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隐盛原》 第1章 去意已决 泽州市中心医院。 手术室里。 姜隐正在进行一场输尿管镜激光碎石手术。 输尿管镜激光碎石术又称urL,是一台很常规的手术,姜隐从住院医师升为主治医师期间,已经做了不下上百次了。 她熟练地将输尿管镜从输尿管口进入,然后观察输尿管的情况,在确认输尿管条件良好后,输尿管镜在导丝的引导下进入输尿管。确认完结石位置后,用“套石篮”将0.7cm的碎石取出。 取出后的碎石放入护士端来的金属盘里后,姜隐检查了一下集合系统,确定输尿管内没有结石残留后,才撤出输尿管镜和输尿管鞘,然后留置了一根导尿管。 “等到他的尿液恢复正常后,就可以拔除管子了。” 她侧头,面向本次手术的医助高怡晨。 高怡晨眨巴了两下眼睛,认真地点点头,“知道啦,姜医生。” 手术结束,病人被护士推出了手术室转入病房。 姜隐和高怡晨进入更衣室更换衣物鞋子,并将脱下来的手术衣、帽子和口罩,分别放入对应的污物桶内,然后领回胸卡,离开手术室。 姜隐去卫生间洗手,高怡晨跟着她,在她旁边洗手。 姜隐抬头,从镜子里瞄了她一眼,淡淡道:“一会儿病人醒了,你去看看。” “放心吧,师姐,我让秋琳看着了,病人醒了她会喊我的。” 高怡晨很俏皮,洗完手特意蹭到她身边,想要挽着她的胳膊。 姜隐仍然不适应她的亲昵,下意识地避开了,“我身上有水渍。” 高怡晨便嘻嘻笑,白嫩的鹅蛋脸上尽是娇俏。 “学姐,你好小气哦,平时可以话多一点啦,泌尿外科只有我们两个女医生,我不和你走得近,和谁走得近呢?” 姜隐一时间竟无法答话。 是啊,她们是中心医院泌尿外科唯二的女医生,她比高怡晨大一届,前不久刚考过了中级,已经升为了主治医师。高怡晨还是住院医师,主刀的机会少,常做助手。 姜隐话少,有点内敛。高怡晨则相反,青春活泼,十分惹科室里的医护喜欢。 高怡晨对自己的同系师姐姜隐很有好奇感,姜隐越想避着她,她越想粘着她。 “走,师姐,吃午饭去,饿了。” 此时正值饭点,姜隐并不饿,婉拒了,独自一人去二楼星巴克买了杯咖啡,走回了办公室。 中午时分,候诊大厅里已经没有了病人,姜隐拿钥匙开了办公室的门,走到阳台上,呼吸了一下新鲜空气。 三月的阳光正好,光影落到她身上,消散了她身上淡淡消毒水的味道。 偶有一阵风,将阳台的窗帘卷起来,姜隐回头,见窗帘被卷翻了大半,她不甚在意,继续回过头去浅酌咖啡。 不多时,办公室的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两个护士走进来。 “咦?姜医生的门没锁呀?” 姜隐听到动静,停下喝咖啡的动作,刚想出声,听到其中一名护士轻笑了几声。 另一名护士问:“你笑什么?赶紧找,病人在外头等着呢。” 两人窸窸窣窣翻找着什么,边找边聊。 护士A:“听说我们医院有个医生出轨第三者,给了100万呢,这100万还是两个医生凑的,据说两人一起玩!” 护士B:“我去!3p啊?谁啊?” 护士A:“具体是谁就不知道了,听内科的人讲的。” 护士B:“那我还听到一个,没你的劲爆,算常规的,小芸不是离婚了吗,我们科的曾医生本来想追她,见她长得漂亮,结果工作中发现小芸脾气火爆,一下子就退缩了,觉得还是找个有情绪价值的老婆比长得好看脾气臭的要划算!哈哈,笑死了!” “那可不,不然怎么会离婚呢?小芸的脾气在我们护士里算是比较糟糕的。” “不过比起小芸,那还是泌尿外科的高医生长得漂亮。” “你是说高怡晨?” “是啊,所以说是泌尿外科的高岭之花呢,她爸是军医院的副院长,听说……” 护士B突然压低了声音,附在护士A耳边言语了几句,护士A发出惊讶的“啧啧”声。 随即,护士B找到了病人丢失的手环,两人嬉笑着出去了。 门被轻声关上,姜隐才从阳台折回来,她波澜不惊地把手里喝剩一半的咖啡扔进了垃圾桶,然后用肥皂仔仔细细地涂了一遍手。 科室里的八卦每天都有,新鲜的不带重样的,应有尽有。 姜隐听过很多人被传言的私事,唯独没有听到过高怡晨的。 高怡晨作为她的师妹,业务能力和级别都不如她,却能成为科室的高岭之花,没人敢造她的次。 究其原因,不过是她有一个身居高位的父亲。 姜隐洗了手,关上水龙头,抬起脸来看着小方镜子里的自己,因为昨天熬夜班而脸色略有苍白,眼圈下乌黑,一股显而易见的疲倦感。 明明才不到三十岁,却没有了一点年轻人的活力和朝气。 似乎一辈子都困死在了这座医院里,上不完的夜班,看不完的病人,做不完的手术,还要面对病人家属的无理指责。 她越来越厌烦这样的工作和生活。 姜隐皱起了眉头,满脸的不耐烦,随即拉开办公桌的抽屉,取出一份签了字的申请书,去了科室主任胥易阳的办公室。 从胥易阳的办公室出来后,姜隐迎面碰到了高怡晨。 高怡晨手里提着两杯咖啡,见到姜隐从主任的办公室里走出来,感到很意外,“师姐?” 姜隐朝她点点头,并无多言,走开了。 高怡晨感到狐疑,随即敲门走进了胥易阳的办公室。 * 深夜,窗外起风了,风吹树枝,发出“哗啦啦”的摇曳声。 玻璃窗没关合,被强劲的风吹开半扇,早春微凉的寒气一下子灌进了房间内。 书桌上的一沓纸质资料被掀翻在地。 姜隐一边打着电话一边推门而入。 夜风扑面而来,寒冽,强劲,兜头冲了她满头满身,她打了个寒颤,下意识退后了两步,堪堪将背抵住门框才稳住了身形。 电话里的女声依旧不依不饶:“现在医疗体系日渐完善,能区别到哪里去?不管是哪个省份,县城里的总比不上省城好,想要看病,大家都可以去省城,如果小县镇的医疗发达到比大城市好,那也就没有那么多外出务工者了!总之,你不准去申请对口协作,什么苍松县,听都没听过,你好好待在泽州,等我结束下个月的演出,带你见见杭城的肖教授……” “妈,我的工作我自有分寸。”姜隐忍不住打断母亲顾云婕的话。 “你有分寸就不会想参加东西部医疗协作了!”顾云婕一贯的强势,容不得姜隐半点驳论,“这两个月,你就在泽州待着,好好在医院里上班,哪儿也别去,我会给姜城打电话的,让他监督你。” “妈!”姜隐忍不住提高了嗓音,她开始感到不耐烦,“我快三十岁了,你不用再把我当小孩子,我做的每一个决定我都会自己承担后果的,你也别去麻烦我爸,我爸也很忙。” “你爸忙什么?你爸没法照顾我,难道还不能照顾你?他学校里能有多忙?他一个音乐老师,既不是主课,也不需要给学生补课,又不开培训班,他成天忙什么?” “他有自己的生活。” “你作为他的女儿,难道你不是他生活的一部分?” “我已经长大了,我独立了,我一个人住在外面,我很好,我不想打扰他。” “打扰什么?你是怕打扰姜悦吧?” 风刮得越来越大,屋内一片寒凉,穿着单薄衬衣的姜隐瑟缩了一下脖子,深吸一口气收住了即将炸裂的情绪,无力道:“妈,我这里起风了,冷,我去关窗,先挂了。” 不等电话那头的顾云婕回应,她挂断了电话。 整个屋子顿时冷清下来,只有窗户被风吹得“哐哐”作响。 几张纸被风吹到了姜隐的脚边,她将它们拾起来。 是泌尿外科的微创前列腺钬激光剜除手术资料以及泽州市与甘肃省苍松县的医疗协作通知书。 她报了名,申请三月份去往苍松县进行腔镜外科技能指导与培训。 但是她没想到,母亲会如此抗拒她下到基层去。 她又何尝不知道落后地区的医疗困难之处和卫生环境的不易之处,她也知道留在大城市发展对她的职业生涯更有益处,只是她目前想逃离这座城市,她也不想去母亲所在的杭城。 为什么呢? 她伸手向窗外,寒冷的风带来一丝潮湿的气息,预示着明天不会是一个好天气。 她讨厌阴雨天。 春意料峭,凉风吹得她神色冰冷。 她凝望着繁华都市的夜景,远处车道上依旧车水马龙,霓虹灯光闪耀,整夜不歇,彰显着这座城市的辉煌。 她也越觉得内心茫然,似乎心脏大地上一片荒芜。 如果不趁着这次机会逃离泽州,她将无法呼吸。 她眼底划过一丝坚决,“啪”一声关上了狂风乱涌的窗户。 下一秒,暴雨噼里啪啦砸落在玻璃窗上。 下雨了。 雨天潮湿的气味从窗缝外淡淡飘了进来。 闻着这属于大自然的气息,姜隐内心才稍稍安然了一点。 她捡起地上其余被风刮落的纸张,将它们一张张理好——全都是抑郁诊断书。 她看了几眼,又从桌面上拿起一张医院岗位竞聘申请书,将它揉碎扔进了垃圾桶,只留一张甘肃苍松的旅游宣传海报,海报上,是绿色的牧场,碧蓝的天空,成群的奶牛,配着一行活力满满的标语:从春天出发! 姜隐去意已决。 她将桌子上的书籍全都整理到纸箱子里,然后收拾衣柜。 收拾到一半,她收到了高怡晨的微信:“师姐,你要去苍松县?” 姜隐瞄了一眼,没有回复。 下一秒,“叮铃铃”!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这一次,是做心理医生的好友赵苏凝打来的电话。 姜隐犹豫了三秒,接起。 “苏凝。” “音音,你要去甘肃医疗协作?” 姜隐打开行李箱的手指顿了一下,她狐疑:“你怎么知道?” 她没有和她说过要去甘肃的事情。 赵苏凝微微迟疑了一下,“我听阿悦讲的。” “姜悦?” “她是你妹妹,她很关心你。” 姜隐不置可否,继续整理衣物,她将薄裤子都放到了行李箱里,连衣裙却安置到了纸箱里。 赵苏凝又问了一遍:“音音,你真的要去那边?” 她像是很不确定,在寻求姜隐的答案。 姜隐从衣柜的抽屉里翻出一张旧照片。 旧照片里是四个高中生的亲密合照,一男三女。 三个女孩,分别是她、姜悦、赵苏凝。 十八岁的她,留着短发,小麦色的瓜子脸,大笑着,弯月眉配上月牙眼,开朗、娇俏、活泼。而如今,虽长发披肩,肤色也因为长期在室内学习和实验而变得白皙起来,但脸上少了笑容。 似乎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似乎身体里缺失了可以分泌快乐的多巴胺。 照片里站在她身侧依偎着她的是她同父异母的妹妹姜悦。 姜悦小她两岁,但是性格温软,和姜隐这个姐姐关系处得好,又是一个高中的,所以常在一起玩。 赵苏凝是姜隐的同班同学,也是邻居,故而和整个姜家都走得很近。 她是一个优雅的美女,长发披肩,温和友善,总是友好地对待身边所有的人。 现在的赵苏凝,依旧和学生时代一样知性和善。奇快妏敩 她担忧地询问着姜隐:“音音,你不是在开玩笑吧?听说那边条件艰苦,即使你协作完回来,对你的职业晋升也没有很大的作用。” “我有分寸。” “非去不可吗?是因为上次的医闹吗?你的抑郁症检查报告出来了吗?” “苏凝。”姜隐打断她的话,“我很好,谢谢你关心我。” “我们是好朋友,虽然你自己也是医生,但是我是心理医生,我知道医生才是自杀高危群体,并且趋向年轻化。医生患抑郁症的概率是普通人的四倍,你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赵苏凝很担心,“音音,你真的没事吗?” “我没事。” 姜隐顺手将一盒氟西汀塞进了行李箱里。 对于亲密的朋友,她现在也无法完全敞开心扉。 她低头愣愣看着手里的旧照片。 为什么回不去从前了呢? 照片里唯一的男生站在姜隐身侧,浅浅地露出一抹笑,矜持、柔和、温雅。 他穿着白衬衣,似乎是青春时光里独有的一抹亮光。 赵苏凝问:“你走了,林绪之怎么办?” 姜隐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黄色的光影里,她好看的弯月眉轻轻拧了起来,尖俏的面容显得有些冷凝。 她把照片翻了过来,照片背面写着四个人的名字,对应着男生那一栏写着三个字:林绪之。 赵苏凝又说:“二十年的情谊,不能说断了就断了。就算做不成同学和朋友,他始终都是阿悦的表哥。” 姜隐不说话。 她逃避的,正是这层复杂的关系。 姜悦是她同父异母的亲妹妹,林绪之是姜悦的表哥。 但是林绪之又是她的同学和青梅竹马。 姜隐突然烦透了这人与人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 她啪一声盖上了行李箱的盖子,声音冷然:“出发时间,3月6日。” 赵苏凝语塞,半晌,才道:“3月6日,林绪之回国,在杭城东港医院泌尿外科做实习医生。” 姜隐有些诧异,也有些恍然,像是难以置信他要回来了。 错愕之后,她突然很庆幸自己马上要逃离这座城市了。 她心底的躁意慢慢褪去,她微微露出了一个笑容,像是突然松了一口气,浅浅地回应道:“好。” 第2章 苍松县土门镇 3月6日,星期五,一个落日余晖的傍晚,姜隐跟随医疗队伍来到了苍松县土门镇。 土门镇地势较高,城镇化建设相对泽州市而言落后不少,一条不太平整的水泥路歪七扭八贯穿了整座小镇,沿路是几栋矮楼,门面不新不旧,几家商铺正做着生意,街尾几户人家正在做饭,袅袅饭菜香气飘了过来。 姜隐闻着饭菜香,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了几声。她一路从泽州过来,又是坐飞机又是坐大巴,舟车劳顿,早已饥肠辘辘。 大家伙儿拖着行李在街边等待派驻的医院派人来接。 夕阳西下,西边云霞翻滚,金光万丈。北面一座苍茫大山高峻雄峨,逶迤挺拔,似乎横贯了整个苍松县。 姜隐盯着这半边的红霞,想起来之前做的地理功课,不由得问道:“这该不会就是传说中的祁连山吧?” 众人初来乍到,原地休整,百无聊赖,听闻此言,全都抬头朝北面的雄峻大山望去。 地平线上,红霞蕴烟,一座苍茫的大山高耸宛如锋利剑尖,随着夕阳的转移,变换着颜色,即便是半座山体隐入了暗色,也藏不住它的雄威与气势。 众人被这雄伟壮势的祁连山震撼到。 此次医疗队的队长、内科的主任医师孙伟贤连连赞道:“不错,不错,正是祁连山,苍松县属祁连山高寒亚干旱区和河西冷温干旱区,地势南高北低,这就是祁连山。” 姜隐叹道:“驿路通三辅,峡门控五凉。” 孙伟贤赞许地看了她一眼,“不错,这地方,以前可是古丝绸之路的要冲,别看它现在不富裕,但是历史悠久,文化积淀深厚,是一个有意思的地方。” 土门镇位于河西走廊的东端、腾格里沙漠的南缘。 如此地理位置,对于常年生活在东部沿海地区的医护人员来说,是极其陌生和新鲜的。 刚毕业的泌尿外科实习护士刘秋琳更是对这个气候干燥、经济落后的西北小镇产生了极大的好奇感。 “祁连山,河西走廊,腾格里沙漠,这些地名好像只存在高中地理课本上,我还是第一次来呢。” “我们大家伙儿,应该都是第一回来。”孙伟贤看了眼腕表上的时间,回头又清点了一下医疗队的人数。“待会儿哪家医院先来人,就先走。” 孙伟贤是他们当中医疗帮扶资历最深的人,曾经四次援疆,这一次援甘,是担任了队长的责任。 此次医疗卫生协作团队,共有12人,6人为一队,专业涉及检验、内科、儿科、泌尿外科。 姜隐是泌尿外科主治医师,刘秋琳是实习护士,刚刚大学毕业,本来不该来,但是她主动请缨,一半是义务帮扶,一半算是下乡体验,正巧泌尿外科就姜隐一个人,就让刘秋琳也一起来了,主要是跟着姜隐学习。 另外还有儿科的主治医师沈越晖、李淑雯,检验科的副主任张若明等人及其他4名护士。 他们分别被派往两家医院,一家一队,分头帮扶。 儿科的李淑雯等六人被分配到土门镇人民医院,姜隐、孙伟贤、刘秋琳、沈越晖、张若明与另一名儿科护士尚雅则被安排到位于土门镇一泉村的中心卫生院。 土门人民医院的人先来,将李淑雯等六人接走了,姜隐等人继续路边等待。 土门镇中心卫生院是一所基层卫生医疗机构,周边一公里内连公交车都没有,需要由卫生院的本地医生姚立永带他们过去。 太阳下山之前,一辆洗得光溜干净的银色六座五菱面包车停在姜隐等人面前。 来接他们的卫生院医生姚立永已经65岁,虽头发花白,面上布满皱纹,但身子骨还很健朗,瘦长的身躯套在一身洗得发白的白大褂底下,反倒显得精神气饱满。 他一下车就先向路边等待的医疗队鞠了一躬。 众人都被吓了一跳,甚是惶恐。 孙伟贤上前搀了姚立永一把,“是姚医生吧,这使不得使不得。” “诸位久等了。”姚立永对他们温和地笑,“我知道你们这趟来的人多,特意请村子里的周师傅开了这辆车来,这车大,咱们坐得下。” “辛苦了辛苦了,姚医生。” 孙伟贤很是感谢当地的同僚能这么贴心。 姜隐等人拖着大包小包上了车。 一辆面包车塞了行李后,众人挤一挤,刚好坐满。 姚立永坐在副驾驶上,与孙伟贤等人介绍开车的司机。 “这是司机周师傅,是本地人,周家村的人,车技很好,平时遇到突发情况出诊,卫生院的救护车不够,可以叫老周帮忙送一下。” 孙伟贤点点头,“周师傅,辛苦了。” 他从后座递给驾驶座的老周一根烟,老周笑着接过,“各位东部来的医生们,以后有啥事可以叫咱,随叫随到!” 面包车沿着不平整的水泥路从镇子上驶出去,一颠一颠的。 车上除了孙伟贤与姚立永闲聊着了解些当地医疗现状,其他人都不说话——一整日的舟车劳顿,加上路边站立等候,又没有吃晚饭,他们都累了,此刻坐在车上,车子规律的颠簸行驶着,一下子给了众人一种困顿感。 姜隐挤在刘秋琳和尚雅两名女护士中间,透过玻璃膜刮花的车窗回头望,日落西山后的天空显出深沉的墨蓝色,将附近的居民楼都慢慢掩盖成暗色。 远处群山绵绵,露出尖尖的山头,也是暗色的。再远处,便是深黑,与天际相连,没有尽头,也没有任何高楼大厦的影子。 姜隐这才意识到,她真的远离了繁华的都市,在这高山与沙漠相连的西北小乡镇安顿下来了。 她转回头来看向车内的医护同事们,他们每个人都闭目养神,神态是显而易见的疲惫,困乏到都没任何心情去考虑接下来的乡镇生活。 她忽感迷茫。 过去半年,她闷屈压抑,已无法正常工作和生活。 报名来此地进行医疗协作,很多人都觉得她是脑子一热。 她自己知道,她是为了逃避。可现在,她身处完全陌生的西北困苦之地,她有点分不清到底是为了自我放逐还是清净养心了。 * 孙伟贤不愧是有过四年援疆的经历,这点长途跋涉的劳累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大事,他甚至和姚立永款款攀谈起来。 从他们的谈话中,姜隐得知,原来姚立永将于下个月光荣退休,退休后他将去隔壁周家村的卫生服务站继续做村医。 但是他深知年过六旬的自己不出几年将走到职业生涯的终点,于是在年初为周家村招了一名年轻人。 年轻人叫周慧妹,是司机师傅老周的女儿,同时也是个95后小姑娘,土生土长,学的是护理专业。 本来大专毕业的周慧妹是要做护士的,但是村里实在是缺医护人员,老周又想要让女儿留在村里,姚立永就将周慧妹招了过来,培养她成为了一名“准村医”。 这个关口,泽州中心医院派出专业医疗队伍前来支援他们,姚立永很是激动。 他恳请他们将来能带带周慧妹,让她成为一名优秀的村医。 孙伟贤问:“现在村医的话,县里还是有组织专业考试的吧?” “这一块咱们县里还没有普及,只能我自己带带她,但是我也年纪大了,教得不好,娃儿学起来也慢。。” “年轻人嘛,慢慢教,总会得心应手的。” “但是孙主任,村里的老人们等不及呀,他们日常得配药、量血压,换季的时候,头痛脑热感冒的不少,实在是少不了村医哪!所以我想请你们这些发达城市来的医生们得空的话多指导指导慧妹,好让她早日服务咱们的村民呢。” 他们说话间,车已经开出镇中心,在原野小路上奔驰着。 此时月亮爬上树梢,加上路灯的探照,四周视野还算开阔,可以辨认得出周围的树木、村庄,一条歪曲的石子路通向未知的远方。 不过土门镇不大,不多时就到了卫生院。 所幸,卫生院不是太偏僻,虽然在土门镇下属的一泉村,但是设施还算现代化,大门进去就是一幢四层楼高的建筑,保安室和医院内部都亮着灯,皆有人值班。 车子在医院门口停了一下,姚立永没有让他们下车,只是简单介绍了下医院的地理位置,然后带他们去附近餐馆吃了晚饭,又把他们送到了一个翻新过的四方院落里。 院子叫一泉四村,是一个小社区,四四方方,层高两楼,土石结构,典型的北方样式,与卫生院隔了两条路。 这即将是姜隐等人为期六个月的“宿舍”。 姚立永已经为他们分配好房间:男士们住一楼,女士们住二楼。 众人早已累瘫,一安顿好,便早早的休息了。 姜隐也浑身疲乏,一进房间,行李箱都来不及收拾,就倒在了四方的单人床上。 三月的天,还算凉,她拿手摸了一下身下的被褥,柔软、厚重,又散着一股好闻的太阳香味。 她略有惊讶,竟没想到姚医生贴心到将他们的被褥都晒过了。 她稍稍抬了身子,环顾四周,头顶的白炽灯很明亮。北方的房子,层高很高,刷白的四堵墙,家具不多,一个白色衣柜、一个小方桌、一把椅子。 因为布置简单,留白多,所以显得十几平的房间似乎很大。 不压抑。 这让姜隐对这个小镇蒙生了一点好感。 但是她实在太累了,早早洗漱就躺床上了。 虽然床褥都晒过了,但是旧色的棉被依旧散出一股淡淡的棉脂味。 她躺在里面,明明很疲乏,但是闻着那股味道,一直辗转反侧。 她没由来的感到很不开心,脑海中明明寂静一片,她明明什么都不去想,可一股杂乱的情绪冲进了她的身体里。 她感觉到很混乱,很烦躁,胸腔处也很闷,闷得似乎喘不过气来。 她知道,她犯病了。 她张开嘴巴,在黑暗里大口喘息了一会儿,爬起来推开木窗子。 深夜的寒凉气息夹杂着冷风一下子扑到她脸上,她像溺水的鱼儿忽然得到了充足的水分一样大口呼吸起来。 氧气入肺,胸腔处的闷热逐渐散去。 她愣愣盯着这个偏远小村镇的夜景,四周群山延绵不绝,山峰成细小的波状,在夜幕里只有一条弯弯的曲线,从一段连着一段,在最北面的方位突然下降成了一条直线。 村镇的北端是一块平地? 姜隐细细看了一会儿,只觉得熟悉,脑子里也有些混沌。 她想不起来北面应该是什么地理形态了。 想不起来就不想了。 她关上窗吃了一片氟西汀。 白日里的舟车劳顿让她身体疲乏,缓解了短暂的抑郁之后,只觉眼皮乏重,感官迟钝。 就这样缓缓睡了过去。 但是氟西汀是有副作用的,她的副作用是早醒。 等到她醒来,是凌晨四点钟。 整个一泉村尚在沉睡中,夜幕也黑沉,死一般寂静。 她却怎么也无法入睡了,从床上坐起后,按亮手机。 手机里多了一条短信。 “音音,我回来了,或许我们可以见一面。” 发送时间是凌晨12点整。 她已经入睡,所以没有及时看到。 她手指停留在回复框里,眼睛里闪过一丝泪光。 片刻的犹豫过后,她实在不知道应该如何回复。 她又变得焦灼起来,继而觉得烦躁。 她简直烦透了这些复杂的人际关系。 为什么她都逃来了西北,还是有人不肯放过她非要给她造成人际关系上的困扰? 她很烦。 于是她把手机开了免打扰模式,披衣而起。 她又吃了一片氟西汀,拆药盒的时候,她眼神空洞,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现在在想什么。 她穿上一件厚实的黑色冲锋衣,拉上拉链,戴上帽子,无意识地把那盒还剩一半的药和一支圆珠笔塞进了衣服口袋里。 她开门出去。 凌晨的风很冷,吹在脸上有种寒冽感。 但是她却很喜欢。 她一直喜欢被风吹拂脸颊和身躯的感觉,不管是炎热的夏天还是寒冷的冬天,不同季节的风,在她看来连气味都不一样。 风来自大自然,带着触感抚过她的皮肤,她才感觉到一种来自尘世的生命感,只有这样,她才能不断的提醒自己:她还活着,她是一名医生,她还很年轻,她还有很多未完成的事情要去做。 这座小村庄不大,依山而建,她一路沿着村庄往北走。 她张开手臂拥抱了一下从四面八方吹过来的风,她不知道这些风越过山川、穿过旷原,要去往何处。 哪里又是归乡呢? 她不知道,但她知道她忽然想起了睡前从窗户里看到的北面那一抹下陷的地平线是什么了。 是沙漠。 群山连着腾格尔沙漠。 她所处的这个地方正位于腾格尔沙漠的南缘。 她从小生活在东部沿海城市,去过海边,却从未见过金波浩瀚、连绵壮阔的沙漠。 她突然很想去见见。奇快妏敩 她边走边想,她运气好的话,或许会看到日出沙漠吧。 因为一个她从没见到过的景象,她的心里忽然开心了一点。 她迫切想要知道传说中的腾格里沙漠长什么样。 于是她跑了起来。 耳边风声呼呼。 她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想法:她要和这穿过旷原的风一样,去到该去的地方。 第3章 遭遇沙尘暴 姜隐不知道走了多久,只知道一路往北穿过了两个村子,最终来到了绿洲的尽头——那是一座宽旷的林场,以及一条长长的绿色长廊,有花棒和红柳相映成趣,也有梭梭与沙枣成片成林。 通往林场深处的道路旁,有一颗长高三米的大榆树,榆树的树枝与树根密密麻麻、盘曲交错,在这片绿洲与黄沙的交界处,格外惹眼。 似乎,在这被绿色长廊挡住的安全范围之内,沙丘被驯服了,乖乖地匍匐在人们的脚下。 此时,天色逐渐明亮起来,遥远的东方露出了鱼肚白。 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吹散了姜隐眼中的迷茫和冷郁。 她继续往前走,站上长廊的最高点,扬起脖子朝前望去,一眼惊叹。 触目所及,被这片绿洲隔开的,遥远的北方,西北大漠,无边的黄沙蔓延在这片无边的土地上,耗尽眼力寻找,前方再也找寻不到一点绿意,没有潺潺流水,也没有巍巍高山,有的只是无尽的沙粒,似乎大自然给这里铺上了一张黄色的地毯。 天边,鱼肚白转金霞的朝阳冲破云端,洒落下来,映得整片沙漠金光灿灿。 风从遥远的地方吹拂过来,金色的沙子和风共舞,东风是东,西风是西,交相辉映,使得地面上形成了一条条深浅不一的颜色波纹,波澜壮阔的同时,又叫人觉得赏心悦目。 姜隐一时间看得呆了,拉下了冲锋衣的连帽,大风吹得她的及肩长发四处飘舞。 她朝万里无际的漫漫沙漠伸出了手指,想要借着风的力量触摸到那片陌生又热烈的大地。 强烈的震撼和无尽的触摸欲望,促使着姜隐越过了这片安全地带的绿洲,朝漫漫黄沙地走去。 风舞得更强烈了,吹得姜隐的衣角猎猎作响,沙尘卷着碎石子冲击在她的脚上、腿上。 她蹲下身去,伸手触摸了沙地,细软的沙子,像水一样,溜过她的指缝,又落回了大地上。 她回过身,再去抓那抹沙,似乎想要留住它,但是它在风儿的作用下,一而再再而三地从她手中滑走。 最终,姜隐失望了。 她蹲坐在地,抬眼望着北方无边无际的沙漠,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让她忘记了自我,也忘记了时间,就这样呆坐着失神。 直到远处一道男人强劲有力的喊声传来。 “喂,这位姑娘——” 姜隐一下回过神来,倏忽回头。 绿洲长廊之上,一个黑衣男人正朝她挥舞手臂。 男人的脸逆着一侧初升的朝阳,模糊了五官。 清晨的风越来越大,男人的声音也随着风声断断续续传来:“往回走,回来——” 为什么要回去? 不等姜隐细思,男人穿越安全的绿洲地段,朝她的方向走来。 他边走边用手势向她比划着。 姜隐站起身,四面八方的风吹得她衣衫猎猎作响。. 她用手挽起身后乱舞的长发,一手摸索手腕,却发现一直绑在手腕上的发圈不见了踪迹。 她四下张望,又朝前走了几步。 “回来!” 身后,男人的声音夹杂了一丝怒意。 姜隐恍若未闻,只是着急地想要寻找着不知丢在何处的发圈,她想要束起头发,这沙漠里的风吹得她像一个披头散发的疯子。 “喂——” “危险!” 男人向她跑来。 风声忽然变得撕裂起来。 姜隐回头望向沙漠深处,遥远的晴空,一霎变色,空气变得沉闷。 要下雨了? 姜隐抬头,只见天色一下子暗下来,雷雨没有袭来,袭来的是远处天际的一道黑色巨浪。 风声在空中撕裂,似乎瞬间变成了一只凶猛而又隐形的野兽,呜咽尖叫。 “沙尘暴来了,快跑!” 男人的声音由远及近。 姜隐这才彻底清醒过来,心里一凛。 不待她往回跑,四周的沙子朝前涌动成一道沙浪,像一只无形的巨手,将沙漠揭去了一层又一层,铺天盖地打到了姜隐的身上。 姜隐被这突然而至的大风大沙压得站都站不稳,眼看就要扑倒在漫漫黄沙之中,身前忽的伸过一只强劲有力的大手,稳稳扶住了她的手臂。 姜隐本能地迅速抓紧他,男人的手臂筋肉紧实,隔着一层衣物透出一股炙热的温度。 沙尘弥漫,这方偌大的沙漠,此刻已经天昏地暗,似乎他们已经陷入了这个黄沙的世界。 姜隐看不清身前之人的面貌,只是依稀可辨他蒙上了纱巾和防风眼镜。 很显然,这个男人是个熟手。 “不要说话,闭紧嘴巴!”男人的声音低沉地响起。 沙漠上狂风肆虐,沙粒飞扬,姜隐知道紧闭口舌是为了减少沙尘和颗粒吸入体内。 但是她裸露在外的脸颊、耳朵被磨砺得生疼。 她紧紧回抓他的手腕,将脑袋往下压。 就这么短短一会儿功夫,她衣服底下已经大汗淋漓。 男人伸手按住了她的后脑勺,将她冲锋衣的连帽戴上,然后从自己身上掏出一个白色口罩,戴在了她脸上,最后将她的冲锋衣拉链拉到最上,紧紧护住她的脖子、下巴部位。 他的动作非常快,快到姜隐来不及反应,就被他按在了怀里。 尽管周遭沙尘冲击,但是男人身上温热的阳刚气息一下子“袭击”了姜隐的脑子。 她大脑一片空白,紧张而生涩地拿手掌抵住了他的前胸,试图隔开自己与他的距离。 男人却紧紧抓住她的胳膊。 “跟着我的步伐挪动。” 隔着面罩,他温热的鼻息扑向她的头顶,她试图睁开眼睛辨认周围的环境,但是入目皆是黄尘尘一片,她竟然迷失了方向感。 这一刻的迷茫感,每一秒都与紧张惶恐交杂着。 她咽了一下口水。 “怎,怎么办?” 往回走吗?他们能往回走吗? 她不知道,她从来没经历过这种灾害,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 但是她知道,如果在沙漠中迷失了方向,被沙尘暴卷入不知名区域,那必定是危险的。 思考的瞬间,哪怕是几秒钟,在这一刻也被恐惧和迷茫拉得无限漫长。 呼啸而过的沙尘暴中,男人沉重地开口:“跟着我,就好了。” 顿了顿,他又宽慰道:“我是当地人。” 姜隐诧异,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说。 男人拉着她缓缓蹲下身。 他长得高大,带着她,在呼啸的沙尘暴中尚且还能稳住身形。 一般来说,沙漠中突然遇到沙尘暴,如果附近没有能遮风挡沙的地方,应该潜伏在原地,等待沙尘暴过去。 但是现在,他分辨得了方向,他知道往南走,就可以回到安全的绿洲之地。 略微思索过后,他说道:“跟着我走。” 姜隐紧紧拽住他的手腕,跟着他的步伐慢慢挪动。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淌过去,耳边呼呼的风沙声隔着衣帽,竟有种恍若隔世的不真切感。 姜隐的脚步变得机械起来,脑子里开始混乱,她很茫然,有那么一瞬间,她竟不知道自己到底身在何处。 男人感觉到她身体僵硬,微微低头,轻唤:“姑娘?” 姜隐茫然抬头,接触到他防风眼镜里的眼睛。 像鹰隼一样深邃而明锐的眼睛。 姜隐一下子回神,惊道:“啊?” “你没事吧?” 姜隐摇摇头。 “你放心吧,我会平安带你出去的。”他以为她在害怕,低声宽慰:“不会有事的。” 看似不经意的一句话,却像一道暖流,一下子击中了姜隐的心。 风沙迷了她的眼睛,她抓紧了他的手腕。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带着她艰难地从粗粝的沙地中踏入了柔软的草地中。 身后的沙尘瞬间减弱、变淡,那股撕扯身躯的强大风力也一下子消失了。 姜隐再也支撑不住,一下子瘫坐在地。 明亮的阳光光线刺得姜隐睁不开眼睛。 “没事了。”男人轻缓地说,“你还好吧?” 姜隐忽感眼前的光线被遮住了,她微微睁眼,看到男人站在她面前,他替她挡住了那迎面刺眼的阳光。 她坐在他强壮身躯覆盖下的阴影里。 他的身上、头上、面罩上,都罩了一层或深或浅的沙子,使得他整个人灰朦朦的。 他已经摘下了防风眼镜,裸露在面罩外的眼睛,还是像鹰隼一样明亮、精神。 他见她不说话,以为她吓坏了,“没事的,我们现在已经安全了。” 他手指向她身后,“你看,沙尘暴在逐渐褪去,这里是绿洲,有安全的绿色防护林,这些大黄风过不来这里。” 姜隐回头,果然,在绿洲隔开的地方,沙尘卷成的风暴就止步了,它只是在没有绿地覆盖的沙地上肆虐席卷,就连天空也似乎被这个可怕的怪物分成了两半,一半是明亮初升的朝阳,一半是昏黄阴森,好似世界末日。 姜隐有些惊魂未定。 男人扶她站起来,突然问了一句:“你不是西北人吧,你是从南方东部来的姑娘。” 姜隐诧异地看向他,“你……” 没等她说话,远处传来一道喊声:“阿原!” 一个穿着墨蓝色工服的年轻男人跑了过来,边跑边向他们这边挥舞手臂。 “阿原!” 姜隐转头看向男人,“他在喊你吗?” “是我。” “你叫……阿yuan?哪个yuan?” “野原的原。” 姜隐略有好奇地盯着他,“你姓什么?” 盛原不答反问:“你呢,东部来的姑娘。” “你怎么知道我来自东部?” 他微微一笑,拿手扑了两下面罩上的沙尘,“东部来的姑娘,沙很漂亮,也很危险,保护好自己。” 他朝自己的同伴打了个招呼,“思邦,今天来那么早。” “阿原,有沙尘暴!”林思邦急匆匆跑到他们跟前,一边诧异地打量莫名出现的姜隐,一边指着沙漠中的沙尘暴,神情略显激动,“预测到了,真的预测到了!” “嗯。” “你们……”林思邦看着浑身落了灰黄沙粒的两人,又指着沙漠腹地盘旋的沙尘暴,“你们……” 姜隐看到林思邦的衣服背面印着四个线绣的黄色大字:生态护林。 “没事了,回去吧。”盛原摘下面罩,露出方正的小麦色面容。 姜隐看着他,他长得很英气,剑眉挺鼻,薄唇勾着一抹浅浅地笑意,眼睛像鹰隼,明亮、清锐,富有精神气息。 “谢谢。”她轻声道。 盛原闻言看向她,眼神轻轻扫过她的脸,平静而温和。 她的脸色和嘴唇苍白、干燥,摘下衣帽后的长发凌乱,几缕飘在风中,几缕黏在脸颊上,显得那样柔弱、无助。 “没事。”他微微一笑,依然没有过多的话语,“你往回走,可以回到你来的地方去。” 她来的方向,是个有烟火气息的镇子。 姜隐点点头,没有问他们是谁,离开了。 盛原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 “阿原?”林思邦想问点什么。 盛原掸落身上的细碎沙粒,“她迷失了方向,误入了沙漠,这片沙漠不是观光地。” 林思邦恍然,“汗,是个游客啊。” 盛原走了两步,又低下头。 脚边,落着一支笔。 盛原将它捡起来。 是一只蓝色的卡通兔子笔。 盛原打量了一会儿,笑道:“也许,她不是游客吧。” * 姜隐回到一泉村,刚进院落,就和正在打水的刘秋琳打了个正面。 “呀?姜医生?”刘秋琳乍见到姜隐带着满身的灰尘和沙粒从外面回来,吓了一跳,“姜医生,这一大早的,您去哪儿了?您起好早哦。” 姜隐被她问得很不自在,尴尬笑笑:“睡不着,出去转了转。” “那您身上这是……” “外面起了沙尘暴。” “啊?” “没事,我洗漱一下。” 她回房脱下冲锋衣,想吃药,一摸口袋,只有药片还在兜里。 她四下里找寻其他物品,却在桌子上看到了被遗落的手机。 手机没丢。 那她丢了什么? 她想不起来了,吃了药后,也就作罢。 八点钟,孙伟贤喊大家伙儿集合,一起去往土门镇卫生院正式开展工作。 卫生院的院长甘清河和姚立永一起接待了孙伟贤等医护。 双方进行了简单的寒暄之后,甘清河带他们介绍了一遍医院的科室分布情况,然后开了个会,非常快速地确定了每个人的工作。 第4章 步入正轨 刘秋琳作为泌尿外科的护士,照例和姜隐搭档,两人分在一个科室。 卫生院的外科没有具体分工,单单一个外科门诊就简单了事。 人员配备上,外科有一名副主任医师,主治医师和住院医师也各有一位,在人数配置上颇为中规中矩。 卫生院给姜隐这批帮扶医生安排了独立的门诊办公室。 姜隐的办公室紧挨着卫生院外科副主任医师白向宇的办公室,朝南,窗外有一颗海棠树,枝条紧密丰满,枝丫上已经长出了点点粉色的花苞。 她来的时间正正好,将迎来海棠的开花期。 姜隐突然感到一丝喜悦。 傍晚,姚立永给他们这批新来的医生们都发了口罩。 姜隐以为是叫他们预防流感。 姚立永说,这是防沙尘暴的。 姜隐听了,心里想起清晨时候在腾格里沙漠边缘遭遇的那场惊心动魄的沙尘暴,略有后怕。 但是生在沿海地区的她想,这些可怕的沙尘怪兽,断不会跑到人烟旺盛的乡镇地区来。 所以,她没有去在意那包口罩,也没有去细想曾经要将她吞噬的可怕黑风暴。 她只是觉得,她初来的这座西北小镇,恰好坐落在了沙漠边缘,她遇到的那场沙尘暴也不过是一个偶然,包括她遇到的那个叫阿原的男人,她以为都是她生命中擦肩而过的普通瞬间。 * 姜隐仍然失眠,一来是抑郁症,二来是认床,认环境,她还没有完全适应这个地方。 窗外夜色沉沉,寂静无声。 她侧躺在床上,眼睛盯着手机屏幕,手机里,林绪之的短信停留在3月7日0点整,她没回,他也没再发过来。 泽州的亲友们,也没有任何的讯息。 似乎大家都默认了她的离开。 只有她的母亲顾云婕,跑去姜家找她的父亲姜城大吵一架,斥责姜城没有照顾好姜隐。 这些都是赵苏凝私下里和她透露的。 姜隐沉默,因为她对她的家庭一直都没有任何的参与感,所以她也逃避这些亲情关系。 她放下手机,辗转反侧,脑海里一幕幕都是从前过往,走马灯似的不断在她脑海里徘徊。 从小到大的亲友们,也随着这场走马灯影一个个闪过她的脑海,顾云婕、姜城、继母林子雅、妹妹姜悦,还有林绪之、赵苏凝…… 光影般的身影里,突然出现了一双眼睛,像鹰隼一样的眼睛,漆黑、明亮、清锐。 姜隐一下子惊醒,猛地睁开眼睛。 阿原。 那座林场里的男人。 姜隐感到不可思议,为什么自己会突然想起他? 她甚至连他姓什么都不知道。 姜隐皱起眉头,她总感觉有什么东西落在了那座林场里,亦或者落在了那片沙漠里。 她再也睡不着,索性从床上爬起来,坐到桌子前。 她一边翻看泌尿外科腔镜诊疗资料,一边用手机查看明日的天气情况。 接下来连日的晴朗天气,让姜隐内心轻松了一点。 她推开窗户,漆黑的夜色里,一直朝北望,北侧是低凹而平直的一条线。 “阿原。”她喃喃自语,然后继续低头看腔镜资料。 风从遥远的地方吹过来,带着春日里的一丝凉意,忽的吹散了姜隐心头的一丝乏味。 * 第二天一早,姜隐和沈越晖、张若明跟随孙伟贤去往苍松县卫健局对接医疗帮扶工作。 车上,姜隐还在低头翻阅腔镜手术的资料。 沈越晖见她如此用功,忍不住笑道:“姜医生,歇一会儿吧,这两天,我感觉我时差还没倒过来呢!” “这国内有什么时差?”张若明问。 “谁说没有呢,这苍松县啊,是东六区,泽州是东八区,导致我这两天,每天五点钟就醒了,是真睡不好啊。” “沈医生,地理知识学得不错呀。”张若明笑道。 姜隐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合上手里的资料,“我打算下周就和县人民医院约一个腔镜外科技能指导培训。” 沈越晖听了咋舌,“不是吧,姜医生,你也太卷了吧,从泽州卷到苍松县来了。” “习惯了。”姜隐莞尔一笑。. 她习惯了卷自己,从小到大都是这么过来的。 也不是她想卷,只是她离异家庭,如果她不优秀,不拼命读书,父亲就会把重心都转移到继母和姜悦身上。 说到底,还是童年缺爱。 在来甘肃医疗帮扶之前,沈越晖、张若明都与姜隐的关系仅限于普通同事,只是偶尔听其他科室的同事提起过泌尿外科唯二女医生的传说,姜隐和高怡晨的人设各有特点。 高怡晨大家都知道她,因为有一个身居高位的父亲,所以她是科室的高岭之花,而姜隐则是刻苦学习、埋头苦干的好榜样,听说若不是在大学时期的一次比赛中输了第一,她将出国深造。 沈越晖想起那些传闻,忍不住八卦道:“姜医生,你这么努力,这么优秀,我很好奇,你学生时代,到底是谁,居然能把你比了下去?” 姜隐没想到沈越晖会主动问她那些陈年旧事。 她愣了一会儿,没有回答。 那是三年前的事情了。 那场手术比赛,她输给了林绪之。 后来,林绪之远赴美国,他们之间就断了。 车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安静起来。 孙伟贤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们一眼,斥责道:“越晖,你是不是儿科待久了,习惯八卦了?” “不是,我说错什么了吗?”沈越晖扶了一下鼻梁上下滑的黑框眼镜,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姜医生,咋了这是?” “没什么。”姜隐浅浅一笑,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你说得对,我学生时代确实有输过,是我不够好。” 不管是什么原因,在外人看来,当时的她就是比不过林绪之。 可能当时的教授更喜欢林绪之,亦或者教授们更喜欢男孩子一点。 无论如何,她都输了。 而林绪之,始终都会作为一个医学海归硕士,赢得大医院的青睐。 车上,再没人说话。 孙伟贤为了缓解这突然而至的尴尬氛围,打开了车载广播。 广播里正在播报天气情况:“中央气象台预报,受冷空气大风影响,预计9日8时至12日8时,西北、华北和东北地区一带将遭风沙侵扰,本次沙尘影响波及18省份……” 气象没播完,孙伟贤就将频道切换了,他想听点音乐,但是周师傅这个车,他不太会操作,切来切去,还是广播新闻。 沈越晖说:“沙尘暴……这北方的沙尘暴是真的绝了,这才三月头,今年第一波沙尘暴就要来了,大家出门记得戴好口罩。” “姚医生给我们发口罩是有用意的。”孙伟贤道:“沙尘暴这东西,确实危害人体健康,像过敏啊,呼吸道疾病、消化道疾病、眼部疾病,大家要重视起来。” 话音刚落,广播里开始播报沙尘暴相关的新闻:“广大市民朋友们,如遇到沙尘暴天气,应尽可能避免外出,以免对身体造成不必要的伤害。如果存在必要外出的情况,需要注意做好防护,穿着长袖长裤,佩戴口罩、护目镜等。沙尘暴对人体会造成危险,危害包括过敏、呼吸道疾病、消化道疾病、眼部疾病,也可能会对心理健康造成影响。如果在接触到沙尘暴后几天出现不适,可及时到医院普通内科就诊,完善血常规等检查明确诊断……” “泽州有台风,这苍松县有沙尘暴,自然危害是一个都逃不掉啊。”沈越晖感慨道,“这世道,好好活着就不错了。” 车一会儿就开到了县卫健局。 卫健局的领导很友好,热情接待了他们。 众人在会议室就东西部对口支援工作计划展开详细对接。 工作主要从全县卫生事业的发展和医疗卫生对口支援的深化两方面做讨论。 姜隐拿笔仔细做记录。 会议结束后,各医生们再做了个工作开展计划和目标,工作方向暂时敲定下来。 姜隐在乡镇的工作就这样逐渐步入了正轨。 除了去各个医院进行腔镜外科技能培训之外,就是在卫生院坐班看诊,有时候也会帮忙值急诊夜班,一周2天夜班,周三和周五。 日子平淡,有时候虽然也有压力,但好在一切都在稳步进行。 * 这一天,是她值班的第三晚,她照例去茶水间泡了一杯浓郁的绿茶。 在护士站忙工作的刘秋琳闻到那个味,打趣道:“姜医生,又喝绿茶提神醒脑啊?” 姜隐浅笑回应。 刘秋琳好意提醒道:“姜医生,绿茶性寒,喝多了不好吧。” “绿茶有消炎的作用。” “啊?” 姜隐指指自己的脸颊,她因工作压力和情绪压抑,这段时日总是时不时爆一两颗痘。 她询问过皮肤科的医生,医生说像她这种情况,少吃牛肉、牛奶,多吃豆制品、鱼类,不喝红茶,多喝绿茶,另外多运动。 她想了想,选择了多喝绿茶。 回到办公室后,有一个母亲带着一个小女孩前来就诊。 衣着朴素的中年母亲,脸上有着焦灼和不安,她紧紧牵着女孩的手。 女孩大概十二三岁的模样,瘦瘦小小,皮肤黑红。 她也很紧张,扎着麻花辫的脑袋低垂着,不敢抬头看姜隐。 姜隐上下扫视她们一眼,无明显外伤,“谁看病?哪里受伤?” 母亲摇头,“不,不是受伤。” “谁看病?” “我女儿。” 母亲把小女孩推到身前,小女孩很害怕,反身扑到母亲怀里,紧紧抓着她的衣角。 姜隐再扫视一眼小女孩,小女孩无明显外伤,呼吸也正常,且有清晰的意识和反应,初步推断不是什么大毛病。 “具体哪里不舒服?”她朝那位母亲伸了一下手,示意要看一下病历本。 母亲却捂住了身上背着的挎包,神态更加紧张了,还往后张望了一下,待到确定门外并没有别的候诊者时,她轻轻掩上了办公室的门,这才牵着小女孩小心翼翼地坐到了凳子上。 “医生,您是个女医生,我相信你。” 这位母亲神秘兮兮的,小女孩依旧拉着她的衣角,将半个脸都埋在母亲的清瘦的脊背上,一声不吭。 姜隐行医三年,见过的病人各色各样,也听过许多荒诞的故事,当下就猜到了这位母亲的意思。 她温和道:“如果是妇科的毛病,那我这里看不了,我这是急诊外科。” 听到被拒诊,这位母亲明显有些慌张,急促道:“别啊,医生,求你为我女儿检查一下吧,听说这里夜班只有这么一两位外地来的专家医生,我,我女儿她……” 话语一顿,母亲无法再说下去,羞耻感溢于言表。 姜隐身子往后一靠,表情柔和,但眼神坚定,“我这儿看不了,外科诊室,不看妇科,让前台护士给你另外挂个妇科医生吧。” 她说完,看下那个小女孩,小女孩身体瑟缩了一下,依旧不敢说话。 母亲愣愣盯着姜隐,潸然泪下,“这,这可怎么办啊?” 以前在泽州中心医院,奇奇怪怪的事情见多了,病人家属的眼泪也见多了,姜隐并未对这位处境窘迫的母亲产生任何的恻隐之心。 她屈起手指敲敲桌面,语音依旧柔和,“妇科的问题,问专业的妇科医生比较好,何况孩子还小,可不能耽误她。另外,急诊检查不如门诊来的细致,如果真的有什么问题,还是等明天为孩子挂个门诊妇科号吧。” “可,可,这镇上里外都是熟人的……医生,真的不能……” “不能,您请回吧。”姜隐打断她的话,端起桌子上的绿茶,喝了一口。 母亲无奈,擦干脸上的眼泪,站起身向姜隐道了谢,然后牵着女孩的手走了出去。 整个办公室又恢复了平静,姜隐像没有任何事情发生过一样,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 晚上七点半,时间还早着。 暂时没有病人了。 她松懈下来,背靠在椅子上,用手机翻看着最近的新闻。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诊室外面传来一阵骚动。 “医生!医生!”有人在外面喊。 第5章 又惊又喜 姜隐身形未动,听着外面的骚动声越来越近。 紧接着,她听到了刘秋琳的声音。 刘秋琳将他们拦在了外面,然后敲开了姜隐办公室的门,小脸微垮,“姜医生,有个病人被狗咬了。” 姜隐抬起眼睛,“狗?是来打狂犬疫苗的?” “是的,我让他们去内科看了。”刘秋琳说着,顿了一下,又补充道:“是个大男人被咬伤了,我觉得,不太方便到我们科室来,今天内科值班是钱医生,万一有什么事,有力气压。” 刘秋琳考虑得很周到,姜隐点了点头,嘱咐道:“你自己也小心点。” 刘秋琳出去后,姜隐听到外面的动静涌现在了隔壁内科办公室里,隐隐约约还有小孩子的哭声传来。 安静的卫生院,似乎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姜隐恍若未闻,淡定地继续刷手机。 忽然,泽州中心医院泌尿外科的微信工作群里,弹跳出一条高怡晨的消息: “这两年多谢各位的关照,咱们江湖再见啦~” 江湖再见? 姜隐的手机界面马上切回了工作群。 底下已经有同事们在回应了。 江袁华医生:“小高医生,祝你前途似锦。” 陈凯医生:“前途似锦,以后在杭城东港医院发发发,到时候可别忘了我们这群老同事!” 胥易阳主任:“小高,在东港医院好好干。” 高怡晨:“谢谢大家,也谢谢胥主任,以后有空可以来杭城找我玩。” 江袁华:“看这样子,小高医生是要在杭城买房了?” 高怡晨:“哪里哪里,大家来杭城的话记得和我说,我请客吃饭。” 陈凯:“哎呀,咱们科室唯二的女医生,一个去了甘肃帮扶,一个又去杭城工作了,以后咱们科室又变成和尚庙了。” “……” “……” 姜隐看着微信群里一条条弹出来的信息,十分震惊。 高怡晨跳槽去杭城东港医院了? 没等她细思,门外响起敲门声。 “姜医生。” 是刘秋琳。 姜隐收起手机,“进来。” 刘秋琳推门进来,身边还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 小女孩脸上满是泪痕,眼圈又红又肿。 刘秋琳说:“姜医生,您帮这个小妹妹看看。” 姜隐上下扫视一眼小女孩,小女孩穿着一件黄色的薄毛衣,毛衣上都是灰扑扑的尘土,下身是一条白色的裤子,裤子上沾了泥土,黑黢黢一大块,膝盖处还破了个洞。 再看小女孩的头发,乱糟糟的。 姜隐微微皱起眉头,“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她的第一反应是,这孩子莫不是与人打架了,才会弄得如此蓬头垢面的。 “摔了几跤。”刘秋琳说。 “摔跤?” “是的,姜医生。”刘秋琳将办公室的门关上,把小女孩推到姜隐跟前,“和被狗咬的人一起来的,那个被狗咬伤的男人是为了保护这个小女孩。” 姜隐听了,又仔细打量了小女孩几眼,问道:“有被咬伤吗?” “这小女孩没有被狗咬到,只是摔了几跤,听她妈妈说,伤到后背了。” “她妈妈呢?” “在隔壁钱医生那儿,那个被狗咬伤的男人还在诊治,陪着呢。” “一家三口?”姜隐一边询问,一边伸手轻轻触摸了一下小女孩的背部,“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对姜隐有怯意,咬着下嘴唇不说话。 姜隐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害怕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低低啜泣道:“我要我妈妈……” 姜隐没法,继续问:“只伤到了后背吗?衣服撩上去,我看看。” “我要我妈妈……” “衣服撩上去。” “我要我妈妈!我要我妈妈!哇——” 小女孩忽然哇哇大哭。 姜隐不是儿科医生,从来也没有和小朋友打过交道,哪里见过这种阵仗,顿时被小孩子的哭声搞得慌乱又烦恼。 好在刘秋琳有经验,她立马蹲下身柔声安抚小女孩,“乖啊,小朋友,乖啊,别哭,这个医生姐姐不是坏人,她是帮你看病,给你赶走疼痛这个大坏蛋的。” 小女孩哪里肯,揪着刘秋琳的衣角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姜隐见她哭声洪亮,头疼得抚住额头,“你看她声音这么洪亮,看来也没有摔得很严重。” 刘秋琳无奈一笑,“姜医生,这孩子看来是受惊了。” “你帮她把衣服撩上去,我看看情况。” 刘秋琳应声,去撩小女孩的上衣。 好在小女孩只是哭,其他没有任何的反抗,任刘秋琳将薄毛衣掀了起来。 姜隐看到她白白嫩嫩的小后背上,脊椎处有多个淤青伤痕。 姜隐拿手指按了按,小女孩顿时挣扎起来。 “不要动。”姜隐按住她,略带强迫地给她做了一番检查,“摔伤多久了?” 小女孩哭得嗓子沙哑,“我要找我妈妈,妈妈,妈妈……” “就两个小时前的事。”刘秋琳替她回答。 姜隐放开小女孩,语音淡淡:“秋琳,你把她带到对面诊疗室,没破皮的地方拿冰块局部冰敷一下,破皮的地方用碘伏消一下毒。” 刘秋琳将小女孩的衣服拉好,问道:“其他没大碍吧?” “没大碍,去吧。” 姜隐挥挥手,她嫌小孩子哭闹声烦躁。 刘秋琳知道她不喜小孩,立马带着小女孩出去了。 等到办公室的门关上,室内恢复安静后,姜隐才重新打开手机。 工作群里,已经没人聊天了。 反倒是胥易阳,给姜隐发了一条信息:“小姜,甘肃工作如何?还适应吗?” 姜隐斟酌着回了一句。 胥易阳又发消息:“小高辞职去杭城东港医院了,你甘肃帮扶完,早日回泽州。” 高怡晨真的跳槽去杭城东港了。奇快妏敩 姜隐诧异,想要询问原因,但转念一想,高怡晨的事与她没有任何关系,她不需要过多的关心。 但是,杭城东港医院,这家医院是省里三级医院的top,也是由美国著名大学协助创造的一所具有国内示范水平的现代化综合性教学医院,其中,腹腔镜手术是这所医院的一大特色和亮点,这家医院的所有外科几乎都是以腔镜为特色的。 没点水平,普通医生是进不了这家医院的。 所以,林绪之从国外深造回来,能进东港医院做泌尿外科医生,姜隐不意外。但是高怡晨能进去这家医院,姜隐很诧异。 但是不消片刻,姜隐又马上反应过来,她笑出了声,自嘲自己竟会觉得高怡晨进不去东港医院。 可别忘了,高怡晨有一个好父亲。 姜隐靠在椅背上静默了一会儿,然后拿起桌子上的水杯,起身去茶水间泡水。 恰好有一个护士路过,看到姜隐接水,惊呼道:“姜医生,水满出来了!” 姜隐回过神来,不等低头查看,滚烫的开水从茶杯里溢出来,淌到她手背上,烫得她惊呼一声,手一甩,茶杯“咣当”一下砸落在地,力道之大,瓷杯碎得四分五裂。 响动惊到了隔壁诊疗室的刘秋琳,她立马出来查看,处理完伤势的小女孩也跟出来。 “怎么了怎么了?”刘秋琳问。 “哎呀,姜医生,杯子碎了。”另一名护士惊道,“姜医生,你手没事吧?” 姜隐呆愣在原地,她白皙的手背上俨然被烫红了一大片。 护士马上喊道:“快快快,去卫生间用冷水降降温!” 刘秋琳也跑过来,看到姜隐手上的殷红处,赶紧拉她,“姜医生,快去冲一下水!” 姜隐说不出话来,失神般跟着刘秋琳往卫生间走。 另一个护士处理地上的狼藉。 卫生间里,姜隐盯着镜子里的自己,面色苍白,眼神里充满了疲倦和无力。 刘秋琳一边给她冲洗手上的烫伤处,一边从镜子里看了她一眼,见她脸色不对,问道:“姜医生,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姜隐喃喃道:“高怡晨离职了。” 刘秋琳没听清:“什么?” “高怡晨离职了。” “是啊,高医生她离职了。”刘秋琳早就知道了,不以为意地接了姜隐一句,“姜医生,您是最近太累了吗?怎么这么不小心啊。” 姜隐从镜子里看向刘秋琳,狐疑道:“秋琳,你知道高怡晨要离职的事情?” “是啊,我们来这里没多久,我就听说了,高医生早就计划好要去杭城东港医院了。” “为什么?”姜隐不解。 “因为高医生喜欢的人在东港医院工作。” 姜隐诧异,”她喜欢的人?谁啊?” “听说是高医生大学时期的学长,后来去美国留学深造了,前不久刚刚硕士毕业回来,到东港医院任职了。” 姜隐心里一跳,“他是谁?” “姜医生你不知道吗?”刘秋琳好奇地看了她一眼,“您和高医生是同一个大学毕业的,您又是比高医生大一届,您应该知道高医生喜欢的人是谁啊,那个人和您是同一届,听说很有名气,叫什么来着,哦,是叫林绪之吧。” 听到名字的刹那,姜隐宛如被人从头到尾浇了一盆冷水,整颗心都凉透了。 也很奇怪,明明她和林绪之之间什么关系都没有,在听到高怡晨喜欢他追随他而去的时候,心里竟然还是又慌又痛。 姜隐的脸色煞白,从刘秋琳的手里抽出了自己被烫伤的右手,往后倒退了两步,像是被陡然间抽去了精神气息,竟是要倒下去一般,整个人摇晃了一下。 “姜医生,你怎么了这是?”刘秋琳眼疾手快地扶住她,“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要不你请下假吧,先回去休息吧,这里还有钱医生呢。” 姜隐摇摇头,推开她,扶住了墙壁,“我没事,我没事。” 她隐忍着心底排山倒海般的悲伤,慢慢往外走。 她穿过诊疗大厅,往办公室走去,身后,有人急匆匆越过了她。 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穿着黑色冲锋衣的男人,他步履匆匆,擦着她的肩膀而过,带起一阵疾风。 大厅门口,有一个看起来年纪不大但身材略显丰腴的女人,她牵着刚刚那名后背摔伤哭闹不止的女孩子。 她们等着那个男人,女人还冲男人招招手。 姜隐漫不经心地朝他们看了一眼。 正在疾走的男人忽然停下了步伐,一下子回头。 他望向姜隐,姜隐正好收回视线,往右侧办公室的方向拐弯。 男人身形一顿,立马顺着她的方向大步追过去,在姜隐即将要伸手向办公室的门把手时,他猛然拽住了姜隐的胳膊。 姜隐惊而回头。 四目相对,姜隐的眼泪掉下来。 男人诧异,随即皱起眉头,困惑道:“你——” 他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哭。 是被吓到了吗? 他立马道歉:“对不起,吓到你了,我——” 姜隐迅速红了眼眶,男人连忙松开她。 “对不起。”他没想到会吓到她,“是我,东部来的姑娘。” 他斟酌着该如何解释。 姜隐又掉了一滴眼泪,愣愣盯着他。 “阿原?” 居然是他?怎么会是他? 姜隐的惊吓和悲伤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震惊。 “怎么会是你?” 她抹了一把眼睛,又仔细看了他一遍,这才确定真的是他。 那个在腾格里沙漠救了她一命的阿原。 姜隐有点惊,也有点喜。 “阿原,你怎么在这里?” 盛原听到她的称呼,略为不自然,于是笑了一笑,道:“我叫盛原。” 盛原没想到会在卫生院里见到她。 姜隐也没想到会在这种场景下重逢他。 她以为,腾格里沙漠一别后,他们不会再见面。 在统计学上,人与人之间相遇的概率,连0.5%都不到,更别谈重逢了。 这算是老天送给她一个打击后再赏赐给她的一个惊喜吗? “你怎么在这里?”姜隐问。 “刚才在内科诊疗。”盛原回答。 姜隐上下扫视他一眼,并没有看出他哪里受伤了。 这时候,门口等待着的女人和小女孩跟了过来。 “阿原。”女人喊他。 “叔叔。”小女孩也软软地叫了一声。 姜隐朝小女孩看了一眼,顿时明白过来,“你就是那个被狗咬伤的病人?” 盛原点点头,朝她撩起自己右边的衣袖,“被一只恶犬咬了一口。” 第6章 没意思 盛原的右手腕上缠着白色绷带。 他展示给姜隐看,女人怕他弄伤伤口,阻止道:“阿原,你注意伤势啊。” “很严重吗?”姜隐问。 盛原莞尔,“不碍事。” “打狂犬疫苗了吗?” “打了第一针,还打了免疫球蛋白。” “那只狗呢?” “被主人栓家里了。” “不是野狗?”姜隐略为诧异,她又看了那名小女孩一眼,“这小孩子没被咬伤,也真是万幸。” “他们村上的狗。”盛原解释,“按照我的判断,那只恶犬是没有狂犬病毒的。” “小心点为好。” 两人站在办公室门口简单地寒暄着,女人拉着小女孩的手,静静地陪着。 姜隐注意到女人的眼神时不时落到自己身上,带着三份好奇三分打量,还有一丝丝的紧张和不安。 她回望向女人,女人略为尴尬,涨红了脸。 女人看起来年纪不大,有一张丰满的苹果脸,皮肤不算白皙,但是眼睛圆圆的,成熟中又带有几分可爱,颇有点姿色。 盛原也注意到女人的神色,对她解释道:“我之前见过这位医生,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她。” 女人听了,表情稍稍松懈,对着姜隐笑了一笑,“你好。” 姜隐礼貌地朝她点头示意。 盛原又朝小女孩招招手,“暖暖,叫姐姐。” 暖暖怯生生地看了眼姜隐,反身抱住自己的妈妈,“妈妈,我怕。” “应该叫阿姨。”姜隐看向女人,“我应该比你大。” “我26岁。”女人顿了顿,又补充道:“我叫周倩。” “我比你大。”姜隐看下暖暖,并没有询问暖暖多大。 因为不管暖暖是六岁、七岁还是八岁,这个叫周倩的女人始终都是早早的嫁人生子了。 周倩见盛原似乎还有话要对姜隐说,便拉着暖暖走开了,“我们到门口等你。” 其实盛原也没有什么话要对姜隐说。 他重逢姜隐,只是出于不可思议,才拉住了她。 他没想到,真的是那个来自东部的姑娘。 “上次,你的笔落下了。” “啊?” 经他一提醒,姜隐才终于想到自己到底丢了什么东西。 她下意识伸手摸自己白大褂的口袋,随即失笑,“我居然忘记了。” 自从得了抑郁症后,在一些生活细节上,她的记性就不太好。 “我下次拿过来还给你。”盛原说。 “不用了,一支笔而已。” “兔子笔,挺少见的。” 姜隐却愣住了。 兔子造型的笔,曾经读书时代,林绪之送过她一支,后来她就习惯性买同款的笔,这种习惯沿用到了现在。 盛原看了一眼时间,“我先走了,改天还你笔。” “等等。”姜隐叫住他,“下次我请你吃饭,当谢谢你那天的救命之恩。” 盛原只道:“这里初春多沙尘暴天气,注意安全,别再独自迷失方向了。” 他走了,穿过诊疗大厅,跟随周倩母女一起消失在深夜的暗色里。 姜隐跟出两步,心里情绪纷繁,最终轻轻吁出一口气,回了办公室。 过了一会儿,刘秋琳敲门进来,“姜医生,你没事吧?” 姜隐看了眼手背上被烫红的痕迹,此刻渐渐消淡下去,她情绪好多了。 “我没事了。” “芳芳姐送过来一个新杯子。”刘秋琳将一个崭新的粉色马克杯放到姜隐的桌子上,“姜医生,你看看,喜欢不?” “很好看,谢谢。” 刘秋琳听了,露出一个笑容,“喜欢就好,那姜医生你就用着吧。” “替我谢谢芳芳。” “好嘞!” 看姜隐开心,刘秋琳也开心。 “对了,刚才看病的那对母女是哪里人?”姜隐突然问道。 “母女?” “被狗吓到,摔伤的那个小女孩。” “她们啊,她们是周家村的人。” 姜隐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下夜班回去,姜隐洗漱完,浑身疲惫,但毫无睡意。 正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的时候,赵苏凝给她打来了电话。 姜隐秒接。 电话那头的赵苏凝感到很意外,打趣道:“音音,今天怎么这么快接电话了?都十一点多了,我还担心你睡觉了呢,看来你在那边也睡得晚啊。” “今天值班了,才躺到床上,准备睡觉。” “卫生院不上大夜班吧?” “不上。” “怎么样,心情还好吧?”赵苏凝关心道:“这段时间的他乡生活,有没有改变你在泽州的心态?” “这里的居民淳朴很多,卫生院体系不大,人际关系简单点,因为是来医疗帮扶的,所以也没有上不完的夜班和做不完的手术。” 至于情绪上,总是起起伏伏的,抑郁症毕竟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马上治愈的。 电话那头的赵苏凝,突然沉默了一会儿。 “音音啊……”她欲言又止。 “怎么了?” “没什么,那边能改变你的心态就好。希望半年后,你能变好。” 姜隐听出来她其实是有话想说的。 “苏凝,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时间也不早了,你休息吧,不打扰你了。” “苏凝。”姜隐明白她的心思,“你说吧,是不是关于他的事情?” 人啊,很多时候,都喜欢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 明知道抑郁的源头在哪里,却非要一遍又一遍地把它挖出来,再给自己添一遍堵。 “你说吧。”姜隐声音轻浮、无力。 赵苏凝知道也瞒不过她,只好坦白,“音音,他去你家了,阿悦,还有你阿姨,都提到你了。” 姜隐沉默。 赵苏凝又说:“绪之很厉害,东港医院的主任们都很喜欢他,他很有前途。” 姜隐还是没说话。 赵苏凝说:“我知道,原本这份归国的荣耀应该是属于你的,你心里面一直不甘心。但是,音音啊,你也很优秀,你不应该再纠结过去的事情了,绪之他还是很关心你,他一直想见你一面。” 电话里,姜隐还是缄默着。 赵苏凝一直听不到她的回应,不放心地唤道:“音音?你还好吧?” “我知道。”姜隐微微笑了一声,面上确是死一般沉寂,“苏凝,我知道他很优秀,他很厉害,当然,他也很刻苦,所有的人都为他骄傲。我也知道,他在东港会前途无限的,不仅仅只是工作上。” “音音?”赵苏凝不明白她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就这样吧,我先睡了,明天还有事要忙。” 不等赵苏凝回答,姜隐就挂断了电话。 她闭上眼睛,心底又涌现排山倒海般的悲伤。 随着悲伤一起来的,还有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她和林绪之之间,注定是要翻篇的。 因为她心底的隔阂太多太多了,多到这辈子已经不能接受他了。 深夜,寂静如斯。 又是一个失眠的夜晚。 凌晨两点,窗外下雨了。 姜隐辗转反侧,听着窗外雨水潺潺。 她思绪万千,脑海里想到了许多的人和事。 过去的,现在的;旧人,新人。 最后,她又想到了那双如鹰隼般漆黑明亮的眼睛。 盛原。 她猜想,他什么时候会来给她送那支蓝色的卡通兔子笔? 她隐约希望能再见他一面。 不为什么,只为他救了她一次,也为她想知道他是做什么的。 因为到目前为止,她除了知道他的名字,对他的身份和住址都一无所知,也不知道他和周倩母女是什么关系。 这个男人很神秘。 她想了解一下。 但是,让她失望的是,第二天,盛原没有出现在卫生院。 下雨天,卫生院也没有病人。 姜隐用那个新的马克杯泡了一杯绿茶,坐在办公室里,看着窗外那颗海棠树。 雨水将枝条打弯了,谢了一地的绿叶。 刘秋琳站在门边,看窗外雨势收不住,好奇道:“不是说要沙尘暴吗?怎么下起雨来了?一下雨,北方这天就更冷了,比泽州冷多了。” “天气总是变幻莫测,天气预报也不完全准。” “这雨下挺大的,今天估计也没什么人会来。” “是啊,今天不会来了。”姜隐若有所思。 “对了,姜医生,你明天是不是县人民医院有个腔镜技术指导培训课?”刘秋琳和姜隐确认下行程。 姜隐点下头。 刘秋琳说:“明天好像还是下雨,姜医生,你明天路上注意安全。” 姜隐应声。 第二天,果然还是下雨,雨势阵阵,冷风呼呼。 培训时间定的是上午十点半,姜隐却早早出门了。 她自驾去苍松县人民医院,开的车是卫生院怕他们出行不便,分给他们的一辆年限久远的大众宝来,还是手动挡。 雨刮器年久老化,也没换过,雨天启动起来,总是咯吱咯吱地发出异响。 但是姜隐却开得飞快,一路驶出村镇,在八点半的时候就抵达了人民医院。 她没有换上白大褂,而是穿着便服,戴上口罩,低调地去了精神科门诊办公室。 她事先在网上挂的1号,所以一到,就第一个进了办公室看诊。 精神科的医生叫陆嵘,很年轻,大高个儿,穿着白大褂,戴着金边眼眶,斯文而优雅。 姜隐面无表情地坐在他对面。 陆嵘看着电脑里病人的基础信息,例行问话:“姜隐?” “嗯。” “怎么个情况,哪里不舒服?” “轻度抑郁症三个月了。” “之前吃药没?” “吃了。” “吃的什么药?” “沸西汀。” “现在还在吃吗?”奇快妏敩 “在吃。” “有复诊过吗?” “没有。”姜隐顿了一下,补充道:“今天第一次复查。” 陆嵘看了她一眼,她戴着口罩,他不知道她是谁,但是他确定以前没有诊断过她,“你以前不在我这里看的吧?听你的口音,你不是西北人。” “我是东南沿海地区的人。” “哦,富庶之地啊。”陆嵘伸手扶了一下眼镜,“那现在是怎么个情况,吃了三个月的药后,症状不见好转?” “以前吃了药后,能镇静后马上入睡,这药本身也有嗜睡的副作用。但是最近这几天,即便是吃了药,也还是睡不着,即便是睡着,也是马上就醒。”姜隐指指自己的脑门,“我头很疼,有时候,也无法静心,这两天已经影响到了我的工作。” 陆嵘见惯了各种精神疾病的病人,对姜隐的症状描述很不以为意,淡然道:“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医生。”姜隐语气淡淡。 陆嵘微微扬眉,多看了她几眼,“哦?” 姜隐看着他,眼神里没有半分情绪。 陆嵘笑道:“医生啊,看来压力很大。” 姜隐没说话,很显然,她并不想和他闲聊。 “现在在哪个医院工作?”陆嵘问道。 姜隐不答。 “看样子,你是个很多想的人,难怪会得抑郁症。”陆嵘给她下了定义,“不过好在,不是太严重。” 顿了一下,陆嵘又问:“你是哪个科室的医生?” “这重要吗?” “当然,你的情绪会影响到病人的健康。” 姜隐微微皱起眉头,她并不想多费口舌,“你就说,该怎么缓解症状吧。” “俗话说,医者不自医,精神上的毛病也是,药你还在吃,所以该缓解的还是你自己的心病。小姑娘,年纪轻轻,操心的事情不少啊。” 陆嵘边说边写病历单。 姜隐对此明显感到不满意,“你该不会是个庸医吧?” 陆嵘打字的手一顿,抬头看她,“小姑娘,不要诋毁同行哦。” 见姜隐不为所动的模样,陆嵘从抽屉里抽出一张表,“sds,自测一下吧。” 姜隐低头看了一眼,拿过来,顺遂填写。 填完之后,陆嵘接过来,对照表单上的评分算了一下分数,62分,轻度抑郁症的最高值。 陆嵘问:“上次测,是几分?” “差不多。” “看来这三个月没有丝毫缓解。” “嗯。” 陆嵘再仔细看了一遍量表,拿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 他的背面有一面很大的窗户,姜隐可以看到雨势变大了,大雨噼里啪啦地砸落在玻璃窗子上,发出滴滴答答的流水声。 陆嵘被这雨声吸引了注意力,他问姜隐:“今天这么一个雨天,你早上出门的时候,心情怎么样?” “不怎么样。” “会感到焦躁烦闷吗?” “不会。” 她就是觉得,没意思。 除了工作,她生活里,暂时感受不到一点乐趣。 第7章 谈恋爱吗 陆嵘又问:“谈恋爱吗?” 听到这个问题,姜隐一直毫无所动的眼睛里起了一点波澜。 “不谈。”她淡淡道。 陆嵘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其实,有时候,轻度抑郁,是自己压抑自己,心里的情绪得不到释放,你应该找个人,倾诉一下心里的情绪。或者,旅旅游,看看外面的风景,也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人嘛,就应该要学会自己给自己找乐子做。” 姜隐不言,她何尝不懂。 “当然了,人嘛,总有心结。”陆嵘又说,“你要是不愿意解开这个心结,那肯定过不去那道坎。” 姜隐低头看了下时间,“陆医生,我没有那么多的时间谈过去,我来,只是想问,氟西汀的药片不起作用了。” “ok。”陆嵘摆摆手,“我给你换个药,先吃着。之前就吃了氟西汀?” “嗯。” “那给你换个西酞普兰,先吃着,一个月后来复查。” 姜隐点下头。 陆嵘给她开了药片,她道了谢,离开了。 去窗口取了药之后,她回到车里,坐了一会儿。 等到九点半,雨势减小,院区的病人渐渐多了起来,姜隐收拾好培训的资料和器材,准备下车。 一个穿着黑衣黑裤的高个子男人从她车前走了过去。 虽然雨不大,但飘着小雨。 他没有撑伞,与周围撑着五颜六色雨伞的人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脚步轻快,身姿挺拔,整个人如韧竹青松。 姜隐看到他,愣了一下。 眼见他从车前走过,往门诊的方向而去,姜隐立马下车。 她也顾不得拿伞了,三两步从雨坑里奔过去。 “阿原!”她急促地喊了一声。 那挺拔如纫竹青松的男人一下子停住了步伐。 他困惑地转头。 姜隐却被一对撑着大黑伞的夫妇从中间挡住了身影。 盛原的视线里,是满目琳琅的伞具和从天飘落的细小雨丝。 他微微皱了皱眉,只当自己听岔了。 他回过头去,继续往前走。 等到姜隐着急地从各种遮挡视线的伞里面挤出来,盛原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门诊里。 她原地呆愣了一会儿,才又赶紧冲回车里拿伞。 潮湿的天气和雨丝,让她的长发变得毛躁卷曲起来,额头那几缕原本顺滑的头发丝儿也打起了卷儿。 她拿手捋了一把,轻轻吁出一口气,重新理顺了情绪,才撑开伞重新走进了人流里。 在医院的临床技能培训中心,县医院泌尿外科的主任魏勇已经在等候她了。 此次培训以腹腔镜手术理论为主,其实姜隐还想安排实操训练,但由于是第一次给大家培训,就想着先以理论课熟悉一下,等到后期再与医院安排深入培训。 魏勇也是这么想的,今天也是他与姜隐的第一次见面。 乍见到年轻的姜隐,魏勇还是有点吃惊的,只能忍不住感慨,真是钱江后浪推前浪。 “魏主任。”姜隐和魏勇介绍今天的培训内容,“因为是第一次,所以今天的培训课程比较简单,我做了一个ppt,主题是《尿系腹腔镜技术》,主要是讲解泌尿系腹腔镜手术不同‘入路’的对比及适用范围、优缺点、操作方法、流程和注意事项等等,也比较基础,主任您不要见怪,哪里有讲得不对的地方,还请魏主任您指导指正。” “哪里哪里,姜医生这么年轻,就派过来做东西部医疗帮扶工作了,年少有为,很不错,很不错。” 两人坐下来。 魏勇看了下时间,还早,便又与姜隐寒暄了几句。 “这次医疗帮扶,可真是辛苦你们了,这长途跋涉的。” “魏主任您客气了。” 在腹腔镜手术这块,东部沿海地区一直都是强项,而且技术尤为先进。现在临床上,都在推动外科腹腔镜技术的普及及应用。 苍松县人民医院也在进一步强化这项操作技能。 魏勇说:“咱们医院呢,是希望你们能多来几次,当然,我们也知道,你们医院派来帮扶的时间也有限。听说杭城东港医院的外科腹腔镜技术是全国领先的,你们也会去东港医院进修。” “我做住院医师一年之后,也去过杭城东港医院培训。东港医院有泌尿外科腹腔镜及单孔机器人技术的普及和应用,非常先进,甚至可以在最新国产单孔机器人上进行实操训练,包括套圈、缝合、打结等一系列以往需要人工来复杂精确操作的技能,都能通过机器人来实现。”姜隐毫不吝啬地夸赞杭城东港医院,“当然,这项技能太过精锐,我还不会。” 寒暄之后,便等泌尿外科的医护人员进场。 十点半整,培训正式开始。 * 外面,雨停了。 盛原等到陆嵘看完最后一个病人,才走进去。 陆嵘看到来人,扬眉,“呦,这么个下雨天怎么过来了?也不打个招呼。” “外面雨停了。” “坐吧。”陆嵘拿起桌边的热水壶,再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纸杯,给他泡了一杯开水,“没有茶叶,白开水,不介意吧。” “谢了。”盛原不甚在意。 他伸手去接纸杯,绑着绷带的手腕露了出来。 陆嵘问道:“你手怎么了?” “不碍事。” “你来看望阿姨?” “顺便来看看你。”盛原眼睛盯着纸杯里的水,开水冒着热气儿,“今天上午门诊人不多。” “我这一直人不多,真正有问题的人,都去了红十字。”陆嵘拿手指敲了敲手边的几张纸,“今天上午的量表测试就做了一张,还是病人嫌我不专业,我才给她做了一个。” 盛原看过去。 用黑笔划着勾的表格最上方,陆嵘用铅笔写着测试人的名字。 姜隐。 盛原微微眯起眼睛,他以为看错了,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姜隐,轻度抑郁症,也是一名医生。” 盛原将纸张拿了过来,果然,上面一笔一划、清清楚楚地写着“姜隐”二字。 盛原感到意外,怎么会是她? 陆嵘看到盛原惊讶而困惑的眼神,不由问道:“怎么,阿原,你认识啊?” 盛原不置可否,只是将表放下,“这年头,人的压力都太大了。” “人嘛,都是来渡劫的,怎么会过得轻松呢?” “想得太多,自然会不轻松。” “你倒是看得很淡。” “我没有什么好失去的,自然就没有太看重的东西。” 陆嵘哼笑一声,摘下金边眼镜,起身打开窗户。 刚下过雨的空气异常湿润,扑鼻而来一股属于大自然芳草树木的清香感。 陆嵘从兜里掏出一根烟,拿火机点燃了,眯起眼睛抽了一口。 因为烟草蔓延在口腔的快感,陆嵘又哼笑了两声。. 他倚在窗边吞云吐雾,“阿原,来一支吗?” 盛原不为所动,“我不抽烟。” “你可真无趣。” 盛原不反驳他的话,微微笑了一声。 陆嵘问道:“你还不找对象?” “嗯。” 陆嵘拿手指弹弹烟灰,换了个姿势倚在窗边,侧头看向盛原,漫不经心道:“周倩喜欢你。” “嗯。”盛原淡淡地应了一声。 “原来你知道啊。”陆嵘嗤笑。 “嗯。” 盛原心里什么都知道。 陆嵘吐出一口烟雾,好奇地看着他,“阿原,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你对周倩母女那么好,周倩对你也有意思,你就没想过……” “没想过。”盛原语音坚定,“我一个人,挺好的。” “呵。”陆嵘又嗤笑一声。 他抽完烟,将烟蒂顺手弹到了楼下潮湿的泥土里,而后回到座椅上。 他不再说什么,只是问道:“快到饭点了,等下跟我一起食堂里吃一点吧。” “不了,我要回去了。” “不给面子?” “嗯。” “你可真是……” 盛原喝了一口白开水,起身离开了。 另一边,姜隐结束完培训,魏勇邀请她在医院食堂吃过午饭再走。 姜隐婉拒了,收拾好东西就走了。 她坐电梯下楼,直接从侧门拐出去,往停车场走。 盛原从门诊大厅往停车场走。 院区的三岔口,两人迎面撞上。 双方抬眼相见的那一瞬间,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半晌,姜隐才喃喃一声:“阿原……” 盛原松懈了表情,莞尔,“真巧。” 盛原想起之前小雨中的那声叫唤,原来他没有听错,是真的有人在叫他。 头顶,天空放晴了,阳光拨开乌云,金辉洒落而下。 两人齐刷刷抬头,瞥见这阴雨转晴的天气,都露出了一个笑容。 “幸好,天晴了。”姜隐说,“阿原,你吃饭了吗?” “没有。” “那我请你吃饭吧。” “嗯?” “就当感谢你之前的救命之恩。” 姜隐期待地看着盛原。 盛原犹豫了一下,点点头,“不好意思,让你破费了,还有,那支笔我没带在身上。” “没关系。”姜隐带着他往自己的车走,“开我的车去吃饭吧,你知道附近有什么好吃的吗?” “你能吃辣吗?” “我吃不了辣。” “那找个清淡点的江浙菜馆。”盛原见姜隐走到驾驶座的方位,礼貌道:“要么,我来开车吧?” 姜隐看了看他,再看了看那辆年代久远的手动挡汽车,退居到副驾上。 “那就你带路吧,阿原。” 盛原正将车子发动,听到她再一遍称呼他的昵称,忍不住抬眼看向她。 姜隐问道:“怎么了?” 盛原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张了张嘴,又摇摇头,“没什么。” 顿了一下,他又说:“我想了想,我们去吃南园路上的小菜园餐馆吧。” “好。” 车开出去,往南走。 雨后的县城街道湿漉漉的,两边栽种的国槐树经过雨水的洗礼之后,绿光发亮,头顶阳光一照,更是茵翠清新。 姜隐透过车窗,一直看着外面。 街道两边商铺林立,雨停后行人逐渐多了起来,小吃摊的叫卖声陆陆续续,不知名美食的香味儿也飘了过来。 “真热闹。”姜隐轻声道。 车开过一条文化街区,盛原瞥到街区有家小商铺,商铺牌匾题着“洋芋搅团,特色小吃”几个字。 他问道:“你吃过当地的特色小吃洋芋糍粑没有?” “洋芋糍耙?那是什么?” 很明显,姜隐连听都没有听过。 盛原说:“一会儿回到那条文化街区,我给你买洋芋糍粑,你尝一尝,是我们这里的特色小吃,南方东部是没有的。” 姜隐听了,起了一丝兴趣,“好啊。” 车又开了五分钟左右,在路边的停车位上停了下来。 解安全带的时候,盛原说:“这个车是你们卫生院的?” “是的,怎么了?” “太旧了,还是个手动挡,等下你开回土门镇,路上要注意安全。” 姜隐应声,跟着他走进路边那家叫做“小菜园”的菜馆里。 中午的饭点,餐馆里食客不多不少。 服务员前来招呼,两人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 服务员给他们拿来菜单,询问道:“咱们这是江浙菜,不是辣口的,请问两位是来旅游的吗?” “不是。”盛原看了下菜单,将菜单递给姜隐,“你看,你要吃什么。” “你吃辣吗?”姜隐询问他,怕他是当地人,食物喜重口一点的。 “我都可以的,吃清淡点好了。” 他处处都就着她的习惯来,这反倒让姜隐有点不好意思。 盛原笑道:“你不用顾忌我的。” 话虽如此,姜隐还是只点了中规中矩的两个菜:大白菜猪肉炖粉丝和酸菜鱼,剩下的菜给盛原挑。 盛原点了道糯米蒸排骨。 姜隐好奇道:“你以前去过泽州吗?” “泽州?” “我是泽州人,我也从泽州来。” “泽州是个绿水青山的东部沿海城市。” “你知道?” “绿水青山的生态发展理念就是从泽州而来。” 绿水青山的发展理念和他所想的碧水蓝天概念有异曲同工之妙。 姜隐想了想,问道:“你的工作,和这个有关吗?” 她虽然不知道他真实的身份,但是她想,那天在腾格里沙漠南缘,那个将绿色生态做得很好的林场,还有那个叫他“阿原”的他的同事,她把这一切联系起来,自然而然地猜测,他应该是在林场工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