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正臣》 第一章 都是老朱的错 济宁府,滕县。 顾正臣凝望着窗外的夜空,无尽的星辰满布,将宁静的世界照得格外清冷。 想不通,实在想不通,不就是泡了个温泉,念了一句李白的“神女殁幽境,汤池流大川”,怎么就穿越了? 老李啊,你可是诗仙,不是神仙,把我送回去,我要回到红旗下…… “马德草?”. 一脸稚嫩的顾青青担忧地看着哥哥,哥哥又在喊这个名字了,三日前哥哥跳了湖,指着太阳喊了半天这个名字。 可大颜村没有姓马的啊…… 胡大娘说哥哥是受不了刺激疯掉了,不是的,娘说过,哥哥只是生了怪病而已。 “都怪朝廷!” 顾青青低着声,咬牙切齿,满是愤恨。 顾正臣看着星空,重重点了点头。 没错,都怪朝廷,确切地来说,都怪老朱啊。 现在是洪武六年四月! 三年前,也就是洪武三年五月,老朱发布科举诏书,大张旗鼓地说“特设科举,以起怀才抱道之士”、“观其学识、第其高下,而任之以官”,并下令各行省连试三年,以取人才。 估计是洪武三年、四年人才取多了,没人才可取了,顾正臣这个不精于学问的家伙竟也在洪武五年中了举人。 中举是好事,大喜事,不仅巴结顾家的人多了,顾正臣还和赵家三小姐立下婚书,听说顾家没去京师赶考的盘缠,王富贵家主动借给了顾家四十贯钱。 会试又叫春闱,在二月,身在山东济宁府滕县的顾正臣为了赶考,只好在腊月隆冬里出门,顶风冒雪,赶近千里路去南京。 好不容易到了南京,置办了全新的纸墨笔砚,摩拳擦掌准备会试,距离踏入大明官场只差一步。 然后…… 老朱很不地道地发了通知:“朕以实心求贤,而天下以虚文应朕,非朕责实求贤之意。今各处科举宜暂停罢别……” 一句话: 那啥,科举不办了,都回去吧。 顾正臣被老朱玩惨了,顾家也被老朱玩破了。 老朱你说你能不能办点正事,不办科举就不办了,你丫的倒是提前两个月通知啊,这路费也花了,东西也买了,客栈也租了,盘缠都用去一大半了,你赶人回家? 没办法,老朱任性。 顾正臣失魂落魄回到家里,手里的盘缠只剩下三贯,科举取消的消息也传入滕县,所有人都知道,科举不办了,什么秀才、举人,也就那样了。 往日里的巴结没了,赵家也开始与顾家保持距离,绝口不提婚约的事,王富贵家想起来还有四十贯钱的债,强硬地拉走了顾家的老黄牛,逼着顾氏抵卖了全部的十亩田,就这样还欠六贯钱,时不时上门讨债。 范进中举好处连连,顾正臣中举,直接破产。 还不如范老头…… 想不开的顾正臣跳了湖,等捞出来的时候,原本的顾正臣已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后世的顾正臣。 在顾正臣看来,顾家成为这个样子,都是老朱的错! 如果老朱提前通知取消科举,顾家也不用借这么一大笔钱去赶考。 如果老朱不取消科举,哪怕顾正臣没中式,一年还不上钱,王富贵也不敢如此煎迫朝廷举人,家境也不会困顿到如此地步。 可惜,没有如果。 顾正臣看着哭累了睡着的顾青青,伸手轻轻擦去那稚嫩脸颊上的泪水。 这不是梦,是困苦冰冷的现实。 这里也不再是二十一世纪,而是风云激荡、即将掀起无数腥风血雨的洪武时代,这可不是一个好混的王朝啊…… 自己必须振作起来,男儿生立天地间,当自强有所作为。 翌日清晨,顾正臣被一阵声响吵醒。 “你别过来!” 顾青青拿着镰刀,看着不断逼近的王有成,一步步后退。 王有成是王富贵的秀才儿子,尖嘴猴腮,正满脸猥琐地看着顾青青。不得不说,这个小娘子俏丽可爱,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伤情时脉脉更是动人。 “顾家小娘子,这是卖身契,只要你按个手印,你就是我家丫鬟了,你哥哥欠下的债一笔勾销,如何?” 王有成熟练地从袖子里拿出一片契约,展开给顾青青看。 顾青青面露挣扎之色。 王有成见顾青青没有往日里坚决,心头大喜,连忙说:“你娘昨日里去赵家借钱,在大门外跪了两个时辰,赵家硬是连门都没开。这滕县可没人会借钱给你家六贯钱,你娘舍不得卖你,可你身为女儿,不应该体谅体谅你娘的难处吗?” 顾青青心酸,母亲果然是求过赵家了。 王有成向前一步,继续说:“你想想,只要跟了我,你能吃饱饭,你母亲也就不用再去求人,若是你好好跟我,把我伺候舒服了,说不得我会央求父亲,给你哥哥两亩地,至少日子还能过下去,你也不想你娘、你哥哥活活饿死吧?” 顾青青退到门槛处,差点绊倒,脸上流着泪水。他说得没错,家里能吃的也不多了,邻里接济了些许,可也熬不过这个夏天。 “我,我……” 顾青青咬破红唇,终狠下心来:“把我家的十亩地还来,我就按手印,跟——跟你。” 王有成心神一荡,后退一步,让书童拿出印泥,对顾青青说:“只要你签了这契约,我这就回去让父亲还了你家地,快点吧,你母亲回来说不得又不同意。” 顾青青丢下镰刀,一步步挪向前,脚步沉重。 书童递上殷红的印泥,顾青青缓慢地伸出右手,蜷握四指,将大拇指按在了印泥里。 书童识趣地背过身去,王有成将契约拍在书童后背上,对顾青青说:“你卖身救助母与兄,是至情至孝的好女子,人人都会夸赞你,快按手印吧。” 顾青青抬起手,看着卖身契,犹豫着,心如刀绞。 “快按!” 王有成见顾青青迟迟没有动作,抓住顾青青的手,不由分说就朝着卖身契上压去! 嘭! 一只手从旁伸了过来,重重地抓住王有成的手腕,低沉的声音响起:“王秀才,你想要买我妹妹,问过我这个当哥哥的没有?” 第二章 你要一个试试 “顾正臣!” 王有成没想到,人都要忽悠到手了,竟出来一个生乱的。他不是成傻子了吗?往日里几次来拐骗顾青青,也不见他露一次面,说一句话,今日竟坏自己好事! “哥哥……”. 顾青青看向顾正臣,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顾正臣用力推开王有成,拿起“卖身契”扫眼了几眼,眯着眼说:“一无作价几何,二无清债说辞,三无中人作保,四无至亲作押,王秀才,你这‘卖身契’打得是什么主意?” 王有成被顾正臣识破,丝毫不怵:“哦,兴许是出门时拿错了。” 顾正臣看着猥琐的王有成,目光变得阴冷起来。 此人就是个无赖,一开始打定的主意并不是花钱买走顾青青,而是想将她拐骗至家中肆意欺辱,然后在顾家找上门时又随意丢弃! 到那时,顾青青失了清白,顾家依旧一无所获,即便是告到衙门里,王有成也可以反咬一口,说顾青青是自愿的。 他不只想欺负顾青青,还想将顾家推向更绝望的境地! 刺啦! 顾正臣将“卖身契”一点点撕碎,走向王有成,将碎纸砸在王有成的脸上,看着愤怒的王有成说:“王秀才,你喜欢玩是吗?不如我陪你。” 王有成呸掉嘴上沾着的碎纸片,喊道:“顾正臣,你欠我家钱不还,要你妹又如何?” “你要一个试试!” 顾正臣厉声呵斥,肃然说:“依朝廷《律令》,若势豪之人,不告官司,以私债强夺妻女产业者,杖八十。要不要我们去衙门里问问县太爷,这八十大棍是打你身上,还是打我身上?” 王有成脸色一变,看向书童,《律令》里有这一条吗? 书童明显懂得多一点,无奈地点了点头,大明开国前一年,即吴元年十二月颁布的《律令》还真有这么一条…… 王有成指着顾正臣,喊道:“你欠钱不还,还有理了不成?我要让你坐牢,让你全家都坐牢!” 顾正臣摆了摆手:“恐怕让你失望了,依《律令》,负欠私债、违约不还者,五贯以上,违三月笞一十。王秀才,欠你家的钱财,不说还有七日违期,即便我违约三个月,到七月份不还,官差最多也是打我十棍子,何来坐牢一说?” 王有成气得直哆嗦,你妹的顾正臣,平日里你看的不是四书五经吗?什么时候对《律令》这么了解? 顾正臣冷冷地看着无言以对的王有成,《大明律》要到洪武七年二月才颁行天下,现在主要施行的是《律令》,至于老朱亲自写的《大诰》,还得等十二年才会出世,否则还能拿出来唬唬人…… “啪,啪!” 掌声传出。 顾正臣看向门口,只见有些雍容的王富贵拍着手,脸上堆满笑,短小的胡须微微抖动,狭长的双眼藏不住精明。 “好一口伶牙俐齿,顾举人不同凡响啊。” 王富贵走了进来。 “爹。” 王有成连忙凑上前。 王富贵抬手给了王有成一巴掌,响亮的耳光令人心头一颤:“白痴,平日里怎么教导你的,连一点小事都错漏百出,给我滚回家去,莫要出来丢人!” “爹教训的是。” 王有成捂着脸,不敢反驳。 王富贵看向顾正臣,凝眸打量一番,脸上堆起笑意:“顾举人,借债还钱,天经地义。《律令》虽有法度,却也不能取代邻里民约。七日,你只有七日时间,还不了债,呵呵,那就委屈下举人老爷,佃入我家做工还债如何?” 顾正臣警惕地看着王富贵,此人趋炎附势,笑里藏刀,极不容易对付。 “没问题。” 顾正臣直接答应。 王富贵目光中闪过些许惊愕,旋即大笑起来,连连点头:“好,很好,我们走。” “哥哥……” 顾青青拉着顾正臣的胳膊,很是着急。 王有成跟着父亲,走向家中,还不忘奉承:“爹的手段果是厉害,只要那顾正臣七日内还不清债务,就只能乖乖佃入咱家。到那时,我为刀俎,他为鱼肉,想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 王富贵嘴角微动。 没错,佃户虽不是奴仆,也不过是比奴仆好一点罢了。现在欠下六贯钱,看似不多,但运作的手段多着呢,让他二十年还不清,他就别想十九年离开! “爹,万一顾正臣拿出了六贯钱……” “就凭他?” 王富贵冷笑。 现在的顾家没了田地、黄牛,家里值钱的货色恐怕也只有顾青青了,可谁愿意花六贯钱买个只值四贯钱的黄毛丫头? 那顾正臣又是个穷酸书生,身无长技,除了会写几个字,子曰几句,还能做什么? “爹,那顾阫……” “闭嘴!” 王富贵冷厉地看向王有成,目光里满是阴狠。 王有成连忙低头,不敢言语。 王富贵看着路边的野草,低沉着声音说:“这草若是不除根,一年年总要长出来,早晚是个麻烦。” 王有成重重点头。 顾阫是草,顾正臣是根。草死了,根不能再留。这一次要让顾家永不得翻身! 顾家。 顾正臣才训斥了顾青青几句,顾青青已呜呜哭了起来。 看着梨花带雨,伤心又后怕的顾青青,顾正臣有些于心不忍,只好虚张声势地威胁一番:“再敢如此胡来,就打断你的腿。” 顾青青泪中带笑:“哥哥,你的病好了?” 顾正臣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问:“娘去了哪里?” 顾青青擦了擦眼泪:“去借钱了,至于去了哪里,娘亲没说。” 顾正臣皱了皱眉。 借钱? 在所有人眼中,顾家已经破败,连翻身的机会都没有了,谁会借钱给母亲? 六贯钱不是小数目,这是一笔巨款,普通五口之家一年的花销也不过如此!顾家既拆不了东墙,也补不了西墙,想要脱离困境,只能想办法赚钱! 赚钱么? 顾正臣思虑良久,对顾青青说:“娘亲要傍晚回来吧,天色尚早,你跟我入城一趟。” “好,哥哥等我下。” 顾青青洗了脸,又跑到房间里摸索了半天,才走出来,摊开手心,仰着头说:“哥哥,这是娘给我的。” 顾正臣看着顾青青手心里的一枚铜钱,眼神一亮:“洪武通宝?” 这玩意可是好东西,带回后世能发家致富,不过现在是洪武年,算了…… 此时老朱还没有发行足以打破吉尼斯纪录的大明宝钞,主要通行货币是洪武通宝钱。 估计是为了避讳“朱元璋”的“元”字,明代所铸钱文没有学习宋代发行元宝,如熙宁元宝,而是一律叫通宝。 顾正臣伸手拿起洪武通宝钱,翻至背后,看着“二福”字样,不由一笑:“竟是折二钱!” 折二钱,指的是当二文使用的钱。 古代一枚铜钱并非特指一文钱,具体价值需要通过铜钱背后的记重文字来判断,也可以通过铜钱的大小、重量来判断。 一文钱叫平钱,是最基础的单位,也是最小的铜钱,还制有折二、折三、折五、折十五等铜钱。价值越高,铜板的尺寸、重量会适当增加。 顾正臣手指上下翻动,洪武通宝在指缝间游走,最后抛起,在洪武通报落下时,一把手抓住,目光笃定地说:“这就是咱家崛起的原始资本,看着吧,哥会将那些欺负了我们的都踩在脚下!我们不要做洪武朝的蝼蚁,我们要做洪武朝的猛兽!” 第三章 天下凶徒人吃人 顾正臣清楚,封建王朝待在底层,只能充当蝼蚁,而蝼蚁,连挣扎的权利都没有! 这是洪武王朝! 做百姓? 将面临永无休止的徭役,修城,修河,运粮,各种赋税,各种摊派,哪怕是顾正臣是举人,免了徭役,也无法自保,更别说保护亲人! 做商人? 老朱仇恨商人,沈小三现在应该正帮着老朱修南京城墙,用不了几年,这个家伙就要倒霉,连带着成群结队的富绅地主。 再说了,等到郭桓案爆发,钱多的,地多的,基本上一扫而空,当商人,很受伤…… 想要成为一只拥有自保能力的猛兽,只能进入仕途啊。 顾正臣看向长空,满脸凝重。 洪武朝的仕途,几乎等同于死途。 现在,赫赫有名的洪武四大案还没有爆发,但不用三年,空印案将会拉开血腥屠杀的序幕。想要在一场接一场的腥风血雨,刀光剑影里活下来,需要的可不止是智慧,手段,还需要运气…… 可运气这玩意,能靠得住吗? 虽说自己了解大明历史,可以跟着历史的节奏趋利避凶,可这就是一场刀尖上的舞蹈,稍有不慎,就会人头落地! 但没有其他路可走,不想被人欺辱,就必须手握权力,这是封建时代唯一的规则! 现在,科举被取消了,想要进入仕途,摆脱“半平民”的身份,步入轰轰烈烈的洪武官场,只有一条路可走: 得到滕县知县或县学教谕的“举荐”。 可顾正臣就是一个典型的书呆子,识文断字是父亲顾阫教的,既不认识教谕,也没巴结过知县,能中举人多半还是因为连考多年,“滥竽充数”的结果,想要获得知县、教谕的青睐与举荐,几乎不可能。 无路可走吗? 那就披荆斩棘,闯出一条路来! 不过在这之前,必须解决欠债的问题,只有七天时间,还不清债务,自己这辈子就只能给王家种地了。 七天,六贯钱! 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顾正臣与邻居说了声,避免母亲早回不见人着急,与顾青青离开了家。 大颜村坐落于滕县县城北四里。自大颜村走小路,至三里河,过了桥之后,便进入宽敞却不平坦的官道。 顾青青侧头看向顾正臣,见顾正臣盯着路看,不由问:“哥哥,怎么了?” 顾正臣的目光由近至远,看着大大小小坑洼不断的官道,不由皱眉说:“我记得在洪武元年时,朝廷就开始铺设驿站,修整官道了,为何这官道如此不堪?” 顾青青看了看脚下的路,说:“这官道是修过,只不过下雨之后,道路就变得很是泥泞,车马行人多了,难免留下坑洼。” 顾正臣点了点头,嘴角微动:“若是有沥青路、混凝土道路就好了。” “什么路?” 顾青青有些疑惑。 顾正臣笑着摇了摇头,指向远处的县城:“没什么,走吧,我们去县城里看看。” 官道之上,有百姓挑着担、背着柴、提着篮出入城,有行商小贩牵着小毛驴,毛驴驮载着货物走于南北。 滕县是一座小城,一丈高的城墙满是历史的沧桑,巡查的军士并不严厉。此时老朱还没有颁行路引制,出入城相对轻松。 “哥哥,我们去哪里?” 进了城,顾青青看着有些热闹的街道问。 顾正臣想了想滕县的布局,又看了看手中仅有的一枚铜钱,无奈地说:“找个歇脚的茶棚吧。” “喝茶?” 顾青青有些肉疼,这可是娘在哥哥中举人的时候给自己的折二钱,哥哥竟然要拿去买水喝? 奢侈,太奢侈…… 顾正臣也不想,但自己连滕县有哪些大族,什么喜好都不清楚,拿什么去吃大户,赚六贯钱去? 后世市场学告诉自己: 做好调研,才能精准定位。 投其所好,才能盆满钵满。 赚钱第一步,就是搞调研,掌握信息啊。 街边茶棚。 不少贩夫走卒,出苦力的伙计累了、渴了,都会歇歇脚,讨一杯解渴的茶水喝喝。 农历四月天,有些热了。 顾正臣选了里面一些坐下,顾青青舍不得一文钱一碗的茶水,只干坐着看着。 “这茶泡久了,碱重了。” 顾正臣默默地品着。 坊间的谈论多是一些家长里短的琐事,让人有些意外的是,竟有人谈起岭北之战,惹得众人唉声不断。 岭北之战,发生于去年,即洪武五年,被后世史学家称之为明太祖二次北伐。 朱元璋派遣徐达、李文忠、冯胜,各领五万骑兵,分三路进攻元廷。老朱想毕其功于一役,永清蒙古沙漠,可现实是,徐达的主力中路军大败,李文忠的东路军得失相当,仅冯胜的西路军获胜。 岭北之战徐达的战败,不仅死了万余人,连带着战马数量也折损严重,大明因此被迫转入守势,在未来八年时间里,只能舔舐伤口,积蓄力量。 “我听到消息,朝廷很可能会让百姓养马……” “百姓哪里懂养马啊,万一养死了,还不得赔?” “嘘,慎言,朝廷的事,不是咱们能说的。你们听说了吧,前些日子,梁家老人办六十六大寿,戏班子连请了三天,他还亲自登台唱了一出,哈哈……”. “戏痴么?” 顾正臣左手端着茶碗,右手放在桌子上,在听到梁家老人的趣事时,右手中指微微抬起,快速敲了两下桌子。 顾青青有些无聊,看着顾正臣时不时敲桌子的右手中指,默然数着:“一次,二次……” 坊间里的人是真能说,什么孙财主一日无甜不欢,老王家寡妇留了门,孙家定了亲,胡家肉铺卖了几斤肉…… “顾氏跪在赵家门外两天了吧,这老赵头也太狠心了吧,连门都不让进,呸,什么亲家!” “亲家还谈不上吧,那顾正臣只是与赵家三小姐立下婚约,还没成婚呢。” “难道赵家还敢悔婚不成?” “悔婚又如何,听闻顾家那位举人傻了,赵家悔婚,也不过是笞五十,使点钱财,这五十下都可免了……” 顾青青看着脸色阴沉如水的顾正臣,轻轻喊了声:“哥哥。” 顾正臣微微眯起双眼,将铜钱交给伙计,找回平钱收入怀中,起身道:“妹妹,你听过这首诗没有?为人切莫用欺心,举头三尺有神明。若还作恶无报应,天下凶徒人吃人!” 顾青青摇头,从未听过,但可以感觉得到,哥哥很愤怒。 在顾正臣、顾青青离开茶棚之后,一个儒雅的中年人盯着顾正臣离开的方向,对身前的白须长者问:“若还作恶无报应,天下凶徒人吃人!好大的戾气,徐教谕,可知此人是谁?” 第四章 给你钱,你快点 “顾氏,回去吧,莫要惹人看笑话。” 管家赵顺满脸不快,对朝着大门跪着的顾氏心生愤怒。 顾氏微微抬起头,看了一眼赵顺,坚定地说:“还请管家转告赵家老爷,看在正臣与三小姐立有婚约的份上,帮衬顾家一把!”奇快妏敩 赵顺不耐烦地掏了掏耳朵,凑到顾氏身旁:“朝廷取消科举,顾正臣没办法当官人了,你家拿什么配我家三小姐?你听着,赵家是不会给你们一文钱的,趁早滚开,别逼我动手!” 顾氏脸色微变。 顾家是洪武元年逃难落户滕县的,没什么根基。现在王家步步紧逼,再还不起钱,怕是要走上绝境。 赵家是顾家活下去的唯一希望,不能走,无论如何都不能走! “来人,给我架出去丢得远远的!”赵顺见顾氏如此不知好歹,喊了一嗓子,又对着顾氏嘴角骂咧:“呸,什么东西!” 两个下人挽起袖子上前,刚抓住顾氏的胳膊,就听得耳边“咻”的一声。 赵顺感觉有什么东西飞了过来,来不及闪避,眉心一痛,不由得喊道:“是谁伤我?” 一枚铜钱叮叮落在地上,翻滚了两步远,躺在了地上。 赵顺凝眸:铜钱? 一只手捡起了铜钱,赵顺抬起头看去,对上了一双冰冷的目光,不由地又后退一步,有些惊慌地喊道:“顾,顾正臣!” 顾正臣将铜钱在指缝中翻动两下,随后收入袖中,上前两步,到了赵顺面前,抬手就是一巴掌! 啪! 响亮的耳光惊呆了赵家下人,也惊呆了顾氏与顾青青。 围观的百姓看着这一幕,一个个都瞪大了眼睛,有些张着嘴巴不敢相信。 竟有人敢打赵顺的脸? 赵顺可是赵家的管家,帮着赵家老爷赵峰操持着赵氏布行,在这滕县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竟然被人打了脸,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打脸! “正臣哥。” 顾氏难以置信,自己儿子向来文弱,今日怎变得如此刚猛? 顾正臣听着母亲喊“正臣哥”,多少有些不适应。 大明继承“宋人遗风”——南宋时高宗皇帝赵构就喊自家养子宋孝宗“哥”。儿子喊哥,这是常事。 真的哥哥、姐姐,还是叫哥哥、姐姐。 但有一点需要注意,姐夫未必是真姐夫。那什么,妓院里来了客人,姑娘们都喊他“姐夫”。 “顾正臣!” 赵顺气急败坏。 啪! 赵顺陷入了呆滞,自己好像又挨了一巴掌,很重,火辣辣的疼。 不是错觉,不是! 顾正臣冷冷看着赵顺,厉声呵斥:“什么东西,不知尊卑,也敢直呼我名字!” 赵顺双目喷火,紧握拳头,咬牙切齿。 啪! 第三巴掌打下来,赵顺直接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顾正臣将手背起,嘴角抽着冷气。这真是打在你脸,痛在我手心啊…… “我是朝廷举人,又与你家三小姐立下婚约,是赵家未来的姑爷,一个下人也敢直呼我的名字,今日这三个巴掌赏你,长长记性,现在打开大门,迎我们进去!” 顾正臣威严地喊道。 大明朝,极重尊卑秩序,礼仪规制,僭越者重惩。 虽然朝廷取消科举,可举人毕竟是举人,一个下人直呼名字,只这一条就足够打你了,这事闹到官府去,也是你无礼! 身份是无法逾越的鸿沟,你助跑也跳不过去。 赵顺被打蒙了,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顾正臣也懒得管这些人,回头看向母亲顾氏与顾青青:“娘,我们进去,把事情做个了断。” 顾氏没听太清楚,有些恍惚。 顾青青推着母亲,跟上哥哥。 赵顺看着走向大门的顾正臣,连忙站起来喊道:“没有家主许可,你们敢进去就是擅闯民宅!” 顾正臣站在门前,抬起脚,猛地踹去! 咣当! 原本虚掩的大门被蛮力撞开! 顾正臣沉声:“姑爷家人大白天登门,算哪门子的擅闯?” 顾青青重重点头,很是解气,哼哼地看着吃瘪的赵家人,对自己哥哥崇拜不已,往日里哥哥柔弱,可没这么霸气过。 顾氏见门开了,看了看一脸坚决的顾正臣,抬脚迈过门槛。 围观的百姓顿时热闹起来。 顾家举人威风啊,不仅打了赵家的管家三巴掌,还踹开了赵家的大门,这丫的太解气了。 这群势利眼,欺负人家孤儿寡母! 现在好了,人家直接打上门去了。 只不过,这顾举人怎么还传闻中的有些不一样,不是说他受不了刺激疯了吗?看他这架势,哪里有半点疯傻的迹象? 赵顺看着消失在门里的顾家人,连忙打了个哆嗦,追了进去,越过顾正臣等人,先跑过垂花门,冲向正房,扯着嗓子喊;“老爷,老爷,顾家人来了。” 正房内。 头插红花的徐婆正在与赵峰商议着好事,听赵顺一嗓子,不由慌张起来:“这可怎么办,万一被别家知晓,官家还不打杀了我这婆子。” 朝廷律令,不可一女二配。明知女子已有许配还给说媒与另一家的,媒婆可是要笞五十的,日后也甭想再当媒婆。 赵峰看了一眼门外,安排道:“徐婆,还请到屏风后避一避。” 徐婆连忙走开。 赵顺跑进来,刚对赵峰说了两句,顾正臣、顾氏与顾青青已到了正厅门口。 赵峰见人已到了,顾不上责怪赵顺,冷眼看了看顾氏,目光落在顾正臣身上,直言:“来得正好,赵顺,去支取六贯钱来。” 顾氏惊喜不已。 顾正臣微微皱眉,赵峰这个举动出人意料,他若真心帮顾家,早就给钱了,不至于让母亲跪在门外,任由人说赵家不是。 赵顺匆匆跑了出去,不久后手托木盘走了过来,盘上是六串绳子穿好的铜钱,这就是六缗钱,也就是六贯钱。 顾氏刚想感谢,赵峰却冷笑一声,摆了摆手:“钱你们可以拿走,作为交换,顾举人,你主动作废与雅儿写立的婚书。” “这……” 顾氏有些慌,这怎么行。 顾正臣拿起六贯钱,哗啦啦作响,对一脸不屑的赵峰缓缓说:“如此说来,赵老爷是想让我拿这六贯钱,主动悔婚?呵呵……” 赵峰拍桌案站了起来,威严地说:“顾举人,雅儿一定要婚配给官人,你还有当官人的可能吗?拿这六贯钱滚开赵家,自此两宽!” 顾正臣拿起六贯钱,走向赵峰,然后猛地将钱拍在桌子上,茶碗被震得一颤:“这六贯钱算我顾家借的,钱给你,你快点!” 第五章 君子固穷,穷你妹 赵峰愣住了。 钱给我,我快点,快什么? 顾正臣不是傻子,明代《律令》有明文规定: 若许嫁女,已报婚书及有私约而辄悔者,笞五十。 男家悔者,罪亦如之。 换言之,写立婚书之后,哪一方先反悔、毁约,哪一方要被笞五十。 明代沿袭唐宋律制,设五刑,即笞、杖、徒、流、死。笞是最轻的一种刑罚,多用荆条、竹板、竹棍。 唐时比较自由,挨打的人还能自己选择打腿、打背还是打屁股,宋代允许将以笞折臀杖,原本打五十小棍的,只打十次大棍就行了。 可大明嘛,只能打屁股…… 顾正臣身体文弱,不想挨五十荆条,既然宋家如此火急火燎地想反悔,那钱给你,你快点。 赵峰被顾正臣的举动弄糊涂了。 往日里唯唯诺诺的顾正臣竟变得如此强硬,骨子里透着刚硬的锋芒! 顾正臣说完,转身走向母亲与妹妹,朝着门口走去。 “顾正臣,你给我站住!” 一声娇喝传出。 顾正臣停下脚步,转身看去,只见一位面容姣好的少女正一脸怒气地盯着自己,温润的嘴唇微微张着,脸色有些苍白。 “雅儿,回去。” 赵峰连忙呵斥,女儿家怎么能随便出来。 赵雅儿没有听父亲的话,而是看着顾正臣:“你不就是嫌弃父亲给的钱少才不愿悔婚?说吧,你要几贯钱才肯,八贯,十贯,十五贯?” 顾正臣摇了摇头,看着自己的“未婚妻”,冷漠地说:“这不是钱的问题,当你们将我母亲拒之门外,不愿施以援手时,不就是盘算着借此机会煎迫顾家主动退婚?或许,你们早就开始寻找另一家了吧?既然都做到这一步了,何必还要在意什么声誉?”. 赵峰与赵雅儿脸色一变。 赵雅儿连忙说:“你莫要胡说,只要你肯主动废了婚书,我可以让爹爹给你十贯钱!” 顾正臣看向顾氏与顾青青:“我们回家。” 赵雅儿见顾正臣竟忽视自己,急切地喊:“顾正臣,科举取消了,你就是个永无没出头之日的穷酸举人,凭什么配我,主动悔婚不是应该的吗?” 顾正臣凝眸,对顾氏问:“娘,把婚书给我。” 顾氏从怀中拿出婚书:“正臣哥,你可要想清楚……” 顾正臣接过婚书,打开看了一眼,只见其上写着: 伏以跂通德之门,驰城数仞。叙宜家之庆,敢贡尺书。凭媒张氏,说合赵雅儿配顾正臣为婚,秉秦晋之欢,欣成永好…… 此系两愿,再无言说。今欲有凭,故立婚书存照。 顾正臣冷笑不已,看向赵雅儿,刺啦一声,将手中的婚书撕裂,丢向赵雅儿:“你记住了,不是你宋家悔婚,而是我顾正臣不要你了,我宁愿受笞五十,也不要你!” “你!” 赵雅儿被气得脸色通红,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这个结果,赵家主满意吧?” 顾正臣回头看向赵峰,冰冷地说完,与顾氏、顾青青大踏步离开宋家。 出门后,顾氏看着一脸坚毅的顾正臣,叹了一口气,责怪的话止在嘴边。 顾正臣一身轻松,赵家不是什么好人家,赵雅儿更是无胸无脑,这门婚事早点解了也好。若拖延几日,等顾家翻了身,这桩婚姻反是负累。 没时间给他们耗着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回到大颜村的家中,顾正臣进入自己房间,坐在桌案后,将铜钱在手中把玩着,寻思着出路。 现在的顾家,已经到了绝境。 再这样下去,估计自己要去皇觉寺讨个破碗要饭去了。 曾经的顾正臣没有半点生存能力,他信奉的是“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的士人哲学,平日里除了看书写字,连个锄头都没摸过。 固穷? 穷你妹啊! 我不要固穷,我要钱! 顾正臣收起铜钱,拿起毛笔,展开纸张,将滕县十几个有钱人家都写了出来,标注上喜好,一个个地琢磨与盘算。 孙家做药铺行当的,好有年份的药材,这个,搞不定。 刘家有三百亩地,好女色,这个,搞不定。 王家寡妇有钱,好男色,这个…… 我呸! 搞不定,坚决搞不定。 万恶的顾正臣,你不要肮脏了我的灵魂,我很纯洁,我还想努力…… 梁家,好戏。 老戏痴一个吗? 顾正臣笑了。 咱虽不会唱戏,可没少听,《白蛇传》拿出来用用应该能换点好处吧? 等等! 今年二月份,老朱诏礼部申禁教坊司及天下乐人,毋得以古圣贤帝王、忠臣义士为优戏,违者罪之。 老朱怎么想的,按理说“古圣贤帝王、忠臣义士”属于主旋律,不应该禁,而应该大唱特唱,为啥给禁了? 禁主旋律也就罢了,还捎带了句“神仙道扮,及义夫节妇、孝子顺孙、劝人为善者,不在禁限”,这下好办,《白蛇传》无论如何都归不到“古圣贤帝王、忠臣义士”之列。 没有政治风险就好,免得因为一出戏掉了脑袋…… 戏痴之人,谁不爱《白蛇传》? “问郎君家住在哪里,改日登门叩谢伊。” “寒家住在清波门外,钱王祠畔小桥西。些小之事何足介意,怎敢劳玉趾访寒微?” 顾正臣哼着调子,寻找着感觉,开始书写戏剧《白蛇传》的唱词,直至顾青青喊了吃饭,这才搁笔。 两个黄色窝窝,一碗照人的清汤水,还有黑黢黢的酱,齁咸。 顾正臣见母亲眉间化不开的忧虑,笑着说:“娘,家里的事交给我就是了,最近这几日你们不要出门了。” 顾氏苦涩地笑了笑:“正臣哥,多吃点。” 顾正臣吞咽着有些割嗓子的窝窝头,问:“娘,听说城里的孙财主嗜甜如命,是不是真的?” 顾氏点了点头:“这倒是真的,缘何问这个?” 顾正臣喝了一口汤,缓过气:“是真的就好办,这个时候还没有白糖吧?” “白糖是什么?” 顾青青疑惑地看着顾正臣。 顾氏摇头,哪里有白色的糖,都是黑糖、红糖。 顾正臣心中有了计较。 虽说白糖的提法在唐时已有,但那时候的白糖,并非纯白,雪白,而是白中偏黄。 嘉靖以前,世无白糖。 白糖好啊。 后来的荷兰殖民者在东亚海域开展的暴利贸易之一就是白糖贸易,这玩意没可能不赚钱…… 第六章 啊,一出好戏 “哥哥,你怎么还没睡?” 顾青青掀开帘子走了进来,端着一碗热水。 顾正臣搁下毛笔,揉了揉酸涩的手腕,侧过身看着顾青青:“妹妹可喜欢看戏剧?” 顾青青将碗搁在桌案上,轻声回:“喜欢,只是看得很少。有两次去庙会的时候,跟着娘听过一点,娘还会唱呢。” 顾正臣想象着母亲唱戏的样子。 大明百姓的娱乐方式很少很少,戏剧是最喜闻乐见,也是受众最广的一种精神消遣。 元朝时期杂剧盛行,出现了无数戏班子。只不过元末战争,辉煌毁于一旦,加上老朱采取的禁戏政策,让不少戏班子、乐人受到诸多限制。 但此时的戏曲并不是没有生存空间,比如宣扬妻贤子孝、夫妇和睦的《琵琶记》就备受朱元璋推崇,甚至赞赏“高明《琵琶记》,如山珍海错,贵富家不可无”。 戏剧有底蕴,还有民众基础,出几个戏痴很正常,尤其是现在是开国初期,元时的老一代人还活着。 顾正臣与顾青青闲聊了会,让她早点休息,然后继续整理《白蛇传》的唱词。后世只顾着听流行歌曲了,对戏曲的词记不太全,那就靠自己脑补吧,反正也没人发现得了…… 翌日一早,顾氏起床,看着顾正臣围着家里的黑瓷缸转,不由地问:“这缸可没文字,能看出个什么花样?” “娘,可你知谁家漏斗状的水缸吗?” 顾正臣丢下手中的石头,放弃了砸缸的想法,这砸下去,缸底碎了也不可能成为漏斗状啊…… 顾氏想了想说,摇头说:“漏斗状的水缸没有,倒是张婶家有个漏斗状的瓦钵。” 顾正臣眼神一亮,连忙说:“娘去借来,然后和妹妹去河边挖一缸的黄泥水,将咱家的锅架到外面来,准备好木柴,等我回来。” “正臣哥……” 顾氏看着擦了擦手离开家门的顾正臣,追了两步,也不见回应,回头看向睡醒惺忪站在窗户边的顾青青:“他去做什么了?” 顾青青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娘,哥哥去赚钱了。” “赚钱,你见过打黄泥水赚钱的?神神叨叨。” 顾氏埋怨着,拿了围裙给顾青青系上:“我去张婶家一趟,你热下窝头。” 顾青青无奈,只好去厨房烧火,最讨厌生火,火石哒哒半天都点不着柴火…… 顾正臣再一次进入县城,直奔梁家。 听闻梁家老人梁恒曾在元朝当过闲散官,后来投降大明,因年纪大了,并没有听召为官,选择留在滕县过太平日子。 这种选择挺好,少点是非。 顾正臣至梁家门外,将拜帖与《白蛇传》两出戏的文稿一起交给看门伙计:“还请将此转交给梁家老人。” 看门伙计眼一抬,嘴里轻轻吹着口哨,那意思是:送东西不要跑路费的吗? 顾正臣见伙计不情愿帮忙,加上自己实在没钱,补充了一句:“在下大颜村举人顾正臣。” “顾,顾正臣?” 伙计顿时打了个激灵,态度立马变得敬重起来,甚至还有个伙计笑呵呵地说:“顾举人稍候,我们这就去送。” 顾正臣并不着急,坐在门外的大树下乘凉。 看得出来,昨天打了赵顺,又闹了赵家,悔了婚约,让自己知名度提升了不少啊,只不过这打板子的官差呢,该不会是县衙门懒政吧? 感谢懒政…… 梁家后院。 六十六高寿的梁恒正在品茶看书,一旁的老太尘娘哼着戏调,一双小脚晃动着。 梁逢阳轻声走入房间,笑着问:“父亲,母亲,可感觉闷热,要不喊两个丫鬟送送风?” 梁恒瞥了一眼梁逢阳,将拇指放在唇上湿润了下,翻了一页书:“有什么事,就直说,没事就走,莫要打扰我们清闲。” 梁逢阳知道老爹脾气,拿出一份拜帖:“父亲还记得昨日说的趣人趣事吧。” 梁恒接过拜帖扫了一眼,看清了上面的名字,不由得愣了下,旋即笑了起来:“吆,这不是昨日打了赵家管家,公然悔婚的顾举人吗?怎么,衙门里没差人打他板子,今日竟跑到咱家门口来了,他是想干嘛?” 梁逢阳也感觉有些意外:“昨日赵家受了不少委屈,按理说县衙里的人早就听到消息了,可县太爷似乎并没派人处置此事……” 梁恒呵呵笑了笑,苍老的脸上一道道皱眉:“赵家委屈?呵,势利眼罢了,对外说是顾家悔婚,装可怜,明眼人谁不清楚,若无赵家煎迫,那顾正臣敢悔婚?县太爷定是知情,既然没处理,就说明县太爷不想处理。看来这顾举人背后也并非没有人保啊。说吧,他来咱家做什么?” 梁逢阳拿出了一叠文稿,恭敬地递了过去:“应该是投父亲所好而来。” “投我所好,哈哈,这个顾举人倒有些意思,往日里不听人说起他有什么才华,今日该不会是自取其辱吧,来,我看看。” 梁恒将手中的书放下,接过文稿,展开看去,只看了几眼,脸上玩味的笑意缓缓收敛,转而被认真与震惊所取代。 “怎了?” 尘娘见梁恒如此严肃,不由皱眉。 梁恒目不转睛地看着,沉声念:“最爱西湖二月天,斜风细雨送游船。十世修来同船渡,百世修来共枕眠!尘娘,你看这戏词如何?” 尘娘有些惊讶,这一首简单的戏词,将缘分写到了极致,这不正像自己与梁恒,在二月的湖船之上初次见面…… “后面呢?” 梁恒正看到兴起时,突然没了,断更了,这抓心挠肺的不是要人老命? 梁逢阳指了指拜帖:“后面部分,应该还在他手上。” 梁恒重新审视着戏文,连连点头,赞叹不已,安排道:“你亲自去请顾举人,这《白蛇传》我要定了!” 梁逢阳淡然地笑着退出后堂,看了看碧空。 这恐怕不只是一出好戏文,还是顾举人主导的一出好戏吧? 顾正臣安静地等待着。 梁恒能不能认可《白蛇传》,关系着顾家能不能从绝境中翻身。不过对于一个戏痴来说,没道理不识货吧? 当梁逢阳亲自走出大门,自我介绍的时候,顾正臣松了一口气,脸上洋溢着笑意。 成了! 从这一刻起,我顾正臣将一步步拿回顾家失去的一切! 第七章 读书人的事,怎么能算剽 一袭儒袍,七八处补丁。 梁恒看着顾正臣的衣着,一副穷酸落魄样,心底已有所看轻。 目光上移,梁恒看到了一双炯炯有神的丹凤眼,这双眼里没有半分卑微,半分慌乱,一张清瘦且坚毅的脸透着沉着与笃定。 “咿?” 梁恒微微惊叹。 一甲子的岁月,见过元的崩溃,红巾军漫天,见过明的重建,大军远征。无数的人脸上,不是惊慌失措,就是忐忑不安,不是惶惶不可终日,就是不知明日祸福生死,像眼前之人沉稳,任风雨而不惧的人可不多见。 “你就是顾举人?” 梁恒怎么都无法将眼前人与坊间传闻的“双目呆滞,穷经傻气”联系起来。 顾正臣并不紧张,后世没少登台演讲,这点小场面还是应付得来,平静地回了两个字:“正是。” 梁恒看了看尘娘,见尘娘微微点头,将桌上的几页《白蛇传》拿在手中:“你写的?” 顾正臣厚着脸皮点头,用孔乙己的故事安慰自己,我没有剽,呸,我没有剽窃。 读书人的事,怎么能算剽…… “可愿说说这《白蛇传》因何而生?” 梁恒对戏背后的事很感兴趣。 顾正臣自顾自走向椅子坐了下来,在梁恒挑动眉头时开口:“唐时志怪小说《博异志》李黄篇中记载有故事,白衣之姝,绰约有绝代之色……及去寻旧宅所,乃空园,往往有巨白蛇在树下。宋时话本《西湖三塔记》,详说了奚真人斗法白蛇之故事……” 后世对《白蛇传》的起源虽有争议,可故事定型的标志没争议,那就是《警世通言》卷二十八《白娘子永镇雷峰塔》。 《警世通言》是冯梦龙写的,他要等两百年之后才出世,想来两个人是不会有版权冲突了…… 梁恒很喜欢《白蛇传》的故事,白蛇不再是以美色迷人的蛇妖,而是成为善良痴情、机警果敢的市井女子,更入人心,更动人心。 “后部分的故事在哪里?” 梁恒急切地问。 顾正臣指了指自己的头,笑而不语。 梁恒清楚,顾正臣送戏文、投自己所好,是有所图,低头看着戏文,沉吟道:“说吧,你想要什么。” 顾正臣坦然地说:“钱。” 尘娘看着顾正臣,轻声说:“你可是读书人啊,如此直接谈钱,是不是有失身份?” 顾正臣直言:“相比起失了身份,我更不想失去亲人。君子固穷守节没错,但至少也应该保证有饭吃吧,连生理需求都没解决,就妄谈第五需求,是不是太白痴了?” “生理需求,第五需求,是什么?” 梁恒有些疑惑。 尘娘也听不懂,梁逢阳更是摇头,自己也没听闻过。 顾正臣想要将话题绕过去,可梁恒是个死板的人,认准的砂锅一定要打破,无奈的顾正臣只好说:“在马——在我看来,人的需求分五等,如五层塔,最下面的是生理需求,即有饭吃,有衣服穿,第二层是安全。” “安全如何解释?” “呃,就是能一直有饭吃,一直有衣服穿。” “哦,继续。” “第三层是交朋友,第四层是受人敬重,第五层是——光宗耀祖。” 顾正臣担心梁恒追问,直接把自我实现改成了光宗耀祖,这对于大明士人而言,应该算是最终极的目标了吧。 梁恒深深看着顾正臣,这五类需求听起来简单,可如此凝练的总结、层次划分,若没有对人性的琢磨与认识,断做不到! “戏文《白蛇传》,作价几何?” 梁恒收敛心思,询问。 顾正臣提起右手,张开五根手指。 “五贯?” “没错。” “滚!” “梁老,你就不能还个价?” “五百文。” “告辞!” “等等,那什么,一贯,足够多了吧?” 梁恒看着一只脚迈出门的顾正臣,连忙喊。 顾正臣走出门,回过头,从袖子里拿出一卷文稿,不退让地说:“两贯,少一文我就让这《白蛇传》永不见天日,至于后面法海如何收拾白蛇,又如何留下‘水漫金山,雷峰塔倒’的咒语,你是看不到了……” 梁恒手有些哆嗦,自己被一个穷酸秀才勒索了。可后面白娘子到底咋样了,实在是吊人胃口啊。 “拿钱给他!” 梁恒看向梁逢阳,梁逢阳嘴角微颤,就这点戏文,他竟然要两贯钱啊,黑心的顾正臣。 “要铜钱。” 顾正臣喊了一嗓子,梁逢阳一个趔趄。 没过多久,梁逢阳将一鼓囊囊的手帕丢给顾正臣,一脸阴沉,顾正臣打开看了看,一串串的铜钱,还想点数,只不过见梁逢阳、梁恒黑着脸,多少有点不合适,这才讪讪拿出文稿:“梁老,这是戏文的中间部分,至于最后的内容,还需要等明日。” “你这小子就不能全写完了再给我讨价还价?” 梁恒差点暴走。 顾正臣呵呵笑着,将钱放入怀中,对梁恒说:“拜托梁老不要对任何人说起《白蛇传》是顾某所写。” 梁恒接过文稿,有些惊讶地看着顾正臣:“为何,这《白蛇传》很可能会风靡于世,你不想留名?” 顾正臣笑着说:“我可是要入朝为官的人,顶着一头乐人的帽子并不合适。” 自己不是老朱的儿子朱权,也不是老朱的孙子朱有炖,人家写戏文那是风雅,一个举人,一个官员写戏文,不知名还好说,知名了说不得处处是麻烦。 梁恒目安排梁逢阳送顾正臣离开,侧身看向尘娘:“此人如何?” 尘娘摇了摇头,眼角的皱纹更深了:“懂人心世故,知进退分寸,不是一个书呆子。” 梁逢阳返回,梁恒翻看着戏文,严肃地说:“在谈论需求时,顾正臣出现口误,他应该是想说‘在马’什么的先生看来,查一查,看看有什么马姓高人。” “姓马?” 梁逢阳沉思了下,缓缓说:“父亲,我听下人说起过,前些日子顾举人有些疯傻,跳到湖里大喊什么马德草,会不会是此人?” 梁恒一脸凝重,拿着戏文扇着风说:“兴许顾举人的改变与这神秘的马德草有关,让人留意下,能结好就结好,不能结好也不要得罪。听说右丞相汪广洋被贬为广东行省参政,胡惟庸独专中书省事务,我总感觉,这天变得令人不安,只希望别殃及我们这些小民……” 第八章 娘,可甜了,你尝尝 两贯钱! 顾正臣松了一口气,虽说这些钱尚不能解决顾家的危机,但有这些钱打底,日子总是会好起来。 只要制造出白糖,顾家将彻底翻身! 白糖制造,需要蔗糖。 滕县没人种甘蔗,弄新鲜的蔗糖不太现实,好在糖铺里有黑糖售卖。 入店,杨掌柜接待。 顾正臣看着黑乎乎的大疙瘩黑糖,听着杨掌柜“每斤三十文”的介绍,不禁有些肉疼,要知道现在一斤鱼九文钱,一斤猪肉也才十三文钱,这黑黢黢的糖,竟赶得上两斤多猪肉了。 没办法,糖对古代的百姓而言,实在是有些奢侈,家里孩子实在馋得慌,最多弄点麦芽糖吃吃,糖葫芦,多数是舍不得买的…… 顾正臣看着期待的杨掌柜,笑着说:“掌柜,这糖我可以买,只不过要走二十五文价。” “不可。” 杨掌柜直接拒绝。 顾正臣抬起右手,伸出一根手指:“若我买这些呢?” “一斤?” “……” “十斤?” 杨掌柜有些犹豫,若能一次卖出十斤黑糖,少一点这笔生意还是有赚头。. 顾正臣放下手,严肃地说:“我要一百斤。” 杨掌柜惊讶地看着顾正臣,这穿着,这打扮,怎么看都不像富贵人家,一百斤,你这不是开玩笑,是开铺子吧? 寻常人家,十年也吃不了一百斤糖啊。 “这位公子莫要说笑。” 杨掌柜严肃地说。 顾正臣从怀中取出二百五十文钱:“先买十斤,明日,我会再来买十斤,直至买足一百斤,可成?” 杨掌柜看着顾正臣手中的铜钱,拱手说:“看来咱看走了眼,敢问公子高姓大名?” 那意思是,你别光说买多少,先报个名,不来了我好去找你。 顾正臣笑着说:“在下顾正臣。” “顾举人?!眼拙眼拙,我这就给你包起来。” 杨掌柜在城中做生意,消息还是灵通,见是顾正臣,也没客气,收起钱就准备黑糖。 顾正臣提着十斤黑糖,又买了一条五斤重的大鱼,晃悠悠离开了滕县县城。 路走到一半,顾正臣满头大汗,看着勒得通红的双手,郁闷得想要吐血,这副身体实在是太差劲,就这点东西,来回换手还得休息,看来需要锻炼锻炼身体才行,就这文弱的样子,估计一场风寒下来也能带走…… “呀,顾举人买鱼了。” 一进大颜村,王婶就已看到,顿时惊呼。 顾正臣笑着招呼:“王婶啊,要不要来我家吃鱼……” 王婶吞咽了下口水,挥手说:“算了吧,你大病初愈,还是好好给自己补补。娃啊,日子难点,但总能熬过去……” 顾正臣有些感动,若不是邻里帮衬,顾家人怕早就断粮了。 顾家买鱼的消息在大颜村不胫而走,三十来户人家全知道了,几个大娘大婶在树底下嘀咕,一个个都在猜测,顾举人哪里来的钱。 “哥哥!” 顾青青正在陪纳鞋的母亲说话,抬头看到顾正臣提着一堆东西回家,不由得惊讶起来:“鱼,娘,你看,哥哥带来了一条大鱼!” 顾氏将鞋样放在筐子里,抬手理了理头发,看着走过来的顾正臣,疑惑地说:“正臣哥,这是怎么回事?” 顾青青接过大鱼,见大鱼还在动,又叫了一声,赶忙将鱼丢在地上。 “把鱼放盆里去。” 顾正臣喊着顾青青,将一包包糖放在地上,对母亲说:“娘,孩儿写了点文章,在城里换了点钱,今儿咱家就好好吃一顿。” “呀,这是糖,娘,哥哥还买了糖!” 顾青青将鱼放到盆里,又跑来拆开糖纸,咋咋呼呼地喊着。 顾氏低头看着,一包包黑糖,怕有十斤重,不由得皱眉:“买这么多糖做什么?” 顾正臣看了看院子,见母亲已经借来了底部是漏斗状的瓦钵,微微点头:“娘,明天你就知道了,下午我们熬糖,先把鱼杀了吧。” 顾氏看着有些疲惫的顾正臣,也没多问,敲了敲将手指放在嘴里吮吸的顾青青:“去,拿蒲扇给你哥哥扇扇风。” 顾青青眯着眼,仰头看着母亲:“娘,可甜了,你尝尝。” 顾氏眼睛一红,这孩子许久没吃甜食了。 顾正臣躺在床上,恢复着体力,见顾青青拿着蒲扇过来,安心地享受着。 “哥哥,我们买这么多糖做什么?” “卖啊。” “啊……” 顾青青怎么也想不到,买来糖是为了卖糖,那你买它做什么,咱家又没店铺,去哪里卖去。 第九章 黄泥脱色法,白糖! 看着锅里咕咚咕咚的黑色糖浆,顾正臣嘴角带着自信的笑意。 顾氏搭了个支架,将瓦钵放在架子上,找来麦秸塞住瓦钵底部的漏斗口,又在瓦钵下面放了一个干净的黑陶缸。 顾正臣检查过后,确定没有问题,便和母亲轮换着搅拌糖浆,顾青青负责加柴,熬了近一个时辰,顾正臣拿起蒲扇扇走热气,见糖浆水花已呈细珠状,便从搅拌的木棍上取了一丝糖浆,在拇指与食指之间捻着,糖浆已有些粘手指,对顾青青说:“可以了。” 顾青青丢下火棍,连忙起身看,有些难过地说:“哥哥,好像没成,还是黄黑色的……” 顾正臣找来瓢,将糖浆打到干净的木桶里,对沮丧的顾青青说:“这才是第一步,哪里那么快。” 所有糖浆都倒入木桶后,顾氏往锅里添了点水,避免糖浆粘结在锅上。 “哥哥,现在做什么?” 顾青青问。 顾正臣指了指木桶里的糖浆:“等糖浆凝结为糖膏。来,哥哥给你讲讲糖的历史,《诗经·大雅》云,周原朊朊,堇荼如饴。有个成语叫甘之如饴,饴就是古代的麦芽糖……” 顾青青坐在凳子上,双手托着下巴,仔细听着哥哥的讲述。 “唐朝之前,人们还不懂得如何用甘蔗造糖,那时候的甘蔗都是直接吃,或是榨汁喝。唐朝大历年间,西域僧人邹和尚游历蜀中遂宁时,开始传授制糖技术,从那时有了压榨甘蔗的糖车,蔗糖出世……” 顾正臣侃侃而谈,时不时检查下糖膏,过了近一个时辰,糖膏基本结好。 顾氏扶着瓦钵,顾正臣提起木桶,将糖膏倒入瓦钵之中,又等了近半个时辰,待糖膏完全结好,便将底部的秸秆取出,转身就将半桶黄泥水提了过来,不断搅拌。 “等等,你该不会是想将黄泥水倒到糖膏里去吧?” 顾氏连忙制止。 顾青青瞪大眼,这可是黄泥水,里面好多黄泥,这东西倒到糖膏里面还怎么吃? 顾正臣点了点头:“没错。” 顾氏着急地说:“这怎么行,倒进去岂不是所有糖膏都废了?这可是五斤黑糖熬出来的。正臣哥,咱们不倒黄泥水。” 顾正臣眨了眨眼。 黄泥脱色法,不用黄泥,那用啥? “娘,你要相信儿子。青青,你信不信哥哥?” 顾青青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看到那半桶黄泥水,又摇起头来,小辫子来回晃:“哥哥,娘说得对,糖里面加了黄泥水就吃不得了。” 顾正臣将木桶放在地上,对母亲说:“让儿试试。” 顾氏犹豫了下,伸手扶住瓦钵:“罢了,娘虽不知道你哪里来的法子,但你想试——就试试吧。” “娘!” 顾青青着急起来。 顾正臣提起木桶,将半桶黄泥水缓缓倒入瓦钵之中,搁下木桶,看着一脸可惜的母亲与妹妹说:“等着吧。” 顾氏、顾青青都没说话,没见过这么败家的,五斤黑糖,就这么给毁了。 心情低落的两人,连晚饭都没吃多少。 夜来。 顾氏、顾青青端着蜡烛看了几次,也没看到什么变化,只听到滴答声,仔细看滴落的水,全是黑色,一点白都不见,两个人更是断定,全白忙活了。 顾正臣没空去院子里看,继续写《白蛇传》的后部分,钱都收了,总得给人完整的戏文,写完已是三更天,倒头就睡。 滴答—— 滴答—— 黑色的糖蜜一滴滴落入缸里,瓦钵里的黄泥水一点点变少…… 顾氏起了个早,看了看院子里的瓦钵,苦涩地叹了一口气,打了水洗刷,准备做早饭,从瓦钵旁路过,瞥了一眼,顿时呆住。 “青青,青青,快点来看看。” 顾氏喊道。 顾青青揉着眼跑了出来,到瓦钵前,看着上面白花花如雪的东西,顿时醒了:“娘亲,这是怎么回事?” 顾氏摇了摇头,难以置信。 顾青青小心翼翼地捏了一点白糖,送到嘴边,品了品,眼神一亮,惊喜地喊道:“甜的,娘,这是白糖,真的制出白糖了!” “白糖?” 顾氏从来没见过如此白的糖,跟雪花一样的白净。 “哥哥,哥哥!” 顾青青抓了一小把白糖跑到屋子里,将正在熟睡的顾正臣喊醒,满心欢喜地说:“白糖,哥哥,成了!” 顾正臣打了个哈欠,看了一眼顾青青手里的白糖,笑着说:“不信哥哥,白糖没你的份。” “不要。” “我做主。” “不要。” 顾青青抓着白糖就往嘴里送,眯着眼满是享受。 顾正臣起身,走向瓦钵,对满是疑惑的母亲说:“娘,这只是一门制白糖的手艺,先将白糖刮出来吧,看看有多少。” 顾氏没有追问,瓦钵里全是白糖,只不过最上面五寸白糖是最白的,下面一些则是白色之中带有稍许的黄褐色,而缸里的,则是杂质水。 称量之后,只有八两的纯白糖,其他一斤四两白糖稍是逊色。 五斤黑糖,得二斤二两白糖。 顾正臣对这个结果相当满意,安排顾氏与妹妹再熬糖浆,自己又跑了一趟县城,将《白蛇传》戏文给了梁恒,再买入二十斤黑糖。奇快妏敩 连续三天,顾家都在熬制白糖,共得了四斤纯白糖,十多斤稍次白糖。 顾正臣将白糖带好,一大早就去了县城。 滕县赵家。 管家赵顺找到赵峰,禀告道:“听说前几日顾正臣买了条大鱼,还去杨家铺子买了些黑糖。” 赵峰疑惑地看着赵顺:“顾正臣哪里来的钱,莫不成他把妹妹抵卖给了王家?” 赵顺摇头:“这倒没听说。” 赵峰端起茶碗,吹了两口,冷着脸说:“顾正臣害雅儿哭了两天,我绝不轻饶他!我听说,顾正臣与王富贵有个七日之约,是不是快到了?” “就在后日。” 赵顺回道。 赵峰沉思了下,说:“媒人正在说合雅儿与城东张家秀才张世平的婚事,若我没记错的话,耀文和张世平、王有成是同窗吧?” “没错,二少爷和他们同为县学生。” 赵顺笑道。 赵峰嘴角露出一抹阴冷的笑,说:“张家是大户,那张世平又得了知县老爷的举荐,用不了三个月,朝廷任免文书就会送到,这桩婚事需要早点定下。世平贤侄尚未与雅儿见过面,那就给他们制造一次机会吧。” 赵顺眼神一亮:“老爷的意思是?” 赵峰一脸肃杀之气:“在王家逼债那一日,让张婶陪着雅儿去大颜村河畔散散心,让耀文约上世平贤侄也去那里,远远见上一面。如此一来,一举三得!” “何谓一举三得?” 赵峰端起茶碗,轻轻吹了一口:“其一,世平与雅儿见了面,婚事也好早点定下。其二,雅儿亲眼看到顾正臣被王家欺辱,狼狈不堪,跪地求饶,心结必解。这其三,坊间说我赵家悔婚,张家想必也听闻过。让世平贤侄看看,非是我赵家悔婚,而是那顾正臣自知根本配不上赵家,主动悔婚,趁此机会匡正赵家名誉!” 「—— 感谢晁一清、臭不要脸v、潜龙暗行、竹影若然、zhang6145等读者打赏,惊雪谢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