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默涂丽丽》 第一章 以后别活的跟个傻叉似的 1988年,齐鲁。 夏至刚过,空气便迫不及待地燥热了起来, 在阳光暴虐直射下,茂密的狗尾巴草们萎靡不振地将脑袋垂在半空中,任凭棕黄色的蚂蚱和绿色的偷油婆在自己身上蹦来蹦去。 偌大的盐碱地,在阳光的曝射下,呈现出一种掺杂着黄灰的苍白,将混迹在狗尾草丛里的那十几厢绿皮列车房衬托的更加残破…… ……………… “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熊熊火焰温暖了我的心窝;” “每次当你悄悄走进我身边,火光~~照亮了我!“ 一阵颇具时代感的激昂旋律从列车房里传了出来,引得一票子躲在外面树底下纳凉的年轻人在艳羡之余,也纷纷把脖子伸长,好让自己听的更清楚一些。 所谓“列车房”,就是模仿绿皮火车车厢所制作而成的可移动式房屋,这是一种在七八十年代曾经广泛应用于各大国企的便携式员工宿舍,在那种需要长期在野外作业的国企里,这玩意甚至在2010年都还存在——这东西皮实抗造,只要有一辆拖车帮忙,就能在任何地方安家,不管是从安全角度还是从成本角度,都划算的一匹,因此要不是有其它因素方面的考虑,这玩意甚至能被用到2050年。 只不过,这种内部空间顶多只有10平米的小铁皮房虽然从外面看上去还蛮不错,防暴系数更是一流,但只有住过的人才知道这玩意有多遭罪。 比桑拿室更加燥热三分的列车房里,杨默怔怔对着眼前这台时髦无比的“燕舞“收录机发呆,即便额头上的汗珠一颗接一颗地往下掉,却全然没有任何擦拭的意思。 “你的大眼睛,明亮又闪烁;仿佛天上星星~最亮的一颗!”费大帅哥那充满磁性的声音依然在响着。 杨默扫了扫狭窄床位上的竹编凉席,又抬头看了看墙上贴的那几张海报——在正中间的那张海报里,某个身穿红色夹克,有着卷曲头发和一双深邃眼睛的家伙正在那笑的灿烂无比。 啧啧,不管以什么年代的审美来看,这个姓费的家伙都绝对算得上是帅到了一塌糊涂! 右手有些不太确定地抚摸过纸盒里那一小排快要消失在自己记忆里的盗版精装磁带。 “童声男高音”张雨生…… “深情女王”苏芮…… “初代童星歌手”程琳…… “摇滚女王”张蔷…… “全民公敌”齐秦…… “天王杀手”王杰…… “忧郁王子”姜育恒…… “校园王子”童安格…… 看着这些后世或知名或已被遗忘的名字,杨默鄙夷地给自己竖了中指——刚参加工作的自己可真是个白痴,明明家里面也不富裕,却信了父亲的话,为了能跟同事有共同话题,愣是把头三个月的工资全部拿了出来,买了名牌收录机和这些磁带。 自嘲了两声后,杨默右指略显生疏地一叩,磁带盒旁边的活动悬镜顿时翻转过来,不大的镜面上顿时显露出一张颇有些小帅的脸孔。 这眉眼, 这轮廓, 这鼻梁! 啧啧,老夫年轻时候长的也没比费大帅哥差多少嘛! 或许是苦中作乐,已经被迫接受了自己重生事实的杨大官人对着镜子龇牙咧嘴了一番,却怎么也笑不出声来。 恩…… 或许有人对此嗤之以鼻。 但事实上,不是所有人都期盼着自己能重生的。 第二章 被遗忘的菜鸟们 西南钻探一公司,机关办公区。 某个挂着“综合办公室”牌子的红砖水泥房。 “呼~” 趴在办公桌上的杨默百无聊赖地吹着笔尖顶着自己叠出来的纸风车,仿佛在这个连吊扇都没有的破地方,眼前的四条小纸片能带来一丝凉爽似的。 啧啧…… 真怀念后世有空调的日子! 说起来,齐鲁这鬼地方,没有空调,那是人待的地方么! 某个忽然变得娇气无比的重生者兴致缺缺地把纸风车取了下来,将它还原成半张写有《解读深化经济体制改革的总体方案》标题的齐鲁晚报报纸,小心翼翼地压在办公桌的玻璃板下,然后无聊地练起了钢笔字。 ……………… “喂,杨默,你说……公司把我们招进来,究竟图什么?” 似乎有些受不了办公室里沉闷无比的氛围,跟杨默对桌而坐的眼镜男摆脱了死狗状态,小声问道。 看着这货一脸的无聊与郁闷,杨默理解地笑了笑。 事实上,在这个年代,不管是谁,大学毕业后被丢到一个不知所以的部门里不问不管三个多月,都会彻底抓狂——当然,某条咸鱼除外。 扫了一眼办公室里其余几位拿着报纸或小说打发时间的同事,杨默耸了耸肩:“或许是公司为了装点门面……顺便解决一下咱们这些废材大学生就业的问题?” 这倒是一条能糊弄的过去的理由。 要知道,虽然西南钻探一公司当下所在的地方是一个偏远到默默无闻的小地方,公司的硬件设施乍看下去也是简陋无比,但却是实打实的央企——准确的说,是央企下属的重要一线单位。 因此,招几个大学生来充充门面,顺便帮国家解决一下这些“天之骄子”的就业问题也实数正常——要知道,从去年开始起,大学生的毕业分配就已经逐渐成为国家头疼的问题,作为亲儿子,一众央企自然应当挺身而出。 熟料眼镜男听到这话却是撇了撇嘴:“拜托!这话谁信?咱们公司是隶属于西南石油局的下属单位好不好——就算是要充门面,那也该把编制名额给西南的大学啊,会想着从咱们齐鲁大学里要人?” “再说了,就算是要从齐鲁高校里招人,那也该从专业对口的石油大学里招人啊,招咱们这些文科生干嘛?” 眼镜男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颇有些玄妙。 大约带着三分疑惑、三分埋怨,剩下的四分却是某种淡淡的优越感……这一批新招进来的齐鲁同事共有十六名,里面却只有他、杨默和另外四人才是真正的大学生,其余的都是中专生。 感受到办公室里的氛围忽然有了某种诡异的变化,杨默嘴角抽了抽,看向眼镜男的眼神却有了一丝诧异——没想到这货虽然情商低的吓人,但竟然也没那么容易糊弄。 嗯…… 没错,从名字上来看,就知道西南钻探一公司是哪里的企业了——虽然作业地点是在齐鲁,并且一扎就是十余年,但它不管是隶属关系还是员工构成,都是彻彻底底的南方企业。 因此,在这个山头横行的年代,西南钻探一公司就算想要招人,也应该优先从西南三省的高校招人才对,万万不会轻易地把如此宝贵的名额给他们这些齐鲁大学生——要知道,在这个年代,大学生进央企不但有正式编制,副科级及以上的行政职级更是只有大学生才有机会获得。 但凡在国企或者央企里面待过的人都知道,在这个大学生尚未真正泛滥的年代,像西南钻探一公司这样的情况,一口气破格招了好几名齐鲁本省的大学生,究竟意味着什么。 看见杨默盯着自己的眼神有些奇怪,眼镜男赶紧压低了声音解释道:“我可不是想要挑拨什么对立,就只是单纯觉得奇怪罢了,哪有招一堆人在这放着,却什么工作都不安排的……我们又不是漂亮小姑娘,装点门面也不是这样装点的啊!” 不管实际的情况如何,但此时的国企是个“讲立场”、“讲觉悟”、“讲团结”,央企尤为如此,这种情况一直要到90年代中后期才有了明显改变——虽然眼镜男不太相信对桌的这位跟咸鱼没什么两样的新同事会嚼舌根,但方才的那话终究有些犯“不利于团结”的忌讳,因此赶紧找补了一番。 见他有些紧张,杨默只是人畜无害地笑了笑,然后苦恼地挠了挠头:“张主任不是说了么,咱们这个综合办公室是个体改的试点,或许……公司正在研究该给我们压什么担子?毕竟从名字上来看,咱们这个部门可以干的事挺杂的。” 眼镜男闻言,却是嗤笑一声:“这种场面话也只有你这种老实人会去信,还压担子……哪来的担子分给我们?” 不动神色地扫了扫办公室里其余的几道身影,杨默砸吧砸吧嘴:“也许是打算让我们专职写材料也说不定……毕竟我们好歹也是文科生嘛,人虽然废材了点,但最起码的文笔还是有的,干点这方面的杂活也还勉强能凑合。” 看着这货脸上那份带着清纯的愚蠢,眼镜男言语中带着痛惜:“拜托,且不论写材料这事跟文笔没什么关系,就算真的有……各科室的材料自然会有各科室的人去写,这还需要专门成立一个新部门?如果是给公司高层汇报总结材料,自然有机关办公室负责;眼下机关办公室运作的好好的,你觉得这事能落得到咱们头上?” 第三章 俺叔公,这可想死我了! 一个小时后, 林盘镇,在某个离管子站仅有两公里的村落里,密密麻麻地挤着两伙人,隐隐呈现对峙的状态。 不得不说,此时齐鲁某些地方的民风的确彪悍,哪怕是对面有穿着警服的人,这些衣着朴素的村民们也丝毫不怂,大有一副“有本事你来抓我”的架势。 “我再强调一次,那些套管是国家资产,偷窃国家资产是重罪!要是耽误了向祖国奉献石油的计划,那更是重罪中的重罪,是要坐牢的!” “所以,我希望大家都能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性,把那些被拿走的套管换回来——我在这里代表西南钻探一公司表个态,只要你们把那十三根套管还回来,这件事我们既往不咎!” 看着工农科的那位名叫杨进的科长用着居高临下的严厉语气,向村民们盖着一顶又一顶的大帽子,杨默忍不住有些抚额——作为一个当下主要负责处理国企与当地居民矛盾的科室负责人,这货干了这么多年依旧还是这幅水平,也难怪公司会招了一票子齐鲁本地人过来,成立那个所谓的综合办公室来尝试解决这些问题。 面对着杨进扣的大帽子,一众村民们却没露出什么紧张的神情——他们跟西南钻探一公司打交道又不是一回两回了,对于这条看起来很唬人的过江龙,早就失去了敬畏心。 “哟哟哟,这位领导,话可不能胡说,俺们都是老实巴交的庄家汉子,可不敢盗窃国家财产!” “俗话说捉奸成双,抓贼拿脏,你张口就污蔑我们偷你们的套管,有证据么……没证据就胡乱给俺们扣罪名,俺们可不答应!” 被村民拥在前的一个老头愤愤地嚷嚷道,大有一副你不说清楚就休想轻易离开村子的架势——只不过从他漫不经心往把烟杆套在布袋里塞烟丝的动作来看,这老头似乎也没自己表现出来的那么愤怒。 ……………… 恩…… 与后世人想象中的不一样,在这个年代,许多国企,尤其是重工业国企,与本地原居民之间的矛盾是很突出的。 原因也很简单。 这些主要分布在各个偏远地区的重工业国企,是要占用大量土地面积的! 这不可避免地牺牲了本地原居民的利益——要知道,规划一大块连成片的平整土地,往往不可避免地以流转本地村民的耕地为代价。 什么? 你说根据国家政策,哪怕是央企,也需要对被占土地进行补偿? 的确,西南钻探一公司在这一块是有补偿的,而且还不低,70年代初的时候,占地的补偿金就已经高达1万元/亩了,80年代后后面更是一路攀升到3万元/亩——对于当时的物价来说,这属于妥妥的天价。 但问题是…… 西南钻探一公司虽然是央企下属单位,但毕竟不是本土企业,根据当时的程序,这些补偿款并不是直接发到农民手里面的,而是直接缴纳给当地政府。 好死不死的是,1978年就出现的家庭联产承包制要到1982年才正式出现在一号文件里,然后全国铺开。 也就是说,西南钻探一公司之前对于土地流转的补偿,本地居民集体根本无法享受到——毕竟拿地的高峰期是70年代,中间牵扯的历史留存问题委实有些多。 于是乎,自打西南钻探一公司在这边落地的第三年开始,这家央企就从来没有安生过——原油丢失、电线丢失、水泥丢失、砖瓦丢失、拦路收费等事件层出不穷。 而随着改革开放和家庭联产承包制的铺开,见到这家南边的央企往往都是采用息事宁人的态度后,大伙的心态不由自主地便产生了一些更加微妙的变化,动作越来越大不说,发展到最后,更是晚上群体出动,在人家眼皮底子下“收废铁”。 说实在话,作为一个在齐鲁落地的南方央企,西南钻探一公司面临的情况远比常人想象的要复杂的多,对于这些穷疯了的村民的行为,只要不是太过难以忍受,往往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问题是…… 在秋季大会战之际,这些人一口气从管子站里“收”了十三根的五层半p110碳钢套管,这就真的超出了公司的容忍范畴了。 要知道,这种近十米长的五层半p110碳钢套管,虽然在后世来说不过是寻常的不能再寻常的套管,但在当下这个冶金技术并不发达的年代,却是需要用外汇进口的深井作业利器——没了这些抗压、抗拉、抗腐蚀性能先进的石油套管,今年秋季大会战的钻井指标怎么完成!? 而让人更郁闷的是,这种每根重达500公斤的玩意在当下属于妥妥的稀罕货,即便不考虑供需关系,其购买价也是超过了1.5万/吨,也就是至少要7500元/根;而这些家伙“收”过去,却是以几毛钱一斤的价格当成废铁卖……说这是暴殄天物都是往轻了说。 ……………… 双方你来我去地隔空嚷嚷了半天,见到村民们一边死活都不承认是自己顺走的套管,一边却又死死堵住进村的路口,杨进扫了扫自己身后那几名至始至终都跟泥胎没什么两样的警察,无奈之下,只能返回身去跟张大主任嘀嘀咕咕了起来。 于是在做了三分钟的工作后,在张文顺的催促下,跟杨默一同前来的苏宇有些不情愿地站了出来。 “赶紧让开道!到底有没有顺走那些钢管,你们说了不算,我们说了也不算……究竟是啥情况,让这几个大檐帽去各家院子里查一查就知道了!” 或许是被强制上工的原因,这位平日里在办公室里宛如闷葫芦般的年轻人语气中带着一丝不耐烦,仿佛赶苍蝇似的朝着面前的村民们挥了挥手。 见到这个后生竟然如此嚣张,现场的火药味顿时浓了起来。 “小后生,态度给我注意点……说话这么狂,找收拾是吧?” 第四章 和气生财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管南北,彼此相邻的村子就鲜少有不沾亲带故的。 而杨默作为本地人,真要攀亲带故起来,叫眼前这位为首的老头一声“叔公”却也并不为过——毕竟杨默的姑妈就是嫁到这个村子里,而以前经常跑这边玩的他也的确跟这老头打过几次招呼。 虽然说进入八十年代后,齐鲁这种七转八绕的亲戚关系并没有什么卵用,但在这档口张口叫上一声叔公,却也是个缓解紧张气氛的好办法——当然,如果再配以一个热情的拥抱,不管是谁,估计一下子都很难再升起动手的念头。 “你是……?” 为首的老头被杨默的热情弄得有些发懵,有些艰难地从这后生的拥抱中挣脱出来后,看着这略有些眼熟的脸孔,语气里带着一丝疑惑。 “哈哈哈,俺叔公,你忘了?我,杨默,隔壁村的杨屎蛋啊!以前经常来俺们村里玩的……上次捋你家门口的榆钱串还被你拿烟杆抽屁股的那个,您忘了?” 杨默笑吟吟地指着自己的鼻子,余光扫到人群中的某个汉子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松开了手中的铁锹,顿时轻轻松了口气——上一世就是这个做事不经脑子的孥货在口角中率先动手,这才闹出了偌大的变故。 老头有些狐疑地盯着眼前的年轻后生看了一会,眼睛滴溜了一圈,满是褶子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然后重重拍了杨默的肩膀一下,宛如一个热情的长辈:“哦~原来是你小子啊……咋滴,你现在在钻探公司上班?” 把老头这番充满了农村式狡黠的表现纳入眼底,杨默很确定这位八竿子刚刚能打到的叔公压根底就不记得自己;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瞅出了对方的心思——眼瞅着西南钻探一公司这次的态度超乎自己的强硬,这位已经混成了人精的叔公并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僵,也不太想去得罪某个未曾证明身份的农业局衙内。 因此,随便找个什么由头缓和一下现场氛围,然后就坡下驴地卖个人情,把眼前这事暂时揭过去才是最正确的做法。 不过杨默并不打算把事情控制在“见好就收”的程度就完事了。 原因很简单…… 以村民们的实际情况,就算这次把那十三根五层半套管“找”了回来,以后肯定还是会再丢的。 到时候怎么办? 公司肯定会再派出他们这些综合办公室的小年轻们继续找回啊! 可问题是,现在是八十年代末,造成西南钻探一公司这一系列的套管丢失事件背后所蕴含的实际原因复杂无比。 靠着“人情”或者“硬压”的手段只不过是治标不治本不说,即便不考虑自己以后在当地如何做人的问题,在这个特殊的历史环境下,一个不小心,难说就在某次冲突中把自己就搭进去——凭借着重生的记忆,杨默或许有能耐把当下这次原本后果极为严重冲突在萌芽中就把它掐灭,但下一次未知的冲突,他就真的没把握了。 想到这里,在众目睽睽之下,杨默脸上的笑容愈加灿烂,转头却是没大没小地搂着老头的肩膀,凑到他耳旁轻轻说到:“俺叔公,俺知道俺们村穷,每年应付完三留五统后,日子都不太好过,如果再像今年一样的上面压任务下来,的确要了人老命……可即便如此,也犯不着冒那么大险嘛!” “这么着,我帮咱们向公司申请一个可以轻松点赚钱的门路,保证叔公你们要不了几天就能应付掉眼前的困难……不过咱齐鲁好歹也是礼仪之乡,凡事讲究个偷桃报礼,要是领导那答应了的话,叔公你放话让叔叔伯伯们把那些套管都还回去怎么样?” 说着,杨默的声音又压低了几分:“俺叔公,这批五层半套管的确事关重大,公司不可能作罢干休的;而领导那边早就查清楚了,那些套管全在猛子叔和赵婶院子里放着呢,真要逼急了让县里的公安大规模出动,这祸事可不小!” 饶是对今天的事心里已有判断,但听闻杨默这话,老头还是悚然一惊。 第五章 对不起,我就是个废材! 杨默的提议最终还是没能被完全采纳。 不过那十三根五层半p110碳钢套管倒是第二天就神奇地再度出现在了管子站的露天广场里。 原因很简单,某位总经理虽然极为忌讳破坏钻探公司现有的生态平衡,但在放出了可怜巴巴的三个门店名额之余,却也给这些村民指了另一条路子: 修建家属区! 简单来说,就是将部分村民挂靠在有施工资质的工程队名下,将部分工序交给这些村民负责——随着钻探公司家属人数的连年增多,住房已经严重不足,有些职工家庭甚至出现了六口人挤在一个单间里的情况。 而这些没经过培训的村民或许不敢放任他们去建6层高的楼房,但在技术人员的指导和监督下,分成几年,陆陆续续去修上十几排,总数高达三百余间的平房宿舍却是没问题的——反正这里又不是市区,空地有的是,砖、瓦、水泥等紧俏物资指标西南钻探一公司更是不缺,因此怎么造都可以。 最关键的是…… 承接修建家属区的部分工程,虽然时间跨度长,赚的钱不算少,但本质上却只是个并不敏感的短期工程——平房不比楼房,成本过于透明化,在钻探一公司这种独特的生态环境里,让出这种边角料的肥肉去避免某些麻烦,反而并没有多少人反对。 但有些令人意外的是…… 作为当事人之一,杨默并没有参与后面的对接工作。 那位综合办公室主任不知道是出于什么考虑,当天回来后先是给了杨、苏二人一顿毫不值钱的口头表扬,然后话锋一转,直接让两人好好休息几天,后面的事情则直接交给工农科的其它同僚去负责——还美其名曰工农科在这方面更有经验,更不容易出岔子;并以一种劝学的态度,建议二人可以抽出点时间去现场,学习学习前辈们是如何工作的。 看着这位主任那写满了殷勤期许的胖脸,杨默只想呵呵两声…… 不过对于这种摘果子的行为,杨默上一辈子遭遇的太多,因此早就没有什么感觉了,再加上他这次出头,也不是为了要什么功劳, 因此…… 这货在某位主任面前狠狠装了一番愤愤不甘的冲动青年后,便一脸自得地坐在办公桌上翻起盗版《凌渡宇系列》来了。 只不过让他很有些小意外的是,作为张文顺最开始最许以重望的苏宇,并没有因为被杨默抢了风头而不爽,也没有因为那些廉价的口头表扬而昏昏然,最后在被摘桃子的时候更是没有丝毫不甘的神情。 可以说,除了当初在面对村民们不经意间显露的那丝凶戾外,这位在本地还算有些能量的年轻人,至始至终都是一副仿佛置身于事外的模样。 这使得杨默对这货的评价稍微高了几分——不管怎么说,这货起码表面的养气功夫还是有一点的。 ……………… 中午,杨默抬着饭缸刚刚坐下,眼镜男保书贤就屁颠颠地凑了过来。 第六章 下基层 第二天。 张文顺这位刚刚立下大功的主任不负众望地出现在了办公室里,开始了他极有时代特色的激情演讲。 “你们都国家的栋梁之才,千里挑一的知识分子和高级知识分子,钻探公司的未来……” “你们是时代的弄潮儿,优秀的你们,足以在任何岗位上绽放出耀眼的光芒……” “我知道大家一直在疑惑,为什么之前的三个月都把你们放在这里不管不问……我只能告诉你们,这里,是综合办公室……一个被公司列为改革试点的重点科室,一个上万职工都人人眼红的科室……这个办公室能成立,背后所面临的阻力,不是一般人所能想象的!” “什么叫综合办公室?就是什么工作都可以参与,什么科室都可以长臂管辖的科室!——虽然我们不能直接越级对各科室下令,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们就是公司重点培养的智囊、全能手,未来与总经办并驾齐驱的第二大脑!” “然而大家也都知道,我们是新部门,你们也都是新人……而且还是非石油专业,也没有任何相关工作经验的新人,要想一上来就对其它可是指手画脚,那是不可能的!” “所以,万里长征始于足下,我们要学会去自己争取,自己寻找突破口!” “现在,我们有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就在几天前,王总经理在会上大发雷霆,认为相当一部分科室上交的汇报材料虚以应付,空洞无物!” “所以……” 不出所料,综合办公室的大部分年轻人毕竟是刚出校门的菜鸟,很容易就被这番鸡血刺激的嗷嗷叫。 于是,在众人略带遗憾和庆幸的眼神中,不学无术的杨默在两轮简单的筛选中被踢出了候选人名单。 对于自己的落选,杨默丝毫没有感到难堪——但凡在国企干过几年的人都知道,埋首在普通机关科室里写材料乃是一等一的大坑,替别的科室写材料更是巨坑中的巨坑,上辈子被坑的找不到北的他,这回自然不会淌这趟浑水。 ……………… 经过一番激烈的角逐,保书贤和另外两名“幸运儿”则是在两个小时后,各自抱着一摞摞资料意气风发地回到办公室。 杨默本以为今天的事情就到这了。 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之前的事情让张文顺这位科长尝到了甜头,在确定写材料的人选后,立马跟着钻进了办公室。 照例轻咳了几声,等到办公室彻底安静了后,这才用一种沉重的语气说道:“咱们公司不比普通国企,就算你们是被成为天之骄子的中专生(那时候的中专生地位也很高)和大学生,也必须接受为期半年到一年的实习考核,否则没法子成为正式员工……关于这一点,大家应该都知道的吧?” 众人闻言,表情都凝重了起来,纷纷点头。 同样是国有性质,但央企的编制明显要比普通国企难拿的多——当然,如果你是有政策照顾的央企子弟,那另当别论。 他们这些中专生和大学生放在普通国企,或许在报道的时候就能成为正式工,运气好点的甚至能直接被定为科员,当场成为一个小领导;但在西南石油钻探一公司这种央企,却绝对不可能。 正是因为如此,对于之前被闲置了三个月,他们才会如此内心惶惶,而眼下区区一个写材料的任务,竟然也会有如此激烈的竞争——甚至是苏宇这种有背景的新人,最初在接到任务后,哪怕再心不情愿,也不得不在那些村民面前主动暴露自己的二代身份。 开什么玩笑,要是在那漫长的实习期内考核不达标,人事档案可是会被“交流”到地方国企的,如果实***对你的印象恶劣,你的档案甚至会被打回到学校或者人事厅去进行二次分配,那麻烦可就大了。 要知道,由于时代的特殊性,此刻央属石油单位的正式编制,尤其是有职能上升通道的编制岗位,不但名额宝贵无比,其妙用更是数不胜数……连苏宇这种本地小二代都得乖乖伏雌挨折腾,其份量可见一斑。 见到众人的紧张情绪被调动起来,张文顺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掏出一份花名册:“按照惯例,但凡是机关单位新报道的人才,都需要下基层轮岗锻炼,再拿到了各个基层单位的汇报评估后,才能走正式聘用的流程……一般来说,这个过程会至少持续5-8个月,而轮岗的基层单位,也不得低于3个!” “但是,我们综合办公室的情况稍微有些特殊。” “一来,由于种种原因,我们已经耽误了三个月的宝贵时间,除非是全体成员都按照一年的实习期限走,否则没有那么多时间来给我们轮岗;” “二来,则是我们综合办公室的职能拥有着一定的特殊性……要知道,我们是复合型管理岗,而且还是新成立的复合型管理科室,因此去基层锻炼很总要,但提升自己的综合专业素养,以及摸索出一套符合我们自身实际情况的工作方式更重要……因此,经组织讨论后,上级领导允许我们酌情缩短下基层的时间!” “简单来说,公司打算以这次的石油会战为契机,对你们进行突击考核……也就是说,在未来的3个月里,除去帮其它科室写材料的三人外,其余人都会下派到各个钻井队里,进行野外作业跟班参加会战……会战完成后,你们也无需再去后勤部门和行政部门轮岗,直接以钻井队的汇报评估为准,决定是不是进入后续的正式聘用流程!” 说到这,张文顺脸上露出浓浓的期许:“同志们啊,这次的石油会战是公司本年度最重要的工作,时间长,任务重,情况复杂……但是同样的,这次的会战,几乎所有的科室都有参与……用上级领导的话说,这种需要调动公司所有科室力量攻坚的大型任务,不但是测试咱们综合办公室成员能力的试金石,同样对你们也是难得一遇的锻炼机会和表现机会……你们一定要把握住啊!” 短短几句话,让菜鸟们再一次进入到了一种既忐忑,又兴奋的状态中……那模样,像极了第二天就要高考的苦逼学生。 张文顺见状,没有继续废话,而是直接念起了花名册: “下面开始念人员分配名单……” “张波、曾炳茹,你俩去113钻井大队报道……到时候直接找王队长,他会给你们安排具体工作的!” “苏宇,程浩,你俩去127钻井大队报道……到时候找张队长。” “李彬,卢琳琳,你俩去130钻井大队报道……到时候找赵队长。” …… “涂丽丽……杨默,你俩去152钻井大队报道……到时候找孙队长……杨默,记得到时候听指挥!” 不知道是不是之前的表现让某位主任产生了一些误解,当念到杨默名字的时候,张文顺特别强调了一句。 此刻的杨默宛如一个正常的乖乖学生,听到自己被点名,脸上露出一个符合社会预期的淳朴笑容后,羞赧地垂下了脑袋。 拜托! 把我们拉去给各钻井队当保险丝就直说,还“突击考核”? 真当我们都是什么都不懂的白痴啊! 不过,152钻井大队……这名字怎么有些有些耳熟? 对于上辈子某些事情已经模糊了的杨默咬着指甲沉思了起来…… 第七章 冷遇 众所周知,美女从来都是华夏经济的指向标。 简单来说,就是哪个行业越风光,收入越高,那么这个行业里的美女比例就会越高。 而毫不夸张地说,最近这几十年,石油绝是最风光的行业之一; 而作为石油行业当下最重要的组成部分,诸如西南石油钻探一公司这些石油生产单位,不但自身美女云集,对于招收进来的外来女职工,除非你是特殊人才,否则同样有着一道看不见的颜值门槛。 因此不出意外,跟杨默一起分配到152钻井大队的涂丽丽,模样自然不会差。 在这个性别对立尚未大行其道的年代,涂丽丽同志虽然在80分美女一大堆,90分美女也并不罕见的钻探公司里并不算出众,但好歹也是人见人爱的小美女一枚,皮肤更是白嫩到了让人恨不得抱着啃上一口的程度; 按理说,这种可人儿轮值到了全是糙汉的钻井大队,怎么也该受到热情款待,外加一堆雄性荷尔蒙分泌爆棚汉子的殷勤讨好才对。 但是…… 很可惜,想象中的困扰并出现,那些浑身泥浆的钻工除了在见面的时候,偶尔打上几个略带调侃的招呼外,其余时间,竟然连话都不曾跟她说过。 事实上,打从她来到152钻井大队的第一天起,就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排斥感——不仅仅是她,就连一并前来的杨默,也被丢在一边,不闻不问。 ……………… 某处距离最近的村子也有三公里的荒郊,高高的井架粗犷而突兀的竖立着,十几辆特种作业车宛如围着蚁后打转的蚂蚁,在下面忙碌地进进出出; 而在一群浑身泥泞的工人身后,数堆的高高钢管、无数的物资和几十间列车房一起,将这片充斥着浑浊水污的工地,围成了一个半月型的迷宫。 啪~ 一道稍显娇小的灰色身影打开列车房,气恼地将脑袋上的安全帽丢在矮桌上,将桌子上那瓶从未开启过的英雄墨水震的东倒西歪。 “气死我了!哪有这样的!”涂丽丽气呼呼地一屁股坐在板凳上,白皙的脸蛋上布满了愤怒的潮红,像极了一个红扑扑的苹果。 杨默不懂声色地将自己自己的屁股移开了半寸,沾了点唾沫,捻开一页小说后,继续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 见到自己没有从同伴这里得到任何反馈,涂丽丽扭头看了下跟条咸鱼没啥区别的杨默,顿时胸膛中无名怒火又蹿高了三分。 啪! “杨默,你还有心情在这里看小说!?你知不知道,再这么下去,咱俩都别想转正了!”涂丽丽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眼中的火苗似乎下一秒就能将杨默手中的破书点燃。 杨默皮笑肉不笑地看了她一眼,眼见着这姑娘很有些情绪崩溃的架势,想了想后,这才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又怎么了?” “又怎么?你知不知道,我今天去找孙队长,让他给我们安排工作……你猜他怎么对我说的!?”涂丽丽愤怒之下,脸蛋都快胀成了气球。 杨默很担心这姑娘的脸蛋会不会在下一秒爆炸,悄悄地将身子往后面再度挪动了五公分后,没什么诚意地问了句:“他怎么说?” 涂丽丽在空气中挥舞着指甲:“他说,我们这些小青年肩不能抗钢管,手不能抬水泥;既不敢让我们爬井架帮忙拉钻杆,又不放心让我们去测斜车上帮忙观测数据……所以,让我们没事在一旁歇着就好,就当过来度假了!” 说到这,涂丽丽几欲抓狂:“拜托!我也不想去帮忙干那些苦活累活啊,但问题是……老让我们窝着,什么事情也不让我们做,我们到时候拿什么转正!” 杨默闻言,却只是不以为意地笑笑。 与寻常人以为的不同,钻井作业其实是一项危险系数极高的工作,跟曾经的高压电工一样,这个年代的钻工,一个不小心,就有可能打出gg; 第八章 悠闲 两天后。 152钻井队的作业基地上依然忙的不可开交,而矮壮的宛如一头野生熊猫似的孙健,正嘴角起泡地拿对讲机奋力嘶吼: “起重机注意,看我指挥手势……起吊!” “上面的那帮混球都tmd给我注意点,脚下站稳了,一会泥浆泵吊上来后搭把手!” “我草!这柴油机之前是谁tmd负责固定的,偏成这样怎么跟泥浆泵对接……起重机,起重机,赶紧停下,暂时别把泥浆泵吊上去!” “胡永波!胡永波!你个狗曰的死哪里去了,赶紧带人上井架,柴油机固定位置有问题,钻台东南角那片也需要重搭——我草你nnd,一进一出又给老子耽误一整天的时间!” “姜涛,你个龟孙在那笑哪样笑!还不赶紧给老子滚回去盯到起1号井的测斜仪!要是把井打偏了,老子扒了你的皮!” ……………… 忙碌了四个小时,队长孙健总算能趁着午休换班的功夫吃上一口热饭。 接过自家徒弟递过来的饭缸,满手油污的孙健连手都懒得洗,狼吞虎咽地刨了一口辣子鸡后,粗鲁地将鸡骨头吐在地上,环视了一圈工地食堂后,皱着眉问道:“机关新派下来的那两个大学生呢?怎么不见他们过来吃饭?” 这两天都没怎么见着杨默和涂丽丽,这令他略有些不安——待不待见这两个菜鸟是一回事,但真要是这两个家伙真在自己的地盘上出了点啥事,那自己还真吃不了兜着走。 要知道,眼下可不比后世,在荒郊作业可能面临的种种危险,只怕写出来就会遭遇和谐——偏偏这两人里还有一个娇滴滴的漂亮小姑娘,危险系数直接翻倍都不止。 正在拿着湿毛巾擦拭脸上泥浆小徒弟闻言,却是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师父,你是不是有些太敏感了,这里是禹城地界,又不是其它那几块地,哪那么容易出事?再说了,小姑娘自己也说了,人家本来就是附近小梅庄的人,身边又有一个一米八的傻大个陪着,你担心个什么劲……这不,人家吃不惯咱们这的伙食,连续两天都是只拿了几个馒头后自己去别处解决午饭,这不也没事?” 但凡是重体力工种,所喜好的饮食无一不是高油、高碳水、高盐、重口味的。 其实如果只是这些,杨默和涂丽丽倒也无所谓,但问题是……钻探公司这边的钻工基本都是来自西南三省,伙食除了重油重盐外,辣椒也是往死里放。 这可就要了他俩的老命了,在这个川菜尚未风行全国的年代,土生土长的二人连往面条里放两耳勺辣椒就已经是极限了,那些与其说是辣椒炒肉,还不如说是肉炒辣椒的大菜,他俩怎么可能扛得住? 顺着自家徒弟的手臂望去,孙健果然在并不是很远的地方见到了一缕不大的青烟,顿时放下心来。还好,既然是本地人,离工地又不远的话,想必不会那么容易出问题。 不过…… 这么点辣椒都受不了了? 呸,这些大学生真矫情! 美美地往嘴里塞了一口混杂着鸡肉的二荆条,某个外形酷似野生熊猫的家伙在心里给了二人一个大大的鄙视…… ……………… 而此刻。 已经彻底听天由命的涂丽丽同学正蹲在小火坑旁,完全无视那三个时不时被火苗舔上一道的大馒头,全心全意地伺候着石板上的那一堆小野豆,。 随着一阵哗啦啦的脚步声,捂着肚子的杨默同学愁眉苦脸地走了过来。 嫌弃地在鼻子前扇了扇,涂丽丽没好气地说到:“记得回去后换我一卷卫生纸……真不知道你长这么大的个有啥用,我一个小姑娘还没啥事呢,你倒是率先拉的稀里哗啦的!” 杨默一脸憋屈地找了个枯草墩坐下,然后翻弄起火堆旁的那几串蚂蚱起来:“我也不想的啊,谁能想到老夫走南闯北,吃遍大半个中国,结果到这才吃了几口藤椒鱼片就中了招……前天晚上嘴巴肿了一夜不说,这两天菊花都快被报废了!” 听到这货说的恶心,涂丽丽狠狠地啐了一口:“还吃遍半个中国?就你那吃辣椒的水平,到了南方估计也只敢去粤省蹦跶一下!” 听到这姑娘竟然拿广东的吃辣水平来跟自己比较,杨默似乎感觉到了莫大的侮辱,本想好好争辩一番,但想了想,也只能乖乖认怂——没法子,此刻他的身体还没接受双庆火锅和包括湘菜在内各种辣味美食的洗礼,对于辣椒的抗性依然停留在一个令人闻之落泪的水平上。 第九章 亏五百 当杨默看清楚面前来人的模样时,第一个反应就是尴尬地将那副硕大的扳手藏在身后。 这是个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大小的小姑娘。 身子瘦瘦小小的,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穿着一身宽宽松松的“蚂蚁蓝”,也就是六七十年代普通人最常穿的那种由军装改型过来的衣服——只不过这一身蚂蚁蓝明显有了些历史,颜色变得有些发灰不说,穿在小姑娘身上也显得松松垮垮的,也不知道是经过了几手。 腿上同样拉拉夸夸地套着一件尺寸明显不合的灰色裤子,裤脚高高的卷着,露出那双还没杨默小臂一半粗的小腿,上面沾满了泥巴,仔细看去,还能发现小腿上难以计数的细小疤痕,有的刚刚凝痂——很明显,这是一双常年在田间野地里行走的双腿。 再往下看,这个顶天只有一米三不到的小豆芽,脚上套着一双已然看不清原本颜色的解放鞋,里面滑稽地塞满了麦梗——全亏这些麦秆,那双小小的脚丫子才没从那双至少大了两三号的鞋子里滑出来。 探头看了看小姑娘身后的那个硕大土坑和远处的土路,小时后也曾经这么穿过鞋子的杨默忽然明白了这丫头为什么会从这边爬上来——将麦秆塞进大号的鞋子里虽然能解决部分问题,但走不了几步就会变得极容易打滑,而从这个角度来说,与其走相对平坦但是距离更远的土路,倒不如多花费些功夫和体力,爬过眼前这个很有些坡度的巨坑。 ……………… 出乎杨默和涂丽丽的预料,这小姑娘虽然被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两人和那个硕大的扳手吓的小脸泛白,但却并没有当场尖叫着逃跑。 惊魂未定地盯着杨默看了一会,小姑娘略显艰难地从身后扯上来一个化肥袋,然后弱弱地问道:“……要买鸭梨么?” 看着小姑娘这完全超出自己预料的反应,杨默有些诧异地看着她:“鸭梨?” 鉴于之前的那个大扳手,小姑娘明显有些怕他,身子哆嗦了一下后,终究还是一咬牙,利索地将化肥袋开口卷了起来:“鸭梨,自己种的,甜,便宜……2分钱一斤。” 但凡是野外工地,都免不了有本地村民过来兜售各种物品和吃食的,虽然在1988年的齐鲁,由于种种原因,这种行为并不多,在诸如禹城这些地方更少,但真出现了,倒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听着这小姑娘那近乎结巴的颤音,杨默有些好笑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2分钱一斤啊,那倒不算贵,毕竟禹城的鸭梨可有名的紧——不过你不怕我们是坏人么?” 听到坏人两个字,小姑娘的身子明显哆嗦了一下,往后退了两步后。 “不、不会的,我知道你们是到这边打井的人……俺姥爷说了,遇上到俺们这边打井的,穿红服配黑字的和橘红色衣服配绿字的,一般不咋坏。”似乎想起了什么,小姑娘停了下来,鼓起了勇气说道。 红衣服? 橘红衣服? 众所周知,作为七八十年代中国最重要的石油产地之一,出现在齐鲁地头上的勘探队和采油队可谓是多不胜数,而隶属于不同单位的采油队,自然也有着自己的队服。 望了望自己身上的橘红色工服和右胸上绣着的“西南钻探一公司”那几个黄绿色的小字,听到这个又一次出乎自己预料的答案,杨默忽然有些沉默。 橘红色衣服配绿字的不是坏人么? 那其它队服…… 正当杨默还在沉思着什么的时候,涂丽丽却是皱着眉头看着那半袋黄绿黄绿的鸭梨:“小小年纪不学好,竟然学会偷东西!?说,你是附近哪个村的!” 小姑娘顿时吓了一跳,双手急的乱摆:“没有,我没偷东西,这鸭梨真是俺家自己种的。” 涂丽丽冷哼一声:“别的我不清楚,但禹城这边的乌枣、西瓜和鸭梨大大有名,附近的几个村子,有一个算一个,但凡是涉及到这几样水果的,不管是不是自己院子里的,全部都需要由生产队统一调配和统计,经由供销系统销售到全国各地,属于妥妥的集体资产……你如果只是留下几个品相不好的自己尝尝味也就算了,但这些鸭梨的个头和品相都已经达到了商品梨的标准……老实交代,这些梨你到底是从哪儿偷来的!小小年纪竟然胆敢侵吞集体资产,造反了你!” 虽然改革开放已经到了第十个年头,但了解过这段历史的人都知道,这段历程不但艰险崎岖,宏观方面更有“一年一小调,三年一跳转”的特点。 因此,涂丽丽的那番话虽然在后世人耳里宛如天方夜谭,但实际上在这个年头属于再正常不过了。 要知道,名义上的生产大队已经在1984年以后就被取消掉了,但实质上的生产大队哪怕到千禧年后都依然有不少,只不过它们换了个名字:“村集体企业”——当然,随着社会环境的变迁,两者之间演变出了不小的差异,但在齐鲁这边,很长一段时间内,两者并没有什么不同,甚至连称呼都不曾改变。 眼见着小姑娘被吓的差点瘫倒在地,杨默却是哈哈一笑,从兜里掏出一毛钱递了过去。 看见这丫头傻愣愣地看着自己,没敢去接钱,杨默也没说什么,径直把钱放在了化肥袋旁边,然后从里摸出来一个拳头大小的鸭梨,在身上擦了擦后,也不嫌脏,一口咬了下去。 “恩~不错!不错!虽然汁水饱满度差了点,但果肉爽脆,酸甜适中,风味更是浓郁到飞起……你们禹城的鸭梨,果然没的说!”杨默一脸享受地抱着鸭梨啃了几口,毫不吝啬地给了小姑娘一个大大的拇指。 这夸赞倒毫不违心,真正的老饕都知道,水果这东西讲究一个风味,相比于后世烂大街主打“多汁”、“纯甜”的各种新品嫁接梨,禹城这种九甜一酸的老品种鸭梨不知道强到哪里去了。 “那、那个,今年雨水少,往年吃起来没有那么干吧的。”见到自家的梨破天荒的得到了别人的赞誉,小姑娘心中的害怕倒是被冲淡了几分,蠕蠕地解释了一句,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盯着地上的那一枚棕色小钞。 杨默见状,哈哈一笑,径直把那个塑料袋拉到身旁,往里面瞅了瞅,发现里面约莫还有二十多个大小不一的鸭梨后,想了想,又掏出了五毛钱:“这样,你这袋梨我全要了,权当是改善伙食了。这五毛钱你拿着,多退少补……对了,你有秤没,称一下这些梨有多重,到时候明码交易,我一个大人固然不想当冤大头,却也没这个脸占你一个小孩子的便宜。” 正犹豫着是不是要伸手去接这张紫色大钞的小姑娘闻言,顿时呆住了,这才想起自己压根底就没带秤……或者说,她家里根本就没秤这种玩意。 手足无措地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杨默笑眯眯地说道:“要不这样,这会就让我占次便宜,你这鸭梨按个数卖给我,一个给你算2分钱怎么样……反正你这里面个头小的虽然不少,但超过一斤却更多,我瞅着有两个鸭梨的个头都快到一斤半了。” 小姑娘闻言,脸色却涨的通红,半天没有吭声。 这年头的鸭梨可不比后世,个头足足小了一圈还有余,虽然说也有超过两斤的极品,但那是个例中的个例……普遍来说,一只鸭梨能有六七两就已经非常不错了。 毫无经验的她这次为了能顺利卖点钱,虽然选的都是树上最好的果子,但除了那两个最大的,其余的鸭梨撑死了也就六七两的水平,甚至还有几个连四两的水平都到不了。 而眼下杨默竟然按照2分钱一个的价格来给她结算……这分明就是按照一个一斤的标准来买她的鸭梨! 虽然她年纪还小,也的确很想赚钱,但面对着眼前这个主动将脑袋递过来挨宰的冤大头,她却怎么也硬撑不下来。 小姑娘还没说话,一旁的涂丽丽却不干了,一把拉住杨默的胳膊厉声说道:“杨默,你怎么回事!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纵容犯罪!要是吃到了甜头,人人都开始侵吞集体资产,那咱们国家还怎么实现四个现代化,八亿人民还怎么跑步奔小康!?” 这番极具时代特色的话虽然明面上指的是小姑娘,但暗地里字字在敲打杨默——很简单,你要是在我已经提醒的情况下还买这些来路不明的鸭梨,那你就是从犯,就是立场有问题! 没经历过那个反转年代的人,是不会明白这句告诫所含有的份量的。 听到涂丽丽说的重,小姑娘顿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没有侵吞集体资产,这些梨是我姥爷院子里的,不是生产大队的……” 毕竟年纪小,小姑娘翻来覆去只会辩解这两句,至于为什么这些鸭梨的所有权和分配权不是生产大队的,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杨默见状,只是不悦地瞪了涂丽丽一眼,然后不顾男女有别,揉了揉小姑娘那头脏兮兮的乱发:“好了,好了,这位阿姨在吓唬你呢,叔叔作证,你没有侵吞集体资产……放心,叔叔可是大学生呢,有叔叔作证,就算是公安局来了也抓不了你!” “来,赶紧把钱收好了,这叫银货两讫……你家的鸭梨这么好吃,我可惦记着呢,要是你不收钱,下次叔叔可不好意思找你买梨!” “这才对嘛……来,告诉叔叔,你叫什么名字?” 虽然一旁的涂丽丽很见不惯杨默的知错犯错,更不爽在这货的嘴里,自己变成了“阿姨”,但杨默刚才瞪向自己的那个眼神有种说不出来的压迫力,心虚之下,竟然没敢再说什么。 而小姑娘则是在杨默连哄带骗的安慰下,总算是停止了抽泣, 待听到杨默问起自己的名字时,小姑娘先是瞅着手里的那六毛钱沉默了一小会,这才一脸不情愿地带着鼻音说道:“我姓陆……” 听到这姑娘总算没有再哭了,杨默忍不住长长舒了一口气,但听到这丫头只说了一个姓就不再继续了,不由诧异地问道:“那叫什么呢?” 小姑娘垂下了乱糟糟的脑袋:“我只有姓,没名字……村里面的人都叫我【亏五百】” “魁梧白?……这名字放在你一个小姑娘身上……恩……很气派!” 由于口音问题,杨默听成了魁梧白,牙疼地纠结了一番后,给出了一个违心的夸赞。 小姑娘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是亏五百,不是魁梧白……村子里都说,我让俺爹亏了足足五百块钱,是个霉门插……俺爹本来一开始叫我三丫的,后来也跟着这么叫我了……” 说着说着,小姑娘的情绪逐渐低落了起来。 杨默发现了乱发下那双黑珍珠般眼睛里的黯然,苦笑一声。 第十章 卡钻 在涂丽丽看来,亏五百的出现,只不过是自己无聊野外生活的一个短暂插曲而已。 但对于杨默来说,这个小姑娘的出现,则意味着伙食的改善。 于是乎,在涂丽丽惊诧的眼神中,杨默对着这个看起来可怜巴巴的小姑娘,提出了一个又一个无耻之尤的要求…… ……………… 第一天。 杨默:“三丫头,看在我一口气买了你这么多鸭梨的份上……下午再送几个地瓜过来给我们烤着吃好不好……好久没吃烤地瓜了,馋的慌!” 亏五百:“……好。” 于是两小时后,瘦瘦小小的小姑娘背着小半袋地瓜气喘吁吁地从那个口子爬了上来。 杨默急不可耐地丢了几个地瓜进火坑里后,掏了两毛钱递了过去,然后笑眯眯地说道:“三丫头,明天再卖给我们点吃食好不好……鱼啊,虾啊,螺蛳啊,玉米棒子啊什么的都可以……工地上的伙食吃不惯,就指着你来救命了。” 看着这笔不知道是红薯款还是货物预订款的钞票,小姑娘愣了半天,然后点了点头:“好!” ……………… 第二天。 杨默一脸兴奋地接过小姑娘递过来的篮子,苦兮兮地看着那十几条只有半个巴掌大的工程鲫,又递了6元大钞过去。 “哎呀呀,这里没有菜刀和砧板,没法子杀鱼啊……就这么烤着吃可不成……这样,这一块钱当做是买鱼的钱了……剩下的五块钱……你把家里的菜刀、砧板和盐巴借给我好不好……这五块钱就当做租金和押金了!”杨默唉声叹气地将两条整鱼插进枯枝里,可怜巴巴地看着小姑娘。 亏五百:“……好!” 三个小时后,小姑娘霹雳哐啷地拖着鼓鼓的化肥袋爬了上来,一身的泥巴,显然是摔了好几跤。 ……………… 第三天。 杨默一边啃着小姑娘家自己做的窝窝头,一边将篮子里的河虾放在石板上煎烤,嘴里还满是不满的嘟囔:“哎呀呀,河虾可是河鲜三宝之一,就这么吃完全就是浪费不说……关键是没油水啊!” 说着,杨默可怜兮兮地揉了揉自己的肚子,然后眨巴着眼睛看向小姑娘:“三丫头,要不这样,你再租给我们一口锅好不好……小锅就成,或者是那种不要的铁盆也可以……但是千万别把喂狗的盆子拿来糊弄我啊……恩,顺便帮我们带一丢丢菜油!” 看着这货手指比的那一点点缝隙,以及塞过来的五元大钞,小姑娘先是噗嗤一笑,摇了摇头后,转身跑了。 于是两个小时后,小姑娘脑袋上顶着个外表黑漆漆的锡锅,出现在二人的视线里…… ………… 第六天。 位置还算隐蔽的小营地里,东一堆西一堆地摆放着没吃完的鸭梨和锅碗瓢盆。 涂丽丽同学正在一脸头大地拿着借来的铲子在坚硬的盐碱地上刨坑,然后将没吃完的玉米棒子、红薯、土瓜分别放进小坑里,用厚厚的草掩住——现在天气热,列车房里也跟个蒸笼似的,要是不把东西放坑里保存,要不了两天,统统会变成菜干。 而杨大官人则是拿着小姑娘提供的勺子,小心翼翼地在那口可以送进博物馆的锡锅里搅来搅去,然后卡着读秒将锡锅中的蔬菜和肉食捞出来换水——锅里面装的是从食堂里打出来肉菜,杨默在想法子将辣度调到最低。 看着杨默在那化身厨神,有条不紊地给那些肉菜换水、加盐,亏五百被锅里传来的肉香馋的直流口水,连带着作业都快下不下去了。 恩…… 没错,似乎是这几天的相处,让亏五百彻底放下了戒心,这丫头除了每天雷打不动的送两趟吃食过来之外,剩余时间,竟然就在这里开始写起暑假作业来了。 待得水沸腾开,杨默拿勺子蘸了些汤汁尝了尝,觉得肉味虽然已经淡到了一个令人发指的水平,但好歹辣味也去的七七八八,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第十一章 为了自己的小命 滋~~ 工地上,位于东侧的1号井架下,超负荷运转的柴油发动机发出一阵阵令人耳膜发酸的轰鸣声,再配以那嗡嗡的低沉电流声,足以让任何一个正常人类崩溃。 而井架的下方,密密麻麻地聚集了数十号人,宛如热锅上的蚂蚁般转来转去,却没有一个人敢胡乱动弹。 没错。 即便卡钻是属于大型施工事故,更是需要全队集结随时听命,但事故真正发生时,一群人却只能无助地在那站着,什么事情也做不了。 “陈老幺,工程大队那边联系上了没有!?” 一身脏兮兮工服的孙健,双目赤红地在井架下转来转去,声音里充满了狂躁。 一个身材肥壮的工人从传达室里探出脑袋:“队长,工程大队那边只有一个实习技术员在接电话……对方说,守岗的工程师这两天生病,请假休息了……调度室那边也说,现在是大会战时期,工程大队那边除了这个守岗的工程师,其余人都去各钻井队基层轮转巡查去了!” “Cn 孙建闻言,失望地呻吟了一声。 虽然他知道随队的技术员跟工程大队里面的技术人员完全是两码事,但眼下这紧急档口听到随队的技术员指望不上,还是郁闷的心中直发咆哮——1988年的齐鲁不管是通讯还是交通都远不是后世可比,这里又是荒郊野外,要是工程大队的技术人员来的太晚,而1号井由于没有做出正确的预处理导致生产进度不达标,甚至整口井报废,那别说全队今年的奖金了,就连他这个好不容易熬来的队长位置,都要一撸到底。 强自按捺住心中的惶急,孙健朝着一群不知所措的钻工大声骂道:“傻愣着干嘛,赶紧动起来啊!抓紧时间,在工程大队的工程师到来前,先把准备工作做好不知道!?” “姜波,赶紧找几个人配合技术员,把液压泵、水泥泵、定向仪这些仪器的数字全部抄下来……记得把以前的数据也找出来,工程师来了后肯定用的到的!” “吴永波,赶紧带人从物资室里扛两吨水泥备着,万一是井漏,这玩意用的到!” “游小二,带上几个人,去器械堆放处那边突击检查一下钻头、套杆和钻链条……除去检查器械的完好程度外,按型号和规格重新分堆摆放……现在那里乱糟糟的,要是待会在第一时间没办法把合适的型号拉出来,我扒了你的皮!” “是!队长!” “好的,头儿!” 被孙健这么一吆喝,一群钻工顿时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不管自家队长吩咐的有没有用,第一时间立马行动了起来。 眼见着一堆人化为鸟散,孙健重重地叹了口气,正犹豫着要不要钻进传达室里厚着脸皮跟那几个死对头打个电话服软时,余光却瞅见工地上那孤零零的两道身影。 恩?? 是那两个大学生。 看着对方身上那件依然干干净净的工服,一股无名火从孙健的心里升了起来。 “你们俩还愣着干嘛!全队人都在忙,就你俩在这跟个憨斑鸠一样的傻站着!?”诸事不顺的孙健语气宛如吃了三斤炸药。 “那、那个……孙队长,我俩没人安排啊!”看见孙健一副要吃人的模样,涂丽丽的声音都在打着哆嗦。 “没人安排!?没人安排不晓得自己找活啊!去!你两个日脓包,女的跟着吴永波抗水泥,男的跟着游小二抗钻杆去!”虽然知道这对方被剩下来不能怪他俩,但好不容找到出气筒的孙健,语气充满了泄愤似的嫌恶。 啊?? 涂丽丽苦着脸就要答应,一旁的杨默却差点跳起来了。 要知道,一袋水泥足有50公斤重,即便是普通男性,扛起来也够费劲,更何况是女生……好吧,野外工地上向来不把女人当女人看,石油一线单位更是有把女人当男人使的传统,因此这倒也勉强说的过去。 但是让他去抗钻杆,那就要人老命了。 这玩意根据长度和型号的不同,轻则50公斤,重则两百多公斤。 在这个万事都靠双手的年代,平日里只要注意点,抗钻杆倒也不是什么非常危险的事情; 但要遇到紧急调度,尤其是在下雨天或者眼下这种工地满是泥泞的环境下抗钻杆,那危险系数直接呈指数级上升——只要肩上或者脚下一个打滑,后半辈子你很有可能就只能躺在床上。 偏偏杨默自家人知自家事,虽然他长着一副接近一米八的身躯,在当下的齐鲁也不算低,但是……论及体力和耐受力,跟那些普通钻工比,他跟一条废材也没什么区别! 不行! 不能冒险,把小命交代在这里! 看着十几个钻工换上了高桶胶鞋在泥泞的工地上略显费劲地走来走去,杨默立马心中有了决断。 ……………… “what!?之前你把我俩放羊也就罢了,现在都这档口了……你竟然让我们两个大学生兼综合办公室的精英去抗水泥和钻杆!?” 赶在涂丽丽答应之前,杨默尖声跳了起来,脸上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眼睛里充满了怀疑和痛惜,连带着指向孙健的右手也颤抖了起来,仿佛对方干了什么天理不容的坏事似的。 被杨默那夸张至极的反应吓了一跳,孙健愣了足足三秒,这才粗鲁地拍掉了杨默的右手,大声呵斥道:“指什么指,再指把你手臂扯下来!你两个屁都不懂的大学生,除了能帮忙干点体力活,还能干嘛!?” 与涂丽丽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表情不同,杨默脸上露出浓浓的惊诧莫名:“屁都不懂??不是……孙队长,当初总经办跟你办理交接程序的时候,就是这么跟你说的?” 孙健闻言,又是一愣。 公司安排机关单位的新近人员下基层锻炼不是一次两次的事情,而交接文件上写的东西也都大同小异的套话,在孙健的印象里,但凡是机关跑过来下基层的年轻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什么都不懂的废材。 因此,除了基本信息外,他从头到尾还真没仔细去了解过这两人的实际情况。 等会…… 听这小子的这番话,合着这个新成立的综合办公室,以及这两人,跟以前下基层的大学生……不一样? 捕捉到了孙健眼中的那丝狐疑,杨默重重地叹了口气,扭头看了看异响依旧没有停止的1号井,然后用一种了无生趣的口吻说道:“不就是卡钻么……1号井打了多少米了?” 前半句话还说的软趴趴的,后半句话却陡然变得又快又急,语气里充满了不容置驳。 听到这仿佛命令式的口吻,孙健下意识地回答道:“截至昨晚凌晨为止,1号井打了1859米!” 话才刚出口,孙健就感觉到了不对,瞧向杨默的眼神顿时恼羞成怒起来。 杨默却仿佛没有看见他的眼神,扭头看了看不远处的井架后,点了点头:“1859米啊,还好,刚刚进入磷灰石层,大概率是沉沙型卡钻,问题应该不算麻烦……孙队长,不是我说你,好歹你也是老钻工了,遇到卡钻,第一时间应该让钻杆进行倒扣都不知道?你丫的再这么钻下去,井壁出现大面积坍塌怎么办!?” 听到杨默那毫不客气的训斥,孙健先是呆了三秒,脸上没有丝毫恼怒不说,反倒是露出一丝不太确定的欣喜之色。 “小杨……不,小杨师傅,你……你是工程大队借调到综合办公室的工程师?”这头雄壮的宛如野生熊猫的汉子此刻的语气充满了小心翼翼不说,腰杆也不由自主地弯了下来,哪里有半点之前的气势。 第十二章 求你做个人吧! 其实以后世人的眼光来看,石油钻井真正具有技术含量的是前期包括地质勘探和分析在内的统筹设计工作。 等到开始进行钻井作业之后,除非是遇到之前未曾预料到的复杂地质情况,又或者是罕见的复合型事故;否一般情况下,诸如卡钻这等事故,尤其是浅层卡钻,虽然看上去影响颇大,而且也是耗时漫长,但仅从技术角度来说,真的不是什么令人无助的难题。 用后世的说法,七八十年代处理寻常钻井事故的种种手段,其实就跟四则运算的应用题一样,虽然看起来眼花缭乱,但从基层逻辑框架而言,跟高深两个字没有太大的关联。 就拿卡钻来说。 由于千禧年前石油单位都是只瞄准地质情况较为理想的大中型、浅中层石油层去钻井开采,因此在华北平原,造成卡钻的原因无非是以下几点: 1、井壁坍塌造成的卡钻; 2、沉砂型卡钻——即泥浆粘稠度不够造成的卡钻; 3、人为事故造成的卡钻——其中以掉落物品导致钻头卡死和墩钻的比例最高。 而作为一个重生者,杨默上一辈子可是帮别的科室写过成千上万份材料的冤大头,在这些汇报材料里面,自然少不了各种生产事故的原因总结和最终解决方案, 因此,久病成医下,他竟然也对处理这些事故的手法略知了一二,后来更是浪费了足足三年的时间自学,妄图考进工程大队去改变命运。 只不过…… 对于没有关系背景的人来说,理想是丰满的,现实却依旧骨干。 正是那次内考失败,才让杨默彻底动了辞职的心思,从此开启了令人精疲力尽的闯荡生涯……当然,这是后话了。 ……………… 技术室里,杨默正大喇喇地坐在椅子上,一边在纸上写写画画,一边在不断发号施令。 杨默:“把1号井之前用的器械和钻杆型号报给我!” 小王:“8寸半钻头1个,7寸钻铤3柱,6x2寸钻铤2柱……剩余的,就是5寸钻杆了。” 杨默点了点头:“都是根据施工图纸来的,没有任何违规操作……指重表读数多少?” 孙健:“正负160吨。” 杨默:“恩,正常情况下应该是正负80顿……泥浆泵压力表读数?” 孙健:“15兆帕!” 杨默:“恩,正常情况下应该是12兆帕……1849米的井深,15兆帕的压力,再配上正负160顿的指重表读数……我所料的没错,那应该是井壁坍塌所了……这是沉砂型卡钻中最常见的一种,也就是你们说的井漏。” 听到井漏两个字,孙健微微松了一口气,但一颗心又悬了起来——井漏虽然不太要人命,但它动不动就是耽误十天半个月的,严重耽误钻井进度啊! 想起公司为了这次大会战所承诺的那丰厚无比的年终奖励,孙健舔着着个脸递了一枝烟过去:“杨师傅,你看……工程大队那边到现在还没给个准信,我们这边现在该怎么做?” 看着杨默那稳坐泰山的模样,以及报出来的一个又一个外行绝对不懂的参数,不知道为什么,孙健对他的信心又多了几分,连称呼都从“小杨师傅”直接升格到了“杨师傅”。 接过孙健递过来的烟一看。 哟呵,是后世早已经绝版的老石林。 顿时,藏在身体里的那个老烟鬼复苏了过来,借着孙健的煤油火机把烟点着,肺部重新感受了一番那香醇辛辣的刺激感后,杨默笑眯眯地看着他:“不着急……小王师傅,深井水样分析做出来了没有?” 小王点了点头,然后冲出列车房,手忙脚乱地拿着一张资料跑了回来:“水样分析结果出来了,清泥浆比重为1.05g/cm,泥浆粘稠度为20~23秒。” 杨默耸了耸肩:“这事虽然操作起来非常麻烦,但解决办法并不难……孙队长。” 孙健闻言,顿时精神一震:“杨师傅,你说。” 杨默刷刷刷在纸上算了半天:“当务之急,是增加深井泥浆的粘稠度……泥浆粘稠度不够,你钻机功率开的再大也白搭……赶紧让人在调制泥浆处理剂注入循环罐里去,将深井泥浆的粘度提升到55~60秒,用以达到井下需要性能……记住,清泥浆比重一定要控制在1.25gcm!” 说着,写了组数字递了过去:“这是根据本地清水矿物质含量大致计算出来的泥浆处理剂配比……重金属粉、cmc、和其余处理剂的配比都在里面了……虽然增稠效果可能有所出入,但应该不大。” 看着纸条上那密密麻麻的材料配比,别说孙健,就连旁边技术员小王的眼珠子都快直了——开什么玩笑,就算是工程大队那些经验丰富的老师傅来了,也不可能在拿到基本数据的这么短时间里,把泥浆处理剂的配比给算出来啊! 他们下意识的以为杨默是在糊弄自己,但看了看上面那密密麻麻的材料和比例标注到小数点后一位的数字,却又觉得不太像——貌似没有糊弄的这么认真的吧,再说了,现在外援无门的情况下,为了那丰厚的年底奖金,也只能司马当成活马医了。 恩…… 没有参加过油田的生产大会战的人,是不知道这些钻井队身上的钻井任务有多重的,只要计划进度延后时间超过七天,基本上就可以宣布跟奖金告吹了。 看见孙健把他徒弟叫来,把纸条交给对方,严厉警告了一番后,小徒弟急匆匆地去带人制作泥浆处理剂,杨默这才对着孙健笑了笑:“虽然调制和注入泥浆处理剂非常费时间,但只要把这玩意注入完毕,那后面的事情就简单多了。” 孙健听的心痒痒,半信半疑地问道:“杨师傅,不是说卡钻最麻烦的么,怎么听你这意思……把泥浆处理剂注进去就完事了?” 杨默哈哈一笑:“当然没那么简单,泥浆处理剂注入完毕后,还需要沿沉砂卡点处,将以上部分的钻杆倒出——由于你们之前用的是5寸套杆,因此你等会还需要把8寸5的套铣筒提前准备好,到时候进行套铣至卡点部位;” “再往后,还要往井口里下放原钻具组合配上击器,把井下剩余的钻具打捞出井——当然,这些都需要详细的井内数据支持,小王师傅那边的测绘工作估计要等到明天下午才出的来,再加上前面的工作极为耗时,因此这事暂时可以不用那么急。” 简单地描述了一下后续的工作后,杨默耸了耸肩,用一种安慰似的语气说道:“其实大部分情况下,卡钻最麻烦的点是诊断事故原因,以及结合地质情况给出解决方案至于我刚才说的那些操作,其实只要细心谨慎,再加上我在一边盯着,反倒是没有什么技术难度可言。” “咱们应该庆幸,发生卡钻的1号井是定向井,卡点位置也是不足两千米的地质浅层,难度并不大……要是卡点位置是超过1万米的深井,估计咱们队今年公司的生产大会战任务,是别想按时完成了!” 听着某位看过此时事故汇报材料的重生者在那大言不惭地凡尔赛,孙健和技术员小王差点破口大骂起来。 神tmd没有技术难度可言, 求你做个人吧! 第十三章 谢礼 大抵来说,各钻井队的队长,算得上是“位卑权重”的代表。 虽然他们的职称定级并不高,也基本上没有什么太多的上升通道,但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却有着规则内绝对的生杀大权。 因此,今天盐碱地上的那处私密营地,篝火烧的格外旺盛…… ……………… “小超,小超……狗曰的,看不见柴火不够了啊!赶紧再去砍点干柴来!……记住,不要干草,要灌木!”满口粗话的孙健大声嚷嚷着。 看见自家那个挂着黑眼圈的小徒弟屁颠屁颠地朝着远处某个灌木丛中跑去,孙健这才转过身来,带着一丝殷勤翻弄着木架上的两只全鸡。 “哎呀呀,杨师傅,你吃不得辣椒早点跟我讲嘛!我专门让做菜师傅给你做几道不辣的菜不就行了……要是别个队的人晓得了你们遭逼到自己在外面烤红苕填肚子,我要遭被拾的!”某只野生大熊猫一脸痛惜地嘟囔着,仿佛前几天对于涂丽丽的抗议不闻不问的那个人跟他没半毛钱关系似的。 其实倒也不能怪这货变脸变得太快,实在是眼前这位小杨师傅着实有一手——这才短短两天功夫,井内的泥浆粘稠度和压力都恢复到了一个正常水准,井壁坍塌也得到了控制,倒扣顺利的一匹不说,打捞工具组合的探井实验也没出现任何意外。 也就是说,只要工人不操作失误,最多两天之后,就可以把卡点处的钻头打捞上来,重新下个钻头后,就可以顺利钻井了。 要知道,根据以往的经验,就算是工程大队的工程师来驻井,前前后后至少也得折腾个一个星期到半个月才能解决问题,而眼前的这个年轻人竟然能有把握在五天内就能把事故给解决了……丫丫的,这是块宝啊! 眼见着自己和全队的年终奖基本上保住了,身为队长的孙健怎么可能不大献殷勤? 这不,就在前天,孙健立马让食堂根据齐鲁人的口味增加了足足四道不辣的菜,用以补偿之前的亏欠,只不过杨默和涂丽丽虽然晚上会在工地食堂上吃了,但一到中午饭点,还是会雷打不动地跑到野外那个小营地里去跟某个小不点接头,然后生火做饭。 没办法,以为杨默还在闹情绪的孙健只得从食堂拿了两只整鸡和若干食材,打算亲自给这位小技术员露上一手,用以缓解彼此的误会——对于眼下石油一线的工人来说,需要时刻跟技术人员打好关系,乃是无数前辈用惨痛教训换回来的无上真理。 最起码,在这该死的生产大会战结束前,得把这段关系维护住不是? ……………… 面对着孙健的热情,杨默笑眯眯地看着那两只逐渐变得焦黄诱人的整鸡。 不得不说,身为一个齐鲁男人,他很是羡慕西南三省这些男同胞们天生自带的烹饪技能——要知道,哪怕上一辈子颠簸了半生,他在这一块仅仅也只能保证不让自己食物中毒而已。 只不过,与一旁受宠若惊的涂丽丽不同,杨默敏锐地察觉到……这货是不是太过殷勤了? 要知道,就算之前自己露了一小手,但自己终究只是一个机关科室的小萌新而已,再加上工程大队那边已经知晓了情况,最多今天晚上就会有工程师赶过来——在这样的情况下,一个手握不小实权的钻井队队长,犯得着扔下手里面那么多事,跑过来专门给他俩专门烤鸡肉? 就算是巴蜀人民重情重义爱恨分明,在这个节骨眼上,派他的小徒弟来表示感谢也就够了吧! 可惜了,自己关于152钻井队的事情记得并不清楚,虽然隐约记得他们的确出了一件颇为不小的事情,但具体如何,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不然的话,应该能猜得出来这货为什么忽然这么殷勤了。 只不过,江湖不是打打杀杀,而是人情往来,既然这位队长表现的如此热情,不管怎么说,自己这个小萌新也该有所表示才对。 “哎呀呀,孙队长这话说的……实不相瞒,您对我们太热情了,热情到我们受宠若惊啊!……四个菜啊!井队食堂标准的伙食也就8菜1汤!……我们要是真厚着脸皮坐在那吃,把这四个不辣的菜作成了定例……我俩不得被前辈们戳着脊梁骨骂?……我可是知道,队上的前辈们都是无辣不欢的,可不能让我们破了先例!” “再说了,孙队长可能跟我们齐鲁人接触的少,不太了解我们……我们这些年轻人,打小就是偷家里面的红薯长大的……别的不好,就好烤红薯这一口……哈哈哈,孙队长别见笑,一想起小时候偷家里的红薯跑到野外烤的事情,我就觉得这红薯格外的香!” ……………… 面对这杨默足足半小时看似感激涕零,实则须于应付的客套拉扯,孙健的眼角忍不住抽了抽。 你妹的,这真是刚出校门的大学生!? 咋感觉……比老子们还油几分呢? 眼见着杨默这货很有些滑不溜秋的意思,孙健很明智地将聊天的重点转向了一旁的涂丽丽——这小姑娘眼里闪烁着菜鸟们常见的清澈与愚蠢,想必好糊弄的多。 “小图,前天我才知道……听说你老家就是附近的?”孙健主动帮着翻了翻火堆里的红薯,扭头朝着小姑娘说道。 语气并不刻意,宛如闲聊,脸上略带漫不经心的笑容,全然看不出任何企图,再加上那蜻蜓点水般一扫而过的视线,绝对不会让陌生的异性产生警惕心理——不得不说,在国企里混了十多年,这货起码的水准还是有的。 听到这位队长问起这个,涂丽丽赶紧诚惶诚恐地点了点头:“是啊,我家就在附近……小梅庄……离这不远。” 孙健闻言,先是略显懒散地伸了个拦腰,将双臂往后杵在地上,然后很有些唏嘘地叹了口气:“小梅庄啊,我熟!几年前就跟你们村的谢老蔫喝过酒……不得不说,禹城这边的人就是这个……换做去别的地方打井,哪会像现在这样连夜哨都不放一个?” 看着孙健竖起的大拇指,以及话里话外对她们老家的赞许,涂丽丽顿时欢喜起来:“孙队长,你认识俺们村长?” 孙健哈哈一笑:“当然认识,我们这些整天在野外待的人,怎么可能不去附近村子里走动走动?……事实上,不止你们小梅庄,还有小周庄、夏留村,我都熟……不过总的说起来,还是跟你们小梅庄处的最好……这两年,我跟你们村的谢老蔫、李麻子和王三斤那些人,可是基本上每隔两个月都会聚上一次……不过那些家伙太坑,明知道我喜欢喝苞米酒,还每次都灌我地瓜烧,nnd,总有一天,这个场子我要找回去!” 听到一个个熟悉的名字从这位队长的嘴里蹦了出来,涂丽丽顿时信了——要知道,孙健称呼的都是那些干部的外号,如果关系没到那程度,普通人是不会那么不见外的。 “诶?孙队长竟然经常去俺们村喝酒么?可惜这几年我都是在外面读书,要不然可得赶上跟孙队长在村里面喝上一台了……别看我是女生,寻常半斤地瓜烧,可放不倒我!” 不知道是因为觉得中间有了一层关系在,又或者是什么别的原因,涂丽丽跟孙健套起了近乎不说,神情也变得亲近了起了。 听到这姑娘竟然嘴巴没把门似地把话题引到了喝酒上,孙健嘴角抽了抽,瞥了一眼始终笑眯眯在一旁听着的杨默一眼,顿时做出一个摆手求饶的姿态:“算了!算了!你们这些小女生天生自带一斤半酒量,又年轻能撑……我喝赢了胜之不武,喝输了更加没脸见人……不喝!不喝!!” 似乎没想到这位看起来凶巴巴的队长会有这么逗趣的一面,涂丽丽闻言,顿时乐不可支,哈哈地笑了起来。 又斜科打诨了一会,孙健觉得时间差不多了,撕了两只鸡翅分给二人,然后面容一整:“杨师傅,小图,不瞒你们说,你们俩这次,实在是给我们152钻井队帮上大忙了……要是没有你俩出手,毫不客气的说,我们全队上上下下63号人,年终的那20万奖金,就该彻底泡汤了!” 20万!? 听到这个数字,涂丽丽倒抽一口凉气。 就算是这20万是63个人分,而且技术人员和正副队长肯定要拿的多一些,但分摊下来,一个普通钻工到时候也能足足拿到两三千块钱——要知道,这可是1988年的两三千啊,全国普通工人的工资也才不到100的说! 这一刻,涂丽丽发誓,她差点动了去当钻工的念头! 孙健见状,只是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脸上却露出一种草莽特有的痞气:“我知道有许多本地人不喜欢我们,以为我们是跑到你们地头上偷油打的油耗子……对于这点,我不想多说什么……但是我想讲,不管你们咋个看我们,我们巴蜀人从来都是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的江湖汉子……既然杨师傅和小图帮了我们那么大一个忙,无论如何,我们都要感谢你们一番才对,要不然传出去,我孙健还要不要做人了!” 涂丽丽闻言,赶紧连忙摆手:“不用谢!不用谢!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再说,主要出手的是杨默,我什么忙也没帮上……真要谢,你谢杨默就行了,不用算上我!” 孙健却是哈哈一笑:“哪个说你没帮上忙,要不是你在一边帮着小王统计和计算数据,杨师傅就算有三头六臂,也没有那么快就给出解决方案……所以,谢,还是要谢的!” 涂丽丽见状,一脸不好意思地在那纠结着。 自家人知自家事,她干的那些,真的只是无关紧要的小忙罢了,谈不上什么功劳,但对于那份未知的谢礼要说不动心吧,那也是假的——人家之前也说了,自己两人可是帮152钻井队挽回了20万元的奖金,帮了这么大一个忙,给的谢礼总归不会太小气吧? 见到涂丽丽在那扭扭捏捏的,还时不时地将目光瞥向自己,杨默心累的叹了口气:“孙队,有心了……就是不知道,孙队的这份谢礼是怎么个说法?” 听闻杨默总算开腔了,孙健哈哈一笑,脸上的神情却愈加神秘:“杨师傅,小图,说实话,以现在的物价和钻探公司这边的消费水平,一个月一两百块钱的基础工资实在不够用,所以……你们想不想赚点外快……一个月可以赚几百上千的那种?” !!!??? 与眼睛都被震成了铜钱状的涂丽丽不同, 听到这个远远高于当下工资水平的数字,杨默的眉头不由得蹙了起来…… 第十四章 草莽年代 古话有云: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如同厨子吃厨房,采购吃回扣一样, 原本杨默以为孙健这货无非就是利用其钻井队队长的便利去“漏漏油”、“卖卖废品”什么的,毕竟在八九十年代,这种行为实在是太普遍了。 但他没想到,孙健说的“赚外快”竟然不是这个…… ……………… “杨师傅,小图,你俩都是大学生,见多识广……天津那个赫赫有名的大邱庄你应该在报纸和电视上见过吧?”谈及正事,孙健的表情也严肃了起来,脸上带着一种莫名的自信。 大邱庄? 与一脸惊叹的涂丽丽不同,杨默听到这个名字后,额头却不经意地皱紧了三分。 后世人或许对这个名字很陌生,但在九十年代初,有着“天下第一庄”称号的大邱庄,却是个牛叉到极点的存在。 牛叉到什么程度呢…… 这么说吧,这个原本只是华北平原盐碱地上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村庄,从八十年代中期开始,在“庄主”禹zuo敏的带领下一路飞奔; 进入九十年代后,这个当时仅有四千多号村民的村庄,却有16辆奔驰轿车和100多辆进口的豪华小轿车,1990年人均收人3400美元,是全国人均收人的10倍,1992年,大邱庄的工业产值据称达到了40亿元人民币,村里更是随处可见造型别致的大别墅——要知道,那可是工人平均工资刚刚过百的九十年代初啊,3400美元的年收入,按平价购买力算差不多等同于后世的年薪百万,你敢信? 但这还不是最牛叉的,最牛叉的是,他们的庄主,不但是第一批以农民企业家身份成为****代表的典范人物,更是能时不时地跑到帝都一些大家长面前去汇报工作——这一点或许听起来没什么直观感受,但只要你对体系稍有了解,就会明白这句话的份量。 与大邱庄这个曾经的“天下第一庄”相比,后来才出现的天下一村,其实气势和影响力真的差了真的至少一截。 至于为什么大邱庄能在短短几年间就达到如此风光的程度,并一度成为国内乡镇企业的代表被全国媒体大肆宣传…… 一来,那是赶上了时代的红利,加之有自己特殊的区位优势; 二来,却是在那个各方面法制都不健全的年代,很是采取了一些颇具草莽特质的运营策略——当然,因为某些众所周知的缘故,这些东西没法子细说。 因此,在听到“大邱庄”这三个字的时候,杨默第一反应并不是崇慕或者向往,而是戒备——要知道,不管是大邱庄还是他们的庄主,在几年之后的结局可并不美妙。 ……………… 似乎没有察觉杨默的冷淡,孙健依然在那夸夸其谈:“受到大邱庄的启发和鼓舞,夏留庄这边经过反复讨论和论证后,也打算向他们学习——于是将村里面所有的生产大队和村民组织起来,共同成了一家集体企业,在推选出来的领导班子带领下,决心杀出重围。” “但你们也知道,夏留庄这边并不怎么富裕,除了几个半死不活的小厂和一群不怕吃苦的老乡外,本身也没有什么拿的出手的东西。” “于是乎,原来村书记,现在的总经理严老西,在去大邱庄考察学习了三个月后,终于摸索出了一条可行之路!” 说到这,孙健大手一挥,宛如台上演讲的领导:“简单来说,就是【着眼长远,短期换长期】这八个字!” “严经理相信,发展以人为本,以夏留庄村民的朴实勤劳,只要给他们一个机会,他们一定会抓住这个来之不易的机遇,在十年之内,将夏留庄打造成为第二个大邱庄——为了能获取这个机遇,哪怕他们全村人牺牲短暂的利益,累着裤腰带再过上两年苦日子也在所不惜!” “而夏留庄现在最大的问题在哪呢……是资金不足!” “有了资金,他们就可以引进国外的二手设备线!” “有了资金,他们就可以向国企购买需要的技术专利,并且聘请一流的技术人员!” “有了资金,他们就能初步组建自己的运输车队,不用再低头弯腰地求着别人给运输指标,把商品运出这片穷乡僻壤!” 第十五章 抬会 总所周知,从八十年代中期开始,各种眼花缭乱的庞氏骗局在华夏大陆上就从未断绝过。 因此,当杨默一听那丰厚的不成样子的“分红”,几乎可以肯定,这又是一场庞氏骗局。 之所以用“几乎”这个词,而非绝对。 一来,是因为每个月10%的“分红”比例虽然很夸张,但在华夏版1.0的旁氏骗局里,却是个近乎垫底的存在,放在这个年代也勉强可以想得通——但凡去了解一下当时的社会背景,就知道非国营企业借点钱是多么艰难的一件事。 二来,则是对方将夏留庄的那个集体企业说的有鼻子有眼,再加上指名道姓地是在学习“大邱庄模式”,他还真不敢打包票这就是一个单纯的旁氏骗局——要知道,这年头的野路子可不少,而人家学习的那个榜样,在这方面也的确这么干过。 因此,面对着孙健的步步紧逼,杨默觉得有必要弄清楚眼前的这摊子事到底是【抬会模式】框架下的旁氏骗局,还是【合会模式】框架下的野路子募资模式。 没错! “抬会”和“合会”虽然只有一字只差,但性质却是天壤之别。 ……………… 所谓【合会】, 是一种起源于江浙地区,前前后后已经有了数百年历史的组织形式。 简单来说,你可以把最初的合会理解为是当地民间的一众经济互助组织,大意就由一些乡亲或者相熟之人组织起来,每个会员定期拿出一笔钱凑到一起,会主可以一次性调动全部公款办事——这些钱或采购囤积一些生活紧俏物资,或拿去投资,或用于孩子结婚买房等等。 从某种程度上来看,最原始的合会运作模式跟社会主义公社制度有着某种玄妙的内在相似性——同样是部分资产统一调配,同样是为集体谋福利,同样是按需分配。 可以说,即便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后来的合会带上了越来越重的商业色彩,但由于合会的会主是轮流当值,再加上有下设成员的监督制约,因此集中起来的资金大部分也都是去做一些实打实的项目,并且还会支付给会员一定利息,从历史的角度来看,算得上相当不错的一种互助模式。 事实上,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无论是“普通八四派”还是“知青八四派”,在整个八十年代,但凡是做出了突出成绩的民企或者乡镇企业,其运转模式,尤其是资金这一块的运转模式,就鲜少没有合会模式的影子的——甚至不少的地方级国企也做过类似的变形操作。 这或许与当时的宏观环境和社会环境有关,毕竟在八十年代,资金永远是企业最稀缺也最难获取的资源,因此从民间想办法便成了大家心照不宣的选择——只不过从千禧年以后,国家对于民间集资的忍耐心越来越差,甚至几乎将其与fei法集资画上了等号,在越来越大的打击力度下,以合会为基础框架的种种资金运转模式,逐渐消失在了大家视线里。 ……………… 而“抬会”, 则是一种借着经济互助的名义,大肆敛财的庞氏骗局模式——其运作模式跟后世曾经满大街面向普通人群的“仙人掌项目”、“经济林项目”、“芦荟项目”几乎没有两样。 有意思的是…… 提到“抬会模式”的出现,不得不提到一个人——李qi峰 正是因为这位温州木匠充分发挥了国人的聪慧材质,庞氏骗局这种舶来品才会在八十年代中期无师自通地出现在神州大地上。 大约在1985年,这位由于收入不高,一直琢磨着如何才能快速致富的27岁木匠,终于琢磨出了外表披着合会的外壳,实则在玩击鼓传花的“合会模式”,并且开始自任会主,大肆发展会员。 不得不说,中国向来不缺“聪明人”。 虽然李木匠当时连募资的项目都没想好,但这不妨碍他洞悉人性的弱点——既然没那个本事去想一个经得住推敲和调查的投资项目,那就干脆别想了,装装神秘,然后赤裸裸地以厚利益相诱呗! 而他给出来的利息高到了什么程度呢? 这么说吧,在初期,有人拿了9000元找他入会,第二个月连本带利拿回了12000元——这种资金回报率估计巴菲特看了都得哭晕在厕所。 如此两三次后,人们对于致富的渴望被瞬间引爆,找他入会的人越来越多,甚至哭着喊着也要把钱拿给他; 短短一年时间,李木匠非法募集的资金竟然高达4000万以上——要知道,那可是1985年,市面上流通货币的最大面额也才10元而已,四千万足够堆满整整两间房子! 如果以评价购买力来计算,这一屋子的钱,差不多等同于后世的五十多亿! 当然,李木匠的这场闹剧很快就收场了,仅仅一年之后,这颗巨大的雷就爆了,而由于巨大而恶劣的社会影响,这起事件立马登上了华夏日报,并在各大主流报纸上活跃了半年之久不说,更是直接推动了相关法律的出台。 可以说,在那个年代,但凡是家里有电视机的,或者会看报纸的,就几乎没人不知道这件轰动全国的大事——当然,由于一些考虑,春秋笔法下,绝大部分人仅仅只是知道有这么一件事而已,至于这其中是怎么操作的,却基本上不甚了解。 因此,搞清楚孙健这伙人玩的到底是抬会模式还是合会模式就很重要了。 如果是后者,杨默虽然同样没有兴趣,但却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这事当做没发生过,老老实实地再混一个月后,拿到评估报告后返回综合办公室继续混日子; 而如果是前者…… 对不起,他表面上虽然同样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这两天,他绝对会偷偷默默地将材料写好,一旦发现有任何异常,他也绝对会在第一时间溜回公司,把这事主动汇报上去——开什么玩笑,但凡是旁氏骗局,就没有不爆雷的,再加上涉及到的是附近村民,这种事情一旦牵扯到自己,那自己的国企生涯基本上也可以宣告gg了。 还是那句话,没经历过这个年代,你是不知道国企,尤其是央企这张护身符在北方有多重要的。 ……………… 面对着杨默忽然蹦出来的疑问,孙健先是惊了一下,隐去了脸上的异常后却是哈哈一笑:“小杨师傅的果然不愧是大学生,懂得东西真多……不过我一个干粗活的钻工,却不明白你说的那个几当家是什么个意思……还好我在报纸上见过抬会这个名字,要不然听你这么一问,差点以为这是个袍哥会了!” 听到这些乍听之下很有些前后矛盾的话,杨默脸上的笑容却是更加灿烂了。 我只不过是问你是哪一级的“代理商”而已,结果你连袍哥会都抬出来吓人了…… 好嘛,不用问,这十有八九就是抬会了, 而你……肯定是核心成员了。 见到杨默脸上那阳光无比的笑容,孙健忽然有种冲上去把这货脸蛋砸碎的冲动,不过毕竟是老江湖,很容易就从杨默的反应上看出了一些东西,当下无奈地叹了口气:“小杨师傅,不哄你,这个真的不是抬会……不信的话,明天我带你去夏留庄那边逛一圈就晓得了……严经理那边的真的是个正经公司!” 瞅着孙健说的真诚,杨默却差点笑了出来。 跟你去夏留庄那边逛一圈? 我瞅着有那么傻么? 不管怎么说,这里也是钻探公司的作业基地,你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这里对一个机关下派过来的大学生下手——他还真不相信,井队上上下下几十号人全都是孙健的死忠; 但是去了夏留庄就不一样了,只要玩个花活,让人家把我扣住,使出后世东南亚诈骗团伙的那些手段,不愁我不乖乖去当下线。 甚至就连把我弄没了,只要做好掩饰,你也没多大的责任——事不是你直接动手干的,有井队这么多人帮你作证,公司就算怀疑你也没法子,到时候再给我安一个“不顾公司规定,私自离营玩耍”的罪名,以钻探公司不愿意过份得罪附近村民的尿性,这事到时候说不定就会不了了之。 察觉到杨默身上那股浓重的提防意味,孙健似乎有些烦躁的挠了挠头,最后光火了起来:“算了!不信就算……说的好像谁求着你一样!” 说完,便骂骂咧咧地走了,连跟涂丽丽打声招呼的意思都没有。 见到孙健这严重出乎自己预料的反应,杨默反倒是愣了一下——原本他以为,就算不敢真的动手,但孙健好歹也会叫上几个钻工过来,给他上演一出武力压迫的戏码。 毕竟在他看来,孙健竟然会主动拉两个压根地不熟的穷大学生入伙,那肯定是这个抬会的资金链已经有断裂的危险——不管你愿不愿意,但按照公司规定,既然出现了卡钻事故,那年终的奖金肯定会被扣除一部分,在这种情况下,这位孙队长自然要寻求新的资金来源。 还是那句话,在这个年头的齐鲁,不要小看一个大学生在自个村子里的影响力。 ……………… 回到了小营地,杨默随口找了个借口把孙健不告而别的事情糊弄了过去,便悠哉哉地一边啃着鸡屁股,一边思索着这事是不是另有隐情。 而在远处角落里足足当了一整天小透明的亏五百,听闻那位看起来凶凶的孙队长回去了后,这才抱着暑假作业走了过来。 “杨默……刚才那位,就是跟俺们村长口中经常提到的孙队长?”亏五百一脸好奇地看着杨默,语气里充满敬畏。 “恩?三丫头,你们村长跟他关系很好?”杨默皱了皱眉,也懒得纠正这丫头对自己那越来越放肆的称呼,然后撕了一只鸡腿分过去。 亏五百是尝梨庄的人,离这里稍微有一点点距离,虽然也是附近的村子,但并不在孙健之前提到的名字中。 亏五百先是不好意思地看着那只鸡腿,毕竟肉这玩意在当下的农村里乃是一等一的精贵玩意,只有逢年过节才能沾上点荤腥,不过眼瞅着杨默已经把鸡腿怼到了自己嘴巴上,这才扭扭捏捏地接了过来。 一边啃着香喷喷的鸡腿,亏五百一边点头:“挺熟的,村长说孙队长是大好人,肯带着俺们一起发财……不仅仅是附近的村子,就连俺们村好多人都把钱借给他了呢……就连俺爹的存折都交给他保管着。” 第十六章 明天和意外谁也不知道哪个先来 接下来的几天,杨默跟孙健总是保持着一种相对微妙的关系。 双方对于之前的事只字不提,见了面依然会一脸热情地打上几声招呼, 但转过身去,孙健依然仿佛忘掉了有这两个大学生的存在,整天在作业基地各处忙来忙去; 而杨默也似乎装作没看见食堂撤下去的那几道清单菜肴,每天依然悠哉哉地在那个小营地上看着小说,烤着红薯……只不过与以前相比,他待在小营地的时间更长了,除非遇到下雨天,否则基本上都是待到晚上九点才钻进列车房里去睡觉。 没法子,根据杨默事后根据种种线索做出来的推算,孙健他们大约要等到过了年才有可能暴雷,前几天碰了一鼻子灰的他,应该不至于立马又掉过头来找他——但老话说的好,小心驶得万年船,不管如何,通过某种表态来降低对方的靠近欲望,总归是没错的。 但是很可惜,涂丽丽似乎并不是这么想。 这姑娘在孙健对他们不管不问的第三天,终于忍不住向杨默问起了其中的缘由。 而不知道是自己天生脑子缺根线,又或是已经已经陷入到钱眼里拔不出来……听到杨默出于好心的几句隐蔽提示后,这姑娘不但没有感谢杨默的好意,反而是以一种责备的语气埋汰了杨默半天。 接着,便噔噔噔地跑到施工地里去,见缝插针地围着孙健转。 于是,这姑娘神神秘秘地消失了五天,再回来时,身上挎着一个隐约有些鼓囊的小包——不出意外,孙健对这姑娘的态度果然亲热了起来。 而打从那天起,这姑娘就很少来杨默的这个小营地了, 就算来,也总是带着一种莫名的优越感,里里外外地炫耀一番。 炫耀的内容,无非就是自己的话在村子里多受重视啊…… 自己现在多么多么受孙队长重视啊…… 自己的评估报告这下已经稳了啊…… 巴拉巴拉的。 当然,马上就要发大财的她,自然也少不了畅想未来自己要怎么去花那么大一笔钱。 总之,里里外外无非就一句话——杨默是个给他机遇都抓不住的傻叉,而她,则是一个富有洞见和勇于争取的新时代女性。 来来回回几次后,看着始终无动于衷的杨默,不知道为何,涂丽丽忽然当着他的面发了一通脾气, 于是原本关系还算过的去的两个小伙伴渐行渐远,涂丽丽就此每天都留在技术室,跟着小王师傅 处理数据,再也没有踏足过小营地一次——即便晚上在食堂碰了面,这姑娘也装作没看见似的从杨默身边走过。 对此,杨默却没怎么在意。 活了两辈子的他,早就不是那个大脑随时被雄性荷尔蒙占领的小年轻了, 作为一个同事,你是男是女对他而言并不重要;但蠢与不蠢,有些时候却很重要。 自己之前瞧在同事的面子上暗自提醒了几句,就已经算是尽了本分了,他也没必要因为涂丽丽是个朝夕相处了几天的小女生就在那患得患失。 再说了,就算是重生之后自己的身体依然出于躁动期,但他这两辈子见过的美女不计其数,以涂丽丽的姿色,还真没到能让他患得患失的程度。 ……………… 野外的篝火伴读生活虽然听着悠闲,但实际上也无聊的紧——随着涂丽丽常驻技术室,而亏五百那个丫头也开学后,整天找不着人说话的杨默就更无聊了。 放下了手中已经翻过了三遍的《黄易全集》,这货拿起地上的军用壶灌了一口水后,百无聊赖地算起了日子。 恩,算下来,到这破地已经两个半月了,再熬半个月,就能回去了。 自己的评估报告应该没问题,自己帮忙解决卡钻的事情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后来就连工程大队派过来的工程师都追问了一阵子,就算孙健那货想捣鬼也难。 等回去后,大概年底就能把程序走完,届时有了正式编制在身,二老总归是可以安安心心地过个大年了。 还有,等回去后,杨叔公他们村的家属区修建工程有没有完毕不知道,但那三个铺面肯定是已经开张了的——以钻探公司这边的饮食习惯和消费氛围,没人指点的话,那三个铺面大概率生意不怎么样,到时候去逛一逛,看有没有法子糊弄一番,让爸妈占点股份后,自己再出点歪点子把生意弄上去。 再接着,那自然是想尽一切办法在办公室摸鱼呗……国企千不好万不好,但只有一点好,除非是遇到时代的不可抗力因素或者自己犯了重大错误,否则有编制在身,你再消极怠工,领导也开不了你! 想起重大错误,杨默不由地又把思绪拉到孙健身上。 这货最近似乎很憔悴,而且变得更加狂躁了,有好几次自己都看见这货大晚上的溜出了营地,想必是去找那位所谓的严经理了——在这个大会战马上要进入到关键时期的节骨眼上还外出,想必一些情况比自己当初以为的要严重的多。 还有,前天晚上起夜的时候,好像看见了两个人跟在孙健身后钻进了队长休息室,然后立马把门反锁,也不知道在嘀咕些啥。只希望这些货别犯傻,别干出些饮鸩止渴的蠢事来。 或者说…… 你们这些丫的就算要干蠢事,麻烦等老夫走了以后再干。到时候哪怕你们把工地上的特种作业车全偷了,甚至把井架拆了卖钱都跟我没关系。 想起这两天偶尔观察到的一些异状,杨默心里忍不住有些烦躁。 在这之前,自己以为孙健所在的那个劳什子不知道是抬会还是合会的组织,deadline应该在年后才对; 但现在看来……真的不好说啊! 丫丫的呸的! 谁都不知道明天和意外那个先来? 这话是哪个家伙说的? 说的还……真tmd糟心啊! …………………… 说实话,有时候杨默自己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乌鸦嘴的天赋了。 三天后,清晨。 当杨默正在依旧闷热的列车房里呼呼大睡的时候,一阵凌乱的嘈杂声传来,惊醒了某人的美梦。 揉了揉依旧惺忪的双眼,杨默从列车房那焊着铁条的小窗户向外看去,顿时浑身一哆嗦,被扰了清梦的不爽,顿时消散的无影无踪。 只见施工地上,乌压压地站着三伙,总计过百人,与152钻井队的几十号手持扳手榔头的工人正在紧张对峙着。 而被工人们护在后方的,正是队长孙健, 而被孙健伸手护在身后的…… 却是两个身穿人民装,身形隐约似曾见过的中年人…… 第十七章 遮断? “快!快开门……陈师傅,是我,小杨,赶紧开门!” 偷偷溜到充当传达室的列车房,连牙都没来得及刷的杨默一边急促地敲门,一边小声叫道,时不时地还扭头看向人群,生怕惊扰了那些不请自来的村民。 还好,这些村民虽然来势汹汹,但不知为何,却只是派出了几个代表在那操着方言跟孙健护着的那两个中年男人大声嚷嚷着,一时间似乎并没有动手的迹象——否则的话,再借杨默一个胆子,他也不敢在这档口走出列车房。 恩…… 虽然打心眼里不想参合这事,但无奈自己是综合办公室的一员,眼下又值下基层学习的关键时期,如果不按照部门程序,将152井队的突发事故在第一时间上报的话,那眼瞅着到手的编制估计就没戏了。 吱呀~ 随着一个脑袋在那个焊着铁条的小窗户后面晃了两下,略显沉重的列车房门被打开了半个身位的口子。 “小杨师傅,你过来干嘛?”陈老幺看向杨默的目光有些复杂。 有些惊诧地看了站在陈老幺身后的副队长黎毅一眼,杨默给二人挤了个笑脸:“不管怎么说,我也是综合办公室的一员,眼瞅着要出事,我总得给我们张主任去个电话汇报一声,让他帮忙搬点救兵过来才是。” 黎毅扣下座机上的话筒,轻轻笑了笑:“这个就不劳小杨师傅操心了,再等等看吧……实在不行……遇到这种事,公安科总归比你们的张主任好使。” 公安科? 杨默瞬间察觉到了不对。 在这个年代,但凡大型国企和央企,都有权利在自家单位的框架内下设公安科,用以保护职工和国有资产的安全——从名字上就能看出来,这跟普通的保卫科是两码事,不但有着独立的警所,更是有配枪和抓捕的权力。 但问题是…… 对于任何国企/央企来说,如果不是逼不得已,他们是不愿意让公安科出马的,尤其是眼前这种尚未真正失控的场面——公安科并不是完全归属于央企的部门,像这种级别的场面,一旦出动,就必然会存档和上报,到时候不管事情处理的完美与否,钻探公司拿到一纸批评通报却是逃不掉的。 莫非…… 这是在玩遮断!!?? 前后一联系,杨默脑海里立马蹦出来这两个字,旋即倒抽了一口凉气——孙健这是打算把事彻底闹大,打算以空间换时间,然后准备润? 不,不对! 这事一旦让公安科出马,即便因为一些众所周知的原因,那些村民和钻探公司之间会处于一个较长的僵持和扯皮阶段,但作为主要当事人之一,孙健也绝对会在第一时间被内部控制起来,他哪来的机会润? 脑子快速转动了半天,杨默虽然还是想不通孙健那货为什么要这么做,但这不妨碍他的心态有爆炸的倾向。 你妹的,要是真让孙健得逞了,那自己的编制也别想要了——作为在场者,不管自己有没有参与,这事都将会变成自己莫须有的前科,而钻探公司,是不可能给要一个既没关系,又有前科的人的。 狂怒之余,杨默扫了扫黎毅那双始终掩在座机上的大手,以及有意无意堵在门口的陈老幺,心中涌起一丝明悟。 该死的,自己怎么忘了! 在这个通讯不发达又乱糟糟的年代,有着座机的传达室乃是野外作业队一等一的要害科室,这种科室,孙健怎么可能不安插自己的人——而且根据孙健之前那毫不忌口的募资行为,这两人很有可能也是他的下线! ……………… “不行!黎副队,让公安科过来,只会玉石俱焚,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不说,孙队长、严经理,以及你、你……所有人都会完蛋!”心中迅速地计较了一番得失,杨默深吸一口气,沉声说道。 这人知道严经理? 黎毅一惊,有些诧异地看向陈老幺——这段时间不管是他还是孙健,都在忙着赶钻井进度,偏偏两人是正副队长,需要交替监督管理,因此彼此之间竟然没有什么坐下来闲聊的时间,故而真不太清楚杨默跟孙健的一些事情。 而出乎杨默的预料,陈老幺在接受到黎毅的问询眼神后,略一犹豫,却是轻轻点了点头:“前段时间,孙队跟小杨师傅曾经聊了一下午。” ??? 听到这半句似是而非的真实答案,杨默深深地看了陈老幺一眼。 呵……没看出来啊,又是一根老油条! 很显然,匆忙之下,黎毅也被诱导了。 听到是新加入的小伙伴,黎毅顿时舒了一口气,松开了捂在座机上的手,旋即有些焦躁地走来走去:“可是,不让公安科过来处理怎么办?谁料到会忽然发生这种事!?如果不赶紧把这些人控制住……再这么闹下去,个个都把本金要回去,别说紫薯项目了,就连其它项目都保不住!” 或许是因为杨默大学生的份量在这个年代还算有些份量,又或许是前段时间卡钻时的表现小小地镇住了这些钻工,黎毅此刻跟杨默说话的语气虽然充满烦躁和抱怨,但也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一丝征询。 恩?? 紫薯项目? 虽然感觉自己越来越看不懂眼前这事,但这并不妨碍杨默出手抓取主动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