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玉颜秦医女》 第一章 女将军穿越了 大雨,是从九月初八子时初开始,扯着珠子一般洒落在西南高原的大地上。 蔺南州城郊二十里,蔺南山中麓,西南万寿观宏大的建筑群,也被茫茫雨幕笼罩得影影绰绰。 主殿西路,君山女医馆内的客舍中,最靠角落的一处静谧小院,此刻也因为突如其来的雨声,失去了从前的安静。 邹静之就是在这样嘈杂的雨声中醒过来的,只是她始终不想睁开眼,因为她很清楚,她虽然醒了,可她也已经不是从前的边关女将邹静之了,她的意识里,很清晰地保留着这具身躯的记忆。 她记得她叫米玉颜,是蔺南州下辖锦迩县人氏,昏厥过去那日,正是锦迩县百花节当天,她带着弟弟米宽在街市上看热闹,因为弟弟要小解,她便带着弟弟拐进了一条安静的街巷深处,紧接着,就有人来蒙他们姐弟二人的口鼻。 因为家里世代制香,米玉颜和米宽都对气味份外敏感,两个人拼命挣扎,却换得头上挨了重重一击,米玉颜就此晕厥了过去。 此刻醒来,米玉颜脑海中的记忆,依旧停留在那一日,并不知她此刻身在何处,弟弟怎么样了,家中又是怎样一番光景。 但是那样的场景,对于邹静之来说,却能分析出很多问题,因为她的前世,可谓波澜壮阔,在家中成年男儿尽损于战场之后,临危举旗,率领邹家军,与大云朝岐雍关外的素苫国对峙二十年,寸土未失,关内百姓安居乐业,无不因邹家军的存在而心安。 邹静之的记忆,停留在大云西北一线和素苫、劼国全面开战之时,那是与素苫两军对阵,大战即将开始,她作为主将,却突然莫名其妙阵前落马,最终抱憾而亡,她记得很清楚,那些鼓点犹如此时的雨声,声声入耳入心,只是彼时是死,此时是生。 她不知道,那场大战最终的结局如何,她也不知道,耗尽她毕生精力守护的邹家军和岐雍关,后来是怎样的情况,会不会因为她的暴毙,落得关破军散,更遑论为岐雍关死战的父亲和弟妹们。 思绪飘飞到这时,邹静之终究是睁开了眼,深夜里,不大的居室里是无尽的黑暗,她邹静之变成了米玉颜,这个只有十岁的小女孩儿,生长在离岐雍关远隔重山的西南高原,她不知道,上苍为什么这样安排,可是,凭着直觉,她能感受到,在这个女孩儿身上,一定藏着许多的隐秘…… 思绪翻飞,天色越过黎明前最后的黑暗,终慢慢变淡,只那雨声,始终未停。小院里却突然变得嘈杂起来,邹静之,不对,如今的米玉颜耳力变得极好,她能听到隔壁屋内突然来了好些人,片刻的安静之后,人声渐起,似是在说已经过了许久,身子都凉了…… 邹静之心里惊了惊,她按照米玉颜的记忆分析,唯一能守着晕厥的女孩儿的人,应该是她的祖母聂氏,她虽然父母双全,也有弟弟,可她却是一直和祖母两个人住在蔺南州城里,而父母和弟弟却是住在锦迩县米氏族中。 米玉颜曾经问过祖母,为什么她们不能住在族里,祖母只是笑着说,她喜欢住在州城里,更喜欢带着花娘住在州城里,还能帮着照料一下族里的生意。 花娘,是的,祖母喜欢喊她花娘,祖母看她的眼神充满着慈爱的光,祖母总是笑,瘦削的脸上泛着睿智平和,眼角的皱纹却中和了这些不凡,让她看上去更像一个平凡普通的妇人。 想到这里,一股热流抑制不住从心底涌到了眼中,泪水不可抑制地夺眶而出,掀开薄被,米玉颜踉跄着下了床,许是昏迷了太久,让人已经忘却了她还有醒来的可能,床前没有鞋子,光着脚,摔过一跤,浑身无力,嗓子里却发不出声音,她只能循着光亮,勉强爬到门前,扶着门站起来…… 等米玉颜悄无声息挪进隔壁的屋里,站在外围的小医女一回头间看见她,先是惊得一个“呀”字喊出了口,惹得众位医女都回头看,打头的中年医女看见她扶着墙,很是勉强地要往里挪,只是愣怔了片刻,言语中带着许多的不可置信:“是花娘!花娘你醒了?” 机灵的小医女已经快步挪到米玉颜身边,伸手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子,中年医女跟着过来,随手就要给她号脉,米玉颜说不出话,却只是无力地挣扎了一下,勉力抬手指向靠墙的床榻。 中年医女看着米玉颜询问的眼神,迅速明白了她的意思,却又怕刺激了刚刚苏醒过来的小姑娘,可眼前的情势,是无论如何也隐瞒不了的,只得把她半抱在怀中,柔声道:“你祖母,可能是知道你会醒过来,去得很安详,我带你去看看她,也叫她老人家知道,你好好儿的……” 米玉颜由着中年医女托着她走到榻前,一眼只见,榻上已经被几位医女穿了半截外衣的老妇,神态安然,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只是整个人比她记忆中苍老了许多,那一头已然花白的头发,便是最让人心疼的证明,可想而知,孙女晕厥这段时日,这位祖母操了多少心。 即便如今的米玉颜,身体里装着的是邹静之的意识,此时仍旧不受控制地心痛落泪,更何况,眼前这位老妇人倾尽心力想要救回的孙女,最终并没有留住,反而是被她邹静之占据了躯体…… 对比起刚刚醒来时的各种回忆和猜测,此时的邹静之还有一个更让她内疚且不敢置信的念头,她重生,老妇人去世,都是在今日夜里,那是不是说,她重生到米玉颜身上之时,很有可能就是这位老妇人去世的时候? 这样的猜测,就让邹静之有些受不住了,若说只是她挤占了原身的意识,起码她还能帮米玉颜活着,可如果说她活着的,却必须以另外一个人的死为代价,这样沉重的活过来,又叫她如何能承受? 本就虚弱的身体滂沱着泪水,心中又是万千思绪交织,刚刚醒过来的米玉颜,终究承受不起这样的折磨,再次晕厥了过去…… 第二章 谋定而后动 米玉颜再次醒过来,已经到了第三日上晌,耳中除了有更远处的细语声,还有一个女孩儿,扒在自己床边,小手捏住自己的手,不停在摇晃:“花娘花娘,医女说你都醒了,你是不是装睡?”“花娘你快醒醒,你别睡了……”. 清脆的童声一下接一下,似是不把她唤醒,誓不罢休。 米玉颜缓缓睁开眼,正对着另一个大一些的女孩儿关切的双眼,她记得,那是大伯娘家的大姐儿,族中她们这一辈里行三的惠娘,她昏厥过去之前没多久,惠娘及笄,还相看过了人家,定下了一门亲事。 惠娘看着缓缓睁眼的米玉颜,眼里的关切瞬间变成欣喜,连忙伸手止住了妹妹晴娘的动作:“花娘你醒了?晴娘你快看,是花娘醒了,你快去喊母亲和医女过来!” 晴娘这才反应过来,一下蹦起来,撞到姐姐身上,也顾不上疼,只是一叠连声:“花娘你等着,我去给你请医女来!” 惠娘看着妹妹一阵风似的旋出了门,才揉着肩膀坐到床边,轻声问道:“花娘,你觉得怎么样?头还疼吗?” 米玉颜并不说话,只是微微摇了摇头,一是太久没说话了,依旧还发不出声音,二是她虽然拥有原身记忆,却并不太确定,该怎么去和原身最亲近熟悉的这些人来往,这样的情况下,还是不说话为妙。 惠娘见花娘不仅不说话,而且眼神空洞,心下忖度她应是伤心过度,便又安慰了一句:“医女说叔祖母去得很安详,花娘你别难过了,叔祖母看了会心疼的……” 泪水从眼角低落,这是米玉颜最自然最正常的反应,医女们和大伯娘孟氏随着晴娘走进来,就看见米花娘在悄然落泪。 孟氏眼圈一下就红了,她随着丈夫米怀安在蔺南州城掌管族里的生意,正经婆婆在锦迩县米氏族里生活,反而是堂婶聂氏带着花娘,住在铺子库房后头单辟出来的一个小院儿里,堂婶又是个极为明理的老妇人,素日里,两厢都是相处极好的。 “花娘你别哭了,你哭得我也想哭,我也很想叔祖母,呜呜呜……”不等说完,晴娘又扒到床边,伸出一只小手胡乱给米玉颜擦着眼泪,一只手捂着自己的嘴,也跟着哭了起来。 孟氏怕刺激了花娘,拿帕子擦了擦眼睛,才带着些哽咽对大女儿道:“惠娘把你妹妹带出去待会儿,让医女们给花娘诊诊脉。” 秦医女看着小女孩儿极是听话地由着姐姐牵着,抽抽搭搭地出了门,才往前到了床边,轻声安抚道:“你重伤初愈,切不可过分悲切,想想你祖母,就应该更快好起来!” 秦医女说着又看向自己身边的弟子:“阿嫣,你去打点热水,给她净一下面,等心神归位了,再诊脉不迟!” 孟氏这才跟着点头道:“医女说得对,花娘你要听话,好好养病,等身子好了,就什么都……好了……” 孟氏劝得自己都好像劝不下去了,脑子里净是堂叔堂婶家中那些令人唏嘘的事情,她是族长家的长媳,将来也是米氏的宗妇,知道的自然就多些,知道得越多,就越发觉得后背发凉。 趁着小医女打来热水,孟氏拧了帕子给花娘净了面,看着她慢慢平静下来,秦医女给她诊完脉,让阿嫣守着,才又请了孟氏去隔壁屋里说话。 因先前已经寒暄过,此时秦医女便直接道:“你也看到了,花娘现在这个情形,虽说醒过来了,但是口不能言,四肢乏力,通身气机不畅,不知你们族里是个什么打算?” “秦医女妙手是能回春的,不知照医女来看,我这侄女,还能恢复如初吗?”孟氏立即问道。 秦医女并不隐瞒:“观其脉象,从先时起,一直都有一丝生机犹存,慢慢调养,应是能好起来,只是将来是个什么景况,谁也说不清。” “我家婶娘一向看重花娘,我们做晚辈的,总不能拂了长辈的心意,她老人家总是愿意花娘能好起来,若是医女能再施援手,让她继续留在山门中调养,便是感激不尽。”孟氏说着起身,郑重地行了一礼。 秦医女把孟氏的表情动作都看在眼里,微微阖了眼帘才问道:“这是你们族里的意思?” 孟氏立即意识到秦医女这是话中有话,先头她虽听丈夫念叨过一次,婶娘聂氏,应是和西南万寿观山门内君山女医馆这位掌事秦医女有旧,但是并不确定,现下听秦医女这话,心下立即明白,丈夫那些话,只怕还是真的。 “山门派人带信给族里的时候,正逢大雨阻路,诸事不便,族里一面预备婶娘的后事,一面聚了族老商议,眼下花娘家里,虽说还有我们这些亲人,但是父母都在外寻子半年,已经失去了联络。”孟氏心念转动,还是觉得应该要多解释一二。 “花娘现下这身子骨,我们实在恐怕照料不周,万一有个万一,我们就是难辞其咎,将来她父母回来,我们真不知该如何交代,眼下族里要办婶娘的身后事,花娘跟着我们回去,只怕更要悲切太过。所以族里的意思是,还是让花娘在山门之中调养,所需医药之资,族里都会供应的。” “若是日后……” 米玉颜躺在床上,听着隔壁屋中断断续续传来的话语,心中一片清明,父母出外寻找弟弟一直未归,只怕是凶多吉少,眼下族里想让她继续留在此处养病,心情似是十分迫切。 有些话他们不会明言,但是易地而处,从米玉颜被打晕,弟弟被人掳走,父母外出寻子,到祖母去世当夜她醒过来,家中独余她一个女孩儿,这样曲折又透着股子不可知的事情,族人对她心有顾忌,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作为前世镇守边关的大将,最懂得什么叫谋定而后动,现下的米玉颜什么都看不清,身子又弱得能被一阵风绊倒,思绪都很乱,作为邹静之,她想干什么?在一个女孩儿的身体里重生,她又该何去何从,作为米玉颜,她应该干些什么? 通通不知道,通通来不及想,来不及了解现下这个光景,这世间所有一切,究竟是何种情形。 所以,或许住在这山门之中,远离尘世之外,反而能看清世情,找回前世的那些本事,然后才能再行作为吧! 第三章 天边的云 接下来几日,米玉颜是在时睡时醒中过来的,她依旧不说话,即使面对着和她从小一起长大,只比她大上半个月的晴娘。 到第七日上,时下时歇的雨终于停了,天也完全放了晴,观中为聂氏做的法事也结束了,米氏族人要扶灵回去归葬了。 米玉颜才求着秦医女,扶着她下了床,在院子里向着族里发丧的队伍,远远磕了三个头。 再躺回床上,米玉颜已经是气喘吁吁,秦医女很是耐心地扶着她躺下,才从怀里掏出一个素色荷包,递到米玉颜手里:“这是我给你祖母妆奁穿衣的时候,从她身上解下来的,想着留给你做个念想,也陪着你长大,想必我那聂家姐姐,应是会赞同的。” 米玉颜打开荷包,里面是一块羊脂玉无事牌,她记得那确实是祖母心爱之物,不禁握在掌心里婆娑着,心中充满感激之情,不禁张口就道:“多谢……医女……” 尽管嗓音很是沙哑,秦医女依旧很是惊喜:“花娘你能说话了?再试试,多说几句。” 米玉颜愣怔了片刻,才清了清嗓子,试着再次发声:“医女……你……是不是和我祖母……有旧?” 温润的笑容从秦医女眼底弥漫到了脸颊上,她极是痛快地点头:“你祖母于我有救命之恩,我还在她跟前服侍过一年,便是做医女这条路,也是她帮我选的,这些年她从未找过我,直到半年前,我也算得偿多年思念之情,与她又相处了半年。” 秦医女说到此处,眼中怀念之色瞬间收敛,话锋一转,直直看向米玉颜:“花娘,你晕厥了半年,该好起来了!” 见秦医女说得郑重,米玉颜很是乖巧地点头,她也觉得,她确实应该好起来了,这几日里,她再三思量,都觉得不管怎样,首先得好起来,只有好起来,再把从前的功夫练回来,才能想别的事情。 秦医女见女孩儿眼里充满了信赖,黑色瞳仁散发出清澈的光泽,忍不住叹到:“难怪你祖母总是说你乖巧听话,又极是聪颖通透。” 米玉颜扯了扯唇角:“祖母看花娘,怎么样都是好的,只可惜……” 秦医女拍了拍女孩儿的手,微微笑道:“小小年纪,就能说出这句话,就能证明你祖母没有看错你,不要再难过了,你祖母从前就对我说过,人得往前看,咱们先好起来,好起来,才能想别的。” 米玉颜点了点头,秦医女才又道:“你是受伤晕厥的,现下醒了过来,虽然还需要静养,但是大体还是无碍的,我们山门中有一套吐纳心法,你每日配合着药材,练上一回,体内气机很快便能顺畅起来,等你能正常下地走动了,我们再做别的打算,你觉得如何?” 秦医女这些话,作为邹静之来讲,内心还是极为欣喜的,虽然在米玉颜的意识里,是知道这天下能被称作女医,又有山门的,只有万寿观的女医馆,但她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医女,这里,可是西南万寿观?” 秦医女有些惊诧,在这大云朝,不知万寿观之人,应是极少的,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得花娘年纪小,又已经昏迷了半年之久,不知世事倒也正常,便点了点头:“这里是西南万寿观内的君山女医馆,我们都是君山女医。” 确定了心中的猜测,米玉颜更是忍不住问道:“医女,你们为什么都是君山女医啊?” 秦医女又被问得有些愣怔,这些对她来说,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从眼前的小女孩儿口中问出来,倒是显得很是正常,便不由失笑:“因为我们都是江南西路君仙山上,君山女医馆的女医啊,我们……算了,这些事,等你在山门中待久了,自然便都清楚了。” 秦医女既这样说,米玉颜也不好再多问,待得秦医女又安排了徒儿,交代好从明日开始带着米玉颜练习心法的事情,离开了院子,米玉颜才静静躺在床上,开始揣度眼下的事情。 秦医女说她是君山女医,又是这个年岁,能做到一地医女馆掌事,还姓秦,说不得就是她邹静之前世认识的那位旧人,君山医女之祖,秦念西的徒子徒孙。 前世里,邹静之镇守边关,与素苫巫国征战不知凡几,身上也是受伤无数,甚至有些旧伤,是令无数医家束手的,还是在广南王世子相助之下,才请得秦念西那位天才医女,到岐雍关替她治伤。 那时候,秦念西不仅替她治好了旧伤,还为诸多邹家军适龄子弟打熬过筋骨,可以说是真正提高了邹家军年轻一代武力值。那时用的法子,也是万寿观的独门吐纳心法,加上一些药丸和针灸等手段。邹静之虽然年龄不适,但是那个心法,她仍旧学会了,并因此获益匪浅。 秦念西在岐雍关军中待的光景不长,但是二人却成了忘年之交。邹静之临终前,只见得秦念西一面,却是一句话都没说上,便抱憾而亡了。但是那临终一别,她倒仿似看见,秦念西有许多话想要问她。如今想起来,或许她莫名其妙暴亡的原因,秦念西能为她查清楚也未可知…… 想到这里,邹静之的心情突然迫切起来,她很想知道,秦念西这位故人,是不是依旧活在这世上? 米玉颜是读过书的,大约五六岁上,祖母就开始教她识字了,所以她能清楚记得,现在依旧是大云朝,但是朝堂太远,小姑娘家家的,也确实不知道,究竟谁是当今天家,皇朝更迭究竟几何。 可是即便打听清楚,秦念西确实还活在世上,甚至能弄明白她如今身在何处,自己又如何能见到她,甚至跟她打听这些旧事?难道告诉她,自己就是邹静之,现在借了米玉颜的身体活着,这样耸人听闻的奇事,就是自己能说出口,她会相信吗? 米玉颜透过窗棂看见外面碧蓝的天空,连一丝白云都没有,她突然觉得,前世那些事,对于现在的米玉颜来说,就好像天那么远,远得看都看不真切。 第四章 谜 天太蓝,看久了只觉眼睛有些酸涩,闭了闭眼,回过味来,邹静之发现米玉颜的记忆里,有很多叫人费解的地方。 米氏一族一直生活在锦迩县这么个小地方,锦迩县盛产鲜花和香料,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里的百姓都在从事和鲜花、香料有关的营生。 蔺南州这地方地理位置很是特殊,可以说是西南入大云国境之后的第一个州城,又扼西南往西咽喉要道,向北翻过秦麓便是中原腹地,往东是蜀地诸城。奇快妏敩 大约几十年前,不知道朝廷派了哪位能臣过来治理蔺南州,从那以后,蔺南州特殊的地理位置,从军事要塞逐渐向物产集散地转变,锦迩这地方,也从那时开始,被赋予了花都之称。 锦迩县这一带从前在三月祭祀花神的日子,从那时开始,变成了百花节。 伴随着商路的繁华,加上官府能臣有意识的引导和宣扬,比如这一日定香料和鲜花,价格上较之平日里,能有两成以上优惠;过了百花节,这一年就订不到锦迩香料和干花、香露等等消息,这个节日被各路商人传递到大云全境,甚至许多周边国家。 锦迩原始的野生采摘已经无法满足大宗的订单需求,农人们纷纷开始种植鲜花和香料。但是无论生意多好,还是要靠天吃饭,这些原料供给的生意,基本上也就是维持生计,锦迩县周边还是有一些家族,是从祖上不知道多少代,就开始制香的,比如米氏一族。 在米玉颜的记忆里,米氏一族傲立锦迩的一个重要条件,就是米氏是有香根存在的。所谓香根,就是在制香上特别厉害或是极有天赋的人,他们能创造性地制作出从前没有的香。 香根在这片土地上,自古就存在,只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时断时续,出现在哪家,什么时候会续上都未可知。 为米氏续上香根的,就是米玉颜的祖父米福平。 有些事,在原主一个十岁的小姑娘眼里,和在邹静之这样一个成年的大将眼里,那是截然不同的。比如邹静之分析了米玉颜记忆中的点点滴滴,就能判断出,她的祖父米福平,并不是少年成名的香根,反而是娶了祖母聂氏进门以后,逐渐有了名气。 族里人都说,米福平就是成了家才真正立了业,这个特例也变成了族人早早给子弟们娶亲的底层原因。但是,族里也再没有出现过制香大才。 大约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米玉颜能很深切地感受到,祖母在族中是备受尊重的,当然这不仅仅是因为她的祖父后来为族里续上了香根,还因为祖母帮着族里在关键的时候出了很多主意,让米氏这个家族,在锦迩以及周边诸多制香家族里,能脱颖而出,甚至在县城里都是有着一定话语权的。 米玉颜很清楚地记得,这些年,尽管祖父已经不在了,祖母带着她孀居在蔺南州城,将来是族长的大伯偶尔遇到犯难的事情,都会来跟祖母讨一讨主意。 当然,米氏的香根,也因为祖母的存在,一直延续了下来,父亲米怀仁不提,即便是弟弟米宽和她米玉颜,都是在祖母的教导下成长的,米宽虽然不在祖母跟前长大,五岁上头,也被父亲送到蔺南州,和她一起在祖母跟前开蒙识字认香认药,直到七岁才回了族里,跟着父亲学制香。 这件事怎么想都透着股子不同寻常。按照米玉颜的记忆,米氏家族就是比普通香农之家要好上一些,族中子弟识字的都不多,更别说正儿八经读书的。正经说起来除了族长那一支,也就是米玉颜他们家会让孩子们读书识字。 而米玉颜家里就更为怪异,祖母聂氏看上去就是个慈眉善目的普通老太太,别说有什么显赫的家世,便是米玉颜天天和老太太在一起,也没见过她有什么亲戚,聂老太太也从来不提她的娘家,好似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个人,无父无母无亲无族,平日里还喜欢看书。 小时候是祖母给米玉颜念书,等她识字之后,祖母眼神也没有以前好了,就变成了米玉颜给祖母念书,念完了,祖母再给她讲其中的道理和典故。这样的读书光景,每日都在那个小小的院落里上演。 从前的米玉颜对这一切习以为常,好像本来就该是这样,可如今叫邹静之想起来,就觉得很是奇怪,因为那些书,都是正经读书人家才能读明白的。一般人家的女孩儿,又有几个能识字读书的,即便有些人家精贵女孩儿,也只是读读百家姓千字文,或是女训之类的,能识字算账,就不错了。 能像米玉颜祖母聂氏那样,把那些书读得如此通透的,多半都是书香世家或是大家贵女,将来要嫁出去做一家主母,掌一家中馈,养育儿孙后代的。这样的女子,怎么会嫁给一个平凡普通的香农子弟? 米玉颜忍不住掏出秦医女交给她那个荷包,拿出那个羊脂玉链子,那块无事牌的油润细透,绝不是一个普通家庭能用得起的,一块玉,说不得就能换了一个院子,而祖母聂氏,却愿意带着她,蜗居在那库房边上的一个小院里,日日氤氲在那些香料的气息里过活。 相比祖母的身份透着怪异,邹静之甚至觉得,米玉颜自己的身份,更是有些叫人猜不透。 米玉颜回忆起和父母在一起的点滴,总觉得他们,尤其是阿娘王氏,看弟弟米宽的眼神,跟看她的眼神是不一样的。她从前只觉得阿娘像族里的其余妇人们一般,更喜欢弟弟,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如今想起来,却只觉的,那还是不一样的。 掰开了揉碎了想,米玉颜都觉得想不明白,思绪再跳脱些,她甚至在想,上苍让她重生在这个地方,活在这样一个小姑娘身上,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些她现下还想不明白的事情? 那,究竟要在哪里撕开一条口子,破解这些谜底? 第五章 世外 第二日清晨,东方刚泛了鱼肚白,阿嫣便按照秦医女的吩咐,唤醒了米玉颜,开始传授山门内的吐纳心法。 对这套心法,米玉颜并不陌生,但是在阿嫣面前,还是要装一装的,大约也就是三五遍之后,勉强也就能使上了。 对这个进度,能看出来,阿嫣还是很满意的,又带着她熟悉了一番之后,才从随身的荷包里,掏出了两粒小药丸,让米玉颜含于舌下,继续再练。 米玉颜心里清楚,这便是万寿观的瑶生丸了,前世里,她可没少用这个药丸,对它扶弱助强的妙处,极其清楚,一时没忍住,便撒开欢在体内运行了一回,一个循环结束,竟浑身微汗。 阿嫣看着米玉颜额上碎发带着湿意,伸手摸了摸她的后背,只觉有些惊诧,再给她把过脉,就更是忍不住挑眉了:“花娘,你现下感觉如何?” 米玉颜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支吾着道:“就是,就是感觉浑身发热,好像有一股热流顺着姐姐刚刚说的那些地方,往全身各处流淌,别的,花娘也说不上来。” 阿嫣见小姑娘一脸紧张,便笑着安慰道:“你别紧张,我虽知这瑶生丸的好处,却也是第一回见如此奇效的,看样子,这药丸用在你身上,应是真正地对了路数。” 米玉颜连忙点头:“多谢姐姐了,花娘也觉得,这会子有点神清气爽的感觉,好像之前的昏沉感,都去了不少。不过阿嫣姐姐,你教我这功法,不是山门秘法吗?那,会不会……” 自打米玉颜上山之后,阿嫣一直帮着给她治伤,对这个小姑娘的情况,也算是知道一些,但是又不太多,只知道自打她祖母去世之后,家里就没人了,如今族里接她祖母归葬了,却把这么个小姑娘丢在山门中养病,阖族连一个人都没有留下来照顾她,这跟遗弃也没有两样了。 阿嫣这些弟子,虽说也是因为各种原因入了山门,但那都是打小的事情,她们已经习惯了山门中的生活,加上她们这几个素日跟着秦医女给米玉颜医治的弟子,都算是已经跨入了医女这道门,只要没有意外,以后也是能受人尊敬,堂堂正正行医治病的女医,一辈子总是衣食无忧,有所依仗的。 而像花娘这样的小姑娘,自小儿虽说不上锦衣玉食,也是娇养着长大了,突然之间,至亲全无,还被族里遗弃,对比一下,就令人很是同情了。又因着师傅的关系,阿嫣更对花娘多了几分怜惜,见她还会替她们师徒着想,更是觉得难得。 阿嫣拿出帕子,一边替花娘擦汗,一边说道:“这套心法,我们山门内的孩子都是从小习学的,到大了之后,因为各种原因离开山门的,比比皆是,如今也不能算是什么秘法了,不过在强健筋骨上,确实效果很好。” “你今日第一次练,应当就能感觉到,若是你再对身上的穴位更了解一些,便能有意识地运气过穴,再配合这个山门秘药,效果还会更好。” 米玉颜就想把话题往这个上面引,倒是阿嫣自己说出来了,也就更便当了,她便立即很是渴望地问道:“阿嫣姐姐,要怎么才能了解穴位啊?学起来是不是很难?” 阿嫣替米玉颜擦完汗,又揉了揉她的头发,笑着摇头道:“难也不难,不过首先得识字,才能读得了医书,花娘你识字吗?” 米玉颜连忙点头:“我识字的,六岁上祖母就教我识字了。” 阿嫣见米玉颜一双眼睛亮闪闪的,充满了期盼,正要说话,秦医女便走了进来,笑吟吟就道:“我们花娘还识字呢,认识多少字啊?” 阿嫣和米玉颜都站起来要行礼,秦医女走上前拉了米玉颜的小手,看着弟子问道:“阿嫣,今日如何?” 阿嫣屈膝恭谨答道:“回师傅话,晨起较昨日要好一些,学会吐纳心法之后,徒儿给她用了瑶生丸,再运气两周,明显就能感觉脉象强上不少,花娘极有悟性,学得很快。” 秦医女听罢,仿似有些意外地扬了扬眉毛,示意米玉颜半躺下去,开始替她诊脉。 片刻之后,秦医女满意地点了点头:“今日乍现生机盎然之象,看来这套法子和瑶生丸都极适合给花娘用,既如此,就多用一阵子,应该会大有裨益。” 阿嫣躬身迎了,抬起头,正撞上花娘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带着祈求望向自己,不由得失笑,到底还是屈膝又禀了秦医女:“师傅,才刚花娘还缠着徒儿要看医书,认穴位呢。” 秦医女讶然看向米玉颜,小姑娘见阿嫣已经帮她开了头,连忙便道:“花娘是听阿嫣姐姐说,若是懂得运气过穴,能好得更快些,便缠着姐姐教我,花娘真的识字,是祖母教的,平日里,花娘还会给祖母读书呢。” 秦医女笑斥了阿嫣一句:“胡闹,那穴位经络图要到什么程度才能读得懂,你心里没数吗?” 转过脸,秦医女又对米玉颜道:“好孩子,我知道你是想快点好起来,但是咱们医家,最讲究循序渐进,勉强不得,你现在根基太浅,身子也弱,一个不小心就会前功尽弃。” 虽然听出秦医女也不是真生气,米玉颜还是连忙帮阿嫣垫补了一句:“是花娘心急了,这才缠着阿嫣姐姐的,医女您可千万别生气。” 秦医女倒是被米玉颜说得笑了起来:“好,我不生气,但是这样的道理,花娘还是要知道的,她们学医多年,就更应该清楚了。” “不过呢,花娘既是识字,左右现在躺在这院里也冷清,阿嫣你去寻几本入门的医书药书来给她读读,得闲也可以给她讲讲。” 前世里,邹静之就是读过医书药书的,常年练武,对穴位经络更是知道得一清二楚,提出要看医书识穴位,无非就是为日后的进境找一个出口。 毕竟,这些都是一上手就能摸出身体状况如何的医道高手,从无到有,再到进境飞速,再适当隐藏,当是能最大程度不让她们怀疑,只当是她米玉颜根骨清奇,悟性极高,勉强还能解释过去。 米玉颜总有一种感觉,眼前虽然好似风平浪静,但是留给她的时日并不多,她没有太多光景可以留在这山门中,循序渐进,游离世外。 . 第六章 探话 转眼两三个月过去,米玉颜的身子已经完全康复,每日晨间还能跟着女医馆中的弟子们往后山竹林练练功,和女医馆的人也慢慢熟悉了起来,逐渐习惯了在山门中的日子。 冬至的前一日,大伯娘孟氏带着惠娘上山了。 没见到晴娘,米玉颜心下就有些猜测,却还是一如小时候,亲亲热热地唤了人,孟氏满脸慈爱地把米玉颜半抱在怀里,左右打量了半晌,才很是欣慰道:“医女们是真有本事,这才多少光景,我们花娘就康健了,身量也长了不少,如今应该比晴娘还冒了些头,惠娘你看是不是?” 惠娘跟着点头:“阿娘说得是,花娘这气色,比从前都好上不少,白里透着红,都说我们西南高原上的女儿家肤色深,可见也不是绝对的。” “我这就是躺久了没晒日头,自然就白了,晴娘怎么没来,我可想她了。”米玉颜直接问道。 孟氏连忙笑道:“晴娘也想花娘了,就是她祖母想她了,被她阿爹送回族里去了,等她回来,我再带她来看你,要是知道你都好起来了,保准能高兴得哭一场。” 话一说完,孟氏就意识到自己失言了,惠娘见米玉颜脸上微僵,便连忙岔开话题:“别说是晴娘,就是我这么大个人了,见着妹妹能好起来,也忍不住眼眶发热。” “那可不是,你们姐妹自小儿一起长大的,这情分,谁也比不了,就是我,看着花娘长大,也如同自家女儿一般。”孟氏赶紧跟着描补。 米玉颜装作没注意前面的话,干脆问了出来:“大伯娘,我知道您心疼我,今日是来接我回家的吗?” 孟氏脸上微僵,怔了片刻才道:“这件事,只怕还得和秦医女商量过才好,花娘是觉得在这山门里过得不好吗?” “大伯娘,我没有说这处不好,可是我想家了,这里再好,也比不上自家,再说这阵子我和观里的女孩儿们在一起晨练,知道她们都是打小儿在观里长大的……”米玉颜没把话说完,但是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哪知孟氏听了这话,眼圈反而红了起来,嘴唇微翕,想要解释几句,话到嘴边,又觉得眼前的女孩儿毕竟还小,好些事,一时真还无法跟她说明白,还是把话咽了回去,转了个话题:“花娘别急,我去找下秦医女,商量下明日冬至给你祖母做法事的事情,让你大姐姐陪你说说话。” 孟氏匆忙出了门,站在院子里深深呼了几口气,才算是把冲到心头的情绪压了下去,出了院子。 惠娘有些心疼自家阿娘,更心疼跟亲妹妹一样的花娘,她这么大了,知道的事,终究要比妹妹们多些,知道又不能说,还得帮着长辈哄着妹妹们,在家里哄了晴娘,到了这山上,还得哄花娘。 惠娘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正要说话,米玉颜却握住她的手,轻声道:“大姐姐,你就别想着哄我了,如今我家里,可不再是从前,我也不能再像晴娘那般无忧无虑,不谙世事了。” 惠娘看着花娘一如从前般清澈的大眼睛里,蒙上了一层郁色,终于还是把哽在心头的那口气呼了出来,像从前一样将花娘的手握在手心捏了捏:“花娘,不是大姐姐要哄你,实在是有些事,大姐姐知道得也不清楚,只是觉得,眼下这当口,你待在这里,比在家里稳当。” 米玉颜蹙了蹙眉:“大姐姐的意思,我若是此时归家,会有什么危险?还是说,族里觉得,宽哥儿被掳,我被打晕,并不是普通拐子所为,而是另有目的,只为了针对我们家?那我父母知道吗?他们是不是也凶多吉少?” 惠娘被米玉颜这一环接一环的问题问得哑口无言,根本不知道怎么答,她突然发觉,花娘是真的和从前不一样了,不过一两句话没说好,她就能猜出这么多。 “我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阿爹只是让我陪着阿娘来给叔祖母做场法事,再来看看你,陪你说说话,好些事,我们这些女儿家,将来总是要嫁人的,长辈们是不会跟我们说的。”. 惠娘慢慢摇着头说完这些,又把话题一转:“但是依我看,这些事族里的长辈也未必清楚,就是有些什么想法,很有可能也就是猜测而已,做不得数的,叔叔婶婶没回来之前,谁都不清楚,同样的,他们没回来之前,长辈们最怕妹妹有什么闪失,万一有个万一,以后又该如何交代?” “我听阿娘说,万寿观这地方,可不单单能医百家病,这里的法师和医女们,个个都是从小习武的,又大有来头,如今秦医女肯让你待在这处,这山门自会庇护与你,怎么都比跟着我们回去,大家一起担惊受怕要好不是?” 米玉颜眯了眯眼,不得不说,从常理上来讲,大姐姐说得确实处处在理,甚至连族里担心被牵连这样的话,也十分隐晦地说了出来。 “大姐姐别担心,我也没说一定要回去,只是好多事情确实弄不明白,突然就被打晕了,然后醒过来,一个家人都见不到了,族里还……这心里头,要说不发慌,那就是假的。”米玉颜语声平平,却把惠娘说得又心酸起来。 惠娘拍了拍米玉颜的手:“我知道妹妹心里难过还不安,我们何尝不是一样的,妹妹听姐姐一句劝,无论如何,先在这山门中好好将养些日子,等过些时日,不管是有了结果,还是叔叔婶婶回来了,又或是这阵风过去平安无事了,妹妹想回去,族里总是求之不得的,尤其是我阿爹,如今生意上我阿爹可愁得慌。” 米玉颜知道,惠娘这话说得很实在,如今阿爹阿娘出去找弟弟,祖母去了,她又在这山门之中不得出去,意味着族里没有香根坐镇,族里就是用阿爹早先备下的香引把今年的货都做完了交出去,明年勉强也能支应,但是后年呢?大后年呢?要是阿爹阿娘一直不回来,族里可没有能卖上价钱的香出售了,那个时候,就是族里最大的危机了。 可是族里依然要让她躲在这山上,可见族里的长辈定然是知道些什么隐秘的事情,而且这些隐秘导致他们十分恐惧。 第七章 旧事 秦医女今日坐诊,忙得不可开交,直到日暮时分,才得空到了米玉颜住的小院里。 这会子,孟氏带着惠娘还在山门中路万寿观内,跟观中法师清点第二日做法事要用的器具。 见秦医女似是有些疲倦,又是孤身一人前来,米玉颜便知她是有话要说,很是乖觉地给她泡了杯花茶,坐在她身边,看着她慢慢饮尽,才接过茶盏,放在小几子上。 秦医女对面前小女孩儿这份细致入微很是欣慰,露出一抹笑色,拉了她的手,很是温和地问道:“听阿嫣说,这段时日,你已经背过了药经和汤头歌,连经脉图都背熟了?” 米玉颜很是谦虚道:“我原先在家中就看过药经这些,经脉图是缠着阿嫣姐姐辛苦教会的,都是阿嫣姐姐教得好。” 秦医女点了点头:“你这丫头这份聪明,比你祖母当年,一点都不逊,当然,我如今说这话,有些托大了,这也是跟在我师父身边多年之后,才看懂的。” “您能不能跟我说说,我祖母当年的事情?”米玉颜连忙追问。 秦医女深深吸了口气,似是陷入了回忆之中,半晌才开口:“那时候我大概五六岁吧,家里应该是很穷,一堆的孩子,我生了病,病得不轻,那时候农家女儿生了病,就是个自生自灭,我家里怕我过了病气给兄弟姐妹,就把我带到山里,喂狼喂虎全看我的命了。” “我不记得当时是怎么想的,反正我就是很想活下去,我就往山外面边走边爬,终于还是爬到了一处两山交界的峡谷下面,那里有条路,是从隽城通往蔺南州的小路,一般没多少人走。” “天都黑了,我已经一日一夜没进过食物,就是路上喝了几口泉水,实在爬不动了,已经绝望了,就晕了过去。等我醒来的时候,是在你祖母的车上。你祖母只比我大两三岁,让一个嬷嬷抱着我,她在给我喂温水。” “后来我才知道,你祖母是因为家中外祖母身子不大好,千里迢迢从京城赶回来的,这说起来,都是四五十年前的事了。她是在外祖母跟前带到五岁,才去的京城,跟外祖母感情极为深厚。” 米玉颜见秦医女说得有些累了,又起身给她续了杯茶水,默默看着她小口小口啜了,才又继续。 “那个时候,我师父在这处声名不显,这西南万寿观还没建完,我不知道她是从何处知道在这里能找到我师父,大概也等了两三日,才见到她,得了首肯,把外祖母和我一起带到了这山上。” “医家终归是只能治病治不了命的,外祖母的病拖了太久,已经药石无医,在我师父的精心调治下,拖了半年还是走了,倒是我,反而活了。” “之后我跟着你祖母,一直生活在这山上,就连你外祖母的丧事,她都没有去,这件事,我到现在都没弄明白是为什么。大概是一两年之后吧,这西南万寿观终于建成了。” “开观典礼前几日,你祖母便问我,觉得做医女如何。那时候我师父还很年轻,我看她就如同天上的神仙到了人间一般,自是心中充满景仰,觉得要是有朝一日,我也能成为我师父那般的神仙,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我在你祖母跟前,一向是有什么说什么的,她只是笑。”. “那时候,她大约是知晓医女馆开馆就要收徒,典礼头一日夜里,她就带着嬷嬷一起走了,我睡得熟,一点动静也没听到,后来我才知道她的意思,我师父听说她走了,把前后的事情问了一遍,只叹了一句,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女孩儿,让我要记得这份救命之恩,就留下了我。” “从那以后,你祖母就失去了消息。很多年以后,我问过我师父,这些想不明白的问题,她只说我是个有福气的,好多事,不知道比知道好,我也就再也没有问过了,这些年,跟着我师父,辗转各地,直到七八年前,这处的掌事医女年高,我师父让我回来这处。” “再见到你祖母,就是这一回了,现在想起来,只怕你祖母早就知道我来了这处,哎……” 米玉颜见秦医女说得黯然,又起身给她续了一杯茶,看着她喝完,才问道:“医女,我祖母也跟我提起过您的师傅,说是神仙一样的人,不知道我有没有那个缘分,能见到神仙?” 秦医女听得一愣,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笑了出来:“你这丫头,鬼灵精的,想见我师傅可以,但是她老人家年事已高,等闲已经不见外人了,你若是愿意留在山门中,好好学医,将来入我门墙,兴许能得我师傅她老人家垂怜。” 说着又抚了抚米玉颜的头,轻声安慰道:“我知道你想什么,但是我师傅那句话,如今我也要用来劝劝你,不知道是福气,你祖母那样的人,总是希望你好的,她先前跟我提过,想让你入我山门,你可愿意?” 米玉颜心下跳了跳,片刻之后才道:“既是祖母这么说,花娘自是愿意,不过我听说山门中的学徒,都是要习学过后考较了,才能选入山门,就怕我到时候不如别人。” 秦医女眼含深意地看向米玉颜:“你这丫头真是冰雪聪明,既然如此,有些话我也不用再多说,你也不必先把话挑明,小小年纪,还知道先拿话来将我,不过倒也好,有城府不是坏事,尤其是往后。那等明日,给你祖母做过法事,你便搬出这院子,住到你阿嫣姐姐那边去,可好?” 米玉颜从善如流地点头:“我知道,大伯娘带着大姐姐今日先来劝我,必是知晓您肯定会来问我。您放心,她们也好,族里也好,我反复想过了,都是人之常情,也算是为我着想,我心里不会有什么过不去的,往后定会好好守规矩,听您的教导。” 秦医女提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今日这一番说辞,她也是思虑良久,见女孩儿如此豁达懂事,倒叫她更是欢喜。 就这样,米玉颜留在了蔺南山中,一面跟着女医们学医识药,一面苦练功夫,找回前世的那一身本领。 第八章 归 三年后 过了冬至,西南高原的天空依旧蓝莹莹的,清晨明媚的阳光之下,西南万寿观通往蔺南州城的路上,车马人流络绎不绝。 米玉颜一身玄色麻布夹衫,腰上系了根同色的粗布腰带,面上肤色黝黑,头发用一根木簪绾在顶上,俨然一个西南高原寻常人家的小哥儿,跟着人流,不紧不慢地往州城里走去。 这个时辰,往蔺南山去的,一般都是生了病,要去西南万寿观求治的;而往城里去的,除了治好病回城的,其余要么是蔺南山下傍着万寿观讨生活的百姓,或是沿途的村民。 无论怎样,都是一幅生机勃勃的模样,米玉颜饶有兴致却不露痕迹地打量着身边来来往往的人们,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种入了世间的感觉。 对于真正的米玉颜来说,三年了,准确地说是将近四年的光景,生活在蔺南山上,简直恍如隔世一般,当然这种感觉对于邹静之来说,就更是确切,再活一世,这是一个与前世完全不同的身份和地方,重合在一起,对现在的米玉颜来说,就是陌生的一切,却有不得不行之事。 看上去,米玉颜只是不快不慢地速度,实际上脚程却是极快的,卯时初下的山,到了巳时初,蔺南州城的城门楼子已经遥遥在望。 城门外有许多挑担的小贩在做生意,早食摊子上,酸辣被热油浇过之后,混合而成的香味儿飘得很远,赶早进城和在城里采买完出城的百姓们,闻见这个味儿都是一般的饥肠辘辘,草棚子摊点内外,人头攒动,生意极好。 草棚子对面不远处,几个乞儿眼巴巴看着对面,巴望着有好心人赏一口,或是有吃剩的留下。大约是这些乞儿们都很讲规矩,从不会主动跑到摊子前面打扰人家做生意,摊主们也很是配合,但凡收桌子的时候有客人吃剩的,都会聚在一起,冲对面招招手,便会有乞儿捧着磕了些边沿的大碗,过去千恩万谢地接了,再捧过来分食。 有第一回来的食客瞧见这一幕,很是稀罕,和收桌子的摊主感慨:“怎的你们这处,连乞儿都如此讲规矩,真是稀奇事!” 摊主嘿嘿一笑,冲对面忘了一眼,手底下却依旧不停在忙活,嘴上却搭着话:“客官有所不知,原先这些乞儿也打得厉害,不仅自己吃不着,还带累了我们的生意,又往我们这处偷些吃的,后来来了个乞儿,也不知是使了什么法子,现下都是规规矩矩等我们招呼,讨了东西回去,也是大家分食,倒没再挨饿了……” 摊主收好桌子,冲食客躬身示意:“客官您请坐,那厢马上就好!” 食客瞧着对面叹了口气:“哎,也都是些可怜见的,但凡有点法子,谁还愿意这般乞讨,也不知道家里都是些什么变故,算了,老板,就这些乞儿,您点个数,一人一块饼子,一会儿我来会账!” “诶诶诶,客官好心,小老儿替他们谢谢您了,大郎,给这位客官加上一个油煎鸡子!”摊主说完冲对面招了招手。 眼见得有个小乞儿过来,食客倒有些不满了:“老板,怎的不等我走了再舍?” 摊主笑着摇了摇头:“客官只管放心,他们如今很守规矩,只会感念您的恩情,不会纠缠于您的。” 对面的小乞儿奔过来,也只是站在棚子外面瞧着摊主,很守规矩地不往里去,片刻之后,小乞儿从摊主手里接过用一块大荷叶包好的,十来个热腾腾的饼子,有些傻眼,摊主指了指那位食客,轻声说了句什么。 小乞儿抱着饼子飞快奔回对街,把饼子交到另外一个乞儿手里,指了指对面说了些什么,便见那收了饼子的乞儿把饼子放在一边,遥遥冲街对面跪下,也不管对面赏饭的食客看见没看见,规规矩矩磕了三个头。 磕了头,拍干净手上的尘土,那乞儿才把荷叶包打开,拿了几个饼子出来,让众乞儿分食,自己也和其余人一样,并不多吃多占,只是默默收好了余下那些饼子,旁的乞儿们都没有一丝儿不对付,显然对这个乞儿极其信服。 草棚子里头,旁边刚坐下的食客瞧见乞儿磕头,冲那舍了饼子,正对着刚端上来的酸汤面大快朵颐的食客道:“快瞧快瞧,乞儿正冲你磕头呐,您是好人,定有好报。” 那食客从面碗里抬起头,瞧见对面这一幕,不由有些怔仲,紧接着便叹了口气:“我也是苦过来的,当年也受过恩人的一饭之恩才活了下来……” 乞儿们有滋有味啃着手里三分之一个饼子,都很是珍惜地细嚼慢咽,再就着同伴手里不停传递的大葫芦里装的清水,竟仿佛吃出了全天下最美味珍馐的感觉。 领头的那乞儿喝了口水,抬起头,便看见米玉颜跟着人流往城门走去,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有股熟悉感,不着痕迹地用喝水的动作挡住脸,却一直在偷偷打量着米玉颜。 及至米玉颜快要走到城门口,乞儿们都发现了老大的异样,却不知他在看什么,就在米玉颜的身影快要没入城门楼子时,那乞儿才把手里剩下的一口饼子塞进嘴里,悄然起身,冲边上的乞儿做了个勿动的手势,把葫芦丢给他们,沿着路边沿子,往城里去了。 蔺南州城以城门对着的这条大街为中轴,分东西两边,东边是富贵人家的一处处院落,西边则是生意人的天下,有珠宝、药材、香料等等市场,分门别类,迎接着关城内外的商人们进出货物。 米玉颜记得,自家应是住在城西,前门是香料一条街,后门是蔺南河,当然,对于她和祖母来说,蔺南河那个门,才是她们日常进出的门,因为她们就住在米氏香行后面单辟出来的一个小院子,旁侧便是库房,库房外面还有个门,素日里,香行的货物便是从这处进出的。 米玉颜还是照着往常的习惯,沿着蔺南河的河堤往家中走去,走着走着,却突然眯了眯眼…… 第九章 跟踪 这个时候,前面街市生意正热闹,沿河的这边反而没有多少人,只有蔺南河码头附近,有零零散散的商家在卸货。 意识到自己被人缀上了,路过自家家门,米玉颜并没有着急进去,反而是径直往前。 记忆中,经过前面不远处的路口之后,是有一处大宅子,一直空着,又高又长的围墙外头,是一排高大的蓝花楹,夏季花开的时候,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紫雾,即便在如今的冬日里,依旧是葳蕤繁茂,生机勃勃,藏个她这样身形的人,简直太容易了。 乞儿向来便擅跟踪之术,这会儿更是眼都没眨一下,哪知便是过了那个路口,前面的人跟几个稀稀拉拉经过路口的人擦肩之后,便突然之间不见了踪影,仿佛蒸发了一般。 乞儿顿住步子,看向前面那一眼望不到头的蓝花楹,心下蓦地清明起来,这是被发现了,还惹了人家不快,那现在是退还是干脆表明自己并无恶意? 不过是眨眼间,乞儿似乎做出了决定,把挡住脸的乱发往耳后拢了拢,抬起头,径直往那排蓝花楹树下走了过去,直到走过了这排茂密的树丛,停顿了片刻,才又转身,慢慢走了回来。 眼看着即将走过这排蓝花楹,乞儿才听见一个清越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是你,何故跟踪与我?” 乞儿心下一喜,当即转身躬身抱拳:“果真是您,小的只是觉得有些像,想着您是不是有事下山,若有能用得上小的之处,也算能报答山门救命之恩。” 米玉颜嘴角勾起一丝弧度,走近了两步:“你也算有心,我如今,算不得山门中人,再者说,山门活命无数,并不求报答。” 乞儿明显一愣,略略抬头看了看米玉颜,很是恭敬答道:“小的这条命,与其说是山门救的,不如说是姑娘给的,小的铭记五内,永世不忘,姑娘但有吩咐,小的在所不辞。” 米玉颜笑了笑,言语中带了一丝戏谑:“我如今可是脱离了山门的人,你也不问个究竟,就敢来说报答。看你如今这打扮,听你说话的语气,再加上你一身的本事,想必如今你在这蔺南城里,也算是混得一席之地了,若是……” “姑娘,当年姑娘救我,也没问什么究竟。姑娘能入山门,又孤身下山,想必定是有脱不开的俗事要办,小的没什么本事,帮着姑娘打听些消息,跑个腿儿什么的,总是可以的,再者说,小的身世姑娘很是清楚,无亲无族,无牵无挂,万事随心而行!”乞儿连忙说道。 米玉颜扬了扬眉头,却没再纠缠于这些事,转了话题问道:“你这眼力倒是极好,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乞儿讪笑了一下:“不怕姑娘笑话,小的打小儿就因为这眼力好,知道看人要看眼睛,才保全了这条命遇到姑娘。” 米玉颜微微撅了撅嘴,自己虽说确实乔装打扮了一番,因要回家,却并没有掩藏形容举止,随即便点了点头:“行吧,今日便先如此,我还有事,若是需要你帮手,定会再去寻你,多谢!” 乞儿有些讶然地连连躬身抱拳:“当不得姑娘一个谢字,姑娘还记得小的,就是……不说了,今日扰了姑娘行程,日后姑娘若要寻小的,便到城门口那排朝食摊子那处就是……” 看着乞儿头也不回地走远,米玉颜站在原地愣怔了许久,她不仅记得他,还记得他的名字叫应童。 应童这个人,除了本身情况特殊,还有着十分复杂的身世及经历,当然也遭遇过生死大劫。 米玉颜见应童的第一面,就恰逢他在生死之间徘徊。 大约一年半以前,米玉颜和阿嫣奉师命在后山采草药制香,因有一味药需在夜间采摘效果最佳,且量极稀少。米玉颜和阿嫣是夜里子时入山的,时节不佳,采到的药量极为有限,二人越走越远,待得行至蔺南山脉北边支脉,快要超出蔺南山范畴时,便听得一阵前跑后追的喧嚣呼喝。 月光清冷,米玉颜目力极佳,将前面逃命的二人看得分明。 一个瘦高个的男子,明显轻身功夫极佳,奈何身后却背着个半大孩子,跑一段便会被追上,只能短兵相接,一把软剑使得极好,身前全是血,却用剑花和身法拼命护住身后背着的半大孩子。 阿嫣是师姐,看清被追杀的人身后背着个孩子,只是拍了拍米玉颜的肩膀,便当即出手相救。但是追兵有四人,个个功夫不俗,阿嫣上去也只能勉强维持,米玉颜不敢过分在阿嫣面前展示自己的实力,只能一边吹竹哨示警,一边用竹枝当暗器打外围。 米玉颜和阿嫣出来的时候,为了便宜行事,穿的是一身玄色粗布练功服,暗夜里,根本分辨不出前襟上的山门标识,其中一个领头的男子见两个身份不明的人突然出手,便大声喝道:“你们是何人,竟敢管我婆娑暗城之事?” 阿嫣闻得对方自曝身份,更是心下一惊,手底下的招式也越发急切起来。 因为实在离蔺南山主峰有点远,巡山的师伯师兄们来得并不会那么快,二人不好暴露医女身份,怕对方识破后更加疯狂,阿嫣和米玉颜都不说话,只是一意带着那个背着孩子的男人边打边往蔺南山主峰方向退…… 米玉颜的竹哨吹得既尖切急,而且间隔很短,巡山的道人们听闻此声,便知是有不速之客闯入山门,并且与门内弟子正在交手。 就在阿嫣和那个已经快要虚脱的血人有一次被追上时,率先赶到的师兄一声断喝:“什么人,竟敢在我蔺南山内动手,扰我山门清修?”. 婆娑暗城领头之人一听便知,今日是中了那两个叛徒的奸计,他们在逃跑的时候都不走直路,而是在连绵的大山里兜兜转转,这才让自己放松警惕,竟跟着他们,从盂南山脉转到了蔺南山里…… 第十章 古怪 西南多山,山脉和山脉之间错综复杂地交汇,在山里跑久了,又是在夜里,便是再熟悉山路的猎人,都很难分辨出东南西北,更别提两座山脉的交汇了。 盂南山脉和蔺南山脉,是区分盂南州和蔺南州的周界,但是山和山就那么紧密地交织在一起,即使一座是自西向东延伸,一座是横亘着自西北向东南,也总有分不清盂南还是蔺南的时候。 更何况还有这两个为了逃命,不惜拼着脚程误导追兵的人,他们的目的,就是能闯进蔺南山脉,因为那里,有活死人医白骨的西南万寿观! 如果说,在西南这一片,有一个地方,是婆娑暗城不敢轻易触碰的,便是西南万寿观了。先不要说有没有本事从西南万寿观的道人手里把人抢出来,便是硬抢,后面的事情只怕也极难收场。 更何况,上头有严令,不许冒犯万寿观,违者死!至于上头为什么下这样的严令,他们这些干活的人不清楚,但是心里总还是对这种充满着仙家气度的地方,有所顾忌的。 所以尽管盂南山连着蔺南山,婆娑暗城在盂南山毫无顾忌,甚至敢直接亮明身份,却从不敢越蔺南山雷池一步。 领头的杀手自知越界,却仍旧不死心,因为今天的事,他回去是交不了差的,虽然主动止戈,却依旧想要挣扎一番:“仙长勿怪,实是门中叛徒可恶,引我等入了这蔺南山中,扰了仙长们的清修,我这就把他们带回去,依照门规处置,以此谢罪。” 对方把事情说成是门内私务,这几位来得早些的巡山道人毕竟还年轻,竟有些踟躇,却见那个满身血污的高个子很是突然地倒地,后头的孩子也掉了下来,显示为了躲避追杀,已然体力不支,此刻大约感觉终于得救,松懈下来,便晕厥了过去。 米玉颜离得近,一眼便见那孩子脸上皆是脓疮,探手一试额头,高热烫人,鼻息已然十分微弱,再去看那倒在一旁的高个子,却见他似乎能感知到自己在看他,睫毛竟微微颤了颤,米玉颜心下便知,这人是装晕的,不过这一晕,倒是巧妙至极。 米玉颜当即便压着嗓子道:“师兄,这两个人,一个重病,一个重伤,怕是活不成了,如今在山门内出了这样的事情,只怕我等做不了主,要到知客师伯面前才好分辩。” 巡山道人虽说缺了些经验,米玉颜这些话他却是听懂了意思,那个重伤的应是要带着这个重病的孩子进山门求医,却被婆娑暗城的人追杀,婆娑暗城虽从未招惹过万寿观,但是他们行为处事之狠辣,山门又岂会不知? 如今两条人命就要在山门内没了,且不论这两个人是否真是婆娑暗城的人,但既入了蔺南山,就没有道理凭对方一面之词便任由他们把这两个人带走,更何况,山门奉行的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医家更是慈悲心肠,就算大人有错,孩子总是没错的。 婆娑暗城那边的杀手头领一听米玉颜这话,便知事情要糟,果然,还没来得及等他补救,山门今夜主持后山巡查的师叔便已经赶了过来,而且很显然已经听到了米玉颜那番话。 只见那位师叔行了道礼,徐徐开口:“几位施主,此乃我山门清修之地,不可在我山门内行凶,这两位施主若是不治,蔺南山并非法外之地,自当交由官府处置,只是眼下,还请几位施主速速退去,莫要再扰我山门清修。”. 这番话说得不仅有礼有节,而且强硬无比,还强调了一个事情,就是山门不管你们之间有什么仇怨,又或是这两个人是否真是叛出婆娑暗城之人,别处我们管不着,但是在这蔺南山中,山门只服从朝廷法令,不和你扯什么帮派规矩。 说话间,后面又有几位道人悄无声息地靠了过来,他们都是听到竹哨声从远近不同的地方赶过来的。 杀手头领一见这形势便知,今日这差事已经是断然无法办成了,倒也利落,干脆躬身行礼:“既是仙长发了话,我等自当遵命,只当今日没来过!”说完转身便招呼随行的杀手们,转身便朝盂南山回去了。 米玉颜心下正着急,这两条命还真是生死一线之间,若是那些杀手们继续磨蹭下去,出于这两个人日后的考量,他们还真不方便立即出手救治,即便今日救了命,日后只要他们离开山门,依旧还是会被婆娑暗城盯上的。 见他们转身走了,米玉颜才迅速给二人诊了脉,只不过心下却是略惊了惊,因为那个孩子的脉象很是古怪! 但也不过片刻停顿之后,米玉颜还是不动声色从怀里掏出荷包,一人两粒瑶生丸,迅速塞进了二人口中,还顺手帮高热晕迷过去的那位顺了下去,至于那个一身伤的,似乎察觉了米玉颜的动作,此时却是没做任何反抗地吞了下去,然后便真的晕了过去…… 山门内的人都在目送婆娑暗城的人离开,直到完全看不见他们的身影,那位师叔才挥了挥手,众人一起抬着两个人先往蔺南山主峰撤过去。 婆娑暗城的人一口气出了蔺南山脉,转进了盂南山里,那杀手头领才停住步子,看着身后几个杀手,眼神极其阴冷,看得那几人一身白毛汗瞬间从后脊梁冒了出来。 当间有个人是这个头领的绝对心腹,眼睛转了转便瑟缩着声音道:“八,八爷,要不小的,小的再回去,瞧瞧那两个兔崽子……” 那位八爷冷哼一声:“两个死人而已,不必如此上心,这地方山高林密的,说不得夜里就喂了狼,能看得到什么?” 杀手们立时便知,八爷是什么意思了,反正完成了差事,自然便有酒有肉还有赏钱,其实为啥要大动干戈追杀那两个人,他们都没太搞明白,那俩在婆娑暗城里,可是小到他们都没眼看的小角色,说他们连个屁都不是也没人会质疑。 倒是八爷此时心里想的,却是万寿观接了这俩人,按理是救不活的,便是真救活了,按照他们一贯的行事风格,也不会多管闲事,既是如此,不如干脆当他们就是一对儿死人罢了。 再说了,他们这些人,活着跟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第十一章 艰难 米玉颜从后门进了自家院子,只见对面库房的院门虽然开着,却没有丝毫的动静,更别提从前那般忙碌不堪地出货入仓的场面了。 不着痕迹地进了从前和祖母住的那个院子,院子里一如从前般干净清爽,院墙边上一棵高大的蓝花楹依旧茂密葳蕤,就连那棵老桂花树,叶子都是绿得油闪闪地,被太阳光一招,竟也跟着在发光。 香室和主屋都上了锁,但是这对米玉颜来说,都不叫事,三两下就用随身的银针捅咕开了,主屋里一切如旧,干净清爽,桌椅板凳,乃至那八仙桌上的一副青瓷茶具,都还是从前的模样…… 米玉颜还记得,那套茶具,是她第一次合了香,被大伯卖了个高价给南边来的一位商人,转身便把百两银子尽数给了她,她没有要,只央着大伯到市场上帮她买了这套青瓷茶具,送给了祖母。 米玉颜脑海里,祖母一边嗔怪她乱花银钱,一边絮叨大伯不该由着她一个小姑娘摆弄,却又忍着滚水的烫,细细煮了那套茶具,然后再泡上一壶茶,看上去喝得极香,香得她到今日,还记得那个味道,那是祖母自己窨的桂花红茶,红色的茶汤倒在青色的茶盏里,比从前的粗瓷茶盅,那茶汤漂亮的都不是一星半点儿。 反正祖母是极享受的,她带着笑意微微眯起的眼角,长长的两道鱼尾纹伸进了鬓间,仿佛那就是最极致的享受了…… 祖母给米玉颜讲南北风物的时候,提起江南西路的瓷器,却说她最爱的,反而是越州的青瓷,温润如玉,俨然瓷器中的君子,让人心生暖意。 米玉颜那时不懂青瓷的价值,只知道是极贵极贵的,贵到高档瓷器庄的老板直把那店内的唯一一套青瓷茶具,仿若镇店之宝般,珍藏在店中,一般客人来了,瞧都不会给瞧一眼。 米玉颜是因为好奇,经常往那家店里蹓跶,才见过一回,便心心念念,要把它买回去,放到祖母的茶盘里,她觉得,只有祖母那样的人,才配用这样精致的物件。 如今想起来,祖母明知道那套青瓷的价值,却能安然用它饮茶,只能说明,这种东西虽然精贵,在她眼里,却真的算不得什么。 微微叹了口气,米玉颜又蹓跶着打开了香室的门,环视一周,直忍不住苦笑一声,如今的香室,虽然合香的案台和那些装香料的架子坛子,依旧按照原来的样子摆放整齐,可是坛子上的封条都已经揭掉,连这处存的两年前封坛的香引,都空空如也,便是坛子,都被大伯娘洗得干干净净,更遑论父母存在族中的香引? 饶是米玉颜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却没想到,竟真的到了这般光景。惠娘的话,不仅没有一丝夸大,反而是有些拈轻略重了。 刚过了夏天,惠娘上过蔺南山,她是去和米玉颜告别的,入了秋,她便要出嫁了,家里给她说的那门亲,是大伯娘娘家族亲,在隽城做生意的,她舍不得家里,更惦记着独自在山门中过活的米玉颜。 一别两年多,正是米玉颜抽条长身子的时候,这一见,惠娘竟有些不敢认,从前比自己矮了半个脑袋的小姑娘,突然一下蹿了个儿,竟比自己高了半头,虽说天天练功,算不得白里透红,却是神清气爽,眼神坚定,看上去就让人安心。 惠娘心里,到底好受了许多。当初父母和族里要把花娘一个人放在女医馆时,惠娘的反应是最大的。 作为米氏一族这一辈的长女,惠娘从来都是听话懂事的,却因为这件事,和父母,和身为族长的祖父祖母,都是求了又吵,吵了又求,还在祠堂里跪过三日三夜,才逼得祖父跟她透露了实情,竟是把眼睛都哭肿了,又大病了一场,才压住了妹妹,还要帮着母亲去观里安抚花娘。 虽然那时候,惠娘就感觉,花娘比她知道得更多,有些话,不用她说出口,花娘便自动应承了,心里便更觉不是滋味儿。 如今再见到花娘,不过短短两年多的光景,竟恍若隔世一般,眼前的妹妹不仅长高了,身子也比从前好了,关键是她已经完全脱掉了从前的稚气,仿若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惠娘不得不承认,虽说这两年多,花娘兴许吃了很多苦,可那份成长,是在家里无论如何也比不了的。 那时候,惠娘便在想,兴许,让花娘就留在这处,往后成了女医,无论去了何处,可能都比在家里强些。 可惠娘到底没有经受住花娘的试探,举重若轻地说了些家里的事,无外乎生意肯定是不如从前了,但是从前族里也不是没有艰难的时候,总会过去的,不管怎样,还有那些香引在,总能支应些时日。 虽然还没有叔父叔母的消息,但是家里人身子骨都很硬朗,自家阿弟和族里几个子弟正跟在祖父跟前,学习叔祖和叔祖母留下的那些香方和制香的手段云云…… 可米玉颜清楚得很,族里从前的规矩太重,导致核心的制香手段只有香根这一支才知晓,若是族长伯祖父能在短期内把那些香方和制香的手段参透,族里又何至于会如此艰难? 但令米玉颜想不通的是,米氏族中香根杳无音信,自己又在蔺南山中,就意味着短期内是不可能再产出香引,族长不是那么没有远见的人,既然明知后继乏力,又为何会把手里的香引在这两三年的光景里,全制成香售卖出去? 到这时,米玉颜已经几乎料定,惠娘独自上山去见她,本来应该是想跟她求助的,但是又不知道因为什么,打消了念头。 米玉颜独自坐在合香的大案前,心中百味杂陈,眼前全是从前父亲在这里教她和弟弟做香引的场景,却突然听见大伯娘的声音从库房那边传过来:“阿全,你去,把那最后一箱货搬出来……” “阿娘,使不得,这是留给孟老爷的,若是,若是,咱们可是要吃官司的!”二哥米全的声音里透着艰难和委屈。 大伯娘应是已经跨进了库房,声音虽然变小了,米玉颜依旧听得清清楚楚:“那有什么法子?南边的陈老爷亲自来了,若是不交货,眼面前咱就得吃官司了!” 第十二章 出场 “大伯娘,二哥!”正当二人还在为那箱货争执纠结,满心惶恐时,米玉颜已经悄无声息走到了库房门口。 这一会儿,米玉颜已经从二人的交谈中,大概知道了,族里不光欠了这些远处客商的货,还欠了近处香料供货商的香料银子,陈老爷就是来催货的,至于孟老爷,是香料供应商,如今族里没有银子付给人家,只能拿制好的香去抵货款。 当然,米玉颜也由此得出一个结论,米氏制香这块招牌,还没倒下,这,就是万幸了! 大伯娘孟氏和二哥米全齐齐回头,便见米玉颜笑盈盈从门口慢慢走了进来,齐齐睁大了眼睛,愣在当场。 “怎的了,不过三年光景,大伯娘和二哥就把花娘给忘了?”米玉颜站到孟氏近前,撅着嘴笑,一幅小女儿家撒娇的做派。 大伯娘闭了闭眼,才伸出一只手,有些不敢置信地捏了捏米玉颜的手臂,便转头对米全道:“阿全,是花娘吧?这真是花娘?花娘回来了?”. 米全被自家阿娘一连几问问得终于回过神来,直看着米玉颜连连点头:“是花娘,阿娘,你没看错,就是高了,长大了!” 说完这句,米全才仿佛想起来什么,冲米玉颜问道:“花娘,你怎的回来了?” “瞧二哥这话说的,这是花娘的家,花娘怎么就不能回来了?”米玉颜依旧是一幅笑盈盈的模样,嘴上却是有些嗔怪的撒娇意味。 孟氏和米全齐齐发声:“你二哥不是……” “二哥不是这个意思,二哥就是,就是……”米全摸了摸后脑勺,脸都红了起来,却不知道怎么解释才好。 “别说你二哥,便是大伯娘,也觉得不敢想,惠娘说你在女医馆过得极好,我们,我们便……”孟氏知道儿子最笨,连忙帮着解释。 米玉颜拉了拉大伯娘的手:“花娘知道,就是跟二哥逗着玩呢,行了,花娘的事等回头再说,眼前咱们得先把前头的事支应过去,这会子,只怕大伯后背都快要冒汗了吧,那位陈老爷,可不好对付。” 孟氏这才真正回过神来,拍着额头道:“对对对,阿全,你把货藏哪儿了,快去拿出来。” “阿娘,不行的,这箱货给了陈老爷,咱们明年就别想再从孟老爷那里赊到香料了,您别总说什么一笔写不出两个孟字,说到底,还不是您回娘家去求人,您忘了大舅母上回是怎么……” “你闭嘴!”米全一边往后躲一边说,根本不理孟氏的眼神暗示,这下她却终于忍不住了,大喝出声。 米玉颜心下一惊,族里如今怎的竟艰难到了如此地步,连原料都要靠赊账了?不过现下她也顾不上问这些,只能先拉住孟氏:“大伯娘息怒,先听花娘说,花娘有法子叫陈老爷满意而归!” 孟氏虽然仍在暴怒之中,可她哪里挣得脱米玉颜的牵掣,还没来得及说话,倒是米全先问了出来:“花娘你说真的?” 米玉颜点了点头:“自然是真的,大伯娘,这位陈老爷是不是当年高价收了我制的那款香那位?” 孟氏蹙了蹙眉,见米玉颜说得郑重,便点了点头:“正是那一位,不过花娘,不是大伯娘信不过你,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你从前留下的那些香引,都已经,已经没有了……” 米玉颜笑着摇了摇头:“不妨事,花娘和您一起去见见这位陈老爷,到时候你只管安抚好大伯就行,余下的,都有我。” 孟氏一脸的为难,纠结了半晌才咬了咬牙道:“花娘,不是大伯娘不信你,只是,只是这次,确实是我们违约在先,签了三年的契约,却只发了一半的货都不到,陈老爷找上门,没有直接砸了咱家招牌,就是人家通情达理了!” 闻听此言,米玉颜心头一滞,面上却丝毫不显,依旧是神态平和,拉着大伯娘就往外走:“无妨无妨,大伯娘信我便是,那位陈老爷,家大业大,不会与我们难为的。” 孟氏一脸的不信,却拗不过米玉颜坚持,大约也是对米玉颜心存期望,到底还是领着她进了店中待客的小花厅,大老远,米玉颜都能闻到那茶水都泡出了寡味儿。 进花厅之前,孟氏倒是光棍儿了起来,迅速把笑脸和惊喜挂到了脸上,门还没进便先开口:“老爷老爷,你快看,是谁回来了?” 米怀安正如坐针毡,面对着老客户陈老爷,实在是拐着弯儿伏低做小好话都说尽了,只差没把家中根本再无存货的内情说了出来,早就期盼着孟氏赶紧先把香端过来,能扛过这一回再想以后的事,哪知妻子来是来了,却在这个时候不着调地叫他看是谁回来了。 不过还没等米怀安细想,孟氏已经满脸笑容地拉着米玉颜进了屋,看见陈老爷一脸玩味地看向她们,倒是又往后退了两步,行了一礼:“哎呀,我这乡下人没个轻重,家里有晚辈归家,惊喜过了头,倒是叫陈老爷见笑了。” 孟氏说着又转身拉了拉花娘:“花娘快给陈老爷见礼,陈老爷你还记得吧,就是以前买你那匣子紫樱的那位老爷。” 米玉颜心下对孟氏这个出场不禁喊了一声好,脸上却是挂着大方得体的笑容,从善如流地屈膝见礼:“陈老爷好,大伯父安好,花娘给二位请安了!” 米怀安这下才算是回过神来,不由自主站了起来,嘴唇都有些哆嗦了:“这是花娘,花娘回来了?三年光景,竟长了这么高,都成了大姑娘了。” “是,花娘回来了,多得大伯父挂念,花娘长大了!”米玉颜声音清脆,举止大方,这才让陈老爷从紫樱那两个字的震撼中回过神来,心下更是觉得,自己这回还来对了。 陈老爷大名陈焕章,家中生意在两浙路虽说不上顶顶大的,但是规模也不小,他就是靠着把南边的丝绸茶叶瓷器等货物,贩到西南,再从西南收珠宝、干货、成品制香,带回两浙路去售卖起家的。 陈家原本贩卖的,也都是些寻常货物,倒是前几年因为收了米家那一匣子紫樱线香,往南瓯女国,寻得了一条路子,打开了一条高端珠宝的进货渠道。 有了这个渠道,陈焕章这个原本在族里并不受重视,甚至被放出来走商的老三,在族中地位瞬间提高,如今家中老太爷,已经开始认真栽培他,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第十三章 使命感 米玉颜见陈老爷神态安然地坐在一旁,只是笑眯眯看着他们一家子叙别离之情,心下便知,这人的段位,可比大伯娘高多了,才刚大伯娘那些话,他心里八成明镜一般。 米玉颜转过身,有些不好意思地又冲陈焕章行礼:“花娘外出多时,圃自归家有些情难自禁,还请陈老爷莫怪,多谢陈老爷当年赏识之情,儿时拙作,倒叫陈老爷破费了!” 陈焕章脸上的笑容扩大了几许,伸手示意米玉颜勿要多礼:“我和怀安兄多年的情谊,便是看花娘也如同自家侄女一般,花娘制的那个紫樱香,至今仍如清风明月,萦绕鼻息,花娘大才,世所罕见,怎可妄自菲薄,只要花娘还愿制此香,我愿价涨一倍,悉数尽收。” 话说到这里,陈焕章干脆站了起来,团团一揖:“今日贸然上门,倒是扰了你们一家团聚,陈某还要在这蔺南城里待上些时日,不若改日再上门拜访。” 米玉颜连忙侧身避过,屈膝相送:“原是花娘的不是,若是陈老爷不嫌弃,三日后再来,花娘定会准备好新的香品,以表歉疚之情。” 米怀安心中大松,嘴上却还要留客:“这怎么好,我都安排好了,今日让陈老爷尝尝拙妻的手艺,眼看就……” “就是就是,我那鱼都杀好了……”孟氏也跟着附和,其实她哪里杀了鱼,鱼都还没影子,不过是见丈夫这么说,便自动自觉跟着留客罢了。 陈焕章何尝不知这是客套,只是哈哈一笑,伸出三根手指头:“说好了,三日,今日我就不打扰了,三日后,我定要带着好酒,来尝尝米家嫂子的手艺。” 几个人又寒暄客气了一番,陈焕章才从米家店铺内的花厅里出来,两个正在店堂内由伙计陪着奉茶的随从,见得自家老爷两手空空,却满面笑容地出来,虽然有些惊讶,却也十分机敏地起身,作了揖,跟着陈焕章出了店门。 蔺南州城这地方,属于大云朝从西往南的咽喉之地,又是西南诸多小部落进蔺南关之后的第一座城池,不仅有马道,还有蔺南河可以运货入啸江,大宗物品交易极其繁茂,城西这一片,便是诸多商号聚集之地。 陈焕章背着手,优哉游哉地在从香行这条街穿出去,再拐了几个弯,到了珍宝街和绸缎庄接壤的那一处,人流比较稀少的地方,突然顿住了步子,转身招了左边的随从,吩咐道:“你回去客栈,再跟店家续五日房,让陈升别忙着收拾东西。” 随从应声而去,陈焕章又吩咐另一个随从:“你去朱家商行,看看陈竹定完货没有,若是没有,便先缓缓,若是已经定完了,先别忙着提货。” 伙计微微迟疑了一下才躬身禀道:“老爷,小的今早路过隔壁客栈的时候,好像看到了恒通号的伙计。” 陈焕章沉吟片刻,却突然笑了:“甚好甚好,你赶紧去给陈竹带话!” 给随从交待了差使,陈焕章转过街角,进了一家门脸不大的珠宝行,柜上的伙计看他进来,极是熟稔地上来招呼:“陈老爷来了,我家掌柜在后面账房,小的这就进去禀报。” 陈焕章笑着点了点头,又补了一句:“请你家掌柜的给东家带个话,就说我有事寻她。” 米氏香行,和边上大多数商家一般,都是前店后院的布局。午时初,本就是淡季的米氏香行就更没有什么客人了,这会子,米玉颜突然回来,米怀安和孟氏就更顾不上店里的生意了,干脆带着侄女到夫妻二人日常起居的小院里说话。 说了几句闲话,米怀安到底忍不住了:“你这丫头,怎的这会子下山了?前阵子,惠娘去看你,不是说什么都好,是不是最近惹了什么祸,叫秦医女不高兴了?” 米玉颜早就料到米怀安会有此一问,当即便笑答:“大伯这是不高兴花娘回家?” “瞎说,当初你叔祖要让你在山上养病……哎,算了……” 孟氏自是知道丈夫要说未说的是什么,有些事,他不好说,她却说得:“花娘你可千万莫要多心,当初你伯祖说让你留在山上,你大伯可是跟你伯祖和几位族老那里狠拗了一回的,不过……” 说到这处,米怀安连忙把话接过来:“现下还说这些干什么,你这个妇道人家嘴怎的那么碎,花娘回来,你还不赶紧去多买些菜肉回来,对了,花娘喜欢吃鱼,你去,赶紧去叫阿全去河边上瞧瞧,看看有没有大青鱼……” “是是是是是,我嘴碎,你看现在三四年都过去了,不是啥事也没有,反而家里……”孟氏一脸委屈地嚷嚷着,眼见得丈夫狠瞪了自己一眼,才讪讪道:“算了算了,我不说了,反正花娘回来是好事,花娘,你这趟回来就不走了哈?” 米玉颜看着这两口子跟打哑谜一样的斗嘴,同从前一模一样,人还在走神,冷不丁被孟氏这么一问,倒是没反应过来。 孟氏立即一脸的惊诧:“不是吧,花娘你还要走啊,要我说……” “要你说啥说,话都让你说了,你让花娘说。”米怀安连忙喝道。 米玉颜看着孟氏脸上从惊诧变成委屈的表情,连忙挽了她的手安抚道:“大伯娘放心,花娘不回山门了,秦医女奉师令回江南西路了,我在山上呆着也没什么意思。” 听说秦医女回去江南西路却没带上米玉颜,孟氏又不干了:“这不应该啊,她可是应承了你祖母的,怎的说走就走,就这么扔下你不管了?” 米玉颜挑了挑眉,她倒是没想到,大伯娘会计较这个,其实即便是大姐姐上山探望过她之后,她纠结许久,还是做了决定,故意没考过入门试,秦医女还是问过她,要不要跟她去江南西路的。 米玉颜总觉得,既然老天爷让她重生在这个地方,自然有她的用意。 更何况这几年,米玉颜在山门中,也知道了许多让她这个重活一世的人都心惊肉跳的事情,她不能确定那些事情,和弟弟被拐,父母失踪,有没有关联,但是总有一种直觉,就是这里面,只怕还是大有关联,只是她现在还不能确定,到底这关联是什么而已。 即便没有这些事,米玉颜总是出身米氏,米氏族里的困境,惠娘虽说没说得如此严重,却仍旧是让她记挂的,今生她是米氏一族的女儿,这是任谁都改变不了的事实,便是前世,身为守牧一方的将军,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家族,上百口子人,断了生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