这几年来,瞧着她鸠占鹊巢,丝毫不把中宫放在眼里的行径,却无人敢出头。哪怕是稳坐中宫二十年的皇后娘娘,似乎也因丧子之痛闭门不出,半点不同她抢什么风头。 宫人没少在背地里嚼舌,大家都认为,容贵妃之所以能这样的嚣张跋扈,不过是因如今大黎朝唯一一位成年的皇子是她所出罢了。 昔日的晋王殿下是宠妃之子,小小年纪便得封亲王,但也仅此而已。但一朝惊变后,形势便彻底倒转过来,子凭母贵反倒成了母凭子贵。除了晋王,其余的皇子,不是生母身份低微,自个儿又不得圣宠,便是年纪实在太小,将来站不站得住都是两说,瞧着实在不成气候。 年迈丧子的陛下似乎心有余悸,三不五时地便要召见晋王,父子俩或是对弈,或是考校学问,亲密得让旁人眼红。 从前对晋王门庭紧闭的上书房,如今也是任由他出入了——为这事,容贵妃没少在大小宫宴上夸耀,生怕旁人不知晓,她的儿子有可能够上那个位置。 出了这些年的风头,而今,那位竟然又回来了…… 于容贵妃而言,那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蕴因开始后背发凉,终于开始明白过来环卿的上蹿下跳与小荷的欲言又止是怎么一回事。 怀述见她愁眉不展,宽慰道:“……不必放在心上,好在你不在贵妃近前伺候,纵然主子心里有滔天怒气,总没由头发作到你身上。” 蕴因摇摇头,低声将环卿的事讲了,低叹道:“放在从前,她绝不会将这样不安分的人亲自送到陛下跟前,如今可见是病急乱投医了。” 容贵妃本就是个疯子,疯子岂能以常理揣度?她只怕,这几日钟粹宫里还有得折腾。 闻言,怀述的视线落在她的面庞上,温和的眉目中闪过一抹晦色。 她容颜被毁的事,怀述不曾从她的口中听闻,却辗转从旁人那里知晓了全貌。 宠冠六宫的嫔妃与初入宫闱的宫女,身份上云泥之别,前者却嫉恨她的容貌,不惜对她出手以绝后患,实在歹毒心肠——倘若当日那毒物的效果更严重些,在蕴因的脸上留下疤痕,一旦冲撞了贵人,只怕只有一个死字。 他垂下眼,隐秘地道:“……只怕这场仗她赢不了……你要万事小心,不可被人利用,裹挟进这乱局中。” 蕴因听了这话,讶然地挑挑眉,打量他一眼,才笑道:“何必替我操心?我如今可没有什么能让她利用的。” 他沉默了一下,忽而道:“天道报应不爽,她的好日子,也算是到头了。” 蕴因怔了怔,眸光变得有些深沉。 怀述比她年纪小,模样却沉稳得多,她鲜少见他将嫌恶的情绪摆在脸上,却不知容贵妃是哪里招惹了他,倒叫他这般记恨。 此时的她,倒并没有想过是自己的缘故。 因着这桩事,蕴因也没了叙旧的心思,嘱咐几句来取药膳的时日便匆匆离去了。 * 回了钟粹宫,燕敏正立在廊下张望,见到她才松了一口气:“姐姐总算是回来了,一切可还顺利?” 蕴因笑着颔首,看着那头紧闭的房门,又凝眉问:“这是……” 燕敏就撇了撇嘴。 “……脸肿得老高回来的,这甩脸子的模样倒像是主子似的,真是……” 蕴因挑了挑眉。 旁的责罚也就罢了,竟然还打了环卿的脸……看来,容贵妃意欲给陛下献美的心思是不成了。 遥遥望着主殿那头梳着高髻的嬷嬷往这头来,蕴因扯了扯燕敏的袖子,低声道:“进去罢,看个热闹可别将自己陷进去。” 后者立刻也收了声,乖巧地点点头。 她不懂其中的关窍,却知姐姐从来是玲珑心肠,听她的,准没错! 郑嬷嬷正敛眉同身侧的宫女说着什么,忽见一抹亮眼的姝色,尤其是那一截盈盈一握的细腰,十分惹眼。 “那是……” 宫女愣了愣,一看便笑了起来:“那不是蕴因吗?可惜了她那张脸,否则如今正好得用。” 蕴因? 郑嬷嬷拧着眉头想了片刻,终于想起了那桩陈年旧事。 那样惊心动魄的美,一入钟粹宫就打了主子娘娘的眼,更是机缘巧合地让圣驾无意中和她说上了句话。若放在旁的宫里,只怕立时便要殷勤地将人送上去帮主子固宠,可这地界偏偏是钟粹宫…… 独得陛下恩宠的贵妃娘娘并不需要任何旁的女子接近陛下。 然今时不同往日,“死了”三年的先太子忽然全须全尾地回宫了,不仅如此,他带回的那名祁族女子竟也入了圣上的眼,这都连着半个月了,英华殿夜夜笙歌,皆是那祁女侍寝,娘娘又怎能不心慌意乱? 近身服侍娘娘的宫女里头,唯有环卿算得上美人,只是较之那祁女,却是美得不够夺目。这不,竟连让陛下正眼以待都做不到,更别提替娘娘争宠了。 若是…… 郑嬷嬷心思微动,沉吟道:“先不去环卿那里了,我得回去同娘娘禀告一件事。” 宫女不解其意,却也不好多问,屈膝恭敬目送她转身离去。 由始至终,东边那扇虚掩着的门户都无人再走出来。 …… 夜阑人静。 蕴因整个人陷入飘满粉红花瓣的浴桶中,水面微微晃荡,摇曳出一片波澜来。 良久,她从浴桶中慢慢立起来,水珠从象牙白的脖颈一路向下,滑下诱人的蝴蝶骨,接着是窄腰、丰臀,而后悄无声息地洇入女子如雪般细嫩的肌肤。 昏黄的铜镜中映出女子曼妙的身型,宛如天生尤物,但倘若有外人在,却是要惊掉了下巴…… 镜中那张巴掌大的脸,如同出水芙蓉一般,娇嫩得能滴出水来,并无丝毫黯淡之色。与白日相比,五官上似乎什么都没有变化,却又如全然换了一人一般。 美得让人挪不开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因因:惊天大八卦!死了三年的太子回来了!鬼故事!太子本人:……你很盼着我去死?感谢在2023-10-3120:01:04~2023-11-0119:55: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星空糖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章 第 3 章 一枚有用的棋子 昏黄的铜镜中映出女子美得令人恍惚的面容。 绞干了乌油般柔软的青丝,蕴因轻轻吐出一口气,垂眸从瓷罐中取出黛色的膏子,对着镜子细细地涂抹在脸上,不多时,方才那肤白若脂的容貌便如蒙尘的明珠般迅速黯淡下来。 进宫头一年便吃了大亏,甚至险些因这副容貌丧命,这让她不得不警醒…… 是以,即便当时仍未恢复,她依旧拖着病体翻遍了能寻来的古籍,亲手调配出了遮掩容貌的方子。 后来,所有人都能瞧见,用错了香露的蕴因脸上密密麻麻的红疹子不快不慢地消退了,但消退过后,原本皎洁如白玉般的脸颊却如同留下了无数细小的暗色颗粒一般,容色一下子逊色了七分。 容贵妃后来还特意召见过她一次,端详了她片刻,便叹一声可惜了:“原是个细腻的标志人儿,倒能在殿里伺候,如今这副样子,却实在粗笨了些。” 一宫之主的这番话一出口,便是给蕴因板上钉钉般地盖上了“不堪大用”的印记。 从那日起,她就从和圣上搭过话的红人变成了钟粹宫里最不起眼的洒扫宫女之一。 不同于外头人或同情或奚落的眼光,蕴因自己暗地里狠狠地松了一口气,知道这步棋自个儿是走对了。 其他人不知晓,她却是最清楚……阖宫里盛传容贵妃善妒,手里十几条宫女的人命,并非谣言。 那位宫女被投入井中,正是她入钟粹宫第一日便亲眼瞧见的惨事。 险些被毁了容貌,便再也算不得大事。 那一日,才是她平生最大的梦魇。 自那一日起,她便将进宫的原因和目的忘得一干二净,满心满眼里唯有一个想法:活下去。 为了活下去,她可以不择手段。 …… 待她出去,燕敏已在外面等着她了。见着她,后者立即神神秘秘地趿了鞋子挨过来,小声道:“姐姐,怀述方才使人来说,事情办成了。” 蕴因一听,神色便明亮了几分,笑道:“那可真是件喜事。” 龙椅上的是那位的亲生儿子,纵然平日里私德有亏耽于风月,但总还是孝顺的,慈寿宫那位,是货真价实的老佛爷。 想讨好这样的人物并非易事,能利用口腹之欲争得些好处,真是再划算不过的买卖。 她使了大力气将怀述送到慈寿宫,自然不全是为了成全他的前途——若有一日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或许,他就会成为自己的保命符。 想到此处,她又哑然失笑。 不吉利的事情不便多想,若是三年后,她能借着怀述的势头顺利出宫,那便谢天谢地了。 “郑嬷嬷晚间可又来了?”她问起另一桩事。 燕敏摇了摇头,语气里有些幸灾乐祸:“没呢,郑嬷嬷那会儿走到一半就回去了,听石榴说,环卿准备了一肚子的话准备找郑嬷嬷求情,这一瞧,竟是没机会说了。” 环卿是二等宫女,房里头另有一位宫女名叫石榴。 石榴梳得一手好头,平日里在主子跟前比环卿要得意得多,眼见这几日环卿张狂起来,面上不讲,心里早憋了一肚子火气。 今日见环卿挨了责罚,郑嬷嬷也没唱红脸的意思,忖度着前者是彻底失势了,奚落的话就传得满宫皆是了。 蕴因没在意宫女间的勾心斗角,一时倒想起白日里撞见的那位贵人。 容贵妃专宠已久,可那位一回来,竟打得她自乱阵脚,连争风吃醋都顾不上,巴巴地往上献美,饶是如此,仍旧没讨到什么便宜……她倒真有些好奇,那位太子殿下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难不成,还专程从外头带回了一位美人? 要是这样,那可真是“孝顺”。 她不乏戏谑地想:也不知皇后娘娘知晓后,有没有大动肝火?听闻素年帝后也曾恩爱过,只是容贵妃进宫不久,两人的情分就渐渐淡了…… 她一边胡乱地想着,一边与燕敏闲话,一会儿的功夫,眼皮子便有些打架了,自是吹了灯睡下。 赵嬷嬷虽离宫了,可她却仍受着她在时的好处——她不过是粗使宫女,按例只能睡四人房。从前孝敬着赵嬷嬷,狐假虎威之下,倒是住的二人房,如今赵嬷嬷出宫了,钟粹宫又没有新进人,一时间倒还循着以往的惯例,也还算舒适。 宫里的漩涡越来越令人心惊了,她只盼着,莫要将她这种小人物搅合进去,枉然丢了性命。 但仿佛是老天偏偏不让她如愿似的,第二日一大早,她就被郑嬷嬷叫到了偏殿中。 * 郑嬷嬷立在原地,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 蕴因不动声色地拧了拧眉,从心底里反感又警惕这种目光——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这目光带着强烈的目的性与蔑视,仿佛她是砧板上的鱼肉,生杀予夺。 但郑嬷嬷什么也没有说,良久,她才慢悠悠地开口。 “娘娘想见见你。” 蕴因身体一僵,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容贵妃要见她? 好端端的,为何要见她这种小人物?她又是如何想起自己的存在的? 要知道,哪怕是从前给赵嬷嬷打下手,她也从来没有去容贵妃跟前讨过彩头,赵嬷嬷知晓她们之间的旧事,也不强求,只一门心思想将她挪出钟粹宫…… 她心中隐隐有些不妙的预感,却不愿意深想。 郑嬷嬷也没给她太多思索的时间,立刻道:“随我进去吧,记住,在娘娘面前,不可多嘴多舌。” 这位老嬷嬷心间原本也有些打鼓,可打量完蕴因的身段后,心里的疑虑已经消散泰半。 这是一枚有用的棋子,若是得当,或许能起到大作用。唯一需要担心的,便是娘娘莫又犯糊涂,大事面前使小性儿,耽误了晋王殿下日后的前程。 蕴因低头应是,没有多说。 个中因由,见了不屑于对下头人虚与委蛇,情绪都摆在脸上的容贵妃,自然就知晓了。 …… 蕴因垂首屏息随着老嬷嬷跨过门槛,进了正殿时,金砖上那尊白玉骨瓷的香炉中正静静地燃着香。 “娘娘,人来了。” 她便默不作声地跪下,光滑如镜的金砖上模糊地映出一道影子。 容贵妃将手中的汤碗放下,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心腹嬷嬷昨夜忽然举荐的宫女。 不瞧容貌,只看这身段,便知是天生尤物。十七八的年纪,便如枝头吐绿的嫩柳芽儿,稍一错眼,只怕便要有妖娆勾人的盈盈之态了。 容贵妃的手一瞬间掐紧,几乎有些咬牙切齿。 她竟不知晓,在她眼皮子底下养出了个小狐狸精!这样的身段儿,别说是耽于享乐的陛下,只怕是她那不识风月的儿子瞧见了也要着了道去。 一股熟悉的厌恶感卷土重来,她几乎下意识地想要将这狐媚子赶出她的钟粹宫。然而晨风微凉,推开的窗棂让她的脑子迅速清醒下来,恍然又想起了自己的处境。 她向来最厌恶这些年轻娇艳的新人,可时至今日,也唯有这样的人,能让她扳回一局…… 殿内静悄悄的,一时无人出言。 蕴因也不知发生了什么,直到她跪得腰膝皆有些酸软了,才听见一人语调慵懒地开口:“抬起头,让本宫瞧瞧。” 她低声应诺,神色恭敬地抬头时,入眼的便是一位堆满珠翠,凤钗斜堕的宫装美妇。 那人头戴一只八翅挂珠衔翠大凤钗,通身的翠玉明铛让等闲人挪不开眼睛,论起容貌气韵只叹说是神妃仙子也不为过,哪里能料想到是个三十有余,膝下养了位快要弱冠的皇子的妇人? 但蕴因却没有被容贵妃刻意营造的假象蒙蔽。 两年前她也曾进殿中伺候,那时的容贵妃不需多繁复的钗环装点,也能瞧出眉目间那遮掩不去的盛气凌人与目下无尘。哪似今日,几十两的金玉堆砌在鬓上,眸中却布满郁色。 她心底微微一沉。 看来,这位真是遇上大麻烦了。可既是大麻烦,又如何会将主意打到自己这种小人物身上? 看清楚蕴因的长相后,容贵妃心间微微松了口气,但随之而来的就是失望。 陛下一向爱风月之事,三年一度的大选几乎从来没停过,后宫里自然是美人如云。这小宫女瞧着底子不错,身段也是一等一的勾人,怎么偏偏面貌这般粗笨,别说是临幸了,只怕陛下连瞧她一眼都嫌弃。 嫉恨她年轻是一回事,等发现人不中用了,容贵妃反倒又上火起来。 郑嬷嬷见状忙上前一步,低声道:“娘娘瞧瞧,这蕴因姑娘可真是一等一的美人坯子……只可惜昔年容貌受损,听闻娘娘那里有番邦进贡的奇药,或许对这陈年旧伤有用。老奴不才,倒想替蕴因求个恩典。” 容贵妃皱了皱眉头。 她记得那药。 那是先前她给陛下缝制里衣时不小心划了手,陛下赠予她的。那药治起初添的新伤倒是效果不俗,却不知这宫女脸上这数也数不过来的细小斑点能否根治…… 只是事到如今,眼瞧着环卿是不中用了,她也实在不能坐以待毙。即便是不成,也得死马当作活马医。 当下也微微颔首,命人将一个黑漆描金的小匣子取来,淡淡道:“这东西价值连城,你一个洒扫宫女,原是不配用的。只是今日郑嬷嬷既然开口了,本宫便赏赐给你,也望你能早日养好脸。日后……也好有大前程。” 此言一出,蕴因一颗心顿时如坠冰窟,忍不住直视容贵妃的眼睛,却只在后者的眸中望见幽冷的寒意。 这一刹那,诸多的想法皆化为泡影,一切诡异的迹象最终都指向了一个结果…… 在献美争宠一事上,容贵妃放弃了环卿,选择了她。 简直是晴天霹雳。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3-11-0119:55:04~2023-11-0219:59: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超大一只攻10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章 第 4 章 献方 这日一过,钟粹宫里很快就传出洒扫宫女蕴因走了大运得了主子青眼,被准予进殿侍奉的消息。 有人艳羡嫉妒,想不通此等低微之人如何入了主子的眼。 有人不甚挂怀,伴君如伴虎,更何况这位主儿越发难伺候,近前服侍可真不见得是什么好差事。 有人则想起一些旧事来,对此惊疑不定。 听到消息时,环卿正咬着牙往脸上敷草药。 陛下近来宠幸一位祁女,这是阖宫有头有脸的人物都知晓的事情。贵妃娘娘不屑于亲自与祁女争宠,可偏偏那女子是那位殿下带回来的人,若是那位得了脸,只怕要生出大变故来。不得已,娘娘才瞧中了她,想借着她将陛下的心拢回来。 环卿年纪尚轻,正是花容月貌的时候,平日里也是掐尖爱俏的性子,只借着同郑嬷嬷是远房亲戚,又向来不敢在皇帝和容贵妃跟前打眼,倒也安稳在钟粹宫待到如今。此事一出,她终于有机会堂堂正正地接近陛下,自是喜不自胜,当日便受命拎着膳食去了英华殿。 谁晓得,平日里对她们和颜悦色的英华殿大太监何滇忽然像换了个人似的,次次都将她拦在门外,连通报一声都不提。前日,她眼瞧着贵妃的耐心即将告罄,便使尽了浑身解数软磨硬泡地让何滇松了口,终于得以面见圣颜。 然而,一进殿她便怔了怔。阖宫都以为那祁女出身荒蛮,必然不通文墨,只会以色侍人,可此时此刻,那祁女竟然在给陛下研墨。 青丝如绸缎般细软地垂在美人腰间,她抬眸看过来,明明是同大黎百姓一般无二的黑色瞳仁,却莫名给人一种勾魂摄魄的感觉。好像看上她一眼,魂儿就能被吸走。 上一回给她这种感觉的人,还是两年前的陈蕴因。 只是那时的陈蕴因年纪还小,清丽有余,妩媚尚缺。不似眼前的祁女,眼波横流地娇笑着吹捧陛下的墨宝几句,就勾得陛下神思不属,全然瞧不见殿中还有她这么个人。 最终的结局自是不消多说。陛下看在贵妃的面子上留下了膳食,却并未同她多说半句话,到了晚间,仍旧翻了那位祁女,也就是他亲封的华嫔的牌子。 环卿闹了个大没脸。 第二日,贵妃起身后,便寻了个借口,道她寻来的衣物不精心,命人掌了她的嘴。环卿顿时如被迎头浇泼一瓢凉水,知晓贵妃是觉得她不中用了,再不必护着她那张脸。 原想着还能求一求郑嬷嬷让她在贵妃面前给自己说些好话,却不想对方也飞快地放弃了她…… 对此,环卿至今没回过神来。直到此刻,她才恍然明白发生了什么。 陈蕴因? 娘娘挑中了她?可她的脸分明已经毁掉了!这样的废人,娘娘怎会指望她压过华嫔一头,难道就凭昔年陛下一句随口的夸赞吗? 忽而,她想起从前陛下曾赏赐给贵妃娘娘番邦的奇药来治娘娘的手。莫非,娘娘将那药赏给了陈蕴因? 一时间,她摸着自己仍旧高肿的脸,恨得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不由将药碗狠狠地掷在地上,怨毒的情绪爬满了整张脸。 …… 宫内议论纷纷,话题的中心人物在经历了短暂的震惊与恐惧后,反倒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在容贵妃意有所指的话后,郑嬷嬷后来也将事情隐晦地透露给了她知晓。 原来,那位死了三年又活着回来的太子殿下,带回了一位艳美绝伦的异域美姬,陛下见到一回后,魂儿就被勾走了,将人立刻封了贵人。等到侍寝后,更是立刻封了嫔位,简直是风头无两。 郑嬷嬷道,贵妃娘娘不欲自降身份与一祁女相争,却瞧不得有人在宫里如此张狂。若是她能恢复容貌,拢住陛下的心,便是大功一件,届时娘娘便会亲自去求圣上,封她一个嫔位,日后便居于钟粹宫偏殿,得她庇佑。 一番话说得漂亮,若是普通的小宫女,只怕立刻就要喜不自胜地接住这从天而降的大好事。可蕴因却看得明白……这哪里是什么登天梯?分明就是催命符! 以容贵妃善妒的脾性,她若真得了宠,压下了华嫔,只怕第一个容不下她的就是容贵妃。 至于容贵妃不愿自降身份和华嫔相争,更是无稽之谈。后宫宠爱,哪里还分什么高低贵贱?算起来,容贵妃的家世也没比华嫔高到哪里去,时至今日贵妃都没有亲自出面,不是不愿争,而是不敢争罢了。 她是怕自己真当着全后宫嫔妃的面输给了一个低贱的异域女子,宠冠后宫的声名至此终结——从前倒没什么,如今有一位重回高位的储君在虎视眈眈,却是半点容不得差错的。 一旦被证实了失宠,容贵妃与晋王得天独厚的优势顷刻间荡然无存,他们的敌人便会如嗅到了血腥味的狼群一般,迅速地将将他们啃噬彻底! 慌不择路之下,她自个儿也失了底气,竟将注压在了蕴因身上。蕴因深知,容贵妃敢启用一个自己磋磨过的宫人,那等待她的命运,定然不是膏粱富贵…… 这桩祸事,必须要推出去。 …… 将事情交代了出去,容贵妃的心绪反倒平静了许多。这些年来,她独得圣宠,倒不是她真保养得如同二八年华般让陛下神魂倾倒,而是她排除异己,将后宫中有威胁的人物都统统根除的结果。 眼瞧着陛下对他们母子越发爱重,却没想到,那个“已死之人”竟还能回来! 她眸中闪过一丝怨毒,但很快又平复下来。 还未到最后一刻,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如今,只盼着那宫女能中用些,以免让她太过被动。此刻的她,倒未曾设想会有宫女抗拒这从天而降的大机遇。 在容贵妃与郑嬷嬷的期待下,被赏识的小宫女日日在人前用金贵的御赐之物敷脸,想要恢复从前的美貌。然而天不遂人愿,直到那药将要用尽时,小宫女的脸也没有半分起色。 容贵妃勃然大怒,恨不得立时将人拖出去乱棍打死。 一方面是对这不中用的宫女失望,另一方面更是因为,在她们隐而不发的这段日子里,不仅华嫔更为得宠了,就连原先与陛下生分至极的太子殿下似乎也重新受到了君父的眷顾,渐渐开始被委以重任了。 她试图将满腔的怒火发作在蕴因身上。 “娘娘息怒,奴婢虽不中用,却有一佳酿献与娘娘。若娘娘前去英华殿献与陛下,定会让陛下回心转意,想起娘娘的好处来。” 战战兢兢的小宫女跪在地上,形容瑟缩却流利地说出这番话。 她面上的怒气微滞,狐疑地打量着她。 陛下难道会因为一口酒就把新人抛之脑后?这贱婢是活腻歪了,存心哄骗于她吧? 待到燕敏端着托盘进殿,将坛子中的酒倒入犀角杯,满殿霎时间便充盈着酒香味儿,容贵妃怔了怔,倒觉贡中诸多名品也无一个能比这味道醇香。不过是几息光景,倒将馋虫给勾了出来。 容贵妃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陛下爱美酒,阖宫皆知。她作为宠妃,自然也要时常陪陛下饮酒,一来二去的,倒是也练就出几分眼力,知晓眼前这酒定然是难得的佳酿。 “这酒方子……”她挑着眉头,审视着仍旧跪在地上的宫女。 “回娘娘的话,奴婢先前服侍赵嬷嬷她老人家,学了几分技艺,这酒正是年前奴婢摸索出来的,还请娘娘品鉴。” 提起赵嬷嬷,容贵妃倒是打消了几分疑心,只是暗自诧异,这小宫女竟还有这分运道,得了那位的青眼。 赵嬷嬷原是太后宫中的老人,太子出事后,她独得圣上恩宠,竟又怀上了一胎,只是胎像不稳,瞧着便难以保住,便想着从吃食上下手,借机彻底拔除皇后的势力。却不知怎么被太后看了出来,特意将赵嬷嬷赏赐给了她,明面上是照顾她,实际上则是监视她。 末了,她到底没能栽赃成皇后,但眼瞧着死了儿子的皇后疯疯癫癫地不得圣心,几乎算是被陛下画地为牢地圈在了坤宁宫,她也就歇了心思,懒得再同她相争。至于赵嬷嬷这尊大佛,便被她好吃好喝地供养在宫里,论起厨艺,她还是非常认可的。 容贵妃深深地看了蕴因一眼,给郑嬷嬷投去个眼风,对方闻音知雅,捧着犀角杯饮了一口,紧绷的面色立刻就有了变化。 她看在眼里,一时没有说话。良久,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淡淡道:“这东西若是不中用,小心你的脑袋!” 听得这话,蕴因便明白过来,自己作为美人计中的主角的使命在这一刻结束了。容贵妃不再用旁人当棋子,而是决定放手一搏,亲自将岌岌可危的局面扭转过来。 而悬在自己脖颈上的铡刀是否会落下,便取决于眼前这一坛子酒了。 她眸光微动,恭敬道:“若是不成,但凭娘娘处置。” 第5章 第 5 章 陛下,驾崩了 六月已是蒸笼天,莫说是需得四处走动办差的宫人,便是枝头伏着的夏蝉,似乎也被热浪打得筋疲力竭,调子嘶哑地不时作响。 在这样的时节里,钟粹宫上下却是脚步轻盈,四处喜气洋洋。 两日前,容贵妃献上的佳酿得到了圣上的嘉许,当夜,前者便被留在了英华殿侍寝。此后,圣驾更是连着两日翻了容贵妃的牌子,盛宠优渥之至,简直更胜从前。 蕴因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这一次,赌对了。 技多不压身,在这宫中想要活下去,靠美貌到底不如靠技艺。若她真按容贵妃一开始的想法做了,只怕今日那小妇已对自己起了杀心了…… 只是还未太平多久,宫里便又出了件大事。 “殿下!殿下!” 蓝衣小太监气喘吁吁地小跑着,一脸的焦急,看起来快要哭了。 蕴因提着食盒从小膳房里出来,一听见这动静立时认出来这是晋王身边的夏东宝的声音,连忙退到了一旁,生怕触怒了这煞神。 步履匆匆,似乎满含怒气的晋王却在路过她身边时脚步顿了顿。 “送去给母妃的?” 蕴因怔了下,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同自己说话。 她抬起头,便见少年人头戴九珠金冠,身着大红蟒袍系玉带,脚踩白底黑面皂靴,漆黑的眸中布满傲慢之色,一看便知是自小被泡在蜜罐里长大,半点凄风苦雨不曾受过的。 这叫蕴因莫名想起一人来,但那人却是从来谦逊有礼,从不会随意轻视低微之人,只周身的气度便足以将他与旁人泾渭分明地划分开,无论身在何处身着何衣,都脱俗得让人难以忽视。 “回殿下,正是娘娘点了要吃的桃花酥。”短暂的打量后她迅速地低了头,恭敬地答话,心里却开始发凉。 从小半点苦不曾吃过的人,今日却将右手用布条裹得严实,仔细一看还能瞧出有血迹从里头渗出来…… 晋王面上怒气稍缓,点了点头道:“那你也随本王一道进殿吧。” 闻言,蕴因心里头暗暗吸气。晋王可是容贵妃的眼珠子命根子,她跟着进去,恐怕要受池鱼之灾……但既然他发话了,她这个小小宫人哪里能驳,当下只得硬着头皮进去。 待进了正殿,原本就意气风发的容贵妃见了儿子,面上的笑意更是一瞬直达眼底,亲热地招呼他坐下。 蕴因余光注意到晋王将受伤的手背在了后头,一时没有被贵妃发现,心间也是感慨:晋王脾性如同容贵妃一般,不是什么好人,但他待贵妃却孝心昭昭,恐怕是见她提着点心,不想让容贵妃立刻连吃东西的胃口都没了才暂时遮掩一番。 松了口气的同时,她赶忙将糕点端出来呈好:“娘娘,且热乎着,赶巧殿下来了,也望殿下赏脸,品鉴一二。” 容贵妃本不悦被人插话,但瞧见说话之人的样子时倒是顿了顿——此番复宠,这个宫女功劳不小。若非那一坛子佳酿哄得陛下神志不清,她也没机会使那些个小手段,叫他一时忘了那年轻的祁女的滋味…… 这宫女又是个毁了容貌的,一番手艺再高超也不过是为人驱使的命,是以容贵妃此时再看她竟没有半分不顺意,反倒有意抬举她几分。 当下便听她指了她道:“这是我宫里新提上来的宫女,厨艺上是难得的好手。” 晋王听了倒是多看了她一眼,这一眼下去,倒发现这容色平平的小宫女身子婀娜多娇,青色的丝绦垂在腰间勾勒出盈盈一握的细腰。 但他素来不好女色,见此也只是兴致乏乏地一扫而过,未曾多留意地颔首:“母妃既然对你满意,可见你伺候得好,回头去夏东宝那里领赏。” 这话音有逐客的意思,蕴因求之不得,谢了恩后便托辞还要准备旁的点心先下去了。 容贵妃由人服侍着尝了口点心,并没时间没理会她,只欣慰地看着自家儿子:她怎么瞧都觉得,她儿子比那个绵软没脾气的太子更有君主风范,不过,听闻那人从宫外回来后便转了性子,她倒是还没见过,也不知是真是假…… 正发愣着,忽见自家儿子将背后的另一只手抬起,她顿时面色大变,猛地站起身来捏住他的手臂:“我的儿,你这手这是怎么回事?” 晋王深吸了口气,眸中的晦色再也遮掩不住:“今日在围场,太子一箭射向了儿臣……”他看着容贵妃,咬牙切齿又笃定无比:“母妃,我确定,他今日……真的想杀了我!” …… 蕴因走出正殿没多久,便见整个钟粹宫乱了起来。回膳房后向人打听了才知晓内情:今日围猎,太子竟当着陛下的面射了晋王的手臂,后又笑着推说是失手了,陛下一切看在眼里,竟也装聋作哑,没有处罚太子…… 她听着也觉得震惊。听人说,太子是个脾性温和的储君,先前常常因小错被陛下责罚,他从未有过怨言,前朝的那些大臣说些不中听的谏言,他也没有生气过。至于对待兄弟姐妹,那就更是和善至极…… 看来传言果然不可信。 不过,容贵妃这几日的侍寝,看来在陛下心中分量不重啊。 她嗅到了一丝危险的讯号。若此次晋王真的生生吃下这个亏,只怕容贵妃在这后宫再也无法立足了…… 大人物的事情到底与她无关,蕴因不过是想了想也就抛在脑后,缩在膳房里研究研究明日的食膳便够她忙活了。 忙碌间似乎看见个眼生的小太监在门口窜头窜脑,烧火的婆子拧了拧眉,正要呵斥,又见那人一溜烟地跑没了影儿,便也低声骂了一句便作罢。 蕴因没放在心上,或许钟粹宫早就在失宠的时候便漏成了筛子,这等事在宫墙之中再常见不过。 * 待至月上柳梢头,晋王与太医们尽皆离去,圣驾也照旧来了钟粹宫,就恍若白日里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般。 容贵妃笑吟吟地侧卧在榻上,染着鲜红蔻丹的手指仔细地剥着葡萄喂给皇帝,不时挟杯哄他饮酒,温言软语不尽,引得殿中欢笑连连。 玩乐片刻,美妇人忽地将酒杯推至一边,面上一派委屈姿态:“……如今陛下重得器重的长子,倒是将臣妾母子抛之脑后了。白日里太子殿下那样欺负品儿,您竟也不替品儿说一句公道话……” 往日里美人眼波一横,皇帝的身子就酥了一半,可今日老皇帝却笑呵呵地摆摆手:“太子也不是故意的,刀枪无眼,围猎受伤也是常事。品儿并无大碍,平白闹起来,倒伤了兄弟情分。” 容贵妃闻言气得半死。从前并不见陛下对这个长子有多深的情分,怎么如今倒是字字句句护着?她不得其解,只能将原因归咎在太子献上的美姬身上,越想越是咬牙,待郑嬷嬷进来时,便朝她使了个眼色。 郑嬷嬷会意,不多时,便有宫人进来往炉中续香,香烟静若游丝般袅袅升腾。 守门的宫女垂目侍立,余光见皇帝与容贵妃嬉笑玩闹声不断,甚后将其一把抱起去内殿寻欢,便都知情识趣地闭门退下,满宫静谧里只余下春情悠悠。 钟粹宫连着承宠了几日,蕴因便听外头的宫女嚼起舌来,道容贵妃一把年纪了还勾着陛下不放,引得膳房里大半夜还烧水伺候,真真狐媚。 容贵妃本人却是不甚在乎的——年轻时艳压群芳就靠的这般手段,如今年华渐去还能留住圣心,分明就是她的本事。 只是这份得意与傲慢未能坚持多久。 一日夜里,容贵妃忽然梦魇惊起。梦中太子周瀛一身明黄冠服,持剑冷面朝她走来,毫不留情地将她斩于刀下! 容贵妃后怕极了,下意识地去摸方才还与自己颠鸾倒凤的枕边人的手臂,想要再试图上点太子的眼药,谁知手一摸到皇帝,神情便不由微微一怔,旋即,比梦境还真实的惶恐与不安如山崩般向她涌来。 陛下的身子,怎么凉了!? …… 蕴因在睡梦中被人推醒,在眼前放大的面孔是熟悉的燕敏。 她甚至还没有回过神来,便被拉着跪在了殿外的甬道上。本该静谧无声的钟粹宫此时灯火通明,一众宫女内侍跪伏在地,鸦雀无声。唯有通传声阵阵,道太后、皇后、太子与诸宫娘娘接踵而来,一听便知是发生了大事。 她微微侧头朝向燕敏的方向,眼神询问。 平日里跳脱的燕敏此时面色却凝重无比,很快,她无声地做了个口型。 两人间再熟悉不过,蕴因一眼就能瞧出她在说什么。可此时,却是怔怔难以回神,稍倾,不自觉倒吸一口凉气。 她说的是,陛下,驾崩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3-11-0323:11:24~2023-11-0422:17: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宫永照咲3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章 第 6 章 豪赌 钟粹宫里宫人挨挨挤挤地跪了大半宿,便听到了容贵妃被褫夺封号,贬为贵人的消息。 皇帝死在了钟粹宫里,吴氏自然是逃不脱责罚,听闻这消息的宫人们心里头反而松快起来,果然,不多时,他们便得令能回去休息了。 蕴因望着黑压压的天际,只觉颇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征兆。 她忆起怀述无意中提起过的太后的脾性,无论如何都觉得此事透着诡异:太后娘娘与皇帝陛下是亲母子,向来很关心陛下的起居,如今临老居然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却能忍住怒火不发作钟粹宫里上上下下伺候的人,只处置了个儿子的宠妃,纵然她是位听过政的奇女子,这般胸怀也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更何况…… 她扫视了一圈各个面带劫后余生般的笑容的宫人,微微吸了口气。 在上位者眼中,她们这些服侍人的奴才命如草芥,陛下如此,容贵妃如此,太后也不会例外。 她的怒气,当真会在褫夺个封号后就结束吗?这等处罚,哪怕是对于容贵妃,只怕也太轻了些。 她心存疑虑,只是没有想到,很快她的疑虑就变成了现实。 黑夜里,她望着匆匆赶来,眼下一片青黑的怀述,如遭雷击般地愣在了原地,许久不能回过神来。 他说:“姐姐,你速去收拾些值钱的物件带在身上,明日一早就出宫去,这钟粹宫的所有人,都要殉葬了。” 殉葬。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前朝的陋习,前朝君主好殉葬之道,越是得宠,越是美貌,被殉葬的几率就越大。 前朝最夸张的一代风流天子,驾崩时留下旨意要阖宫所有承过宠的无子妃嫔都一同殉葬,陪他下地宫继续做恩爱夫妻,那一次,据传皇陵里足足埋葬了四十几位花样年华的妃嫔。 放在本朝,这还是头一回。可头一回,竟就要埋葬整个钟粹宫上下……这可是足足三十几条人命,比之前朝暴君也差不了多少了。 怀述拧紧了眉头,一边思索一边道:“我手中有一块采买的腰牌,应能顺利护你出宫去,你一大早就得出发,太后的懿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来……” “为什么?” 话头被人打断,怀述愣了愣,望向面容逐渐沉静下来的女子。 “好端端的,为什么非要让我们这些低贱之人陪葬?”女子的声音柔柔的,压在其中四个字的调子却有些异样,如同夜里的鬼魅,勾得人心间没来由地一颤。 “陛下……死得不体面。”他压低了声音,“太后命令所有太医不得声张,对外一律说是陛下得了急病去了。可钟粹宫上上下下这么多双眼睛却瞒不住……” 蕴因懂了。 灭口。 可知晓真相的大人物们不用死,她们这些小喽啰倒得乖乖认命。 “这是其一。其二,太后心中也并非没有怨怼,昨日她忍而不发,看似是对吴贵人重重抬起轻轻放下,实则是想坐实她对陛下深情一片,甘愿为陛下带着阖宫赴死……” 啧啧。 精妙绝伦的风流故事,便是拿去茶楼说书也得赢来好评一片。可偏偏造就这美好故事的养料是他们这些蝼蚁的性命。 “其三,新君即将即位,太后娘娘想将这当做人情送给新君,以解昔年那位对吴贵人母子的仇怨。” 怀述跟着太后已有些时日,有些话,纵然太后不明着说,他也能猜度一二。这第三条便是太后从未对人言的想法,但他却觉得,这或许是最重要的原因。 那位心有城府的老妇人,因儿子早逝的伤心只有一时,伤心过后,便是在殚尽竭虑地保全自己与娘家接下来的滔天富贵。 “这么说来,我们是非死不可了?” 怀述敛起眉头,缓缓吐出一口气,道:“姐姐,我定然竭尽全力保全你性命。” 蕴因顿了片刻,静静问:“那,燕敏呢?” 他沉默了下来。 论起交情,他与蕴因房里另一位小宫女的情分不过是寻常。 他为难道:“姐姐,我现下只有一块得用的腰牌……”那腰牌是平日里会随他出宫采买的宫女的,太后宫里一向各司其职,他能设法得来那腰牌已经是不易,再没有能保全第二个人的万全之策。 “那我不能走。”蕴因苦笑着摇了摇头,叹息道:“哪里有什么万全之策?纵使能拿着东西混出宫去保全我自个儿的性命,日后追究起来,却得累得你吃瓜落……要我丢下燕敏一个人逃跑,我也做不来。” 况且出宫当真就安全了?她并不这样认为。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若新君当真小肚鸡肠,下诏命各州府缉捕她这个逃奴,也并非没有可能。 怀述见她说也放心不下自己,紧皱的眉头也微妙地松动了。 太后心里存着一股火,他设法帮她亦是在刀尖上行走,一不留神别说是吃瓜落,便是万劫不复也是有可能的。只是……现下他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 怀述叹了口气:“若是明日不走,只怕便没有机会再出宫了。过了明日,我就要替太后娘娘在阖宫择选让新君通晓人事的宫女,此事一旦上手,只怕便再抽不出身来……” 这也是他敢于铤而走险的一个筹码。这差事若办得好,承了宠的宫女自然会记着他的好处,万一蕴因的事东窗事发,新君那里他也能有替他美言的人。 怀述公公算盘打得好,却没想到他想要救的人不知是犯了什么脾气,无论如何也不肯应下。 蕴因凝着他愁眉苦脸的样子,心绪却一刻比一刻更冷静。 她不甘心。 为了在宫闱里活下去,她忍气吞声,极力忘记仇敌给她带来的伤害和侮辱,只当一个不起眼的洒扫宫女。然而一转眼,仇敌犯了事,她却可笑地要被牵连……天底下再没有如此荒谬的事情,哪怕做出这种事情的是大黎朝最尊贵的女人也不行。 两年过去了,她再也不想过流离失所被人追杀的日子了。 夏日的蝉鸣一声高过一声,将怀述心里的不安与烦躁逐渐拉长,他隐隐觉得少女要做出什么难以预料的选择,却不敢去细想。 “怀述,我想试试。” “什么?”他一时没能理解她的意思。 蕴因笑了笑,将绣着合欢花的帕子浸在荷花池中片刻,从怀里拿出随身携带的玉瓶,倾倒在绣帕上。 她背对着他,月光将女子的身影打得影影绰绰坠在青石板的小径上,怀述看不清她在做什么,只大致瞧见她拿着帕子擦拭着脸颊。 女子抻直了腰身转过面来,衣裙钗环簇簇响动间,皎洁的月辉将女子的面容映得清晰无比。 原是小家碧玉之姿,褪去铅华,颊如夭桃般动人,一颦一笑竟显妩媚无双容色。 满池芙蕖,顷刻间被美人衬得光华黯淡。 怀述愣在了原地。 良久,他才苦笑一声,道:“姐姐瞒我瞒得好苦。” 自打认识蕴因以来,她从未以真容貌示人,他也同旁人般一样,认为她被吴氏毁了相貌…… “我也不过是挣扎求存罢了,怀述,我没有你想象得那样光明磊落。”她挑了挑眉,故意做出轻松的姿态。 怀述沉默了会儿,终于明白了她方才说的“试一试”是什么意思,他缓缓吐气道:“姐姐,你当真想好了?” 她望着他,应得干脆。 “想好了。”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日子,她一日也过不下去了。 “还请你,帮一帮我。” * 皇帝驾崩,宫中昭告天下,道陛下急病而去,未留下只言片语,唯有曾命大太监何滇拟好的圣旨中交代,意欲命储君周瀛继承大统,安定四方。 宫内宫外自是波涛汹涌,但偏偏最应该暴跳如雷的晋王殿下没了声息。往日里同太子一脉斗得水火不容的晋王一脉群龙无首,如跳梁小丑般蹦跶了几日也就没了动静。 后有流言传出,陛下是在钟粹宫得了急病去的,太后震怒,以容贵妃伺候不周为由,将人褫夺封号降为贵人。有了如此污点的晋王,自然也无缘大位,憾然退出历史舞台。 有知晓更多内幕的晋王派朝臣在宫门外号哭三日后便缩起了脖子闭门不出,心惊胆战地等着新君发落——若传言不假,晋王想上位,除非谋反,别无他路。可他们这些心腹自然知晓主子是个什么货色,一个被宠坏了的娇娇皇子,手中一兵一卒都无,哪里能斗得过在边陲摸爬滚打好几年,手握重兵的太子殿下呢? 没看就连皇帝驾崩前,对这位已经不甚恭敬的嫡长子也不太敢大小声了吗? 外朝的事传不进人心涌动的钟粹宫,此刻的宫人们,想的皆是要寻一个好去处——吴氏不再是贵妃,一个小小的贵人再担不起一宫主位的位子。 更何况新君马上要即位,吴氏变成太妃,只怕要不了多久就要迁宫,到时候要去的地界,只会更加拥挤没油水。 燕敏也偷偷地问蕴因:“姐姐可有想去的地界?” 蕴因看她一眼,这孩子心思单纯,若是让她知晓马上就要大祸临头,只怕要吓得晕过去。 “还没呢。”她摇摇头。 她想好的那去处,如今还不知晓会不会收容她…… 夜里头脑发热做出的决定,白日里她又有些惊惧起来。 那位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 若真是像皇帝一样贪于风月,倒也好拿捏。可太后娘娘既然说出要让宫女教他通晓人事的话,可见那是个不怎么耽于女色的贵人。她人在钟粹宫,听了太多那位的坏话,什么杀人如麻、冷血无情、阴晴不定都有,倒也不像全是假的,至少那日,晋王手上触目惊心的伤口是她实打实瞧见的。 到了这一步,蕴因也发觉自己走了一步险棋——若是不成,或许她会死得更快! 然而她看了一眼撑着脑袋蹙眉思考的燕敏,心里那点迟疑又缓缓消散了。 若是能成,她就有机会一下子救下自己和燕敏两个人,且不用惶惶不可终日地四处逃窜,甚至可能拥有无上的尊荣。 这是一场豪赌,赌局的结果如何,尚未可知。 第7章 第 7 章 司寝宫女 皇帝逝去得突然,打了礼部一个措手不及。在礼部的官员们忙得脚不沾地,急得长了一嘴燎泡后,总算是拿出了个像样的章程,紧锣密鼓地筹备起国丧、新君登极仪、册太皇太后仪、册太后仪。 让他们长松一口气的是,东宫里并无女眷,宫里也暂未定下后位人选,繁琐的封后封妃事宜便不用准备了。于是在百官于思善门外号哭三日后,在礼部紧赶慢赶地缝制出新君的龙袍后,大黎朝便迎来了一位新的君主。 前朝歇了口气的同时,后宫里却乱了起来。 新君即位,原先的太后便成了太皇太后。太皇太后下了懿旨,要在宫内择选容品上佳的年轻宫女任新君的司寝宫女,伺候新君起居,并教导其通晓人事。 这道旨意一下,宫里可就炸开了锅。 新君即位,服丧三日代三年,自第四日便可正常处理政务。官吏之家禁婚嫁百日,军民之家禁婚嫁一月,但皇宫之中却没有这样的规矩。 所谓司寝宫女,同民间簪缨之家中,为未成婚的少爷公子选通房是一个道理。得意的通房能被抬为妾室,而在历朝历代的皇室,更是不乏从司寝宫女一跃成为宠冠六宫的妃嫔的事情——毕竟是头一个的情分,总有旁人越不过去的好处在。 前朝最得意的一位,比君主足足年长了十岁,可偏偏就是靠着年长的好处将人迷得神魂颠倒,甚而算得上对其言听计从,若不是百官拦着又没有子嗣福气,恐怕一个贵妃的位置都止不住。 如此一桩桩算下来,宫里但凡有些姿色的都有些蠢蠢欲动起来。 而钟粹宫这里,却迎来了太皇太后另一道懿旨。 钟粹宫上下,都要随吴氏一起,给先帝殉葬。 旨意一下,立时就有内侍与尚宫局派来的五大三粗的嬷嬷将钟粹宫团团围了起来,一时哭嚎怒骂声不绝于耳,阖宫陷入巨大的绝望之中。 燕敏要比这些人早知道一会儿,但也并未早多久,此刻的她还有些回不过神来,紧紧抓着蕴因的衣袖,眼巴巴地望着她:“姐姐,这、这能行吗?” 只见她身上穿了件深蓝色的太监服,内里用布条紧紧缚了,再戴上帽子弯着腰,低着头的模样倒真与一般的小太监没什么两样,只是身形偏瘦弱些。 这是怀述特意给她寻来的一件新衣,料子很是不错。 蕴因拍了拍她的手:“这是唯一的机会了,否则我们都得死。我不在的时候,还得劳烦你多多替我遮掩。” 懿旨刚下,交班的人还没有见识到濒死的人的疯狂,这个时候他们戒心不会太重,钟粹宫里的其他人也还在挣扎求存,尚且没破罐破摔到去找别人的麻烦,如今,正是她的机会。 燕敏紧张地点点头。 她自打进了钟粹宫便没经历过什么大的麻烦,如今想来或许是许多麻烦都被姐姐拦在了外头——明明两人年纪差不了多少,可姐姐瞧着比她沉稳能干多了,哪怕是现今有了天大的麻烦,她也能立刻拿出个章程来…… 燕敏早就被这事吓得六神无主,但有一条原则她始终是记得的:她相信姐姐。 她心里也再清楚不过,太皇太后宫里那位怀述小公公时刻记挂着姐姐,此刻愿意帮她出钟粹宫寻找机会,那定然也有旁的法子将姐姐偷偷送出去,只不过姐姐不愿意罢了。她从来知恩图报,知道这是姐姐也想给她寻一丝生机,自是忙不迭应了,又叮嘱道:“姐姐一定要万事小心。” …… 天色已经暗了,蕴因跟着怀述从钟粹宫门前出去,原本懒散地闲聊着的内侍嬷嬷们顿时站直了身子打量二人。 怀述气定神闲地同他们点头:“那位主子听了旨意有些话让我转达给太皇太后,便耽搁了些时辰。” 一个丹凤眼的太监瞧着他后面还跟了个拎着食盒的小太监,含胸驼背,一看便是跑腿的人物,心里也暗暗艳羡怀述:如今这一位,倒还真是混出来了。到主子面前颁布旨意,竟还有跟班的了。 宣旨的事情是怀述来的,但他来的时候这些人还没到,因而也并不清楚他有没有带人来。当然,此时也没人会想到,过来宣旨的人竟还敢同太皇太后唱反调,光明正大地带个人出去。 于是也没什么查探的意思,轻松地将两人放了出去。 待走出了老远,蕴因还有些回不过神来:竟然这么轻易就出来了? 仿佛是感知到了她在想什么,怀述沉声道:“钟粹宫好出,宫门却不好出。且今日出了钟粹宫并不代表就安全了,尚宫局那里有钟粹宫上下的花名册,你的名字必然在列,到时候人对不上,仍旧是要出岔子的。” “我明白。”她点了点头,她自是知道这个道理,“只是没想到,你如今已经有这么大的能量了。”尚宫局的人都不敢轻易地得罪他,连仔细查探都没敢。 闻言,怀述暗自苦笑了一声。若当真是有本事,不会连个想保全的人都没法光明正大地保全下来。事已至此,他瞧着蕴因已经打定了主意,也不多说什么,只找了条去往慈寿宫的小路迅速地带她过去。 蕴因回望了一眼钟粹宫的方向,只觉得那黑压压的檐角如同一个意图吞噬一切的怪物,要让阖宫的性命都交代在那里,不觉间便令人遍体生寒。 她是鬼门关前走过一趟的,知道濒死的人们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眼看着都活不下去了,一旦有人发现她“逃”了,剩下的人便会顷刻间将替她隐瞒的燕敏撕成碎片,并且拼死也要拉着她一块死! 她的时间,不多了。 * 到了慈寿宫附近,怀述寻了个无人居住的寝宫好让蕴因将身上这太监服换下来——太皇太后喜静,慈寿宫周围便无任何太妃和先帝的妃嫔居住。 蕴因重新穿上了宫女的衣服,青丝散在耳后如同绸缎一般又细又软。殿中备好了铜镜与梳篦,她很快便将满头青丝梳得齐整,想了想,又打开了桌上的胭脂盒,往唇上涂了些颜色,整张脸顿时变得更为生动了。 待她再出去时,昏黄灯火下,怀述微微一怔。 那夜她洗净了脸上的药膏,他只觉得她美丽,如今灯下看美人,却觉美得不可方物。她生得白,连珍贵的东珠同她比起来也要逊色三分,明明未施粉黛,头上一根簪子也无,一颦一笑间却美得让人失神,这样的好容貌,与先前先帝最宠爱的华嫔相比,也是美得各有千秋。 且照怀述的私心来看,蕴因年纪更轻,一双眸瞳里似有揉碎的星子,简直是闪闪发亮。 他沉默着看了她一会儿,道:“我觉得,姐姐定然能得偿所愿。” 便见那人弯起的眉眼如天边月牙,笑得如释重负:“你向来有眼光的,我相信你。” 语气里带着些俏皮意味,怀述听着提了提唇角,却到底没能形成一个完整的笑容。 * 怀述将她送到了慈寿宫中的偏殿去,那里已经有一位尚寝局的女官并几名宫女在候着了。 见了怀述,那不苟言笑的女官也笑了起来:“怎么?公公倒亲自送了一个过来?” 这女官姓曹,从前是先帝的长女顺昌长公主身边服侍的宫女,后来公主出嫁,她留在了宫里,便被打发到尚寝局做事,如今十个年头过去了,倒也混出了些名堂,在尚寝局有了品阶。 饶是如此,比起怀述这种主子跟前的大红人到底还是有差距——她从前跟着的公主也只是庶出,在先帝面前算不上得宠,不过因为是长女,才在出嫁时被皇后赐了个好听的名号,至于在宫中的权力,更是无从说起。 不像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先是在前朝听过政,后又得了先帝这个亲生儿子十几年的孝敬,如今新君即位,听闻又是太皇太后一力促成才这么快办完登极仪,如今又亲力亲为地替新君寻可心的司寝宫女,那新君再是心里有疙瘩,又怎能不记着太皇太后娘娘的好处? 怀述微微一笑,低声道:“这宫女与我是旧识,倒有几分品貌在,还请姑姑照顾一二。”又不动声色地往她怀里塞了个荷包。 曹姑姑顿时会意,一打量他身后跟着宫女,更是眼睛一亮。 这可真是个美人! 她领了这差事,自然也是想挣来几分体面。阖宫都知晓,新君不好女色,在外几年身边也没有添过人,刚回宫时太皇太后与先帝也不是没有提及过,只是都被他婉拒了。 可男人到底是男人,又有几个不喜欢好颜色的?曹姑姑私心想着,新君本就生得丰神俊朗,先前瞧不上那起子人,定是不满意她们的容貌,若真能寻到几个妩媚妖娆的,还怕他没那意思? 话虽如此,可先帝风流,吴氏善妒,后宫里但凡有些颜色的,不是早早被纳进了妃嫔行列,便是悄无声息地没了性命,她四处寻了好几日,也没寻到什么特别像样的。 这一个,可真是解了她的燃眉之急了! 当下,便是怀述不打点她,她也存了几分好好照顾教导这位,以图后效的心思了。 “姑娘叫什么名字?”蕴因听见她和善地问。 她看了一眼平静的怀述,红唇开阖:“奴婢名唤采缨。” 这是怀述给她造的假身份,套的是襄嫔宫里得了病的丫鬟的身份——那丫鬟一时半刻出不来,襄嫔也不爱凑这些热闹,倒不用担心露马脚。 曹姑姑一边问一边点头,这当间,又有宫女陆陆续续地到了。 待其中一人走到曹姑姑跟前殷勤地行礼时望见了蕴因,顿时眼睛睁得滚圆。 蕴因也看到了她。 竟然是环卿。 她怎么也在这儿? 麻烦了。 第8章 第 8 章 “抬起头来” 环卿是使了大价钱才买通了看守的内侍混入其中的。 吴氏被降为贵人时,她只恨自己没早些做打算——原本主子就有意冷落她,她却心存侥幸,总以为有郑嬷嬷在,日子总不会太难捱。犹豫之下便拖到了那一日,险些把自己的性命也牵累进去。 当日未被发落,她却没旁人那般欢欣鼓舞。吴氏被降为贵人,阖宫的人只怕都要寻出路,此刻另择新主,只怕比先前要难多了…… 她吃够了犹豫不决带来的苦头,是以旨意一下,她没空像其他人一般自怨自艾,立时将她进宫以来积攒的银两全清点了一遍,趁着看守的人还没到齐时果断地花钱买命,才有此时此刻站在慈寿宫偏殿的她。可陈蕴因又怎么会在这里? 而且,还完全像换了个人似的。 容光焕发之下,简直比那些养尊处优的嫔妃们瞧着还美貌些。 这是吴氏那药起效了?倒偏偏是在这种时候! 太皇太后掌选司寝宫女,并未明言要挑几个人。然而那本来就是一位难伺候的主子,多一位美貌的宫女,不就多一位对手吗? 人群中,环卿狠狠瞪了她一眼,却没敢当众挑她的是非——因为曹姑姑开始选人了。 蕴因在经历了短暂的震惊后神色也很快恢复如常。宫闱里聪明人多的是,她能想到的,旁人能想到也不足为奇。 生死关头,她并不怕环卿。同出自钟粹宫,她的软肋,又何尝不是她的? 眼下最要紧的,是通过近在眼前的考验,走到那位贵人的身边去。 人到齐了,曹姑姑仔细打量着形容各异的宫女们,将众人的表现都瞧在眼里。方一静下来,便先将两个方才最跳脱的宫女踢出队伍。 新君并不喜欢性子活泼的女子,这是其身边的福公公透露出来的消息。 接着,曹姑姑又仔细考察了宫女们的姿容,将仪容不够干净整洁,规矩礼数仍有错漏的几个择了出去;容貌算不上过分出挑的,也被择了出去。 余下的人,才在曹姑姑一番严厉训诫后,跟着她进了太皇太后的寝殿。 太皇太后已然年过六旬,但仍旧精神矍铄,鬓发梳得光洁齐整,威严地扫视着殿中垂着头如同鹌鹑一般的小宫女们时,全然瞧不出是个刚经历过丧子之痛的老妇人。 曹姑姑恭敬地上前一步,低声禀报了几句。 太皇太后微微颔首,忽而道:“哪个是襄太嫔宫里的?” 蕴因微微一怔,很快明白过来是曹姑姑送了个顺水人情,在太皇太后面前举荐了她。 她微微吸了一口气,不疾不徐地上前,恭恭敬敬地给太皇太后行了一礼。 太皇太后细细地打量着她,露出些满意的神色。容貌极为出挑,眉眼中带着些妩媚风情,可面上并未多施粉黛,一举一动能瞧出平日里并不是什么妖娆做派的姑娘。 妖娆些或许能拢住男人的心,却不免心野,难以控制。她那侄女许久不问宫中事,一心侍奉在佛前,倒未曾想到会在这件事情上插手…… 大抵是一下子成了太妃心有不安,想给自己多一重保障,便也来凑这个热闹了。也好,先前虽不中用,却到底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自家人,若这小宫女真能得用,也会比旁的人好拿捏些。 “襄太嫔把你教得不错。” 此言一出,无数艳羡嫉妒的目光纷纷投在了蕴因的后背上。她面带欣喜地谢过,背过身时望了神情自然的怀述一眼,只觉得紧贴着肌肤的里衣已经被薄薄汗湿了一层。 实在是冒险。 她求了怀述给她一个假身份,却没想到他知晓她与小荷有几分交情后,竟然光明正大地借着襄太嫔的名号行事。好在她在知晓怀述计划的时候立即暗中求了小荷帮忙,一时半会儿的,襄太嫔那里应该不会出岔子。只是这样的张扬,太皇太后会注意到也不足为奇,更何况还有曹姑姑的举荐……万一此间事情败露,那可真是万劫不复了。 怀述却微微一笑,以示安抚。 他跟了太皇太后这些时日,早将她老人家的脾性摸熟了几分。他这样的小人物为了一己之利先斩后奏,并不会让她多介怀,且一旦有利可图,她反而会更赏识他。倘若那位真瞧上了姐姐,姐姐是钟粹宫的人的事情日后一暴露,第一个跳出来维护姐姐的恐怕就是太皇太后。 殉葬几十人,在她眼里也不过是讨好新君的一个小手段而已。若能有更得用的法子,她也不会碍于面子执意要姐姐去死。 同蕴因说了句话后,太皇太后并未将目光在一个宫女身上停留太久。她将人都看了一遍,最终选出了六位容色上各有千秋的美人。其余人自是心如死灰,却全然不敢在太皇太后面前造次,只能遗憾退场。 而这里头,竟也留下了环卿。 “能有机会到皇帝面前侍奉,是你们的福气。若是能得皇帝青眼,是天大的造化;若是不能,也不可借机生事,搅得皇帝不得安宁。若是有人敢兴风作浪……”太皇太后声音极冷,话未尽却已能让下头的宫女吓得哆嗦起来。 被留下的众人忙连声应是,谢过太皇太后教诲。 “去罢。”她道了一声,曹姑姑便领着诸宫女告退。 而后的一个时辰里,她们又被带回了偏殿中,被尚寝局的另一位姑姑近乎是手把手地教导人事——新君未曾娶妻,送去服侍新君的司寝宫女若也生涩懵懂不免坏事,是以尚寝局的人丝毫不忌讳什么,仔仔细细地将她们该知晓的事情都教导了一通。 这一番下来,就是蕴因的耳根子也红透了,更别提旁的脸皮薄的宫女了。 “今日便先到这里,明日姑姑们会再教你们一些陛下的喜恶,到了晚间,便要去服侍陛下了。” 曹姑姑淡淡地开口,方才还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的宫女立时面色微变。 时间如此紧张,哪里还有功夫让这些小宫女学得那些大家闺秀的做派,对这种事视作洪水猛兽?这才真真是无知透了。 蕴因的心却沉了沉。 她还当今夜就能见到皇帝,居然是明夜……也不知明日白天燕敏那里会不会出岔子。若是钟粹宫里乱起来,她就麻烦了。 环卿的脸色也算不上好看,但很快她便将怒气撒在了旁人身上。 夜幕沉沉,蕴因抬眼看着拦住她去路的环卿,面色没什么变化:“环卿姐姐莫不是此刻便已将太皇太后娘娘的教诲抛到脑后了?” 环卿咬着牙:“你少将娘娘搬出来吓我!”她上下底打量她,冷笑道:“从前倒不知晓我们宫里的陈蕴因是这等美人,也不知你是用了吴……赏赐的药治好了脸,还是脸压根就没烂过?” 先前被冷落时,环卿心里就憋着一口气,总想着寻个机会找蕴因麻烦,如今人就在近前,还眼看着她又得了太皇太后和曹姑姑的赏识,她又哪里能忍得? 蕴因却无心同她纠缠。 明日还有很多东西要学,夜里就会被送到新君那里,她得早些歇息,养精蓄锐地打好这一场硬仗。 所以她开门见山地道:“环卿,这回我们可不是敌人。” “嗯?”环卿愣了愣,正准备反唇相讥,却听她道:“你捏着我的把柄,我也捏着你的把柄,若是你想揭发我,我定然让你同我一块儿,黄泉路上做个伴。” 她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你敢威胁我?” 蕴因笑了笑:“你看,你又想岔了不是?我们,是一样的。” “你什么意思?”环卿眯了眯眼睛。 她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道:“我将燕敏视作妹妹,此刻她还在宫里头,我拼命奔个前程,不过是想让贵人开恩,将这些无辜之人都赦免,也好保全燕敏的性命。若是我能成,环卿姐姐也可无虞……同样的,若是姐姐能成,相信姐姐也得试着救救郑嬷嬷的命,不是吗?” 环卿的脸色有了微妙的变化,似是被她说动了。 过了一会儿,才听她慢慢道:“若是你耍小花招,小心你的皮!”一样的刁蛮无礼,像极了平日她对二人的做派。 蕴因瞧着也像松了口气,笑嘻嘻地道:“哪能呢。” 两人握手言和,各自回了曹姑姑给她们安排的房间休息。 背过身时,环卿的神情立刻阴冷下来。 郑嬷嬷?她管她去死!不过是个远房亲戚,娘娘将她一脚踢开的时候,那老婆子只顾着去巴结陈蕴因了,到这时候,她岂会为了这种人在新君面前求情? 只有陈蕴因这种蠢货,才会为了区区一个小宫女铤而走险。 不过她有句话没说错。 二人都是偷偷出的钟粹宫,哪怕是为了能顺利地到陛下面前,她也得稳住陈蕴因,免得她情急之下跑去和曹姑姑告状。 夜色迷蒙,蕴因拢了拢耳边的碎发,眸色清冷。 她也从来不会将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这一次,能成的人必须得是她。 * 翌日起身,怀述着人偷偷告诉她一个消息。 蕴因想了想,递了个口信回去,等稍晚一些,便有个小包裹送到了她手里。一时间,她心里又安稳了几分。 白日里无惊无险地度过,到了晚间,曹姑姑便带着几个内侍将她们送往新君如今日常歇息的寝殿,也就是紫宸殿。 初登大位,要处理的政务折子如同雪花一般堆在新帝的书案上,新帝勤勉,近几日也从不踏足先帝临幸妃嫔的英华殿,而是在紫宸殿的后殿中就近歇息。 明胜听着底下小太监的禀报,只觉得头大如斗。 这几日陛下忙着登极、祭天以及先帝的身后事,夜里几乎没有好好合过眼。什么司寝宫女,陛下哪里需要这些女子?送过来也不过是徒添陛下的烦恼罢了。 他心里烦闷,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还得笑眯眯地将人收下:“曹姑姑费心了,只是陛下这个时辰还在批阅奏章呢,倒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得空。” 曹姑姑讶然:“都这个时辰了……”叹了口气,道:“明公公也该多劝着陛下,奏章可以慢慢瞧,身子骨才是最要紧的。若是有什么不舒服的,太皇太后那里可要伤心坏了。” 明胜也跟着感慨几句,又托她向太皇太后问好,心里却不以为然:太皇太后若真将陛下当做疼爱的孙子瞧,也不会在先帝头七刚过就将一堆美人送过来了……这不是生怕陛下心里对她有什么不满意,日后择机发作闹得难看,这才着急忙慌地塞个眼线过来吗? 不过他都能看穿的事情,陛下心里自然更明白。 两人寒暄了一阵,明胜便让人将这些人都带到了后殿,传话的小太监说让她们将许久无人居住的两间房洒扫一下。 此言一出,众人脸色都有些微微的变化。这样,岂不是在将她们当做寻常宫女用? 福安便在这时笑着进来打断小太监:“这是什么话?这可都是太皇太后娘娘送来的金贵人儿,日后指不定要当主子的,哪里能让你小子这样使唤?” 口气十分地大。 人群中,蕴因悄悄打量了他们一眼,心里有些思量。 福安年纪瞧上去更大些,似乎年近三十,听曹姑姑说是陛下流落宫外前,在东宫里掌事的公公。明胜方才被曹姑姑挡住了,她没能瞧见容貌,听声音倒是更年轻些,听说似乎是后头才跟的陛下,在外头说一不二,如今进了宫却要守不成文的规矩,尊着敬着没出过大错的福安。 那些陛下的喜好,也是福安这里透露出来的。反倒是这个同陛下最亲近的明胜,一字半句也没有往外传过。 瞧明胜和这小太监的态度,看来陛下和传闻中的一样,真的不爱美色。 小太监被当众下了面子,脸色就有些难看。什么金贵人儿,若不是他师傅明公公点头,连这紫宸殿的后门都进不来,他还使唤不得了? “陛下近来睡不安稳,贸然把她们送到陛下跟前去,只怕要惹怒天颜。” 福安又踢了他一脚,笑骂道:“你这小子不开窍,陛下睡不好,兴许就是没个可意的人儿呢?若是这些丫头伺候得好,陛下高兴赏你都还来不及。” 小太监心里骂他,脸上却笑得谄媚地道还是福公公眼光毒辣,转头就回去一五一十地同明胜禀报了,眼巴巴地望着自家师傅,想让他替自己出气。 明胜想了想,却摇头:“由得他去。” 福安仗着在太后娘娘那里有情面在,明里暗里给他下过许多绊子。这一次太皇太后送人来,他竟然很赞同的样子,或许,太后也有这样的意思? 若是真的,他犯不着同两个娘娘一道做对;若是福安自己擅作主张,到时候陛下发怒,倒霉的也是他。 而且,他其实还真盼着福安说的歪理邪说是真的……若真有个红袖添香的可心人儿能给陛下几分慰藉,或许他就不会过得那般苦了…… 想起过往的事,明胜也有些唏嘘,他准备去催一催陛下,连忙了几日了,也确实该好好歇息了。 …… 福安将人带到了皇帝歇息的寝殿中,淡淡道:“你们便将陛下的寝殿收拾干净,待陛下回来再行定夺。” 说是收拾,其实平日里在紫宸殿办差的宫人已经将一切都洒扫得一尘不染了,福安这话显然就是要让她们等着接驾,在陛下面前各凭本事。 正当有人准备去收拾龙床时,福安却淡淡地道:“陛下近日来睡不安稳,内室不可多动,只需两人即可。其余的人,便在殿外候着便是。” 众人面色微变。 在殿外侍奉,多半会被陛下当做普通的宫女。若是当众献媚,极容易被说成不安分、狐媚子。内室里则无许多规矩,即便是妩媚些妖娆些,也算不上打眼,这才有更多被陛下正眼相看的机会。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事到临头了,这老太监还想从她们手里抠铜板不成? 环卿的脸色尤其难看。为了能逃出钟粹宫,她手里可一个大子儿都没有了。此时此刻,拿什么东西贿赂这老太监? 蕴因微微蹙眉,很快察觉出福安的真实意图。 这福公公,是有些打退堂鼓了。同明胜相争的时候,尚且有一口气在压着,如今明胜任他来处置,他反倒心里不安稳起来,怕是个圈套。若是陛下一瞧见她们这些人,真的烦闷发怒,那该如何? 所以,重点就是,陛下近日来睡不安稳。 她心下微定,在众人的视线里,忽地大胆地走上前去,低声道:“福公公,奴婢这里有一味香,对入寐有奇效。若是燃了这香,或许能帮上些忙。” 福安愣了愣。 他说这话,原是想挑两个最出挑的放在里头,万一不中用,便托辞说是太皇太后执意留的,总不会让陛下太恼怒。 倒没想到,竟然有小宫女敢献方。 他眯了眯眼睛,将蕴因手中的玉瓶接过,打开塞子轻嗅了下,微微点头。 在宫里服侍久了,他也几乎能算得上半个太医。给陛下用的东西,自然不能出差错,闻着这东西,倒是没什么异样。 他颔首道:“去罢,燃上试试。” 铜炉中火光孳孳地燃着,满殿人的目光都凝在那一炉香中,眼见着炉中渐散出浅淡的甜味来。 福安进殿猛嗅了一口,竟立时就有些乏意上脑,他踏出殿外,大喜道:“好!好!” 众人一瞧他这模样,顿时知道蕴因的手段起效了。 “你便去内殿候着吧。” 福安大手一挥,笑眯眯地道。他冷眼瞧着,这宫女本就是里头最出挑的一位,又有这样的手段,恐怕是个玲珑心肠的。说不准,陛下还真能瞧上呢? 蕴因却看了脸色难看的环卿一眼,笑道:“公公,奴婢不敢居功,这东西原是我同那位姐姐一道鼓捣出来的……” 福安便也看了环卿一眼。 倒也真是个美人儿,只不过比之这位,稍稍逊色些。 他原也并不在乎太皇太后那头到底是谁能得用,只想趁此机会在陛下面前涨涨脸,压一压明胜的风头,故而他也没多说,点头道:“那你也进去吧。” 直到走到了香炉旁,环卿都还没回过神来。 陈蕴因竟然真把她也送进来了?她当真觉得她们是一样的? “环卿姐姐,记住我先前说的话。”她听见陈蕴因在她耳边说。 …… 皇帝被明胜从前殿勤政殿中催促着离开,他缓步往后殿而去,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到回寝殿前,却一眼瞧见殿外侯了四个容色妖娆的宫女,一看做派便不是他身边服侍的人。 他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望向明胜。 明胜干咳一声,低声道:“这是太皇太后体恤您处理政事辛苦,特意送来服侍您的司寝宫女。奴才本是想先将人放在一旁学学规矩的,福公公道或许能有陛下您瞧得上眼的,到底该给您过目一二。” 闻言,皇帝懒得理睬他,抬步就往内殿走。 只是一进殿,他的脚步便顿住了。 明胜在后头跟得紧,差点撞上,连忙稳住了脚跟。 殿中听见太监的通传声,早就跪了一地,俱都不敢抬头直视天子。 福安见他的目光落在铜炉上,忙笑道:“陛下,这是那小宫女特意配好的香,对陛下入眠有好处的……奴才大着胆子先用了,若是陛下不喜欢,奴才这就将原来的换上……” 却见天子没理会他,径直地朝方才他指的那位宫女而去,对另一位,没有抛去半点眼风。 福安顿时明白了过来,连忙将地上另一位扯起来离开。 环卿回头望着天子高大的身形,咬了咬唇,想起方才陈蕴因的话,到底没有出声。 跪伏在地上的蕴因能清晰地瞧见那双玄靴离自己越来越近,殿外,福安喜滋滋的声音很高:“都远着些,陛下准备安置了!” 陛下瞧中了她? 她甚至都没有抬起脸来呢。 混乱中,她听见一道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响起来。 “抬起头来。” 第9章 第 9 章 “难不成,你认为朕还对你…… 蕴因手心冒汗,依言缓缓抻直了腰,抬起头来。 然而即便如此,她仍旧没敢直视天子——这是曹姑姑一再强调的规矩。 新君自小接受正统培养,曾是储君时便极重规矩,不容冒犯。 殿中似乎安静了一瞬,年轻的天子轻笑一声,听不出喜恶,只听他慢慢道:“那便安置吧。” 蕴因怔了怔,饶是早有心理准备,等事情当真来了的时候却羞得连耳带腮的红。她深吸一口气,在心中反复告诫自己这是求生的唯一机会,趁天子似乎去了内室放置物件,她匆忙起身行至屏风后,换上了尚寝局一早备好的衣衫。 来时在慈寿宫便已沐浴了,好在夜里风大,紫宸殿里又用上了冰,薄如蝉翼的纱罗上了身,将原本就雪白的肤色衬得更为细腻。太皇太后不喜宫女妖娆,但却要将她们打扮得妩媚动人,送上龙床。 昏黄的铜镜中,她望着自己此时不自觉含羞带怯的神情,耳垂霎时间红透了。 脚步声很快又响起,她吸了口气,连忙轻踢掉绣鞋,窸窸窣窣地爬入了幔帐之中。 烛火将女子饱满蜿蜒的曲线映在半遮半露的罗帷上,帐中人似乎有些紧张,一起一伏间体态风流,美得动人心魄。 新帝立在床边看了一会儿,忽然开了口。 “太皇太后许了你什么好处?” 蕴因愣了愣。 她固然知晓太皇太后送她们来或许就是来当眼线的,却没想到新帝也心知肚明,且会对着她这个小人物戳破这层纸…… 她该如何作答? 是要咬死不认,还是立时摆出归顺的姿态,尽力地讨好新帝? 可偏偏太皇太后并不认为她们一定中用,没有抛出任何的饵来。她若是随意攀扯,无疑是构陷。 殿中的气氛似乎变得冷凝下来,蕴因垂眸思考了片刻。 自小到大,蕴因听过许多人盛赞她的美貌,也有许多人当面或暗地里骂她狐媚子,就连当日采选宫女的内侍也不自觉地逢迎她,认为她日后定然有大前程。她本不以为然,也未曾想着入宫谋什么大前程,但偏偏世事一步步地将她推到今日的必死之局上来,眼下,除了一身美貌,她当真拿不出旁的有用筹码了。 既如此,那她便当个狐媚子好了。 于是帷帐中的人再有动静时,居高临下者已经能瞧出其一双美目中泪眼涟涟,面带凄楚之色。 一双柔弱无骨的手小心翼翼地探了出来,在年轻天子的腰腹间轻柔地打着圈,与此同时,美人雪白的小脸也怯生生地缓缓扬了起来,面上有遮掩不住的委屈神色,开口的腔调也带着细颤的尾音,诱人得如同猫爪在心上挠了几下,可爱又怜人。 “陛下,奴婢一心仰慕陛下,绝无二心……只是奴婢出身钟粹宫,犯了欺君之罪……”新帝是心有城府之人,与其掩饰她的真实目的算计君心,倒不如将自己摆在全然的弱势地位,以求君上些许怜惜。 话至此,她终于全然地抬起头,瞧清了天子的容貌。 那一霎,准备的满腔言语顿时被吞咽回去,她震惊得面色白透,恍若身在梦中。 先前只是觉得天子的声音耳熟,此刻再看,那人竟生了一张同她昔年抛弃的小书生一模一样的面孔! “……阿砚?” 深宫之中如履薄冰数年,她早学会了一句话在肚子里翻滚三遍才出口,可这一刻,她却下意识地唤起熟悉的称谓。 闻言,新帝眼中掠过一抹冷色,下一瞬,那张宛若神祇般的脸便在她眼前放大,修长的手似不带丝毫怜惜地掐住了她的下巴,声音冷静德没有起伏:“一心仰慕朕?那为何,昔年还能为了个小小的钱庄公子抛弃朕?” 蕴因呼吸一窒。 眼前这个丰神俊朗,列松如翠的男子,当真是那人。 可又不是他了。 那个周砚,不会用这样黑沉沉地目光看着她,犹如在看一只待宰的羔羊,也不会居高临下地自称为朕,仿佛她是他的奴仆,更不会这样用力地掐着她的脸…… “呵——”见她不答,新帝短促地笑了一声,听不出是讥讽还是什么旁的意味,将掐着她的手松了开。 蕴因松了口气,不加思考地就像趿着鞋离开这狼狈之地,然而手腕却被人牢牢攥住,那人望着她,姿态仍算得上温文尔雅,语调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警告意味:“阿蕴,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那人松手时不留情面地推了她一把,她便重新陷入了重重叠叠的床褥中。 眼前的现实给了蕴因一盆凉水从头泼到底,她终于想起来自己缘何会与昔年抛弃的小情郎夜里独处一室,还做出百般勾引之态——小书生周砚已经摇身一变成了大黎朝最尊贵的人,而她则在苦苦求生,试图用美色勾引君上,摆脱殉葬的命运。 蕴因倍觉丢脸,一时眼神闪躲,不敢直视面前的人。 “说说,犯了什么欺君之罪?”天子并不在床沿坐下,只是半倚在她对面的那张雕花桌上,手中捧起了茶盏,语气里不带什么温度。 方才这番话是想谋得一个成年男子的些许怜惜,可对面的人既然是周砚,那她故意扮得凄楚可怜的模样恐怕不仅不会让他心软,反倒会让他想看自己更多的笑话。 她拉不下面子,于是平铺直叙地讲述了自己的处境,末了,她深吸一口气,抬起眼看着他,嗫嚅道:“……昔年之事已经过去,陛下能否大人不记小人过,看在奴婢已经到这般境地的份上,高抬贵手,放奴婢一马?” 闻言,新帝周瀛没有说话,只掀开眼帘静静地看着她。 对视之下,蕴因更清晰地看清了故人。 用好看来形容一个男子或许有些怪异,可每每瞧见他,她心里都要叹一句这人生得真是好看。三年未见,他的眉眼似乎变得更加深邃,连颜骨中都透着说不出的俊朗,通身气质清贵又不失儒雅,雍容中难掩玉洁,只面上的笑意比三年前少了许多,一眼看过去只觉得其人成熟沉静。 可说出来的话,却让蕴因心尖微颤。 “作恶者认为已经时过境迁,可问过苦主的心思了?”他冷冷地看过来,语气里难得有了些波动:“你要朕放你一马,你的依仗是什么?” “难不成,你认为朕还对你念念不忘,想凭着昔日的情分,肆意妄为?” 他生得高大,说这话时走近了她,蕴因只觉得头顶如同有一座巍峨的大山压下来,迫得她喘不过气来。 没有。 她在心里无声地答。 往日的周砚哪里会这样同她说话,如今他对她,恐怕不仅没有情分,还余了不少恨意。她的依仗,只不过是印象中那位看不得旁人受苦的谦谦君子罢了。 可那位谦谦君子,此刻捏着她的下巴,逼迫她看着他的眼睛,听他一字一顿地提醒道:“别忘了,陈蕴因,现在的你,只不过是朕的司寝宫女。” 最后的四个字,他近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像是对此颇为愤怒。 她沉默了一下。所以,他是想告诫自己,谨守本分,做好司寝宫女该做的事情,再与他来谈其他吗? 自打定了主意以来,蕴因早就将自尊什么的抛之脑后了,哪怕服侍一个陌生的男子也无所谓,只要能活下去,便留得青山在。可偏偏,她要服侍的人竟然是阿砚……早被她遗忘的自尊霎时间化为无数盔甲,让她动弹不得,不肯在他面前摆出勾引之态。 似乎……还是活下去比较重要。 她在心里无数地劝告自己,终于仿若鼓足了勇气,跪坐在明黄的龙床之上,一双极为好看的手指无声地探上他腰带上羊脂白玉的暗扣:“陛下……” 殿内的气氛似乎顷刻间变得焦灼旖旎,她做出了第一步,旁的事情似乎也顺理成章了一些。 咬着唇抬眼看着他,轻柔地道:“奴婢明白了,陛下。您处理了一天的政务实在辛苦,奴婢……服侍您更衣吧。” 周瀛垂眉看了她一会儿,片刻后,面朝她手臂微张。 便见女子削若葱段的手指在他身上来回地动作着,一举一动似乎都带着撩拨之意,偏偏动作又十分地熟练迅速。 看着看着,年轻的天子眸光漆黑如墨,忽地一把拥住她不盈一握的腰肢,在她耳边问:“先前服侍过人?” 热气扑在她的耳垂上,勾得她心尖痒痒的,连脚趾都忍不住蜷缩在一块儿,她调整了一下呼吸,正准备答是宫里的嬷嬷俱都教过的,却听殿外忽地传来太监小心的禀告声:“陛下,徐姑娘求见。” 蕴因怔了怔。 能到御前服侍的,没有笨人。明公公与福公公之间的勾心斗角她已然见识过,眼下外头的人都以为他们正……竟还会来大着胆子搅扰,看来,这位徐姑娘不一般。 念头一转,方才到了唇齿间的话便又咽了回去。 下一瞬,蕴因便见原本抱着自己的男子忽地松了手,穿上放在一边的月白色常服便往外走,俨然一副迫切地想见到那位姑娘的模样。 她表情默然。 怪不得底下的人敢在这个时辰搅扰圣驾,原来那位徐姑娘不是不知进退,而是恃宠而骄啊。 作者有话要说: 周哥: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出去透透气阿蕴:好啊你竟然有别的心肝宝贝了一刻也等不及了是吧?周哥:?感谢在2023-11-0821:46:47~2023-11-1111:41: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6327505710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章 第 10 章 “服侍陛下,也是我的本…… 稍倾,蕴因便听着殿外似乎有低低的私语声传来,虽听不分明,却大抵能猜出在说些什么。 圣驾原是准备临幸一名司寝宫女,如今却被什么徐姑娘截了胡,这等争风吃醋的事情就是放在先帝那时候也是难得的稀奇事,更遑论如今后宫空虚的新帝。 她无意让旁人看笑话,趿着鞋将衣裳穿戴整齐,想了想,过了一道珠帘,抬步往方才周瀛离开的方向去了。 紫宸殿的□□有一座花园,先帝题字命名为清辉,盖因月色如练时,树影重重,满园清辉,别有一番意境在。 穿过一道回廊,依稀能听清男女的谈笑声,明知是逾矩,此刻的蕴因却似鬼上身似的,不由自主地朝声源走去。 小太监瞧在眼里,正准备高声呵斥,却被一脸震惊的明胜捂了嘴。 “唔……师父!” 袁得力差点被明胜憋死,好不容易挣脱了却见自家师父仍旧愣愣出神,像是被什么吓住了似的,满脸的委屈就转为好奇:“师父,您这是……” 明胜回过神,看了他一会儿,叹气道:“方才那宫女的事情,你可别掺和了。” 袁得力眨了眨眼。 掺和什么?意思是,那小宫女打算偷听陛下和徐姑娘说话,他们也可以装没瞧见? 明胜表情复杂。 倒没想到,那位当真在宫闱里头,还就这么赶巧地被人送到了陛下面前……从前便是位喜欢搅弄是非的性子,如今人在宫里头,这往后,岂不是得被她捅破了天? 明胜从前没少吃过她的苦头,如今吃一堑长一智,再不肯沾染到里头去。 袁得力年纪小脑子转得欢,倒隐隐品出味儿来。 瞧上去,他家师父忌惮那个宫女,好像并不是因为福安呢…… 明胜便见小徒弟嘿嘿一笑,挤着眼睛问:“只是这到底有违规矩,师父,您说要不要告诉福公公一声?毕竟这后殿的事情,都是他老人家管着呢。” 放在平日里,袁得力这种话定要被人说两面三刀、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此刻,明胜却没动怒,反倒无奈地看了他一眼,笑骂道:“你这缺德的猴孙!” “我可什么都没听着。” 听见这撇清关系的话,袁得力的眼睛却亮了起来,笑眯眯地一溜烟跑了。 方才还在心里嘀咕,怎么就让福安在陛下跟前得了脸,送了个能让陛下纡尊降贵宠幸的宫女去,谁知那老家伙贪心不足,一边巴着这个,一边还不忘太后娘娘那里的情分,两头都想讨好,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嘿嘿,他这就让他来个赔了夫人又折兵! …… 月色正好,两人宽的石子路上,男子背手缓行,少女跟在后头亦步亦趋,时而仰起头露出温柔又俏皮的笑意,朱唇开阖间似有无尽欢乐。 当真是一副郎才女貌的好景。 蕴因立在月洞门前望着,夏风将她额角的碎发扬起,被遗忘许久的回忆便如潮水般汹涌而至。 雨丝细密如织,她艰难地握着缰绳冒雨前行,远处的屋舍檐角有大红灯笼摇曳。 越来越近了,她弯起唇角,近乎雀跃地驶停,跃下马去。 到了廊檐下,却见一陌生的青篷雕花马车停在门前,银色小牌上规整刻着一个“徐”字。轿帘被风卷起,空气中便多一丝女子胭脂的香甜气味。 她怔怔地看了一眼,并未多想,只携着满身风雨奔往归心之处。 隔着窗棂,却见原本日日都去的书房里立了位身姿窈窕的美人儿。也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年纪,肤若初雪,眉若远黛,乌黑的青丝规规矩矩地绾成了高髻,鬓发上珠翠名贵至极,荼白的衫裙俱用金丝挑线,富贵难言。 仅是如此倒不足以让人却步,只那少女背脊挺得笔直,顾盼流转间有种寻常女子身上难见的骄傲之色,其人便越发显得光彩照人,所谓寒舍,大抵就是在这等如珠如玉的美人的衬托之下,才得其名。 她驻足在檐下,看得见那美人的一颦一笑如何动人,也看得见她快马加鞭赶回来见的少年人背对着她,温柔至极地亲手为那少女簪上一支点翠流苏凤钗。 “……好看么?”少女举着铜镜左瞧右瞧,语气娇羞。 “好看。”他答得很快,像是不忍那少女有丝毫的卑怯敏感。 此情此景,如何不让人叹上一句,佳偶天成? 事情已然过了许久,蕴因原以为许多细节她早已经记不清,可此刻想起来,竟连那时那支簪子上的点翠是什么样式都在眼前清晰可见。 原来当日那位徐姑娘,便是今日的徐姑娘。 那时她只是在想,徐姑娘如此富贵,他为了泼天的富贵不要她也是寻常。到如今才知晓,坐拥泼天富贵的人,明明是他。饶是如此,他与自己扮作浓情蜜意,难舍难分的时候,也未曾舍得给自己买上一支名贵的簪子,亲手替她绾发…… 她恍然明白过来。 她从不敢去回忆从前的事,哪里是她因应下了婚约抛弃了周瀛而心存愧疚?分明是因他从未将她着意放在心上,她才赌气不肯承认…… 年少时那场冒险的输家,是她。 “放肆!你竟敢在此窥视陛下?” 太监疾言厉色的喝声让她迅速回过神来,看着与方才截然不同的福安,蕴因抿了抿唇,屈膝道:“奴婢只是担心陛下有什么事……这就回去。” 瞧清了窥伺之人的面容后,福安自己便先愣住了。 下头的人着急忙慌地来禀告他,说是有人想搅扰陛下和徐姑娘说话,他下意识地就想卖个好给徐姑娘,哪知呵斥的话一说出口,却发现是方才那位得了陛下青眼的宫女。 原先这位还不晓得是他着人来寻陛下出面见徐姑娘的,这下子,可是彻底把人得罪狠了。 但区区一个宫女,便是记恨他,应也没什么大用…… 福安正在心底宽慰着自己,却见原本在庭院中同徐姑娘闲聊的陛下不知何时悄然来到了他身后,面色有些黑沉。 “陛下!”他吓了一跳,“奴才不是有意窥探……” “自己去领十个板子。”天子淡淡地开口打断他,目光沉沉睇来:“下次若再给旁人通风报信,小心你的狗命!” 说罢便抬步离开,并未留半点眼风给身后呆滞的太监与愣愣出神的女子。 福安望着天子离开的背影,怎么看都觉得他是追逐着那位宫女去了…… 难不成,陛下不是因他给太后娘娘那边递了信儿惹得徐姑娘吃醋生气,却是因他对那个宫女没有好颜色生气? 真是荒谬的想法。 然而,下一瞬,宫中从来交口称赞温柔持重的徐姑娘面色发白地抓住他的胳膊,力气大得像是要将他的肉拽下来:“方才那个女人,是陈蕴因吗?” 福安彻底愣住。 一股寒意忽然从他心底里升起,宫闱摸爬滚打了这么些年,他从未像此刻一般,后悔去拍一个贵人的马屁。 * 明明是炎炎夏日,在外头吹了会儿风,却叫人从头到脚地寒凉。 蕴因回到殿中,为自己斟了一杯茶,吃了两口才觉得浑身有了些热气。 “怎么换了衣服?” 她回身,便见天子不知何时去而复返,在她面前坐下,精致华美的月白长袍不经意地与她的裙摆勾连擦过。 “奴婢以为,陛下有要事要谈,兴许今夜没兴致了。”她语调柔柔的,见他的目光停留在方才她饮过的茶杯上,也乖顺地垂首为他奉上一杯茶。 周瀛面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打量了她一会儿,才从她手中接过那玉盏。 玉盏滑腻,与无意中触上的那养得如同葱段般细嫩的指尖相比,却有不及之处。 “陛下?” 天子目光重新聚焦时,便见女子仰着一张无辜的脸,睫毛鸦羽般眨着,轻声道:“夜已深了,陛下,不若早些安寝?” 细细将养过的手,在他的心口处大胆地打转。 天子深深地看了女人一眼。 无需多言,这简直就是毫不掩饰地勾引。 可就在刚刚,这个女子还一副别扭的样子,如今,又是为哪般? 想起方才走时被刻意忽略的问题,周瀛的脸色有一刹那的不好看。骨节分明的手将温香软玉一把扣入怀中,他眯了眯眼睛,低头咬住女子光洁细嫩的耳垂:“你又在打什么算盘?方才,为何不答?” 便听女子在怀中娇娇弱弱地道:“奴婢是怕说实话,陛下听了生气……” 话一出口,蕴因能明显地感觉到,扣着她腰谷的手一瞬间收紧,年轻的天子尚且无法喜怒不形于色,情绪被他微微起伏的胸膛暴露无遗:“那此刻,你又怎么敢这样勾着朕?” 她将下颌靠在男子华丽的衣袍上,声音如同春日里的水雾一般娇糯,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奴婢想着,原就是来教陛下知晓人事的,或许经过人事,才能让陛下更喜欢呢……” 话音落下,整间宫殿的声音都如同消失了一般,怀中人的身子也僵直得可怕。 过了良久,她才被他紧紧攥着下巴,冰冰凉凉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表情十分冷静,语气却咬牙切齿:“谁?那个姓萧的?” 蕴因望着他,眨了眨眼睛,笑道:“陛下圣明。” “原就已嫁为萧家妇,此间事,自然也是我的本分。就如此刻,服侍陛下,也是我的本分。” “陛下……” 她脸上挂着讨好的笑,一双手刻意地握住了他的手腕,面上一派认真与理所当然。 周瀛闭了闭眼,将那双手一点点从自己身上扯开。 “给朕滚出去。” 语气沉静,但相熟之人一眼便知,此刻的他已然处于暴怒的边缘。 蕴因垂眸笑了笑,装作惊惶地匆匆离开。 跨过紫宸殿的门槛时,她的脚步微微顿了顿,却没有再回身看什么。 纵然他或许没有对自己用过真心,只是将她视作一个好看些的摆件,但她这个摆件却日日瞧着他,将他的一切都记在心里。 连写字的桌案都要要求时时刻刻一尘不染的人,又怎能忍耐自己的东西曾被旁人染指? 对她,只怕他此刻连亲身报复的心思都没了。 诸多算计,总算能在她临死之前,给自己留些体面。若是要她以司寝宫女的身份,在那位徐姑娘面前卑躬屈膝,谄媚讨好,倒还不如死了干净。 她满心满眼顾着赌气的时候,并未瞧见,殿外有一道湖蓝色的身影注视了她良久。 徐宛秋看着那细腰款款的美人儿挺直了背脊离开紫宸殿,一颗心顿时如坠冰窟。 陈蕴因,竟真的是陈蕴因? 她竟然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笙笙友情提示:男女主身心双洁,不要误会哈嘿嘿感谢在2023-11-1111:41:33~2023-11-1321:53: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632750573瓶;是恬恬哦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章 第 11 章 她永远不会…… 蕴因出了紫宸殿老远才在游廊驻足,深吸了一口气。 观今夜周砚……不,是周瀛对她的一字一句,她实然已瞧不出他待她的半点情分,如此一来,他刻意当着诸人的面留下她,一副对她有兴趣的模样,大抵也是为了接下来更好的折磨她。 他定是恨她的。 若他只是一个家道中落的落魄书生周砚,他或许还只觉得自己是个没良心的小女子,偶尔忆起咬牙切齿便作罢。可偏偏他是尊贵的天子,自打出生起便如晋王一般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那样的上位者,只怕更容不得身边人的背叛——哪怕只将她视作称心如意的爱宠。 夜色茫茫里,蕴因依照着来时的记忆往宫闱深处而去,天边新月如钩。 再抬眼时,却见眼前的大殿黄瓦飞甍,宽阔天地里似乎只剩下她形单影只。 ……她好似又迷路了。 原是想回慈寿宫与怀述通个气儿,要他不必再白费力气替自己打算,可一瞧正殿竖匾上龙飞凤舞的“坤宁宫“三个鎏金大字,便知这番打算是落空了——去而复返的当间,只怕慈寿宫都要落锁了。 她微微叹口气,转头欲走,却听那头檐下有脚步声渐近,宫娥低低的谈笑声也落入耳中。 “这个时辰了,怎么姑娘还没回来?” “急什么?表姑娘是去找陛下说话了,一时半会儿哪里会折返?你这丫头说来也是天大的福气,从前表姑娘跟着陛下去西北的时候不见你随侍,到如今苦尽甘来,却又将你带进了宫。我看这日后,你还有享不尽的福气呢!” 那婢女闻言便嗔道:“绿衣姐姐说的这是哪里的话?从前我不过是二等丫鬟,姑娘也瞧不上带着我。这不是,前头两个姐姐都发嫁了,这才轮得到我这粗笨之人替姑娘办差呢。” 闻言,绿衣便感慨道:“一晃眼都这么些年过去了,沅晴她们都嫁人了……也是,表姑娘等了陛下这么些年,她们却等不得了。”她看了那婢女一眼,笑道:“娘娘这些时日已经在挑选各家的贵女入宫了,金册金宝都收捡出来准备交给新人了,你也劝着姑娘些,别整日围着陛下转,也得多陪娘娘说说话。不过,姑娘是娘娘嫡亲的侄女,如有好事,娘娘自然第一个想到姑娘。” “多谢姐姐提点。” 待两人走了,蕴因从树影下走出来,神色有些怔忪。 先帝突然殡天,连罪魁祸首吴贵人都没有迁宫,从前闭门不出的坤宁宫的主人,自然也还是先帝的原配发妻徐太后。 听方才那宫女的口气,倒像是徐太后已经属意让自己的亲侄女徐宛秋接替皇后的宝座了。 蕴因低垂着头沿着墙角慢慢地走,不欲让旁人瞧见她来过坤宁宫。 不觉间一双绣鞋沾染上了水气,她眼前有些雾蒙蒙的,仿佛能瞧见有人在疾言厉色地同她说什么。 她本是员外家的姑娘,家里用银钱砸了个九品芝麻官,算不上名士,却也富庶。生母生下弟弟时难产去了,没过三年家里就又娶了后娘进门。后娘生了一张芙蓉面,却面甜心苦到了极点,理所应当的事情被她枕头风一吹,就成了前头生的两个贪心不足,虎视眈眈地想同她生的宝贝儿子争家产,兄弟阋墙。 手心朝上的日子不好过,尤其是后母发现胞弟有几分读书的本事之后。一丁点的风吹草动,便能让她妒得眼睛发红,接着整个镇的人都知道胞弟品性不佳,欺负小他三四岁的弟弟。 自己都难渡,她本也没想多护着胞弟。偏生那小子自个儿日子难过得不行,还时时刻刻记挂着贴补她。无奈之下,庆幸自个儿生了一双巧手,做的食膳人人称道,又没有名门闺秀家足不出户的规矩,于是得了空便去做些吃食生意,积攒下的银钱倒也能派上些用场。 她生于南边的陇溪镇,南面的城池偶尔也会被海寇侵扰,但卫所里的兵士还算得力,百姓的损失一向不痛不痒。 那一日海寇袭城,她便仍旧没有放在心上,照例往城里去贩吃食。 可那日海寇却像疯了一般,险些将整座城烧了个精光。她吓得不轻,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的时候见到一双云纹玄靴停在眼前,抬眼时便见周砚从来温和良善的面上表情黑沉沉的,将她拉起来扣进怀里:“小骗子,明明同我保证今日不进城的。” 她眨了眨眼睛。 她的确是骗子,若不是初见时扮可怜装弱小地接近他,也骗不到他这个光风霁月的读书人在漫天狼烟里跑进城来寻她。 她的心暖洋洋的,站直了身子后瞧见满城的狼藉,却又慢慢落了下来,低声问:“阿砚,是不是北边就没有海寇了呀?”若是可以,她真不想瞧见血流成河的场面。陇溪镇和下辖此镇的这座城,便是她落地以来走过最远的距离了。 少年人沉默了一会儿,道:“那里,我也尚且没有去过。只听说,似乎也是连年战火不断,百姓流离失所。若是有机会,我也想去亲自瞧一瞧。” 那时的她尚且不理解他为什么想去那样危险的地方,他满腹学问,大可以考个功名,又不像她,需要殚尽竭虑地为生计谋划。于是她拉了拉他的袖子,扁着嘴不满地道:“你这才危险呢!不行,若是你真要去,必得带着我才成!” 蛮横霸道得不讲理。 然而,少年人的眉间却像冰雪消融一般,轻易地被她哄好了,展颜道:“好。阿蕴,日后无论去哪里,我都要带着你。” 蕴因低着头将脚边的碎石子踢开。 她想,他到底是食言了。他去了西北,身边无论如何都要带着的人,却成了徐姑娘。 前行几步,便见一双湖蓝绣云纹的官靴停留在自己眼前。 她下意识地抬头,来的人却是怀述。 “姐姐,你怎么在这儿?” 怀述吃惊地看着此刻本应在紫宸殿的蕴因,如玉美人此刻却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喃喃道:“对不住了怀述,我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 徐宛秋已经许久没有像今夜一般心绪焦灼了。 她好好地在坤宁宫陪着太后姑母说话,却听下头的人说慈寿宫送了七八个美貌的宫女去紫宸殿,美名其曰要教陛下通晓人事。 这简直荒谬。 表哥如今已经是弱冠年纪,身边没有留人,自然是他自个儿的想法。牛不喝水,难道还要硬按头?她在心里吃味,又暗暗咒骂慈寿宫那边老不修,心里却有八.九成把握,认定了表哥不可能留下那批宫女。 当年在西北打仗的时候,有个战败的敌寇首领见他年轻,便献上了几个风情万种的异域美姬想要吹吹枕边风让自己得以重获自由。其中一位,便是先帝前些时日颇为宠幸的华太嫔。可这样的美人儿,在帐中两年的时间却连他的一个正眼相看都没得到,其余的几个也美得各有千秋,却仍旧是逃不脱被冷遇的下场。 宫中虽罗列天下美人儿,可她那位先姑父是什么德行,哪怕姑母不说,她也心知肚明。如今的大黎朝皇宫,只怕但凡有些过人姿色的,都在收拾包袱准备着去当太妃呢。 她冷笑了一声就没放在心上,谁知没过多久,就听见又有宫人来报,道陛下留下了一名宫女侍寝。 简直是石破天惊。 她震惊得睁圆了眼睛,立刻去求姑母,道太皇太后定然没存什么好主意,若真让那宫女得了宠,只怕日后后宫里会十分不太平。 可一向和婆母算不上和睦的徐太后却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唇角含笑:“这是哪里的话,阿砚的后宫里如今连个人影儿都没有,就算添了个人,又能不太平到哪里去?你这孩子,性子还是这么急躁。” 徐宛秋顿时心凉了半截。 她猛然想起来,眼前的女人不仅是她的亲姑母,更是表哥的亲娘,这天底下没有不护着自己儿子的母亲,表哥身边纳了人,不再过苦行僧一般的日子,姑母只会高兴。 她坐不住了,却不愿意坐以待毙,于是找了个身子不适的借口,便匆匆离开了坤宁宫,叩响了紫宸殿的大门。 表哥身边的福安公公是个老油条,昔年东宫式微,宫人四散,唯有他靠着四处讨好保全了些体面。如今重遇旧主,却多少改不掉往日陋习,对着她也是一个劲儿地逢迎。这样的奴才,对表哥来说不算得用,但对她却有莫大好处。 她怀着惴惴的心理想搅扰殿中二人的旖旎,却不知从来不同她谈论风月的表哥会不会理会深夜来访的她。翘首以盼着,却见那道身影怀着几分怒气从殿中走出,并未有要来见她的意思。 她咬了咬唇,提着裙角跟上去,进了清辉园中。 却见表哥几乎是立刻转过身来看她,在瞧清楚她的面容时眸中闪过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这个时辰了,你来做什么?”话语里透着浓浓的不悦。 徐宛秋吓了一跳,生怕心爱的表哥从此开始厌恶她不知进退,连忙将她的一番忧思道出,柔柔道:“表哥,若是旁的宫人也就罢了,太皇太后送来的,你要多当心才是。” “这是朕后宫之事,表妹作为未出阁的姑娘,妄议这些实属不该。”他背过身去,语气是那样生疏冷漠,听得徐宛秋心间狂跳——她也曾帮过表哥一些忙,这些年来,他待她从来没有这样疾言厉色过,此时此刻,却像个无情的帝王,不愿与她有半分干系。 一丝不妙的预感在她心间徘徊,她隐隐抓住了什么,却看不清关键。于是只能强行挤出笑脸,一边同他道不是,一边同他叙述些坤宁宫近来有趣的见闻——表哥自打从宫外回来,瞧见姑母一副老了十岁的模样便十分内疚,旁的事情他忙于政务不愿多听,对坤宁宫的一切却很是包容。 果然,一听见这话,年轻天子紧绷的下颌线便微微松了松,面上似乎也多了些浅浅的笑意,摆出倾听的姿态。 但不知缘何,徐宛秋总觉得,他今夜有些神思不属。 不远处忽地传来太监尖细的喝骂声,在徐宛秋愕然的目光里,天子忽然转过头去,目光微沉地大踏步离开,将她说了一半的话抛之脑后。 追逐着那位被教训的小宫女而去。 徐宛秋从未预想到如此荒谬的事情会发生在她眼前。她是将军府的贵女,琴棋书画、骑马射箭都会上一些,可此刻,表哥却为了一个宫女,冷漠地将她甩在身后。 更要命的是,她认识那名宫女。 淅淅沥沥的雨幕里,三年前的徐宛秋余光落在廊檐下呆滞地立着的红衣少女身上。真奇怪,她明明一次也没有见过那位据说是抛下表哥去同旁人成婚的女子,却一眼能瞧出,那位就是她。 于是,她展颜朝表哥笑了笑,轻声道:“这是我为姑母挑选的簪子,只是赶着来见表哥,一时间不知晓哪个比较好。表哥能否帮我在头上试一试,宫里人都说,我和姑母生得有五分相似呢。” 那张与生俱来就矜贵的面容此刻难掩颓丧,依言却抬眸看了她一眼,抬手将凤钗插入她的鬓发间。 “好看么?”她笑靥如花地问。 “……好看。”对方随意一答。 “就这支吧,母后会喜欢的。”他声音很低,垂目似在思索,神思却一眼便能瞧出不在眼前的生辰礼上。 但好在,此刻的表哥背对着窗棂,看不见他魂牵梦萦的那名女子,便在不远处痴痴地望着他。 瞥见那女子如遭雷击的面孔,徐宛秋眉梢微微上挑。 她在雨中快步离开,发出的声音有些大了,眼见少年人眉心微蹙,似乎有回头细看动静出处的迹象,她上前一步,率先将窗棂放了下来,回首笑道:“雨下大了呢,今日按黄历是个吉日,嫁娶的人一路走过来都瞧见不少,可偏偏是个雨天,若有喜事,倒是不免要波折些了。” 话毕,便见原本准备转身的少年人曈眸中的神色变得黑沉,放在书案上的手不知何时也回到了袖中。 徐宛秋笑得无辜又良善。 她永远不会告诉表哥,那姑娘曾穿着一身火红嫁衣,满身风雨一心欢喜地来寻过他。 可那时费尽心机驱赶的人,今夜,居然又重新回到了表哥面前。 她要如何做,才能再一次将这祸端驱离? 第12章 第 12 章 陛下身边的…… 赶在宫门落锁前,怀述回到了慈寿宫。 “太皇太后可歇下了?”他拉了个小太监,低声问。 小太监见是他,谄媚地喊一声怀公公,道:“没呢。”想了想,又道:“今儿是李公公当值呢。” 掌事太监李质朴与怀述之间不对付,这是慈寿宫长了眼睛的人都知道的事情。有心人自然知晓,根源上是李质朴倚老卖老,见怀述根基尚浅便排挤打压,然而后者却并未坐以待毙,这一年来身上担的重要差事反倒有隐隐压上李公公一头的意思,可见太皇太后之倚重。 尤其是这掌选司寝宫女一事,娘娘可是全权交由了怀公公来做,听闻为了之事,李公公气得碎了一套名贵的茶具呢! 闻言,慈寿宫无几人敢怠慢的怀述却是眉头紧锁,低头思忖片刻,到底抬步往太皇太后的寝殿去了。 他远远望着,里头灯火通明,瞧得出贵人尚且没有安寝,但殿门却已是紧闭着,表明太皇太后此刻已无意再见外人。 门前垂首立着两个小宫女,见他来了俱都低声问好,怀述颔首,抬手叩门的当间,忽有人伸手拦住了他。 怀述眉心拧着,淡淡地回头看过去。 只见一个年长些的太监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开口道:“怀公公伺候娘娘也有年头了,怎么这般不懂得规矩?娘娘这些时日心里难受着,好不容易今日准备多休息片刻,怎么好搅扰她清净?” 说这话时,李质朴扬着下巴,颇有几分颐指气使的意味。 怀述早就习以为常,不怒也不反唇相讥,只平静道:“李公公教训的是,只是紫宸殿那头刚收了那几个宫女,有些要紧事,倒是得让娘娘现在就知道。否则万一误了事,奴才担不起。” 他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李质朴反倒不好说什么了。毕竟,谁都知晓太皇太后对这掌选司寝宫女一事的重视,旁的阿猫阿狗,恐怕这辈子也难听到娘娘垂训半句。 他咬了咬牙,最后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将人放了进去。 怀述抬起眼,微微吸了一口气,眼前是女子讲述时忍不住低声抽泣的模样。 那条路那样难走,他本也不情愿让姐姐去。可瞧见姐姐未能夙愿以偿,被徐姑娘横插一杠后那样伤心的模样,他便又改了主意。 她那样好,一切想要的,都该被她拢在手心里才是。 太皇太后正拿着个玳瑁眼镜歪在罗汉床上看书,气定神闲的模样仿佛并未对今夜之事有半分期待。 瞧见他弯着腰进来,倒是惊讶地挑了挑眉:“什么事?” 年轻的小太监抬起头,面上俱是愧疚与不安:“奴才无能,送过去的人没能成事……” 太皇太后笑了笑,这也在她意料之中,只是她没想到,平日里瞧着最机灵的怀述今日竟然巴巴地送上门来讨罚。等到明日,什么结果她自然都已心知肚明。 谁知,内侍又迟疑地开口道:“娘娘,其实,今夜陛下已然留了一位宫女侍寝。只是……” 烛影跳跃间,太皇太后的身子在对方的讲述中逐渐坐直了,在听到小宫女颓然无功地出了紫宸殿后,将手里的书放在了桌案上,淡淡道:“哀家知道了。” 徐氏的侄女钦慕皇帝,她一早就知道,只是没想到那小妮子还胆大包天到驳她的面子,冲到紫宸殿去夺人。而皇帝,竟也默许了她这种行径? 她一时间又觉得有些头疼起来。 徐家已经出了一位皇后了,难不成,还要再出第二位?她这个儿媳妇,就已经够让人头疼了。 至于那名被皇帝瞧上的宫女,她倒没怎么放在心上。这些时日同她这位嫡长孙打交道,实在是觉得其在政务上油盐不进难以拿捏,另辟蹊径走了女色这条路,倒是很快取得了些效果。 这么一看,男人果真也都是一个样。所谓的不近女色,清正自持,不过是拿来哄骗外人,标榜自个儿的手段罢了。今夜既然差点收用了一个宫女,那日后自然有可能收用旁的人。那宫女美则美矣,可大黎朝最不缺的就是美人儿,日后选秀一开,得用的自然也数不胜数。 前一句话将逐客的意思表露无疑,然而怀述却仍旧没有走的意思。太皇太后看他一眼,一言不发地微微拧起眉头。 “奴才该死,关于那宫女,其实有一事欺瞒了娘娘……” 闻言,老妇人看了他一眼,神色严肃冷峻。 怀述跪在地上,一副头也不敢抬的样子,低沉道:“娘娘,那名宫女,其实不是襄太嫔宫里的人,而是钟粹宫的人。” 此言一出,太皇太后的面色彻底冷凝了。她眼皮也不抬,笑了一声:“这么一说,如今你竟然联合吴氏宫里的人,来诓骗我这个老人家了?” 若是有熟知其脾性的人在,一眼便能瞧出这尊贵的老妇人是动了真怒了。 “奴才不敢!”怀述连道,“奴才此生受过两次大恩,一次是娘娘您的提携之恩,另一次,则是前几年蒙受了那宫女的救命之恩。若为一己私心,奴才实在不敢犯此死罪。只是那宫女样貌出众,心思玲珑,若能为娘娘所用,实在是一举多得,既能帮娘娘完成些许心愿,也能全奴才小小私心。奴才这才铤而走险,冒险一试。” 听完小太监这番声泪俱下的解释,太皇太后面色没什么变化,捏着茶盏的手却松了松。 她最恨有人背叛她,只要这小子不是联合吴氏想保全那贱人的性命,倒也无伤大雅。 “你倒是重情重义。”她不咸不淡地开口,听不出是褒奖还是讽刺,只是叹道:“可惜你一番计较,到底没什么用处。那宫女,皇帝也没怎么放在眼里。” “奴才原也是这么想的。”他抬起头,压低了声音:“可方才,奴才瞧见蕴因姐姐回去时,陛下身边的明胜公公跟在后头。” 他紧了紧手心,掌中有细细的汗。 实然他并未瞧见明胜,只看见似乎有个太监鬼祟地跟着蕴因。但这宫里既然有人对姐姐起了兴趣,自然说明,她在贵人心里还有用处。 这一点,她没想到也没瞧到,他却都看在眼里。 他要做的,便是将她彻底暴露在众人视线里,不再可有可无地死去。 语毕,殿内的烛火啪地炸了朵花子,太皇太后原本没什么多余表情的面孔,倏尔神情变得莫测起来。 “哦?” * 在怀述的遮掩下,蕴因又回到了钟粹宫。 守门的宫人看见她,挑了挑眉头:“哟,您这可比环卿回来得还晚。更深露重的,怎么还巴巴地赶回来?” 蕴因苦笑。 再过几日,钟粹宫便都要殉葬。届时尚宫局对照名册一个个清点,她们哪怕藏在钟粹宫外头,也是无路可逃,最终的结局,也不过是被无情地拖走,或是继续殉葬,或是按逃奴处理,被宫正司的人抓起来拷打,照样死路一条。这些守门的尚宫局的人,倒像是看跳梁小丑一般,由得她们上蹿下跳地混出去想主意,又得意洋洋地欣赏她们挫败的面孔。 但也无法,就连不可一世的环卿,被紫宸殿退了回来,也不敢再在外头久留。但她或许是在等着自己的好消息,若是瞧见她也回来了,指不定如何发疯呢。 夜幕低垂,她回头遥遥望了一眼,辨不明方向,于是低着头,再次走进了钟粹宫。 燕敏见她回来了,先是一喜,旋即便明白了什么,抱着她无声垂泪。 “姐姐,不成便罢了,黄泉路上,咱们俩好歹也能做个伴。” 闻声,蕴因心中微微一顿。 她头也不回地走出紫宸殿,无论如何也不肯向周瀛低头,更多地是为了自己心里那口气。眼下回了钟粹宫的小小屋舍,她才恍然明白过来,自己似乎在生死攸关的事情上,意气用事了。 进宫以来,她还是头一次这样不计得失,像个孩子一样横冲直撞。 先前还没有什么念头,此刻,看着燕敏如同依赖长姐一般地抱着她,名为愧疚的情绪便忽然翻涌起来。 燕敏哭得清澈眸子水汪汪的,在她怀里抽抽噎噎,可怜又可爱。忽地,她叹息道:“还好那群人没注意到姐姐……” “怎么?”她怔了怔。 “姐姐刚回来还不知晓,今日下午石榴同所有人说,环卿偷偷溜出宫去了。谁知晚间她又回来了,这下子被堵门的宫人们抓了个正着,眼下正扯头发吐唾沫地打得厉害呢。” 蕴因深深吸了一口气。 石榴便是环卿同住一屋的宫人。环卿出去前,想来定然同她通过气,让她帮忙遮掩,可最后却是她主动抖落出来的…… 还有,钟粹宫里的人不再想法设法谋生路,而是直接已经开始对内大打出手了。这,绝不是一个好信号。 环卿出去了一趟,便成了众人怒火的发泄之处,那下一个,会不会就是她们? 她攥紧了手,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若是还想求存,如今,又该如何破局? 作者有话要说: 无理取闹,其实是察觉到了被偏爱的可能女鹅其实是这种心态,但是她没有意识到,嘿嘿感谢在2023-11-1522:19:26~2023-11-1821:50: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是恬恬哦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章 第 13 章 听说是个姓…… 晨曦破晓,用过早膳,太皇太后宫里排首位的二品女官柳芳姑姑便照例为老佛爷取来了佛经,轻车熟路地跪坐着为贵人打起了扇。 只是今日,老佛爷怎么瞧都有些心不在焉。 柳芳并不多言,只静静地做好分内事——老佛爷心里头素来有成算,没到打定主意的时候,旁人再多问也无甚必要。 “这几日,钟粹宫那头有什么动静?”半晌,才听见太皇太后轻描淡写地开口。 钟粹宫? 柳芳斟酌着道:“吴氏接了旨意便晕了过去,等太医施针将人弄醒了,又是一副被吓疯了的样子,瞧着竟是连说话都说不利索了……太医说,也许是受了刺激,失了心智。” 闻言,老妇人嗤笑一声。宫里这些女人的手段她再清楚不过,吴氏从前嚣张跋扈到了极致,如今一夕之间疯疯癫癫,指不定便是装疯卖傻想保全一条性命下来…… “便是疯了,也得到黄泉路上服侍我儿。”她语气平淡,将手中的佛经翻过一页,神色极为平静。旁的人不论,吴氏自己争宠害死皇帝,她无论如何都忍不下这口气来。皇帝再荒唐昏庸,那也是她十月怀胎又费心保全的孩子。临老了竟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她怎能不恨! 柳芳点头应是,却见太皇太后的手忽然扣在书页上,又问:“旁的人呢,有什么动静没有?” 钟粹宫里除了吴氏,便只余下伺候她的宫人们。这些人,在太皇太后眼里从来都是蝼蚁。不曾想,竟还有太皇太后上了心的人? 她仔细回想了一下,却想不出什么端倪,只好将传到她耳朵里的事情挑了给太皇太后讲:“……俱都在使着门路,想逃过一劫……昨夜倒是有个宫女从外头回去,俱说是旨意刚下便偷偷溜了出去,里头的人又气又急,打得厉害着……” 太皇太后神色微顿,敛眉问:“闹出人命没有?” “没呢。”她忙道:“里头为了殉葬的事情人心浮动,小打小闹也是正常,奴婢也并未多干涉。到底尚宫局的人还在外面瞧着呢,即便是有争端,也不会让她们闹得太过分的。” 老妇人微微颔首。 沉思了良久,到底低声开口,叮嘱了柳芳一二。 女官的神情有些惊讶,但很快便又恢复如常,顺从地应下。 待她应命而去,在殿门前遇见怀述时,笑道:“进去罢,娘娘有要事吩咐你呢。” 怀述笑眯眯地应好:“芳姑姑这是?” “去趟钟粹宫。” 怀述眸色微动,隐隐明白了什么。 太皇太后见内侍进来,看了他一会儿,方开口道:“去一趟紫宸殿,让皇帝今日下了朝得闲来陪哀家去御花园散散步,哀家甚是想念孙儿。” “是。” * 暑风习习,穿庭过殿,撩起白玉石阶下几声长短不一的蝉鸣。 刚下了朝,天子坐在书案前,执着毛笔低头批阅折子。明胜在一旁垂手侍立,不住地拿眼睛偷瞄主子。 自打昨夜陈姑娘走后,陛下便一直沉着一张脸,心情很是不佳。他不敢去问寝殿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便使唤徒弟去试探陛下是否要将陈姑娘的名字上玉牒…… 照宫里的老规矩,凡是新晋的妃嫔,哪怕是不入流的官女子,也都需要上皇室玉牒备案。 谁知陛下听了却冷冷一笑:“她需要上哪门子的玉牒?”说着眼神还刮过袁得力的脑袋,吓得小太监跪在地上磕了许多响头才被放过。 袁得力出来时后背汗湿了一大片,额上也俱是冷汗,一面哭丧着脸同明胜诉苦,一面问:“陛下这是什么意思?昨夜那宫女服侍得陛下不满意,连个官女子的名分都不肯给?还是说,压根就没……” 明胜长叹了一口气。 他更倾向于后一种。可,陛下为何要将人放走?他实在是想不明白。 那陈姑娘也是,苦心孤诣地换了个身份混进了送到紫宸殿的司寝宫女里头,怎么临门一脚还甘心回去?他对二人间的事情了解颇多,心知照那女子在陛下心中的分量看,她只要肯软下身段说些好话,昔日的嫌隙也许便能一夜尽消…… 他想不明白,他只知道陈蕴因出现以后,他的差事就比从前更难办了,瞧陛下这黑沉着一张脸的模样,说他明胜这是提着脑袋在办差也不为过。 忽地,外面传来一阵细微的声响。 不多时,袁得力领了个白白净净的内侍进来,谄媚地笑着禀告道:“陛下,太皇太后身边的怀公公来了。” 先帝驾崩后的这几日,怀述领命来了紫宸殿好几趟,明胜与袁得力见他眼熟,周瀛对他也有些印象。 但他今日心绪不佳,头也没抬,继续低头奋笔疾书。 殿中气氛有些尴尬,袁得力朝怀述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晚些再过来——他还以为陛下多少会给太皇太后些面子,如今看来,陛下的心情是真的极差。 怀述从来很有眼色,自然一眼便知紫宸殿今日的氛围不同寻常,可他此刻却不愿无功而返。 他压低了声音,尽量使自己的嗓音听着不尖锐刺耳,恭敬道:“陛下,太皇太后听说您政务繁忙,经常宵衣旰食,心中十分挂念。今日天气尚可,娘娘想让陛下陪她老人家去御花园说说话,也权当散心了。” 此言一出,袁得力吓得脸都白了,生怕下一刻陛下就要将这个没眼色的小太监拖下去打板子——打怀述也就罢了,万一牵累他那就不好了。 太皇太后身边的人又如何?便能不把陛下的喜恶放在眼里吗? 昨夜冷眼看着福公公挨了板子,瞧他今晨都起不来身了呢。可见那些御卫是半点不给他们这些在御前服侍的人的面子的。 明胜也一面暗骂怀述不懂事,一面心惊胆战地观察着天子的动静。便见男子听着下面的声音眉头越皱越紧,但在某个时刻,紧蹙的眉心微微舒展,放下手里的毛笔,随意地往龙椅的椅背上一靠。 年轻的男子没有说话,清隽如玉的面孔也没有多余的表情,仅有一双黑沉如墨的眸子平静地俯视着怀述,便已足够让他头皮发麻。 他忽然想起来这位年轻的天子是何许人物。 往日那些儒雅、仁义、宽和的名声在这位从宫外荣耀归来时便皆化为泡影,太皇太后如此忌惮一个新即位的年轻天子也并非是因他尽得民心…… 原因很简单。 这是一位在西北近乎百战百胜的君王,是手里沾染过无数敌人鲜血的屠戮者。他手里有坚实的兵权,雄厚到让厌恶这个儿子的先帝都不得不藏起真实想法,以纵容嫡长子的面貌让天下知晓,用孝道框住这头猛虎。 而今先帝薨逝,天子几乎是毫无阻拦地登上大宝——太皇太后的所谓支持,也不过是个顺水人情。 这样的人物,当真会被蕴因姐姐的美色迷住,哪怕明知是太皇太后的眼线,也要将她留在身边吗? 怀述的心,在这一刻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动摇。他不知道,将蕴因再一次推到陛下面前,究竟是能挽救她,还是加速她的死亡。 但很快,他又坚定下来。 若是什么都不做,几日之后,蕴因便会毫无疑问地走向灭亡。便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他也得尽力一试。 “怀公公?怀公公!” 有人在扯他的衣袖,怀述回神,便见陛下身边的袁得力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小声道:“陛下在问你话呢!什么时候去?”袁得力心中鄙夷不已,这小子平日里瞧着机灵,怎么一到御前就这副德行? 他愣了一下,喜悦顿时毫无知觉地爬上眉梢,连道:“太皇太后那里正等着信儿呢,慈寿宫离御花园不远,奴才这就赶回去报信。陛下您这里,过一刻钟出发正好。” 天子微微颔首,道:“朕知道了,下去罢。” 语气听着竟温和了下来。 待怀述走了,周瀛站起身来用手拧了拧眉心,抬步往后殿更衣。 袁得力急忙赶上自家师父,小声嘀咕道:“师父,这……”怀述那小子哪里来的面子,几句话竟哄得陛下心情转好,偏生他还没听出来为什么! 明胜仔细回忆怀述的话,依稀明白了什么,低声喃喃道:“……钟粹宫……” “什么?”袁得力没有听清。 “没什么。”明胜抬眼望着明黄色的背影,将心底的猜测压了下去。 若他没记错的话,御花园似乎离钟粹宫很近…… 一时又觉得自己是疯魔了,如今什么事情都忍不住往陈姑娘那头靠。且不提陛下是否会想到这些,光是太皇太后那头为一个欺瞒主子的宫女作保便已经让人难以置信。 定是他胡乱臆测了。 * 御花园的木芙蓉开得正酣,立足望去树影葱茏,一对粉蝶沿着青石路翩跹作伴,别有一番意境。 “皇祖母。” 周瀛阔步从白玉石桥上走下来,离得近了,便能闻见一股淡淡的草药味儿。 他一脸关切地问:“皇祖母今日用药了?可是身子哪里不痛快?孙儿不孝,这几日忙着政事倒是无暇给皇祖母请安。” 太皇太后含笑望着身形高大清梧的孙儿,见他颜骨分明,眉眼深邃,再怎么仔细寻找也无法将其与三年前仍显稚嫩的少年相提并论,心中早已慨叹不已。 纵使政务繁忙,他仍旧听了她的话来了御花园,换上了一身常服。语气里都是关怀挂念,搀扶着她的模样很是敬爱,若非身在皇家,她倒真是有一种祖孙和乐的感觉了。 然而心头的暖意只是一闪而过,便很快被平静与疏离代替。 放在三年前,或许他们真能当一对和睦的祖孙,她无需在他身边安插眼线,便能获得孙儿的敬爱与孝顺。可如今,早已大为不同。 这三年中,她默许了钟粹宫那位在后宫里坐大,对皇后母女的处境不闻不问——在她看来,所有的孙子都一样。既然这个最成器最名正言顺的孙子死了,那便让第二顺位的人来获得这份荣耀,只要对她有利,她都可以允许。所以,从前她能偏宠生来便是储君的嫡长孙,在那之后,她自然也可以偏宠唯一有可能继承皇位的晋王。 但显然,这个被她放弃的孙子不这么想。当宫里庆贺他归来的夜宴开席,他看见苍老了许多的徐皇后时,饱含怨恨看她的一眼,她便明白了他的想法。 两人之间,再无祖孙情分可言。 随后他对杨家人的一些动作,也验证了她的想法。 这也是她在他即位后不久,便急忙在他身边安插人手的根本原因。这个对她没什么好感的孙儿,如今实在是难以掌控。 “哀家这把老骨头,不定什么时候就得下去见你皇祖父和父皇了,又何必让你们年轻人担心?太医院的人也是被我拦了,三令五申地不许外传,倒怪不得他们。” 周瀛眉心微动,看了老妇人一眼。 他并未提太医院的人,太皇太后却想到了这里,生怕他借机拔除她在太医院的根系,看来,她对自己的戒心的确很重。 念头只是一闪,他没有放在心上,只当做寻常。 他倒是更为好奇,这位无事不登三宝殿的皇祖母,今日约了他悠闲地来御花园散步,究竟打着什么算盘? “这满院子的木芙蓉,都是从前吴氏叫人种的,从前看着漂亮,如今却只觉得碍眼。择个日子将这些都拔了罢。”老妇人回首看了一眼宫女,淡淡地吩咐道。 当真是闲来赏花,祖孙叙话? 周瀛摩挲着腰间的玉牌,入目皆是开得灿烂妖娆的木芙蓉,他想到了什么,忽然道:“皇祖母,人有罪,花无辜,到了花谢的时候,改种旁的也不迟。” 太皇太后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她是真心觉得这花瞧着碍眼,却没想到皇帝会为了几朵花驳她的意思。依稀间,她倒仿佛瞧见了从前那个连只过路的蚂蚁都舍不得踩死的储君。 “那便听皇帝的。”她挑了挑眉,从善如流地应下。只是连御花园的花都无辜,那钟粹宫的那些宫女,是否更无辜? 祖孙俩在园中散步,太皇太后忽然道:“皇帝,你也年纪不小了,到了该娶妻生子的时候。后宫后位空悬,亦不利于前朝安稳。听闻你母后打算替你求娶她娘家的侄女,不知你意下如何?” 原来是为了这回事。 天子微微含笑,不答反问:“孙儿倒尚未思量过,不知皇祖母如何看徐氏?” “徐家也是京城百年贵胄,前两年陪着你在西北征战,也算得上赫赫有功,这个皇后的位置,论出身,宛秋那丫头是配得上的。”话锋一转,又叹息道:“只是中宫之位,旁的都还是次要,最重要的还是要贤良温厚,不嫉不妒,这才能让后宫安宁。” “祖母说的是。” 太皇太后觉得他敷衍,只好又明白地讲:“从前哀家觉得这丫头尚可,可听说,昨夜你在临幸宫女,她却跑到紫宸殿求见你……虽对你是一片真心,可嫉妒之心的确重了些,这样的女子,不宜为后。” 紫宸殿的事情这么快传到了太皇太后耳朵里,周瀛并不意外。自打吴氏专宠,这宫里便由她和暗地里的太皇太后把持,他刚接手,漏得像筛子也不足为奇。 听这话的意思,太皇太后似乎很生气徐宛秋昨夜没给她面子。 他并不想顺她的意思,笑着道:“祖母担忧得极是。只是母后也曾说过,宛秋的性子很像她。” 老妇人语塞,很想大骂徐氏也和贤良温厚这四个字完全沾不上边,但看着年轻的天子,到底将话吞咽了下去。 她强笑道:“那丫头和你母后亲近,自然不敢在她面前翘尾巴。” 周瀛可有可无地颔首:“皇祖母的教诲,孙儿定当铭记。” 却是不肯给她一句准话。关于徐氏,到底立是不立? 老妇人眼中的笑意淡了下来,不动声色地朝身后的宫女使了个眼色。 宫女会意地退后几步,不多时,御花园南面的宫闱里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 周瀛驻足,蹙着眉头望向那个方向。黑漆的匾头依稀可见,瞧得出是钟粹宫三个字。 “去瞧瞧,怎么一回事。”太皇太后脸色不好看地吩咐人过去。 再折返时便是柳芳一脸惴惴地赶回来,对着两人屈膝道:“……里头的宫女不安分闹起来了,打得不可开交,让贵人们看笑话了。” 太皇太后闻言冷哼一声:“谁带头的?吴氏身边伺候的人?” 柳芳的脸色有些为难,想了想,才道:“大抵不是。听说是个姓陈的洒扫宫女,昨夜偷跑出去被人发现了……” “真是好大的胆子!柳芳,你去将人拿过来,哀家倒要瞧瞧是什么人物!”被扫了兴致,太皇太后似乎格外生气,沉着脸吩咐身边的女官。 柳芳点头应是,正要转身离去,却听始终一言不发的天子淡淡地开口:“柳芳姑姑到底是一介女流,容易受伤。明胜,小袁子,陪着姑姑一道去拿人。” 声音没有什么起伏,似乎并不放在心上。 然而此言一出,太皇太后与柳芳对视一眼,俱都瞧出了对方眼中的意味。 这小宫女,看来当真不一般啊。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3-11-1821:50:14~2023-11-2108:09: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632750572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章 第 14 章 “是她。”…… 莫说是柳芳,便是袁得力听了这话也是暗暗吃了一惊。在他看来,太皇太后的人在陛下面前可没什么脸面与情分。 然而天子下令,自然只有敬从的道理。 三人中唯有明胜的心犹如靴子落地,彻底回过味儿来。 都让他们直晃晃地冲着钟粹宫去了,还能是为了谁?说是帮柳芳,实则是怕她下手没个轻重伤了陈姑娘吧? 他暗暗地为钟粹宫里的人默哀,但愿这些刁奴没伤到陈姑娘,否则只怕殉葬的时辰还没定,就得先下去见阎王爷了! …… 蕴因夜里睡得不大安稳,等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外头便有人开始笃笃叩门。 “谁呀?”燕敏警惕地发问。 从昨日起,钟粹宫外头的守卫便开始密不透风地管控,彻底许进不许出。疯疯癫癫的吴太贵人还能有口饭吃,下头的宫人们却命如草芥,若是没有银钱傍身,便没法混到半点口粮。燕敏与蕴因同屋住,倒无意享了她从前在膳房帮手的好处——闲来练手时做的干粮,在这盛夏天气倒也能放上几日。 连吃食都短缺,惶惶不可终日的宫人们行事越发疯狂,便是上门抢食物这种事也是能做得出来的。 “我是环卿。”门外的人简短地道。 燕敏怔了怔,没想到这个从前时常欺负她们的老对头会找上门来。 蕴因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给她开门。无论如何,昨夜她眼见她有机会承宠没有当众戳破她的身份,便是给了个莫大的人情。 门外的人急匆匆地闪身进来,一进来瞧见蕴因立在这儿,通身打扮又与寻常宫女没什么分别,眼里就闪过一抹明显的失望:“没成?” 蕴因和燕敏见了她也是吓了一跳。 只见从前最爱漂亮的环卿此刻两边脸颊都肿了起来,像是被人狠狠掌掴过,打得重的地方甚至还有溢出血渍的迹象。 她倒吸一口凉气。只听闻燕敏说其余的宫人堵着她发难,却没想到打得这样惨烈。 环卿自然也不愿让老对头看见自己这么狼狈的一面,可小命都快没了,她更在意陈蕴因到底有没有成功侍寝,在圣驾面前替阖宫求情,这才巴巴地赶来试探一番。 事已至此,蕴因也没法宽慰环卿,只能半遮半掩道:“……太后的侄女后来求见陛下,回去后陛下就没了兴致。” 闻言,宫女顿时泄了气,半点力气都提不起来,只骂道:“没用的废物!” 早知如此,她还不如自个儿上!男人都在自个儿的床上了,还能被旁的女人抢走,当真是没本事! 燕敏一听她对蕴因这样出言不逊,气得撸起袖子想教训她,被蕴因摇着头拦住了。 这种时候与她再争执,没什么必要。 屋内的气氛正箭弩拔张着,外头却忽地有人高声笑道:“哟,我说我们环卿姑娘脸肿得像个烧猪头怎么还惦记着往外跑,原来是跑到了你们这里啊!” 却见石榴笑眯眯地进来,扫视了一圈众人,视线最终停在了蕴因脸上。 她倏尔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指着她:“你……” 站在她面前的女子,明明五官与眉眼都没有变,可肌肤却如焕新生一般粉雕玉琢,浑身的气质也与平日里大为不同,妩媚中不失清丽,真算得上是个绝顶的美人儿。 蕴因蹙了蹙眉。昨夜她匆匆回来,今晨环卿又很早上门,一时之间倒忘了给容貌做遮掩,倒叫石榴撞了个正着。 “好啊!我说怎么这几日燕敏这死丫头闭门不出,原来是给你这位大美人儿做掩护了啊!”石榴眼睛滴溜溜地转,全然看不出从前在吴氏跟前服侍时那副老实巴交的样子,扬声往院子里道:“姐妹们,我还当咱们宫里就环卿这位大美人儿巴巴地去爬陛下的床,原来这里还藏着一位呢!这样的大好事,怎么也不说出来给大家高兴高兴,实在是见外呀!” 说话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十来位饿得面黄肌瘦的宫女,听了石榴这阴阳怪气的挑拨,眼睛冒着愤怒的幽光,摩拳擦掌地朝门口走来。 燕敏被吓得面色发白。她这几日没出门,倒不知道从前在一个屋檐下的宫人们现在俱都变成了这样,一个个的,像是要将有机会逃出生天的人生吞活剥了一样,简直渗人!但短暂的恐惧过后,她便咬着牙四处找着防身的武器,最终找了个蕴因常用的擀面杖护在身前。 她咬牙对蕴因道:“姐姐,你再想法子联系一下怀述!这群狗娘养的,不敢和外头的守卫当面锣对面鼓,对着自己人倒是毫不手软!”说这话时,她挥舞着手里的擀面杖,愤怒地盯着面有得色的石榴,显然那四个字就是特意送给她的。 石榴的脸色霎时间变得很难看,她一扬手,其余人便一哄而上,准备先给燕敏一个教训。而一旁的环卿本瑟瑟发抖地躲了起来,见这等场面便知自己多半也逃不过去,于是也咬牙将桌上的一面铜镜拾起,目光凶狠。 便在此时,蕴因幽幽地叹了口气。 石榴正要回身讥笑,不意对方一脚踢在她的膝盖上,她腿一软歪了半边身子,满脸痛苦地抱膝在地上打了个滚儿,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张牙舞爪想吓退她们的燕敏愣住了,准备和她们拼了的环卿也怔住了。 “姐姐……”小姑娘眨巴着眼睛。 明明瞧着是弱柳扶风的女流,怎么忽地有这般大的力气! 女子抿嘴笑了笑,轻声道:“学过些武艺傍身,只是一对十数人,委实也艰难了些……我没有把握。” 然而待明胜三人匆匆赶来时,只见到满庭院躺满了痛苦呜咽着的宫女,那位陈姓的宫女抬眸望着她们,呼吸微微有些碎乱,身后坠了个亦步亦趋的小尾巴,一副震撼又膜拜的样子。 柳芳睁大了眼睛,眼神瞪向她在里头安插的眼线。她只是想保着那陈姑娘别伤了脸误了圣眷,可万万没有让人明着插手啊! 眼线缩了缩脖子,摇头示意不是她帮忙干的。 蕴因摸了摸鼻子,有些尴尬地下意识解释道:“许是她们好几日没吃上饭了,个个都没什么力气,怎么一推就摔倒了……”她看见了柳芳腰间佩戴的符文,明白这是有品秩的女官:“姑姑,这事当真不是我挑起来的。”话里话外都是她们这群人欺负人后又碰瓷的意思。 一边失了魂的环卿见着了袁得力,也明白过来这几日都是贵人身边伺候的,忙点头道:“姑姑和公公们明鉴,是她们先上门来欺负人的!” 袁得力的眼神不可置信地在蕴因身上停留一会儿,移到那脸肿得老高的小宫女身上时,才勉强说服了自己。 嗯,的确,她们三个一看就是……受害者。 这一路走过来,不用师父提点,他也明白了陛下派他们过来是为了护着谁的。 当即强撑起义愤填膺的心情,道:“岂有此理,皇城之内怎能由他们肆意妄为!走,去陛下面前,给你们做主!” 柳芳默默地扫了一眼地上到现在都还爬不起来的宫女们,心中腹诽不已。 她怎么瞧着,需要做主的另有其人? …… 日头渐渐升上来了,赏花的贵人们移步至园中的凉亭里小憩。 周瀛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阖目静听枝头鸟鸣声,思绪一时有些跑远了。 杨家一脉根系甚隆,当任家主又治家不严,但凡沾亲带故的都能狐假虎威欺行霸市,百姓们对此颇有怨言。他一路南下回京,被他听到的事迹便数不胜数,不提祖孙间的嫌隙,他早晚也是得对杨家人下手的。 太皇太后敏锐的察觉到了这一点,自打他回宫第二日便让杨家人使劲了手段想哄他开心,只是收效甚微。 原本司寝宫女一事,他也没准备收用,却没想到,被送上来的人里头有陈蕴因。 那个他一看侧影就能认出来的女子。 不同于心潮翻涌的天子,此刻的太皇太后坐在石凳上捧着茶盏,一口一口怡然地喝着茶。 此番,倒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了。 原还担心怀述那小子胡乱臆测圣心,如今一看,他倒是聪明得紧。 太皇太后心里满意,脸上的笑意也不自觉地深了一些。 假山那头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他蓦地睁开眼睛,便见柳芳几人带着三名宫女折返,面上的神情俱都有些怪异。 柳芳快步行至太皇太后身边,低声耳语几句。 太皇太后扶着她的手站起来,端凝严肃的目光扫在三个宫女身上,冷哼道:“宫规森严,你三人竟敢聚集十几名宫女斗殴,如此滋生事端,简直放肆!来人,将这几个不安分的宫女杖责三十,以儆效尤!” 环卿本瑟瑟发抖着,一听这话忽地怒从心来。本就活不长了,最后几日还要缠绵病榻不成? “太皇太后明鉴,实在是那些人欺人太甚,你瞧奴婢的脸,都被她们打成什么样子了!”她扬起脸,破罐破摔地哭诉。 老妇人见了她那张高肿的脸,一时也是无言,倒没认出来这位也是混在那批司寝宫女里的奇人。 “你们二人也是?”一道清润的声音响起,语调有些漫不经心。 蕴因一听就攥紧了手心,也不愿让旁人瞧出她从前与周瀛的羁绊,缓缓抬起了头。 面容姣好的宫女颊腮粉红,一双眸子清凌凌的,除却暑热天气混战过后有些香汗淋漓,呼吸起伏外,并无旁的不妥之处。 美人儿开口,嗓音也是娇滴滴的:“太皇太后娘娘,陛下,奴婢并未受伤,却并非因她们手下留情,而是奴婢从前学过些武艺傍身的缘故。” 悬着的心便放了下来。 老妇人的神情却变得惊诧。 “你……你不是昨夜服侍皇帝的那个司寝宫女吗?”似乎是刚刚才发现这件事。 环卿默默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又因疼痛嘶地一声放了下来。太皇太后没认出她,她倒不知道该高兴还是不高兴。 天子微微颔首,简短道:“是她。” 太皇太后怒极反笑:“想不到如今宫里竟出了这样的奇人,胆敢违抗哀家的懿旨,混进司寝宫女里头爬龙床。怎么,莫非你是吴氏的忠仆,想要临死前行刺圣驾为主子报仇?” 这一顶帽子扣下来,死罪便跑不了了。 蕴因原本心情有些复杂,闻言脑子中闪过吴氏对她横眉冷对的无数画面,霎时间怒气上涌,下意识地想要辩驳一二。 她挽起袖子,将雪白小臂背面露在人前,只见上头有一条食指长的暗色疤痕,一看便知是有些时日了。 “娘娘明鉴,奴婢刚入宫时,因奉茶时得了先帝一句夸赞,吴氏便十分嫉恨,圣驾一走,她便用瓷片狠狠地划了奴婢。奴婢待吴氏,从无半分主仆之情,更不会为了她行刺天子。”她仰起头,清澈的眸光里闪烁着不甘:“娘娘,与吴氏一道为虎作伥的宫人不过是少数,便连方才对奴婢几个出手的,平日里也都受过她磋磨,与吴氏一道殉葬,实在是无辜。” 太皇太后笑了笑,并没有松口:“殉葬是为了服侍先帝,与吴氏何干?” 天子的目光定格在那道疤痕上良久,沉默稍倾,开口道:“皇祖母,殉葬是前朝陋习,孙儿也以为,对这些宫人来说,太过于残忍了。” 说罢,他顿了顿,墨色的瞳仁里黑沉一片,缓缓道:“吴氏得父皇专宠,又犯了大错,届时殉葬,只需她一人即可。” 作者有话要说: 晚点还有一更感谢在2023-11-2108:09:10~2023-11-2218:24: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隅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章 第 15 章 “没规矩” 天子金口一开,诸人不禁有片刻的沉默。 燕敏及环卿俱是惊喜不已,未曾料到圣驾会出面替他们这些宫人说好话。 太皇太后则笑了起来。 “皇帝说得有理,你从来都是心怀仁义,宽以待人,百姓交口称赞你是盛世明君也是名副其实。前朝阳帝之流为史官唾骂已久,为了皇帝的清誉,哀家确实该仔细思量殉葬之事……” 一番话里,将高帽子给他戴的严实。既是能为了几个宫女的性命朝令夕改,想来日后待杨家这样的国戚也不能赶尽杀绝。且慈寿宫下的懿旨,如今为了维护他的“清誉”收回,看起来真是承了她极大的人情。 老妇人拖长了调子,在宫女们期待的目光里沉沉道:“殉葬之事,便照皇帝的意思去办。只是这几个宫女胆子颇大,宜惩罚一二,免得日后不知进退。这样罢,便将三人交由尚宫局处置。” 柳芳在这时奉上了一杯热茶,皇帝坐下来单手接过茶盏,在掌心转了转,却没有低头去饮。 他扬眉笑道:“从前吴氏理后宫事务时,六局职责不明,各有交叉。如今既然拨乱反正,宫规监察之事,自该由宫正司来办。” 禁宫之内设有六局,各安其职分为尚宫局、尚仪局、尚服局、尚食局、尚寝局、尚功局,总管宫内之人的衣食住行。六局之外,宫正司地位超然,掌管宫规戒律,监察六宫。 周瀛口中的各有交叉,便是指先前吴氏夺权之后,将一部分属于宫正司职责的权力移交到了尚宫局。但吴氏家世不高,见识有限,她洋洋得意自以为六局成为了自己的掌中物,独独把皇后把控的宫正司撇开来,实际上,大半的人在皇后不理后宫事后投靠了当时的杨太后,如今的太皇太后。 唯有宫正司,表面式微,如今短短几日回到了徐太后的手里,又重新成为她整饬后宫乱象的一把利刃。 太皇太后讶异地挑了挑眉头。 她明白皇帝将那宫女看在了眼里,却没想到他在软肋被她发现后,如此干脆利落地选择尽力维护。不让尚宫局处置,反倒交给宫正司,看上去是为了各安其命,实然庇佑之心溢于言表。 心中有了计较,先前的打算亦被她推翻,她眸光微闪,忽而笑道:“其实,照哀家看,也无需那样麻烦。听闻皇帝身边的明公公教导宫人便是一把好手,这几个胆子虽大,却胜在相貌周正,会咬文断字,仔细教导一番,也不是不能将性子拧正。紫宸殿里没几个伺候的宫女,等明胜将人教好了,不若就将她们放在身边,皇帝处理政务的时候,看着也能养眼些。” 那个姓陈的宫女生得妩媚妖娆,身边那个黏在一块儿的看着年纪小些,但也是个美人儿坯子……太皇太后自动忽略了环卿,看都没看她一眼。 蕴因默默听着,暗叹太皇太后变脸比翻书还快。刚才还一副要好好惩戒她们的模样,一转眼又说她们可以教化,甚至要将她们送到紫宸殿服侍圣驾。这可真是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她悄悄地瞄了天子一眼,拿不准他的想法。 宫正司?尚宫局?他若是不要她,去这两个地方只怕都要挨一顿板子才罢休。 可他心里那样嫌恶她,会同意太皇太后明贬暗升的提议吗? 亭子里安静了一会儿,她听见年轻男子语气平淡地道:“此等小事,皇祖母做主便是。孙儿还有折子未处理完,便先行回紫宸殿了。”太皇太后笑着应了一声,蕴因的视线里,便见那双玄色金纹的官靴毫无留恋地远去了,似觉得此间事十分浪费时间似的。 “你们二人,随我来。”柳芳示意蕴因与燕敏。 环卿呆呆地看着,想要跟上去,被一个宫女笑眯眯地拦下了:“姑娘这副尊荣,还是不要自取其辱了。” 她打出生起,还没有几个人说过她丑呢!环卿怒从心间起,却不敢再与太皇太后身边的人犟嘴。她摸了摸脸,只得宽慰自己:无论如何,好歹这条性命是保全了。 * 玉色的襦裙,腰间系一条水红色的丝绦,髻上簪一朵不逾制的绢花,这便是紫宸殿内宫女的制式装束了。 蕴因二人被太皇太后的人送到了紫宸殿,便被催促着换了一身衣装,被引着见了紫宸殿的大宫女丁香。 对于她们二人,丁香没有什么好脸色,尤其是听说蕴因昨夜差点便侍寝了,打量她的目光就更挑剔了。 能服侍天子到如今的,定然是不敢有什么旁的小动作的。但她不做,不代表她愿意瞧见什么阿猫阿狗都往龙床上爬。 丁香敲打了二人一番,听闻蕴因识字,便打发她去整理库房里的图籍,要求全部完整收录成册。至于年纪小的燕敏,则领着保管舆辇与伞扇的差事,等闲不能近身服侍圣驾。 蕴因一看库房里天子从宫外带回来的浩如烟海的书册,便也明白丁香没打算让她近身服侍了。不过比起从前在钟粹宫当洒扫宫女和膳房里的烧火丫头,这份写写划划的差事还是要轻松多了。 这样也好,她昨夜还刺激了周瀛,若日日在他跟前晃悠,新仇旧恨一起算,一怒之下要了自己的小命,那可就不好玩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蕴因开始盘算着,要不她多攒些银子,早些买通尚宫局的人放她出宫吧?免得整日担惊受怕,唯恐被清算。 正在库房里瞎转悠呢,外头袁得力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人呢?宫女们都哪去了?” 丁香瞧不惯她们两个外来的,却也不想她们给她惹麻烦,所以明胜与袁得力的关系,以及紫宸殿里的人与事,她也都事无巨细地说给了她们听——虽然用的是教训的口气。 蕴因忙迎了出去,笑眯眯地道:“袁公公有什么吩咐?” 袁得力正在呼喝一个懵懵懂懂的小太监,见她出来了,表情就变得缓和下来,还笑道:“论资历,陈姐姐可比我进宫得早,叫我一声小袁子便是。” 她不过是初来乍到的不入流的宫女,哪能比得上明胜的徒弟,蕴因可不肯平白得罪人,没应承他这话。 袁得力也不勉强,又一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道:“陈姐姐在这里便好,赶紧收拾收拾去御前研墨吧,陛下等着呢。” 闻言,蕴因怔了怔,下意识地推脱:“这不好吧?研墨不是明公公的差事吗?再不济,还有丁香姐姐呢。” “我师父去外头办差了。”袁得力表情一片真挚,“丁香姐姐也被尚宫局的姑姑叫去领新的玺器了。我从来粗笨,陛下可不愿意瞧见我。紫宸殿里没几个识字的,哪能干得了这么风雅的事情,好姐姐,你便救救我吧。”陛下那头可难伺候,与其挨罚,倒不如推个不会挨罚的人上去,阖宫就清净安宁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蕴因只能硬着头皮进了勤政殿。 边走边往殿内看,便见年轻的男子坐在书案后,提着毛笔认真地写着什么。 她不敢打扰,脚步放轻地走上前去,挽起袖子开始研墨。 这是富贵闲人才能做的风雅之事,她自打进了钟粹宫,倒没什么机会再用砚台,一时间竟有些生疏,研磨时发出了有些刺耳的动静。 周瀛扬起眉头,下意识地准备训斥:“小袁子,你做事……” 抬起头,却见一个纤细修长的身影立在他眼前,不似昨夜的妩媚勾人,今日她规规矩矩地穿着宫装,整个人瞧着既不张扬,又素雅美丽。 “没规矩。”他轻声开口。 蕴因不知他指的是什么,想了想,先屈膝行了一礼:“奴婢见陛下正专注着,便没敢打扰陛下。” “今日朕救了你的命,你便没想着答谢圣恩?”他似笑非笑地望过来,眸中隐隐含着深意。 昨夜拼了命地也要逃离他,今日却又兜兜转转地被太皇太后送到了紫宸殿,看这情形,一时半会儿竟也脱不开身。蕴因不敢再故技重施,只得尴尬地笑着:“奴婢身无长物,想要报答陛下却不知从何做起,陛下若瞧得上,下辈子奴婢结草衔环也必要相报。” 狡猾的女人,周瀛心中想着。 昨夜一副恨不得黏在他身上的模样,到了今日却又只字不提,若是同样的情境放在昨日,这女子定要期期艾艾地望着他,说甚么吃穿用度皆为陛下所赐,唯有身体相貌受之父母的混账话来勾引他…… 哪像此刻,抠抠搜搜,满是心眼,便是报答,也只肯下辈子再报答。 这副熟悉的做派,倒与他记忆中的少女渐渐重合起来。 “研磨吧。”他收回视线,一副懒得再搭理她的样子。 蕴因暗暗松了一口气,好在手上的活计也渐渐变得轻车熟路起来。不多时,便见砚台上的墨汁浓淡适宜,隐隐泛着淡淡的光泽,瞧着便十分适合蘸墨书写。 她自个儿瞧着很是满意,对方却没说半句夸赞的话,只不停地闷声翻阅奏折,或是批注,或是摊平纸笺提笔写信。 不知不觉,蕴因便站着磨了半日的墨,腰肢都有些酸软起来。她无心窥探政务,只偶尔百无聊赖地盯着砚台上的花纹发呆。 反观那人,倒像是有用不完的精力一般,连站起来走动片刻都没有。 蕴因踮脚望了一眼外头的日头,隐隐觉得大概已经到了用午膳的时辰,可偏偏外头的人还没有进来提醒…… “陛下,是不是该传膳了?”她眨巴着眼睛,小声道。 即便是铁做的人,那也要吃饭呀。否则几日下来,岂不是身子就要被政务掏空了? 她仿佛听见了一声笑,仔细去看天子的表情,却又没能察觉丝毫端倪,疑心是自己站久了,出现幻觉了。 闻言,周瀛手中的毛笔在折子上顿了顿,旋即搁下来,打量了她一眼,身子往后靠了靠。 “传膳吧。” 作者有话要说: 周哥:你饿了女鹅:我没有我不是,我只是关心陛下饿肚子呢 第16章 第 16 章 “你倒是痴…… 宫里的规矩,天子午膳,规制是六菜一汤。 内侍们鱼贯着进来,有服侍周瀛洗手净脸的,有摆盘摆箸的,阵仗大得让一旁默默收拾着御桌上的笔墨的蕴因暗暗咋舌。 从前阿砚在庄子上住着的时候,身边只有明胜一人跟着,倒全然看不出他生来便是这样讲排场的贵人。 念头一起,她心里又发笑。从前的书生周砚,与如今的天子周瀛,自然不可同日而语。若是她一朝东山再起,定然也再难寻落魄之时的半点痕迹……便是瞧见她落魄的人,她再遇也会心里不痛快。 她站了两个时辰,天子的视线却没怎么停留在她身上,或许正是因此缘由。如此一想,蕴因顿时便想识趣地退下了。 低头路过那一抹明黄身影时,对方淡淡的声音却响了起来:“朕让你退下了?” 她怔了怔,低声道:“奴婢粗笨,唯恐让陛下瞧了没有食欲。” “粗笨?既然粗笨,吴氏从前又为何会刁难于你?莫非今日在御花园中你所说的一切,皆是欺君?” “奴婢没有。”她下意识地回了一句,旋即缄口不言,往外走的脚步也停了。 “来净手。” 她怔了怔,不解地抬起头,正对上男子幽深的曈眸,听见他淡声吩咐:“给朕布菜。” 她咬了咬唇,在内侍们谄媚殷勤的目光里净了手,用干净的热帕子擦了擦,旋即晕晕乎乎不知怎的就被众星拱月般送到了一边的宴息堂。 浓郁的老鸭汤,酸甜的蜜汁乳鸽,鲜美的小黄鱼,酥脆的芙蓉大虾……粉彩的小碟子摆了满满一桌子,一看便让人咽了咽口水,将烦心事俱都抛到了脑后。 蕴因也是如此。 自打殉葬的旨意传到钟粹宫,她便没心思也没本事吃上一顿像样的饭菜了——被择选为司寝宫女后,尚寝局的女官为了让她们体态纤细,提高被陛下一眼瞧中的可能性,更是半点荤腥都不让她们沾。是以一瞧见这一桌子的美味佳肴,她肚子里的馋虫便被勾了起来,尤其是这些是都不需要她亲手做的,便显得更为诱人了。 她眼巴巴地瞧着,却还没忘了自己的职责使命,只能忍着馋意安安分分地布菜。 这些东西不止入宫时嬷嬷教过,尚寝局的姑姑前几日也提过。她小心观察着周瀛的表情,见他看了一眼蜜汁乳鸽,便立刻知情识趣地夹过来,很是懂规矩的样子。 周瀛吐出一口气:“罢了,坐下一起用。” 蕴因执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很是意外他会这样说。 二人先前的确经常一道用饭不假,但都是她死乞白赖地打着她想尝尝自己做的菜的味道,免得让他故意挑她的毛病不付账的幌子,非要在他身边添个座的。那时他大抵是脾气好,不习惯同人一张桌子用饭,却也容忍下来。只是主动相邀她一起用饭的时候,记忆里却没有。 而眼下,他贵为一朝天子,又怎么会邀她? 迎着蕴因惊讶的目光,周瀛面不改色地自己夹了一筷子鸽肉:“……从前在西北的时候,习惯了与将士们同寝同食。”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听太皇太后说,他在外头广有仁名。 她有些出神地依言坐下,再抬眼时怔了怔,忙阻止道:“陛下,那不是鸽肉,那是蒜瓣。” 男子的表情似乎有一瞬间的僵硬,很快又神色如常道:“朕知道,这是宫中特制的腊蒜头,很是酸甜可口。”说罢便将食物送入口中,一脸淡定地咀嚼,毫无不适。 蕴因愣住了。她记得他从前从来不碰这个的,她有时故意将其余的食材做得与蒜头形容相近,哄骗他吃下去,他上当后还要气得脸色发青,不理她好几刻呢! 大抵是,人真的会变吧。 是什么改变了他呢,是西北吗? “朕觉得有一事很奇怪。”静了片刻,周瀛看向她,脸上没什么特殊的表情:“你说吴氏自打发现你容色出众后,便一直刁难于你。依照她的性子,你是如何在宫中存活至今的?” 闻言,蕴因有些紧张地捏了捏手。 食不言寝不语,这是他从前十分坚持的规矩,每次她叽叽喳喳地缠着他同她讲话,他总是很无奈的样子,却没想到,如今他连这个也戒掉了……此刻倒叫她颇感压力起来。 原来他方才说的怀疑她欺君并不是一时兴起,而是心中确实有疑虑……她思来想去,觉得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轻易将此事蒙混过去,只好垂着头交代了实情:“……奴婢恰巧从一古方中知晓了遮掩容貌的法子,趁当时的容贵妃有意毁了我的相貌伪装她计成,此后便被吴氏赶到了后面做洒扫宫女,自此倒也无甚关注在身上。” 殿中沉静了一会儿,蕴因听见男子微微吸了一口气,喃喃开口:“怪不得。” 她讶然地看他,试探着重复:“怪不得?” 天子却很快回过神来,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当了许久的洒扫宫女,怪不得连研墨这种小事也做不好。” 对此,蕴因倒是笑得坦然:“是呀,舞文弄墨本就是要花银钱的事情,奴婢是末流的宫女,钟粹宫被封了后连口吃食都难得,更遑论去哪里寻好用的砚台了。” 说到这儿,蕴因决定忽略眼前的男子对自己的嫌弃与戒备,自顾自地夹了好几筷子肉到碗里,正准备端起来吃的时候,却听那人冷冷道:“你先喝粥。” 满桌子的山珍海味,却只许她吃清淡的一点肉沫都没有的小米粥,好歹她也帮着他磨了半天的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蕴因笑着的脸垮了下来,积攒的委屈涌上心头,没忍住开口控诉道:“陛下,您富有四海,怎么对我一个普通的宫女这样吝啬?” “普通宫女?”周瀛重复了一遍,似笑非笑地看向她:“一个普通的宫女,当日却能弃朕如敝屣,与旁的男人跑了。朕倒瞧不出来,你哪里普通了?” 蕴因一噎,半晌没说出话来。 那人却又平静地道:“你几日没沾过荤腥,贸然吃那些,只会坏了肚子。先吃一碗小米粥,再徐徐进肉食……”他顿了顿,语气漠然地接着道:“太皇太后刚将你赏过来,若是你因几口吃食坏了肠胃丢了性命,说出去朕也脸面无光。” 进肉食…… 那就是她还是可以吃肉的! 蕴因敏锐地捕捉到了她想要听的话,立时眉开眼笑起来:“多谢陛下关心,奴婢知晓了。”并且乖乖地给自己盛了一碗小米粥,一边眼巴巴地问:“陛下要不要也来一碗?这些食物确实也火气重。” “朕不是关心你,朕只是不想皇祖母有误解。”天子面无表情地驳斥她,然后矜持地想了一会儿,才缓缓道:“也好。” 女子脸上的笑意就更深一点。 她殷勤地给他也盛了一碗送上去,吃了两口,状似无意地问:“陛下,奴婢从来没有去过西北,西北……是什么样子的啊?” 周瀛看了她一眼。 这姑娘从来就是个顺杆子爬的性子,她认定了方才的话里有关心的意味,就立刻想反客为主,真是个不容娇惯的性子。 西北对于他来说,不是什么好的回忆,因而他简短地道:“风景很独特,让人此生难忘。”他在那里见过太多血,杀过许多人,也经历了许多生死难关,有一次,险些就要跨不过去。到了那种时刻,才知道心底最大的执念为哪般,倒是让人始料未及。 此生难忘啊。 蕴因品味着这四个字,只觉得嘴里的饭菜都没了滋味儿。徐姑娘跟着他去了西北,他们经历的一切,便就让他那样难忘吗?她很想说,南边的风景很好,她也是个不差的美人儿,他是不是也该对她难忘? 但这话在嘴边绕了两三圈,怎么也没能出口。那位徐姑娘,是他在意乱情迷的时候还能丢下她去见的人,她这种话说出口,不过是自讨没趣罢了。 周瀛捕捉到了她脸上一闪而过的黯然,挑了挑眉头:“你对朕从前的经历很好奇?” “奴婢生于微末,自然敬慕圣遇,想听到陛下的丰功伟绩。” 她敷衍了一句,周瀛也没怎么放在心上,他吃了几口饭菜,徐徐道:“你说是微末,却也算不得底层。至少,顶着萧家少夫人的名头的你,此时此刻,不该是一名宫女。” 闻言,她抿了抿唇,忽而想起那日她冒雨回去寻他,却撞见他为旁人簪花的场景。 那是她此生最卑微黯淡的一幕。 她实然从来没做过萧家少夫人,但这一点,她不愿意让面前的人知晓。因为这样,她的狼狈便会无所遁形。 于是她语气沉静地叙述:“那年坞城起了兵祸,夫君与奴婢恰巧奉公爹之命在坞城收账,哪知自此便被乱军冲散了。奴婢为求自保,只能抓住采选宫女的机会,在朝廷的庇佑下躲过了一劫。” 说着,她语气有些遗憾:“也不知夫君是否还存活于世,奴婢斗胆,敢问陛下这些年可曾听闻他的消息?” “你倒是痴情。”年轻的天子听着嗤笑一声,心里被气得不轻,但想到她方才话中提及自身经历的不易之处,到底隐忍下来没有发作,却也没搭理她要寻人的话头。 只是整个宴息堂的氛围就这样僵持下来,一时间只能听到筷子碰撞碟子与碗的声音。 蕴因低着头吃饭,待吃饱了之后,面前的人也忽地站起身来:“下去吧。” 她应了一声,站起身来时却微微有些不稳当,不自觉地将手放在腰后头揉了揉。 站了好几个时辰,到底是有些腰酸的。 “你伺候笔墨的功夫还不到家,下次便不必自告奋勇了。” 蕴因瞪大了眼睛,原本低落的心情转为气愤。 她功夫哪里不到家了?这明明是按照他从前教过她的来做的,几乎是分毫不差,研出来的墨也是光泽透亮,十分均匀。他不过是厌恶自己,却非要给她安个没本事的名头,真是气煞她了!况且,这哪里是她自告奋勇?明明是他身边的内侍自个儿躲懒,故意来支使她呀! 蕴因只觉得眼前的男子可恶得紧,一时间想要拿银钱打点出宫的心胀了起来,心里生气,面上却一派软语盈盈,矮下身子福了福。 “陛下,奴婢十分感念陛下的救命之恩,这紫宸殿的一切当真是极好的,只是奴婢身无长物,俸禄又微薄,只怕接下来度日艰难。您瞧,奴婢今日研墨得手都要发抖了,纵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周瀛无言地看着她。 他自打记事以来,还没有哪个奴才敢这样明晃晃地朝他要赏赐……当真是荒谬! 他心里腹诽,瞥见那女子睫毛轻颤,白皙的颊腮上有一抹羞赧的红,一双水眸可怜兮兮地望着他,倒叫他想起一些旧事来。 当日与她初遇时,似乎也是极为相似的场景。 她机缘巧合地遇到他,一见就认定了他是家财万贯的富家公子。旁人只要三十文的饭菜,她笑眯眯地哄着他,非要收六十文。他那时脸皮薄,多数时候嫌麻烦,又觉得她做的饭菜的确可口,便没有同她多计较。 服侍的明胜却看不过去,背地里训斥了她一通,隔日小丫头在雨里摔得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哭得梨花带雨地来寻他,说了一通可怜的身世,又道她不该蒙骗他,即日起就不再卖他饭菜了。他被哭得头痛,着人去打听了,得知她家中父亲的确偏信偏听继室,待原配的一双儿女极为漠然,不觉生出几分惺惺相惜之意,后来狠狠教训过明胜一通,还每顿饭花了大价钱打赏她,便想着让她从今往后安生过日子,不必走街串巷地做营生。 可后来才知晓,他花了银子,这姑娘擦干了眼泪,转头继续笑眯眯地同旁人做生意,半点没有为抛头露面而烦恼……她身世可怜是真,着实爱财也是真! 后来,战火纷飞里,她还敢大着胆子进城贩吃食,斤斤计较得让人啼笑皆非。 蕴因眼巴巴地望着他,便见一言九鼎的天子沉思了片刻,转头和颜悦色地对她道:“放心罢,若是一时不趁手,尽管去找明胜提前支一笔银子,他从来好说话的。” 她傻眼了。 明胜?好说话? 这两个词有生之年居然会被放在同一个句子里出现,她也真是大开眼界了。 她可没忘记她凭借着自己出色的表演“敲诈”了阿砚没多久,被敲打了一番的明胜就又出现了,一脸苦涩地求她别再扮可怜骗他家公子的钱了,说甚么周家家道中落,周砚手里的银钱如今都是坐吃山空,举业将来还得花大笔银钱云云…… 倒把她都说得良心不安起来,觉得自己太低劣,连落魄书生的钱都骗。心里存了一份愧疚,不自觉地就想多补偿于那人,时日一长,愧疚便生根长出了旁的苦果…… 蕴因及时掐断了心中的念头,对小气的天子懒得再说什么,敷衍地福了福就以出去寻人来收拾的借口离开了。 她的差事本非需要时刻候在御前的,是以用过午膳,她便回到了安排的住处。 燕敏回来已经有一会儿了,见状立刻迎上来,神神秘秘地问:“姐姐,听人说,今日你去御前服侍了?” 她想起自个儿这一上午受的气,扁了扁嘴,气闷道:“不过是袁公公不想做的苦差事,支使了我去,陛下也不大待见我。”她不想让燕敏对她的前途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期盼,毕竟一旦她打定了主意要离宫,燕敏这丫头就只能靠自己了。 燕敏听了却没有失望,反倒笑嘻嘻地道:“姐姐不要妄自菲薄,和我一起当差的小太监说,陛下从来不喜欢宫女在一旁伺候笔墨的……你既然能在里头待个把时辰,就证明陛下并不厌恶你。”小丫头刚出了钟粹宫这个大火坑,看世间的一切都觉得美妙得不得了,尤其是面前这对瞧着容貌十分般配的年轻男女,更是怎么看怎么觉得登对。 本来昨夜蕴因回来同她说事情没成的时候,她还在心里暗暗埋怨皇帝陛下不识货,连这样的大美人儿都瞧不上。可今日见了圣容,却原来是这般玉洁松贞的男子……再加上在御花园中圣上随口一应,太皇太后就免除了钟粹宫举宫的殉葬,燕敏在一旁看着,怎么都觉得是皇帝陛下对她姐姐情根深种,竟肯为了护住她护了全宫…… 蕴因故意忽视了燕敏的星星眼,全然没在意她的话,只可有可无地应一声。 这小丫头从来没心没肺,她隐瞒了容貌在钟粹宫度日,甚至瞒了同住一个屋舍的她,放在旁的人身上,无论如何都要与她生出几分嫌隙来。偏她心思单纯,听闻她是为了活命就忙不迭地点头认同,半点都不介怀,倒叫蕴因将独自活命、把她抛开的念头不自觉掐灭了,庇佑之心难以磨灭。 姐妹俩正闲话着,房门外头,袁得力笑眯眯地叩了叩门。 “进来。” 小太监手里捧着个黑漆描金的匣子,打开一瞧,是块一看便知造价不菲的百兽端砚,下头压着一刀澄心纸。 袁得力谄媚地笑着,如同卖瓜的王婆一般殷勤介绍:“陈姑娘,这是陛下赏赐您的端砚,这可是名贵东西,据说是孤品……前些日子公主见了十分喜欢,想要讨要,陛下都没舍得给呢。” 作者有话要说: 此章别名:两个麻花精的爱情笙笙(嗑瓜子看戏中):两位,有没有可能,那个叫嘴的器官不止可以用来吃饭,还可以用来好好说话?感谢在2023-11-2221:58:34~2023-11-2623:49: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或许5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章 第 17 章 叫她阿蕴,…… 原本,袁得力不过是想着解铃还须系铃人——或许陈姑娘进殿服侍了,陛下恶劣的心情便会因此好转。只他不曾想到,陛下不仅让人在里头伺候了两三个时辰的笔墨,还将人留下同食……据他所知,就连那位号称要成为徐家的第二位皇后的徐宛秋姑娘,自来也没有这样的体面。 且陛下这几日政务繁忙,折子堆得比山还高,从来也不喜人催促用膳。谁知今日听闻眼前这位陈姑娘一提议,御膳房的人便不必再在廊檐下排列久候。出了紫宸殿,个个交口称赞陛下身边新来了个熨帖的姐姐。 因而他这一趟再来,除却原本就有的恭维,更多赔了十二分的小心。 “陈姑娘,陛下待您的心意,那可真是阖宫头一份儿。”他将匣子交由后面眼睛亮晶晶的燕敏保管,笑眯眯地问:“不知您可还喜欢?” 被人这样戴着高帽,蕴因哪里敢说一句不喜欢?她心中腹诽,这位皇帝陛下倒还真有些东西没改,那便是一如既往地嫌弃她肚子里没墨水…… 她都差声泪俱下地道自己身无分文了,那人还要装作不解其意的模样,着人来给她送什么砚台!文房四宝非富庶之家难用上,这等品质的砚台自然也是名贵非凡,可御赐之物又不能轻易送人,也不能换钱,只能每日供佛祖一般地供着,还不若给她绞一袋子碎银子,她好拿去打点尚宫局的人呢。 心里如此念头,脸上明眸却弯如一轮明月,温和应了一声:“……自然是喜欢的。劳烦袁公公跑一趟了。”从袖中取出些许银钱打点于他,袁得力嘴上道着不敢不敢,终是拗不过她,到底收了。 将东西揣在怀里好生安放了,余光瞥见女子熠熠生光的面容,心里也是一叹:这样一位千娇百媚的美人儿,又最是懂人心算计,能拢住陛下的心,倒也算不得稀奇事了。 “您心思玲珑,多的话咱家也不说,只是陛下赏下东西来,不论是按前朝后宫的规矩,都得去他跟前谢恩才是。”临走时,袁得力笑眯眯地叮嘱了一句。 女子神色微顿,到底应了一声。 福安因做错了事被罚了板子,虽她不知原因,但那样的老人儿被落了体面,只怕一时半会儿难得圣心。明胜从前同她不对付,她进了紫宸殿这大半日的功夫也不见他露面,唯独作为他徒弟的袁得力同她打了好几次交道,言语里多有讨好之意……可在外面,这人却是紫宸殿的宫人里的第三把交椅,对方软下身段,蕴因自然也得给他十足十的面子。 毕竟,她还不知道要在这里待多久。 回身瞥见燕敏挤眉弄眼的神情,她轻咳一声,扁了扁嘴:“不是你想的那样,陛下存心捉弄我,怪我研墨的功夫不到家呢。” 这解释在燕敏听来却苍白无力——捉弄人用这般贵重的砚台,她可是听都没听说过!若是伺候的不适意,没有惩戒便是天大的喜事了,又如何会降下赏赐来? 但这也无妨,最要紧的是,她隐隐觉得,自打姐姐遇见了陛下,许多心绪起伏似乎都放在了明面上。从前的姐姐,便是被贵妃刁难也不曾咬牙切齿地咒骂,只将一切隐而不发,默默做打算……而今这模样,一颦一笑自带股天然娇憨的态,倒像是放下了许多防备,曈眸的光让人瞧一眼便能陷进去。 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却又没有全然明白,下一瞬便笑嘻嘻地抱住了蕴因,嗔道:“若是这样的捉弄再多几次,姐姐岂不是就发达了?我觉得陛下没有从前钟粹宫里的人传言的那般可怕,姐姐抓住谢恩的机会多在勤政殿伺候几次笔墨,也没什么坏处。” 闻言,蕴因微微一怔。 这样吗? 也对,这样的赏赐多几次,她就不信还是砚台! * “袁公公。”宫舍外,丁香小跑着上来拦住袁得力,望了一眼他从哪里出来,脸色顿时有些微妙。 “您这是……” 对着旁的宫女,袁得力脸上的谄媚之色便一扫而空,盯着她将拂尘一甩,淡淡道:“陈姑娘伺候得好,陛下着咱家送恩赏过来。” 丁香愕然。 她也是从前东宫里伺候的宫人,只是当时的太子殿下年纪越长,东宫里不安分地想要勾引殿下的宫女便越多。起先是皇后娘娘觉得太子殿下年纪尚小,无需安排什么通晓人事的宫女,赶走了一批人。后来便是太子殿下自个儿厌烦那些狂蜂浪蝶打扰他读书习政,撵走了许多。到如今,东宫里的老人儿便只剩下她一个,全凭着她一向安分,容貌又算不得出挑,这才有机会管着几个小宫女,得了些体面。 但论体面,紫宸殿里宫女式微,内侍当道,她这个宫女里最体面的人,在袁得力这种时常能到御前侍奉的内侍面前仍旧不够看。好在她一向不掺和内侍间的斗争,袁得力虽有些顾忌她和福安之间是否有往日在东宫的情分,但到底不会明面上刁难她。 她便是这些谨小慎微才爬到了今天的身份,饶是如此,陛下也几乎从来不让她进勤政殿伺候笔墨。可那个陈蕴因,刚来半日的功夫,竟就到御前侍奉,还得了赏赐了? “袁公公,奴婢无心和您做对。只是奴婢先前已经安排了那陈蕴因去整理陛下私库里的图籍了,她却这样处心积虑,一定要到圣驾前头去……” 话说了一半,袁得力便蹙眉打断了丁香的话,他板着脸道:“丁香姐姐误会了,这事儿是我做的主,和陈姑娘没关系。再者说,连陛下都没责怪陈姑娘,您这厢便这样给她定了罪,若是传到陛下耳朵里……” 她被唬了一跳,忙解释道:“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奴婢只是担心,那陈蕴因,到底是慈寿宫那头送来的人,万一有什么不妥当……” 袁得力看她一眼,见她眼里布满忧心忡忡,并无多少私欲,暗骂一声榆木脑袋,气却消了大半。 他耐着性子,最后劝告她一句:“妥当不妥当的,自然是陛下说了算。丁香姐姐,你在宫里也有些年头了,有些人纵然出身不好,却是一眼就能瞧见的富贵命,你啊你,还是得擦亮眼睛啊。” 留下丁香愣在原地。 陛下回宫后性情大变,哪怕用谨慎多疑来形容也不为过。这样的陛下,怎么可能会对一个明摆着有问题的宫女放下戒心,予以恩宠呢?她想不明白。 * 短暂的午憩过后,蕴因带着笔墨纸砚去了库房。 各色图籍浩如烟海,最罕见的则是带有明显边陲特色的神话画册。有些制造粗糙,像是牙牙学语的小儿随笔涂鸦之作,有的则画风昳丽,冲击着蕴因自小对边陲乃“不毛之地”的观念。 她看得入迷,不知不觉竟过去大半个时辰。待回过神来,唯恐丁香晚间要看她今日整理了些什么,忙静下心思铺平宣纸,认认真真将抽出的小山高的异域画册率先摘录好。 等此厢事了,天色已近傍晚,丁香果真踩着当空儿进来了。 “做的如何了?” 她的态度远算不上客气,一进门便直奔主题。 蕴因敏锐地嗅出她有找茬的意思,心间庆幸自个儿没一味躲懒,忙一脸乖顺地将抄录好名目的宣纸递给丁香看,笑道:“许久没有提笔写字,生疏了些,丁香姐姐莫怪。” 掌事宫女丁香看着那薄薄的两页纸下意识柳眉一竖就要出言呵斥,待瞧清了上面工工整整的颜体,她顿时愣在了原地。 不是因为蕴因写得一手好字,而是这字迹,与陛下在东宫时所书的字如出一辙,简直到了真假难辨的地步! 她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头皮发麻。 大黎朝皇权巍峨不可冒犯,馆阁诸臣与王宫贵胄临摹哪位当世名家或前朝大家的书法都不为过,唯独有两人的字不可仿写,这一点,朝堂上下,宫里宫外都心知肚明——一位是先帝,一位便是当时稳坐东宫的太子殿下。 这二人的字,没有人敢拿来做字帖,唯恐惹上借机生事,意图造假叛乱的罪名。 陈蕴因曾经不过是区区一洒扫宫女,又是从何处得到陛下的真迹,加以仿写的? 丁香不认为只是巧合,毕竟,陛下数年前便已书法大成,即便是练颜体,也有了些自己的风骨,连桀骜不驯的当世名家都曾夸赞有加。有几分神似不足为奇,可真假难辨……委实不是能用一个巧合可以解释的! 宫女失态地望着对面的女子,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恨不得将她盯出一个洞来。 蕴因敛了敛眉头,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只能任由她打量。 过了一会儿,才听宫女徐徐吐出一口气来,脸上挤出来一丝笑:“这是陛下赏赐的砚台吧?” 她点头应是。 虽说是御赐之物,但真把这供起来也是浪费,她想着这大概也是如今的唯一用途了,便将东西带了过来。 “真是个好物件儿,写出来的字……很好看。”她看着她,露出了自蕴因认识她以来最和善的一个笑容,道:“陛下有赏,你也该去御前谢恩才是。” 怎么竟连丁香也这样说? 蕴因本就打定了主意借着谢恩的机会再讨些东西,闻言无辜地眨了眨眼,内里暗暗摇头叹息:瞧瞧她们这位陛下身边都是些什么人,怎么一个个的都唆使着她往御前去“敲诈”? 啧啧,看来他平日里行事不太讨大家喜欢啊。 …… “谢恩?” 周瀛挑眉望向站得笔直,手里捧着一沓子宣纸的女子,眸中隐不可察地溢出一丝笑意。 他倒瞧不出,这是哪门子谢恩的架势。 女子生长于南方,虽拗正了一口官话,但软下声调时仍有吴侬软语的娇媚,明眸善睐的模样如沁了一汪春水,笑吟吟地道:“奴婢晓得陛下赏赐砚台,是想让奴婢勤学苦练,研墨之际,奴婢也写了几个字,连丁香姐姐瞧见了都说尚可,故而特意拿来给陛下瞧瞧,望您指点一二。” 她笑得眉眼弯弯,如同孩童得了心爱的糖果,不仅喜欢,还要特意在人前炫耀。 天子本存着蓄意捉弄之意,见她如此一时间心底受用,心情颇好地颔首示意她走上前来,赏脸地接过那列满书目的宣纸。 然而只看了一眼,他矜持的表情就出现了一丝裂痕。 “你把这个,拿给丁香看?” 蕴因听他语气莫名,一时懵懂不解其意,细思片刻,忽地心间微跳,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突然就明晰了。 自打入宫以来,她就基本没碰过书法,如今下笔,不自觉地便写了从前练的最熟的字——那便是先前阿砚手把手教她写的颜体。 时间过去了很久,她在勤政殿侍奉笔墨时,余光看到的天子笔迹已与当日大有不同,一时之间便没能回过味儿来。 “丁香姐姐……认识您从前的字?”她有些结巴地开口试探。 周瀛凝眉想了想,道:“朕记得,她从前似乎也在东宫服侍过。” 此言一出,蕴因的表情顿时变得十分精彩:原来丁香并不是忽然转了性子,而是被她写了一手与当今陛下如出一辙的字迹吓到了! ……但她当真不是故意的。 他看见她脸上昏昏懵懵的表情,明白过来是她失误了,轻吐出一口气,温和道:“罢了,不妨事。”年少时他一心习颜体,立志做个恪守祖宗礼法规矩的守成天子,一朝惊变过后,心态不自觉地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到如今,则更为醉心自由洒脱的赵体……细看之下,倒并无大的相似之处了。 男子罕见的温柔让蕴因微微一怔,眸光落在宣纸上的字迹上,不免忆起旧事。 她生来聪颖,旁人要用十分心力方能做好的事情,她往往只需两三分便能成事。因此缘故,自小到大,她待喜欢的东西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并无多少耐性。 早逝的生母是镇上小有名气的才女,她就比旁的小孩子更早启蒙。生母离世后,古板的父亲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她也无心在读书上求什么造诣,只偶有心烦意乱时才借用胞弟的文房四宝写几张大字,饶是如此,她仍旧写了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至少在她遇见阿砚之间,她自己还是颇为满意的。 但这人便像是天降的克星,她千方百计地勾搭上镇上新来的周家,胸有成竹地到他面前献菜,他那眼睛长在天上的书童一脸戒备地怀疑她意图不轨也就罢了,这周家公子本人十分宽和地答应品尝,末了却为难地表示她的饭菜不行。 她一听这话就瞪大了眼睛,怎么都觉得这人是在故意耍她——就连镇上嘴最刁的莫家老员外都对她的手艺赞不绝口,他竟然觉得不行?他平日里吃的是仙琼玉露不成? 她气坏了,非得追着人要个说法,要他明明白白地道出她的菜哪里不行。阿砚被她缠得没法子,本来一副对菜肴没什么研究的模样,点评时却出口成章,行话一套一套的,把蕴因都听得愣住了。若不是这年轻公子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她真要怀疑这是哪个知名老饕了。 半信半疑地听他的话改进了,后来厨艺倒真的大有长进。再去寻他时,她便扭扭捏捏地道谢了,那人脸上却没什么炫耀的神色,只一本正经地告诉她许多东西他也是从书上看来的,并未亲自实践过,但书中自有黄金屋一言,想来放在任何事情上都是有用的。 书呆子。 她听见这一番滔滔不绝的说教下意识地腹诽,然而待回到了家中,却下意识地将胞弟屋里的闲书全搬到了她房里,弄得一心苦读的少年人一脸见鬼了的神情,后面还偷偷摸摸地想寻道姑给她驱邪……自然,后面被她暴打了一通,便没那么会折腾了。 书倒真是个邪性的东西,平日里半点不沾还不觉得,一旦上了手入了心,倒觉得每字每句都是道理,连带着她心里那股对继母母子驱之不散的怨气都消退了不少。至于厨艺方面,她也从一开始的只凭天赋,过渡到了有条可依的阶段。 领会到了其中妙处,瞧见他那里有不少闲置的书册,她便更是一日一回地往周家跑,话里话外地套近乎,厚着脸皮从他那里借书。 满身矜贵气息的少年人本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见她一心读书,对她的态度倒是有了个大转弯儿……无数次她往他那里借书时,余光瞥见那人偶尔投过来的欣慰的目光都浑身一激灵……陇溪镇是藩王陈王的属地,便是她年幼时跟着大人在街上懵懂跪拜时瞧见的陈王及其家眷,也从未对下辖的子民露出过这样的神情。 他小小年纪,哪里来的以天下为己任的责任感啊!她爱上读书了,不再是个懂几个字却不解其意的睁眼瞎,他就这么开心吗! 这种感觉让她觉得异样。她生得那样美,自打长开后便吸引了镇上无数年轻男子的目光,他是唯一一个全然没把她的长相放在心上,只会对她露出“孺子可教”的神色的男子。 真是荒谬! 对一个人的好奇扎了根,自那开始的一切行动便都偏离了轨迹。 一开始她只是想从这个大户身上赚些小钱,后来她却不自觉地想要吸引他的注意力。明明放在旁人身上是易如反掌的事情,整个镇上除了她的亲爹后娘,便是路边那条恶犬小黄见了她都摇尾巴。 偏就是这个古板得像个老学究的书生,听她温温柔柔地道城里三月三的灯会十分好看,还能一脸平静地看着她,诚挚道:“有逛灯会的功夫,陈姑娘多把字练好,日后行走在宅门大户里,那些女眷们才会高看你一眼,不会认为你是普通的厨娘。”语气没有高高在上,甚至对她从前大放厥词要把生意做到京城那些高门大户的话语表示了展望,却也无情地击碎了她三月三与心上人逛灯会的幻想。 是了,这人嫌弃完她做的饭菜算不上上乘,嫌弃完她肚子里没什么墨水,又开始嫌弃她的字不好了。 明明称得上工整娟秀的簪花小楷落在他眼里,评价却是“笔力柔弱,劲道不足”。 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勉强不咬牙道:“那,阿砚哥哥,你教教我罢。” 少年人想了想,矜持地点了点头。 于是三月三,一轮圆月高悬,外头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她却待在他的书房里苦哈哈地练字。 烛影昏黄下,容貌隽永的少年人手捧书卷,看得认真。 似察觉到她的目光,少年人放下书卷看过来,霎时间她心间狂跳,耳畔孩童、少男少女的嬉笑打闹声顷刻间远去,唯独留下战鼓般的震动教她魂魄如同重渡,晃然失神间便堕入烟花红尘间,溺得人无处可逃。 她故作镇定地拿起他的狼毫笔,横平竖直地写了几笔,忽而一脸泄气地放下,喃喃道:“阿砚哥哥,我明明照你说的做了,为何还是写不好?一笔下去,手腕都在打颤,全然写不出你的风骨来……你说,我是不是当真很笨?” 从来张扬肆意的女娇客骤然变得脆弱可怜,似乎打了少年人一个措手不及。 他想了想,到底站起身来走至她身后,扫了一眼便宽慰道:“是我思虑不周,你到底是个女子,手无缚鸡之力,颜体恐怕不适合你……” 却见那少女一脸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似乎全然不能接受他这个说法。朱唇微启,轻声道:“阿砚哥哥,你教教我,好不好?” 几日前的话被她重说了一遍,少年人却听出了别的意味。他垂眸看了她一会儿,忽而伸出宽大的右手,将女子握笔的手包裹起来,手把手地一笔一划地教她。 “此处撇转之时,需加大力道……”说了半句,声音便小了下来。蕴因抬眸望向他,便见从来平淡如水的少年人此刻耳尖可疑地泛红,且有越来越红的趋势…… 她眨了眨眼,觉得有趣,不自觉地伸手拨弄了一下。少年人呼吸微顿,曈眸黑沉地望过来,其中布满了她看不懂的意味。 只见他俯身下来,将她全然罩在自己的影子里,用一本正经的语气问:“阿蕴,我可以亲你一下吗?” 她曾再三表示他唤她陈姑娘太生分,可这古板的少年人自来是听不进去这话的。但此刻,他定定地望着她,叫她阿蕴,向她索吻。 作者有话要说: 宝子们,准备这周四入v,也就是下下章!希望一直陪伴的朋友们能继续支持笙笙,v后会稳定日更!感谢在2023-11-2623:49:16~2023-11-2822:09: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5055014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隅5瓶;Ann、折枝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章 第 18 章 “偷看够了…… 烛火噼啪炸了个花子,她听见自己细若蚊呐的开口嗯了一声,简直没用什么时间思考。 陈蕴因,你可真是昏了头了,哪里还有半点身为女子的矜持? 她心中一片兵荒马乱,但得到肯定回复的少年并未给她太多时间反悔迟疑。下一瞬,他的面孔在她眸中放大,却停顿在她红唇的上方。 二人离得那样近,她甚至能瞧见他曈眸里倒映着她的影子——一个神色氤氲迷蒙,面颊似如水墨画中的淡桃花般的女孩子。 她大为羞赧,几乎立时想仓皇而逃,平日里瞧着瘦瘦弱弱的少年人却力气大得可怕。他紧紧箍住她的腰肢,俯身亲吻下来,青涩而热情。 修长有力的手指带着滚烫的热意不疾不徐穿过少女的青丝,扣在她白皙的后颈上,勾得她不断轻颤。 墙面上映出一双人影,如蔓草般动情地纠缠。一个吻而已,后来竟厮磨了大半个时辰之久。 …… “你在想什么?”额头上不轻不重被敲了一下,正在出神的蕴因顿时回神,看了一眼斜睨着她的天子,抱着头痛呼出声。 “陛下,奴婢又没有犯错,哪怕只是个小小宫女,您也不该随意惩戒吧?”她红着一双眼睛,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兔子。 那个被她倾注了平生最多的耐性的少年人,终究不会再像那年三月三一般,眼中只容得下她一个人了。她口中控诉,微微翻涌的泪意被她借机利用遮掩。 女子这般可怜兮兮的模样,一时倒叫周瀛怀疑起自己近来难道真疏于习武,下手没轻没重起来?但眼前人是个不折不扣的小骗子,从前骗钱财,后来骗人心,他不敢轻信于她,但反唇相讥的话却不自觉放缓了语气。 “殿前失仪,这一点,难道不是过错?” 小宫女幽怨地望了天子一眼,她真是怀念当日被她撩拨几句触了她的手便害羞到耳根发红的少年人,哪像如今,她穿着没几块布料的衣裙倒在她怀里,这人到如今都还不念半点情面! 男人果真善变。 她心里愤恨地想,但借机讨要更多赏赐,好为日后出宫做打算的念头却更为强烈了。 “奴婢只是想起,这字,还是从前陛下您教的呢。”她水目澄澄地望着他,朱唇轻吐出几个字,却听得周瀛身子微僵。 “陛下。”那女子见他怔忪出神,乘胜追击地缠上来,温声细气地磨他:“奴婢虽然愚笨,却也算得上可教之才。您瞧,这么难写的字,后来也练得有模有样了。不若便让奴婢继续为您研墨吧?只要您得空提点几句,教导一番,奴婢定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不知哪里修炼来的功夫,而今一颦一笑都像个会吐丝的妖精。周瀛本没打算应下,听她装腔拿调地说了几句,末了不知不觉便点头应允了,回过神来表情顿时僵硬不已。 笑靥如花的小宫女却没给他反悔的机会,立时蹲下身子乖乖顺顺地谢了恩,旋即喜滋滋地出去了。 周瀛垂眸望着那道纤弱窈窕的背影,半晌,唇角微微提了提。 当年,自打只道她的身世,短暂的共情过后,他便不大耐烦见她了。 不是嫌恶她言行举止,而是一看见她被家人背叛后仍旧生机蓬发地努力活着,目标坚定地抓住每一个机会,便让他这个生来便含着金汤匙的所谓“贵人”生出了些自惭形秽的感觉。 长到十七岁这么大,他还是头一次在旁人身上获取了这种感受。 自小到大,他才是那个被同龄的孩子全然羡慕的存在。他出身高贵,头脑聪明,无需他的伴读谦让便能在宫内外都享有才名。那位待他严苛的君父,在他十岁以后也很难在功课上挑拣他的不足。 满朝文武、宗亲贵族、簪缨之家的所有见过他的人,都认为他是再合格不过的储君人选。他甚至不用振臂一呼,便自有仰慕他才名仁名的臣属聚于麾下。 如此顺风顺水的他,在跌了那一跤过后,却很久都没有信心重振旗鼓爬起来。 陈蕴因的出现于他而言,起初像是一面镜子,让他看到与他相似的人可能做出的另一个选择,但同时,也将他人生中少有的懦弱不堪照得清清楚楚。可后来,她那样死缠烂打地跟着他,眉梢的笑意如同二月花一般灿烂明媚,他的想法在那样的笑脸下,渐渐地改变了。 那个肆意张扬的女孩子,成了他最灰暗经历中的一道光。 她那样热烈地看着他,好似他是什么明月清风,高不可攀。但唯有他自个儿清楚,与她独处的每个时刻,他眼前都如同长了一朵妖冶的花,满心满眼只有将她攀折,占为己有的念头。 城中开布庄的萧家是陈家继室萧氏的母族,她那样厌恶她的继母,却偏偏唤萧家那位年轻的少主萧郎。那一日,他在药铺的廊檐下无意中听到二人交谈,她戏谑地喊出那个称谓,虽不恭敬,却饱含亲厚之意。 他暗暗思忖,萧氏不过出身萧家的旁支,萧家少主若是能与女儿亲上加亲,陈家老爷想必定然乐见其成。 她的背影远去了,他听见主仆二人的交谈声。 “少主,您若是真喜欢,便去禀告老爷太太,太太那样宠着您,定然肯去寻姑太太,为您定下这门亲事的。” “要你多嘴?”意气风发的萧家少主踢了小厮一脚,嘀咕道:“得她先点头了才成。你以为,堂姑能做她的主?” “去买些材料来,三月三那日,我要亲手做一个灯笼送给因因。” 若是能嫁入堪称城中地头蛇的萧家,她大抵便不会再为生计困顿。且一旦成了,她便能压在面慈心苦的继母头上,让其不得翻身。他本算得上她半个师傅,为人师者,自该为她长远计,盼着她一切都好。 然那一瞬,嫉妒的火却烧得他浑身不自在。若是他手中有一柄长剑,或许他会失去理智将那萧三郎砍上一剑。 疯了。 他沉默地回到家中,却听门人禀报她又来访。 小丫头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邀约他三月三出门同游。 他心中微顿,不意她当真将他放在了心上,霎时间心底又喜悦又酸涩,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他听见自己平静地拒绝了她,却叫她三月三留下好生练字。 周瀛,你还真是毫无胜利者的姿态。明明可以同她挽臂同游,却唯恐旁人横插一杠,便自私地将她囿于眼前,将天时地利人和尽皆掌握在自己手中。 只那时的他误以为将一切都算得清楚明白,但真到了做抉择的时候,那位他夜半梦中亲吻过无数遍,被他迫着如天鹅般仰着修长白皙脖颈的少女,最终竟还是投入了萧三郎的怀抱…… 思及旧事,心中恍若又一股火又熊熊燃起,名为妒忌的情绪烧得他四肢百骸都阵痛,狠狠地拧着眉心。 半晌,他徐徐吐出一口气来。 罢了,往事不可追,最要紧的是,陈蕴因又在他眼前了。 这一次,他不会再给她任何机会逃跑和背叛。 * 软磨硬泡成了事后,蕴因的职责便从专司图籍收纳之事,变成了每日御前伺候笔墨并整理图籍。 赏赐后来又降下来几回,蕴因心心念念的银锞子却迟迟没有现身——只因天子恩赏,不是文房四宝,便是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她特意拿了个百宝如意匣来装,十日不到的功夫竟都快装满了。 甚么象牙扇子、琉璃香露瓶子、巴掌大的小灯笼、鎏金镶玉的香球、五彩手链、贝壳状的粉盒……林林总总,看得同屋舍的燕敏眼睛都花了。 她还悄声对蕴因讲:“若不是送东西的人是陛下,我定要以为是哪个多情的公子哥儿,每每上街便给心上人挑一件有趣的小玩意儿呢。” 蕴因才不吃这一套,只当他是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翻出来的东西拿来敷衍她,但这些东西值钱不值钱不知道,瞧着总还算得上精美,她便也大度地赏脸将东西好好地收着了,或许哪一日会有什么用处。 日子按部就班地过着,除了吴氏在某一日被西羽卫押解到皇陵殉葬一事在宫中起了些许波澜,大黎的皇宫都无比的平静悠然。 直到久居深宫不出的徐太后下了懿旨,邀请京中名门出身的姑娘进宫参加花宴,阖宫才热闹了起来。 这个节骨眼上办什么花宴,满朝文武顿时如嗅到了血腥味的野兽,兴致盎然地扑了上来。 陛下年已弱冠却尚未定亲,有心思的人家这一年里都将适龄女儿议亲一事搁置了,就是怕到了关键时候无人可用。原本大家伙还在想着,是否这回的皇后又将落在徐家头上,可徐太后突然一副一视同仁的样子,倒是把所有人的念头都勾了起来。 落在宫人眼中,则是又多了个需得万事小心伺候的大场合。 宫中举办大型的花宴,光靠徐太后宫里的宫人是不够用的。因而除却尚宫局出了一部分不影响正常运转的人手,不少宫中服侍的宫女也被临时借了出去。 紫宸殿的七八名宫女也在其列。 对此,大宫女丁香简短地解释了几句,大意是陛下并不看重服侍的宫女,先前先帝殡天时,便从东宫借了不少宫女帮着操持。如今又寻上她们,大抵是尚宫局的人循着先例定的章程。 她甚至还私底下劝告蕴因:“宫宴上指不定会选出什么贵人来,到时候切勿得罪了人,免得日后不好过。” 蕴因眨了眨眼,好一会儿才听明白她的意思。 她是要自己在未来皇后面前夹着尾巴做人,守好小老婆的本分啊。 她不知该说什么好,一时便没有反驳,落在丁香眼里便是默认的意思了。 相处了有些时日,丁香对蕴因的观感已经好了许多。至少做起事情来,这位能直达天听的“小宫女”并不拿大,什么差事做得都很认真。也正因如此,才有了她特意提点一事。 后宫里陛下的恩宠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与其无名无分整日以宫女的身份在御前行走,还不如趁年轻,待皇后入主中宫后求陛下给一个名分,吃喝用度皆有定例。到那时,她便不会像如今一般自在,随时能见陛下了。若能讨得未来皇后娘娘的欢心,对她来说没有坏处。 包括对紫宸殿眼下的所有宫女,这次宫宴都不是什么坏事。待日后宫正司与尚宫局都交到新皇后手里,纵然紫宸殿的宫女地位超然,到底也逃不脱辖制。 于是在掌事宫女丁香的大力促成下,紫宸殿的一干宫女老老实实地每日接受尚宫局姑姑的教导,为万众瞩目的宫宴做准备。 这一日,蕴因一大早奉命去给尚宫局送东西,无惊无险地回到了紫宸殿后,临门一脚却寻不到自己的屋舍了。 她望着眼前熟悉的宫殿,沉默了好一会儿。 若是没有看错牌匾,她好像又走到了后殿,也就是天子的歇息之处。 正欲抬脚离开,却听见西边的庭院里传来细碎的呼喝声。 她被勾起了好奇心,不由踮着脚小心翼翼地挪着步子,立在月洞门前往里看。 却见有一高大魁伟的身影在庭院中热火朝天地操练武艺,兴致起了,棍棒呼喝成风。 待那人转过身来,衣襟因练武的动作缓缓松散开来,露出大片精壮遒劲的胸膛,随着呼吸或深或浅地贲起。 再看那男子面容柔和,眼眸幽黑,一身英武阳刚的气势凛凛令人心悸,不是周瀛,又是何人? 莫名其妙的,蕴因只觉得心砰砰跳得厉害,不自觉咽了咽口水。 “偷看够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万字肥章,敬请期待!感谢在2023-11-2822:09:01~2023-11-2921:43: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隅5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