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君今天火葬场了吗》
第1章 玉簪中断(一) “明夜来我寝殿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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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玉簪中断(一) “明夜来我寝殿唱。”…… 免费阅读.[]
第2章 玉簪中断(二) 她为什么总是哭…………
江鸣雪迟迟无法合眼。
她在榻上翻滚了几个来回。而房内另一张床上,阿槿正酣睡着,她的被子带着些轻微的起伏,里面传出均匀的呼吸声,像是在睡一个无梦的好觉。
江鸣雪头疼难寐,不知明夜如何面对燕晗。
此前,她也算计过许多人。
她以姣好的容色,曼妙的舞姿,取得过无数王公贵族的信任,窥探过许多不见天日的秘密,使那些手眼通天的权势、求告无门的困境,都有破解的余地。
但燕晗不一样。
她不能对他做什么。据她所知,燕晗蛰居殷州这些年,虽然拥兵自重,似有反心,但境内政通人和,政令上行下效,百姓安居乐业,治下与其他藩王很不一样。
因此,作为先皇遗子,观澜阁认为他会是天下新的希望,应该扶其为君。
但他们无法确信燕晗要不要反,何时造反。他们可以等局势明朗,天下的百姓等不了,战火与天灾等不了,于是江鸣雪便被派来进行这次刺杀。
宣明帝驾崩,燕晗作为唯一的先皇遗子,自然可以直接继位。
只是千算万算,没算到燕晗反得如此凑巧。
若宣明帝突然驾崩,燕晗不反而继位,自然是合乎礼法;若是燕晗逼宫,让宣明帝被迫禅位,倒也算说得过去。
只是眼下……
她杀了宣明帝,燕晗刚好逼宫,看着就像是燕晗弑君篡位。
别说那些个文官老将怎么想,估计燕晗自己也觉得冤屈……
想到这里,江鸣雪不由叹了口气。
窗外的芭蕉被雨打得折下了腰,雨丝从窗沿上溅进来,夜凉且长,只是秋雨中掺杂着草木的清芬,让人觉得这寒凉也不算太糟糕。
江鸣雪怕冷,她往被子里缩了缩,很快便也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
小太监来传旨意的时候,芭蕉叶正被太阳晒着,冒出一种很鲜嫩的绿。
“今日是国丧,殿下让姑娘也去朝堂前跪拜。”
江鸣雪愣了愣。
照理说,按她这样的身份,是没资格和王孙公卿们一起吊唁服丧的,顶多便是在乐府和其他歌女一起,哭一哭算完。
她总觉得,燕晗似乎是想让她看到些什么。
朝堂前的场地很开阔,文武百官按品阶整齐地跪着,为首的是燕晗和一些旁支的王侯,还有几个藩王的封邑离京城很远,今日还没有赶到。
江鸣雪身份低末,在队列的外围跪着,只是这朝堂前的场地有聚声之用,是以场内每一个人说话的声音,她都能听见。
“大胆殷王,屠戮兄弟,弑君逼宫,大逆不道!”
一个老臣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像是深夜的雷声,乍响在每个人心中。
江鸣雪挑了挑眉,觉得燕晗其实挺冤的,毕竟弑君的确实不是他,只是眼下几乎是百口莫辩。
文臣的愚忠有时是比奸邪还要可怕的东西,因为他们披着正道的衣裳。一群老臣很快便想群起而攻之,将乱臣贼子钉死在史官的笔墨中。
没等一群人开口,燕晗便缓缓走了出来。
他没有半分哀伤的神色,甚至带着些淡淡的笑意,身上穿的似乎也不是标准的丧服,只是一件寻常的玄铁色锦袍。
似乎死的不是他的兄弟,而是他的仇人。
“逼宫是我所为,人非我所杀。”
燕晗像是懒得浪费唇舌一般,连解释都不愿多说:“太医已下定论,信与不信,诸公自便。只是一点……”
“我会是大荣新的天子。”
不仅是百官,连同江鸣雪也被这样理直气壮的乱臣贼子给惊得一愣。
跪在地上的老臣冷笑一声,铁骨铮铮,没有半分想要服软的意思,“老臣为官四十载,自认问心无愧,对得起一身官服。今日在此立誓……”
“燕贼篡位,誓死不从!”
无比响亮坚定的八个字在朝堂回响,荡气回肠。
百官无不感佩如此碧血丹心,更有人暗自抹泪,感佩老臣高义,认为所有乱臣贼子都应该在忠臣的高节下自惭形秽,纷纷看向殷王。
只是那人似乎并无半分局促。
燕晗淡淡扫了他们一眼,没有什么诧异,只淡声道:
“可以。”
他走到那个老臣面前,“既然你不事二君,那便就此致仕放还,不必在本朝为官。”
“殷州有的是人。”
大殿上一片死寂,年迈的臣子不可思议地看着冷血无情的亲王。
江鸣雪怔了怔,但很快也回过神来。
燕晗作为先帝唯一的遗子,眼下拥兵自重,大权在握,即便有篡位之嫌,扣上反贼的帽子,也很难阻止他登基继位。
何况他已挑明,殷州有的是人。
一顶乌纱帽而已,威胁不到他。
当以死直谏也改变不了什么的时候,文臣们就会开始思考要不要做无谓的牺牲。
个别誓死不从的,就如燕晗所说,致仕放还,换一个人便是了。
官位还怕没有人要顶上吗?
“恭迎殷王殿下继位!”
一个站在最前方,方才一言不发的大臣率先扣头,哑声高喊。其余的官员竞相效仿,一时之间,竟再无人谈什么正统礼法。
江鸣雪看着那官员所站的次位,再看了看其余官宦马首是瞻的态度,猜测此人大约就是本朝第一权臣,太师谢氏。
燕晗并没有给这个带头臣服的人什么好脸色。
他未置一言,似是有些憎恶地瞥了太师一眼,兀自走上了高台。
台下众人三呼万岁,恭迎新皇继位。
江鸣雪也随人群一起跪拜,抬头的那一刻,她似乎又对上了那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远远的,很淡,不真切,但似乎就是结结实实地落在了她身上,让她避无可避。
果不其然,仅仅两个时辰后,便有人来请她。
“江姑娘,陛下召见您。”
西天的一抹残照渐渐淡去之际,一个小太监走到她身旁,示意她不必再在此跪拜,二人一起往殷王的寝宫走去。
……
当她再见到燕晗时,才觉得他与先前有些不一样。
此刻他穿了一件墨色的薄纱贴里,上面带着金线绣的暗纹,虽然有些余量,穿在他身上还是很板正,只有几缕碎发垂在领边。
那张精细俊丽的脸此刻还是没有多少表情,只是琥珀色的眼睛被烛光一照,像是夜色里的黄金。
他还没有入主承天殿,却远比宣明帝更像帝王。
“参见……陛下。”
江鸣雪叩首行礼时想了想,还是合乎时宜地改了称谓。
她似乎听见燕晗轻笑了一声。
“你一向如此大胆吗?”
他没有马上让江鸣雪起身,只是有些轻蔑地笑了笑:“节彼南山,维石岩岩。赫赫师尹,民具尔瞻……”
“你想借这首歌讽刺帝王权臣,也不想想他那酒囊饭袋能不能听得懂。”
江鸣雪还是低着头,只是在燕晗看不见的地方,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
她赌赢了。
昨夜的《节南山》是民间有名的讽谏歌。
在燕晗拥兵造反的时候,他听见一个歌女冒死对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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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玉簪中断(三) 他轻轻一句话,能救那……
江鸣雪先是错愕,后是困惑,许久都没有反应过来。
和她一般不解与错愕的,还有陈太后。
“为了一个低贱的歌妓,你竟这样跟我说话?”
太后圆睁着眼看向燕晗,似乎是有些难以置信,但很快,无边的愤怒似乎又占据了上风,她的眼角几乎都要撕裂,
“你怎么敢?”
大约是看江鸣雪已经跪了许久了,燕晗不动声色地将手递给她,一时间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回应太后话。
江鸣雪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轻轻搭上他的手站起来,指尖被他有力地握住,复又听见燕晗沉着的声音:“她不用殉葬。”
“也不会有任何一个活人给他陪葬。”
“你说什么?”
陈太后似乎一时有些难以回神,只是语气中带着几分颤抖,眼中隐隐透着些惊慌的意味。
燕晗依旧是没有太多的表情,“从今往后,没有子嗣的妃嫔,地位卑下的宫女,都不用给皇族公卿殉葬。”
“朕死了一样。”
江鸣雪心中不知有什么地方被触动了,忽然有一种眼眶微热的感觉,现下却还只是仔细端详着眼前这个帝王。
她忽觉得,自己冒死刺杀宣明帝,虽然不合时宜,但到底还是正确的。
哪怕燕晗昨日真要赐死自己,她也算死得其所。
“你在装什么慈悲!”
一阵掌风忽然从江鸣雪面前拂过,陈太后神色极近疯狂,将手掌用力朝燕晗挥去,似乎用了十足的力道,口中近乎是愤怒地咆哮着。
旁边的一只手飞快地握住太后的手腕,堪堪止住了她。
“鹤冰,放下。”
燕晗对着近卫开口,似乎并不在意要掌掴自己的母亲,哪怕他已经是帝王了,却似乎没有什么盛怒的意思,只是语气带着不可转圜的意味,
“太后,朕也是您的儿子,您还是太后。”
“但只要朕想,您也可以不是。”
他顿了顿,似乎是在考虑什么,不过片刻之后,他还是波澜不惊地说了出来,听着似乎有些淡,
“就像您不觉得朕是您的儿子一样。”
太后的眼睛盈满了泪水,但似乎并不是悲伤,在红色双目的映衬下,那些流出的水滴似乎那不是泪,而是血。
她看着燕晗,无声地笑了笑,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
而后转身离开,一步也没有回头。
燕晗依旧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一直看着陈太后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夜幕中,他的脸上也还是没有多余的表情。
“你给朕唱唱歌吧。”
他比寻常人高很多,以至于在看向别人的时候,总是会给人一种傲然俯视的感觉。
只是此刻,在他淡淡望向江鸣雪的那一眼中,她总觉得这个年轻的帝王十分疲惫与悲哀,即便是想听人唱歌这样的请求,也给她一种无力的隔膜。
江鸣雪一时没想太多,本能地唱出昨日见到他时所唱的那首《节南山》:
节彼南山,维石岩岩。
赫赫师尹,民具尔瞻……
才唱了两句,忽然听见燕晗轻笑了一声,幽幽道:“你唱这个做什么,朕又不是昏君。”
“唱个花好月圆的。”
江鸣雪愣了愣,觉得这首歌确实不太合适,但一时也不知有什么花好月圆的歌适合此情此景,就挑了一首温暖和美的民间歌谣来唱。
燕晗躺在软塌上,缓缓闭上眼睛,似乎并不担心她是什么刺客杀手,也不在意她身上还背负着弑君的嫌疑,周身毫不设防。
江鸣雪就这样唱着,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只觉得那样平静漂亮的眉眼,此刻虽然带着些倦意,却依旧像是一幅好看的画。
帝王的寝殿外很静,只有她的歌声。
窗外很明亮,是很好的月光。
……
江鸣雪从榻上起身时,已经快要到中午了。
昨夜她给燕晗唱歌,大约唱了半个时辰,偶尔停下歇歇嗓子或是润润喉,他倒也都不会说什么,只静静等她继续开口。
最后他似乎是睡着了,是那个叫鹤冰的近卫让她回来的。
“你醒了啊。”
阿槿从门外进来,端上一些粥饼,似乎是用做她梳洗后的早膳,“你昨夜回来得好晚,我还当你又出事了。”
“前日你去献舞,我在承天殿后面就没接到你。”
阿槿也是观澜阁的人,是江鸣雪几年前从街上捡回去的。
她也很是争气,虽然反应迟钝,不善言辞,不会变通,入阁以后却还是在层层选拔中脱颖而出,而今的品阶仅仅比江鸣雪低上一级。
江鸣雪一直以来都在权力的中心游走。
阿槿的任务就是配合她,护佑她的安全。
虽说是从属关系,二人却一直没有尊卑之分,江鸣雪很快接过她的粥饼,有些饿了。
“唐大人今日要来。”
阿槿似乎有些期待的样子,却还是平淡道:“应该也会带好吃的。”
她的神色异常认真,似乎宫外的美食和宫内的任务都是一样重要的事情,她都一样在意上心。
江鸣雪有些无奈地笑笑。
她慢慢吃着早膳,想着今日要怎么和人交代这几日发生的事,也在猜测阁主接下来会让她做些什么。
只是在细思朝中局势时,她总无法绕开一个人。
无法绕开燕晗。
在名为天下的棋局中,帝王也是其中的一枚棋子,她本不该对他有什么别的想法,只应将其视作局中一子,谨慎观局。
可她总想起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想起他因为一首《节南山》,就愿意信她。
想起他只轻轻一句话,改变了无数女子可悲的命运。
江鸣雪握着碗的手紧了紧,饭都吃得没那么香了,筷子慢了下来,有些出神。
阿槿将这一切收入眼底,心中暗暗记下:鸣雪现下不爱吃粥饼了,明天给她换点糖糕来。
……
新帝继位,近几日的早朝都议得很久。
今日散朝时,似乎已经接近午时了。
在皇宫的这个角落里,平日不算热闹,宫人们此刻一时偷懒解乏,手头上松散了一会儿,四处打量闲聊着。
唐明月从前朝暗自走到江鸣雪的住所时,太阳已经西偏。
他的眉眼生得和江鸣雪一样漂亮,又常常谈笑风生,眼角带笑,所以总给人一种眼波流转、含情脉脉的错觉。
一身红色官服在他身上显得非常板正,额角没有半分扬起的碎发,风流温和的眉眼与周身端庄的气韵有些不符,却又很好看惹眼。
“拜见这位大人。”
两个小宫女见他一身官服,很快就打起精神,行了个礼,恭敬道:“不知大人来此,可是要找什么人吗?”
“乐府就在此处。”
这个地段住着许多乐府伶人,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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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玉簪中断(四) 搬去承天殿附近住。……
江鸣雪见燕晗神色有异,手指紧了紧,却还是面不改色地笑道:“奴婢是唐大人府上出来的。”
“母亲在府中很想念我,大人仁慈,特来探望。”
说着,她还煞有介事地拿起了桌上的糖糕:“还带来了母亲所制的点心,陛下若是不嫌……”
“可以尝尝。”
她笑得天真灿漫,目光干净无比,让人很难将这样的神情与阴谋、虚假联系在一起。
唐明月很快会意,面上却也还是温润谦和的神情,嘴上只有礼道:“是臣只顾人情,枉顾宫规,擅自在内宫停留。”
“还请陛下恕罪。”
燕晗似乎并没有什么要怪罪的意思,那双琥珀色泽的眼睛只看着江鸣雪,似乎有些审视的意味。
他的语气还是有些冷:“唐御史素有仁德,但内宫不可擅入。”
“下不为例。”
唐明月很快领旨称是。
不知为何,燕晗的目光落在唐明月身上时,江鸣雪总觉得他不是太和善,一时担心他疑心兄长。
“陛下踏足贱地,所为何事?”
她小步走到燕晗身前,刚好挡住兄长,似是有些局促地看向燕晗,轻声开口。
燕晗沉声:“怕你死了。”
江鸣雪一愣。
“昨日太后来找过你,朕想她还是会再来找你。”
他顿了顿,将目光移到别处,却还是神色如旧:“朕只是担心她赐你一杯毒酒……”
“朕再也听不到那样好的歌声。”
唐明月向来温柔和煦的眉眼此刻几不可查地皱了皱,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刺耳的话:“既然江姑娘在宫内恐有危险,不若还是恳请陛下恩准……”
“许其同臣回府,臣再遴选容色俱佳的歌女入宫。”
“也算不辜负她母亲的重托。”
燕晗冷声:“不必。”
“从今日起,她搬到承天殿附近去住,离朕近些。”
江鸣雪和唐明月双双一愣。
她飞快地理了理思绪,大概能猜到一些燕晗的用意。
一来,他好随时传召她;二来,他既然已经挑明不能杀的人,太后大约不会选在承天殿附近动手。
“多谢唐大人关怀。”
看兄长脸色不佳,江鸣雪转过头对他一笑,行礼谢道:“有陛下体恤照拂,我一定会安然无恙的。”
“请大人让母亲放心。”
其实,他们两兄妹早就无父无母,家破人亡了,不然也不会在机缘巧合下进了观澜阁。
眼下这借口,只是她随口胡诌的。所谓“让母亲放心”,只是让兄长放心。
她不想就此远离这盘棋,不想在天下风云涌动时独善其身,退居在兄长的庇护之下。而且,她更觉得……
燕晗不会伤害她。
唐明月看着她,良久,还是笑了笑,没有再多说些什么。
“既如此,你便马上准备迁宫吧。”
燕晗没有再多看唐明月一眼,似乎更不屑于关注他们主仆情深的戏码,神色依旧平静。
他递给江鸣雪一个不算关切的目光,走了。
……
离开这间屋子时,阿槿里外检查了一圈:“都没有东西了。”
“该烧的都烧了。”
她拍了拍手上的烟灰,细细思索着方才处理完的密信,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吃的也都带上了。”
“没有剩的。”
阿槿虽然是个暗卫,武功奇佳,却是个很清瘦的姑娘。特别的是,她对吃实在是非常执着,很害怕自己吃不饱,也怕身边的人饿着。
江鸣雪看着她满满一袋的吃食,无奈笑了笑,由着她去了。
左右今日迁宫以后,大约会有人来查她们的行李。
密信都已经处理掉了,阿槿再多带些吃的,还更显得她们心思单纯,没什么威胁。
承天殿在皇宫的中央。正如帝王顺承天意,永远处在天下权力的中心,高不可攀。
因此,她们跟着来领路的小太监走了近一个时辰,快到傍晚了,也才走到路程的一半。
皇宫大而静,禁内常有贵人行走,所以平日里几乎听不到人大声喧哗,一点嘈杂的声音都会显得格外刺耳,惹人注目。
一道清脆的鞭声在前方响起。
“你也配动我的人?”
似乎是一个年轻的声音,在鞭声之后响起,清脆好听,透着少年的力道。
江鸣雪一行人走到那里时,看见乌泱泱一群人。
几个官吏带着一群身穿囚服的人,手上拿着鞭子,凶神恶煞,一脸怒不可遏的样子,与为首的少年对峙着。
“还当自己是高高在上的世子吗?”
一个狱卒装束的人不屑地笑了笑,悠哉地走上前去,对着那个少年轻蔑开口:“现下你是我大荣的阶下囚。”
江鸣雪停下了脚步。
凭这短短几句话,若是她猜得没错的话,眼前的少年应该是北齐的将门之子,嘉平侯世子,顾岸。
前些日子传来线报,嘉平侯满门被齐王治罪,全族伏诛,只留下年少的世子,被送来大荣为质,榨取最后一点价值。
“这是怎么了?”
江鸣雪故作好奇地问了问身旁的太监。
小太监平日里似乎是关注了不少皇宫中的热闹,此刻目光炯炯,饶有兴致地对江鸣雪开口:“这位来头可不小,眼前就是北齐赫赫有名的嘉平侯世子。”
“只是眼下可怜了,送来大荣为质,又成了这阶下囚。”
江鸣雪故作诧异:“怎么会?”
“我朝对质子大多都是礼遇,他为何成了囚犯。”
小太监往她身旁凑了凑,有些谨慎的压低了声音道:“自然是因为得罪了当朝百官之首,谢太师了。”
“据说,是这质子自己杀心太重,杀了太师府上的一个仆役。”
江鸣雪挑了挑眉,在一旁看着。
顾岸是一个身量很高的少年,即便现在穿着破败宽松的囚服,行走举止间却都有一种提剑的力度。
他的脸生得很白净,所以每一处血污在脸上都很明显,但还是难以遮掩面容的英气,透着少年人的锐利。
江鸣雪细细打量了一番,见他即便是沦为囚犯,还是将墨发竖得很高,鬓边碎发随着风飘扬着。
这个北燕的世子,大约是一个很骄傲的人。
争执间,他一把握住狱卒的鞭子,护在那个原先被鞭打的人身前。
“你好大的胆子!”
狱卒示意身后的人赶紧动手,转头对顾岸凶狠道:“这些日子,看来你吃的苦头还不够多。”
“居然还想着替别人出头?”
他轻蔑地笑了笑,见顾岸似乎不为所动,脸色越来越难看,羞怒交加下,他抬手就要将鞭子挥舞下去。
“大人且慢。”
江鸣雪高喊一声,缓缓走了过去,面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狱卒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见她容色不凡,但衣着简单,大约不是什么人物,于是并没有什么好气道:“哪里来的丫头,也敢拦本官动手。”
“赶紧滚开。”
说着,还动手推搡了她一把。
阿槿似乎有些想要出手,却被江鸣雪按住。
她只低头轻笑,没有说话,却转过头看了身旁的小太监一眼。
“这位姑娘可是唐御史府上的人。”
小太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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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玉簪中断(五) 他从未见过这样弱的人……
燕晗离她很近,近到她可以闻到他身上清冽的淡香。
匕首的刀锋极为寒凉,像是一片薄薄的冰。只要江鸣雪微微一动,刀刃接触皮肤的刹那,她就有可能马上毙命。
她眨着眼,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流,眼眸微颤,楚楚可怜。
燕晗还是冷声:“朕生平最不喜两种人。”
“背叛朕的人。”
他的指尖似乎又近了半寸:“还有欺骗朕的人。”
燕晗的瞳色是很浅的棕金色,层次分明,平日里是很耀眼的,此刻发出的光却像雪夜里的狼,让人有些不敢直视。
“对不起……”
江鸣雪发出一声呜咽的声音,泪水淌在匕首的刀刃上:“我只是太害怕了。”
“我怕太后不肯放过我……”
燕晗的眸子似乎闪了闪。
良久,在江鸣雪的啜泣声中,他还是放下了匕首。
江鸣雪像是被吓得有些腿软,很快跪坐在地上,衣摆堆聚成一团,像一朵渺小孱弱的花。
她流泪喃喃道:“陛下势必无法时刻顾我,太后在宫中无人可以违抗,若要派人了结我……”
“比碾死一只蝼蚁还要简单。”
“但是我娘只有我一个女儿……”
她微微仰头看向燕晗,清泪从蓄满泪水的双眼中落下,泪迹两行,恰如其分的可怜,
“我真的很想活下去。”
燕晗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无措。
他大约,从未见过这样弱的人。
那张冷漠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别样的情绪,但很快就消解得无影无踪,只是声音没有方才冰冷:“朕想保的人,天下没人杀得了。”
“你不会死。”
他转过身,没有再看江鸣雪,语气也依旧平淡:“防身的东西可以留下,但淬过毒的不行。”
“毒药阴险,伤人伤己。”
江鸣雪一愣,有些诧异他会对自己说这些。
燕晗虽然只是将疑心揭过,并没有直言完全相信她的身份,但眼下大约也是她能为自己争取到的全部信任了。
帝王本多疑,她并不奇怪。
“今夜先不必唱了。”
他自顾往寝殿内走去,高挑的身形被烛火拉出长长的影:“去练练自己的胆识,过两日再来。”
“朕不喜哭声。”
江鸣雪柔声称是。
但在她转过身,将要离开承天殿时,却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眼泪看着狼狈……
但对于他燕晗来说,却也真的很奏效啊。
只是,她嘴角的那抹笑容消失得也很快。
回住处的路上,江鸣雪习惯性地回忆近日的所作所为,忽想起燕晗今日说自己最痛恨背叛和欺骗。
寻常人大约都不喜欢这两件事,何况是帝王呢……
她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并不算痛心,却带给她一些隐约的不安与愧疚,也让她对那个人的心有些好奇。
今夜的局做好了,但深秋的晚风有些冷,和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一样冷。
江鸣雪怕冷,所以加快了步子,不愿深思太多。
……
阿槿常常在日上三竿的时候才叫江鸣雪起床,这个时候的日光比较暖。
江鸣雪这些日子有些睡不好,但懒散起身后,能喝到阿槿熬的一碗热粥,只一口心情便能明朗起来。
她吃着饭,像是想起些什么,随意开口:“你去寻些兵器暗器什么的,放在这屋子里。”
“啊?”
阿槿皱眉:“我很没用吗?”
江鸣雪一愣,忍不住笑起来。
阿槿武功了得,作为她的近卫,只要她在,几乎是没有什么人能伤的了她们。
她大约是以为江鸣雪怀疑自己的本事,面上看着有些恼怒,只是很快,似乎又反应过来什么:“不对啊……”
“你说过我很厉害的。”
那张清秀的脸上很快就只剩下困惑了。
江鸣雪忍不住笑着开口解释:“不是觉得你保护不了我。”
“是我不小心撒了一个谎,要圆一圆。”
阿槿很少直接插手江鸣雪的谋略,故而也没有思虑太多,知道了并非自己的问题,便不再多想。
江鸣雪看着她搜罗来的一些暗器,觉着确实是没什么用,只是为了让昨日对燕晗撒的谎能更圆满些。
况且除了阿槿,很快又会有一个人来保护她。
……
顾岸是接近傍晚的时候来的,他大约是刚刚换下囚服,此刻穿着一身黑色的素衣,腰间系了一根红绦,勾勒出少年人清瘦有力的腰身。
与那日初见时一样,他竖着高高的墨发,显得十分招摇,脸却不似上次那般沾满血污,而是露出白净细腻的底色。
江鸣雪很快打量了他一下,不由心生赞叹。
这嘉平侯把儿子养得真好。
“你来得比我想的早。”
她笑着起身,朝顾岸迎了过去,脚步轻快,像是很欢迎他。
顾岸一愣,似乎是有些害怕触碰到她,往后退了半步,没有直接看着她:“昨日我按你说的去做,很顺利……”
“现在我是你的侍卫了。”
江鸣雪满意地笑了笑。
果然不出她所料。
她故意让房内被搜出有毒的匕首,燕晗一定是会产生疑心的,甚至会再思考宣明帝的死是否真与她有关。
而她言明害怕太后,想要为了家人活下去时,燕晗大约又是会有些怜悯的,继而会考虑太后到底会不会暗自杀人。
那么,疑心与怜悯,无论哪个占了上风,他都一定会派人在她身边。
不论是保护她,还是监视她。
而这样的人既要在宫中朝中牵涉不深,不会为太后与权臣太师所驱使;又要有一定的身份,使他们不能随意扫除。
顾岸作为北齐质子,此前恰好被太师陷害,与太师不睦。
因此,她让顾岸找机会向燕晗陈情,称太师昏聩无能,而自己行迹昭然,问心无愧,想为天子效力。
这样,当她将淬毒的匕首拿给燕晗时,当他想找人监视或者保护她时,一定会突然想起这样一个合适的人选,一个刚好能满足一切条件的人选。
她赌,燕晗会选顾岸。
她也确实赌赢了。
“一起坐下吃些东西吧。”
江鸣雪没有思索太久,她温和地对顾岸笑了笑,红润的手捧起盛粥的白瓷碗:“想来你这些日子也没好好吃饭。”
“这些菜都是北齐样式的,不知你可还算吃的习惯。”
顾岸看着眼前似曾相识的菜肴,沉默了很久。
他慢慢夹起一筷子菜,放到嘴里,咀嚼了两口,低声喃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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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玉簪中断(六) 他好像有些羡慕她。……
江鸣雪入宫后的第一个冬天来得不算晚。
京都不比江南,这里的雪洋洋洒洒,在天地间形成一种厚重的白,掩盖在皇宫的红墙黛瓦上,素净利落,十分漂亮。
江鸣雪入宫这半年,常常在晚上被燕晗叫去唱歌献舞,总是睡得很晚。
大概是由于她现在常在御前行走,平日里乐府的琐事就常常不会落到她头上,白日里非常清闲。
因而今日她又是快到中午才慢慢转醒。
阿槿照旧为她端上热粥和小菜,只是看着有些不高兴。
“快到年关了,唐大人似乎有些忙。”
她看着自己想尽办法还是做得有些糟糕的菜式,有些郁闷:“已经好久没有宫外的点心了,你馋吗?”
阿槿一手托腮,诚心望着她。
江鸣雪洗漱完便很快开始吃了起来,有些温吞地开口:“近日朝堂里局势不好,兄长大约不得空。”
她想了想,看着阿槿似乎确实有为了她一口吃的偷摸出宫的打算,便很快转笑道:“你的手艺不是日渐精进了吗?”
“我不馋外面一口吃的。”
阿槿一愣,随即有些得意地笑了笑。
江鸣雪觉着窗外似乎有些动静,循声望去,正好对上顾岸的眼睛,不由一顿。
他穿得不算厚重,深青色的冬衫下还是遮掩不住清峻修长的身姿,此刻肩上落了些雪,他没有拂去,看着反倒平添了几分疏朗的气韵。
少年的面容相当白皙,大约是外面有些冷,此刻他的鼻尖有些微微发红,被鬓角上的落雪一衬,显得更加楚楚可怜。
即便如此,他望向她的眼睛还是非常明亮。
“你站了多久?”
江鸣雪很快道:“快进来吧。”
自从成了她的近卫,顾岸就非常恪尽职守。
每日入夜被传召去唱歌献舞,他都会亲自护送她去,夜间寒冷,他常常就在承天殿外面等着,然后又在雪夜里送她回来。
顾岸的住所离江鸣雪不太远,每日清晨他又会一早在她房前守着。
只是他从不会擅自走到她的房内,只有等江鸣雪转醒,屋内开始有交谈的声音时,他才会偶尔透过窗子往屋里看。
像是期待江鸣雪也看他一眼似的。
“姐姐。”
顾岸的声音很悦耳,他笑着在饭桌旁坐下:“我也没进早膳。”
江鸣雪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顾岸比她小一岁,虽然看着身长玉立,少年风姿,却总还是叫她姐姐。她念在他本贵为世家公子,不久前家族惨遭变故,常常也不与他计较什么。
只是他每日都起得很早,大约是不会这个时辰还没有进早膳的。
“阿槿做的东西这么好吃?”
江鸣雪觉着大约是宫里的早膳不合他的口味,还是笑着许他坐下一起吃饭。
顾岸低头垂眼,默默喝了一小口粥,唇边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意,却也没说什么。
“那我明日再想想做些什么新的菜式。”
阿槿的声音透着几分欢喜,满意地看着眼前的两个人,脸上溢出满足的笑容,又进了几大口粥:“真好。”
“现在有两个人爱吃我做的菜了。”
……
年末天下总是不太安定。
江淮的水患还是没有根治,天气一冷,死的人就更多了;南疆大旱一年颗粒无收,别说过年,吃顿饱饭都是勉强;漠北动荡不安,北齐的铁蹄总是在边境逡巡,边民日夜惶恐。
还有平不完的众议,整不清的吏治,理不尽的烂账……
江鸣雪虽然身在后宫,但是这些她都一清二楚。
她也知道,该观察一些什么,该放出什么样的消息,该给宫外什么样的建议。
只是近日来燕晗召见她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今日还没有入夜,就有人来传召,说陛下要早些听她唱歌。
走进承天殿时,殿内点着很浓的熏香,是琥珀和雪松的味道,掺着点檀香,似乎比前几日都要浓郁,是很能让人静心的味道。
燕晗伏案执笔,没有抬头:“来了。”
他似乎一心全在奏折上,眉眼并不舒展,只是没过多久还是放下了笔,像是有些写不下去。
他往龙椅上一躺,向一旁轻轻一靠,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似乎是在观赏一株美丽的花,眼神却很远,并不给人一种黏着的不适。
在他偶尔带着些倦意闭上眼睛时,江鸣雪总会仔细端详一下他的神色。
她其实端详不出什么。
虽然不管是名利场还是风月场,她都行走过多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揣度过无数人心,但她还是看不清燕晗。
即便她时常出入他的寝宫,给他唱了数不清的歌,她还是觉得燕晗离她很远。
准确的来说,应该是与所有人都很远。
就像是一个独自立在寒冷的孤峰上的人。
“你母亲待你如何?”
在江鸣雪停下歌声的间隙,她听见燕晗蓦然问了这么一句,听着颇为稀疏平常。
她一时有些诧异,不知道他为何有此一问,是试探么?
还是……好奇?
其实,此前在唐府的母亲不过是她搪塞燕晗的借口,此刻她便是又要接着撒谎了。但为了不显虚假,她还是认真回忆着早已亡故的双亲。
“我是家中最宠爱的孩子了。”
想起年幼时的记忆,她总忍不住浮现出一丝甜蜜的笑意:“家母待我极好,连兄长都常常羡慕我。”
“家父家母恩爱非常,父亲总是和母亲一块偏疼我些。”
她生在江淮一个六品官家之中,父亲是地方有名的好官,母亲温柔慈祥,父母举案齐眉,兄长温润正直。
在八岁生辰那场大火发生之前,她一直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姑娘。
燕晗淡淡道:“难怪你这样弱。”
江鸣雪一愣:“什么?”
她很不解这句感叹,仔细揣摩着帝王的脸,似乎从当中看到了一丝隐隐的哀色,那双接近浅金色的眼睛闪了闪,莫名带着些复杂的情愫。
江鸣雪说不上来,觉得大约有些像是……艳羡。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燕晗的话。
想来,他大约是觉着,正是家中溺爱护佑,她才这般庸懦无能,遇事只会落泪。虽然这眼泪只是流给他看的,但燕晗并没有识破她的戏码。
“陛下说的是。”
江鸣雪没有直视他的眼睛,只低头谨慎道:“古人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奴婢虽然看着顺遂安乐,实则远不比陛下顺承天意,为万民倚重。”
良久,她听见燕晗似乎轻笑了一声,却什么都没有再说。
“你说你还有个兄长?”
片刻之后,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抬眼看向她:“你兄长现在何处?”
江鸣雪呼吸一滞,想着方才只顾着回忆,说话竟没有考虑周全。她与唐明月的关系,是不能被旁人知道的,尤其是不能让多疑的帝王知道。
“天不假年,兄长不幸染疾,未及弱冠就辞世了。”
她低头沉声,说完还轻轻叹了口气,像是真的沉湎与悲哀之中。
与其又谎称有一个不在京城的兄长,不如直接说自己的兄长已经死了,免得日后还要找人圆谎。
燕晗闻言,并没有再追问什么。
甚至给了她一些整理思绪的时间,不曾催促她接着奏乐高歌。
……
大抵是江鸣雪一早便被传唤进来的缘故,她觉得今夜似乎格外的长。
她会的曲子不算太多,不在广博,而在精深。
今夜她几乎已经将能记起的曲子都唱了一遍,燕晗却还是没有要放她回去的意思,只靠在榻上静静地听着,像是睡着了一般。
她觉得嗓子有些发涩,唱得越发费力。
“先停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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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玉簪中断(七) 除夕不是天子的除夕。……
年末的几个月总是过得很快,还没下多久的雪,竟就到年关了。
这几日宫里总是很热闹,各宫都在筹备着过年的琐事,江鸣雪虽然总是思虑天下的局势,但看着眼前的热闹,倒也觉得心里有些暖意。
况且,今年年关,乐府比往年清闲许多。
燕晗下令,今年的除夕夜宴不必办了。
对外只称是先帝驾崩不久,天下太平未定,天子无事可庆。
因此,她们不必像往年那样排练大量的歌舞,江鸣雪作为乐府品阶最高的歌妓,自然清闲得多,常常躲懒。
“你除夕想吃什么?”
阿槿拿着些腊梅插瓶,大约是见她靠窗发呆,随口道:“唐大人前些日子送进来好多吃的,几乎都是你喜欢的。”
“这个年该过得多有滋味啊。”
说着,她脸上渐渐浮现起一些欣喜的笑意,目光闪闪地看着她。
江鸣雪从窗边离开,想起前些天唐明月送进来的礼物书信,忍不住笑了笑:“兄长思虑周全,你按着他的意思准备就可以了。”
半晌,她忽然想起了些什么,顿了顿,见窗外没有人,才轻声开口:“顾岸大约是第一次离家过年……”
“你多做几道北齐菜。”
想来,在北齐的嘉平侯被治罪之前,顾岸大约都是和家人一快过年的。
这种光景,让她想起江府被焚毁后,她和唐明月在街头度过的第一个年关。
那时她和兄长还是两个孩子,虽然落魄无依,兄长还是将她保护得很好。除夕夜里,他不知从哪为她弄来了一碗汤面,让那个寒冷的年夜还是变得很温暖。
可是顾岸……
嘉平侯满门伏诛,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江鸣雪忍不住轻叹了一口气。
“没事,有我们也很热闹啊。”
阿槿见她似乎有些不高兴,便仔细想了想,自顾道:“我到观澜阁的第一个除夕也是和你一起过的,比我之前所有的年过得都要好。”
“只是希望皇帝不要在那天把你叫去唱歌。”
江鸣雪闻言愣了愣。
她看了看窗外的雪,想起这半年来,她每每从承天殿出来,走过的无数次夜路。她忽然觉得,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显得很黯淡。
尤其是在新年这样的日子里,显得更黯淡。
……
除夕这天,江鸣雪几乎都是和阿槿与顾岸一起度过的。
唐明月一早就托人从宫外送来了好些东西。
他给江鸣雪寻来了上好的古琴,给阿槿带来了许多江南的点心,连尚未见过面的顾岸,他也按北齐的旧俗准备了些心意。
除了礼物,他给江鸣雪的书信也写得很长,除了交代阁里近来的安排和民间的线报,还处处问及她安好。
也算是没有缺席这个年节。
“姐姐,快来用饭。”
顾岸帮着阿槿将饭菜端上桌,见她一直望着门外,笑着叫她。
江鸣雪搓了搓冻红的手,往暖炉旁靠了一会儿,才向屋子里走去。
她觉着,顾岸今日似乎并没有她预料的那样悲伤。
大约是因为新春的缘故,他穿了一身鲜红色的衣裳,衬得本就白净的脸蛋更加白皙盛雪。那双秋水一样澄明的眼睛今日总是弯弯的,现下被烛火一照,显得更加灵动漂亮,婉转风流。
“姐姐怎么一直看着我?”
顾岸先是愣了愣,而后又笑得更加明媚,定定看着她。
江鸣雪不好提及他的伤心事,便也只是笑道:“没什么,只是觉着你穿红色很好看。”
“故而贪看了两眼。”
她没有想太多,也没来得及看少年微红的眼角和错愕的眼神,只自顾往餐桌上坐下了。
阿槿还是和往常一样,一个劲儿往她碗里添菜。
“今年你犯太岁。”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虽然腮帮子鼓鼓囊囊的,还是起身去寻这些什么东西,嘴上道:“阁里的婆婆说你流年不利,要戴一根红绳压一压。”
说着,她终于在床头的匣子里寻出一根红绳手链。
“我觉得一根绳子太单调,刚好先前唐大人有送你一个小玉坠子,我就系上面了。”
阿槿麻利地给江鸣雪系上红绳,感觉有这东西一镇,自己安心多了,满意地笑了笑:“还挺好看的。”
江鸣雪无奈地笑了笑。
她本不信什么民间太岁的说法,但如果戴根红绳可以让身边的人安心些的话,她觉得倒也是不错的事。
况且那玉坠质地温润细腻,上面的官家云纹更是精巧,确实好看。
三人吃完饭,正打算一起守岁,门外却忽然来了个不速之客。
“江姑娘,陛下传召您。”
小太监算是此处的常客了,这半年以来,几乎天天都是他来接江鸣雪,眼下神色颇有些为难:“劳烦姑娘同我走一趟了。”
“一定要去吗?”
阿槿几乎是脱口而出,面色很不情愿:“今天这是什么日子。”
江鸣雪担心她说出什么冒犯皇权的话,见罪于燕晗,便很快笑着开口:“今天这样好的日子……”
“能为陛下献曲是奴婢之幸。”
说着,她笑着递给了阿槿一个眼神。
阿槿会意,却还是有些失落地垂下头,倒是没有再多说些什么。
“走吧,姐姐。”
顾岸已经站在了门边,他一手撑着红伞,一手拿着她放在暖炉上熏着的披风,笑着看向她,
“我送姐姐去。”
……
今夜的承天殿格外冷清。
别说新春的气氛,这周遭连人影都没有多少,似乎除夕是全天下的除夕,但唯独不是天子的除夕。
走进承天殿,江鸣雪很快觉出有几分异样。
殿内有些暗,偌大的宫殿只点了几盏灯,只有冷清的月光在屋子里流淌。
燕晗似乎清退了所有侍卫和宫人,殿内几乎没有人影,空空荡荡的,只有金柱上的宝石在烛火中依旧绮丽,宛若华美的囚笼。
大约是没有燃暖炉的缘故,这里比江鸣雪的屋子还要冷许多。
她不由地伸手裹了裹身上的披风。
殿内实在太暗了,她看了许久,只在殿内的一角看到一个人影,隔着一层被风吹动的薄纱,有些不真实。
“陛下?”
她想了想,还是轻唤了一声。
燕晗一直没有回应她,江鸣雪只好试探地往薄纱后面走去,在极致的静谧中,她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脚步和呼吸。
薄纱后面是一扇很大的木窗,窗外正好可以望见月亮。
窗前摆着一方檀木几案,燕晗正坐在旁边。
他似乎并没有在意江鸣雪的出现,只自顾低头饮酒,拿起酒樽时侧脸被月光映出利落的剪影,像一座静默的秋山,似乎带着点无奈的哀凉。
帝王的衣袍很长,在地上铺开,墨色的绸缎上浮现着暗金色的龙纹,几乎延展到江鸣雪的脚边。
“陛下,怎么不让人在殿内伺候着?”
江鸣雪愣了愣,还是问了一个不太容易出错的问题:“奴婢见外面也没有什么人,事关陛下的安危,还是仔细些。”
“朕让他们回家守岁了。”
燕晗漫不经心地喝了一小口酒,语气平淡:“鹤冰一人可敌百万之师。”
“更别说是朕了。”
江鸣雪挑了挑眉。
早知道燕晗其人傲慢自负,今日算是得见了。只是他即便是喝了酒,这样口出狂言,面色却还是平静如常,倒是让人有些佩服。
“陛下今日想听什么?”江鸣雪如往日一样开口。
燕晗似乎沉默思忖了片刻。
他轻摇了摇头:“朕好像不太疼……”
“你坐下与朕对饮几杯。”
江鸣雪颇为诧异,一时有些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却还是听言坐在了几案的另一侧。
落座的刹那,她闻到燕晗身上浓烈的酒气。
那双琥珀似的眼睛在月光下更加漂亮,如同冬日的蜜糖,变幻的层次是任何宝石都无法比拟的光彩,此刻直愣愣地看了她一会,像是蒙上了层淡淡的寒雾。
江鸣雪这才反应过来,燕晗这是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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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玉簪中断(八) 她不想他死。
半年以来,燕晗几乎没有触碰过她,此刻握着她的手腕,让江鸣雪不由一愣。
大约是喝了酒的缘故,他的指尖有些热,常年执剑的手指修长而有力,带着些薄茧的触感。
江鸣雪愣了许久,想了想,才缓缓开口:“家母在唐大人府上做事,大人心善慷慨,前几日赏的。”
“家母便托人带给奴婢了。”
不知为何,江鸣雪觉着不能让燕晗认为她与唐明月关系亲密,以免日后她出了什么事,会牵累唐府。
毕竟,唐明月几乎是观澜阁勾连庙堂与江湖的唯一纽带,帝王多疑,她是不能冒险的。
燕晗的神色似乎暗了暗,一时没有再说些什么。
他盯着那条红绳看了良久,才轻轻放开她的手。
除夕之夜,她便就这样与燕晗对坐着,除了方才的几句看似闲聊的窥探,他们并没有再说什么。
只是就这样安静地并坐着。
江鸣雪有时也喝几口酒,有时侧过头悄悄望两眼沉默的帝王。
燕晗一如往常,他寡言、淡漠、自负、冰冷,他似乎不关心世间的一切,那双耀眼夺目的眼睛也仿佛只有美丽,却装不下一切其他的东西。
江鸣雪觉得他大约不是这样的人,只是身上落了一层很厚的雪。
承天殿的地基很高,这里的木窗除了可以看到月亮,还几乎可以俯瞰到整个皇城。
江鸣雪也望着月亮,偶尔听见耳边传来很轻的叹息声。
月亮高悬而明亮,皇城宽广而热闹,美好安宁,像是一个新的天下。
江鸣雪一直记得这个除夕,记得这个一点也不热闹,甚至有些孤寂的夜晚。在许多年后的夜里,她也时常回忆起今夜的记忆。
……
宁佑二年,是燕晗登基后的第二个年头。
这一年开春不久,江鸣雪也还是一直为燕晗献歌献舞,不一样的是,承天殿内的安息香似乎越来越淡了。
今日,江鸣雪特地起了个大早。
唐明月前两日便来密信说,今日可以想办法在退朝时见她一面,有些事情要当面同她商量。
故而她算好时辰,在快要下朝时恰好路过朝堂前,停留了片刻。
由于她是御前的常客,便也并没有宫人觉着奇怪。大多人都觉着,是今日陛下一早就召见了她,让她下朝后随行。
唐明月在一众官员中是很显眼的。
他的气质过于温文,年纪尚轻又面貌如玉,衣着举止却非常庄重板正,为人谦和圆滑,不论是朝堂新贵还是迂腐老臣,都很爱结交他。
他几乎一眼就看到了江鸣雪,与同僚周旋几句后,就择了朝堂外一个人少的角落,与她见面。
“近日朝堂中都在争论对南越的战局。”
唐明月温和惯了,即便是说这样严肃的事情,还是不徐不疾,只是眉眼间有些凝重:“近日实在事多,才没有常常进宫看你。”
“阁里的意思,这个仗,能不打就不打。”
江鸣雪了然,沉着地点了点头。
太平日子自然是不容易,百姓好不容易有几年和乐的光景,若是还要被一场战火给扰了,自然不是好事。
“我需要做些什么?”
江鸣雪看着兄长,很快就轻声问道:“试探皇帝的态度吗?”
“嗯。”
唐明月难得沉声:“按这两日朝堂上的局势来看,圣上并不完全支持和谈,朝中也有不少人都觉着大荣一直被南越侵扰,应该开战。”
“你且看看陛下是什么态度。”
江鸣雪一愣,手指不由地紧了紧:“若是燕晗想要开战,我们要如何?”
像杀了宣明帝一样……
让她杀了他吗?
江鸣雪没有说出口,也不敢往下想。
按燕晗现在对她毫不设防的态度,她有无数次机会可以杀他。但她几乎不敢想象,自己要如何面对那样的任务……
“大约是不会的。”
唐明月太了解她了,似乎很快就从她凝重的神色中看出了什么,温和地笑了笑:“眼下,并没有比燕晗更好的帝王人选。”
“况且他登基以来,许多事都处理得非常好。此番攻伐若确有缘由,阁里大约也不会对他做什么。”
他对江鸣雪一笑,眉目和煦,如幼年时一样:“兄长不会让你为难的。”
“阿雪不要怕。”
江鸣雪愣了愣。
她印象中的兄长总是这样,即便他们二人都是观澜阁的谋士,都有不同的任务,兄长也总是挡在她身前,帮她料理着很多棘手的事情。
江鸣雪舒了一口气,对兄长笑了笑。
正当她要与唐明月告别时,忽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很清亮的声音,
“唐大人怎么在这里?”
她转身抬眼看去,是一个穿着银甲,拿着红缨长枪的姑娘,看着像个女将。
她不算太高,但身姿非常挺拔,身上并没有官场的庸碌迂腐,又不太有沙场的杀伐之气,光站在那就让人觉得如雪如松,和寻常官员很不一样。
唐明月脸上似乎闪过一丝无措,但很快又露出温和的笑意:“洛将军,好巧。”
他在暗中递给江鸣雪一个不经意的眼神,又特意加重了话中的称谓。
江鸣雪很快反应过来,眼前的大约就是大荣最年轻的女将,洛拏云。
“今日商讨对南越的战事,我才特意进宫一趟。”
洛拏云笑着,眉目清朗,似乎并没有纠结为什么堂堂御史会私见一个歌女,目光几乎全在唐明月身上。
过了一会儿,她才注意到一旁的江鸣雪:“这位姑娘是唐大人的血亲吗?”
“怎么这眉眼都生得如此好看?”
江鸣雪一愣,一时有些难以回答。
她与兄长是长得有几分相似,尤其是这眉眼。但寻常会直接道出这一点的人不多,大多都只当是巧合罢了。
“奴婢哪有那么好的福分。”
江鸣雪很快找到理由搪塞,面上笑道:“只是奴婢的母亲在唐大人府上效力,大人受母亲所托,有时来宫中为我送些东西。”
她自是不能让人觉出她和唐明月的关系。
“唐大人是心善。”
洛拏云似乎并没有想太多,而是对她笑笑:“姑娘花容月貌,眉目如画,生得真好看。”
“唐大人也是,我这才想错了。”
江鸣雪客气地笑着,但心下却莫名觉着有几分不对的地方。
“承蒙洛将军谬赞。”
唐明月平日里左右逢源,在官场上如鱼得水,和谁都很亲厚,此刻的话却似乎少了许多。
他依旧温和有礼地笑着,似乎是在认真思考着洛将军的夸赞。良久,才谨慎又诚恳地回了一句,
“洛将军风华绝代。”
洛拏云愣了愣,眼睛似乎都明亮了几分,嘴角的笑意更加爽朗灿烂:“不客气。”
“唐大人天下无双。”
这一来一回的恭维,唐明月似乎很久都没有反映过来。
他平日里圆滑惯了的舌头此刻似乎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淡淡笑了笑,便告退了。
江鸣雪觉得奇怪。
兄长在官场纵横多年,自小便被阁主教导为官之道,平日里几乎与路上的乞儿都能攀谈几句,为什么对着这洛将军这样冷淡。
况且她还记得,洛拏云作为大荣最年轻的女将,战功赫赫,平日是很傲气的,并不怎么与人交往。
而今怎么追着兄长夸眉眼如画?
待二人走后,江鸣雪还是很困惑。
洛将军风华绝代,唐大人天下无双……
许久,她才从二人短短几句对答中感受到一些别样的东西。
……
入夜,江鸣雪还是和以往一样去承天殿。
有些不同的是,今日燕晗看上去似乎有些不悦。
大约是近来朝中总有人对南越的战事有些争议,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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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玉簪中断(九) 朕根本不在意她。……
江鸣雪这些日子怎么都睡不好。
一来是那日中箭后,虽然太医来诊问过,箭上也并没有什么要紧的毒药,但毕竟刺得很深,她将养了许久都不怎么见好。
二来,是燕晗真的要出兵征讨南越了。
她觉得自己实在是看不透燕晗。
她不知燕晗为何发兵,仔细想来,他既然希望大荣能够收复故土,一统山河,出兵其实也在她意料之中。
但她不明白,燕晗此先还在任由朝臣商讨是否开战,他大约也在考虑战火给黎庶带来的灾难,所以有些犹疑。但为何突然又发兵得如此坚定,刻不容缓。
难道……是因为那夜她中的那一箭吗?
江鸣雪笑了笑,觉得自己的想法实在是有些荒谬。
燕晗这样的帝王,天下大约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左右他的判断。
“姐姐,来喝药。”
就在她沉思之时,顾岸端着药碗从门外进来。
不知为何,今年他一直爱穿红色的衣裳,似乎自除夕那夜她的一句随口夸赞之后,他就一直穿红衣了。
“阿槿呢?”
江鸣雪顿了顿,自她生病以来,大都是阿槿在照料她。顾岸虽然每日都来,但一般是不会让他伺候她喝药的。
少年似乎有些无措地眨了眨眼:“姐姐不喜欢我来照顾你吗?”
江鸣雪一愣。
她觉得自从那日她出事以来,顾岸就放肆了许多,再不像以往那样拘谨,常常对她说些有些出格的话。
只是他即便低眉垂眼,还是眉目含笑,声音悦耳,让她倒是不忍心苛责。
顾岸的手指修长白净,因为常年练剑的缘故,指节可以看出一丝别样的力道,此刻正拿着汤匙,将药送到她的嘴边:“喝吧,姐姐。”
“不苦的,旁边还有蜜饯。”
他望向她的眼睛总是带着些殷切的期许,春光一样明亮,让江鸣雪有些不好拒绝,便也接过药碗,自行把汤药喝了个干净。
确实如他所言,一点也不苦。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不用想也知道是阿槿。
顾岸对她笑了笑,随即很快起身:“姐姐,好好休息。”
说着,他便转身出去了,背影看着似乎有些仓促。
江鸣雪正奇怪,不知他怎么一副落荒而逃的样子,便听见刚刚进来的阿槿诧异道:“你怎么喝完药了?”
“方才顾岸求我帮他找一些蜜饯,我才晚了些时候给你送药。”
江鸣雪有些了然地一笑。
人生如沧浪之水,起起伏伏,巨涛之下,人总期望抓住一些坚实的东西,以免无望的沉沦。家破人亡那年,兄长就是她紧握的浮木。
顾岸若是将她当做自己的姐姐,唯一的家人,她自然也愿意支撑他。
……
这段时日燕晗一直没有传她去承天殿。
只是日日让太医来给她诊脉,看着倒是有些逾矩了,名贵的补药更是流水一般送到她面前,不像是一个普通歌姬应得的待遇,惹得流言纷纷。
江鸣雪想着,大约是因为那日她原要为他挡剑,燕晗有些愧疚罢了。
不过由于太医来诊脉的阵仗颇大,乐府的人都知道她病了,没有人上门探访,扰她清静,她倒也能好好休息。
直到今天下午,洛拏云找上她的住处。
江鸣雪起先还诧异她为何来此,只是一进门便看见这位不可一世的将军微红着脸,举止略显得有些局促。
她也就大概能够猜出洛拏云为什么来找她了。
“江姑娘,身子好些了吗?”
洛拏云大约是不太会和人虚与委蛇的,直接坐到了她床边,有些生涩地握起她的手,“是我们失职,才会让刺客混入御前,牵累了你。”
“真是对不住。”
江鸣雪一愣,其实她没想到,这样一位久负盛名的女将,会与她一个卑微的乐府伶人说这些。
洛拏云的眉目有一种很英气的漂亮,在她的脸上,不论是傲气还是歉意,都展露得很真诚,明明白白,一望而知。
所以江鸣雪忍不住有些喜欢她。
“洛将军何须道歉。”
她轻松地笑道:“陛下圣体无恙,我也一切都好,刺客也已就地正法了,将军不必有愧。”
“此番前来,是有什么事吗?”
洛拏云神色紧张,手指不断地摩挲着战甲的边缘,掌心按在腰边的配剑上,似乎在纠结什么。江鸣雪见状,便还是直接了当地问出了口,
“若是跟唐大人有关的事情,我兴许也可以帮得上将军。”
“真的吗?”
洛拏云眼睛刹那间亮了几分,英气的眉眼此刻倒是显得有些婉转:“确实是有一件事想托姑娘帮忙。”
她从腰间拿出一封贴身存放的书信。
那封信用一个有些精细漂亮的信封包着,上面的封蜡还添上了一朵小小的兰花,几乎很难让人觉得这是一位将军写出的信。
“唐大人近来总不愿见我。”
洛拏云把信在手里攥了一会,随即还是很珍重地交给了江鸣雪,像是交付了自己的心事:“但是我再有几日就要随陛下出征了。”
“沙场风云不定,我不想留下什么未说的话。”
江鸣雪愣了许久。
自那日见洛将军与兄长交谈,她便觉得二人大约有些难以言明的情愫,眼下倒是更确信了。
“他对旁人总是温柔谦和。”
洛拏云的嘴角浮现起一丝无奈的笑意:“但是对我总淡淡的,什么东西都不愿意收。”
“跟别提是信了。”
她轻握住江鸣雪的手,诚恳道:“那日听说姑娘是唐府上出来的,今日想请姑娘帮我传个信到唐府。”
“想来你给他的,他就不会拒绝了。”
江鸣雪自然不忍心拒绝她,温柔地笑了笑:“我一定尽力帮洛将军转交。”
随即接过洛拏云的信。
洒金的信纸上,她用不太熟练的墨迹画出了一个小小的月亮,下面写了一句短诗:
‘明明明月是前身,回头成一笑,清冷几千春。’
字迹和笔锋不算娟秀,但工整有力,像是在诉说着这个风光霁月的女将军还算温软的心事。
江鸣雪妥善收下信,想着自己一定要把信带给兄长。
只是在送别洛拏云后,她突然有些无措。
洛拏云方才说,沙场上刀剑无眼。生生死死,一切都没有定数,黄沙掩埋过数不清的未尽之言。
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想起燕晗。
他会不会像洛将军一样,害怕自己的心事永远消散呢?
南征路上,回头北望,他会不会知道,除了百官和万民,这个遥远的深宫里,也有一双等待他的眼睛呢?
……
出征那天,下了很大的雪。
明明已经开春了,天气却突然冷了许多,京城又变得很素净寒凉,再没有春节里的热闹。
皇城外,数十万军队整装待发,只待燕晗一声令下,就可以出兵南越。乌泱泱的大军在一片雪色中铺开,黑白分明,显得很苍茫。
江鸣雪站在城门边上,隐身在一群百姓中间,目光尽力向远方望去。
她确实不能轻易出宫。
但是她毕竟是一个乐府伶人,不是普通宫女,一年中有几次告假出宫的机会。不知道为什么,她偏就用在了这一天。
好像只是为了看一眼他的背影。
城墙很高,几乎一眼就可以望到大军的尽头,她很快就从当中看到了燕晗。
帝王穿着黄金战甲,骑着一匹黑亮的战马,站在大荣飘摇的军旗下,背影颀长而挺括,在苍茫的大雪与军队中也不显渺小,反而聚集着万民的视线,像是天地的中心。
不知道为什么,江鸣雪有一种莫名的悲意。
她望着那个背影,良久,见燕晗侧过身回望。
似乎在找着什么人。
不知道为什么,不论是多么喧闹繁杂的环境,他似乎总能在人群中找到她的眼睛。
就像此刻,他也与她对视着。
江鸣雪一愣,良久以后,在燕晗迟迟不肯移开的,有些晦暗的目光中,她才知道燕晗确实是在看着她。
他没有下令,也没有人敢催促他发兵。
直到一个士兵终于走到江鸣雪身边,低声道:“姑娘,陛下要见你。”
她这才知道,燕晗迟迟没有发兵的原因,是在等她去见他。
江鸣雪走到燕晗身侧时,他依然还在马上。
燕晗微微侧过头,脸上倒也还是看不出太多的表情,只是微微垂眼看着她,细雪落在他的眼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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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玉簪中断(十) 他确实需要一个皇后。……
燕晗出兵的这半年里,江鸣雪过得很清闲,转眼便已经到了炎夏。
承天殿空置了好几个月,她不用夜夜去献歌献舞,心下却似乎有些高兴不起来。
偶然发呆时,她总会想起那天的大雪,想起大雪里燕晗的背影,好像即便身处炎夏,在暖阳洒在她身上时,她依然可以感受到那日飘雪的寒意。
这些日子她也常在梦里看见燕晗。
前线频频传来捷报,燕晗率兵南征,一路势如破竹,短短几月就让南越溃不成军,因此虽然在开战,大荣的百姓们却都很安心。
因为他们有一个杀伐决断的帝王,一队战无不胜的王师。
只是江鸣雪常记起她与燕晗初见那日。
在裹挟着铁锈味的秋风中,他的脸上溅着温热的残血,刀刃上流淌的血迹滴落在地上,不论神佛,似乎都挡不了他的路。
只是那双琉璃似的眼睛没有半点温度,像是冬日里的太阳,耀眼却寒冷。
江鸣雪觉得,燕晗是不喜欢杀戮的。
但他作为帝王,又必须在战场上成为一个狠厉的杀神,打下大荣的山河,回应万民的期望。
她也知道他不会战败。
但她还是为他感到哀伤。
江鸣雪不是很喜欢这种感觉,她摇了摇头,推开窗看了一眼外面的太阳,被晃得有些睁不开眼。
夏日里一切都很热闹,连地上的草都绿得很鲜艳,京城大约也是热闹的,百姓都在迎接夏日的生活,热情而充满希望。
“你梳洗好了吗?”
阿槿从院子里走进来,步子有些雀跃:“你之前答应和我出宫去的。”
“可不能食言哦。”
江鸣雪回过神来,对她笑了笑。
她确实想去京城里看看,刚好,唐明月前些日子也来信说,有要事需见她一面。
……
大荣的京城总是很热闹的,尤其是这样明媚的夏日里,几乎找不到一处肃静的地方。
不知道为什么,除了阿槿,顾岸也一直央求江鸣雪带他一起出来,怎么推脱都不愿意作罢。
江鸣雪想着他自从来到大荣为质后,就没有出宫行走过,便终究没有拒绝他。
只是才一出来她就后悔了。
顾岸实在是有些惹眼。
他倒也没有做什么,很乖巧安分地跟在她身后,话也不密,总是笑盈盈的。
只是少年红衣胜火,身姿高挑,腰间配着一柄长剑,墨发高束,随风扬起,和他嘴角的笑一样招摇。
走在街上,实在是人人侧目。
江鸣雪想起来,早些年她听说顾岸的名头时,可谓非常响亮。时人都说这北齐嘉平侯世子惊才绝艳,天人之姿,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在北齐世家公子中,当论第一。
也难怪,他初来大荣时,即便沦为阶下囚,还是一身傲骨,宁折不屈。
江鸣雪先前也知道他生得好颜色,只是没成想这样惹眼。
眼下看着这满街的姑娘们频频侧目,她倒是有些头疼。今日她还要去见唐明月,这样惹人注目恐怕容易坏事。
只是顾岸自己似乎并没有意识到什么,眼睛只在她身上。
见江鸣雪一直看着他,他微微一愣,“姐姐,怎么了?”
江鸣雪有些头疼,无奈地笑了笑,然后心虚地领着他去街边的小贩那买了一个面具。良久,她有些尴尬地对他开口,
“委屈你戴一下好不好?”
顾岸一时错愕,眼神似乎闪了闪:“为什么?”
“姐姐觉得我丢人吗……”
江鸣雪不由有些心软。
她才想起来,大荣对顾岸来说是多陌生的一个地方,繁华京城在他看来,又是多么时移世易的光景。
她也不知道,他初来大荣为质的那段日子,满门被屠,寄人篱下,大荣究竟给了他多少恶意,才会让这样一个傲如春阳的人因为一个面具怀疑自己。
“怎么会。”
看着他无措的神情,眼神又如此单纯清亮,江鸣雪倒是怕自己话说不好,会刺痛到他,只能尽力笑道:“是你生得太好看了,姑娘们都在看你。”
“我站在你旁边,有些不好意思。”
顾岸似乎是怀疑自己听错了,愣了许久,他才笑着接过那个面具,“其实只要是姐姐给我的,我都会戴的。”
“哪怕真的觉得我丢人也没关系。”
那是一个银色的面具,只遮住上半张脸的样式,镌刻着精细的花纹,他很利落地将面具戴上,
“姐姐,好看吗?”
少年笑得明媚灿烂,眼睛隔着面具望向她,却还是很明亮,漆黑的眸子里映出江鸣雪的身影。
她诚恳笑道:“特别好看。”
因为看着江鸣雪给顾岸买了个面具,阿槿似乎有些不高兴,缠着她买了一路的点心,才又变得喜笑颜开起来。
等江鸣雪和兄长见上面的时候,已经接近午时了。
唐明月在一个酒楼点了些她爱吃的菜,一早就等着他们。
他没有着急跟江鸣雪讲今日的正事,只是笑着和她说些战场上的好消息,偶尔不经意地言及燕晗,大约都是从洛拏云寄给他的书信里得知的。
“兄长,今日是有什么要事吗?”
江鸣雪这顿饭吃得很开心,她知道兄长是怕扫她的兴,但她并不是一个分不清轻重的人。
唐明月略微正了正色,终于缓缓开口:“阁主要入宫。”
“什么?”
江鸣雪被这话惊得一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具体是以什么样的身份,大约要等陛下南征回来才会确定。”
唐明月此番虽然有些严肃,但眉目平静,似乎并没有忧心的意思:“我觉着这大约不是坏事,你在宫里不至于孤立无援。”
“阁主和你同在宫里,我也安心些。”
江鸣雪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她在观澜阁十多年,阁主教导了她许多东西,不仅有收留再造之恩,甚至可以说是她的师长。
况且,她不知道的是,观澜阁阁主原先是决意要反对燕晗发兵的,甚至不惜调动了在朝中的所有眼线,联名上书弹劾。
直到江鸣雪遇刺的消息传到了观澜阁中……
燕晗面前,弹劾出兵的折子,突然就少了许多。
……
燕晗大胜归来时,时节已经接近初秋了。
仅仅半年有余,他便大破南越十几座城池,直到南越国君亲自恳求和谈,战火才没有持续下去。
这半年来,不论是南越还是大荣,早已将燕晗视作不可一世的战神,不少百姓,对燕晗比起尊敬,更多的还是敬畏。
但是据江鸣雪了解的线报来看,燕晗虽然是有史以来最擅带兵的帝王,但对待战俘的态度却是所有帝王中最温和的。
所有沦陷城池的百姓,燕晗都并没有对他们做什么,并且下令所有的大荣将士都不能影响他们的生活。
有些遭了荒的南越城池,燕晗在攻克后,甚至下令从大荣的边境调动物资去驰援。
江鸣雪想起除夕那个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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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覆水难收(一) 她竟然不愿意。……
江鸣雪大约是第一次在他面前出神了这么久。
让她做他的皇后吗……
她觉得这句话来得有些突然,以至于她想说一些什么,一时却发不出声音。
无措与诧异之外,甚至有一丝欣喜萦绕在她心头。她竟有些一口应下的冲动,只是比起她对燕晗意味不明的怜悯,她其实从未从燕晗那里感受到他对自己的情谊。
况且,她并不喜欢深宫,她也有许多别的事情要去做。
关于她年幼时的仇恨与痛苦,关于整个天下的兴衰与幸福。
所以她终究还是没有一口应下,正如她也迟迟无法一口拒绝他一样。
“陛下是在和奴婢说笑吗……”
江鸣雪想了许久,燕晗也没有催促她:“我这等微末的身份,怎能高居后位。”
“朕只问你想不想。”
燕晗定定地看着她,大殿里的烛火并不亮,让他脸上的表情有些晦暗不明,只是眼眸的颜色似乎比平常幽深一些,
“你若是想,朕可以给你最尊贵的身份。”
江鸣雪心下微微一动,她并不是一个贪慕尊荣的人,但她总无法拒绝别人坚决的真心。她看着燕晗的眼睛,一时竟有些犹疑。
“但奴婢不知……”
她轻蹙了蹙眉,有些困惑,却还是十分温顺道:“陛下为何愿意立我为后?”
燕晗一时没有说话。
他转动着手中的酒杯,看杯中的烛光慢慢流转,面色淡漠,却似乎在考虑着一些什么。
江鸣雪觉得,如果此刻,她能从这个帝王嘴里听见“心悦”二字,她或许真的有可能会答应他,会将自己的过往和前路都暂且放在身后。
但是她并没有听见那个答案。
“因为你的歌声。”
燕晗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似乎有些不经意地转着指节上的玉戒,沉声道:“你总归是要来给朕献曲的。”
“立你为后,朕听歌方便,还可以堵群臣的嘴。”
他说得理所当然,语气平稳,一如往昔,只是始终没有抬眼看她,不知在回避什么。
江鸣雪有些难以置信,她听见自己几乎有几分僭越的声音,
“只是因为这个?”
燕晗缓缓将目光移向她,声音低沉,不可转圜,似乎也在说服自己,
“只因如此,再无其他。”
江鸣雪自嘲地笑了笑,觉得自己方才的纠结实在是有些可笑,但她倒也并不怨恨燕晗,只是朗声开口,
“奴婢不愿意。”
燕晗微微一愣:“什么?”
她又恢复了明艳温和的笑容,眼眸温柔如水,又深不可测:“只要陛下想要听,奴婢随时可以为陛下高歌,不论是什么身份。”
“恬居后位,实在惶恐。”
她一如既往地笑着,只是语气铿锵,一字一顿,态度坚决,不逊帝王。
燕晗看着她,握着酒樽手指微微紧了紧,目光凝聚在她身上,寒冷凝重,像是结了一层厚厚的霜。
良久,他轻笑一声:“可以。”
不知是为什么,燕晗并没有再留她唱歌,只是让鹤冰送她回去。似乎今夜的传召,只是为了问她这样一个荒谬的问题。
她回到住处,感觉深秋本来还算凉爽的晚风竟冷得有些刺骨。
今日的一问似乎让她对燕晗的感觉清晰了几分,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不论燕晗有没有立后,立谁为后,她都应该冷眼旁观。
就像从前在观澜阁中,她与阁主常下的一盘棋。
天下为棋,落子不悔。不论是她还是燕晗,都是棋子而已。
……
夜半,承天殿不算太寂静。
常在御前行走的小太监们此刻捏了一把汗,大殿内灯火通明,已经到了夜半三更,陛下还是没有就寝。
在御前侍奉的这几年经历告诉他们,今夜注定不会是很太平的一夜。
燕晗独自坐在大殿的龙榻上。
他皱着眉,又饮下一杯冷酒,任凭宫女往殿内的香炉里添着一勺又一勺安神香。
可是即便如此,他还是没有睡意,明明心底不快,他还是仔细回忆着江鸣雪方才的话,以及嘴角颇为坦荡释然的明媚笑意。
明明是很好看的笑,却似乎像是他心底的一根刺。
久违的疼痛又在他脑中席卷而来,让他觉得有些厌烦。
鹤冰大约是知道他心绪不佳,也冷着一张脸,手中拿了一摞刚刚递上来的折子,站在门口,没有进去。
“拿进来。”
燕晗淡淡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道。
鹤冰似乎微微一愣,脚下难得有些犹疑,却也没有违背皇命。
几十本奏折大约是这两日刚刚递上来的,燕晗出征回来面见完群臣,还没有怎么阅览过。
他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本,草草瞥了几眼,“立后”两个字赫然出现在他的眼中,在洋洋洒洒的笔墨中格外显眼。
帝王的指尖微微收紧,几乎要将薄纸揉碎。
“传朕的口谕。”
燕晗带着些愠气地将那本奏折随手一扬,眼神似乎比在沙场上还要狠厉,字字句句道:“谁再敢提立后之事……”
“朕砍了他。”
那夜整整几十本奏折,都没有朱批,连夜就被发还了回去。
翌日早朝,风和日丽,除了战战兢兢的臣子,歌功颂德的褒奖,再没有别的声音。
……
时节越来越冷了,大约是因为今年朝廷南征的缘故,江鸣雪总觉得年关来得很快。
她还是和往常一样从床上起身,跟阿槿一起用早膳。
顾岸也一如既往,笑着从院子里走进来。
“听说今日太后从宫外请来了一个高僧。”
阿槿总爱留心宫里各处的琐事,她嘴上说着,手里端着早膳上桌:“太后似乎格外敬重,宫里可热闹了。”
江鸣雪听着,倒也没想太多。
关于陈太后,她了解得不算太多,只记得初见时她质问燕晗为何杀了自己的儿子,眼底翻涌着滔天的恨意,让人胆寒。
不过燕晗倒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漠然。
今日阿槿做的是红豆粥,加了些冰糖,香甜浓稠,不比承天殿的茶,总是有些苦的。
江鸣雪想着,不由开始出神。
她这段日子还是照常去给燕晗入夜献曲。
只是她觉得,燕晗的话似乎比从前少了一些,每次都是很安静地看着她,再不言其他,让她觉得更遥远了。
她也不太明白,先前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才让本来纷纷直言立后的百官突然噤声。
但她大约还算是有些了解燕晗,她也愿意相信自己识人的眼光。
燕晗这样一个孤寂的人,一个对待自己的母亲和兄弟都显得冷血无情的人,大约是不会喜欢被人强加上一个妻子的。
如果是寻常帝王,群臣直谏,妥协让步倒是寻常。
可他却绝不会为人所迫。
即便是一年多以前,被当成弑君篡位的乱臣贼子,面对以死直谏的老臣,当世人都自以为站在礼义的极峰俯视他时,他也是十分淡然地予以回视。
江鸣雪感觉,燕晗对自己倒不算太冷漠。
有时候看着他那双美丽得有些不真实的眼睛,即便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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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覆水难收(二) 她不是一只云雀。……
帝王没有戴冠冕,墨发有些零散地垂在鬓边,烛火打过来时,在高挺的鼻梁上投下疏疏的影。
他穿着一件墨色长袍,衣袂阔大摇曳,锦缎上绣着若隐若现的金线,在烛光下显露出细腻的光泽,随着他的脚步流动。
燕晗走到她面前,第一次离她这样近。
江鸣雪略深吸了一口气,却闻到他身上白檀的香气,掺着酒气,被殿内的炉火一烘,显得有些浓烈,几乎将她淹没在其中。
她本是很怕冷的人,此刻掌心却有些薄汗。
“陛下这是何意?”
江鸣雪强按下心底的慌张,面上还是平静得一如往常,坦荡笑道:“今夜还没有尽兴吗?但奴婢近来嗓子不适……”
“恐怕唱不了一夜的。”
“朕不是让你留下唱歌。”
燕晗离她实在太近了,大约是喝了酒的缘故,他的眼神有些迷离,呼吸间,温热的气息扑在她颈间,惹得人有些痒:“江鸣雪,你明明知道朕的意思。”
“怎么,你是又要拒绝朕?”
江鸣雪愣了愣,她当然知道燕晗是什么意思。
从前她作为京城名动一时的歌女,为了窥探人心,曾经辗转在许多王孙公卿的府上献舞,遇到过不少觊觎她容色的人。
但是她总有办法保全自己,加上唐明月的暗中周全,倒是没有人会驳了御史大人的面子。
只是燕晗给她的感觉却很不一样。
与风月场轻浮的欲望不同,他的眼光中透露着一种更加深切坚定的渴望,并不像贪婪地想掠夺什么,而是一种极为克制的渴求。
“陛下,奴婢不敢。”
江鸣雪看着那双灿烂迷离的眼睛,轻声开口。她知道,所谓拒绝,只是燕晗还愿意给她一点选择的余地,否则她就只是忤逆圣意而已。
“你不敢?”
燕晗看着她,似乎轻笑了一声,但随后又恢复了往日的冰冷默然:“你几次这样冒死忤逆朕,究竟是为了谁。”
他将目光从江鸣雪脸上移开,望向别处,似是漫不经心地一问:“是有心上人了?”
“说出来,朕成全你。”
话语间,他默默望向鹤冰,递给他一个淡淡的眼神。
鹤冰会意,轻点了点头,暗中领命。以他与帝王的默契,他知道燕晗这句话和这眼神的意思,其是在示意他……
江鸣雪接下来说出的名字,应杀之。
“陛下说笑了。”
江鸣雪也注意到燕晗的神色,略有些不安,面上却还是笑道:“奴婢没有心悦之人,与陛下直言也不为旁人。”
“只为了奴婢自己。”
她自认为,除了掩盖了她对燕晗那点朦胧的真心,这句话说得还算是中肯真诚,也不至于牵累旁人。
“没有心悦之人……”
燕晗顿了顿,重复了一遍这句话,神色说不出是凝重还是喜悦,只是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
江鸣雪略微往后退了半步。
她看着那双眼睛,金黄色的光芒微微闪烁的片刻,她觉得其中有一种如释重负的释然,转眼间却又有一种期待落空的失落。
燕晗往她面前走了半步。
他的目光似乎清醒了片刻,却有些缠绵地从她的脖颈和嘴唇游走而过,最后才对上她的眼睛,
“朕不强求你。”
他轻锁着眉,缓缓转过身,虽然喝了许多酒,身姿仪态还是很有气度,矜贵自持,天子风姿。
江鸣雪也记不得自己是怎么从承天殿里出来的了。
望着路上的孤月,她有时觉得自己并不了解燕晗。
她也不明白,燕晗为什么总是问她一些勉强的问题,可最后又往往宽容。
只是那浓烈的酒气下,白檀的香气一直萦绕在她的记忆中,伴随着她微不足道的心动与困惑。
而她还不知道的是,在她走后的夜里,承天殿的灯也一夜未熄。
燕晗的酒微微醒了,却更加烦躁心郁。
他厌恶这种感觉,也不想成为一个优柔寡断的帝王。只是比起那种彻骨的疼痛,这种困惑却也没有那么糟糕。
……
今年的万寿节就快要到了。
燕晗是炎夏的生日,去年此时他正好在南征,宫里由陈太后操持,也就没有怎么庆祝这个万寿节。
今年燕晗在宫里,一时就有些热闹了。
百官列候都进宫朝见,南越一战后大荣国威显赫,外邦也频频派使节入宫,燕晗几乎像是天下共主,只是他自己却不怎么上心在意。
江鸣雪今日很早就从住处出来了。
她觉得,在燕晗的生辰,她该送他点什么,毕竟二人也算朝夕相伴,而今已经快要两年了。
只是寻常的珠玉奇珍,他大约已经见得多了。古迹字画,也没有帝王寻不来的。若论亲手所制的香囊或者佳肴,她的手艺又实在有些拿不出手。
想了许久,她觉得可以送燕晗一只云雀。
一来,万物有灵,有血有肉的生命或许能让燕晗觉得亲切一些,虽然不像稀世之宝那样华贵,却不冰冷。
二来,云雀的叫声也很好听,她未必会一生都留在宫里,送只鸟儿,也算念想。
想着,江鸣雪有些雀跃地走到宫里的鸟房。
她先前在宫里拖了好些关系,才得以在此选到一只漂亮活泼的云雀,时常来此照看,今日才想着从鸟房领出来。
“江姑娘,真是对不住。”
一个小太监站在门口,有些为难道:“近日宫里新进了两只沧州上供的白鹇,凤凰一样漂亮。今日太后亲自来观鸟,姑娘现下怕是进不去。”
“要不你在此等等。”
江鸣雪顿时有些不安。
两年前初见陈太后,她便一口咬定是她杀了宣明帝,口口声声要她殉葬。要不是燕晗保下她,她这会估计早就葬入皇陵了。
今日她一早就出了门,所以也没叫上阿槿和顾岸,眼下就她一个人。
她可不能在这里等。
谁知她这运气实在是有些不好,刚一转身,就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尖厉的声音,
“给本宫站住。”
江鸣雪有些僵硬地转过身,果真还是碰到了她。
陈太后还是很漂亮年轻的,常年养尊处优下来,脸上并没有太多岁月的痕迹,穿戴华贵不凡,让人不可逼视。
只是那双眼睛虽然漂亮,却比燕晗还要冷,还要刻薄。
太后大约是认出了她,有些讥讽地笑了笑:“是你。”
“先前他保下你,还为了你让皇儿凄凉下葬,你们这两年倒是过得和美。”
她往前走了一步,半头的华发在阳光下有些刺眼,似乎让江鸣雪想起来初见她的那个晚上,
“今日,本宫看燕晗如何保的了你。”
江鸣雪跪在地上,忽然觉得自己从前躲过的祸事,到头来倒也还是难逃一劫。只是不知道太后手段如何,她能不能撑到阿槿救她的时候……
几个太后的宫女很快要来拉扯她,却忽然停了手。
“太后。”
一个清冷淡雅的声音从前面传来,有些熟悉,像玉石一样好听:“这是做什么。”
江鸣雪抬头看去,愣了许久。
阁主……
除了刹那的惊讶,她并没有再表现出什么别的情绪,但她确实一眼就认了出来,眼前就是观澜阁阁主,宋晚烛。
先前唐明月说,阁主要寻个身份入宫,没成想是当了太后跟前还俗的高僧……
宋晚烛的面色颇为平和,他穿着一件月白色的长袍,衣摆下用银线绣着精细的云纹,霜发如瀑,没有挽起,但耳边摇曳的红玉耳坠还是很显眼。
江鸣雪记得,先前在观澜阁里,阁主不常出去走动,总是清清冷冷的,一个人待在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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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覆水难收(三) 她不想成为刺向他的刀……
近来,江鸣雪私见兄长的时候有些多。
自从燕晗南征回来,天下局势就变化颇多。虽然大荣与南越一战大胜,但大军南征千里,早已疲敝,不宜再战。
鹬蚌相争下,便总有人想渔翁得利。
先前传来线报,北齐与西戎料定大荣与南越已然不睦,伺机而动,似乎意欲联合伐越。
若是此举当真,等南越一除,大荣就未必太平了。
今日,她还是一早就出了门,领着阿槿在宫里转悠了几圈,等到快要下早朝时路过朝堂前,想看看能不能碰见唐明月。
只是远远便看见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
洛拏云今日难得上朝,看见她便朝她招了招手,撇下想要与她攀谈的几个老臣,快步走来。
“江姑娘!”
诚如唐明月先前所言,她确实是一个很昭然明媚的人,声音清脆却响亮,脸上的笑也很明朗。
“先前多谢你帮我传信给唐大人。”
洛拏云声音微微小了几分,脸上的笑意也多了些温柔:“虽然他还是不爱理会我,却比先前好多了。”
“没想到会在此见到你,我也没什么好做答谢的。”
江鸣雪笑了笑,余光中,似乎瞥见一个意料之中的面容,但她却没有多做什么反应,“举手之劳罢了。”
“洛将军不必挂怀。”
洛拏云虽忙于军中事,但大约是因为唐明月的缘故,在宫里常关照她,先前几次派士兵给她送些东西。
宫里人见她常与军中人往来,倒是对她更敬重了。
虽然她已经说了不必挂怀,洛拏云似乎还是想好好感谢她。
“进宫没带什么东西。”
她在身上找了找,从腰间摸出一柄短剑,剑身上精雕细刻,镶嵌着一枚古玉:“我没什么女儿家常用的东西,这把短剑跟了我好些年了,也算漂亮。”
“给你拿来防身正好。”
江鸣雪直觉这剑珍贵非常,推脱了一会,但洛拏云还是执意要送给她。
等到她无奈收下,道完谢,人才满意地离去。
“出来吧,兄长。”
江鸣雪往旁边的角落走了两步,无奈地笑了笑。
唐明月缓缓现身,脸上带着有些尴尬的笑意,只是脚下的步子还是很从容。
她看着有些心虚的兄长,心里倒是有些暗自称奇。
她方才就瞥见唐明月躲在墙角,似乎不敢过来,不曾想她这个官场上八面玲珑,人人都赞温柔端方的兄长,倒还有害怕相见的人。
“最近天下局势动荡,你大约也知道。”
唐明月面色一转,似乎将自己方才的慌乱轻轻揭过,语气沉着:“阁主近来也入了宫,你大约也与他见过了。他倒是没有跟我们交代自己入宫的打算……”
“只说将调度的权柄都交给你。”
“交给我?”
江鸣雪愣了愣,有些不可置信道。
观澜阁是江湖上最大的一方势力,眼线暗桩遍布大荣各个州郡,层层布局,缜密非常。即便是对朝廷,也早有渗透。
她与唐明月在其中的品阶极高,但在她看来,还远没有到能执掌这样大的权柄的程度。
“兄长信你。”
唐明月大约是见她神色凝重,温和地笑了笑,就像一纸恬淡的山水:“阿雪聪慧良善,定能保得天下太平。”
“不必过于担忧。”
江鸣雪心下顿时觉得宽慰了不少,眉眼也不似方才那样沉重,便才想起来打个岔,问了一句:“兄长,我很喜欢洛将军。”
“你喜欢她吗?”
唐明月愣了愣,笑道:“先不提这个。”
“兄长过两日给你送喜欢的点心进宫,府上还有好些琐事要打点,明日有一本奏折我还没写完,你有什么事都可以递信给我……”
他一口气说了好些话,有些仓促地和江鸣雪道了别。
看着倒是很忙。
江鸣雪无奈摇了摇头,她知道兄长是很喜欢洛将军的,所以即便他皎然如月,还是常觉自己幽暗行秽,不敢逾矩。
除了无奈地置之一笑,她也不知道还能给兄长怎样的建议。
因为她与燕晗的关系也未曾好到哪里去。
她在观澜阁中掌握越大的权柄,日后就越有可能成为刺向帝王的尖刀。
但她越接近燕晗,就越是不忍,越是怜悯,越想看他实现一统天下的愿望。
思来想去,似是无解。
……
江鸣雪今日来到承天殿时,见燕晗正伏案低头,眉目紧锁。
想来她正在担心的事情,他也在忧虑着。
有些不一样的是,他的桌案旁放着一个很精细的金丝鸟笼,上面缀满了彩宝,倒是显得里面的云雀有些灰扑扑的了。
她看得出神,一时倒也没有注意到燕晗看向她的眼神。
“来了。”
燕晗淡淡与她对视一眼,有些漫不经心地朝她拂了拂手:“过来看。”
江鸣雪依言走过去,见他果然是让她看那个鸟笼。
“大约再过几日就能飞了。”
燕晗看着她,神色到说不上是喜悦,似乎只是随手帮了她一个忙,散漫随意道:“偶尔叫唤两声还算好听。”
“朕让太医医了三天。”
江鸣雪有些错愕地看着他。
怎么会让太医医一只鸟啊……
她觉得燕晗此举实在是有些惊世骇俗,太医大约也觉得荒谬,只是天子下令,倒也不得不从。
不过笼子里的云雀确实变得活泼了许多,偶尔欢快地扑腾两下,让她忍不住笑了笑。
燕晗近日倒是不常让她唱歌了,偶尔听上一炷香的时辰,就让她在一旁喝茶,似乎只是想要让她作陪而已。
承天殿里的安神香早早撤了下去,换上了白檀的熏香。
“陛下,太后宫里的慈济法师到了。”
还没等江鸣雪坐下,就看到一个小太监小跑着进来传报,面色看着似乎也是有些忐忑。
江鸣雪的手指不由地紧了紧。
如果她记得没错的话,这是阁主入宫以来,第一次被燕晗传召。此前,因为他是太后跟前的人,所以即便在宫里有再大的阵仗,燕晗也没有关注过。
他是发现什么了吗?
江鸣雪的脸色变得有些凝重,却还是按下未表,静观其变。
燕晗悠悠喝了一口杯中酒,似乎有意让人在外等候,过了好一会,他才沉声开口,
“让他进来。”
宋晚烛还是和那日所见时一样,仙风道骨,逸然出尘。
只是大约是面圣的缘故,他月白的长衫上添了一件雪色云肩,上面缀着一排红色的流苏,和他鬓边的红玉耳坠遥相呼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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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覆水难收(四) 希望他不要辜负她的坦……
江鸣雪看着燕晗的脸,正如她时常揣度其他人的心一样,此刻她也试图揣度燕晗的心。
只是有些不同的是,燕晗实在不是一个坦诚的人。
即便他列出来自己罪无可赦的几条罪状,但帝王的脸上却没有半分愧疚或者惭愧的神色。
燕晗大约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江鸣雪也知道,在他还算身不由己的一生中,这些已经是他给自己、给天下,做出的最好的选择了。
“就这么难回答朕?”
燕晗放下手中的酒樽,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似乎有些苦涩地笑了笑:“想听人当面骂朕几句,竟没一个敢的。”
“真是无趣。”
江鸣雪不由地愣了愣。
其实在燕晗刚刚继位那年,朝中还算是有不少直言上谏的老臣,只是后来燕晗以雷霆手段剪除了一些朝中的党羽后,不满的声音就少了许多。
再后来,他举兵南征,一战成名,就只能让人望而生畏了。
不过他大约也知道,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还是有许多憎恨的眼睛。
他们只是害怕他,却并不爱戴他。他们依然觉得,他是一个乱臣贼子,为了权力弑兄囚母,暴戾恣睢,大举攻伐,根本不是一个仁德的帝王。
甚至不是一个符合常情常理的人。
江鸣雪看向那双琥珀般的眼睛,忽然笑了笑。
“奴婢说不出来。”
在燕晗略有些错愕的目光中,她还是没有停下声音:“陛下问我,您还做错了什么。我实在回答不出来。”
“因为奴婢觉得,陛下实在没有做错什么。”
虽然燕晗不是一个坦诚的人,但是在这种与天下大事无关的问题上,江鸣雪还是想尽量对他诚恳一点。
“为什么?”
帝王难得从龙榻上起身,缓缓走上前,身后的影被烛火拉得很长:“你为何会觉得……”
“朕没错。”
江鸣雪看着他,觉得那双浅金色的眼睛忽然变得有些柔软,在她的记忆中,倒也算是眼前人难得生动的瞬间。
“没有为什么。”
她笑着,眼睛眯成一条缝,像江南的小桥,声音温柔,却很笃定,“一定要说的话,因为陛下是陛下,陛下是明君。”
“奴婢相信,陛下是没有错的。”
大殿内的香炉熏得很暖,即便是白檀这样清冷的木香,也在此刻显得很温热浓郁,在一时的沉默中,好像这样的香气就是方才短短几句话的回响。
燕晗向来寡言,有时她的话一多,他就更寡言。
只是此刻,江鸣雪察觉到,他的唇边似乎有一抹淡淡的笑意,或许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笑意。
燕晗倒是没有多留她,似乎是有些累了。
在回住处的路上,江鸣雪想起先前见到兄长时,他满面担忧的神色,想起自己现下手握着观澜阁的所有权柄。
她知道,或许很快,她就不能这样平静地与燕晗对谈了。
朗月高悬,让炎夏的夜变得也有些明亮,她深吸了一口气,回忆今夜她本能地告诉燕晗,她觉得他不会错,只因为他是他而已。
江鸣雪确实是这样想的,她觉得燕晗是一个很出色的帝王,即便天下人不理解他。
回到院子里,阿槿睡得香甜,给她留着几盏灯,屋子里还是很亮。
她希望,自己永远不会后悔,今夜对燕晗这样坦诚。
……
近来,承天殿的夜似乎祥和了许多。
入眠之前,燕晗看了两眼金笼中的云雀。
已经入夜了,云雀还是叫唤个没完,他却还是没有让人拿出去。
有时看着这只鸟,他会想起送他这只鸟的人。
燕晗觉得,她和这只云雀一样乖顺,虽然不算是什么很要紧的人,但他似乎有些习惯听着她、看着她了。
不过这大约也不是一件很棘手的事。
他回忆着那个人方才脸上信任的神色,不解。
他知道自己无论做什么,大约都是错的,大约总有人要唾弃他。但他觉得无所谓,便也懒得杀那么多人。
可她却说他没有错,甚至没有理由……
他见惯了群情激奋的憎恨,你死我活的杀戮,尔虞我诈的算计,自以为世间没有人会不想在道义上骂他一句,好展现自己的德行。
如果不骂,那只是不敢而已。
但她大约没什么不敢的……
这种困惑一直伴随着他,甚至暂且盖过了边关棘手的奏报。思索再三,他觉得她大约是因为不够聪明,才会这样相信他。
燕晗躺到床榻上,难得没有喝安神的汤药。
他不喜欢蠢人,但她的愚蠢似乎还好。
……
对江鸣雪来说,这大约是她有生以来,最忙碌的一个夏天。
各地不断送上来新的消息,北齐与西戎似乎早已在集结兵力,想要趁南越与大荣战败,趁机联手吞并南越,再举三国之力,发兵大荣。
江鸣雪早已调度了观澜阁在各个州郡的势力,一有异动,他们的人进可揭竿而起,退可驰援王军,至少可以保得一方太平。
今日,她难得穿得很素净,只简单挽了一个发髻,插了一支芙蓉玉簪。
由于还没有被传召的缘故,她也并没有涂脂抹粉,脸上露出白皙细腻的底色,嘴唇的颜色说不上淡,却是一种很好看的薄粉。
江鸣雪坐在一方窄窄的书案前,微微蹙着眉。
她的手指很纤细,但在提笔时,还是有一种提剑的力道。大概是先前没注意,她的指尖沾了些残墨,擦了擦,还是有些黑。
一炷香过去,就在江鸣雪写完今日的密信时,一抬头,却正巧对上顾岸的眼睛。
他似乎看得有些专注,以至于她望向他时,他只是有些无措地看着她。
“姐姐。”
顾岸很快反应过来,粲然一笑。
他今日还是穿着一身红色的衣裳,只是用来系发的红绸换了一条坠珍珠的赤色锦缎,让本就招摇的少年更添了几分贵气,不由让人想起他原先高贵的出身。
就在他往书房走来时,江鸣雪本能地将方才的密信折了折,压在了桌上的青石镇纸下。
这两年以来,她还没有和顾岸说过观澜阁的事。
少年几不可查地愣了愣,步子停在桌案前的几步远处,只是笑道:“姐姐今日好兴致。”
“怎么想着练字呢?”
江鸣雪很快便也整理好表情,从书房和他走到前厅,随口道:“今日闲来无事,想着好久没拿笔了。”
“你突然找我,可是出了什么事?”
顾岸并没有再追问她写了什么,只是静静地坐下,自顾倒了一杯茶,似乎在思考怎么开口。
“姐姐,我想让你答应我一件事。”
他垂着眸子,难得没有看她的眼睛,浓密纤长的眼睫微微颤动着,像是玄鸟的羽翼。
江鸣雪一顿。她很少看到顾岸这样的神色,心下莫名有种不妙的感觉,却还是温柔笑了笑:“你说吧,只要是合理的事情。”
“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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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覆水难收(五) 她应该让他成为傀儡吗……
江鸣雪已经着急了一天了。
兄长向来行事稳妥,大约并没有什么错漏之处,为什么燕晗忽然就放话要杀了他呢……
事发突然,唐明月还没有向宫中传递消息,昨日燕晗震怒后,他才匆匆回到府中。
听闻今日早朝的情势也不太好。
江鸣雪在房里焦灼地来回踱步,正打算赶紧写一封信递出宫去,刚坐到桌案前,就看见一个有些熟悉的背影。
“洛将军?”
她放下刚刚提起的笔,从桌前起身,依约猜到了洛拏云为何来找她:“今日怎么突然来了?”
“可是因为唐大人?”
洛拏云眉头紧锁,听到这话,神色更不松快,“是。”
自江鸣雪认识她以来,这个年轻的女将军就从没有什么为难的时候,似乎永远打不败,此刻却显得有些无措。
她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心下却已经有种莫名的慌乱。
“边关加急传来奏报,西戎攻下了云州。”
在江鸣雪错愕的目光中,洛拏云还是接着说了下去:“卑鄙小国,居然以云州满城百姓相要挟,要大荣拱手让出雁沙要塞……”
“否则就血洗云州城。”
洛拏云双拳紧握,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
江鸣雪觉得周身的血都凉了几分。
雁沙要塞,是大荣北方的天堑,地势高峻,常年驻军,如果拱手相让,南下一马平川,他日若落入西戎手中,大荣大约永无宁日了。
但云州城满城的百姓……
江鸣雪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长久以来,云州地处边远,边防稳固,所以不论是观澜阁还是朝廷,都没有太上心。
西戎与北齐有联合之势,但北齐近来动作颇多,他们的目光一直聚集在北齐。此番西戎迅速出手,各地还来不及响应,就让他们得手了。
所以她直至今日,还没来得及得到任何的线报。
“陛下看来,雁沙要塞是绝对不可拱手让人的。”
洛拏云见她若有所思,便直接了当道:“此事其实不无道理,虽然燕沙只是一个边陲小山城,但背后几乎系着整个大荣的兴衰。”
“但唐大人太良善了……”
江鸣雪见她担忧的神色中,似乎还透出一种苦涩的笑意,大约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她们都了解唐明月。在他眼中,一座城的人命,并不比一国的人命更轻微。他不是一个很会权衡利弊的人,总是想要保全所有人。
江鸣雪记得儿时读书时,兄长和自己说过一句很费解的话,
“一个人和天下人一样重要。”
那时她并不理解兄长的意思,只知道他神色温和笃定,让她记了好多年,至今仍旧清晰。
洛拏云见她在出神,想了想,还是担忧地开了口:“江姑娘,你大约认识唐大人许久了,你知道应该如何劝他吗?”
“陛下的想法,是无人可以左右的。”
江鸣雪愣了愣,难得感到一种无力的悲哀。
其实在这种进退两难的困境下,不论是保全天下人,还是去救一城人,都是没有错的,甚至都是善良的。
她赞成燕晗,更理解兄长。
江鸣雪看着洛拏云的眼睛,想了很久,还是无言地摇了摇头。
她早担忧,当朝堂与江湖的立场不可调和的时,兄长会成为第一个祭旗的人,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样快。
送别洛拏云后,她看着桌上的笔墨,手指乏力,一时不知该怎么下笔。
她担心天下的僵局,想不出更好的破局之法。
她更担心,年幼时不明白的道路,唐明月会用生命教会她。
……
下午,江鸣雪终于收到了兄长的来信。
如她所料,唐明月不愿意妥协,依然坚持要保下云州城的人,弹劾的奏折一封封递上去,言语之中所指的都是帝王。
饶是燕晗已经放言,再忤逆圣意,就杀了他,他到底还是没有退让。
其实不仅是兄长,观澜阁的人也认为,舍一城而保天下,不是一个良善的选择。
他们大都来自世间隐晦的角落,蒙受过不公与苦楚,常常成为被世道抛弃的人,所以越到这种时候,越是感同身受,越不想抛弃别人。
至于燕晗,帝王常在权力的顶峰,谁愿意共情他呢?
更何况,他看着也就是一个无情无义的人。
江鸣雪打开今日边关送来的密报,战事迅速在各地的暗桩传播开来,云州城已然危在旦夕。
因此,今日观澜阁各处传进来的密报中,都赫然写着一句话:
“愿挟天子以令天下。”
不知道为什么,这短短一句话将江鸣雪的眼睛刺得有些疼。
在她进宫之前,其实带了一瓶毒药和蛊虫。
他们一早便预谋,如果有当一日,帝王昏聩而不可控制,她就拿出这两样东西,让帝王变成他们手中的傀儡。
只是经过这两三年的光阴,她早已没有当初的打算了。
而今,她更无法想象,自己将毒药递给燕晗时,该摆出一个怎样的表情,该说些什么样的话。
她更不敢想象,在得知自己喝了她递去的毒酒时,燕晗那样自负的人,会想些什么。
那双琥珀般的眼睛,又会流露出什么样的神色。
但不论再不愿意,她身上到底还是有责任的,她身后还有兄长的安危,云州百姓的性命,以及整个观澜阁的愿望与期许。
即便她也理解燕晗的考量,但他们面朝的方向,脚下的土地,到底是不一样的。
江鸣雪在屋子里找了很久,才从床底找到一个上了锁的匣子。
上面落了许多灰,她已经很久没有打开过了,甚至忘了还有这样一个东西存在。
江鸣雪冷眼看着那个小匣子,不知为什么,明明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在打开时,她的手竟然还有些微微发颤。
尘封的匣子里,装着可以控制人心神的毒药和蛊虫。
毒发之时,会让人痛不欲生,舍弃一切尊严,百依百顺,只为一点可怜的解药。
匣子里还有一盒小小的香料。
那是她在两年前杀死宣明帝时用的,这么多年,她还从未想过,会重新打开这个匣子,会考虑把用在宣明帝身上的办法,也用在燕晗身上。
江鸣雪的手突然有些发软,却还是拿起了那瓶毒药。
她想,今夜燕晗传召她时,她是该把这东西带上的。
……
今夜,承天殿的夜晚是焦灼的。
御前的人噤若寒蝉,没有人敢发出多余的声音,生怕惊动了恼怒的帝王。
江鸣雪到来时,迟迟没有进去。
唐明月正和几个官吏一起跪在承天殿外,他跪在最前方,温和如玉的脸平静似水,即便跪着,身形还是很端方,像是一只水边的白鹤。
“陛下三思。”
他将头重重叩在承天殿前的青砖上,声音不徐不疾,却还是很有力度:“纵是西戎不仁,云州百姓无辜,不应舍之。”
跪在他身后的官吏闻声,也纷纷叩头,齐声高喊“陛下三思”。
江鸣雪是很了解她的兄长的。
唐明月温润如玉,世人都赞他君子端方,举世无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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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覆水难收(六) 弱者的泪,他一直很受……
这是唐明月被关入死牢的第七天。
江鸣雪又失眠了一个晚上。
那一夜,她到底是没有将毒药放在燕晗的酒里,即便这七个日夜里她的脑中也一直闪过相似的念头,她还是没有忍心伤害他。
眸中琥珀光,道尽哀与伤。
只因为他眼中失落与悲哀的神色,因为一句“你为什么骗朕”,她居然就下不了手……
江鸣雪有些疲乏地从床上起身,支离破碎的睡梦让她的眼底有点发青,因为心中一直在思索着对策,也很耗心神。
刚刚坐到案前,她就发觉桌上放这一张字条,不知是谁留下的。
她几乎是一眼就认出上面的字迹,飘逸灵动,似曾相识,是宋晚烛的亲笔。字条上只浅浅写了一句话,
“不要在燕晗面前提及唐明月。”
江鸣雪愣了愣,心下一紧。
她和兄长是一起被阁主带到观澜阁的,几乎可以说是宋晚烛的学生,在她看来,宋晚烛绝对不会放弃兄长。
但是现下这是什么意思呢?
为什么她不能在燕晗面前提兄长……
江鸣雪不理解,但是凭借她对阁主的了解,她还是愿意相信他。
而在这个皇宫里,除了宋晚烛和阿槿,还有一个她也愿意信任的人,江鸣雪今日早起,就是为了等他。
顾岸也来得很早。
“姐姐。”
他笑着喊她,也如往昔一样穿着一袭红衣,墨发高束如瀑,三年来从未变过,好像永远这样昭然明媚,招摇大方。
好像世间所有的算计与阴暗,都与他不相干。
顾岸不知道从哪里拿来了她爱吃的糖糕,又带着一个食盒,里面装着她爱喝的红豆粥。
“姐姐还没有用早膳吧。”
他笑着把粥和糖糕摆在桌上,在这样冷的天,路上又这样远,这些东西居然还是热的。
江鸣雪敷衍尝了两口,还是有些吃不下。
她心中有愧,也不敢看他:“我今日找你,其实是想求你一件事……”
顾岸愣了愣,依旧一笑:“姐姐你说。”
“你在北齐大约也听说过,大荣民间有一个江湖门派,叫做观澜阁。”
江鸣雪还是没有抬头,语气勉强还算平静:“我其实不是一个普通的乐府伶人,我是观澜阁谋士,现下有一件事我解决不了……”
“想让你帮我救一个人。”
云州与雁沙的权衡暂且不论,如果只能让燕晗决断,以他的谋略和眼光,倒也并无不可。
只有一点,她一定要保全兄长。
就像这么多年唐明月护在她身前一样,哪怕来日退无可退,只能让人带着观澜阁的人劫法场,她也绝不可能放任兄长被处死。
顾岸是北齐将门之子,他有机会,也有能力。
江鸣雪没有继续往下说,她知道这件事对顾岸的风险,更不愿意这样一个灿若春阳的少年,卷入观澜阁与朝堂的争端之中。
但她确实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这件事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江鸣雪低着头,想了想,还是温声道:“我不强求你,你可以拒绝我的……”
“姐姐终于肯告诉我了。”
在她惊愕的目光中,顾岸依旧粲然一笑,眼如明星:“我早就知道姐姐不是一个普通的歌女了,你总背着我写信……原来是观澜阁吗?”
“姐姐真厉害!”
江鸣雪很久都没有反应过来。
她才终于意识到,一直以来,她或许都把这个北齐的世子殿下,想得太简单了。
这么多年以来,他或许,远比她预料的要了解她。
顾岸嘴角的笑意还是很明媚:“姐姐想要救什么人?那位唐大人吗?”
江鸣雪点了点头:“嗯。你想清楚,不要急着答应我……”
顾岸看着她,笑意减了半分,“想清楚了。”
“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眨眼间,江鸣雪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顾岸的神色有些像在起誓。
只是很快,那一丝严肃就消散地无影无踪,他依旧暖洋洋地笑着,给她递了一碗红豆粥:“姐姐,粥要凉了。”
“今夜你记得早些睡。”
江鸣雪看着他,觉得这似乎只是一句平常的关心,除了略感到安心之外,并没有深思太多。
但是今夜,确实成为了她这几日以来,第一个还算安眠的夜晚。
……
承天殿内,香炉里大约是添了许多的安神香,烟雾轻飘飘地弥漫着,蔓延在一片寂静里。
许是天气冷里的缘故,那只云雀也不太爱叫唤了。
燕晗看着那只鸟,想起自己已经好几日没有见过江鸣雪了。
他不喜欢在她口中听见唐明月的名字。
虽然他不愿意承认,但在他过往二十几年的人生中,他确实从未有过这种感觉。不悦、厌烦、愤怒,甚至有些妒恨……
一个不知死活的言官,一个无足轻重的歌女,他在妒恨什么?
燕晗轻蹙着眉,又缓缓灌下了一杯凉酒。
“陛下,您先前让我去查的事情有眉目了。”
鹤冰从殿外走进来,带进一些风雪,“三年前,宣明帝的死确有蹊跷。也正如陛下所料,有一方势力渗透到朝廷里,暗中插手了很多大事。”
“还要接着查吗?”
“查。”
燕晗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他淡淡开口,即便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却还是让人觉得凝重。
他那个草包弟弟怎么死的他一点都不关心。他在意的是,居然有人能直接左右朝廷,而那人是正是邪,是不是一个威胁,他都不知道。
到底是什么人,敢把手伸到他面前。
燕晗随口交待完鹤冰,就也没有再深思这件事了。他自负惯了,觉得幕后之人于他无碍,相较之下,还是觉得江鸣雪更扰他心绪。
虽然她只是一个普通的歌女……
“你先别走,”
燕晗突然开口,散漫抬首指了指,像是不经意道:“把那个暖炉移过去。”
他指着那只云雀的方向。
鹤冰愣了愣,还是照做了。
大约是暖和了的缘故,云雀像是睡醒了,有些轻快地叫唤了两声,在寂静的大殿中显得十分清脆好听。是这个冰冷的地方,唯一的生气。
燕晗不知为什么,看得有些出神。
直到有一个太监来传报,说太后跟前的慈济法师求见,他才收回了视线和思绪。
他回神开口:“进来。”
宋晚烛还是穿着先前一样的装束,月白色的长袍衣摆及地,缀着暗红流苏的云肩随动作摇晃,雪白的霜发,鲜红的眼角。
燕晗不知为什么,有些厌恶他。
“陛下,在下今日是想和您做个交易。”
宋晚烛薄粉色的唇角勾勒出一抹淡淡的笑意:“请您放了唐明月,饶他死罪。”
“您近来疑惑的事情,悬在朝廷之上的尖刀,在下都可以告诉您答案。”
这是他第一次作为观澜阁阁主跟皇帝讲话,即便燕晗现在并不知道他真正的身份,他也还是很有兴致。
如他所料,帝王并没有马上答应他。
但宋晚烛却还是从容地笑着。
他愿意赌,燕晗最后会和他做这个交易。
……
江鸣雪今日终于收到了燕晗的传召,但她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梳妆。
只施了些薄薄的粉黛,甚至不能遮住眼底的乌青。
梳妆时,阿槿问她要不要戴一支艳丽一点的珠钗,她也没有应下,只梳了一个很简单的发髻,将长发挽在脑后。
她生得娇艳,即便是清清冷冷的打扮,也是很美的。
甚至比以往的盛装还要惹人怜爱。
她走进承天殿时,燕晗似乎愣了愣。
他隔着香炉里的烟雾望着她,江鸣雪看不清他的神色。
只知道今日他穿着一件墨色的狐皮,没有束发,浓密的发丝像是黑色绸缎披在肩上,胸口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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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覆水难收(七) 不论怎么……
江鸣雪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出宫,怎么飞奔到牢狱的,也不知道为什么狱卒们都没有阻拦自己。
只知道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在晦暗的地牢中,弥漫着一片将死的寂静。这里关押着许多罪大恶极的人,他们被判处了大荣律中最严酷的刑法,或流放,或处死,或诛连……
几乎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地方,居然关着唐明月那样的人。
实行腐刑的蚕室在地牢的最深处,几乎没有什么声音,也见不到什么光。
江鸣雪被狱卒带到那里,在门口站了很久,却迟迟没有打开那扇门。
一墙之隔,一片寂静中,她听见里面轻微却厚重的喘息声,那样颤抖,好像在忍耐着深入骨血的痛苦。眼泪没完没了地溢出来,终于打湿了她的衣襟。
江鸣雪用力捂住嘴,不敢发出声音。
她记得,不论是年幼时,还是后来进入官场,兄长都容易让人喜欢,但凡是见过他的人,都觉得他人如其名。
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年幼时,他温润端方,又正直良善,总笑着捧着书,教会了江鸣雪很多很多。
后来一场大火,他们家破人亡,兄长那时也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为了她的温饱,只能去权贵府上卖字,拿自己满身才学博人一笑,却从未在她面前提及半分。
再后来,他们进入观澜阁,唐明月入朝为官,处事圆滑,人情练达,唯一几次用官位和权势压人,是为了保她在风月场全身而退……
她哭得太累了,身体有些支撑不住,只能靠在门框上。
良久,里面的人轻咳了两声,气息虚弱,却还是音色如旧,
“是阿雪吗?”
江鸣雪马上强忍住泪水,用力摸了摸脸,平复下自己翻涌的心绪,她深吸了几口气,尽力平缓道,
“是我,兄长。”
大约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推开牢狱的门。
逼仄的牢房很冷很冷,只有一扇小窗。
窗外透进一抹月光,照在唐明月身上。
他半躺在狭小的床上,穿着一身单薄的素缟,衣料似乎很轻很轻,在月色下洁白如雪,衬得他的脸更加平静。
只有他身下的衣裳,被渗出的血染得猩红一片,像一朵开败了的春花。
见她进来,唐明月看向她,像是很努力地,挤出来一个冷清的笑。
江鸣雪却更忍不住哭了。
“兄长……”
她坐到床边,伸手轻轻抱了抱他,却感觉怀里的人冷得像一块冰。
大约是流了太多血的缘故。
“阿雪,快放开。”
唐明月似乎很努力地抬起手,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嘴上只温声说:“兄长身上……”
“脏。”
江鸣雪竭力摇了摇头,因为眼泪的缘故,眼前已然朦胧一片,她哑声道:“兄长永远是这世上最干净澄澈的人。”
她不敢去看唐明月的脸,也不敢想象兄长的心境与眼神。
良久以后,她感受到兄长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一如儿时那样温柔,“阿雪不要哭……”
“兄长没事。”
江鸣雪没有说话,也没有松手。她想一直抱着兄长,直到他的身上变得温暖,不再像一块薄薄的冰为止。
她不知道还有谁能让他觉得温暖一些,脑中忽想起洛拏云爽朗明澈的面容。
“不止是我,洛将军也一直盼着兄长的。”
她终于放开手,想要让唐明月心中宽慰一些:“洛将军上了好几封求情的折子,这几日一直在军中周旋。”
“还入宫找了我好几次。”
唐明月难得愣了愣。
一直以来,在江鸣雪面前支撑的从容似乎终于破碎了,他轻轻闭上眼,神色中流露出一种无力的悲楚,眼角静静滑落下一行泪:“洛将军……”
“我本不配沾染她。”
“还好她没有见到我这个样子……”
江鸣雪一怔。
她垂下头,忍不住又抹了一把眼泪,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唐明月,她的兄长,虽然是一个温润谦和的人,但年少的声名,绝世的才情,为官的政绩,世人的称颂,都从未缺席过他的人生,他明明也有自己的骄傲。
现下居然处处说自己肮脏……
处处称自己不配。
江鸣雪觉得这蚕室实在太冷太暗了,把兄长的心都变暗了。
她解下自己的披风,不由分说地披在了唐明月身上,然后出门,花尽身上所有的钱,雇了几个宫女太监和一辆车马。
她要把唐明月带到住处亲自照看,这样她能放心,兄长也不必担忧洛将军去找他。
大约是她与燕晗的关系已经被宫人们传到了有些失真的地步,一时倒也并没有人来阻拦他们,只有几个狱卒眉来眼去,似乎有些为难。
“江姑娘,陛下还没有旨意……”
出门的时候,一个狱卒终于拦在唐明月面前,勉强地对她开了口。
“判也判了,罚也罚了。”
江鸣雪挡在兄长身前,神色淡漠,目光凛冽,只冷声道:“唐大人现在是无罪之身了,陛下若真要责罚……”
“那便只管赐死我。”
她太难过了,大约也是不敢细思的缘故,现下并没有心思考虑是不是燕晗害了她的兄长。
但她的心中确实不由分说地燃起了对燕晗的恨意与怒火。
狱卒终究还是没有拦她,会不会如实去和燕晗复命也不得而知,但江鸣雪不在意,也一步都没有回头。
……
承天殿里的太监们今日大约都遭了殃,唯有常常近身服侍燕晗的刘公公,此刻还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
此刻,燕晗正看着大理寺前两日送来的折子,皱着眉,几乎要将纸张揉碎,凛声道:
“谁判的?”
因为江鸣雪的缘故,他有些厌恶唐明月,当初饶他一命也是勉强,这封禀明判决结果的折子他便一直没有碰。
今日打开时,却已来不及了。
鹤冰跪在地上,已经许久没有起身了。但任凭他怎么查,却还是不知道这大理寺为什么枉顾律法,做出这样偏颇的判决。
刘公公在御前十几载,几乎从未见过帝王这般恼怒的样子,终于还是吓得跪在了大殿上,叩下几个重重的响头,
“陛下饶命啊!”
他叩头的声音极响,不过几下,就在金砖上留下一个浅浅的印子。
老太监在宫里侍奉许多年,手底下带过不知多少人,却从未有一次遇到这般阴差阳错的事。以至于今日他打探了各种原委后,只觉得性命不保。
在燕晗冷峻的视线中,刘公公终于颤抖着年迈的身躯开口:“日前,陛下将唐大人那案子交给大理寺,瞧着颇为震怒。”
“只说,让大理寺看着办,不必回禀……”
“那大理寺卿原是个谨慎妥帖的人,摸不准陛下的心思,便托人来问了问御前的一个小太监。”
听到这里,燕晗似乎轻笑了一声。
刘公公一直不敢抬头看帝王,咽了口唾沫,才接着道:“那小太监瞧着,陛下似乎属意江姑娘,可平日又见江姑娘常与唐大人来往,她还几次为其求情。”
“底下的人爱捕风捉影,这小太监再添油加醋地一编排,大理寺卿大约是揣度,陛下因此心中恼了唐大人……”
“这才……特意判了腐刑。”
说完,老太监又磕了几个响头,额心已经见血,却还是没有停下的意思:“是奴才没有管教好手下的人!”
“求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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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覆水难收(八) 你把他们……
入了宫门,江鸣雪大约跑了小半个时辰,一路上却并不觉得累,步子反而越来越快。
直到她推开那扇门,才忽然觉得腿脚发软……
像是抽了力,终于跪了下来。
唐明月似乎是特意换了一身雪白的衣裳,上面没有半分血迹,斜阳透过窗照在他身上,映出一片竹影,金辉下看着仿佛会发光,如梦似幻。
他没有束发,墨发很齐整地铺在床上,在他身后蔓延开,像是墨色的绸缎,干干净净的,透出细腻的光泽。
“兄长。”
江鸣雪勉力站起来,温声问:“你睡着了吗?”
唐明月没有应她。
“我今日本来已经买到糖糕了。”
她缓缓朝唐明月走去,不知为什么,脚步竟有几分发颤:“因为着急回来,糖糕不小心掉到路上了……”
“下次兄长陪我一起去买好不好?”
她终于坐到唐明月身边,握住他冰凉纤长的手指。
当她触碰到兄长早已停止的脉息时,泪水终于从她眼中决堤,一颗颗滚落在地上。
“都是我不好……”
江鸣雪抱着他早已冰冷的身体,不停啜泣着:“我爱吃什么,兄长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怎么会忘了你不喜甜呢?”
在她茫然四望时,发觉房内的桌子上放着一块糖糕,用油纸包着,下面压了一纸信笺,大约是留给她的遗笔。
唐明月的字很漂亮,端正俊逸,秀美中透着刚健骨力,写的字不多,只短短几句话:
“本想自缢,但死相可怖,怕吓到阿雪。也欲刎颈,又恐血流不止,脏了阿雪的屋子。想起从阁中带出过几枚毒丸,尚可一用,也算体面。”
“兄长一生没有骗过你,这是第一次,留一块糖糕当作赔罪,阿雪见谅,笑一笑吧。”
“我一生坦荡,唯亏欠拏云真心,烦阿雪周全,不要让我的死困住她。”
江鸣雪已然泣不成声,泪水滴落在那纸遗书上,晕开了一点墨迹,字迹变得有些浅淡,像是消散的生命。
观澜阁的毒药,毒发是很疼的……
唐明月即便是死,也处处在为旁人思量。甚至选了一个不会吓到她,不会弄脏她的屋子,却最苦痛的死法。
遗书的最后一句话,似乎是唐明月唯一留给自己的,只浅浅写了一行,
“月色如许,觉我形秽。”
他觉得自己再也配不上世间这样好的月光了……
江鸣雪哽咽着,咬了一口他留下的糖糕。
和从前一样绵软,却很苦涩。
但是她还是都吃完了。
良久,江鸣雪痴痴地坐在兄长的床边,握着他没有温度的手,门外偶尔有熟识的宫人路过,向内张望着,她也没有理会。
她就这样一直坐着,直到唐明月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苍白冰冷,像是破败的月亮。
直到夕阳落下,屋内昏黄,天地之间,她再也没有亲人。
大约是要到傍晚的时候,阿槿终于红着眼睛进来,看着像是也哭了一天了,只是手里端着一碗热粥,
“难过也要吃东西,好不好?”
江鸣雪也想要喝一口热粥,让自己的身上暖和一点,只是好像没有什么力气。
阿槿向来心思迟钝,此刻却似乎变得很敏锐,直接拿着汤匙喂到她嘴边,“吃完会暖和一点,吃完再哭吧。”
她伸手擦了擦江鸣雪脸上的泪痕:“唐大人的尸身,我们送回哪里呢?”
“我方才见洛将军进了宫,以为她要来这里,却看她直奔承天殿去了。”
江鸣雪微微一愣。
很快,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只身朝门外奔去,消失在了夜色中。
……
皇宫的冬夜总是格外寒冷的,地上的落雪很厚,却并不白,大约是被夜色浸润久了的缘故。
洛拏云拿着长剑,立在风雪中。
她是大荣最年轻的女将军,在沙场上厮杀了好多年,边关的风吹得她孤直桀骜,做过许多出格荒唐的事,看不起许多蝇营狗苟的人。
唯一一件她心中还算柔软的事,是曾贪恋过上京城的一轮月亮。
这些天来,她知道唐明月经历了什么,也知道他不愿见她,却忍不住总派人来宫中替她看看他的近况。直到今天,有人来告诉她……
唐明月死了。
所以她漏夜进宫,来到了燕晗这里。
“陛下!”
洛拏云眼中噙着泪,恣意地笑着:“我知您壮志在天下,慧眼定忠奸。洛家一直尊您为明君圣主,甘效犬马,我也跟随您,打过数不清的仗……”
“但我觉得您这次做错了。”
当燕晗听到她这番话,推开承天殿的门时,她只最后说了一句:“愿以我血,全洛家忠义,证明月丹心。”
说完,她笑着持剑自刎。
将军的剑很利落,没有人拦得住。热血在夜空中溅起,留下艳红的弧光,落在地上,又将白雪染得通红,在夜色下依然醒目。
燕晗愣在原地。
而让他更无措的,是不远处,江鸣雪的眼睛。
他不由自主道:“朕没有……”
像是想急着向那个人解释什么。
“还给我……”
江鸣雪跪在地上,双手浸透在红色的雪里,抬眼望向燕晗,几乎是绝望地哭喊:“你把他们还给我。”
“你让他们活过来……”
燕晗站在台阶上,整个人似乎被淹没在风雪中,让人看不清他的脸,只听见有些遥远的一句,
“进来,地上冷。”
……
江鸣雪是被几个宫女搀扶进承天殿的。
她已经没有力气再说话了。
大殿里的寂静有些可怕,先前常常服侍燕晗的刘公公知道原委,看了看二人的脸色,忍不住开口:“江姑娘,这事原也怪不得陛下……”
“都是陛下太过在意你的缘故,才有了今日这事。”
燕晗并没有打断他,好像在由他给自己辩白。
江鸣雪自嘲地笑了笑,终于望向燕晗,眨眼间,眼角还是落下两行无奈的清泪,
“陛下,这是我第一次听见,您在意我。”
年轻的帝王与她对望着,薄唇似乎轻动了动,却终究没有说出什么。
“我便姑且相信,陛下对我有那么一点微薄的情谊吧。”
她站起来,缓缓走到燕晗面前,泪水依然在流,她的神色却已经没有太多悲伤,“所以,您觉得我太过维护唐大人了,您心中不快……”
“便要那样折辱他吗?”
“您答应我,留下他的命,就是为让他自裁,您的手便还算干干净净,是吗?”
燕晗听着,终于轻笑了一声:“江鸣雪。”
“在你眼中,朕就这么卑劣?”
大约是心中积攒了太多不甘,她终于红着眼,厉声质问帝王:“是又如何呢?陛下敢说,唐大人遭遇这样的不公,洛将军含恨自刎……”
“与陛下半分都不相关吗?”
帝王没有说话,算是无可辩驳。
江鸣雪看着无言的燕晗,燕晗也看着她。
良久,她终于开口,像是已经哭喊得精疲力尽了:“三年光阴,奴婢没有向陛下求过什么东西,现下惟有一愿,望陛下成全……”
“求陛下许我出宫。”
燕晗几乎即刻道:“朕不允。”
江鸣雪望着他,一时有些恍惚。
“朕可以答应你任何事,唐明月和洛拏云,朕也会给他们风光大葬。只有放你出宫,不行。”
他似乎极近凉薄:“你必须留在宫里。”
“在朕身边。”
江鸣雪闭上眼,有些苦涩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寂静的大殿内,只有那只云雀偶尔叫唤两声,在这样的僵持中,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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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覆水难收(九) 你当自己……
燕晗如江鸣雪所愿,请了最好的太医医治阿槿,没过多久人便痊愈了。
江鸣雪费了很大的功夫才说服阿槿,让她先出宫,回到唐府打理兄长的后事,然后安安全全地回到观澜阁。
那夜雪地一诺,燕晗倒并没有食言。
但是江鸣雪却不想遵守承诺了。
今夜,她独自坐在房内,因为阿槿已经离开了,屋子变得更空荡,一点声响都没有。
她觉得很冷,独自蜷缩在床上,抬眼时,正好看到一轮姣好的月光,让她想起兄长那日冰冷的体温,莫名更冷了,好像连血都渐渐凝固了下来。
她真的很想离开这里。
她真的再也不想为燕晗唱歌了……
江鸣雪思索着,只要她愿意,大约有数不清的办法可以离开这个皇宫,像答应阿槿的那样,回去找她。只是如果燕晗一定要找到她的话……
她牵累到观澜阁,怎么办呢?
恍惚间,她似乎听见门外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她回神看过去,才发现是顾岸。
这几天发生了太多太多事,自从上次她让顾岸出宫联络观澜阁,明明才过了几天的光景,她却觉得好像过了一辈子那么久了。
“姐姐……”
顾岸慢慢走进来,轻喘着热气,大约是跑了一路了。风雪凛冽如刀,把他的嗓子刮得有些沙哑,“消息传到宫外的时候,我就动身赶回来了。”
“但还是晚了……”
江鸣雪看着他,少年的鬓发上落了很多残雪,他的身上带着霜雪的气息,说话间带出淡淡的雾气,笼罩在那张明秀的脸上。
她不由眨眼,努力笑了笑:“没事。”
可能是她今生最苦涩的一个笑容了,所以大约也不太好看。
顾岸坐在她床边,愣了愣,看着她的眼睛似乎有些出神,“姐姐……”
“我可以抱抱你吗?”
江鸣雪一时有些错愕,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样说,想了想,只是本能地点了点头。
“不要怕。”
少年轻轻抱着她,明明身上带着霜雪的温度,声音却让人觉得有一种朦胧的暖意,像是一壶温热的残酒,似乎有着蛊惑人心的力量,“你若想走,我给你开路。”
“你若有恨,我可以为你杀任何人。”
哪怕是天子……
他只静静抱着她,将头靠在她的肩上。江鸣雪看不见他的神色,只感觉到他的手指似乎在缠绕着自己身后的发丝。
她想了想,没有说什么。
顾岸从宫外赶来,穿过重重飞雪,身上很冷。
但是这个孤寂难捱的夜晚,因为少年的赤忱和陪伴,江鸣雪却觉得温暖了很多。至少使她不至于被吞没在夜色中。
让她还算有勇气相信,只要她想,就没有什么可以困住她。
……
今夜是一个好天,风雪停了,夜色很晴朗,月光尚佳,照在洁白的雪上。
江鸣雪今天写了一封密信给宋晚烛,告诉了他自己的打算。
回信只“可以”二字,再无其他。
入夜,江鸣雪就一直看着地上的女尸,觉得有些抱歉。
这是日前,她暗中托人从牢狱的死囚中选了一具本该焚毁尸体,身量与她差不多。因为洛拏云先前常让手下的士兵来帮衬她,现下她托军中人办这点事,军士倒还愿意看在将军的面子上帮帮她。
虽然洛将军已经不在了……
她往地上倾倒了一壶热油,扫干净屋子周围的雪水,堆上许多干燥的炭火,然后让那具女尸换上自己的衣裳,安放在床上。
等她差不多打点好一切了,顾岸也来找她了。
这大约是江鸣雪第一次见他拿长枪。红缨猎猎,墨发飘摇,在雪中很惹眼,他虽然没有穿甲胄,行走间却还是很有沙场杀伐的凌冽锐气。
不过,他对江鸣雪,向来是单纯明艳的。
正如此刻,他即便在帮她做着杀头的死罪,却还是很轻松地笑着,眼底写满欣喜,好像在期待和她共赴的深渊。
“真的想好了吗?”
虽然江鸣雪这几日已经问了他好几遍这个问题,此刻还是又忍不住赘述:“你从前的身份贵不可言,眼下虽为质子,还是有愿意追随你的旧部。”
“实在不必抛弃这样多。”
她担心燕晗会找她,所以并不打算回到观澜阁,估计会在民间流转好一段时日。顾岸从小锦衣玉食,她本是不愿带上他的。
顾岸无奈地笑了笑:“姐姐,我想过许多遍。”
“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如果是常人看到他这样明媚的笑,一定不会把这笑意与晦暗的前途联系到一起,只会觉得他在拥抱什么求之不得的好事。
江鸣雪言尽于此,便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了。
那场燃尽一切的大火,是她亲手点燃的,她在门前呆呆地望了好一会儿。
因为没有下雪了的缘故,那一星火苗在木炭中燃得极快,只片刻之间,就渐成滔天之势,好像要将一切淹没。
江鸣雪看着,通天的火光烧得很旺很暖,一如十年前让她家破人亡的那场大火一样,让人难以忘怀。
她真的很讨厌火。
只是眼下看着这场大火似乎有着一种莫名的力量,好像她三年来的爱恨与痛苦,都可以葬送在这里,倒还算让人轻快和期待。
宫里走水,不一会就会有人来救火,江鸣雪不敢停留太久。
她和顾岸隐没在这个宫廷的夜色中,只等一场混乱,她便可以离开这个囚笼了。
……
鹤冰这几日一直在承天殿外跪着。
他其实不太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只是皇命如此,他不能不从。好在今天,燕晗终于让他起来,似乎是愿意告诉他自己的错处了。
“陛下为何罚我?”
鹤冰一见到燕晗,便跪下问道,到没有什么冒犯的意思,他只是确实不解。
帝王抬眼看着他:“朕跟你说过。”
“不能动她身边的人。”
在鹤冰有些错愕和迟钝的目光中,燕晗并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心中莫名有几分气恼。
若不是鹤冰伤了她的婢女,她也不会……
那样哀求他。
这个世上求燕晗的人很多。百姓求他庇佑,敌军求他饶恕,立功的人求他赏赐,犯错的人求他开恩,他并不是很享受这种感觉,但是也早就习惯了,不会有多余的波澜。
只是那夜,江鸣雪跪在雪地里,求他放过那个婢女的时候……
他居然觉得有几分痛心。
“陛下,恕我直言。”
鹤冰并没有为自己辩白,大约是记起燕晗确实不止一次和他交代过江鸣雪的事,但他还是有疑惑:“陛下,江姑娘身边那个婢女,居然能接的下我的剑。”
“绝不是一个普通的宫女。”
他就事论事,一时也忘了注意自己的言辞:“既然江姑娘身边的人表里不一,可能有问题。”
“那江姑娘……”
燕晗冷声:“闭嘴。”
他并不是没有过这样的考虑,只是一直不愿意深思,更不想承认。他觉得,江鸣雪一直是陪伴在他身边的歌女,往后也会在他身边。
这样就很好。
燕晗正出神,想要再欺骗自己一次,继续把江鸣雪当成这三年来那个对他有情的娇弱歌女,却被一个不速之客打断了思绪。
“慈济法师,您进去不得!”
刘公公在宋晚烛身后跟了一路,但他腿脚慢,只觉得这人跟一阵风似的,自己根本拦不下来。
他没有通传就走进了承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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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覆水难收(十) 一切都没……
京郊,两匹白马飞驰着,好像暗夜里下坠的流星。
江鸣雪骑在马背上,任凭视线越来越远,她渐渐离开京城。冷风吹在她的脸上,像是刻骨的尖刀,几乎让她睁不开眼。
但是她还是没有停下。
因为在她的身后,有一队人马在追她。
他们穿着黑色的甲胄,蒙着面,让人看不见他们的脸,江鸣雪只知道这些人个个身手不凡,短短几次交手,她觉得即便是阿槿在,也未必会是其中几个人的对手。
何况这里大约有百余人。
她心下凝重,不知道是谁这么看得起她。是观澜阁的宿敌吗?是她曾经得罪过的陈太后吗?
还是……燕晗呢?
江鸣雪来不及深思,更一刻都不敢停下,她好不容易脱离窒息的囚笼,她不想回去,也不想死。
更不想拖累了顾岸。
但那一队人马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像一群黑色的暗鸦,黑云一样跟随着她,让她几乎无力脱身。即便那匹马几乎跑得跪了下来,她也没有摆脱那一群人。
“姐姐,你先走吧。”
顾岸把自己的马给她,轻松地笑了笑,拂袖擦了擦自己的长枪。
飞雪落在他的肩上,被红衣衬得有些显眼。他笑时眼睛亮亮的,目光柔软如秋水,一如这些年来在她面前那样。
江鸣雪到底还是不放心他,一时有些犹豫。
“姐姐不要小看了我。”
顾岸伸出手,第一次握住她的腰,将她送到马上,似乎得意地笑着,“北齐顾家,战功赫赫。”
“我可是声名在外的少将军。”
他说得轻松随意,江鸣雪倒也觉得没有那么沉重了。况且,她确实也担心,自己如果留在这里,大约只会拖累顾岸的手脚。
少年握着她的手似乎紧了紧,好像想再为她温暖一下冰冷的手指,“我发誓,只要我还有一息尚存……”
“就一定会回到你身边。”
说完,他终于送她离开了这里。
江鸣雪忍不住回首,她看见顾岸红衣临风,长枪指月,只孤身往前。那时她第一次觉得,这个昭然少年的背影虽然一如既往的骄傲,却还有几分意味不明的苍茫。
即便那支阴狠强大的兵马像黑云一样席卷而来,那个红色的身影还是傲然站立在天地之间。
眼前此景,让江鸣雪想起多年以前,她听到的,世人口中的嘉平侯世子。鲜衣怒马,招摇过市,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而今隔着一层厚厚的风雪,隔着三年的光阴,那个恣意洒脱的北齐世子,似乎也消失在了风雪中。
江鸣雪有些不舍地转过头,没有再继续看下去。
正如顾岸所言,她也希望他能找到她,她也期待与他重逢的那一面。
……
燕晗走到了江鸣雪的住处,那是一座不是太大的宫殿,火烧得正旺,似乎是刻意点燃的缘故,一直扑灭不了。
他知道,这把火大约是江鸣雪自己放的。
滔天的大火映照着燕晗平静淡漠的脸,也映照着那双琥珀般的眼睛,眸色再也不是冷清的浅棕,反而有些发红,显得这个冰冷的帝王似乎多了一些炽热的温度。
透过这样热烈的火光,燕晗似乎可以看见那个人诚恳的爱,和彻骨的恨。
他终于走进那片大火中。
即便身后传来数不清的哭喊,即便无数宫人和侍卫跪作一地,他还是没有回头。
屋子里很灼热,烟雾让一切可以看见的东西都变得不那么真实。他甚至想着,她是不是因为怕冷,才选了这样一个炽烈滚烫的死法。
燕晗几乎是一眼就看到了床上那具焦骨。
虽然还成人形,但是皮肤已经烧得焦黑,连头发也没有了,只有残存的衣料可以依稀让人辨认出,这是谁的衣服。
燕晗没有走过去。
因为即便是这样,他还是一眼就认出,这个人不是江鸣雪。
江鸣雪只是走了。
燕晗有些愕然地站着,火光中,他似乎看到了那个人离开他时的决绝、坚定、欣喜与迫不及待。她就那样离开他,去迎接新的余生。
烈火慢慢爬上他的衣摆,他却没有动。
“江鸣雪啊……”
燕晗终于苦涩地笑了笑,缓缓闭上眼睛:“原来朕从未真正看清过你。”
身后的房梁轰然倒塌,燕晗还是没有动。
只要他想活,这一片火海大约拦不住他,但火海之外,已经没有江鸣雪了。只要他想找,普天之下大约没有她的栖身之处,但他也知道,即便找到了,她也不会为他停留了。
云州与雁沙的权衡,北齐与西戎的阴谋,求他庇佑的万民,一统天下的伟业,此刻在他眼中似乎都变得很轻,比不上那个人哭红的眼睛。
他常站在权力的极峰,从前也并不觉得孤寂。
此刻意识到她永远不会回来,燕晗忽然觉得,皇位是一种难捱的苦楚。
火焰在他身后蔓延,爬上帝王尊贵的华服,渐渐与他融为一体。
燕晗缓缓闭上眼,意识即将消散之际,他脑中总想起江鸣雪。
想起初见她时听见的那首歌谣,想起那个并肩夜谈的除夕,想起遇刺时她挡下的那一剑,想起南征送别时她被雪冻红的脸。仔细算来,大约还有她暗中的算计和筹谋,还有在天下风云中,与他相似的愿望和眼光。
他从未看清过她,却发觉自己似乎有些敬她。
甚至有点爱她……
他这一生,无数人畏惧他,抑或是憎恨他。所谓父母亲族,只余刀剑相向,所谓黎庶苍生,不过职责宿命。唯一一个还算属于他的人,也不属于他了。
燕晗向来不信神佛,只是此时,他却很想再见她一眼。哪怕最后会付出一切,坠入永劫。
大火淹没他的视线,夺取他的感官,只剩下最后一点残存的执念,大约还能游荡在天地间……
他想,他与她,绝不该是这种结局。
……
江鸣雪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知道那匹马已经支撑不下去了,皑皑白雪中,她只好一个人行走在寂静的荒芜里。
她知道,那队人马已经追着她好久了,所以她不能停下,只能向前。
她就这样向前走了许久,终于有些精疲力尽了。
雪夜实在寒冷,她不能去向旁人求助,因为会牵累无辜的人,只能自己往寂静无人的地方走去。大雪堆积得很厚,几乎没过她的膝弯。
江鸣雪一个不留神,摔倒在了雪中。
她结结实实地扑下去,雪深厚绵软,不疼,但却很冷。挣扎了一下,她发觉早已冻僵麻木的腿脚根本抬不起来。
那便躺一会儿吧……
她想着,在雪中缓缓闭上眼睛,大约是感官变得有些迟钝的缘故,一时竟然也并不觉得冷了。
恍惚间,她似乎听见耳边的雪地里传来一阵马蹄声,很急促,直奔她的方向而来,与她这几日听见的一模一样。她本能地想跑,无力地动了动手脚,可确实是已经跑不动了。
濒死之际,她看见一个戴着黑色面纱的人朝自己走来,拔出一把泛着冷光的短剑。
“你是什么人?”
江鸣雪并没有反抗什么,似乎已经知道了等待自己的命运,“那日和我一起的少年,你们将他怎么样了?”
她一个人逃了这么多天,还是被他们给追上了,可见顾岸那日大约并不顺利。
说话间她气息已经很弱了,但那个人好像还是很快就领会了她的意思,恣意笑了笑:“自然是死了。北魏嘉平侯世子,早就该死了。”
还没等江鸣雪来得及悲恸,那把剑刃就插进了她的胸口。
“说起来,他不愧是北齐名将的亲儿子,我们差点就成了他的刀下鬼。”
这个人看着江鸣雪临死前的错愕,有些满足道:“奈何我们只是谎称挟持了你,他便乖乖中了我们的圈套。说起来,还是你帮了我们呢。”
“嘉平侯凌迟处死,我们也成全了他和他父亲一个死法。千刀万剐,甚是精彩。”
他的眼中流露出狡黠恶心的光芒,仔细观赏着眼前这张漂亮的脸上极致的痛苦,擦了擦自己的手,“姑娘也不必伤心。”
“你们马上便可以相见了。”
江鸣雪觉得胸口的疼似乎要摧毁自己的一切尊严,不知道是因为心上的短剑,还是因为顾岸的死。
抑或是因为她荒唐悲哀的一生。
她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力气,只是很决绝利落地把胸口的短剑拔了出来,然后用尽全力刺向那个人的脖子,露出一个惨淡的笑,
“我要你给我们陪葬。”
她和那个人一起倒在雪地中,没有太吃亏。
可是即便如此,她心中却没有多少快意恩仇的喜悦,只剩下无尽的酸楚,那是她对顾岸的歉疚。
千刀万剐,那该多疼啊……
她回忆起那个少年一袭红衣的身姿,明艳招摇的笑意,还有一声声诚恳的姐姐,一句句庄重的承诺,眼泪从她的眼角划过,消失在雪中。
因为拔出了短剑的缘故,她的血从伤口喷涌而出,有些溅到她的脸上,温温热热的,带着腥甜的气息。
落雪慢慢覆盖住她的身体,也逐渐冰冷了她的四肢,却也延缓不了她的记忆。
脑中的一切如潮水涌入,回望这一生,似乎最终没有得到什么,却失去了良多……
她相依为命的兄长,她真心相交的朋友,她苦心孤诣的理想,所有她珍重的人和事,都从她的指缝间划过,碎落成一地。
只因为她对燕晗那一点爱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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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月色如新(一) 燕晗,并……
“不愿意。”
仅仅片刻后,江鸣雪几乎是本能地开口,甚至没有任何思索的时间,“奴婢不愿留在宫中。”
这句利落的话似乎有什么莫名的力量,让那个一直高傲的人眼中闪过一丝罕见的落寞。
眼下几乎让人难以想到,就在方才,燕晗的剑刚划过宣明帝的脖子,他亲弟弟的血,此刻还留在他的脸上,映照着他白皙如雪的皮肤和深邃晦暗的瞳孔。
“你不用在宫里唱歌。”
“也不用给朕唱……”燕晗看着江鸣雪的眼睛,眸中似乎流露出一种罕见的渴求,“朕可以让你当女官,只要住在朕看得见的地方即可。”
“也不愿么?”
江鸣雪眼中没有多余的感情,只是有些怀疑地看着燕晗。
对视的顷刻,帝王适时地开口,声音清冷,矜贵如昨:“你今日见了这等密辛,朕自然不能放你出宫。”
“但朕也不杀你。”
很快,江鸣雪了然。
见证过自己不堪面目的人,大约没有人会喜欢。篡位谋反,虽然不日便会天下皆知,但这种见不得光的事,她亲眼目睹,对今生的燕晗来说,确实是一个不光彩的存在。
将她留在自己眼前,对于高傲的燕晗来说,大约也是正常的。
但是江鸣雪实在是不想与他再有任何纠缠了。
她依靠自己对燕晗的了解与判断,当即跪了下来,重重叩下一个响头:“今日之事,奴婢绝不会吐露半字。”
“我自知愚钝,难堪大任。陛下是万民之望,但请陛下成全……”
她说得言辞恳切,虽然有做戏的成分,但逃离宫廷的心愿确实是真实的:“若陛下担心奴婢日后会有损陛下圣誉,也不必留我在宫中碍您的眼……”
“只消赐奴婢一杯哑药即可。”
说这话时,江鸣雪已与上一世不一样了。
她没有抬头看他,也没有哭,只觉得燕晗并不值得自己的眼泪。
“你……起来。”
燕晗僵直地站在那里,身形微微动了动,却似乎想起了什么,最终并没有伸手。
他看着那人泛红的额心,良久,只轻声开口,“朕不为难你。”
“你走吧。”
他淡淡地看着她,眼中似乎有些无奈的哀伤,但在那张冷峻的脸上,却显得并不浓烈。
等江鸣雪犹疑地转身,终于有些欣喜地往承天殿外走去,像是要奔向安乐美满的一生时,燕晗在她身后,又对着鹤冰开了口……
不早不晚,不徐不疾,似乎只是不经意的一句话:“前朝旧臣,细细清算,尤其是御史台。”
“往后若有违逆,杀。”
就这样,江鸣雪的步子很快停了下来。
兄长还在御史台行事呢……
重生的喜悦渐渐在她心头消退,上一世的遗憾似乎全部变成了这一世的责任,此刻正提醒着她,不能一走了之。
如果兄长又因死谏触怒了燕晗呢?如果拏云又自刎于御前呢?如果年少的顾岸无人相救呢?如果云州百姓的性命又被当成筹码呢?
她终于转身,重新跪在承天殿前,有些牵强地开口:“奴婢先前思虑不周,忘了自己无依无靠的处境。”
“山高路远,无路可去。还请陛下许奴婢在宫中为官。”
她低着头,看不见燕晗面上那一抹不太明显的笑意,只听见他依旧沉声说:“可以。”
“你日后就留在御前侍奉文墨。”
江鸣雪愣了愣,一时觉得并无不妥,就还是领旨谢恩了。
回去的路上,洒满了一地的月光。不知为什么,她觉得这月光比前世见过的任何一次都要明朗,似乎要将她的前路都照亮。
燕晗,不过是她今生的棋子。
她要借他保全很多很多人,创造一个光明可期的世道,给前世的他们一个圆满结局。
至于燕晗,并不重要。
……
江鸣雪走后,燕晗却一直站在原地。
这是他第一次撒谎,竟只为了留住她。
他其实并不想对御史台做什么,前朝旧臣怎么议论他,他也觉得并不十分重要。
但他知道江鸣雪在乎唐明月。只有为了他,她才有可能留下。
燕晗露出一个自嘲的笑意。
他居然要靠她对另一个男人的情谊,才能留住她……
在他的脚边,宣明帝的血流了一地。不远处,枉死的先帝没有瞑目,似乎在看着他。
但燕晗却并不在意,也不在意鹤冰口中所说的,百官的弹劾,逆贼的名号。他只是有些恍惚地站在那儿,然后禀退了所有的士卒,一个人站在有些熟悉的承天殿中。
他记得,就是在这个地方,他与江鸣雪相处了三年之久。
在他从那场大火中醒来后,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重生了。而后,他以最快的速度策马赶来,唯恐见不到江鸣雪。
唯恐她又受人欺辱。
方才短短几句话,燕晗便知道,江鸣雪也重生了。只是她变得和前世不一样了,很想逃离他。
江鸣雪陈情时,脸上的严肃和决绝此刻依旧在他心头萦绕,似乎只能带给他剧烈的痛楚,他却又忍不住不断回想。
燕晗的手指不由地紧了紧,无奈一笑。
一切都不要紧。
只要他不让江鸣雪知道,自己也是重生之人就好了。
只要他只是今世的燕晗……
江鸣雪就不会那么恨他,前世种种,就与今世的他们不相干。
燕晗皱着的眉头似乎终于疏解了片刻。
左右一切都还来得及。
不论她想要什么,他给她就是。不论她想做什么,他帮她就是。
这样,她总不会再恨他了吧……
鹤冰见燕晗久久不说话,想问一问今日弑君上位后,他们还应做些什么,以谋来日,便还是斟酌着开了口,
“陛下,还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不论是提前处理一些不安分的舌头,还是去清算一些必须算的旧账,他觉得都是眼下刻不容缓的事情。
“不着急。”
燕晗似乎是终于想起了一些什么,缓缓开口:“方才那个歌女叫做江鸣雪,你派人去江淮查清楚。”
“朕要知道她的全部底细。”
鹤冰微微一愣。
在他看来,这件事不论如何,也不是当下最要紧的事情。
但是燕晗既然这样交代,他只当方才那个女子是什么十分要紧又事关朝局的人,只是有些困惑地领旨,并没有再说什么。
只是此刻的燕哈却似乎并没有在意他的困惑。
他只是回想着往事,心头莫名有几分遗憾。
前世,他从未真正看清过江鸣雪,只知她歌声动听,畏寒惧死,很爱哭,心性软弱却还算良善,时而聪敏又时而愚蠢,还似乎对他有情……
这些江鸣雪刻意展露给他的侧面,他从未怀疑过。
而今,他却很想重新了解这个人。
了解她所有的过去,了解她的家人与朋友,仇恨与痛苦,愿望与理想。如果可以,他想做她今生最好的情人。
燕晗走到窗前,仰头望着今夜的月亮。
他知道,江鸣雪此刻也在望着它。透过月色,他似乎可以望见那个人温柔的目光,像月色一样,柔和清亮。
……
这一世,燕晗是如何让文官闭嘴的,又是如何在短短两日内稳坐皇位的,江鸣雪并不关心。
按照前世她对燕晗的了解,无非就是以雷霆手段平息物议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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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月色如新(二) 他柔软的爱……
江鸣雪本能地不喜欢燕晗的这个疑问。
虽然这句话并不是对她说的,但看着眼前的燕晗,他的身影似乎与记忆中的往事重合起来,使她不由皱起了眉头,“奴婢原先是唐大人府上的歌女,今日恰好在此偶遇。”
她并不想如前世一样,让燕晗因为她而迁怒唐明月,所以尽力补充道:“微末小事,无足轻重。”
“陛下不必费心。”
大约是因为前世相处过许久的缘故,今生她对燕晗并没有太多的谨慎与敬畏,也不想再与他解释太多的东西。
唐明月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如此对待帝王,只在她身后温和地笑着,轻点了点头,大约是不想激化与帝王的关系。
燕晗有些不悦地看着他们,却并没有再说些什么。
与江鸣雪对视的刹那,似乎刺疼了他的眼睛,琥珀般的眸子有些闪躲地挪开了。
待唐明月走后,江鸣雪也便告退了,她的每一个动作与每一句话都很合礼数,不再像前世那样对燕晗那么随意了。
只是燕晗似乎很不满意。
他回到承天殿内,拿起奏折看了两眼,又散漫地放下,好像言官们挖空心思写得奏折上,有什么冒犯了他的话。
承天殿内的熏香如前世一样浓厚,缥缈,在无声的大殿内弥漫。
大约是没有了江鸣雪的歌声,也没有了那只小小云雀的叫唤,燕晗觉得眼前的寂静似乎比以往还要让人难以忍受。
他将目光移向远处,看着空空荡荡的门外,似乎期待那个人的身影会出现在那里。
“你觉得今日那个瓷器怎么样?”
他依然看着门前幽深的夜色,目光深邃平淡,波澜不惊地开了口,似乎只是随口一问,脑海里却全是江鸣雪今日将那个青瓷瓶送给唐明月的场面。
那种欣喜和珍视的目光,是他前世从未见过的。
鹤冰一愣,不知道帝王为什么突然问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似乎只是一个寻常的东西,不过确实精巧雅致。”
他本着数年来腥风血雨中厮杀出来的经验,猜测道:“一介歌女,和朝廷要员来往亲密,确实有异。陛下是怀疑那个瓷器有什么问题吗?”
“需要我顺着它深查一下二人的关系吗?”
燕晗皱眉:“滚。”
鹤冰不解,却还是知情识趣地退下了,留下一旁战战兢兢揣测圣意的老太监,还侍奉在燕晗的近侧。
刘公公自然不知道他们前世的原委,只是依稀记得,陛下小时候倒是也很喜欢精巧漂亮的玩意儿。只是彼时,太后实在有些厌恶这个孩子,燕晗便也往往噤声不言。
“陛下是喜欢那个瓷瓶?”
刘公公有些犹疑地猜测着,嘴上却是笑道:“近年上供的东西不少,只要陛下一声令下,老奴这就去把天下最精巧的瓷器都给陛下搜罗来。”
“任凭他唐明月有什么,陛下想要,定会比区区臣子的好上百倍。”
燕晗的眼中却似乎突然变得有些落寞。
“你也下去吧。”
帝王有些无奈地摆了摆手,没有再说些什么,只在寂静的大殿内静坐了一会,随即又饮下一杯早已放凉的酒,趁着一点微薄的醉意睡了过去。
夜里,他难得觉得有些凉意。
偶然醒来,回忆起今夜的梦境,心中却莫名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哀意。
他梦见自己依然是天下最尊贵的人,依然受到万民的敬畏与仰望。
他梦见自己终于一统天下,再也没有四起的烽烟和挥舞的兵戈。
只是,在属于他的一切中,并没有能留住江鸣雪的东西。在他拥有了世间的一切后,却依然是一个悲哀落寞的人,依然有永远无法满足的渴望。就如同今日……
他可以得到世间最好的瓷器,但他最想要的,是江鸣雪手中的那一个。
只是她看也没看他,就转手送给了旁人。
……
江鸣雪这几日初为女官,却还是很清闲。
燕晗不过让她侍奉些文墨,并不十分劳累,她在旁边甚至时常看见一些朝廷的政要,燕晗却似乎从未想过要她回避。
江鸣雪自然留心记下了许多,但她暂时还没心思做下一步的谋划。
因为细算时日,顾岸此时应该刚刚从高贵的世子变成敌国质子,又被太师污蔑,成为阶下囚。
前世,顾岸在大雪中消失的身影,立在风雪中的那一袭红衣至今还在江鸣雪眼前,那种悲凉与苍茫,本不该出现在顾岸的身上。前世他千刀万剐的结局,更是让她不忍心去细想。
江鸣雪觉得,顾岸能一直如年少时一样明艳恣意,那就很好。
前世他常说的“肝脑涂地,在所不辞”,亲历以后,她才发觉那是自己承担不起的忠诚。
于是前些天在承天殿,她试探地向燕晗提了一句,北齐质子在宫里举步维艰,她愿意替陛下看顾,保全大荣与北齐的平和。
燕晗虽然思索了片刻,但终于还是答应了她。
今日,她来到关押顾岸的地牢,想要亲自把人接出来。
北齐世子,原也算天潢贵胄,即便被太师治罪,在地牢中也是被单独关押的。
光线幽暗的牢房角落,少年靠墙坐着。他穿着一件有些单薄的里衣,在蓬草堆中还是很洁净,雪白的衣料有些余量,却还是显出少年清瘦有力的身形。
江鸣雪第一次见到这样落寞的顾岸。
前世初见他时,虽然他也是阶下囚,却在与人剑拔弩张地对峙着,想要保全自己的侍从,丝毫不减北齐将门的傲气和锐意。
后来她设法将顾岸变成了自己的侍卫,他总笑着叫她姐姐,墨发高束,红衣似火,走到那里都很招摇,似乎从来没有失意的时候。
再后来风波诡谲,顾岸虽然年轻,对天下局势却很敏锐,一力护她助她,直至凌迟而死……
但此时,前世初见之前的顾岸,她是第一次见的。
少年刚刚经历了家破人亡的劫难,他被北齐国君舍弃,送来大荣为质。昔日骄傲的荣光似乎都离他远去,他也不再是那个北齐人人称颂的少年将军,世家公子。
只有将门的脊梁和少年的骄傲还在支撑他,使他暂且还能在泥泞里挣扎。
顾岸屈膝坐着,垂着头,似乎在想些什么,一点惨白的光线从唯一的小窗中照射进来,映射在他的脸上,使那张漂亮俊朗的脸带着一点淡淡的哀伤。
似乎并不是这个年纪的人该有的东西。
他的手里握着一条红绸发带,上面缀着两颗漂亮圆润的珍珠,前世江鸣雪常见他戴着。
“你是什么人?”
顾岸的五感很敏锐,很快就察觉到了她的脚步,略带敌意地抬起眼。
只是在看见她时,他的目光却凝滞了片刻。
江鸣雪今日特意梳妆了一下,虽然宫中女官不适合做太过华丽的装扮,她还是尽量挽了一个很精致的发髻,一支白玉海棠簪子恰如其分地插在鬓边。
大约是因为刚好站在光影里的缘故,她身上那件鹅黄锦缎夹袄散发出十分温暖细腻的光泽,和她脸上的笑一样,让人很想亲近。
江鸣雪推开门:“我是来接你回家的人。”
不知道为什么,她鬼使神差地说出了这句话。大约是前世顾岸总爱喊她姐姐的缘故,她心里也总觉得他是自己的家人。
少年有些错愕地看着她。
大约是出于一种莫名的亲切之感,又或是他已许久没有听到过“家”这个字眼了,顾岸终于还是卸下紧绷的心防,有些乖顺地跟在江鸣雪身后。
一路上他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她。
……
承天殿近来颇为肃穆,秋风拂过,带起长阶上凋落的菊花残瓣,无声地消弭在秋天中。
大殿内没人敢说话,侍从们留心着帝王的一举一动,生怕出错。
燕晗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天气转寒,身上穿着一件有些单薄的金云纹中衣,任凭墨发垂落在肩头,金樽中盛满了凉酒。
近日他十分不悦。
他觉得自己应当满足江鸣雪所有的愿望,但他不喜欢江鸣雪为了别人来求他。
前两日,她难得对他开口,居然是为了让他放那个北齐的质子出地牢,和前世一样,继续做她的近卫……
他虽然失落又烦闷,但想着江鸣雪向来心软念旧,他便也耐着性子装作细细思量,终于还是答应了她的所求。
燕晗不悦,只是还没等他饮完杯中的残酒,鹤冰很利落地从大殿外走了进来。
他急着向燕晗复命。
“陛下,先前您让我查的那个歌女的身家背景,已经有着落了。”
燕晗原先阴鸷的神色似乎一扫而空,他挑了挑眉,似乎整理好了心绪,要听他详细道来。
“说起来,那个歌女倒也是很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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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月色如新(三) 你是不是……
江鸣雪今日又在睡梦中惊醒。
她又梦见前世的结局,梦见冰冷的雪,温热的血,戴着黑色面纱的人向她走来。梦见顾岸一袭红衣,消失在大雪中,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前世杀了她又凌迟顾岸的人,今生大约也不会放过他们。
可她还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好在眼前依然是一个极为平静的午后,让江鸣雪心中有些庆幸。
窗外秋阳正暖,连梧桐上的霜意都消退了许多,院子里安安静静的,只有一只毛色雪白的大猫,在庭院里晒着太阳。
虽然还是要步步为营,到底是让人觉得温暖明亮一些。
江鸣雪靠在窗边,漫不经心地翻着手里的书,有点读不进去。
她在等人。
顾岸如约出现在门外。
不知道为什么,院子里那只猫一见到他,像是一个圆滚的雪球,很快溜到了少年的脚边,在他的衣摆上蹭了蹭,爪子将衣料抓出了几道划痕。
顾岸微微一愣,随即弯腰把那只猫抱了起来。
他生得白,即便在猫儿如雪的毛色旁,也不显得逊色。夕阳的残照洒在雪白的银猫身上,也洒在少年的脸上,他垂眸看着那只猫,目光像秋水一样柔软。
顾岸摸着那只猫,修长的指节淹没在小猫洁白浓密的毛发中,抬眼间,他有些犹疑地开口,
“是你的猫吗?”
“嗯。”江鸣雪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你喜欢猫?”
顾岸的神色闪了闪,声音却很平淡:“母亲喜欢,从前家里也养了一只,和它有些像,总爱扑在我脚边。只是后来,那只猫被顾家牵累了。”
“株连就株连,连只猫都不肯放过……”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有些轻,鸟羽般的眼睫颤了颤,声音低到让人有些听不见。
这只猫是江鸣雪在宫里捡来的。前世她每日忙着四处筹谋,忙着给燕晗唱曲献舞,并没有精力照顾猫狗花草。也并没有留心,细细了解顾岸的曾经。
“它很喜欢你呢。”江鸣雪并没有再追问什么,只是轻声说,“今后你多帮我照看一下它吧。”
顾岸一愣,略点了点头。
“我今日让你前来,也不为别的什么事情。”江鸣雪见他面色和缓些了,便言归正传,“只是想和你嘱咐一句,虽然陛下名义上让你做我的近卫,但你无需对我负什么责。”
“我要你永远以自己为重。”
江鸣雪难得严肃郑重地看着他,“我知道,嘉平侯亡故,北齐有很多军中旧部想要追随你,你一直不想牵累他们,所以按住不发。但我要你重新联系他们……”
“我会借大荣之力庇护他们,也会让大荣助你,还顾家一个公道。”
其实江鸣雪也知道,今生她与顾岸初见,未必能很快获得他的信任,但她却想先跨出那一步。
“你为什么帮我?”
顾岸有些错愕地看着她,手心有些发烫。
这个问题江鸣雪前世就回答过,这回她稍微改了一下答案:“你可以认为,因为我们有共同的敌人。但不论你信不信,我这么做最主要的原因是……”
“我希望你能永远是那个骄傲的北齐世子。”
阳光从梧桐的枝叶间倾洒进房里,在顾岸的脸上投下淡淡的影,将人衬得美好而脆弱,在阳光闪过他的眉眼时,那双眼睛格外莹润,像是蓄着一颗泪。
“阁下如何称呼?”
顾岸对江鸣雪行了一个很郑重的礼,那是父亲曾经教他的,将帅该对君王行的礼。
江鸣雪并不了解北齐的礼制,她只是笑道:“我比你年长,你该叫我姐姐。”
……
今日,阿槿研制出了一道新菜,她料定江鸣雪一定会喜欢,于是特地做了满满一桌的晚膳。
江鸣雪不想扫她的兴,多吃了半碗饭,故而今日出门得有些晚。
等她到承天殿外时,上弦月已经升到宫宇的檐角处了。
大殿内,除了厚重的安息香,还弥漫着梨花醉的味道。那是燕晗最喜欢的酒,在浓厚的熏香中依然酒香浓郁,可见他今日大约喝了不少。
燕晗的酒量很好,即便喝了许多酒,也依旧可以神色如常,心智清明,只有那双琥珀般的眼睛在烛火下反射出有些涣散的光,定定地望着江鸣雪。
她来得有些晚,行完礼,见桌上的奏折都是处理过的,正齐整地摞着,不知道既然政事已毕,不需要她在旁侍奉文墨了,为什么还要召她过来。
燕晗像是怕她转身告退,很快便开口:“过来。”
“陪朕喝两杯。”
虽然有些不情愿,但江鸣雪一时想不到推诿的理由,便还是上前,老老实实地饮下一杯酒,轻声道,
“多谢陛下赏赐。”
这是她第一次喝梨花醉,酒香浓郁,花香清逸,难怪燕晗会喜欢。不过这酒虽然好喝,但大约还是有些烈,江鸣雪的酒量并不好,只一杯就让她觉得有些昏沉。
大殿里的银碳烧得很热,大约是又喝了酒的缘故,她的脸渐渐染上一层薄红。
低头垂眼间,她似乎能感受到那个人有些清冷的目光。
“朕去查过你的往事。”
燕晗这几日想了许久,他觉得自己今世该对江鸣雪坦诚一些,此刻借着酒意,他终于淡淡道:“朕知道你从前过得,很艰难……”
他顿了顿,因为前世得知了江鸣雪身上还有观澜阁的身份,想着她此时大约是不想暴露的,所以他只提她的幼年往事,也并不道明她与唐明月的关系。
江鸣雪的眸子闪了闪,二人对视的刹那,她有些难堪地偏过头。
原只是片刻的脆弱,却让燕晗觉得心口一阵钝痛。
“是不是受了很多委屈?”
帝王轻轻开口,大约是用尽了这辈子所有的柔情,他温声道:“欺负你的人,朕帮你把他们都杀了。”
“不要难过了。”
燕晗的眼睛实在是人间绝色,甚至有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当他用虔诚而迷离的眼神望向一个人时,眼中流淌的波光总会给人一种被他珍视的感觉。
江鸣雪看着他,莫名觉得自己的醉意又深了几分。
她不知道燕晗今生为什么会突然查起她的往事,又是为什么突然要替她报仇。如果是许多年前,她还是那个无助的孩子的时候,她大约会很毫不犹豫地,将践踏过江家的人都和盘托出。
不管他们是谁,不管有多少人。她手中的刀是帝王,怎么会有报不了的仇。
但是现在,她还是借着未被醉意侵蚀的神智,笑着摇了摇头,“不必的,陛下。”
“为何?”
燕晗凝神看着她,轻轻问道。
“我母亲曾经有一支白玉芙蓉簪子,油润漂亮,是她的嫁妆。母亲说,等我出嫁的时候,就亲自为我戴上。”
江鸣雪说着,在燕晗柔软的目光中,又缓缓饮下了一杯梨花醉,“后来一场大火,我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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