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初微沈华亭》 第1章 林府抄家 四月,那天正是清明。 权臣沈华亭逼宫。宁皇后与元文宗在五百禁卫军护驾下,历经半月,逃至江州。 江风习习,浅浅的波涛拍打在码头上,仍有水花溅起,打湿了宁皇后的裙角与鞋面。 她而今顾不上体不体面,也无心去别起凌乱的鬓发,任江风欺凌。 月光照着她莹白的双颊,和身上灰扑扑的衫裙,手臂紧张地挽着她的丈夫——元文宗赵郁。 逃亡半月,赵郁形容潦倒不堪,彻底不复年轻君王雍容文雅的气度。 宁皇后闭上眼睛,思起过往。 …… 她的父亲是平南有功的武将,宁家世居荆楚,在荆楚府颇有威望。 母亲是令国公府千金,和姐姐燕瘦环肥,都是名冠京城的美人。 夫妻两个生有两子一女,可惜美人薄命,母亲在生她时坏了身子,没过两年撒手人寰,丢下才两岁的宁初微。父亲常年带兵在外,上还有两位兄长年小,无暇照拂幼女,便托了外祖母将她接进京抚养。 再说赵郁。 其父淳王早年间起兵夺权,皇帝没做几年便死于疾病;长子继位,没半年也走了;二子庶出,皇位自然也就轮到了三子赵郁头上。 两府关系要好,宁初微自小就认识了赵郁。赵郁大她三岁,生就白净俊美,品性温润,诗词文采出众,画工斐然。 婚后赵郁只她一个皇后,后宫独宠,本是如胶似漆的幸福日子。 可赵郁位子两年都未坐满,就遇上了宫变。 太傅沈华亭将明曦宗流放在外的幼子找回,打的是“拨乱反正”的旗号,叱当年淳王起兵夺权,实为反贼。 这半个月来,她和赵郁疲于奔命,数百禁卫军死绝,才好不容易南下逃至江州,只要过了这条大清川,对面是赵郁母族的地盘。也是赵郁唯一的退路。 河滩上黑黝黝的,远处的一间排库房空寂无人声。码头上,这时就只剩下帝后,以及太监王来三人。 “王来,为何船还未到!” “皇上,稍安勿躁……” “沈贼的人马上就追来了,你叫朕稍安勿躁?” 逃亡半月,搁谁的脾气也不会好,连日里赵郁的怒火越来越盛。 “皇上,船家来了!” 随着王来抬首和一声低喝,赵郁瞧见水面荡过来一艘小船,绷紧的肩头终于松了松。 赵郁低头欢喜的道:“初微,船来了,过了江,有徐照接应,朕就能带你逃出生天!” 宁初微勉强点点头,忍不住担心地望了一眼身后。 按捺住内心的不安,她看到小船很快靠了岸,那是艘走私的渔船,小不说,船上极度的肮脏。 赵郁的脸色顿时难看了起来。 宁初微理解他的落差。但事分轻重缓急,既然是逃命,又怎么可能还事事讲究。 王来急忙道:“皇上,仓促之下,奴才只能找到这一艘走私的生鲜船。请皇上委屈将就一下……” 赵郁还是冷着脸,过去他是王侯之子,是九五之尊,狼狈逃窜已经令他尊严扫地,再让他坐这样一艘船,无疑,赵郁难以接受。 更气人的是,这艘走私的生鲜船上,居然还拉满了货物,几乎无下脚之地。 除非皇帝坐在那堆污秽不堪的生鲜上。 宁初微劝道:“沈…沈贼放出话到各处,正经船家没人敢接。王来必然费心了。且这些个私渔贩子,在水路上有他们的路数。只有他们能避开追兵。” “皇上,臣妾委屈一下无妨。” 王来感激地看向她一眼。 “初微,是朕让你受委屈了……” 她摇头,“皇上,我们赶紧上船吧。” 赵郁看着她目光发深。布衣衫裙,头戴木簪,乍一看是寻常人家的小妇人,但她香腮如雪,眼眸璀璨,小山重叠一般的眉毛像是画上去的一样,一身布衣也难遮掩的花容袅娜。 眼前的她,让江风欺凌得越发娇软可欺,又别有一种楚楚动人。 可没想到那鱼贩子迟迟没放跳板下船,在船上磨着鱼刀,冷冷的道:“老子船只能载一个人!” “一个人?” 赵郁以为听错了,“朕与皇后两人,还有王来。我们是三个人。” 鱼贩子冷笑:“船满了,只能上一个。你们谁上,自己看着办吧!” 见这贩子存心故意,赵郁脸色瞬间黑下来,逃命关头,他一个皇帝,竟被区区黑贩要挟,孰不可忍! 王来也没料到贩子会临时变卦,忍不住板起脸色来:“我可是交了定金,你怎能临时反悔!?” “老子反悔又如何?” 王来知道只能认栽,“你还要多少?” 谁知贩子并不是要贪财,大概是知道赵郁的身份,对天子不满,存心刁难。 他冷笑了一声,从喉咙里吐出一口浓痰,飘在江面,把王来也看得眉头皱了一下。 “你——” 赵郁气极,消瘦的脸颊煞白。然而面对偌大个江面仅有的一艘渡河的小船。他生生的将怒火忍了下来。 抬着君王冷傲的下颌,对黑贩子说道:“今日若你载朕与皇后过江,躲过沈贼追击,自是护驾有功!莫说几千几百两,朕保你日后功名利禄不愁,全家荣享富贵。” 贩子继续磨着鱼刀,眼神比赵郁更为不屑。 “老子不稀罕!” “你——” “可老子收了银子,事儿还是得办。你们到底谁要上来,赶紧做个决定!老子还要回家抱老婆睡觉。” 赵郁涨的一张脸青白交加,简直是开了眼了。 人越是着急,危险就越是催着你。官路上传来马蹄声,上百匹快马踢踏飞来,隐没在雾霭之中。 夜深了。潮水击拍,乌鸦乱飞。 宁初微退了一步,松开手站定江边,深深看了一眼相伴两年的丈夫。 他慌张的望着官路,眼神仓惶,往日儒雅翩翩的气度荡然无存。 宁初微觉得,不该是这样。 即便被夺了宫,一个君王也不该是这副狼狈逃窜的模样。 成王败寇,凛然赴死,又有何惧。 可他想活,她也就陪着他逃。 她如往昔般轻柔声道:“皇上,您走吧。” 他看着她,垂在身侧的手蓦然紧握。他望了望北边,离京城已是很远。神色中难掩愤懑与悲痛,渐渐的他好似做了一个决定。 他重新拉回了她的手,“你是朕的皇后,朕怎可弃你一人于不顾?” “初微,朕宁愿与你同生共死……” “皇上愿意?”. “是,朕愿意!” 如此柔情且决绝的告白,她又怎会一点不动心,泪水决堤而出。 “好,那我们一起去死。” 他握着她的手,两人紧紧地扣在一起,彼此望着对方。宁初微有了这半月以来头一个真心的笑容。 王来站在一旁,什么话也没说。 在他看来帝后过了江也未必逃得过权臣沈华亭的魔掌,双双赴死是最好的选择。 可,王来看了眼皇帝…… 宁初微看着丈夫拿出事先预备的两瓶鸩毒。 远处的河滩上是风驰电掣般驰来的马蹄声,赵郁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看她的眼神就只剩下绵绵情意。 “初微,下辈子朕与你还做夫妻……” 赵郁没等宁初微反应,在她微微的错愕中,毫不犹豫的喝下了瓶子里的鸩毒,带着绝望中一丝凛然。 宁初微露出一个甜妩的笑容,华光璀璨的双眼,美得令人不能直视。 她与赵郁相识于年幼,可要说相处时日,却并不算多。 当年是赵郁画她的几幅画,令她动了心。 成亲两年,赵郁对她体贴入微,这份感情谈不上浓烈,却是她唯一归宿。只是后来,赵郁再未画过她。 直至今日,赵郁愿与她赴死。宁初微还有什么可抱憾的。她拿起瓶子,一瓶鸩毒全数喝了下去。 “行之……” 很快就有痛苦从肺腑中涌上来,但这份疼痛来得并无预期的凶猛,可也足够折磨人。 额上冷汗涔涔,宁初微抬头去看丈夫。 雪白的脸僵住,笑容慢慢隐没下去。赵郁脸色如常的看着她,半分她正承受的痛苦都没有,只有眼里的神情极其的复杂。 “初微,不是朕心狠……” “朕怎舍得杀你?” “可你是朕的皇后,落入贼臣之手,势必是对朕的屈辱!” “朕今生负你,来生再补偿你……” “朕不甘心,朕是大庸的皇帝,朕还年轻,初微,朕活着还有机会替你报仇。” “朕真心喜欢你……” 宁初微一步步退开,低头看了一眼脚下成双成对的空瓶。怔怔的难以相信。 有一瓶,是假的? 第2章 “你便是林舒?” 宁初微脸色惨白,被江风吹得摇摇欲坠,细密的痛楚蔓延到浑身,变得骤然冰冷。丈夫的字字句句她仿佛都听不明白,又仿佛像是有一把刀,往她的心上血淋淋地砍下去。 王来不忍心,从后扶了她一把。 宁初微用力地撑住了自己,不愿在丈夫的眼前,以狼狈的姿势倒下。喉咙里一股腥甜冲上来,止也止不住,从嘴角流出。 滴了几滴,落在她的脚边上。她拿手摁着唇,用力的抹去。 王来心中一惊:“皇后娘娘?” 他明明…… 往昔的点滴情意在眼前变得模糊不清,恩爱背后都成了一副副虚伪的面孔。 宁初微仔细的想来,她其实一直都不够了解自己的丈夫。 在他温润清秀的表象下,他的心思很少与她说。只唯有一点她很清楚,他从未真正碰过她。 赵郁不碰她,是因为他无能。而这个秘密大概只有她这个皇后才知道。 究竟是他专情,予她后宫独宠。 还是他其实丢不起人? 喜欢?或许是有那么几分真心。但和他的皇位,他的尊严,他的性命比起来这些就渺小不值一提。 宁初微懊悔这些到临死了才明白过来,可后悔已经无用。潮水无情对她发出嘲笑,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 “快放跳板,让朕上船!” 眼看着追兵近在眼前,赵郁抛弃了一切的君子风度。 黑贩子一划桨把赵郁顶开,冷声唾骂:“骗自己的妻子去死自己苟且偷生,你也配当皇帝?狗娘养的都比你有感情!” 贩子把船开走了,扔下来一袋子金钱。赵郁惊急,企图像狗一样抓住船舷往上爬。爬了两下,半个身子掉进水里,又慌张的退了回来,弄得湿漉漉的一声。 “王来,王来!” 赵郁急喊。 王来扶着宁初微,看了看,没上前。 一队官兵如雷雨骤然而至,将偏僻的码头团团围住。阵仗训练有素,气势威压逼人,令人心生忌惮。 披甲锦衣的卫士,个个冷面无情,手举火把,吓得赵郁心惊胆寒。 前方一匹威风凛凛的黑马上,沈华亭手握缰绳,微眯着眼睛望向码头上的帝后,视线落在两只鸩瓶上。 赵郁一见来人,颓然灰败的跌坐在木板上。 “只差这一步之遥……” 只要渡过大清川,渡过江去,他就有机会逃出生天。但唯一的船开远了。 宁初微渐渐的收起眼泪,看着落败的君王,露出悲怜清艳的目光。 赵郁出神地看向她,“初微?” 她捂了捂胸口,渐渐地感到一丝困惑,痛苦并不曾持续地加重。 王来终于站出来道:“皇上恕罪,是奴才不忍……才私自兑换了皇后瓶子里的鸩毒。” 王来服侍赵郁多年,了解赵郁心思细腻,没敢兑换成水,只敢换了与鸩毒气味相近,不至致命的毒。 宁初微心更凉了。连王来都能看清赵郁,她却没能看清。连王来都心软,自己的丈夫却狠得下心。 赵郁脸色涨得通红,又惊于王来的背叛,怒恨羞愤交加之下,他忍不住跳了起来,指着王来唾弃大骂:“王来,连你也背叛朕!” 王来叩首伏地道:“奴才罪该万死!奴才对皇上一片忠心,可…皇后对奴才亦有恩……” 赵郁却不敢杀了王来,他知道王来护驾的忠心,杀了王来,他的身边就只剩下孤家寡人,再无人能护驾了。 沈华亭从马上翻身下来,微微一理衣裳,行步款款走到几人的近前,他穿着深青色的长衫,头上系着两根青玉带,披着一件素黑的棉氅,带着一身难以描述的威仪。 江风阵阵吹来,青玉发带在风中飘飞,扫过他绝美的容色。 他站在那里,这一幕仿佛带着久远的熟悉。 宁初微只看了一眼。 她知道这人俊美得世无其二,也知道他手腕阴郁狠辣。 沈华亭没看向她,而是走至赵郁跟前,静静地立了一会,仿佛还是臣子的姿态,但清冷的背脊却不曾弯下来半分。 赵郁垂着头,没勇气对望沈华亭。沈华亭的目光在他的身上逐一扫过去,带着欣赏的意味,宛如对赵郁的凌迟。 沈华亭慢声道:“皇上怎地如此狼狈,来人,给皇上披衣。” 一名常随上前,将一件旧斗篷披在赵郁身上。 赵郁瑟缩地站着没敢动,看了眼斗篷,脸色比铁青还难看。他曾拿这件斗篷羞辱过沈华亭。 赵郁心里恨极,可他瞥了一眼侍卫身上的寒刀,吓得闭了闭眼——他,不想死! 赵郁紧绷的身躯缓缓松垮,弯折出一个弧度,“朕是皇帝,你打算怎么对朕?” 宁初微低垂了目光,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赵郁会朝人躬下背脊。 这就是她的枕边人啊? 赵郁见沈华亭无动于衷,缓缓屈下双膝,跪了下去,如同一条丧家之犬,在主人的跟前小心翼翼,恭维讨好。 “你——沈太傅要怎样才肯饶朕一命?” 赵郁不问也知道,被夺宫的帝王,落到权臣手上只有死路一条。可他不想死,想到要死,就什么都顾不得了。 沈华亭忽然笑了,重重火光,照着他神色莫测的俊美面庞。 “皇上对我这个臣子下跪,微臣岂敢领受。” 他当然敢,他是沈华亭。是当年淳王府容城郡主未婚下,与人私生的孩子。 沈华亭曾是赵郁最瞧不上的人,凭己之能在京城为自己挣来万千荣华,于朝堂之上独揽大权,只手遮天。 这样的人却将赵郁逼在这个小小的码头,抛却一身君王傲骨,向他俯首求饶,他沈华亭如何不敢受? 大概他等的就是这一日吧。 宁初微抬起头,目光投向波涛汹涌的江面。风起得更大了。 薄暮时分还带丝暖意,此刻越来越冷,甚至透着一丝侵入骨髓的寒。她轻轻环抱了下身体。 如果早知自己的丈夫是一个贪生怕死如此懦弱之人,她还会不会年少心动,会不会嫁给他?可惜这世间从来都没有后悔药可以吃。 沈华亭虚扶了一把赵郁,赵郁压着自己的身躯,丝毫不敢起身。 “恳求太傅放朕一马……” 沈华亭笑了,微微退开。 “让微臣放皇上一马,让皇上渡江而去,不是不可以……臣这有一个提议。” 赵郁眼前一亮,像攀住了浮木的鱼,跪着几步上前,抱紧了沈华亭的双腿,彻底的放弃了所有的自尊与尊严! “太傅有何提议,只要太傅肯放朕一马,朕必定答应太傅所有的条件!” 连王来都看不过去,偏了头。 沈华亭这才不急不忙,将目光转向宁初微,在她的身上停留了一会。宁初微感受到这一道目光,抬起头迎上来,一瞬间冰冷了手足。 她明白了什么,内心冒出一阵难以抑制的恐慌。再也无法维持面上的冷静! 沈华亭浅浅的一笑。 “只要皇后肯陪微臣睡一个晚上,微臣可以饶过皇上一条命。” 他没有用“服侍”,而是用了“睡”这个对赵郁极尽羞辱的词眼。 赵郁脸色刷地惨白,神情极度的震惊,猛然抬头,身子往后一瘫。 第3章 被奸臣带走 沈华亭朝宁初微走来,身上的棉氅卷着江风,带来一阵令人心悸的寒意。 宁初微的下颌在他冰凉修长的手指下被挑起,她对上一双漆色的眸子,阴郁冰冷宛如长夜。 她清瘦的身子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颤,感到了从未感受过的寒冷。 每每紧张时候,她都会抠着掌心,忍着掉下的泪。 赵郁跪着爬到了她的脚下,抱住了她的衫裙,痛声悲泣:“初微,初微,初微,朕不想死,你是爱朕的,你…帮帮朕,救救朕!” 两行泪水决堤流下,宁初微的心彻底的悲凉。 沈华亭唇角上扬,轻轻松了手,偏头望向赵郁,笑道:“皇上还真是大方。” 宁初微抬手将一缕头发轻轻别到耳后,洁白的面颊上泪痕宛然,既然夫不仁她又何必存义,她像是报复一般,宛然笑意的望向沈华亭,道:“太傅不知,初微若不愿,宁死也不从。” 脸颊淡淡的浮上一抹妩红,声音轻柔:“不过初微愿意陪太傅睡一晚。” “只要太傅替我杀了他。” 她垂下眸,手指着赵郁,眸中再无半分往昔的夫妻情意,平静冷声道:“我要看着他死。” 宁初微心想,为何赵郁会觉得,她与他是夫妻,她就该听他的摆布,为他付出一个女子最重要的贞洁名声,只为换他活命? 既然他如此的怕死,那她一定要成全了他。 赵郁大失所望的同时又满含震惊,“初微!为什么,我们是夫妻,连你也不肯帮我?连你也想要我去死?” 回应他的是宁初微脸上冰冷的表情。 明白到自己只有死路一条,他忽然暴起,两只眼窝发青,脸颊消瘦枯槁,神情看着跟鬼一样,宛如一个暴戾的疯子。 “你就这么贱?是不是早就巴不得爬上沈华亭的床?”. “你是不是从来就没爱过朕?你是不是心里早就喜欢上他了?” “好啊,好啊,朕现在要死了,你们这对狗男女终于可以如愿一起了!” 赵郁越骂越难听,越骂越发狂的笑:“朕知道你早就已经背叛了朕是不是?” “朕究竟哪里待你不好,沈华亭他只是一个偷生子,卑贱下作,他才是那个篡权夺位的乱臣贼子!你是朕的女人,朕绝不容许你躺在他的身下承欢!” “初微,你不该如此!” “不该——不该——”宁初微闭上眼,任凭赵郁掐住了她白皙纤细的脖颈,发疯般要将她掐死,泪水源源不断往下流。 王来大惊,出手阻拦:“皇上,不可!” 沈华亭望着这一幕,却不曾及时出手,唇角抿着慢慢的笑意。 “微臣自然更愿意与皇后交易。你情我愿才有意思。” 他的话刺激着赵郁双手的力气一僵,侍卫瞥见一个眼神,立即上前将赵郁用力的拉开。宁初微整个人飘摇欲坠。 沈华亭捡起地上的一只瓶子,又从怀里掏出一只青花窄颈的小瓶子,两只瓶子拿在手里,比对着看了一眼。 他蹲下来,望着赵郁浅笑。 “微臣这瓶鸩毒决无有假,是微臣特意为皇上准备。既然江畔风景如此迤逦,皇上今晚便上路吧。” “不,不!朕不想死!”赵郁绝望之中扑向了王来,“王来,救朕!救救朕!” 王来任凭赵郁疯狂摇着他,终究再无话可说。近卫上前,将一整瓶鸩毒强行灌着赵郁喝下去。 赵郁抠着喉咙,趴在码头上,拼了命的呕吐,吐着吐着,呕出一滩滩鲜红的血。 他痛苦的倒在宁初微的脚下,伸着手,想要抓住一点什么,神智开始模糊,嘴里咕咕哝哝,道出了一个他藏了许久的秘密:“……那年令国公家塾里,我们为你作画,几幅画作里,你一眼看上的……那不是我的画作,是……” 一只手抬在半空,指向一个人,“……他!” 宁初微顺着丈夫的手,抬起的视线,落在一张美得世无其二的面庞上。 那只手落了下去,啪地一声。 地上再没了任何的声音。 江水滔滔,宛如她胸中汹涌的激荡,那份震惊久久都没能平复下来。 宁初微不记得自己如何上的船,沈华亭身边的侍女青萍说她服下的毒不打紧,但她郁气攻心,才吐了血,当夜不宜奔波。 他不多时,让人叫来了船只。 宁初微没想到,这个人如此迫不及待,要兑现这一晚。她握了握头上木簪。 青萍要摘下时,她没肯。 青萍和妹妹青檀都是沈华亭身边的侍女,姐姐懂医术,妹妹擅厨艺。宁初微见过她们。 “皇……”青萍把完脉,抬头看了一眼,这张美貌,连青萍也看得一呆,“宁姑娘刚服了药,将养几日便能好起来。” 她现在是废后身份,叫娘娘不合适,可叫姑娘似乎也不适合。但宁初微没说什么。 宁初微有些恍惚,成为人妇也才两年,她却好像过完了这一生了。 青萍退出船厢,不久,沈华亭披着一身的寒意走了进来。也带进来一阵清冷的江风。 宁初微发白着脸,脖颈上一圈淤紫。她下意识抱了一下自己,浑身都不着痕迹地紧绷了起来,手心藏在衣袖下紧抠着。 沈华亭仿若未睹,信步地走进来,解开了身上黑色的棉氅,往架子上一搭,随手理了理衣衫。 过去宁初微有许多机会见到他,但多数时候她都有意避让,因为赵郁不喜。 见过的几回,他好似都是这样,不紧不慢,随意从容。 “宁姑娘觉着冷?” 突如其来的关怀,宁初微越发绷紧了身子,他折辱她与赵郁的手段不可谓不残忍,如此冷情阴郁的人,又怎会是真心关怀。 他擎着一盏油灯上前,长长的衣袖在她的头顶上方一荡,那支木簪便落到他的手上。 哗地一声,柔软长发披肩而下。 宁初微小脸一白,又一红,明眸里带着分错愕。 “……” 就着手里的灯,他仔细看了一眼,道:“如此精巧的木簪,宁姑娘带着,别有一番韵味。只是簪子过尖,可别伤了宁姑娘。” 他竟连她的这点心思都看出来了,宁初微露出些许的心慌。 沈华亭将油灯搁在一旁,宁初微的目光才扫了一眼,他又慢声说道:“你的外祖母还在京中。” 宁初微立马涨红了脸,低声说道:“你我也算相识于年少,念在国公府与王府旧情,太傅何不将我也杀了?” “宁姑娘想死?” “我不想活着受折辱!” 沈华亭忽然笑了,他长袖一拂,油灯飞了出去,砸在地板一角,桐油泼洒而出,点着了棉氅,船厢顷刻间起火! “宁姑娘要是想死,我陪你一起去死如何?” 宁初微震惊的望着沈华亭,瞠目结舌,说不出话。 起初还以为他开玩笑,直到大火将整个船厢烧起来,猛烈的热浪卷过来,飞快蔓延到了他的脚下,几要烧着他的衣角,他竟还无动于衷。 浓烟和烈火充满了船厢,四面传来一片哔哔剥剥的声响。宁初微毫不怀疑下一刻她就要和他一起在火势里被烧死。 她真是被吓到了,挨着榻子,想往窗户靠。 身后是唯一还未烧着的地方。 她是想一死百了,可烧死未免太痛苦。 这种眼看自己要烧着的恐惧,令她的泪一颗颗往外掉。 “莫非宁姑娘又不舍得我死?”沈华亭扣着她一截白皙的脚踝,用力将她抓到怀里。 火光在他眼底跳跃,竟也照不亮那片幽深的长夜,唇角笑意讥诮。 宁初微想要挣脱,她这点力气,犹如隔靴搔痒,反而像是在他的胸膛上揉蹭。 她从未想过,看似并不健壮的他,衣衫下的身躯实则精硕而有力。 她是皇后啊,怎能受此折辱。 泪水无止境地往下掉。 “你就这么厌恶我?连死都不愿与我一起?” 怀里的人战栗得厉害,愕然睁着眼。 火焰点着了他的衣角,在他的身后张扬飞舞,张开了獠牙。 他的眉梢笼着一层黑云般的阴郁,讥诮的笑意消散,眼神狠厉得可怕。 窗户嘭地一声砸开。 宁初微睁大眼睛,被带着坠入江中。 冷水灌入双耳,世界忽然寂静。 …… 宁初微伸手向上抓了抓,却只是徒劳无功,很快随着水流往下沉去。她像是下坠了许久,渐渐地,又发现自己朝着火光靠近。 乌黑的长发如浮游的海藻散开,两根青玉的发带向她缠了上来。 从水底能看到水面燃烧的火光,映着她洁白无暇的脸庞,和缓缓闭上的眼。 猛然睁开眼—— 一张极美的容色几乎贴在她的眼前。 宁初微在漆黑的眸子里瞥见被欺凌得有些狠了的自己。 她用力想要挣脱,他反反复复压着她,像是不想给她喘息的机会,终于意识开始逐渐的模糊。 一束光照进她的脑海。 越来越亮,浮现一个画面—— 她还记得那年的运河人头攒动。她与赵郁的家人登上了一艘花艇,暮色时分,华灯齐放,五彩斑斓,倒映水面波澜壮丽,花炮声响,天上爆出一闪一闪的彩星。 第4章 与奸臣买卖 初夏的微风从窗外吹进,吹在面子上舒服又惬意,宁初微辗转翻了个身,懒懒的躺着不愿起。 “姑娘今儿睡到这个点,怎地还未醒。可是有什么不舒服?幼冬,你叫叫姑娘。” 耳边响起少女淡淡疑惑的声音,宁初微怔住。 另一个声音更显稚嫩娇憨,听着一样的耳熟:“浣衣姐姐,清早姑娘说想多睡一会。免得夜里没精神。” 浣衣边说边走进来,将帘子挂上。 “那也得起了。今晚运河花艇赏烟火,淳王府说是派了马车来接。可别让人等,没得失了礼数。万一来的是小三爷,就更不能叫他等了。” “那咱们叫起姑娘?” 宁初微惊疑地睁开眼,看到面前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她穿了件簇新的荷绿衫子,面容圆胖,端的讨喜。 另一个稍大点,瘦高身材,穿着件银月色的衫子葱绿绣裙,文静秀美。 宁初微恍惚生了错觉,“幼冬?” “浣衣?” 浣衣上来伺候她起床洗漱穿衣,叫幼冬换双颜色的鞋来,又细致入微的给宁初微梳了头,系上发带,戴上钗子。 宁初微望着镜中自己,少女雪腮娇容,细腻的肌肤柔美无暇,阳光照在上面,仿佛能看清细细一根的绒毛。 浣衣生就一双巧手,眼光更是京城妇人小姐都艳羡的程度,经这丫鬟手随手捯饬一番,宁初微便美的不可方物。 宁初微怔怔的看着自己。 这是她,也不是她。 她本该二十的年龄。 镜中自己顶多才十四岁……! “贵妃娘娘赏赐的这身衣裙,咱姑娘穿着,可不就是个画中的仙子!”幼冬托腮,在一旁呆呆的笑。 浣衣放下梳子也在笑。 宁初微转头又怔怔望着两个丫鬟。 幼冬是她挑的,人不机灵,有点呆傻,但贴心护主。 浣衣是外祖母带大的家生女,比宁初微大几岁,宁初微来了国公府几年,浣衣便陪了她几年,与她情同姐妹。 宫变的时候,幼冬还留在宫中,不知是生是死。浣衣跟了宁初微逃亡,路途中为护她跟赵郁而让箭射死。 “姑娘怎么了?”浣衣心头一惊。回头见宁初微面上两行泪。 如果这是梦,就让她沉浸在梦里不用醒来。 宁初微摇着头,难过而又欢喜的道:“你们来看我来了?” 浣衣意识到不对,上前摸了把宁初微的额头,心急了起来,道:“幼冬,想是姑娘生病了!你去告诉老夫人,用跑的。” 宁初微不停地流着泪,“我外祖母也来了?” 幼冬再呆也知道姑娘不对劲,提着裙子一路小跑到了荣喜堂。 闻听宁初微身体不适,傅老夫人正在剪的花枝也放下了,但老太太倒也没慌张,稳重的吩咐身边的仆妇丫鬟,伺候着她披衣拄拐,又让管事跑腿叫大夫,在众人的簇拥之下,不匆不忙的赶来了宁初微的香闺。 刚到门口,老太太就唤:“菀菀。” 这一声,才泄露出傅老夫人内心的担忧。 宁初微怔怔看着丫鬟仆妇簇拥下的老人家,梳着海棠花式的发髻,戴了几朵点翠福寿发钗,松花色额帕,碧玉耳环,穿的是秋湘色对襟衫子,栗红褶裙。端的是古朴庄重,富贵典雅。 不等老人家近前,宁初微扑上来将人抱住,投进老人家的怀里,“外祖母!” 傅老夫人轻轻拍了几下她的背,问了一询浣衣究竟怎么回事,听完后,又端详了宁初微一会,见外孙女泪眼朦胧,哭湿了睫毛,便轻轻地摸着她的头。. “菀丫头,这是怎么了?” 宁初微心里一酸。回想过去,老人家并不中意她的婚事,倒不是针对赵郁,而是更希望她能嫁给一个远离京城的好夫家,不去蹚宫里的浑水。 可终究皇命难违,老人家也不能抗旨不遵。 她若是告诉老太太,赵郁是如何对的她,恐怕老太太在梦里都要背过气去。 宁初微舍不得,重新投进老人家怀里,道:“菀儿想外祖母了。” 傅老夫人脸容堆起,爽朗的笑了起来,连声的道:“还以为你怎么了,让外祖母吓一跳,我的心肝宝哟!” 宁初微望着梦里的老人家,对她还是那般慈爱呵护,心中却觉愧对老人家。 请来的是老夫人最信任的晁大夫,晁大夫诊完脉,起身作揖回话:“老夫人放心,宁姑娘的身体无恙。许是惊了风,发了恶梦,服些宁神的茶就行。” 傅老夫人点点头,忙就叫人去煮宁神茶来,陪着宁初微坐到了窗前。 宁初微看着一群人进进出出,忽然出神。 梦到亲近人好理解。 怎么梦里这一大群仆妇丫鬟还有大夫个个五官容貌都如此清晰?宁初微并不认为,她能记住这么多人。 她细细的感受老太太握着她的手贴上来的温度,怎么也不像是在做梦。 这一切,都太真实了! 宁初微越来越疑惑,想起刚才浣衣的话。 “禀老夫人,淳王府的马车到了。停在园子外。说是时间还早,让府内的夫人小姐们不必着急,收拾打扮完了再出去不迟。”正疑惑,一个管事嬷嬷走进来通报。 傅老夫人点点头问:“来的可是小三爷?” “是沈公子和王府的宝如小姐。” 傅老夫人思量了会,道:“知道了。叫人招待周全。不得轻怠了。” 嬷嬷告身退下。 傅老夫人看向外孙女,含笑说道:“菀丫头身体不适,今日不如不去了。留在府上好生休息。” 宁初微听到沈公子三个字,心猛地狂跳了下,脑海中嗡地一声响,怎地做梦会梦到他? 各种疑惑汇聚成一个惊人的答案。 外祖母温暖的手,丫鬟们的笑脸,熟悉的厢房…… 原来这不是在梦里,而是她回到了几年前! 为何偏偏会回到这一天? 花艇,烟火,游船,宴会…… 还有刺客! 第5章 “父亲受冻了” 宁初微不知,但她下意识觉得,自己得去。不为了别的,她想寻一个答案。 她从傅老夫人怀中抬起头,道:“外孙女儿也想多陪陪外祖母,但既然王府的马车来都来了。菀儿若是临时缺席,未免叫王妃面子上过不去。” “您老人家放心,我这会儿已经没什么打紧。” 傅老夫人爱怜的摸着她的头,思量道:“也好,到底是淳王妃的寿诞。既然应允了,倘若临了缺席难免拂了人家面子。” “再一个,淳王妃寿诞,王爷叫人造了花艇,好意邀了几家人,夜里赏玩都在花艇上,这般热闹你们年轻人是该凑凑。” 傅老夫人笑容爽朗,满眼慈爱的道:“我原也该去,只是近日犯了头风。那花炮好看归好看,就怕吵得我头疼。你们年轻人去好!” 宁初微心想,得亏老人家这次没去,避免了一场惊吓。 今晚,会有一伙贼人乘小船杀上花艇,企图谋刺淳王。 傅老夫人总算是放了心,也不打搅她们临行前收拾,叫浣衣多带件衣裳。才带着人回了荣喜堂,将贺礼交给了管事,送去了前门。 “浣衣,今天是什么日子?” 宁初微想再确认。 浣衣疑惑归疑惑还是边收拾边回道:“四月二十日。淳王妃每年都是这个日子请客。” “哪一年?” “永成十六年。” 宁初微低头想了会。 这年年末,赵郁的父亲淳王造反,正式当上了皇帝。淳王登基后,赵郁请旨指婚,外祖母将她留了几年,十八岁,赵郁继位,才让她进宫去。 能够重活一次她很高兴,决计不让自己重蹈覆辙。 她望了望镜中的自己,柔粉色短衫搭着浅青色褶裙,银色丝线勾勒着繁复的海棠花纹,白玉手镯,白玉耳环,这一身宫裙亮丽得恰到好处——唯一美中不足,是浅白的发带。 “浣衣,给我换鹅黄发带。” 宁初微过去为了顺应赵郁的心意,她在衣着出行上,都刻意选择低调。 “……侯爵伯府的小姐夫人,大多衣着鲜亮明艳,见得多了难免媚俗。初微,你穿这身就刚好,深简婉约,很是适合你。” 可实际,宁初微并非清简婉约的气质。 且她才十几岁,花般的少女,正该穿浅亮的色彩。 再者,亮色也未必就媚俗,全看如何搭配。若是金银钗环五颜六彩全都堆砌一身,自然有卖弄之嫌。 如今想来,不过是赵郁不喜她打扮得惹眼,招人侧目罢了。 “怎么了?”宁初微回头望着浣衣。 浣衣怔怔反应过来,露出高兴的笑意。 姑娘就是太保守了,若非今日是重要场合,平常绝不会穿粉、蓝、绯、黄这些亮色的衣裳。甚至白的都少穿。都是灰扑扑,暗沉沉的。 浣衣为了让姑娘多些鲜活,可谓是绞尽了脑汁。 分明小的时候,姑娘爱浅亮的色彩,性情也明媚烂漫许多。同王府小三爷来往频了,姑娘越来越守分安常。 但要说小三爷有什么不好,浣衣又说不上来,小三爷面貌俊秀,言谈温柔,文采词画样样出色,又是王府嫡出的公子,独独钟情姑娘,这等夫婿别人打着灯笼也寻不来。 - 宁初微走在令国公府的园子里,看到熟悉的一草一木。园子里鸟语花香,心里也跟着畅快了不少。 她知道时间还早,一路走走停停,回顾着长大的地方,眉梢都带着笑,整个人神采奕然。 “姑娘今天好奇怪,早上哭,这会又笑个不止。看到姑娘这么高兴,婢子也高兴!” “方才外祖母让我留下,也不知是谁,立即苦哈着一张脸。” 宁初微埋汰了一句,幼冬红了红脸。 浣衣掩嘴轻笑:“早几日她就惦记着今日这一顿好吃好顽的。” 宁初微来到园子前,不意外除了她,大夫人连氏、姨娘秦娇娥、三表哥傅淮南、五表弟傅淮安都到齐了,只有四表姐傅湘兰迟迟没到。 傅淮安与傅湘兰都是秦姨娘所生。傅湘兰喜好打扮,回回出门都要磨蹭半天,更别说今日这样重大的日子。 宁初微正要给长辈请安,让连夫人拉了过去。 “菀菀,才刚李嬷嬷说今早你身体不适,你身体一向不佳,快让舅母来看看!” “让舅母挂心了,我没什么。” 连夫人又是捏她的脸,又是捏她的手,打量她气色的确没什么抱恙,可捏到细细的手腕子,一脸急色。 “怎么一夜间清瘦了这么多?” 宁初微哭笑不得,“舅母,我……” 话还没等她说完,连夫人瞪眼扫向一旁,哼道:“傅淮南!准又是你小子欺负你妹妹。” 宁初微听得脑瓜子嗡嗡的响。 舅母连氏出身将门,和她宁家文武掺半又不一样,出了好几代有名的武将。 甚至舅母年轻时,还领兵运过粮,朝廷里立过功劳。 舅母不是寻常闺中贵妇人,性情爽朗豁达,随性不拘,穿着打扮只讲究体面到位。大概今日日子不同,才多戴了几只钗。 三十八岁的妇人,五官明丽端正,带着女子少有的英气,只是肤色晒得略黑。 “娘,您只心疼菀妹,怎么不见心疼心疼你儿子呢?儿子今天也瘦了!”被点名的傅淮南,正大喇喇躺在花坛下补觉。 斑驳的光影,落在少年笔挺的鼻梁上。 “胡说八道,你当娘没长眼睛,一天你能瘦几两肉?” “儿子是瘦不了几两肉,菀妹能。”傅淮南掀起眼皮,冲宁初微眨了下眼,少年英气十足,也顽劣十足。 察觉儿子话里的嘲讽,说她小题大做,偏心偏得没眼呢,连夫人脸不红心不跳,丢了一个白眼,“想我疼你,你趁早做梦!” 傅淮南:…… 是亲妈! 秦姨娘抚着鬓角,讪讪的笑了几下。 她生就一双丹凤眼,妩媚勾魂,身段妖娆多姿。连氏在她眼里自然是不比她能讨男人喜欢,可连氏手能舞棍,腿能踢人,秦姨娘倒也不敢惹。 “舅母,我是瘦。改名日起,舅母不如教我些腿脚功夫,带我晨起练练身。” 宁初微宛然一笑,阳光照着她细白的眼皮子,浓郁睫毛根根分明,花容讨喜。 重活一次,她不想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流。所学所会,都只是为了成为男人‘理想中’的妻子样子。 赵郁说,他喜欢她的温柔似水。 可她自小就崇拜父亲,兄长,舅母他们这样的人。 自认算不上温柔似水。 只是说话时软语温言。 她有她的骄傲,有她的固执。 可不知何时起,渐渐的她忘掉了原本的自己。收敛起了羽翼,不再期盼高飞。是啊,究竟为何会这样呢? 连夫人一脸欣慰与高兴,可又心疼劝道:“舅母教你可以,早上多睡一会儿,咱们改成傍晚好不好?” 宁初微莞尔:“若连早起都做不到,如何练的了腿脚功夫。就早晨,一日之计在于晨。” 连夫人似乎不认为她能起那么早,可也不舍得扫了她的兴,笑着拍她的手,“早晨好,早晨好。咱们就早晨练!” 连夫人的眼光扫向小儿子。 傅淮南闭眼躺平:…… 你们练你们的,不关我事。 早起练功? 还不如杀了我! 旁边站着的庶子傅淮安,就这么静静地没出声,目光在他们的说笑声中,悄无声息的投向阳光下娇美玲珑的少女。 两根鹅黄的发带,随风飘飞,宛若一双无形的手,抚摸着洁白的脸庞。 少年低着头,掩盖眼底一丛绯色,握着袖子里滚热的掌心。 第6章 刑房 就在大家都等得失去耐性时,傅湘兰才带着她的丫鬟仆妇匆忙赶来,边走还在边理她的衣裙,生怕有哪一点出错。 丫鬟秋菱险些勾了她的纱裙,傅湘兰生气黑了脸,“笨手笨脚的,趁早我叫姨娘打发卖了你!” 秋菱委屈得红了眼。 秦姨娘还算得宠,府里太太夫人对庶出子女也未格外看低一等,可傅湘兰让姨娘惯出一身娇奢毛病,却并不自知。 秦姨娘自己也等烦了,在连氏跟前又丢了面子,心里气骂:死丫头,什么日子不分轻重,出个门要打扮这么长时间,偏生还爱偷懒睡大觉! “让你们叫姑娘今早早起,怎么耽搁了这么长的时间。什么日子不知道,这么磨磨蹭蹭的,回来仔细你们皮!” 秦姨娘把气也撒在了仆妇们的身上,傅湘兰这样更加恃宠而骄,不觉有错。 “姨娘,我来了,都怪秋菱,慢手慢脚的笨死了!” 秦姨娘拿媚眼瞪了她一眼,傅湘兰把嘴闭上了,自知耽误了时间。 这双儿女秦姨娘自己带着,连夫人大度,对妾室这房从不苛刻,可也懒得插手管教,有什么不满,也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除非他们对宁初微有什么做得不对。连夫人才会主理公道,拿出气势来。 她是将门之女,随性时不讲规矩,可认真时又满面威严。 就比方此时,出了园子,面对外人,连夫人该收敛收敛,端的是大家气度,庄重英容。 宁初微恍惚以为,下一刻舅母就打算持起银枪冲上战场,杀敌人一个片甲不留。 令国公府和淳王府的马车都停在大门口,王府为了表示客道,才专派了人来接。只因运河在京华县镇,虽说不远,但也有两个时辰的路程。 “初微姐!” 打头的那辆马车上,一侧的窗户敞开着,竹帘半挂,伸出来一只摇晃的小手,一截小臂白皙发亮。 整个京城敢这么没规没矩大庭广众下这么吆唤宁初微的,也就只有淳王府的嫡孙小姐,赵宝如。 赵宝如先是招招手,再又探出个脑袋,后又拉开车门,就要跳下来。 她回头看了一眼还坐在车厢里没动的人。 “表哥,你不下车?” 那人没搭理她。 赵宝如不以为然,似乎习惯了。撇下他跳下马车。踩着轻快步伐上前。 宁初微透过半挂的竹帘,依稀看到一人依着车壁坐着,两根青玉色发带,从窗子里飘出来。 他抬起一只手,将竹帘往上又掀起一些,半侧着身,一半脸隐没在昏暗的车厢内,一半让阳光照着,勾勒出秀丽的鼻梁,轻抿的薄唇,清晰的下颌,像是玉琢的一笔。 只这一眼,就让宁初微心头一紧。想起仿佛发生在昨日的一幕幕,眼里酸涩弥漫,心就像被针扎了似的,一下下的疼。 沈华亭隔窗与连夫人及傅淮南颌首,就算是请过安,打过招呼。 丝毫没有要下车的意思。 视线虚虚一抬,似有若无在宁初微身上扫过,便收了回去。 淳王府这位侄公子秉性行为,大家多少已经见识过,连夫人本又不拘小节,不仅不介意,还觉得这般省了麻烦。 秦姨娘有些不是滋味。虽说是容城郡主生的,可却是个偷生子。没爹没娘,让淳王收养在府上。连她庶出的儿子淮安都比他有名有份。 按说这位爷该感恩戴德,谁知王府养得他悖逆不轨,冷情冷性,常常是目中无人。 “宝……” 秦姨娘视线落到赵宝如身上,眉笑眼开,正要热切招呼。 赵宝如冲连氏眨眼吐舌请安,一样略过了她,飞快拉过还在怔神的宁初微,道:“姐姐同我乘一辆!” 秦姨娘到了嘴边的话尴尬的僵住。 “湘兰丫头,你也去同她们坐一辆。”姨娘转头瞪自己女儿,低声催促。 傅湘兰正暗咬银牙,一来生气宁初微今日实在美得不像话,自己再如何打扮也比不过;二来气赵宝如拿自己当空气。 可想想赵宝如身份,傅湘兰就咬牙跟了过来。一近马车就换上笑脸。 连夫人知道她们女孩儿想坐一处才好顽,一会到了京华县,那里还有一群。大家里外都连着或近或远的亲,两府又一直交好,既然是出游,也就懒讲那些规矩,由着孩子们去。最重要她可管不住王府那位小祖宗。 她自己笑着上了后一辆马车,秦姨娘也坐上来。 “三哥请先。”傅淮安邀着傅淮南上了第三辆。两人都各自看了一眼前头。. 傅淮南摇着扇子,一头钻进去就开始呼呼大睡。 宁初微如坐针毡,对面便是沈华亭。 赵宝如屁股一挪,挡在门口,笑容清甜无害:“湘兰姐姐,真是对不住,我这头坐满了。” 哪里就满了?分明这辆马车一边能坐下三个人。主位还能坐一个。 傅湘兰见此,觑眼看了一眼沈华亭这边坐厢。他衣裳宽敞,占去一些,但挨着门口的位置,还能坐下一个。 “沈公子不介意,湘兰就坐公子旁边可行?” 沈华亭既没看她,亦没开口。 傅湘兰就当默许了。 她厚着脸皮挤了上来,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见的鄙夷。 坐下后,紧紧挨着门边。好似生怕沾着沈华亭一点。 外人看她是避嫌,可实际…… 傅湘兰不是不为沈华亭容色倾倒,可一个没名分的男人,再好看将来也不会有出息,也就不在傅湘兰高攀名单上。 宁初微记得上一世来接他们的该是赵郁。这一世,对沈华亭有了重生前的那幕记忆。她想要疏视他也做不到。 这么一观察,才发觉连傅湘兰,对他也存着轻视之心。 可就是这么一个所有人都轻视的人,日后胁帝自重,在京城只手遮天。 表哥真奇怪! 只有赵宝如内心里犯嘀咕。这个傅湘兰她实在不喜欢。几回看到她对初微不友好就算了,这个女孩子,几乎把攀慕虚荣都写在了脸上。实在是傻。 表哥居然能容她坐在他的旁边,也不知犯的哪门子风。 “宁姑娘,是我脸上有什么?” 沈华亭忽然抬眼朝宁初微看过来,唇角扬了扬。 第7章 人皮美人灯 只因他这会年少许多,漆色的眸子仍是一片波澜不兴的湖水,一眼能望进人的心里,但又清亮了许多。 宁初微自己也没发现,自己盯着他出了神。 她心肝一颤,这人每次开口说话,都能惊到她。 傅湘兰狐疑的看她一眼。 赵宝如则投来好奇的小眼神,见宁初微被说得脸红,拿秀气的小脚踢了沈华亭一脚。 内心嘀咕:看你一眼怎么了。 谁让你这么妖孽! 简直是红颜那个祸水! “表哥,你把食盒拿来。”为了替宁初微化解尴尬,赵宝如伸手说道。 淳王府替每辆马车都准备了路上打发时间的零嘴,装在一个三层的亮漆食盒里。正搁在沈华亭身后的主坐上。 宁初微从底下抽出一个秀墩,沈华亭顺手将食盒搁在上头。趁着低头这会,宁初微缓了缓脸热。 食盒里一层装着桃花果子、梨条桃圈、各色蜜饯;一层装着醋汁糖藕、糖酥麻花、几样肉脯;底层装着豆儿糕,鹿鸣饼,鲜花团子。 此外,里头还搁着一只银黄色缂丝锦绣荷包。 “初微姐,你尝尝这个。别的车上都没有!”赵宝如献宝似的取出那荷包,打开来,里头装着蜜饯杨梅。 “这是余姚杨梅?” 见里头杨梅个大果满,透着清甜诱人的芳香,宁初微也忍不住馋了一嘴。 傅湘兰望过来。 她还不至于如此没见过世面。余姚杨梅是贡品,不少银子一颗。先前也尝过两回的,味道极好。 可人家摆明是给宁初微开的小灶。馋归馋,傅湘兰扭开了眼,装成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从食盒里随意挑了一块果子矜持的吃着。 宁初微刚想分给傅湘兰,就听赵宝如笑着说道:“初微姐的眼光就是好。这是三哥他特意让徐嬷嬷给你带的!” 赵宝如的三哥是赵郁。 宁初微眼神一闪。她快忘了,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只是上一世是赵郁亲手拿给她。 她将已经送到口中的那颗含着慢慢吃了。既是赵郁私赠,也不好再给傅湘兰。将荷包捏在手里,路上再没尝过。 半道上,车马停下来歇脚。最后那辆小车上安了间小门,门内备了如意恭桶,供她们女子解手。 宁初微早起便没怎么吃喝,这会儿也不急。看了一眼路旁那口鱼塘,不急不忙走过去。 回到马车上,沈华亭往她空荡荡的身上瞥了一眼,唇角似有若无一扬。 “余姚的杨梅看来宁姑娘并不喜欢?” 赵宝如和傅湘兰还在那里由仆妇丫鬟伺候着净手,未回到马车。 宁初微不禁面颊一红,有种被看穿的感觉,可刚才她扔荷包时分明无人看到。这人心思叵测,给人一种莫大的压力感。 “杨梅……!”宁初微装装样子,左右找了找,“想是刚才不当心掉了。” 沈华亭也没戳穿她,倒是掏出另一只靛蓝色缂丝荷包,扔了给她,道:“丢了便丢了,是什么好东西。宁姑娘若觉可惜,尝我这个。” 宁初微不接都不是,打开一看,是炒银杏。既然接下了,一口不尝难免不给情面,咬下一颗,满齿留香。 她的眼前一亮,接连吃了几颗,车厢只余下她清脆的咀嚼声。 那点细微声音,像是一口一口咬在某人的心上。 阳光洒进来,照着少女嫣红饱满的红嘴,一翕一张。引人遐想。 “谢谢沈公子。初微很喜欢。” 宁初微也不知为何,对着沈华亭温妩的轻笑了一下,回应他的好意。 “宁姑娘若不嫌弃,便都留着慢慢吃。”在说到‘嫌弃’这两个字时,他的眸子向下浅浅一垂。 沈华亭倚着窗口,吹着林风,不再言语。 不多会马车继续上路。晌午时分抵达了京华县。淳王府早备好丰盛酒菜。大家想着晚上还有宴会,都只凑活着吃了一点,便回客栈安排好的房间歇息。 赵宝如非要和她凑一间,大约是这一路玩累了,脱掉鞋袜,倒到床头就睡。 宁初微笑着摇摇头。 “你们也下去歇一会。让宝如在我这睡。浣衣,幼冬会伺候。” 赵宝如的丫鬟和嬷嬷们告了谢,宁初微刚要关上房门,一个奴才跑上来传话。 “宁姑娘,小三爷在楼下。” 该来的总要来。宁初微叮嘱两个丫鬟照顾赵宝如。她一个人下了楼。 楼里来往有人,赵郁亦只是站在门口。 他穿着簇新的淡紫色袍子,玉冠齐整,站在日光明亮的地方,愈发衬得人俊秀白净。 看到她下楼,他走前两步,嘴角含笑:“初微妹妹。” 他那双眼睛,泛着微微桃花,又温柔得仿佛滴出水来,哪个姑娘见了不怦然心跳。 如果不是活过一世,宁初微压根无法辨清眼前这个俊秀出挑,待人斯文有礼的男人,是那样一个伪君子。 这一世,宁初微要好好看清这个男人的真面目。看看究竟他是如何一步步蒙蔽的她。 她离他两步远站定,内心说不出的恨意交杂,眼神跟着清冷了几分。 “行之哥哥。” 赵郁瞧她今日穿戴亮丽,打扮精致,瓷白的肌肤粉里透红,心中一荡同时,压下几分暗淡的情愫,低声道:“今早我没去接你,你可怪我?” 语气温柔,情意缠绵。 但今非昔比,宁初微对他心如死水,自然无动于衷,不温不淡道:“我为何要怪?”奇快妏敩 赵郁以为她这是委屈之词,认真解释道:“母亲一早叫我去接尚书府的人。” 他不解释,宁初微也能猜到。 王尚书家女儿王昭丽,一直是淳王妃中意的三儿媳。她只是淳王中意的人选。 淳王妃派他去接王昭丽,意思很明显。 见她低头不说话,赵郁当她生气,愈加低声道:“今日母妃生辰,我便没忤逆她的意。你知道我心里,其实更想去见你。” “……初微。” 宁初微同赵郁从小情投意合,两家都已心知肚明。她若一下子表现厌弃,难免惹人起疑。怕是赵郁一下子也不会接受,根本不会信她。 如可以,她一眼都不想再见这个男人。 宁初微心头发苦,胃里发酸,强逼自己去直视赵郁的眼睛,轻声道:“淳王妃是你母亲,你当然得孝顺母亲心意。你去接王姑娘,是应该。” “我们令国公府也有马车,便是不来人接,也没什么事。” 赵郁脸色微不可察的暗了一下,道:“初微,你今日为何如此同我说话?” 他喜欢她的温顺乖从,极少会和他说话时语中带刺。但今日,少女眼里透着莫名的冰冷。 宁初微想笑。原来她只需稍微抵抗,就能刺到他的自尊。 究竟是什么让她上一世对他言听计从? “初微……你温柔的样子最美。” “初微……你从不怪我,如此善解人意。” “初微……你一向不是小题大做的人。” “初微……” 大概是这一声声“初微”后,他的那些“甜言蜜语”将她一步步捆在他的道德枷锁中吧。 她那点反抗之心,也在念及自己无依靠的情境下,无数次压制下来。 宁初微,你真糊涂。 宁初微内心对自己说。 “行之哥哥。我累了。”宁初微扔下这句缓和了一下气氛。 赵郁眉间那点不虞轻忽消散,重新舒展眉目,笑道:“是我倏忽了,旅途劳顿,还叫你这时下楼来见我。你回房歇息。晚上才有精神。” 宁初微转身回房。 赵郁看向她的腰间,靛蓝色荷包随她走动里头簇簇作响。像是兜着炒味。 这只荷包他在沈华亭那见过。 赵郁的眼神,几不可见的黯淡下来。 第8章 内务府衙门 暮色时分。众人齐齐登上花艇。 运河河面宽阔,一片风平浪静。两岸鹄鸟齐飞,燕雀成群。京华县上商铺林立,繁华比之京城虽不及,可也是灯火辉煌。 花艇一大一小,亲近的几家自然和淳王夫妇一起登的大船。其余登的小船。 花艇兴起南方江广一带。船艇上养有艺伎,可供歌舞,是江广人纵情酒色的地方。早年间有番邦海商传了过来,到了京城,摇身一变,成了文人雅士,达官显贵们显摆身份,豪掷千金的地方。 淳王妃喜好排场,淳王投其所好,造了这两艘花艇。 宁初微却知道,王爷的宠爱背后其实另有目的。淳王可是靠着这次的“遇刺”,顺利的除掉了京中的一个力敌。 今日万众瞩目的主角自然是打扮华贵隆重,光鲜靓丽的淳王妃。淳王妃姓徐,出身江州世家大族,自小挥金如土。淳王能造反成功,背后少不了淳王妃母族的财力支持。 淳王妃生有两子一女。长子赵琮是世子;三子赵郁;六女赵宝如。其余子女皆为妾室所生。 与宴受邀的几家,除了令国公府,宁初微认得的还有王尚书府,文渊阁学士许家,钟国公府……其余便不大记得住。 各家的夫人太太,姑娘小姐,公子少爷来了一大群。宴会前接连给淳王妃敬献寿礼。翡翠明珠,稀世珍宝堆了满船。 淳王妃含笑接纳,心下合算着哪家给的面子最足。 令国公府家风俭朴,但人情往来上,外祖母从不含糊:送了一只金镶宝龙首绦钩,一对金凤簪,一只铭杏叶金壶,一双玉玩石狮子。 不算顶好,也不落人下。宁初微见淳王妃满意点头,便知外祖母用了心。只有舅母送完便落了席,毫不在意人家喜不喜欢。 王尚书家最为有面,光是一尊半人高的翡翠鸾凤台就已经碾压别家。 引来阵阵艳羡赞叹。 王家姑娘王昭丽也同那翡翠台一样,轻扬昂首,仿佛高人一等。 后来王昭丽之所以未如淳王妃意配对给儿子,乃是王昭丽心有所属,这个人是淳王妃一样不喜的人——沈华亭。 至于王昭丽与沈华亭之间有什么,宁初微并不知情。只知道,王昭丽被人发现在城门外,衣不蔽体。没几日,王姑娘吞金自尽。 有了上一世的记忆,宁初微下意识观察王昭丽,才发觉王家小姐几回悄然打量沈华亭。 上一世,她竟然毫无知觉。还是从赵郁的口中得知。 “噗……” 大约走神太多,宁初微端起面前的茶盏,刚尝了一口辣出眼泪,才发现是宝如偷换了她的茶,代替了一盏酒。 小姑娘竟还一脸委屈,指了一指旁桌的傅淮南,手指拿回来,比着指头尖尖:“不怪我。我同淮南哥哥顽,我输了。淮南哥哥他叫我干的。” 始作俑者傅淮南摇着扇子,笑眯眯看她道:“菀妹今日净出神,哥哥替你提提神。” 宁初微恼羞…恼羞还未起,脸如火烧一般。 看看舅母坐在大人桌,忙着跟一群女眷应酬,无暇顾及怕是不能替她教训傅淮南这小子了。 同桌的傅湘兰和各家的姑娘小姐都只是掩嘴笑了一笑。 宁初微常日滴酒不沾,乃是她半盏便会浑身发红。 傅淮南小子存心故意的。 船艇就这么大,分了南北两个大舱,北舱里摆了几桌,多是位尊的男人们坐,赵郁也在那间。其余都在南舱吃席,男女分桌。 除了王府安排来奉桌的仆人,各家的丫鬟仆妇们今儿也都跟着沾光,叫他们在小舱里也吃席。淳王府一贯作风奢豪,过去也都这般。听说淳王府请客,恐怕最高兴的是底下丫鬟仆妇们。 “小丫头,让淮南带得越来越没谱。”宁初微气笑不得,拿手指戳了戳赵宝如的头,还没舍得戳重了。 “不是啊,初微姐,我觉得淮南哥哥说的有道理。姐姐今日…有些奇奇怪怪?好像…总在想谁。”赵宝如扑闪着大眼睛,歪头,“我三哥?” “是你们想多了。”宁初微有些心虚,脸越发火烧起来,她索性借故起身离席,悄默默来到舱外。 傅淮安不知何时跟了她出来,微微红着脸,谦谨低声的道:“菀表姐可是不舒服,五弟弟给表姐倒了一杯水解解酒。” 宁初微没接水杯,她喝不下。不知是否心底生了阴影,上了船艇后,她便一直胃里难受。 想起重生前沈华亭在船上放的大火…… 和在水下…… 见傅淮安略有点尴尬,宁初微微笑着谢了他的好意。 傅淮安抬眼看了宁初微一眼,很快低下了头。 酒气蒸氲着少女的雪腮,宛如粉艳的海棠,娇嫩的嘴唇鲜红欲滴,一双星眸含着呼之欲出的水光。 河风轻轻卷起耳畔青丝,卷着鹅黄色的发带,一下又一下,拂过雪白的颈项。 “淮安,你进去同他们多吃几杯。别为我扫了你的兴。我吹吹风便没事。” 宁初微想起上一世傅淮安,恍惚看了他一眼。心中微声叹息。 傅淮安微微红着脸,点头退身,重新回到席上。 宁初微绕着宽敞的外舱走了几步,发现船尾靠船栏站着一个人,对上沈华亭投来的眸光,她一下停下。 说来奇怪,今天不论她走到哪。都好似绕不开他。不知是那口酒令她头晕,还是这双眼神,她一时发起呆来。 “沈……” 宁初微刚想说什么,沈华亭却转过了头,凭栏眺望河岸。 靛蓝色的晚空,染着一层云霞。 夜幕初临。 宁初微稍显尴尬,但很快平复,移步到另一头,也凭栏靠着,吹着清凉的微风。心里却忍不住想,他如何一个人在外头吃酒。 “菀儿……” 赵郁大概是来找她。人前他会称她初微妹妹,人后有时会唤她的名字。可唤乳名则意义不同了,于女子来说轻则声誉受损,重则累及家人。 且他这一声轻唤,唤得格外暧昧。而他分明瞧见沈华亭也在场。 宁初微再次怔神。上一世不觉得,这一世才察觉,每当这种场合,赵郁对沈华亭都存在似有若无的挑衅。 赵郁是瞧不起这位表哥,但还不至于有敌意。除非他视对方为对手。 回忆起来,赵郁不喜有任何靠近她的男子。有时甚至到了不近人情,不讲道理的地步。 只是这些,都到了后来才慢慢显露。 初时,她事事顺着他意。 “行之哥哥,你可是喝得多了?”宁初微见他走得太近,避退了一步,“你过去对我们姐姐妹妹们一直以礼相待,行矩都有分寸。突然唤及初微乳名,怕是行之哥哥多喝了几杯,说的醉话……” 赵郁脸色飞快闪过一抹白,脚下步伐也僵住。 “初微妹妹,是赵郁唐突。失礼了……”赵郁很快持身一揖,拉开了距离,温柔赔笑,“妹妹莫怪。” 宁初微当做不在意,矜持含笑:“我去找舅母。” 转头迎上沈华亭背靠船栏投来的眼神,唇角扬着笑意:“宁姑娘,‘斗花’就要开始了。表弟离了你,怕是会不高兴。” 赵郁脸一沉。 沈华亭指了一下舱口,大家吃完宴席,纷纷从船舱走了出来。一下子占满了两侧的舱板。 东道主淳王夫妇在众人拥簇下,站了个船头最佳的位置。旁边站着世子夫妇。 运河游来许多艘小船,船上安排了放花炮的人。按指定的位置停下来。 连夫人和赵宝如她们找到了她,众丫鬟仆妇也跟上了各自的主子,无人察觉刚才微妙的气氛。 “菀菀,你脸怎地如此红?你吃酒了?”连夫人凑上来闻了闻,立即又要瞪她的混账儿子,“定又是死小子捉弄你!” 可惜傅淮南早料到,不知溜到哪个旮旯里去了。 “瞧瞧,你都出汗了。回头吹了风可别着了凉!快些擦擦。”连夫人心疼的掏出手帕,要替宁初微擦擦汗。 宁初微婉拒回去,这么多人看着呢,舅母你也太小题大做了。 她掏出自己的绢帕,“我自己来。舅母,我身子是不佳,可也不至风一吹就病倒。您别总担心我,出来了,自己好好享受。” “是啊,是啊。初微姐身边还有我呢!”赵宝如挽起宁初微的手。 连夫人笑:“这……”大抵是想说这有什么好看的。又怕传出人群拂了淳王夫妇脸面,忙住了口。 “我不爱凑这个热闹。你们好好看。” 宁初微也无心看烟火,想到即将发生的事情,她难免紧张的把目光投向了运河上飘着的那些个小船。 第9章 沦为官奴 (前几章大修) 身边,赵宝如打着哈欠,“无聊…” “你母亲收寿礼手都收软了,你也不去瞅瞅。”宁初微悄声咬耳朵。 赵宝如撇撇嘴,“送来送去年年都是一个样,有什么好瞧的。” “你可真是…,没说错。” 宁初微故意停顿了下,逗得赵宝如娇嗔一哼,又噗嗤一笑。跟着赵宝如睁着大眼睛,忽闪忽闪打量宁初微,倒把宁初微瞧的不自在了起来,“怎么了?” “初微姐……你好像今日有什么不同了?”赵宝如托腮,“连我母亲都这么说。” “哪里有什么不同。”宁初微敷衍道。 “有。好像,好像,对了……好像小的时候。”赵宝如认真回忆,“小时候,你还同我一道调皮,大概十一二岁起,你与我三哥要好,你便不大这样子了,有点闷闷的。——可就算是闷闷的,初微姐也是最好的!” “是吗。” 宁初微自己也沉浸回忆里想了一会。 “宝如。你可了解你三哥?” “三哥?”赵宝如对着茶几上一尊花瓶,指头敲来敲去的玩,嘴角两只甜甜的梨涡,“当然了,三哥他不就是那么个人。任何时候都温文尔雅……咱们家就属他最斯文了。大哥哥,二哥哥,四哥,五哥他们都不这样。” 宁初微听着不做声。经一世吃一堑,她也明白了,赵郁绝不止是在她面前善于掩饰与伪装。 赵宝如心又大,王府那些乌烟瘴气事她都不爱掺和,同个屋檐下长大的家人,她也未必了解。 再加上往日,赵郁对这个亲妹妹,多数时候都是温柔疼爱。 可赵郁登基之后,为了利益,把这个亲妹妹…… 那时她是反对的,与赵郁争吵过几回,赵郁总说自己如今是皇帝,许多事情逼不得已,要保着位子,就免不了牺牲。 想到这,宁初微有点心酸。 心疼的看了眼赵宝如。 小丫头粉面娇娆,秀气灵巧,一手托腮,一手绕着头上的珠串,浑然不知未来命运…… “不过,比起三哥,我更喜欢同表哥玩。表哥不像三哥温柔,也不像其他哥哥们,你别瞧他不近人情样子,实则表哥…” 赵宝如忽然抿住嘴,似乎记起什么,“表哥不许我乱说他的事,我还是不说了……以免这个疯子回头怪初微姐。” “啊,不过,表哥虽然疯,但他还是…还是好的……” 赵宝如嘀嘀咕咕,越说越心虚。 疯子? 宁初微诧异抬起头,她记得上一世,赵宝如与这位表哥并不太亲近,甚至十分的害怕他——实则,淳王妃不喜沈华亭,儿子们也都不喜,连带的唯一嫡女也不许她多亲近这位表哥。 怎么这一世有些事情变得不一样了? 旁边隔着两个座位,傅湘兰在与同桌的两位夫人小姐秀气攀谈,一边耳朵竖起听她们说话。 - 待到寿礼敬献完毕,家常唠完,丫鬟仆妇们鱼贯进出,将桌席摆满,花艇上响起艺伎们的歌乐声,晚宴热热闹闹的吃开了。 看着桌上的山珍海味,宁初微并没多少的胃口,夹了几筷子合口的吃了一点,又喝了一盅海参汤,就停了筷子。 淳王府从上至下,从公子哥儿到夫人太太作风都算不上简约,甚至是颇有几分奢逸。 只是上京的亲王侯爵大抵都如此,大庸之都铺张浪费的风气已有多年。 秦姨娘十分殷勤的与在场的贵妇人阔太太们攀谈交流,忙得不亦乐乎,她又口舌生灿,夫人太太们心情愉快,便没太计较身份,多少聊上一两句。 秦姨娘将傅湘兰夸了个天花乱坠,席间有夫人看了一看,“姨娘的女儿是哪一个?” “我家兰丫头最是个软脾气,不好到各位太太跟前讨嫌!”说着指了指。 几个夫人太太的目光却落到了宁初微的身上,一眼看去,只她夺目不已,一个贵妇人道:“旁边系着鹅黄发带的丫头,可是你们令国公府的表姑娘?这丫头今年多大了,该……也快及笄了?” 另一个夫人喝了口茶,替秦姨娘答了:“是宁姑娘。宁姑娘与王府小三爷走得近,淳王爷有想法与令国公府结亲。怎么,你们归平伯府看上了?” “真是好相貌。这事听也听过,却还未定下来。我瞧着淳王妃属意的是王家姑娘。若是如此,我儿倒是可考虑宁姑娘。” 秦姨娘嘴角僵住,勉强堆着笑脸,心里恨恨的气了个饱。女儿傅湘兰彻底被无视了。 席毕,都等着淳王妃起身。 时辰刚刚好,靛蓝色的晚空,染着最后一层云霞。 运河河面宽阔,一片风平浪静,两岸灯火辉煌。花艇也挂起了灯彩,映衬得一片雕栏画栋,华丽十分。男宾女眷吃饱喝足,纷纷走出舱厢,来到两侧甲板,观赏接下的节目——斗花。 “嘘——”的一声。 淳王妃比了根手指,满船安静。 突然,对岸一声巨大的花炮炸开,花艇上,游船上,歌舞乐声跟着齐齐一响。 满天密雨一般的焰火彩星将运河照亮。 丫鬟们不似夫人小姐见过世面,哪有不欢喜雀跃的,忍不住呼叫:“呀快看,红的,绿的,花伞儿,真好看!!” 宁初微看了一眼,一弯惨淡的银月挂在天空中。一天光的彩星,闪闪烁烁。 她穿过人群,看到一个身影独自倚栏靠在船尾,手里拎着一只翠玉酒壶,还捏着一只翠玉酒盏。 喧耳的繁闹声中,他的周身仿佛隔开一道屏障,旁人的欢喜好似与他无关。 似察觉她的目光,沈华亭抬眼看来,就这么默然不语的隔开人群看着她,眉眼在一天光的焰火下,忽地一明,忽的一暗,他悠悠喝了口酒,拇指摁在水润唇上缓慢一擦,唇角若有似无勾起。 宁初微看的心头一跳,怔怔的竟移不开眼。 ——脑海中蹦出临死前江边一幕。 沈华亭收回目光,眺望运河,舔舔嘴,记起白日马车压着时,在少女身上闻到的秀发清香,清软温甜。 自她与赵郁情投意合起,便从未多瞧过他一眼。 今日,她回头看了他三回。 ——他想起两年前开始做的梦,梦里的她服毒自尽死在了他的怀里。 第10章 摆饭 林舒鼓起勇气回到菜圃里,将冻得通红的两只葱玉似的小手捧在嘴边呵了呵气,可才扒开两棵菜头,便冻得缩了回来。 好冻。 十指连心。冻得她想哭! 记忆里在织染局她也冻得够呛,这份回忆想起来都还难受。 可想到林家人还等着她救,怎能连这点苦都吃不起。林舒咬咬牙忍了下来,翻一块搓搓手,翻一块搓搓手,终于发现了露头的萝卜。 林舒眼弯弯,高兴地一下子忘了冻,伸手就拔,一屁股蹲到雪里,凉飕飕的感觉十分刺激,刺激到她终于忍不住流下了吧嗒的泪水。 她告诉自己,不能被两棵萝卜打倒,又庆幸无人瞧见。揪着萝卜的叶子,连蹲了十几次屁股蹲后,白花花的大萝卜举在她的手里。 林舒感叹,原来这就是收获的快乐呀? 提着两个大萝卜,她微微欢喜地往回走,忽然停下步子,抬头望着海斋楼她僵住了……二楼有间窗口开着,两条青玉色的发带飞了出来。 那人正转过修长的身量,带着发带一扬,消失在那片黄光里。 林舒收回视线,抿着唇,默念了几声“没事没事不丢人”,冒着雪花回到了海斋楼。 见后院有水洗池,将两颗大萝卜拿去洗干净。上辈子在织染局她只洗布洗衣洗鞋帽,洗完萝卜她捧着手又是呵气又是搓,葱玉般十指早已没了知觉。 可洗着洗着,林舒觉得,吃这份苦,受这份累,干着这样的粗活累活,也好过进了右相府里那昏暗无望的日子。 “行了,你将这两道菜端上楼吧!” 锦娘扫了一眼林舒递萝卜时冻得通红的小手,啧,瞧那手细皮嫩肉的,便知道是什么出身。 听说前儿抄了一个三品大员的家,锦娘估摸着林舒是发配为奴的官家小姐。 瞧着她冻得不轻,让她进楼子去缓缓。 “我,去送?” 林舒指着自己愣了一下。 “膳房里乌烟瘴气的,楼里干净暖和。”锦娘就差明着说了。 林舒明白了她的好意,歉然地红了一下脸。可她木然地看了一眼摆在长案上的托盘,上头摆着两道热腾腾的菜。 锦娘盖上盖,交给了她。抬头的时候才终于近距离打量了一眼,眼神一怔。这不比宫里那些娘娘还好看十倍? 锦娘心里叹息,再美的姑娘,再好的出身,罚到内务府来为奴,这辈子也就再无出路了。 “你端着吧,太傅在二楼书房。你去摆饭。别摔了。”锦娘声音都柔和了下来,对着林舒这副娇小柔美雪腮花容实在硬不起心。 林舒伸手接过来,托盘往下一沉,两人都是一惊,锦娘担心地看了她一眼。 “你…”锦娘无奈摆摆手,“去吧。” 林舒端着沉重的托盘在几个下人的窃窃私语中进了海斋楼,还没走一半,两条手臂便开始抖得厉害。她四顾无人,见楼里打扫得很干净,楼梯地面铺着不染尘杂的绒毯。 她慢慢儿蹲下来,把托盘放在楼梯上,坐下来揉揉手腕子,捶捶手臂。 记忆里她在织染局做了三个月苦活,也只是从从未吃过苦的官家小姐,长成了硬着头皮吃苦的官家小姐。 十六年的锦衣玉食,生活富足,连后院都少去,她又怎么可能在短短的时日里,就熟练这些碧桃她们打小就做的粗活? 林舒苦恼地看着托盘,她从没想过,这个盘子居然如此沉重! 比两个厚碗还要重许多! 林舒的步子在楼梯上停歇了几次,她将托盘搁在楼梯上这些举动,沈华亭瞧不见,却听得一清二楚。 云胡侍立在一旁,显然他也听见了,不停地观察太傅的神情,心里冷汗直冒。 大约内务府里没哪个奴才有这个包天的胆子,敢把太傅食用的菜盘子搁在地上。 云胡听着楼梯上走走歇歇的声,不时甩甩酸疼的手腕子,他怀疑等到天亮了,这盘菜也端不到太傅的跟前来。 他憋不住了,想开口,沈华亭盯了他一眼,云胡低头把话咽了下去。 好不容易上完了楼梯,林舒喘了一口大气,内心埋怨海斋楼的楼层建得太高,她端着沉重的托盘,两只瓷碗随着她发抖的小臂‘丁丁零零’地作响。 云胡愕然的看着她就这么一直抖了进来。 尽管林舒已经很努力地保持平稳,在她看来她也做得很“小心翼翼”,应当是没人发现的。 她记着窗口的方位,照着有光的地方走了进来——抬头见沈华亭坐在窗子附近的一张半围的胡榻上。榻子漆着黑漆,雕着飞禽走兽,脚踏上铺着厚厚的一层灰色的狐绒地毯,而他穿着一身雪青色的绸棉中衣,双腿踩着脚踏,微微分开,衣裳松散地垂落在地,他的手里随意翻看着一叠公文,几本散落在榻子上。 一明一暗的色彩对比,灯烛绰绰,半开的窗子外细雪纷飞,这副画面说不出的美好而又沉寂。 而林舒是打破沉寂的那一小片风,吹在窗牖上,窗叶轻轻扇动。 “太傅,锦娘让婢子来送膳。”林舒上辈子进过内务府为奴,再自称婢子也没什么不适了。 她看了一眼,这间是书房。比寻常书房大许多。摆了一套漆黑的梨木桌椅。她朝桌椅慢吞吞挪过去。 “海斋楼的楼梯三姑娘歇得可还舒服?”林舒手一抖,差点饭菜不保。 托盘堪堪落在桌面上,她握着酸乏的手臂愕然地抬起头,沈华亭放下公文,抬眼看着她。 她鬼使神差地回了一句,“有点黑…” 林舒走得慢,不仅是走不动,海斋里的灯烛太小,她瞧不清脚下,怕踩空了。 书房里有片刻的死寂,云胡的眼珠在两人身上递来递去,头垂得更低了。 第11章 伺候沐洗 林舒放下托盘,她也没退下。锦娘领着两个下人,将余下饭菜都送进来摆好,扯着她往后站了一些。 “太傅,饭菜齐备了,您且用膳。”锦娘低头躬身,将撤下来的两个托盘叠着轻轻松松揣在一只手里,林舒看得瞪眼。 沈华亭起身坐到桌前拿起银箸,他只吃了锦娘后端进来的那盘素炒萝卜丝和芋头,余下那一荤一汤,手里的银箸连伸都未伸一下。 林舒看了一眼,低着眼睫。心里默默地想,这算是打她的脸吗? 锦娘低了半天头,没得到退下的示意,只好继续站着。 见桌上有两道菜没动,锦娘悄悄觑了林舒一眼,琢磨太傅这是什么意思,是不喜欢这姑娘? 没道理呀,先头那叫棋儿的姑娘相貌平平,性子也不讨巧,歪心思不少,太傅念琴嬷嬷面上也还容忍了两个月。 新来的这位,先不说样貌是个男人都得多瞧一眼。且锦娘瞧着林舒的性子纯稚,眼神干净不染杂尘,不像那棋儿再怎么装乖巧,眼神却东躲西闪。 锦娘年轻时,可是在上京开小饭馆子的人,那是阅人无数。 她瞧人,不会错。 沈华亭放下银箸起身,“准备沐洗。” 锦娘屈膝行礼,“是。” 她拉着林舒退下,去了沐室。将流程交代了两遍,锦娘自己先出去了。出去前又担心地再问了一遍林舒,“都听明白了?” 林舒不明白为什么要她来伺候,自己毕竟才来头一天。但看锦娘看她的眼神带着惋惜与怜悯,大概是想给她创造留下来的机会? 机会…… 林舒再次出神。 如果手里的筹码,他不感兴趣。她还能剩下什么,这副身子? 可林舒瞧着沈华亭阴郁冷情的性子,整栋海斋楼不见几个婢女,这样的男人,又是否会喜欢献媚的女子? 她想起了那个叫做棋儿的婢子。 林舒还是点点头道:“明白了。” 照锦娘交代的,她只需在外头伺候递递东西,替他宽下外衣,不必近身侍洗,她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云胡领着几个下人将热水抬进沐室,盆里的银丝炭生得很旺,盖着一层纱罩。窗子紧闭,屏风遮挡,水汽遇上炭火很快蒸凝出细小的水珠,附着在房梁上。 手脚熟练地做好这些,云胡领着人弓身退了出去。 林舒只在沐室中站了一会儿,身上倒是一点也不冷了。甚至满室的热气将她蒸得面容发红。 “奴才告退…” 等了一会,外头响起告退的声音。烛光晃动间沈华亭走了进来,她遵着锦娘的吩咐,低眉垂眼地上来先替他宽下中衣。 他身量极高,她站在面前,得需仰起面,才能去够他的衣襟。 两人的衣料擦在一起,发出细微摩挲声,沈华亭越过铜盆架上的镜面,睥着林舒朦胧忙碌的影子。 在他意料之外的,她的手脚称不上灵活,动作却带了几分熟练。 林舒自己都未意识到这一点,她只是闷着头,担心自己再有什么做的不好,惹恼了他。在他答应帮她救她的家人之前,她不能再偷哪怕一点的懒,耍一点的小聪明。 沈华亭一直望着她,直至镜面蒙上一层水雾,越来越模糊。 林舒将臂弯里解下来的中衣搭在架子上,轻轻舒了一口气,回来给他拆发,取头上的发带和冠子。 他的身上只剩下一件轻薄的白色长里衣同一条里裤,她绕到他的背后,踮踮脚尖,发觉还是难以够到。 林舒望了一眼,从角落里搬了张圆杌子过来,踩着上头去解那两条发带。 沐室里铺着厚软的地毯,圆杌子矮,木脚造得不稳,陷在地毯里歪歪斜斜,林舒也跟着轻摇。 她拆了半晌,神情认真,渐渐闻见他发上淡淡晚香玉的香味,攥着两条发带,忽然有一丝地出神。身量倾斜,忽然一歪,从圆杌上栽下去。 “三姑娘这出神的毛病不小。” 沈华亭转过身抬起手臂,正巧扶在了她不盈一握的腰上,林舒的双手则好巧不巧,撑在了他的肩头。 她的心飞快跳了几瞬。 她低垂着头,看着他头上玉冠掉在软毯上,一头青丝散下来——氤氲潮湿的沐室里,烛光晕黄,她仿佛看见这世间最蛊惑人心的一张脸。 似堕入黄泉的谪仙,阴郁冷冽,瑰魅万千。 林舒稳了稳情绪和心跳,从沈华亭的怀里退开,小心地从圆杌子上下来,说:“太傅若需其余吩咐,婢子就候在这儿。” 他看着她站在水气氤氲的光晕里,小山一般的眉毛衬着腻白的脸。几点水光沾湿在少女鸦色的长睫上,根根分明,欲颤未颤…仿佛要揉进人的心里。 “三姑娘在府上莫非是伺候过人?”沈华亭清浅地问了一句,他似并不在意她的回复,在她怔然抬头之时,径直地走进了屏风后。奇快妏敩 伺候人? 听着屏风后的淌水声,林舒不由自主地攥了攥衣袖,上一世的记忆涌上来,脸色微不可见地白了下去。 是。她伺候过人。 记忆里杨嵩没让她端茶倒水干粗活,却让她伺候他沐浴洗澡。 杨嵩不是一般的纨绔世家子。为人极其阴险邪恶,对女子有着捕猎一般的恶趣味。他喜欢将虏进相府的女子玩弄于鼓掌之中,却迟迟不碰她们。 看着她们惊慌、惶恐、不安、痛苦,乃至绝望,杨嵩会有一种莫名的快意感。 他甚至会偷偷给她们创造逃跑的机会,却又在最后一刻,断了她们的生路,看她们如一滩软泥跌坐在地上。 若是稍有不如他意,便使尽各种方法虐待毒打。 他喜欢看到她们一个个屈服于他的脚下,亲吻着他的脚趾,落下祈求的泪水。殊不知,下一步,便是她们在床榻间遭遇更可怕的下场。 直至杨嵩腻味了,再将她们杀死。 最后扒皮,制成美人灯。 那十一盏美人灯,当中不乏上京里失踪的达官贵族家的夫人与小姐,最后这些失踪案件在大理寺都成了不了了之的积案。可见杨嵩仗着杨家权势为所欲为到了何种地步。 林舒的眸子里浮着连她自己也未察觉的仇恨。 第12章 心魔 沈华亭沐浴出来,瞧见林舒站着发呆,他将手巾抛到她的头上示意她擦头,林舒扯下手巾,抬起眼。他身量极高,热气氤氲的沐室里灯光影影绰绰照在他的身上,恍惚一眼看去,犹如蛰伏暗处的猛兽欲朝她欺压下来。 与杨嵩步步逼近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 林舒下意识向后退了一大步。 沈华亭的脸色瞬间阴郁了下去,目光寒凉地冷笑:“我有这么令人嫌恶?” 林舒意识到她的举动刺伤了他,使劲儿压下紧张,抬眼正视着他,白着小脸照实地说了:“太傅误会了。是我出神,在想旁的事,没注意太傅出来,才会吓了一跳……” 他盯着她的眼睛,企图辨出她话里的真假。 “本官眼不瞎。你眼里的嫌恶本官瞧得一清二楚。若非嫌恶本官,那本官倒是很好奇,你在想谁?” 林舒眼睫轻颤,“杨嵩。” 她说出这个名字,眼底迅速盈满抑也抑制不住的嫌恶与仇恨。 “杨嵩指使元禄将我家人拆散,将我小妹丢去教坊司,无非是想伺机报复当初我父亲拒亲之举。”林舒抬高了头,眸子干净得发亮,“杨嵩此人卑鄙阴险,不择手段,若有朝一日……能得见他不得好死。信女愿短寿十年。” 林舒将前世今生,两世对杨嵩的恨意交织在一起,为自己做了辩解,沈华亭倒也不觉得她是在说假。 毕竟,杨嵩其人在上京名声的确恶劣,恨杨家父子死的大有人在。 杨嵩纠缠林舒之事,他亦有所耳闻过。 沈华亭望着她充满恨意的眼睛,那恨意切骨般深刻,已超乎了寻常。 有林家的保护,杨嵩过去未能对她造成多大伤害。若是因着抄家,她更该仇恨杨嵩的父亲杨愈卿才是。 甚至该同其余林家人一样,将他与右相视为沆瀣一气的同党,是林家倒灶的罪魁祸首。 呵。 偏只有她不同。 锦衣卫衙门里记录着上京所有五品以上官吏之家的每一个人的档案,绝无偏差。 然而眼前的林家三姑娘,与档案上的三姑娘,却不似一个人。 沈华亭倒也不那么着急弄清她。 “短寿十年?”沈华亭浅嘲地一笑,“入了这内务府衙门,林姑娘还有没有十年可活都未必。” 林舒瞧了一眼沈华亭的神色低下头。见他面上阴沉散去,绷紧的心弦松下来,忽然不那么紧张了。 她拿过棉巾,说:“婢子与家人能否活过十年,全赖太傅恩赐。” “想要救家人,林姑娘还是想想能拿出怎样的筹码。”沈华亭越过她身边,径自走向沐室外,披肩的青丝已呈半干。 “本官从不做赔本的买卖,若是这筹码不值,本官可不会白费力。” 林舒巴掌的小脸微微地一亮。 他这是答应了? 她跟着迈步走出了沐室,沈华亭将她交与了锦娘,锦娘将她带了下去。 “棋儿的房子还没收拾出来,她的东西都还没搬走。今晚你便同我睡一屋可行?”锦娘忙着铺被子,瞅着林舒折腾一日,便将水也替她打好了,还拿了两身干净衣裳。 林舒心里十分感激。 夜深。 林舒没睡着。 按日子明日是父亲与兄长们流放的日子。此一别纵然父兄能安然地到海南。今后也未必有重逢的那日。 惦及其余家人,更有无尽地担忧在夜晚浮上心头,心中倍感酸楚,想及此,林舒蜷缩在被子里,默默地流泪。 锦娘点上一盏微弱的小灯,翻身看了她一眼,拍了拍她的肩头,“难过就哭出来。” 林舒翻过身,忽觉灯光下锦娘的脸似极了母亲,投入锦娘怀中,攥着锦娘的衣裳,默默哽咽,“锦娘,谢谢你…” 锦娘轻叹:“谢什么,傻孩子。任谁遭遇这种事情都要哭得撕心裂肺。你比……”锦娘的手在林舒背上拍得更轻柔了,“你已经很坚强。” 锦娘不知见过多少送进内务府为奴的女子,又有多少捱不过去,整日以泪洗面,痛哭流涕的。 一个达官之家出身的贵女,能做到这般,已是令锦娘超乎寻常的看待。 林舒上一世在织染局,因她遭遇排挤,她只能住杂物库房,惨不忍睹。数月的时间里几乎从未睡过一个好觉。 如今重来一次,她竟然躺在一个干净舒适的屋子里,尽管只是下人房,却不知比织染局住的杂物房好多少。 她有些恍惚,闭上眼,生怕这只是梦,张开眼又会回到上一世,这感觉无比地煎熬,说不出地惶恐。 刚带着记忆回来时,林舒还未觉得,随着时间慢慢轮回,她才察觉,上世的记忆带来的影响有多深刻。 她怕。 太怕了。 她不仅怕黑,还怕这样放松下来后,安静地睡着。 “在上京,任何人的命运都可能一夕之间发生改变。哪儿有什么长长久久的富贵。我啊,不了解官场上的事。一辈子在灶房里忙忙碌碌。但有一点,不论发生什么,吃饱了,睡足了。天亮了才有奔头。” 锦娘的拍打轻轻挥散了林舒内心的恐惧,温和的言语令她的疲倦又涌了上来。 林舒睡得并不安稳,但睡梦里,似有一双手臂轻拥着她,不时拍着。 第二天一早,林舒醒来已不见锦娘,膳房隐隐约约有舀水的动静。 她穿好衣裳打开门,风雪停了。 第13章 拜高踩低 林舒昨夜拥着锦娘,内心十分地想念自己的母亲。思及母亲从官家夫人沦为官奴,家人离散,怕是不会比她上一世好多少。她想着趁早晨去针工局也许能见上。 内廷的小太监,连夜里便将路上雪扫了。 她一路小跑来到针工局。果然因着天寒地冻,主子们大多晚起。底下的人资历老些的自然也都偷着赖床。 事先出门时,她从贴身里衣拽了几颗抄家当晚藏好的玉珍珠,细小一颗,但很值钱。只塞了一颗给那守门的公公,便喜得让他放了她进入。. 内务府是什么德行,林舒早见识过,人性都是拜高踩低的,母亲刚进来,日子不会好过。 林舒直奔后院,果然,林夫人一个人在雪地里提桶打水,不住地发出清咳,提一步歇口气,脸色十分憔悴。 “母亲!” 林舒小喊了一声,林夫人恍惚抬起头,视线慢慢聚拢,顿时红了眼眶,泪水直落,“我的菀菀?” “母亲当心,我来。”林舒从林夫人的手里接过了水桶,她提着也吃力,但总比林夫人一样从未干过累活要好些。 林夫人没争着跟她抢,而是看着女儿有一丝怔忪。印象中的三女儿柔软得和花儿般,性子温温甜甜的,就连小女儿林嫣都顽皮得多。 可林家抄家,反而是她看似最坚强。 林夫人又咳了几声,林舒听出来她在极力压着,鼻尖发酸,瞬间红了。 “娘只是受了一点风寒,没什么打紧。活儿也不重,有吃有喝的。比是比不过在家,可也还凑活。”林夫人说着林舒根本不会信的安慰话。 记忆里母亲发到内务府,便一直郁郁寡欢,局里的老人得了暗示,对母亲想方设法欺凌刁难,正是这个冬天染上风寒,断续未好,开春后母亲的病情加重,不久便过了世。 林舒捧着母亲冰凉的手,呵了几口气,“母亲,孩儿见过父亲了。” 林夫人心情激动,“你父亲?” 林舒柔柔笑:“父亲他很好,让我们都撑着。林家不会就这么倒下。撑过这个难关,我们一家人还能再一起。” “你父亲他真这么说?”林夫人心绪动了动,难道是老爷他有什么办法?事情难道有隐情?可朝廷对林家说抄就抄了,如今家人离散,丈夫儿子流配,哪儿还有希望呢? 尽管如此,林夫人还是多了一丝希冀。 “母亲千万不要灰心,孩儿也会努力活下去。”人若是心若死灰,失了活下去的动力,再怎样都捱不过。 “还有,太傅提拔我到了司苑局。那儿能吃好睡好。孩儿也会求他,救嫣儿。”上辈子母亲一大心结,便是屡屡听到她与小妹不好的消息,而自己又无能为力,心灰意冷,了无生念。 “太傅?他不是……”林夫人清醒几分,“菀菀。他可是害得咱家家散人离的人,你怎么能去求他。” 林舒柔柔解释,“母亲,害我们家的罪魁祸首只是杨家父子。太傅与右相实为对敌。” 林夫人见女儿眼神澄净坚定,又恍惚了起来,“可他也不是什么好人。菀菀,你求他会不会对你不好?他若是对你…” “母亲,只要能救我们一家人,孩儿不惜与虎谋皮。哪怕要我与他逢迎。可孩儿相信自己的选择,相信自己的直觉。母亲,杨嵩阴险恶毒,他不会放过我们的。我若不自寻可靠的靠山,下场会惨烈百倍。” 林舒一番话将林夫人说动了,内心又惊又惧。是啊,嫣儿被送进教坊司,不正是杨家故意而为。 “母亲可还记得孩儿说我做过的梦?”林舒将记忆里杨嵩残害他们的一些事说出来,自然略过了最险恶的部分。 “莫不是大罗神仙怜惜我们林家,才与你托了梦?”林夫人常去寺庙礼佛,听得心惊胆寒,若是抄家当晚她自然是不信的,可眼下事实摆在眼前,林夫人反而对林舒说的做梦深信不疑,“我可怜的孩子…” 林夫人挽起女儿鬓边一缕秀发,“苦了你了。” 林舒总算稍稍放下心。她又掏出来几颗玉珍珠,塞给了林夫人,交手握好。 “母亲好好用。后头孩儿还会想法子多送些来。”母亲性子虽软,可三品大员的夫人,见识得多,林舒不必说透,母亲自然懂她的意思。 林夫人意外的看了眼,收起藏好。眼神也逐渐恢复了一丝生气。 “娘明白了。” 万万没想到,支撑家人的会是这温软如花的女儿。林夫人心中既忧虑又宽慰。 但这还远远不够,林舒知道,母亲心中记挂何止她一个。除非林家人全都平安,母亲才会安心。 林舒往回走的时候,回望针工局,轻轻舒了一口气。 可就在这个早晨,杨嵩的消息便递到了司礼监。 魏公公正由王福伺候着漱口,王福接下水杯,又伺候他穿衣戴帽,听着杨嵩命人带来的口信,觑了一眼桌上小箱子,魏公公两撇白花的眉毛抬了一抬。 “去转告公子,意思咱家明白了。” “有劳魏公公…” 魏公公坐到了椅子上,这才慢吞吞端过了早茶,翘着兰花指拨弄茶碗,眼神转悠了起来。 “去,将箱子打开。” 王福早忍不住了,忙将桌上箱子捧过来,当着魏公公面前打开,里头躺着金灿灿的十几根金条,晃瞎了两人的眼。 王福将箱子收起来,回头躬着身子过来给魏公公捶肩拿背,尖细着嗓子私下里讨好地道:“干爹,这位杨公子想要让林家人日子不好过,不是什么大事。这事儿干爹交给儿子去办便是。” 魏公公眯着眼,“蠢货。” 王福忙把头低下。 “你何曾见冯恩亲自领人进内务府?司苑局是什么地儿,太傅常日便住在那里,咱家能看明白的意思你不明白?” 王福连忙跪下去,“求干爹教教儿子?” “你去替咱家打听清楚,看看这林舒与太傅是何关系再说。”魏公公吹了吹茶,慢吞吞说,“不论是太傅还是右相,两头咱家都得罪不起。” 王福抬头,“可这…” 魏公公忽然把茶碗一递,“杨公子既是有了口信进来,事情自然不能不办。倒也不是太为难。你只叫人悄悄儿私底下使点绊子。且先莫做得太过了。敷衍交差便是。” 王福连忙爬起来接下茶碗,跪着又给魏公公捶腿,眼里精光闪烁,“干爹的话儿子记下了!” 魏公公眯上眼又打了会儿盹,舒服地享受着。心下却琢磨,这林家姑娘惹上这两人,可真不是省心的。 不省心归不省心。 倒是个宝贝。 谁又能跟钱财过不去。 - 林舒抬头看着云胡,怔了怔,“出宫?” 云胡说:“太傅一会出宫,让姑娘跟着。你去换件衣裳。内廷的衣裳不好穿出去。已替你准备好了,在锦娘的房间里。” 第14章 背负骂名 林舒坐在辕车上,身上穿着厚厚的衣裙,最里层是白色的雪绸单衣,中间是柔粉色的纱织裙子,外罩鸾青色的绸棉大袖袍子,再裹着一件锦色斗篷,镶着一圈浅灰狐绒,连脚下的鞋袜亦是同色系。 这身衣裳不比林舒在林家所穿差,甚至还要好许多。便是外裳所用的衣料,她瞧着像是宫廷专用的织品,往来都是公候伯府出身的金枝玉叶,又或是祖母这般年纪命妇才穿得上。 林舒费解。 以她现在的身份,穿这样的衣裳,便更无资格。 不止,早上云胡还叫了个小女官过来,亲自为她梳妆了一番。头上两支步摇,如有千金之重。 林舒抿唇坐在豪华的青呢辕车上,只觉得心绪不宁,惴惴不安,藏在大袖中的小手紧紧攥住。 沈华亭坐在马上,衣服的颜色与她的甚为搭配。甚至他也披了一件锦色的棉氅。 外人打眼一看,恐怕都要误会点什么。 误会? 辕车在正街上停下来,车外传来了鼎沸的人声。这些声音里不乏‘御史大夫林家这’几个字,不断地飘入了林舒的耳朵里。 林舒收起心神,掀开一角厚厚的垂帘,着急地朝外看去。 林秋航与长子林潜还有次子林琢身穿单薄的白囚棉服,背上透着未干的血迹,手脚戴着枷锁,由官差押解着走在正街上,出发前往流配地海南。 围观驻足的百姓占据了街道的两旁,对着林家父子指指点点,议论什么都有。 “看看,再清正的官儿,背地里还不是一样是贪官污吏?这林秋航可真不是好东西。否则,怎会让朝廷抄了家,发配海南那么远的地方去!”. “御史大夫是什么人,是监察百官的人,说是这林秋航收受了百官的贿赂,这不是自家人查自家人,蛇鼠一窝吗,应当罪加一等!” “如此可恶,皇上怎么不砍了他头?” 一些尖锐的骂声,听在林舒的耳里格外的刺耳。 她没想过在这群百姓中,会有如此难听的唾骂声——林家在上京几代为官,从不做那高不可攀的簪缨名门,林家的女眷亦多有善行,是以,林家的名声甚好,上京百姓多有熟悉林家的,怎么也不该是这样? 她细细看了几眼,发现人群里,有一些熟悉的面孔。正是那些人在煽动民意。 过去杨嵩进进出出,身边常跟随一群家奴,她认得几个面孔,便是他们。 底下的百姓,真有几个了解的,多是凑热闹,这些话分明是有意对父亲泼脏水。 “原来这林秋航干了这么多坏事?简直是可恶!就是有这种贪官污吏,才败坏了上京,败坏了我朝的风气!” “真该死!” 民意煽动了起来。 那几个家奴勾起阴险得意的嘴角。 开始有人捏着雪球,朝林家父子扔过去。 “打他们!” “打贪官!” “对——打贪官!”那几个家奴掺和着一起,出手又重又狠。 林舒见父亲与哥哥们被打得头破血流,那群押解的官差们敷衍地呵斥人群,并无出手制止的意思。 她放下垂帘,红着眼圈,心痛不已,如何还能在车上坐得住。 沈华亭抬着眼皮看着正街上正在发生的乱象,他赶马来到车前,朝弯身走出来的林舒递去了一只手。 “车辕高,三姑娘当心。” 林舒颤颤让他扶了一把,满心都是父兄受辱的画面,却不知,她自己从青呢辕车上走出来一幕,步摇丁玲作响,寒风将衣裳吹拂,衬着上京落雪后的长街,好一副‘温柔了岁月惊艳了时光’的绝美画卷,引无数人望来。 很快,她也置身在了喧哗中。 “这不是林家的三姑娘吗?” “是林家的三姑娘,我认得!上京长得如此貌美的贵女可不多。林家的女子相貌真是个个塞仙子。” “奇怪,她不是应当跟家人一起充为官奴,发配到内务府吗?怎会与太傅在一起?” “这姓沈的也不是一个好东西!林家便是他带人抄的家。林家三姑娘居然和这种人搅和在一起?父兄受难,家人遭苦,她居然为了这身荣华富贵委身于仇人、委身一个奸佞,简直是可耻!” 沸沸扬扬的声音,带着严苛的指摘,悉数飘入林舒耳中。 “刚才说林大人的话,我是不信的,林家家风一向为人称道。可、可没想到林大人居然养出这样一个女儿?她还有脸来送行?无耻!” 林舒知道,这一拨是对父兄与林家心存惋惜的百姓。然而,在他们眼里,她却成了不孝不义之女。 要说是谁错了? 林舒却不知怪谁。 这是她选的路。 她站在车上,他坐在马上,两人几乎平齐。 沈华亭浅然笑起,“本官带三姑娘来给父兄送行,三姑娘开心吗?” 柔软的灰狐绒毛随寒风抚着她白皙小脸,细腻无瑕的脸颊很快被吹红,掩盖了底下的苍白。 她直立起身,抑制住了奔向父兄的步伐,高高地站在辕车上望着。 如果能救他们,她宁愿背负骂名。 林家父子三人抬头望过来。 林舒在父亲的眼里看见了痛悔与歉疚;在二哥林琢的眼里看见了担忧与疑惑;也在大哥林潜沉默的目光里,看到了一丝失望。 ——软玉柔花一般的妹妹,为何偏会伴在那奸臣的身边? 林秋航看到儿子眼中神色,“潜儿,外人不了解,可我们应当了解。你妹妹心地纯善,绝非攀图富贵之人。” “父亲。” 林潜清俊冷毅的眉宇上,为替父亲挡雪球,流着几道鲜血,已经很快凝固,他说:“孩儿知晓,妹妹是想要救家人。” 他将视线落在沈华亭的身上,“但我宁愿她不这么做,也不用委屈自己投靠那样一个人。” 林秋航哽塞。 林潜才二十三岁,已是正四品的佥都御史,将来很可能会接任父亲之职。他从小记着祖父的教导,也立志当起这匡扶正义之责。誓让林家做清流一派的砥柱。 可他还未大展宏图,朝廷大权便已旁落奸臣贼子的手中。 这就是林家的结局吗? 可士大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即便沦为为泥,也该保有骨气与操守。 若只为求生,委身于贼。 菀菀,不该呀。 微弱的阳光不带一丝的温度。林舒只觉得寒风像是要刮进她的骨子里,她拢紧斗篷,闭了下眼。 长街上,一群大臣走了出来。 “都住手!”急匆的呵斥声制止了扔雪球的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