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园花木深[民国]》 第1章 第 1 章 三尺红台,一间客栈 为您提供大神 难再叙 的《沈园花木深[民国]》最快更新 第1章 第 1 章 三尺红台,一间客栈 免费阅读.[] 第2章 第 2 章 哥哥的腿,是塞纳河畔的春…… 傅云亭不知她这小脑瓜,整天都在想些什么。 曲指敲了敲额头,不免有几分好笑,半是恼怒训斥道:“以后,少上那些洋人教授的生理卫生课。” 祖父只能逼着他低头娶了,总不至于像女子嫁人一般,成亲前,有乳娘拿来春宫图教导一番。 他可以接受家族安排,但不是什么都能逆来顺受。 “傅哥哥,如果以后你我再无姻缘,我想让你晚一点忘记我,记我记得久一点。”蒲希冉说话间,吸了吸鼻子,解开胸前小洋裙的扣子,露出大片肌肤。 “我早就想给你了,是我自私又小气,我希望你的第一次是我的。” 她不能给人做小,但如果那个人是傅云亭,便百无禁忌。 明明是平淡中的语气,可他还是听出了蛊惑,眼见她露出圆润的肩头,洋裙即将滑落,立即过去,握住了她的手,将裙装给她提了上去,裹紧她的身子。 压低了声音,喘着粗气道:“冉冉,别引诱我,也别折磨我。我对你的自制力,不像你想的那么坚定。” 她哪怕什么都不做,只在他面前笑意盈盈,露出两只梨涡,都让他神魂荡飏。 晚上回去梦里都是她的影子,酿酿跄跄,早上又要收拾残局。 他不肯,便是也如她一般,知晓他们从此咫尺天涯。 “傅云亭,我不折磨你,你也别折磨我。只要一想到,你压在另一个女人身上,喘着粗气,情难自禁,就逼得我发疯。我不想余生寝食难安,年纪轻轻,还未嫁人,生活才刚刚开始,就活得像个怨妇。以后,我不打扰你,你也别出现在我的生活里。” “我不会。冉冉,究竟让我怎么说你才信?”傅云亭从来不是浪子。 没八抬大轿、十里红妆娶她进门,不会在这城郊的小小客栈里,将她最宝贵的东西拿了。 “我不是故意隐瞒你,我愿想拖个一两年,待那时你毕业了。我祖父渐渐式微,我在梨园行站稳脚跟,更有话语权,我自己的事能自己做主,就将那女子完好无损地休了。放她回乡下,再给她一笔钱,对我来说只是是九牛一毛。” 蒲希冉未置可否,只咬紧嘴唇,依旧木讷地摇了摇头。 仿佛心意已决。 傅云亭不是第一天认识她,因而知晓她有多固执。基本上言出必行。 后知后觉,她为何这般伤心欲绝。 他想的是从长计议,她想的是老死不相往来。 “冉冉,我不是随时随地发情的公狗。你也知,我身处风月场,诱惑多,什么都见过。我要是想吟风弄月,我早那样做了。你信我,我一准为你守贞如玉。” 他的解释,不管是为了提醒自己,还是立的誓言,于她而言,挽留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她紧抿着唇,望向窗外,渐渐升起的月色,落下昏黄一片。 如今她也算求仁得仁,想要的答案得到了,便再没停留的理由。 傅云亭对她太熟悉了,她略一蹙眉,他就知道她要干嘛。 长腿一迈,立即挡住了她的去路。 语言都显苍白,他随手抄起门边一只瓷杯,握在掌心,微微用力。那瓷杯应声碎裂,沿着虎口,将他宽大掌心割出裂纹。 傅云亭本就是练武生出身,挑班做老板后,才改了行当,工老生。 握碎一只杯子,于他而言,并非难事。 顷刻间,便有血涌出来。 蒲希冉迟疑了半步,已大惊失色。 她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从胸口处抽出帕子,缠绕在他手指处,那上头,还带着她的体香。 伤口被碎瓷片割得极深,血很快漫透了帕子。 蒲希冉见止不住血,愈发焦急,用自己小手去按压伤口,仰头问他:“不疼么?” 傅云亭不答,只反过来同她十指紧扣。 见她又着急落了泪,滴在自己的伤口上,他的血合着她的泪,这算不算另一种血□□融。 “我的爷,算我怕了你,你这戏连成片儿了,回头还得给人唱堂会。角儿怎么能不爱惜手?”好在血不再流了,她却始终心魂未定。 唱老生的,虽不比唱旦的,手伸出去要好看。 但一曲《夜深沉》奏完,也不能伸个棒槌出去。 “看你不信我,看你要走,就忘了。”傅云亭一副淡漠语气,死不知悔改。 “他们爱的是这张脸,手毁了就毁了,哪怕我什么都不干,光往戏台上那么一站,他们也爱看。你要是真弃了我,就是毁我。还在乎这手做甚?” 他又开始胡说八道。 “回头搽些芦荟胶,再登台,伤口还没长好,就得用胭脂遮,准得揦的疼。”蒲希冉捧着他的手掌,万幸不流血了。 低头吹了吹,仿佛对待什么稀世美玉。 只一想到他登台得受这份苦,就开始替他疼了。 “下回你给我勒头,点通天红,我瞧着你,就把疼忘了。”傅云亭又开始拿她打趣。 见她紧锁眉头,好似十分担心的样子,一颗心,早已融化成一滩水了。 用另一只好手,顺势揉乱她的发丝,柔声道:“不要紧。你傅三爷是铁打的,从前未出科,在戏班打通堂,什么罪没受过?有时候被师父打昏过去了,一盆凉水浇下去,爬起来还得接着练功。” 原本是安慰她的话,可她脸上的雷阵雨刚过去,此刻又阴云密布。 傅云亭真担心她又将眼睛哭肿了。 转身摸到身后的长椅,顺势坐上去,想将她抱到自己腿上疼着。 蒲希冉摇摇头拒绝了,而是俯身半蹲在他跟前,还是握着他手的姿势。 伏在他膝头,声若蚊蚋:“我认了,我给你做妾。” 她的百般原则,在他面前,尽数轰然倒塌。 那个所谓的娘家,她回不去,待得也艰难。 只要他疼她,名分其实,也不是那么重要。 傅云亭心悦她,超过了自己,怎么舍得让她做偏房。 强把她拉起来,抱到自己腿上。 “冉冉,你知晓我近来一直跟新学/潮、新思想、新文化的人在一起,捧傅社里,有一半是这种人。纳妾是封建糟粕,不管是我本身不愿三妻四妾,还是顺应潮流,都得摒弃姨太太这种封建糟粕。” 蒲希冉总是习惯性、最大限度地理解他。伶人本就比常人难一些,世人将他们高高捧起,又重重摔下。 普通人能干的事,他们不能做,否则就会被添油加醋地诟病。 需得一言一行,皆符合这个时代规范,才能战战兢兢地站在云端,不跌入烂泥。 “所以,我连姨太太也做不成。要想跟了你,就得做那见不得人的外室,人人喊打,如过街老鼠。” 蒲希冉坐在他腿上,绷直了脊背,脚尖点地,只觉前路无望。 从前比这更亲密的事也做过,傅云亭想叫她放松些,此刻的她,被他抱在怀里,就像受惊的小兔子,只能睁着迷茫的眼。 “冉冉,天快亮了。我们别一块出去,免得对你名声有损。你先走,我不想让你看我背影,那样对你太残忍。我留下来,若有事,也由我善后。”傅云亭瞄着她一双水漾的眼睛,小心翼翼地说,生怕她再掉金疙瘩。 不得不分开了,她却还没能缕出个头绪,只得点了点头。 蒲希冉出门时,压低了帽檐,拐角隐匿于黎明中。 不知客栈外,一辆不起眼的汽车后面,是两个青年模样的男人,正在春寒料峭中,捂紧耳朵跺着脚。 “傅三爷进去有段时间了吧?”头顶贝雷帽的男人说。 “是啊。”同伴戴着蛤莫镜,低声咒骂了句:“北平今年的天气冷得出奇,都快初夏了,好险把人耳朵冻掉。” 随即又“嘿嘿”了两声:“回头咱哥俩把这稿子卖给报社,说不定又能大赚一笔。” “也可能不用撰稿登报,傅家就会出手,提前将这新闻压下。”贝雷帽男记者不屑地睨了同伴一眼,说:“傅家是梨园世家,我就不信了,傅三能放下手艺不学,家学不传承,也要跟好友的妹妹私奔。” “这可保不齐,我刚在隔壁茶水间,听得真真儿的。那蒲小姐,哭哭啼啼的,非要给傅老板做妾。咱们可都听见了,没瞎掰,你说回去,咱咋写呢?”蛤莫镜男记者掐指一算,作为戏曲报的笔杆子,很快就将标题都想好了: “就说傅家欲迎良妾,让清白人家小姐做姨太太。蒲小姐读书归来,为爱做小,跟傅老板喜结良缘。” “别说,你还真别说。傅老板那个模样,引得北平多少小姐丫鬟自荐枕席,我就不是个女的,我要是个女的,我都想嫁。”贝雷帽男记者说。 蛤莫镜男记者立即打趣了句:“你是个男的,你也能嫁啊。” “别胡咧咧了。依我看,傅老板保不齐真会私奔,谁挡得住那美人儿一哭二闹三上吊。”贝雷帽男记者不再同他说笑,只揣测起来: “你说傅老板要是不顾父母反对,执意休了那娶进门来的童养媳。非得自己在外面养小,还不得让老傅老板,把他腿打折?” “你说的是哪条腿啊?”蛤莫镜男记者不怀好意地浪笑两声,就见客栈里,是傅云亭走出来。 两人立即在车后藏好,谁都没再出声。只举起傻瓜相机,拍下了傅云亭在客栈门口的侧脸。 虽然高糊,依旧挡不住盛世美颜。 第3章 第 3 章 东窗事发,玉损香消…… 客栈私会一事,在报社发酵不到一日,甚至未过夜,傍晚时分,傅家三爷私会蒲家二小姐的事便传开了。 傅府上下,脚步匆匆,皆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傅老夫人在几进几出的四合院——正房内,焦急地走来走去,傅老爷看得头晕,忙叫她停了。 “老爷,你说子珍那孩子有什么不好?云亭怎就瞧不上呢?丑是丑了点,可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直以男人为天、女人为地。对男人驯服,对公婆又孝顺。就算再刁钻的婆母,也挑不出任何错处来。云亭那孩子是不知道,现在被庚款留学闹的,到处都在掀起这个运动、那个运动,女学生将头发剪成秃瓢儿,那儿还能有好了?”傅老夫人说着话,旁边站着买回来的小丫鬟,始终在傅老爷身旁伺候着。 眼见老爷打了个哈欠,犯了烟瘾,立即将提早灌满的烟袋锅送到嘴边。 又用素手点了,这套活计非常熟练,若行云流水。 待傅老爷抽得过了瘾,餍足地眯了眯眼睛,才发出一声长长的喟叹,顺着发妻的话: “是这么个理儿。” 当即下令:“来人,将那逆子给我绑回来,去客栈偷人,把我傅家老祖宗的脸面都丢尽了!” 平常唱戏归唱戏,可决不允许角儿真爬墙头,学那戏里的书生,跟小姐墙头马上。 傅老夫人脸上也有些挂不住,祖上从大清入关时,就一直做着绸缎、当铺、钱庄、马帮生意……祖上一直没有爷们养外室的。 怎的清廷强弩之末,百姓民智开化,反倒是这正房所出、教养良好的嫡子,这般纨绔混账。 不待敦促一句家丁快去,从老三院子里急匆匆跑进来一个小丫鬟,跪在地上,仍在不停抹眼泪: “老爷、老夫人,不好了!三爷屋里的大娘子——潘氏,听闻三爷要为了外面的女学生,休妻、娶续弦。伤心过头,寻了短见,上吊自杀了!” 蒲希冉尚且不知傅宅发生的事,一夜未眠,回去睡得昏天黑地,直至晌午,漱洗过后出了门,准备给侄儿买些玩具、衣料。 自己巴巴地从沪上回来,总不好就会个男人,空着手见嫂子和侄儿。若非情况紧急,对傅哥哥关心则乱,她也不会忽略见嫂嫂这等人情往来之事。 正准备拦下一辆黄包车,去往商铺。就见一辆汽车稳稳地停在自己跟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蒲希冉看清楚车上下来的人,是张熟悉的面孔——傅家管家,一直帮傅老爷打点内宅大小事宜。 早前跟着三哥去戏园子听戏时,无意间看见过几回。 这会儿也是按捺住不安,勉强露出一丝得体笑意: “先生有事么?” “二小姐。”管家身着长衫,戴呢绒礼帽。见到她后,第一时间将帽子脱掉,用三根手指捏住,放置胸前,朝她微微鞠了一躬。 傅家老夫人祖上商贾的礼仪教养,顷刻间彰显。管家作为跟着老夫人陪嫁来的,自然事事向着主母。 蒲希冉明明预感到来者不善,却见他言谈举止依旧是妥帖有度: “您该知晓,我们三奶奶、为着您上吊自杀的事罢?三爷无礼,您也跟着不守规矩,我们老夫人险些被气病了。老爷特命人请二小姐过府上闲话两句,还请二小姐给这个颜面。” 蒲希冉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只抿了抿唇。 从前惯于躲在三哥后面,这时趁傅云亭不在,估摸是给逊清遗老遗少唱堂会,她不得不逼着自己坚强起来。 傅家管事的见她还在犹豫,在内宅中一向如鱼得水,这会儿对待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自然不在话下。 当下神色自然恭敬,语气却是冷冽了两分: “二小姐,你别为难小的们。若您不去,回头我再到天津卫、蒲府上去请,惊扰了蒲家老太太,可就是我们做下人的不懂规矩了。我不怕旅途遥远,给主子办差,哪儿能怕跑腿儿。可丢了二小姐您的名声,就得不偿失了。” 蒲希冉低头绞着手上帕子,眼睛始终盯着自己鞋尖,一颗心挣扎得厉害。 终是胳膊拗不过大腿,点了头: “好,我跟你走。” 不光是受了傅家管事的威胁,不愿此事闹到祖母、爹爹、姨娘那儿去,让父亲丢脸,姨娘看了笑话。 还为着自己让另一个女人走上绝路,心里始终过意不去。 三哥虽一直说,与那自幼定下娃娃亲的女人,讲不通道理。拦着她,舍不得她为了自己跟别的女人相争。 他以前总说:‘一个男人若真爱你,绝舍不得你为了他,去跟别的女人斗法。’ 又说:‘三哥不要你去厮杀,我自己身边的事,自己就会处理干净。’ 所以她一直没露头。从前听了感动,可这回不一样,三哥的发妻走上了绝路。她若继续装聋作哑,便是良心上,也要受到谴责。 上了傅家的汽车,漫不经心问道: “那子珍姐姐,这会儿怎么样了?” 管家坐在副驾驶座上,听着身后二小姐雀儿般娇软勾人的嗓音。 一瞬间绷直了脊背,难怪三爷放着好好的妻子不要,有家也不回。 继而恢复如常,转动着眼珠子,模棱两可地应了声: “怕是不大好了。” 汽车驶进傅家,蒲希冉坐在车里,便听见不远处的屋顶,断断续续传来有女子唱昆曲的声音。 那女人声音婉转,千回百转,不输戏园子里那些名旦。 待汽车停稳,管家先下车,十分知礼地主动替她拉开车门。 见她听得专注,才轻笑一声,随口应道: “这是咱们老爷屋里的二姨奶奶,平常就爱唱个曲儿,今儿二小姐来着了,能听我们姨奶奶开嗓。” 蒲希冉颔首,“是了。” 随后一低头,从车上下来。 管家方收回抵在车门上的手,对她倒不是多看重、尊敬,不过出于高门大户的礼仪,小心二小姐碰到头。 蒲希冉跟随傅家人往里走,入眼皆是方方正正的排排门房,错落有致,庭院长得都差不多,没有太多分别。 穿过主巷,绕到后院,越过中央一棵老槐树下,便由丫鬟、婆子引到里间。 这是她第一回到三哥的族宅,与他自己在外头置办的花园洋房大不相同,处处透着腐朽气息,不乏庄严肃穆之感。 沉重的低咳声从里头传来,便见身旁管家弯下腰去,抄手小声禀告道: “老夫人,傅太太,人给您们带到了。” 蒲希冉屏息凝神,本能带着对长辈敬畏,却又忍不住胡思乱想。 三哥……从前就是在这间院子里长大的么?她当真想去看看,重走他儿时招猫遛狗、放风筝、爬墙上树的痕迹。 蒲希冉正走神着,但听里面是老妪慵懒中、透着几分凛冽的声音: “退下吧,叫人进来。” “是。”管事的保持着弯腰的姿势,背对着门,向后退了两步。 在即将撞到门框上时,给左右两边丫鬟使了个眼色,方回头,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便见前面一个小丫鬟向里行,卷起珠帘,等候二小姐进去。 蒲希冉抿了抿唇,挪动脚步,跟着进了卧房。 不知屋内熏得什么香,呛得她鼻子发痒。与傅云亭常年带着的洋人香水味道不一样,她还是更喜欢他身上的沉水香气。 蒲希冉神情淡然,到了老夫人跟前,余光瞥见左右两边侍奉着的人,比蒲家下人还多,泼天富贵、可见一斑。 与外界传闻无二,傅家老槐树底下,埋的都是金条。 “模样生得不错,瞧这小鼻子小嘴的,也难怪咱们老三会喜欢。”说话的,是傅云亭的母亲——傅家老夫人,白氏。 白氏尽可能地将语气放柔和,却依旧难掩当家主母的气势: “既然来了,蒲家二小姐,就是我们傅家的客人。来人,看座儿。” 左右过来两个有头有脸的丫鬟,引着她,便叫她往太师椅上坐去。 蒲希冉客随主便,也不多做推脱,微微颔首,道了声: “谢老夫人。” 入座后,微微抬起头,才看清楚老夫人背后,床上躺着的女人。 那女人面无血色、形容枯槁,头发若草芥般昏黄而杂乱,睁着一双了无生气的眼睛,时不时用舌尖舔一下苍白、泛起死皮的嘴唇。 蒲希冉只看了一眼,便立即移开了视线。 可还是看到了她脖颈上,有绳索勒过的痕迹,刹那间心跳如鼓。 这就是傅宅养的那个童养媳,自幼便与三哥定下娃娃亲的潘氏么。 “傅家与蒲家,虽不是世交,平常也多有走动。”白氏大概是看出了少女眼底掠过一丝慌乱,也不多加为难,只开口淡淡道: “傅家是三代梨园世家,我们老太爷年轻时,去戏班观摩,还指点过你兄长。你跟我们老三交好,我原也不阻拦。” 白氏陡然话锋一转,语气也严厉了两分:“只你小小年纪不学好,专学那下作的娼妇,勾着男人往外跑,干出这等败坏门庭的丑事,着实是我没有想到的。” 蒲希冉再也坐不住,腾地起身,一张巴掌大的小脸,红得几欲滴血。 她知道自己有着泪腺发达的毛病,一跟人争论,还没怎么样呢,眼泪就先不受控制地啪嗒啪嗒往下掉。 便死死地咬住嘴唇,免得先输了气场。 第4章 第 4 章 一场荒唐,毁了女子清誉…… 蒲家不似傅家这般,是梨园世家,祖上出了三位名角儿,戏迷拥趸无数,随随便便在园子里贴一场戏,皆是日进斗金。 可也是商贾人家。 人不敬人,可得敬财。 蒲希冉以往从未受过这等羞辱,眼下既没认为自己有错,便重新坐了回去。 勉强控制住情绪,可声音还是有些颤抖: “三哥心悦我,我也爱慕他。老夫人请我过来,若是为着羞辱。我原不必在这里,继续看您脸色的。” 她并非那小门小户出来的粗野女子,原也是懂得敬重长辈的,可前提是长辈值得她敬重。 否则她也不是旁人打她左脸,就把右脸伸过去的性子。 只一想到这是三哥的母亲,有可能成为自己将来婆母,便一阵阵为难。 白氏没想到这姑娘是如此刚毅的主儿,跟她那儿子,倒是有几分相像。 也不知平时相处时,是谁迁就谁。 只要一想到,自己金尊玉贵养大的儿子,曾跟乳臭未干的小丫头低头,便气得胸口闷痛。 不待白氏继续说什么,床上躺着的潘子珍,已不顾丫鬟阻拦,虚弱地从床上爬起来。 猛咳嗽一阵,险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不得不让蒲希冉怀疑,她是否染上了痨病。 眼见她咳得羸弱双肩颤抖不止,终是站稳了,将裹得小脚塞进绣花鞋里,由丫鬟扶着,朝自己走过来时,蒲希冉便仿佛看见了从忘川河里爬出来的禁婆,禁不住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婆母的话可能不中听,但为人公道,最明事理,还请二小姐勿要怀恨在心。” 潘子珍三言两语,就将她塑造成了一个小肚鸡肠的妒妇。 随后又尽可能展现自己温婉:“北平爷们多的是,二小姐又何必苦苦相逼,为难我这个苦命之人?” “放我一条生路,不要狐媚三爷,让他三天两头不着家。算是我求你了,别再将傅家搅得鸡犬不宁,可成?”潘子珍说话间,便手指颤巍巍地,从胸口抽出帕子,掖了掖眼角溢出的浊泪。 “如若不行,我给你跪下了,只要你放过三爷。” 潘子珍说完,便在丫鬟的搀扶下,眼见着要跪了下去,伏低做小在蒲希冉面前。 “您何必如此自轻自贱?我与三哥两情相悦,若您真为着他好,就该主动让贤,不叫他夹在中间为难。”蒲希冉以前没见过这阵仗,哪儿能受此大礼,过去要扶她起来。 算是明白了,她不是贬低情敌,也不是妄自菲薄,而是平等地贬损每一个女人。 “同为女人,我也并非善妒妒妇。左右多给你些银钱,往后开个庄子,自负盈亏、自食其力,不好么?” 潘子珍身世凄惨,是苦过来的人。只要一想到和离之后,就又回到乡下茅草屋里,伺候烂醉如泥的爹、赌鬼的弟弟。 便狠下心去,给蒲希冉磕了一个头。 她绝不能丢了在傅家的泼天富贵,虽说侍奉公婆是苦了一点,可也比没了长期饭票,去外讨生活,伺候一堆难缠的老爷太太强。 谁让她祖坟冒青烟,傅家老太爷外出跑码头误食毒蘑菇,被自己祖父用土方救了。傅家老太爷为着救命之恩,因此两家在孙辈那里,定下娃娃亲。 潘子珍便是死,也绝不离开傅家半步。傅云亭待她冷漠又如何?一直让她独守空房又怎样?又没有打她骂她,只是无视她而已。她又不会少块肉。 若是没了傅家三爷太太的身份,还如何行方便,拿着傅家的银子,给她那同父异母的弟弟还赌账? 还不上赌债,讨债的便要砍她弟弟的手脚。若弟弟真有不慎,见了阎王,她潘家这根独苗苗没了,岂不是断了香火?没根了! 潘子珍边磕边说:“二小姐发发慈悲、行行好,可怜可怜我这大字不识一个的妇人。我除了伺候男人、孝敬公婆,别的什么都不会。只会给人做贤妻良母、儿妇子。” “您学识渊博,何必扒着我家男人不放?想要什么样的爷们没有?便是因着勾引有妇之夫这事,嫁不出去。也可以学街上的女学生,游行示众喊口号、排演话剧,活得有滋有味,干嘛非跟男人过不去,还非要抢我家男人!难道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就剩一个傅云亭?”潘子珍说完,作势便要继续磕头。 白氏一见儿妇如此伏低做小,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了。 叫两个婆子上去,拉她起来。 不管潘氏是怎样的出身,女子未嫁从父、出嫁从夫。既嫁到傅家了,便是傅家的人。 眼见傅家的人,给一黄毛丫头下跪,便被气得脸色煞白。 到底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女儿,只觉自己的脸也被她丢尽了。 “二小姐若真离了男人活不了,或觉别人家的男人就是好。我为了夫家的宁静,和不让婆母气坏了身子,女子善妒乃是大忌,我可以不跟你争。”潘子珍被婆子搀扶起来,吃人嘴短、不敢违抗婆母命令,没再继续撒泼。 可嘴上却没闲着:“大不了我允你进傅家。谁叫三爷被你勾了魂,执迷不悟。只要你不将我挤兑出去,不让我流浪街头,还愿给我一口饭吃。往后便是我给你做丫鬟,在你跟三爷行房时,我在一旁伺候你俩也成。只要婆母不嫌,愿意让我继续服侍在她身边,我就是做牛做马也甘愿了。” “若是三爷真为着你,把我给休了。那我便再没脸见人,真活不成了,倒不如现在一头碰死,成全你们。”潘子珍不光说,还真要去撞墙。 幸得一旁的小丫鬟拉着,没让她梅开二度。 白氏为防儿妇说出更多骇人听闻的话来,早叫身旁的婆子,将她半是胁迫、半是劝慰,又拖又拉地拽回了床上。 并非真心疼她,但从回眸嫌弃的目光中,就能看出端倪。 语气不善地低声申饬了句:“瞧瞧你这蓬头垢面的样儿,哪里配做我们三郎的妻室。还不退下。” 潘子珍闹了这一通,原本也不是真想死,这会儿该说的都说了,便是躲在婆母身边,继续把她当枪使。 自己则装回了那个柔弱可欺的小白花,不断抹着眼泪,却做出一副深明大义、委曲求全的模样。 “老夫人,既我与三哥情投意合,您若是为着儿子着想,也该成全我们。”蒲希冉没心思继续坐回去,眼见杯盘碗盏在潘子珍柔若无骨、左右推搡中应声落地,摔了个粉碎。 也没心情接过丫鬟奉的茶,情急之下,言辞愈发恳切: “老夫人,到底是您娶妻,还是三哥娶妻?他不喜欢,您又何必强按牛头喝水?有些事,是勉强不来的。” 早前她还觉得,这门亲事,是傅云亭祖父一手张罗。现在看来,老夫人也是和颜悦色点了头的。 “我瞧着,您不是想给儿子娶位知心人;而是给您自己,找个能立威耍横,让您后半辈子能享受到太后待遇的奴婢,弥补年轻时被婆母打压的痛苦。您根本不在意儿子,从始至终只想着你自己!儿子只是你眼中传宗接代的工具,我为三哥有您这样的母亲而悲哀!” “放肆!你知道是在哪儿大放厥词么?你这种狐媚子我见多了,被爹娘从天津卫赶出来,不得已才跟着兄长在北平落户,以为我不知道?别以为你兄长在梨园行,你就能近水楼台先得月。娶妻当娶贤,你不贤不孝,还妄想进我傅家的门,趁早死了这条心!”白氏见卧房内闹成这样,平白被下人们看了笑话,对待蒲希冉也没最初的耐心得体了: “我告诉你,甭管你美若天仙,还是老三非你不可。只要我活着一天,就决不允许你进我们傅家的门!以为勾着三郎就能称心如意,这等不守妇道、不懂规矩的女人,给我们三郎做妾都不配。” 白氏可不光是嘴上厉害,也不为着给儿妇撑场面,是打从心眼里,看不上这姑娘。 “古往今来,婚姻大事都得由父母做主。你娘死得早,没人教你这些道理。还没爹替你操持这些事吗?让你勾着汉子钻客栈。你是女儿家,恬不知耻地把情情爱爱挂在嘴上,没脸没皮,不害臊!” 蒲希冉若非为着三哥,便是连傅家的门都不会进。 给足了她们面子,对傅家也是仁至义尽了。 “你是不是以为我失了清白,就能拿捏我?你家没有皇位能继承,也没有矿需要继承。以为自己多高的门楣,下回就是用八抬大轿请我,姑奶奶也不来了!” 只丢下一句:“便是全天下的男人都死绝了,我做了姑子,也瞧不上你们傅家的儿郎!” 蒲希冉眼圈红红的,跑出了傅家大门,立即将眼泪咽回去,强迫自己、不许为这些不值当的人掉眼泪。 坐上黄包车,回蒲宅的路上,便听见耳边传来沿街小报的叫卖声: “号外!号外!四大须生之首——北平老生名角儿傅云亭,才继承衣钵,便一脚踏入娼门。与蒲家二小姐深夜钻旅馆,做一对儿快活的野鸳鸯!羡煞旁人!” 蒲希冉听着一路议论之声,才到了蒲家大门前,就见不少看热闹的街坊街里,堵在自家门口,皆对着她指指点点。 作者有话要说: 富婆们,推荐一下好朋友水流云不在的书《且度流年[民国]》,文案如下:漆黑的巷子里,盛羽堂救下了被人纠缠的贺念清,他伤了一条腿,可却俘获了她的心。本是一见钟情的一双人,因卷入家族恩怨,不敢将爱意表明。不被看好的地下恋情,却也甜蜜而又难忘。……从小生活在管教森严的大家庭里的盛羽堂,不甘心接受家族的安排,想要靠自己的双手打拼出一番事业,想要寻得自己中意的爱情,却因父母阻挠而变得难上加难。一直被父兄小心呵护的贺念清,也有着内心叛逆的一面,她慢慢学会如何保护自己,最后因为他而与家庭决裂。原以为终将走到一起的两人,却因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就此分开,从此便是乱世烽火,天各一方。(已经完结啦,感兴趣的富婆们可以看看哦~) 第5章 第 5 章 姑嫂嫌隙,罚跪祠堂 “傅老板的戏好,试问咱四九城谁不知道?可戏子薄情,玩玩还行,正经人谁会动真感情?” “就是就是,这才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蒲家兄妹被人赶了出来,如同丧家犬,如今小的又去傍傅家三爷。” “真以为生就一张花魁脸,就能嫁进傅家了?听说傅三爷为了耳根子清净,都跑到香江去了,谁知是不是为了躲这狐媚子痴缠。” 蒲希冉没理会这声音,挺起腰杆儿,将头抬得高高的,迈过门槛,朝着屋里走去。 不一会儿,又从屋里出来,端着个深秋时节、屋里烧剩下炭火盆子,朝着人群中叫得最大声的那个,迎面便泼了过去。 连同未燃尽的炭火,加之盆底的煤灰,尽数倒在了那男人的头顶。 感觉到头顶一热,男人用手一摸,不得了,还在燃烧噼啪作响的煤球,顺着他的鼻梁滚下来,滚了一路,也烫了一路,将他那半张脸都烫得不成样子。 “你这小猢狲,可烫苦了我了!”男人当即捂住半边眼球,在原地跳脚,“哎呦”开来: “你、你你,你等着!” “怎地?没捱够是不?”蒲希冉拎着那尚有余温的炭火盆,冷笑一声:“好好的爷们,偏学那长舌妇在背后嚼舌根,也不怕生孩子烂嘴巴!” 说罢,作势就要往那男人脊背招呼: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姑奶奶永远不会主动在背后说是非。但若有那不长眼的,我弄不死他!” 蒲希冉冷冷站在台阶上,哪儿还有半点娇小姐的模样,倒是可见外祖父阎督军、和几分母亲昔日将门虎女的风采。 三哥不在,她得学着自己护住自己。没人给她遮风挡雨,她便不能再去依赖别人了。 沿街吵嚷的人,也就敢动动嘴,却是没人敢动——在鱼龙混杂的天津卫,门庭显赫的蒲家二小姐的。 几个人过来搀着那男人,七手八脚地将他拽离蒲宅门前,男人仍不断哼唧着: “喔哟,我这嘴皮是被烫破了,以后吃饭都不香了。” 蒲希冉管他呢!这种人,就欠收拾。 惩治完,又将炭火盆子朝着远处看热闹的老妪一掷: “滚滚滚!回家看你老汉去!” 老妪正嗑着瓜子,看热闹不嫌事大,忙一闪身,没被那盆子砸着。 下嘴唇还沾着一粒瓜子皮,窃笑僵滞在脸上,拍了拍掌心上的灰,扭着水桶腰,随着人群一哄而散,又往别处拉皮条去了。 蒲希冉出了这口恶气,没觉得松快,依旧心里空落落的。 转身回家,吩咐下人关门时,仍觉手臂在抖。 还未回到自己院子,就见哥哥蒲修臻远远的,在那等着她。 蒲希冉心底咯噔一下,装作若无其事地走过去。 面露歉意:“哥,对不起,我回来得匆忙,也没给嫂子和侄儿带礼物。” 白在沪上念书,哥嫂没指责她,她先内疚到不行。 蒲修臻没就此事多做评价,省去了指责和安慰,直接绕了过去,开口说: “不是你的错,是我错,我就不该告诉你这件事。” 蒲希冉还想再说什么,也被哥哥堵了口:“父亲见了报纸,派人来了,要捉你回天津卫。” “我……”蒲希冉一时语塞,本能想要拒绝和逃离,可还没跟姨娘撕破脸、跟父亲断绝关系,她又能往哪儿逃。 蒲修臻看出了小妹的为难,其实让她一个人回去也不放心。 主动请缨道:“你别担心,我跟你一块去。” 他借着来北平跑码头的由头,在这另置宅院,安家这么久,总得给父亲一个交代。 蒲修臻话音刚落,就见妻子顾愉——抱着尚在襁褓里的婴儿过来,“啧”了一声,立即过去,将婴孩儿接了过来,嘴里埋怨道: “你这还没出月子,怎么就出来了?若是吹了风,以后岂不是得头疼。” “小妹总归是个女孩子,软软糯糯,父亲再有气,也不会对她如何。她才跟你过来这边,就捅了这么大娄子,只怕爹爹会怪你管教不严,带坏了妹妹,回头打死你的心也有了。”顾愉丝毫没替自己着想,一开口,都是为着夫君考虑。 知道自家男人,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儿,便想着跟小姑子施压:“冉冉,你哥如今不是一个人,我们的女儿还这么小。若我没孩子,他便是替你挨了家法,在蒲家让人打死了,打不了我给他陪葬。可他要是出点什么事,我们孤儿寡母的,可如何是好?” “嫂嫂,对不起,你别急,别哭。月子里不能流泪。”蒲希冉眼见哥哥将孩子抱给乳娘,回婴儿房喂奶。 已是上前一步,搀扶着嫂嫂的手臂,替她正了正绑在额上的抹额,认真道: “你放心,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不叫哥哥陪我同去,我自个儿回去。” 连累哥哥清誉受损,在爹爹那儿留下不好的印象,她已是十分愧疚。 再不能让哥哥受罚,嫂子担心。 顾愉自诩说动了小姑子,回头看向丈夫,哪知蒲修臻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非但没松口,连骗一骗自己都不肯。 “阿愉,我对你不想有所隐瞒。先答应你,再偷偷去。咱们总归是夫妻,要过一辈子的,暂时的缓兵之计,以后怎么面对呢?”蒲修臻握着她的手,试着说服她: “我跟妹妹如今在家里,就是万人嫌,好容易我有能力,带你出来过日子,不必让你看后娘脸色。也得为妹妹遮风挡雨啊。不能她乖巧聪慧,我就跟她哥俩好。她运气不好,我就自扫门前雪。” “我知道你又要说什么,你们母亲过世得早,要是连你都不疼小妹,就没人疼她了。可你疼她,谁疼我啊,就留我一个人在这里,担惊受怕的。”顾愉甩开他的手,噘着嘴,委屈道: “我是在意你,才怕你吃亏,不然我何必这样提心吊胆。” 蒲修臻都知道的。 她现在坐月子,不能车马劳顿。便是可以,也不舍得她再去那狼窝,看姨娘勾心斗角。 蒲修臻说:“是,妹妹一直在象牙塔里,没吃过什么亏,心思单纯,哪是姨娘的对手?不过你放心,我又不傻。父亲若真搬出封建残余那一套,大不了我直接带着妹妹走,跟他们老死不相往来。” 顾愉就这样,看着他嘴巴一张一合,起初还会听听,后来周遭都成了真空,只余巨大的轰鸣。 被他哄着进了屋子,又替她披了外衫,才如交代后事一般,嘱托着: “我这回指不定去几天,你要是闷了,就叫娘家人过来玩玩。反正宅子大,院子多,住得下。你若是不愿,我留了足足的护院,没人敢惊扰你。我一有空就给你发电报,不过估计你还没收到电报,我就回来了。” 蒲希冉一个人在院子里等了多时,像极了年幼在学堂读书,被先生罚站在廊下。 她不知该如何反复跟嫂子保证,让她安心。 又不好跟进去,打扰哥哥嫂子的二人世界。 好容易等到哥哥出来,上前一步,才要逞能,就被蒲修臻挫了回来: “你少惹点祸,我就烧高香了。这个家我做主,轮不到你置喙。放你一个人回去,要是真出点事,我以后怎么去见咱娘?” 蒲希冉所有话都哽在了喉咙里,尤其看着哥哥一脸凝重,不想再给他添堵了。 在心底自嘲:我成了拖油瓶了。 跟哥哥坐上回天津卫的火车,还在想着,嫂子孕激素未褪去,难免会焦虑一些。 好在如今已经生产完,乳娘、佣人都在,想必也能照顾好她。 殊不知在火车驶离后,顾愉压低了帽檐,用围巾遮住了脖颈与口鼻,站在月台上,止不住齿冷: ‘想不到没有婆母,也会有月子愁。还没见过这般没分寸的小姑。’ 佣人再用心,能抵得上夫君么。 也许在丈夫眼里,自己永远都是个外人。一笔写不出两个蒲字,他族人才是家里人。 顾愉舍不得责备自己深爱的男人,便将怨恨转移,跟小姑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火车开了两天两夜,抵达码头时,是蒲家早早地派了人过来接。 蒲希冉心中忐忑,跟她所料无异,才到了蒲宅,就被父亲叫到了祠堂,跪在一众祖宗灵牌前问话。 蒲希冉不情不愿地跪在软垫子上,她那带着两分妖气的继母,已先用帕子抹了眼睛。 对待府上的事,尚且能够拿出当家主妇的派头,打点得井井有条。偏在老爷跟前,总能做出一副慈母柔肠。 “看看你做的好事!”蒲老爷留着八字胡,对这女儿不忍卒看,低眸暼了她一眼,牵扯着一边胡子都动了动。 “我瞧着以往跟在你身边的丫鬟、婆子、小厮,也不必留着了,纷纷发卖了去。” 蒲希冉倔强地抬起头,语气幽怨道: “爹,我是人,又不是蒲家的犯人,您凭什么找人监视我。” “就是因为我平常对你太过纵容。旁的姑娘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家学习女红、刺绣。你倒是好,未出阁呢,就跑出去读书。读书也不好好读,弄得满城风雨。咱们家也算书香门第,你这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光屁股拉磨,转圈儿丢人!”蒲老爷一拍桌子,震得八仙桌上鼻烟壶弹起,在桌上转了两圈,才稳稳停下,险些滚到地上跌碎。 下一刻,将小厮买的报纸扔到她脸上,任由从脸颊滑落到脚边。 第6章 第 6 章 执行家法,无家可归 “你还知不知道,自己是个姑娘家?我蒲家的脸,都被你给丢尽了!”蒲老爷痛心疾首,别过头去,终不忍再看这女儿一眼。 蒲希冉在北平时,其实已听了不少风言风语。 如今再看戏剧报上的报道,还是不免被惊着了。 有些不堪入目的描写,让围观路人想入非非,却让她这个当事人面红耳赤。 “一派胡言!”蒲希冉将报纸撕碎,大力扣下,重新扔到地上,仿佛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才替自己申辩道:“父亲,我的确与三哥在客栈过夜,可什么都没做。三哥爱重女儿,所以女儿到现在还是完璧之身。” 蒲老爷瞪圆了眼睛,细长明眸此刻几乎喷火,恨不能当场执行家法: “你还敢说!你还知不知道自己是名门闺秀?” “是呀。勾着你在郊外旅馆过夜,不顾你作为姑娘家的名节,还谈什么爱重?”一直从旁隔岸观火的姨娘,见状,也不忘拱火道: “傅家三郎若果真如你所说,又怎会故意毁你清白,让你被人戳脊梁骨。他倒是跑了,一拍屁股走人,到了香江避祸。留你一个人面对众口铄金,他可有担心、心疼过?” “他——我——”蒲希冉想替三哥分辩两句,说他没去香江。 可此时的他在哪儿呢?她也并不知晓。 原还直起上身,绷紧了脊背,这会儿又软趴趴地,重新跪坐了下去,没替自己分辨,可不愿让人误解傅云亭。 哪怕,他将来并不会成为蒲家的女婿。 “这事当真与三哥无关,是我不舍得他走,想将自己给他,才同他在客栈磨蹭到了天明。但我相信,他一定不会坐视不管,会跟报社交涉,还我清白的。” 她那句“自愿”还未说出口,父亲已经从太师椅上起身,被她气得浑身哆嗦。 抬起头,便是一巴掌落下,将她打得头颅一歪,嘴角流出鲜血来。 “你这不知廉耻的东西,对得起九泉之下的娘亲吗。” “来两个嬷嬷,替老爷验明正身。若非完璧,径直给我乱棍打出,免得她坏了蒲家的名声。”姨娘霍然起身,将老爷小心扶了回来,吩咐了下去: “即便是,也给我跪在祠堂里好好反省!直到想通了,答应老爷从此不见傅云亭,再来请安。” 姨娘说罢,已起身跟着老爷一并走了出去。 任由蒲希冉在身后一声一声叫着“爹爹”,全然当做没听见,两腮不由控制地、重新滚落下泪来,用帕子掖了又掖。 待人都走光了以后,被叫去验明正身的婆子,正在屋檐下,听蒲家庶出三小姐低声吩咐: “嬷嬷不必手下留情,直接在验明正身时,将她的□□给捅破了。回头就说她已跟傅三爷做了那事,让她百口莫辩。我娘说,回头,定不会少了你的好处。” 祠堂的大门紧紧关闭,蒲希冉很快陷入黑暗中。周遭寂静,让她甚至一度产生了幻听。 事发至今,也就是在此时,孤立无援,知道了傅云亭的不可靠。 身后传来“吱呀”一声,便见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进来,蒲希冉立即汗毛直立。 她对这两个婆子没什么记忆,可模糊的印象里,姨娘进门时,就是从娘家带了这两个陪嫁婆子过来。 “二小姐,老奴来给您验明正身,您配合些,不然我们下手没轻没重的,可别伤了您。”婆子上前一步,便按住了她的肩头。 蒲希冉瞬间被恐惧淋满头,原本是跪在软垫上,倏地起身,怎奈没有做惯了苦役的婆子力气大。 很快,她被按倒在那儿,被迫分开了双腿,身上洋裙被扯开。 蒲希冉拼命挣扎,呼救声无人回应,哭喊都被闷在了喉咙里。 她向后爬了两步,直到脊背抵住墙,撞得香案震动,供果滚落,香灰扑簌簌从头顶浇下,黏在发丝上。 她强迫自己冷静,恍然间,想起了这几个有头有脸的仆妇身世。 缓缓开口:“为个老妪冲锋陷阵,值得么?但凡你们几个,今儿不弄死我。我只要还有一口气,我就弄死你们弟弟、儿子,让你家断子绝孙!” 打蛇打七寸,她知道怎样最管用。 对待这种斗大字不识一个的野蛮妇人,威胁她们的男性亲属,比直接恐吓她本人,更有震慑力。 果然,婆子手臂滞了滞,大脑短暂空白、思索反应的空荡,蒲希冉抓起跌落在手边的香炉,使出浑身的力气,砸了过去。 但见婆子额头上的血,蜿蜒而下,翻了个白眼,双腿一软,直挺挺向后倒去。 不知是否还有呼吸。 蒲希冉敲山震虎,擒贼先擒王,其他人早吓得作鸟兽散,奔逃。 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她却依旧不敢放开那防身的武器,只恨兄长从前练功的时候,自己没跟着学两招。 直到一声粗粝尖锐的叫声“杀人啦!二小姐杀人啦——”划破夜空,蒲希冉方扔掉香炉,从地上爬起来,理了理身上的衣裳。 意识渐渐回笼,她只觉很疼很疼,撕裂般的痛楚弥漫全身。 迈过门槛儿时,连腿都在抖,几乎站立不住。 扶着墙壁,面如土色,一瘸一拐地,走出了祠堂。 没有浴火重生,也是脱胎换骨。 但这场凌迟,却远远没有结束。 蒲希冉被带到了父亲的书房,脚底发软,跪在父亲面前,抬头看着庭前雕梁画栋,莫名有几分不真实感。 “反了!你们都反了!婆子去给你验明正身,你竟还敢杀人!你在沪上念书,都学了些什么。”蒲老爷气得青筋暴起,消瘦的面颊上,因呼吸急促,而两腮凹陷,不断起伏着。 “老爷息怒。我愿意相信冉冉,只恐外人议论,说她是因为心里有鬼,才不肯让婆子验明正身。不若我亲自验,也好还她清白。”姨娘说话间,便要起身。 “旁人议论,都是寻常二三事,难堵悠悠之口。可我从不在意外人说什么。若家中有人议论,就是姨娘治家无方,不如放权,给我那几个嫂子。”蒲希冉挑拨完,对父亲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指望她主持公道: “姨娘安的什么心,我不想妄加揣测。但再验几次,只怕是完璧之身,也要失了清白。” 只是她错了,父亲,永远不会像母亲那样爱孩子。 女人哪怕被迫生下□□犯的孩子,都会出于责任感,爱自己的亲生骨肉。 男人爱重孩子,则取决于是否重视这个女人。 “你个逆子,肆意打杀下人不说,还敢攀污长辈。”蒲老爷失手摔碎一只杯子,不解恨,直接吩咐了下去: “看来今天不给你点颜色瞧瞧,是不行了。” 姨娘攀污自己,父亲不说。 她自证清白,父亲便护起妻来。 蒲希冉算是看透了娘家人,只觉可笑,笑自己天真单纯,竟还对亲情抱有幻想。 “老爷,算了,估计传言没错,冉冉是没了清白,咱们给她留有最后一丝颜面,也别步步紧逼了。到底是个女儿家,好面儿,若是逼得狠了,她回头以死换取牌坊,悔之晚矣。”姨娘竭力彰显深明大义一面,仿佛句句肺腑: “冉冉书读了多少暂且不说,倒是被外面那些人拐带坏了。依我看,不若早早嫁人。” 蒲希冉冷眼旁观,轻嗤一声,倒是想看看,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来。 蒲老爷难得冷静下来,听妻子把话说完。就见姨娘清了清嗓子,慈爱笑笑,说: “老爷,不知你还记不记得,巡捕房新上任的探长,虽然他有妻子,但年龄也不小了。可以先过去做姨太太,等那老妪死了,咱们冉冉就能做续弦。” 那位探长,蒲希冉自然是知道的。不光比她爹年龄还大,且品行败坏,从不为民除害,一直做达官贵人的狗腿。 “这……”蒲老爷迟疑片刻,捋了捋胡须,犹豫之际,架不住枕边风不分白天昼夜的吹。 “老爷,现在是民国,虽说婚姻大事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也得听听儿女自己的意见。既然冉冉不介意给人做妾,那想必给谁做妾都是行的。”姨娘顿了一顿,泛起鸡皮的老手,搭在老爷肩头,细细摩挲。 继续语重心长地说:“而且,那探长虽无实权,可也算个地头蛇,结交的人脉颇广。朝中有人好办事,要是借着冉冉的光,在鱼龙混杂的天津卫,往后背后大树好乘凉,也算冉冉为这个家族的贡献。” 和亲公主都能为国捐躯,商贾女子也得身不由己,为家族的荣辱献身。 蒲老爷被姨娘哄得晕晕乎乎,点了这个头:“若是能将功补过,也算你的造化。” 蒲希冉腾地一声,站起身来,逼视着父亲,从此恩断义绝: “爹,你为了自己家族兴衰荣辱,不惜牺牲女儿的幸福。你怎配为人父?” 嫔妃愿意为了母族的荣耀是嫔妃想不开,她要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不做任何人的傀儡! “放肆。天底下竟有你这样做子女的,目无尊长,看来老爷今儿不动用家法,是不行了。”姨娘说完,也不等蒲老爷点头,直接吩咐了下去: “来人,拿龙头拐杖来,上家法。” 第7章 第 7 章 在他门前淋雨,也等不到与…… 蒲修臻原本以为妹妹大了,渐渐学着放手,给她处理自己事的决定权。 绝没想到,大清都亡了,还有这封建残余,还是自己的至亲家人。 但此时为了妹妹,得有壮士断腕的勇气,下定了决心跟父族割席,哪怕不要将来可能会承接的产业。 “爹,你只说天底下没有这样做女儿的,可有你这样做父亲的?” “修臻呐~你怎能这么跟父亲说话?是,你现在出息了,有营生了,可也不能不把长辈放在眼里吧。就算你翅膀硬了,能自己找饭辙,要是没有爹娘给你生命,你能来到这世上吗?”姨娘正愁找不到机会,拿住他的错处,将这个嫡长子挤兑出去。 如今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对蒲希冉舞剑,意在这个继承人。 眼下,一通火力输出:“你父亲还没死呢,你就闹着要分家。虽你没嘴上说,可你的所作所为,哪件是孝顺的事?在北平跑码头,直接安家落户了。娶妻生子这么大事,也不请示家里面。提亲省了,说媒省了,你是怕你爹爹劳累,还是直接入赘人家了?” 蒲老爷被女儿顶撞,已是颜面扫地。如今连正房所出的嫡长子,将来要继承家业的儿子,也这般忤逆。只觉急火攻心,一阵阵血往上涌。 手指哆嗦着,一指门外:“老夫没你这样的儿子,从今往后,你兄妹两个,就给我改了姓,滚出家门!” 姨娘第一时间曲解他的意思,传令下去:“来人,把这忘恩负义的东西,乱棍打出。” 龙头拐杖敲下去,蒲修臻所有的孝心,都用来没对父亲大打出手,没一把火点了这宅子,没对婶娘恶语相向,就是他最大的修养了。 他挡在小妹前面,自己挨了好几棍子,脖子和后背都青了。 蒲希冉被哥哥保护得很好,未伤着一处。 坐上返程的火车,蒲修臻心情实在太差,懒得去挤三等舱,直接包了一节包厢。 喝着咖啡,还在装作漫不经心、用眼睛寻她身上的伤口,见她并未受伤,才放下心来。 “回去,你别跟你嫂子瞎说。” “怕嫂子担心你?”蒲希冉习惯了被哥哥护着,依旧不影响她每次都觉感动。 却也陷入了深深的纠结,若是嫂子问起,她实在没法欺骗。 “不是。是怕她因而记恨你。”蒲修臻没有知识,也有常识,总听说月子仇会记一辈子。 眼下除了女儿,夫人和妹妹就是他全部亲人,没什么比最爱的人起争执,更让人糟心的了。 “这回你没受伤就好,姑娘家容貌极重要,要是坏了容貌,以后哪儿还能嫁得出去。” 蒲修臻说归说,心底还是很得意,自诩他妹妹天下第一,绝世容颜,是不愁嫁的。 “我现在名声这么坏,还嫁得出去么?”蒲希冉苦笑了一声。 “当然能,你要是抛绣球,底下得有一堆才子接。不过咱也不着急,你要是不愿嫁到夫家,看人脸色。哥养你一辈子。”蒲修臻语气清淡,没拍着胸脯,也没豪言壮语,仿佛在说什么平淡小事。 甚至因为搅拌着喝咖啡太麻烦,而直接端起来,仰脖一口闷了。 随口说起:“对了,这两日我在上海滩的朋友要过来。跟我交情不算深厚,不过他在北平学戏时,做了一年同学。我去上海滩跑码头时,也得了他一些照顾。不是从小玩到大的发小,也是得遇知己、相见恨晚。” 蒲希冉心底被感动灌满,虽然母亲走得早,好在还有哥哥。又当爹又当娘,只比她大两岁,却给她最多温暖和庇护。 没太在意他说的,即便是挚友又如何,傅云亭是哥哥眼里品貌俱佳的,现在她身陷囹圄,他又在哪儿呢。 倒是蒲修臻来了兴致,提起同行,比对女人更感兴趣。 “你在沪上读书,应该认识沈老板。人都说,北平学戏,天津走红,上海滩赚包银。他正好反过来。他在上海滩走红,去天津卫唱戏,如今要来北平赚包银。” “像你说的,他是大人物,我是小喽啰。就算我认识他,他也不认识我。”蒲希冉对这位老板没什么印象,在沪上除了读书就是读书。 从前傅云亭霸道,不准她听别人的戏。她便也遵守承诺,没他顶着也乖乖履行,一直到现在。 到了北平,她没第一时间回浦宅,骤雨将至,又往傅宅走了一趟。 一路车马劳顿,丝毫不觉累。只要想到能见着他,便有如神助,好像不知疲乏。 天空中有几声惊雷滚过,等候门房通传的时候,她一直在下人采买的小门站着。 不多时,没等到傅云亭,只见着了他太太。 “你也知去正大门影响不好。”潘子珍绾起乌发,十分不拘小节地、用一根木簪束着。 无奈叹了口气,没对她恶语相向。大抵是知晓为难她、在夫君那关过不去。 还想在傅家安稳度日,便得看男人脸色,只有规劝: “你连累我家男人,名声已经很不好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就算你缺男人,离开他活不了,也得等两日,好歹避避风头,再来。” 蒲希冉站在这里,被一裹了小脚、不识字的乡野妇人说教,是对她读了这么多年书的侮辱。 裹脚被逼无奈,她没有看不起她的意思,但前提是互相尊重。 眼下不想跟她多费口舌,只问:“是傅云亭让你来跟我说的?” 上回在客栈有些话没说清楚,她不想再被吊着,给他做后备军。 也能理解他爱惜戏迷,媚俗,不愿因为自己影响梨园黑马的位置。 可她需要一个结果。 潘子珍还没开口,天空中又滚过几声惊雷,顷刻间,大雨倾盆落下。 随后,潘子珍点了点头:“我真该死,不知道夫君心里有喜欢的人。不被爱的人,才是多余的。我想死,可婆母不肯。我还能怎么成全你们?” 她脖颈上的勒痕还在。 “我不在乎你,可我是个以丈夫为天的女人,我可以踩着自己,但不能让他损失一点。不管是名誉,还是心情。你如果也喜欢他,那咱们的目标是一致的,为着他好。你以后,就别来了。” 蒲希冉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站在雨幕里,从头发丝湿到了鞋袜。 从前竟还会萌生出,给他做妾的念头。 想到要跟潘氏同一屋檐下,姐妹相称,不管是勾心斗角,还是相亲相爱,都让她如鲠在喉。 也难怪,傅云亭那么喜欢自己,还是第一时间果断拒绝了自己的提议。 “是他说的吗。” 她不愿相信外人挑拨,哪怕这个外人,是他内室。 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他也确实在她需要倚靠的时候,缺席。 “是。夫君跟我说,让我告诉你,以后就别再见面了。现在都有各自的生活,你要读书,他要立业。其实依我看,犯不上,你名声若再差,以后恐嫁不出去了。男人因事业成就而有魅力,倒是不耽误他再找多少小姑娘。你看起来年龄不大,可你不能永远十六,但永远有人十六。”潘子珍拢了拢披件,虽未穿金戴银,但那上等的卦袍料子,可见有钱人家正妻派头。 “你我同为女人,我才劝你。我不想吃亏,可也看不得别的女人受苦。这世间万事万物,都讲究个缘法。这么看,就是你们有缘无分,强求不得,人难跟命相争。” “你让我认了,那你甘心吗?”蒲希冉发丝已被雨水打湿,身上洋裙犹如灌了铅一般沉重。 嘴唇翕动,缓缓吐出一句:“成亲前,你跟三哥素不相识,你就这样放弃自己喜欢的人么?” 潘子珍便笑了:“喜欢这件事,对我来说太遥远。当一个人常年为温饱挣扎,她是没资格爱别人的。自由恋爱,是你们这些高门大户出身的、娇小姐的特权。我不贪图。” 蒲希冉站在那里,被风吹得瑟瑟发抖,犹如风中摇曳,即将凋零破碎的海棠。 “你站过来些,在檐下避避雨,免得淋湿了,着了风寒。”潘子珍见她不为所动,便从门房那儿接过油纸伞,撑开,递到了她面前。 替她擦去脸上雨水混合着泪水:“一朵娇花,该好好的惹人疼,已为他赔上了青春,别再无节制陷得更深。” 蒲希冉没接那伞,潘子珍也没陪她淋雨,退了回去。 开口淡淡道:“我不能用傅家的小汽车送你,免得记者又乱写。你出门若是没带钱,我可以给你几个铜板,坐黄包车回去。” 蒲希冉不知自己何时成了叫花子,可她站在这里,祈求云亭哥哥再看她一眼,不就跟摇尾乞怜的乞丐一样么。 她承认,她对潘子珍有偏见,但在此刻均被打破了。 尤其院子里,传来傅云亭吊嗓子的声音:“一轮明月照窗前,愁人心中似箭穿……” 唱的是《鼎盛初秋》一折,伍子胥出昭关。 伴随他穿云裂石的一把好嗓子,相伴的,只有胡琴和雨打芭蕉声。 蒲希冉忽然觉得,潘子珍说得对。 成亲,并不一定要以感情为基础,有时候,合适的、对自己好的,就够了。 也许感情最后都会蜕变成亲情。 她没有坐小汽车,也没坐黄包车,甚至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 到了蒲宅,迈过门槛,眼前一黑,向前摔了下去。 幸得里面的男人眼疾手快扶住了,蒲希冉勉强撑开眼皮,推开了他,扫了扫袖子,仰头看他。 这男人生得极好,比起傅云亭的五官硬朗,更添了一分清癯。 她无心观赏,只说:“别碰我。我不是人尽可夫。” 第8章 第 8 章 兄长霸气护妹,冉冉初遇夫…… 男人一愣,抬眼见她鬓发还在滴水,身上的洋裙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曼妙玲珑、凹凸有致的身形。 他下意识滚动了两下喉结,忙将目光从她腰上移开,开口问: “姑娘可是路过避雨?要讨碗水喝?小厨房今日煮了姜汤,要不要我拿把伞给你?” 身后迟迟赶到的仆妇,见沈林轩老板倒是不拿自己当外人,可见大爷跟他关系之好。 捂着嘴乐了,介绍道:“哪来的迷路姑娘,沈老板,这是咱们家姑奶奶,大爷的妹子。” 说罢,走过来,想给蒲希冉递个毛巾,先见她昏昏欲睡的一双眸子。 关心则乱,逾越了规矩,将手背搁在她额头上,下意识叫出了声:“哦哟,姑奶奶怎地这么烫啊。这是着了风寒了。” 蒲希冉终于体力不支,闭上了眼睛。 沈林轩只犹豫了一瞬,因着她刚刚那句古怪的话‘我不是人尽可夫’。 下一刻,还是出于本能,让她稳稳落在自己怀中。 来了个小姐房里的小厮,准备将昏睡过去的小主人背回去。沈林轩也不知自己今儿是怎么了,从前在梨园行吃了太多亏,养成了自扫门前雪的性子。此刻也忘了保护自己,竟挡在了前面。 多管闲事地问:“她院子在哪儿?” 明明是客人的身份,却不是商量的口吻。 大概在戏台上饰演过太多王侯将相,板起脸孔时,还真有几分唬人。 院子里的嬷嬷想着,大清已经亡了,不必再讲男女授受不亲那套。 小厮背,和大爷的挚友送,本质上都差不多,便没有阻拦。 沈林轩将她膝头打个弯儿,将她拦腰抱起。 雨还在下,他沿着屋檐下走过,踩湿了鞋袜也浑然不觉。 进了她院子,踢开卧房的门,将她搁置在床上。 又稳稳瞥了一眼她的侧颜,才强迫自己收回目光,正要转身离去,就被她拉住了衣角。 沈林轩被迫站在原地,想回头再看她一眼,无数双眼睛盯着,即便想留下,也不得不做出为难神色。 身后婆子见状,立即过来想将小姐摇醒:“姑奶奶,沈老板是大爷的客人,人家大老远来的,您可不能无理取闹啊。” 蒲希冉陷入困顿中,周遭都是白茫茫一片水雾。 仿佛置身孤岛,让她拼命想要抓住些什么,却依旧逃不脱梦魇纠缠。 沈林轩的手被她握住,翻了个身,枕在她那巴掌大的小脸下。 门口,有小丫鬟卷起帘子进来,摇了摇头,一五一十说: “大爷一早就出了门,至今未归。我刚去跟东院的大奶奶说了,可大奶奶说,她忙着照看孩童,没空过来。” 婆子一脸为难看向远道来的客人,沈林轩轻咳了两声,立即十分体谅道: “蒲兄出门前跟我说了,我在这等等他回来就是。我与他同在梨园行,明白身不由己。有时戏迷垂爱,不得不回应着。叨扰贵府,十分抱歉。” “沈先生这说的哪里话,我们大爷特特嘱咐了,沈先生在西院住着,每日练功,叫我们不准围观、不准搭话、不准打搅。您若有什么吩咐,一定说。若照顾不周,大爷准要骂人。我们大爷去上海滩时,曾受了您照顾,如今投桃报李。您且在这安心住着,当成自己家一般就行。”婆子一口气说完,不忘床上的人儿,自作主张吩咐了下去: “小厮,快去请郎中过宅子里,抓些药,免了小姐烧得厉害,伤了身子。” 沈林轩倒是不知,一向风度翩翩的蒲老板,还有这么凶的时候。 见走不掉,干脆回身坐在床边的圆木凳上。 “我以前登台常受伤,久病成良医,自己平时翻医书,略懂点医术。你要是信得着,我在这照顾她,好歹让她别再继续烧了。” 大爷盖棺定论的知己,婆子哪有质疑,将头点的小鸡啄米似的,口中客套着: “那就有劳沈先生了。” “嬷嬷,刚刚我们去请大奶奶,你是没听着,顾氏说话有多难听。也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姑娘,就差骂街了。说姑奶奶自私自利、只顾自己,永远长不大,好好的人,长了个狗脑子。”小厮跑出去请郎中,小丫鬟将婆子唤到一旁,几番欲言又止,还是苦涩开口: “还说,不求她帮忙照看小婴儿,一家人其乐融融。她不顾念亲情,只顾自己。只要别再让哥哥给她擦屁股,就烧高香了。” 婆子叹了口气,望向床上脸色发白的姑奶奶,也是苦命的人儿。 小厮打了水进来,沈林轩背对着满屋子的人,将毛巾洇湿,替她擦去颊上汗珠合着雨水,又将毛巾搁置在她头上。 他不是有意偷听,还是将婆子和丫鬟的话,听得分明。主要下人切切察察,丝毫没有避人的意思。 明明心如止水,还是不自觉起了涟漪。 他想自己上辈子一定是戏里的薛平贵,今世碰见来找他索命的王宝钏。 “大奶奶还说,姑奶奶是大人了,在外面读书那么多年,还没自立。大人都有照顾好自己的义务,不该拖累别人。大奶奶也是女人,不是圣人,连孩子都能自己生,还自己照顾,一边照顾自己一边照顾孩子。同是女人,凭什么小姑不用照顾孩子,就照顾一个自己,还这么娇气。”丫鬟喋喋不休,如同倒苦水一般,继续倾诉着: “婢子不敢再报。大奶奶说,要是再逼她,她就抱着孩子回娘家,给小姑腾地方,不耽误他们兄妹两个亲亲热热。” 婆子只觉脸上臊得慌,撇了撇嘴,说:“这话她都说得出口?” 不知是孕激素上升,控制了情绪和大脑。还是带孩子累得很了,哪怕有乳娘,责任感太强的母亲,也是会很累的。 “嬷嬷,你说这东西两院不合,咱们以后是帮着谁呀?”一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开口询问。 “咱们自然得向着大奶奶,她是家里的女主人,打点宅子里大小事宜。得罪了她,不会有咱们好果子吃。”婆子心疼姑奶奶的遭遇,嘴上还是说道: “姑奶奶早晚要嫁出去的,成了别人家的人,这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大奶奶才为大爷添丁进口,有功劳也有苦劳,咱们不能趁着人家才生产完,最虚弱的时候,抱团挤兑,让她觉得自己是外人一样。” 蒲修臻从堂会那儿回来,随手买了两份报纸,倒是不见了小妹的新闻,可仍旧不放心。 亲自往报社走了一趟,也不跟那些小记者废话,直接找到了主编。 开口询问:“关于我妹妹的不实报道都撤了么?” 主编见是蒲老板,拱了拱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嘴上倒是客气。 却没答应,还在同他周旋:“傅老板使了银子,已将关于他的报道都压下去了。但下回舍妹要是再让人堵在客栈里、跟男人过夜,我们可不保证装聋作哑。” 主编才说完,蒲修臻也不跟他们多废话,直接一拳揍上去,主编被打了个倒仰。 “有种就叫巡捕房,不然我看见报纸一次,揍你一次。” 打了人还不出气,在心底恨得咬牙切齿。这个势利眼!只顾压自己的绯闻。小妹虽不似他是名角儿,可即便是普通人,那姑娘家的清誉,哪里是能被肆意摸黑的! 蒲修臻将主编打得鼻青脸肿,一旁的小记者放下案头工作,瞬间蜂拥而至。 想到蒲老板是练武生出身,从前走夜路,遇见抢劫的,一个人把四个歹徒肋骨都踹折了,还是望而却步。 只将主编扶了起来。 蒲修臻将主编揍得鼻青脸肿,还不解气,抄起桌上的砚台、打印机,便砸在地上,摔了个稀巴烂。 “什么黑心烂肺的钱都赚,不怕生孩子没□□。你拿我瞎编发工资,我都认了。再惹我妹妹,老子一把火把你这报社点了。” 主编眼睁睁地瞅着这个不讲理的呆霸王,只得干瞪眼睛。 蒲修臻震慑过后,杀人不过头点地,倒是也没干更过分的事。 正准备离开,回头,就看见多日不见的傅云亭,拎了一箱金条,又来打点关系了。 蒲修臻看见他,无差别攻击,又朝他高挺的鼻梁上,揍了一拳。 傅云亭出于本能,想还手,最后还是靠着强大的毅力,战胜了防御惯性,连躲都没躲。 生生受了他这一拳。 感受到鼻翼下痒痒的,有股热流经过,随意伸手一抹,直擦了一手血。 他也没当回事,迅速抽出绢帕,按在鼻子上,试图止血。以免耽误正事。 “蒲兄,消消气。我今儿是来跟主编交涉,拿钱平事,把之前发出去的报纸,都收回来。” 蒲修臻倒是没再动手了,对他却依旧是不屑,直接讥讽道: “傅云亭,窝囊废!不敢带我妹妹私奔,还把她清誉都毁了。你是聋子,由着新闻发酵这么多天。” 从前跟他喝酒听曲,通宵聊戏,一块练功的时候,欣赏他的才华横溢、风流倜傥。 此刻,只觉他面目可憎,恨不能再揍上一拳。 “蒲兄,对不住,这事是我欠考虑了。你我身处梨园行,这么多年被泼脏水惯了。谁见了不骂一句戏子无情,要是为这些事计较,不要练功、排演新戏了。”傅云亭挨了揍,也不恼。 甚至希望他多打两拳,替冉冉出出气,也让他少点负罪感。 还是试着同他解释,维护关系:“我这两天焦头烂额,一面想着怎么无痛休妻,把对所有人的影响降到最低。还要想着跟祖父周旋,被父亲施压。我没有躲清净,我一刻不得闲。” “是啊,傅云亭,你爹重要,你娘重要,你夫人重要,唯独我妹妹是块破抹布,一颗心捧给你,让你扔在地上使劲踩。”蒲修臻不想再揍他了,只怕脏了自己的手。 “你是可以不要脸皮,到处招摇撞骗。你想过没有,姑娘家的清誉比天大,你为全世界考虑,独独不替她想想。” “不是。蒲兄,你听我说,我没有第一时间去压这件事,先干别的,不是冉冉不重要。是我没想过她清誉受损,会耽误嫁人。她注定是要嫁给我的,我怎会担心她嫁不出去。”傅云亭见他要走,不怕被揍,还去拉他衣袖。 “傅云亭,以后你不要贴《大登殿》了,直接贴《铡美案》吧,你是陈世美成精。”蒲修臻想替妹妹教训这个负心汉,也知将他这张脸打坏了,等于断了他的戏途。也怕他那不争气的妹妹会心疼。 拂袖,冷冷质问道:“傅云亭,你是不是压根没安好心?故意看她名声被搞坏,这样她就嫁不出去了,只能安心等你。哪怕你已娶妻。你是不是摆明了要欺负她,欺负我们娘死得早,有后娘就有后爹,以为没人给她撑腰?” 第9章 第 9 章 为自己将来谋划,算计沈老…… 再也不要淋着大雨去见他。 两日过后,蒲希冉退了烧,可依旧病怏怏的。 其实那日昏睡过去,耳边有个声音若隐若现,听见了丫鬟们的喁喁私语,知晓嫂子对自己不满。 她挣扎着想起来,可实在体力透支。 幸得身子撑不住,其实也不知起来了,能跟嫂子解释些什么。 昨夜骤雨初歇,打落了屋外许多海棠花瓣儿。 小丫鬟闻声,掀开帘子进来,便将姜汤和干净衣物,一并拿了过来。 见小姐面色好些,面露喜色,转瞬即逝,又恢复了无奈之色: “小姐,您总算是好了。大爷整天不着家,大奶奶也对您漠不关心。沈先生倒是来了两回,不过都没进屋,什么也没问,在檐下站站就走了。” “他是客人。”蒲希冉撑起身子,才说了一句,便一阵猛咳。 勉强止住咳嗽,厌恶极了自己这副病病恹恹的样子。 人病被人欺,也给人添麻烦,她只想赶紧好起来。 “那日是他送我回来的,又自告奋勇当神棍,我要是拖得严重了,只怕他跟我哥哥没法交差。” “以婢子看,沈先生倒不像是那等有责任心的。”小丫鬟扶着她起身,替她绾发。 继续说:“倒是得体,怕坏了你名声,每次都不进屋,只站在窗前。” “你跟他非旧相识,如何知晓。”蒲希冉坐在镜子前,不免觉得有几分好笑。 “我虽没跟他相处过,可也看过他的新闻。他这人从不像傅老板那样维护戏迷,每每开锣前,都叫戏迷等好几个时辰。接待客人、交朋友也是,对他胃口的,跟人家促膝长谈。聊不到一起去,当场就把人撵走。跟上海滩汽车大亨不对付,人家请了他好几回去唱堂会,他都推辞,一点情面不讲。没让□□打死,也不知道在十里洋场,是怎么活下来的。”小丫鬟喋喋不休地说完,不耽误替小姐编了一根长长的辫子,又缠绕在一侧。 突发奇想,说:“沈先生该不会就是□□吧。” “报纸上,什么不写?”蒲希冉嗤笑一声,并不以为意。 哪怕报道是真的,戏迷多是爱才之人。即便碰上那不懂行的,敢动沈老板,那大江南北的戏迷,必然会掀起滔天巨浪。 除非他自己倒下,否则没人能将他摧毁。 蒲希冉喝了姜汤,依旧觉得恹恹。 耳边隐约传来胡琴声,是沈林轩在吊嗓子,“豪杰打马奔吴国,龙离沧海虎离窝……”穿云裂石,如听仙乐耳暂明。 蒲希冉短暂失神了片刻,方觉从前错过了许多风景,被傅云亭一叶障目,不知天外有天,在沪上竟未去听过他的戏。 不过转念一想,她买得起戏票,也抢不到戏票,不知被显贵囤了多少,拿去做人情。 便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小姐那日没被烧得糊涂,还知是沈先生抱您回来得么?”小丫鬟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捂着嘴乐,只露出一双眼睛,亮闪闪的。 不忘怂恿道:“沈老板看着正派,想不到趁人之危,占你便宜,小姐可不能轻易饶过他。” “像我这种名声不好的人,他碰我,是我占他便宜。”蒲希冉勉强笑了笑,似自言自语嗫喏道: “我知道不该,可我太贪恋他身上那点余温。也许是我生性下贱,云亭哥哥不见我是应该的。” 想到被潘子珍埋汰一顿,便觉窝囊,恨自己不争气。 推开一扇门,隔了一道墙,看见沈林轩的身影。 跟她梦里模糊的身影,重叠。 “沈老板又来点卯了?”小丫鬟拿他打趣一句,已娇笑着,端着水盆离开了。 “我是不是吵到你了。”沈林轩与她隔了几个台阶,却不显矮了半头,依然与她平视。 “你照顾我,我该感激。”蒲希冉不是那不知感激,觉得全世界都该围着自己转的人。 “你兄长给了我休息安身的地方,就当我报答了。”沈林轩说。 “沈老板名满京城,去哪儿落脚,都是那人的荣幸。”蒲希冉努力挤出一丝笑意,衬得唇色发白,整张小脸愈显憔悴。 沈林轩才发觉她这般会哄人。 按说身处名利场,听惯了戏园子经理、钱庄东家、洋行掌柜的、戏迷……阿谀奉承,皆做耳旁风。对她的谄媚,却格外十分受用。 不知是她天生旺自己,还是克自己。 “让你见笑了。哥哥家宅不宁,都是我闹的。”蒲希冉不笑还好,越笑越惹人心疼。 因着她明明不想笑,却又不知该做何缓解尴尬。 “我哥哥是极好的人,值得人信赖和结交,是我不懂事。” 她现在再去跟嫂子道歉,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也许从嫂子的眼前永远消失,才是对方要的。 不想再说这个了,似漫不经心提起:“沈先生家里也有这般任性顽劣的小妹妹吗?” “我没那个福气。”沈林轩薄唇轻抿。 不知怎地,就打开了话匣子。 不知眼前的人,天然让人信赖。还是为着她挚友妹妹的身份,才没防备。 “我自幼无父无母,由一走街串巷、靠卖驴肉火烧的老伯抚养长大。也不知我那爹娘是死了,还是在哪儿。那老伯打了一辈子光棍儿,我更无什么兄弟姐妹。” 他倒是宁愿有个小妹妹在前边惹祸,他跟着善后,让他体会正常、平凡人家的温暖和亲情。只并非每个人,都有蒲兄那个福气。 “可能是同样命运坎坷,我跟蒲兄倒是惺惺相惜,能聊到一起去。” 蒲希冉知道是他安慰自己,却也知道,他没这个义务。 他们素昧平生,也许出于他骨子里的善良。 “一个人也好,至少清净。” 他未置可否,她便剩了自言自语:“其实我该回天津卫,把姨娘赶出去,让我爹大彻大悟,把属于我兄长的东西夺回来,可我做不到。我是不是很没用?” “我不觉得,你不要妄自菲薄。你有自己当走的路,也让别人走他的路。蒲伯父有自己的人生,你兄长也是。蒲兄现在过得很好,犯不着放下春花秋月,为不值得的人纠缠余生。”沈林轩负手而立,看她苍白着小脸,还没痊愈呢,光顾着自我贬损。 过了几十年平静日子,什么都经历过,见识过,还当修炼成精。 却轻易被她拉扯得心脏抽痛,古潭泛起阵阵涟漪,句句肺腑道: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有多少小姑,正事不干,整日搅和的兄嫂不得安宁。你都不妄想她长嫂为母,照顾你、心疼你。她倒是一直叫个小姑娘聪慧得体,为她的心情买单。还指望你像乳娘一样,帮她带孩子,取代她作为母亲该负的责任。虚长你几岁,倒是光长年龄,不长心智。还好意思指责你乳臭未干。” 蒲希冉心底暖暖的,兴许是姜汤起了作用,风寒也褪去了许多。 看他这个偏心的样子,只怕叫嫂子听见,愈发误会气恼。 她摇了摇头,对嫂子没有一丝怨怼:“她天真,是我哥哥宠的。她运气好,所以可以不懂事,不用乖。只有没人疼的小孩,才得一直体谅对方。” 沈林轩不想再看她那副落寞神色,像一把无形利刃。 他不是个懂得怜香惜玉的人,只觉分给挚友妹妹的善意有点多,多到有见色起意之嫌。 几步走过来,褪下自己剪裁得体的西装外套,披在她身上。 “我不怪她。换位思考,如果我是她,才成亲不久,有了宝宝,手忙脚乱,夫君却一直为着妹妹鞍前马后,把我搁到一旁,我也会难受。”可嫂子喜欢哥哥,不忍苛责。 总要有一个人来恨,这日子才能过去。 她成了兄嫂之间的润滑剂,算是她唯一能为哥哥做的。 依赖别人的幸福是脆弱的,她不想成了累赘,让哥哥因为自己家宅不宁,妻离子散。 “我风寒还没好,别过了病气给你。” 蒲希冉正准备还了外套,沈林轩已先于一步,止住了她所有动作。 连带着外套卷着人,将她揽进怀里,与她鼻尖相抵,几乎能嗅到彼此呼吸。 “我不怕。我不是避祸怕事之人,你不会过了病气给我,就算过了又怎么?” 蒲希冉挣扎不得,只抬头看着他,一双剪水双眸里,带着疑惑与困顿。 然后在他那双惯会搅起风月的眼睛里,看见了一个小小的自己。 “你才到北平,休息几日总得贴戏,若因风寒伤了嗓子,我怕你砸锅。” “那就是让你哥赔我,妹债兄偿。”沈林轩知晓这样不得体,还是那样做了。 只出格的举动不维系太久,还能保有一丝体面。 后退半步,稳了稳心神,调匀呼吸。 对自己说:“蒲小姐,也能成这样像你羡慕的、你嫂嫂那样的小孩。” 又对她说:“雨后天凉,还是回屋暖着,别再吹风。回头我跟你哥说,让我住别院。” 好避嫌。 蒲希冉听懂了他的意思,原本该回避外男。 直到稳稳看了他一眼,便坚定了要像从前许多次那样,救自己于水火之中。 晚些时候,家宴设在了前堂花厅。 蒲修臻跟妻子分坐两侧,将主位给了沈林轩,蒲希冉则乖巧坐在哥哥旁边。 同他交头接耳:“哥,想不到你还有这样的神仙朋友,沈先生像从画里走出来的一样。” 不是西洋画,而是中式水墨画。 蒲修臻刚想说,自己狐朋狗友多了,傅云亭就不像从画上走下来的人?还是古代宫廷画。 不过话到嘴边,硬生生咽了回去。 招呼着沈林轩吃东西:“原本想叫小厨娘做沪上食物,又觉你一年四季都能吃着,不如换换口味,尝尝我们四九城地道的美食。就是不知你能不能吃得惯。” “客随主便,我没长那么矫情的胃。”沈林轩笑笑,以茶代酒,敬了主人一杯。 “我这成天忙得跟个陀螺似的,想带你到处玩玩,也没得工夫。得亏你帮我照顾我小妹,大恩不言谢,以后结草衔环,定效犬马之劳。”蒲修臻说得夸张,作势就要作揖。 “举手之劳,照顾多久都成。”沈林轩说话时,已经努力在克制了,余光还是不可控制地往蒲希冉身上瞄去。 不忘跟他打趣:“也别以后了,就现在。明儿我贴《鼎盛春秋》,你给我来二路。” 蒲修臻笑得见牙不见眼,没故弄玄虚,而是一口回绝了: “上回有个军政府的神棍,要捧一小角儿,给我十套大宅子,我都没松口给怹来二路。沈老板,我捧您,回头我给你拉胡琴,伺候你一回。” 两个人相谈甚欢,从《文昭关》说到了北平梨园行。 中途,蒲希冉碰了碰兄长的手臂,不知羞地嗫喏道:“哥,不知沈老板有没有娶妻。” 要是能跟了他,有钱没婆母磋磨,未尝不能平平淡淡度过余生。 嫂子不容她,这年月女子不能出去单独支门立户。 嫁出去,也可解眼前燃眉之急。 第10章 第 10 章 招惹,引沈老板入戏 角儿为了保护嗓子,少有饮酒的。 蒲修臻没喝醉,就先撒起酒疯来,也不寒暄,直接发问: “沈老板,我妹好奇,想知道,你这样龙章凤姿的人物,是不是早有相好了。” 沈林轩发现他看不懂这个姑娘了,她不像喜欢招猫逗狗的人,可无意间那一颦一笑,就勾着人往漩涡里掉。 她在招惹自己吗。他想。 随后端起酒盅,借杯中茶,掩饰自己半失态。 笑笑说:“我天生和尚命,遗传了老伯的孤寡,怕是也得打一辈子光棍儿。” 蒲希冉的意图,哥哥心领神会,嫂子同为女人,又心细如发,自然也看出来了。 原本还因她坐在丈夫面前,而心生妒意,也知吃小姑的醋,实不应当。 可控制不住自己,早在心底骂了她小浪蹄子好几遍。 眼下看她从天真烂漫、不谙世事,到一副恨嫁的样子,尤其恨嫁的这个人,还不是她一直心心念念的傅云亭。 忽然有几分内疚。 迟迟开口,说:“冉冉还小,我是准备多留几年的。好歹把书读完,再出去留学。现在女性也可以走出家门做事,不必只有嫁人这一条出路。” 蒲希冉心意已决,便自动淡漠了她的话,看向沈林轩,似若无其事地开口: “沈先生要不要尝尝我的手艺。” 沈林轩方才模糊的,这会儿都有了清晰的轮廓。 他自觉不配受这份恩赐,可那瘾魅惑着他,由不得他做主,被自己胁迫着点了头。 顾愉责备自己后知后觉,早该知道小姑是懂事、得体、大方的小姑娘,从不会没分寸地、缠着哥哥撒娇耍赖。 蒲修臻对她的庇护,全出自当大哥的责任感。原该由父亲来扛,可父亲缺位,他只得把自己架在那儿。 眼下终于懂了,她今日抢了自己位子,也要粘着夫君的意图。 只怕小姑在心里抱歉:‘哥哥一直都是你的,完完整整是你的,没人跟你争,旁人也争不去。这是我最后一回隔应你了。’ 顾愉明知她心有所属,就要跟自己不喜欢的人凑合、对付,也怕将来过得不好,丈夫找自己秋后算账,逼得他妹妹那样善良温婉的性子,在娘家也待不住。 顾愉霍然起身,大抵是一孕傻三年的缘故,开口直来直去道: “都说戏子无义,沈老板唱完一出戏,走了,不当真。独独戏迷还被困在戏里。我是舍不得冉冉远嫁的,将来必定得把她留在身边。” “嫂子这话好矛盾,一面叫我远渡重洋读书,一面又不准嫁得远远的。”蒲希冉悻悻一笑,明明没有讥讽的意味,可顾愉还是脑补出了多余的意味。 “还有兄长也是老板,您这样说,可是将你家夫君也编排了。” 顾愉想解释,自己绝没有将她推得远远的意思。可见丈夫那冷下来的脸色,对他朋友出言不逊,已是失礼。 便没再描摹,免得越描越黑。 “不是那样。蒲兄也在风月场,对您何时无情无义。”沈林轩没计较她话中带刺。 妇人而已,犯不着与她口舌之争。 蒲希冉起身,没用公筷,而是自己的筷子,给他加了一块桂花糯米莲藕。 沈林轩眉头也没眨一下,囫囵吞枣地吃了。不知自己在慌什么,刚嚼完,在戏台上一向嘴皮子利索,此刻竟也会口齿不清。 迫不及待地说了句:“好看。” 意识到不对,忙改了口,说:“好吃。” “是我好吃,莲藕好看对吧?”蒲希冉拿他打趣了句。 尤其看他面上并无异色,却红了耳尖,忍不住露出两只笑窝。 她较少见男人会脸红,才知道沈老板这么好玩的。 “那我以后常给你做。”想再逗逗他,却被哥哥一个眼神制止住了: “做什么?你又不是厨娘。不准放浪形骸,不然沈老板还以为,你是外面那些受西方思潮影响,开放的女学生。” 蒲修臻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画蛇添足了一句: “我妹妹乖巧,以前一门心思读书,跟那些动不动游行示威的女学生不一样。” 是一门心思念书,还是一门心思给傅云亭写情书,蒲修臻自然就不说了。 好在舆论已被彻底清扫干净,他不想再揭小妹伤疤。 那些添油加醋、无中生有的事,也不必被其他人知道。 “以后不用一直乖。”沈林轩练了许多年的控场能力,很快将心底的悸动压了下去,恢复了同他谈笑风生。 到了沈林轩贴戏那日,从上海滩一并过来的沈家班,也陆续到齐了。 蒲修臻够意思,替他贴了打炮戏,是自己拿手的《奇冤报》。 蒲希冉在后台,对哥哥的戏班子十分熟稔,沈家班的文武场面,倒是头一回见。 她不动声色地走过来,透过一面镜子,看着镜中正扮戏的沈林轩。平静与他对视一眼,表面都是平静无波,其实各怀心事。 从跟包那儿接过水纱,缠在他前额,有条不紊地替他勒头。 沈林轩起初还静静看着,而后伸出手,覆在她柔荑上,阻止了她下一步动作。 “我做得不好吗?”蒲希冉被他拉着,动弹不得。 只得停下手中动作,却也不挣扎,一双杏眼,静静看着镜中的他。 “好。”就是因为太好了,让沈林轩产生错觉,有不真实感。 怀疑镜中的她,只是镜花水月。 “你怎么这么会?” 蒲希冉心底湿漉漉的,没提那个男人的名字,隐去了从前常帮傅云亭换行头的过往,怕控制不好情绪。 尤其才高热一次,身体再经不起太大的情绪起伏。 第一次信口骗他,于心不忍,于是告诫自己,这是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她说:“因为我哥会唱戏呀。” 那给她哥勒头,在后台帮忙,也是家常便饭的事。 吃这碗戏饭的,少有半路出家。都是童子功,台上一炷香,台下十年功。 她跟着哥哥,从小看到大,懂这些也正常。 这话,沈林轩却是不信。 看她嫂子那个小肚鸡肠的劲儿,她也不像黏着哥哥的撒娇精,常年在外读书,想必跟哥哥相处的时间也不多。 沈林轩没细问,怕坏了兴致。 握着她柔若无骨的柔荑,胸口密密匝匝,仿佛有无数藤蔓在丝丝缠绕。 薄唇轻启,缓缓吐出一口气,克制自己想入非非。 问:“这也是蒲家的待客之道么?蒲兄朋友多,你对谁都这样体贴入微?” “我是正房所出,母亲在时,一直没机会学继妹那些夹缝求生手段。母亲不在了,我早错过打童子功的机会,半路下海,怎么也学不会内宅那些手段了。”沈林轩放了手,她没顺势离开,而是继续手边的动作,替他勒着头。 说:“我生来不会讨好别人,也没那伺候人的乐趣。” 可冥冥之中,怎么总觉戏班后台有酸味。蒲希冉倒不知沈老板占有欲这样强。 那这份独一无二的偏爱,是对他的了? 沈林轩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压下疯狂上扬的嘴角,眼底的笑意,却早早出卖了他。 又冷肃道:“以后,不准再对蒲兄的其他朋友这样。” 蒲希冉听他这霸道的口吻,莞尔:“你跟我哥是故交,要越俎代庖说教,我又多了一个兄长么?” 蒲修臻就快将她耳朵磨出茧子了,她还真怕再来一个念经。 “我不想做你哥。”沈林轩说。 不知拨动了谁的心弦。 见她依旧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伸手在她额上敲了一下,用了些力道,传到她那里,就是巨痛。 “可记下了?” 蒲希冉朝他瞪眼睛,真是反了他了,趁着人家哥哥不在,就偷偷打人家妹妹。 嘴上答应着:“知道了。以后我哥再招待朋友,我就闭门不出。要么出门也带个团扇。” 这才乖。沈林轩才放心没多久,报复心极强的蒲二小姐,手上便也带了力度,替他勒头时,猛向后拉那水纱。 沈林轩下盘极稳,被她这么一拉扯,愣是纹丝不动。 倒是起了逗逗她的心思:“没力。” 蒲希冉这会连吃奶的劲儿都使上了,指肚泛白,沈林轩依旧岿然不动。 上半身还保持同一姿势,却已有几分头晕了,半是玩笑地求饶道:“冉冉,待会儿我一准吐到台上。” “谁叫你打我。你还敢家暴。大清都亡了,现在是民国。”蒲希冉嘴上不饶人,手上已是松了力道,自然不想看他折在台上,砸了他的饭碗。 沈林轩眩晕感退去了半分,见她手下留情,就知她心眼好,舍不得自己。 “其实我没怎么用力。” 是他少了跟姑娘相处的经验,不知粉黛细皮嫩肉。他这在戏台上,能耍花枪、提双刀的主,跟她动手,她可不得疼吗。 “就是要让你疼,好能记住。”他理不直气也壮,还是不忍心,怕她真恼了,再不理会自己。 乖乖坐那,说:“以后换你家暴我,你打回来。” 蒲希冉也不跟他客气,抬脚就踹了他小腿一下。 又恐将他踢伤了,待会儿上不了台,忙问:“疼不疼?” 才要收回去,却被他握住了脚踝,“嗬”了一声:“属驴的?” 还是没力,甚至不如她手上的力度。 方才握她的手,她没脸红。这回才一碰到她脚踝,隔了小靴子,脸颊上却已泛起红晕。 沈林轩只触碰一瞬,便立即放开了。 免了她站立不稳,跌跤。 “不疼。你踢我,你脚疼。” 他从前在戏班学戏的时候,师傅打得比这疼十倍,一板子下去,手心就肿了,鲜血顺着指尖往下滴,他还得面色如常地背着戏词。要是敢嘴里拌蒜,会被打得更狠。 蒲希冉嗔了他一眼,替他勒了头,转过身去,已不理他了。 前面有锣鼓催着,急于去阁楼包厢里,找个好位置喝茶。 却被他拦住了:“做事要有始有终,撩了就跑?勒了头就不管了,让我就这样上台?替我换富贵衣。” 第11章 第 11 章 她这一哭,把他一颗心揪…… 蒲希冉回头,轻“啐”了一口,将自己衣袖扯回来。 “我不会换戏服。” “有我教你,以后你都能学会。”沈林轩松了手。 难得,还有这古灵精怪的小姑娘,不懂的。 “我先回了,不然待会儿,好地儿让人占了。”蒲希冉说完,回头稳稳瞧了他一眼,才紧着步子出去。 这倒是实话。要不是走后门,靠着哥哥在梨园行的位置,沈老板的戏,连吊票都卖光了。 “不怕。谁抢你地儿,我把他轰出去。”沈林轩温润笑笑,始终盯着她的背影。 “要是没听够,回头咱们家里,在你耳边唱,单唱给你一人听。” 蒲希冉拿了内部票,回了自己包厢,面前的茶果已经摆上了。 哥哥替沈林轩垫了一场,叫好声灌满堂。 即便对他的嗓子、唱腔、做工十分熟悉,依旧百看不厌。 她想,这不单是哥哥的本事,这是京戏的魅力。 早前听说,有人听京戏,把大烟都戒了。八成不是传闻。 她已努力聚精会神,看着身边空了的位置,还是不由控制地想起那人。 往常傅云亭闲暇时,也爱带她钻戏园子,碰上哪场听哪场。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傅云亭常能给台上的小角儿挑出许多毛病来。 蒲希冉每每听他分析得条条是道,又怕他被打。 不过确实是她多虑了。 路人对着这样一张造物主偏爱的脸,也下不去手,不是谁都像蒲修臻那样野蛮。 那些小角儿更是,恨不能堵到傅宅门前,让傅老板给指导两句,说说戏。 不过那得看傅老板的心情,他多数时候,身子犯懒,在台上不划水就罢了,疲于应付同行。 有时候出来听戏,宽檐帽没遮住,让人认出来,好嘛,台下就直接乱了套了,比台上还热闹。 傅云亭是来找乐子的,不是来砸场子的,只得小声从后门挪出去,一场戏听得半拉胡片,那难受劲儿。 台上的角儿换了好几遍,沈林轩已唱完一折,正到伍子胥过昭关,一夜白了头。 蒲希冉回过神来,若黄粱一梦,大梦初醒,不知不觉才发现,已经满脸泪水。 既已决定开始新的生活,便不能再去想他了。 放下这个从未护着她,跟她坚定站在一起的男人。 他本也没义务为她着想,他不替她想,她得为自己打算。 她要像以前很多次那样,毫不犹豫地救自己于这世间水火。 一个人无声的告别,原本以为放下了,会一身轻松,可心脏揪起来的疼,便用帕子遮面,以免惹人嗤笑。 沈老板在台上从不与戏迷有来有回,哪怕知道,朝台下瞄上一眼,就有无数金戒指、银镯子、扳指飞上来。 但他依旧不肯折下高傲的头,沉浸戏中,不看戏外人。 这一回,沈老板破功了。 他不止一次往戏迷那儿瞧,尤其楼上包厢的位置。 但他控场能力强,因而戏迷只发现他往下瞧,却没看清他瞧的方向。 他的眼神飘过来一次,台下就炸了锅一次,有些小姐、姨太太,直接将嗓子都喊哑了: “好角儿~” “沈老板,啊啊啊,沈老板看看我。” “好弦!” 也有些老成持重的戏迷,觉得此事蹊跷,喝着茶水,纷纷议论开来: “沈老板怎么也走下坡路了?学傅老板媚戏迷那一套。怹以前可是眼高于顶的,给怹十根金条,他都不带瞅你一眼的。” “谁道呢?八成不满足于在上海滩火,想在四九城打开局面,就入乡随俗了吧。”底下零星讨论声,终究被叫好声盖住。 沈林轩见蒲希冉眼泪流得凶,整颗心都被她哭乱了。 一走神,一出戏,就容易出错。 但唱了这么多年,已形成肌肉记忆,好在身上没乱,只一开口,还是掉板了。 “时来双挂明辅印,运败时衰在荒村……但愿过的昭关境,一重恩当报你的九重恩。” 沈林轩那潇洒一跪,都没能扳回来。 他一乱,场面跟着慌了。 但戏一开场,就不能停。前面有锣鼓、京胡在那儿催着,愣是叫沈林轩给追回来了。 下台时,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冷汗刷地一下淌下来,瞬间打湿了戏服。 前面的戏迷都疯了,一场戏,毁誉参半。 有人说:“沈老板好角儿,不墨守成规,这是创新啊。” 也有人说:“现在的角儿在台上不规矩,尽奔着撒狗血去,京戏迟早要完!” 前台喊着沈老板返场,沈林轩在后台背对着戏班子而立,摆了摆手,拒绝了。 也不急着换戏服,静默站了良久,才兀自回到木椅旁,将汗珠和油彩一并擦去。 跟包替他捏了一把汗,跑过来笑着说:“爷刚刚可吓死我了,得亏您这汗没在台上流,不然洇湿了扮相,那茶壶、果核非得掀上来不可。” 沈林轩不说话,方才二小姐哭那一幕,一个劲儿在他脑海中徘徊。 京戏向来有感染力,让人看一场,病一阵。 要么角儿疯魔了,以为自己就是虞姬;要么戏迷疯魔了,没法嫁给角儿,就跟角儿照片成亲。 冉冉是为他戏中人哭,他却有几分不信。 不是他没那份自信,能勾着戏迷听完这场,明儿还想来。 而是她在戏窝子长大,这点免疫力应该有。就像整日左拥右抱的人,在勾栏院听见花魁唱曲,也不为所动了。 那她为何这般动情? 是因为有家回不得,还是在嫂子那受了委屈无处诉? 沈林轩想不通,倒是激起了他的保护欲。 他是孤舟,在海底漂泊了太久。 不知是到了年纪,也开始渴望有自己的家。还是蒲小姐的泪眼太朦胧,让他掉进去就沉溺其中,出不来。 她明明站在那,跟他说说笑笑,可总有破碎感。 他们太像了,都贪恋萤火虫那一点微光。 原来跟他最像的,不是蒲修臻。 沈林轩已换回了自己衣裳,没穿那身剪裁得体的西装,而是像许多四九城爷们那样,穿上了长衫,更衬得身形颀长、长身玉立。 戏园子东家“哎呀呀”走过来,见他便不停作揖:“沈老板,您今日无论如何,得挽回这个颜面。您不返场,前头戏迷不走啊。把这条街都堵了。” “我今儿心情不佳,再唱准砸锅。”沈林轩接过跟包的温毛巾,擦干净掌心。 语气不容商量:“我不唱,他们早晚会走。我唱,他们会把你这戏园子点了。” 东家也知晓,戏迷就这样。 按理说,这位老板不成,换一个就是了。 但他们不,非逼着这位老板唱。 早年还有小角儿被逼死的,后面从沈林轩开始,角儿就不怎么惯着戏迷了。 “今儿她们往台上扔的金银首饰,我分文不取,算作对东家的赔偿。”沈林轩抱拳还礼。 “不不不,沈老板您说哪里的话。钱重要人重要?您初来乍到,人吃马嚼的,家大业大,就算再有钱,也经不起这么造啊。”东家没再催促他返场,而是亲自给他倒了杯茶,捧着说: “您在北平暂时落脚,只要以后常往我这贴两场戏,我就烧高香了。” 沈林轩自然懂。 现在不光角儿之间,暗自较劲。戏园子之间,也在打擂台。 哪怕他不贴戏,只要别去其他戏园子唱,给别人送钱、送名,就算帮了东家了。 “东家,您太客气了,我们老板不是不给面子,他不喝外面的东西。”跟包没等沈林轩开口,就先将那杯茶推了。 随后递了碗水过去。 东家从不为了虚无缥缈的自尊心,跟财神爷过不去,连连点头附和:“是是是,沈老板谨慎点好,是我一时高兴,忘了规矩了。喝白水好,免费茶水齁了嗓子,再没这仙音。” 东家将包银送上,沈林轩也没就那点金银首饰——仨瓜俩枣的,跟东家客气,过分谦逊,倒显得有几分小家子气。 戏班的人整理好戏箱,跟包凑过来,殷勤禀报道:“爷,咱已经找到在北平的落脚之地了。是城郊的一座大宅子,肃静、冷清,地方偏僻,不容易找到。租金不贵,干脆直接买了。您这就能从蒲老板那搬出来,往后即便不留在北平,过来跑码头,也能有个落脚地。” 省得去住客栈,总归不比自己家里。 住别人家,不自在,更不是长远之计。 跟包还在为自己思虑周全,而沾沾自喜。哪知没等到沈老板夸奖,就见他一脸怅然若失地,看着自己——这个显眼包。 这么快就没理由继续赖在蒲家了。 戏散了后,沈林轩坐上小汽车,往蒲宅去了一趟。有些东西在那,也得跟蒲修臻表达下感谢,不能不告而别。 一路上被围得水泄不通,小汽车艰难爬行,几乎比走路都慢。 沈林轩心中焦急,却也知晓,他走路过去,被围住会耽搁更多时间。 一旁的跟包,不忘汇报着近况:“爷,咱们刚来,得跟报社搞好关系。我已经叫人拿钱去打点过了,回头就引导戏迷,往您掉板儿上夸。如今民智未开,大多人没什么脑子,别人怎么说怎么引导,墙头草就怎么跟随。” 不光说,还把草拟的方案拿出来,递到了沈林轩面前。硬生生把他逼成了劳模,让他下了戏台,还在工作。 他没看,直接推了回来,说:“惯着他们毛病,别太给怹好脸了。要是有报社乱写,影响我心情,以后想拿到我的画报、采访稿,让我写点什么,是不能了。” “那是。别说戏曲报了,就是北平时报,也想开个专栏,连期报道您在北平的饮食起居呢。”跟包赶紧说。 又补了一句:“刚刚在后台堵您,想采访您的,我都给推了,怕您今儿贴双出,太累。不过有个挺权威的戏报,办了好几年了,想让您拍点相片,您看是不是赏光?还有,北平一个香烟品牌,想找您代言,咱要不要考虑签下?” 第12章 第 12 章 即便是月亮,也是折在掌…… 沈林轩觉得头好疼啊。 他难得万年铁树开花,尝尝戏中翡翠合欢笼的美妙滋味,而不是年纪轻轻,就被谋生压垮了。 偏这跟包没眼力见儿。 跟包是一贯知晓他没有事业心的,反正摇钱树赚得也够戏班子的人,吃香的喝辣的。 见他有畏难情绪,忙说:“不急。您慢慢想,那边不敢催。等您决定好了,有结果了,我再去通知他们一声就行。” 到了浦宅,戏迷尾随了一路,沈林轩知道躲不过,回头朝他们招了招手,戏迷方在惊喜中,不情不愿离去。 若对他们予求予取,惯了就不珍惜了。 偏是这吝啬鬼,偶尔从指缝里,流出一点糖,就能让戏迷餍足好久。 进了浦宅,蒲修臻早早在茶室摆好了果子,将他从门口迎了进来。 笑意盈盈地说:“不是我不等你,私心想着,你才一亮相,他们正新鲜着呢,哪儿肯放你走。我就先回了。” 沈林轩傲娇地冷笑:“又不是我在上海滩陪你去露天戏台,一站站一天的时候,把我腿都冻麻了。” 与他打趣着,目光却一直未停止逡巡。只到处都没有蒲希冉的身影,不知她有没有回来,又跑哪儿去了。 止不住的担心,是不是长嫂又给她气受,让她像只受伤的小猫,躲起来了。 他承认自己钻研戏本子,遇事习惯展开联想。兼之一路走来坎坷,总习惯把事情往不好的方面猜测。 蒲修臻不知他这么多小心思,只笑笑揽过他的肩,拉着他入座,喝喝茶。 说:“你过来有几日了,肯定要去拜码头。我就不强留你了,往后要是有什么事,就找我。虽我也是才来四九城不久,好歹比你早一点。” 沈林轩还没开口,就被人下了逐客令。 饶是脸皮再厚,也待不下去了,下意识问:“蒲兄再不回天津卫了么?” “不回。回去也没什么意思,父亲视我如蛇蝎,我视姨娘如瘟疫。分开了,省得相看两厌,互相伤害。”蒲修臻说。 又问起:“你以后还是要回上海滩的吧?” “我更是四海为家。大抵会在北平留数月,或一两年。”沈林轩说。 他等了半晌,都没等到抓心挠肝、想见的人,反倒看见来送点心的蒲夫人。 愈发担心,也顾不上啥了,直接开口问,不然鼻子底下那张嘴就白长了。 “怎么不见舍妹?” “噢,她身体不舒服,就先回来了。”蒲修臻轻描淡写地说,顺势拉来椅子,让妻子坐在自己身边。 “不舒服?她怎么了?风寒还没好吗?”沈林轩连珠炮似的问完,才发现自己失礼了。 “不是。女孩子家家的,总归是娇弱些。”蒲修臻听出了他语气里的急迫,从前的沈老板不是这样的。 他心下有了七八分主意,却依旧保持不动声色。 哪怕小妹先前暗示过,他也不能太上赶着了,姑娘家金贵,要矜持。 “是宅子里又有人给她脸色瞧了?”沈林轩反客为主的太明显,可他只要一想到,小姑娘有家回不得,这会儿保不齐坐在哪个废弃的公园长凳上抹眼泪,心脏便一揪一揪的疼。 “瞧您这话说的,好像我们是豺狼,你是替她撑腰的。”顾愉不知他是不是意有所指,对号入座了一下,就有几分不高兴了。 沈林轩不想再曲线救国,打了一次直球,就有第二次。 开口询问:“敢问蒲兄,舍妹可有许给人家?” “现在七老八十的都争当开明家长,我当然支持小妹自由婚配。”蒲修臻说。 “敢问蒲兄,若我来提亲,你对我可放心?”沈林轩问。 “最好不要。”这层窗户纸捅破了,蒲修臻不知是该松一口气,还是一颗心重新悬起。 他同他讲明利害关系:“不是为我小妹着想,是为你。若她答应,还好。若她不点头,只怕对你影响不好。” 沈林轩哪在乎这个? 事成,八成会有女戏迷一时间接受不了,做出极端的事。 他疯起来,比戏迷还极端。 不成,无非是跌下神坛,揭下那层神秘面纱。让戏迷知道,原来沈老板也食人间烟火,还被人拒绝了,面子上过不去。 这样更接地气了,沈林轩倒觉是一件好事。 “不若得空我再问问她,若她答应了,我告诉你一声,咱们两家再张罗。事不成,贤弟前程似锦,犯不着在一株海棠下执着。事成,你也不必去天津卫,向我父亲提亲。我与他们早老死不相往来了。”蒲修臻指尖轻敲桌面,句句肺腑,都是为着两个人着想。 只沈林轩等不及了,想开口说:‘不用您传话了,我自己去跟她说。’ 可毕竟这年月,思想还没开放到,不经过家眷,私自定终身。 他是孤儿,不懂这些,但他懂得不能欺负喜欢的人。 还是将这股子冲动咽了回去。 其实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二小姐会答应,全凭荷尔蒙作祟。 她虽频繁撩拨他,可谁又知道,那是她的偏爱,还是她生性花心。 是她的暗示,还是他自作多情,想多了。 沈林轩发觉,以前学戏时,一天被师傅抽八遍,凳子腿都打折了一根,也没此刻胡思乱想煎熬。 顾愉缓缓开口,同夫君商议:“沈先生家太远了,你们又不是打小相识,不知根知底。只怕小妹远嫁过去受苦,受了委屈,都没个商量的人。” 沈林轩对无关紧要的人,一向没有明显的好恶。 可对面前这个女人,却克制不住厌恶。 小肚鸡肠,眼里不容人也就算了,还这么爱记仇。 自己替二小姐说两句话,对她微微侧目,她就记仇至此。 又不善待冉冉,又不放她嫁人,是怕这人肉沙包和出气筒跑了么。 “我有个选房堂姐就是这样,远嫁后,还以为丈夫会因她牺牲而珍惜、弥补。结果因着娘家离得远,没人替她撑腰。堂姐夫一开始出去沾花惹草,后面更是拳脚相加。想要休书不得,好容易才登报离婚。”顾愉继续说道。 沈林轩听她在这夸夸其谈,有病乱投医,很想说,大不了自己可以做上门女婿,只要蒲家招婿。 只想到蒲家这个状况,父亲在世,却不认儿女,他再进来,算怎么回事。 蒲修臻对妻子的好言相劝,倒是没太多反应。 既没认可,也没否定,只是静静听着,时不时皱眉深思。 沈林轩不便久留,早早地收拾自己东西,准备告辞了。 明明没住几日,跟蒲兄的友谊也没到那种程度,离开前,却是恋恋不舍。 理智告诉他,不能叨扰女眷。 感性还是占了上风,让他不由控制地,轻车熟路地往蒲希冉的院子里走了一趟。 没瞧见她人,也不急。 从前一向恃才自傲,头一遭脸皮变厚了,只要不被撵出去,非得见她一面不可。 终于等到从屋里出来的小丫鬟,瞧见沈先生直勾勾地站在那儿,倒是被吓了一跳。 “我还以为大白天见鬼了,沈先生您怎么站得这么直,一动不动。” 沈林轩吓人一跳,却没有一丝自觉。 依旧纹丝不动地站在那,好像在戏班被老师傅罚站的学徒,不,是蒲小姐的信徒。 “您是要找我家小姐?怎不叫人通传一声,就在这巴巴等着。”小丫鬟在心底腹诽,这沈老板看着挺机灵的,也不像那等憨憨傻傻的痴汉。 “我怕打扰她睡觉。蒲兄说,她身上不大爽利,现在好些了么?”沈林轩问。 小丫鬟想拿他打趣一句‘还不是您给治坏了’,顾念着身份,还是将话咽了回去。 只说:“您等下,我进去通传一声,您直接问她吧。” 蒲希冉出来的不算快,倒是也没故意叫他等。 头发烫成弯弯,蓬松地绕在耳侧,别有一番味道。身上依旧是那套洋裙,看见他时,先主动笑了笑。 “有时没跟你打招呼,是怕打扰到你。你的戏好,怕是戏迷听不够。总得先将他们喂饱了。” 想起从前去听傅云亭唱戏时,常常贴一场戏两个时辰,散场后,应付勋贵二世祖就得四个时辰。哪怕不喝酒,在酒楼一坐就坐到半夜。 更有甚至,有段时日流行一件事,能让傅老板出面,在哪个商贾的酒桌上坐坐,陪着说两句话,喝盏茶,都是天大的牌面,能让那商贾身资坐地起价。 若是请不到傅老板,会让人质疑他的人脉,也没人敢跟他做生意。 她对沈林轩不熟悉,不知他惯于任性妄为。 “不想喂饱他们,倒是想被你喂饱,你手艺很好。其实我也会煮饭,以后让你也尝尝我的手艺。”他走近了些,看她眼睛倒是不红了,眼角却依旧带着泪痕。 开口询问道:“身体哪里不舒服?” “没有,我哪儿那么娇弱?北方姑娘扛摔打,又不是扬州瘦马。都是能陪着将军白手起家,打天下的。而不是等着将军篡位,当娇妃的。”蒲希冉戏谑了句,努力搪塞过去。 问起了别的:“你好像不大灌唱片,从前不知沈老板没板儿。” 沈林轩尴尬又苦涩地笑笑:“哪有角儿不灌唱片的,其实我心板儿很好。” 一听就知,这姑娘之前从未为自己、有过片刻驻足。 有个在梨园行的哥哥,明明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将挑班老板、名角儿的唱片收藏个干净。 可见,他不是她眼底的那汪月亮,甚至连星星都不是。 “冉冉,以后我唱戏,你不能再去听了。会影响我。” “我好像没捣乱。既没乱喊好,也没扔金戒指打断。”蒲希冉有几分不解。 “是。但你在我身边,我就没心思唱戏了,我会分心。”他说。 明明希望她脸上有遗憾之色,错过了他的戏台,还想着安慰说,以后单独唱给她听。 就见她懂事地点点头,沈林轩又是一阵怅然若失。 “冉冉,我不是将军,你愿意陪我一起打天下么?” 第13章 第 13 章 “若我有二心,就将自己…… “沈老板,你已经打下家业了。我现在过来,也是坐享其成。”蒲希冉笑笑说。 “二小姐,我是认真的。我想跟你分享我的财富,不要你跟我吃打拼的苦,只要同甘。”沈林轩说。 白手起家他经历过,个中艰辛不足为外人道。他又如何忍心喜欢的小姑娘再去吃苦。 她该感动,只是内心不起波澜。不知是不是以前小鹿乱撞得太多,后来撞死了。 抿唇笑笑,说:“没一块风雨同舟,就坐享其成,你不怕我是势利眼。等你落魄了,就舍你而去?” 她陪傅云亭一路走过来,也算看着他万丈高楼平地起。可是又怎么样呢?现在是另一个女人来坐享其成。 忽然起了报复的心思,她的神明没了,她也去摘别人现成的桃子。 “那我就努力让自己一直走上坡路,戏台是我的战场,我一直都有力挽狂澜的能力。以后有了家,有了家人,更不会去弄险。让人生只有起,没有伏,不叫你担心。”她明明没有担心,他不知自己是不是又自作多情了。 从未拥有,和拥有后失去,要选择哪一个。 看她站在那里,就是他百年孤寂、茕茕孑立、沟渠里唯一的月亮,不同的人看到她,折射出不同的形状;不同的时节看到她,她能展现出参差的阴晴圆缺。他有时看不懂她,总觉她是根救命稻草。 其实月亮也不知自己被赋予温暖的重任,她只是自顾自地起起落落。 “身处梨园行,就是名利场,十里洋场尤甚。大风大浪我都闯过来了,我的气运不会再差。遇见你,往后只会更好。我也知道,人生起起落落,都是平常。若真有一日我运去时衰在荒村,你离开我,奔更好的前程,我也不会怪你,只会恨自己无能。即便你不走,我也会让你走,我舍不得你跟我受苦,看我落魄。” 他一口气说了许多,蒲希冉只是静静地听着,然后在心里权衡利弊。 感情是可以培养的,与其找一个自己喜欢的,受尽委屈。由着占有欲作祟,乱吃飞醋,将对方推得更远,最后相看两厌。 不如嫁一个喜欢自己的,没有爱,就不会捕风捉影、疑神疑鬼、无理取闹,不会成了自己从前最讨厌的深闺怨妇。 她这样没有安全感的人,也许天生不适合嫁给爱情。否则只是彼此折磨。 “冉冉,我想向你哥哥提亲,不管你答不答应,我都想争取一下。”沈林轩说。 明明还没得到,可一想到分开,就已提早心痛到痉挛了。 然后蒲希冉点了这个头,温婉又怯懦地说:“我可能不会像那些商贾人家的小姐一样,有太多嫁妆。还望你不要嫌弃,余生多多指教。” 那一瞬间,沈林轩懵了,甚至一度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 直到确定她真的答应了,惊喜过头,大跨步上去,将她拦腰抱起,在原地转了好几圈。 惹得她娇笑连连,锤着他肩头讨饶:“好啦,你快将我放下来。这里人多眼杂,宅子里的仆妇都看着呢。若是传出去,我就算浑身是嘴,也解释不清了。” “噢是是是。”沈林轩小心翼翼将她放下来,担心她跌跤,又用手臂圈出自己的领地,将她扶好。 那兴奋劲儿还没过,悸动说:“冉冉,我以我对京戏的信仰发誓,我将一生忠于二小姐,如有违背,叫我被乱箭穿心而死。” 蒲希冉轻笑,想不到沈老板看着似文弱书生,却有这般力气。 想来也是,他们这些大武生出身的,都是脱衣有肉、穿衣显瘦。 她努力将那个人的影子剔除,哪怕宛如刮骨疗毒。 她知道越刻意越难忘记,还是逼着自己开始新的生活。 “沈先生,不管我们今后走到何处,我都希望你好好的。” 这话,沈林轩不听。 他是个泾渭分明的人,爱要爱到极致,恨也是。没有中间地带。 忽而又想起什么似的:“我从戏楼回来,身后跟了许多戏迷,暴露了你家的住址,会不会影响你们?” 蒲希冉似是找到了同道中人,一样心细如发,一样怕给别人造成负担。 她莞尔一笑,很快打消了他的疑虑:“放心吧。我们两年前刚来这里的时候,就被戏迷发现了。他们喜欢我哥哥,就算掘地三尺,也能挖出来。以前还常有爬墙头,过来偷听的。不知是为了学艺,还是买不到票,过来蹭戏听。” 好在哥哥是个老派人,不然整日听墙角,怕是没听见哥哥练功、吊嗓子,只听见跟嫂子交颈颉颃。 沈林轩听了,没会心一笑,更没如释重负,反倒担心了起来。 “这可不成,万一遇见那狂徒见色起意。保不齐不是买不起票的戏迷,就是来偷看你的。” 蒲希冉听他语气夸张,不觉有他说得那样严重,嗔了一句:“我看就你是狂徒。” 她的调侃,他欣然笑纳,没太在意,反倒对此事愈发上心: “回头跟你哥说,多雇两个护院,免了弄得蒲宅跟菜市口一样。他倒是好,天南地北的跑码头,留下你们两个女人,又不像人丁兴旺的宗族,怕有人色向胆边生,趁机作乱。” 蒲希冉在心底自嘲,她不过是傅云亭的弃妇,甚至比不过那个乡下裹了小脚、大字不识一个的妇人,在他眼睛,倒是人人争抢的明珠美玉。 顾不得自怨自艾,只忽然想到,他谈起此等腌臜事熟稔,是不是从前成角儿的路上,也遇见过这些坎坷滩涂。 莫名有几分怜惜。 “不行,冉冉,我得快点把你带走。你哥那个不靠谱的,保护不好你。身边的人都能给你脸色,更遑论外人。”沈林轩恨不能现在就回去,准备提亲事宜,或者干脆抢亲。 “算了,不用你跟他说了,我去跟他说。叫他在院墙上,钉一排钉子,加一道碎玻璃,看还有没有敢爬墙的。” 甚至这样,沈林轩仍觉不放心。 他在十里洋场摸爬滚打多年,也算见多识广,见识过那精虫上脑的,就像秋后的蚊子,哪怕下一刻被一巴掌拍死,临死前也得吸一口血——亲近美人芳泽。 被下半身支配的动物,没法治。 “若真有戏迷被误伤了,只怕我哥又会被梨园行同人口诛笔伐。他讲义气、好结交,又不愿阿谀奉承,本就争议颇多。好在玩意儿好,在台上立得住蔓儿,能在名利场吃上饭。我帮不上他什么,就不能让他再因为我被挤兑。”蒲希冉说。 只觉他关心过头,拿他打趣:“我嫂子的命也是命,若真有你说的那么严重。我走了,把她一人扔下,不更是让她身陷险境。” 沈林轩可没那胸怀天下的境界,这会儿满心满眼都是她一个人。 “我哥得到处跑码头,说得好像你就能坐吃山空一样。”蒲希冉笑笑。 沈林轩听着这小没良心,想伸手再敲她脑瓜一下,还是忍住了,怕自己下手又没轻没重。 “冉冉,以后你是我的,不准帮别的男人说话。” 蒲希冉惊诧:“那是我哥。” “你哥也不行,女的也不行,狗也不行。你只能看着我,想着我,跟我第一好。”他不光说,还十分幼稚地过来拉她的手,好似就能抓紧这份温暖,给他十足的安全感。 不怕这是海市蜃楼。 “你放心,以后我出去唱堂会也带着你。” 沈林轩说完,又觉得不妥,问:“听我唱戏,为什么哭?” 蒲希冉神色一变,很快恢复如常,不想还未成亲,就用谎言堆积。 所以选择了转移话题:“那你呢?为什么掉板儿,是不是跟哥哥的场面合不来。” 沈林轩受了她奚落,也不恼,只笑。想不到在台上失误一点,要被夫人编排这许多回。 “以后,我不贴那些家仇国恨、悲怆苍凉的,多选些花好月圆、热热闹闹的,免得你难受。” 他这么一说,蒲希冉心里更不是滋味。 明明不是他的错,还在努力逗自己开心,让她愈发过意不去。 想坦白的话,也哽在了喉咙里,怕这份自己争取来的好姻缘,鸡飞蛋打。 她不可以一直被命运摆布,受制于人,她想掌控自己的人生。 “冉冉,希望咱们将来,也一直花团锦簇,热热闹闹的。你相信我,我绝不负你。要是我有二心,找了姨太太,我就把自己杀了。”沈林轩说得一脸认真。 她却回应不了他任何承诺。 “其实我仔细想了想,你嫂子说的话也没错,我不舍得你远嫁承担风险,也不让你远嫁。我可以留在北平。不过,就是她在那盯着,怕你哥不肯给你嫁妆。”沈林轩被抛荒太久,头一遭拾到了珍宝,不知怎样爱惜才好。 惜字如金的人,好像一夜之间长了婆婆嘴,替她鞍前马后:“不过你放心,我跟你哥都不是缺钱的人。回头我叫人把我的钱拿出来,给你做嫁妆。你出嫁时,我一准办得热热闹闹的。” 蒲希冉想起那些不堪入目的报道,很怕大婚那日有不好的声音,让他难堪。 忙拉住了他:“不用了,我喜欢简单的生活。回头咱们随便摆两桌,登报结婚就是了。” 她恨自己的懦弱和虚伪,可实在怕近在咫尺的岁月静好,竹篮打水。 “但是,你在梨园行里那么多朋友,如果不都请到,在面子上会不会过不去?” 她难得肯替他着想一二,还是借了那个该死不死的未亡人的光。 从前傅云亭注重这些,十分具有江湖气,中隐隐于市,不似沈林轩这样的独行者。 “回头请了这个,不请那个,怕人有意见。” 沈林轩笑,顺势揉了揉她的头发,将一缕发丝缠绕指尖。 上面是不知名的皂角香气。 “我若是为别人的舆论活着,怕是被中伤的,早死一百回了。” 自己的婚姻大事,干嘛在意世俗的眼光。 她的感受,于他而言,才是最重要的。 “宝宝,你想要中式婚礼,还是西式?” 第14章 第 14 章 未来夫君人俊钱多,聘礼…… 他虽是无信仰者,可为了她去教堂,也并无不可。 只听她说更喜欢中式,便将中式礼服的样式,在脑海里都过了一遍。回头也犯不上租,直接定制几套。 他在庭院跟她说着话,拖拖拉拉,一直到夜幕时分才离去。 蒲希冉站在他刚刚站过的位置,依旧没捕捉到跟他同样的心跳。 朝路过的仆妇吩咐了一声:“取个炭火盆子过来。” 仆妇一脸不解:“小姐,这马上都是立夏了,您要这些劳什子东西做甚。” 蒲希冉突然发觉沈林轩的话,有几分道理。 虽说大清亡了,人人平等。但这些仆妇也太碎嘴了些,整日瞎打听。 仆妇接收到小姐那双含霜的眼睛,一缩肩膀,麻溜儿小跑去拢了火盆。 蒲希冉已转身回屋,将傅云亭从前写给她的书信、送给她的布偶,还有西洋挂钟,一并拿了出来。 蹲在地上,划了根火柴,火苗瞬间窜起老高。 能烧的都烧了,烧不掉的,一并砸碎。叫小厮扔进泔水桶里,晚上同小厨房倒出去的剩菜、一并清理掉。 一旁的小丫鬟看着可惜,劝了劝:“小姐,旁的也就罢了。这上好的蟒袍,可是请的苏绣,一针一线缝制出来的,价值连城。” “他这人一贯神龙见首不见尾,我就算想还,也找不到他人。”蒲希冉面无表情,眼见火苗蹿起老高,跳跃浮动,在她面前燃成灰烬。 “烧了是可惜,不过他不缺再置办行头的钱。我哥不是乞丐,更犯不着捡他剩下的。” 小丫鬟张了张嘴,几番欲言又止,‘小姐,关键这是傅老板送给您的,就是你的了,也不是他的,给大爷留着,怎么能算拾荒呢’,终究没说出口。 想来也是,傅老板比大爷高许多,行头穿着不合身了,上台也不好看。 回头因小失大,得不偿失。 沈林轩回到新住处后,激动得一晚上没睡。也不知是换了新地方,认床还是怎么回事。 按理说,在蒲宅,那也不是自己家,却待得格外踏实。 晨起,跟包将早膳拿进来,都是老北京人惯常吃的豆汁和烧饼。 他还没吃,闻一下就险些吐了:“赶紧拿出去,熏得我脑袋疼。” “得嘞。”跟包想让摇钱树尝尝新鲜口味,知道马屁拍在马腿儿上了,麻溜地将东西拾掇走了。 又在外面叮嘱了小厨娘两句:“弄点粢饭团和小馄饨来。” 再回屋时,就见老大正在翻箱倒柜,不知找些什么。 直到看见他手里拿出一只不大不小、精致的匣子,递到了自己手边: “去,把这些给冉冉送去。” 跟包大骇,因这里头装的都是房屋地契、钱庄银票,虽不算全部家当,也得沈林轩卖卖力气,在戏台卯上了,唱十几出全折戏。 这里,都是他的血汗钱。 “这是什么钱?”跟包突然有点怀疑,那蒲家二小姐,跟蒲老板串通好了,一个掏空他的家底,一个掏空他的灵魂。 总之,要让他身体被掏空。 “是未来太太费。”沈林轩琢磨了半天,想出这么一个自创的新名词,站在晚清民国的风口上,也当了一回时代的弄潮儿。 “是她做我未过门夫人的银票。” 跟包差点去掐人中,忙劝道:“那也用不着这么多啊,而且咱可以细水长流。又不是只做一天相好的,明儿就跑了。这天长日久的,不是早送破产了?再说了,只有逛窑子才花钱呢。” “乌鸦嘴!什么一天?”沈林轩不悦,抬脚就要踹过去。 “只要爷的嗓子还在,她能花,我就能供得上。” 跟包屁股上挨了一脚,只觉自己尾巴骨都要被他踹折了,揉着腚,哎哟着: “爷,您这好动手的毛病,可改着点吧。这两口子过日子,哪有勺子不碰锅盖的,回头拌两句嘴,没控制住火气,再给人娇小姐打伤了,她哥不得把您劈咯?” 沈林轩要真干出这禽兽不如的事,哪儿还等着蒲兄劈?不过,跟包说的不无道理。 深思过后,有病乱投医,向聋子询问顺风耳的事:“你说,该怎么对一个姑娘好?” 沈林轩将他常贴的几出戏都想了一遍,《神州擂》、《三岔口》、《白水滩》、《捉放曹》、《朱砂痣》……大多都是些王侯将相的戏,少有才子佳人的,让他没办法从职业性出发,取得真经。 从前他嫌才子佳人的戏腻歪,唱起来不痛快。现在才发觉,戏到用时方恨少。 “一个人男人,口说无凭。钱在哪,爱就在哪儿。因为赚钱不容易。哪怕他说得天花乱坠,但是一文不拔,也不是真喜欢这个女人。” 这是沈林轩的爱情观。 回头将盒子交到了跟包手上,说:“不是做我夫人的费用,免得她误会我不尊重她。只有外室才需要男人定期交钱。就说,是我给她的嫁妆。” 跟包头一遭听说,这嫁妆是未来夫婿给的。 得!还真新鲜。 “爷,这二小姐真是命好。” 搁在从前,一家少爷十五六岁,漫说娶妻纳妾,孩子都生出来了。 老大都二十啷当岁了,还连女人的手都没碰过。 “您问我咋对女人好,小的哪儿知道。我是有贼心,也没贼胆啊。每回出去办事,顶多路过勾栏院的时候,往里面瞧两眼窑姐儿。” 沈林轩听了,不免觉得有几分好笑。感觉他的沈家班,是一窝子和尚。 “是我高攀了她,我小心眼、爱生气,又无父无母可以倚靠。不像别人,一大家子热热闹闹。往后没有其他庇护她的人,所以我得加倍对她好。” 跟包接过匣子,撇了撇嘴,未经大脑思考,便脱口而出了心里话: “保不齐那二小姐,就是冲着以后不用应付婆婆,不用跟妯娌相处才嫁的呢?” 大家族有时候未必互相温暖,彼此帮助。保不齐还互相坑害,彼此算计呢。 跟包说完,就去抽自己的嘴。尤其老大正在兴头上,质疑二小姐的感情,说她别有所图,不是往枪口上撞么。 怎知沈林轩听完,非但没生气,不往他还疼着的屁股上撒盐,甚至笑了。 “是嘛?如此这般,甚好。我还怕她嫌弃我。” 跟包的嘴角抽了抽,对着老大这张俊美无俦的脸,实在跟‘嫌弃’二字沾不上边。 沈林轩跟其他角儿不同,有的老板,台下看起来平平无奇,但只要一扮上戏,锣鼓敲开,便熠熠生辉,能攫住所有目光。 而沈老板台上台下都好看。 “对了,爷,昨晚的报纸,我给您送来了,不知您有没有看。现在北平那些遗老遗少都疯了,不光不抓你错处,且争相模仿你掉板儿的来唱。笔杆子也出了好几篇捧您的文章,都说石破天惊逗秋雨,如听仙乐耳暂明。” 跟包兴高采烈地说着,沈林轩却并未怎么放在心上。 资本进场,操控舆论,这是十里洋场早玩剩下的。 这就是天津卫梨园行,与上海滩梨园行最大的不同。 天津卫戏迷觉得,我花了钱,我是爷,你是戏子,就得讨好我。 上海滩戏迷觉得,人人生而平等,沈老板肯开腔,就是恩赐,就得捧着。 所以沈林轩和蒲修臻艺术造诣不分伯仲,待遇却是天壤之别。 至于北平梨园行,还未被天津卫、与上海滩风气浸染,就是不知会变成什么样了。 “还有啊,近来北平和沪上,联合戏报,要评四大须生。听说捧傅社的戏迷卯足了劲儿地造势,要将您这个后起之秀的热乎劲儿压下去。不过您也别担心,咱们戏迷里的笔杆子多,骂仗骂不过,捧角儿还不会么?您绝不会垫底。” 沈林轩压根没放在心上,一语道破天机:“这玩意儿有啥用?金杯银杯不如老百姓的口碑。这东西都臭了街了,你瞧着吧,第一的准是哪个唱粉戏傍款爷的。” “那也是。”跟包也不为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分神了。 毕竟老大已从从业者,完成了资本的原始累积。 他不需要傍款爷儿,因为他就是款爷儿。 沈林轩在事业上,一向自信强大、有底气。 偏是出身,让他气短。 很快陷入了惆怅:“是我疏忽,懒得结交,也没去拜会北平的梨园泰斗。现在想找人帮我上门提亲,都找不到有份量的人。” 他小时候在戏班学戏,每回放假,看见其他孩子有家人送吃的,小孩心性,都会馋得流口水。 后来维护自己的自尊心,就说并不喜欢美食,一味想出人头地,直到现在名利双收,便觉索然无味,又开始向往那些人间烟火了。 幼年挨打的时候、生病的时候,恨过爹娘。 后来于事无补,便也不恨了。 不知有多久没想起过他们,此刻恨意疯涨。 哪怕是小门小户,有个德高望重的叔伯,能帮他去提亲,他舍得拿银子请。 但他没有。 现在,不管是自己不慎走失的;还是被人贩子拐卖又丢掉;还是爹娘养不起、故意扔掉的。他都希望爹娘赶快死掉。 只有那对儿赤佬死了,才能消他心头之恨。 第15章 第 15 章 蒲宅门前现风波,前任与…… 沈林轩冥思苦想,最后干脆把心一横,自己上门提亲。 只是想不到,到了这里,看见一个不速之客。 “傅老板。” 两人虽是第一回正式见面,但早在报纸上,见过多回了。 沈林轩强龙不压地头蛇,主动打了声招呼。 “久仰大名,如雷贯耳。一直想着来拜访,只是不得空闲。” 沈林轩倒也不是巴结他,他从不屑于谄媚任何人,老婆除外。 只从前走南闯北跑码头时,有幸得到过傅云亭的祖父——那位梨园泰斗指点。 学戏前要先学做人,得一直心怀感恩,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只是让他有些意外和不解,蒲兄一向是侠骨柔肠,不管是合作还是竞争,对同行都以礼相待。 在他眼里,只有现在的朋友,和未来的朋友。 可对待傅老板,却像见了鬼和仇人。 沈林轩不大喜欢看报纸,努力回想,从前道听途说的,也知蒲修臻与傅云亭是挚交、好友,没听说过他俩掰了。 “沈老板太客气了。”傅云亭才看了他一眼,就立即收回了目光。 强迫自己不看他,又忍不住去看。 他如坠冰窖,神情复杂,哪怕演技高超,也掩盖不了此刻的怆然。 “沈老板在忙什么?忙着成亲是吧?” 沈林轩不大喜欢揣摩别人想法,只一向心细如发,性格上的缺陷,还是不由控制地去想,是因为自己受过傅祖恩惠,却没立即探望,故而敲打? 不过看他神色,是想打趣的语气,只实在没心情说笑。 “是。成亲不在计划之内,但的确是大事。我得将这事放在前面,傅祖一向心胸宽广,想必不会与后生计较。成亲后,若得了机会,我再带妻子,一并过去拜访。” 真诚是唯一的必杀技,沈林轩这么想的,也就这么说了。 傅云亭不想再面对他,尤其听他一口一个妻子,怕自己失了老北京城的礼仪和体面。 他看向蒲修臻,话中带刺:“蒲老板倒是着急。怎么?缺钱花了,这么着急把妹妹嫁一款爷,换点聘礼。缺钱跟我说,我给你,别卖妹妹。” “这么说,能让你心里舒服点是吧?你就在那自我欺骗,但我要是告诉你,这是我妹妹自愿的呢?是她哭着喊着要嫁的,是不是气死你了?”蒲修臻也没惯着他,甚至比他说话还难听: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我家眷再没钱养活,我也不会跟一傀儡开口。你那是什么钱?是你爷爷、你父亲打下来的家底。你用他们的人脉,就得受制于人。你没我这个勇气,我能带着妹妹离开天津卫,你能吗。你比不上我,还好意思过来狺狺狂吠,少妄想,你不配。” 傅云亭咬牙切齿,很想反驳。 可他说得没错,自己不能一面享受爷爷、父亲的荫庇,一面我行我素。 权利和义务,一直是对等的。是他没有勇气对抗父权。 “蒲修臻,到底是我们谁在自我欺骗?你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你把她从家里带出来,又不好好对待她。她每天在想什么,你不知道,也不在乎。只做你认为对的事,自以为是为她好。你比封建父权还封建,你只是她兄长,你以为你是救世主,你没有决定权。” “你以为你是谁?”蒲修臻本就恼火,沈林轩过来提亲,大喜的日子,偏有这愣头青跑过来闹事。 一看就是挨揍没够,要不是担心露馅,坏了妹妹的好事,他今儿非得抽死他。 “我告诉你,也甭说是不是我妹妹自愿的。就算她不乐意,我今儿也非得让她嫁给沈老板不可了。沈先生专情、不是浪子,有责任心,百花丛中过,片片不沾身。我不让我妹妹嫁一纯情郎君,非嫁个浪子,是我脑袋进水了,还是她贱得慌?” 蒲修臻现在看见他就烦,得了便宜还卖乖。他跟妹妹不打扰他的生活,不纠缠,他就该偷着乐去。反倒不知天高地厚,自己凑上来找骂。 傅云亭要是能控制自己,他今天都不会走这一趟,也不会夜夜辗转反侧了。 “所以,你是承认了对吧?我过来前,还以为你会装一装。想不到,你连瞒都不瞒着。” 蒲修臻就奇了怪了,他自己的亲妹子,光明正大的嫁人,他可有啥可躲躲闪闪的。 一甩袖子,不耐烦道:“你以为谁都像你,那么会装。我生性就不爱弄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蒲兄,你别意气用事,凡事要三思而行。我从来没当缩头乌龟,我这一个月都没贴戏,不怕戏迷把我忘了,一直在压舆论。大把大把掉头发,大把大把的银子使进去,恨不能管那些记者叫爷爷。我平常哪儿这么低声下气地求过人?”傅云亭硬的不行,就来软的,开始跟他软磨硬泡。 但是死活不肯放弃,内心深处萤火虫的那一点微光。 “你不知道,我这卖身契都签了多少了。我最烦登台的时候,底下傻瓜相机搁那拍,为了平息这些事,我答应了好几个报馆,往后我唱戏,准他们拿留声机录三个月。得嘞,往后甭管我在台上是呲花了、还是掭了,直接全国闻名。” “那是你自作自受,我……我不管。”蒲修臻明明理直气壮,可仔细一琢磨,那些无良记者的确消停了不少,可能是报社主编给他们上压力了。 但木已成舟,他亦不会松口:“我妹亲事已定,你要是送两句祝福,咱俩以后见面还能点个头。你要是执意跟我们过不去,往后咱俩就当陌生人。” 傅云亭原本还想说,他威逼利诱那些报社签字画押,以后可以写他傅老板的风月宝鉴,但是不准再让蒲希冉的名声,有一丝一毫受损。 哪知蒲修臻这般绝情,直接无视了自己,而是走向了沈林轩。 “这些聘礼,我收下,左右也是要给小妹带过去的。我不会扣下。但是,你上回送过来,给她的嫁妆,拿回去。那是对我的羞辱。你放心,你给多少聘礼,我还多少嫁妆,双倍都给她。” 这年月的女人没收入,再没点小金库,手心朝上的日子可不好过。 沈林轩倒是没想跟他、在谁更宠冉冉这事上较劲。他给得起,还是替这个未来的大舅哥考虑: “咱们在京戏上一较高下,犯不上在财力上一较高低。以后她的一切都是我的,我的钱给她,也不过左手倒右手,我并不想跟她分得那么清楚。倒是你,给了她这么多嫁妆,你女人那儿,过得去么?” 他娶她,又不是贪图她娘家的财力、声势。 其实只要蒲修臻,在她未出阁时,对她好一点,他就谢天谢地了。 不过有时候又会很矛盾,不愿意冉冉对兄长,比对自己好。 “我要是连个老娘们都搞不定,以后出门趁早戴个头套,把脸蒙上,免得让人耻笑。”蒲修臻说完,眼神不自觉朝傅云亭瞥了一眼。 “结婚请帖呢,给我一张。”傅云亭压抑着怒火和悲愤,伸手朝蒲修臻讨要。 “没有,不给。”蒲修臻不傻,自然不会留着颗手榴弹,大喜之日,还得时刻提防这个不稳定因素。 “你妹结婚,又不是你结婚。”傅云亭说话时,看了沈林轩一眼。 刚刚还一脸云里雾里的沈林轩,虽未分清楚局势,倒是上了态度: “是。傅老板安心,回头印出喜帖,自然给您三张,烦劳赏脸赴宴。” 也就是这个时候,傅云亭才稳稳地看了一眼沈林轩。 尽管不愿承认,但能吃这碗饭,都是骨相极好的。否则站在台上,光有一副好嗓子,发育不全,戏迷看着就倒胃口。 且沈老板的好看,还带着几分江南水乡的阴柔,是北地男子所没有的。 若非他在梨园行里,人脉颇广,还不知沈老板和蒲家二小姐喜结连理,伉俪情深的消息。 从前在报纸上看见,说沈老板来北平唱的戏,跟在上海滩时的清冷矜持不同,又媚、又嗲,像一块洋人的鲜奶油,不知是在对着谁孔雀开屏。 如今能确定郎有情,不知是否妾有意,才更让他惶恐不安,如临大敌。 “你要去就去,但是记得带着妻子去。”蒲修臻松了口,大概也是不愿放下多年的手足情谊。 他们没有血缘关系,可跟八拜之交,也差不多了。 从前在戏班一块学戏、一块挨打、一块登台的日子,历历在目 他不能胳膊肘往外拐,让妹妹受委屈,可也不怎么想放弃这个朋友。 蒲修臻说完,已是将他撩在了一边,走下台阶,伸长手臂,虚虚扶准备揽着沈林轩,一并进去。 眼见一帮小厮蜂拥而来,七手八脚地抬起沈林轩那几大箱子聘礼,其中不乏金银珠宝、古玩字画、田庄地契。 甚至两人还在热络地寒暄。 沈林轩:“嫁妆就不用那么多了,这几乎是我全部家当,你嫁妹妹犯不着也倾家荡产。你虽不是家大业大,有满宅子家眷要养,可也不能因为妹妹成亲,自己妻离子散。这钱,就看怎么说。既不是聘礼,也不是我给她的陪嫁,就是女友费,两个人的打情骂俏,你不用放在心上。” 蒲修臻:“妹夫安心。你只管待我妹妹好,别的事,不用你操心。” 一切尘埃落定,再无挽回的余地。 傅云亭终究忍不住,走上前去,一拳打在蒲修臻的脸上。 第16章 第 16 章 成亲前旧相好苦苦挽留,…… 蒲修臻反应过来的时候,只觉牙齿松动了半颗,吐出一口血水。 他铁青着脸,握紧了拳头,看着这个无能狂怒、掩耳盗铃的懦夫,倒是没还手。 “我打了你一拳,你还回来,现在我们扯平了。” 他看不起他,又深深为他觉得悲哀。 “你继续自我欺骗,又有何用?你知道我没有决定权。也许只有把我想象成包办婚姻的封建父权,你心里才能舒坦点。” 殊不知,搞不定小冉,只对兄长苦苦纠缠,这是舍本逐末。 傅云亭现在只想找人打一架,正等着他还手,但见他一副息事宁人的态度,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宛如一拳打在棉花上,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正欲上前再补上一拳,围观了整场斗争的沈林轩,终于决定不再袖手旁观,上前一步,握住了他的手腕。 心底犹豫挣扎得厉害,按理说,他该拉偏仗,可一边是未来准兄长;一边是爷爷对自己有提携之恩的晚辈。 最后还是劝说道:“傅老板,您冷静冷静,我也不知您跟蒲兄有什么恩怨。但跑到人家里来大打出手,是不是有点欺人太甚了?” 方才听他们俩对话,也是云里雾里。 什么压舆论、买通报社,难道是两人打擂台,戏迷掐架了吗。 中间怎么还提到冉冉几次,就算两个大老爷们之间,互相有争端,也不该调侃、污蔑其女眷。 傅老板一向颇具江湖气,想必不会这般不讲武德。 “冤家宜解不宜结,咱们在名利场,都快修炼成万年的鬼魂了。有时候,戏迷之间争执,不是常有的事吗?但不影响正主,主家别被随从乱了心神啊。” 蒲修臻知晓他会错了意,松了一口气,也不欲继续说了。 傅云亭被他拉着,十分不满,好在沈林轩说完,就放开了手。 不然,傅云亭真不确定,能不能克制住自己,刀了冉宝的新夫。 若是酿成不可挽回的局面,路过的街坊邻舍里,有戏迷瞧见,回头不知报纸上,又会写成什么样。 不曾想,始终隐于闺阁,外面闹得这么大,也不曾露面的蒲希冉,从朱红色大门走出来,迈过门槛,几步走下台阶。 无视了沈林轩,直奔自己兄长。 将蒲修臻扶了起来之后,看见他左半边脸肿起来一片,眼圈立即就红了。 她直直地朝着傅云亭冲过去,扬起手臂,就是一巴掌。 可因她力气实在太小,又正在气头上,酥肩颤抖个不停,打在他脸上的那一巴掌,也是轻飘飘的,若清风拂柳絮。 “你凭什么动我哥?” 他欺负她不够,还来打她哥哥,他凭什么? “傅云亭,我杀了你!” 她有哪点对不起他,还要她怎样。 她想嫁给他,他另娶她人; 她忍了,给他做妾,他不应允; 她冒着大雨去找他,他闭门不见。 他到底还要她怎样? “傅云亭,我讨厌你,我恨你!” 蒲希冉哭得朱唇发白,绵密的拳头,似雨幕,一下一下锤在他胸口。 傅云亭不还手,也不躲,由着她锤。早已心痛到痉挛,所有心思都在她身上,恐她跌跤。 “冉冉,我宁愿你恨我,也不要你忘了我。” 他的声音很轻,几乎带着悲悯,用仅有二人能听见的耳语。 蒲希冉本就处于崩溃中,听了他这样说,更是被刺激的不轻,几欲发疯。 “傅云亭,我杀了你!你打我哥哥,我 弄死你!” 他欺负她也就够了,凭什么打她哥哥? 欺负他们兄妹被赶出家门,蒲家没人了是吗? 蒲希冉转身,从门房那抄起一把匕首,顺势扎到他胸口。 怎奈傅云亭太高,她哭得没了力气,手脚瘫软,没刺中他胸口,也没扎多深。 但那匕首锋利,还是划破了衣物,割破了皮肉。 “这是我欠你的,你扎深点。”傅云亭握着她的手,将那匕首又往里推了两寸。 “你想杀了他,我帮你递刀、要他的命。” 傅云亭的力气,比她大多了。 顷刻间,他胸前便被血淹没。 蒲希冉恨他,又爱他。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恨他的懦弱。 又深知,自己可以在他面前张狂,可以扇他耳光,拿匕首将他扎个稀巴烂,他都只会纵容、宠溺,这是他给她的安全感和底气。 因为她清楚地知道,傅云亭也喜欢自己。 她跟他闹了这么年,他就笑着看了这么多年。 身后今天跟着傅云亭一块出来的司机,眼见自家大爷,到蒲家找事,差点让主家给反杀了。 屁滚尿流地从车上爬起来,嘴里喊道:“杀人了,快,去找巡捕房。” “闭嘴。不要报官。”傅云亭第一时间拦下了。 司机一琢磨,这年头巡捕房确实屁用没有,甚至不如大户人家养的镖局。 蒲修臻原本作壁上观,怕妹妹憋坏了,以为她这喵喵拳,给傅云亭挠两下痒痒、出出气就过去了。 绝没想到,她会动刀子,以见血收场。 爱之深恨之切,他早该知道,妹妹对云亭的痴迷与厚爱的,只是没想到,到了这种程度。 所以傅云亭骂得也没错,是他对妹妹忽略了太多。 但木已成舟。 恐再耽搁下去,傅云亭定力很好,小妹受更多折磨,再伤了身子。 蒲修臻去捅咕沈林轩:“你在干啥?你媳妇儿待会儿要下狱了,你不管。” 沈林轩承认自己看愣了。 他不是有意冷眼旁观的,只不过媳妇儿没吃亏,他便看呆了。 媳妇儿要是吃亏,那他肯定得护在前面。 蒲希冉手指一松,匕首应声落地。 她四肢瘫软,傅云亭恐她跌了,忙将她捞起来,任由她停泊在自己臂弯。 那是久违的栖息与温暖,顾不得自己胸口流出了鲜血,已将衣袍染红。 痛感消失了,只剩内疚和心疼。 傅云亭来不及将她抱上半刻钟,便已经被人将她从怀中拉离。 “冉冉。” 沈林轩方才能听见蒲修臻和傅云亭的对话,皆因二人都是天生的好嗓子,在没有话筒的年代,光靠肉嗓子,就能将戏楼灌满。 虽然刚过来,不知前因后果,听不太懂他俩争执的焦点。 后面冉冉哭得断断续续,跟傅云亭大打出手,含糊不清的嘤咛,他便已经一句也听不见了。 姑娘家本就娇娇柔柔,声音更似猫儿似的,只适合往他心上挠,有点嘈音就听不见。 不过沈林轩能理解。 他是没有爹娘的人,可如果有个小妹妹相依为命,若是他受了委屈,想必妹妹也会不顾一切的。 哪怕以卵击石,还是想要保护——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蒲希冉转头看见沈林轩时,那一瞬间,大梦初醒。 海市蜃楼褪去,她又脚踩在人间。 她把头一低,止住眼泪,扑到沈林轩怀里。 瑟缩道:“对不起。” 她即将嫁人,不该短暂失神。放不下胸口那颗朱砂痣,又怎么敢说。 只找了句托辞:“不该让你为我这般担心。你过来提亲,原本是高兴的事,我不该弄得见血,不吉利。” “吉利。没什么不吉利。能娶到你,就是我最大的运气。”沈林轩抱着她,不顾路人指指点点的目光。 普通人家在门前闹这么一场,都会围聚不少邻舍,何况是梨园行金字塔塔尖的、三位家喻户晓的老板,这三个人,就是风月场的半壁江山。 沈林轩抚了抚她的发丝,又吻了吻她的额头,才说: “冉冉,不要总是自责,你没错。其实我该帮你,可我只能做到不阻拦你。” 蒲希冉破涕为笑,她追着人家锤,又没吃亏,哪儿还需要帮凶。 心底已是千疮百孔,需得岁月,慢慢修复,表面上,还是云淡风轻。 “成亲前,新人不易见面,恐不吉利。我会乖乖回去,等你跟我哥哥谈好,就来娶我。沈郎。” 她明明没做什么,只情意绵绵两句,唤他名字,沈林轩就觉心脏发痒,恨不能将她揉碎在胸口、按在身下磋磨一番,才能止住这份痒意。 从前吃素惯了,还没开荤,就能预感到,他会在床笫上弄伤她。 偏这小姑娘还不知天高地厚,撩死人不偿命,踮起脚,在他侧脸吻了一下。 她眼中的弥补,却让他一阵神魂荡飏。 “我等你,你要让我等到。” 蒲希冉说完,已带着方才的梨花带雨,娇笑着跑开了。 进门前,傅云亭站在那里,收到了她的警告,若霜打的茄子。 他不是个善良的人,却把仅存的仁义,都给了一生所爱。 他没有拆穿她,如了她的意,对沈林轩说: “沈老板,祝你们伉俪情深,百年好合。” 沈林轩心情复杂,不知眼前这位三代同门的同行,是不打不相识、还是冤家宜解不宜结。 只说:“谢谢。” 蒲希冉脊背一僵,转瞬,头也不回地跑进了院子里。 蒲家门前热热闹闹,花团锦簇。 蒲修臻与沈林轩,早已亲亲热热地进了门,商量成亲事宜。 闻着味儿早过来蹲踞的记者,没抓着沈林轩和蒲修臻的影儿,只剩一个傅老板,自然不能放过。 尤其在这些角儿中,傅老板是唯一一个给好脸的。 “傅老板,您今儿是来当证婚人的吗?二小姐和沈老板,南北结合、伉俪情深,堪称一段梨园佳话啊。” 记者的话,无异于火上浇油。 傅云亭离开前,路过蒲修臻停靠在庭院外、宅子前的汽车,一拳砸了上去,前挡风玻璃碎了一地。 他的手指也被碎玻璃划破,鲜血滴下。 第17章 第 17 章 今夕何夕,旧爱新欢…… 没有特别去选黄道吉日,没有长辈操持,彼此都不是特别迷信的人。 沈林轩尊重她的意愿,仅在沈宅摆了两桌,但不请自来的人太多,还是大大超出了预期。不过好在戏班人多,倒也招待得过来。 蒲修臻原本可以摆娘舅的款儿,但他一直站在门口张罗,比沈宅最忙碌的管家还要操劳。 肉眼可见的憔悴,却依旧难掩眼角眉梢的笑意。 堂内,是小妹一身赤色嫁衣,红衣配美人,更衬得面如凝脂,眼如点漆。 舍弃了红盖头,而执一把团扇,同他拜过天地后,便是喝交杯酒。 蒲修臻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妹夫眼睛里,有泪光盈盈。 他想,一定是看错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且成个亲,不至于。 他们唱戏的,都是先练眼神,看谁都显深情。 一旁一身墨色旗袍的夫人,顾愉始终站在他旁边,夫唱妇随,与他一并招待客人。 闲暇时,顾愉拿手肘杵了杵他:“你那日说的话可当真?你该真不会,妹夫给多少聘礼,你陪多少嫁妆吧?” “当然,君无戏言。虽然妹妹以后不会受婆母的气,但沈老板还有一大戏班子杵在那儿。若是就陪嫁两床被子,哪有话语权?她没有娘家撑腰,我就得拿钱砸人。让她以后打点下人,不必扣扣索索。”蒲修臻说。 眼见媳妇儿不高兴了,也不忘哄哄:“你看,你都叫妹夫了,那便是一家人。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句话,犯不上这么计较。” “你惦记你妹妹有钱、有底气、有话语权,你想没想过你女儿?眼下才添丁进口,多了乳娘和伺候的仆妇,处处要钱,你不为我考虑也就罢了,也不为孩子着想。就算你想要儿子,轻视女儿,也不能蔑视到这种程度。”顾愉委屈的鼻酸,好在还算得体,没在喜宴上嚷嚷开。 “我知道,你又会说,你们没有爹娘。若是娘在、爹能倚靠,就不用哥哥倾家荡产。我现在算是看出来了,我跟女儿加起来,也比不上你妹妹。那你当初怎么不娶你妹妹?肥水不流外人田,也省得她受苦了。” 沈林轩孤注一掷给聘礼,蒲修臻掏空家底给陪嫁,两个人像较劲一样,拼谁的财力更雄厚。 只怕蒲希冉现在的财富,不输北平那些绸缎庄、皮革坊掌柜的。 只顾愉没想到,蒲修臻很快变了脸色,若非这里人多,他非得落下一巴掌。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之前闹一闹,我念你一孕傻三年,不跟你计较。现在这种话,你都说得出口。若是叫人听见,我饶不了你!” “呵。你能如何不放过我?打我?骂我?还是娶姨太太,给我休书?”顾愉冷笑一声,没受他威胁,只觉得悲伤: “你觉得我怕吗?像你这种,碰到妹妹的事,就捋不清的人,不配有人爱你。你只适合找一个拿你当摇钱树的,让你像驴一样每天拉磨,她好享受生活。” 她现在也算看明白了。只有母亲的钱,才是孩子的。父亲的钱,给谁都不一定。 她不会在家里继续当米虫了,这年月,有女人可以出去找事做,那她也能。 想给女儿打家业,只有靠自己。 “我也告诉你,蒲修臻,你要是怕断子绝孙,你就去纳妾吧。你纳妾,我就跟你和离。我回去就灌下一瓶红花,免得再生一个孩子,就多一个冤种。你这种不出钱,不出力的人,不配做人父亲。我不会再让我女儿受一点委屈。” 蒲修臻平静地听完,怒气渐渐散了,尤其看她才出了月子不久,就出来为妹妹的婚事操劳,跟自己一块招待。 终究有几分于心不忍:“我是不出力,可大户人家,哪有男人亲力亲为照看婴儿的?主母也不是日夜抱着啊。只有雇不起仆妇的,才只能把婆娘当老妈子。至于出钱,我这么年轻,不是还能赚?你急什么?往后闺女出嫁时,我保管比这给的嫁妆还多。” 再多感激的话就不说了,蒲修臻既没拿她当外人,那他的妹妹,也是她的妹子。帮自己妹妹招待,一家人说什么谢谢。 “是,你还能再赚,可是我心疼。我心疼你天南地北的跑码头,冬练三九夏练三伏,顶着风霜雨雪、披星戴月。”顾愉说完,已偏过头去,将眼角热意抹去。 小姑大婚,她哭不吉利。 蒲修臻听完,心底五味杂陈,只觉自己真该死啊。只怕八十岁的时候,晚上睡觉想起这事,也会支棱起来抽自己一巴掌。 想去扒拉她手臂示好,已是又来了许多宾客。 蒲修臻一一拱手相迎,直到在人群中,看见傅云亭的身影。 这块狗皮膏药,是甩不掉了是吧。 尤其,见他形单影只,并未携夫人出席,更是见他犹如见了鬼。 “怎么着?我妹妹扎了你一刀,来找我报仇?你砸我汽车,我还没找你算账呢。咱俩算扯平了。” 主人家没先行礼,傅云亭倒是大方得体,先朝他拱了拱手。 “不是说了,你能来,但是带夫人一起来。”蒲修臻挡在门口,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抱歉,蒲兄,我想过带她一块,但我实在不能再看见她。每回在家里,被迫跟她同桌而食,我每粒米都咽得如鲠在喉。再这么下去,我一准英年早逝。我不想看见她,不想跟她说话,最近正考虑搬出去了。要不然你看我去天津卫怎么样?有没有推荐的宅子,风水好,不吵闹的。”傅云亭说得一脸真诚,既没跟他玩笑打闹,也没有卖惨故意装可怜。 “得,你来北平投奔你,你跑天津卫去是吧?你这是活该,自作自受。你早死早投胎好,我正好少了一个竞争对手。”蒲修臻刀子嘴豆腐心,尤其见他掌心缠绕着绷带。 终究还是心软了,多嘴说了句:“你身上有没有事?我妹昨天扎得深不深?” 原本按照妹妹那点小力度,他原本是不担心的。 可谁知傅云亭这个神经病,自己握着刀柄,往里推了两寸。 “她从前踢我的时候,哪回不比这次重?倒是没见你主持过公道。”傅云亭见主人让开些位置,便带了贺礼,一并进了来。 玩笑了句:“我就知道蒲兄舍不得我死,你放心,我昨晚去洋人医馆,打了破伤风针。” 心底一片潮湿,想的都是,冉冉是不是舍不得自己,又倔强不肯言。 蒲修臻跟他想到一块儿去了,小妹准也得担心他,甚至比自己更甚。可恨意尤重。 “傅老板有家有业的,是大忙人,要么把贺礼放下,人不用到场了。”蒲修臻欲盖弥彰,又同他打趣了句: “要不是看在贺礼的份儿上,我今儿准把你拒之门外。” “贺礼可以没有,人必须得来蹭饭。因为我娶妻,你也没随礼,所以我不该还礼。”傅云亭说完,已早早地走了进去。 “嘿!”蒲修臻咬着后槽牙,他成亲,他不去搅和,已是顾念多年的交情、给他面子了。 “还没人敢吃我蒲爷的霸王宴呢。” 门口,来了不少报社记者,支起了傻瓜相机架子,对着里面拍一张,便冒一股烟。 不但光明正大地偷拍,还议论起来: “从前没听说过蒲小姐是捧角家,倒是一步到位,近水楼台先得月,直接成了捧角嫁。” “是啊,这回好像是她哥哥保媒拉纤的。她是梨园世家出来的,便也不奇怪了。” “是不奇怪,主要以前戏剧报上有她的文章,都是她捧傅老板的,从没见过她捧沈老板,或者其他老板。” “没有吧?我怎么没印象,在报纸上见过这位蒲二小姐的闺名?” “你傻啊,都是用笔名,谁用真名?那个叫扶苒的,就是她。雷打不动,一个月一篇捧傅老板的文章,比女子的葵水都准时。” 说完,几个记者低头,不约而同地“咯咯”笑了起来。 蒲修臻原本不想在大喜之日动干戈,只见这两个丑陋嘴脸,还是敛起笑容、放下手边的事,径直走了过去。 “哪家报社?我与沈老板,从未给任何报馆发过邀约,准你们过来报道。” 记者在原地蹦跶了两下脚,不敢逾越雷池半步,语气也是阿谀诚恳: “蒲老板,我们是跟着傅老板来的。之前傅老板有答应过我们,可以跟着怹拍三个月。” 蒲修臻模模糊糊好像是有这么个印象,傅云亭找他吵架那天说,他给不少报社签了卖身契,就差管人家叫爷爷了。 记者趁着他反应的空荡,又添油加醋道:“蒲爷放心,我们也十分遵守承诺。那日傅老板被捅,又砸你家车。我们都只写傅老板和您,丝毫没提今日这新娘子。” “他答应了你,你找他去。但这是我的地界儿,谁要是敢在这大放厥词,我弄死他!”蒲修臻不光不领情,反而脸色一沉: “我俩就够你们吃半辈子的了吧?趴在我蒲家身上吸血没够?” 他对傅云亭这个好兄弟虽颇有微词,却也实在怜悯他,为了压舆论,真是豁出去了,被这些吸血虫盯上。 “那傅老板进去了,我们咋拍?我们不进去吃喝,在门口等着总行吧?”小记者见他抡圆了胳膊,似是要打人,忙吓得捞起价值不菲的设备。 这蒲老板可不是纸老虎,听闻他早年去上海滩跑码头,直接打死了一个纨绔二世祖。 后面沈老板出面调停,才将这事压了下来。 手上有人命的,谁敢惹? 小记者边跑,还在为拍不到而惋惜:“蒲老板是瞧不起记者。” “我瞧得起战地记者,就瞧不起你们。”蒲修臻啐了一口,直接关门放狗了。 “这条街不归我管,门口也不给你站,免得站脏了我的地儿,靠脏了我的门。”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3-10-0417:56:36~2023-10-1509:34: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jelly5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章 第 18 章 藕断丝连,旧情复燃…… 新人拜过天地后,略过了最后一步送入洞房,新娘子已取下团扇,拿起了当家主妇的范儿,始终站在新郎身旁,言笑晏晏,与他一并同宾客寒暄。 在晚清与民国的节点,也算中西结合。没有十里红妆、八抬大轿,但有小汽车开道;没有穿婚纱、去教堂,着中式吉服,但省了给长辈敬茶,以及迈火盆、送入洞房。 有年长些的,坐在一旁,“噫”了一声,对新鲜事物表示不解:“这哪儿有新娘子,大婚当天就见人的。” 蒲希冉鬓边簪着海棠,唇边噙着一抹笑意。 没视而不见,也没微微侧目,落落大方开口: “我不是沈先生的私有物品,不会等在闺房,等他恩赐和赏玩。以后,我都要像今日这般,始终跟他站在一起,风雨同舟、患难与共。” 沈林轩在被桌角挡住的一隅,猛然箍紧她细腰,低头朝她咬着耳朵: “是。娘子不必久等,是我渴求你的恩赐与赏玩。那你千万不要放过我。” 蒲希冉从前倒没发现沈老板风流的一面,原也是这般孟浪。 兴许从前不属于彼此,他还能端着点。现在到嘴的肥肉,便急匆匆脱下画皮,露出狐狸尾巴。 蒲希冉踮起脚,想同他说些什么。 他低头捞起她的腰,同她耳鬓厮磨:“乖,不用踮脚,我会为你低头。” 直到看见坐在蒲修臻身边的傅云亭,沈林轩微眯了眼睛,倒是看不懂北平梨园行的风气了。 果然打是亲骂是爱么?前一天恨不能人脑子打出狗脑子,今儿就又能坐下来喝酒了。 “沈老板,恭喜恭喜。”傅云亭迎着他的目光,便是站起了身来。 新郎官最大,他的态度,是要比初相识时,还要恭敬两分的。 “早前看过你的画报,已是惊为天人。想不到见到真人,更是芝兰玉树。第一回见着沈老板的人,会不会失语,连要说什么,也一并忘了?” 沈林轩听他说得夸张,报之以谦逊笑意:“我倒宁愿报纸上,多些关于新戏的评论。颜老生,于我而言,是骂人的。” 说罢,做了个请的手势:“傅老板出身梨园世家,可见家学渊源,才让吾辈羡慕和钦佩啊。” “我有什么可羡慕的,该被羡慕的人是你。”傅云亭坐下,蒲修臻便叫人将他面前的酒撤了,换上了牛乳。 沈林轩去招待梨园行中的宾客,蒲希冉则与些女眷在一处。 偶一抬头,瞥向主桌,傅云亭和蒲修臻双双不见了。 他只迟疑了一瞬,便被小厮打断: “爷,又加了六桌,宾客还在不断上门,看样子还不够。是不是再加八桌?还是干脆摆流水席?” 蒲希冉去洗手间的空挡,准备歇歇脚,穿着瘦小挤脚的小红鞋,实在是对脚的一种折磨。 禁不住怜悯起那些裹脚的姑娘,她只穿一日都难受得紧,更别说她们自幼便得忍受酷刑。 在一旁暖阁歇息,才饮了一盏茶,准备出去。 就见有人掀了帘子进来,是一如既往的高大身影,时常入她梦中,化成灰也能识得的傅云亭。 “已经祝福了过来,你来这做什么?” 蒲希冉警惕地盯着他,开口想要喊人,却发觉是自投罗网。 “那日陪我钻客栈都不怕,还想主动给我。士别三日,就对我如此防备。”傅云亭嘴角泛起苦涩。 那日他是正人君子,今日未必不是。 “我自愿,跟你强迫,不同。就因为上回吃了亏,我才不会让自己,在同一个地方跌倒。”蒲希冉对他的确不信任,怕他不甘心,不是来抢婚,而是毁了她的清白。 毕竟,那日他不肯点头,是算准了她不会跑,以为她会永远在原地等他。等到七老八十,等成姑子。 “我知道。我也不愿让你再受一次困扰,我过来时,这边没有人。”傅云亭心下也失态,没有沈家班的人,蒲修臻也没给她带多少陪嫁丫鬟和小厮。 大抵是奉行新思潮那一套,认为家生奴才,也是封建糟粕。 “冉冉,你喜欢他吗?” 蒲希冉想也没想,直接点了头:“沈先生从前吃过不少苦,只要我待他好,他也一准会待我好。不会糟蹋人心,也不留恋花丛。” “你又知道了。同床还有异梦,你与他初相识,便成亲,你就知道,他不是那等柳下惠。”傅云亭对于污蔑别人这件事,自惭形秽。 想是以蒲兄,在鱼龙混杂的天津卫熬炼出来,看人颇准,肯将妹妹嫁给他,那沈老板,人品该是没差的。 “冉冉,你别再自欺欺人了。喜欢一个人,不是衡量对方的价值,能给你带来多少好处。而是他的音容笑貌,都能牵动你的神经。你会为他茶饭不思、辗转反侧,可你有吗?” 蒲希冉冷笑了一声,将昔日被他妻子教育过的话,搬来讲给他听: “即便我对你如此,又有什么意思?你夫人曾说,爱情,是个奢侈品,并非每个人都需要,都有那个运气。如果为了自己的心,要付出太多,那我莫不如抓住金钱的利益。” “潘氏?她何时同你说过。”傅云亭惊诧。 同时心底生出暖意,他就知道,冉冉放不下自己,亦如他不会放弃她一般。 “你装什么傻?报纸铺天盖地报道的时候,我曾去找过你,但你不肯出来相见。”蒲希冉那日已是自取其辱,再说一句,更觉得委屈酸涩。 “冉冉,你信我,我从不知晓这事。是宅中下人,欺上瞒下。我回去,定不相饶。”他说着话,便走过来,将手搭在她肩上。 只不过被她立即躲开了,像躲避瘟神一般: “你想怎样说都成,我已经不执念了。即便如此,我当时愿意给你做小,你也是不肯的。那你现在还来说什么?不如一并放手。你若真为我好,就速速离开这里。” 她心底也觉嘲讽,便是兄长介绍的,又能如何。 傅云亭也是哥哥中意的,可毁了她名声一次不要紧,还想毁第二回。 傅云亭听她语气急切,恨不能将自己推出去,也有几分伤心失意。 带了讥讽的语气,自嘲道:“是啊,我想多了,你的确是郎有情、妾有意。只怕你是见色起意,觉得沈老板脸好看吧?” 蒲希冉憋了一口气,要不是他先前被自己扎伤了,非得再捶他一拳。家暴习惯了,好容易控制住。 “就算是脸好看,又怎么?他比你年轻,床上功夫也好。你们男人喜欢良家或娼妇,谁去欣赏对方人品了?” 傅云亭听见床上功夫四个字,心口仿佛被中了一箭,神情恍惚。 下意识捂住胸口,后退了半步。 蒲希冉睁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关切便脱口而出:“你没事吧。” 意识到身份不对,不该逾越规矩,还是补了一句: “你别死在我家,不然喜事变丧事,还得跟巡捕房纠缠。” 傅云亭千方百计证明她在乎自己,索到了糖吃,那一点点不痛快就慢慢潮退。 顺着她的话说:“我给你立个字据成吗?就说,我傅云亭,死在沈林轩老板家,是自愿的,不要任何人负责。” 抬头,想到这是沈宅,却被她十分自然地说出——是自己家。 刚刚那一点甜,又在喉咙里氲织成苦涩。 她总是能够轻而易举地、挑动起他情绪的起伏。 又开始跟她装可怜:“我有事。被你扎得伤口极深,回去后,也懒得去医馆。随便包了两下,躺在床上睡觉,大概是压到了,还觉得疼。可也没管。身上疼,能抵消心底的疼。不然心口太疼了,更是寝食难安。” 蒲希冉深呼吸一口气,不愿再看他一眼:“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大少爷,跟我们就是不一样。饮食起居都有人伺候,一把年纪了,连照顾自己都不会。” “你是嫌我老了。我是不会照顾自己,没你我不能活。你愿意伺候我吗?”他问她。 再说,都是重蹈覆辙,她不愿意。 “愿意过,你没给机会,现在不愿意了。” “冉冉,我这回过来,不单是为了和你说这些。我想带你走。”傅云亭的一双眼睛,在白日里熠熠生辉。 将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讲给她听: “咱们可以离开这里,去江南安家。只要你愿意,在苏州、亦或金陵,买一座宅子,把你豢养起来。你别怕一个人独在异乡,我会时常去看你。即便不跑码头,也常常往那儿去几回。” “我放下人家的正妻不当,有家不能回,跋山涉水地、跟你去做那见不得人的外室。然后呢?你要是一辈子不来看我呢?我莫非还要孤老终身、客死他乡,一辈子做一颗望夫石,等着你,想着你。再把眼泪流干,眼睛哭肿,你是不是觉得那样很有诗意?磋磨一个曼妙佳人的青春,让你觉得富有美感?”蒲希冉听他这天方夜谭,只觉荒诞,到底是她活在梦里,还是他活在戏里。 “你厌倦了大家族死气沉沉的生活,想要逃离,在远处安家,还想有红粉相随。坐享齐人之福,便宜都让你占了。你为何想得那么美?我承认,你有这个资本,只要你点头,那些女戏迷愿意成群结队地往你身上扑。但我告诉你,那个人绝对不会是我。” “不会的,冉冉,我怎么舍得让你等我,想我。我自是会常去看你的呀。甚至,等我休妻后,就将你接回来,亦或我与你同在江南定居。咱们就可以白头偕老了。”傅云亭言辞恳切,宛如初见时的赤子之心。 既然沈林轩可以陪她留在北平,不让她远嫁。 他未必没有他的那份担当,也可以陪她留在姑苏,做蒲家的上门女婿。 第19章 第 19 章 无理取闹,她作他宠 “你以为你一时不来,我等一时。你一辈子不来,我就等一辈子。可是你错了,我永远不会去赌一个男人的良心,也不愿意去赌一个男人的良心。”听着傅云亭的天方夜谭,蒲希冉只觉愤怒又委屈。 女人果然不能自轻自贱,连做外室,都不能在家门口当,傅云亭到底拿她当什么。 “你大错特错,你从来都不了解我。我不光没那么无私,且我自私、冷漠、狭隘。我不光要钱、还要人、还要名分。我是个贪心的人,我什么都要。且我也配得这些。”她决计不肯再为他受一点点委屈了,甚至还在庆幸: “你从未在乎我,只拿我当消遣的工具,满足你的虚荣心。你的每一步,都是为着你痛快,而不是替我着想。我真庆幸自己没嫁给你,否则今日在傅家那大宅子勾心斗角,只怕我死得更快。” 傅云亭深知,他再逃不出那大宅子,且无人与他共渡苦厄。 却听不得她说:“你走吧,我早已不再喜欢你了。你对我最大的善,就是别再打扰我的生活。” 至于他的宅子,她无福消受。 他就跟他的庭院深深,共同去化作万年孤魂。 “不准说。”她可以打他、骂他,可不要说再不爱他,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明明是她的家,可先走的那个人也是她。 她已经努力在克制了,可傅云亭的出现,也不能说对她毫无影响。 重新回到沈林轩身边,她脸上蒙了一层阴霾的笑意,才堪堪退去,拨云见日。 厅堂里,加了许多桌椅,方才被轰出去的记者,也陆续回来了两个。 沈林轩今儿心情好,原本给那些记者判了无期,又大赦。 隔壁桌儿的两个小记者开始抱怨:“早知道,就不跟傅老板签这不平等条约了。咱们必须得守口如瓶,他要是钻进哪个不容许进的地界儿,这三个月为期,不就混过去了?” “是啊。依我看,得跟他说说,跟拍到的时间才算,他个人空闲时间不算。” “那三个月不得抻成三年?算了吧,狗急跳墙、兔子急了咬人,要是把傅老板逼急了,别说采访了,八成以后把咱们拍画报的路都断绝了。” 此时的傅云亭,已赶了回来,重新坐在蒲修臻的身旁,魂不守舍,如丧考妣。 他面前的酒盅被蒲修臻调换了,便直接拿来他喝过的,也不跟谁敬酒,只吨吨吨,三两口,仰头一饮而尽。 用小酒盅喝不过瘾,回头朝小厮招呼了一声: “换海碗。既沈老板娶了我们北平姑娘,就得入乡随俗,像南方人那样一杯倒,娘儿们唧唧的,有什么意思?咱们今日一醉方休。” 蒲修臻见过这么喝的,但是没见过梨园行里,有人这么喝的。 因为一副好嗓子,比那副好皮囊还重要。 小厮自然懂得待客之道,换了海碗过来。并且给客人满上。 蒲修臻知晓傅云亭酒量好、酒品比酒量更好,见他心情不好,便没再管。 人总得有个出口,不然就憋死了。 蒲希冉陪着沈林轩一桌桌敬酒过去,其实都是以茶代酒,却也没人说什么。 都是来祝福的,没人是来砸场子的,也不敢。 蒲希冉起先笑得明艳动人,可余光不由控制地、一直朝傅云亭那里瞥。 眼见他喝了数不清的几杯酒,便已开始心跳如鼓。 直到瞧见他不满足拿碗喝,开始搬起女儿红的酒坛,十分豪迈不羁。 蒲希冉右眼皮跳个不停,终于在看见他猩红了一双眼睛,再也忍不住,去到哥哥跟前。 俯身,同他交头接耳:“他身上还有伤。” 不管有没有在治疗,都得戒烟戒酒。 蒲修臻早有此意,只是一直在犹豫,没找到合适时机。 很想说一句:‘他那伤怎么弄的?还不是你扎的。’ 到底什么都没说,只按住傅云亭的手臂,耳语两句: “别高估了你的自制力,要喝,回去喝。你要是在我妹妹的婚礼上闹事,那咱俩就彻底掰了。” 冉冉才跟他彻底掰了,现在蒲兄也拿此威胁。 “是。我走了,送过贺礼,也完成了使命。不是我高估了自己的自制力,而是高估了自己的酒量。” 傅云亭起身时,只觉胸腔都在晃动。 方才还跟妹夫亲亲热热、主持张罗的大舅哥,现在也是将一帮人都撇下了,一前一后地尾随着傅云亭出了门。 他几乎没能走出沈宅这个院子,趴在水池旁,吐得昏天黑地。 由于一连几日食不知味,饥一顿饱一顿,也不知饿。 今日又是米水未进,在席上猛灌酒,吐出来都是水。 蒲希冉心脏被拉扯得跳痛,便开始窝里横,埋怨兄长:“你给他喝什么江北的烧刀子,山上的胡子也不能拿来当水饮。今日是没备洋人的酒么?” 蒲修臻知道小妹关心则乱,即便不是跟云亭多年的情分,也得替妹妹出手安顿,免了她心神不宁。 先将她安慰好:“他已喝了些许白酒,若再掺洋人的酒,后劲更大。酒不怕多,怕掺。” “放屁。那你不能让他吃点点心,喝点牛乳,养养胃。非得空腹喝?”蒲希冉丝毫没领情。 蒲修臻无奈之余,只剩无语:“我让,他也得听。你以为我是你,你的话,他偶尔还能听上两句。他一向有主意,怎么可能听我的劝?” 可蒲希冉总觉,他压根就没劝。 因她虽一直陪着夫君觥筹交错、应酬交际,可余光都在哥哥那桌儿。 “你就是怪他打你,又砸你车,所以想看他死。” 小妹给自己安了这么大一个罪名,蒲修臻也不恼,只拿她当天真顽劣孩童,有点哭笑不得。 “汽车才值几个钱?比不上我给你的九牛一毛。我要真这么小气,他为了你能丢半条命。” 直到傅云亭将水都吐干净了,呕出一大口血,蒲修臻已到了他身边,抚了抚他的背,与他一并走了出去。 蒲希冉原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定、强大,还是在那一刻,险些破了功。 铺天盖地的悔意,几乎要战胜理智,将她吞没。 就像那一日在郊外客栈,她甘心折下骄傲的头颅,应诺了给他做姨太太。 因为她喜欢他,从未改变过。 今日只要他再多一句,她都会抛下这一切,坐上他安排的、去往姑苏的船只。 然后或许会天长地久地等下去,或许会在那边找一份护士、亦或家庭教师的工作。 但没有如果。 她没有去破坏他的婚姻,他也选择了静默退到一边,祝她百年好合。 客人已经陆陆续续走光了,沈林轩过来揽过她的肩,朦胧夜色下,没看见她眼底的潮意,却从那一双低垂的眸子里,看出了她的不悦之色。 “怎么了?”那一瞬间,沈林轩忽地有点慌乱。 “我不喜欢,我不想。”她不想跟他成亲了,可后半句,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只低着头,死死咬住嘴唇,盯着自己鞋尖,不让眼泪掉下来。 她知道自己不该这样对他,却不知该如何走出沼泽,去向何处抓一根救命稻草。 沈林轩慌乱的手足无措,很快陷入了自我检讨和否定,试图捧起她的脸,小心翼翼询问: “是不是我哪里惹你不高兴?还是今天的布置,你不满意。你知道我以前都是一个人,太粗心了,也没有跟姑娘家相处的经验。要是忽略了你,我跟你道歉。你别生我气了,好不好?” 他越哄她,她越难受,别过头去,不许他碰到自己。 沈林轩拼命反思,可是有哪里让她不称心如意。 是答应她,简单温馨的婚礼,结果被迫大操大办,让她觉得吵闹了; 还是自己一直在迎来送往,没陪在她身边,让她这个班主夫人,独自面对陌生的戏班,委屈了; 亦或是他今日说错了话,做错了事,而不自知。 “你总说你是一个人,一个人,谁又是两个人?你总有理由。”蒲希冉说罢,已是跑回了院子里,先进了卧房。 将这身新娘装扮都卸了,换回了常服和寝衣,在一串串大红灯笼的映衬下,在盛夏清凉的夜晚。 慢慢冷静下来,想起哥哥说的那句‘九牛一毛’,很快将账房先生唤了过来。 “今日这喜宴,我兄长送了多少贺礼?” 账房打着算盘,一五一十地念给她听。 蒲希冉有点怪哥哥自作主张,很快吩咐了下去: “哥哥给我的,除了史书典籍留下,其他一并送还。” 账房,自然是沈林轩的账房,质疑了片刻,问道: “夫人,这事是不是跟先生,先商量一下?” “我既已过门,往后就是当家主母,不说对沈宅里的事,说一不二。连我娘家的事,都做不了主吗?”蒲希冉反问。 随十里洋场,与沈林轩一并来的账房,终不再多言,连连点头,退了出去: “夫人所言极是,勿恼。我这就去办。” 蒲希冉在卧房里,等了许久许久。 到了打更时分,只见庭院外,小厮的身影忙忙碌碌,还在收拾残局,却不见沈林轩有进来的意思。 还以为他被自己无理取闹,闹得烦了,去别处找乐子,就见窗棂外,人影憧憧,是他负手而立,像极了被罚站的、孤独的苦行僧。 第20章 第 20 章 琴瑟和鸣,举案齐眉…… “我以为,你出去了。”蒲希冉有几分不好意思。 不是什么万年冰山美人、骄矜冷持,直接朝他走了过去。 勾了勾他的腰带:“对不起。我刚刚不该没事找事,挑你毛病。” “夫妻之间,有点龃龉,就跑出去寻花问柳。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沈林轩这回才彻底卸下心神不宁,负手而立,没拒绝她的亲昵、也没有回应以热烈。 仿佛一朝被蛇咬,总怕再亵渎了她。 “我刚刚去书房,把吉服换了一下。你怎么穿成这样就出来了?我不喜欢你散开头发,给别人看到。” “好。”蒲希冉温润地点了点头,起伏的情绪退了个干净后,便恢复了柔情蜜意。 也许是对他不怎么熟悉,她在他面前,是不敢放肆和无底线试探的。 因为不知道,他会不会一直纵容。 “我叫小厮,把我哥哥的嫁妆,退回去了,免得我嫂子不高兴。” “这点小事,你自己决断就是,不必知会我一声。谁是那贪得无厌的人。”他对她的家事,向来不会指手画脚,而是尊重她的意见。 蒲希冉见他依旧站在那里,不动。 羞赧又几分怯生生地抬头,小心翼翼开口:“我不是故意穿着寝衣见外男的,只是以为你没回来,想出来寻你。” 她的话,漏洞百出。 沈林轩毫不犹豫便戳穿了:“你是不是巴不得我不回来,我看你可没有去寻我的意思。” 蒲希冉这回也不狡辩了,老实点头:“给你自由不好吗?沈郎,难道你希望我一直束缚你,然后左右掣肘。” “我若是浪子,便不会成亲。我喜欢你管着我,我想要你在意我,不想要自由。”沈林轩说罢,终于忍不住,将她搂到自己怀里,细细摩挲: “我刚刚一个人想了很多,你是不是后悔嫁给我了,还是讨厌南人,不似你们北边人豪放。是不是嫌我是个戏子,后悔了。” 蒲希冉有过片刻的失神,之后便是心疼。 “我怎么会?我那么崇拜我兄长,他不也是伶人?” 但沈林轩并未让她把话说完,而是“嘘”了一声,搂着她的小脑袋瓜,轻轻摩挲着,继续道: “不知是不是被上海滩的戏迷惯坏了,以前我总觉着,自己是天选之子。就刚刚才发现,我真的一文不值。惹老婆生气不自知,哄又难哄好。感觉自己做人很失败,刚刚突然想到了死。” 蒲希冉仰头,将下巴靠在他胸口,望着他: “从前倒是不知道,沈老板是个脆弱的人。” “对,这样看起来是不是不男人了?其实只是看有没有碰到我在意的事,若是我无所谓的,即便将我粉身碎骨,我也能重新拼凑着站起来。可若是我在意的,只要吹一阵风,我就倒下了。”沈林轩终于放开她,握着她的手,举止出格: “冉冉,以后,我如果惹你生气,你不要不理我。你可以打我,让我长长记性,看下回还敢不敢。” 他不光说,还握着她的手,垂向自己胸口。 蒲希冉哪儿有他力气大,被她拉着,打了好几拳头,直到掌心微微发麻,才语气急迫道: “做什么?你就没想过,是我的错处。” “没有。你那么好,我不忍心责备你。且你我之间争执,永远只会是我不对。”沈林轩说。 “这算是家法吗?”蒲希冉偏头问他。 心底那些烦乱,早早地被愧疚取代,尘埃落定、云销雨霁后,只剩无尽悠长的夜的寂静。 若非前任提醒,她倒是少了细细端详夫君的美貌。 她忽而有几分庆幸,自己没那么爱他,否则在他面前,一定是战战兢兢,开口舌头就在打结。 “家法你定,夫君来执行。”他难得褪去了所有老生的阳刚之气,在她面前软绵绵。 让她想起报纸上的那些评论,十里洋场来的角儿,又嗲又甜又软又糯,忽然有几分好奇,不知他在床上,是不是也哭唧唧、奶乎乎。 “那你抱我回去。” 她又开始瞎撩,沈林轩只觉今天不让她下来床,她不知天高地厚。 蒲希冉原本以为是公主抱,没等到他将自己膝盖打个弯儿,抱起来。就被他扛在肩上。 下一刻,踢开了卧房的门。不知是不是她头朝下,一阵头晕目眩,出现了幻觉,只觉连门框都晃了两晃。 直到被他搁置在床上,欺身而上,屋内的烛火应景熄灭,只余一撮燃烬的香灰。 外面打更人手中的铜锣,不知何时停了,耳边只剩沈林轩粗重的鼻息。 “下回不要穿这么繁复的洋装睡裙。”沈林轩根本不去找那上面玄关,而是三两下将她身上的睡袍撕开。 “说得好像旗袍你就会解一样。”蒲希冉才奚落了他一句,很快就得了惩罚。 只她才被挑起来的些许兴致,就在他草草了事中收场。 沈林轩一脸灰白,不知解释给谁听:“我没忍住。” 蒲希冉哭笑不得,还在搂着他的腰、安慰他: “不要紧,其实这事没那么重要。” 这样省得他去外面偷吃了。 只不崇洋媚外的沈老板,却是不甘心,非得证明自己似的。 “再来一次。” 不,一夜许多次。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但听“咔嚓”一声,床杆断了。 蒲希冉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好似被人揍了一顿,骨头酸得厉害,腰肢也发酸。嗓子更是哑得厉害,仿佛一说话,就能掐出水来似的。 她翻了个身,没逃离魔爪,偏向虎山行。滚进他怀里,枕着他臂弯,想补觉。 沈林轩原也该是疲倦的,可他似乎不知疲乏,盯着这个身娇体柔的小娘子,仿佛仍在梦中,总有不真实感。 一动也不敢动,恐将她吵醒了,低头细细端详她的眉眼,从头发丝看到脚趾尖。 直到看见她身上那套破破烂烂、被自己扯坏的寝衣上,露出胸口一大片青紫相间的肌肤。昭示着他昨夜不知节制,仿佛无声的控诉。 蒲希冉原本搂着他的窄腰,紧紧不放,睡得迷迷糊糊。只被人盯得久了,也会迸发出姑娘家的第六感。 下意识睁开眼睛,就见猎人的目光,犹如在盯着什么秀色可餐的食物。 “怎么了?你不困吗?” 明明,昨晚他是出力的那个,她是等着伺候的那个。 只她的力气,实在没他大,哪怕是享受,也不过坚持两炷香的功夫。 哪知这男人跟不知疲倦一般,平常唱堂会,能连唱三天三夜不停歇,她觉得亲亲夫君对自己、还是手下留情了。 “对不起,宝宝。我下手太没轻没重了,我得惩罚自己一下,免得我下回不长记性。”沈林轩眼睛直勾勾地瞅着她。 “你敢!”她贴得更紧,像自己软绵绵的身子,都瑟缩进他臂弯里。 不用引君入瓮,便心甘情愿被他圈进领地。 “你敢动我男人,我就……”蒲希冉本想说打他,发觉他可能求之不得。 便打蛇打七寸:“我就再不理你了。” 沈林轩的确被她拿住了软肋,不敢再轻举妄动。 闻着她身上,昨晚还是洋人洗发露的香气,过了一夜,尽数染上了自己的味道,一颗心便愈发酸软。 “你这好动手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蒲希冉有了人肉枕头,睡着不舒服,翻了个身,背对着他,揉了揉小鼻子,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梦里,还在呓语:“不要看那些撕坏的睡裙,我快乐就好了。别破坏气氛。” 沈林轩还是心疼,倒是不敢再轻举妄动了。 清了清嗓子,只敢对聋子开口询问,磕磕绊绊道:“你昨晚对我还满意吧。” 一开始那回,是表现不佳。 但后面,应该都找回场子了。 他没有乳娘,在成亲前教会这些。但男人在这种事上,大多无师自通。 蒲希冉原本进入浅眠中,忽听他这么说,一下子被吓精神了。 只怕自己一个回答不熨帖,三天下不来床。 忙将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满意,满意,夫君最好了,再没有比你更优秀。” 沈林轩此刻才算彻底安心下来,不光身体满足,灵魂也得到了休憩。 忽然福至心灵,仿佛想到了什么一般,鬼使神差般地问道:“跟别人比,才能有优劣。我比谁好?” 蒲希冉才不中他的圈套,推了推他,撒娇道:“你好吵哦,你若不困,去睡厢房。” 被他吵了一通,如今自己也不怎么困了,干脆起床,由他带着认认人。 沈林轩把人折腾起来了,自己倒是开始赖床。 蒲希冉同小厮那儿唤了水,才回身哄她:“我家少爷,是不是起来填饱肚子。昨晚耕耘一夜,早起得做点好吃的犒劳你。” 沈林轩便笑:“你这个女人,真是不怕死,还在怂恿我。” 可还是乖乖起来了,否则怕自己开了荤,不光自己赖床,再把媳妇儿把床上带。 那样,他的小娘子就不只是腰酸腿软一些,怕是得去洋人医馆,买些消肿止痛的药膏了。 门外,隔着长长的回廊,在一片习武场上,是沈家班的人正在练功。 间隙时,忍不住交头接耳:“班主呢?真新鲜,咱们班主以前三更灯火五更鸡的练功,三百六十五日,没有一日停歇。哪怕发着高烧,也得支楞起来。” “是呗,不练不行啊。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三天不练,同行知道。七天不练,戏迷知道。” “班主这是自甘堕落,从此君王不早朝了啊。这可不行,咱们还得靠他吃饭呢。这娶个媳妇儿,怎么跟抽上大火因了一样?” 第21章 第 21 章 北平所有醋,都让沈老板…… 沈林轩没听见戏班里的二路、文堂在背后切切察察,只打了个喷嚏。 依旧不肯起床,倒是翻了个身,换了个姿势瘫着。 小厮打了水进来,正预备过来服侍大爷浣漱、更衣,就被蒲希冉呵退了: “我来吧,你们快去用早饭。之后这些事,都由我做。” 小厮得了令,也不跟夫人争。再没眼力见,也不可能不懂人家闺房之乐。 蒲希冉用指肚点了点水面,又将小厮唤了回来: “取温水来,以后记得,不要拿这么冰的水来洗脸。” 小厮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夫人,现在是夏天呀。管家才唤了两桶冰过来,正预备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往各屋搬呢。” “用冷水洗,对身体不好。冰块不必搬那么多,大爷赚钱不易,又有一大家子人要养。往后不讲排场,不可铺张浪费。”蒲希冉一五一十地吩咐了下去。 小厮始终低着头,既不敢与夫人对视,也不敢抬头,瞥一眼懒懒歪在床榻上的大爷。 点头诺诺应是,抄着手,缓缓退了出去。 温水很快打了进来,蒲希冉洇湿了毛巾,也不叫他起来,只让他躺在那儿,替他擦干净手,又擦了脸。 嗔道:“从前倒不知,沈爷这般守旧,衣食住行都要人伺候。” “谁不要?”沈林轩被她伺候的,舒服地眯起眼睛。 依旧不满足,又在她腰肢上摸了一把。 “怎么?嫌弃我了?后悔了?可是晚了,现在跑也来不及了。冉冉,你是我的,我绝不会放你走。” 他摸就摸,忽地箍紧了手上的力度,揽过她纤细的柳腰,险些将她拉了个踉跄,跌倒在他胸口。 暗呼一声,勉强站稳,紧贴着他,解释说: “是我哥,他从不要任何人服侍。衣食住行皆亲力亲为。” “你哥不好,你嫂子大着肚子,他不单不该凡事自己做,还该疼他女人。”沈林轩终于肯放她一马,松开了手。 规训却没停:“以后,不准对别的男人那么好。” 蒲希冉绞尽脑汁,也没想出来,她对谁好了。 正值新婚燕尔,对他却是一如既往有耐心: “我是怕冷水对肌肤不好,夫君这张绝色倾城颜,可不能糟蹋了。不然对整个梨园行,都是损失。” 她又开始拍他马屁,沈林轩嗤笑一声:“哪有大男人搽脂抹粉,注重这些的。他们爱看不看。” 随后,板起脸孔来,施舍般提醒道:“还嘱咐小厮去吃早饭,也不关心我有没有饿肚子。” 这回,蒲希冉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她家少爷,怎么这般可爱。 “我以为我昨晚喂饱你了呢。这廉价的关心,有什么值得妒忌的。我不过是想收买人心,不花钱、只动动嘴皮子,哪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 “你不去做商人,真是可惜了。那你对我,是不是也含了几分算计?”沈林轩心下有几分感动,冉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俨然已经把自己,当成他沈家的人了。 不管是不是能融得进来,已在尽力融入这个大家庭。 “你就不怕太软弱,被人当包子。给多了笑脸,他们就敢蹬鼻子上脸,不把你放在眼里,妄图拿捏你。” “有你在,谁敢骑在我头上作威作福?我的努力都是小打小闹,还得看你对我是不是重视。”蒲希冉不傻,这点道理还是懂的。 嫔妃受人尊敬,从不取决于她怎样运作,而是皇上恩宠。 儿妇被公婆高看一眼,跟她拼命贤惠关系不大,而是儿子爱重,欺负他女人不行。 “我就是算计,谋心索情,那你给不给我算计?” 她这回连装都不装了,却惹得沈林轩笑意更深,蔓延到眼角眉梢。 “给你,什么不给你?你要我的心,我现在就可以找刀来,挖出来,血淋淋的,送给你。” “拿了,我可就不还了。”她秀眉一挑。 “不还。还了,我也就死了。就算没死,也是一具行尸走肉。”沈林轩缓缓闭上眼睛,不知这久违的家的温暖,是港湾还是鸩酒。 蒲希冉还在给他编织梦境,替他擦干净脸后,才拉着他坐在梳妆台前,给他刮胡子、用茶水漱口。 又点了一点雪花膏,沾在他脸上晕开,这味道他不喜欢。不过跟娘子身上的味道差不离,便也爱上了。 他是个没有原则的人,倒是爱屋及乌。 “你倒是聪明,知晓我罩着,他们没人敢跟你大小声。” 就像哥哥手里压着一堆卖身契,沈林轩自然也不例外。 单看她能指挥得动管家,便知那些小厮,也不在话下。 “早上想吃什么?我给你做。”蒲希冉给他换好了长衫,才从背后搂着他的脖子,问。 不大的一面镜子,是两个人举案齐眉、琴瑟和鸣。 “不想吃,只我身上黏糊糊的,难受。想洗澡。”沈林轩说。 “昨晚唤了好几回水,你都不怕待会儿练功的时候,他们拿你打趣。”蒲希冉脊背一僵,勉强露出微笑: “你那是身上难受吗?怕是洗完更黏。” 惯了他一早上,这回没再应诺。 而是从趴在他背上,站起了身来。 出门时,沈林轩没急着唤早饭,而是拉着她,陪自己去了习武场。 “你习惯空腹练功?那不是要把胃搞坏了。”蒲希冉略略不解。 “是。我吃的很少。不然在台上穿箭衣不好看,好看的驸马叫西凉王,不好看的驸马叫吃绝户。”沈林轩说。 到了习武场,蒲希冉算后知后觉,其实他什么都懂。 只是有颜任性,才不仔细爱护自己。 也是,若什么都不懂,又怎么可能从十里洋场走到北平,走到她面前。 他又不像傅老板那样,有父辈可以倚靠,背靠大树底下好乘凉。 蒲希冉想再说说他,这男人倒是自觉,先跟她认了错: “练完就吃。这不是没娘的孩子,没人疼。以后有媳妇儿疼了,我会好好爱惜自己的。总要先照顾好自己,才能照顾好你。以后,我一准死在你后面,免得这世上留你一个人兵荒马乱、孤单。” 蒲希冉会心一笑,难得他想得倒长远。 不过像他们这等工文武老生的,就像服了仙丹一样,总也不老。 前有武生九十岁登台,后有老生七十岁依旧中气十足、嗓子不垮。 蒲希冉在一旁陪着,抱着他的外衫,见他只余了一件内衬、裋褐,跑了几个圆场、耍了一套回马枪、又绑了个把时辰腿,直到日头升到高处,依旧不觉得热。 朝她走过来的时候,还不见汗珠滴落,直到站在她身边,汗水立即下来,湿透了寝衣。 蒲希冉揉了揉眼睛,似有几分不可置信:“你是怎么做到的,还能控制汗水。” 预备去接他那长枪,沈林轩也有意逗逗她,往她手边递。 蒲希冉才碰到,便没力气拿稳,直往下掉,惊诧道:“我还当这是纸糊的行头,想不到是真家伙。” 这要是在台上失手了,不得把戏迷扎个贯通伤。 “当然是真家伙,挥起来才虎虎生威。我痛快,戏迷也爱看。”不然换个软趴趴的,光靠演技,总觉不够劲儿。 沈林轩不再逗她,而是将长枪给了随从。 顺势从她手中接过茶水,笑:“我倒是宁愿,你多关注一下,我是不是真的腰硬又软。” 不管多热、多累,他在台上都不出一滴汗,这是早被报纸上写烂了的绝活儿之一。 她今儿这般惊讶,可见她对自己,从前是一点也没关注过。 “是很软,比我还软。不过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像你这些大角儿,谁站在台上像块木头。每一个唱腔都细细钻研过,每一个四方步都能走到戏迷心里。”蒲希冉说。 “是吗?那走到你心里去了吗?”沈林轩喝完了茶,原本只是随意开口询问。 她随意点点头就行,却没想到,她虚虚浮地笑笑,什么都没说。 明明跟她耍赖信手拈来,却突然没了底气,握着那喝光了的骨瓷杯,虎口一片沁心凉。 漫不经心提起:“知道你原在沪上念书,我常想,咱俩会不会遇见过。” “应该不会。我几乎不出学堂,上海滩乱得很,我不太敢,想让哥哥省点心,也怕人说,我没了娘教,姑娘家在外面就胡来。”蒲希冉倒是没他这份遗憾愁丝,只实话实说: “沈老板这么大的角儿,就算我出去,想必也是挤不进去,能窥见天颜的。” 她这张巧嘴,哪怕已惹他狐疑不快了,也很容易三言两句将他哄好。 也是,他从不往学堂溜达,觉得自己世俗之人,跟象牙塔格格不入。 那时候初出茅庐不懂事,跟戏园子签了卖身契,戏票卖出天价,估摸她那抠搜哥,给了她生活费,不会给多余的钱,让她去消遣。 “那你现在还想去读书吗?” 明明是征求她的意见,可不等她回应,便先否了: “我不想你去,我不喜欢你被其他男人看见,觊觎。” 她是上苍送给他的礼物,弥补他这么多年的苦雨。 蒲希冉便又是忍俊不禁,在心底腹诽:那你问我做什么? 到了吊嗓子的时候,有琴师抱了胡琴过来,沈林轩示意交给她。 问:“会拉琴吗?” “呃…嗯,会拉一点。”她有点底气不足。 那把京胡,已交到了她手边。 “但是跟你戏班里的那些琴师、鼓佬肯定比不了。” “术业有专攻,谁让你比了。”沈林轩笑着说,已叫她拉了段西皮流水。 既她不喜欢家仇国恨的戏,哪怕吊嗓子,也唱点花好月圆的。 随便唱了《桑园会》中的一段,只两句戏词过完,听着耳边这有气无力、苟延残喘、仿佛要断了的弦儿,头一遭笑场了。 唱到一半就搁下,这是绝无仅有的事。 可沈林轩得爱惜自己,免得吊嗓子再继续下去,会笑岔气。 随口问了句:“这拉琴,也是你哥哥教你的?” 第22章 第 22 章 才成亲就吸引不了你了么…… “听着像木头还没锯折似的,幸好刚刚不是在台上,不然我开口唱,场面总在后边坠着一点。戏一开场不能停,下了台,我非得跟他打一架。” 若是她兄长,他真得去找他算账,他这有市无价的胡琴,被拉得乱七八糟。 “我说过,我不太会拉琴的。”蒲希冉怕谎言编织了太多,需得无数个去圆。 这胡琴,原本也是傅云亭手把手教给她的。 知晓不会身体不忠,她也再不允许自己精神出轨。 将琴还了,恭敬点了点头,才弯了弯嘴角,对他说:“我不想再提他了。” “谁?”她哥哥有什么不能提的,只沈林轩并未多问。 而是等琴师挑了弦,继续吊嗓子。 蒲希冉难得肯在一旁,踏实听着,乍一听惊艳,细细回味,觉察出更多滋味来。 “怎么样?”沈林轩听多了她的阿谀奉承不够,主动来讨糖衣炮弹。 “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她简单说一句好听,在他那里仍旧不过关。 蒲希冉忽地想起,从前读书时,女同学跟教书先生暗生情愫。 她那位同窗,每每换了幽会的裙子,出去同他吃冰激凌,都要问先生好不好看。先生不看随口敷衍不行;看了简单说好看不行;一定要从花色夸到样式、再从做工夸到她天生丽质本身。 她抿唇笑笑,难得认真起来,一板一眼地说:“其实夫君的唱法,跟我们这边的不太一样。海派甜一点,如山间清泉、金属碰撞。北平的角儿,多古朴苍凉,若陈年烈酒。” 她自诩夸得天衣无缝,沈林轩却压根没听,盯着她的眼睛。似乎要从中窥探出,在她那一双剪水双眸里,是不是只有自己。 陡然间发问:“你刚刚走神了。” “嗯?我刚刚只是忽然想到了以前的同学,女同学。”蒲希冉问心无愧,倒不急于解释,反而奚落。 “整天戏迷那么捧你,报纸上三天一小吹、七天一大吹,不够,还要我一直一直哄你高兴。” “你烦我么?那你愿意哄吗?”沈林轩也不知怎地,旁人不管是捧是贬,他都一笑置之,却格外在意她的看法。 蒲希冉笑着眯了眯眼睛,还在他脸上摸了一把,说:“愿意呢。我就愿意哄小孩。” 摸了他一把,好似占了多大便宜,笑得一脸得意。 沈林轩这个吃亏的人,却是一副欲求不满的表情,恨不能主动送上门更多,再多让她占些。 直到日头升到正中央,顷刻间都到了晌午了。 沈林轩原本想带她一并回小院去吃午饭,她倒是执意留下来: “跟戏班里的人一起吃吧,我这个新嫁娘,又不是拿不出手,总不能老不见人。” 不是她好清静,是他想过二人世界。 拗不过她,还是点了头。 沈林轩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出来,在凉亭下闲坐。 不得不说,跟包选的这处宅子还不错,让他身处北地,入目之处,还能有一抹江南的水漾。 管家过来,先将昨日收的聘礼,简单汇报了一些。 沈林轩听得头疼,摆了摆手,说:“以后这些事,直接跟夫人说吧。” 她掌家,学着接管这些事,拍板定夺,也属应当。 才说完,又后悔了,改了口:“罢了,还是跟我说。我怕将她累着。” 他娶她,不是来当老妈子和管事婆子的。 是希望她能自由、快乐,一直无忧无虑的。 管家又将这两日北平商贾送过来的请帖,一一给他过目。能推的都推了,实在推不掉的,才拿来给他定夺。 只他还是不了解沈林轩的脾气,在他眼里没有不能推掉的。 正在新婚燕尔的兴头上,退隐两年又能如何? 跟包见老大又开始任性,打蛇打七寸,想叫夫人来劝劝他。 可惜夫人只想节流,丝毫不打算在沈老板大红大紫的时候,趁机开源些。 打消了这个念头,还是尽上本分,一五一十地回禀着: “爷,五洲四海联合戏报上有消息了,初步拟订的四大须生,是蒲修臻、傅云亭、您,还有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小角儿。” 为了给谁抬咖位,一目了然。 不过为了蹭热度,这都是沈林轩以前玩剩下的。 自己淋过雨,所以犯不上给别人的伞打烂,只当没瞧见了。 “爷,您说咱要不要花点银子,把排名往前挪挪。”跟包小心翼翼发问。 立即被沈林轩否了:“挪那玩意儿有啥用?还不如拿这钱,多买点好吃的。蒲兄这回在前面,是给人当挡刀的了。看着吧,以后要说傍款儿爷的小戏子,准保有他。” 他在心底过了过,忽觉这位傅老板,有几分神秘了。 他藏在蒲修臻后面,既拔得头筹,又躲了许多口舌。 “爷又不好吃。”跟包挠着后脑勺笑笑。 “给你们吃啊。”沈林轩心情好,喜怒全写在脸上。 没理会这些风月场上的事,梨园行数十年如一日,都是轮回和重复,太阳底下无新鲜事。 随口问起:“今儿可有好戏?” “爷要去逛戏园子么?前门楼的戏园子贴了一场《玉堂春》,小的瞧着还不错。”跟包边说,边打量着他的神色。 见他微微点了头,才说:“爷什么时候贴戏啊?您来了北平这么久,就贴了一场。” 沈林轩倒也不是珍惜曝光度,有意吊戏迷胃口,纯粹是懒。 “我现在主要想把精力放在别的事上。” “什么事?”跟包突然脑抽,想也没想,便问了出来。 是不是自己能帮上门,亦或等着大爷吩咐自己去做。 就听沈老板说:“生孩子。” 跟包在风中凌乱了好几息,回过神来,才劝道: “爷,您现在红得发紫,如不趁着现在,把养老的钱赚回来。难不成等将来人老珠黄了,再去干事业么?” 沈林轩倒也没刺他,只说:“万一我活不到老的那天呢?万一我明天就死了呢,今天当老黄牛,不是白当了?” 倒是十分抓不住重点的,把他那句‘人老珠黄’记下了,在心底细细摩挲。 直到蒲希冉在小厨房忙活了一晌午,系着围裙出来,揩了揩额头上的汗。 她从前在外求学,还有些生活能力,只着实没想到,大锅饭这般难做。 原本想露几手,惊艳四座,结果光是帮厨,就累得腰酸背痛了。 戏班里的人排队打饭,沈林轩也不开小灶了,拿了两只碗,跟她坐在一处吃。 时不时将自己碗里的肉,夹给她吃:“你太瘦了,我要将你养胖一点才行。” 蒲希冉眼见自己面前的碗,顷刻间被排骨和牛肉堆满,慢吞吞地吃着。 又听他说:“胖一点好,以后没人跟我抢,就只有我要你。” 蒲希冉倒是没有容貌焦虑,便只笑笑。 不曾想,他倒是将这事看得挺重要,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冉冉,你是因为我长得好看,才跟我在一起的吗。” “是啊。”她勾唇笑了笑。 “那以后我要是老了、丑了,或者遇见火灾、车祸,毁容了,你还会跟我在一起吗。”他端着碗,问。 一双眼睛清澈见底,好像把一切都剖给她看,没有一丝阴险诡诈和隐瞒。 蒲希冉不觉得在风月场,还能看见这样一双澄澈的眼睛,他在她面前,始终卸下防备。 还没回答,就听他自说自话:“那我要努力,以后老得慢一点,丑得慢一点。” 她没有认可,也没否定,只夹了一块菜叶,喂到他嘴边,宠溺道: “吃也堵不住你的嘴,边说话边吃饭的小朋友,可不乖哦。” 得了鼓励的沈老板,依旧没好好吃饭,只将那叶子仔细品尝了一番。总觉她喂得更香,却不好意思再要她喂了。 忽然觉得,如果自己生病就好了。要是着了风寒、亦或高热、腿断了,她是不是就能继续喂他吃饭、喝药了。 蒲希冉勉强吃了半碗,小厨房手艺不错,怎奈饭量不能勉强。 正准备叫小厮拿下去,就被沈林轩接过去了,继续吃。 不忘问询:“是不是南方的烹饪方法,不合你胃口。” “不会呀。我也不是故意奢靡的,原本我盛那些刚刚好。你又添了那许多,我就吃不完了。”她幼年在天津卫老家时,娘亲菩萨心肠,便常常教导这些孩子: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外面多的是吃不起饭的穷人,他们有衣有食就当知足,不可以铺张浪费。 还说,人这一生享多少福,遭多少罪都是有定数的。这辈子铺张浪费,下辈子要做乞丐。 她也不知为什么,忽然想到了母亲。 子欲养而亲不待,如果娘亲天上有知,看见自己这么幸福,应该会安心了吧。 “又走神?我们才刚成亲,还没过新婚燕尔,我就吸引不了你了吗?”沈林轩这回手下留情,没敲她额头。 只委屈又苦涩地自嘲:“我是不是一个很无趣的人,跟我在一起总失神。我真想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猜不到。你知不知道,你总这样,让我很容易陷入自我怀疑。” “我……”蒲希冉正要解释,就被他打断了: “好了,别再给我讲故事了,下午带你去听戏。嗯?” “好。我再给你重新盛一碗吧,这碗我都吃过了。”蒲希冉温婉笑笑,不知该如何给他安全感,却是不愿见他这副失落神色。 “不用了。谢谢沈夫人赏我碗饭吃。”沈林轩用戏腔念出来,又逗得蒲希冉笑得见牙不见眼。 “以后,这些事有下人,你别再做了。” 沈林轩用过饭,将碗筷一并递给了小厮,又饮了一盏茶。 小厮也是欢天喜地,难得大爷一餐饭能用这许多。不然看他那身板儿,总担心哪天一场戏撑不下来。 沈林轩不是没想过,与她一并在小厨房,夫唱妇随、闺房之乐。不过想到,他已不需要靠洗手做羹汤,来收买人心了,不如带他们多赚点钱,来得实在。 更想跟小妻子一起桂花酿酒、赏月对酌。 术业有专攻,不愿她受这份不必要的辛苦。 “冉冉,你就没想过,应该让他们对你俯首帖耳,而不是还得你去讨好。” 第23章 第 23 章 戏楼听戏,针锋相对 她真没想过。 大清已经亡了,人人平等,她拿不来当家主母的款儿,也没觉先抛出橄榄枝有什么不对。 “也许吧,可能我是有点讨好型人格。” 或者说是受虐狂。 就像嫂子无端针对她,她没想反击,也是希望化敌为友,或者直接逃离。 “那你来讨好我,以后不用再讨好别人。”沈林轩说话间,已牵起她的手。 穿过庭院草木,一直到了门口,坐上小汽车,带她去听戏。 夏日悠长,戏园子闷得慌。 沈林轩提早叫跟包拿了内部票,阁楼上的包厢都坐满了,实在挪不出来。 但还是给了沈老板这个面子,匀出了一张头排茶座儿的票。 “有个哥哥在梨园行,坐这儿是不是跟回家一样?”原本想跟老婆嘚瑟自己的人脉,和交际能力,让老婆看名角儿的戏,还能坐第一排。 不过想到,她坐任何位置,都是家常便饭,便觉索然无味了。 以前庆幸,跟蒲兄是同行,自己没错过冉冉。 现在卸磨杀驴,又觉蒲兄碍事,带她吃过、玩过、见识过,让自己显得英雄无用武之地。 “冉冉,有时候,我真希望你是那等目不识丁的乡下妇人。” 蒲希冉听到这,心里咯噔一下,她已经输给胸无点墨的乡下女子一回了。 本以为嫁了个知冷知热的好男人,能扳回一局,难不成又要重蹈覆辙。 那等旧时代走出来的鬼魅,到底哪儿好。她想不出。却起了自虐的心思。 若她在乎的男人,都爱这一种,她去学习,未尝不可。 抿唇笑笑,同他道:“并没有呢。其实我站边幕的时候比较多。” “噢,那也是,你也得帮你哥哥,在后台打杂。”沈林轩这回不用她费心解释了,已经十分贤惠地帮她解释了。 台上的角儿已然开腔,戏园子里人多,气味不好。沈林轩不是那等娇生惯养的大少爷,从前不觉得,现在有了牵挂和软肋,莫名想给她最好的。 就像下雨天,第一时间想到的是给她撑伞。 从跑堂的那儿要来一把蒲扇,还被跑堂的稳稳看了一眼。 沈林轩拿着扇子,缓缓给她扇着风。 “别打扇了,我担心你待会儿要手酸。”蒲希冉同他说着话,眼睛却是始终盯着戏台。 “不要紧,我又不是那等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白面书生。从前在台上从早站到晚都不累。”沈林轩说。 蒲希冉就在阵阵清凉中,惬意地看着台上的美人。 直到戏演过半场,跑堂的再次回来,这回没空着手。 不光往返,且手里捧着一大只果盘,搁在他前面。 直接弯下腰去,蹲在沈林轩面前。 不知是怕挡到身后人的视线,还是为表恭谦。 开口说:“沈老板,我们东家让我送个果盘来。都是在冰窖里镇好的,现切开。不知合不合您口味,还望您别嫌弃。” 沈林轩不敢动,只冷眼旁观地打量着对面: “吃了是不是得给你们签卖身契啊?” 跑堂笑得一脸狗腿:“沈老板您说哪里话,这果盘里没砒双。只是想让您待会儿留下来,给后台那些小角儿说说戏。要是能得你指点一二,也算是他们的造化了。” 沈林轩没给他们面子:“我是出来消遣的,你们东家倒是着急抓劳工,不愧是生意人。这个果盘我收下,就算给你们东家面子了。” “欸,成!您笑纳。”跑堂的起身时,腿已有些麻了。 转身一瘸一拐地跑了。 好在最热闹的当数戏园子,二人交谈,还没捡场的声儿大。不至于影响旁人。 沈林轩喂着老婆吃甜瓜,耐不住身后的跟包又在聒噪: “爷,奉天老总邀约,给他母亲七十大寿唱堂会,推脱不得。您无论如何得给这个颜面,咱们下个月,得往那儿走一趟。” 军政界惹不起,不似商贾那样好打发,黑邦在他们面前也只是个弟弟。 沈林轩犹豫了一瞬,还是点了这个头: “好吧。既是我先头答应过的,为了沈家班往后的生死存亡,也不能出尔反尔。” “得了。”跟包捏了一把汗,就怕沈老板任性起来,六亲不认,忙哄着: “您也知道,老总的高堂就好您这一口,你唱一场,估摸她连多年的病都治好了。您要是不去她这天天牵肠挂肚,要是一命呜呼了,咱们可就浑身是嘴也解释不清了。” “行了。”沈林轩懒得听老婆以外的人拍马屁,跟随从只说正事,公事公办道: “去奉天前,在北平怎么也得再贴一场。就在月底吧。” 不然只怕北平戏迷,以前说他为人清高、不食人间烟火,这回直接骂他祖宗了。 “月底…”跟包将这个月贴戏的几位老板,在脑海中过了一过,忽地想起来,忙提醒道: “月底是傅老板贴戏。不过想必也不要紧,咱们正好跟他打擂台,杀杀他的锐气。爷必不会输。怹家买通报馆,愣是将他抬到了四大须生第二位,有本事再买通戏楼,有多少钱也不够他造的,赚得没有花的多。” 蒲希冉味同嚼蜡地咀嚼着嘴里的甜瓜,汁水溅了满口,顺着嘴角流下,也浑然不觉。 “还说我是小孩。”沈林轩同跟包说着话,还不至于像跟她在一块时忘乎所以。没那么专注,仍留了半分心,在她身上。 抽出帕子,替她掖了掖嘴角。 蒲希冉回过神来,扯了扯嘴角,嗫喏道: “夫君,你还有好多面孔,我都不曾见过。才知道,你干正事的时候,一本正经的样子,还挺唬人的。” “你就是我的正事。”沈林轩不光说,还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拉着她的柔荑,放在自己掌心,旁若无人地回头、继续同跟包吩咐了下去: “不,避开傅老板,我无心跟任何人打擂台。他有他的打算,我也有自己当行的路。他愿意理解成我怂了也好,觉得是我君子行径也罢,随他吧。” “不,爷,您想想。一来咱不会输;二来可以借压倒他、在北平站稳脚跟;三可以报四大须生评选失利之仇;四正好咱们也要贴戏了,不算踩着他上位。”跟包语气有几分急切,句句肺腑。 反正沈老板又不准备回上海滩了,那在北平有一席之地,至关重要。 “爷,您到底是在顾虑什么?” 沈林轩从来不是做事瞻前顾后的性子,纯粹是懒得这么干。 只忽然起了逗逗小娘子的心思,问向他的贤内助:“你说,我要不要跟他打擂台?” 如果不是刻意的,其实也没必要故意避开。 但她还是说:“我不想你那么辛苦,打擂台不如自己随心贴两出戏。” “是吗?你是怕我输?”沈林轩似笑非笑地打量她,又发觉自己看不懂她了。 若她撺掇自己,他会继续懒散、不放在心上。 偏她百般阻挠,反而激起了他的好胜心。 “不是,是怕他会输。”蒲希冉一不留神,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北平的戏迷,已经看惯了傅家的玩意儿,对沈林轩自然新鲜。倒未必是艺术上分高低。 也许傅云亭往后会赢很多次,但这次必输。 他是个骄傲的人,她不想看他失意沮丧。 意识到失言,忙找补了回来:“你初来乍到,根基浅,不似傅家树大根深。我怕他输阵又输人,以后伺机报复,给你穿小鞋。” 沈林轩意味不明地笑笑,还当是什么。 原本握着她的手僵了僵,又恢复如常,有几分不羁道: “怕什么?我要是被吓大的,今天都不可能从十里洋场,走到四九城。再走到你身边。” “可是我会担心啊。就像我哥哥在外面到处跑码头,他总是七个不服八个不愤的性子,今天跟人动刀动枪,明日打死了人,他是舒坦了,成就了自己的侠义,可我嫂子会担心啊。他既愿意搞江湖气那一套,干嘛要娶妻坑人,让我嫂子日夜悬心。”蒲希冉忽然有几分烦躁,抽回自己手,语气有几分不好地说: “你既然已经决定了,还问我做甚?逗人很有趣,还是我是狗头军师。” “别气别气,这不是闲话么。是我嘴笨,今晚罚它不吃饭。不,三天不吃饭,水也不准喝。”沈林轩揽过她的腰肢,又细细哄着。 回头给跟包使了个眼色,不耐道:“说了不贴就不贴,这个月都不贴戏了,等从奉天回来再说。滚吧。” 北疆一直不太平,戏迷是怕他死在外边,在他死前也没一饱眼福。 要骂他祖宗就骂吧。 “又拿绝食威胁我。”蒲希冉知道又是自己无理取闹、还倒打一耙了。 有意控制,没要他台阶,便自己下来了。 同他咬耳朵、打情骂俏:“罚你这个月不准亲我。” 沈林轩惊诧。 “这也太狠了,换个家法。” 对于才开荤,正在兴头上的毛头小伙子,让他把这份瘾戒了,那不是比死还难受。 “娘子乖,我下个月就得走了。你要是真这么苛刻,我会误以为,你在为谁守贞。”他不过信口胡诌,却见她脸色变了两变,从微讶到底气不足,最后忽又变得恹恹,好似什么都打不起精神来。 “夫人,是我不愿意,刚成亲,就要分开这么久。”沈林轩只当她是担心自己,也没多心。 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忽想试探一二:“这回外出,你想与我同去么?” 第24章 第 24 章 水袖是用来勾人的么…… 她倒不知他心底那点小九九,还以为这是尊重她的意见,而不是拿她当附庸品来摆布。 “我自是要与你同去,我说过,我会与你风雨同舟、共进退。” 只这一句,沈林轩便觉够了。 她明明不是个吝啬的人,还是轻易为她的给予而感动。 心里热乎乎的,被填满了,便治好了他胡思乱想的毛病。 这回愧疚的人,轮到他了:“冉冉,我这回不能带你一起去。那边太乱了,其实你帮不到我什么,难保不会让我分心。对待寻常戏迷,我都想精益求精,对待军政界的人,更得小心应付,不能出差错。” 其实,也是他不愿意让她,看见自己奴颜婢膝的一面,他的自尊心受不了。 希望在她眼里,自己永远是龙章凤姿、高大巍峨、英明神武的。 殊不知,她并不在意。 不为五斗米折腰,她佩服;大丈夫能屈能伸,她欣赏。 她尊重并理解,每一个人当走的路。 “好吧,夫君,如果不能帮到你,反倒拖累你,也非我所愿。”蒲希冉算是与他商议出了结果。 明明她乖乖听话,可沈林轩还是一阵怅然若失,也许没听见她同自己争论,吵着闹着要跟去? 他也不知。 他才发现,他其实也并不是那么了解自己。 “把你一个人留在这,我又实在不放心。要是不愿回你哥哥那住段时日,回头我多雇两个护院,免得男人不在家,貌美的妇人,总容易被打扰。”沈林轩语气低落,很快影响到了她。 “若是嫁到大家族里,即便里面有些龃龉,至少不会受外人欺凌。” 他为她有几分不值,很容易陷入自怨自艾的情绪里。 蒲希冉倒是没他那么多离愁别绪,只说:“沈郎,不要去美化自己未经历的事。你又怎知,大家族,妯娌、小姑、同父异母的姐妹之间,不会联合外人,欺负自家人呢?” 这年月,女人独居虽艰难些,但她嫂子行,她又不比嫂子差在哪里。 “我又担心,那护院见色起意。”沈林轩不由控制地去想,那些可怖之事。 万一回来后,发现她被先奸后杀。即便能让刽子手偿命,可她终究是回不来了呀。 可带着她,又实在不舍得她吃苦。有一美貌娘子,保不齐又会被军政界的人看上。 “冉冉,我宁愿你长得丑一点。其实,我还以为你会挽留我。” 若她真貌丑无盐,他会给她机会,发现她的心灵美吗。 蒲希冉其实不大能体会他的纠结症,只对他一向包容、有耐心。 就像大婚当日,他接纳自己有婚前恐惧,甚至打退堂鼓。 “夫君,我是这样的。若是我执意同去,便不会听你规劝。我选择理解你必须要做的事,就不会撒娇耍赖,不准你去。可能你喜欢撒娇撒痴、粘着你的小娇娇,我想我不是。如果……” 她还没说完,就被他掩了口:“我何时说我喜欢那样的?和离这件事,是能随意挂在嘴边提的吗。” “我没要这么说。”蒲希冉支支吾吾解释,“只是你如果后悔了。” “找个那样的姨太太也不行啊。”沈林轩倒觉得,不是自己后悔,而是他的小娘子后悔了。 台上这出《玉堂春》唱完,旦角儿返场的时候,拎了只水袖出来,在戏台上起舞弄清影,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蒲希冉看得专注,那小角儿舞得却不大专注,媚眼如丝,时不时瞥向沈林轩。 终在最后一个拍落下的时候,将水袖朝台下甩了出去,想着恶作剧、将沈林轩缠住。 但他终究没有大武生出手快,已被沈林轩稳稳接住,握在掌心。 小角儿先挑逗,沈林轩却不惯着他。 再想拉回来,已然来不及了。 沈林轩稳稳地抓着那根水袖,那小角儿试着拉了几次、不动。 终究停下了戏,弯着那娉婷袅娜的细腰,屈膝朝台下戏迷行礼,便是歉疚。 随后走到沈林轩跟前。 没先去后台卸妆,脸上还带着扮相,倒是没用念白。 恭恭敬敬鞠了一躬,才说:“前辈可否将水袖还了?” 沈林轩松手,那小角儿没立即离去。身处梨园行,没有不会看人脸色的。 已见他不满了,不敢继续造次,忙低了头道歉认错: “冒犯前辈,罪该万死。是晚生一时贪玩,想让前辈注意到自己,但绝没有戏谑的心思。” 他倒是有自知之明,若没有这个小插曲,沈林轩根本不会给他说话的机会。 不会去后台送花,看完戏就离去。 即便路上被拦,也只是出于礼貌,客气地打声招呼。 “听闻沈家班还缺个唱旦的,沈老板若不嫌弃,我愿给您挎刀。”那小角儿收回水袖,又行了一礼: “若没这份福气傍沈老板,能得您金口玉言,给我们说说戏,也是天大的恩赐。” 沈林轩就给了他这恩赐:“你不是科班打出来的吧?这戏一开锣就不能停,哪怕台下没有戏迷。文武场面还在敲着,你就直不愣腾的下来了,对得起戏迷的票钱么。” 小角儿被他说得脸上有几分挂不住,倒也没玻璃心地跑开,依旧站在那里,犹如芒刺在背。 “还有。唱戏不好好唱,跑来勾戏迷脖子。我们多少人,付出多少努力,把京戏往高雅了整,往阳春白雪的方向带。你们几个不得体、下作的言行,又让京戏低俗回来了。伶人的名声,就是被你们这些人带坏的。往后别说艺术家,还得让人一句一个戏子的骂你。”沈林轩说完,那小角儿终于忍不住,被他骂哭了。 要能提前预料自己幼稚顽劣的举动,带来这么坏的影响,打死他也不会没事找抽了。 戏园子散去,蒲希冉跟他一并出去,选了荒无人烟的偏僻窄巷,免得又被人跟踪、尾随、打扰。 他牵着她的手,没迈开大长腿,大步流星地走。十分照顾她,陪她走得很慢。 回去睡觉这件事,对他没有绝对的吸引力。仿佛小巷走完就是终点一般,他总舍不得跟她在一起的夜的静谧。 恨不能这条路没有尽头,他能与她天长地久地走下去。 “夫君,我真不知道你有几副面孔。”刚刚还凶神恶煞,这会儿又褪下一身戾气。 “吓到你了?是我不好,一说戏就急。恨这些俊后生,不知道珍惜。我们生在京戏最好的年代,不知戏曲还能辉煌几年。要是将衣钵传到他们手上,不是越来越走下坡路了。”沈林轩说话时,仍旧在焦急。 连带着,将她手指握痛了,也浑然不觉。 蒲希冉暗自吃痛,强忍下了。 从前倒是不知,他对京戏的发展,还有这样悲天悯人的情怀。 只一个劲儿地,往不着调的方向去想:“我还以为,那个唱旦的,看上你了。” 沈林轩精神错乱的半刻,好容易回过神来,有几分好笑:“他们只会在台上看上我们。” 因老生,通常饰演旦角儿的夫君。 “这回你倒是不担心你哥哥,被人非议说,跟商贾有一腿。” “我以为你长了一张人畜无害的脸,男女通吃嘛。”蒲希冉拿他打趣说。 至于她哥哥,她当然不担心。 即便被造谣,跟纨绔二世祖有一腿,那也不是二世祖睡她哥哥,而是她哥哥睡二世祖还差不多。 她每回夸他,给他认可,都让沈林轩心花怒放,说明老婆心里有自己,便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儿,恨不能当场尥蹶子,或孔雀开屏。 他将她的柔荑握得紧,就是抓牢他的私有物品,握紧掌心的沙。恐一松手,便会从指缝流逝。 走了颇远的路,他体力极好,浑然不觉。 只在老婆这里怜香惜玉,已是关心起来:“冉冉,你累不累?” 蒲希冉被他长途拉练得腿软,好在先头在床上,被他练出来了,不至于支撑不住。 还是求饶道:“咱们去坐黄包车吧。” “坐什么黄包车。”沈林轩已停下了脚步。 就在她以为,她家大先生悲天悯人,不肯奴役人家车夫时。 就他出其不意地说:“我就是你的黄包车。” 说话间,沈林轩终于肯放开,被他□□的、已无血色的小手。 俯身在她面前,蹲了下来,说:“我背你。” 蒲希冉紧抿着唇,还是不由控制地,嘴角疯狂上扬,咧到耳根。 他今日没贴戏,想必没那么劳累。 跟自家男人,便也不客气了,蒲希冉正欲趴到他背上,就被他抱起搁在肩上,扛了起来。 他虽生得不如哥哥、傅云亭高大,可老生这个行当,就决定了九头身。还是比她高出大半个头。 蒲希冉坐在他肩膀一侧,忽然天旋地转,又有了手可摘星辰的错觉。 担心坐在一侧,会让他累极,小心翼翼分开双腿,正被他一把抱住。 比起上回将她扛起来,已是仁慈许多,让她还有闲情逸致、看一看林立的商铺。 只是没料到,才出了小巷不久,迎面就见到一伙同道中人。 蒲希冉后背发凉,忙去拍他手背:“前面那两个人,好像是戏园的东家和经理,你快将我放下来,免得被人瞧见。再迟就来不及了。” 第25章 第 25 章 勾栏从来扮高雅 “怕什么?”沈林轩像极了夜奔的林冲,不,傻狍子,不光没将她放下来,甚至还往上掂了掂。 确定她坐稳了,还跑了起来。 一口气到对面那些熟人跟前,没避开,也没视作不见。 只微微一笑。 等对方掩面而笑,先同自己打了声招呼:“沈老板好兴致啊。看来在北平还算待得惯。” “是啊。”沈林轩抱着媳妇儿的两条腿,没办法拱手还礼了,便只点了点头,看对面一群老少爷们拱了拱手。 继续道:“这是嫂夫人吧?见过沈太太。” 蒲希冉都快哭了,羞得面颊通红。 下不来,又没团扇遮面,只得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居高临下地回应:“你好。” 因为不回应更不好,只恨出门没戴个头套出来。 见识过了夫君的疯癫,下回再叫他背,可得深思熟虑了。 对面几个人,不知是不是见惯了大场面,早不当回事了,还在同力工——沈老板寒暄: “沈老板近日可有打算在哪儿贴戏吗?如不嫌弃,能否赏光,在我家戏园子唱一场呢?包银好说的,我给的,可以比您在上海滩还多一倍。且戏迷送您的任何物件,从花篮到行头。从银元到首饰,您一并带走。我们保准替您保管好,但丝毫不觊觎。” 只要沈林轩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抱着媳妇儿,乐呵呵道:“行啊。看我心情吧,要是贴,让跟包的找你。” “得嘞,有您这句话,我们就放心了!”戏园东家忙又是不停作揖,陪着笑脸道: “咱们可是说定了,虽不签纸面协议,我就当您口头答应了。我便不派去三催四请,免得打扰您休息。但不请,不代表我们自恃清高,对您不重视,恰恰相反,正因为尊重,才不敢叨扰您的日常生活。” 东家说到‘正常生活’时,不知哪根筋搭错了,还往蒲希冉那儿看了一眼。让她火辣辣的脸颊上,愈发烫了。 “我们就回去等您的信儿了,还望沈老板早日登台,别让我们望眼欲穿,也让戏迷早日大饱眼福。”东家又是千恩万谢。 既刚刚无意间瞥见沈太太了,没刻意避开,反倒拱了拱手,说: “沈太太对我们怕是不熟,不过您成亲那日,我们都去了的。我们与沈老板虽素未谋面,仅在报纸上见过。但跟你哥哥还算熟络,只你那时读书,我常去蒲宅走动,不多见你。” 蒲希冉实在不知如何回应,便将笑意焊死在了脸上。 沈林轩其实不太喜欢、其他人跟老婆絮絮叨叨,会有觊觎之嫌,她是他一个人的小月亮。 早早地说了告辞。 其他人都是过来人,纷纷表示理解:“沈老板与夫人伉俪情深,跟报纸上报道无异,果然羡煞旁人呢。” “是啊,沈老板有情趣,让我等望尘莫及。还得跟沈老板学习啊。” 走远些后,还没到沈宅,沈林轩发现肩上的小娘子,肩膀一耸一耸。 忙仰头问她:“怎么了?” 发现这小姑娘哭了,抽抽噎噎地说:“你把我放下来,不然我就自己跳了。” 她不怕腿断,只怕他不肯放手。 沈林轩赶忙将她放下来,抹去她眼见的泪珠,一颗心又酸又软,烦乱不堪: “真是个水做的人儿,我又惹你啦?” 他最怕她哭。 曾在心底暗自发誓,以后绝不惹她哭。谁要是惹她哭,他就把那人抽死。 自己惹的,那自己也得抽。 “我都说了,叫你将我放下来,你还不肯。好丢脸,他们准要笑我。”蒲希冉抹抹眼睛,一脸老大不乐意。 这种感觉太糟糕了,好似脱离了掌控,让她身不由己,也不被尊重。 “又没干什么?他们有什么可笑的。要是笑,是他们少见多怪,是嫉妒。”沈林轩说着话,老婆已撇下他一个人在原地,先疾步走了。 被她扔在原地,也有点失落和恼火。 疾步走过去,追上了她。到了深宅门前,还没迈过门槛,便握住了她的手腕。 无视了门房在一旁行礼问好:“先生、太太回来了。” 沈林轩一把扣住她的腰,反绞了她的双手,将她按到门外斑驳的围墙上。 “习惯就好了。” 她不习惯,反睁大了双眼。 就被他铺天盖地地吻了上来,她用力推他,偏不争气地,一个劲儿瘫软。 才因为他难堪了一回,又丢人第二次,她想把脸蒙上,为何夜半时分,门口还有人走来走去。仿佛忘了,角儿的门前,任何时辰都不会门可罗雀。 沈林轩吻了一脸咸湿,发现她又流泪了,更是心烦,涌起一股无名火。 将她扛回了卧房,不顾她哭,与她纠缠。 “你是我媳妇儿,我想怎样就怎样,日子是我们自己的。” 直到她没了力气,眼泪也不流了,任由他摆弄。 他才在餍足后,内疚地抱着她,替她清理。 她也不动,像任人摆布的布偶。 他用被子裹着她被撕烂的衣服,吻着她额头与侧脸,心痛地说: “对不起,冉冉,是我太冲动了。不顾你意愿,就强势占有了你。可我实在忍不住。” 他也不知是怎么了,越看她哭越想欺负。 “主要是没想到,你会反应那么大。是我让你丢人了吗?还是嫁给我不甘心。”沈林轩抱着她哄了又哄,为了一时痛快,已后悔死了。 “我只是觉得,没必要在意别人如何想,日子是自己的。” 可也该知道,他经过戏台的熬炼,早被磨炼的脸皮厚。他的小娘子,是正经人家出来的姑娘,又不是出身娼门,自然没他内心强大。 抱着娼妓在路上啃嘴巴,那女人兴许非但不羞赧,反而很乐意。 而他的小妻子,是个羞羞答答的小姑娘,他不该为难她。 “欸,我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以后我要是再犯浑,你就把房门上闩,不让我进来。免得我又随时随地发情。” 蒲修臻听他情急之下口不择言,这满口污言秽语,忍不住破涕为笑,捶了他胸口一下。 其实她能理解,他是有了好东西,不知该如何炫耀。 对他生不起气来,尤其经历过不堪,跟另一个男人钻客栈,被拍到还惹得流言蜚语。 现在他不光大大方方介绍,还恨不能向全世界炫耀,的确弥补了她那些过往的委屈与屈辱。 “冉冉,也许是我骨子里的自卑。虽然我总说,自己将来要走的路,是艺术家。可也是给自己仗胆儿,不自信罢了。其实,还是摆脱不了戏子的身份,带给我的毁灭感。所以你表现出来一点点不情愿,都会勾起我内心深处的自卑,恨不能将一切美好都毁了。” 他承认,是他应激反应太重,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蒲希冉没与他继续计较,反倒像往常一样,依偎了过去,搂住他的腰。 轻声细语:“你不要妄自菲薄,是我的神明阿,沈郎。” 又是一夜夜的温存。 夏日总是难捱,到了沈林轩动身去往奉天那日,秋意似乎提前来了。 北平的天,不似南边,夏日长,这里时常让他感觉到冷。好在有小娘子的被窝里是暖的。 蒲希冉不知有多久没想起那个人的影子了,随沈郎日复一日地过着,忘了时间与年岁,仿佛能一直天长地久下去。 晨起便坐在凉亭下,没像往常那样展现出贤惠的一面,替他装点行囊。 看着戏班里的人忙忙碌碌,她只一个人,握着一把剪刀,将近年搜罗来的报纸一一摊开,上面有沈林轩小像的,一一剪下来,用糨糊抹了,粘在她收集的画册上。 若没有短暂的别离,她还发现不了,原来自己的心,已在一点点向他靠拢了么。 沈家班忙,任他忙,沈林轩始终负手而立,站在凉亭尽头,看着画卷中的美人,不断在青石桌上摊开、又铺平。 一颗心,也是七零八落。 终于,还是他向她走了两步,将手搭在她肩上,俯身下去,含了笑: “收集这些有何用?” “以后老了,可留作回忆。”蒲希冉手上的活计没停,头也不抬地说: “你不在家时,我也能时常看看。” “免得把我忘了。”沈林轩宠溺的笑意里,不自觉镀上了一层阴霾。 “免得想的时候,无所依。”蒲希冉握着剪刀的手,忽地停了下来。 对着面前那张不知何年何月的画报,深深蹙眉: “这张不好,没拍出你的神韵。” “洋人的相机要清晰一点。”沈林轩顺着她的目光,瞥了一眼,却不很在意。 “你若想要,回头我去跟戏迷讨,他们那,应该还有许多。” 她幽怨抬头,他便马上改了口径:“男的。我跟傅老板不同,我的戏迷多是男的。” 说罢,俯身蹲下来,似承诺,自己先认了真:“你放心。” 只三个字,便够了。 她倒是不担心他在外面乱来,看着眼前的画报,忽然在想,百年之后,后世会不会管中窥豹,得见沈老板的二三风采。 开口,却是担心另一件事:“若你在外面忍得辛苦,去勾栏院也无妨,只是别过了病来。你脾气不好,又任性恣意。形势比人强,不知再过二十年会如何,但眼下,奉天就是天。到了奉天,别一意孤行。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沈林轩僵在原地,细细咀嚼她的话‘去勾栏院也无妨’,他在她心里,到底没有一点位置。 负气,拂袖而去。 第26章 第 26 章 从奉天回来,沈先生还会…… 沈家班收拾好行囊,蒲希冉送他到了火车站,在小汽车上一路无话,才明白过来,他气在何处。 在站台上,同他道别时,不想让他留着气走,从身后的包裹里,拿出一件长袍来。 轻哄道:“投桃报李,你搜罗了绝版的画报给我,我送你件衣裳。” 沈林轩原想一直不理她,可还是不争气地、目光往那件半成品上瞄。 “你若喜欢画报胜过人,回头我多答应几个广告,多拍一些。你好好看。” 蒲希冉便笑了,若不稀罕人,哪会儿爱屋及乌。 “这衣裳,原想在冬天前做完,好叫你穿着过冬。以免北平比沪上冷很多,怕你不适应,将你冻坏了。” 可惜她手太慢了,以前一直在读书,女红、刺绣却练习得很少,现在只能先给他看看半成品。 沈林轩见她不回应,赌气说:“要么我去拍那种全脱的,学电影明星,反正你也不在乎。” 蒲希冉现在终于知道,他气在何处了。将长衫收回,已是搂过他的腰,不顾在大庭广众之下卿卿我我。 想让他高兴一些,口吻霸道地说:“不行,沈先生的美好肉亻本,和有趣的灵魂,都是我一个人的,只有我能看。” “你还叫我找姨太太呢。”被她香香软软的小身子、搂着腰肢,很没出息地、气消了大半。 “可见,你对我是一点也不在意。” 他所有的骨气,都用来没回抱住她。 “我这不是学着,你喜欢的,旧式女子的样式嘛。其实说完我就后悔了,夫君可以给我一次更正的机会么?”蒲希冉笑着讨扰。 倒是也没纠正,她叫他去勾栏院,何时让他找姨太太了。 “我不是随时随地发情的公狗,你不在,我自然清心寡欲。即便想你,难道我不能用手?”他拍了拍她的小脑袋瓜,任由离愁别绪,冲散了许多不快。 还是不肯给她好脸色:“如今倡导男女平等,难道你独守空房,寂寞难耐,也会跟哪个长工私通?” 这就扯得选了,她甚至连工具都不用,她也是性冷淡啊。 床笫之欢于她而言,一直都是锦上添花,不是一日三餐。 “夫君怎样才能不生气?其实我刚刚说完,自己也好难受。”她还以为她是铁石心肠,原来也有日久生情这回事。 不知是睡出感情了,还是过出感情了。 平静的日子过久了,不当回事,还以为花好月圆是人生常态。 真面临分别,才意识到,原来他这么重要。习惯了日头东升西落,身边都有他相伴。 忽然走了,倒是格外不适应。 “要么,就罚我每天给你写信,但你一直不回。让我抓耳挠腮地等着,牵肠挂肚地想着。让我每时每刻,都为你担惊受怕,折磨我,让我记住这次惨痛的教训,好不好?” “我要是这么轻易地,就被你哄好了,岂不是很没面子。”他没答应,也没拒绝,还在傲娇道。 “冉冉,我想你把我抓紧点,让我知道你在意我,不然……会让我产生不好的错觉和联想。” 她重重点了下头,耳边,已有一声长长的火车鸣笛声。 跟包也在身后敦促:“爷,咱们合该走了,不然待会儿要误车。” “沈林轩。”蒲希冉忽地叫了他的名字,问:“回来之后,还会爱我吗?” 他不知这是什么稀奇古怪的问题,还在想着给她写信的事。惩罚,自然不会给她。家法,都是给自己定的。 “这衣裳,要么叫我拿走吧。一走三五个月,兴许北边更冷些。” 半截的衣裳,也不是不能穿。 到了那边,找成衣铺子补齐。不过那样,就不是她一针一针缝制的了。哪怕,专业的绣娘,技艺更高超,也比不上她给的暖。 “等你回来的时候就能穿了,到时候,我再给你做一百件、一千件,让你总穿我制的衣裳。”蒲希冉被迫与他分开了手,眼见他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进了站,上了火车。 眼泪再次涌了出来:“沈先生,你乖乖回来。不缺胳膊不缺腿儿。等你回来,我也会好好爱你的。” 火车终于开了,沈林轩站在自己包下的那节车厢,看着小娘子渐渐远去的背影。 成亲以来,头一遭要与她分开这么久。两人同时依依不舍。 直到车厢驶出了北平,还未到后半夜,换上奉天专列。沈林轩已迫不及待,茶饭不思地想着给她写信。 钢笔还没落下两个字,便晕开了墨汁。 【冉冉吾妻,安心,我会保护好自己,不吃亏、不任性,全须全尾地回来。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她知道他爱她,还说等他回来,也会好好爱他。 夫人的这句话,总是莫名给他很多支撑与力量。让他想到,心窝便暖洋洋的。 她懂他的心意,没让他笨拙地待人家好,落了空。还愿意有所回应,有什么比这更珍贵。 蒲希冉才形单影只地回了深宅,就收到嫂子请帖,叫她搬回去同住。大抵是怕她不愿,特意吩咐了她从前院子里留下的管事婆子传话。 既是嫂子诚心诚意的邀请,推却倒显得自己心有芥蒂一样。当晚,便收拾了简单的衣物,搬了回去。 相隔不久,再遇见小妹,便仿佛换了人一般。 从前喜欢穿洋裙,将头发烫成公主卷毛。如今一身素色旗袍,用根簪子,将头发绾起来。从前是清丽俏皮,如今倒是添了一分妩媚。 “嗯,不错。”蒲修臻点了点头,看见她那双哭肿得像个桃儿的眼睛,还是将剩下打趣她的话,都咽了回去。 等候晚膳的时候,冷不丁地问了句:“至于不。” 不过想到小妹是这样易动感情的性子,平常看个话本故事,遇见些生离死别,也会戳中泪点。 也许也没有多在意他,但是分离这件事本身,便足以让人难受了。 “那不然呢?”蒲希冉吸了吸鼻子,反问: “我是与云亭哥哥相识了十几载,几乎从小长到大。可与沈郎先成亲后蜜里调油。难不成要用半辈子的时间,去缅怀与前夫的感情?” 尤其,不是她先放手的,恰恰相反,她还是被放弃的那个。 “我没那个意思。”蒲修臻哂哂一笑。 他自是比任何人,都希望妹妹过得好的。 “原本还以为,妹夫不在,你会跟我打探云亭近况。” 现在看来,也没必要说了。 “左右不过是,他又贴了几场戏,获得了哪些爱戴。等他生了长子,你再告诉我不迟。”蒲希冉决绝道。 她需要时间抚平伤疤,但不会抱着伤口,伤春悲秋一辈子。 蒲修臻的嘴角抽了抽,傅云亭马上就要休妻了,这长子,又从何谈起呢? 但他不想打扰小妹终于平静下来的日子,便是什么也没说。 仆妇陆续上了菜,顾愉先给她盛了汤,才缓缓开口: “我还怕你不来,那我今晚真要睡不着觉了。你将嫁妆退回来的时候,我心里很过意不去。原想再给你送过去一半,后来你哥嫌我折腾,我便没再节外生枝。” “我就算不来,也跟嫂子无关,是头一遭经历夫君出远门,心里太难受了。不愿意让人看见我这么狼狈的样子。”蒲希冉倒是也没跟自家人客气,接过嫂子盛的汤,便也认了长嫂如母。 继续道:“什么样的人家,才得需靠嫁妆,才有话语权。夫君疼我,我便是一无所有,他也把我捧在掌心。” 不知是不是近墨者黑,被沈林轩带的,说起话来,丝毫不害臊。 顾愉听她这轻松的语气,卸下了心底的重担。 不因为小姑好坏,而是顾愉爱她的夫君,自然对他的家人,也重视一些。 被她嬉笑的语气感染,也同她说笑道:“喏,当初听我的,准没错吧。幸亏你没远嫁,咱俩还能做个伴儿,不然你若真去沪上读书,嫁人又留在了那里,不高兴的时候,都没口热汤喝。” 蒲希冉领了情,还是忍不住同她斗嘴:“我看,不是我需要倚靠。是嫂子需要人陪着和倾听吧,这与夫君分开的经历,你可比我有经验多了。” 顾愉终于放下筷子,轻轻捏了捏她还带婴儿肥的小脸,朝夫君嗔怪道: “你也不管管她,目无尊长,连我都编排。” “你管她,我管不了她。”蒲修臻只顾低头干饭,倒是有些感慨。 以前的小妹妹,因为年幼出远门、独自求学的经历;加之母亲早亡,基本上让她成了孤儿,配得感一直特别低。 现在好像比以前松弛、有底气了许多。 用过饭,顾愉陪她在小院散步,缓缓道: “你的院子没动,嫁人前什么样,现在还是那样。我吩咐了下人,姑奶奶的卧房一直留着,不准用作仓房,也不用作客房。无论你什么时候回来,家里都有你的位置。” 蒲希冉觉得感动,虽是哥哥赚钱能力强,家底雄厚,不是三间瓦舍,给了嫂子底气。 依旧感动于她的细心,十分自然地挽起她的手臂,甜丝丝地唤了声: “谢谢嫂子,这样以后,哪怕跟夫君闹脾气了,也有个落脚的地方。” 蒲希冉虽是这样说,倒不会好了伤疤忘了疼。场面话需得体,却也记得,她当初为何急匆匆嫁人,在哥哥家里住不下去的。 这大概就是远香近臭吧,哥哥家,终归不是自己家。 “一家人,说什么谢不谢的。”顾愉拍了拍她的手背。 有门房送过来请帖:“夫人,对门宅子里的二太太,邀您过去一块打麻将。” 第27章 第 27 章 伶人,就是可以被人拿来…… 蒲希冉其实不大明白,嫂子一个正妻,怎地跟妾氏玩到一起去了。 难不成哥哥所从事的行当不光彩,哪怕是正妻,也得跟人家妾划等号吗。 可见,哪怕是倡导三十六行、行行出状元的新时代,在人人平等上,也是任重而道远。 又听门房请示道:“大爷在家,夫人是不是不出去了?要么小的直接回了。” 往常只有大爷出远门时,夫人才时不时打牌消遣,可抵漫漫长夜。 蒲希冉意识到是自己双标了,若真奉行人人平等,那正妻和妾室,也该是平等的。 “算了,给我吧。街坊邻舍的住着,她叫了我好几回,我若再回绝,反倒叫人说为人清高、眼高于顶。又生出许多口舌。”顾愉拿了请帖,看出了小姑的疑惑,才解释给她听: “原也不爱理她们,不过男人在外赚钱,女人总得有些社交。就算不是名媛,基本场合还是得到,不能太特立独行。不然人家说我性格孤僻、不合群。我倒无妨,可不爱让人对你哥诸多猜忌。一家齐心协力,他结交达官贵人,我哄着他们姘头,往后也便利些。” 嫂子一片肺腑,都是为着哥哥着想。 蒲希冉似乎能理解,为何她以前处处针对自己。除了孕激素上升,情绪不稳定,还因自己名声不好,连累了哥哥。对哥哥好的,嫂子喜欢。有害于哥哥的,嫂子就讨厌。 她也发现一件有趣的事,很多时候,角儿本身不在意口舌之争,偏是爱护他们的,受不了他们被人指摘。 “嫂子,你成长得真快,我记忆里,其实你也才嫁过来不久。我什么时候才能像你一样优秀、成熟,能替沈郎独当一面。” 她突然觉得自己很笨,一事无成。连沈林轩的朋友都认不全,更别说替他结交、帮他出去打点关系了。 一切都要靠他自己,还得一边赚钱一边照顾她。 “慢慢来,你还小呢。过日子,是天长地久一辈子的事,不急于这一时。”顾愉笑了笑,宽慰道: “这就说明,妹夫比你哥强呀。只有嫁了个疼自己的好男人,女人才能永远保持天真、不谙世事。” 不过也不怪蒲修臻不宠她,是她天生劳碌命。 “嫂子,让我去吧。难得我哥哥在家,你好好陪陪他。左右我又没什么事,也想出去逛逛。总闷在家里,怕要长蘑菇了。”蒲希冉将请帖拿过来,语气一点也不勉强。 “估计沈郎远在奉天,也不愿见我整夜辗转反侧,黯然伤神。他最看不得我难受。” 顾愉拗不过她,想着她也不是小孩子了,出去见见世面,也好。 总归不能一辈子当小姑娘,在孤岛上,过她跟妹夫的二人世界。 蒲希冉如期赴约,离开后,门房才想起来什么似的,近前回禀道: “太太,小的方才忘了说,刚刚外出打探的婆子回来说,今晚这牌局上,傅老板的太太——潘氏潘子珍也在。” 顾愉一拊掌,只觉懊恼,这才叫不是冤家不聚头。 “快去将姑奶奶追回来。” 迟疑片刻后,又觉没什么大不了的。 新式小姐,还怕她个裹了小脚的旧式女子不成。 大家同在四九城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小姑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该面对的总得面对。 她长大了,甚至已嫁作人妇,她与哥哥不能为她遮风挡雨一辈子。 只是有几分好奇:“这潘氏自己都一脑门子官司,傅老板跟她和离这事闹得挺大。爹娘一直不同意,都差点离家出走。潘氏还有闲心出来赌呢?” 门房自知身份低微,不配与夫人对话,便始终低头抄手静默。 一旁有近身服侍的仆妇,开口应了声:“是呗,可能小赌怡情吧。不然现在傅家,她在家,傅老板就不回。她不在,傅老板还能回去跟爹娘请个安。她也怕自己成了万人嫌吧。” “她也是可怜。”顾愉伤春悲秋,禁不住感叹了句: “长此以往下去,只怕起初公婆还怜惜她可怜,说小姑是狐媚子。往后只会说她没本事,留不住男人。” 哪知感情这事是你情我愿,勉强不得。 能强按头让傅云亭娶了她,却不能再逼傅云亭上了她。 “太太慎言,恐隔墙有耳,被大爷与姑奶奶听见,不高兴。”心腹忙清了清嗓子,提醒道: “潘氏有什么不容易的,还不是她自作自受?傅老板说了给她养老的银钱,是她赖在傅家不走。太太可别胳膊肘往外拐。” 顾愉咋了咋舌,没再口无遮拦。 心底仍觉潘氏不易,若她含着金钥匙出生,又有娘家做倚靠,谁愿意看男人脸色。 蒲希冉坐上小汽车,到了约定好的公馆,进门后,方后知后觉。自己社交经验不足,头一回出场就漏了怯。 座上的几位太太,都带了随行的丫鬟、婆子、小厮伺候,唯有她光杆司令,只身赴宴。 主家二太太瞧见她后,捂着嘴乐:“好妹妹这是单刀赴会啊。” 蒲希冉立即调整了过来,盈盈一笑: “是,我们还住老式的宅子,头一回来这花园洋房里,往后就有经验了。” “一直想约你,怕你才成亲,正是天雷勾地火的时候。早早有孕,来这里乌烟瘴气的不方便,便没送请帖。”二太太起身,转着婀娜的蜂腰,将她按到座位上,笑着说: “想不到给你嫂子送请帖,蒲家干脆来了个大变活人,让你这神仙样儿的美人过来了。” 二太太小嘴抹了蜜,蒲希冉原也不奇怪。 她是来取乐、打发时间的,可不是来看人脸色的。 不得已的应酬,得硬着头皮忍耐。 不必要的磋磨,就是自己找罪受。 “是呀,正准备跟几位姐姐们取取经呢。”蒲希冉也报之以谦和平易。 “沈老板建了四合院,怕不是以你的喜好。若你羡慕我这花园洋房,沈老板城堡也能给你造得。”二太太笑笑说。 坐在牌桌上的几个人,已经开始打牌了。 潘子珍愣头愣脑地开口:“不是都说,二小姐以前在沪上读书吗?都说上学是象牙塔,那学堂是不是都用象牙做的?” 一句话说完,几个人都笑了,数二太太笑得最夸张,波浪起伏、前仰后合。 好容易止住了笑,拭去眼角笑出的泪花,指着她笑道: “人家说前门楼子,你说胯骨轴子。什么是象牙塔,解释给你听,你也不懂的。难不成夫妻肺片里有夫妻,老婆饼里有老婆。” 潘子珍不光没有难堪,反倒憨憨地笑了起来,不知是习惯了被奚落,还是不知该如何反驳。 二太太笑了一阵,便也不再理会她了,只顾着同蒲希冉说: “我们这些白丁,能教给你什么?你比我们有学问多了,要真说教,床上那点功夫传授给你些还行。” 蒲希冉虚虚笑了笑,勉强控制住了讥讽与蔑视。 这就是妾吗?一开口,就是□□里那点事。 若她真阴差阳错,做了傅云亭的姨太太,也会变成这样吗。 寡廉鲜耻,当作玩笑。 她感谢命运的阴差阳错,没被潘子珍压一头,没被世人嗤笑。 原来,她不是独立存活在这世上;成亲,也从来不只是两个人的事。 她没接着二太太的话说,只打了个岔,替潘子珍解了围: “我倒是知道一个笑话,有一回,有个商贾去酒馆吃饭,指着菜单说,要海参粥。结果上菜后发现,只有粥。商贾便问何故,不一会儿,从小厨房走出来一个小厨娘说‘我叫海参’。”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这回却无半点讥讽与瞧不起在里头,都是为着捧场,免得她下不来台,配合着笑了笑。 蒲希冉替她兜着,不过是告诉她,前尘旧梦一笔勾销,不如江湖一笑泯恩仇。 在潘子珍那里,收到的潜台词却截然相反。 这个女人害怕自己,怕自己将她的丑事抖出来,让她无地自容、成了过街老鼠,在人群里抬不起头来。 比起女子道德上有污点,遭人唾弃,她这乡下来的,没那么时髦,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 几圈麻将打下来,蒲希冉发现自己的确不擅长,看不懂每张牌之间,到底有什么关联。 算数一塌糊涂,还得始终应付着二太太热络的闲聊: “沈太太好福气,你不知道,现在北平有多少小姐嫉妒你。嫉妒你,将她们心中的月亮摘了。别说,我有一晚做春梦,都梦见了沈老板。不知他那张雌雄同体的妖精脸,在床上,是不是也能敲骨吸髓。” 蒲希冉不搭腔,只在心底悲哀,伶人,就是可以被人拿来说笑。 倒是没人敢拿军政界的枪杆子调笑,不过那些歪瓜裂枣,也实在没什么好意/淫的。 这回,二太太的语气里,就带了几分真挚了: “妹妹往后出门也要小心些。而今这戏迷都魔怔了,听说,上回有爱慕傅老板的,往潘姐姐那送死鸡的都有。这女人,一旦嫉妒起来,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这事倒是真的,可潘子珍仍旧觉得不快活,不为那只死鸡,而是戏迷纯粹送错了人。戏迷想恶心傅云亭心尖上的人,她这个明媒正娶的大房又不是。 蒲希冉点了点头,对她的好意心领了。 心底却觉这场集会十分无聊,她往后再不会来了。有这功夫,莫不如在家里看看书、多给夫君缝制两套长衫、且她还有一出戏词想写。 若作得出来,往后夫君也能多一台新戏,拿去跟其他角儿打擂台。 她虽比不过沈家班里专业的笔杆子,但她作词,夫君唱,夫唱妇随,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而不是跟这些人,在这里磨洋工。 今儿听她们讲荤段子,明日就是四九城深宅大院、家长里短的闲事; 今儿哪个丫鬟引诱了少爷,明儿哪个姨太太卷钱跑了,后儿继子与小妈私通……无聊得紧。 她一直庆幸没嫁给傅云亭,就是厌恶极了这些是非与口舌。 眼见输了一溜光,蒲希冉才后知后觉,自己并未带那许多银钱。 却也不是赖账的人,虽没多少,可也肉疼。 “能否让我写了欠条,明儿差小厮送来?” 二太太看出了她的不情愿,心下也觉有趣,按理说,沈老板拔下根汗毛,比许多掌柜的大腿都粗。娶个小媳妇儿,却像极了貔恘。 拿她打趣道:“赖账可不成,若没钱,我也不要了。以身相许吧,今儿陪我睡觉,咱一笔勾销!” 二太太笑得浪荡,蒲希冉有几分窘迫。 其实她强走,却也没人敢深留,只闹得不愉快,不值当。 “以前还不知道您好女色,难不成是男女通吃?” 正当她左右踯躅之际,抬头,就见门口一熟悉身影。 下一刻,是傅云亭走过来,将几张银钱,搁在了二太太面前的牌桌上。 第28章 第 28 章 无人的街,深归的夜 “是啊,跟男人只是逢场作戏,对女人,才是真爱。只是傅老板,这是何意?”二太太看着那几张银钱,远超出二小姐今日输的。 玩笑也得开的有分寸,否则把这位爷惹急了,也不成。 又将话拉了回来:“傅老板,可是来接子珍姐姐回去?我们子珍姐姐,可真有福气。” 蒲希冉起身告退,走到门口时,身后还有二太太与傅云亭打情骂俏的声音: “傅老板,我回回去戏园子听你的戏,都逮不着你人影,这回可算找见了。今儿没跟沈太太要着戏票,该着你给我了吧?” 二太太敢如此放肆,当着人家太太的面,与男人勾肩搭背。一则是风流惯了,引诱男人如同吃饭饮水一般,倒也没什么恶意。二则是实在没把他那乡下夫人、无依无靠的潘子珍放在眼里。 傅云亭为免了她的纠缠,写了便条给她,叫她下回拿着自己亲笔书信,可以代替戏票,去后排站着听戏。 二太太方喜笑颜开地收下,浪笑着说慢走不送。 傅云亭急着出门,倒也还来得及,看她站在路边等黄包车。 蒲希冉瞧他朝自己走过来,没有主动招呼的兴致,只说: “不用你帮我垫付银钱,回头,我叫蒲宅的账房,支取了,给你送去。” 意识到自己已然嫁人,机敏地改了口:“等我回了家,叫我男人吩咐小厮,还给你。” 她出于本能、第一反应,脱口而出的指望,还是出卖了自己。让傅云亭认定,她跟沈林轩,并不像传闻中那样伉俪情深、珠联璧合。 瞧见朝思暮想的人,总抑制不住地唇角上扬,同她玩笑:“那要不要写借条给我?” “这里无纸笔,再去借还是买,都会节外生枝。总不能你咬破手指肚,写个血书当成借条。你放心,我欠你的,都会还。”蒲希冉摆明了要跟他撇清关系。 傅云亭的心一点点往下沉,饶是脸皮再厚,碰了一鼻子灰,也有点失意。 “那以前我给你的钱呢?要不要我找你男人算算,让沈林轩一并还给我。” 蒲希冉错愕半分,抬眸,正撞上他那双受伤的眼睛。 同样出言不逊道:“嫖完还往回要嫖资,你是不是玩不起?” 傅云亭想不到她会用作践自己的言辞,还当她会说‘这是你自愿孝敬的’、‘让你给我花钱,是我对你的恩赐’。 语气忽地便软了下来:“那我欠你的呢,你要不要一并讨还。” 蒲希冉摇了摇头:“不必了。最重要的,我已要了回来。其他不必,那些断壁残垣,你留着吧。” 她的心,不再被他拿捏着,就够了。 “是啊,我只有残存着这些断壁残垣,还能把这个日子维系下去。”傅云亭目光飘忽不定,那里面蒙了一层薄薄的雾,自言自语苦笑。 “你不欠我什么,以前即便执念一些,也是我自愿的。”蒲希冉说完,就见身后的潘子珍,迟迟赶到。 她上了傅云亭过来接她——坐的小汽车,蒲希冉只当没看见。 别过头去,继续等自己的黄包车。 明明是蝉鸣声声的晚夏,却不知黄包车都跑哪儿去了。 潘子珍深知这小汽车是哪来的,若今儿没遇见蒲希冉,傅云亭可能来接她?怕是早早地跟朋友出去通宵喝酒、听曲、对戏,最后干脆宿在朋友家,夜不归宿了。 她坐在小汽车上,吩咐了司机开车。 司机却没听——这个明媒正娶的太太的吩咐,迟疑道:“夫人,咱们还是等等大爷吧。” 也是,潘子珍又非当家主母,有婆母管家。平常佣人们见人下菜碟,根本不把她这个不受宠的夫人放在眼里。 越想越窝火,干脆推开车门,下了车,怒气冲冲地朝着蒲希冉走过去。 才想甩手抽她一巴掌,就被傅云亭眼疾手快拦下了。 在半空中抓住她的胳膊,向后一甩,潘子珍一个站立不稳,险些向后跌跤。 潘子珍怒火中烧,与其继续过这种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如破罐子破摔,指着蒲希冉的鼻子骂道: “狐狸精、骚表子、下作的小娼妇,别的不学,专学人家姨太太勾搭爷们。咋地?勾搭不上,着急了是吧。想不到都嫁人了,还这么贱,大半夜的,跟别人家爷们勾勾搭搭。” 蒲希冉被她气得浑身发抖,潘子珍光骂还不过瘾,直接朝她扑了过来,作势要撕烂她的衣裳,眼见要抓破她的脸。 傅云亭起初挡在中间,不叫这泼妇碰到冉冉,见她癫狂,终是落下一巴掌。 那双扛鼎的手,带了点力度,顷刻间,潘子珍被打得跌倒在地,左耳瞬间失聪,牙齿松动一颗,吐出一大口血水、和半颗牙齿,鼻孔里,也在汩汩往出冒血。 若不是旁边有人来来回回经过,时不时朝这边打量过来,以傅云亭的脾气,倒不会补上一脚,却也得骂一句“滚”。 但人言可畏,不在乎自己身上的脏水,却不愿让冉冉再染纤尘。 低低朝潘子珍吼道:“你跑过来跟沈太太大吵大闹,可有替我考虑过?若真让你撒起泼来,沈先生肯善罢甘休?我要如何向他解释,岂不是让我在中间难做人。” 像极了暴怒的狮子。 潘子珍看着他这个道貌岸然的样子,为那个女人出头,又怕她污名缠身,可见对她宠到了极点。 从前觉得温饱比有情重要得多,现在发现,她想要荣华富贵,可也受不了这屈辱与磋磨。 潘子珍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跑回小汽车里。 她不怕家丑外扬,只恐不似从前温顺,公婆再容自己不得了。 她不是傅云亭爱护的女子,不能有丝毫行差踏错,甚至,她今日在傅家稳坐钓鱼台,都是她的温良恭俭让换来的。 她握紧了拳头,恨恨地想着。 若傅家真不仁,就别怪她不义。她若被休了,那破坏人家庭的狐狸精,也别想好。 她非弄得满城皆知,让沈先生,好好知道知道他这人尽可夫的小娇娘。 周遭归于寂静,蒲希冉看着傅云亭,丝毫不领情,只说: “你还是不是男人,连女人都打。” “那你再捅我一刀,来执行正义。我打你哥哥不行,打伤害你的人也不行。”傅云亭也不知该如何保护她,也许她根本不需要他的保护,只会嫌他碍事。 “你再扎我一刀,反正我也不知道疼。回头新伤套旧伤,还能给我多留点念想。” 蒲希冉意识到自己又在跟他无理取闹了,明明已经改了很多,可刻在岁月里的本能,还是会不由控制地流露。 “是,打是亲骂是爱,你打自己女人,你们两口子打情骂俏,我的确不该为她鸣不平。” 心底还是感激的,只未说出口。 他在中间拦了一下,不必要让她展现自己难看的一面,跟另一个人女人当街互相扯头发。 也算知道夫君一直说加派护院的必要了,生于乱世,下回出门再不能掉以轻心,得带两个暗卫,也能帮自己打架。 “算了,也是她自作自受,既要又要,鱼和熊掌怎能兼得。”蒲希冉想想,又有点生气,为今晚的无妄之灾。 牙尖嘴利道:“以后,拴好你傅家的狗。” “是。”马上就成流浪狗了,傅云亭苦涩笑笑:“免得咬到你,沈先生找我算账。” 蒲希冉不是唯我独尊的性子,不觉别人都该围着自己转,谁对她好都是应该的。 尤其刚刚拉扯间,看他无意间露出了胸前的那道疤,心软了两分。 支支吾吾问道:“你,上回的伤,有没有事?” “有事,特别特别痛。每回快好了,我就用指肚去抠它,抠破了,便又会晚些好。我怕它好彻底了,我便什么都没了。”只要是她给的,哪怕是伤口,也弥足珍贵。 蒲希冉惊骇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怪物。 所幸他登台时,戏衣在套行头,不会露出肌肤。不是袒胸露乳的年代,不然总归受些影响。 “我以为……” “你以为一刀两断,难受的只是你一个人。你以为,我可以轻描淡写、轻拿轻放,我是铁石心肠,我没有心。”其实正反过来了,她已经走了,只有他还被困在原地。 傅云亭不想再说了,倒不是不忍给她造成困扰,只恐说得多了,惹她厌烦。 说起别的事:“以后,不必再打这种牌了,都是她们提前做好的局,让你放放血。” “谁做局?你夫人和其他人吗?还是你晚上,跟你娘子在床上大声密谋,撺掇她坑我。”蒲希冉跟连珠炮似,不知是不是被二太太拐带坏了,一口一句往床上带。 自言自语道:“那二太太看起来,也不像缺钱的人。还至于跑我这来刮那三瓜两枣。” 傅云亭苦涩笑笑,想要伸手摸摸她的头,只那手伸出来,停在半空,还是缩了回去。 “我的小姑娘长大了,你说的这些闺房之乐,我没体会过,我不懂,希望将来有机会,冉冉教教我,别嫌我做得不好。” 他还在做梦,蒲希冉只是不忍心拆穿。 “我与她做什么局?这是那些人惯用的伎俩,今儿叫你输了不甘心,总惦记再赢回来。一来二去熟络,你便是她们是人了。”傅云亭说。 “你倒是懂。”蒲希冉明明不是故意酸溜溜,还是掩饰不住诧异,记忆里,他不是混在脂粉堆里的。 “是,有时候睡不着,就会出去打两圈,打发时间,麻痹自己。”他轻描淡写地一笑,全然不放在心上。 蒲希冉瞪了他一眼:“是我不了解你,也许是我从未认识过你。从前倒不知你嗜赌。” “是,以前不碰,也就前段时日。”他的生活处于失控中,拼命想找到依托,可他找不到,便朝着不可逆的方向,无始无终。 “走,我送你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饱饱们,求一下收藏鸭,因为收藏对小作者来说真的非常非常重要~我会稳定日更和时不时掉落红包的~求收藏,求收藏,求收藏啦~ 第29章 第 29 章 钟馗嫁妹,昆曲武生 “不。”蒲希冉想也没想,便干脆果决地拒绝了。 “男女授受不亲,我不想落人口实。” 她现在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吃过一次亏,是决计不肯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 “好吧。”傅云亭不再强求,默了默,转身回了小汽车。 蒲希冉眼见他上了车,夫唱妇随。若是放在以前,该是一阵怅然若失的。 可此刻,却连一丝心情低落都没有。 她不怀念从前的患得患失,只无比庆幸现在的蜕变。 她可以不辜负夫君的宠爱,也能对得起自己了。 小汽车已经驶离,她缓慢走在四下无人的长街,脚上踩着的高跟鞋不舒服,只觉这跟裹小脚也没什么区别,还不如绣花鞋舒坦。 但要配旗袍,好像也没有更好的穿搭。 鞋子不合脚使她走得极慢,专注脚被磨得痛,忽而怀念起从前念书时,穿的马丁靴和小羊皮靴,时尚又舒适。嫁了人,好像从时髦女学生,又活回去了。 走到长街尽头,拐了个弯儿,她轻叹了口气,正在纠结是继续走,还是在路边等等时,就见黄包车如及时雨一般,停在了自己面前。 蒲希冉想也没想,便坐了上去,报了浦宅的地址,漫不经心开口问起: “今晚这黄包车,怎地这样稀少。可是外面又不太平了,还是哪个大亨办酒宴租用?” 不等师傅回答,先想起来自己囊中羞涩,方才随身携带的银钱,都输了个精光。 便同师傅商量着:“你若信得过我,到了浦宅,可叫我哥哥给你银钱。如若担心,我这会儿可以将这耳坠子抵押给你。” 蒲修臻出名,未必他的舍妹也有名气。 即便知晓他身世坎坷的,模糊晓得他有个妹妹,也不会知晓具体闺名,窥见容颜。 蒲希冉主动提起,想必黄包车师傅不识货,也能借着哥哥的信誉,让他安心。 只让她有几分奇怪的是,她说得真诚也好、师傅不接受也罢,前面那个吭哧吭哧老实拉车的,竟是一言不发。 正待她琢磨,这师傅估摸是个内向的性子,只知埋头苦干,不爱与人攀谈。想到了地方,再收银钱。 略一抬头,定睛一瞧,从那师傅熟悉、宽阔、高大的背影中,看出了端倪。 蒲希冉心脏蓦地一沉,起初不怎么敢认,直到这男人跑得挺快,将她带到了浦宅门前,又一阵心乱如麻。 她倒是不知该说什么,好在‘师傅’没改道,又将她拉往不知名的客栈,亦或是他在外面筑的爱巢,买的花园洋房。 “傅老板什么时候改行,去拉洋车了?你还敢来,不怕我哥哥打你。”她奚落了一句,在他停稳后,稳了稳心神,便是下了来。 这男人还是一贯的擅长风花雪月,将罗曼蒂克刻到了骨头里。 若是从前,她会怦然心动;现在,心底的小鹿撞死了,只剩平淡如水,想跟夫君好好过日子。 “不如你进来,我将赌资和今晚的车钱,一并给你。” 傅云亭未置可否,只自嘲地笑了笑:“蒲小姐贵人多忘事,现在,竟是连我的背影,也看不出来了。” 若是换了从前,哪怕蒙上她的眼睛,她都能听出来自己的脚步声。 蒲希冉主要是没往那方面去想,若明日四九城知道,一向矜贵清冷、火到妇孺皆知的傅老板,会给她拉车,只怕震惊到需要腊八粥黏上下巴。 但她没解释,以免节外生枝。 只不咸不淡地开口:“你回去,也别跟她吵架。若是因着我,使人夫妻不和睦,那我就成千古罪人了。” 至于今晚的事,没被人瞧见最好,她自是守口如瓶,不让自己再往深渊里掉。 “上回,你淋雨去寻我,就是她将你挡在了外头,不肯告诉我。让你误解我,又着了风寒,生了一场重病。因而将我放下。我不会与她吵,却也让我清醒,听蒲兄的话,不能再任人摆布了。”她不解释,他却要解释给她听,且解释的清清楚楚。 哪怕这解释,是冬天的蒲扇,夏天的夹袄。 “不,云亭哥哥,你错了。我从不因着这事。而是沈郎很好,他待人真诚、用心,值得托付终身。也值得被爱。我想任何一个女子,都不会辜负他。”哪怕傅云亭执念再深,她也要给他解释遍遍。 同时在心底,也有点埋怨自己哥哥。 那些肺腑之言,什么时候说不成,偏在两人各有家室之后,用激将法怂恿傅云亭,让他不得安宁。 知晓哥哥是为自己好,只是没必要。 因她现在只想要平静的生活。 “那日在我婚宴上,你饮了许多酒,以后切莫那样喝了,恐伤了胃。” 她的话,句句都像离别赠言,昭示他,莫再打搅。 他明白了,再不出现在她的生活,他答应她了: “冉冉,放心,以后我不会再来同你见面了。这是我对你的承诺,我说到做到。” 如果口头的恭喜,不足以让她安心。往后约束自己的心,就是身体力行的祝福。 “胃…怕是早坏了,没有你管我,心疼我。我只怕嗓子也倒了。要么,你去听听?”就当最后一场。 还是被她一口回绝了:“夫君在,我都不会去。他不在,我更不会去。我明知他在意什么,若还装傻,故意触他逆鳞,给他添了堵,还倒打一耙,埋怨他不信任我,那我不是蠢,而是坏。” 她只记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夫君若跟哪个电影明星纠缠不清,她也会难过。所以,她绝不做使他不痛快的事。 这个家,来之不易,她没有理由不维护。 傅云亭万念俱灰,仍旧不甘心:“冉冉,你如此洁身自好,可他也像你一样,断绝与其他所有女性联系么?” “你别挑拨,我也不在乎。他外出与人打交道,难免遇见姑娘家。可他的心在我这,我便踏实。可我去看你,问心有愧,我绝不去。”她不听他在这偷换概念,倒是怜惜他辛苦,抱着那堆残渣,还拼了命的、想把她也往回拽。 “问心有愧。”傅云亭细细咀嚼这两个字,掩耳盗铃,将她那些绝情之言,倒是一并搁下了。 但对她的喜欢,终究超过了自己,哪怕再想念,他也会将自己管住了。 . 夏天还没过完,沈林轩在奉天已是站稳了脚。 在司令府除去每日练功、唱戏,便是陪着老太太饮食起居。 老夫人早已过了耄耋之年,好这一口,干脆叫沈家班住在了自己的院子,未在奉天另置别馆休憩。 到了贺寿那日,沈林轩唱了一整出的《龙凤呈祥》,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其他几位有脸面的姨太太同感惊艳,除了段司令听得昏昏欲睡。 直到一曲终了,老寿星厚厚的赏了下来,段司令打了个鼾,揉了揉鼻子,一脸嫌弃道: “京戏有什么好听的?唱得太慢,声音太低。要听,还得听秦腔。扯着嗓子喊,那才痛快。” 最受宠的三姨太,在一旁用帕子捂着嘴,笑说:“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老太太的面子上,也不能贬低她喜欢的。” 段司令撇了撇嘴,心下不快,自己这个儿子,在老太太眼里还比不上一个戏子。 一向以孝顺出名、兼之孝道治理北疆,见老寿星乐呵呵、布满褶皱的老脸上,慈祥的笑容跨下去,忙陪着笑脸。 一把从警卫员的手中扯下扇子,亲自给老娘打着扇子。 看向台上作揖过后的沈林轩,随意开口问:“你会秦腔不?” “回司令,沈家班没研习过秦腔。只会听,不会唱。”沈林轩不卑不亢道。 看出了他不满的目光,回了一句:“司令该是更爱地方戏,喜欢二人转吧。” “那你会二人转?”段司令问。 “不会。”沈林轩说。 “嘿!”段司令呲牙咧嘴,只觉这小戏子在耍自己。 沈林轩若非现在有家有口,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二十年后仍是一条好汉,他是不会向强权低头的。 戏,只唱给懂得欣赏的人听。 不过他的爱人,还在远方的家中等着他,苦口婆心叫他不要任性。 他就得将这些历史的尘埃陪好了,左右周旋,好全身而退。 他笑了一下,低了低头,说:“可我会昆曲,司令若有兴致,可否等我换了行头过来?” “别别别,饶了我这耳朵,那玩意儿比京戏还慢呢。”段司令说完,再去看老母亲,正一脸期待。 要么都说老小孩,小小孩,不得不说,那戏子在哄老人家高兴这件事上,的确比自己这个儿子强。 不搞君子一言那一套,马匪出身的泥腿子,轻松改了口: “那你整一段呗。” 沈林轩回后台换了行头,跟几个有武生功底的二路一合计,敲定了《钟馗嫁妹》一出。 跟包有点忐忑:“老大,那段司令连京戏都听不进去,整昆曲,他不睡得更快?” “不要紧,他觉再多,已经睡一觉了,总不能一会一觉。”沈林轩心态平和、十分乐观道。 “昆曲已经等了大家六百年,还怕人不喜欢么。” 心底盘算着,是不是要集百家之所长,昆曲入门、武生打底、专工京戏,再将地方戏钻研一番。 再上台时,扮相惊艳四座,举手投足更是尽显功底。 满口京戏换成了昆曲,当《石榴花》的曲牌响起,但听他唱道: “俺只见枝头鸟语弄新声,小桥边残雪报晴春。” 将昆曲的雅,和武生的技,融合得惟妙惟肖。 这回不光老寿星看了喜欢,段司令也将眼睛看直了,他从未想过,自己一个五大三粗的行伍之人,有朝一日会喜欢上听这玩意儿。 昆曲的感染力之强,尤胜过京戏,也不像其他剧种那般,热闹过后就烟消云散。 待他唱完,四姨太方迟迟开口:“爷,这老太太寿辰、大喜之日,演这些鬼了神了的,恐不吉利。不是催着老太太去死,好过奈何桥么?” 第30章 第 30 章 私通款曲,奉天风波 四姨太才说完,就挨了二姨太结结实实一巴掌: “什么鬼神之说,不会说话就闭嘴!咱们老祖宗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还怕这假把式不成?” “就是。咱们司令就是活阎王,只有别人怕他,倒是没有他怕别人的。”三姨太也跟了一句,不忘朝着男人媚眼如丝。 段司令被哄得舒舒服服,语气跋扈道:“是,老子只信自己,除了自己,谁也不信。” 什么信这个、信那个的,通通都去他娘的。 段司令心情好,见老娘已赏赐了许多珍惜玛瑙,没去锦上添花,倒是给了别的。 吩咐了下去:“副官,去,将老子的勃朗宁拿过来。” “是。”副官得了令,不到片刻,便将一轻薄小巧的手木仓拿了过来。 “送你了,往后拿着它,在北疆便可横着走。”段司令朝台上扔了上去,丝毫不担心走火。 沈林轩面无惧色,稳稳接下,道了声:“多谢段司令。” 比起聪明灵活的头脑,枪支有时候并不是绝对的防身武器。不过在比乱世还乱上三分的北疆,从奉天司令府上流出去的东西,谁见了都得给段阎王三分薄面,是不敢动他明目张胆喜欢的人的。 “你要喜欢,回头我多弄两箱军火,给你戏班拿着玩,用来防身。在奉天,我老段别的没有,军火管够。”段司令解开胸前的两颗军装扣子,他是真喜欢这戏班子,不单是为着孝顺老娘,爱屋及乌。 又被三姨太娇俏地嗔了一眼:“你呀你,还当谁都像爷一样,整天喊打喊杀。人家沈老板细皮嫩肉的,哪是你这等舞刀弄枪之人。” 不过看沈老板方才在戏台辗转腾挪,没点武术的幼工,是做不来的。 到底将他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论断,咽了回去。 外表看着清瘦,保不齐脱了衣裳,也是一身腱子肉。 “也不知沈老板有无娶妻。”三姨太咬着帕子,不知不觉便红了耳蜗。 “怎地?你羡慕了?要么老子把你也一并赏赐给他?”段司令半是玩笑地,打量着自己的女人。 在他眼里,妾通婢子,跟粮草、军饷、马匹没什么两样。 古代,就有皇上赏赐给大臣女人。虽说大清已经亡了,但随手指派过去伺候,也并无不可。但前提是,他玩腻了、不稀罕的。 三姨太被司令余光打量的不舒服,急中生智,便改了口: “奴家不过是好奇,以沈老板这样的姿色,是他讨媳妇儿,还是给人当婆娘啊。” 三姨太当着众人的面儿,大喇喇地将他调戏了一番。 众人都哄笑起来,台上的沈林轩面无异色,脸不红心不跳,只当一群鸭子在水池边聒噪,全然不放在心上。 寿宴结束,沈林轩几乎从白昼唱到满天星斗,将自己的拿手好戏,贴了七七八八。 直到老寿星支撑不住,先回去睡了,他才沙哑着嗓子,坐在后台卸妆。 灌了一壶又一壶的秋梨汁,仍旧觉得声带拉扯的疼,说话都费劲。 “真是老了,不中用了。以前在十里洋场时,连唱三天三夜,第二天还能跟人去喝酒。” 现在,连说话细微的震动,都扯得喉咙痛。 没冉冉在,他落寞地闭上了嘴。只在心底微哂,若被夫人瞧见,八成又要心疼。 跟包将小厨房送来的宵夜拿过来,捡了清淡地说:“老大用点吧。” 沈林轩摆了摆手,他只想歇着。 终于待戏班里的人,拾掇完戏箱,能回去睡觉。 沈林轩才从后台出去,穿过一片茂密的杏林,就被个女子拦下了。 凭借识人断数的经验,与过目不忘的才能,立即叫出了女人的名字: “三夫人安。” 三姨太笑得放浪不羁,方才在众人跟前调戏不算,四下无人处,又拿他打趣: “沈老板好记性,只什么夫人啊,被姐姐听见,可是要生气的。我不过一妾氏,还差点让司令送了人。” 身后的贴身小丫鬟溜缝道:“主子,正房那个如今整日礼佛,哪儿还管这些闲事。她的年龄,都快有老太太大了,还出来卖弄什么风骚。背后编排她几句,是给她颜面了。别说背后议论,就算当她面说,只怕她也不会怎么样。” 小丫鬟与主子同仇敌忾完,才给沈家班的人使了个眼色。 跟包心领神会,立即点点头,猫腰招了招手,领着戏班的人先走一步,不在这当电灯胆。 沈林轩瞳孔一震,正欲赶上,三姨太早先于一步,挡在他前面,拦住了他的去路。 “沈老板,别走呀。我话还没说完,您懂不懂礼貌和江湖道义啊。” 沈林轩咬了咬牙,看着这个不算是司令府的女主人。 有人瞧见,他倒是不怕。偏这没人,让他心中打鼓,尤其,三姨太身旁的小丫鬟,也静默无声地离开了。 “是不是司令府的晚膳,不合沈老板口味?我听说,您是在沪上长起来的,后到的北平。不然,奴家为您洗手做羹汤,天冷添衣?”三姨太似笑非笑,无需刻意显摆,生来天赋异禀的狐狸眼,已使眼底的媚态流露三分。 “方才司令要将我指给沈老板,不知沈老板意下如何?” “三夫人!谨言慎行!”沈林轩后退了几步,与她拉开距离,用余光打量着周遭景致。 在这一片虽走过一次,可司令府太大了,仍比不上、经年累月生活在这里的人熟络。 不知这附近有什么玄关,只知此地不宜久留了。 “沈老板,你放心好了,我从娘家买来的陪嫁丫鬟,在外面守着放哨,这里不会有人过来。”三姨太脸上的明艳渐渐褪去,仿佛比沈林轩这个坐科八年、打出来的角儿,还要演技高超。 顷刻间,眸中便是阴云密布: “人人都道,我在这里得宠,却不知我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段司令从不把人当人,那些战俘被他抽筋剥皮,女人更是以磋磨为乐。有时忍不住了,真想一头碰死,可又想出去看看祖国的大好河山。想忍一忍,看看这畜牲的下场。就像你们戏中《义责王魁》里唱的,正是卑鄙无耻难挽救,我且看这些官僚的下场头。” 沈林轩惊诧于她倒是个懂戏的,不亚于惊讶,她竟会同自己说这些。 生就不会安慰人,尤其一说话嗓子都疼,对陌生人,更是没了半点耐心: “三夫人,你找错了人。兴许你误解我武功高强,就愿意救苦救难,带你离开。你错了,我是个自私的人,只想保护我想保护的人。我不是救世主,甚至,你要是连累了我,我恨不能直接将你手刃。” 三姨太原本还抱着跟他私奔的心思,看来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姿色,果然,话本子里写的,都是骗人的。 沈老板身处风月场,什么都吃过、见过、玩过,不会轻易被撩拨了。 曾经沧海难为水,倒是有几分好奇,想知道他夫人,是怎样的倾城绝色。 “沈老板,你不愿为我涉险,我不怪你。倒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咱们做一对儿快活的野鸳鸯。我是真心爱慕你,早在你来北疆前,我就听过你许多唱片。今日得见,惊为天人。”三姨太是个不大守规矩的,边说,手脚也不安分起来,撩起旗袍的一角,露出雪白肉肉的大长腿,整个人也鲜活了起来。 “你有所不知,还是我将你——引荐给老太太的。你说,你要怎么谢我?” 她边说,边往他身上贴过来,语气里,带着十足的蛊惑:“沈老板,你离家这么久,想必也想得难受。男人有生理需求,很正常。不如咱们今日做一对儿萍水夫妻,你信我,我会的花样,绝对比你那顽固守旧的婆娘多。” “如果她像你这般放浪形骸,我倒是宁愿死在外面。”沈林轩被她步步逼退,没留心身后的路,直至身后的假山,让他没了退路。 小妻子于他而言,就是行走的春耀,哪怕不必刻意撩拨,都心甘情愿入瓮。 原本以为开荤后,对女人会有所改观。 可他发现还是一样,他只对妻子一人沉溺,对其他人依旧只想敬而远之。 就在他思忖,是直接将她脖子扭断,还是抽她两巴掌,让她清醒一下时,就听脚步声朝这边走了过来。 将她杀了,自己倒是能够逃脱,出了奉天,就不是段司令的地盘了。但戏班子,拖家带口的,怎么办。 将她打伤,回头这娘儿们反咬起来,自己也是有嘴说不清了。 耳边,是二姨太的喊声:“来人!快来人呐!别让这对儿奸夫吟妇跑了,三姨太跟戏子私通,快去通知司令!” 明明不是唱戏出身,扯着破锣嗓子,使出浑身力气,倒真叫呼声划破了夜空。 三姨太惊诧回头,望着自己的陪嫁丫鬟,低着头、跟二姨太站在了一块。 踹了沈林轩一脚,对方纹丝不动,自己反倒跌倒在了地上。 沈林轩厌烦极了这场闹剧,老太太的寿辰过后,分明翌日就能动身,偏巧节外生枝。 正欲离开,身后,已被一只冰冷的枪管抵住,让他不能动弹分毫。 第31章 第 31 章 刀枪渐起,深宅血泊…… 段司令来得极快,不知是被惊醒了,还是压根没睡。 他的姨太太那么多,甚至打一仗、都有两个大着肚子的小妾回来。 若不是他较为珍爱的,随便打发人去浸猪笼、也就是了。 他微眯起眼睛,站在那儿,三姨太便吓得连滚带爬地过来,跪在他面前,抱着他的大腿,反咬一口,说道: “帅爷救我。奴家一片好心,可怜戏班子走南闯北饿肚子。兼之孝心作祟,知晓沈老板是娘亲看重的,便叫人送了夜宵过来。谁知这厮竟抱住我,起了不良之意,要将妾身奸吟。” “如此说来,你倒是无辜了。”段司令憨憨又凛冽的眼珠子,转了两转,看向沈林轩,皮笑肉不笑道: “若是不喜洋人的珠宝跟军火,想要女人,可以跟我说。奉天又不是没有窑子。咋地?不爱那冰清玉洁的小姑娘,就喜欢被人搞过的徐娘半老。不知道沈老板还好这一口呢?是不是你们这些唱戏的,心理扭曲了,都多多少少沾点变态?” 段司令这话,也并非全是捕风捉影。早年就听说,十个唱戏的,九个抽大火因。也不知是内心苦闷,没法排解。还是为了润嗓子,力求达到嗓子完美。 总之,多多少少有些心智不健全了。 “段司令,你想多了。你的女人,你自己当个宝儿,在我看来,就是庸脂俗粉,白给我都不要。她连我妻子的脚趾甲都比不上。”沈林轩说完,身后抵着他脊背的那杆枪,又近了近。 说不怕那是假的,倒还不至于闻风丧胆。 他只担心,自己若是客死他乡,冉冉怎么办。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岂不是要将眼睛哭瞎。 不行,他也不能连累整个戏班子。 “老实点!还敢对我们司令出言不逊,信不信我一枪崩了你?”警卫员拿着那杆黑洞洞的枪,死命抵着他。 “爷,小心枪口不长眼,误伤好人呐。”二姨太在一旁小心规劝道,又提醒着说: “这沈老板,是老太太得意的。唱戏的那么多,她也就爱听沈家班。爷最是体恤,平常连老太太爱吃的那几个糕点铺子,都小心庇护着。更何况是这一个大活人,可别冤枉了好人。” 三姨太听在耳朵里,才止住了战栗,浑身又重新颤抖起来: “好姐姐,方才听戏时,你还恨不能置沈老板于死地,怎么这会儿子,倒装起理中客来了?” “妹妹,我不过是出于孝心,心疼咱们老太太。对于沈老板这个陌生人,可是不偏不倚。既不袒护,也不坑害,倒是你,方才当着众人的面,就跟沈老板勾勾搭搭,拼命替他解围。现在,又背人在这撩拨,谁知你安的什么心呢。”二姨太慢吞吞地说着,语速虽慢,但条理清晰、字字分明。 “司令,如今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也捋不清什么头绪。不如将丫鬟、小厮叫过来,看周围有没有目睹的,到底是谁引诱的谁。” 段司令听着一群女人在这嚼舌根,都觉得脑瓜仁嗡嗡的,还不如去靶场上放两枪来得痛快。 随手一指三姨太的陪嫁丫鬟:“你说,是你家主子勾搭的沈老板吗?” 小丫鬟哆哆嗦嗦,要被段司令强大的气场,吓得魂飞魄散、语无伦次: “老……老爷,我家太太,跟沈老板,他俩……他俩都是自愿的,两情相悦,互相爱慕,没谁勾搭谁,谁不情愿,谁半推半就。” “噢?他俩这属于王八看绿豆,看对眼儿了,把我当绿毛龟了?”副司令说完,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自己倒先阴恻恻地乐出了声。 三姨太原本想着,让沈老板尝了自己身子的滋味,让他像司令一样,对自己欲罢不能。 就能舍不得离开,将她装到戏箱里带走,如此一来。自己便能跟这喜欢的小白脸浪迹天涯。 往后即便谁先腻了,她也早早的逃到南边,弹琵琶唱曲儿,咋样不能养活自己?都比仰人鼻息、白天当人、晚上当牲口强。 可是没想到,她的小丫鬟这么不中用。不光胆小如鼠,一吓就精神错乱,且自己高估了她的忠心。 “司令,都是二姨太买通了这小丫鬟陷害我,信口胡言,要害我性命的。” 沈林轩缄默,耳边是‘咔哒’一声,子弹上膛的声响。 “司令,如今真假难辨,倒不如去三姨太房里搜搜,看可有可疑之物,再决断不迟。”二姨太绞着帕子,出谋划策道。 段司令烦得很,故意甩了甩手,示意人去搜。 三姨太意识到大势已去,已在心底确定,就是二姨太搞的鬼。 先买通了自己的侍女,又预备栽赃陷害。 忙阻拦道:“司令,今日这事,定是有人做局,冤枉我和沈老板的。我们清清白白,明明什么都没做啊。” “你刚还说,是沈老板想欺负你呢。”二姨太抓住了她话里的错处,当即点了出来。 三姨太恨自己不够沉稳,让人抓了话里的漏洞,也是懊悔不迭。 与其争宠,打压其他情敌,不如哭到枕边人心软。 “司令,不管怎么说,你我夫妻一场,你今日铁了心要让我难堪吗?即便之后证实,我是清白的,今日闹了一场,下人又怎会继续尊重我?” “好妹妹,你若真问心无愧,为何百般拦阻下人搜查?”二姨太道。 “老爷,您不要听她信口雌黄,她就是嫉妒我得宠,巴不得我不得好死。”三姨太说话间,又嘤嘤哭了起来。 不多时,见老太太拄着龙头拐杖过来,警卫员自知理亏,忙将那冰凉的枪管收了。 带头搜屋的副官,从三姨太的土楼上下来,手里捏着一张沈林轩登台演出的报纸,双手奉上,恭敬交到了司令面前。 “司令,这是在三姨太房里找到的,被她一直悉心藏在枕头下面,夜夜枕着。不知是不是时时拿出来翻看,上头的墨汁,有些已被磨白了。” “血口喷人!不,这不是我的,这是谁陷害我,塞到我屋子里的。”三姨太惊吓过度,五脏俱焚,已有些举止癫狂。 站起身来,想要夺回那报纸,却被段司令一脚踹在地上。 “我从来没有私藏过沈老板的画报,那报纸,是我替母亲留的,原本为了在她寿辰这日,投其所好,同她引荐沈家班,故而没扔。怎地成了我睹物思人的罪证?”三姨太一会儿变换一次措辞,无需人诬赖,便将自己出卖了。 “噢?这里头还有画报的事?”段司令心里不爽得厉害,也不知自己哪里比不过一个戏子,不就是黑点,胖点,矮点吗。 想到自己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给这些女人们荣华富贵,她们非但不知感激,还身在曹营心在汉,便气得冒烟。 “吾儿。沈家班是客人,怎么深夜在此动兵戈?”老太太缓缓开了口,便招了招手,示意沈林轩站过来一些。 方才先走一步的跟包回来,跟班主站在了一起,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彼此心照不宣。 早在后台时,沈林轩便交代过,若见势头不对,马上去请老夫人这位定海神针。 方才跟包见三姨太只身前来,便知事出反常必有妖,早早地跑去请老祖宗。 好在没有迟一步,不然就见不到班主了。 “这么晚了,还把老娘折腾起来,是儿子不孝。”段司令发了话,方才还把枪口对准沈老板的,再没人敢自作主张。 段司令说话间,从腰间的武装带里,拔出首枪,朝向跪在地上,头发散乱开来,已经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三姨太。 三姨太知晓司令的脾气,他从不逗人玩,一向弹无虚发,而不仅仅是拿枪指着人玩儿。 “有种你就开枪打死我,我没在怕的,对我来说,不是恐吓,反而是种解脱。你不知道,打从我被你抢了来,待在你身边的每时每刻,都有多恶心。你有什么人格魅力?我图你年龄大,还是图你不洗澡?图你妻妾成群,还是图你强抢民女、鱼肉百姓?”她终于失去了所有生的念想,决计破罐子破摔了。 她冷笑了一声,才歪着头,一脸天真无邪地说: “是我引诱的沈老板又如何?确实,我白送上门,他都没点头。我就算嫁一戏子,也不想做你豢养的刍狗。我只求老天开眼,有朝一日历史的车轮碾过,审判你们这些逼良为娼的强盗、土匪!” 正当那个“匪”字落下,段司令扣动了扳机,三姨太的声音戛然而止,倒在了血泊里。 二姨太被吓得失声,捂着耳朵,想要尖叫,硬生生将呼声都憋了回去,免得引火烧身,被段司令查出自己因争风吃醋、嫉妒三姨太得宠,故而谋害之事。 风浪渐息,沈林轩看着方才还鲜活一女子,此时静静倒在血泊里,面无表情,内心毫无波澜。 因这场面,他从前在上海滩时,见到太多了。 有时候在台上唱着戏,下面黑邦就开始火拼,桌子椅子都给人拿枪打烂了,戏迷四散逃逸,他依旧纹丝不乱,唱腔平缓、步态一致。 不怕刀剑无眼,愣是将那一出戏唱完。 此刻,对三姨太这个临死前还想爽一回、坑了自己的可怜人,既不觉大快人心,也没有一丝惋惜,唯有心如止水。 若没有母亲的威压,段司令向来不把戏子当人,把任何人的命当命,冤枉也就冤枉了。 此刻,倒是难得给句软和话:“既是冤枉了沈老板,依你看,需得某如何补偿?” 第32章 第 32 章 满眼偏执,一眼荒唐 三姨太被人拖下去的时候,仍旧睁着双眼,死不瞑目。 警卫员打来了几桶水,一一泼洒下去,妄图将沾了血的青石板,洗涤干净,也冲刷掉三姨太存在过的痕迹。 “不敢。段司令太客气了,感谢老夫人招待。如若恩准,可否允我今夜离去?离家许久,对家中妻儿实在思念得紧。”沈林轩行了老北京城的礼数,同老夫人拱了拱手。 段司令知晓母亲爱听他唱戏,自己对他则是不喜欢也不讨厌,便帮着母亲挽留: “急啥呢?一个大老爷们,才出来几天,就想媳妇儿,说出去也不嫌丢人。依我看,你要么别走了,干脆留这得了。回头我再给你娶两个媳妇儿,干脆搁这安家,在哪待不是待着?” “爱妻都不嫌我的行当丢人,我怎会因想她而羞于启齿。”沈林轩说罢,惆怅地叹了口气。 若是一直以来的周旋,皆是真假参半,这次的低落,倒完完全全是真的了。 “尊重老婆,疼老婆,是优点。你以为谁都像你,把女人当块破抹布,用完就扔。”老太太叹了口气,即便爱吃点心,到底没将厨子绑了,不似她儿子那般无理。 只是有些不舍,迟迟没开口放人。 沈林轩真怕她老糊涂了,脑筋搭错,不放自己走,那样,他又得大费周章。 忙像哄小孩似的,给她画大饼:“老祖宗,您放心,往后只要是您寿辰,我保管还来,每年都来,只要我还能走路。” 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孝顺儿子也趁机补充道: “是啊娘,您可得长命百岁,就算为着沈家班的戏,每年都听见,也得千岁万岁。” “那我还不成老妖怪了?”老太太笑呵呵的,心情不错,才终于松了口: “行,那你们就走吧。” “是。老祖宗,我们今夜就走了,正好,有去往北平的火车。”沈林轩恭敬道。 老太太没想到他跑得这么快,一瞬间,又有点不高兴了,强留一晚: “不行,明天吃了饭再走。到时候坐专列。” “对,我那辆出行乘的军用火车给你坐。”段司令也补了一句。 沈林轩恐夜长梦多,去意已决,不得不又放了点血: “老祖宗,我来了这许多日,还未送贺礼给你。我知您在奉天,什么都不缺。但我也得表表心意,感激您这连续几日的照佛之意。” 沈林轩说话间,朝跟包伸出了手,跟包很快将他的唱片递了过去。 “这些都是我昔日灌的唱片,等我回了北平,往后灌了新的唱片,就多刻一份,给您寄过来。” 老太太宛若得了稀世珍宝,被哄得很高兴。 也听出了沈林轩的弦外之音,若不即刻放他走,真玉碎瓦全,她以后便是想听,也没。 她在奉天什么都不缺,洋人的物件,也能弄回来不少。可这世间不会有第二个沈老板,她就图这个新鲜。 到底点了头:“好罢,叫警卫员开车送过去。” 老太太说完,看向儿子,仿佛怕儿子今夜蒙羞、半路公报私仇,将人杀了一样。 段司令知道老母亲的授意,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娘你放心吧。你儿心胸装山河,不会为内宅这点芝麻绿豆大的事闹心。再者说,他要是没了,我上哪给你伪造去。” 尤其对于老娘这种资深戏迷来说,漫说能分得清哪个角儿唱的,连这个角儿灌唱片时,是神情愉悦、还是沮丧失意,都能听得出来。 不像他这个门外汉,听谁唱都一个调儿,一个味儿。 沈林轩连夜坐上了火车,舍弃了专列,不想节外生枝。 跟戏班子一众人等到了包厢,等着火车启动的时候,仍旧难掩兴奋之情。 拿出信纸,铺开,想提前将归家的好消息,跟老婆分享。 只在信纸上才落下两个字【吾妻】,就被人拍了一下肩膀,下一刻,抬头,就听人喊自己的名字:“沈兄。” 沈林轩回头,正见一熟悉面孔,是他多年前的戏曲编剧——宋亦慎,两人虽不常见面,但始终保持书信往来。宋先生笔杆子了得,灵感爆发时,还会写两出新戏,无偿赠送给沈林轩唱。 看见他时,彼此皆是十分惊喜。 “早听说你来了奉天,给段司令唱戏,我还想着有机会见上一面,想不到这么巧。” 宋亦慎说完,沈林轩已故作冷脸,埋怨起他来: “宋兄是不是有点不地道,我成亲这么大的事,给你发了请帖,你都不来。” “这……”宋亦慎几番欲言又止,低头瞥了一眼——他还未收起的信,方终于下定决心的样子。 “宋兄近来可是在四海云游?比从前的我还居无定所,要找你是真难呵。”沈林轩想着,若是有更快捷的通讯方式,能每天联络就好了。 可惜书信很慢,他将电报发到沪上的公馆,自己已早搬到了北平定居。 看出了他的顾虑,才疑惑开口询问:“怎么了?你我相识一场,又兼知己故交,但说无妨。” “但说无妨?”宋亦慎又同他确定了一下。 “是。”沈林轩点头。 “林轩,你糊涂啊。你说你一世英名,你娶谁不好,怎地将这……将这一个别人玩剩下的破烂货,捧回家当宝贝了?”宋亦慎捶胸顿足,替好兄弟有几分不值。 “宋兄,这其中可是有什么误会?”沈林轩捏紧了拳头,要不是看在多年交情的份上,准是一拳头砸了上去。 “我绝不允许任何人,编排我妻子。哪怕是故交挚友也不行,若你执意污蔑她,我想我们以后也不要再联络了。” 维护冉冉,几乎已经成了一种本能。 宋亦慎没想到他会这样愤怒,但仔细一琢磨,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都说戏子无情,可他了解的那个沈老板,表面清冷、拒人千里之外,可一旦动情,那可是深陷般的认真。 尤其他身世坎坷,对家人的向往和珍视,已经到了病态的程度。 “林轩,你冷静一下,我与她素不相识,陷害她,意义何在?我又无暗恋你,对于她起了嫉妒之心。”宋亦慎试着劝了劝。 沈林轩碰到夫人的事,很难冷静。 若对面换成任意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他这拳头都早砸上去了,因着是好友,才听他把话说完。 “她以前是被哪个权贵强迫过?我不会怪她,她也是身不由己。我只恨没能早点出现,保护好她。” 尤其见了死于枪下的三姨太,更是明白,生逢乱世,女人就是身如浮萍,漂亮的女人尤甚,好似摆件,容易被强取豪夺。 “林轩,你醒醒好不好?你妻子是蒲希冉,我怎么会认错。报纸上都写了,又哪会有什么误会。太阳底下无新鲜事,只有你一人被蒙在鼓里啊。”宋亦慎干脆坐在他对面,恨不能敲桌子、将他敲醒。 “她也不是被什么道貌岸然的男同学所骗,她与傅云亭傅老板,是多少年的青梅竹马。只是傅老板和蒲修臻保护她,不让她出现在报纸上。哪怕被撞见二人幽会吃冰激凌、看电影、手牵着手,不是被傅云亭压下来,就是被蒲修臻压下来。所以关于傅云亭女伴的新闻,永远看不到她出现。” 沈林轩静静地听着,巨大的错愕,带给他瞬间失语。 他不愿意相信,可回想跟傅云亭的一两次打交道,头一回,他跟蒲修臻在蒲宅门口争执,是他们婚前;第二回,在他们的婚宴上,他喝到吐血,可他并不是酒鬼。 “那个,既然舆论都控制住了,他们兄弟俩到处捂嘴,你又如何得知。”沈林轩用力搓了搓脸,像极了木僵病人,不知怎地,舌头就开始打结: “捕风捉影未必是真的,就算你这道听途说的,不是谣言。也保不齐,是那姓傅的单相思,我夫人……我夫人,并无对我不忠。” 沈林轩喉头酸涩,泛起苦意,明明没喝酒,却仿若置身真空,身体变得很顿重,一点点失重。 “若不是眼见为实,我会告诉你吗?林轩,我是看着你一路走过来的,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过得好,能幸福。”宋亦慎叹了口气,静静等着火车驶动。 “那蒲修臻也是不仁义,他们蒲家合伙算计你。北平对蒲二小姐知根知底的,谁还要她?只有你这远隔十万八千里的,报纸没传到上海滩,能瞒住你,才急匆匆地嫁给你。” 宋亦慎试着站在蒲修臻的角度,其实也能理解。就这么一个妹子,又死了爹妈,在北平名声坏了,嫁不出去,去哪儿找那外省的冤大头,又不愿让妹妹下嫁。 若将来拖得年龄大了,更难嫁出去。 即便找到了素不相识的,又不知根知底,哪敢将妹妹托付于人。 “若她真是被强迫的,也是一个可怜人,我何曾纠缠哪个女人立贞节牌坊?这是整个时代的悲哀。我怕的是她心甘情愿,嫁给你了,还朝三暮四,跟傅老板眉来眼去。我替你不值,我他娘的咽不下这口气!”宋亦慎说不下去了,干脆起身,半截身子探出窗外,朝外面的卖报小贩招手。 “报童!来,把所有关于傅云亭老板的报纸都给我!” 卖报郎搜罗了一圈,只找到一张,递了过去。 宋亦慎怒发冲冠为好友,直接递过去两块大洋,吼道: “再找!只要是傅云亭老板的,全给我!不管何年何月!” 第33章 第 33 章 黄金海岸,烽烟彼岸 直到火车一声长鸣,缓缓启动,宋亦慎不顾安危,丝毫不担心被甩出去。 又掏出几块大洋甩了出去,将那些报童都汇聚了来,只说: “不够,把所有关于傅云亭的,都给我。谁给得多,这些银钱就是谁的。” 那些报童见钱眼开,为了果腹的干粮、家人的草药,追着那火车,拼命奔跑。 仿佛追上,就能在灰暗惨淡的人生,抓住一丝光亮。 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傅云亭的所有报纸都从窗口甩了进去。 而宋亦慎也如散财童子一般,将银钱都扔给了他们,由着他们争抢。 火车终于在这片关内大地驰骋起来,宋亦慎将乱糟糟的一团报纸理好,一张张翻阅起来。 沈林轩原本该对这满纸荒唐言最熟悉,此刻失神落魄地看着,只觉那一打一打似纸钱,在祭奠他们死亡的爱情……不,从来没有过爱情,只有婚姻。 当初傅云亭和蒲修臻砸了万贯家财下去,宋亦慎还当找不到昔日报道,想不到功夫不负有心人。 两个人再手眼通天,也不过能操控北平和天津卫的舆论,却管不到北疆去。要怪,就怪傅云亭实在太火了,火遍大江南北的每个角落。 宋亦慎将报纸递到了沈林轩面前,那上面清晰地记载着,两个人从客栈进去,又出来。 傅云亭身姿挺拔,始终保持护着蒲希冉的动作,而小姑娘在他身边相依相偎,衬得格外小鸟依人。 出来时,看不见蒲希冉的那张脸,只有傅云亭低头整理帽檐的动作,带了老生的潇洒在里头,绅士又俊秀。 报道同样十分露骨,写两个人在客栈是如何颠鸾倒凤,做一对儿野鸳鸯的。 还引用了两句元稹的诗词:【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眉黛羞频聚,朱唇暖更融。】 这是她那妻子么? 他那两情相悦,不是形式婚姻、各玩各的妻子。 没人问他,他就急急地同自己解释,好似要证明些什么一样。 “谁还没点腌臜的过去,生得漂亮的姑娘尤甚,我不怪她。至少他们现在已经断了,不是吗。” 可他连一刻钟都没法自我欺骗,哪怕不像朋友说的那样,他们藕断丝连。光是妻子不爱自己、心里有别的男人这件事,就让他一阵心悸。 是心脏拉扯得痛,好似突发了心脏病。 “你可以不计较,可她未必铭记,未必感激。我只怕现在北平的人,都如何议论你。说你眼盲心瞎,被人当猴儿耍。我不忍心,让你承受这样的非议,明明你什么都没做错。”宋亦慎一把将杂乱无章的报纸划到地上,从怀里摸出烟,递给他一支。 实在不忍心看他这样,他的沈老板,该是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 而不是被人设下圈套,人前被人恭维,背地里,不知多少人在嘲笑。 “林轩,要么直接回上海滩吧,永远不要再回来了。就当从未来过北平,从未娶过妻,就当在这里的,是黄粱一梦一场。将来贴戏,也可以避开北平。想必她也该知道,自己被抛弃的原因,没脸再去打扰你。就算你实在避不开去北平贴戏,不是你的错,也是她无地自容。” 沈林轩看着一打报纸上,是傅云亭不同时期的画像与报道,眼前渐渐模糊。 笑着摇了摇头:“不是她放不下我,是我放不下她。” 心跳骤停的片刻,那种滋味很不好受,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去洋人医馆。 他想,小妻子该是爱傅云亭吧。否则以她连蚂蚁都不会踩死的性子,不会跟傅云亭喊打喊杀。 由爱生恨,没有爱,又如何会有恨。 他不在的时候,这段时日,不知小妻子有没有跟他藕断丝连。他想去相信她的人品,只他运气差,命运从未让他赌赢过。 原来小妻子时常走神,不是生性懒散的小迷糊,都有了归途。 到处都是她爱过,不!爱着傅云亭的经历,却找不到她一丝在意自己的痕迹。 名声?在他眼里又算得了什么。他宁愿世人都在背后嘲笑他,只要他的小妻子爱他。 但他知道,那不可能。 沈林轩看着地上有蚂蚁在爬,那蝼蚁形容丑陋,亦步亦趋,待他凑近些,终于看清楚后,发现那小丑是自己。 是缩小的自己,在戏班的冬天,鹅毛大雪里,光着上身,被教戏师傅用柳条打。 周围孩子们朝他做鬼脸,说:“孤儿,这世上没人爱你!你是被抛弃的可怜鬼,你丑陋恶心,活该被人抛弃!” 可惜,要让他们失望了。 他越长越好看,且有天赋又刻苦,光是那份灵气,就是多少同行日夜苦练,也赶不上的。偏他还勤勉。 那时他发誓一定要出头人地,被打倒了,就站起来。 这次,为何那个小小的他跪在地上,却怎么也站不起来。 难道是他已透支了全身的力气。 他才成亲时想,如果最后的结果是遇见冉冉,那他遇见的所有苦难都有意义。 现在,命运又跟他玩了个玩笑,让他无措,没有准备,亦无招架之力。 “其实,我最恨的是蒲修臻。亏你还拿他当朋友,他对你却全是算计。一看他跟傅云亭就是一伙的,摆明了要坑你,给他兜底。要我说,什么酒逢知己千杯少,不是一个地方的,就是不能交心。他明显更看重跟自己同一个地方的人,咱们沪上的,是融不进去皇城根的。”宋亦慎说。 “是啊。也许,蒲兄像冉冉一样,也更看重傅、云、亭吧。”看吧,他承认了,不再自欺欺人了。 若不是给予了期望,又恨极,如何也不会失了体面,在家门口跟他大吵。 他们原本是金童玉女,自己偏巧成了那个讨嫌的人。 他拒绝所有诱惑,躲过枪林弹雨,就是为了回到她身边,等着她给自己致命一击。 火车平稳地在关中奔驰,沈林轩起初在包厢里来回踱步,像极了暗夜的鬼魅。 而后便在两节车厢连接处久站,看着窗外快去倒退的树木、屋舍。 但听火车“咣当”一声,不像正常停稳,倒像是撞到了什么东西、亦或发现了有座冰山,紧急迫降。 周遭来来往往的旅人,皆被巨大的冲击力撞了个倒仰,身体因着惯性,而重重向后倒去。 好一些的,临时抓住了桌椅或他人;扑空的,便直挺挺地以头抢地。 沈林轩依旧站在那,纹丝不动,好似重力和重心引力一并将他遗忘了。就像他无数次在戏台上那样稳,站如松,脚底生了根。 火车终于停稳,摔得七荤八素的旅客爬起来,下一刻,车厢里引起一阵骚乱和交头接耳。直到车厢门被打开,人群蜂拥向外奔去。 宋亦慎艰难从包厢里出来,逆着人流,左推右挡方回到沈林轩旁边。期间,被四散奔逃的人群挤到门口,硬生生逼退了两步,险些被挤下车。 但他始终没有放弃,还是跑到了沈林轩身边。所幸生得高大,没被推倒,成了踩踏人群的脚下亡魂。 “林轩,快走,前面打仗了,不知是谁偷袭段司令,在前面那段铁轨埋了炸弹,已经炸死了不少人。咱们赶紧逃,免得被误伤。” 沈林轩好像反应慢了半拍,像极了转头的树懒,还在努力分辨他话里的意思。 但见他嘴巴一张一合,骂娘道:“刚过两年安生日子,这帮孙子又开始到处征战,搞得民不聊生。关中老百姓倒了血霉,这一仗不知道打多久,又得耽误多少教育、医疗、科学。真就是一将成名万骨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虽还没分辨出来,是自己人打自己人,还是外敌入侵,沈林轩按了按疼痛不已的额头,若非顾及朋友的安危,原不会理会陌生人。 蠕动着嘴唇,强迫自己同他交流:“亦慎,你先走吧,我很累,特别困,我跑不动、也逃不掉。你赶快走,免得被流弹所伤。被人用枪管指着感觉,可不好受……且人不是每一次都能交好运,死里逃生。” 他甚至觉得,是不是奉天太凶险,在这里将运气都用光了,所以他这一触即碎的姻缘,难以维系幻境。 “林轩,你是不是疯了?你在这里,你会没命的。咱们不是段司令的人,甚至对他颇有微词。所以段司令的人不会护着咱们。若是被当成了他的同盟,就地正法,不是冤死了?何况两边打起来,自己人还有误伤的呢!谁会管无关紧要的百姓的死活?”宋亦慎已见他有几分不好了,努力不让自己往那方面想。 没了老婆就寻死觅活的,还是不是男人了,他熟悉的那个沈老板不是这样,是钢筋铁骨,练功时摔断了腿,都不喊疼的人。 “就算你不跑,也得为你戏班里的这些人想想,他们跟着你出来,钱是赚了不少,可也得有命花啊。” 沈林轩努力让自己从神魂游离中,醒过神来,这帮卖身契压在自己身上的人,的确乖顺、不反叛,哪怕生死攸关,也是班主说哪儿,他们就去哪儿。 他的指甲深深镶嵌进掌心里,便有鲜血流出来,疼痛让他有了短暂的清醒,抹了一把脸,外面的照明弹,已将夜空点亮。 跟包带了哭腔,殷殷恳求道:“班主!您快拿个主意吧?” 宋亦慎见他生无可恋,倒是求死心切,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在两枚手榴弹的爆炸声中,将他推下了火车。 找了墙体做掩护,跌跌撞撞,避开了大路,往荒山野岭走。 终于在林荫小道上,看见了两辆驴车和卡车,宋亦慎身手了得,扒上了军卡。回头,就见沈林轩上了驴车,不多时,他那些戏班里的琴师、鼓佬,也一并跟他上了驴车。 第34章 第 34 章 重蹈覆辙,愿者上钩…… 沈林轩躺在驴车上,未被上面的污浊沼气影响分毫,只蜷缩着身子,将头埋进宽大的布袍里,好似这样,就能给他许多安全感。 不知在关外浪迹了多久,不断崩溃,又压着自己,从崩溃中自愈。 回到北平时,已然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所幸他那些戏班里的人,无一人受伤、生病。 京戏就像一张护身符,让这些有武功底子的伶人,逃过一劫。 唯一让他牵挂的,就是跟宋亦慎走散了,还不知他现在怎么样。 只是想不到,进了北平后,在火车站看见了他。 此时跟他分别数日的宋先生,也没了当初的体面,头发乱糟糟的、像鸡窝。 明明天气已有些凉意,还穿着盛夏的木屐,连上流社会的人穿得皮鞋也没有,更别说擦了。 看见他时,立即冲了上去,一把将他抱住,捶了他肩膀两下: “林轩啊林轩,你可担心死我了!在火车上,我就瞧着你不对劲,像厌世一般。我当时还想,一个男人,不至于为着风花雪月的事,伤了底子,尤其你就是从风月场上,摸爬滚打出来的。可我先到了北平,才担心了起来,你是我认识的沈林轩啊,重情重义的沈林轩啊。你怎么会不伤心难过。” 男儿有泪不轻弹,宋亦慎的眼睛里,有泪花闪烁,实在后悔得紧,不该跟沈林轩说他老婆的绯闻。 若林轩真出了点什么事,他不是向蒲希冉交代不交代的问题,单是自己那一关就过不去,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的。 “我就是嘴巴欠,或许那些话我不该说,傻人有傻福,被蒙在鼓里未必不好。若是她骗你,能骗你一辈子,你也不会受伤。” 沈林轩这一路都避免想起小妻子,免得从前担心她在家中牵挂,现在只会让他心如刀绞,分神去带着戏班避祸、逃难。 此刻又被好朋友揭开伤疤,只剩苦笑。 “走,我先送你回家吧。”宋亦慎指向路边的小汽车。 沈林轩摇了摇头:“宋兄,我不想回去。” 他还没想好,要怎么面对冉冉。 问不问? 不问,这永远是他心里的一根刺,扎得他痛不欲生。 问了,她可能正好借坡下驴,去当傅云亭的小妾。他真做好和离的准备了吗?他能承受失去她的结果吗。 还没做好决定,却无比确定一件事,那就是他一定是会被放弃的那个。 他的所有自信都是空穴来风,老婆宁愿给别的男人当姨太太,像三姨太那样,也不稀罕给自己当正妻。 傅云亭在家世背景上,比他幸运;在四大须生排名上,压他一头;如今,连他珍爱的女人,也要抢走了。 他又开始陷入精神内耗,习惯性无助,和不断的自我贬损与否定。 “好,那就去我那儿!”宋亦慎拍了拍他的肩膀,调侃道: “赶紧洗个澡,你这一身驴粪蛋儿味儿。” 簇拥着他上了小汽车,朝他身后沈家班的人甩了甩手,示意他们先回去。 跟包看老板心情实在不佳,以往还能催着他去当摇钱树,此刻只怕把人逼死了。 赶紧支楞起来,让老板去歇歇,自己去安顿戏班子。 沈林轩坐上了小汽车,依旧觉得疲乏。 宋亦慎已经开始规划晚上的行程了,两人许久未见,可得好好叙叙旧。 “咱们是去我那公馆洗,我找个仆妇过来侍候你,还是直接去澡堂,洗完再出去吃卤煮?” 沈林轩倚靠在椅背上,摇了摇头,几乎撑不开眼皮:“不洗。” “连澡都不洗,回头我要把这小道消息卖给报馆,这个月又有钱吃卤煮了。”宋亦慎笑着说。 “去卖。”沈林轩无所谓地说,又有气无力开口: “那我不洗,你还让我去你家不?” “去啊。你怕是忘了,以前咱们露天搭台子的时候,好几天没洗澡,还不是晚上一起卧在帐篷里,谁也别嫌弃谁。”宋亦慎见他这副纵欲过度的样子,私心想着,便替他做了决定,他既不像有力气出去的人,还是在家里泡泡澡,好好睡一觉,不然身体被透支得太厉害了。 沈林轩大抵猜出了他在想什么,撑开眼皮,还在同他说笑: “我都多大了,还用找个通房丫鬟侍寝?大清都亡了,我又不是封建残余。” 他如今看见女人都恐惧,更别说还找个女人服侍了。女人对他来说,不是帮他放松欢愉的,只会勾起他才平静下去,反复无常的情绪。 “你放心,我还能支撑起来。” 沈林轩到了宋公馆,兀自在浴室洗澡,花园洋房里,是要比他那套为容纳戏班子、改良过后的四合院,方便许多。 屋内设备俱全,甚至比他从前在上海滩时,还要便利。 他洗了很久很久,想沉溺在深海里,把头低在水里,最后都因受不了那份冷,而重新浮了起来。 宋亦慎准备晚膳的时候,他在洗;晚膳做好了,还在洗。但听浴室半天没动静,实在担心得紧,方跑过去前门。 “林轩,咱们现在要吃东西了。你尝尝我珍藏多年的女儿红。” 沈林轩方才阖了阖眼,任由身体向下沉,冥冥之中,有个声音一直在耳边叨叨,将他顺着头皮、提了起来。 “林轩,你不要太难过了。这世上三条腿的蛤莫不好找,两条腿的女人到处都是。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在她一个人身上吊死。回头哥哥给你找更好的,你听话啊。”宋亦慎还在敲着门,克制住想要推门而入的冲动。 知晓林轩好面子,得给他留着体面。 他不是那等任君采撷、唱粉戏的小戏子,骨子里传统又封建,不能把胴体给除了他老婆的人看。 “嗯嗯,宋君,晚饭我不吃了,谢谢你。”沈林轩将自己从水里捞出来,湿漉漉地裹了浴袍,使劲搓了两下脸。 强撑起力气道:“我在驴车上吃了许多他们摘的野桃、野果,胃胀,一点不饿。” 说完,最后一点力气踉跄到床上,摔倒在那儿,昏睡了过去。 “发什么神经,咱俩什么关系,你要谢我。”宋亦慎听见里面没声音了,还在开口骂: “我看你是不想好了,野果也吃,不要毒死你啊。回头吃垮了嗓子,你就得劲了。” 宋亦慎关心则乱,骂归骂,却也知道。逃难的路上,没缺胳膊儿断腿儿就不易,吃食上,就算想讲究,不饿肚子就是运气爆棚了。 沈林轩昏睡了一天一夜,宋亦慎时不时过来瞅上两眼,给他掖了掖被子,不知道这么大的人了,咋还像小孩一样踢被子。 正纠结着,是将他喊醒,免得他这样睡昏过去,自己不知晓,错过了最佳救治时机。 可不喊他,还能让他多睡一会儿,一天一夜也不算久,两天一夜不吃饭也饿不死,尤其他身体被透支空了,需得歇歇。 又一个午后,宋亦慎终于忍不住,决定他再不醒,就要去叫了,并且请郎中过来,就听见阁楼上有淋水洒下声音。 沈林轩洗了澡,已换上了宋亦慎的西装,二人身形相差无几,基本还算合身。 拿了只毛巾,边下楼边擦。 坐在楼下吃晚饭的时候,宋亦慎见他面色无异,只当他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真将此事放下了。 恐他这几日颠簸劳累,胃需得养一养,便叫小厨房做了软糯好消化的南瓜小米粥,又配了些清淡可口小菜。 沈林轩倒是温吞木讷地嚼着饭菜,可兴许是他太过于木讷,机械般地用着餐,让宋亦慎一度怀疑,他是否还没醒。 面前无论满汉全席,还是江河泥沙,在他眼中,都味同嚼蜡。 勉强将面前的食物吃完了,宋亦慎还想再添,被他揉着胃拒绝了,他确有几分肠胃不舒服。 “戏班回了沈宅,我睡时,可有人过来交代什么事?” 沈林轩明明还没提——那个要自己命的名字,稍微想一想,心脏便一阵猛跳,状似擂鼓,仿若下一刻,便要跳出胸腔。 齿间溢出:“冉冉在家,瞧见戏班回去,该知晓我到了北平,应该过问的吧。” 宋亦慎实在没忍住,恨铁不成钢地白了他一眼,一五一十地说: “没有!除了你那跟包来过一回,说戏班都安顿好了,大家有条不紊地练功、结交,没见其他人来过,尤其你那小妻子。” “不,你在骗我。”沈林轩藏在餐桌底下的手,想要按一按胸口,阻挡这没来由的莫名心悸。 恐来来往往的佣人瞧见,背地里嗤笑,终是作罢,干挺着了。 “是不是你怕人打搅我,所以不叫跟包回去声张?” “我没说过。就算我说过,她是你妻子,难不成还听一跟包的?月余不见,丝毫不想你,也惦念你。只要没刀子挡着,她都该跑过来看看。”宋亦慎没好气道。 他能骗他什么?骗他又对自己有什么好处? 要不是不能对朋友妻不客气,他都想拿根绳儿,把那姓蒲的绑过来,免了看他这副如丧考妣的神色。 “嗯。她不来寻我,也是应当。原该我回家,我不回去,她不怪我,我又怎么反倒来怪她。”沈林轩不知是不是在撑着自己那薄如蝉翼的自尊心,说着连自己都不信的话。 也许在她眼里,她既不在乎他回家,也无所谓他不回家,完完全全对他没有丝毫在意。 “嘿!”宋亦慎咬着后槽牙,真想他锥醒。 这没人给他洗脑,怎能自己替对方找理由、打压自己呢。 那妖精若是稍加口舌,他还不得愿者上钩,再度重蹈覆辙。 “走,我带你去千乐门听歌女唱歌。” 第35章 第 35 章 偶遇戏迷,舞厅歌星 坐上宋亦慎的汽车出了门,一路驶到千乐门的门前。 歌舞厅内,是一幢一层建筑,墙壁用不规则的石头筑成,红瓦覆顶。 舞厅面积虽然不大,但色调沉静而浪漫,整座建筑,既庄重大方又风格西化。 沈林轩从前在十里洋场,为着应酬,来过这种地方。有了媳妇儿后,倒是没再踏足过此地。 想不到北平也有这样的地方,想来也是,谁掌权都得听戏,沪上更歌舞升平一些,北平未必没有隔江犹唱后庭花的商女。 才进门,迎面便撞见过来送花的戏迷:“恭喜沈老板平安归来,你不知我们有多担心你。听说你在奉天九死一生,好在吉人自有天相。若你真出了什么事,我们必定痛入骨髓、魂飞魄散。” 沈林轩微愣,他不大重视戏迷,但起码的尊重也有。 若她说的是‘我’,今日这花直接拒了,便不会给她面子。 但她一口一个‘我们’,还是接过花,冷淡道:“谢谢。” 他唇角没有一丝温度,对戏迷而言,依旧犹如在梦里一般。 千乐门的经理见此稀客盈门,也是亲自过来迎接,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浮现一丝挑事的憨笑: “这是什么风,把天神吹来了?沈老板亲临,真真让我们这歌舞厅蓬荜生辉啊。这还是我们董小姐头一次送男人花。” 沈林轩将花随意搁在身后的脚边,目光落在董小姐肩头,却未在瞧她。 董小姐是从男人堆里滚出来的女人,很容易一眼看出,这个望向自己的男人,是将她掠过了眼底,还是放在了心里。 他的目光看她,却没有一丝注意力在她身上。 董小姐自叹是情场高手,还未受过这样的冷落。一向不需要在男人身上花心思,但沈林轩不是普通的男人。 眼下,只嗔了一眼千乐门的经理:“您可别污蔑我名声。” 经理连忙举手做投降状:“我可什么都没说。” 董小姐的眼角眉梢皆是风情,男人只肖被她这样勾上一眼,骨头便能酥了半边。 但她不知沈老板是否跟她一样,皆是情场高手,竟对她自动屏蔽了。 “沈老板初来乍到,还不知道吧。这是我们千乐门的当家台柱,近两年最红的歌星董纯夕——董小姐。” 经理介绍完,沈林轩露出两分人情世故带给他的疲态,点了点头。 董纯夕若非看他恹恹的模样,还当他讨厌自己。 从前只知这男人皮相好,戏唱勾人,倒不知一见惊为天人,宛如从画上走下来的一般。 撒娇道,“沈老板怕是看不起我们这些唱歌的吧。” “都说戏子是下九流,只有人抛弃我,我没资格嫌弃任何人。”沈林轩从前不大听流行歌曲,对其不喜欢、也不讨厌,是全然的漠视。 旁人都没说戏子是下九流,他又怎会去歧视唱歌的,只是艺术种类不同罢了。 千乐门的经理对董纯夕格外照顾,毕竟是摇钱树。兼之董小姐是交际达人,能给任何人提供情绪价值,自是将上司哄得舒舒服服,没有人会不喜欢她。 经理还是头一回看见董小姐那双逢场作戏的眼睛,像此刻这般熠熠生辉。 “真没想到董小姐喜欢京戏,这是什么?有缘千里来相会,三笑徒然当一痴。” “怎不喜欢?我早前在十里洋场唱歌,就听说过沈老板的大名。只是那时没唱纟工,攒了许久的钱,想去见沈君,但迟迟买不到戏票。遇一混蛋票贩子,将我吃饭的钱也骗了个干净,恨得我咬牙切齿,哭了一个晚上。”董纯夕这次倒是不呲经理了,明知所有绕指柔到沈林轩那里,都是向瞎子抛媚眼,可她偏要硬闯。 柔声道:“我尤其爱看沈老板的扮相,那箭衣穿得真漂亮,嘿嘿嘿。沈老板的腰真细、真软,比女人的还好看。沈老板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 沈林轩不喜欢被她这露骨的话挑逗,用沉默拒人千里之外。 董纯夕只当看不懂,把他这样冷漠的态度当成默认,继续问: “沈老板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你们唱老生的,比唱旦的手还好看?” 说罢,董纯夕似知道他不会回答,便自顾自地称赞下去: “沈老板果真是有本事的,光是在戏台上那么一站,就能让戏迷不管从哪个角度望过来,都能体会到美感。” 董纯夕也有不少一起唱歌的小姐妹,只她们每次被要求拍海报时,都要刻意找角度。 上台前,也需得在镜子里练笑容和舞姿,因不能保证随意一个身段都好看。 可沈林轩不一样,他在戏台上,举手投足之间,三百六十度无死角。 若有录像机,随便在哪个位置摄影,都十分具有舞台美学。 “好看吗?拿命换的。”都是科班打出来的罢了。 沈林轩破天荒施舍了她一句,让董纯夕受宠若惊,忘了分寸。 直直地盯着他:“沈老板的腰好细,我能摸一把吗?” 董纯夕到底没能得偿所愿,被沈林轩直白地拒绝了,还落了经理一通嘲笑。 沈林轩从前在上海滩唱戏,也见过这等妖艳贱货,早见怪不怪了。 只是不知,小妻子被傅云亭勾得五迷三道,会不会也曾对傅老板的身材品头论足。 而她剪下自己的画报,收集齐了,如此熟练,是不是也曾为傅云亭做过? 如果她给他的,跟给别的男人的一样,不是独一份,那他就不要了。 苦日子熬着的时候,总捡别人不要的;他现在蛟龙破雾,不想再捡人剩下的了。 果然,不光男人觊觎女人的美色,女人也会眼馋男人的身子么。 果然,贪财好色是人之本性。 暮色四合,北平的夏末,不似奉天,已有了初秋的凉意。 长夜寂寥,无人相伴,总觉枕边孤寂,不如在这寻乐子。 沈林轩断断续续想着冉冉,她此刻在做什么,他是不是不该任性赌气,而后不将窗户纸捅破,继续心存幻想,等着这颗定时炸弹。 原以为冉冉是清冷高傲的性子,因着美貌,求娶的人多,权贵也不放在眼里,在自己面前更是矜持淡漠。 原来,她只不过暖的人不是自己。 若她挂念自己,一定会来寻他。若无所谓他是不是死在外面,他便赌气也不去见她。 沈林轩落座后,经理便立即送上果盘和点心,笑笑说: “沈老板的身体是大好了,看来在奉天一路辗转,未受太多磋磨。到底年轻,恢复得快。” “不然呢?一辈子活在那樊笼的阴霾里么?”跟她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宋亦慎同经理耳语了两句:“沈先生心情欠佳,无暇应酬。烦请经理费心,若能在此休息片刻,自然会为你们这千乐门仔细宣传。” “哦哟,谁不知道,沈老板将多少广告代言都推了。不求美言几句,只要不说我们不好,我就谢谢祖宗了。要是沈老板说一句不好,我这生意还想做吗?”经理忙拱手求饶道。 待经理离开后,不多时,往这边的沽客少了许多,还专门加派了护院,免得有疯狂戏迷,打扰沈林轩休憩。 宋亦慎见此情景,踏实了不少,方凑过来说: “我准备在北平找点营生做,乱世铺子难维系,我想开了一家这样的歌舞厅,你瞧着怎么样,林轩。” 沈林轩不懂经商,不过认可朋友的魄力,说:“你能成。” 难怪,宋亦慎不是风月场所的老手,却将自己往这带。不是来这吟风弄月,而是来这寻找商机了。 “到时候让你入股,如何?”宋亦慎是认真的,并且沈林轩不觉得他是缺少创业的钱。 便只是因为爱重自己,所以想给自己这个贴戏有限的闲人,找点事做,忙起来,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我现在有心无力,连戏班都怕管不好,实在没多余的精力,去揽额外的瓷器活。”沈林轩不想占宋君便宜,他在经营的事上插不上手,不光是术业有专攻,而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身体出了问题。 当甩手掌柜,哪好意思去分红。 宋亦慎随口提议,自不会努力游说。 沈林轩呷了一口茶,便见礼生仿佛打了鸡血一般,不知从哪冒出来,突然诈尸,道: “下面有请我们董纯夕小姐,为大家献唱《金风玉露》。另外,今晚消费酒水最高的,可以得到董小姐香吻一枚。” 方才悠扬绵长的小提琴曲,戛然而止。沈林轩差点忘了,千乐门的经理好像是提过一嘴,说董小姐是在这里唱歌的。 只当时他根本没走心,便直接左耳进右耳出了。 眼下知道自己又要被梨园行里的人、善意的调笑,即便未亲眼所见,也能猜到他们会说什么。 无非说他装腔作势,表面上对董小姐不屑一顾,背地里却巴巴地等着听她唱歌。 果真光风霁月的沈老板,招惹红颜的方式就是不一样,这欲擒故纵的手段,玩得比谁都溜。 只沈林轩不在乎,他已经沦为了北平最大的笑柄,还怕再多些口舌么。 第36章 第 36 章 流浪小狗,跟陌生女人回…… 董纯夕走上台来,握着话筒,黏黏糊糊的唱了一段: “晚风啊,撩拨着情人心上的弦;弹一曲,把你带到我的身边。” 普通的一首,被她唱得缠绵悱恻,扣人心弦,余音袅袅,最适合在溢静的夜晚听。 一曲唱完,沈林轩实在听不出来这姑娘是打小爱听戏的。 宋亦慎看那台上的小姐,一直对沈林轩眉来眼去,沈林轩只像个木头桩子似的不解风情。 苦笑着摇了摇头,不知他跟媳妇儿滚床单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让太太主动。 更怀疑他为情所困,以后对女人彻底失了兴致。 “林轩,会唱歌吗?要不要上去唱一首?” “我打小就没唱过歌,只会唱戏,估计唱歌也是一股戏味儿,就不上去丢人现眼了。”沈林轩喝了一盏茶,明明没过去多久,可就是觉得累,心脏也不舒服。 千乐门已将歌舞厅气氛推向了高潮:“接下来,揭晓咱们今夜消费最高的客人。就是——沈林轩,沈先生!有请沈先生,接受董小姐香吻一枚。让我们恭喜这位先生!为今夜全场的幸运儿鼓掌。” 沈林轩端着那茶杯的手微微僵硬,不知他们在搞什么名堂。 从前在戏台上光芒万丈,使得十里洋场万人空巷的时候,即便未觉得荣耀,可也从未因这些关注而难堪。 如今看着从四面八方打过来的目光,有嫉妒、有愤恨、有看热闹不嫌事大、有唯恐天下不乱、有没安好心……千奇百怪,瞬间让他冷下脸来。 “沈先生。”董纯夕从台上下来,步履款款地朝他走了过来,十分洒脱超然: “是吻侧脸,还是吻手背呢?” 当然如果沈林轩愿意吻唇,或者来个舌吻。她也不会介意。 沈林轩从前没见过这么没羞没臊的,本身对骚浪贱又十分排斥。 等她走到自己跟前,未待她靠近,只压低了声音,问了句: “你是窑姐吗?” 沈林轩不想把事做绝,还给她留点面子,所以将声音放低,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 不知是董纯夕脸皮厚似城墙,还是可以纵容沈老板的一切,愣是脸上连个表情变化都没有。 “沈先生,你是不是不行?” 男人不能说不行,可她偏要用激将法。 董纯夕上前一步,到底不敢贸然吻他,只贴近他的耳边,蹭了蹭他的胸口。 想听他不管因为什么,而凌乱的心跳。但她猜错了,他心跳平和,丝毫不为所动。 董纯夕瞬间觉得,这里不是千乐门,而是寺庙道馆。 “我不喜欢你这样的游戏。”沈林轩不愿意用恶意揣测他人,只被她挡着,不能粗鲁地将她一手推开。 “如果你是人妻子,请穿好你的衣服,尊重你的丈夫。如果你是瑶姐,请报出你的价格,尊重你的职业。” “我角儿,那你说怎么办?你我现在都下不来台了。”董纯夕今日不达成心愿,是绝不会走的。 沈林轩依旧态度冷冷:“那是你的事,是你自作自受。” “算我错了,江湖救急好不好?”董纯夕仰头可怜兮兮地瞧着他,美目流盼。 仿佛他口中那些严厉的话,都是奖励。 “你承认是你算计我?”沈林轩将她的小把戏挑破,“今夜我来这里,根本没有消费。包括这杯茶,都是宋君请客。你若想讹我茶钱,说我今夜全场消费最高,我不讨价还价,全当花钱免灾。只你得罪进尺,就别怪我翻脸无情。” 董纯夕“啧啧”了两声:“沈先生还真是坐怀不乱,是为太太坐怀不乱么?” 她有爱她的夫君、有温柔的眸、什么都有;她只有嫉妒的舌头和火辣的酒。 “可你的太太,也会为你这样守身如玉吗?” 沈林轩终于被激怒,有了丁点反应,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微微用力,几乎将她握痛: “我不准陌生人妄议我夫人。” 这样的挑拨离间他不是第一次见,却从未像此刻这样厌恶。 “算我又错了一次。”董纯夕没有进一步威胁,说他让自己没面子,自己会报复或是怎样。 只继续低头:“沈老板,出来寻开心嘛,别那么正经。要不咱们给彼此一个台阶下,不许我吻你,不如我们换个地方,去我家坐坐,可好?这样他们不会嘲笑我主动送上门,还被你拒绝,保全了我的颜面。也尊重了你的底线。” 沈林轩自然懒得敷衍,只宋亦慎坐在他旁边,瞧着今晚自己安排的佳人,碰了一鼻子灰。 终究过意不去,觉得对不起她前几日的贿赂和恳求。 谁知唱遍阳春的男人,这般不解风情,就看不出人家要哭了呢。帮人帮到底,替董小姐说了两句话。 “将女人惹哭了,可不算什么本事。既没打算离开北平,实没必要把事做得那么绝。去坐坐吧,我家里的宅子不落锁,随时回来皆可。” 沈林轩已经努力在克制情绪了,还是中了董纯夕的圈套。 反复回荡她说的那句‘你太太也这般为你守贞吗’,下一刻,他忍着心悸,破天荒地点了头。 去就去吧,他一个大男人,她还能把自己怎样? 在男女这事上,自古以来,都是女人吃亏,而他并没有让她吃亏的意图。 于是在众人的起哄声中,两个人出了千乐门,身后还有大家调笑的余音: “我早就说过,十里洋场来的小爷,就是会撩女人。” “我说什么了?怪不得沈老板香吻不要,就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这回连人家私宅都去了,这一夜还不得把他折腾散架了?” “嘿嘿嘿,看沈老板在台上翻吊毛,腰还挺好的。可得省着点用啊,不然以后掉马鞭都来不了了。” 也有人嘀咕,这女人是不是沈老板的竞争对手,或者别的角儿的戏迷派来的卧底。 让沈老板沉迷女色,忽略练功,在梨园行一落千丈,好给旁人成名的机会。 沈林轩同董小姐一并走在四下无人的长街,董纯夕的长裙被夜风微微吹起。 她暗示了好多次:“好冷。” 沈林轩依旧不解风情,丝毫没有为美人披外套的浪漫细胞。 千乐门距离她住的地方不远,穿过一条街便到了。 董纯夕几步走上台阶,对于拖着沈老板走这件事,仿佛生来就有耐心。 “做人要言而有信,沈老板怕我是老虎,吃了你吗?” 她这激将法对沈林轩来说没用,只听她又说:“我不是窑姐。” 语气平淡但坚定,被羞辱了不气恼,只认真解释。 “我会做沪上的汤圆,你爱吃什么馅儿?” “芝麻。”沈林轩随口答。 然后,董纯夕便笑了:“今晚尝尝我的手艺,若是好吃,每年今日,我都给你做。” 两人各怀鬼胎,很难找到共鸣。而他,是真的有些饿了。 想到小妻子跟旧情人钻客栈,不惜给傅云亭当姨太太,对自己置若罔闻,他的脚步便没有滞留在原地,跟她一起上了楼。 推开门,是属于女人特有的馥郁芳香,扑面而来。 映入眼帘,除了偌大的唱片机,就是满墙他的演出海报。 不光才在上海结束的演出,甚至连他从前在富连成,还未出科时,登台演出的报纸剪影。都被她裁下来,悉心收好。 沈林轩从未像此刻这样震撼,满屋子显眼的地方都是自己的画像,让他不由得怔住。 从前只知晓戏迷厚爱,但从未真真切切地感受过,这来自四面八方汹涌的爱意。 他讶然回眸,董纯夕已经净了手,盛了面,看样子是真准备为他洗手做羹汤。 而在她上方,夜色与光契合的地方,是他的画像。 那幅画传神,让他几乎认不出自己。图上的他美目流盼,眉眼带笑,不似平常这般不解风情的模样。 “这……?” “我画的。”董纯夕低头一掖鬓角碎发,十分温婉端庄。 跟方才那个在千乐门彩灯下,被晃得五光十色的脸截然不同。 “献丑了。” 仿佛与方才那个不惜一切,也要招惹他的妖艳贱货不同。 难道是在家里,就收敛了许多么。还是在外面戴着面具,回到家里才是真正的自己? “好看吗?” 她一瞥他,满眼风情,那样轻浮的举止又回来了。 “好难看。”沈林轩说。 董纯夕嗤地一笑,乜了他一眼,嗔道:“什么审美?” 转身,不待他言,已经旋进了小厨房,留下这块四方小天地,给他停留。 沈林轩看着屋内的装潢,虽是清一色的老北京样式,但茶几方凳,尽量按照海派风格。 虽不能一朝梦回沪上,倒是了却了不少思乡之意。 百无聊赖地在客厅里踱步,唱片机旁几乎都是他的录音。随手压了一张在上头,便从里面缓缓流淌出过往的岁月: “百代公司,约请沈林轩老板,唱《卖马》……” 大概是几年前的唱片,那时候他嗓子好,但韵味不足,不大注重人物形象,只一味地追求嗓音清澈。 自己听自己的唱片,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他听了片刻,大概适应了这份奇怪,还听出许多毛病来。 只心下感叹,戏迷对他果然厚爱,这样缺乏技巧的登台,还有无数人喊好。 看来以后多听听,自己品自己,自己赏自己,还能发现更多毛病。 董纯夕撑着门瞧他,沈老板坐在那里十分具有烟火气。 以前只看他登台,觉得他周身缭绕着一股从科班里打出来的仙气,原来褪下名角儿的包袱,也是这样温暖平和的人。 沈林轩听见脚步声回头,见她指尖勾着围裙,道:“帮我系上。” 第37章 第 37 章 众人笑柄,沦为笑料…… 他未动,只瞧着那围裙在眼前。 “我不是窑姐。”董纯夕又轻飘飘地重申了一遍。 “我不能把男人带回来,在挂着沈老板的画像旁边鸳鸯戏水。” 沈林轩脑子懵懵的,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你可以把男人带去别处。” 或者,去别的男人家里,总有办法。 “我没有去过。”她的眼睛又亮又乖,实在没法让人怀疑她会说谎。 “那么,每次带人回来,都将这墙上的画像换一遍?做……生活需要仪式感?”沈林轩到底没她那么口无遮拦。 只这话一出口,也觉得自己冤枉了人。 人的精力都有限,他光是活着,都觉得够累了。 若不是真心喜欢,谁有这样的精神头,弄来这些好东西。 他不喜欢冤枉别人,只这久违的无理取闹好像又回来了。 果然,在董小姐面前,是怎么都行的。 董纯夕只宠溺一笑:“我可不是编排沈太太,只她到底让您多没有安全感。遇见明目张胆的喜欢,还要怀疑对方的真心。” 她没有见过他太太,可就是觉得那个女人不懂得珍惜。 沈林轩那样意气风发的男人,变成今天这样不停地怀疑自己,习惯性地否定自己,她没有责任吗。 “你不值得被喜欢吗?为什么要怀疑呢?我就是喜欢你啊。不喜欢别人,只喜欢你。来,给我系围裙,我们吃汤圆。” 沈林轩伸手环过她的腰肢,将她绕在身后的围裙带子系好。 这短暂的接触,为夜色平添了一分静谧。 “我帮你吧。” 董纯夕讶然:“沈先生会做饭?” 她可是知道那些男人,太多大男子主义,在家里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 有钱人家的少爷,是小厮婆子伺候。穷人家,也是女人操持家事。 不管在外面赚多少钱,回来是绝不会伸手的。 “从前带着戏班子出去跑码头的时候,衣食住行都得自己想办法。”角儿没有生活白痴,唱戏前得先保证饿不死。 “我不给别的女人做饭,以前只为我太太下过厨。” 他也不知为何,自己说了这样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董纯夕笑靥如花,一看便知是那种不懂得收敛的女人。 她的公寓不小,小厨房却不大,两个人勉强能转开,却免不了身体碰撞。 “沈林轩!”董纯夕突然一嗓子叫了他的名字。 “嗯?”他站在她身侧,手里捏着面团,正准备挖一勺她做好的馅。 董纯夕似是习惯性地发癫,喊他名字不满足,还抬手蹭了蹭他的脸。 “做什么?”他后退了半步,被墙挡住了去路。 “你脸上有东西。”董纯夕眨巴着眼睛,又摸了两下。 “什么东西?”他想去擦,实在不愿去洗手,便凑合了。 本就活得粗糙。 “面。”董纯夕大概因着自己的恶作剧又得逞了,笑得既放肆又张扬。 沈林轩有一瞬的恍惚,面前好像是小妻子在同自己撒娇,如昙花一现,无比珍贵。 是呀,他怕失去她,但她好像从来不担心自己离开。 也许错过的那些岁月,都有她同傅云亭撒娇的痕迹吧。 沈林轩自虐地想着,可这根刺,仿佛扎进了身体里,碰不得、拔不出。 “不是你刚蹭的?焉能有面?”他走神了,所以敷衍的时候显得漫不经心。 董纯夕是在乎他的情绪的,只他思绪游离的模样,在她眼里也格外迷人,丝毫不会影响她那点小雀跃。 “沈林轩。” 她难得笑够了,肯一本正经地跟他说话,“有没有人说过你很性感?” 果然,老实不过三秒,在他错愕的神情中,那始作俑者已经转着水蛇腰,过去煮汤圆。 没有窗外的秋风飒飒,屋内的灶火也显温馨。 汤圆端上来,他仿佛看见了小妻子。也许身体不好,使人格外脆弱。 又睁了睁眼,才发现自己看错了。 她包的汤圆小巧精致,亦如她比自己矮半个头的身高,凹凸有致,十分玲珑。 沈林轩如同咽药一般吃着,进食,对他来说,已是一件苦差事。 不想辜负她的辛苦,随口说:“我没想到你有这样的手艺。” 董纯夕又无比乖巧道:“我不是窑姐,不需要靠男人赚钱。我有一万个法子让自己活得很好,不光是唱歌和厨艺。” 沈林轩听她这语气平淡,不似生气,也不能继续装聋作哑下去。 一个人频繁重复一句话,多半是没得到她想听的答案。 沈林轩从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天选之子,就能盛气凌人地在戏迷这里白吃白喝,他始终觉得人人生而平等。 这会儿也没有不可一世,只道:“对不住,我为自己的话向你道歉。” “我不要道歉。”董纯夕不需要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只问: “那你现在信了吗。我不是窑姐。” 他的评价对她来说很重要,那在千乐门的小把戏,也是第一次上演,为了钓沈林轩上钩而已。 沈林轩起初说这话的时候,只是对于陌生人的靠近,有本能的抗拒。 他的领地,不是谁都能涉足。他不习惯跟谁都相处得黏黏糊糊,他需要一定的社交距离。 其实她到底是不是窑姐,他根本无所谓。因为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方式。 但见她如此看重自己的评价,便让她称心如意一回: “信了。” 董纯夕果然很高兴,将两个人风卷残云的夜宵打扫干净。 褪下围裙,便将里面的小洋裙袒露了出来。 吃过饭没有送客的意思,董纯夕自然而然地朝着客厅那架钢琴走过去。 纤纤素指,若即将在音符上飞舞的蝴蝶。 “沈先生想听什么?” “我不怎么听歌。”沈林轩说罢,董纯夕未再询问他的意见,本就是走个过场,借机多跟他说两句话罢了。 已经抬手弹了一曲,弹的是沈林轩不知名的国外的曲子。 能成为世界名曲,响彻海内外,必然有它的过人之处。 就像董小姐弹的这一曲,非常抓耳朵,是视觉和听觉的双重享受。 让他失神的时候,曲子戛然而止,是她做了坏事后的小得意。 董纯夕最爱看沈先生被自己调戏过后,那片刻怔愣的神情,仿佛她真的能够掌控了全局一般。 沈林轩道:“其实我很好奇,你既是自幼听戏,后来怎会去唱歌?” 董纯夕已起身换了张唱片,是舒缓的小提琴曲。 挑了挑眉,“因为唱戏太难了,我想学,但不得。” 沈林轩点点头,的确如此。当一项技能,可以用来谋生,首先需要有天赋,然后才是刻苦的努力。 如果没有天赋,不管怎么努力都不成,俗话说的老天爷赏饭吃,就是这么来的。 “其实唱戏,我也会呢,左右难听就是了。”董纯夕不是扭扭捏捏的性子,大大方方地清唱了一段,发声方式不对,唱得也是一言难尽。 作为行家里手来说,沈林轩自是挑剔,只未对戏迷苛刻:“唱戏是很难的,发音有技巧,你这样很容易伤嗓子。” 他不懂唱歌,只觉得唱歌大概也需要好嗓子吧。 “多谢沈先生不吝赐教。”董纯夕噙着一抹笑,“可以请您跳一支舞,作为感谢吗?” 壁炉里的柴火遇火就着,在里面烧得噼啪作响,气温渐渐升高,董纯夕试探性地揽住了他的腰。 她想,沈老板该是会跳交际舞的。 他果然没让她失望,节骨分明的手指搭在她的肩上,并未用力,她已经自己滚到了他的怀里。 她的腰软,上面没有一丝一毫赘肉,摸上去柔若无骨。 到底是没有生养过的,身段好,瘦而不柴。 直到被她压在墙角,冉冉浮现在眼前,没有让他继续沉沦。 “我该回去了。” 令人迷醉的音乐还在响,董纯夕想更进一步,却被打断了,十分沮丧。 像极了偷不到桃子吃的馋嘴猴,只哭丧着脸道: “伶人,怎如此优柔寡断?就算有个外室又如何?我又不要名分,不要你把我抬回去做妾。” 这样做的风险太大,任何女人都不值得他拆家。 “多谢厚爱,我还没想过和离。” 董纯夕忍不住嗤笑一声,只那笑比哭还难看: “你不想和离,未必人家不想休夫。你说实话,是怕我带病,还是怕我去你老婆那闹?” 难道是她的错觉,这个男人明明是对自己不排斥的。 “禁欲于我而言非难事,我不是随时发情的公狗,处处留种。”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沈林轩独自在苦海沉沦,对妻子爱意深,实舍不得她受一点点苦。 “沈君,你就把我当个便宜占了,好不好?”董纯夕紧紧抱住他,恨不能将自己整个身体,都贴到他身上。 “我没有病,不信我可以给你看我的体检报告,那做不了假。” 若是沈先生怕她这样的歌女有梅毒,她可以不要尊严和脸面的自证。 “我保证绝不会去纠缠你太太,何况傅云亭把她捧在手心里,我欺负了她,傅老板也不会放过我。我那么喜欢你,又怎忍心伤害你那么重视的家庭。” 但凡她愿意去跟沈太太面对面,都不会出现她打扰沈太太的状况。 “沈郎,我喜欢了你这么多年,就让我称心如意一次,好不好?就当露水情缘,过了今夜,你我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妻子心有所属,你就甘心认了,不想报复回去么?至少我比那些窑姐拿得出手,长得好看,会的花样多。” 第38章 第 38 章 师徒一场,他护着她…… 沈林轩听着她口无遮拦,已听不下去:“够了!你若饥渴,就去找别的男人,我不劳你操心。” 说罢,将她推开,离开了这座公寓。 似是觉得白吃了她的夜宵不好,既然天底下没有免费的晚饭,出门前,只将几张银钱,一并放在了玄关处。 沈林轩出了门,想起董小姐气急败坏提起的那个男人,就连她也知道,果然满城风雨、人尽皆知,唯独自己被蒙在鼓里。 连日以来得不到医治和休憩的心悸,终究发作,到底眼前一黑,栽了下去,倒在台阶上。口中传来剧痛,鼻血四溅。 不知过了多久,再醒来时,入眼皆是白茫茫一片,迷雾散尽,看清楚眼前是白色的窗帘与床单。抬头,床边挂着的吊瓶,滴滴答答,正在输着液。 沈林轩握紧拳头,看着消瘦的手背上,青色横斜。又将掌心缓缓松开,针口地方缓缓鼓出了个包,丝丝落落地疼,不知是不是露药了。 “沈先生,您醒了?”值班的护士,叫来了洋人医生,几个人围在床前,低头注视着他。 “沈先生,你现在感觉好些了吗。”洋人医生开口,中文虽不那么流利,略显蹩脚,倒是不耽误与患者沟通。 沈林轩张了张嘴,轻飘飘吐出三个字:“我没事。” 那种久违的、孤家寡人的感觉又回来了,却也庆幸这种孤寂,让他能结成厚厚的壳,得以保护自己。 “沈先生,你不应该没事,不要讳疾忌医。这里虽是洋人医馆,但未必比中医差。且这心脏问题,原也西医见效快。你若是再晚几分钟送过来,心脏骤停,就算扁鹊在世,也救不了您。”小护士苦口婆心,除了出于医德,还有对沈老板爱护的私心。 “您要是真没事儿,现在就不会在这了。就算你们从事这一行,都是有病自己治,讲究玄学,可也得讲究科学啊。” 医生从未见她说过这么多话,恐她跟病人的沟通,违反纪律规定,忙是轻咳提醒了一声。 “是的,沈先生,希望您配合一下治疗。你要说哪里不舒服,描述症状,我们才能更好地帮你医治。”洋人医生说话间,翻开了面前的本子,低头检查一番,才继续跟他交流着病情。 “您看,是不是让家属过来,签个字之类的?” “我没有家人。”沈林轩呼吸变得顿重,勉强吐出一口气,嗓音低低地说: “您跟我说就成。” 洋人医生犹豫了一下,跟身后的护士交头接耳两句。 沈林轩只觉聒噪:“我一个人独行惯了,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烂命一条,是要死了吗?死了倒是解脱。” 医生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才开口道:“沈先生,我们初步诊断,您有遗传性心脏病。需要住院再观察两日。” 身后的小护士也跟着开口:“沈先生,您不要这么悲观。大家都等着你呢,你要是真出点什么事,戏迷怎么办?也是民族艺术的一大损失。” 沈林轩压根没理会她说什么,口中只咀嚼着那两个字:“遗传?” 所以他那个死爹死娘,一天没养过他,倒是给了他一身病。 “是的,沈先生,你们中医也讲,心情影响身体。你这个病,远没到需要做手术那种程度。但平常得注意多休息,保持心情平稳,不要大喜大悲。”医生嘱咐道。 沈林轩缓缓闭上眼睛,厌倦了闹哄哄、嘈杂的病房,一群人在耳边聒噪。 轻笑一声:“等我?谁在等我?” 没有人等他。 “您早点休息,我们两个时辰过后,再来查一次房,检查一遍心跳和脉搏。必要的话,还得再用一遍仪器。”医生说完,小护士已经过来,给他换了瓶新药,估摸好了拔针的时间,才跟其他同事一并退了出去。 沈林轩躺在这里,一阵阵克制不住的烦乱,明明没力气,还是挣扎着爬了起来。 手臂用力一拉一甩,输液杆应声倒地,输液瓶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手背也被细而尖的针头划过,只划出了一道白痕,渗出血迹。浑然不被他放在心上。 床底空空,也未去费心找皮鞋。 才下了床,便是一阵头晕目眩,难不成以后都成了废人?赌气未去扶着些什么,走了一步,也不知要去哪儿。 即便有方向,依旧犹如软脚虾,甚至没有来自心里与精神上的力量,支撑他走出这个病房。 终在靠近窗口的位置,寻了角落缓缓坐下,只匆匆瞥了一眼外面已开始落叶的老槐树,脊背抵着病房内唯一的木桌,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将头埋得很低。 他不记得自己有几天没练功了,惊恐和失重感让他失去了底气,明明是最没资格生病的人,此刻却爬不起来,喘不上气。 扯了扯身上那身蔚蓝色病号服,抓了抓头发,便开始捶胸口。以后登台要怎么办?难不成一直给他底气、引以为傲的事业,也要失去了吗? 他想强迫自己支撑起来、勇敢一点,可身体不听使唤。小妻子没有了,荒废了功夫,再登台,也不知那些玩意儿还灵不灵。 短暂若昙花璀璨一刻,然后是无边无垠的潦倒一生,是他最后的归宿么。 明明连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若雕刻般俊美无俦的脸颊,此刻已一片冰凉潮湿。 直到吸了吸鼻子,听见房门打开的声音。 最后那一点期待,抬起头,看向门口,然后心底的烛火被风吹得歪歪斜斜,顷刻间灭掉。 哀莫过于心死。 董纯夕拎着铁皮食盒进来,里面是她亲手煲的汤,跟蒸的一些花卷。 就见他坐在地上,靠在墙边,离他脚边不远的地方、是被摔得支离破碎的输液瓶。 “医生!护士!这边病人的输液断了!” 使劲朝外面喊了一嗓子,声音尖锐,不失甜美。丝毫不耽搁脚步匆匆,朝他走过来。 慌乱之中,将食盒重重磕在床头柜上,险些打翻在地。 “沈君,你怎么了跑到这里来吹风?是不是要喝水,够不到?你现在最好卧床休息,医生有没有嘱咐过你?” 董纯夕跑过来的时候,才想将他扶起来,沈林轩又在逞能,一把将她推开,没叫她碰到自己,倔强道: “我还不是七老八十。” 年轻就是最大的本钱,就像无数次被人踩在脚下、又站起来那样,这一次,他也不会低头认输。 董纯夕若不是跟他想到一起去了,也不会放心将他一个人扔在医馆里。 “我是看宋先生过来,我才走的,怎么交个医药费的功夫,他人就不见了。” “好歹他还有个借口,又有多少人,连个理由都没有,就再也不见。不,是根本不曾出现。”沈林轩坐在床边,两条无处安放的大长腿,交叠在一处,抱着双臂,嘴边是一抹玩世不恭、漠不关心的冷淡笑意。 他恨黑夜迟迟未临,没有那一层遮云蔽日掩饰自己狼狈。 “沈君,要么你收我为徒吧。今生既没缘分做夫妻,也没那个福分做你小妾,伴君身旁。师徒一场,也算了却我一桩心事。往后我帮你一块打理戏班,你再不是单打独斗了。跟包不会那么累,有个帮手,也不用让你事事劳心劳力了。”董纯夕怕他不放心将身家性命——沈家班交给自己,哪怕只是协助。 差点脱口而出,将自己跟宋亦慎勾结、相识多年的事说出来,好让他放心。 又恐他疑心自己别有用心,在他才被枕边人算计后,往他伤口撒盐。 忍了忍还是没说,沈林轩原不将这事放在心上,自嘲道:“我没本事教别人。” 正值鼎盛年华的角儿,没有收徒的,自己揽财都赚不过来,哪有多余的精力,劳心劳力再教个徒弟。 “我教你我图什么,这是没有一点好处的事。要是你学得好,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父,女老生,他们听着还新鲜。要是你不学无术,我更是白费劲一场,心血打了水漂。”沈林轩虽不是那无利不起早的老家贼,倒也没兴致做赔本买卖。 除了那个小女人,能让他心甘情愿吃点亏?其他人,都没多余的精力让渡。 “能气她。”董纯夕捏住了他的软肋,一招一式都是打蛇打七寸,让他乖乖就范,被自己牵着鼻子走。 她铁了心地要曲线救国,大抵是怕沈君不给自己这个机会,反向劝道: “沈君,那日是我口不择言,对不起。若知会将你气到医馆来,我一定不会口无遮拦,你不知我有多后悔。其实回去后仔细想过,即便最初没有真心,谁在沈君身旁久了,会不心动。保不齐成亲后,也有日久生情。蒲小姐不瞎,傅老板就那么有魅力么?” 沈林轩又一阵心口紧缩,微闭了闭眼睛,调匀呼吸,不再说什么。 倒是点了头,轻声道:“行啊,小徒弟。” 她给了他希望,焉知不是另一个深渊。 可即便只是微淼的希望,他也要抓住这根救命稻草。 所以,夫人,也是爱他,在意他的么。 “无毒不丈夫,师父芝兰玉树,怎可受这份玷污。她让你蒙羞,你就不能以牙还牙,让她也尝尝这种滋味么。”董纯夕机灵地马上改了口,虽没有拜师宴,但这口头协议,比一切都珍贵多了。 “这世上从来没有感同身受一事,针不扎在身上,便不觉疼。若她真背叛了您,一刀两断前,也得让她记得更深刻些。” 而若没有,沈林轩决计不会放手。 他甚至想过认了,只要她有一点点在意,他都舍不得同她和离。 医生跟护士慌忙赶到,收拾着残局。 医生虽不是杵作,可还没失忆,勘察过现场,便料定自己加固加牢的输液杆没问题,那便是被人扯下来的。 不知药液流了多久,没到时间,不能再补上一剂,还是尽职尽责地劝道: “沈先生现在情绪很不稳定,如果必要,还请聘用个心理医生。” 沈林轩没那么时髦,只当耳旁风了。 医生又朝向董纯夕说:“沈太太也需费点心,平常别再激怒他。这病本就三分靠治,七分靠养。” 沈林轩听这乱弹琵琶,才欲纠正,就被美得冒泡泡的董纯夕、提前抢了话: “分明是你们医馆挂的输液瓶不牢固,还在这里找借口。” 拿出了医闹的架势,沈林轩静静看着她为自己据理力争,只觉面前这个女人忽远忽近,脸渐渐模糊,跟冉冉重叠。 回过神来,才嘲弄地笑,那个女人怎会这般维护自己。甚至,如果他死在外面,她倒是自由了吧。 医患关系已颇为紧张,尤其这片土地上的人,不是崇洋媚外,就是盲目排外。 医生没解释,甚至想让这尊大佛赶紧转院。 第39章 第 39 章 妻纲不振,以夫为天 蒲希冉一直住在哥哥家,还是从别人那儿知道沈家班回京了。 对于这种爆炸式新闻,瞒也瞒不住,何况,也没人刻意隐瞒。 从蒲宅回去,看见沈家班照例在练功,好像什么都没变,可冥冥之中,又似乎有什么变了。 她不是性子太热络的人,却也不算清冷;即便不曾跟戏班中人打成一片,可也足够有亲和力。 从前她走过的地方,碰到戏班的人,哪怕她没注意到的哪个犄角旮旯,都会有人停下练功的脚步,低头恭敬唤一声:“太太。” 现在,自己仿佛成了透明人,被所有人无视了。 她成了这个宅子多余的人,让人碍眼。 怎么了? 蒲希冉不解,尤其不见沈林轩的踪影,想起半月前,收到他书信时,还好好的。 没那与生俱来的矜持娇贵,只让担忧和狐疑占了上风,主动走了过去,问向跟包: “怎不见你们班主?你们是何时回来的,为何没人去知会我一声?” 跟包从前爱屋及乌,对太太是极其尊重的。 可在火车上,看见那一打又一打铺天盖地的新闻后,便深知她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不值得人尊重。 替班主不值,能搭腔已是修养撑着,好语气,更是不可能了。 “你是没长眼睛,还是没长耳朵,不能自己看、自己听。非得什么都给你喂到嘴里?你是干嘛的,为什么要告诉你?” 若对方是宿敌,蒲希冉还能抱着防御姿态。 突然被一向态度恭谦的人出言不逊,第一反应都是懵的。 “我……我夫君回来,我没资格知道吗?” “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说?做人妻子,光出个嘴叭叭就行吗?我们班主为你退让了那么多,你为他付出过什么?”跟包想起报纸上的新闻,便一阵阵胃寒。 尤其听宋亦慎说,班主在医馆里,让他管好戏班子,莫声张、扩散,免得那别有用心的报馆和对头,又趁机作乱。 对她更是恨得牙痒:“他回不回来,与你何干?他去了哪儿,关你何事?你也没事事跟他报备,就算大清亡了,新时代男女平等,也得以夫为纲吧。” 蒲希冉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只是暂时没猜到。 否则这帮人不会去了一趟奉天,回来都跟移了性情一般。 都怪她没及时看报道,可她实在想不到,关于身边人的消息,要通过报纸上才能知道。 她不是被人打了左脸,还把右脸伸过去的性子,先抛出橄榄枝,但被人撅折了,扔回来,也不会继续给好脸色。 瞬间冷下眸子来:“尊重是互相的,如果你们看不惯我,就给我滚出去。只要我与沈郎一日未和离,我就一日还是这个宅子的女主人。” 从前对他们的讨好巴结,不过是看在沈林轩的面子上,不愿他的老婆跟同盟不合,让他夹在中间难做人。 可她分明没做什么,就遭人白眼。那即便是为了夫君,也不能继续忍。 跟包有几分难以置信,从前出于对班主的尊重,没人会盯着夫人肆无忌惮地瞅。 这会儿平静看了她一眼,除了容貌昳丽,一无是处,谁给她的自信。 朝三暮四,水性杨花,还敢如此理直气壮。 不光跟包替班主抱不平,其他人隔了老远,也纷纷交头接耳,对她指指点点起来: “才知道她是这种人,红颜祸水啊。都害得咱们班主住院了,还想怎么样?非得把人逼死了才罢休?” “是啊,人不可貌相,从前倒不知她是这样的人,真是人面兽心。也就是遇见咱们班主这样好性的,换了那段司令,早将她浸猪笼了。” “等着看吧,她蹦跶不了几天了。等班主好了,回来准保第一个把她休了。还是咱们江南的姑娘好,当初莫不如在沪上娶妻。来北平一遭,白白被损友骗。” 那些人到底有所顾忌,不敢指着她鼻子骂。 隔了远,蒲希冉没有顺风耳,听不见,可也能从他们蔑视的目光里,看出不友善。 她即便反应迟钝,也猜出了个大概。私心想着,沈家班的人兴许是怪她懦弱,没坚持与班主同去奉天,说好的风雨同舟,却出尔反尔。 兼之他们在奉天遇见的磨难,怪女人是整个时代风气,向下欺负,便将她当成了包子,承担这帮人的怒火。 蒲希冉对他们能理解,但不接受,才不惯着他们呢。 吩咐两个蒲宅过来的仆妇,安置了她从哥哥家回来、带回来的行李、衣物。 知晓从沈家班的嘴里,是问不出什么了,准备回哥哥那儿碰碰运气,毕竟同在梨园行,不用在漫天圈钱的报纸上甄别信息,还能知晓许多内部消息。 才换了衣裳出门,就见陌生男人,跟跟包聊得热络。 “宋先生,我们班主在洋人医馆怎么样了?他还好吧?”跟包问。 “身体无恙,就是心病无药医。”宋亦慎叹了口气。 对他担心,却仍旧将维护他的颜面放在首位,没说得那么直白。 蒲希冉没偷听的恶习,也没心情听完,几步走上前去,顾不上礼貌,直接打断了: “医馆?夫君他怎么了?” 跟包看见她,一言不发,径直走开了。惹不起,还躲得起,不想跟这样的蛇蝎美人为伍。 宋亦慎过来就是找她的,顺道同跟包说下林轩近况,免了他们担心着急。 一帮人涌到医馆去,于事无补,还打扰了他休息。 这会儿看见林轩的太太,算是相信她是蒲修臻的亲妹妹了。 能成角儿的,没有丑的,甚至骨相极美。蒲修臻就是一派潇洒,他一母同胞的妹妹,同样美得惊为天人。 难怪林轩对她念念不忘,被这样一双含情眸望上一眼,骨头便得酥了半边。 解铃还须系铃人,宋亦慎很快说明了来意:“是。林轩住院了,我是他朋友。” 蒲希冉没问,甚至关心则乱,直接过来拉他手腕,急匆匆往外走:“在哪个医馆?麻烦您快带我去。” 她情急失仪,在先入为主、戴着有色眼镜看人的宋亦慎眼里,只觉她是惯于勾三搭四,连丈夫气质不凡的朋友也不放过。 没成亲,就跟男人钻客栈,能是什么好女人;甘心给人做小,能是什么大家闺秀? 蒲修臻虽是个戏子,但一直竭力摆脱世人的偏见。如今看来,他这个妹妹,比他可随便开放多了。 宋亦慎抽回了手,哪怕在美人面前,也未被丝毫迷了心窍,始终将朋友放在首位。 与她保持些距离,才说:“城郊的洋人医馆,你自己过去吧,我还有事。” 他不准备与她同去了,免得这不守妇道的女人,又对自己勾勾搭搭,他万一精虫上脑,意志不坚定,得不偿失。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他不让自己陷入诱惑里。 也不想让小心眼的沈林轩误会,直接拱手告辞了。 蒲希冉没强求,知晓了地址,表达过感谢,没有一丝耽搁,立即动身坐上黄包车,去到洋人医馆。 在值夜班的小护士那耽搁了一会儿,宋亦慎加派的常服暗卫多,并不是谁都能那么容易、见到沈老板。 蒲希冉说明来意,甚至因为焦急,直接表明了身份:“我是他妻子。” 依旧被小护士拒绝了,甚至拿讥讽的目光打量了她两遍: “骗骗别人就得了,别把自己也骗了。你这种疯狂戏迷,我每天接待没有十个也有八个。说什么的都有,还有说是他娘的,谁不知道沈老板自小便是孤儿。” 蒲希冉不知如何自证,焦急出门,也没带他两样贴身物品。不过这年月造假不少,就算没出示赝品,小护士也会觉得这是以假乱真。 “你说你是沈老板太太,可人家沈老板太太刚进去,借口也不找个好一点的。”小护士若非忌惮医患关系,早将白眼翻上天了。 沈太太不光是最初陪着沈老板过来的,而且在床边衣不解带地照顾了好几日。 面前这个女子,等了这么多天才露面,谁知道是不是来收尸的。再晚两天,沈老板都出院了。 还太太?以为空有美貌就成? 即便只是普通戏迷,都会对沈老板爱护有加。何况是伴侣,哪有这么姗姗来迟的? 小护士不怎么关注戏曲报,即便从前匆匆一瞥,也没记住蒲希冉跟傅云亭夜宿在外的时,那个模糊看不清的黑白侧脸。 “您是不是误会了?”蒲希冉心底闪过一丝惊诧和不安。 她走到今天,摆脱了内宅争斗,身边都是好人。 一时之间,好像一切都回到了从前,那些善意消失不见。 她方后知后觉,以往都是因着沈太太的身份,其他人爱重沈林轩,对她都撑不起绝对尊重。 现在没有沈林轩替她挡灾祸了,那些嫉妒她能忝居沈太太之位的,便不由控制地、如雨后春笋一般涌了出来。 小护士还没给过答案,蒲希冉站在医馆走廊尽头,进退维谷。就见不远处,病房外一道消瘦身形。是才办完出院手续,同样迷茫不抉的沈林轩。 第40章 第 40 章 新婚燕尔,七年之痒 沈林轩起初还当是自己眼花了,直直站在原地,直到朝思暮想的人,朝自己走过来,他方醒过神来,知道不是又一场梦魇。 宋亦慎安排的护院试着站出来,想挡在不知分寸的戏迷前面:“沈先生现在需要静养,痊愈后会登报说明,以免戏迷担心。小姐还请互相理解,为沈老板好,就别打扰他正常生活治疗。” 她还没走向他,就被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拦下了。仿佛自己再往前一步,便会被当成小鸡仔一样拎出去。 “什么小姐,是妇人。这是我太太。”沈林轩像往常一样,面色如常,唇角挂一抹时浅时无的笑意。 护院忙放了手,低头道歉道:“不知是夫人,是我等有眼无珠,抱歉。” 沈林轩已没了从前、对她几乎出于本能的维护,随和笑笑说:“不必知晓,本来没什么。” 蒲希冉所有思绪都在担心他,也没在意他是否维护了自己,像从前一样。 只当她家少爷,性子和善,不为难下人。 作为炙手可热的公众人物,当然得为民主平等的新时代、新思想作出表率。 “怎么了?是不是回来的路上受伤了,还是在奉天身体不舒服?我一直担心你到那里会水土不服,从哥哥那得知奉天在打仗,我每日忧心如焚,总怕你有闪失。”蒲希冉走过来,十分自然地牵起他的手,抬头,摸了摸他过于消瘦的脸颊。 就看见他红了的眼圈,压根没往他会哭的方向联想,只当是身体微恙的表象。 沈林轩被她触碰了一瞬掌心,肌肤相贴,仿佛前尘旧梦一瞬间便回来了,他还在北平,也没在奉天知道那许多秘密。 可镜花水月终究做不得实,他将手臂抽回来,忽觉有几分看不懂她了。 既然不爱,又何必做出这副殷勤的样子。 于是,他眸中泛寒,带了笑,打量着她,说:“怎么了?怕我死在外面,没人给你衣食无忧的生活?” 按理说这样的生活,哥哥也能给。只是在浦宅,做嫂子的眼中钉肉中刺,终究难捱,也是心疼哥哥。 沈林轩都懂。 但蒲希冉不懂,那个说‘你不必为我踮脚,我会低头’的男人没了,还是她的幻觉,她自己想象出来的,从来没有过。 此刻,沈林轩站在她面前,却仿佛与她隔了一道银河。真诚与热忱没了,一直带着她最不喜的玩世不恭、漠不关心的笑。 “怎么了?是不是怪我没及时陪在你身边,照顾你。其实我也后悔了,我就该同你一道去奉天的。我原担心,我对戏班的事不甚了解,还要你陪着我分心。”并非臆想,而是他台上头一遭出错,就是因为她坐在台下。 角儿对艺术都是精益求精,她帮不上什么忙,便不能影响他。 “是我太过谨慎,小看了自己。我不懂规整戏班,但能照顾你的饮食起居。下回,不管你去哪里跑码头,我都不会让你一人了。我再不听你的了,就算你不准,我也要去。” 蒲希冉试着去跟他共情,有几分理解他愤怒的缘由。 都说男婚女嫁,就是为着往后生病了,有人照顾自己。 她这个太太却失职,让他成了亲,还跟以前孑然一身时一样。 她不委屈,也不给自己找理由,何必跟病人计较那许多。 面对素不相识的病人,都会包容三分,何况是她最亲近的人。犯不上对家人苛刻,把耐心和温柔都给陌生人。 开口哄道:“对不起夫君,让你一个人在外漂泊。是我做得不好,以前考虑事情不全面。不气了好不好?” 若他是去外面游山玩水了,倒也行。 但是出去讨生活,委屈也是情有可原。 “你吃过饭了吗?会不会痛?我去同医生问问。”蒲希冉见在他这里问不出什么,转身准备去主治医师办公室,就被他拦了下来。 “吃了,等你会饿死。不必问,我已办了出院手续。”沈林轩薄唇紧抿,说。 蒲希冉没再坚持,医生日理万机,还有许多流民需得医治。 只想着等回去哄好了,再直接跟病人询问,照顾他吃药,将身体养好了。 与他一块离开出了医馆大门,听他冷嘲热讽,蒲希冉没解释,倒是有几分不明白。 “既从北平回来多时,怎不回家?” 哦,原来她知道自己早回来了。 沈林轩轻描淡写地押下两个字:“没家。” 又马上改了口:“不想。出去玩了,外面好啊。花花世界迷人眼。” 蒲希冉觉得他变了,还是自己从未了解过他。 她从前认识的那个沈郎,可不是风流成性、流连花丛、在外面贪玩的性子。 许多男人皆是从前浪子,娶了媳妇儿后收心,他倒是正好相反。 她没有管他,因知晓管不了。 她左右不了任何人,不能让嫂子改观,不能让云亭娶自己。 也摆布不了夫君,便只得接受:“好。” 总不能他的生活除了赚钱,就是练功,没有休憩和消遣的时候。 又关切了两句:“奉天好容易止住了硝烟,你才从战乱中回来,总要先休息两日。先保重身体,再出去同朋友交际。” 她隔了许多天,待到自己出院时才露面。 没有埋怨,没有大吵大闹,没有焦急追问……甚至在听他口吻放荡不羁时,也没表现出一丝难受、不情愿。 轻而易举地便接受了,果然是毫不在意他呢。 “你是不是希望我不要回去?” 就像临行前,她甚至不在乎他去勾栏瓦舍,只为解决生理需求。 好像在她眼里,女人,跟很多洋人生产的小玩具一样。 “怎么会。我很想你,惦念你,自是希望你在家中休养两日。”蒲希冉说。 倒不会将他困在深宅,总要给他些自由。她不想让自己活成小肚鸡肠、捕风捉影、争风吃醋的怨妇。 活成自己从前最讨厌的样子,那样的女人很丑。 这也是当初决定嫁给他的缘由吧,可惜,这个秘密也被沈林轩洞悉了。 两个人才下了台阶,走向外面停着小汽车,就见董纯夕办理完出院手续,迟迟赶到。 沈老板就是她的整个世界,眼睛里装不进去别人,旁若无人道: “怎么站在这吹冷风,走,回去我给你煮玉米粥喝。” 说完,见沈林轩一言不发,没有一丝回应。 被他冷落惯了,倒也不觉难捱,只是后知后觉,发现他身边站着个女人。 这女人生得迤逦,不染尘埃。又不似自己这等在歌舞厅混久了的交际花,美则美矣,总会不自觉流露出媚态。 一看就是被保护得很好的那种女人,还能保有天真澄澈,没吃过什么苦、受过什么磋磨。 在娘家,被娘捧在掌心。嫁人后,又被宠上天。 董纯夕承认自己嫉妒,嫉妒得发狂。 有些女人就是这样天生好命,什么都没做,就能赢走神明的偏爱。 明明已经猜出来,就是迟迟不愿认。沈林轩可不会在乎她的感受,甚至都没看她一眼,就在蒲希冉不解问询的目光里,介绍道: “噢,这是我徒弟。” 蒲希冉从前不知他有什么徒弟,虽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但想来他们闪婚,成亲前未太多了解,不是自幼相识,许多事不知晓,也属应当。 这年月虽倡导自由恋爱,但成亲前没见过、全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仍是多数。总需在结亲后,点滴慢慢了解。 像从前讨好戏班一样,主动巴结地向她伸出了手:“你好。” 董纯夕不是什么体面人,直接无视她那保养得当、柔若无骨的柔荑,压根没跟她握手,那声‘师娘’也没叫,不想叫。 若师父真恼了,也可解释成师父没介绍,搪塞过去。 好在,沈林轩没恼。 蒲希冉悻悻将手缩回来,脸上有几分挂不住,难堪地在洋裙上蹭了蹭。 好在她并不是那等心高气傲的大小姐,未被以礼相待,必须得惩治回来。 给夫君面子,却也没发难。 只面色如常问道:“是你从前在沪上收的徒弟么?可还有别的?” 听这姑娘说话时,不同于胡同、大院里的小妞爽利,软软糯糯,倒是有几分江南女子的娇媚。 “没了,徒弟哪能找那么多,一个就够了。”沈林轩慵懒道。 仿佛全然没放在心上:“不是。是我从奉天回来的路上收的。” 蒲希冉想了一下,哥哥没徒弟,傅云亭没徒弟,兴许南人与北人不同。 她不是河东狮,也没那份自信、能管得住夫君的饮食起居、生活事业。 一人一个习惯,若他权衡利弊后,想这么做,她有什么权力干涉? 若是搁在从前,总要对他徒弟热络一些,毕竟师徒父子,尤其在梨园行,最注重传承。 可面前的姑娘对自己不友善,蒲希冉心里不舒服,还是作罢。 董纯夕拿着几张病历单,不等人邀请,十分没有分寸感地、直接坐上了沈家的小汽车。 蒲希冉愣在原地,等着沈林轩驱逐。这个男人也没有一丝反应,好似准备顺水推舟、直接带小徒弟回家教戏、同吃同住了。 第41章 第 41 章 贤妻良母,温婉可人…… 二人僵持不下,在比谁更有耐心。 沈林轩就这么冷眼旁观,看她还能忍多久。 然后他发现是自己错了,妻子根本不爱他,更不曾在意哪个女人来来去去,哪儿需要忍。 “上车吧。”蒲希冉心疼他才出院,担心他的身体不能久站,开口提醒他回家。 沈林轩破罐子破摔一般,径直走向后座儿,坐在小徒弟身边。 蒲希冉微微一怔,既然恢复常态,不能叫人看了笑话。 短暂的一瞬犹豫,是拂袖而去,还是上车回家,还是屈辱地坐在了副驾驶座上,跟沈宅司机并排。 她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成了佣人,也许当家主母和老妈子,只在朝夕之间吧。 沈林轩坐在后排,明明倦极,还不安分,犹如回光返照一般,热络跟小徒弟攀谈起来。 “既然来了,也别急着走,在我的宅子里住两日。” “压根就没打算走,师父的就是我的,师父宠着我,我才舍不得马上离开呢,还没跟师父撒娇耍赖够。”董纯夕不知今儿太阳是不是从西边出来了,师父一向惜字如金,能给自己这么多回应,且还是主动开口。 于师父这般冷淡的性子,只跟打了鸡血一般。 于自己而言,自然是被迷得晕晕乎乎,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 继续道:“师父身体还未完全恢复呢,交由旁人我也不放心。” 蒲希冉不知这个旁人是谁,是沈家班的人,还是自己。 她不想听,甚至坐在这里也是煎熬。 怎奈小汽车行驶得极慢,尤其路上一波接着一波关心沈老板的戏迷,将这条道围得水泄不通。 她只能被束缚在这里,强压下任性跳车的冲动,看小汽车在黄昏中匍匐,听车后座儿二人笑语欢声。 “师父,人都说师徒父子,往后不如我直接叫你爹爹吧。”董纯夕只敢在他反常的时候,嘴上占占便宜。 尽管心向往之,却也不敢有丝毫动作的。 “是不是你在勾栏院接客的时候,情到浓时,也喊人爹爹?”沈林轩无所谓地跟她开黄腔,对她没有半分尊重。 董纯夕不觉委屈难堪,反倒勾得她心痒痒。 沈老板就是这样,哪怕什么都不做,都能让人春梦好几回。 他若愿意赏个眼色,少有人能招架得住。 “师父若是愿意,我伺候您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随时随地、在什么场合喊爹爹都成啊。” 蒲希冉静静地听着,插不上嘴,也不愿插嘴,觉得参与这种话题,是耻辱。 漫说沈林轩不是汉成帝,即便自己是飞燕合德,作为文明的现代人,也干不出双宿双飞的事。 她余光瞥到脚边、不知董纯夕什么时候碰掉的病历单,微微向司机那边侧了侧身子,拾起,低头查看他的病情。 沈林轩有意要让她醋一醋,见她不为所动,反而靠在车窗上,低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又走神。 从前的她神魂游离,他不解。如今清楚地知道,便是一刻也忍不了。 逼着自己从她光滑白皙的脖颈收回目光,继续同小徒弟没话找话: “明早起来陪我练功吧,教你些基本功。就不知你半路出家,没有幼功,能不能做好。” 为了赌气强撑出来的热情,果然维系不了多久。尤其气不到想气的人,更是很快泄了气。 “好呀,好期待跟师父一块迎着金鸡报晓,看太阳一点点升起,再一起舞剑。”董纯夕已提前脑补了这许多浪漫,还没做,哪怕只是想一想,就忍不住笑得嘴巴咧到耳根。 不忘王婆卖瓜,推销自我:“我虽不是打小学京戏,可儿时便开始跳芭蕾舞,身段肯定马上就能掌握。又早早出来唱歌,嗓子好着呢,不然也成不了台柱子。” 董小姐也是另一个行业的佼佼者,沈林轩算是知道了,就像妻子从前不认识自己,自己以前没听说过董纯夕。 皆是因为不关心,无所谓罢了。 只不过他纯粹是对流行歌曲不感兴趣,妻子则是对京戏感兴趣,但整颗心都被傅云亭占满了,没有多余的精力,分个眼色给别人。 也终于知道,原来她对京戏那些有限的了解,都是傅云亭手把手教她的,而不是什么兄长。 “我腰软不软,能不能做身段,要不师父验验?”董纯夕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直到车停在了沈宅门前,董纯夕先跳下了车,习惯了被男人追捧与服务,头一遭当了一回绅士。 守了他们梨园行的规矩,徒弟给师父拎包、跑腿儿。 没等着师父宠着,而是十分机灵地、主动拉开了车门,等师父下来。 只沈林轩未动,端坐在那,又开始跟太太比起了耐心。 “想什么呢?这么专心,到了都不知道。” 蒲希冉紧抿着唇,一言不发。终于将目光从病历单上收回来,悉心收好病历单,先下了车。 这时候沈林轩才看清,她手中拿的是自己的病历单。 心底五味杂陈,实不知该说些什么,又陷入了深深的迷茫和不知所措。 晚些时候,用过晚膳,蒲希冉沐浴过后散开头发,又将病历单翻了翻,已是准备明天去书摊上,再买两本中医的书回来看,找找除了西医、中医有没有更柔和的法子。 其实不太确定,他今晚会不会回来睡。 蒲希冉等了不多时,便吹灭了屋内的烛火。 隔了一道院子,隔壁厢房,早早地装上了灯,十分方便,给董纯夕暂住了。 但沈林轩并不在那儿,蒲希冉醒着时,他不肯进来。 但见屋内吹灭了灯,偏要掀开帘子回来。 不知是不是秋老虎作祟,明明暑气退了个干净,又开始热了起来。 蒲希冉没睡着,听见开门声,更是竖起了耳朵。 心下想着,沈家班的人藐视自己,倒还不至于如此无理,过来冒犯她。 不知为何,从前就没觉夫君是倚靠,此刻也不觉他值得依赖。 甚至她想,今夜却真被哪个登徒子冒犯,沈林轩未必会主持公道。 可能会让她忍忍,充其量将同袍训斥两句,甚至责备她衣冠不整,哪怕在睡觉时。 “你倒是高枕无忧。”沈林轩倚门而立,见床上的人儿未动。 方才那一股悸动与莫名褪去,思绪紊乱终归于平静。 他在一旁,与旁的女人秉烛促膝、彻夜长谈,她也一点不在乎。 蒲希冉听见他的声音,才从假寐中睁开眼睛,撑着身子,从床上爬起来。 借着一道月光,揉了揉眼睛,说:“我不知你回来了。” “不然你以为这脚步声是谁?”傅云亭吗。 会走四方步的,只有她的云亭哥哥么。 让一个漠不关心的人,听出自己的脚步声,着实为难了她。 蒲希冉已趿着绣花鞋,走到他跟前,试着将烛火拨亮,反被他握住了手腕。 “我不喜欢光。” 他怕看她,看她神魂游离,看她心不在焉,看她云淡风轻。 蒲希冉“嗯”了一声,去解他长袍上的扣子,低低道:“你才出院,需得多休息,早些睡觉。” 沈林轩也不动,只放开她手腕,由着她脱,玩味儿道:“怎么?夫人就这么迫不及待?” “请你不要同我说这些。”她不是侍妾,更不是妓子,不愿看他在自己面前浪荡模样。 “我与自己女人打情骂俏,怎么?不成?”难不成嫁了人,还要替谁守贞? 沈林轩不光说,还将带了薄茧的大掌,从她寝衣里探进去,攀上她的柳腰。 她忍了忍,到底克制住了,将他推开的念头。 “现在不是有小徒弟,给你解闷了么。” “所以我不回来,你不会去看我。我回来了,你也不会留灯给我。”沈林轩手臂微一用力,箍紧她的蜂腰,将她扣在自己怀里。 “那你是怎么想的呢?你觉得我会睡在别处?” 是睡在别处她不在意,还是巴不得他不回来。 蒲希冉被他搂得有点透不过气,不舒服地动了动,下意识推了推他,亦是徒劳。 她没想那么多,沈林轩感受到了她的不耐,已放了手:“这么抗拒我啊?” 即便夜不归宿也气不到她,偏要跟她对着干,她不乐意自己挨着她,他反倒直接上床了,和衣而卧。 蒲希冉对他有几分无奈,摇了摇头,过来替他脱掉皮鞋,准备换上寝衣,想了想,还是作罢。 好在这头倔驴还算配合,乖乖让她服侍脱了鞋。 沈林轩还当自己鸠占鹊巢后,她就要走了,在黑夜里闭着眼睛,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下一刻,是软乎乎的身子,与自己贴贴。 “我怎么会抗拒你呢。”她不光说,而是用行动证明,躺在他臂弯。 沈林轩心情没有好半分,一动未动,只自言自语:“嫌我脏?脱靴,怎么不脱衣裳?” 穿着鞋上床,的确会让她血压飙升。但穿内衬睡一夜,应该无碍。虽没寝衣那样舒适,总归比长袍好很多。 她瞧他一脸疲态,实不想再折腾他了。 躺在他胸口问:“心脏还难受么?” 她瞧着他没带药回来,不知是不是明日自己去抓。 不过是药三分毒,天长日久地吃,也不好。 第42章 第 42 章 脱下孔乙己的长衫 她还是一如既往的贤惠温婉,是个无可挑剔的好妻子,除了他要的那一颗真心,什么都能给。 蒲希冉见他不说话,想躺回自己位置,免了给他心脏造成更多压迫和负荷。 才一动,他便将她压下身下,没有询问,总结道:“我才一睡着,你就要走了。我是病了,不是痿了。” 蒲希冉不得已,乖乖躺了回去。 两个人交织在一起,总觉温度升高得过快,她小声搭腔: “我想出去吩咐小厮过来,搬两块冰。” 估摸过了一阵,暑气就能散尽了。 “你不能在这喊一声?”沈林轩听着她的烂借口都头疼。 “我怕将你吵醒了。”蒲希冉说。 刚刚明明看着他阖眼,想他许是困了。 “你动来动去,一阵悉悉索索,我不会醒。”沈林轩说。 受不了心脏折磨,这回,直接将她推开了。 既她不喜欢与自己凑近些,他也不勉强她。 上一刻,蒲希冉还将细腿压在他窄腰上,骤然被他推开,也有几分委屈和空落落的。 “是我错了,自己的夫人,自然可以调戏。我想,可能是我不解风情。” 狐媚这事,大抵是需要天赋了,研习不来。 她还是鼓起勇气,透支了自尊心,凑了过去,小手拨弄他胸前的扣子。 仰头道:“若是外面的女人更娇柔一些……” 她一句话还没说出口,就被沈林轩捏住了下巴,恨得一双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 他带了一身、其他女人身上劣质的洋人香水味儿回来,她浑然不放在心上。 现在还想说让他出去找,她是不是想把他气死才罢休。 “你要是敢说出来,我弄死你。” 他没弄死她,却也没手下留情。 蒲希冉在窒息的边缘徘徊了两息,只觉下颌疼得厉害,仿佛骨头都要被他捏断了。 “滚!我不想搞了,我累了。”沈林轩终于放了手。 蒲希冉抚着自己胸口,甚至分不清面前的男人,是人还是魔鬼。 咳嗽一阵,勉强调匀了呼吸,才断断续续的解释: “我只是想说,你如果后悔了,想去找外面那些撒娇撒痴的女人……” 沈林轩不敢再听下去,他想听的是‘我决不允许’,可估摸她八成会说‘我成全你’。 几下撕开她身上的睡袍,恚怒道:“不是犯贱?那我给你。” 看来不弄死她不行了,非要弄死她不可。 分明已经忍下了,她偏又要来激怒他,把他逼疯。 蒲希冉吻上他的喉结,颤抖不已,渴望的欢愉与不可名状的惊恐交叠。 他的衣裳只腿了一半,就见她额头有汗流下。 “别碰我。”沈林轩不许她扶着自己,嫌她脏。 “到底怎么了?”她俯身在那儿,已使出了浑身力气,可这男人非要跟她对着干。 他不许她碰他,不敢近一步交缠。 明明见他在深陷沉沦,就是不肯乖乖就范。 她不知他在赌气什么:“你别折磨我行吗。” 若他不肯,她可以退避三舍的。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让她骑虎难下。 “我折磨自己,与你何干?”沈林轩咬着牙关,满眼桀骜不驯: “我就想看看,我能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能不能抵挡得住对你的渴望。” 他一向强大的自控能力,绝不允许在她面前崩塌。 若能控制自己的欲念,是不是也有勇气,将自己的心收回来了。 “夫君,你不这样好不好?这样会伤身体,那你要怎么样。是我没本事,我不能让你高兴。”蒲希冉几乎快哭了。 “我的身体已经坏了,还在乎这一点?”沈林轩唇边始终挂着淡泊嘲弄笑意,“无妨,待会儿洗个冷水澡就是了。” 这是最后一次。 他厌恶她,又要同她交缠。他想求欢,又要羞辱她,折磨自己。 快将蒲希冉逼疯了:“我不配做人妻子,以后你还是找别的女人陪你吧。” 沈林轩合上衣裳,推了门出去。 她艰难从床榻上爬起来,看着镜中自己狼狈模样,发丝缠绕耳边,樱唇鲜红,脸颊却无血色。 他还没发泄□□,不知今夜会去何处泻火。 还是像他说的,洗个冷水澡,这激狂就压下去了。 她实在无暇顾及他,只是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 一夜未眠,天不亮,蒲希冉已反复清洗了自己好几遍,简单收拾了衣物。 不想继续待在沈宅,可娘家也不是久居之地。 她觉得好苦。 低头蒙住脸,有泪从掌心溢出。 她想娘亲,只能回到哥哥身边,慰藉对母亲的想念。 在晨光熹微间,拎着箱子,出了院子,远远地看见沈林轩跟徒弟聊戏、指导她练功。 在纠正动作时,举止亲密,默契十足似夫妻。 想过绕路,见沈林轩的目光打过来时,还是从他身边经过。 他方才聊起京戏,还言笑晏晏的那张脸,瞬间垮了下去。 即便是这个时候,看他跟小徒弟一块练功、一块用饭,还在抱有希望。 “是不是最近事业不顺?” 她总是习惯于最大限度地,去理解他。 身体生病,怕是在戏台上,不能像从前那般,使出十二分力,尽善尽美了。 故而惶恐焦虑不安,压抑了太久,无处发泄,才会有那样反常的举动。 “你别担心,就算不唱戏了,咱们做别的也能活。大不了你歇两年,我养你呀。”她有手有脚,有志气、不怕吃苦耐劳,读过书、识过字,只要肯脱下孔乙己的长衫,干什么都饿不死。 却听他一口否了:“你养我?能一并养我这戏班么?” 沈林轩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呓语道:“你恰是说错了,事业非但不是我的病根,还是将我从泥沼里拽出来的稻草。若是我真那等游手好闲、招猫逗狗的纨绔,没有什么寄托,只怕现在早选择另一种活法了。” 不,准确地说,是另一种死法。 不过若他真生于钟鸣鼎食之家,保不齐养成左拥右抱的习气,现在也不会抱着萤火虫的微光,贪图天上的月亮。 沈林轩自嘲地笑笑,他也不知,自己是被人带有目的的厚爱,以及成角儿前的磋磨熬炼久了; 还是跟黄花大闺女似的,被人拿了贞洁,便寻死觅活的、也要扒着那人。 董纯夕见他夫妻二人争执,焉能错过这等好机会,忙见缝扎针地溜缝道: “就是啊,还标榜自己是新时代的独立女性呢。你不花师父的钱先吧,也不指着你养。” 蒲希冉樱唇紧抿,没同她唇枪舌剑,而是直接无视了这个存在。 拎起箱子,头也不回地出了浦宅。 而跟小徒弟一块‘快乐’、‘温馨’练功,传道授业的沈林轩,分明想叫住她,最后却连问她去哪儿,也没说出口。 想起那张病历单,被小徒弟轻易遗失,看不出半分在意。可能只享受跟角儿在一起的虚荣心? 又被妻子拿着看了半晚,此刻如何,还不是轻而易举地弃他而去。 失落的情绪开始蔓延四散,他遏止不住,冷下脸来,在徒弟满心欢喜、还想借着询问腔调的由头,跟他打情骂俏时。 陡然严厉了起来:“站这练身段,没练好不准吃饭休息。” “可是……”董纯夕还想再跟他发个嗲,沈林轩已随手拎起挂在练功场、行头里的鞭子,未找任何角度,便抽了下去。 他没控制力度,但听“啪”的一声,见那鞭子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度,又快又狠,落在董纯夕的身上。 骨头仿佛都断了,被打到的肌肤,火辣辣得疼。都比不过对脸上被毁容的担忧。 她仿佛不认识眼前这个男人了,明明前一秒还温声细语,现在就下手极重。 她摸上耳后的伤疤,沈林轩又是一鞭子抽了下去,语气冷淡,若深古寒潭: “我从前学戏的时候,师父打得比这狠多了,却没人敢像你这样去挡、捂,都得站直了,说一声打得好。要是哭,会被打得更狠。打到血比眼泪流得多才行。” “可我是姑娘家呀。”董纯夕小嘴一瘪,眼圈红红的,一副要哭不哭的神情。 “那你为什么不待在秦楼楚馆,叉开双腿,躺在那,等着赚男人的钱呢?”沈林轩问。 “这……”董纯夕丝毫不怀疑,若自己再顶嘴,沈林轩会毫不客气地、再抽一鞭子下来。 她没有一处不疼,不用去看,便知肯定起了一道道血痕。 不敢继续顶嘴,心底却有冒出隐约的甜蜜,期待被他打得更狠。 她想,自己一定是对他太着迷了,所以对于他给的疾风骤雨,都很满足。 “不是你巴巴贴上来,要拜我为师的么?怎么?打着师徒的幌子,干些男盗女娼的勾当。同行要是知道,哪个师父把徒弟上了,会笑掉大牙。我不缺徒弟,比徒弟更不缺的,是床伴。”沈林轩握着手里的鞭子,将她狠狠羞辱了一通。 她若再掉一滴眼泪,他会理解成是在对自己的邀请。 “师父,徒儿不敢了。”董纯夕上了瘾,还想再挨几鞭子,只怕毁了容貌。再不能登台不说,也失去了对师父唯一的吸引力。 她更希望师父对她滥用私刑,在其他地方,尤其是床上。 明明彼此心照不宣心术不正,师父却不允许她继续装傻充愣,非要挑开彼此心知肚明的秘密。 看着沈林轩发疯,戏班里的人噤若寒蝉,纷纷猜测,是不是夫人走了,才让他情绪如此失控,打徒弟发泄。 只是谁都没说什么,对女人的确要怜香惜玉,可谁叫她的身份是徒弟。 那些师父打徒弟,可不全是因着徒弟犯错,有时心情不好,两板凳上去,腰就差点折了。 比起沈老板学戏之苦,对董小姐实在算温和、甚至是偏爱了。 第43章 第 43 章 相爱相杀,互相折磨…… 蒲希冉到了浦宅,天才彻底亮起来。 哥哥的地盘,明明没多少家丁,仆妇却是不少,丝毫不显冷清。 下人自是识得她,纷纷行礼唤声“姑奶奶”,而不是“沈夫人”,直接将她领到了夫人房里。 路上,亲热禀报道:“夫人早起了,正在用早膳,大小姐过去,正好能赶上。” 蒲希冉心情太差,也不说什么,只低低“嗯”了一声。 到了房里,果不其然,顾愉已是穿戴整齐,吃着饭。 见她进来,没像对待客人那般虚假客套,只将垂头丧气的她,唤到自己跟前,又吩咐小厨房,去煮姑奶奶爱吃的来。 她喜欢的那几样,卷春饼、丝瓜汤、烤肉、冷面……顾愉都记在心上,有时候,比她哥对她还上心。 小厨房很快呈上来热气腾腾的筋饼、土豆丝、烤肉和甜辣酱,蒲希冉用手撑着头,索然无味地、用筷子扒拉了两下,不单一口也吃不下去,还红着眼圈,眼见就要刮下来一阵雷阵雨。 顾愉用帕子掖了掖嘴角,叫人将早膳撤了下去,一并屏退了房里的仆妇,只余姑嫂二人说话。 “瞧瞧,这是怎么了?一会儿要是让你哥看见你掉金豆子,他又去跟人拼命。就是我这当嫂嫂的,也跟着担心啊。” “嫂子,我没事。”蒲希冉摇了摇头,不知那是不是嫂子的警告,却是将眼底的酸涩,强压了回去。 装作若无其事地说:“怎么没见着我哥?” 不过没话找话,转移了话题,也想让自己控制下情绪。 哪知一提起哥哥,更想哭了。 顾愉“嘘”了一声,声音不轻不重地开口:“他前两天去旧王府唱了场堂会,这不嘛,回来以后就累着了。这会子还没起,让他睡迟些。” 蒲希冉点了点头,将声音压低了许多。 顾愉又笑起来:“不至于这么夸张,咱们正常说着话,不要紧。你哥哥又不是纸糊的,只是别叫仆妇叫嚷就是了。” 这般看来,倒像是小姑,比自己更心疼夫君了。 “是。”蒲希冉自然是知道,哥哥打雷都不会醒。只是嫂子爱护他,才因而多替他着想些。 “跟嫂子说说,怎么了,不管怎样,嫂子是过来人。就算帮不到你什么,也能帮你出出主意。”顾愉拉过她的小手,轻拍两下手背,以示安慰。 “是不是妹夫不大好了?奉天的战乱,我也听说了。蛮荒之地,时好时坏,一群土匪,跟野人似的。那些都是没完全进化好的。” 顾愉暗自揣度着,可是妹夫在回来的途中,被流弹伤了眼睛、因炮弹而失聪;还是手脚、脸哪里出了问题。 也替她小姑一家担忧,若是从事别的行当,健康有点缺损,还不至于天塌了。偏是唱戏的,身体的哪个部位、哪怕是节骨分明的手指,都得追求尽善尽美,不能稍有差池。 否则角儿在台上唱戏,胳膊一伸出去,六根手指头。那是让戏迷享受、消遣、沉沦去了,还是祸害观众,让衣食父母害怕,出戏去了。 “想着妹夫才回来,你们小两口准要说说体己话,便没去叨扰。这般看来,得空,我也得跟蒲郎过去走走。亲戚就是要多串门,感情才不会生疏。” 顾愉正想着如何去安慰她,妹夫的戏涯因生病匆匆结束,在鼎盛时期淡出大家视野,往后要如何做好心理重建。 忽觉得这个妹妹命太苦了。 她倒是也可以站着说话不腰疼,劝些‘三十六行,行行出状元’的屁话,可她嫁了个角儿,焉能不知道,伶人挨过那么多打、吃了那么多苦,终于熬出来了,大红大紫了、日进斗金了,结果天不遂人愿,这一切戛然而止,从前的苦累都白受了,谁能接受得了。 接受不了从云端,重新跌下凡尘。心态好的,以后成了一具行尸走肉,饱食终日;不够坚强的,可能会玉碎瓦全,直接从戏台上跳下去,亦或拔剑自刎。人生就当花团锦簇、轰轰烈烈的,像戏里的人物。 “你们从天津卫来,自然知晓有许多手艺人。若妹夫真唱不成戏了,要么你们回娘家,还能学些手艺。或者,他从前在沪上,可有还学过些什么别的?唱戏的,没有不会拉琴的。若他能拉下脸来,以后给你哥拉琴,你放心,往后有我们的一口肉吃,就准保有你们的一口汤喝。大富大贵的日子没了,但衣食温饱,总不会短缺。” 蒲希冉听完嫂子的话,心里五味杂陈,有几分不好受。 她犹豫的许久,还是摇了摇头,开口羞赧道:“嫂子,他没有受伤。我们是因为别的,闹不愉快。嫂子,不知你跟我哥哥的闺房之事,和谐吗。” 顾愉始料未及她会这样问,即便生育过了,还是小脸一红,不知她怎么问起这个。 “怎么说呢,我倒是很满足,但不知道他怎样。他对这事不大热衷,但若来了兴致,就得痛快了,得让我一晚下不来床。有时候他会让我学着勾栏瓦舍的勾当,可我是正妻,自然不肯学妾氏那套。我不肯,他就强迫几回,我自己倒也受用。他每回爱看我濒死前晕厥的样子,有时候我都怕,我会不会因这事死在床上。”同为家里人,说说体己话,便没有避讳。 倒是没想跟她争个高下,只压低了声音,关心道:“怎么。可是他这方面不行?” 他们这些练武生出身的,总是没节制,又没轻没重的。 难不成妹夫看起来芝兰玉树,却是个中看不中用的? “妹妹,你要想开,虽那事重要,却也不是一顶一要紧的。最重要,还是这个男人疼不疼你。”顾愉开口缓缓劝道,却也知道,每个人生理结构不同,有人生来性冷淡,有人欲念重。 小妹还这么年轻,若不愿吃斋念佛,倒是委屈了她。 “你若真忍不了,嫂子也劝你别因为这事和离。要是能,买点洋人的小玩具,咱们从前也有老祖宗留下来的玉势,自己满足自己,就不用求人了。若是还委屈,找个合眼缘的长工,隐秘一点,也不付出感情,各取所需,他未必会知道。” 就算知道了,应该也无妨。小妹大可以振振有词,凭什么妻子贤惠,男人还能娶姨太太。而男人满足不了妻子,妻子都不能效仿男人,也去找个外室呢。 这真是他娘的不公平。 蒲希冉着实没想到嫂子会这样说,震惊之余,倒是替哥哥捏了一把汗。 她是小姑,不能插手那么多。哥哥自己喜欢这快意恩仇的女子,就得承担她恩怨分明的性子。 “若真到了那一日,我同他和离,断不会做出背叛他之事。” 听了嫂子这样说,一颗心也是凉了半截。 嫂子大抵是怕自己离婚后,又赖在娘家吧,故而给她出馊主意,跟下人私通,都不能离婚。 果然,她是没有家,也没有退路的。 只是她对兄嫂没有怨言,至少还有个地方让她暂时栖息,而不是像父亲、姨娘那儿,压根回都回不得。 “他不是主子,你不是奴才,何来背叛一说,封建男权压迫了我们这么多年,男人三妻四妾的时候,都没想过,是不是背叛了感情。你倒是好,尽担心背叛家庭。也该学学男人的洒脱。什么时候,女人若是像男人那样活着,那才叫一个痛快。”顾愉道。 同时在心底腹诽,也不知这小姑在外读书,先进思想、平等的意识,都学到哪儿去了。 “可他们那样做,本就是不对的。咱总不能好的不学、去学坏的。男人就跟动物似的,野蛮。”蒲希冉说完,两个人都笑了。 笑过,眸间又笼上一层荫翳。 同嫂子推心置腹道:“其实我也不知道夫君怎么了,我想同他亲热,他就说累,推开我。我乖乖睡下,他又来折腾我。” 蒲希冉想到这些,依旧如鲠在喉。 有几分难以启齿:“明明他也是情动的,可他偏偏要忍耐,箭在弦上,忍而不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求他,他也不肯。” 她想不通。 若沈林轩不喜欢她,为何要碰她,与她交缠。 若喜欢她,为何有了反应,还是故意忍耐,折磨自己,羞辱对方。 漫说她想不通,顾愉算半个过来人,也觉闻所未闻。 下意识道:“妹夫是不是拜什么牙阝教了?需要禁欲。” 按理说,也不能啊。 那直接分房睡,不就得了。 “他是不是不行?”好像也不对。 现在倒是看不出,妹夫是喜欢小姑,还是恨小姑了。 顾愉琢磨了半晌,才得出个结论:“他不会是外面有人了吧?在外面吃饱了,回来就腻了。就算勉强履行丈夫职责,也是有心无力。” 按理说,妹夫正值盛年,应该不会未老先衰。事业已过了奋斗期,更不至于被生活压弯了脊背。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便是外面那狐媚子太勾人,欲求无度,将他榨干了,所以他只能望洋兴叹。 “原我还庆幸,他没受伤,你们家里就不会倒仓。生逢乱世,不是处处机遇的年头。有份养家活口的事,不容易。你看街上那些插草标,卖儿鬻女的,比谁都勤快,可有什么用呢?最后还不是冻死骨,连一抔黄土也落不得。”顾愉呷了口茶,叹道: “这才是祸兮福所倚,如今倒不知,他四肢健全,是好是坏了。” 即便分开,她对他也没有那么深的恨意,带来诅咒,盼着他不得好死。 蒲希冉轻叹了口气,抬头,目光飘忽不定地望向窗外,嗫喏道:“他新收了个小徒弟,我也不知他是怎样想的。” 第44章 第 44 章 姑嫂交心,女人间的深闺…… 明明是夫君变了心,可她就是不愿承认,自己不再被爱。 “小冉,你有没有想过回头?”顾愉看她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也有几分于心不忍。 “不。”这一回,不光是道德不允许,约束着她。 而是,她艰难开口:“我喜欢沈郎。” 无关面子,吃回头草丢脸。 而是她发觉,从前年龄小不懂事,跟云亭哥哥一块长大,以为那是爱情,其实只是习惯了被他宠溺、纵容,弥补了她在家人那遗失的爱护。 他给足了她安全感,让她踏实,像羁鸟恋旧林。 而跟夫君在一起,却完全不同。 她会为他心跳加快,也会因他心疼不已。 她想,若非喜欢他,不会对他百般纵容。她也是心气儿高的姑娘,不是生来卑贱,一味退让,愿意伺候容忍的。 “唉,我的傻姑娘。”顾愉没讥讽她花心,见一个爱一个。 十分理解地笑笑:“感情不能当饭吃,这世上哪有什么矢志不渝的爱情。很多时候,我们喜欢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类人。” “那小徒弟不知何时走。”责任感不足以支撑她维系这段婚姻,只寄希望于是自己想多了。 “不管她走不走,咱们都得过好自己日子。不然今天走了张三,明日又来了李四,会让你烦不胜烦。若余生都为那些莺莺燕燕黯然伤神,我怕你会英年早逝。”顾愉看她神情寂寥索然,语重心长地同她继续说道: “有些男人天生爱自由,血液里住着风。与其抓住男人,不如抓住金钱。男人没了,可以再找。要是自己没能力,只能攀附于人,没了长期饭票,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顾愉的确有私心,她不想再被小姑啃老。可跟真是为了她好,并不冲突。 蒲希冉抬头,稳稳看了她一眼。进一步明白了,她不能离婚,她身后空无一人。即便和离,也不能回娘家。 “是啊。”她无奈轻笑了一下,满是感激:“嫂子说得对,我不能不为自己着想。” 为被休了之后打算。 “好了,小小年纪,别那么苦大仇深。”顾愉伸手,揉了揉她眉头。 牵起她的手,将她带到梳妆台前,拿出一盒还未开封的胭脂,一点点在她脸上着色。 笑说:“这盒胭脂送你,把自己打扮得美美的,心情也会好。咱们小冉生来便是个美人胚子,可不能叫外面那些狐媚子比下去。男人得哄,不能犟着来。顺毛摩挲,他舒服了,还会老惦记着去外面吃野食么?也不怕噎死。” 蒲希冉破涕为笑,看向镜中自己,染了豆蔻,的确更添韵味。 顾愉坐在一旁,替她描了个细长、弯弯的远山眉,同她闲话着: “你干脆在这多住两日,不着急回去。回头将这胭脂一并拿回去,用完了再来我这里拿,我这儿多得很。” “不用了嫂子,你告诉我是什么牌子,我自己买就是。”蒲希冉不想占她便宜。 “一家人,分那么清干嘛。左右我又用不完,我就一张脸,还能涂多少。好在你哥让我省心,没弄那些骚包回来。要是他哪天活心了,你可得站在嫂子这边,别被那些小妾仨瓜俩枣收买了。”顾愉这话说得半是玩笑,半是认真。 她深知老婆可以无数,妹子只有一个。自然得拉拢着,像巴结太后老佛爷那样。 若宅子里没有妾氏,她十分排斥这个分夫君精力的小姑;若宅子里有姨娘,她倒是希望小姑在,还能做她的左膀右臂、打狗棒。 “人家小姑娘,每次回门,来娘家都是连吃带拿,跟土匪下山一样。你回你哥这,就跟回娘家一样,可别太见外了。” “你说的那种,得是在娘家多受宠才行。那还有胳膊肘往外拐的,每回扫荡夫家的东西,往娘家搬呢。只不过我说的这种,多半有弟弟,又是小门小户,所以被父母施压、压榨。”至于嫂子的担忧,纯粹无稽之谈,她一个正妻,跟妾氏共情干嘛。 她相信哥哥不会背叛家庭,不过这种事,谁说得准呢。 她也不能替哥哥打包票。 “嫂子,我想我做不到你说的,我没那样的勇气和理直气壮。要是这男人不肯主动把掌家权给我,我没办法跟他胡搅蛮缠,为了要家用,就厚颜无耻地拿出大夫人姿态,跟他争得脸红脖子粗。” 蒲希冉还没有去做,只要一想到,为了两个铜板,被他羞辱一通,他还未必给,便先羞愧尴尬得满脸通红。 “一个男人,爱在哪儿,钱在哪儿,因为赚钱是很不易的,所以不能耳听爱情。若他把钱给别人花,那他将爱说得再天花乱坠也没用。” 若是心都不在她这了,如何把握住钱财,岂非天方夜谭。 “钱,怎么都能赚到。只是赚得多,享受生活。赚得少,勒紧裤腰带罢了。我不想让他觉得,我嫁给他,就是看重他的钱。我不是爱慕虚荣的女人。” “不看重钱,看重什么呢。你当初又不是相中他这个人了。”顾愉点到为止,再说就不礼貌了。 当初小姑是在哥哥家寄居不下去,急于有自己的小窝。 “也不算是。我当初就挺欣赏沈先生的。”即便跟夫君走到这一步,她也没责备哥哥这个月老牵线搭桥。 她不是习惯于怨天尤人的性子,埋怨别人,于事无补。不如积极改善。 “只怕你欣赏的,不是妹夫,而是你自己编织出来的假象,是你想象中的他。毕竟当时,你们俩认识的时间又不长。”顾愉句句往她心窝上戳。 蒲希冉有点难受,低头,抿了抿红纸,将胭脂盒子小心收了起来。 “我跟你说这些,也不是叫你算计他钱财。你哥赚的钱都够我花两辈子了,再说,你得了钱财傍身,我又捞不到好处。我真怕你误会,我撺掇你去争家产,是我自己贪图妹夫的钱财。”顾愉多余解释了一句,蒲希冉连替她澄清都没有,因为这纯属无稽之谈。 “而是嫂子要跟你说,你可以自己出去赚钱。把服侍他饮食起居的功夫腾出来,好好学点什么,把书读烂,提升自己。” 在外面找份差事,对蒲希冉来说,并非难事。但去读书,妇人与少女终究不同,并非哪个少女都能心无旁骛地读圣贤书,妇人重返学堂,要对抗的阻力更多。 “可……出去做事,就不能时常跟他待在一起了。只怕那样感情会更淡,尤其现在婚姻遇见危机了,不像以前两情相悦的时候。” “若命运真叫你俩离,你早离、晚离,不是都得离?还不如在被休前,找个安身立命的活计,我的傻妹妹。”顾愉将她的身子搬过来,语重心长地说: “夫妻之间,遇见龃龉了,他一个大老爷们,该力挽狂澜,都不想着解决问题。你个弱女子,自己努力,有用吗?感情不能当饭吃,现在不早做打算,真等他休妻那天,再饿死吗。” 蒲希冉低头,手指绞着洋裙一角,心底如同打翻了五味瓶。嫂子自始至终未说一句,让她回来住的话,哪怕只是客套。 她也明白的,自己只是客人。 “正好,我有个远房叔伯,才来北平定居不久,想给家里的闺女,找个教书小姐呢。我可以推荐你过去。”顾愉说。 就这样迫不及待地赶人了么,哪怕她并未赖在这,天长地久地住下去。 蒲希冉点了点头:“谢谢嫂子。” 顾愉如释重负地笑了笑,对这个小姑,也有些心情复杂。怜惜她遇人不淑,又不愿被她打扰。 掩饰尴尬地碎碎念道:“我那亲戚人不错,他还说呢,这年岁找个穿长衫的穷酸书生不难,可要找个读书识字、知书达理的小姐,便不易。如此一来,了却了他一桩心事,也算帮了我忙了。” “是呀,可能,穷人家的姑娘没条件读书,有钱人家的小姐,又不会抛头露面出去找事做吧。”蒲希冉目光迷离,温吞地笑了笑。 “嗐,上工说起来辛苦,都想当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太太。可我倒觉得,靠自己双手吃饭,没什么不好。别提起赚钱,就跟院子里那些长工、短工划等号。要不是你哥反对,我都想出去找个事做。总比在家带小孩强,还不给我带小孩的月薪。”顾愉同她说笑,蒲希冉没笑,她自己倒是先笑了。 “就算像小工也没什么,职业不分高低贵贱。”蒲希冉与她同仇敌忾,帮她附和了一句。 顾愉不知她是不是真心的,但还能维系表面上的亲情,也不容易,实在不能要求小姑对自己百依百顺、言听计从。 房门被打开,便有秋日暖阳一并打了进来。 顾愉将仆妇屏退了久了,正口渴觉得不便时,才后知后觉,说过了悄悄话,也该将门打开了。 可想到下人不守规矩,心里还是不大痛快。 正要开口责训,下人不经传唤,就私自打主人的门窗,就见夫君从侧门走进来。 蒲修臻也没去看太太,直接对小妹发号施令:“做什么工做工,传出去不是让人笑话?你给人家倒夜壶,回头我怎么做人?啊,说我蒲修臻的妹妹,给他洗脚暖脚。” 第45章 第 45 章 小姑是个挑事精,惹兄嫂…… 蒲修臻说完,两个女人一块脸色一沉。 “你要是觉得我给你丢脸了,就跟我断绝关系。”蒲希冉说。 反正,爹也跟她断绝关系了。 蒲修臻才起床,浣漱后,听仆妇说了这边的事,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便急匆匆过来。 此刻单手扣上一颗扣子,听见妹妹这话,不顾胸前半敞着,抬起一条腿,抽出鞋底,作势就要去揍她。 “再跟我说这种话,信不信我抽死你!” “抽死就抽死。”蒲希冉从来没见哥哥这样凶过,对他也并不害怕。 他像封建家长,对自己却是极宠。 她这激将法用得极好,蒲修臻原本就只是做做样子、吓唬吓唬她,这回要是不动手,可就遗失了面子。 口中嚷道:“行,爹不让咱俩姓蒲,咱俩还厚着脸皮不改姓。就剩俩人了,你还要跟我断绝关系。我今儿干脆把你抽死,把你打死,我再去巡捕房报案,也不让你胡作非为!” 知夫莫若妻,顾愉就知道,哪怕小姑再怼他千百遍,夫君也不会动这个手。最后的结果,只能是自己灰溜溜地放下鞋底。 而作为贤妻良母,自然得配合他表演,忙过来将他拦了,挡在前面。 在心底腹诽,男人就是幼稚,多大了都有孩子心性,弄这一套做甚,有何意义。 口中劝道:“爷冷静些,小妹年幼无知不懂事,我们这做兄嫂的就要多包涵。” “不行。我今儿非得教训她不可,免了她下回还口无遮拦。”蒲修臻嘴上使着厉害,大武生就这样轻易被两个女人制服了,倒是没再近一步动作。 可不管这愤怒里面,掺了几分真假,都不会承认,小妹真有这心思。 只有咬定了她不懂事,信口胡言,才能让自己冷静两分。 “都嫁人了,还年幼无知?” “那你还当爹了呢,就算不是咱亲妹妹,打断骨头连着筋,也不该跟姑娘家计较。姑娘是用来宠的。”顾愉春风化雨般地哄完,又从他手里拿了四九城布鞋,低头,给他重新套在脚上。 “你非得气死我不可,现在大了,嫁人了,通晓人事,按理说该更懂事。反倒比从前未出阁时,更不懂事。”蒲修臻坐在她对面,摆起了大老爷做派,顾愉也乐意惯着,没用仆妇伺候,亲自给他泡了杯茶。 蒲修臻对她骂归骂,心底却安稳。小妹骄纵一些,说明在夫家过得不错。 若从一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成了处处谨小慎微、低眉顺眼的人妇,他才要心疼。 “你要钱,我给你就是。别给我出去丢人现眼,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看人脸色。” “大清都已经亡了,你还满肚子腐朽思想,妇女能顶半边天,有些洋人的厂子,也要招女工。没得她们能去,我去不成。我不比别人尊贵,她们也不比我少块肉。”蒲希冉说。 忽地想起从前上学时,教书先生教授的一首体操歌:【娇娇这个好名词,决计我们不要。既要我学问好,又要我身体强。弗怕白人那样高,弗忧黄人那样小。我头顶天天起高,脚立地地不摇。女辈也英豪。】 只是在哥哥眼里,只有落魄了才出去讨生活。被人差使,是件悲哀的事。 “在哪里不用看人脸色?你也让我少操点心吧。”蒲希冉原本想跟他吼,嫂子本就因为他补贴妹妹而不悦,不长记性,还动不动提钱,就不怕后宅不宁。 “是那孙子脑子进水是吧?”蒲修臻其实听下人说了,沈林轩收了个徒弟,还是女的,还把人领回去了。 其实无论性别,就算收条狗,也是让人匪夷所思。 “他还真把自己当成个人物了,咋地,嫌唱戏赚钱太多,以后要去当臭老九了?” “哟,我把下人支走,跟妹子说点闺房话,都被人听墙角,巴巴跑去回禀给你。怎么?你信不过我,找人监视我啊?”顾愉的脸色瞬间阴沉了下去,肉眼可见地不好看了起来。 不过借题发挥,倒是无所谓下人在主子之间传话,夫妻又不是妻妾。 只是对他一提起妹妹,便方寸大乱,深恶痛绝。 “都是些姑娘家的话,你个大男人跟着听,倒也不难为情。” “就你事多,晚上睡一被窝,有什么可避讳的?”蒲修臻大剌剌地说,丝毫没放在心上。 随口怼了她两句:“就数你矫情。” “我事多怎么了?我有人宠啊。”顾愉无意间,瞥了小姑一眼。 她也不知,怎么就带了得意。 到底是同为女人之间,拿男人的爱当成实现价值的最高目标;还是想证明,蒲修臻更在意老婆,胜过妹子,好让她心里舒服一点。 顾愉也不知道。 也许女人与女人之间,关系本就容易微妙变化吧。 上一刻还同仇敌忾,此刻,又暗流涌动。 顾愉想打量她一眼,便匆匆收回目光,哪知蒲希冉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便回了头。 稳稳地看了嫂子一眼,顾愉被抓了现形,到底没坏到底,滋生出许多愧疚,慌张移开了目光。 “不行,我去揍他一顿,让他脑子清醒清醒,别以为我蒲家好欺负。”蒲修臻越想越生气,终是坐不住了,起身就要往外走。 “你歇会儿吧,总要问清楚缘由,你土匪啊?真就在台上演王侯将相,私底下也把自己当救世主了。”顾愉用力一推,门被阖上,挡在了门口。 不知是劝还是命令,语气却是不好,委屈中夹杂着愤怒: “小姑如今还没打算和离呢,你是希望她被休啊?你这么打上去,正好帮小姑加了一把火。你是愁她没夫离子散?” “关键是那厮太过分,把人都领进门了。我不出面,怕他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变本加厉。”蒲修臻刚才要教训妹妹是假的,这回要找沈林轩算账,却是真的。 主要沈林轩的所作所为太反常,不过了也行,但不能跟精神病人共度余生。 “这上海滩来的就是不行,他没娶妻前,登台唱戏、刻苦练功、与人交际,都正常的。尤其重情义,还当小妹找到了倚靠。哪知现在这么反常,早知道,我也不跟他耍了,妹妹更是得远离。” “人家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转个身的功夫,就和好了。回头人家小两口恩恩爱爱,你左右不是人。保不齐人家夜深人静,还会在一起编排你这个傻蛋又莽夫的哥哥呢。”顾愉劝完夫君,又将矛头对准了小姑: “你哥还说我事多,我这瞧着,你事也不少。人家都说,跟夫君有矛盾了,不要回娘家说。因为过两天你会原谅他,但爱你的爹娘不会。” 蒲修臻难得没冲动,皆因夫人的那句,若小妹没决定和离,他自然不能去闹。免得自己一闹,人家两口子离了,小妹以后要恨自己。 等到俩人彻底分崩离析了,再出手不迟,他自是不愿让小妹受委屈的。 从前虽也跟傅云亭动过两次手,但他心里有底气,很平安。 与沈林轩认识的年头短,又分隔两地,终究没那个底气。 “我妹妹到底哪里配不上他,要模样有模样,品行端正、性子温良,他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等什么时候,我蒲家真把他踹了,有他后悔的时候,到时候小冉,他就算跪着求你,你也别回去。” 蒲希冉苦笑,不盼着那一天,只怕自己现在就会撑不下去。 “我也觉妹夫反常,按理说,若他人品真那般差,当初就该游说小妹远嫁沪上,背井离乡,让她无依无靠,肆意欺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咱们的地盘,还敢无所顾忌地行凶。”顾愉真心觉得这事反常,甚至以为,妹夫可能不怕大舅哥,甚至还有几分期待,被娘舅修理一顿。 “他是不把我放在眼里,这么多年的兄弟也不顾。欺负自己女人,就是没尊重这女人的娘家人。”蒲修臻现在是悲哀多过愤怒,为小妹抱不平,也为自己遇人不淑沮丧。 顾愉倒是想到了别的地方,是不是有什么事发生,才让妹夫从一个爱老婆的好男人,成了陈世美。 “男人的劣根性就是这样,永远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就算暂时对老婆好,时间一久,也是家花没有野花香。” 她将自己的枕边人也一并扫射了,蒲修臻没解释,只冷嗤了一声。 “哥哥、嫂子,我回去了。”蒲希冉知道这里待不了,只怕自己的坏情绪蔓延,影响嫂子物伤其类,跟哥哥离心。 “住两日。急什么?正好,南边来的荔枝跟大闸蟹就快到了,回头咱们全家人一起中秋赏月。”顾愉自然要挽留。 蒲希冉神情复杂地、朝她投去感激一瞥,果然,亲情还是更适合存在于想象里和别人口中,而不是实打实地相处。 那就让她跟仅存的家人,距离产生美吧,免得远香近臭。 “谢谢嫂子,但是不用了。上工的事,就有劳你把住址告诉我,提前与主家知会一声。” “放心吧,我这就叫下人去说。”顾愉才满口答应,没来得及继续开口挽留,在蒲修臻的眼里,就理解成她在赶人了。 不满地无视了妻子,用以朝小妹吼的方式出气:“来劲儿了是吧?还没完没了了,真要打工,去我那戏班里,跟先生学写戏词,回头赚得包银分你一半。” 他又来了,蒲希冉更是坚定了喝盏茶就走的决心,住一晚也不能。像客人一样,甚至连客人也不及。 “你巴巴跑出来,回了娘家。就得男方来接,低声下气地道歉,恳求。他不来找你,你还颠颠回去,你有没有骨气?”蒲修臻冲动褪去,冷静了许多。 的确,他一个当大哥的,那么上赶着登妹夫门干嘛,就得让他来找自己,跟自己说清楚。 “他若不来接呢?难不成小冉孤老终生一辈子。现在虽是民国了,可纳姨太太也没断了根。你见过皇后吃醋,回娘家省亲,皇上去接的吗?”顾愉见他为妹妹失去理智的样,便是气不打一处来。 “小妹还有我们,怎么就孤老终生?不回去更好,我养她一辈子。我也舍不得她再嫁,受人委屈了。”蒲修臻一拍桌子,瞪圆了眼睛,说。 顾愉发现跟他讲不通道理:“是是是,那你当初成亲干嘛?怎不跟妹妹凑合过得了。你倒是想讲江湖义气、耍威风,也不问问当事人本人愿不愿意。她不乐意,你这就是强迫。什么年代了,还违背女性意愿,就算是亲哥也不行!” 第46章 第 46 章 夫人的白月光离婚了,那…… 沈林轩从奉天返回北平,贴的第一场戏原该万人空巷,只他疲于配合戏园子宣传,没有一点预兆,突然就登台了。 连水牌,都是登台当时才写就的。不过戏园子操作专业,即便如此,也没错过这个造势、捞金的好机会。 在后台上妆的时候,董纯夕始终在一旁陪着,想动他髯口,替他戴上,结果还没摸到,就被挡了回去。 “别碰我的东西。” 坐在铜镜前,想起成亲前,冉冉替他勒头,那时候她十分自然地拿起水纱,他倒是忘了自己有洁癖这回事。 如今想到,不知她给傅云亭勒过多少次头、上过多少次妆、点过多少回通天红,心脏又一阵莫名拉扯的巨痛。 “我只是想帮师父忙。”董纯夕悻悻地抽回了手,不敢再动。 上回被他抽过的血痕还未消散,心里十分期待,身体确实缺乏勇气承受了。 不敢再拧着他性子,违着他来。 “你懂什么?会什么?不给我添乱就是了。你拜师是来学东西的,不是自不量力的。别拿蠢笨当可爱。”沈林轩面无表情,说出来的话,却似刀子一样割人。 “别说你有别的目的,若不为着继承京戏,趁早滚蛋。” “为着,为着呢。”董纯夕不光说,还从跟包的手中接过秋梨膏,走到他跟前,想要给他润润嗓子。 沈林轩无视了她这副柔若无骨的模样,也未去接那杯茶,只开口冷淡道: “你跟我学了几日,该是边学边练的时候。言传身教,比背死书有用。今儿就跟我登台,给我演龙套。” “啊?”董纯夕自顾自起身,垂手微微弯了腰,背着身子,将本就无一块多余赘肉的腰肢,扭得更妩媚了点。 面露难色,委屈道:“可是那个龙套的妆好丑啊,我若是顶着这样一张脸上台,不得被人笑死。往后还怎么在千乐门唱歌,都不好意思出门。他们再瞧见我,得多跳戏啊。不若下回贴《打渔杀家》,让我来里边的花旦。” “又开始讨价还价,什么时候能把你顶嘴的毛病改了?”沈林轩没惯着她,直说道: “我从前学戏时,比你苦多了。连饭都顾不上吃,还在乎什么面子不面子?戏比天大,跟师父立了生死状,就算因为学戏被打死了,也是活该。” 董纯夕不敢再拒绝师父,只怕这一次,师父不光嘴上让自己滚蛋,而后真断了自己靠近他的机会。 只寄希望于扮相浓郁,遮住了原本这张鹅蛋脸,没人会注意龙套,认不出来她。 “师父以前,可真辛苦。徒儿真心疼师父。” 沈林轩没理会她,无视了面前的茶杯,而是端起茶壶,饮了一口。 又见董纯夕开口,似有若无地提起道:“师父,您看这两日的梨园报纸了么?” “有屁就放。”沈林轩放下茶壶,说。 “是。”董纯夕没计较他对一姑娘家粗鲁,早习惯了他不懂得怜香惜玉的。 张了张口,努力组织着措辞,试着说得温婉一些:“傅老板,离婚了。” 尽管小徒弟怕他接受不了,冲动一下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来,没有渲染,尽量轻描淡写。 沈林轩听完,依旧犹如头顶一颗惊雷炸开,让他僵在那里,好半晌没缓过神来。 “报纸上还说啊,傅老板打从离了婚,整个人萎靡颓废之气都消散了许多。从前唱念做打占一扮相,现在不能再用颜老生来污蔑他,简直涅槃重生了一样。”董纯夕在他耳边喋喋不休,说话时,不忘观察他脸上的神色。 “师父,你说,傅老板应该不会单纯夫妻感情不合,才和离的吧?不过我倒是佩服他。其实有时候,坏的婚姻,真的很磋磨人,不光磋磨女人。你看他,休了妻,也没影响自己口碑,戏迷依旧爱戴他。” “旁人吃喝拉撒,与我无关。”沈林轩嘴上这样说着,到底没忍住,十分诚实地伸出了手。 董纯夕自然有眼力见,将那份报纸递了过去,口中不忘添油加醋道: “师父,你说,他该不会是为了师娘,才离婚的吧?” 沈林轩一个杀人的目光甩过去,握着报纸的手,青筋暴起。 但见报纸上的那个男人,光风霁月,风度翩翩,眉上看不出悲喜。即便是黑白照片,未着颜色,也掩藏不住科班出身、举手投足间的仙气。 报纸上报道的还算客观,一方面说,傅老板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跟一文盲半瞎子太太难有共同语言。如今是民国了,不光要维护女性权益,也不能损害男性利益,表示理解和支持。还说没文化的人就是等于半个残废,不论男女。 言辞激进,一看就是傅老板戏迷写的。 还有一方面说,傅老板从前的江湖气,都是假仗义,对妻子太无情。当初娶了,就得负责到底。不然就不是爷们,没担当。 “其实傅老板从前那太太,也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可不管是戏迷还是路人,都支持傅老板的更多。可能因为,他从未碰过他太太吧。别看他们俩现在没孩子,其实那傅太太还是完璧之身。”董纯夕说完,就见沈林轩将那报纸扣下,扔在地上。 语气轻蔑道:“你又知道了。你爬人家床底下了?” “那倒不是,关键是报纸上说的呀。若是假的,那潘氏能善罢甘休么?不是早就出来跳脚了?”董纯夕说。 沈林轩很想强词夺理,说报纸上的消息都是假的。 夫人跟他有奸情的新闻,他就信。 傅云亭从未跟妻子同过房,他就不信。 他对别的女人没兴趣,傅云亭就是处处发情的种猪么。 “也不知傅老板这坐怀不乱,是为着谁。”董纯夕说完,台上已经开了锣。 戏班后台有条不紊地忙碌着,董纯夕被拉过去,上了龙套的妆,依旧堵不上她的嘴。 “师父,你说傅老板离婚这事,师娘知不知道?是不是就是师娘撺掇的,给他施压了。那下一步呢?” 董纯夕还没说完,沈林轩已抄起面前梳妆台上的紫砂茶壶,摔在地上。 起身茫然四顾,手臂颤抖个不停。 戏班里的人噤若寒蝉,连走路都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跟包将上好妆的董纯夕拉到角落里,埋怨道: “你说你什么时候说不成,偏赶在爷登台前。这要是砸锅了,你担待得起吗?” “我说的又不是假话,本来就是。师娘成亲前不检点也就罢了,都嫁了人,还不收心,到处勾搭爷们,不把师父放在眼里,还不让人说了?”董纯夕有几分不服气,赌气继续发泄情绪: “师父这样的男人,真有幸能做他的妻子,便是给他一天磕三个响头,都应当。还不好好珍惜,就不怕折了自己的福分,不得好死。” 董纯夕在那骂上了街,若是搁到从前,跟包见她挨了打不吭声、还认真学戏,对她有几分好感。 这会儿子,即便讨厌师娘,敌人的敌人是朋友,也没跟她同仇敌忾: “没不允你骂,关键你不能不分场合。班主马上就要登台了,他这段时间本就状态不好、心情也不好,要是出点什么事,从戏台上栽下去呢?” 跟包忽地有几分讨厌她了,甚至怀疑,她根本不是什么火热戏迷,而是哪个竞争对手派过来的特务,专门坑沈老板的。物理上消灭一个同行。 “准我骂就对了,不光我骂,你们也得跟着骂。”董纯夕听不出好赖话,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她不知什么叫师徒父子,反正以徒弟自居,拿着沈林轩家眷的款儿。 趾高气扬道:“平常只听见一半的人骂那贱货,剩下的一半是没长嘴吗?” 沈林轩心知该将这乱自己心智、没安好心的毒妇轰走,可他不知是不是为了自虐,抵住胸口巨痛,留着她在身边蹦跶。 勉强克制住了手腕颤抖,抓起桌上的茶杯,这回倒是不砸了,想借瓷杯半掩、掩饰情绪。 但才抿了一口,就险些被呛到,温润的茶水,不知从何处咽下去,但绝不像是从喉咙流下。 从前茶饭不思,这会儿食难下咽,已将饭食戒了,再将水也断了,他觉得自己要修仙,离死不远了。 上台时,董纯夕仍旧没觉这是多大点事,还在同跟包犟: “怎么可能呢?你以为那姓蒲的是什么仙女下凡?师父踹了她,分分钟找个比她更好的。” 不过她已经怂恿成那样了,不知为何师父迟迟不肯休妻。明明,和离,对角儿的影响微乎其微。 有戏迷里的笔杆子兜着,就算角儿有错,屎盆子也会扣在角儿前妻头上。 她就是不愿承认,是师父离不开那个娼妇。 “真看不出姓蒲的哪里好,看起来人畜无害,谁知这么能勾人。她是不是给师父下蛊了?” 不光她这么觉得,跟包从沈夫人那张脸上,也看不出来。 叹了口气,道:“可能这就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瓢舀吧。” 没轮到董纯夕上台,她便只在边幕上盯场,难得近距离观赏沈老板,别有一种怦然心动意味。 第47章 第 47 章 搬弄口舌 即便没提前两个月宣传,底下坐着的,也跟平常无异。 皆是达官贵人,他们掌握了社会上大部分财富,也容易获得第一手新鲜资讯。 贩夫走卒不是圈中人,只有一二运气好的,恰好在戏园子旁边,得以买到戏票进来。 像往常一样,座无虚席,甚至后面柱子旁边都站满了。 今日贴的是《奇冤报》,演到刘世昌被害死时,有一个僵尸摔,沈林轩心里烦闷归烦闷,却是不会在戏台上偷工减料的,该卯上的地方绝对卯上。 向后倒的时候,剧痛袭来,他面色如常,未出戏,心底却在自嘲:‘我这是要成废人了。’ 后背剧痛,不是骨头断了的那种痛,而是戏服擦过肌肤,犹如在伤口撒盐。 一段干净利落的摔僵过后,底下泼天的叫好声,几乎将房盖掀开。 沈林轩回后台换了行头,再上来的时候,后背没有一丝缓解,反倒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 跪在戏中青天大老爷面前,开口唱道:“未曾开言泪汪汪,尊声太爷听端详。” 底下的戏迷已经不满足于、拿手打着拍子光听了,开始跟着小声哼唱: “家住南阳太平庄,姓刘名安字世昌。” 聚沙成塔,细小哼唱很快凝固成河,连片儿响起,倒是整齐划一。将闲人嗑瓜子、喝茶、聊天的声音都盖住了,亘古未有。 今日来听戏的,还有几个洋人,本土同伴笑着同她打趣道:“有没有感觉很枯燥?能听得懂吗?” 洋人小姐一身男装,摇了摇头,目光却始终未离开戏台分毫。 用蹩脚的中文说道:“怎会?听得我想哭。戏曲的感染力真强,我虽然听不懂他在唱什么,但我知道这是一个鬼魂在哭泣。” 这个形容太妙了,几位本土友人都笑了,感慨道: “其实并非京戏不好听,而是缺乏唱戏好听的角儿。这年岁太多夯货了,能跟沈老板生在同一个年代,见识过京戏鼎盛繁茂,何其有幸。” 下台后,沈林轩一贯都会多穿一会儿戏服,喝杯茶,休息会儿。 这次,才回了戏台,便迫不及待地、将行头撤了下去。 跟包麻溜过来,替他更衣,换回自己长衫,还在惊讶提醒道:“爷,您不返场啦?” 直到看他露出大片脊背,左肩生了个不大不小的疮,大惊失色: “爷,您这是怎么弄的?这倒地上得多疼啊。您这是怎么忍下来的,咱们赶紧去医馆瞧瞧吧。” 沈林轩若无其事地套上长衫,大抵晓得背后生了什么,不过是长了疮一类的东西。他从小学戏的时候,冬日里练功,常生冻疮,哪有猪油可抹,熬一熬就好了。待到明年冬天还会生,疼是疼,但没办法,只能忍着。 眼下思绪断断续续,都是关于傅云亭休妻的事,不管是不是跟夫人串通好了,都让他若惊弓之鸟。 从前男当婚女已嫁,夫人都克制不住去想他,以后有了退路,只怕更不会在意自己了。 保不齐她现在跑回了娘家,就是借机跟傅老板幽会去了。 不然天底下哪有这么巧合的事,她回娘家,傅云亭就休妻了。 沈林轩站在那,心事重重,单手扣着长衫的扣子,到底不是城府极深的人,努力喜怒不形于色,还是失神了良久。 不知道冉冉还会不会回来,如果他不去娘家接,她还会回来吗。 应该不会了吧,可他也不想去接。 由于沈林轩不到场,底下等了多时、欲求不满的戏迷,不愿意兴阑珊、败兴而归,开始冷嘲热讽起来: “都说戏子多秋,唱尽悲欢离合,却无人知他们背后心酸。算了,不返场就不返场吧,我能理解。” 一旁立即有戏迷怼了回去:“醒醒吧,还多秋呢。人家一天赚的,比你祖孙三代都多。有那功夫多心疼心疼自己,真是一个拉洋车的,赚不了两个钱,操起摇钱树的心来了。沈老板爱唱就唱,不愿意唱就不唱。你爹娘的棺材本赚够了么,孩子读学堂的钱攒齐了吗?别在这让人笑掉大牙。” 后台,沈林轩已卸了妆,坐在角落里,同跟包又要了许多傅云亭的报纸。 仿佛透过蛛丝马迹,就能探明小妻子跟他发展到哪一步了一样。 明明没有他的花边新闻,只有他新接了一个洋人胭脂的品牌代言,除了广告,再无其他,还是让他止不住地心慌。 戏班里的人陆陆续续收好戏箱,董纯夕连妆都没卸,便急匆匆地走过来,险些被门口的行头绊倒。 见师父还在看关于傅云亭的报纸,试探性开了口:“师父,傅老板的太太过来了,说是想见见你。” 沈林轩捏着报纸,骤然抬眸,低低溢出两个字:“太太?” “自然不是蒲小姐。”董纯夕就是故意说着欠揍的话,恨不能将师父激怒,一气之下休了那娼妇。 却还装作不小心失言的样子,忙去掩自己的口,又扭扭捏捏地说: “我忘了,他早已给了放妻书,应该是前妻了。” 沈林轩没太过脑子思量这件事,点头和拒绝只在一念之间。 莫非是太想她,到了疯魔的程度,所以才想从别人的口中,哪怕得到关于她的只言片语。 其实更想知道,她在跟自己成亲后,到底有没有不忠。 若只是不爱自己,他想他不会那么不讲理,甚至又找到了一个维系婚姻的理由。 董纯夕没等师父答应,便自作主张,将人给带了来。 沈林轩始终保持着坐在椅子上的姿势,根本没把面前的女人当个客人,大概,素不相识的人,也实在不值得他礼贤下士吧。 待看见潘子珍本人时,很难忽略她的那双小脚。但凡是一个正常男人,都不会引起欲念,想着拿到手上把玩,只会觉得恐怖和恶心。 他起初还盼着傅云亭的妻子能好看些,直到见了潘氏,才明白过来,希望之渺茫、愿望即刻破碎。 其实潘氏好看与否都不重要,即便是仙女摆在他面前,他也不会心动一刻。 董纯夕不管别人感受,旁若无人地直接开口问起: “都说傅云亭从未睡过你,是真的吗?是你木头桩子不会勾引人,还是他那方面不行啊。不然我真的很难想象,你俩整天躺在一张床上,漫漫长夜,他能忍得住的。” 尤其又非耄耋之年,又是跟自己明媒正娶的妻子。 潘子珍不知是天生迟钝,还是被休后破罐子破摔了,对于这等闺房私话,当着这么多陌生的大老爷们面,没谴责问话人,还大剌剌宣之于口。 说:“是啊。我承认是我没魅力,出身又不好。” 哪怕她的丈夫家喻户晓,民众也未对此事多加眼色,纯粹是这事太多了。 早前就有一位作家,休了妻子,跟自由恋爱的女士结婚。 民众对此早已见怪不怪。 唯一的区别是,有的进步男士睡了原配妻子,再离婚;有的是,不碰包办婚姻的发妻,再离婚。 傅云亭借着这事,不光没留下污点,反而使自己声誉更高了。 不过傅家惯会做口碑管理,沈林轩对此早已见怪不怪了,抬头看向面前女人。 问:“你过来找我,不会就为了看我一眼吧。” “当然不是。”潘子珍不知道为啥,看见他就有点不自在,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摆。 干脆不跟他对视,看着他胸前的对襟,说: “我只是不想让你被蒙在鼓里,不想看着那对儿女干夫吟妇逍遥法外,快活似神仙。” 沈林轩没继续问,反倒先扫了董纯夕一眼。 董纯夕忙缩了脖子,连连摆手道:“我不知道,师父,这事可与我无关。” 她的确未跟潘子珍提前串通,否则心理素质再好,也扛不住师父那狠厉的一眼。 “只是从前知晓她是傅太太,她辗转想见你一面。其实即便不通过我,凭傅太太的身份,想见师父也不难。” 沈林轩倒是不知,傅云亭太太的身份这么好用,旁人给傅老板面子,还得连带着尊重他前妻吗。 这的确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只要脸皮够厚,能吃一辈子。 冉冉也是这般,对自己算计多过爱护。不过往后,只怕她有更容易、也更想利用的人了。 “沈老板可知,沈太太跟傅云亭一直没断了联系。”潘子珍说起时,脸上下垂的皮肉,一抖一抖。 不知是不是过于消瘦,还是得不到丈夫的爱护与尊重,让她提前苍老。 说到激动时,还在吐沫横飞:“有没有在你眼皮子底下勾搭,我不知道。但你不在家,外出跑码头的时候,你在外面养家糊口,她在家里跟男人私通。” “你这样信口污蔑,我可以送你进大牢。或者,直接让你走不出这后台,回头就说,你被休,又被嘲讽几句,想不开自尽了。你觉得,巡捕房会替你伸张正义吗?还是傅云亭会继续护着你这个前妻。”沈林轩问。 他原本听着小徒弟,一直羞辱夫人,以为自己对她已是心如死灰。 可才发现一切未变,对于污蔑她这事,依旧不能容忍。 第48章 第 48 章 沈老板提出…… 潘子珍有几分不可置信,又有几分替他悲哀。 看来古话说得没错,男人有爱情,女人是没有爱情的。 男人一生只会爱一个人,若跟初恋分开,以后都是将就。即便不为初恋背叛妻子,也是因为责任感和权衡利弊。 而女人是没有爱情的,谁对她好,她跟谁走,只在乎自己利益。 “沈老板,你比我这个妇人还不如。我好心告诉你,你却威胁我。我污蔑你太太,对我有什么好处?不信你可以去问问蒲家夫妻俩,傅云亭是不是给蒲希冉还赌债、当黄包车师傅,在北平午夜的大街狂奔,真真罗曼蒂克。这些,你那小妻子,都没跟你说吧?” 尤其想起傅云亭打自己那一巴掌,潘子珍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既然男人宠妾灭妻,就别怪她以牙还牙。 真假参半地,开口询问道:“沈老板,敢问你老婆给你口过吗?” 沈林轩坐在那,却并不回应,仿佛连脊背的疮痛也忘了。 董纯夕着实给惊着了,没想到她这般口无遮拦。 戏班里的糙汉,也一并把脸转过了,实在没眼看。 谁都有偷看春宫图的时候,但正常人不会在人前讨论姿势。 “蒲小姐嫁给你时,虽冰清玉洁,看似处子落红还在。但背地里,不知给傅云亭口过多少回了。他俩除了最后一步上床,什么事都干了。甚至你夫人的女乃子,保不齐都是被他一手抚大的。”潘子珍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说着。 不等沈林轩有什么反应,董纯夕先听下去了,打断道:“你咋知道?他俩以前自由恋爱的时候,你还没进城呢,你爬客栈偷看了?还是傅云亭跟你说的?” “是傅云亭和我说的。公爹和婆母忧心他没有子嗣,强迫他成亲不算,还找老嬷嬷看着我俩同房,在屋外偷听。傅云亭跟我说,让我不用去公婆那装可怜,只是白费心思,他不会再退让半步。还说他的身体只认蒲小姐,看别的女人,总觉她们不姓蒲,也没长她那双眼睛,是残废。”潘子珍说。 董纯夕愈发觉得这女人会下蛊,沾上她,就只有被吸髓饮血、以供进奉这一条路。 对别的女人都不再动情,自动成了和尚。 不在乎先来后到,只嫉妒她抢走了师父,不然还真想跟她取取经。 “不然你以为他跟蒲小姐钻客栈是干什么了?一个少女芳华,一个二十啷当岁,血气方刚,难不成就谈心了?要说他俩啥也没干,就拉了拉手,你信吗?”潘子珍说。 沈林轩便是噗嗤一笑,那笑容里,有份不谙世事、脑干缺失的天真美感。 他什么都没再问,不判断话里真假,不追根溯源。 因为即便是拉了拉手,他妈的在他那里,也不能接受啊。 只是跷起了二郎腿,双手交握,搁在了膝盖上,直截了当道:“这样吧,潘小姐,辛苦你特特跑一趟,我该怎么奖励你呢?要什么感谢,你直说吧。” 潘子珍瞠目结舌,原以为沈老板会像传闻的那样,身体不好,病病恹恹。 惊闻噩耗,没急火攻心,踹了那娼妇;也该回家去,扇她两个耳光,好解自己心头之恨。 见借刀杀人没成,还在硬着头皮,大公无私道: “我没有什么目的,就是有正义感,看不得沈老板你这么好的人,帷薄不修。” 董纯夕原本还想拿她当枪使,让她替自己冲锋陷阵,陡然听见她这样讲,十分担心她也觊觎师父,跟自己成了情敌。 反正不管师父能不能看上,她都十分排外。 立即炸了毛,带起戒备之心: “我是不信你有那么好心,无故献殷勤,非奸即盗。我猜你肯定是被休了不甘心,所以想挑拨师父给你报仇。我跟你说,我师父才不会上当呢。你有什么口才,能让我师父为了你,去跟傅老板起冲突?” “姑娘,你不用在这儿一会呛我一句,一会儿拉拢我一句,你总跟我唱反调,也不能跟我撇清关系。反倒证明你心里有鬼,跟我之间有猫腻似的。”潘子珍说。 “你!”董纯夕还想再怼,无差别攻击所有同性。 转念一想,还是先干掉师父的朱砂痣要紧,即便都是情敌,那旧式女子,可比那个名正言顺的师娘,好对付对了。 对师父,仍旧是不放心,劝道:“师父,您可千万别傻,以为男人就该为难男人,不该为难女人。要我说,这事一个巴掌拍不响,与其跟傅老板算账,还不如先清理门户。攘外必先安内,不扫庭院,就算将傅老板杀了,也影响不了后院起火。因为走了傅老板,还有穷老板,娼妇管不住自己下半身,是永远不会消停的。还不如从源头上解决问题,一劳永逸。” 董纯夕是真心实意替师父着想,那傅家在北平扎了根,盘根错节,四世同堂。傅云亭又是土生土长的京城小爷,树大根深,焉能动得了他? 即便师父真能暂时占了便宜,那傅家也不会放过他。又不像在上海滩,自己的地盘,傅家鞭长莫及。很难全身而退。 沈林轩其实没太考虑自己的处境与安危,只同那女人缓缓开口: “既你也说了,我人不错,你不忍心看我蒙在鼓里,说明你对我还有几分好感。且你也说了,我妻子是个不安分的。不如我以身相许,报答你坦言相告,如何?” “啥?”董纯夕差点被师父惊昏过去。 “正好,傅云亭离婚了,你把我搅和的也离了婚。咱俩都自由了,不如凑合凑合,你说呢?你不用担心我吃亏了,我娶你,不光不吃亏,反倒算是你救了我一命。我被冉冉气得一身病,我真怕自己死在她手里。至于你,更不用担心吃亏,傅云亭给你的,我都能给你。我给你养老送终,他给不了你的尊重,我也能给你。以后你放心花我的钱,吃喝玩乐;我不像傅家,有一大家子人,所以你不用管家,不用劳心劳力。只要享受生活就成。”沈林轩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仿佛这真是什么一本万利的买卖。 这不就是冉冉当时要的吗?夫君正直、澄澈、有赤子之心,不用看公婆脸色。 可她千算万算,没算到自己会爱上她,又怎么接受她心里有别人。 可若没喜欢上她,他沈林轩做甚要成亲,一个人不舒坦么。 “怎么样?考虑好了嫁给我。你放心,就算是二婚,我也给你办得风风光光的。有了妻子,也能让不少女人死了心思,省得往我身上扑。” “师父!你真的疯了,你就不怕天下人笑话你,专捡傅云亭不要的?”董纯夕很想说,师父若想要个摆设当妻子,自己也可以啊。 可她想,师父不会答应,因她做不到不吃醋、不在乎、不吵不闹不炫耀。 还会再一次质疑她的目的,从而将她逐出师门。 “我不娶她,就不会被人笑话了么?我早就沦为整个北平的笑柄了。可我不在乎。”沈林轩握着扶手,将身体深深陷入椅背里。 不光如嘴上说得这般轻描淡写,而是他真不在乎让自己活在别人的口舌里。 若人觉得他瘸腿好看,难不成还把腿锯了。 “我走过这么长的路,若是被舆论牵着鼻子走,只怕现在早死一万次了。” 哪怕他说得再认真,潘子珍也明白他是在戏谑。 能嫁给沈林轩,对她来说本就是无稽之谈,她够不到,便也不抱希望试探,去自取其辱。 “你说我要的,你能给。我要生个孩子傍身,以后老了有个倚靠,给我养老,你能让我生个儿子吗?” 她这一下子,给董纯夕问懵了。 就在她不确定潘子珍会不会拒绝的时候,想不到她语不惊人死不休。倒是没答应,却是痴心妄想。 “让我生个儿子,继承你老沈家的香火,你肯定也不愿意吧?那我嫁给你,不过也是重蹈覆辙。不管你有没有跟蒲小姐和好,还是遇见了第二个人生伴侣,我都是会被踹的。你跟别的男人一样,都不会在意我的感受和得失。”潘子珍吃过一次亏,她没有知识,却也有常识,不会让自己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回。 “所以我不会再指望男人了。答应傅云亭离婚的理由,就是他支付我读书识字的钱。以后我就要一直念书,我想试试,不靠男人,靠念书,能不能走另一条路。” 董纯夕对她多多少少有几分瞧不起,撇了撇嘴,讥讽道: “你就是女的,还重男轻女。你嫁给谁都保证不了能生儿子,生个闺女还掐死?” “你不懂。生女儿压力小,生儿子压力大。生了儿子,后面想不生,就可以不生了。生女儿不行。”潘子珍只觉,跟这样自己辛苦赚钱养自己的歌舞伎说不通,她还没嫁人,不懂的。 “子宫长在你身上,你不乐意,谁能拿刀逼你?”董纯夕确实不理解,甚至一度怀疑,很多女人,比男人还重男轻女。 至于生儿子,在婆家就有地位了。难道女人离了男人活不了? 沈林轩不逗这个巴巴跑来叭叭的妇人了,难得认真问道:“那傅云亭有没有说,为何要跟你离婚呐?” 第49章 第 49 章 民国是不是…… ‘还不是为了你老婆。’ 潘子珍见识过沈老板的疯,只怕再刺激他,他这回就不是娶自己这么疯狂的举动了,会做出更疯癫之事。 一五一十道:“其实我有想过,和离后,也待在傅家养老。我公婆为了傅家忠厚老实的名声,原也愿意养着我这个闲人。可傅云亭说,我在傅家一日,他就永不踏入宅子一日。傅家最终还是觉得儿子比儿媳重要,把我扫地出门,还怪我拢不住男人。” 谁都知道,傅云亭的抗争有了结果,往后再不会被爹娘强按头逼着娶谁了。 说不定,他至今仍在后悔,当初被孝道压住。 这一回,若是不娶别人老婆,只怕会终身不娶。 若能如愿以偿,抱得美人归,保不齐会跟傅家直接翻脸。 从前被束缚得太狠,现在就会反弹得愈厉害。 “觊觎别人的妻子,还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他还有道德吗?亏那些戏迷瞎了眼,还追随他。真是眼内无珠。”董纯夕愤愤道。 潘子珍离开后,戏园子难得恢复寂静。 有一半戏迷离去,还有一半恋恋不舍,哪怕沈老板并不会明天就死,他们依旧不愿错过今天,等在后台必经之处,想着远远看他一眼。 沈林轩一只手抵住侧腰,好像就能呼吸顺畅一些,走在最后面,跟小徒弟在一块。 戏班里的其他人在前头走着,刚一露头,戏迷的喊声就遏制不住,如潮水翻涌。 “师父,咱们还是去看看吧。这背后生疮,可不是什么好兆头。”董纯夕开口劝道。 “你还挺迷信。”沈林轩缓了口气。 “我不信命,也不叫你去算卦,被神棍骗。不过咱们去看看中医,调理一下,养养就好了。不然回头严重了,上台不是很疼?难不成你还打算找替身。”董纯夕戳他软肋,就知如何劝,他能听。 “我并不觉着疼。”沈林轩说。 即便疼,打死他也不会找武替。不管多难的动作,哪怕摔死了,找替身不光对不起戏园子、更对不起戏迷。 沈林轩才一露头,钻进了汽车里,戏迷摩肩接踵、人推人、人挤人,好多都在喊他的名字,此起彼伏。 沈林轩“嗯”了一声,朝人群挥了挥手,随即上了汽车,便开始狂按额头,只觉头疼欲裂。 留下一众戏迷,还在回味角儿方才的毫末回应,直到目送他的汽车远了,人群陆续散开,才将这条道儿腾了出来。 董纯夕坐在他旁边,看他半睡未睡、闭目养神,同司机耳语了两句。 司机心领神会,立即打了方向盘,更改了方向,从沈宅去往药坊。 沈林轩在车上睡得不安稳,累极了,睡梦中,还在保持着按揉额头的姿势。 董纯夕给他盖件毯子,遮挡着丝丝凉意,沈林轩打了个激灵,便立即醒了,又是寒眉冷目。 董纯夕无奈:“师父,您果然还是睡着时亲和一些。就像小婴儿,都说小孩子睡着时是天使,醒了后是魔鬼。” 下了车,沈林轩才发现这不是回家的路。 “师父,来都来了,就进去看看吧。”董纯夕半推半拉,将他劝了进去。 “我不爱吃药,药苦。”沈林轩眉头深皱,坐到了老中医跟前,还在不悦: “这一天成药罐了,去世得了。” “越说师父像小孩子越像,如今,吃药都要人哄了。”董纯夕在一旁,咬着红唇,甜丝丝地说。 沈林轩看她这个扭捏做派,便有几分想吐,直言道:“你别恶心我。” 董纯夕被骂,丝毫不觉难堪,从前被男人追捧的、还有几分心高气傲。 如今被师父训导,锻炼出了脸皮厚,只剩嬉皮笑脸:“我又没说谎,师父坐车上还踢被子,只有小孩才踢被子。” 沈林轩一噎,被她没脸没皮折服,倒是不知如何继续责骂。 他才阖一阖眼,就被惊醒。没找她算账,还得看她油腻嘴脸。 “以后我睡觉时,离我远点,免得误伤。” “师父又不是带兵打仗的大将军,难不成睡觉时,还睁着半只眼睛,时时提防。免得敌人暗杀?”董纯夕调侃完,倒认真思索了起来: “依我看,以后师父不如干脆睡在车上,车子一启动,晃来晃去,跟摇篮似的。省得你在家里,晚上夜夜失眠,拉着我教戏、练功。” 沈林轩这个病秧子扛得住,她都扛不住了。 却也在想,师父睡时这么敏感,是不是从前未成名时,受过什么伤害,给他留下心理阴影了。 董纯夕止住了胡思乱想,又开始甜蜜期盼,希望有一日,自己能成为他最亲近的人,让他不设提防,哪怕在他睡觉时。 沈林轩倒是没想折磨她为乐,私心想着,下回半夜再发癫,不如一个人去城外跑马。 郎中号了一会儿脉,捋了捋胡须, 迟迟开口,道:“沈先生,要是我没猜错的话,你后背生了个疮。” 沈林轩不识得他,想必他认识自己,也不足为奇。 但面前的人,真是越来越像江湖术士了。 他抬头又看了一眼小徒弟,董纯夕连忙摆手,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说:“师父,我虽听说过郎中的大名,跟他却并不熟识。其实我也是听了别人介绍,推荐您过来的。您伤在背后的事,并不是我跟他说的。” “想不到沈老板从不崇洋媚外,却又同时抵制中医。您这是平等的否定和怀疑每一个人。”郎中笑了笑,不急于分析病情,只同他闲话了两句: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你们唱戏的,得给内行,唱几句对味的;还得给我们这种血外行,演几个绝的。能从二层阁楼上跳下来,毫发无损,对你们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那通过望闻问切,知晓你伤在何处,于我而言,也不是件难事。” “抓药吧。”沈林轩言简意赅。 不习惯于敞开心扉,让人走近自己的世界,尤其还是陌生人。 “沈先生,其实给您这样的公众人物瞧病,对我们来说,弊大于利。今儿我开了药,回头您继续急火攻心,这个疮老不好,您说我是庸医,在这京城里头一宣扬,我名声臭了,就得卷铺盖滚蛋。他们信您,我怎么解释都是徒劳。”郎中叹了口气,并没写下药方,只说: “其实药物的作用,并不是很大,不能把草药妖魔化了。还是得倚靠我们自身的免疫力,器官修复。您这个心病不除,再吃多少药都是无底洞,反倒将别处吃坏了。” 所以呢?他来这里做甚,沈林轩倒是不知了。 “老丈不必忧思过甚,我既知自己说话分量重,便不会不顾场合、口无遮拦。再者说,若你真医术高超,名声也不是一两个患者能败坏的。” 郎中未置可否,沈林轩已准备告退了,直到抬眼,瞥见屋外停着的汽车。 他瞧了眼熟,只最近睡得少,脑袋一片糨糊,想不起。 待那人从车上下来,沈林轩才看清楚,忙从圆凳上起身,掀开帘子,主动迎了出去。 蒲修臻进门后,两人相对无言,短暂沉默一瞬,还是沈林轩先开口,喊了一声:“大哥。” 蒲修臻立即嫌弃地摆了摆手,说明来意:“我们谈谈。” 他不想再惊扰小妹了,省了她忧心。 原本想,不去沈宅谈,去戏园子后台。只可惜还是晚了一步,稍微利用人脉一打听,就知道他过来这边瞧病了。 “哦,好。”沈林轩作势要出去,琢磨了两瞬,说: “我刚过来的时候睡着了,没细看,这附近有西餐厅是吗?” 睡觉?车震是吗。 蒲修臻将他身后的女人打量了两眼,觉得辣眼睛,便移开了目光。 男人的事,男人自己来解决,他不想恃强凌弱,欺负老弱妇孺。 “我没你这小资情调。咖啡那玩意奇苦,我咽不下去苦药汤。” “大哥,我也没有什么小资情调的。”沈林轩对他始终恭谦,看了眼天色,说: “那我们出去吃点饭,喝点酒,吃烤羊腿,行吗。” 沈林轩压根没想过和离,且家庭观念极重,跟冉冉过一日,便对这个大哥尊重一日。 甚至开始有病乱投医,寄希望于大哥身上,好像只要他站在自己这边,冉冉就不会被傅云亭抢走。 “就这说吧,我就跟你说两句。”蒲修臻心里不爽。 妹夫不邀他回家,总往外领啥,他又不是吃不起烤全羊。 真就跟傅云亭学,老婆在就不回家,老婆不在才回家。 蒲修臻心疼小妹心疼得紧,开口,也没个好语气: “沈老板,要么你离婚吧。你要是不想过了,就把妹妹给我送回来,别侮辱她。回头聘礼给你退回去,嫁妆她还了,咱当没成亲这回事。” 沈林轩怔愣在原地,脸色铁青,无措又小心问道:“是……是小冉跟你说,要跟我和离的吗?是她叫你来跟我说的吗?” 蒲修臻提起那个妹妹,便被她气得冒火。 明明也是矜持自爱的性子,偏为了眼前这个狗东西,这般自降身价。 不踹了他不说,甚至不等他来娘家接,便巴巴地跑回来。 “这你别管,我就问你,还想不想过了。你弄这个骚包搁身边干嘛?收徒弟?你懵外行成,你懵得着我吗?你是收暖床的洗脚婢吧?你配吗?民国是不是把你留在晚清了?” 蒲修臻跟连珠炮似的,将沈林轩骂了个狗血淋头。 第50章 第 50 章 夫人回来了…… 沈林轩没反唇相讥,甚至觉得很痛快,希望冉冉也能这样骂自己。但她偏偏隐而不发,好像对一切都浑然不在意。 大哥对他还算手下留情了,没上来就揍他一顿,可见,比对傅云亭怜爱许多。 但一旁的董纯夕听不下去了,像无数次那样挺身而出,将师父护在了身后,开口回击道: “你管不好自己妹妹,有什么资格来指责别人?真是有爹生、没娘教。要不是你妹妹,在我师父不在的时候……” 明明屡试不爽,漫说外人打狗还需看主人,由着她放肆。就算怼师娘,也没遭过什么报应。 以为这回也能大放厥词,哪知后半句‘跟旧情人勾勾搭搭,我师父能惩治她吗’,还没说完,就见蒲修臻拔出了枪,抵住自己脑门。 董纯夕嗅到了硝烟的味道,立即吓得腿软,本能举起双手。 连后面还想说的‘自古以来,男人三妻四妾正常,凭什么你妹妹一个女人,敢享齐人之福。这不是整反了?’ 也没说出口,只颤颤巍巍地,向师父求助。 “我从来不会恃强凌弱,仗着自己身高优势、力气大,去欺负更柔弱的女人,前提是,你是人。看你一直聒噪,让我还以为你是老窝。”蒲修臻未将枪拿开,看起来,也不像是威胁的主儿。 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好似今日不血溅三尺、不出这个草药堂一样。 “谁给你惯的,谁给你的勇气,谁给你脸了,敢去我妹妹面前发骚。你要是真那么饥渴,用不用找个月黑风高夜,我找骡子和野狗,好好满足满足你这个窑姐儿?” 董纯夕的喉咙被堵住了,怕多说多错,其实也被吓得说不出什么话来。 沈林轩也被骇了一跳,他从前只知大舅哥宠这个妹妹,但不知宠到了这种程度。 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这个关门弟子,而是不愿让蒲兄面临牢狱之灾。 忙是劝道:“大哥,子弹不长眼,你冷静冷静。她不会说话,但这事跟她无关。” 确实跟她无关,她不过是沈林轩用来摆布的人偶,对她从未有过半分情义和关爱。 “大哥,你有什么事,冲我来,跟我说。你希望我怎么做,你可以说。” 蒲修臻不懂,依旧保持举着枪的姿势,到底让理智占了上风,没扣动扳机。 只当妹夫被鬼迷了心窍,对这表子呵护有加,还搞封建师徒父子那一套。 爱护徒弟没错,但超过老婆,那他结什么婚呢,不是坑人么。 沈林轩走过去,想要去夺他的枪,小心翼翼将他手臂挪开。 口中道:“如果是冉冉让你代为出面,跟我谈和离的事。我会考虑,但不是现在。但我会给你一个答复,不会一直拖着。” 他也知道,拖着是在折磨别人。 沈林轩折磨别的女人,蒲修臻不是圣父,不管。但不允许他伤害小妹一根头发丝。 自然,也不会被他牵着鼻子走。 蒲修臻手腕被沈林轩掰开的时候,最后一刻,扣动了扳机,子弹擦着董纯夕的耳朵尖过去。 但听“轰”的一声,董纯夕险些被勃朗宁的后坐力,震得耳聋。 许是耳膜穿孔,耳朵眼里很快流出鲜血,耳朵上擦破了皮,发丝也被打断几根。 董纯夕想要跳脚,却连惊叫都咽了回去,被吓得尿了裤子,滚热的液体,从裤管、先于眼圈而流下。 沈林轩也被骇了一跳,他与蒲修臻都不是枪法多准的人。冷兵器作战还行,但没专心练过打靶,做不到百发百中。 他惊魂未定的神情,被蒲修臻尽收眼底,只替小妹不值。 他压根没把这个不要脸的外室子放在眼里,随便开了一枪,打死大不了他偿命,打伤了他给治病。 算她走运,只伤着了一点耳朵。 “沈林轩,我告诉你。和离前,你不要碰我妹妹一根手指。不要因为我打伤了她,就拿小冉出气,有本事,你来找我,替她报复回来。” “不管怎样,我既收了她做徒弟,大哥……蒲老板以后还望不要针对她。”沈林轩说。 他对她没有师徒情谊,总还得有点责任。 蒲修臻觉得自己必须马上离开这,不然会给这对儿没脸没皮的女干夫吟妇、一人一枪。 “我以后不会撞见她,看见了也当没看着。不是怕你,你也不配我给你面子。” 因着软肋在妹夫手里,为了妹妹的处境,硬着头皮给了保证。 拎着枪的手,叉着腰,才控制住不断攀升的怒火。 “你赶紧,你赶紧跟我妹离婚。你太让我失望了,我看见你就想吐。” 没拦住她回家,他恨不能今天就把妹妹领回去。 “好。我忙完年底的堂会,就离。”沈林轩原本想气老婆,结果老婆无动于衷,差点将大舅哥气的当场去世。 他没办法装聋作哑,却也不想离婚,便只能拖一时是一时。 找遍借口,与她多待一时,是一时。 蒲修臻现在看见他都有气,越说越激动,发现跟他沟通,都是浪费感情。 被气得心肌梗塞,指着那窑姐儿,手指不断哆嗦,直截了当道: “随你。但是,离婚前,把这表子弄走。你可以在外面胡来,但不要舞到我妹妹面前。你在外面花天酒地,我管不着你。但你如果再把女人弄进来羞辱她,我就跟你同归于尽,我说到做到。想把女人带回来,可以,离婚之后再带。” 蒲修臻自认没有咄咄逼人,沈林轩若是再拒绝就不礼貌了。 于是,他点了头,没想过逼人太甚。 甚至,更希望这要求是冉冉提出来的,而不是大哥。 . 蒲希冉回来已有两日,将东西规整好,嫂子给的地址尤其正而重之地收进木匣,恐将这自救的稻草丢了。 已经回来了,脑海中,还反复回现着,嫂子因吃醋,骂哥哥心术不正、变态觊觎妹妹,两个人争吵不休的样子。 哥哥家,再不能去了。 蒲希冉想着,揉了揉干涩的眼睛,今日的沈宅倒是寂静。 不见戏班,也没那个小徒弟的身影,甚至一旁厢房、从前董纯夕住的地方,而今空了下来。 所以不是她将沈林轩抛弃了,而是他带着戏班离开了么。 不知他是不是回了沪上,不打一声招呼。 这宅子忽然变得很空,她有在想,这作为沈林轩的财产,自己是继续住在这里,成了望夫石;还是搬出去,亦或卖掉,买一套温馨、小一点的花园洋房。 用以戏班练功的四合院,于她而言,还是太大了。她撑不起来,她太恐慌。 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屋外,有小厮脚步匆匆过来。 只在院子里,也没进屋,在屋檐下抄手弯腰而立,恭敬回禀道:“太太,草药送来了。” 蒲希冉不解,起身出去,屋内服侍的两个小丫鬟,立即打开了帘子。 站在台阶上,问了句:“是什么药。” 小厮立即回禀:“不知。往常原该给董小姐的,不过她不在。” 蒲希冉抿了抿唇,叫人接了药,才问及:“是班主叫你们这样做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悄悄改了称呼,不再唤她夫君。 她突然想知道,是沈林轩让董小姐入府理事的,让自己成了多余的人。想将她边缘化,最后自己被排挤得无法,只能灰溜溜地走。 跟用冷战逼分手无异,他不用承担休妻恶名。 其实休妻,又会有什么恶名呢。她苦笑。 小厮不大懂主母的意思,还当她问的是,药是不是班主让带回来的。 便禀告道:“班主不想吃太多药,不过董小姐劝着他,不能讳疾忌医,便主要带了些外敷的药。” “嗯。”蒲希冉点了点头。 这个红颜知己的话,倒是管用。 尚且不知他背后生了疮,还当是用中医的法子,医治遗传性心悸。 只叫下人将草药放好,待他回来,煎给他喝。如果他回来的话。 既送了药回来,这般看来,应该会回。 蒲希冉在屋子里,对照着药方,翻了会医书。 直到天色渐晚,才将医书放下,拿起给他做好的两件棉袍,看向上面粗粝的针脚。漫说与京城内最心灵手巧的绣娘没法比,就算跟很多大户人家、擅长女红的小姐、姨娘也是没法比的。 她自嘲地笑笑,也不知自己以前怎会那般幼稚,自不量力、又费力不讨好地,做这些东西——这些沈林轩随手就买到,甚至买到品质更好的衣袍。 但做事要有始有终,不能半途而废。 蒲希冉拿起第四件,将缝制了一半的,修补齐全。 工具倒是齐全,除了上好的针线,衣物料子也是选用最好的,贴身舒服的。 天色终于彻底暗了下来,她听见外面有吵吵嚷嚷的动静,大抵是戏班回来了。 亲自下厨,做了两道小菜,搁在小厨房暖着。 才回到自己院子里煎药,满屋都是浓郁的中草药香。 沈林轩回来后,怎么也想不到她回来了。 隔了老远,莫名看见她的院子里,起了一团隐隐跳跃火光,还当是撞了鬼,亦或哪个丫鬟不守规矩,在这烧纸钱。 走近了些,看她执一把蒲扇,不断添着薪柴,脸上没有一丝嫌弃和不耐。 哪怕被烟熏火燎,呛得一阵咳嗽,仍在认真煎着药,仿佛紫砂壶里的,不是什么治疮的药,而是能长生不老的仙丹。 第51章 第 51 章 误会,将她…… 她实在太过于认真,又不知在想些什么,连院子里站了人都不知道。 她这个心不在焉、魂不守舍,走神的样子,沈林轩最熟,不知不觉捏紧了拳头。 “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蒲希冉闻声,抬头,看见他的身影后,立即笑了一下。 对于董纯夕怎么来的,没问;怎么走了,也不关心。 只说:“你用过晚膳了吗?” 沈林轩心底觉得讥讽,果然是民以食为天,可夫人看起来实不像好吃之人。 他每一拳都像打在棉花上,她不接招的,就是一直这样软绵绵。 “我在外面吃过了。” 沈老板在戏台上磨砺出来的演技高超,撒起谎来,也是信手拈来。 蒲希冉“嗯”了一下,怕他饿肚子,想着给他留饭。 其实自己也没吃,想等他回来,跟他一块吃。 倒是没犹豫下回还要不要给他留饭,不过待会儿要自己吃了。 “你不问问我,这两天不在家,都是去了哪里。”沈林轩将手背在身后,问道。 “男人应酬多,这些总是难免的。”蒲希冉说话间,已起身,将煎好的草药端下来,让火渐熄。 “是吗?你何出此言,你又不是男人,怎知男人应酬多?”沈林轩追问道。 蒲希冉觉得莫名其妙,她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就像男人不会生孩子,也知道生孩子会流血一样吧。 她的注意力都在煎好的草药上,没理会他。 才想提醒他喝药,便又听他问道:“那你说说,是谁应酬多,让你得此结论?” 蒲希冉这回肯舍得放下那死沉的药罐子,直起身子,瞧了他一眼。 还没回答,甚至压根不会回答,沈林轩这个始作俑者,已经成了胆小鬼,先逃跑了。 他怕听见她说‘傅云亭啊,傅老板应酬多’,明明是他问的,现在却不敢听。 只身回了屋子,小妻子并没有跟进来,因为蒲希冉还在外头费劲巴拉的,打算将药舀出来,盛在碗里,晾着。等着凉一凉,给他喝。 沈林轩进了屋,先看见案台上搁着的几件衣裳,一针一线,都是她亲手缝制的。 他从前见过,热衷于给丈夫买衣裳的妻子,他朋友里就有,将夫君打扮的体面又英挺。但是直接上手做的,倒是不多。这年月,若男人在外面邋里邋遢,社会不责备男人,只会笑他女人不会打点,窝囊,不贤惠。 她的手艺实在不敢恭维,哪怕他是天生的衣服架子,穿上去也会略显臃肿。 可他不在乎,而且好想穿啊。可还要故意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沈林轩终究没忍住,将手指覆在上头,抹了抹衣袖的位置,看向镜子里的自己,想象他穿上的样子,那不得去梨园行,跟所有同行都嘚瑟一圈? 他不是个惯于炫耀的人,可忍不住,甚至光在戏班里走一圈都不够。 沈林轩轻咳了两声,顺着门缝,朝外望去,很想问她一句:‘这衣裳是给我做的吗。’ 余光处,就瞥见梳妆台上,那盒洋人品牌的化妆品。 他看着眼熟,如果没记错的话,是报纸上,傅云亭才代言的那一款。 他为何会记得那么清楚,因他瞧了不少关于傅云亭的报道。且这一款洋人口脂和面脂,在报纸上报道过许多回,在北平掀起了潮流,稍有点钱财的时髦女郎都在买,没钱的女学生,攒钱也在买。 他当时还骂过他,崇洋媚外的狗东西,一个老爷们代言女人的东西,不嫌丢人,不怕人骂,戏子就是扭捏做派。还不支持国货。 想不到,会在妻子的梳妆台前瞧见。 沈林轩抄起那盒胭脂,大步走出门去。 见蒲希冉半俯身,蹲在炉火旁,已将草药舀到了碗里,晾到不烫手,刚刚好,正要端进屋里去。 沈林轩走过去,便是一脚,将紫砂壶和药碗,连汤带药,踢了过去。 紫砂壶碎了个干净,药碗也被打破了,她的心血毁于一空。 由于他的力气太大,有零星碎片,溅到了她手背上,着实将她烫了一下。好在不多,没将她割伤,也没烫破皮。 但她眼泪还是下来了,含在眼圈里,抬头幽怨地看着他。 难受地吸了吸鼻子:“若这是我自己的药,你踢了也就踢了。你的药,为何要这样任性,跟自己过不去?” 沈林轩的注意力根本不在药不药上,捏着那盒胭脂问她:“这是哪儿来的?” 蒲希冉将眼泪憋了回去,哽咽了一下,说:“这是我嫂子送给我的。” “你嫂子会那么好心给你?嫁妆都被她要回去了,若她真对你这么好,你会迫不及待地离开蒲宅?”沈林轩毫不留情揭短,始终带着讥讽。 他痛,就得让人跟他一起痛。他才能压下这股激狂,活下去。 “你若不信,可以去问我嫂子。我可以拉她来对证。”蒲希冉说。 其实也没什么信心,嫂子会答应。 因自己,兄嫂吵架,嫂子不怪她就不错了,又如何还会帮她。 “你们一家人,她自然护着你。帮你做伪证,也不是不能。”沈林轩说。 可他方才明明说,嫂子没那么好心,送她东西的。 “一盒胭脂,又不值什么钱,她多得很,随手就送给我了。我哥又不是买不起,回头还能给她买更好的。你为什么要纠缠这件事,为何要这般生气?是不是你看见我就不高兴,我做什么你都不满意。” 蒲希冉从不怪他为何不信任自己,因她觉得,那是在乎自己的表现。 可此刻却动摇了,当一个人男人不再爱你,那你做饭是错、缝衣是错、煎药是错,连呼吸都是错。 “你是看见我就烦么?还是我做错了什么。若是我让你碍眼,我可以走的。” 哪怕,并无什么地方可以去。 一个说要走,一个拿枪指着他,逼他给妹妹写休书。 沈林轩想也没想,直接将那盒胭脂砸在地上,跟紫砂壶躺在一起,一旁是流了一地的草药。 “你不要摔。”蒲希冉想阻挡,已经来不及了。 她低头去捡,心里难受得愈发厉害。本来嫂子跟她的关系就岌岌可危,这下知道,她砸了她送的东西,怕是会加深误会。 沈林轩看着她,试图去拾起那堆碎片,闭了闭眼睛,头也不回地去了书房。 只怕自己再待下去,会忍不住摔更多东西。 蒲希冉见那胭脂盒实在碎得厉害,补救不了,便也放弃了,遗憾地起身摇了摇头。 嫂子虽是小醋缸,那也是因为喜欢哥哥,倒不会真拿劣质、烂脸的化妆品给她。 这盒胭脂,蒲希冉用着还不错,深觉可惜了。 她不曾关注过傅云亭的新闻,不管主动还是被动,仿佛这个旧人已经死了,并不知晓胭脂的出处。 只想着,何时再去买一盒,以假乱真,说不定能瞒过去。 免得被嫂子知道,她送的东西不在了,还是被摔的,辜负了她的心意。 回房后,同小厮吩咐道:“将今晚大爷未动的夜宵,用干净的笼屉装好了,去给这城中吃不起饭的流民吧。” 几个小厮吞了吞口水,他们还没这口福呢。 只是在太太的眼里,民国与晚清不同,佣人不是奴才,不能吃雇主剩下的食物。 且他们是佣工,上工赚薪水,不是赚窝囊费,对各行各业的人都该尊重。 小厮点了头,蒲希冉又嘱咐了一句:“不要倒在地上,会有细菌、不卫生,也不尊重人。他们是人,只是时运不济,不是流浪猫狗。盛在干净的碗里给他们。” 小厮诺诺称是,嘀咕道:“他们那胃都练得刀枪不入了,饿死都不怕,还怕细菌?太太的规定,我们已执行一段时日了。不浪费粮食,吃多少做多少,若还是剩了,就分给城中难民。但你救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啊,这事还是得靠当局。咱们小老百姓的力量,是有限的。” “不以善小而不为。这条鱼在乎,那条鱼也在乎,就够了。”蒲希冉说完,小厮已经点了头,出去。 心底感叹道:‘宁做盛世狗,不为乱世人。太太是不知道,这有钱人家的猫狗,比人还尊贵哩。穿衣服、吃好的。甚至很多人都扬言,若发生火灾,救自己养的猫狗,也不救那些自己的同胞。’ 负责分发的小厮到了后门,早早有乞丐等在那儿了。 分食物的时候还在想,这也算好事一桩,借机给大爷积累好名声了。 有衣食富足的街坊邻舍,抄手议论道:“这沈老板真是好心,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他不光自己酒肉臭,还接济冻死骨。” 也有人说:“我看未必,沈大善人还不是为了图名?” 大多数啧啧两声,佩服更多:“就算是为了名声,我也希望这种人多点。要是人人都为了千古留名,付出真金白银,还怕不能实现大同社会么。” 一旁有人犯了红眼病,看不得任何人好,开口造谣道:“就一点残羹冷炙,馊了的饭菜,又不是真金白银,犯得着这么舔吗?” 立即遭到了周围群起而攻之:“你那么善心,那你把真金白银拿出来呗?别是连块酥饼渣都舍不得吧?” “你管我舍得、舍不得,你啷个知道我就没管穷人?”那人说不过,早早酸溜溜地逃之夭夭了。 小厮听见周遭人的议论,不求感激,但不能让雇主好事变坏事,扯着嗓子,道:“沈家用以周济难民的食物,都是干净的,谁再污蔑,咱们就对簿公堂。” 食物还未发完,有狂热戏迷挤过来,压低了声音,有几分不好意思,又兴奋到期待地问:“有沈老板吃剩下的吗?我可以花高价买!” 作者有话要说: 【无奖竞猜】请问:沈林轩说傅云亭是狗东西,蒲修臻说沈林轩是狗东西,顾愉说蒲修臻是狗东西,那么他们到底谁是狗东西?(狗头保命) 第52章 第 52 章 丈夫不能依…… 翌日,蒲希冉从初秋的凉意中醒来,枕边空空荡荡,却也不足为奇。 不知沈林轩昨夜在何处落脚,也许是书房、也许是外面。也许跟朋友饮酒取乐,也许跟同行通宵聊戏,也许…… 她没再继续想下去,起身浣漱后,已是穿戴整齐。 只是屋外不见他小徒弟练功的声音,倒是有几分不寻常。 拿了嫂子给的地址,出门前,瞥见昨夜未收的衣裳,叹了口气,将衣物一并收进柜子里。 她不敢拿给他,倒不是怕他嫌弃,只是不知又触碰他哪根敏感的神经。 也不敢再用他的钱,免得不知他还能说出什么伤人的话。 她没嫁妆,聘礼仔细收好,没动过。 嫂子虽反对给她陪嫁,好歹没扣下聘礼,已是比很多重男轻女的爹娘好许多。 出门后,两手空空,身无分文,小汽车是没有的,黄包车也坐不起。 干脆倚靠双腿,走到了嫂子说的那户人家,倒是不远,怎奈沈宅在偏僻寂静的远郊,倒是让她走了段时辰。 好在年轻,过了两年落魄的日子,不然那金枝玉叶的出身,这会儿小腿着实要酸痛。 蒲希冉到了顾宅,说明来意,门房立即跑进去禀告。 没故意晾着她,给她个下马威,很快就跑了回去。 还带出了夫人房里伺候的掌事嬷嬷,嬷嬷一见她,便喜笑颜开。 起初蒲希冉还在担心,怕自己从前名声不好,主家会嫌弃。直到嬷嬷开口,便立即打消了自己的顾虑。没有一丝嫌弃,只有满满的谦和: “夫人原本说,要亲自出来迎接,可俺们才到京城,宅子里实在事太多,分身乏术,并不是故意摆谱,还请沈太太谅解。” “您太客气了,我本就是过来上工的。”蒲希冉跟在身后,随嬷嬷进了里屋。 嬷嬷还未应答,就听妇人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哪儿来的上工不上工?你过来,是帮了我们大忙了。” 说话间,便伴随着笑声朗朗,是顾太太走了出来,亲热地拉着蒲希冉的手,左瞧瞧右看看,方拉着她坐下,在自己对面。 开口道:“还别说,真是个标志人物。从前只道我们那远房妹妹阿愉生得漂亮,如今见到她小姑,才晓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蒲希冉知晓她是客套,过度自谦等于自负,她没客套否认,只说: “每个姑娘都有自己独特的美,我与嫂子不好比较的,比起美貌,嫂子其他品格更让我跟哥哥爱护、倾慕。” 顾太太美目流盼,笑容就没减过,倒是没再提这茬了。 继续道:“我这两个小女儿,如同我的掌上明珠一般,一直想找个得力的教书女先生,不得。我是沾了阿愉妹妹的光,她有这样热心肠的小姑,解了我们的心病。也别说酬金不酬金,就算你帮我们的忙,我们表达的感谢。想必以沈太太的身家,原也看不上这仨瓜俩枣的。但是我们的一点心意,还望沈太太不要嫌寒酸。” 来之前,蒲希冉没跟嫂子谈酬金,的确,也需要试用之后,才能知道彼此合不合拍。 如今与从前封建奴隶制不同,底层人没有决定权。现在是双向选择,雇主可以挑选长工,长工也可以挑选雇主。 不过蒲希冉觉得,‘仨瓜俩枣’只是自谦,顾家也是大户人家,宗族人多、盘根错节,若不出手阔绰,自己都丢不起那个人。 当然,她也不会浑水摸鱼、混日子,自然地将本职工作做好,为女子事业尽一份力。 “夫人,其实您可以叫我小冉。还有,沈先生的钱是他的,与我无关。” 顾太太便笑了:“沈太太……不,蒲小姐说笑了,你们是一家人,哪儿能分得那么清。” “我是认真的,夫人。平常有不少人旁敲侧击,想借着我,跟我丈夫走得近,我都不会答应,因此事去打扰他。所以想通过我,叫他做什么事,基本是不能的。”蒲希冉说。 但愿眼前这家,别打这个心思。 顾太太眼珠转了转,心底泛起了嘀咕,没听说沈先生与太太不合,沈太太怎地如此焦急去撇清关系。 也表了态:“蒲小姐放心,从前我丈夫结识的一位外交官朋友,还真提过,请我们牵线搭桥,帮他介绍沈先生认识,大抵是国际上的事要他出面力挺。不过我们是商人,在商言商,不懂政客的事,便拒绝了。今儿请你过来,就是为着教我两个女儿读书。若我有别的心思,你再惩治我不迟。” 蒲希冉稍稍放了心,方才坦言相告的时候,也有点担心自己太过直接,不懂人情世故,丢了这份来之不易的体面工作。 但若要她靠拉沈林轩的皮条,换来薪酬,她宁愿不做。直接厚脸皮,在他那蹭吃蹭喝不行么。 “你既是阿愉妹妹的小姑,若不介意,可以像唤她一样唤我嫂子,叫姐姐也成。往后,要么我就叫你妹妹吧。”顾太太说话时,是在征求她的意见,但还没等到回应,便将孩子们唤了过来。 两朵金花,一个赛一个的水灵,一看就是有钱人家教养出来的女儿。 两个小姑娘皆放脚,穿着洋裙,未着旧式千金的衣裳。 顾太太对两个女儿宠则宠,却也教给她们道理:“蒲小姐是教你们念书识字、长学问的,以后你们可以叫她老师,或者姐姐。对待老师要尊重,捉弄师长的人,一辈子没出息。要是让我知道,你们俩谁不听老师话、不好好读书,娘亲可不会手下留情。” 两个姑娘眨巴着一双大眼睛,姐姐有几分不理解:“娘,教书匠不是臭老九么?家有一斗粮,不当孩子王,我们为何要巴结她?” 姐姐倒是没什么恶意,只是不理解母亲为何这般重视。按理说,教书匠跟家里的保姆妈妈一样,怎么就高人一等了。 “若是连教师都不尊重,这个民族是没有希望的。”顾太太叹了口气,只是她的一双女儿,并不明白。 小一点的妹妹松开姐姐的手,凑过来,躲在乳娘身后,带着两分讨好,打量着家庭新成员,询问道: “娘,那我可以叫她先生吗?” 因在她的记忆里,先生这种代表男性的称呼,都是夸人的。老娘们,这种代表了女性的称呼,则是骂人的。 顾太太又摇了摇头:“犯不着,女士就是女士,不必以称呼为先生,当作殊荣。希望你们好好念书,将来,让那些男人,以被称呼成女性为荣。” 两个小家伙咯咯笑了。 顾太太起身,亲自将几个人,送到隔壁厢房的院子,语重心长地嘱咐道:“我这双殊,就拜托妹妹了。” 蒲希冉在这一直待到日暮西斜,检查了两个孩子的功课,准备回去准备一份功课,再将要读的书,一并买回来。 到了晚饭时分,顾太太没用下人叫,亲自过来请,静静立在一旁,不知等了多久,见蒲希冉说了下学,方笑意盈盈地进来打搅。 “妹妹辛苦,略备吃食,在这吃过饭再走吧。晚上大爷不回来,就咱们几个女人,正好一块说说话。” 两个女儿,争先恐后地跑到娘亲跟前,一个抱住大腿,一个张开小手去楼腰。 顾太太一只手一个,笑得见牙不见眼,还在同蒲希冉闲话: “原本想留你住下,收拾出一间干净的客房。不过想到蒲小姐有家有业,不方便在外面过夜,不敢强留。” 蒲希冉神情复杂,心情比神情还复杂。 她倒是想有个自己的小天地,静一静,但也知晓,有病乱投医,只会更糟。 于是,很快推辞了:“谢谢太太的好意,但是不必了。” 顾太太也没继续追问,能理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领地。保不齐是丈夫不同意,保不齐是不方便在人家用饭,便也没强留。 顾太太将她送出门口的时候,蒲希冉犹豫再三,还是艰难开了口:“太太,如果可以的话,您能预支我一个月的薪水吗。下次支付,可以下个月月底。” 顾太太一愣,错愕了好几秒。惊讶程度,不亚于墙上粘的财神爷,从画上走下来了,跟自己借钱。 在她传统思想里,丈夫的钱就是自己的啊。实在想不出日进斗金的沈老板,干了什么能让老婆出来找事做,缺钱缺到这个程度。 因有许多伶人都在抽大火因,丝毫不影响他们正常生活,乃至灯红酒绿。 顾太太尊重对方隐私,什么都没问,只是转头叫账房先生支了厚厚的薪水,搁在信封里,包好了给她。 什么都没提,倒是说起了别的事:“我这两个女儿,天资如何?我是担心她们太漂亮了,智力上便会大打折扣。都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若是个聪明的,还能松懈一些。独独那生来蠢笨的,更得把书读烂,免得一个脑子不清楚,被人骗去当生育机器。” “小姑娘挺聪明的。读书跟其他事一样,主要靠天赋。不必太强求了。”蒲希冉一五一十道,倒是没巴结般的过分夸赞,却也没给母亲制造焦虑。 第53章 第 53 章 既然要算的…… 蒲希冉有了银钱,回去时,可以奢侈一回,实在有些累了,兼之饥肠辘辘,坐了黄包车。 悉心收好自己的口粮,生怕被这年月饿红了眼睛、恨不能吃人的流民抢去。 断断续续想着,若是沈林轩看见她就生气,她兴许会考虑住在顾宅吧。 只是有点失落,但即便再难过,也没想过和离。这年月的女子和离,是件不易的事,她这样解释给自己听。好像不承认是因为对他的眷恋,就能保存住自己的自尊心一般。 才到沈宅,下了黄包车,付了钱。小费,自然是不给的,她自己都养不活。 从前花哥哥的钱大手大脚,用傅云亭给的零用钱,还能偶尔奢侈一回。 如今真自己去赚钱了,才知世事多艰,勤俭起来了。 还未进门,就先在朱红色大门口,看见沈林轩的身影。他负手而立,站在石阶上,不知站了多久,也不知等了她多久。 蒲希冉一滞,连心跳都慢了半拍。 她已经不是小姑娘了,从前看他都不会这般心乱,此刻却是心跳加速。 她想,她是源于恐惧。因为她不知道,她的丈夫又要发什么疯。 不能视作不见,与他擦肩而过,做同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 便努力挤出一丝微笑,不矜持地等他主动,先开了口: “怎么在这里,是有客人到访吗?” 其实她没那份信心,认为他是在迎接自己。 “什么尊贵的人物,得我站这吹风等着,太给脸了。”沈林轩说。 蒲希冉挠了挠头,想着继续说点什么,还是从他身边绕过去。 于是选择了,又说点什么,又绕过去。 “你忙吧,我先回去了。” “我忙你妈!”沈林轩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他在这久站多时,像根柱子似的,被来来往往的街坊邻舍围着观看、指点,跟包送的水也没喝一口,现在她落下一句话,就要直接进去了。 他是不是还得感激她,没形同陌路,好歹还能客气两句。 沈林轩看她胭脂盒碎了,依旧不耽误描眉画眼,更是醋意大发,逼问道: “打扮得这么好看,是出去勾引谁了?从前整天跟老子四目相对,清汤寡水,而今天天往外跑,倒是得紧着上妆。” 若说她化妆是为了给她自己看的,沈林轩却是不信的。他喜欢她素面朝天的样子,就像剥了壳的鸡蛋,让他爱不释手,又恨不能一口吞下肚。 蒲希冉有些不可置信,这个男人何时学会了这般粗鄙之语。即便年幼失学,可从事这个行当,毕竟不是贩夫走卒、行伍之人。 她睁大眼睛,委屈又有几分愤怒:“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要说话那么难听。” 还把妈挂在嘴上,羞辱她就算了,怎能辱骂一个去世的长辈。 “我今日出去上工,化妆不过是表示尊重。你怎么可以随意带我母亲,就算她不在了,也是你岳母。你太过分了,你怎么对我无妨,但你这样口无遮拦,我不会原谅你。” “难道我说错了?你又在找什么借口,把自己弄成这样出去见人,不是娼妇又是什么?是我没满足你,让你这么饥渴难耐。你就那么缺男人。”沈林轩这回不光说,捏着她的下颌,便强迫她擦去口脂。 他的力气极大,粗粝的指腹碾过,将她樱唇很快足柔躏得微微红肿,翘了起来,几欲滴血。 蒲希冉用力推他,拼命反抗,但在他那里,只是蚍蜉撼树。直到她唇瓣被擦出了血,一点鲜红,倒映在他眼底。他方大梦初醒,不知不觉松了手。 “你到底是为着什么,这么恨我?”她的口脂被抹下去,血珠碾过,却是更妖冶,像极了鬼魅。 沈林轩不知道,他只想得不到就毁掉,她心心念念着旧情人,他便偏不如她的意。即便将她碾碎,也不会还君明珠。 俯身,将她打了个横,公主抱起来,看见她腰间的钱袋,蒲希冉瑟缩在他怀里,眼泪流了满脸。她知晓反抗无力,便不再徒劳无功。 直到被他抱回书房,搁置在书桌上,才用打湿的帕子,一点点擦去她的妆容,声音喑哑低沉地说: “你太漂亮了,我不喜欢你这样漂亮。以后,妆只能化给我看,别再出去卖弄风骚。那些男人看你的眼神,让我恨不能将他们眼睛都挖了。” 蒲希冉哭得肩膀松动,由着他擦,唇瓣早早不再流血,还有些疼。 看着眼前的男人,只觉他疯了。 戏子,就像宦官一样,多半心理扭曲吗?可她兄长跟云亭哥哥,明明不这样。 她该逃跑,只是对他怜惜尤甚,一日夫妻百日恩,不舍得将他放逐。 沈林轩似是擦得够了,看她头发凌乱,在自己面前,已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终于满足地停下了手,捧着她的脸,欣赏自己的杰作。 自言自语道:“冉冉,我怎么才能把你变得丑一点?我喜欢你丑。你美得惊心动魄,让我恐惧。” 她不说话,只由着他摆弄。 沈林轩似乎对自己擦破的朱唇,格外着迷,轻轻舔舐,若对待稀碎的珍宝。 嗫喏道:“冉冉,我喜欢看你受伤的样子,怎么会有女人,受伤都这么好看。” 蒲希冉早已止住了眼泪,静静看着他,眼神空洞,似坠入无底深渊。好像神魂游离,就能抵挡住他那些污言秽语。 但这一走神的举动,再次激怒了他。沈林轩一把扯下她腰间的钱袋,语气里像含了冰碴: “这是什么?又是哪个野男人给你的?在我面前,就哭个不停,和我在一起,很痛苦是吧?” 蒲希冉咽了咽,因下颌剧痛而分泌的口水。没有点头,亦没有摇头。 “痛苦的那个人是你。” 她现在知道,变了心的男人,究竟有多可怕。 给够了漠视,便开始无尽摧残,仿佛要将她折磨死,丧妻好过休妻。 “但我告诉你,就算痛苦你也得在我身边待着。别想逃,这辈子都别想逃。”沈林轩将那钱袋子掷在地上,满不在乎地用脚上皮鞋踢远。 质问:“你出去可有问我过?我同意你上工了么?又上赶着去伺候谁?仰人鼻息就那么舒服,为了避开我,不惜出去当牛做马。” “我没有。”蒲希冉被他羞辱了一通,眼底又有几分泛酸。 她觉得好不公平,凭什么他可以肆意夜不归宿,想怎样就怎样,自己却不能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直到骤然想起,这是民国,要谈男女平等,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以后,不准再出去卖弄风骚。要是让我知道,我直接将你关在屋子里,不再允你出去。”沈林轩语气冷淡,丝毫不像在说笑。 “不。我要出去赚钱。”蒲希冉话音刚落,沈林轩扬起手臂,便扇了她一耳光。 她的沉默,震耳欲聋。 从来未敢相信,这样的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你怎么就这样不听话呢。”沈林轩打过之后,又抚摸着她微微红肿的半个脸颊,似乎真要破碎了。 这样的她,才跟自己更像,让他觉得离她很近,让他有安全感。 蒲希冉扬起手臂,想还了那一巴掌,已经抬起来了,还是缓缓落下。 却依旧倔强道:“我要赚钱自己用。” 沈林轩原本满心欢喜地,等着她将那一巴掌打回来,甚至可以打得更多。 但见她将手臂缓缓垂下,后知后觉,自己这般不值得,连挨她的打都不配。 “不用我的钱是吗?那你把以前欠我的,一并还了。”沈林轩是生气的,倒是舍不得再动手了。 都说家暴会遗传,他没在父亲的棍棒下成长,可在一个暴力的环境下长大。 从小师傅不光教他唱戏,还教他可以用暴力解决问题。 以至于他现在不受控制时,能轻而易举地甩出那一巴掌。 看她唇瓣鲜红欲滴,只有心动,和一丝隐秘的快乐。 可看她被自己打得,微微肿起的脸颊,才终于开始心疼了。 他恨自己。 “什么钱。”蒲希冉问。 “成亲这么久以来,吃我的、喝我的,住我的宅子,不需要付钱吗?既然你嫌我赚的钱脏,不肯再用的话。以前的,也一并还了吧。”既然她要分得这么清楚,那沈林轩就跟她算清楚。 蒲希冉短暂的惊愕过后,钝痛方一点点袭来。 她不知该如何辩驳,这年月默认家产是儿子的,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可世俗又教导她们不该惦记婆家的家产。 那什么是她自己的呢? 她想自食其力出去上工,沈林轩又不允许。 “好,我都还给你。住在这个宅子里,每月租金也是天文数字。但我慢慢上工,一点点还给你。” 她很想硬气地回一句,不是我要住在这,是你求我的。 才发现,她并无这样的底气。 沈林轩还未沉浸在、那一巴掌的后悔中多久,听见她这样说,柔和下去的眉眼又起兵戈。 “你很喜欢惹我生气?” “你非法囚禁是要坐牢的。”蒲希冉好心提醒他。 在他面前,却犹如猛兽面对一朵带刺的玫瑰,哪怕带刺,也只是一朵玫瑰,猛兽一爪子下去,就能将花瓣碾碎零落。 “想上工,给我上工还钱。把我伺候好了,我多给你工钱。” 她没这个本事,上回的阴影还未完全消退,眱着他道:“你找别人吧。” 沈林轩终是忍不住,几乎只有一瞬,便扯烂了她身上的衣物。 “那你去报官,看巡捕房管不管人家夫妻床上的事。” 第54章 第 54 章 还怎样表达…… 沈林轩说的这些欠款,她根本还不起。 谁不知道,曾经有政界名流,想要拿一套北平四合院,就为了跟沈老板吃一顿饭,都被他推了。 这日夜与他同住,就算将她的骨头捣碎了,也还不起。 他讹她。 偏她毫无办法。 这一回,他没再折磨自己,让上回的梦魇重现。 而是改成了折磨她。 蒲希冉从案台上下来的时候,大腿根都青了,不知是被他按的,还是掐的。 胸口被他啃出了血,坑坑洼洼,她明明没有反抗、只有配合,看起来仍旧像一场狩猎和屠杀。 桌上原本放着许多戏词,被揉皱成一团。 有些散落在地上,被水打湿,晕开了笔墨。 她私心想着,得空得将戏词誊抄好,不能糟蹋笔杆子的智慧。 沈林轩半是假寐地,躺在书房里的窄榻上歇息。大口喘着粗气,胸口起起伏伏。 蒲希冉方才被他折磨的时候,摸到了他脚背上的伤。不出所料,是那日踢紫砂壶落下的。 这才是自食其果,毁了别人的劳动成果,自己落得没药吃,还烫了一身伤。 蒲希冉穿好衣服,朝着屋外廊下立着的小厮,吩咐了声: “取些治烫伤的药膏过来。” 小厮低头应诺,立即去客房取药。 蒲希冉替他搭了件衣服,准备出去同小厮唤些清水进来。 沈林轩会错了意,以为她又要丢下自己。这回没再拉住她,一副纵欲过度的模样,仿佛被抽干了浑身的力气。 “你还想让多少人瞧见我这副衣冠不整的样子。你很愿意你的男人给人看见?” 蒲希冉无奈摇了摇头,她不知小厮跟他同为男人,有什么要紧。 只怕自己拒绝,他又要发什么疯。 恶语相向是轻的,只怕一个脑筋不正常,因为她不在乎他给人看见,他就故意衣不蔽体地给更多人看。 “沈林轩,我欠你的。我一定是上辈子杀人放火,这辈子嫁给你。”蒲希冉叹了口气,还是选择纵着了。 待小厮抬了木桶水进来,又留下了药膏,方退出去。 蒲希冉伏在他床边,用一只温毛巾替他擦手、浣脸,还仔细将他喉结、锁骨也一并擦了。 擦腿终究是有些不方便,小声提醒了句:“起来洗了澡再睡。” “我没力气。”沈林轩嗓子还有些哑。 蒲希冉不知他是身体未痊愈,还是故意耍赖。 又听他说:“我身上好粘。” 他还知道难受,不舒服。 蒲希冉不知怎地,就脸上滚烫。 忍了忍,到底没再敦促他起来,费事替他擦洗着身子。 不知他有没有睡着,只怕是一段时日以来,身体透支得狠了,今晚又被掏空,晕厥了过去。 还在同墙壁喁喁私语:“到顾家上工,不能不去。暂不说她支付了我酬金,我答应了两个宝宝,每天都去给她们上课。做人不能言而无信,尤其为人师表。” 一个臭老九,想不到她还拿上乔了。 沈林轩强撑开眼皮,想再辱骂她,只是没了力气。 “什么宝宝?我有没有和你说过,叫你洁身自好,跟外人保持距离。不管那人是女的,还是动物。” 蒲希冉记得,可不知小孩也要被算在之列。 重新打湿了干净的绢帕,替他擦好胸口,解开腰间松松垮垮的腰带,还没继续擦洗,就又听他酸溜溜道: “整天出去周济难民,倒是有爱心。你是活菩萨?自己家人不管,对外人倒是上心,家花没有野花香?你怎么不嫁给乞丐,这样不用出去接济,在家就能接济。” 蒲希冉被他说得有些烦,但行好事,还要被骂。 回怼了一句:“你就是乞丐,我用不着再去找别的叫花子。” 无非是再激怒他,再被他打。 蒲希冉发誓,这回一定毫不犹豫地打回来,抽死他丫的! 哪知沈林轩忽地笑了,睡眼迷蒙,在烛火的摇晃下,愈发有不真实感。 蒲希冉不想继续瞧着他发疯,捶了他肩膀一下,命令道:“翻个身,擦后面了。” 倒是想不到这懒货,不自己洗,连翻身也不肯。 与刚才那个不知餍足,像见了血的野兽截然不同,仿佛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力气,非得将她撕碎了、吃干抹净为止。 蒲希冉推他不动,只得作罢,回头准备去找来干净的衣物换上。 这次,他是彻底睡着了,眼睛从半闭半合,彻底合上。呼吸匀称,心情平复了许多。 手腕上挂着干净的寝衣,犹豫一瞬,还是作罢,搭回了衣架上。 叫小厮轻手轻脚地将木桶抬出去,打扫好书房,才拿了药膏,去到他床边,侧身坐在地板上。 将他靴子褪了下来,瞧着上面未经处理的烫疤,只怕再拖一天,就要破皮流脓了。 他是个傻子么,不知道疼。 蒲希冉将那药膏旋开,粘了一点在指腹,涂在他伤口处。 沈林轩根本没睡,只是躺在那里,像个死人一样。 闭着眼睛,眼泪从眼角无声滑落。 起初还当她是拿了棉絮一类的东西,替自己涂药。而不肯翻身,就是不想让她瞧见背后的疮,怕她瞧了恶心。 感觉到她是用手在涂,愀然地自言自语了一句:“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她不是该跑,该逃,该怨他、恨他么。 然后避开他,老死不相往来,免得他无能,没有勇气放手,让她自由。 那声音太小,怎奈沈老板嗓子好,还是让离得很近的蒲小姐听见了。 终将脚背上的伤涂好了,又凑过去,吹了吹。不急着穿鞋袜、只让他将脚晾一晾。 她不知怎么回答,只是忽然冒出来一个奇怪的念头。 “要么,我们也生个宝宝吧。” 有了爱的结晶,生命的延续,也许他就能收心了,不会整天飘在空中、那么不切实际。 也不会将注意力都放在自己身上,能让她喘口气。 她想负担他全部的情绪,有时又会觉得力不从心。 只是沈林轩想都没想,就一口拒绝了:“我不想多一个无关紧要的闲人,成了名正言顺的家庭成员,分你的注意力。” 说把爱情放在首位的是少数,他见过大多数女人,都是把孩子放在第一位,男人可有可无。 他没见过温馨幸福的家庭是怎样的,不觉自己能成为好父亲,那便不能不负责任地、去害一个小孩子。 蒲希冉说完,其实不待他否定,自己都先后悔了。 她也是有病乱投医,怎会蹦出来这么不靠谱的念头来。孩子从生下来就应该是被爱的,而不是工具,尤其为了挽回男人、修复夫妻感情的工具。孩子不该承担那么多,他有他自己的人生。 从前不甘心输给潘子珍,处处拿传统女性的道德准绳规范自己,潜移默化间,思想也开始封建起来。 她觉得可怕,是时候悬崖勒马、及时止损了。 翌日,沈林轩叫管家去还了银钱,不准她出去上工。 蒲希冉才将他哄得情绪稳定一些,不想再刺激他,百般犹豫之下,妥协了。 既没打算和离,便得用心经营。 沈林轩身体好些了,难得将搞钱的事想起来,把夫人逼的、都出去供人差使了,连忙贴了一场戏。 蒲希冉在家翻着药书,估摸出来背后生疮之事,暗自怪自己太粗心了。 他躲躲闪闪,不肯给她知晓,是羞赧还是不信任? 蒲希冉对他多了份担心,尤其今日贴的《打金砖》摔僵尸,只怕长衫每日蹭到伤口处,又要疼得冷汗直流。 想着去戏园瞧她,顺带给他送午膳,省得他在外面又不好好吃饭。 院子里一阵喧闹之声,蒲希冉还当是夫君遗落了什么东西,回来了。 正欲追出去,同他询问背后生疮一事,就见小厮领了浦宅的小丫鬟过来。 立在屋檐下,低头怯生生地说:“姑奶奶,我们夫人请您过去吃饭。她说大闸蟹跟荔枝到了,原想留你在那住的,正好今日一起吃。不过你提前回了,便叫我来请。” “这……”蒲希冉犹豫了一下。 倒是对哥哥家中的佣人极好,将她请了进来,又拿牛乳给她解渴,叫她坐下吃点点心,慢慢说。 “烦劳你代为转告,只说嫂子的好意我心领了。实在家中有事,走不脱。夫君身体不好,我得留在身边照顾他。” “姑奶奶,夫人说,您要是不去,就是还在怪她那天出言冒失。她说她知道错了,不该污蔑你们兄妹之间,有苟且之事。她想亲自过来负荆请罪,只是顾及着大爷的脸面。”小丫鬟压根没听她的难处,一味保持那副恭敬、可怜兮兮的样子。 手指抹了抹鼻子,声音就带了哭腔:“太太还说,若是您不回去,就说明不原谅她。说是我没本事,能请得动你,那叫我也不要回去了。” 唉!蒲希冉这才是被架在火上烤。 从前就是体恤下人的性子,因为自己上过工,更不愿见劳苦大众为难。 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头。 出门时,不忘同宅子里小厮交代:“待会夫君若是回来,同他讲,我去哥哥家里吃螃蟹。叫他忙完就一并过去,回头,我把最肥美的给他留着,给他剥,他带一张嘴过去,专门负责吃就成。” 第55章 第 55 章 我早晚会遭…… 蒲希冉坐上蒲家专门派过来接的小汽车,即便是回娘家,也没空着手。 在路上买了许多小侄儿喜爱的玩具,虎头鞋、拨浪鼓,磨蹭了好一阵。 到了浦宅,未待下人去通传,就先听见了兄嫂的争吵声。 “你瞎了?不知道那洋人化妆品是傅云亭代言的,你让她巴巴地拿回去,回头给沈林轩看见,他那老醋坛子会怎么想?”蒲修臻不光说,甚至直接抬手砸了一只花瓶。 但听屋内“咣当”一声巨响传出来,同样心高气傲的顾愉,这次难得没跟他针锋相对。 只温温柔柔道:“难道我是故意的?她被休了,我有什么好处?我是最盼着她白头偕老的,这样她就不会来打搅我们的生活。我只想跟你过二人世界,又怎么会去搅和她跟妹夫呢?那不是损人不利己?” 蒲修臻冷静下来想想,妹夫跟妹妹漫说举案齐眉了,就连最起码的相敬如宾都没有。 妹夫就像一条疯狗,而自己妻子专一,顾愉没有理由,因为女人的嫉妒心,看不惯别人好,因而去害她。 蒲修臻对于自己的枕边人,还是信得过她的人品的。 “就是你平时对我的关心太少了,只顾着你自己那一摊。不知道,其实我化妆品多得很。不管是国货,还是洋货,我也根本不关心这是谁代言的。对我来说,好用才是王道,我才不管是哪个电影明星,还是天涯歌女呢。”顾愉说。 蒲修臻想了想,也是。老婆漫说会关注傅云亭代言了什么东西,就算是对自己,也没太多关注啊。 更多时间都放在孩子身上,是不是又长高了,有没有红屁屁,治肠绞痛的药还在么。 他能放心做甩手掌柜,就是因为有人在负重前行。 顾愉没跟他计较,只叫下人将碎片收了,不忘嘱咐:“都小心着些,以免割伤了手。” 下人们自然一一应是:“是,多谢太太提醒,我们一定仔细着。免得割伤了,耽误上工。” 顾愉抿唇一笑,“嗐”了一声:“我们蒲家又不是周扒皮,何至于受伤了还做事。佣人那么多,何时将活都压给一个人了。” 小厮自觉失言,不敢再未经大脑思考、便随意搭腔。 只点头诺诺称是:“太太的确比其他雇主好多了,如今城中吃不起饭的流民越来越多。有些老爷便用一份钱雇佣一个人,干三个人的活儿,就这,大家还抢着干呢。不干不行呀,不干没地方住、睡大街、娶不上媳妇儿。真是无利不起早,难怪能赚得盆满钵满,就是苦了我们这些苦命人。” 顾愉同小厮笑谈了两句,见地打扫干净,才去拿夫君打趣: “你呀你,你这手是真欠。要是一身蛮力无处发泄,也学人家,多出去跑跑码头。我以后是再不敢摆真迹古董了,莫不如干脆摆赝品,这样砸了也不心疼。” 蒲修臻受了一通奚落,差点忘了,自己原本是来训斥她的。 “你以后做事也有分寸一点,看好了再送。不知道妹妹跟妹夫关系敏感?你以为哪个男人都像我这样心胸宽广?” 顾愉看着自家这个傻狍子,很难相信他的话,这才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她倒是宁愿有一个妹夫那样的男人,也能感受到对方的在意,而不是这个大老粗,整日只晓得谈天说地、喝酒聊戏。 “行,我知晓了。我这不是想着,一孕傻三年,每回控制不住给妹妹摆脸色,心里内疚嘛?总不能光内疚,不行动。所以才跟她分享姑娘家那点私房好物。” 蒲修臻想了想自己那个疯狗妹夫,无语凝噎。 这事不全是老婆的错,但还是提醒了句: “我告诉你啊,我不是我那畜牲爹,干不出把儿女赶出去的事。只要我没死,我身边就永远有我妹妹的位置。不要再让我听见,你容不下她的话。” 顾愉心里难受,这男人每回不提起妹妹,正常的。 一涉及妹妹的事,就自乱阵脚。 她不怪他,只恨蒲老爷管生不管养,让他这个做哥哥的,负担妹妹的一生。 “就算你是她爹,也没有在娘家待一辈子的姑奶奶吧?” “怎么没有?林妹妹不是?”蒲修臻懒得跟她扯了,试着推销自己那套理论: “你要想,我如果真连一母同胞的妹妹,都能置之不理,还有人情味吗?还能值得你跟孩子依靠终身吗?” 顾愉也冷静下来,仔细想了想,好像确实是这样。 她家里的几个堂哥,对兄弟姐妹确实疏远,可同样,对自己的亲生骨肉也不上心啊。 蒲希冉在屋外静静听着,原本还在为是进去劝架,当和事佬,站在嫂子这边,趁机跟她缓和一下关系;还是视作不见,静默走开,免得越掺和,人家吵得越凶,保不齐嫂子还会误会自己拉偏仗……之间纠结。 就被迫听了墙角。 尤其听见两个人提起傅云亭,后知后觉沈林轩发疯的缘由。 那一瞬间,久违的遗失已久的自卑,重拾起来,似乎明白了过来。 蒲修臻推开门,见她站在院子里,那副失神落寞目光,将他一颗心也是搅和得乱七八糟。 开口没好气道:“在这蹲着干嘛?给我看门?你现在出息了,还跑出去上工了,看把你能的。” 顾愉也是走出来,宽容了她听自己小夫妻俩墙角,挽着她的手臂,与她一并走在长亭下。 亲热道:“走,去看看小厨房做好了没,咱们边喝茶边等。” 蒲希冉头一遭拒绝了她的善意,不是针对她,只是难受。 “嫂子,你也猜到他为什么不快了。” 她觉得胸闷,又自嘲,原来早就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她被困在中间,看不清。 “是。妹夫可能是……看见你从前跟傅云亭在客栈过夜的事了。不过你别难过,这不是你的错。是他没有度量。”顾愉自然帮着自家人说话,不会给她制造内耗。 蒲希冉一句也听不进去,脸上似阴雨天,要哭不哭。 “做错事的是我,为什么还要指责对方。他若不在意我,也不会为此事难受,可也不会娶我了。” “谁没点过去?都说浪子回头金不换,那男人成亲前,逛勾栏院,相好多得很。成亲后收心了,还一堆人夸呢。怎么男女互换,差距就这么大?”顾愉与她一并进了茶亭,拉着她的手坐下。 替她打抱不平:“他要是受得了,就翻篇。受不了,就和离。这么拖着,互相折磨,算什么男人。” “他是这世上最好的男人。”蒲希冉终于明白,他不是有了二心,而是为了气自己,才收了个小徒弟。 怪她后知后觉,没好好哄他。 “嫂子,我想回去。” 她对他思念成疾,想立即见到他,亲亲抱抱举高高。 跟他说她有多爱他,叫他以后也好好爱自己。 “急什么?还差这顿饭?我今儿请了客人,你就这么走了,不是不给我面子?”顾愉难得开口叫她帮着做些什么,蒲希冉即便心乱如麻,还是安稳坐了回去。 蒲修臻进门时,蒲希冉抬头,看见他身边还有一个人。 那个人是她的梦,也应该只待在梦里。 这会儿明明醒了,为何还摆脱不了这梦魇。 蒲希冉腾地一下站起身来,若非顾愉挡在那儿,不能将她推走,她会立即离开这里。 “对不起,你要是不想看见我,我走。”傅云亭在她面前,永远低上半个头。 无论过去多少岁月,对她的宠溺与纵容,都如同刻在基因里一般。 “你是怎么答应我的?你说再不见面,你说了多少次了?”蒲希冉很快陷入绝望,抄起桌上的茶杯便砸了过去。 倒不是手下留情,傅云亭也不曾躲,可她做不到百发百中,茶杯擦着他肩头而过,落在地上,碎了。 “是我不要脸。”傅云亭说。 “你为什么不去死?我上回怎么没把你捅死?”她的眼泪已经流干了。 “你去找刀,这次我自己动手,绝不让你失望。”傅云亭哄着她,从不呛着她。 蒲希冉清醒过来后,不再无理取闹,任由泪水肆意: “不是你脸皮厚,是我生来卑贱,没皮没脸,没羞没臊,我不配有人爱我,不配有家。” 她没了力气,重新跌坐在座位上。 蒲修臻没叫傅云亭走,虚虚拦了他一下,将他让到了座位上,在自己身边。 “你说你想见她,又不敢,怂得跟个老娘们似的,我给你邀来了,你跑什么?” 蒲希冉瞪了哥哥一眼,想看哥哥是不是要将自己推入深渊。 沈林轩如今一身的病,她实不想再气他半分了。 不为自己考虑分毫,都是想着他:“傅云亭,如果我今日嫁给了你,你亲戚安排你跟旧爱见面,我会怎样想?” “我没有旧爱,我的旧爱就是你,新欢也是你,我的整个世界都是你。若沈林轩对你好,我这辈子可以稀里糊涂地过去。可他对你不好,我每日都在忧心离婚,恨不能立即带你走。”傅云亭不由控制地说了一堆,蒲希冉没有一丝感动,只觉他在放屁。 “傅云亭,我早晚会遭报应。我跟你多待一刻,都会不得好死。” 第56章 第 56 章 墙里佳人,…… 沈林轩贴了戏回来,见她没在家,还当是又出去上工了。 解开胸前的两颗扣子,登时火冒三丈,想的是去顾家放火,还是将她当街拖回来。 就听下人来传话:“大爷,夫人回娘家了。让小的跟您说,她先过去,您忙完,要是愿意,就过去。她给您剥大闸蟹,喂你吃。” 沈林轩被哄得晕晕乎乎,心里腹诽,这妖艳贱货,不在自己跟前,还这么能撩。 哪怕自己是千年冰山,冉冉于他而言,也是行走的春耀。 上回把老婆气回了娘家,这次表个态,不能老是那个死样子。 点了头,嫌黄包车慢,直接选了小汽车。 到了浦宅门前,隔着一座偌大的庭院,就能听见里面丝竹管弦声。 不待上前询问,就先看见路边停着熟悉的汽车,是傅云亭的。 沈林轩背惯了戏词,本就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尤其看了那么多有关傅云亭的报纸,他发誓自己就算瞎了,也不会认错。 蒲家的小厮没见过这阵仗,倒是懂做人最起码的诚实:“今日是傅老板来做客,姑爷过来可是有事?要不要小的去通传一声,还是您现在进来。” 沈林轩血往上涌,但觉舌尖一阵腥甜。 蒲修臻是什么意思,明着拿枪抵着他徒弟额头,不考虑打狗还需看主人;背地里打他的脸,他还没写放妻书呢,就这么迫不及待的拉起了皮条。 “我不是蒲家的姑爷,蒲老板倒是有趣的紧,好好的戏不唱,跑去干着保媒拉纤的勾当。”沈林轩讥讽完,又问人家: “谁叫那狗东西来的?蒲小姐吗?找他是过来做甚。给她撑腰?” 因为他欺负了她,所以就这么心急火燎地回去搬救兵,兄嫂不够,旧情人也得用上。 小厮们面面相觑,实不知该如何搭腔。 一五一十禀告:“回姑爷,小的们不知。” 只在纠结,是维护主子,制止姑爷在门口大放厥词。还是忍气吞声,免得姑爷本就跟陌生人一样,不常走动。如此一来,说不定姑奶奶直接给休了。 是争口气,还是隐忍不发呢。 沈林轩想过直接进门,用那把勃朗宁,让傅云亭脑浆迸裂,又觉冉冉会伤心欲绝,保不齐追随他而去。 一个大户人家出身的小姐,不惜给一戏子做妾,那为他殉情,也并非不可能的事。 他从前觉得,宁可毁掉也不放手,此刻,只要一想想,这世上从此再没有蒲希冉这个人了,便比上回因心脏病住院、还心悸的厉害。 沈林轩拂袖上了车,小厮们面面相觑,暗道一声坏了。 追过去,可是解释些什么呢,都是既定事实。 由着他走了,只怕这误会更深了。 茶亭内,仆妇已将螃蟹跟一众应季水果拿了上来。 傅云亭终不再说话了,不请自来地便开始剥蟹,没用主人客套,仿佛拿这当了自己家。 蒲修臻没动筷子,他压根没吃的心思。 看向小妹即便遮了好几遍胭脂,依旧掩饰不住脸上的巴掌痕。 他也就是年龄大了,不然再年轻几岁,不会坐在这里,心平气和地跟她商量。 “沈林轩打人是吧?” 蒲希冉下意识一低头,挠了挠还轻微有些红肿的脸颊,支支吾吾道: “不是,就是我皮肤太细腻、娇嫩了,平常不小心磕一下,碰一下,都会红,好几天消不下去。并不是他……” “你看着我的眼睛说,我看看是不是成个亲,连撒谎都这么流利了。”蒲修臻毫不犹豫的拆穿。 “就算是他,那也不是他的错。他不是疯狗,我没惹他,他也不会情绪失控。”蒲希冉倒不是为了维护自己的自尊心,却是出于本能地维护他。 “宝宝,到底是他给你洗脑,还是你自己打压自己啊。任何理由都不该动手,我就没见过比你更好性的姑娘。”顾愉对这个小姑心情复杂,此刻却也忍不住物伤其类,出于对女性的怜惜,插了句嘴: “就算你娇气事多,先无理取闹,他可以和离,怎么能动手?都他妈民国了,妻子还是私有物品,不是独立人格?他的聘礼,我们又没要。我们没有卖妹妹,他凭什么这么做啊?这傻驴东西!” 顾愉一向不喜欢夫君冲动,为他的江湖气担惊受怕,劝了多时。 此刻,恨不能亲自将小妹妹护在身后。 “你不要那样说他,他是我丈夫,你侮辱他,就是没尊重我。”蒲希冉知晓嫂子是为自己好,可还是不愿有人因自己而折辱他。 “受一点伤,也是我们夫妻俩的闺房之乐。不用你们操心。” 傅云亭剥着螃蟹,也没避开上头的尖端,咬紧后槽牙,深深吐出一口气。 他不懂,婚姻就会这样磋磨人么,使得一个姑娘珍珠变鱼目。 看着自己捧在手心的姑娘,被人这般作践,这种感觉,他毕生不想体验第二回。比杀了他还叫他难捱。 “冉冉,你冷静一点,好好想想。哥以前忽略了你,是我的错。但是咱们犯不着一条道走到黑,走错了路,纠正过来就行了。都说不撞南墙不回头,你现在已经撞了南墙,该回头了。”蒲修臻手上把玩着一只吃蟹的工具,食欲全无,只是有节奏、无意识地在桌上敲着。 “你不爱回我这里,嫌我情商低,不会处理关系。你可以嫁给傅云亭,回到他身边去。咱们可以当做一切都没发生,你们俩还像以前一样好好的。” 傅云亭将剥好的螃蟹,推到她跟前去,上面铺着的一层蟹黄完好无损,悦人眼目。 “冉冉,你如果心里有担忧,不喜欢傅家大家族,我可以与你搬出去住。在你喜欢的地段,买一个花园洋房。你放心,你不会像外室一样,等着我去看你。而是那里就是我的家,相反,傅家除了过年过节,我不会去那里住,充其量坐坐就走。” 他不会再让她为了自己受委屈了。 哪怕爹娘对她好,她不接受公婆,傅云亭也不会道德绑架她,说她懦弱、不懂事。 以前他被孝道所困,如今不会再让她退让、妥协。 蒲希冉没要他的螃蟹,瞥了一眼便直接挪开了。 原本就食难下咽,吃了他亲手剥的,怕自己会有报应。 傅云亭看出了她的嫌弃,放低了身段哄她:“我洗了手,这是干净的。” 蒲希冉面对兄嫂、旧爱的轮番游说,没有一丝动摇。 好像在孤军奋战,只是没影响她的坚定。 “我知道你们都是为我好,可你们只说了我离开他的好处,但没有问过我的意见。我喜欢夫君,我倾慕他。他对待事业专心有热忱,带伤也不敷衍戏迷。对感情认真执拗,即便我与他不愉快,他都没想过休妻。对朋友真挚,不两面三刀,知世故而不世故。” 蒲修臻不光不能理解,且深深的无可奈何。不知那个狗东西,给妹妹灌什么迷魂汤了。 是,的确,她说的那些优点,沈林轩都有。但试问,他们在坐的这些人,谁不是这样。 蒲希冉便说出了关键:“其实,就算他很坏也不要紧。我就是喜欢他坏。” 蒲修臻看她自轻自贱,真怒了:“那以后,就算他将你打死,你也不要回来跟我说,不要叫我去给你收尸。” 顾愉出于骨子里的善良,拉着他,怕他在气头上,又说出更多伤人的话。 “小妹,你也不急于做决定,以后后悔了,随时都有机会。” “我不会后悔。野花没有家花香,我不会跟夫君过着日子,又惦记着别的。也许以前有不懂事的时候,现在更要知错就改。夫妻是要过一辈子的,哪能遇见困境就一拍两散?他不休妻,我就绝不和离。我们以后也许会走散,但我不会成为先离开的那个人,他父母曾经抛弃过他,我不会让他再一次被丢下。他不是垃圾,被反复割舍,他是我的珍宝。”蒲希冉无比坚定。 她不是遇见困难就退缩的性子,而是要迎难而上。 傅云亭落寞之余,却也欣慰,这才是他心心念念的蒲二小姐。 若她真得陇望蜀,那即便跟自己在一起,又如何能保证就一心一意呢。 傅云亭可不觉得自己是天选之子,比其他人有魅力。他也只是一个普通人,是历史的尘埃。 “我知道你疼我,云亭哥哥,但与其美化未选择的那条路,不如珍惜当前。即便我跟了你,保不齐也是同样的结局。你会纠缠我不是处子之身,我被沈林轩睡过,情到浓时,保不齐还有其他激烈的事。你只要爱我,心里就会膈应,回头拿此事反复纠缠我,我依旧生活在地狱。你若不爱我,更不必娶我。”蒲希冉说。 她对他,从前也许有些埋怨,现在只剩平和。 “我希望自己过得好,也希望云亭哥哥过得好。” 不像很多分开后,就希望前任不得好死的姑娘,她对他的祝福,不是为了表现高风亮节。 而是真那么想的:“云亭哥哥身处封建王朝,却肯尊重女性。为朋友两肋插刀,讲义气。对待感情认真,坐怀不乱。值得拥有更好的,而不是我这个残花败柳。能嫁给你,是那个姑娘的福气。” “在人前这么维护他?他也维护过你?不说把个窑姐儿弄到家里去,估计那窑姐儿骂你的时候,他不护着你,还觉得那人骂得好,还跟着骂呢。”蒲修臻还是不忍看妹妹回那虎狼窝去,语气不善道: “你这不是贱得慌么?” 蒲希冉自己的事,自己有决断,不会被他人左右。 她左等夫君不来,不知他有没有在后台忙完,却是有些想回去了。 门外,是小厮过来通传:“大爷,大奶奶,姑奶奶,方才沈老板来过了。” 第57章 第 57 章 风流戏子,…… 蒲希冉从兄长那儿离开得匆忙,连跟傅云亭好好告别都省了。 却记着叫小厨房装些未动过、新鲜的瓜果蔬菜,想着给沈林轩送过去。 不管他成角儿前,吃了多少苦,她都想把最好的给他。不让他吃沾了别人口水的残羹冷炙。 从蒲宅回去,才知他又去了戏园子。 蒲希冉的印象里,他今儿只贴一场戏,即便是双出,这个点也该回来了。 早过了奋斗的年纪,不用从早唱到晚卖力气,才能站稳脚跟。 蒲希冉没多想,只当是他戏瘾犯了。亦或心情不好,所以寻他最忠实的伙伴——京戏。 沈老板的戏,一票难求,却是不难知道他在哪儿贴戏的,随意打探一下便知,就会无人不晓启明星的位置。 戏园门前车马喧,热闹得紧,抢不到戏票的戏迷,由爱生恨、忍不住咬牙切齿地抱怨: “这沈老板贴戏怎么神出鬼没的?一向懒得跟抽了大火因似的,十天半个月贴一场,对咱们来说都跟过年似的了。今儿倒是好,是连贴了好几场了。” “谁道呢?怹那嗓子是不想要了。二十几岁了,又不是小年轻。还当自己十几岁,怎么唱怎么有,可以这么造。”显然,戏迷比他更爱惜他自己。 蒲希冉晓得他是生气了,但不知如此这般,是不是在跟自己赌气。 在门口徘徊良久,正琢磨着,在坐无缺席的戏园子、买不到票,要如何进去。 就见售票处的杂役目光打过来,蒲希冉没犹豫,鼓起勇气,走了过去。 “劳驾,我有事同沈老板说。” 这种理由杂役听得多了,好在专业性强,被戏园东家训得——不敢狗眼看人低。 对待衣食父母,还保持着那份热络与亲和:“小姐,您来得迟了,这角儿的戏已开了。下回您早点,这次,只能跟其他人一样,在外面蹭戏听。” 杂役十分贴心地说:“虽说你们不花钱的占便宜,对我们戏园损失很大。这请角儿唱一场要不少钱,修缮戏园也是一笔不小的费用。但戏园跟戏迷一家人,我们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杂役将话说到这份儿上,蒲希冉若再不知进退就不礼貌了。 站在戏园门口踯躅了片刻,不想为难打工的,已是准备离开了,就见戏园经理从里面出来。 经理身后跟着几个跑堂,给那些不花钱、又听戏的蹭子送了点大碗茶。 有戏迷不服气了,接过茶,也没拿人手短的觉悟: “不是我故意找茬,你们这个小厮说话太难听。张嘴前刷牙没,什么叫我们没花钱的占便宜?我们想花钱,花的出去么?要么你们下回干脆搞个拍卖行,价高者得,也别让贩夫走卒去抢戏票。谁有实力谁听呗。” 该怼怼,丝毫不耽误吃喝,很快就将大碗茶吃了半盏。 经理未置可否,只连忙拱手作揖,实话实说道:“在下不是故意推卸责任,只沈老板可不是我们戏园的长工,他不准用钱把人分成三六九等,我们哪儿敢擅自做主?” 几个戏迷切切察察:“听戏本就是社会名流享受的东西,饭都吃不饱,还想要精神享受?” 这经理就不知道了,他是商人。 至于底层人,配不配看书、听戏;能不能有奔波以外的艺术熏陶,就不归他管了。 倒是在人群里瞥到,正准备离开的沈太太。 忙上前去,将她拦下了:“沈太太,沈老板的戏快完了,要么您这边请,跟我一块进来?” “您给我走后门,可以吗?”蒲希冉不想要这个特权,犹豫了一下,还是同他一并进了去。 她家大先生生气了,总要哄一哄。 “无妨。”经理一路将她带到后台,避开了戏园的人流,选了内部人员才走的小路。 留下身后的一干人等,就差骂娘了:“经理是不是跟这娘们有猫腻?见着好看的就走不动道。他俩要是没一腿,老子不信!他拿沈家班做人情,勾搭良家妇女,随便给人开后门,沈班主知道吗。” 不等那人骂完,身后已有人去拉他手臂,劝道:“爷们冷静冷静,你没听经理说吗?那是沈老板的太太。” 那人似乎不愿接受这个乌龙事件,还在为自己丢人现眼而强行找补,嘀咕道: “谁知道是不是真的,万一是他为了做人情,哄着哪个贵太太,故意指鹿为马呢。” 虽说刚刚那姑娘看起来的确有几分姿色,在人均吃不饱饭的年头,不光穿着体面,且一身贵气,实属难得。 “还嘴犟呢?一下说这是经理的姘头,一下又说他为了人情应酬。感情哪个达官贵人的太太,是他相好的呗?”方才还维护他自尊心、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现在也是毫不留情地嘲笑开来: “造谣别人行,县官不如现管,他敢得罪沈家班么?就算有病乱投医,也不敢把沈老板拿出来当挡箭牌吧。” 待到蒲希冉进了后台,经理送佛送到西,已早早去忙自己那一摊了,不求沈老板领自己人情,对自己的戏园多看一眼。至少不能因为目不识人,得罪沈老板。 蒲希冉拐了个弯儿,还未掀开帘子,就听见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那根二木头,自然比不得你。她的姿色,从不给我看到。不像你,这么会伺候男人。” 分明是沈林轩的声音,可她还是出于自我保护,怀疑是不是听错了。 待那帘子掀开,就见里面的两人太过投入,上好绸缎做的帘子滑落在地上,盖住了满地散乱的戏服。 “师父,我们的事若是被蒲二小姐知道了,您可要护住徒儿。上回她哥就拿枪抵着我,只怕这回更不会放过我,真会开枪。”董纯夕语气里的骚味儿让蒲希冉听不下去。 “怕什么?”他显然已将一切都不放在心上了,半是迷醉半是癫狂地冷呵一声: “从前我四处跑码头,戏班需得在北平落脚,想着蒲兄先来的,打下了基业,我不如坐享其成,与他结秦晋之好,还能借助他的势力。如今已在北平站稳脚跟,想捧我的女学生、姨太太多的是,谁还稀罕那个被人玩剩下的二手货?早知娶她会沦为北平最大的笑柄,我就不走捷径了。” 蒲希冉听到这里,深呼吸一口气,还未从震惊中醒过神来。 原来她心心念念的良配,竟是这等忘恩负义的陈世美。 来的路上还在想着怎么同他道歉、解释,原来他转个身的功夫,就能跟自己女徒弟瓜田李下。 董纯夕终于看清楚来人,惊慌拉起披肩,啜泣着起身,躲藏到师父身后,口中还在辩解道:“师……师娘,不是你想的那样。” 原本她是不怕这个女人的,可她哥哥太吓人了。而看师父这个样子,也必然不会护着自己,不打自己就不错了。 沈林轩回过头来,看着蒲希冉,眼中没有半分波澜。 慢条斯理地单手扣上胸前扣子,玩味儿地打量着盯着自己的蒲希冉,戏谑道: “怎地?没见过?不是外面有更好的?” 他语气轻浮,仿佛惯于风流。 蒲希冉不知他怎么变成这样了,还是自己从未认识过他? 所有话都被哽在了喉咙里,被他气得胸口闷痛,冲过去,“啪”地一声,迎面便是一个耳光,恶狠狠地打了过去。 她的手娇软纤细,一巴掌震得她手腕生疼。 但更疼的是心。 密密麻麻,针扎一样,磨得她眼眶温热。 下一刻。 沈林轩却毫不手软地打了回来,本就是练大武生出身,有点功夫在身上,用了全力去打,蒲希冉的嘴角当下便渗出鲜血来。 “师娘,我跟师父真心相爱,您就成全了我们吧!”董纯夕嗓音娇柔,衣衫开了半扇,松垮的搭在身上,露出半截圆润的肩头,上面红痕斑驳。 像是在炫耀刚才有多激烈,恩爱: “上回我为了师父的前程,就去洋人医馆里打掉了一个孩子。这次二度怀上师父的骨肉,若是再小产,怕是以后都不能生育了。师娘,您贵人自有洪福,就放过我们这些草芥之人吧。” “为了他的前程你舍弃了插足别人感情,但我为了他的前程,隐忍不发,担惊受怕。”蒲希冉声音轻慢,一字一句,带着些许颤抖,小脸惨白: “你满嘴善解人意,显得你多么委曲求全,但这件事原本就是你们的错。若是我是个好拿捏的,是不是还要给你三两黄金的休养费,夸你懂事?” 她抄起梳转台上的一把剪刀,抵在了董纯夕白皙的脖颈。 董纯夕霎时僵住。 “你不妨再为了他的前程舍弃点什么,我是他明媒正娶的太太,你惹出这种祸事来羞辱我,是不是得付出点什么?” 须臾。 沈林轩站了出来,掰着她的手腕,握着刀柄,将剪刀从徒弟的脸上挪开,划向了自己。 男人的指尖摩挲过蒲希冉的手指。 语气淡漠,道:“冉冉,既然这张脸你不喜欢,我就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