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简婆润》 第1章 看热闹的不嫌事大 快活楼位于长安西市口儿,正对群贤坊。老板姓胡,名子曰,江湖人称及时雨。手持一套锅铲,闷炖烧烹皆不在话下。 尤其是瓦罐葫芦头(动物大肠),堪称长安一绝。无论才子佳人,还是贩夫走卒,吃了之后,皆连挑大拇指。 除品尝瓦罐葫芦头一饱口福之外,在快活楼吃饭,还有白赚了一项福利,就是听胡子曰讲古。 眼下时逢贞观之治,四海升平,民间殷实富足,长安城内平时连打架的混混都没几个,实在缺乏热闹可看。而康平坊,长乐坊那种销金窟,又不是人人都花费得起。所以,听掌柜胡子曰讲古,就成了街坊邻居们,最喜欢选择的乐趣。 而那及时雨胡子曰,也不是一个吝啬人。只要你进了快活楼的门儿,哪怕不吃葫芦头,点一碗白开水坐上三个时辰,他也照样吩咐伙计笑脸相迎。 通常每日将早晨收购来的各种下水都收拾完毕,装罐下锅。胡子曰便会洗干净了手,捧上一壶茶,慢吞吞来到快活楼二层靠近围栏的专座。而早已闲得脚底长毛的左邻右舍们,就会争先恐后地开口,催促胡子曰讲昔日大唐健儿东征西讨,荡平天下的故事。 那胡子曰也不推辞,抿上几口热茶,便口若悬河。 从胡国公(秦琼)阵前连挑突厥十二上将,到卫国公(李靖)雪夜袭定襄,说得活灵活现,令听者无不如同身临其境。 偶尔有陌生酒客质疑故事的真实性,及时雨胡子曰便撇撇嘴,傲然解开自己的外衣,露出毛茸茸的胸口,以及前胸上那大大小小疤痕。 一共二十四处,最长一处足足有半尺宽。最小一处则宛若踩扁的酒盏。明白人一看,就知道来自刀伤和破甲锥。 陌生酒客看到伤疤,肯定果断闭嘴,临走,往往还要多拍出几文赏钱,算是请胡子曰喝酒。不为别的,就冲胡子曰这一身为国而战的见证。 每当这时,胡子曰也不矫情。收了钱后,再趁兴说一段儿英国公李籍白道破虏庭,生擒突厥可汗的过程。整个酒楼,立刻就充满了快活的笑声。 偶尔也有那不开眼的倔种,见不得胡子曰如此嚣张。便会故意出言挑衅道,既然你胡某人身经百战,为何连一官半职都没混上,要在西市口洗葫芦头? 胡子曰不屑地看此人一眼,傲然道:胡某又不是为了富贵才从军,亦受不了那份做官的拘束。至于这葫芦头,如胡某手中之时虽然污秽,入你口中之时却干干净净。胡某不偷不抢,凭手艺赚这份干净钱财,又有什么丢人? 话说到这个份上,即便嘴巴再刁钻的人,也不可能继续找茬生事了。毕竟在这快活楼里吃葫芦头的,大多都是凭手艺和力气吃饭的寻常百姓,有谁要非说胡子曰操持了一份贱业,恐怕会犯了众怒。 况且楼里吃酒的客人当中,还有不少是胡子曰的铁杆崇拜者。他们可不像胡子曰本人那样好脾气。惹急了他们,难免会落个灰头土脸。 最近这几天,快活楼的生意特别的好,几乎每日都是宾客盈门。 原因无他,大唐健儿在龟兹,捷报频传。先是契苾何力将军,在龟兹击败乙毗咄可汗,打得后者落荒而逃。紧跟着,执失思力将军,又在松州,用武力“说服”契丹二十余部,令他们的酋长争相来长安朝拜天可汗。 寻常市井百姓,记得住卫国公李靖,英国公李籍(徐世绩),胡国公秦琼,哪里知道执失思力和契苾何力两位是哪个?耐不住心中好奇,难免想要找个见识广博的人打听究竟。 而放眼西市群贤坊这一带,除了官府衙门中大老爷们,还有谁能比大侠胡子曰见识更广博? 花两文通宝要上一碗葫芦头和一角新酿绿蚁,一边吃喝,一边听胡子曰介绍执失思力和契苾何力两位将军以往的英雄事迹,又何乐而不为? 当听到那胡子曰说,执失思力当年追随突利可汗犯境,跟镇军大将军程知节大战数场,难分胜负,众酒客们忍不住就直吸冷气。 又听那胡子曰说,契苾何力百骑杀透吐谷浑人的重围,救下薛万钧和薛万彻,扬长而去。众酒客又浑身血脉贲张,比喝了茱萸羊杂汤还要痛快。 这天,大伙正听得过瘾之际,耳畔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的的,的的,的的……”,紧跟着,三名背插角旗的信使,策马从长街上呼啸而过。还没等众人看得清其模样,就不见了踪影。 “估计是契苾何力将军,又拿下了一座龟兹人的城池!”众酒客立即顾不上再听胡子曰说故事,望着信使的去向低声议论。 话音刚落,耳畔已经又传来第二波马蹄声,“的的,的的,的的……”,随即,又是三名背插角旗的信使,从大伙眼前急掠而去。httpδ:/m.kuAisugg.nět “莫非是生擒了龟兹可汗?”众酒客愣了愣,刹那间,振奋莫名。 虽然大唐灭了龟兹,朝廷也不会多发一文钱到他们头上。可是,作为唐人,他们至少觉得与有荣焉? 更何况,龟兹被灭,接下来肯定会有祝捷、献俘等一系列大型庆典。大伙会有许多热闹可看不说,身边也将要陡增许多赚钱的机会,谁不感觉精神振奋? “恐怕不是龟兹,信使背上插的角旗,三红一黑,三红代表是紧急军情,一黑表明军情来自正北方。”偏偏胡子曰的铁杆崇拜者当中,有个人喜欢泼冷水,忽然站起身,皱着眉头说道。 众酒客顿时被扫了兴,纷纷转过头,低声向说话者斥责:“别胡说,北面的突厥人早就降了,能有什么军情!” “就跟你曾经从军多年一般?人家胡大侠都没开口呢,哪有你一个小毛孩子显摆的份儿!” “谁家的野孩子,毛长齐了么?” “滚,滚,乌鸦嘴,真晦气!” …… 说话者是个少年,也就十七八岁模样。没想到大伙因为自己年纪小,就认定了自己在信口雌黄,顿时被憋得面红耳赤。 “姜简,你能认出信使背后的角旗所示含义?谁教的你?”胡子曰的确是个当大哥的料,见少年人被气得眼泪都要流了出来,主动站起身,利用询问的方式替他解围。 “我姐夫教的!四门学里的刘教习也教过。”被称作姜简的少年,素来敬服胡子曰。听对方问,立刻顾不得委屈,拱拱手,哑着嗓子回应,“北方乃是玄武,黑色。而龟兹在西方,信使应该用白色角旗。信使背后有一根黑色旗,意味着敌情在北。而另外三竿红色旗,则代表着消息的紧急程度,军中规矩,日行三百里一杆红旗,六百里加急以上,才是三杆。” “你姐夫韩,韩秀才真的这么教过?”酒客当中,有几个是老主顾,知道少年的根底,拱了拱手,郑重询问。 其余酒客闻听,立刻齐齐闭上了嘴巴。看向少年姜简的目光里,却陡增许多困惑。 这年头,秀才地位远在进士之上。凡高中秀才者,至少是六品官起步。而四门学,则是太学的一个分支,里边专门收录官员子弟。 少年姜简的姐夫是秀才,自身又是太学生,照理,不该出现于快活楼这种专门给贩夫走卒添肚子的下等酒馆才对。怎么此人,非但不嫌葫芦头腌臜,并且成了胡子曰的小跟班儿? “我姐夫当然这么教过,姐夫奉旨出使后突厥之前,专门教过我,如何辨认信差身后的标识。”少年姜简这辈子最佩服两个人,一个是大侠胡子曰,另外一个,就是自家姐夫韩华。听众人问,立刻满脸骄傲地高声补充。 众酒客们闻听,立刻不敢再质疑姜简的判断了。一个个将头看向长街,满脸困惑,却无论如何都猜不出,这年头,北方还有什么不开眼的势力,敢冒犯大唐天威? 而那姜简,终究是少年心性。见酒客们不再质疑自己,心里的委屈也就散了。又叫了一壶好茶,一边与周围几个年纪差不多的同伴分享茶水,一边继续听胡子曰讲执失思力和契苾何力的英雄事迹。 胡子曰却有些心不在焉,一边讲,一边不停地抬头向外张望。就等着下一波信使出现,好仔细分辨,其背后的角旗,是否如姜简所说的那样,一黑三红。 还没等看到结果,楼梯口,忽然冲上来一个小小的身影。三步两步就来到了姜简的桌案前,高声叫嚷,“子明,子明,你居然还在这凑热闹。赶紧回家,你姐姐晕倒了!” “什么?”姜简被吓了一跳,纵身跳起来,拉住了报信人的胳膊,“小骆,你别吓唬我?我姐身体好好的,怎么可能晕倒!” “刚刚,刚才礼部来了一个老头,说,说突厥别部叛乱。你,你姐夫被什么鼻子可汗给害死了!”那报信的少年小骆也是个愣头青,想都不想,就直言相告。 “啊——”姜简如遭霹雳,目瞪口呆。愣愣半晌,一把推开前来报信的小骆,纵身越出窗外。随即跳上一匹自己寄放在门前的白马,风驰电掣而去。 第2章 闹市相逢且按剑 “好身手!” “好马!” 酒客们常年居住在天子脚下,算是有名的“识货”。立刻对少年的身手及其胯下的坐骑赞不绝口。 但是,对于少年一家的遭遇,众人的心里头却涌不起多少同情。 四门学乃是国子监下设的六大分院之一,位于大唐皇宫斜对面的务本坊。能进出该院的学子,其父亲官职至少都得是正七品。所以,无论学堂的位置,还是里边的学子身份,都距离快活楼太远了一些。(注:大唐国子监,下设,国子,太学,四门,律,书,算,六大学院,) 至于秀才韩华,那更是爱吃葫芦头的酒客们,平素里不可能接触到的大人物。眼下他为国捐躯也好,舍生取义也罢,都在“凡夫俗子”心中,荡不起太多涟漪。 倒是那“胆儿肥”造反,残害了大唐使者韩华等人的突厥别部可汗,引起了酒客们更多的关注。所以,没等楼下的马蹄声去远,众人就开始交头接耳探究起了此贼的来历? “鼻子可汗?这是哪一位啊,跟前些年被英国公抓回来给皇上跳舞的那位颉利可汗,是什么关系?” “突厥别部在哪?刚才那姓姜的小家伙说是在北面,那北面可大了去了……” “这当口造反,那鼻子可汗不是作死么?都不用卫国公和英国公两位老爷子亲自出马。皇上随便派一员裨将,就能诛了他全族!” “诛什么族啊,别说得那样血乎淋拉的!皇上不爱杀人,只会诛心。将他抓回来,全家脱得光光的,给皇上跳舞……” 大伙你一言,我一语,如是种种,说得极为解气,然而,却始终没整明白,那鼻子可汗的名号,到底是牛鼻子还是马鼻子?更弄不明白,突厥别部到底在哪? 在场唯一一个,有可能为大伙解惑的人,就是快活楼掌柜兼主厨胡子曰。毕竟,按照他自己的说法,当年曾经追随英国公李籍(徐世绩),趁着大雪天将突厥颉利可汗全家给掀了被窝。 可当酒客们将目光都转向了胡子曰,并试图掏几文钱请他分说明白的时候。一向讲究和气生财的胡子曰,却冷着脸向所有人拱了下手,就自顾回了后厨。紧跟着,后厨方向,就传来的“咣、咣”的剁牲畜肠子声。 “胡老哥今天是撞了什么邪?怎么拿捏起来了?” “不想说就不说呗,甩脸色给谁看呢?” …… 酒客们被扫了兴,嘴里立刻开始低声抱怨。总算念在彼此都是熟面孔,而那胡子曰平时做生意从不短斤少两的份上,没有立刻闹将起来。然而,却也没有了继续喝酒的兴致,结账的结账,打包的打包,带着五分不解和三分怒意,各自散去。 “大舅,大舅,谁惹您生气了?”几个胡子曰的铁杆崇拜者(铁粉),却没有跟随酒客们一道散去,而是小心翼翼地进了后厨,围在了正在剁羊肠的胡子曰身边,低声询问究竟。 问话者,乃是胡子曰的亲外甥杜七艺。襄阳人士,他父母都在前年不幸染瘟疫亡故,所以带着妹妹一道,来长安投奔胡子曰。 那胡子曰没儿子,便拿杜七艺当亲儿子看待,不仅不让杜七艺跟自己一起干处理牲口肠子的腌臜活,还挖门子盗洞,走通了营州别驾王蔷的关系,将杜七艺塞进了京兆府的官学就读。 那府学毕业生的前途,固然比不得四门,太学和国子三大学堂,却可以直接参加进士考试。一旦金榜题名,便能鱼跃龙门。官职至少县令起步。 所以,听到杜七艺发问,胡子曰即便心里头再堵得难受,也耐着性子回应道:“没人惹我,我只是恼恨那车鼻可汗嚣张。若是当年的瓦岗赤甲卫还在……” 说到一半儿,他又觉得此话多余。举起刀,狠狠朝着案板剁了几下,迅速改口,“不说这些没用的。你平时跟姜简关系好,一会儿替我去他家看看。他和他姐姐,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悲愤之下,千万别惹出什么祸事来。” “嗯,我一会儿就去!”杜七艺听得满头雾水,先答应一声,然后又继续安慰,“大舅您也别生气了。咱们大唐兵多将广,肯定很快会收拾了那车鼻可汗……” “你不懂!”不待杜七艺把话说完,胡子曰就摇着头打断,“你们都不懂,皇上已经……,唉,算了,不说了。你赶紧去看着姜简,让他凡事看长远。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快去,快去。至于你们几个……” 扭头看了看另外几名平时像跟班儿一样,围着自己听故事,外加时不时讨教几下武艺的长安少年和杜七艺的妹妹杜红线,他叹息补充,“都散了吧。接下来我还得去后院洗肠子呢。不小心溅你们一身,何苦来哉?” 说罢,也不管少年们央求还是抗议,迈开脚步,就去了后院井口旁。与大小伙计们一道,将已经在木桶里头浸泡了半个多时辰的羊肠子,马肠子,驴肠子,一根接一根翻过来,用冷水反复冲洗。 做好之后的葫芦头香气扑鼻,带着屎的牲畜肠子的味道,可是不敢恭维。众少年家境都不赖,如何受得如此“熏陶”。纷纷捂着鼻子仓皇后退,转眼间就散了个干干净净。 胡子曰的外甥杜七艺和外甥女杜红线,却记得自家舅舅的话。稍微收拾了一下行头,又去西市角落的丧葬铺子中买了一些礼物,才急急忙忙朝着姜简姐姐家所在的安邑坊走去。 姜简的父亲,名为姜行本,也曾经做过老大一个官,还封了金城郡公。只可惜,运数不济,三年前在辽东中了流箭,为国捐躯。 也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原因,本该由姜简继承的爵位,竟然归了他的叔叔姜行齐。好在他姐夫韩华仗义,冒着触怒姜行齐的危险,将姜简接回了自己家中照顾。否则,真不敢保证姜简这倒霉孩子,会不会被他叔叔打发回天水那边去看守一辈子祖陵。 安邑坊位于长安城东,背靠东市,快活楼却临近西市,二者之间的距离,可真是不近。因为买丧礼花了一些时间,所以杜七艺和他妹妹杜红线两个,赶路赶的就有些急。刚刚从朱雀大街上拐上平康坊侧门与东市之间的岔路,不小心迎头就跟别人撞了个满怀。(注,平康坊,唐代长安著名的花街。) “啊——”杜七艺身板单薄,还舍不得弄坏手中装礼物的盒子,顿时就被对方撞得倒坐在了地上。而对方的胳膊,也被他手中的礼盒边角刮了一下,顿时就冒出血丝。 “你们几个,赶着去投胎啊!”杜红线性子泼辣,一边上前搀扶自家哥哥,一边高声叱骂。 “小娘皮,你找死!”对方身边的两个伴当,也不是善茬。一左一右,拔刀就围了过来。 “番狗,这可是长安!”杜七艺被吓得头发都倒竖了起来,赶紧将礼盒丢在了一旁,随即,闪身将自家妹妹挡在了背后,同时拔出腰间佩剑。 他已经看清楚了,对方三人,虽然都穿着大唐衣装。却生着高颧骨,高鼻梁,灰色眼睛,非我族类。 而胡人粗鄙野蛮,一言不合就喜欢拔刀相向,乃是长安百姓的共识。所以,哪怕腰间佩剑根本没开过刃,只能做装饰使用,杜七艺也毫不犹豫地将剑锋指向了对方的咽喉。 “史金,史银,你们两个退下,把刀收起来,的确是我走路不小心!”说来奇怪,那个被杜七艺划伤了胳膊的家伙,却是个懂礼数的。一边高声命令,一边快步走上前,先将两把弯刀推偏,紧跟着,又向杜七艺行了一个标准的大唐长揖,“在下史钵罗,今日走路太急,无意间冲撞了贵人,还请贵人原谅则个?” 这一口长安官话,比来自襄阳的杜七艺,说得还要地道。再加上他那毕恭毕敬的态度,顿时,就让杜七艺就再也发不起火来。赶紧侧开身体,以平辈之礼相还,“史兄言重了,杜某刚才,其实也有不小心之处,还请史兄不要计较。” “多谢杜兄,天色将晚,在下急着出城探亲,就不多啰嗦了。改日若能够相遇,一定摆酒向杜兄赔罪。”那史钵罗虽然是个胡人,举止却极为斯文,又向杜七艺行了个半礼,含笑让在了路边。 到了此时,杜七艺才看清楚了此人的具体模样。虽然跟其随从一样,高鼻深目,却长了一张柔和的鹅蛋脸,身高、肤色和年纪,也与来自江南的自己差不多。 大唐皇帝帐下,有许多突厥将军效力。还有几个突厥公主,也嫁给了大唐皇族和官员之子。所以,眼下在长安城中,胡汉混血的少年少女并不罕见。 因为其说唐言,着唐衣,遵从大唐律法的礼节,唐人也就习惯了将其当做同族对待。 这个自称为史钵罗的少年,明显带着汉家血统,待人接物,又彬彬有礼。杜七艺当然不能让人说唐人蛮横。因此,也笑着收起了佩剑,与对方拱手作别。 “那胡人名字真有趣,竟然叫什么史笸箩?”杜红线是少女心性,走了几步,便忘记了先前不愉快,开始探寻起胡人少年的名字来? “应该是阿始那一族的人,就像史大奈将军一样,改姓的史。”杜七艺书没白读,想了想,就猜出了有关对方姓氏的来龙去脉。 “阿始那一族,真看不出来,他还是个突厥王族,竟然跟咱们一样,连匹好马都没有!”杜红线先是一愣,随即又刻薄地撇嘴。 兄妹俩父母双亡,虽然被舅舅胡子曰当做亲生子女对待,却终究不能像别人家的孩子一样,随便缠着长辈要钱买这儿买那。 所以,姜简有白马雪上飞代步,就在不知不觉中,成了杜红线的一块心病。稍不留神,她就会暴露出来。 “可能是庶出,或者家道中落吧。”杜七艺不能像妹妹一样刻薄,回头看了一眼,笑着猜测。 然而,他却愕然发现,刚刚跟自己迎面相撞的史钵罗等人,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竟然已走得不见了踪影。 “特勤,刚才何必对那小子客气?反正咱们也要走了,宰了他们,还能避免泄露行踪。”一百多步外的坊子拐角处,史金手握刀柄,满脸不服。(注:特勤,突厥官职,一边由王子担任) “我父亲说过,不要把力气消耗在多余的事情上。”史钵罗男生女相,目光却冷得如同两把匕首,“咱们现在目的是混出长安城去,然后趁着没人注意,星夜赶回漠北。犯不着跟两个没长眼睛的东西生气。至于几句羞辱,等我父亲饮马渭河,就让大唐皇帝,亲自将那小娘皮抓住交出来,送给你们两个轮流暖床!” 第3章 家族与大局 东市乃是长安城内最繁华所在,平康坊又是人尽皆知的销金窟。走在街上的人经不住诱惑,钻进了某处店铺或者某所青楼,再正常不过。所以,发现那史钵罗已经不见了踪影,杜七艺根本没有多想,从地上捡起礼盒,擦干净上面的土,带着妹妹继续赶路。 转眼来到韩府门口,他才发现,舅舅胡子曰和自己两个,都把事情想得简单了。 长安城寸土寸金,姜简的姐夫韩华虽然高中过秀才,还做了左屯卫五品郎将,所居宅邸也不过是处占地半亩的三进院落。 这院子平素供十几口人居住,尚算宽敞。家中遇到红白之事,立刻显得拥挤了。 今天光是停在府门前的马车,就排出了足足半里远。害得杜七艺围着大门口来回转了三圈儿,甭说直接进入府内,向韩华遗孀,姜简的姐姐姜蓉表示安慰,就连找个仆人通知姜简,都排不上号。 “七兄,红线,这边,这边!”就在杜七艺准备铩羽而归的时候,韩府左侧的墙拐角处,忽然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走这边,我带你们进去。” “小骆,你怎么来了?”杜七艺凭着声音,就识别出了对方身份,扭过头,低声惊呼。 说话之人,正是他和姜简共同的朋友,姓骆,名履元,祖籍江东婺州,其父亲五年前因为精通算学,被地方官员举荐给了太史局,担任漏刻博士,所以全家就都搬到了长安,租住在西城墙根儿下的常乐坊。(注:漏刻博士,掌管计时和历法换算的基层小官,没正式品级,只能算公务员。) 江东人个头相对矮小,说话口音也与长安大不相同。骆履元刚刚到长安的时候,可是没少挨同龄孩子欺负。直到两年前,在府学里头认识了杜七艺,又通过杜七艺结交了姜简等一干长安少年,才终于挺胸抬头,不用天天再躲着临近坊子里那些无赖子弟。 所以,骆履元一直拿杜七艺和姜简两个,当作兄长对待。此刻听到杜七艺问自己的出现在韩家附近的缘由,赶紧拱了下手,带着几分委屈汇报,“我刚才给子明送完了信儿,就立刻掉头往回返。只是胡大叔,你和子明,都没注意到我罢了。” 说罢,他又将声音压低了一些,继续补充,“噩耗传到韩府之时,我姐姐正跟着姜家姐姐学着做女红。是她见到姜家姐姐晕倒,才派人找到我,让我去给子明报信儿。报完信儿之后,我又赶回韩府帮忙。直到刚才韩秀才的弟弟和族叔来了,子明和我,才把家中的大小事情都交给了他们。” “亏了有你这么一个细心的在,否则,真不知道子明会忙成什么样子。”杜七艺闻听,心中顿时涌起了几分愧疚。赶紧拱起手,真心实意地表示感谢。 “应该的,应该的,七兄不要客气!”骆履元的脸上立刻绽放出笑容,拱手还礼,“你和子明,平时也没少照顾我。子明在后宅陪着姜家姐姐呢。你如果想要安慰他们,就跟我来。我带你和红线从侧门进去,我平时经常来找子明,已经跟管侧门的崔叔,混成了脸熟。” “那就有劳了。”杜七艺正愁找不到办法进门儿,听了骆履元的话,赶紧笑着回应,“我进去见一下姜家姐姐,顺带替我舅舅叮嘱子明几句话。他们姐俩现在如何?” “姜家姐姐昏过去了两次,一直不肯相信韩郎将真的被人害了。子明怕她出事,一直在陪着她说话,但是,好像没什么用。唉——”骆履元摇摇头,一边给杜七艺兄妹两个带路,一边叹息着回应。 “唉——”杜七艺感同身受,也跟着低声长叹。 人悲痛到了极处,会拒绝相信噩耗。仿佛这样,就可以让亡故的亲人继续活在世上。 当年,他在一个月之内,先后失去了父母,便是如此。明明知道这样做没什么用,明明知道,任何人都不可能死而复生。却仍旧执拗地相信双亲还在,只是结伴去做了一次远行。 “人死不能复生,哭哭啼啼有什么用?”杜红线虽然是个女子,却不像自家哥哥那样多愁善感,皱着眉头快走了几步,低声提议,“我看姜子明也是糊涂了,既然今天来了那么多官员吊唁他姐夫,何不趁此机会,请这些人帮忙上奏朝廷,尽早发兵将那狗鼻子可汗碎尸万段,以告慰他姐夫在天之灵?” “别胡说,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杜七艺迅速扭过头,低声呵斥,然而,眼神却瞬间开始发亮。 “难。”敏锐地感觉到了他跃跃欲试,骆履元又叹了口气,苦笑着摇头,“子明虽然被他姐夫当做嫡传弟子对待,毕竟姓姜。他姐夫是家中独苗,父母早就亡故,今天来帮忙操持丧事的,是三个堂弟和两个叔叔。这些人进了家门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客客气气把子明送回了后宅。” “这……”杜七艺愣了愣,目光迅速变得黯淡。 骆履元说得没错,虽然一直居住在韩府,并且被秀才韩华当做弟子教导,可他们的好朋友姜简姜子明,毕竟不姓韩。 以往韩华没出事,姜简在韩府中,肯定能替其姐夫做半个主。如今韩华被突厥那个车鼻子可汗给害了,无论依照礼法还是俗规,能接管韩府,并为韩华处理身后事的,都只能是韩华的族人,而不是他。 如果韩华的堂弟和叔叔们,重情重义,且眼界够宽,姜简还能跟他们一起商量,把握机会请朝廷尽早出兵,为自家姐夫讨还公道。 偏偏听骆履元介绍,那韩家叔侄一进门,就把姜简当做贼来提防。接下来,姜简所能做的,恐怕也只能是在后宅安慰自己的姐姐,以防祸不单行了。 “我刚才帮着子明一道操持韩府琐事之时,听前来吊唁的官员说,那车鼻可汗,行事恶毒。害死了韩秀才不算,还倒打一耙,向朝廷控告云麾将军安调遮和韩秀才两个试图劫持他来长安,才导致了双方冲突。”正郁闷间,又听骆履元继续补充,每一句话,都充满了愤懑和无奈。“现在,他深感不安,请求暂且不来觐见天可汗,准许他继续为大唐镇守漠北,防备周边的突骑施、回纥各部作乱。” “这厮也忒无耻!”杜七艺怒火上撞,痛骂的话脱口而出。 他虽然只是个府学的书生,没参与过任何政务,却也能清楚地听出来,车鼻可汗最后两句话中所包含的威胁之意。 如果朝廷遂了他的愿,他就假意继续奉朝廷号令,自己在漠北做土皇帝。如果朝廷不肯遂他的愿,他就携裹突骑施,回纥各部,一起扯旗造反,让漠北各地彻底脱离大唐掌控。 “那韩秀才和安将军,原本是因为车鼻可汗自己说想来长安觐见天可汗,才奉皇上之命前去接他的。整个使团总计才三五十人,怎么可能在他的地盘上劫持他?”骆履元虽然经常被当成小透明,头脑却跟杜七艺一样机敏,一边继续领路,一边小声分析。“分明是他出尔反尔,又担心朝廷追究,才杀了韩秀才和安将军他们,然后又栽赃嫁祸,为自己不来长安找借口!” “放心,这话骗不了任何人。当今皇上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马上天子,当年替先帝讨平四方的时候,什么狡猾的枭雄没见过?更何况,皇上身边,还有慧眼如炬的长孙太师。”杜七艺迅速恢复了冷静,咬着牙低声推断。 这话,大抵是没什么错。 当今大唐皇帝李世民,早年间做秦王的时候,就统兵征讨四方。大唐几次定鼎之战,都是他亲自领军打赢的。而在做了皇帝之后,更是采取先主动示弱,积蓄好力量再突然爆发的方式,将威胁中原多年的突厥,给打了个灰飞烟灭。 车鼻可汗这点儿小算盘,想要糊弄当今皇帝李世民,简直就是孔夫子面前卖《千字文》(注:千字文,古代儿童启蒙读物,诞生于南北朝。) 而统领大唐文武百官的太师长孙无忌,更是家传的一步十算。当年才二十出头,就智计百出,将实力不亚于唐军的各路枭雄们,一个个算计得进退失据,最后连骨头渣子都没剩。 如今,长孙无忌年近半百,经验、阅历都比当初丰富了十倍。车鼻可汗这点伎俩,怎么可能瞒得过他老人家的慧眼? 然而,事实很快就证明,杜七艺的想法太幼稚了。 他刚刚见到了姜简的姐姐姜蓉,放下礼物,还没等将安慰的话说完。韩华的两个族叔,就以长辈的身份进了后宅,通知姜蓉,兵部尚书崔敦礼亲自来吊唁。请她暂且放下哀思,去正堂还礼。 “两位叔公请先去正堂陪崔尚书稍坐,妾身这过去答礼。”姜蓉终究是将门之后,即便此刻心如刀割,也不肯落了丈夫的颜面。强撑着下了床榻,隔着窗子回应。 “侄媳还请节哀,咱们两家都不是小门小户,越是遭了难,越不能给人看轻了去。”两位平时很少跟韩华走动,今天听闻噩耗却如飞而至的族叔,担心姜蓉女人家见识短,互相看了看,相继郑重叮嘱,“崔尚书向来视你丈夫遐叔为门生,对他遇难,深表痛惜。答应为遐叔争取一份身后余荫,让咱们韩家的晚辈,继续出仕为国效力。” “遐叔为国捐躯,死得其所。招抚突厥各部,乃是皇上和房司空(房玄龄)两个亲自制定的大计。眼下房司空患病,龟兹和辽东战事未定。侄媳你千万顾全大局,别提什么不切实际的要求,以免朝廷为难,非但无法满足你的要求,反而耽误了晚辈的前程。” 第4章 我只要血债血偿 “知道了,二位叔公放心便是!”姜蓉的身体明显在颤抖,扶在窗台上的两只手,刹那间全都失去了血色。手背处,一根根的血管清晰可见。 然而,她的声音,却平静得出奇,宛若寒冬腊月冰面下的河水。 “无耻!”杜七艺也听明白了两位韩姓老者的意思,在肚子里破口大骂。然而,这种事,终究发生在韩氏家族内部。连姜简都被视作外人没资格置喙,更何况他这个外人的朋友。 正恨得咬牙切齿之际,却看到姜蓉缓缓转身,向姜简、骆履元、杜红线和自己四人轻轻点头,惨白色的脸上带着明显的歉意。仿佛屋外那几个东西不顾他丈夫尸骨未寒就赶来瓜分他丈夫身后遗泽的行为,是她教育无方所致一般。 “阿姐,别生气,他们是他们,姐夫是姐夫。”杜七艺看得心中发涩,低下头,柔声安慰。 “阿姐,树大总有枯枝,任何家族里头,都难免有这种人。”骆履元反应快,紧跟着小声开解。“等见了魏尚书,你求他替你做主就是。姐夫是他的门生,他总不能帮助那两个老东西逼你低头。” “阿姐,别生气,不,不值得。”姜简也看得心里头如刀扎,努力出言安慰。说出来的话,却因为愤怒而带着明显的颤抖。 “阿姐……”杜红线同为女子,比周围几个男儿感受更深了一层,也想说几句安慰话,才一张嘴,就哭出了声音。 “别哭,没事儿!”姜蓉抬起手,轻轻抚摸杜红线的头顶。随即,又含着泪向姜简等人点头,“我知道,我不生气,不值得。” 说罢,她深吸一口气,俯身床头拿起了一个小皮箱。随即,抬起头,努力将脊背挺直,迈步走向门外。两个丫鬟试图跟上去搀扶,却被她轻轻挣脱。就像一个即将上战场的武将般,昂首挺胸而行,步子越迈越大,越迈越稳健。 姜简不忍心让自家姐姐独自面对风雨,快步跟在了其身后。杜七艺、骆履元和杜红线三个互相看了看,也蹑手蹑脚跟了上去。 虽然他们三个都明白,既然姜简都被划分成了外人,自己跟过去,也帮不上任何忙。可多一个外人在边上看着,总能让某些不是人的老王八蛋顾及一点吃相! “姜小郎,兵部崔尚书在正堂吊唁左屯卫韩郎将并向遗孀致哀,你和你的朋友,不方便过去。”韩华的那两位叔公,却早有防备。看到姜简带着三个伙伴呼啦啦跟在了其姐姐身后,立刻上前拦阻。(注:小郎,小公子的意思。唐代公子是特定称谓,对寻常少年的称呼,是小郎,少郎。) 姜蓉的身体颤了颤,脚步却没有停下,继续昂首挺胸前行,将后背交给了自己的弟弟。 弟弟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她相信弟弟能应付得了两位老者。 即便弟弟应付不了,她也只能继续前行。因为,父亲去世得早,丈夫也为国捐躯,现在,除了弟弟之外,她已经没有了任何依靠。https:/ “我姐姐今天哀伤过度,我必须跟着,以防有歹人趁火打劫。”丝毫没辜负姐姐的信任,姜简仿佛瞬间长大了一般,果断推开拦路老者的手臂,横眉怒目。 父亲去世之后,一直是姐姐保护他。如今,该他保护姐姐了。尽管,他年龄尚未及冠,身上也没任何爵位和官职。(注:及冠,即成年。古人二十岁行加冠礼,称及冠。) “你,你说谁?”两个老者大怒,毫不犹豫地上前拉扯姜简的胳膊。本以为,凭着二人联手,无论如何都能按下一个半大小子。却没想到,姜简年纪虽轻,身手却远在同龄人之上 这年月,读书人还讲究礼、乐、射、御、书、数六艺兼修。四门学里头,聘有专门的教习,点拨学子们射箭、骑马和搏击。姜简本人,又喜欢听各种侠义故事,总梦想着有朝一日仗三尺剑行走天涯,因此,在打熬身体方面下的功夫,远超过了其他各科。 只见他,轻轻一个跨步,就摆脱了两位韩姓老者的攻击。紧跟着,身体侧转,手臂借力横推,眨眼间,攻守易位,推着两位老者其中一位,与另外一位头对头撞了个满怀。 “崔尚书召见韩郎将遗孀,尔等休要胡闹!”兵部尚书崔敦礼的亲卫头目,将院子里发生的事情看得一清二楚,担心惊扰了自家东主,果断出面喝止。 “已故左卫大将军姜公之子,见过校尉大哥。”姜简毫不犹豫收手,随即,丢下两位面红耳赤的老者,快步走到那名亲卫头目近前,以军中之礼肃立拱手,“家姐悲伤过度,身体欠安,请允许我将她搀扶至正堂,见过了崔尚书,再自行告退。” 既然两位韩姓老者,摆明了架势要欺负自己的姐姐,他就也不在乎什么撕破不撕破脸皮了。怎么做对自己和姐姐有利,就怎么来。 这一招,效果立竿见影。 那名亲卫头目,也是沙场里打过滚的,闻听姜简自称“已故左卫大将军姜公之子”,心中顿时就念起了几分香火之情。再加上刚才两位韩姓老者的表现,也的确过于市侩,令他心生鄙夷。于是乎,迅速侧身后退,拱手还礼,“不敢,不敢,既然是大将军之子,一起拜见崔尚书倒也无妨。只是进去之后,切莫失了礼数。” “那是自然,多谢校尉大哥!”姜简暗自松了一口气,再度轻轻拱手。 “崔尚书要召见的,是韩郎将的遗孀。”两名韩姓老者,没想到崔敦礼的亲卫,这么容易就放了姜简入内,又气又急,哑着嗓子提醒。 “崔尚书如果不想见他,自然会命令他退下。”那名亲兵头目翻了翻眼皮,抬起手臂抱住了自家肩膀。随即,又将脸转向了杜七艺、杜红线和骆履元,“你们几个,就不要跟过去添乱了。除非你们几个也是姜大将军的后人。” “我们不是!”杜七艺三人笑着摇头,然后停住脚步拱手,“多谢校尉大哥。” 姜简刚才独自一人对抗两个韩姓老者的经过,他们都看在眼里。三人谁都没想到,平时没什么脾气,甚至有些“怂”和“木”的姜简,竟然有如此激烈强硬且机灵的一面。 这让他们三个在吃惊之余,心中也对接下来姜蓉与崔尚书的会面,多少放了一些心。毕竟,有这么一个心思敏捷,且懂得借势的娘家兄弟,在旁边帮衬。别人再想拿捏她,并没那么容易。 “哼!”两位韩姓老者,见杜七艺等“闲杂”,终究还是被拦在了门外,心中顿时就感觉舒坦了许多,扬起脖子,朝着杜七艺等人发出一声轻蔑的冷笑,随即,快步返回了正堂。 比起跟那亲兵校尉理论,该不该放姜简入内。正堂里头,兵部尚书崔敦礼跟韩华遗孀的会面,才更值得他们关注。 这件事,往大了说,关系到他们韩氏一族二十年之内的利益。往小了说,则关系到二人之嫡亲孙儿的前程,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能忽视。 也不怪二人眼皮子浅,实在是韩华走得太早,太突然。 因为走得太早,韩华虽然身为贞观年间仅有的二十二位秀才之一,官职却只做到了五品左屯位郎将,并没让其背后的家族享受到多少好处。 因为走得太突然,韩华也没来得及照顾家族中的后起之秀,将他们引入仕途。 甚至,韩华连亲生子女,都没来得及跟他夫人姜蓉诞下一个。所有荣耀的家产,都面临无人继承的尴尬。 所以,在两位老者到来之前,家族中的长辈已经达成了一致。将二人的嫡亲孙儿,任选一个过继给姜蓉,继承韩华的香火。 如此,朝廷念在韩华为国捐躯,追封他官职也好,爵位也罢,韩氏一族就有了专人承接。姜蓉年纪轻轻,也不至于孤苦无依。 当然,作为补偿,姜蓉无论选择了谁的孙儿做儿子。韩华和她名下的田亩和各项产业,都交给被选择的这家人代为打理。直到孩子彻底成年,再予以归还。 如此,韩氏一族有了做官的子侄,姜蓉有了儿子,送出孙儿的老者有了财产收益,对三方,都“好”。 这个算盘不是韩氏一族首创,“吃相”也还算讲究。事实上,长安城乃至整个大唐,任何一个家族,遇到同样情况,基本都是这般处理。 韩家两位长者,甚至还跟姜蓉、姜简姐弟俩背后的姜氏一族对比过,自认为足够公道和仁慈。 毕竟,当年姐弟二人的父亲姜行本为国捐躯,朝廷追赠的郕国公的封爵,立刻由他弟弟姜行齐来继承。作为姜行本的嫡亲儿子,除了一小部分钱财和百余亩山地之外,姜简其他什么都没拿到。 既然韩氏家族做得足够公道,想必那姜蓉,也应该懂得进退。就是姜简这小子不是东西,明明在姐夫家白吃白住的好几年,还被其姐夫韩华当弟子来对待,却丝毫不知道感恩。 为了避免姜简给姜蓉出坏主意,节外生枝。两位韩姓老者,一路小跑追在了姜简之后。本以为,自己肯定来得及时,却没料到,竟然仍旧迟了半步。 几乎就在他们和姜简,前后脚走进正堂的当口,。比他们只提前入内了两三个呼吸时间的姜蓉,已经结束了跟魏敦礼之间的交谈,向对方缓缓拜了下去,“世叔所言有礼,侄女也知道,世叔都是在为侄女着想。但是,侄女不想要什么封号和抚恤,也不想抱别人家的孩子继承自家丈夫的香火。侄女只想问一句,大唐何时发兵漠北,让那车鼻可汗血债血偿?” 第5章 朝廷有朝廷的难处 胡闹,军国大事,岂是你一个妇道人家所能干涉?” “侄媳,你伤心过度,方寸已乱,这种时候做任何决定,都难免有欠考量。” 两位韩氏老者大急,以远远超过其年龄的敏捷身手窜上前,一个声色俱厉地呵斥,一个苦口婆心地劝说。 仿佛两个老家伙根本不存在,姜蓉又向崔敦礼拜了一拜,冷静且平和地补充,“侄女所居这处院落,乃是家父生前给侄女的嫁妆,家父的许多袍泽,都可以为侄女做见证。今后前堂出租,后院自住,足以保证侄女衣食无忧。至于姜简,如今在四门学就读,名下还有一百亩薄田,应该也不至于少了吃穿。” “胡闹,胡闹,你一个妇道人家,怎能想起一出是一出?” “崔尚书见谅,我家侄媳妇伤心过度,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两位韩氏老者,急得脑门上汗珠乱冒,一边继续呵斥姜蓉,一边朝着兵部尚书崔敦礼连连作揖。kuAiδugg 按照大唐律法,姜蓉的话,二人根本挑不出任何错来。嫁妆属于女方,即便是休妻,丈夫家但凡要点儿脸,都不能霸占。更何况,姜蓉只是丧夫,并非被休。而姜蓉父亲的旧部们,即便再不愿意惹事,也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抢她的嫁妆。 而姜简,也正如姜蓉所说,即便不从朝廷给韩华的抚恤中拿一文钱好处,这辈子做个普通人也够了,无需吃自己的姐夫的人血馒头。 “胡闹,胡闹!”另外三个韩家子侄,也全都急得直喘粗气。瞪圆了眼睛死死盯着姜蓉,如果不是担心被崔尚书责怪失礼,早就一拥而上,将姜蓉拖起来丢到门外。 失策,太失策了。 先前他们几个,把主要精力,都放在提防姜简出来搅局上。万万没想到,平时性子柔柔弱弱,刚才还接连晕倒了两次的大嫂姜蓉,竟然如此有主见。且不按寻常方式出招。 寻常女子,遇到这种情况,无非是一哭二闹三回娘家请帮手。 哭,他们不怕,只当听不见就能解决。 闹,他们也不怕,他们已经相处了好几套方案去应对。并且姜蓉闹得越凶,证明家族的处置越妥当。 至于回娘家搬救兵,姜蓉的父亲生前官儿做得不小,却早已战死沙场。有个叔叔当年在下手谋夺她父亲的封爵和遗产之际,根本没把她当侄女看。现在恐怕也不会替她出头。 而她那个弟弟,不过是个书生。文章做得平平,还总想着去做游侠。将来的出息肯定有限,根本不可能威胁到韩氏家族。 只是,任谁也没想到,姜蓉直接掀了桌子。对他们以韩华殉国为筹码,在兵部尚书崔敦礼手中讨来的诸多好处,看都不看。直接哪壶不开提哪壶,要求大唐出兵为他丈夫报仇雪恨! “我不是想一出是一出,而是不愿亡夫死得不明不白。”终于被两个老家伙的言语吸引了注意力,姜蓉一边起身,一边扭过头,向二人交代,“亡夫生前所购田产有四百二十余亩,店铺七间,晚辈无暇看顾,今日既然两位叔公来了,晚辈当着魏尚书的面,将其交给两位叔公带回去。至于韩氏家族中如何分配,晚辈绝不干涉。” 说罢,弯腰将放在脚边的小皮箱提起,单手打开箱盖,将皮箱连同里边的地契,房契,账册,一并递到了两位老者面前。 这下,两位老者可是坐了蜡。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红着脸,连连后退。 按照他们的谋划,和民间约定俗成的规矩,这些田产和铺面,肯定是要收回族里再行分配的。谁让姜蓉成亲五年多,至今没给韩华生下一子半女呢? 长安城内外,其他高门大户,通常也都会这么做,谁也不会将如此大一笔钱财,留给一个无儿子支撑门楣的孀妇。 可谋划归谋划,约定俗成归约定俗成,当着外人的面,特别是当着一名实权高官的面儿,他们真的没有勇气,什么都不给侄媳妇留。 “两位叔父收了吧,我用不到。再说,亡夫终究姓韩,祖宗祠堂里,应有一个香火之位。”姜蓉倒是看得开,大大方方地将箱子放在了两位老者脚边,柔声补充。仿佛自己刚刚送出去的,是一小串铜钱般。“如果将来朝廷有抚恤或者别的荫封,也照此规矩处置,晚辈一个妇道人家,不会贪图分毫。” “这,这……”两位老者一边抬手擦汗,一边缓缓后退,真恨不得,今天代表家族出面的,不是自己。 除了将孙儿过继给姜蓉当晚辈之外,他们想要的,基本全都得到了。甚至收获有点儿超出预期。 但是,他们脸上的遮羞布,也被扯了一干二净。 “世叔,侄女给您添麻烦了,还请世叔见谅。”放下了箱子,也放下了与丈夫家族的瓜葛,姜蓉肩膀,仿佛立刻轻松了许多。快速转过头,面向兵部尚书崔敦礼,再度缓缓下拜。 “这,这,贤侄女不必如此,真的不必如此。”精通四门语言,曾经凭口才说服了二十余部酋长争相投靠大唐,为大唐开疆拓土千里的崔尚书,今天脑力明显有些不够用。愣愣半晌,才沉着脸摆手。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今日之所以放下手头一大堆政务,以五品郎将韩华的恩师和上司身份,前来吊唁,并且刚才强忍恶心,答应了韩家两位族老的若干请托,为的就是,安抚这一家人,让他们不要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给自己,给大唐朝廷添乱。 至于门生恩师之说,纯属客套。的确,韩华当年考试之时,他曾经是主考官之一。可每一名秀才的录取,都是大唐皇帝亲自拍板。论师徒之情和慧眼识珠之恩,哪里轮得到他? 而上司、部属之谊,也非常牵强。韩华出使漠北,是他指派不假。左屯卫五品郎将,按说也归他这个兵部尚书调遣。可他每天签署的政令数以十计,派出去执行任务的将士官员车载斗量,怎么可能个个都亲自精挑细选?无非是几个兵部的属官先填好了命令和执行命令的人名,他在上面签字批示而已! 眼下大唐,是真的拿不出兵来,去替整个使团讨还公道了。 满朝文武,不是看不出来,车鼻可汗给大唐天子上的最近那份奏折,满纸都是谎言。 以他崔敦礼的智力和经验,也不是推测不出,车鼻可汗指控韩华和安调遮联手劫持他,纯属杀了人之后,倒打一耙。 朝堂之中,甚至有不少人,根据车鼻可汗所发出的,前后几份不同的奏折,推测出了事件的全貌。 车鼻可汗在发出了请求内附的奏折之后,就立刻反悔了。所以才找了各种不同的理由,包括距离长安遥远容易迷路,来敷衍朝廷。 韩华和安调遮抵达漠北之后,“迷路”就不能再成为理由,甚至发现了车鼻可汗的其他秘密。故而,车鼻可汗只能杀光了整个使团的人。 问题是,看得越清楚,众文武越是为难。 大唐兵马最近两年,的确百战百胜,打得四方蛮夷要么抱头鼠窜,要么束手来降。问题是,哪次作战胜利,不是以成千上万的将士牺牲为代价? 十六卫兵马,除了负责保护京畿和皇城的四卫,其他十二卫,如今哪一卫不是缺兵少将,且疲惫不堪? 更何况,辽东那边,还有一个野心勃勃地高句丽,始终等待时机,杀向幽州? 车鼻可汗实力再差,麾下兵马也有三万余众。大唐至少得出动十六卫中的两个卫,才能保证将其犁庭扫穴。 两个卫兵马补充完整,至少需要半年时间。远征漠北,粮草器械和随行民壮,也是一个巨大的数字,看一眼就令各部尚书满头大汗。 此外,更重要,也更关键的一点是:招安车鼻可汗,乃是大唐皇帝陛下和宰相房玄龄两人去年力排众议制定的国策。 如今,宰相房玄龄病入膏肓,大唐皇帝陛下的身体也缠绵病榻。哪个不长眼睛的,敢在这时候,向皇帝陛下建议,改变招安车鼻可汗的既定国策,挥师直捣其老巢?! 所以,即便内心深处非常别扭,尽管跟左屯卫郎将韩华之间,以往没任何私交。作为韩华的名义上司,兵部尚书崔敦礼,仍旧必须硬着头皮,前来吊唁。 尽管对先前韩家两个族老没等晚辈尸体凉透,就算计其身后封赏及家产的行为,极度鄙夷。崔敦礼仍旧强忍恶心,跟他们达成了初步一致。 以朝廷赐韩华之子六品散职,骁骑尉武勋和一百二十亩勋田,三项优厚条件,换取韩家暂时认下韩华擅自行动导致使团与招抚目标车鼻可汗冲突而死的“事实”。从而暂且安抚车鼻可汗,给朝廷赢得调整战略和缓冲的时间。 这样做,既然不用担心扫了皇帝陛下与房玄龄两人的颜面,导致二人病情加重,也不用担心损害大唐国威。 唯一需要做出牺牲的,是韩华本人。而他本人已经去世,不必再担心前途受到影响。他的后代和所在家族,还可以从中获取好处无数! 本来双方已经谈拢,只是差了韩华没有孩子。所以,崔敦礼才以韩华的座师和已故左卫大将军姜行本昔日同僚的双重身份,召见“世侄女”姜蓉,让她从韩华的侄儿辈中,挑一个最出息的来过继,以延续他丈夫的香火和荣耀。 崔敦礼可以对天发誓,自己绝对出于一番好心。世间其他有头有脸的家族,遇到同样情况,也会像自己这么安排,绝对不可能比自己做得更为姜蓉着想。 然而,令他即便打破了脑袋都没想到的是,姜蓉连把他给出的三项好处听完的兴趣都没有,就干脆地表示了拒绝。并且提出了一个他不可能答应,也没资格答应的要求:发兵,让那车鼻可汗血债血偿! “侄女知道,此举可能会让世叔为难。”见崔敦礼迟疑半晌,只说了一句“不必如此”,便没了下文,姜蓉抬手抹泪,凄然摇头,“那世叔可否帮侄女一个忙。给晚辈一个时辰时间,让晚辈以五品郎将韩华遗孀,大将军姜行本之女身份,写一份陈情表给圣明天子。交由世叔代为转呈。世叔但请放心,圣天子阅了侄女的陈情表之后,无论是还我家郎君一个公道,还是请侄女为国暂且隐忍,侄女都绝无怨言!” 第6章 软肋 “这……”崔敦礼再次低声沉吟,良久,才苦笑着摆手,“贤侄女,不是老夫不肯帮这个忙。陛下日理万机,如果随便一个人都写陈情书给他,他每天得看到什么时候?另外……” 深深叹了口气,他终究不敢泄露大唐皇帝李世民已经缠绵病榻的多日的秘密,只好又硬着头皮继续补充道,“另外,那车鼻可汗恶人先告状,已经上奏朝廷,控诉韩郎将和安调遮将军两人,试图劫持他来长安,才导致双方起了冲突。即便你的陈情书,能被陛下看到,朝廷总得派人下去调查一番,将结果上奏,陛下才好做出最终裁决!” “世叔你也相信,亡夫和安将军两个,带着不到五十人的使团,就敢在车鼻可汗的数万大军之中,出手劫持他?”姜蓉的眼睛里怒火翻滚,却仍旧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 她的身体有点儿单薄,脸色非常苍白,然而,面对着这样一个病怏怏的女子,兵部尚书崔敦礼却有些心虚,在肚子里反复斟酌了片刻,才字斟句酌地回应,“老夫自然不信,满朝文武,能被车鼻可汗这话骗住的人恐怕也不多。但是,漠北有那么多部族在看着,眼下车鼻可汗又未公然竖起反旗,即便为了让各部酋长安心,朝廷也必须先派人调查清楚了再做决定。” “不知道朝廷要调查多久,才能出兵替我丈夫讨还公道?”姜蓉的眼神迅速变得暗淡,却仍有一丝微光,倔强地不肯熄灭。宛若风中摇曳的残烛。 崔敦礼看得心中微痛,然而,作为一个老政客,他很快就将这一丝同情抛到了九霄云外。想了想,按照自己熟悉的套路应付道:“这个,涉及到的事情可就多了。老夫一时半会儿,也给不了你具体时间。也许是半年,也许是一到两年,怎么说呢,要视具体情况而定。” “如果一直调查不出来结果,我姐夫岂不就白死了?”自进入正堂之后就始终没有说话的姜简忍无可忍,上前半步,哑着嗓子质问。 “荒唐,此乃我韩家的事情,岂容你一个外人胡乱置喙?!” “你们几个站着干什么,还不把姜少郎请出去!” 两个韩姓老者立刻抓住了表现机会,一边大声呵斥,一边吩咐同行来的家族晚辈们,把姜简赶走。 “两位族叔别忘记了,这是房子乃是我的嫁妆。即便亡夫在世,也不能随便把我弟弟赶出门外!”姜蓉瞬间忘记了悲痛,一闪身,如同护崽的母鸡般,将自家弟弟护在了身后。 “姐夫是我的授业恩师,他的事情,我为何没资格管?”姜简却不肯让姐姐替自己面对几名壮汉的围攻,迅速从姜蓉身后绕了出来,先对两位老者回呛了一句,然后直面三名准备将自己叉出门外的韩氏子弟,半步不退,“我练过武,奉劝几位别自讨没趣,否则,大伙面子上都不好看! 眼看着双方就要大打出手,崔敦礼果断皱起眉头,低声咳嗽:“嗯哼!” “尚书当面,休得无礼!”崔敦礼的侍卫,也狐假虎威,高声呵斥。 那韩家三个青年人原本就心虚,听到咳嗽声与呵斥声,果断收起架势,快步后退。而姜简,瞬间也意识到,能否请朝廷发兵给自家姐夫讨还公道,还要着落在这位崔尚书身上。赶紧双手抱拳,郑重谢罪,“刚才晚辈想起姐夫平时教导之恩,所以一时情急,还请世叔多多包涵!” 这就是平时读书多,头脑机灵的好处了。 按照大唐律法和世俗礼法,仅仅作为小舅子,他的确没资格插手韩华的身后事。然而,如果再算上韩华的半个弟子身份,他就有资格与自家姐姐,共同面对姐夫殉国后的所有狂风暴雨。 “韩郎将平时教导过你读书?”崔敦礼的眼神瞬间一亮,收起怒容,和颜悦色地询 “尚书别听他一派胡言!他从没行过拜师礼,只是赖在自己姐姐家罢了!” “师徒之事,岂能凭着空口白牙?崔尚书,切莫被这小子给骗了。他平时最喜欢结交市井无赖。” 两位韩姓老者的反应也足够敏捷,抢在姜简回话之前,高声插嘴。 韩华没有儿子,刚才姜蓉又拒绝了从族中过继幼儿继承香火。如果坐实了姜简的韩华弟子身份,恐怕朝廷赐给韩华的身后哀荣,至少有一半儿会落在这个他的头上。这种情况,让韩氏家族如何能够接受? “老夫没问你们!”崔敦礼忽然动了怒,狠狠瞪了两位韩姓老者一眼,高声呵斥。随即,又迅速换上一副慈祥面孔,将目光转回姜简身上,仿佛一位祖父看着自家嫡亲孙儿,“都教了你什么,可否说给老夫听听?” “回世叔的话,主要讲的是《五经正义》中的《易》和《春秋》,各自只讲了一半儿。”为了让对方确认韩华的确跟自己有师徒之义,姜简想了想,认真地回应,“此外,还教过晚辈《数》中的商功,方程和勾股,也只传授了小半儿,更深的没来得及教。” 《五经正义》乃是大唐皇帝李世民亲自指定的教材,包括《诗》、《书》、《礼》、《易》和《春秋》,想考进士,至少得熟读前三本,并且能理解其中意义。所以大唐官办学府当中,也主要以讲授前三经为主。 而后两经,《易》和《春秋》,通常都是做学问专用。能将其中主要内容信手拈来者,无一不是学问大家。 至于《数》,乃是君子六艺之一。学通之后,既可以去考科举中的”明算”,合格后进入太史局、少府监、都水监,做录事、主簿。又可以只当成个人素质的一部分,为将来仕途发展做助力。 韩华肯亲自传授姜简《易》、《春秋》和《数》,很显然是准备将姜简当做衣钵传人了。崔敦礼学问高深,阅历丰富,听了姜简的回应,立刻心中了如明镜。 然而,比起确认韩华到底拿没拿姜简当弟子,眼下他更在乎的却是,姜简在姜蓉心中的地位。所以,一边用眼角的余光,观察姜蓉的表情和动作,一边继续和颜悦色地询问,“你平素可曾进学?是哪一座学堂?” “回尚书的话,晚辈在四门学就读。但学堂里教的,远不如姐夫讲得深。”姜简终究年少,猜不出崔敦礼为何有此一问,想了想,实话实说。 “还是四门学的高才啊,不知道几时毕业?”崔敦礼点点头,将韩家众人和姜蓉,都晾在一旁,只管继续关心姜简的学业。 “已经读了三年半了,还有半年即可毕业。”姜简看了一眼自己的姐姐,满脸警惕地做答。 他猜不透崔敦礼的葫芦里,究竟卖什么药。然而,却本能地感觉到,此人肯定不是胡乱问话,更不会闲着没事儿,跟自己一个书生聊家常。 首选,双方地位相差悬殊,一个是正三品兵部尚书,还加了二品光禄大夫头衔。一个是个无品无级的书生。 其次,双方关系,也没那么亲近。自家父亲已经去世好几年了,生前跟崔敦礼并无私交,如果没有姐夫遇难这件事,自己叫对方一声世叔绝对是高攀。 然而,崔敦礼这个世叔,却非常“仗义”。听闻姜简还有半年就能毕业,立刻低声说道,“那也快了!按道理,四门学毕业,就可等待朝廷筛选,根据才能授予官职。你既然得了韩郎将的真传,老夫作为韩郎将的恩师,就举贤不避亲一回。提前在兵部司给你留个八品主事位置,你毕业之后,便可以去为国效力。” “这小王八蛋好运气!”两位韩姓老者闻听,立刻羡慕的眼睛几乎冒出火来。 大唐最近二十年来,国泰民安,有钱粮供养孩子做学问的人家越来越多。而读书人多了,天下的官职却有限,所以,即便太学毕业,想要立刻出仕,也要经过吏部一层层筛选,并且任职地点通常都远离京畿。 而兵部下属的兵部司主事,虽然只是个八品小官,办公地点却在皇城门口儿。并且还掌管着低级将校的升迁和考绩,绝对是实打实的肥缺儿! 与他们两个的反应截然相反,听了崔敦礼的承诺,姜简先是微微一愣,随即,面孔就涨得几乎滴下血来。 后退了半步,他躬身向崔敦礼抱拳,回应声宛若咆哮,“多谢世叔抬爱,不过,小侄毕业之后,有意参加科举,靠自己的本事博取功名。所以,就只能辜负世叔美意了!” “好,好,你有如此壮志,老夫甚是欣慰。”那崔敦礼碰了一个软钉子,也不生气,只管微笑着点头嘉许。“这样好了,科考之前,都要先行投卷。你把你平时写的文章拿给我,老夫说不定能指点你一二。”(注:投卷,唐代科举时,卷子不遮掩考生名姓。所以考生在参加科举之前,会把自己平时的文章拿给高官过目,请后者为自己扬名。通常如果文章的确写得好,高官也愿意结这种善缘。) ‘我不会拿我姐夫的鲜血换取功名!’姜简心中怒吼,却依照平时姐夫韩华的教诲,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再度拱手,“多谢世叔抬爱,但……” 拒绝的话还没等说完,他的手臂忽然被自家姐姐姜蓉狠狠扯了一下。紧跟着,耳畔就又传来了姐姐的声音,“世叔如果能指点他,是他三生修来的福气。侄女先代替父亲和亡夫,谢过世叔!” “阿姐,不,我不能拿姐夫的性命做交易。我如果这样做了,还是个人……”姜简又羞又急,转过身,一把扯住正在向崔敦礼拜谢的姜蓉,高声阻止。 “还想叫我姐姐,就听我的!”姜蓉却一改平日对弟弟的溺爱,扭过头,狠狠瞪着他的眼睛呵斥。随即,一甩手,挣脱了他的拉扯,继续向崔尚书行礼,“世叔不必管他,和亡夫的事情,全凭世叔做主。” “阿姐……”姜简无法接受,自家姐姐忽然换了一个人,气得连连跺脚。 “出去!”姜蓉快速起身,手指门口,“现在。后院等着。我和你姐夫的家事,不要你管。” 话说到一半儿,她忽然觉得嗓子发甜,热血瞬间就涌满了嘴巴。然而,她却咬紧牙关,将血狠狠咽回了肚子里。 姜简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却看到了姐姐嘴角处渗出来的血丝。瞬间吓得魂飞天外,先低低地喊了一声,“阿姐”,随即,扭头快步走出了门外。 “高明!怪不得以文官之身,却能做到兵部尚书。”两位韩姓长者看得钦佩不已,在肚子里按挑大拇指。“知道这小妮子,最在乎的就是她弟弟。三言两语,就拿住了她的软肋。” “我弟一直视亡夫为师。”用目光押送姜简离开,姜蓉先悄悄抹掉了嘴角的血迹,然后再度温声细语地向崔敦礼赔罪,“所以,他先前伤心过度,举止狂悖,得罪之处,还请世叔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不是她骨头软,而是,被对方抓住了最痛处。 对方可以一句话,就委任她弟弟姜简为八品兵部司主事,就能让他弟弟去边疆去做一个大头兵。 对方,可以托着他鱼跃龙门,也可以把他弟弟踩入泥坑。 她可以豁出去一切,为丈夫求个公道。 然而,这件事却与她弟弟姜简无关。她不能拉着姜简一起牺牲 施礼完毕,她缓缓站直身体,决定不再做任何挣扎。眼睛里已经没有了眼泪,脸色虽然苍白却平静,就像冬日傍晚的无风的雪野。 崔敦礼看得心中没来由又是一阵发紧,想了想,柔声回应,“世侄女放心,老夫非但不会怪罪他,反而觉得他是一个难得的有情有义之人。答应指点他写文章,不仅仅看在他是韩郎将弟子的份上,还因为他自己的确也人才难得。至于朝廷对韩郎将的抚恤和赏赐……” 他将目光转向韩家两位老者,声音同时提高了三分,“不会因为老夫举荐了姜简,就减低分毫、” “多谢崔尚书!” “多谢光禄大夫!” 两位韩姓老者喜出望外,赶紧躬身行礼。 “如此,侄女就代替亡夫,多谢崔尚书!”她的言谈举止,越来越彬彬有礼。仿佛礼貌,可以成为无形的铠甲或者拐杖,为她提供最后的保护与支撑。 又一次向崔敦礼行了个晚辈之礼,她低声告辞,“请允许侄女先行告退。关于郎君的身后抚恤具体细节,世叔跟我两位叔公商量就好。无论结果如何,侄女都绝无二话。” “对,对,对,我们替你张罗。我们替你张罗!”两位韩姓老者如蒙大赦,立刻上前接替了她的位置。 “世侄女且慢。”崔敦礼心中,却涌起了几分内疚。深吸了一口气,向前追了半步,低声补充,“放心,朝廷肯定会给你一个交代,或早或晚。相信老夫,老夫只要还在兵部尚书的位置上,就不会让韩郎君他们几个的血白流。” 这其实是他唯一能给对方的东西,不代表朝廷,只代表他本人。什么时候能够兑现,如何兑现,也不敢保证。 然而,姜蓉却听到了心里头。转过脸,目光里难得又出现了几分生机,“当真?多谢世叔。那侄女就等着世叔的好消息了。” 随即,手扶着墙壁,一步步走出了门外。 “崔尚书勿怪,她,她妇道人家,见识短!” “崔尚书勿怪,她悲伤过度,说话有失考量。” 此时此刻,两位韩姓老者,根本顾不上管姜蓉的死活。赶紧一道向崔敦礼躬身赔罪,“为国而死,死得其所。您老放心,朝廷无论怎么安排,我们韩家都绝无怨言。我们韩家……” “刚才说好的事情,除了过继孩子给我世侄女之外,老夫一样不会少了你们!”崔敦礼心中又是鄙夷,又是愤怒,瞪了二人一眼,咬着牙吩咐,“但是,如果让老夫听闻,有谁贪得无厌,欺负了我世侄女和世侄,哪怕他亲叔叔姜行齐不出头,老夫也一定要为他们姐弟俩讨一个公道回来!” “放心,您老放心。” “不敢,我们绝对不敢。我们韩家,也不算是小户,怎么可能亏待了他们?放心,您老一百二十个放心。” 两位韩姓老者,没口子答应。唯恐答应慢了,惹恼了这位实权尚书,让家族什么好处都捞不到。 “扶住我!”将崔敦礼最后这几句话,都听在了耳朵里,已经走到正堂后门之外的姜蓉忽然没了力气,身体一软,将头重重地砸在了迎过来的自家弟弟的肩膀上。 “阿姐,阿姐你怎么了?阿姐……”姜简吓得魂飞魄散,一边用双手揽住姜蓉的腰,一边低声呼喊。 “别慌,我就是累了!”姜蓉的声音低得宛若蚊蚋,努力靠紧自己的弟弟,不让身体倒下“慢点走,别让我倒下。我必须站着离开这里。” “嗯!”姜简点了下头,强忍眼泪,双臂发力。将自家姐姐双腿抱离地面,半托着,一步步一步送回了后宅。 “阿姐,你别生气!” “阿姐,跟他们生气划不来!” 杜七艺、杜红线和骆履元三个,也看出了不对劲。一边上前帮忙,一边小声安慰。 在他们三个的全力协助下,姜简终于毫无破绽地,将自家姐姐送进了屋,还没等继续将姜蓉朝床上搀,耳畔却传来了“哇”地一声,慌忙扭头看去,只见姜蓉双目紧闭,嘴唇灰白,半边身体,都被刚刚吐出来的鲜血染得通红。 第7章 九孔玲珑心 姜简、杜七艺、骆履元两人坐在桌案旁,累得没有力气说话。油灯如豆,缓缓跳动,将他们的影子投在两面不同的墙壁上,忽长忽短。 姜蓉已经吃过药睡下了,姜简重金请来的郎中说,急火攻心,需要静养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恢复。所以姜蓉在郎中走了之后,就命令管家杨普,带人临时搭了一道木栅栏,将院子一分为二。 前院和正堂留给杨家那两个族叔,接待前来悼唁的宾客。后院则留给自己养病。闲杂人等非经允许擅自闯入后院,先打个半死再扭送官府。 杨郎将府邸原本就不算大,割了前院和正堂出去之后,就更显得狭窄闭塞了。好在府内原本就没几个人,因此倒也不至于让姜简和主动留下来帮忙的骆履元、骆履元小哥仨没地方住。 “你也没必要生气,世人都是这样。只要亡故的不是自己的至亲,便不可能感同身受。余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才是常态。”许久,杜七艺打了哈欠,低声安慰。“并且,这当口,她们肯来蓉姐和你,也能让窥探蓉姐家业的人,多少有点些忌惮。” “他们其实也是出于一番好心。想安慰你和蓉姐想开一些,凡事看好的一面。”骆履元想了想,也低声附和。 二人嘴里的她们,指的是傍晚时分,前来吊唁杨华并探望姜蓉的一伙女性街坊邻居。 因为都住在安邑坊,这些女性的邻居丈夫和儿子们,身份和职位也跟五品郎将杨华差不多,都在从六品和正五品之间,区别只在有人的担任的是实职,有人只挂了个散阶。(注:实职与散阶,唐代官职制度,实职是实际担任某个岗位。散阶是有相关品级却不担任职务,可按品级享受工资和待遇。) 对左屯卫郎将杨华奉旨去迎接车鼻可汗来长安,却被车鼻可汗所杀一事,几位女性芳邻们,都义愤填膺。 对杨氏宗族不待杨华尸骨冷却,就急着算计他身后遗产的行径,众芳邻也颇为不齿。 然而,对于朝廷是否发兵为使团讨还公道,众芳邻们的看法,却存在极大的差异。 有几个武将的夫人,当场拍案,认为朝廷就应该立刻发兵漠北,将车鼻可汗本部以及那些依附于此人的各族部落,一股脑地犁庭扫穴。 几个文官的夫人,则认为凡事得从大局着想。朝廷目前还没宣布车鼻可汗为逆贼,应该有什么特殊考量。 双方为此还小小争执了几句,但很快就偃旗息鼓,把话头转到兵部尚书崔敦礼前来登门吊唁这件事上。并且一致地认为,左屯卫郎将杨华生前,必定非常受崔尚书器重。 大致理由是,往年也有许多将领血染沙场,朝廷只是按照其生前功绩赐予抚恤和荫封,从没见到有兵部尚书登门吊唁。而那崔敦礼还不是寻常兵部尚书,其头上,还加了二品光禄大夫的散阶,说不准哪天就能拜相。 这话也不是完全没道理,左屯卫郎将听起来职位不低,好歹也是个正五品。但是长安城里,最不缺的就是官。正五品官生了病,都没资格去请太医署请郎中登门诊治。 寻常正五品官员以身殉国,兵部尚书甭说登门吊唁,能记住他的名字,都已经是非常难得。 而崔敦礼,却不仅仅记住了杨华的名姓,并且以他的座师和上司的双重身份登门。若说两家以往没任何特别交情,怎么可能? 这份交情,要么来自姜蓉已故的父亲,要么来自她的丈夫杨华本人。只是姜蓉和姜简姐弟俩,以前接触的事情少,不清楚其来源和价值而已。 “姜少郎原本是四门学的高才,这下,前程就更有保障了。” “只要崔尚书发一句话,兵部下属的四大司,还有下面各折冲府的好差使,还不是随着姜小郎挑……”(注:大唐兵部下设兵部,职方,驾部,库部四大司。折冲府,大唐府兵制的重要组织机构。) 众位官夫人说着说着,就跑了题,对姜简的前程大为看好。甚至有一位年龄稍长的夫人,竟然开始向姜蓉询问姜简是否已经定亲。 闻听此言,正愧疚是自己没本事,才令姐姐不得不向崔敦礼等人低头的姜简,顿时被气得火冒三丈。亏得杜七艺及时掐了他一把,才让他强压下了心中怒火,没有当场翻脸。 待送走了众位官夫人,天也就黑了。杜红线是女孩家,不方便在外边留宿,所以被姜简安排仆妇用马车送回了他舅舅胡子曰家。杜七艺和骆履元两个,则主动留了下来,以免姜简再遇到麻烦,身边连个可以商量对策的人都没有。 然而,三个懵懂少年,在姜简的书房中,商量来,商量去,商量得筋疲力竭。除了得出“蓉姐是担心崔敦礼恼羞成怒,故意坏姜简前程”这一条结论之外,对于崔尚书为何要威逼利诱姜蓉放弃替丈夫讨还公道?大唐为何非要招安那车鼻可汗?以及朝廷到底有什么难处,被车鼻可汗杀光了整个使团还要忍气吞声?等等,诸如此类疑问,全都找不到答案。 “你们注意到没有,那个姓赵的老太太,曾经跟子明说过,皇上好像最近生了病!”骆履元的记忆力是三人当中最好的一个,忽然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低声发问。 “皇上生病?这跟我姐夫被害死的事情,有什么关系?”姜简听得一愣,本能地开口追问。 “别胡说!圣上年富力强,春天时还能亲自去骊山射杀熊罴,怎么可能生病?”杜七艺却脸色大变,迈步冲到窗口,一边向外张望,一边低声呵斥。 不满意他小题大做,骆履元歪了外脑袋,低声反驳,“我没胡说,是,是那个姓赵的乡君,丈夫不久前刚刚被赐予四品散职的那个,亲口对子明说的。还让子明多劝劝蓉姐,即便心里头再觉得委屈,也先忍下这口气。否则,很容易被人认为,不分轻重。” “我想起来了,的确是赵乡君,临走的时候跟我叮嘱了几句。”姜简将手抬到自己嘴边咬了一口,有些后知后觉地低声叫嚷,“我当时光顾着讨厌她说,姓崔的登门吊唁,是天大的面子。就把这句话当做了耳旁风。” “真有这话?”杜七艺又向窗子上扫了扫,然后迟疑着抬起手,摸自己下巴上还没长出来胡须,“这位赵乡君,还是一个真正的好人呐!怕子明和蓉姐,一直被蒙在鼓里,所以才在临走之前,冒险指点迷津。” “当然有,我听到了,子明也想起来了。”骆履元想都不想,连连点头,随即,又皱着眉头发问,“你说蒙在鼓里是什么意思?难道是皇上病了,所以有奸臣蒙蔽皇上,替车鼻可汗遮掩罪行,甚至包庇他倒打一耙?” “不是!”杜七艺看了他一眼,冷笑着摇头,“三省六部那么多官员,奸臣得拉拢多少人,才能堵塞圣上的耳目?他做不到,至少在眼下的大唐,无人能够做到。车鼻可汗也没那么大的颜面,让朝中重臣,为了他,冒险犯下欺君之罪!” “这不是,那也不是。那你说,到底是因为什么,崔尚书才非要强压蓉姐放弃报仇?”骆履元不服气,皱着眉头追问。 “不是放弃报仇,而是压着蓉姐暂时吃下这个哑巴亏,别为杨家姐夫喊冤。”杜七艺头脑机敏,一边想,一边缓缓说道,“也不是他一个人在压,而是他最适合出面做这件事。首先,姐夫考科举那年,他是几位主考之一。其次,姐夫的左屯卫郎将是出使之前才受的封,在此之前的官职,是鸿胪寺丞,而那崔敦礼做兵部尚书之前,则是鸿胪寺卿。从很久之前,就是姐夫的老上司。管的,也正是招安周边各部,和接待海外万国之事。”(注:鸿胪寺,唐代外交部礼宾司兼移民局。) 他不说还好,越说,骆履元和姜简两个,反而更加糊涂了。眨巴了好半天眼睛,才相继低声抗议,“简单点,别绕弯子!” “你到底在说啥呢,我怎么一句话都没听明白!” “我是说,当初决定招安车鼻可汗的,可能是当今圣上。”杜七艺被问得心浮气躁,压低了声音,直接给出了答案,“眼下圣上生病了,估计一时半会儿,呸,呸,圣上肯定很快就能好起来。但是,在圣上好起来之前,谁也不想再拿车鼻可汗杀光整个大唐使团这件事,惹他生气。所以,既然车鼻可汗没有公开造反,而是选择了倒打一耙,朝廷里的宰相和重臣们,就想先把这事拖上一拖。等圣上病好了,再由他老人家亲自决断!” 第8章 血亲复仇 “这……”姜简和骆履元两人皱着眉头以目互视,都在彼此眼睛里看到了强烈的震撼。 二人不愿意相信杜七艺的判断,然而,却找不出任何破绽来反驳。 并且,杜七艺的判断,乃是迄今为止,他们所有听闻和推测当中,最符合逻辑与事实的一个。其合理性,甚至超过了崔尚书亲自前来吊唁杨华本身。 如果招安车鼻可汗是当今皇帝亲自做出的决定;皇帝病了;车鼻可汗背信弃义,杀光整个使团的恶行,如果传入皇帝耳朵,势必会令病情加重。所以当朝重臣们决定压下这件事,等皇帝龙体恢复之后,再酌情上奏。 无论继续招安,还是出兵讨伐车鼻可汗,都远不及皇帝的龙体重要。而整个使团的死亡,比起皇帝的健康来,更是微不足道。 所以,崔尚书才不惜屈尊降贵,亲自出马来安抚一个小小郎将的家人。 所以,赵乡君见到姜蓉姜简姐弟俩心有不甘,才会委婉地透露一点消息,并且劝她们姐弟俩见好就收,免得被人指责不分轻重。 “呼——”夜风透窗而入,在这盛夏的夜里,竟然是透骨的凉。 “皇上的龙体,究竟病得严重不严重啊?去年就有过类似谣传,可到最后,全是虚惊一场。”骆履元抱了抱膀子,带着几分期盼发问。 “应该无大碍吧。圣上是马背上的天子,年轻时勇冠三军。今年春天,还能亲自去骊山打猎。”杜七艺看了他一眼,转过身去,将窗帘也拉了起来。却不是为了保温,而是为了兄弟三个的话,不被第四双耳朵听见。 大唐律法,虽然没明文禁止过百姓私下里议论皇家隐私。可作为有志于将来出仕的年轻学子,他们暗中推测大唐天子李世民的病情,就怎么小心,都不为过了。 否则,万一被外人听见,举报给官府,说他们谈论圣明天子病情之时幸灾乐祸。小哥三个即便侥幸没有锒铛入狱,肯定也得落个前程尽毁的下场。 “关键是,到哪里能打听到实情。”骆履元年纪虽然小,却极为聪明,立刻从杜七艺的回应和动作上,明白了对方在提防什么。犹豫了一下,在话语中直接略掉了议论的对象。 杜七艺没有回应,只管苦笑着摇头。 他舅舅杜子曰,号称消息灵通,可平时接触到的人物,却以贩夫走卒居多。像大唐皇帝病情如何这种重要机密,怎么可能传到快活楼中? 骆履元的父亲,眼下倒是在太史局供职。然而,漏刻博士,却是流外官,没任何品级。即便能听闻一些消息,也做不得准。更何况,骆博士向来谨小慎微,即便听到了一些秘闻,也不会轻易透漏给外人。 兄弟三个当中,原本最适合打听朝廷消息的人,就是姜简。他姐夫本身就是五品郎将,左邻右舍,也都是官宦人家。 只可惜,那是在杨郎将没出事儿之前。如今左屯卫郎将杨华被车鼻可汗害死,姜蓉、姜简姐弟俩,已经身处漩涡之中。这当口,她们姐弟俩再去打听大唐皇帝的真实病情如何,谁敢对他们实话实说? “不用打听了,没必要。”就在杜七艺苦苦思索从哪里着手才能破局之际,姜简忽然拍了下桌案,低声决定。“打听出来又怎么样?即便圣上身体康复了,谁能保证,他会不会选择相信车鼻可汗的说辞?” “不可能,我保证,圣上不会被车鼻可汗这点小伎俩所骗,更不会任由你姐夫他们白白牺牲!” “圣上连颉利可汗的老巢都给端了,才不会在乎车鼻子这个杂种!” 杜七艺和骆履元两个立刻反驳,声音不敢太高,情绪却极为激烈。 今年是贞观二十二年,他们两人,一个十八,一个十六。都是亲眼看到米价从每斗三十五文降至每斗三文到五文,亲眼看到大唐兵马,将突厥、突骑施、铁勒、契丹、高丽等胡族,打得满地找牙。(注:唐代一斗米,折合现在十二斤半。贞观之治后期,长安米价,每斗米最高不超过五文钱。宋代最好时候是每斗八十文。”) 大唐天子李世民,在他们的心目中,不是神明,胜过神明。他们连李世民这一次可能病情很严重,都不愿意推断。怎么可能,接受李世民偶尔也会犯糊涂,被车鼻可汗这个杂种所骗? “万一呢?”姜简看了两位好朋友一眼,咬着牙继续询问。 作为如假包换的贞观一代,他何尝不曾经相信,天子圣明无比,满朝文武皆公忠体国,贤良正直。 然而,三年之前,他父亲战死沙场,叔叔仗着家族中长辈支持,夺走了本该属于他的爵位和封地继承权,满朝文武却没有人出来为他主持公道。圣明天子,好像也对此事毫无耳闻。 今天下午,兵部尚书崔敦礼安抚不成,立刻拿他的前程向他姐姐姜蓉施压的行为,也跟贤良正直半点儿都搭不上边。 所以,他不否认贞观之治,将大唐带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内心深处,对大唐朝廷的信任度,却远不及杜七艺和骆履元两个那样高。连带着,对大唐皇帝李世民,也不像二人那样崇拜。 所以,在无奈地接受了杜七艺的推断之后,他很快就想到了两种最坏的情况。 第一,圣明天子龙体康复之后,出于某种考虑,仍旧坚持招安车鼻可汗。 第二,圣明天子龙体一直缠绵病榻,甚至彻底一病不起。 这两种情况,无论出现哪一种,结果都是,他姐夫杨华和整个使团大仇得报的日子,必将遥遥无期,甚至,整个使团都被牺牲掉,只求换取车鼻可汗的表面效忠。 “应该,应该不会吧。”知道姜简嘴里的“万一”,指的是哪一种情况,骆履元瞪大了眼睛连连摇头,年轻的脸上,写满了困惑。 杜七艺的反应,远比他强烈。皱着眉头,低声反驳,“肯定不会,没有万一。我保证没有万一。本朝从来没出现过这种事情!圣上,圣上只是一时身体欠安。只要他老人家痊愈……” 然而,话只说了一半儿,他却难以为继,额头,鬓角等处,也隐约有冷汗在一颗接一颗地往外渗。 大唐皇帝英明神武,断不会被车鼻可汗的小伎俩所骗。大唐皇帝,也从不会对周边诸胡忍气吞声。可万一这回,大唐皇帝永远痊愈不了呢?毕竟,他已经年过半百,据传前年和去年,还曾经为风疾所困。(注:风疾,遗传性高血压导致的血栓。大唐共有七位皇帝死于此病) “不管有没有万一,我都不会干等着。”将骆履元和杜七艺二人的表情都看在眼里,姜简双手抱拳,向二人行礼,“七艺,小骆,我想拜托你们两个一件事。” “咱们兄弟,何必说得如此郑重?你尽管说就是!”骆履元抬手抹了下额头上的冷汗,答应得毫不犹豫。 “子明,你可别乱来!我舅舅特地要我看着你。”杜七艺年龄比骆履元稍长,思想也更成熟,立刻意识到姜简要闯大祸,赶紧出言劝阻。 “有空,多带着红线过来看看我姐姐。”对杜七艺的劝阻充耳不闻,姜简想了想,继续说道,“虽然崔尚书做了保证,我担心我不在的时候,别人欺负上门。如果将来有合适才俊,就劝我姐姐嫁了。韩家如此待她,她没必要为韩家守着。” “子明,别冲动,肯定有办法。你再给我一点时间!”杜七艺大急,一把扯住了姜简的胳膊。 “子明,子明兄,你到底要干什么啊?”发现姜简忽然变成了一个大人,并且还如此陌生,骆履元也被吓得一大跳,赶紧上前拉住姜简的另外一只胳膊,死死不放。 然而,姜简的身手,却强出骆履元和杜七艺两个太多,胳膊只是稍稍发力,就挣脱了二人的拉扯,随即,快速退开数步,再度长揖相拜,“七艺,小骆,拜托了。我要亲自去一趟漠北,为我姐夫讨还公道!” “找死啊,你!”杜七艺如何能够答应,压低声音朝着姜简咆哮,“车鼻可汗麾下将士数万,你孤身一个且人生地不熟。贸然前往去了车鼻可汗的老巢,和送人头有什么区别?更何况,朝廷还在调查,你就对他下手,国法不容。而他杀了你,却是白杀,并且还会牵连你姐姐!” “是啊,子明。你一个人,怎么可能打得过车鼻可汗身边那么多喽啰?弄不好连白道川都出不去,就会被边关守军给抓起来治罪。”骆履元知识面不够广,也想不出更好的理由来劝阻姜简,果断选择给杜七艺帮腔。(注:白道川,位于现在的大青山下,唐代有关卡通往漠北。) “七艺,小骆,你们两个别着急拦我,先听我把话说完。”知道两位好朋友都是真心实意为自己着想,姜简又往后退了两步,背靠着墙壁摆手,“我姐姐吐血的样子,你们俩也都看到了。如果任由崔尚书这些人捂盖下去,她非得被活活气死不可。我也不能背着一个靠姐夫尸体换前程的名声,让世人耻笑。更何况,姐夫还与我有授业之恩。所以,无论如何,我都得去一趟漠北,即便不能亲手割下车鼻可汗的脑袋,也要把我姐夫被杀的真相带回来。至于朝廷法度……” 换了口气,他的声音愈发坚定,“我如果是个将领,朝廷没调查清楚之前,我擅自对车鼻可汗动手,肯定国法难容。可你们别忘了,周礼上,还有一个血亲复仇。姐夫视我为弟子,他被车鼻可汗所害,我给他报仇,天经地义,连皇上都不能治我的罪!”(注:血亲复仇,是古代周礼所推崇的一种作为。朝廷上甚至有专门机构登记认可。秦朝之后为律法所禁止。但唐初却有血亲复仇的凶手,被李世民亲自下令赦免。) (本章注1:车鼻可汗出身于阿始那家族的旁支的小部落,原本没资格继承突厥王位。但颉利可汗全家被大唐俘虏之后,突厥王族都归附了大唐,车鼻可汗趁机宣布自己为颉利可汗的同父异母弟弟,号令草原群雄。) 第9章 我不当大哥好多年 血亲复仇为《周礼》所推崇,作为府学生,杜七艺和骆履元都能背诵其中大段文字。然而,大唐律法到底对血亲复仇如何规定,二人就不清楚了。因此,听罢姜简的话,全都半信半疑。 知道自己不说服杜七艺和骆履元,绝对去不成漠北,姜简想了想,将案例信手拈来“即墨人王君操,其父为同乡李君则所杀。时值隋末战乱,官府不管事。王君操年幼,且无兄长,只能忍气吞声。贞观十五年,君操二十四岁,持利刃杀李君则与道,随后自首。当地官府不敢擅自决断,上报朝廷,陛下以‘子报复仇天经地义’为由,赦免了他。” “贞观七年,绛州女子卫无忌之父被同乡卫长则所杀,地方官员以互殴轻判长则。卫无忌时年五岁,没有兄弟。十二年之后,卫无忌的伯父请客,长则赶来赴宴。卫无忌以砖头击他后脑杀之。有司上奏陛下,陛下以为卫女孝烈,特地赐予田产五十亩,宅院一座,命地方官员给她挑了个好人家嫁掉。” “贞观十六年……” 一口气说了四个血亲复仇的案例,官府的判决结果,全是有利于复仇一方。当即,杜七艺的反对态度就松动了下来,皱着眉头,低声说道:“照你这么说,如果成功刺杀了那车鼻可汗,有司的确不能治你的罪。问题是,车鼻可汗身边至少有上万虎狼之士,你孤身一人前去,跟羊入狼群有什么……” “诵义岂能畏路远,除恶何必问山高?”姜简看了他一眼,正色打断,“这是你舅舅的原话,他还说过,若闻不公,纵使为恶者远在千里之外,亦仗剑而往。道义所在,纵赴汤蹈火,也不敢旋踵。” 这几句,都出自杜七艺的舅舅,快活楼掌柜胡子曰之口。虽然不文不白,配上此人平时所讲的那些故事,却像九转大肠配上陈了十六年的女儿红一样上头。 当即,向来老成持重的杜七艺,就没了话说。而小透明骆履元,心中更是热血翻滚,竟然在旁边以手拍案,“言出必信,行必有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子明没错,是我们两个糊涂了。咱们腰悬三尺剑,整天想着行侠仗义,总不能真的遇到事儿,就立刻做起了缩头乌龟。” 他的前半句话,出于太史公的“游侠列传”。没有列入国子学和府学的必修课目,却是全长安城年轻人最喜欢的篇章之一,几乎人人能从头背到尾。 大唐的年青人尚武,慕侠,即便是书生,也腰悬宝剑。长安城的年青人,更是仗剑任侠成风。民间甚至专门有一个名词用来描述他们,五陵少年。(注:京畿地区有汉代五座皇陵,所以,五陵少年特指这一代的年青人。) 小哥仨儿久居长安,是如假包换的五陵少年。 少年人身上所特有的光明磊落,仗义热忱,宁折不弯等优点,他们三个应有尽有。 少年人身上所特有的热血冲动,过于理想主义,和做事考虑不够周全等短处,他们三个也样样不缺。 所以,当骆履元的话音落下,屋子里的话题就不再是应不应该去漠北替杨华讨还公道,而是如何去?几个人去?才能保证最大的成功可能。 “车鼻可汗既然没有公造反,就不可能把路过的汉人全部抓起来杀掉。漠北物产不丰,据说茶团、麻布,以及锅碗瓢盆等日常杂物,都需要商贩从中原往那边带。我离开长安之后,在路上找个前往漠北的商队加入进去,肯定有机会抵达车鼻可汗所在的突厥别部。”为了让杜七艺和骆履元二人放心,姜简主动将自己的计划向两位好朋友交底。 “我跟你一起去,路上彼此有个照应,并且还能替你查缺补漏。”杜七艺摸了摸腰间没开过刃的书生剑,郑重承诺。 没开过刃的宝剑也是剑,大唐也不存在手无缚鸡之力的纯书生。大侠胡子曰所讲的故事里头,从赵国公长孙无忌,郑国公魏征,一直到永兴郡公虞世南,哪个不是上马能舞朔,下马提笔写文章? “我也去!我擅长算术,子明扮商贩,我刚好给他做账房先生。”骆履元不甘人后,也兴冲冲地挥拳。 “你留下!”姜简和杜七艺双双扭头看向他,异口同声,“你年纪太小,力气也没长足……” “别瞧不起人。我跟胡大侠学过刀术,他说我悟性很高。不信,明天咱们找地方比划比划。”骆履元大受打击,红着脸高声抗议。 然而,杜七艺却根本不理睬他的挑战。直接把他父亲骆博士搬了出来,询问他执意出塞前往漠上,会不会被后者打断腿。 顿时,骆履元就没了脾气,哭丧着脸沉默不语。 杜七艺说的乃是事实。骆履元虽然家境丰厚,其父亲却是没有品级的流外官。所以,家族里对他寄予的期望很高。如果他放着好好的府学不读,却打算跑去塞外冒险,只要敢当着他父亲的面说出来,即便不被打断腿,肯定也免不了屁股开花。 “小骆,我不放心我姐姐,七艺也不放心他妹妹。如果你也跟着去了漠北,谁来看顾她们俩。”不忍心骆履元被打击得太狠,姜简陪着笑脸,柔声商量,“所以,你留在长安,我才没有后顾之忧。一起去漠北,你力气小,非但帮不了忙,我还会为家里的事情分心。” “那,那我留下便是!”骆履元也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过不了父亲那关,低着头,满脸沮丧地答应。紧跟着,眼睛却又是一亮,抬手轻扯姜简的衣袖,“你也不要只跟七哥一起。你可以请胡大叔出手。据他说,他在长安城里,还有一群好兄弟,个个都是身手高强的大侠。” “请胡大侠出手?”姜简眉头轻皱,将目光缓缓转向杜七艺。 胡子曰是他在现实世界中见过的,唯一的侠义之士。胡子曰身手,也远远在他们这些半大小子之上。此外。据胡子曰自己说,年青时候还追随英国公李籍,荡平过突厥。如此,其对排兵布阵,肯定也不陌生。 如果大侠胡子曰肯出手相助,兄弟俩为杨华讨还公道的把握,至少能再提高三成。 “明天一早,咱们可以一起去问我舅舅。”被姜简目光的殷切,烧得心中发慌,杜七艺想了想,低声回应,“但是,子明,你别怪我泼冷水。自打我来长安那天起,我就没见过舅舅跟人动过武。” “胡叔那是不屑倚强凌弱!”骆履元立刻接过话头,高声替胡子曰辩解,“他说过,如果对方弱小,哪怕当面冒犯,也不能向对方挥拳头,否则,就有违侠义之道。” “胡大侠那身伤疤,可不是请人雕出来的。”姜简也对胡子曰信心十足,想了想,低声补充,“哪怕他现在年纪大了,不适合上阵与人拼命。至少他有对付突厥狼骑的经验,可以让咱们做到知己知彼。” “那倒是!”杜七艺轻轻点头,然而,心中却始终有一股担忧挥之不去。 他父母去世早,平时还要照顾妹妹,所以心思难免比同龄人重,遇到事情,也习惯性地多想一层。 如果自家舅舅所说的那些战绩,都为真。自家舅舅此刻至少应该是个将军,而不是个做葫芦头的厨子兼掌柜。 即便自家舅舅真的如他自己所说,选择了功成身退。日常来快活楼喝酒叙旧的,也应该有那么一两个袍泽,官职在郎将之上。 而这几年,舅舅家里来的军官,职位最高者都没超过校尉。所以,他很是困惑,自家舅舅说过的那些辉煌过往中,到底有几分为真? 偏偏他自己又不能去刨根究底。毕竟,舅舅对他和妹妹的慈爱,没有掺半点水分。并且,舅舅那一身伤疤,也不可能是请郎中帮忙伪造! 年青人做事,向来说干就干。 当天夜里,小哥仨儿为了远行漠北之事,谋划至深夜,才筋疲力尽地分头睡下。第二天,却又早早地爬了起来,准备好了一份厚礼,直奔快活楼。 本以为,凭着昔日的“交情”,大侠胡子曰即便不当场答应,愿意拔剑一道前往漠北。至少,也会帮忙介绍几位靠得住的侠客高人。 谁料想,快活楼内,却根本没有大侠胡子曰的身影。小哥仨不甘心,带着礼物,又直奔后院。才进了大门,一股子草药味道,就扑面而至。 “哥,大舅病了,从昨天傍晚开始,就咳嗽不止。今天早晨起来,还吐了血。”紧跟着草药味道传过来的,还有杜红线那焦急的声音。 “啊,我这就去请郎中。你别,别乱熬药,是药三分毒!”杜七艺顿时惊慌失措,转身就往院子外走。 “郎中来过了,来过了,哥,你别这么毛手毛脚。”杜红线满脸憔悴地追了出来了,高声补充,“说是风疾复发。还给开了一个方子。我刚刚请伙计帮忙抓了药,正在熬。”筷書閣 “哎吆——”话音落下,屋子内,就又传出来一阵呻吟,听上去痛苦万分。 杜七艺急得六神无主,暂时顾不上两位好朋友,撒腿直奔屋内。才跑了两步,就又听见自家舅舅胡子曰的呼唤声,“七艺啊,是七艺回来了吗?” “是我,是我,大舅,我回来了!大舅,您怎么样了!您哪里不舒服,我,我这就给您喂药。”杜七艺心里发酸,哑着嗓子回应。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胡子曰喘得厉害,声音也断断续续,“七艺啊,舅舅这身子骨,怕是,怕是不行了。咳咳,咳咳。如果我不在了,你可得照顾好你妹妹,你妗子,咳咳,咳咳咳,还,还有这快活楼,我可是全都交给你了!咳咳咳,咳咳咳,记,记住,你不是光杆儿一个。你,你如果有个三长两短,你妹妹,你妗子,她们,她们就没了依仗,只能任人欺,欺负。咳咳咳咳……” 第10章 虽千万人吾往矣 手中的礼盒忽然变得重逾千斤,姜简的心脏,也像灌了铅一般沉。 身体打了个踉跄,他缓缓弯腰,将带给大侠胡子曰的礼物放在了门口的地面上。随即,又站直了身体,缓缓地向后迈动双腿,一步步退出了大门之外。 胡子曰说得没错,谁都不是光杆一个。都有家人需要照顾,都有长辈需要养老送终。而跟自己前去漠北,肯定是九死一生! 心中忽然觉得好生委屈,鼻子里头也隐隐发酸。抬起手,姜简抹掉即将流出来的眼泪,转过身,逃一般远遁。 “子明,子明,等等我。等等我,你去哪?”骆履元快步追了上去,年轻的脸上写满了困惑和无奈,“胡大叔病了,可胡大叔在江湖上还有很多朋友。等他喝了药,你请他帮忙找……” “算了,胡大叔的朋友,也有家人和孩子。”瞬间意识到自己又把骆履元给忽略了,姜简停下脚步,带着几分歉意低声打断,“咱们昨天晚上,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小骆,我走了之后,多过来看看我姐姐,如果我家里头有什么事情你能帮上忙,就帮一下。” “我跟你一起去。杜大叔生病了,这节骨眼上,七哥肯定不能陪你去漠北。我去,让他负责照看蓉姐和红线。”骆履元想都不想,就毅然请缨。“我虽然年纪比你小,可骑马射箭的本事,未必比你差。咱俩一起去,互相之间还能有个照应。” 心中的委屈,迅速被一股暖流冲散。姜简抬起手,轻轻替骆履元掸去落在肩头的树剌子,“父母在,不远游,你父母就你一个儿子。你如果回不来,他们怎么办?” 骆履元脸上的毅然,立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代之的,则是无奈和惆怅。 姜简是他的好朋友,好兄长,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姜简孤身一人前往漠北冒险。然而,对他给予厚望的父亲,善良却柔弱的母亲,却像两只无形的手臂,死死扯住了他的双脚。 子曰,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漠北那么大,突厥别部逐水草而居,谁能确定,他们两个月之后在哪? “放心,我改主意了。我这次只调查清楚我姐夫的真正死因,就立刻回来。轻易不会跟那边的人动手。你去了,也帮不上我什么。”将骆履元的反应都看在了眼里,姜简咧了下嘴,低声补充,“留下吧,如果你想帮我,最近这几天就多往我家跑几趟,帮我张罗一下姐夫的丧礼。我好能抽出时间来,准备一些出行需要的东西。” “你,你准备什么时候走?你姐呢,她会准许你去么?”骆履元不再坚持与姜简同行,叹了口气,耷拉着脑袋询问。 “三天之后吧。姐夫的尸骨未归,暂时只能立一个衣冠冢。所以一切从简。那家人,也急着瓜分姐夫的身后遗泽,担心夜长梦多。”姜简略作思索,迅速而冷静地给出了答案,“姐姐这几天伤心过度,应该顾不上关注我的一举一动。等姐夫入土为安之后,我会告诉她,四门学内最近有大考,不能每天都回家。这样,估计等她发现我离开之时,我已经出了白道川。”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脸上已经看不到悲伤,也看不到多少失望。仿佛这两天发生的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只是刚刚亲自验证了一下而已。 当少年人开始冷静地观察世界的时候,也就是他成熟的开始。骆履元明显感觉到了姜简身上的变化,愣了愣,低声寻求确认,“这么快?来得及么?子明,虽然说是义之所在,不容反顾。可你准备充分一些,成功的把握,总,总是会高一些儿。” “来得及,干粮,衣服和盘缠,两天时间足够。我姐夫好歹也做过一回左屯卫的武将,家里头,横刀,角弓和皮甲都是现成的,我跟他身材差不多。我的马,是姐夫去年春天时亲手帮我挑的辽东雪狮子,跑得不算快,但是不挑饲料,无论喂黑豆还是干草,它都吃得下。我家里还有一叠旧的舆图,从长安到北庭都护府的官道,肯定能查得到。”姜简想了想,回答得简明扼要,“至于扮商贩需要的货物,我准备到了蒲州再置办。长安城内什么东西都贵,蒲州能便宜一半儿。” “蒲州,蒲州不是在东北方向么?你去漠北,怎么从东边走?”骆履元却听得晕头转向,瞪圆了一双迷茫的大眼追问。 “谁跟你说去漠北要往西走了,又不是去西域?”姜简看了他一眼,轻轻摇头,“从长安向西,出了萧关之后,就是戈壁滩和大漠,沿途根本看不到几座城池,也没有平坦的官道可以通行。向东走,出了潼关之后沿着官道转向北,却可以一路走到太原,沿途全是富庶之地,盗贼绝迹。而太原,才是中原货物最后的集散地。我在那里,不愁找不到专程去漠北的商队。” 骆履元恍然大悟,旋即佩服得五体投地。“厉害,子明,你知道的真多。好像早就做好了功课一般。谁教你的这些?四门学么?到底是国子监上三院之一,教的东西就是多。不像我们府学这边,一本论语教三年……”(注:上三院。国子监六院,律,书,算三院越来越不受重视。所以国子,太学,四门,被称为上三院。) “不是。”姜简脸色一黯,叹息着回应。“是我姐夫教的。他家族里头有个远房侄儿,去年想贩卖茶团去漠北生财,我姐夫就指点了他一下。顺带,就也教了我一些有关漠北……” 话才说了一半儿,他的嗓子就又被堵住了。心中也有火焰在翻滚。 家中的皮甲、横刀和角弓,是姐夫按照他的身材,特地从武库领的。白马,是姐夫亲手帮他挑的。舆图识别,是姐夫手把手教的。有关漠北的知识,也是姐夫顺口点拨的。 自家姐夫什么都懂,为人也厚道和善。然而,他奉命出使漠北接车鼻可汗来长安觐见天子,却稀里糊涂地埋骨黄沙。 眼下,兵部尚书崔敦礼需要考虑皇帝的龙体,姐夫的家族需要考虑后辈的前程,满朝文武也各有各的思量,不愿意为了一支小小的使团,而擅动刀兵。 但是自己,不需要考虑那么多。 所以,自己就前去漠北,向车鼻可汗讨个公道回来! 第11章 知道 长安城内,什么都缺,唯独不缺的是官员和热闹。 云麾将军安调遮和左屯卫郎将韩华等人的死讯,很快就被四方传来的捷报冲得无影无踪。 突厥别部车鼻可汗屠戮了整个大唐使团,试图谋反的消息,在有心人的遮掩下,也很快就被百姓遗忘。 至于四门学内某个成绩还算不错的学子忽然失踪这等琐事,更是激不起任何浪花。 漠北太遥远了,也太荒僻了。九成九的大唐百姓,连听都没听说过这地方,当然也不可能给予其太多关注。 东西两市依旧热闹无比,平康坊内,丝竹声也依旧从早晨响到深夜。大唐长安,仿佛是被投入了一颗石子的湖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了平静。之前和之后,看不出半点差别。 其实,差别还是有的。这一点,快活楼的酒客们,感觉最清晰。 虽然加了茱萸的瓦罐葫芦头,仍旧是长安城一绝。虽然加了桂花的老酒,仍旧喝上一碗就让人浑身发烫。但掌柜兼大厨胡子曰的“讲古”,却怎么听,都好像比原来缺了几分味道。 以往喜欢围在胡子曰身边给他捧场的五陵少年,也比先前少了好几个。并且看上去无精打采的,远不像先前那般意气风发。 大侠胡子曰自己,心气好像也大不如前。这一天,随便讲了一段尉迟敬德虎牢关前冲阵擒拿王世充之子王琬,夺其马献给大唐天可汗的故事,就起身回了后院。 后院水井旁,杜七艺正带着伙计小邹,洗屠户刚送来的内脏。他是襄阳人,长得远比长安本地人白净。又读了一肚子书,看上去跟脚下的羊肠羊肚儿,愈发格格不入。 偏偏他做事又极为认真,盆里的羊肠子,非要洗到和羊内脂一样白,方才肯罢休。所以,手上,胳膊上脸上,很快就溅满了黄绿色的羊屎,让胡子曰看在眼里,心脏就疼得发抽。 “放下,放下,谁让你干这腌臜活的!”三步两步冲到自家外甥面前,胡子曰低声呵斥,“弄一身膻臭气,你明天怎么去上学?放下,我跟小邹来。你赶紧打水把自己洗干净了,然后去温书。” “今天教习讲的内容,我已经全都背下来了。”杜七艺抬起头,笑着回应,手里的活计,却丝毫没有停顿,“您老忙了大半天了,先歇歇。这种收拾下水的杂活,我来做就行。” “不累,今天客人不多,早起蒸的葫芦头,还剩了七八罐,根本不需要我做第二轮。”胡子曰岂肯让外甥干活自己休息?挤上前,伸手去抢杜七艺手里的羊肠子,“我来,你的书温习好了,就去练练射箭。金城坊老吕家的二儿子,高中了进士之后,就去安西大总管郭孝恪帐下做了参军。那郭疯子最喜欢策马冲阵,给他做参军,光会读书肯定不行。”(注:郭孝恪,瓦岗军将领,与徐世绩一道归唐后深受李世民器重,晚年做了安西道大总管,战死于龟兹。) “知道了,我马上就去。”杜七艺答应得很响亮,然而,却轻轻侧了下身,没有将手中的活计交出。“马上就洗完了,您老去喝口茶润润嗓子。家里头的杂活,以后全都交给我。” “你是读书人,怎么能整天跟下水打交道。让同窗们知道,肯定会笑话你。”胡子曰没抢过自家外甥,又不敢太用力去挤对方,皱了皱眉,低声劝说。 “笑就笑呗!我一不偷,二不抢。”杜七艺放下洗干净的羊肠子,弯腰又抓起另外一段。一边将肠内壁向外翻,一边低声回应,“您老不是说过么,凭手艺赚这份干净钱财,又有什么好丢人的?” 这的确是胡子曰的原话,他不能不认账。但是,看着黄绿色羊屎,在自家外甥白净的手指上滚落,他心里就愈发不是滋味。想了想,又低声道:“我的病已经好了,你不用怕我累着。我这把老骨头,结实着呢。想当年跟随英国公……” “我知道!”杜七艺没有抬头,瓮声瓮气地打断。“您歇一会儿,我这就好。” “我前几天病得没那么严重。郎中说了,已经不妨事了。” “我知道。但是我不能一直让大舅您为我操劳,自己却坐享其成。” “操劳?你这孩子怎么客气起来了?别扯这些没用的,你好好读书,将来出人头地,比啥都强。” “知道了,大舅您放心,我成绩不会掉出甲等之外。” …… 舅甥俩你一句,我一句,谁也说服不了对方。 明知道自家外甥是出于一片孝心,胡子曰却觉得肚子里头疙疙瘩瘩,好生别扭。回头扯过一只石头凳子,他重重坐了上去,皱着眉头转换了话题,“你是不是怪我没替姜简出头?我那天病得实在爬不起来了。并且,他这个孩子,做事向来异想天开。那个车鼻可汗麾下喽啰成千上万,除非朝廷发兵,否则,无论谁去了,结果都是白白送死。” “我知道!我没怪您。”杜七艺已经翻完了羊肠子,开始打水清洗肠子内壁,“舅舅是为了我、红线和妗子。” “你知道个屁!”被自家外甥一成不变的态度和回应,气得心头火起,胡子曰忍不住低声喝骂,“战场厮杀,与比武较技,根本不是一回事。千军万马冲过来,你武艺再高,也得被活活踩成肉泥!” “我知道。”杜七艺的手抖了抖,随即,迅速恢复了先前模样,回答得不紧不慢。 胡子曰被憋得难受,却又不忍心无缘无故找自家外甥的麻烦,只好坐在石头凳子上,呼哧呼哧直喘粗气。 杜七艺也不抬头,继续打来了更多冷水,将肠子冲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半点羊屎的颜色都看不见了,方才停下了手中活计擦汗。 “如果你那天跟他去了,十有七八会死在那边。你爷娘将你和红线交给我,我不能让他们两个绝了后!”胡子曰突然觉得心里发虚,吐了口气,耐心地解释,声音当中隐约还夹杂着一股委屈。 “我知道!所以姜简走的时候,我也没追过去。”杜七艺扭头看了自家舅舅一眼,回答得冷静且平淡。 站起身,他将装满干净羊肠子的木盆端到一旁,用湿麻布盖好。然后拿起木锹,将地上残留的肮脏物,连地表的烂泥一并挖起来,丢进事先挖好的土坑,再朝烂泥和秽物表面盖上厚厚的一层干土,仿佛这样做,这些秽物就不曾存在过一般。 院子里很快就变得干干净净,比胡子曰平时自己做,要整洁了十倍。胡子曰坐在石头凳子上,却如坐针毡。 他能够从外甥的目光和动作中,看到了孝敬,看到了小心,看到了感恩,唯独没看到的,是以往那种发自内心的崇拜。 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何最近肚子里总是疙疙瘩瘩了,刹那间,面红耳赤。直到杜七艺端起洗干净的羊肠子迈步走向厨房,才踉跄着追了过去,用蚊蚋般的声音追问:“你还知道些什么?我还不都是为了你好,为了这个家?姜简名下有房子有地,即便他死在了外头,他姐姐这辈子也不愁吃穿。如果你和我都死在了外头,你妹妹红线拿什么过活?” “所以我留了下来。”杜七艺停住脚步,回答声很平静,仿佛上课时回答老师的提问,“我天天看着您老收拾内脏,能分辨出羊血新鲜不新鲜,也能闻出羊血的味道。大舅,事情已经过去了。您也是为了我和红线,为了咱们这个家。咱们不提它了,行吗?以后,我帮您多干点儿,您老也别干得那么辛苦。” “你,你知道我,我是在装病?”心中的怀疑瞬间变成了现实,胡子曰大吃一惊,脚步瞬间停在了原地,“什么时候知道的?你,你为何不拆穿我?” 杜七艺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自家舅舅爱吹牛,喜欢占小便宜,还喜欢酗酒、赌钱,嫖妓,但是,舅舅对自己,对红线,却视若己出! 自家舅舅担心姜简请他出马去对付车鼻可汗,抢先一步装病,还拖住了自己不能与姜简同行。然而,却是为了这个家。 在从最初的焦急中稍稍恢复了一些之后,他便看破了舅舅在施苦肉计。然而,他却没有勇气去戳破。 他能理解舅舅的良苦用心,也发誓要孝敬舅舅,不辜负对方所付出的如山厚爱。但是,从那天起,少年人的世界里,就再也没有,仗剑千里,扶危救困,事了拂衣而去的胡大侠! “七哥,你们忙什么呢?胡大叔,您老身子骨大好了?蓉姐,蓉姐来探望胡大叔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在院门口响起,让舅甥俩脸色,瞬间都变得好生尴尬。 放下手中的木盆,杜七艺转身走向不知道什么时候到来的骆履元,硬着头皮询问:“蓉姐怎么来了?你把子明的去向告诉她了?” “不是,不是!”骆履元顿时被问得脸色发红,摆着手辩解,“不是我告诉她的,是她自己猜到的。我,我被逼问不过,又怕她急火攻心,就,就只好,只好实话实说了。” “她来找我做什么?我,我可是早就金盆洗手,不问江湖是非了。”胡子曰心中,追悔莫及。真恨不得时光能够重溯,让自己有机会,把以前亲口吹嘘的那些侠义事迹,全都像洗羊肠子一般,洗得干干净净。 然而,下一个瞬间,他看到提着礼物出现在门口的姜蓉,又迅速改口,“是姜子明的姐姐吗?稀客,稀客!我听子明说起过你。子明以前在我这里吃酒吃肉,开销是大了一些,我可从没做过任何花账。” 出乎他的意料,姜蓉既不是来请他出山帮忙的,也不是来找打清算旧账的。先将礼物交到了一起迎出来的骆履元手中,然后缓缓蹲身,“未亡人韩姜氏,见过胡掌柜。舍弟先前,多蒙胡掌柜照顾。非但指点他武艺,还教了他许多做人的道理。未亡人今日,特地前来登门拜谢。” 说着话,她再度敛衽而拜。虽然大病初愈,举手投足间,却有一种令人撕心裂肺的美。 第12章 送上门的两头肥羊 夏天时的塞外,美得令人目眩神摇。 天空是一望无际的蓝,纯粹而剔透。看不到一丝云,一丝烟。地面是高低起伏的绿,浅浅深深,连绵不断。 在蓝天和碧野交界处,群山渐渐露出轮廓。低处和大地一样青翠,越往上,翠色越浅,然后,在某一个突然的高度,一下子就变成白。比羊脂玉还纯净十倍,山顶端,隐约还有烟雾缭绕。 那是山上的积雪,已经存在了上万载。每天都在融化,却至今没有融化干净,谁也不知道,它们还会继续融化多少年! 当太阳西坠,阳光就会给积雪镀上一层金。这时候,缭绕在山头周围的烟雾,就会迅速变浓。随即,雾气也被落日染成金色,再迅速由金色转成红色。被晚风一吹,飘飘荡荡,冲上蓝色的天空,拉出一缕缕红色的丝线。 “呜呜,呜呜呜,呜鸣呜呜呜——”,一支规模中等的商队,忽然走入画卷。号角声伴着渐渐变强的晚风,吹散四周围的暑热,吹得人浑身上下一片清凉。 走在队伍前方的三匹骆驼缓缓停住脚步。紧跟着,是第二排,第三排,第四排的骆驼。 宿营的时间到了,商队的大当家拍拍骆驼的脖颈,命令骆驼跪倒在地。然后从两座舒适的驼峰中央位置翻身而下,一边伸着懒腰,一边在很小的范围之内走来走去,活动已经坐僵了的筋骨。 商队的伙计们,则拉着骆驼的缰绳,在几位“管事”的指挥下,以大当家所在位置,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扩散,然后重新整队,熟练且迅速地,在旷野上组建起了一座驼城。 “城墙”由一头头跪在地上的骆驼组成,骆驼背上没有放任何货物。每两匹骆驼之间,用皮革搓成了绳索相连,以防有个别骆驼受到惊吓逃走,或者有狐狸、豺狗之类的动物,夜里偷偷从两匹骆驼之间的空档钻进来。 紧挨着“城墙”内侧的,是一排简陋且结实的木栅栏。不高,由三尺长的硬木和皮索分段绑扎而成。白天时可以放在骆驼背上带走,夜晚将硬木削尖的一端砸入地面,再将专门留出来的索扣相连,便组成了第二道结实的防线。 栅栏之内,才准许搭建临时帐篷。根据帐篷主人在商队当中所承担的职责和身份的高低,由外向内。 最外层的帐篷,基本上属于受雇而来的刀客和加入商队时间较短的小伙计。然后是大伙计,账房,各级“管事”。像树的年轮般,一层层叠套。最核心处,才是大当家,大管事、队伍中值钱的财货和尊贵的客人。 “两位贵客身体可还吃得消?”商队的大当家苏凉活动完了筋骨,捧着一杯葡萄酒来到客人面前,笑着询问。 他并不姓苏,名字乃是音译。生着一副标准的波斯面孔,高颧骨,浓眉毛,大眼睛,眼珠介于深棕色与灰蓝色之间,看上明亮且湿润。 然而,他的打扮,却不像长安城中常见的波斯来客那样,穿着色彩绚丽的窄袖长袍,头戴圆帽。代之的则是,肥阔的大食长袍和厚厚的葛布缠头。 在肥厚的骆驼峰之间坐了一整天,衣服还不怎么透气,苏大当家身上的味道,可想而知。但是,被他问候的两位贵客,却都忽略了扑面而来的酸臭气息,一人抱拳,一人抚胸,以大唐和突厥的礼节躬身,“劳长者问,晚辈吃得消。” “承蒙长者关心,在下今天和往日一样,并未觉得疲劳。” 说罢,二人本能地皱着眉头互视,随即,又各自将头扭开,目光中的敌意清晰可见。 将两位客人的动作,尽数看在了眼里。商队大当家苏凉心中偷笑,表面却仍旧满脸慈祥,“那就好,那就好,老夫还以为,你们两个撑不下来呢。明天再走半天,就要到白鹿渍了。从那里再往北,一直到金微山,都是戈壁滩,走得会更辛苦。所以,二位今晚一定要睡好,免得明天体力不济。” “多谢长者提醒。”持唐礼的客人又抱了下拳,礼貌地回应。 “长者只管放心,这条路我以前也走过。能撑得住,不会给商队添麻烦。”持突厥礼的客人笑了笑,回答的声音里充满了自信。 “那就好,那就好。两位贵客稍事休息。伙计们去寻找合适的取水点了。等挖出了井水,两位贵客就可以把皮囊里的水换成新鲜的。然后简单洗漱一下,过来与老夫一起用餐。”苏凉举了下酒杯,算是还礼,又笑着发出了邀请,才转身离去。 时值盛夏,草原上风景虽然美得醉人,阳光却极为毒辣。商队的两位贵客,都不是吃过苦的人,耳朵和手背,早就被晒爆了皮。听闻可以打水洗漱,顿时心中就一阵雀跃。双双向苏凉道了一声谢,随即走到各自的坐骑旁,取下水袋,不管里边的水味道如何,先“稀里哗啦”地浇了自己满头。 “两头含着金勺子出生的小牛犊!”听到背后传来的流水声,苏凉心里嘀咕了一句,悄悄耸肩。 两位贵客,都是在太原城外,才进入商队的。一位号称家道中落,不得已做行商谋生,身边却没有熟悉塞外的老行商做担保和引路人,出了太原城,才急着找商队入伙。 另一个更是荒唐,身边明明有两个随从跟着,竟然还声称随长辈来中原贩货,半途中彼此失散,求商队将他送回金微山北的金雕川葛逻禄部,必有重谢。 此等到处都是破绽的谎言,怎么可能骗得了那些经验丰富的行商。 这年头,没有熟人介绍和担保,就想混进出塞商队者,要么是在中原闯下了大祸,遭到官府通缉的逃犯。要么塞上哪路马贼派出来的卧底。 无论哪一种,收留他们,都是引火烧身。 所以,俩“贵客”在太原城外四处求告了一整天,都没有任何一支正经商队敢于收留。直到有行商将这俩人的事情,当作笑话讲给了苏凉听。 苏凉听罢,当着同行们的面儿,可是将两个“贵客”好生嘲笑了一番。一转头,却又“碰巧”,与两位贵客先后遇了个正着。随即,他就大发善心,将二人连同随从,全都纳入了自家商队。 条件是,两位贵客各自所带货物和身上所有值钱东西总额的两成。先付一成为订金,另外一成,则到了金微山北麓的金雕川后,立刻结账。商队不问二人最终目的地是哪里,提供一日两餐并且负责确保贵客在沿途的安全。 价钱贵是贵了点儿,但比起被拒之门外来,总归好了太多。故而,两位贵客考虑都没考虑,就与苏凉签下了合同文书。 一路上,宾主双方,相处得倒也融洽。贵客中的那位姓姜的汉家儿郎极为聪明,虽然是第一次出塞,缺乏经验。学东西却很快,并且肯下功夫。从太原城向西北才走到河曲,就已经将野外宿营,凿井取水,打猎充当补给等日常杂务,以及行商的规矩,学了个七七八八。 另一位贵客自称姓史,名笸箩。男生女相,并且明显带着突厥血统,却能说一口流利长安官话。此人学东西就慢了一些,也没姓姜的汉家儿郎那么讨人喜欢。不过,出手极为阔绰,身边还有两个吃苦耐劳的随从替他跑前跑后,所以,倒也没给商队添多少麻烦。 唯一比较不好处理的是,两位贵客以及第二位贵客的随从,都没有“过所”,通过各关卡之时,容易被守关卡的兵卒发现。(注:过所,古代身份证兼通关文书。) 然而,这个小麻烦,对苏凉大当家来说,再简单不过。每逢关卡,他就委屈两位贵客和随从扮成商队的伙计,先用葛布缠了头,再朝脸上抹些沙土。随后给守关卡的弟兄们塞上几百个铜钱买酒喝,整个商队就立刻被顺利放行。 商队过了河曲之后,沿着黄河大拐弯迤逦而行,穿榆林,越九原,顺顺当当地就抵达了白道川。 那白道川乃是燕然都护府所在地,商队于此休息了两日,补充了干粮和足够的淡水,又出关而去,转头直接向北。 接下来的路,就没有了黄河的河道作为参照了,沿途,也没有任何成形的商道。但是,苏凉和商队里的几位管事经验丰富,凭着星星和草原上高低起伏的山川,就能准确地辨别方向,并且总是能在日落时分,找到合格的宿营地。 两位贵客,对苏凉的本事佩服不已。一口一个前辈,叫得极为亲切。每当商队遇到大事小情,这二人只要能帮上忙,也都绝对不会袖手旁观。 到后来,弄得苏凉心中都有些不好意思。原本计划出了白道川之后第一天夜里就动手解决的麻烦,一直拖到第三天傍晚,还没有下定决心。 “大当家,今晚阿波那头领就要过来交易。那两个外人,你准备留到什么时候?”眼看着太阳就要落山,一名拿兜帽裹着脑袋的管事走到苏凉面前,低声提醒。 “那姓姜的唐人,一看就是进过学堂的,家境相当殷实。那个叫史钵罗的突厥儿郎,恐怕出身也不低。万一被他们发现了商队的秘密,传扬出去,咱们谁也甭想活着回到泰西封。”另一位络腮胡子管事,也凑上前,低声补充。(注1)https:/ “正因为他们两个都读过书,并且出身高贵,我当初在太原城外,才决定带上他们一起走。”苏凉警惕地朝着两位“贵客”方向扫了一眼,确定二人不可能听见自己的话,皱着眉头向两个管事解释。 稍微又向远走了两步,他的声音急速变低,“我看到他们第一眼时,就知道他们不会是罪犯,也不会是马贼的细作。而他们两个出身越高,带回泰西封去,越能卖出一个好价钱。如果其中一人能够知道造纸的秘密,咱们就可以将他献给哈里发。从今以后,再也不用顶着太阳和漫天黄沙往返万里!” 注1:泰西封,古代波斯首都,公元632年被阿拉伯攻破。大部分波斯人成为阿拉伯的底层。少量贵族逃到了大唐求救,改汉姓,并融入大唐。 第13章 大善人苏凉 “他们两个懂造纸?你怎么知道的?”两名管事的眼睛里,立刻冒出了咄咄精光,追问的话异口同声? 也不怪他们两个失态,为了获取大唐的造纸技术,波斯帝国的征服者,大食哈里发奥马尔可是给出了一个堪称天价的赏格:封呼罗珊埃米尔,赐奴隶五千,赏金币三万。(注:奥马尔,大食国第二任哈里发,在位时毁灭了波斯。埃米尔,即总督。呼罗珊,现伊朗北部至阿富汗一带。) 而眼下,他们虽然个个身家雄厚,作为被征服地区的波斯土著,他们却被征服者视为二等人。非但要比新迁徙来的大食人多交两成的税,双方只要打起了官司,他们永远都是输的那一方。 “别叫唤,当心被那两个小家伙听见。”不满意两位管事咋咋呼呼的模样,苏凉狠狠瞪了二人一眼,将声音压得更低,“我不知道他们两个是否懂造纸。但是,那个姓姜的,肯定上过大唐最顶尖的学堂。而大唐的顶尖学堂里,据说什么都学问都会教。至于那个姓史的突厥小子,肯定是某个部落的细作,因为怀着特殊使命被发现了,才需要混入商队逃回故乡。”筷書閣 两位管事闻听此言,眼睛里的狂热迅速减弱,摇摇头,各自小声嘀咕,“那,那他们也不一定知道造纸的秘技啊?” “即便姓史的是细作,他刺探到消息,也不可能凑巧就是造纸!” “他们即便不懂造纸的秘密,至少还懂其他的学问。而穆圣说过,学问即便远在中国,亦当求之。”苏凉撇了撇嘴,满脸高深莫测,“况且这种血脉高贵,长得好看,还读书识字的奴隶,在泰西封那边是什么价钱,你们两个也都清楚。遇到识货的,咱们这次往来大唐的所有赚头,都未必抵得上他们两人的身价!” ‘穆圣那句话,是教你去虚心求学,不是去抢去偷!’两位管事心中暗自嘀咕,然而,却不得不点头承认,苏凉的话的确在理。 大食帝国在十一年前攻入了波斯首都泰西封,将波斯萨珊王朝积聚了四百余年的财富洗劫一空。(注1) 随军而来的大食贵族和讲经人,一个个全都抢了个盆满钵圆。这群暴发户们钱多得花不完,生活比波斯王族还要奢侈。而泰西封自古以来,就有一条看不见的丝绸之路与长安相连,王室和贵胄们都以用中国货为荣。 于是乎,不差钱的大食贵族和讲经人,立刻对来自大唐的一切,都产生的极大的兴趣。丝绸,纸张,茶叶,瓷器等物,只要商队能带回泰西封,就根本不愁脱手。 而被商贩们以不法手段拐卖到泰西封的东方各族男女,更是奇货可居。特别来自大唐的少年男女,几乎每一个都能卖出与其身体等重的铜币。(注:一千枚开元通宝重六斤四两) 若是大唐的少年男女精通琴棋书画中的一到两项,价格还能再翻两到三倍。 “并且,我记得讲经人说过,只要朝着同一块靶子,射上几百次,总有一支箭能够命中靶心。”见两位管事都不再质疑自己的决定,苏凉笑了笑,继续补充,“想得到造纸的秘密,也是如此。多抓些大唐的读书人回去,早晚会有一个人是知晓这项秘密的。至于那姓史的探子,无论他从大唐刺探到了什么机密,咱们将他和机密一起带回泰西封,都是一桩功劳。”(注2) 两位管事闻听,钦佩地连连点头:“苏大当家的目光,比底格里斯河还要长远。”(注:巴格达附近的一条长河。) “大当家说得是,大食兵马的下一步,肯定是向大唐发起进攻。任何有关大唐的机密,都能给商队换来足够的回报!” “派人盯紧他们两个!”苏凉的脸色说变就变,声音也急剧转冷,“我在他们的酒里下了药,晚饭时将他们麻翻,立刻上了镣铐。先锁在骆驼背先饿三天。三天之后,再问他们想死还是想活。” “遵命!”两位管事心中一凛,双双以手抚胸,弯腰行礼。 “还有,今天阿波那过来交接货物时,注意安排刀客们警戒。那厮向来喜欢黑吃黑,如果他敢跟咱们来这一招,就立刻宰了他。换个人来帮咱们在草原上找货。”苏凉将酒杯丢给跟在自己身边的侍卫,脸上的慈祥彻底消失不见,棕灰色的瞳孔之中,寒光四射。 “大当家放心,有我们在,阿波那翻不起什么风浪来!”两名管事再度俯身行礼,动作像训练有素的老兵一样整齐。 他们今晚要跟阿波那交接的货物,不是什么草原上的特产,而是人, 正所谓财帛动人心。大食帝国的贵族和讲经人,喜欢蓄养来自东土的奴隶,导致黑市人口价格飙升。看到贩卖人口的利润如此巨大,很快就有商贩开始铤而走险。通过哄骗、诱拐,甚至绑架适龄的大唐少年男女去泰西封。 大唐官府发现了端倪之后,立刻严令各地关卡,仔细检查出境商队的文书和过所(身份证)。然而,因为国境线过于漫长,可出境的大小道路太多,很多官吏的良心又经不起金钱的诱惑,检查往往流于形式。 并且苏凉等黑心商人,向来又以擅长钻空子闻名。发现大唐这边的关卡,某段时间查得严,立刻将目光转向了塞外各依附于大唐的部落。 大唐对塞外各部,施行羁縻制度。律法仍以各部落的习惯法为主,并未推行唐律,就给了苏凉之流更多空子可钻。 而有些部落,如契丹,奚,靺鞨,汉化已经相当严重。族中很多年青男女,都能说一口河北、河东味儿的唐言。苏凉等黑心商人,想办法将他们弄到手,再送往泰西封。途中严格调教一番,就能够以假乱真。 商队需要往来各地做生意,怕坏了名声,当然不能亲自出马绑架各部少年男女为奴。但是,从马贼手里购买,却不用有此担忧。 因为以往马贼绑架了少年男女,只要在指定时间内,没收到其家人付出的赎金,就会杀人撕票。而商队从马贼手里购买了“肉票”,虽然会让少年男女们永远失去自由并且背井离乡,至少保住了他们的性命。 用苏凉的话说,这不是作恶,是大大地行善!死后可以直升天国,日日享受七十二名仙女服侍。 注1:萨珊王朝,又称波斯第二帝国。224年立国,651年正式灭国。公元637年首都被阿拉伯帝国攻破。 注2:阿拉伯帝国一直窥探造纸术的秘密,使出了各种手段。直到怛罗斯之战后,俘虏了大唐官员杜环,才在此人的帮助下,造出了可用于书写的合格纸张。 第14章 狼窝乳虎 豺狼总是成群结队,作恶者身边,也总有一大堆帮凶。 先前两位管事提到的阿波那,正是苏凉商队行善的帮凶之一。这伙马贼虽然人数只有一百出头,在草原上却凶名远播。 哪怕苏凉商队已经不是第一次与这伙马贼进行交易,也会提前做好充足防范,以免阿波那借着交易的机会突然发难,血洗商队,将货物和钱财一口吞下。 两位管事轻车熟路,接到苏凉的命令之后,很快就将任务布置了下去。商队里的大小伙计和各族刀客们,也都明白,出了白道川之后的王法就荡然无存,也纷纷行动了起来,磨刀霍霍。筷書閣 不多时,整个驼城,就被紧张的氛围所笼罩。唯独两位少年贵客,心中没有半点儿紧张的感觉,还以为伙计和刀客们,是在加强每天傍晚的例行警戒。各自端着木盆,在伙计们刚刚掘出来的临时水井旁,悠闲自在地洗脸漱口,收拾行头。 草原上的季节河经常改道,凡是季节河上一年流过的地方,通常都存在地下水脉。这些水脉埋藏很浅,有经验的管事带着伙计们找准位置之后,向下挖三两尺,就能凿出一口临时水井来。 这种临时水井,水量相当充沛,有时候甚至能够形成喷泉。但是,因为埋藏太浅的缘故,水的味道,就有些差强人意了。 对于那些经常生活在草原上的人还好说,不过是多了一些“草锈”味儿,咬咬牙喝完头几口,接下来也就适应了。对于来自中原的旅客来说,这种野草自然腐烂的味道,即便再淡,喝上一口,都恨不得立刻将肠子都吐出来。 “兀那汉家小子,水来之不易,你不想喝,就别糟蹋。”刚洗漱干净,在随从的伺候下绑扎头发的突厥少年史笸箩,看到另一位姓姜的少年,竟然将喝进嘴里的水,全都吐在了地上,立刻高声呵斥。 那姓姜的少年,正是姜简。原本就因为自家姐夫被车鼻可汗谋杀,看所有突厥人都不顺眼。听到突厥少年史笸箩称呼自己“小子”,立刻放下水袋,怒目而视,“娘娘腔在说谁?你姜爷浪费不浪费水,关你屁事!”(注:古代汉语中,“小子”专职奴仆,小厮。) “当然是说你!”突厥少年史笸箩毫不畏惧地以怒目相还,同时高声强调。 话说出了口,才意识到,自己落入了对方的语言陷阱,自认了娘娘腔。登时气得火冒三丈,推开身边的随从,挥拳扑向姜简,“嘴贱的小子,你找死!” “娘娘腔,这可是你自己认下的,怎么怪得了老子?”姜简干脆利落地拧身,避开了史笸箩的拳头,随即一拳砸向对方的脊梁骨。 那史笸箩早就防备,两腿猛然发力,身体瞬间加速。避开了姜简从侧后方砸过来的老拳,紧跟着,左腿落地,微微下蹲,右腿借着下落之势,直接来了一记老树盘根。 “娘娘腔身手不错!”姜简冷笑着夸赞,轻飘飘后退半步,躲开对方的扫荡腿。随即,又猛然上步,腰梁和右臂同时发力,拳如怒龙出海,直奔史笸箩的胸口。 史笸箩乃是汉女与突厥人的混血,长相有七分随了自家母亲,特别是天生一张怎么晒都不会变黑的鹅蛋脸,扮妙龄少女根本无须化妆。 如此相貌,在大唐长安,自然少不了怀春少女的关注。在过度崇尚武力的草原上,却屡屡遭到同龄人的排斥和奚落。 因此,他最恨别人说自己男生女相。听姜简张口闭口娘娘腔骂个没完,气得七窍生烟,一边招架,一边怪叫着发起了下一轮进攻。 眼看着两位贵客就打在一处,负责暗中监视他们的伙计,非但不过来劝架,反倒笑嘻嘻地看起了热闹。 从太原出来这一路上,他们可是不止一次看到姜简和史笸箩打架,早就对此见怪不怪。 以他们的眼光看来,一对一单挑,史笸箩远不是姜简的对手。然而,当史笸箩的两个随从,史金、史银兄弟俩也加入战团,局势就会立刻倒转。 所以,只要史笸箩和姜简双方不动兵器,商队的管事和伙计们,就从不干涉他们打架。甚至还会站在旁边,以水代酒,一边喝,一边高声为双方加油鼓劲儿。 反正,只要不动兵器,轻易就不会出现死伤。不出现死伤,便不会惊动官府,耽误商队的行程。大伙既落不下什么麻烦,又有热闹可看,何必多管闲事? 第15章 故事里和故事外 “狼窝?我看你才是狼崽子,整天乱咬乱吠!”反驳的话,从姜简嘴里脱口而出。然而,声音却不由自主放低,打在史笸箩手臂外侧的拳头,也软绵绵地失去了力气。 “哎呀,疼,你个缺心眼的小兔崽子,有种你就打死你爷爷!”史笸箩却叫得撕心裂肺,随即,一边假装招架,一边快速再次压低了声音补充,“继续打,不要停。别让他们看出来。我已经叮嘱了随从不要那么快过来帮忙。你听我说,那苏凉收留咱们肯定没安好心。” “如果不是他,咱们俩都出不了偏关!”姜简拒绝相信,一边装模作样地挥拳朝着史笸箩乱砸,一边低声反驳,“尤其是你这作奸犯科的,拿不出过所来,早就被官兵抓了去。这会儿你说他没安好心,与吃完了饭就砸锅有什么分别?”(注:偏关,在河曲附近,靠近黄河。) 史笸箩气得以脚后跟儿捶地,却又快速提高嗓门儿叫骂。骂过之后,再度用蚊蚋般的声音反驳道:“我没过所,就像你有一般?咱们别扯这些,他带咱们出塞是一回事,没安好心是另外一回事。不信,你看看周围伙计,可是都每个人都带着兵器,队伍中还藏着违禁的弩弓……” “那是为了防备沿途的马贼,真要是想对咱们不利,还用得着动用这么多伙计。随便在饭菜里放包蒙汗药,就能把咱们两个全都麻翻,然后任其宰割!”姜简皱了皱眉,继续小声反驳。无论如何都不肯相信,一路上待自己如同长辈一般的苏凉大叔,是个强盗头儿。 “你是真傻,还是单纯的缺乏见识?”史笸箩放弃招架,脚后跟差点儿将地面给砸出坑来,“没出白道川之前害了咱们,万一队伍中有刀客向沿途官兵举报,他就得杀人偿命。而出了白道川,从南到北几千里都没有官府和哨卡。无论怎么炮制咱们,刀客都不敢吱声。否则苏凉把他也杀了,就地挖坑一埋,过些日子,世上就不会再记起有这么一个人。” 不待姜简反驳,他再度扯开嗓子大叫。随即,又将声音瞬间压低,“你好好想想,在太原附近,哪个正经商队,敢收留咱们?” 这话,可是问到了关键处,令姜简的身体立刻就又是一僵。 当初在太原城外,他可是问了不下十支商队,甚至准备拿出一半儿自己掩饰身份的货物作为酬劳。然而,那些商队的大当家通常没等跟他说上三那句话,就立刻将其拒之门外。 然而,这个证据,却仍旧不足以说明,苏凉收留他和史笸箩两个,没安好心。因此,稍作斟酌之后,姜简再度摇头,“那是因为其他商队头领胆小,怕收留咱们之后招来灾祸。我不管你怎么想,反正,苏凉大叔肯把我带到塞外,我就承他的情。至于他到底做的什么生意,跟我无关。我随身携带的这点儿货物,也不值得他大动干戈!” 说罢,松开史笸箩,起身便走。 此时此刻,若说他心里仍旧对苏凉没生出半点怀疑,肯定是自欺欺人。可越是这种时候,胡子曰平时给他讲过的那些故事,说过的那些的豪言壮语,在他脑海里越是清晰。 他母亲去世早,父亲三年多之前追随皇帝陛下征讨高句丽,战死沙场。姐夫韩华虽然手把手教了他很多本事,关系却终究隔了一层,并且公务繁忙,不可能把全部心思放在他身上。 所以,在十五岁到十八岁,这个人生成长的最重要阶段,姜简接触最多的成年男子,正是“大侠”是胡子曰。 虽然胡子曰前一段时间“恰好”生了病,无法对他拔刀相助。但是,姜简在心中,仍旧把胡子曰平时说过的一些豪言壮语,视为圭臬。 比如言而有信,待人以诚,不恃强凌弱,以及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之类。并未因为自己最近遭遇了不幸,而发生任何改变。 当突然碰到以前没经历过的事,周围也找不到合适的长辈请教,姜简的处理方式和参照对象,也全都来自胡子曰给他讲的那些故事。 从隋末大混乱时的江湖,到大唐一统天下之后的庙堂。 从瓦岗军、窦家军,到大唐玄甲铁骑。 从李旭带领各路好汉义守长城,拒突厥狼骑于国门之外。到李靖、徐世绩联袂荡平突厥,尽洗渭水之耻。 那些胡子曰道听途说,或者蓄意编造出来的大侠,名将,义士,豪杰,就是他人生的路标。 的确,现在回头看去,苏凉当初收留他和史笸箩的举动,完全不符合常理。苏凉跟他、跟史笸箩的先后巧遇,也充满了斧凿的痕迹。 但是,迄今为止,苏凉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他们的事情。并且一路上对他和史笸箩照顾有加。 如果他因为发现了苏凉收留自己的事情不合常理,就怀疑对方包含祸心,进而采取什么行动。就是胡子曰所讲故事里的大蠢驴,多疑,善变,喜欢自作聪明,且经常恩将仇报。httpδ:/m.kuAisugg.nět 在胡子曰的故事里,大蠢驴向来没好下场。 多疑的李密,杀掉了曾经多次仗义营救自己的翟让,进而断送了瓦岗军,自己也身败名裂。 自作聪明的窦建德,逼死了王伏宝,最后于唐军决战之时,麾下空有二十万儿郎,环顾四周,却找不出一个能匹敌尉迟敬德的大将。 眼下并非乱世,他姜简也没有争霸天下的本钱和雄心。但是,却不能专捡蠢驴去学,不能成为后人的笑谈。 故而,赶紧摆脱史笸箩这个妄人,走开才是最佳选择。 “打了我就想跑,没那么便宜!”史笸箩急需寻找盟友,哪肯让姜简离开,从背后大呼小叫地追上来,一边与姜简撕扯,一边用更低的声音补充,“你不信我,咱们走着瞧。最多三天,不,两天之内。他们必然会露出獠牙。” “小子,打了我家少爷,想跑,没门儿!”史金、史银两个,担心拖得太久被商队的管事和伙计们看出破绽,也大呼小叫地围拢过来,朝着姜简乱打。 姜简以一敌三,摆脱不得。却又不愿意将史笸箩刚才的猜疑,弄得天下皆知,给对方带来灾祸。顿时就有些进退失据。 就在这当口,空旷的草原上,忽然传来了数声凄厉的号角,“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紧跟着,二十余匹黑马如旋风般,由远而近。马背上的骑手,个个身披灰色的斗篷,手持利刃。队伍的正前方,有个生着络腮胡子的男子,将刀尖前指,高声断喝,“兀那九头狐狸,阿波那给你送货来了!你为何关闭了驼城,还叫人拿弩箭指着我。莫非,这就是你们大食那边的待客之道么?” 第16章 匕首与火焰(上) “阿波那特勤哪里的话?在下刚才眼拙,没认出是您来。以为有马贼打驼城的主意,才特地命人严阵以待。失礼了,失礼了,还请阿波那特勤原谅则个。”驼城之中,立刻有人高声回应,随即,正西方向,临时搭建的“城门”被推开,一名管事打扮的男子在四名大伙计的保护下大步迎出。 “特勤?”史笸箩所在的位置,距离驼城的门没多远,因此将管事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停止继续追杀姜简,迟疑着停下了脚步。 特勤乃是突厥官职,地位等同于大唐的行军总管,非阿始那家族的嫡系血脉不可担任。在颉利和突利两大可汗及其家族都被邀请到长安居住的情况下,草原上忽然冒出个特勤来,怎么可能不令出身于阿始那家族的史笸箩心中生疑。 正准备踮起脚尖,将那络腮胡子的相貌看得更清楚一些,耳畔却已经传来了伙计的催促声,“贵客,晚餐准备好了。请各位随小的一道前去用餐。” “多谢,我这就去!”史笸箩知道对方是在防备自己,答应一声,无可奈何地收回了目光,跟上伙计的脚步,同时努力竖起耳朵。 管事说话的声音很低,他无法听得太清楚。那自称为阿波那的人,却是一个天生的大嗓门儿,且态度嚣张。说话声借着晚风,一句接一句传入了他的耳朵。 “九头狐狸呢,怎么不亲自出来迎接老子?” “苏凉大当家备好了酒宴……入席……” “饭不急着吃。老子要的货物,九头狐狸给老子带来了么?” “带来了……就堆在……,您……检验。……我们的货物……” “老子怕你们黑吃黑,把货物放在十里外的白马谷了。一共六十头小公牛,三十头小母羊,都是一等一的血脉。你也马上可以派人去检验!然后跟苏凉说清楚,咱们今晚结账,两不相欠!” …… “他们做的,肯定不是正经生意。牛羊千里迢迢赶回波斯,膘都掉光了,怎么可能收回本钱?”史笸箩心中暗自嘀咕,愈发坚信,自己先前的怀疑没错。 然而,四周围全都是商队的伙计和刀客,想要脱身,谈何容易?唯一可以引做帮手的姜简,又是个“蠢货”。他刚才冒了那么大风险示警,此人竟然执迷不悟,坚信苏凉没包藏祸心。 “不行,老子今晚必须离开。哪怕徒步返回白道川,都比继续留在商队里头强。”悄悄地咬了咬牙,史笸箩迅速做出决定。 商队离开白道川之后,已经向西北方整整走了三天。按照史笸箩估算,每天的行程大约是五十里出头。 一百五十里的路,即便无法将坐骑从商队里带出来,完全依靠步行。他在五天时间也能走完。 抵达白道川附近,只要不入关,就有机会搭上其他商队,或者找到正在向大唐边军贩卖牛羊马匹的牧民。 届时,就可以花钱雇佣对方,将自己送回金微山之北。接下来就可以问问自己的父亲车鼻可汗,是谁给他出的主意,不通知自己从大唐返回,就急着对朝廷的使团痛下杀手? 一边在心里头盘算,他一边跟随伙计前行。不多时,就来到了一处偏帐。 苏凉那边来了新客人,自然不能再按照傍晚时的约定,跟他和姜简一起用餐。但是,晚餐却仍旧准备得非常丰盛。光是烤羊就上了一整头,还有野鸡、蘑菇、蔓菁、干无花果,干葡萄等七八个菜肴和果品作为搭配。 “有老客带着货物前来交割,苏凉老爷需要招待他们,今晚就不能陪着两位了。还请两位少郎君原谅则个。”仿佛担心失了礼数,没等姜简和史笸箩二人入席,一个身穿蓝色波斯长袍,头戴波斯金箍,面目姣好的少妇,带着两位同样美貌的侍女走了进来,敛衽蹲身,柔声向二人致歉。(注:古波斯在被大食征服之前,信拜火教,服饰风格偏向于希腊。) 不像大唐女子衣服那般整齐,少妇身上的衣服根本没有袖子,手臂和手腕处,从上到下至少套了七八个镶嵌满了宝石的金镯子。在灯光的照耀下,将其原本就极为白皙的皮肤,衬托得愈发宛若凝脂。 饶是在长安时,没少往平康坊里头钻,史笸箩依旧看得喉结一动,“咕咚”,唾液不由自主地就咽了下去。 而姜简,在女人方面的见识,还远不如他。吓得赶紧弯腰低头,借着还礼的机会,将目光直接看向了地面。 结果,不看地面则已,一看,心中顿时热流翻涌。 只见那女子长袍下摆,竟然开了无数条口子。比象牙还要白皙的小腿和脚踝,半隐半露。 一双脚上,竟然没着罗袜,只是简单地套了两只尖头丝鞋。在鞋口与脚踝相接处,又是一对儿嵌满了红色宝石的宽幅脚镯,如火苗般,吸引着人的视线。 “这位,这位姐姐客气了。”一向口齿伶俐的姜简,忽然变得笨嘴拙舌,使出全身力气回应了两句场面话,却干巴巴地毫无滋味。“我们,客随主便。苏凉大当家,不用挂念。” “夫人不必如此客气。我们这一路上吃喝不缺,已经给商队添了很多麻烦。哪敢要求苏凉大当家,每晚都陪着我们用餐。”史笸箩毕竟是在平康坊里打过滚的,恢复的速度,远高于姜简这个生瓜,几大口唾液咽完之后,已经能够正常思考。双目之中射出来的火焰,也不再像最开始那般炽烈。kuAiδugg “妾身是苏凉老爷的侍妾,不是夫人。”那波斯打扮的美艳女子笑了笑,用略显生硬的唐言解释自己的身份。随即,轻移莲步走向摆在帐篷中央的胡式桌案,笑着抬手发出邀请,“两位少郎请入席,妾身奉苏凉老爷之命,特地来陪两位用餐。”(注:古代中原,正式宴席是分桌就餐。大饭桌和椅子,板凳,都是草原文化。) 说话间,镯子彼此相撞,发出悦耳的声音。镯子上的宝石交相辉映,在莲藕般的手臂上,泛起五颜六色的波光。 “夫人客气了!”史笸箩又狠狠咽了两大口唾液,将心中重新燃烧起来的欲望强行浇灭,大步走向桌案。临落座之前,却忽然又想起了姜简,果断转身,用手指揪住了后者的衣袖,“姜兄弟,坐啊,夫人请咱们入席呢,别傻站着,羊肉冷了就腻了。” “啊,噢,知道了。你先坐!”姜简被拉了个趔趄,却难得没有对史笸箩怒目而视。答应着走到胡式方桌的属于客人位置,先向着女子欠身致意,然后缓缓落坐于胡凳之上。虽然笨手笨脚,却努力依足了波斯人的礼数。 女子看向姜简的目光,顿时就有些不同。坐下之后,一边吩咐侍女给客人切肉,一边笑着询问,“少郎以前接触过妾身的族人么?或者有人教过你波斯礼仪?” “我在长安读书时,有个同窗,全家都是从波斯来的。”姜简想了想,如实奉告。“我曾经去他家做过几次客,见过其他客人如何入座。另外,我姐夫以前曾经在鸿胪寺任职,最近几年接待过许多来自波斯的客人,他也曾顺口跟我说过一些。” “鸿胪寺,那是什么地方,供奉的是哪个天神?”女子对大唐的了解很肤浅,瞪圆了水汪汪的眼睛询问。 史笸箩的眼睛,却是一亮,快速扭头看着姜简,对他即将给出的答案,充满期待。 姜简心中微微一痛,不愿在外人面前过多地提起已故的姐夫韩华,想了想,非常笼统地回答,“鸿胪寺就是大唐专门用来接待其他国家贵宾的地方,我姐夫曾经在那边为大唐朝廷做事,后来又去了兵部。” “那你姐夫岂不是一个很大的官儿。”女子却被他的话勾起了兴趣,歪着头刨根究底。 虽然已经嫁做人妇,她年龄看起来却跟姜简、史笸箩两个差不多大。举手投足之间,既带着少女的青春气,又透出一股少妇的成熟。特别是那双碧蓝的眼睛,仿佛里边流动着一层层水波。 姜简被看得心神不宁,搓了搓手,低声否认,“很小,长安城里随便丢块石头都砸到三个那种。倒是我那同学的父亲,虽然来自波斯,却被封为左威卫将军。” 后半句话,原本只是为了转移话题。谁料想,女子听了,眼神变得更加明亮。一边亲手给客人倒酒,一边柔声询问,“左威卫将军,是个多大的官?能不能告诉我,你同学的父亲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我也有几个族人,十多年前去了长安城。但是这次,我却没找到他们,” “左威卫将军是三品官,只比大将军和行军总管低了一级。行军总管,就是可以单独领兵打仗的主帅。”姜简转移话题成功,心情一松,笑着继续解释。“至于我同窗的父亲,应该叫阿罗汉,老家应该在一个叫泰西涪的地方。具体是不是这两个人名和地名,我不确定。你们波斯人的语音,我学不来。我那同窗教了我很久,我只学会了一个词,亚尔(yar)。) 少年男子见到美女,本能地就想表现一下自己的与众不同。姜简虽然拘谨,却不能免俗。非但如实回答了女子的问题,并且将自己唯一知道的波斯词汇,也给随口发了出来。 “人的名字的确是阿罗翰,不过地名不是泰西涪,而是泰西封,波斯的国都泰西封。”女子莞尔一笑,目光忽然变得有些深邃,“早在十一年前,就被大食军队摧毁了。波斯人建设了四百年,大食人毁掉她只花了四天。” 第17章 匕首与火焰(中) 虽然连泰西封在什么位置都不知道,家里头也没有任何波斯亲戚,姜简却听得心中好生酸涩。 想说几句话表示安慰,却又发现,自己平时最熟悉的,是汉军封狼居胥,是唐军勒石燕然,对这种国破家亡之悲,接触太少,短时间内,也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言辞。 帐篷里的气氛,迅速开始变冷。那少妇显然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笑了笑,从侍女手里接过第一份切好的羊肉,连同托盘一起,双手捧给了史笸箩,“史少郎,请品尝。” 先前跟姜简啰啰嗦嗦地说了一大堆,到史笸箩这边,却只有六个字。登时,就让史笸箩心中好生不服。 然而,在双手接过托盘的刹那,史笸箩就迅速恢复了冷静。果断将托盘在空中缓缓旋转了半圈子,然后将托盘连同上面冒着油光的羊背肉,一道递给了姜简,“兄弟,你先来。这里,你年龄最小。” 赴宴之时,优先照顾长者和最幼,乃是草原各部的通用习俗。少妇看了,微笑着朝着史笸箩轻轻点头,“史少郎长相如此好看,又如此懂得照顾人。好在是在商队,若是在城市里,不知道会有多少少女会为你着迷。” “我们突厥,评论男子不说长得好看,而是够不够强壮。”明知道没有任何意义,史笸箩仍旧强调了一句。然后抓起一粒葡萄干,丢进嘴里慢慢品尝。 那少妇非常擅长察言观色,听了史笸箩的纠正,立刻明白,自己刚才冷落了对方。笑了笑,温柔地点头,“少郎君说得没错呢,男子汉,当然要强壮一些,才能保护自己的女人和族人。不过,像少郎君这样既威武强壮,又好看的,仍旧是无论走到哪里,都有少女追着朝你怀里掷手帕。” “夫人说笑了,我这身板,在草原上可算不上强壮。”史笸箩心中的不满,转眼烟消云散。咽下嘴里的葡萄干,笑着说道。“真正的射雕手,都会比我高出一头。虎背熊腰,站在草地上,宛若一块岩石。” “少郎君年纪轻,身体还没完全长开。待长开之后,应该也是一个射雕手!”少妇美目轻眨,继续低声夸赞。kuAiδugg “夫人盛赞,在下真的不敢当。”史笸箩摆手表示谦虚,同时用眼角的余光,不着痕迹地观察姜简的动静。 按照他的推算,如果苏凉包藏祸心,发动时间应该就在最近三天之内。所以,这三天,别人没吃过的东西,他坚决不会放入自己的嘴里。别人没喝过的东西,他也坚决不会咽入自己的喉咙。 说话间,第二份羊肉已经切好。那少妇再度将盛放羊肉的托盘双手捧起,再度笑着递给史笸箩,“贵客请慢用。伙计们粗手笨脚,不知道他们的厨艺,能不能合贵客口味。” 待史笸箩接过了托盘,她又拿起一把叉子,从侍女还没装满的第三只托盘里,随便插起了一块羊肉,优雅地放在嘴里,慢慢品尝,“嗯,还好,火候多少老了一些。但味道还过得去。” 待品尝过后,她好像才意识到,自己忘了招呼客人先吃。赶紧站起来,以手抚胸,躬身告罪,“两位贵客勿怪,刚才妾身担心伙计的厨艺不过关,竟然吃了第一口。真是羞死人了,羞死人了。” 盛夏时节,她身上的衣服原本就非常单薄,抚胸弯腰之际,波涛汹涌。慌得姜简赶紧把头移开,同时起身拱手还礼,“夫人客气了,客气了。我们已经叨扰了太多,哪敢吹毛求疵。” “夫人千万不要拘束于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否则,我们两个反而心中不安。”史笸箩也站起身,笑着还了一个突厥礼。随即,又低声请求,“在下还有两个伴当,尚未用饭。不知道夫人……” “已经安排到旁边的帐篷里边了,每人安排了一只烤羊腿和一小袋葡萄酿。”少妇虽然唐言说得不太标准,理解力却极强,没等史笸箩把请求说完,就给出了让他满意的回应。 “如此,就多谢夫人了。”史笸箩再度躬身致谢,同时悄悄观察少妇的脸色。确定对方吃了羊肉之后,没任何反应,才在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 “应该的,两位少郎君不必客气。”少妇躬身还礼,又是一片波涛汹涌。“二位且用些羊肉,放久了,羊脂就凝了。” “多谢夫人盛情。”姜简正窘得不知道将眼睛往哪边看,听少妇催促用餐,赶紧顺势坐了下去,然后用树枝做的筷子,夹起一片羊脊背肉,大快朵颐。 走了一天路,他也的确有些饿了。三口两口,就将第一片羊肉吃进了肚子。那史笸箩的吃相,却比他斯文得多。先用叉子将羊肉压住,再用刀子切成小块儿。然后,又偷偷看了他一眼,确定他也没事,才优雅地叉了一块肉,放在口中细嚼慢咽。 在途中牧人手里购买的羔羊,都是当年春天所生,肉质极为细嫩,入口即化。姜简的家境虽然宽裕,在长安时,也不可能经常吃到如此高质量的羊肉。因此,吃起来就有些收不住,转眼间,就干掉了小半托盘。 “蠢货,就不怕被毒死!”史笸箩看得偷偷皱眉,却无法阻止姜简。只好自己多加小心。只吃了两三小块儿肉,就又把手伸向了桌案上的果品。 为了便于储存和携带,那些果品都经过严格干制,从里到外,几乎都没有半点水分。而如果有人想在干果之中下药,直接撒上去,肯定会留下痕迹。将药物用水化开之后泼上去,又会令干果膨胀变湿。 所以,整张桌案上,最不可能被下药的,就是果品。无论他吃多少,都不用担心被毒死,或者麻翻。 少妇自己,也吃了两片烤肉。然后又切了片蔓菁解腻。待两位客人肚子里,都有了羊肉垫底,才指挥侍女,将自己亲手倒满了葡萄酒的酒盏,一一放在了客人面前。然后自己也拿了一盏酒,缓缓举过眉梢,“两位少郎,我家老爷今晚临时有事,不能相陪。第一盏酒,妾身就替我家老爷向两位少郎赔罪。” “不敢,不敢,我等理应客随主便。”姜简手忙脚乱地举起酒盏,红着脸回应。 “的确,是我们给苏凉大当家添麻烦了。岂敢再胡乱挑他的礼?”史笸箩表现得远比他从容,缓缓举起酒盏,在唇边碰了碰,笑着说道。 少妇将他的举动看在眼里,也不劝他开怀畅饮。自己先喝了一小口,然后将目光转向姜简,“刚才有个问题,忘记了问姜少郎。你那同窗,你那同窗是女子么?莫非在大唐,女子也能入学堂读书?” 这个问题,可是问得实在太突兀了,顿时,姜简就有些猝不及防。赶紧放下酒杯,连连摆手,“男的,肯定是男的。四门学向来不收女学生。” “啊,我先前差点误会了,以她想做你的女人呢!”少妇夸张的惊呼,紧跟着,抬手轻轻掩住自己的红唇,两只美目中,流淌着一片汪洋。 与她正面相对的姜简,心中顿时涌起了一股湿热的冲动,慌忙低下头,快速补充“夫人说笑了,他的名字叫库发,还取了个唐人的名字叫李固。年龄比我小两岁,却生了满脸金色的络腮胡子!怎么可能是个女子!” “库发,意思是山丘,的确是一个常见的波斯男子名字。”少妇玩笑开够了,放下手,主动向他解释,“亚尔的意思,可以是爱人,也可以是朋友。你刚才说,他费了老大力气,只教会了你这一个词,所以我才以为,他是一个妙龄少女。” “啊?”姜简目瞪口呆,真恨不得杀回长安去,将那李固揪出来痛打一顿。转念想到,自己在教李固说唐言中的俚语之时,也教了对方不少脏话,心中也就释然了。拱了拱手,向少妇笑着道谢,“他好教我,遇到波斯人都这样打招呼。亏得夫人解惑,否则,我以后难免会出大丑。” “妾身名字叫珊珈,也是常见的波斯女子名。少郎身份高贵,不必称我为夫人。”少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再度举起酒盏,“姜少郎,妾身这次单独敬你。多谢你把逃难去长安的波斯人,当做朋友。” “逃难?”姜简听得满头雾水,随即,就想起少妇珊珈刚刚说过,波斯国都泰西封在十一年前,被大食人摧毁这件事,赶紧收起笑容,缓缓举杯,“夫人不必客气。我们大唐有句古话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更何况,朋友相交只看品行。李固真诚、善良,待人也极有礼貌,很多同窗都愿意跟他交朋友。” “看起来,他在长安过得还不错。”少妇珊珈显然对远在长安的同族很感兴趣,接过姜简的话头继续询问,“长安城中,像他这样的波斯人多么?他们说话和长相,都跟你们大不相同,平时会不会被人欺负?” “不多,也就二三十户人家。”姜简想了想,将自己所掌握的情况如实相告,“刚开始遇到他们,大伙肯定会觉得陌生。但日子久了,就没人在乎彼此之间的差别了。反正长安城中,还有突厥人,高句丽人,新罗人和靺鞨人,甚至,甚至还有来自几万里之外的拂菻人,大伙彼此之间,都能相安无事。其中很多有本事的,也像李固的父亲一样,做了大唐高官。” 这些在大唐,都是司空见惯的事实,平素姜简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而现在,当着少妇珊珈的面说起了,心中隐约却涌起了几分自豪。 “那可真好。”少妇珊珈举起酒盏,自顾喝了一大口。然后笑着命令侍女把酒盏重新倒满,双手举过眉梢,“我没想到,族人离开泰西封之后,还能在大唐过上正常日子。我这次跟着苏凉,只到了太原和洛阳,没机会去长安。姜少郎,容我再敬你一杯,为了你们唐人,对我同族的善待。” 说罢,不待姜简回应,将酒盏里的葡萄酿,一饮而尽。 “是,是别人,是朝廷,善待了他们!”姜简不敢居功,红着脸解释。然而,待看到少妇珊珈手里的空酒盏和含着泪的双眼,又笑了笑,也将酒盏的葡萄酿,喝了个干干净净。 “姜少郎,叫我珊珈,我不是苏凉的夫人!”酒喝得有点儿急,少妇的脸上,浮现了火焰般的潮红。她的眼睛里,除了泪光之外,隐约也有火焰在跳动,就像两支正在燃烧的灯芯。 “不,不太好,在我们大唐,不能随便喊女子姓名。”没想到少妇醉得这么快,姜简顿时觉得好生尴尬。连忙侧开头,低声表态。 “那就随你。”少妇珊珈也不勉强,冲他笑着点了点头。随即,将目光转向自己的两名侍女,分别用波斯语和唐言低声吩咐,“你们两个,再去给这边和史少郎的随从那边,取两袋葡萄酒来。跟苏禄管事说,是我的安排。” “恰十目!”两名侍女不懂唐言,有用波斯语答应着小步退出了帐篷。(注:遵命的音译。) 目送侍女们离去,少妇珊珈又倒了一杯酒,却没按照酒席中的常规礼节,敬向另外一位客人史笸箩,而是端着站起来,摇摇晃晃走向姜简,“来,姜少郎,珊珈再敬你一杯。你们唐人有句劝酒词怎么说来着,不醉不归,不对,是一醉方休。” “夫人,可否喝慢一些,在下有点儿不胜酒力了。”姜简怕她摔在自己身上,红着脸起身相劝。 却不料,越担心什么,越来什么。那珊珈脚下忽然绊了绊,一个踉跄,就栽向了他的怀抱。 “夫人小心!”姜简搀扶也不是,不搀扶也不是,只能快速蹲身,用肩膀撑住珊珈的肩膀,避免对方直接摔在地上。一双胳膊,却笔直地张开,避免跟对方的身体发生接触。 胸口处,立刻传来一股异样的绵软,刹那间,让他全身的血浆,都几欲沸腾。与此同时,一个低低的声音,却清晰地传进了他的耳朵,“逃,尽快。苏凉想把你卖到大食国去做奴隶!” 注:波斯国都被大食攻破之后,波斯国王一边官员和军队向东退却,一边向大唐求救。曾经多次派遣使者。波斯王子和一些波斯贵族,也逃亡到了大唐,受到了李世民和李治父子的善待。这些人,最终都融入了中华民族。 第18章 匕首与火焰(下) “什么?”姜简的身体晃了晃,差点支撑不住珊珈的重量。 先前史笸箩猜测苏凉包藏祸心,他还可以认为是疑心病重。此刻珊珈的示警,总不可能仍旧是挑拨离间。 然而,还没等珊珈告诉他更多,帐篷外,已经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紧跟着,一串陌生的语言就传进了他的耳朵,“卡奴穆珊珈,撒拉苏凉……” “卡拉卡木得!”珊珈的脊背瞬间像弓弦一样绷了起来,伸手朝着姜简的胸口推了一把,借力快速后退,同时换上了一副端庄的女主人面孔,“知道了,大管事请稍待。”(注:知道了。) 后半句话,她为了让姜简和史笸箩两人听懂,刻意切换回了唐言。随即,一转身,快步走出了帐篷。 姜简再也顾不上羞涩,一个箭步窜到帐篷壁旁,将耳朵贴上去倾听。然而,听到的,却是几句陌生的波斯语,他连其中任何一个单词都弄不懂。 “珊珈夫人好像看上你了,你小子艳福不浅啊!”先前珊珈凑在姜简耳畔示警的声音极低,史笸箩根本没听见其中内容。此刻见帐篷里只剩下了姜简和自己两个,立刻酸溜溜地奚落。 此时此刻,姜简哪里还有心情跟他扯这种无聊的话题?先将手指竖在唇边,示意他禁声。随即,快速返回到座位上,低下头,用只有彼此能够听见的声音幅度说道,“别胡说,问你一件事情,如果咱们今夜就离开商队,你有没有办法,在天亮之前找到地方藏起来,别让苏凉的人发现?” “你想拐了她私奔?”史笸箩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撇着嘴追问。话音落下,又瞬间脸色大变,“她跟苏凉不是一条心,刚才是借机向你示警!你小子,这回总该明白,你自己先前有多蠢了吧。” “别废话,否则我杀了你灭口!”姜简竖起眼睛,对史笸箩低声威胁,“后半夜,我就离开。你如果也想走,就跟我搭个伴。如果不想跟我一起走,留下另寻机会,也随你的便。但是,千万不要牵连无辜!” “当然跟你一起走,傻狍子才会留下。”史笸箩想都不想,就做出了决定。“我马上通知我的随从。一会儿回到各自的帐篷,你记得准备好兵器和干粮。不用带水,这个季节,草原上不会缺了水,带足了兵器能够自保才是正经。” “好!”没想到史笸箩考虑得如此仔细,姜简愣了愣,果断点头。 “驼城分内外两层,里边是一层栅栏,外边是连在一起的骆驼。想翻过去,都不太难。难的是瞒过值夜的伙计和刀客,如果被他们发现了,咱们就只能强行突围。届时,你来断后。”听他答应得痛快,史笸箩想了想,继续补充,“我,以阿始那家族的名誉发誓,如果我能成功逃出去,肯定会想办法带人来救你。如果你不幸被杀……” “你真的姓阿始那?”虽然在路上有所猜测,当听到史笸箩自报姓氏,姜简仍旧吃了一惊。追问的话脱口而出。 “我没必要骗你。”希望姜简能够死心塌地为自己断后,史笸箩信誓旦旦地继续补充,“如果你不幸被苏凉杀了,我发誓,让整个商队为你殉葬。并且,照顾好你的家人。” 熟料,姜简却坚决不肯上当,摇了摇头,低声回应,“我不会为阿始那家族的人断后,也不需要你和你的人为我断后。如果需要强行突围,咱们就各凭本事脱身。” “你……”史笸箩气得两眼冒火,举起拳头就想靠武力来“说服”姜简。然而,转念又想起这一路上自己单打独斗,就没从对方身上占到过任何便宜,又果断将拳头收了起来,咬着牙说道,“那就各凭本事脱身,过后,我绝对不会再管你。” “我也不需要你来管。”心中刚刚对史笸箩生出的一丝好感,瞬间消失殆尽,姜简冷笑耸肩。 “像你这种蠢货,没有人指点,能在草原上活过十天,我跟你姓。”史笸箩气不打一处来,咬牙切齿地说道。 “你刚说过,这个季节,草原上不缺水。而此地距离白道川不会超过两百里,我就是爬,十天之内也能爬回去。”姜简根本不在乎他的威胁,冷笑着回应。 “你,你计算过回白道川的路程?”没想到姜简竟然跟自己不谋而合,史笸箩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皱着眉头发问,“你先前不是拿苏凉当好人么,怎么连每天走多远的路都偷偷记了下来。” “我只是不喜欢把人往坏处想,又不是小孩子,走路不记路。”姜简翻了翻眼皮,低声给出答案。随即,抓起餐刀,加速消灭盘子里的羊肉。 无论作战也好,赶路也罢,都需要足够的体力。肚子空了,再厉害的英雄好汉,本事也得下降一大半儿。这是胡子曰在故事里讲过的江湖经验,姜简当时听了只是觉得有趣,没想到有一天自己居然也用得上。 “你还吃,就不怕苏凉命人在肉里边下了药。”被他气得鼻子冒烟,史笸箩拍着桌案提醒。 “毒死咱们,对他并没好处。而如果肉里边有蒙汗药的话,怕热,烤肉的时候,药性就散掉了。”姜简看了他一眼,低声解释。“况且先前珊珈自己先吃了第一口,摆明了就是告诉你我,肉里边没有下毒。” “你从哪知道的,蒙汗药怕热的?”史笸箩本能地忽略了后半句话,皱着眉头询问。 “跟一位前辈学的,他年轻的时候是个大侠。”姜简一边吃肉,一边含混地回应,“别啰嗦了,你也赶紧吃点儿。免得一会儿真的跟人动手,饿得提不起兵器。” “嗯!”史笸箩答应一声,也开始用刀子切肉。内心深处,却愈发加强了将姜简收归自己所用的念头。 在他看来,对方既然要混入商队逃到塞外,想必是在中原犯了案子,有家难归。而这种时候,自己拉对方一把,就是雪中送炭。 雪中送炭的情谊,最为宝贵。将来自己的父亲车鼻可汗与李世民的后人争夺江山,自己少不得要独自执掌一路大军。届时,像姜简这样有本事,头脑聪明,又不被大唐所容的豪杰,将是自己最得力的臂膀。 如是想着,他就开始在心里头盘算,该许下什么好处,才能让姜简跟自己去突厥别部。还没等想出个头绪,帐篷门口处,却已经传来了珊珈夫人的声音,“刚才妾身临时有事,慢待两位贵客了。还请两位贵客多多担待!” “不妨事,不妨事。我们兄弟俩只是临时跟商队搭伴,又不是什么客人。哪能要求夫人您一直陪着。”史笸箩迅速坐直了身体,笑着以手抚胸。 “夫人您尽管去忙,我们兄弟俩自己照顾自己就好。”姜简扭过头,笑着向珊珈夫人致意。却发现,后者手里捧了一只装饰华丽的铜壶,身后,还跟上一名高鼻深目的商队管事。 “总归是妾身的错。安排事情的时候,不是忘了这儿,就是忘了那儿。来,妾身亲自把盏,向两位贵客赔罪。”珊珈夫人笑着摇了摇头,随即,弯下腰,亲手用铜壶替姜简和史笸箩两人把面前的酒盏添满。 “夫人您身后这位是?”史笸箩却不肯端酒盏,先迅速向姜简使了个眼色,然后抬起头来询问。 “这位是瑞詹管事,他担心羊肉冷了,带着几个伙计过来,准备将羊肉端下去重新烤一下。”珊珈夫人想了想,柔声回应。不经意间,穿着丝鞋的脚,却踩上姜简的脚背,脚趾悄悄转动。 姜简习惯性地将人往好处想,却不是真的脑子里缺弦儿。既然已经知道苏凉准备对自己不利,又感觉到了珊珈夫人用脚趾发出的暗示,岂敢再像先前一样大吃大喝?笑着摆摆手,低声拒绝,“不瞒夫人,我们兄弟俩,已经不胜酒力了。再喝,怕是会耽误了明天的行程。嗝——” 说着话,还装模作样地打了个酒嗝。 “这?却是不肯原谅妾身了。这样,妾身先罚自己一杯,然后再向贵客敬酒。”珊珈夫人笑面如花,低下头,用铜壶给自己也倒了一盏酒,举向烈焰般的红唇,再度一饮而尽。 ‘莫非我领会错了,酒里边没有加料?’姜简看得微微一愣,在心中暗道。就在此时,脚背上传来的压力却突然增大,耳畔,也传来了那位管事的声音,“两位贵客,难道还真的要夫人喝满三杯么?你们两位可是男子汉!” “不敢,不敢。瑞管事说笑了,我们刚才,只是没来得及相陪。”姜简毫不犹豫抓起铜壶,倒在一只空的木碗里。随即,端起木碗,递向管事瑞詹,“这么晚了,还劳您过来重新烤肉,在下心中好生过意不去。这碗酒,借花献佛,敬您!” “使不得,使不得!”没想到会引火烧身,管事瑞詹赶紧侧身摆手,“这,这是给贵客喝的酒,我怎么有资格喝?” “您是管事,怎么就喝不得了?”史笸箩手扶桌案站起身,笑着帮腔。 “说不能喝,就不能喝。”管事瑞詹脾气很差,抬手推开木碗,皱着眉头劝告,“哪里有客人向主人劝酒的规矩?两位贵客,你们自己喝吧。我去帮你们重新烤羊肉。来人,进来帮忙!” “恰十目!”四名伙计高声答应,迈步进入帐篷。每个人,都生得虎背熊腰。 帐篷内,立刻变得无比拥挤。那管事瑞詹看了史笸箩和姜简一眼,皮笑肉不笑地劝告,“两位客人不干了杯中酒,难道还等着珊珈夫人敬你们第二次么?这可不是做客人的礼节。” “没事儿,我再来。”珊珈夫人大度摆手,用铜壶将自己的酒盏重新斟满。 嘴里说得轻松,她的眼神,却忽然变得迷离。整个人跌跌撞撞,仿佛走在了棉花上。 “夫人小心!”姜简见状,岂能还猜不到铜壶里的酒有问题?赶紧装模作样上前搀扶,“别摔倒。你们几个别愣着,赶紧扶夫人下去休息。” “这……”伙计们顿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先从姜简手里接过了珊珈,然后将头转向瑞詹,用目光向他请示下一步行动方案。 “你们俩,扶夫人下去!”管事瑞詹原本就没什么耐心,见珊珈这边已经漏了馅儿,索性也不再装。板起脸,高声用波斯语吩咐,“你们两个,喂客人喝酒。” “是!”四名伙计齐声用波斯语回应,其中二人立刻扶着珊珈夫人退向帐外,另外两人,则狞笑着扑向了姜简和史笸箩。 本以为,用不了吹灰之力,就能将两个少年郎拿下。却不料,耳畔忽然传来了一声惨叫,“啊——”,紧跟着,眼前就失去了两位少年的踪影。 定神细看,只见管事瑞詹,被那个汉家少年压着腿弯,长跪于地。而另外一位突厥少年,手里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抓起了切羊肉的短刀。锐利的刀刃,此刻正压在他的脖子上。 第19章 魔高一丈(上) “退后,否则,就杀了他!”两个少年像事先演练过无数遍一般,配合得无比默契,甚至连威胁的话,都异口同声。 “别管我,杀了他们。杀——啊!”几个弹指之前还把两位少年当成待宰羔羊,转眼却被羔羊按倒于地,管事瑞詹的脸往哪搁?一边挣扎,一边声嘶力竭地命令。 才叫了一半儿,他的声音戛然而止,鲜血沿着压在脖颈处的刀刃边缘,淋漓而下。却是史笸箩恨他气焰嚣张,用短刀在他脖子上抹了小半圈儿。 那餐桌上用来切羊肉的短刀,虽然不以锋利著称。这一抹,也切入了他脖颈两分有余。再深一分,就能直接割破他的动脉。(注:古代一寸等于十分。一分相当于现在的0.23厘) 心中的羞恼瞬间被恐惧所取代,管事瑞詹张着大嘴,喉咙里却不敢再发出任何声音。两名原本打算冲上来救他的伙计,也被史笸箩的狠辣给吓了一大跳。果断停住脚步,连连摆手,“别,别杀。有话,有话好说。” “别,别杀!他死了,你们也死。”另外两名伙计扶着珊珈夫人已经退到了帐篷门口,也赶紧停住脚步,哑着嗓子威胁。 他们的唐言说得非常蹩脚,但意思却基本表达清楚了。史笸箩闻听,立刻抬手指向桌案上的铜壶,“不杀他,可以,你们四个,每人过来喝一碗酒!” “卡和好施,米考娜姆杜吧……”四名伙计没听懂他后半句话,或者听懂了却故意装作没懂。挥舞着手臂,在原地发出一连串鸟语。(注:原意是,请再说一遍。) “让他们过来喝酒,别耍花样,否则,先挖了你一只眼睛。”姜简将挡在管事瑞詹背后的左手也亮了出来,沿着管事瑞詹额头,缓缓滑向此人的右眼。 寒光随着他的动作闪烁,史笸箩愕然扭头,这才发现,姜简手中拿的是另外一把割肉刀。而这把刀子,先前一直顶着管事瑞詹的后心窝。 朝着姜简投了一个会心的笑容,史笸箩手腕稍稍加力,沉声命令,“让他们按照我的话去做,否则,就把你变成瞎子。看看苏凉会不会照顾你下半生。” 最后一句话,可是打在了毒蛇的七寸上。 这年头,行走于丝绸之路上的商队,几乎没有一支,手上没沾过人血。为了追求高额利润,商队会想方设法钻各国的法律空子,甚至直接将各国的法律视作无物。而商队的头领,往往还是整个商队之中最狡猾的商人、最疯狂的冒险家,和最凶残的匪徒。 那苏凉为了赚钱,连绑架贩卖大唐和草原各部年青人为奴隶的恶行,都做得毫无愧疚。怎么可能给一个瞎了眼睛的同伙养老送终?能坚持把瞎了眼睛的后者带回泰西封,再踢出商队,已经是念了旧情。如果不念旧情的话,通常的情况下,他会直接于半路上将后者杀掉埋在沙漠里,再将原本属于后者的分红吃干抹净。 当即,管事瑞詹的抵抗意志,就被碾了个粉碎。一边拱起双手求饶,一边高声叫嚷,“别挖,别挖,我说,我说。你们四个,赶紧过来喝酒!” 喊罢,他又用波斯语再度重复,唯恐伙计们动作慢了,拖累自己失去了眼睛。 “把珊珈夫人扶进来,放在地上,给我们当人质。”姜简微微皱眉,愣着脸补充。 “把珊珈夫人扶进来,放在这位少郎脚下。”瑞詹不知道姜简是在为珊珈开脱,本着拖人下水做替死鬼的念头,先用唐言叫嚷,再用波斯语重申。 四名伙计无法再用不懂唐言为借口拖时间,只好先将已经昏睡过去的珊珈搀扶进来,横放在地上。然后满脸不情愿地走向餐桌,抓起铜壶分酒。 用眼神向史笸箩打了个招呼,姜简将已经彻底失去抵抗意志的瑞詹交给他一个人看押,自己则快速蹲下身,用短刀指向珊珈夫人,同时恶声恶气地威胁,“快点儿,别磨磨蹭蹭。否则,我割了珊珈夫人的鼻子,看苏凉会不会放过你们。” 比起管事瑞瑞詹的眼睛,珊珈夫人的鼻子,显然更重要一些。四名伙计齐齐打了个哆嗦,赶紧加快动作,将铜壶里的葡萄酿倒进碗里,轮流一口闷下。 待酒水进了肚子,四人紧绷的精神,瞬间就是一松。旋即,脸上相继露出了释然的表情。 铜壶内的葡萄酿,掺了麻药。这点,他们四个心知肚明。既然是麻药,肯定不会要了他们的性命,只是会让他们睡上一整夜,第二天仍旧浑身上下提不起多少力气而已。 第20章 魔高一丈(下) 正郁闷之际,姜简已经搜完了四名伙计的身,果然,除了佩戴腰间的短剑,藏在靴子里的匕首之外,还找到了六支飞镖。镖锋呈难看的黑灰色,隐约还带着一股子怪异的味道。让人闻到之后,胃肠就一阵翻滚。 “小心,别碰那飞镖的头,上面涂了断肠草。”史笸箩被吓了一跳,立刻出言提醒。随即,又快速补充。“毒镖和匕首一人一半儿。剑一人拿一把就够,那东西粗制滥造,多了反而累赘。咱们押着瑞总管先离开驼城,如果沿途遇到伙计和刀客,就拿此人做挡箭牌!” “好!”姜简答应得非常痛快,根本不在乎谁指挥谁。 史笸箩忽然意识到自己先前的某些举止太孩子气了。于是乎,皱了皱眉,又快速补充道:“你把伙计的腰带解下来,把瑞管事绑了。然后再把伙计的衣服割成披风给他披上。这样,咱们两个一左一右劫持着他走,旁人就看不出端倪了。若是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够顺顺利利从驼城的正门混出去。” “好!”听史笸箩的话有道理,姜简答应一声,立刻伸手去解伙计们的裤带和衣服。三下五除二,就按照史笸箩的指点,将瑞詹管事给绑了个结结实实。 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兄弟两个押着管事瑞詹,快速出了帐篷,借着夜幕的掩护,直奔驼城的西门。 途中史笸箩不甘心,还从瑞管事嘴里问了自家两个随从所在的偏帐,并悄悄向那边扫了两眼。结果,却赫然发现,史金,史银兄弟俩,已经被人绑得像猪一样,从偏帐内拖了出来。 “该死!”他不敢再心存侥幸,低声骂了一句,用毒镖顶着管事瑞詹的后心,逼对方老老实实带路。如果胆敢轻举妄动,就立刻让对方尝尝毒气入体的滋味。 那管事瑞詹怕死,表现得极为配合,非但没有趁机呼救,反而主动带着他们绕开了驼城中人多热闹的区域,专捡着人少阴暗位置走。途中有几次遇到了巡逻的伙计,还主动打招呼为姜简和史笸箩两人做掩饰。 如此七拐八拐,不多时,三人就来到了驼城的西门附近。正准备加快脚步溜出去,却愕然发现,有两匹高大的骆驼,用绳子拖着两大串活人,缓缓走了进来。 那些人数量在一百出头,双手上都锁着铁链,两脚之间则捆着一根黑呼呼的绳子。两根粗大的牛皮绳索,将铁链穿在一起,系在队伍前面的驼峰上。驼峰之间,则各自端坐着一名身穿灰色斗篷的家伙,手中的皮鞭挥舞得啪啪作响。 “走快些,走快些,别磨磨蹭蹭,免得吃鞭子!”在队伍左右两侧,还各有五六名骑着黑色高头大马,身披灰色头蓬的家伙,挥舞着马鞭厉声威胁。仿佛被锁着双手的人根本不是他们的同类,而是会直立行走的牲口一般。 那些被锁着双手的人,都被黑布蒙了头,根本看不见路,只能认命地被牛皮绳索牵着踉跄前行。偶尔有人步子迈得太大,立刻被脚腕上的绳索绊得跌跌撞撞。 骑在马上的灰斗篷们见状,非但不让同伙放缓速度,给即将跌倒的人时间重新站稳身体。反而将手里的马鞭,劈头盖脸地朝着此人抽将过去,顷刻间,就将后者抽得栽倒于地,凄声惨叫。 “行了,别抽了。身上留了伤疤,就卖不上好价钱了。”终于有商队的管事开口阻止,却不是因为对倒地者心生怜悯,而是担心影响力自家收益。 “那就直接宰了拉倒,杀一儆百。”灰袍子收起皮鞭,冷笑着回应。“大不了,老子再替你去抓一个补上。从这里一路到天山脚下,猎物多得是。” “那不是还得耽误功夫么?”商队管事笑着回了一句,随即,吩咐骆驼停住脚步。又派出两名伙计上前,将挨鞭子者扶了起来。 队伍立刻停止了前进,所有被黑布蒙头,手戴铁链的人,站在原地,茫然不知所措。 正惊疑不定之际,那管事忽然清了清嗓子,朝着他们高声宣布,“尔等听好了,苏凉商队见你们可怜,才出钱买下了尔等。如果有谁想回家,路上尽管托人给家里捎信来赎。只要他的家人还清了商队支付的钱财和利息,就可以将他带走。我们大当家说话算话,绝不阻拦。” “真的?”“多谢恩公!”“我家距离这只有四天路程。我这就可以写信让爷娘来赎。”黑布之下,立刻响起了乱哄哄的声音。有男有女,听起来,说话者的年龄都不是很大,应该与史笸箩和姜简仿佛。 “不过,若是有谁胆敢半路逃走。哼哼,就别怪商队手狠。”那管事没有对“货物”们的话,做任何回应,而是冷笑着继续宣布,“只要被抓回来,立刻绑在马背上拖出十里再说!” 黑布之下,声音戛然而止。所有手戴铁链者,都不寒而栗。 拖刑是草原各部落,对罪大恶极的人才会施加的处罚。将人的手绑在马鞍后,高速拖着跑。甭说十里,十步之内,受罚者就会因为跟不上马的速度而倒地。随后,不超过三里,整个人就会被地面上的石头、草根和沙砾,活活磨成一层皮。 “这一路上,吃,喝,都不会缺了你们的。若是有人生了病,老夫也会让商队里的郎中,尽心地给他治疗。”那管事要的就是这种威慑效果,顿了顿,再度补充,“要求只有一个,令行禁止。商队往返万里,所求不过是钱财,不是人命。从马贼手里买下你们,为的也是给你们找一条生路。到了波斯那边,如果有好人家接手,你们的日子不会过得太差。说不定,还能联系上家人来接。如果死在了半路上,就成了孤魂野鬼,家里人都没法给你们收尸!” 黑布之下,有抽泣声响起。却不敢哭得太大声,唯恐惹恼了商贩和马贼,死无葬身之地。 “好了,全部带进驼城里去,按照货色等级分头安置。”管事宣布完了规矩,一摆手,沉声吩咐。 伙计们答应着上前,拉住骆驼的缰绳,将整个队伍“牵”入驼城。城门附近,则有两队全副武装的刀客,继续严阵以待。哪怕门外,除了那些灰斗篷,再也看不到任何人影。 “这边人多,咱们换个门走!”站在阴暗处等了片刻,迟迟等不到驼城西门附近的人离去。姜简担心夜长梦多,用匕首顶了顶管事瑞詹,小声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