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阅微》 第1章 庶妹 我娘怀上我那年,我爹因为耐不住寂寞,在勾栏里遇到一个娼妓。 她用美人计和房中术,把我爹迷得五迷三道的。 再加上她善于心机,总是给我爹吹枕头风,我娘就更斗不过她了。 俩人在勾栏里厮混了一个月。 我爹原本去江南,是打算经商去的。他那时候一心想挣大钱。 娶了我娘,也算是完成了传宗接代的任务,就跑到江南赚钱去了。 刚到江南,就遇到了集娇柔与风骚一体的林姨娘。 对,那娼妓,次月就有了身孕,摇身一变成了我爹的姨娘。 我们凌家,谁都不知道她的花名叫什么,只知道她姓林。 一开始,我爹哪里知道林姨娘是个娼妓,还以为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只是她瞧人的时候,眼睛里像长了钩子。 不像我娘是良家妇女,连撒娇不会,而我爹老实古板,一下子就被林姨娘的手段收服了,竟说出“过去二十年白活了,现在才知道做男人的好处“这样的浑话。 这话,是赵兴告诉我的。 赵兴是赵叔的儿子,而赵叔是我爹的跟班。 当年的事,赵叔最清楚了,但他嘴巴紧,我娘让人用牛鞭抽他,他都不说。 不过私下里,他偷偷对赵婶说,不小心就被赵兴听到了。 一晃十三年过去了。 林姨娘是娼妓出身,不能进凌家大门,被我爹安顿在凌宅西边的一个小宅子里。 她生的女儿,凌烟,已经十二岁了。 原本想让她从若字派,是凌家旁系的字派。因着嫡亲的字派她用不了,又不想承认自己是庶女,林姨娘打死不依,说白了她就是觉得旁支上不了台面。 闹了很久,两边经过一番争执,才把字派都去了,单取一个字。 我娘,总算默认下了她娘俩的身份,还允许凌烟往后能自由出入凌宅。 凌烟过来那天,我起了个大早,一直问丫鬟人来了没? 恨不得去大门处守着! 但我娘说,我得在屋里等着凌烟来拜见我。 凌烟先去见了我爹,我娘,又拜祭了祖先,这才过来。 等得我望眼欲穿。 她总算来了。 见了她一面,我才知道我爹当年为何会被林姨娘迷住了,凌烟不仅眉目如画,举止还高雅大方。 说到底,还有七分像她母亲。 我仔细看了看她的眼睛。 或许是我的错觉,还真觉得凌烟看人的眼神,比常人更有韵味。 人们常说,眉目含情,欲语还休,大约就是如此。 一开始,她来找我玩,我还挺高兴,渐渐,我就不大见她了,因为她总想和我比个高低。 林姨娘是个心气极高的女子,读过四书五经,通晓琴棋书画,统统教给了凌烟,凌烟自己又刻苦争气,很受我爹看重。 我娘表面上不说,暗地却总催我勤奋些,我被逼紧了,整个人都不是很开心,就问她是不是因为凌烟。 我娘苦口婆心说:“你是凌家名正言顺的大小姐,怎么也不能被她比下去了。” 我抿了抿嘴,这才开口说: “若说比,也是她和我比,而不是我和她去比较,我是嫡,她是庶,她要日日四更起床背经书、做绣活,辛苦的不得了,才出些成绩跟我比,而我根本就不会去跟她比。就凭这一点,我就立于不败之地了。人的命要是好,旁人再努力也没用啊,就像娘您,我爹在两边来回跑,林姨娘狐媚,会使下作手段,有什么用呢?还不是只有凌烟一个,娘呢,三年抱俩,一儿一女,旁人只有眼气的份!所以娘您犯不着为这事儿挂心啊。” 其实,我就是想偷懒。 我娘正直古板,清高持重,若是直说我懒得做那些功夫,她肯定生气,但若是说“我犯不着和凌烟比”,那往后,凌烟越是表现出挑,我娘就会觉得她是在上蹿下跳。. 不过,下人们还是会暗中比较两边,就连赵叔都被林姨娘收买了。 赵兴学着他爹的口气,有模有样说:“还多亏了林姨娘,不然老爷现在还在江南做生意呢,留夫人守一辈子活寡,日子能好过到哪去?” 我正在荡秋千,扭头瞪了他一眼,“这话你就说给我听听,要是让我娘知道了,非扒了你的皮不可!“ “那是自然。”赵兴说着,又用力推了我一下。 秋千高高荡起,能看到墙外头的木棉花开了。 “再高些!”我高兴地欢呼雀跃道。 赵兴重重推了我一下,喘着气说:“前天,我去西院,听到二小姐在向小丫鬟打听您,我躲在树后,听那小丫鬟说,大小姐白天喂金鱼、荡秋千、看闲书,晚上做几针绣活就困了。” “二小姐就问那丫鬟,大小姐都看什么书?“ 我一听,心想坏了,不出一天,我爹就该来烧我的那些书了,那都是赵兴从外头好不容易找来的。 从秋千下来,我就往书房跑。 迎面过来一个婆子,拦住我道:“大小姐,老爷夫人叫您快去前厅,有要紧事商量。” 我好奇地问,“什么要紧事?” “听说是宫里要给新皇帝选妃了。” 前朝外戚干政太厉害了,所以,到了大应朝,皇帝为了不被外戚掣肘,后妃一律从平民中选拔。 选秀之年,只要年满十三岁就要参加选秀。 而我,刚刚十三岁。 我心事重重走到客厅,一眼看到一个美艳的妇人。 看清她的长相后,我心中不禁一咯噔,林姨娘怎么来了? 这还是我头一回见她。 她脚下生莲朝我走来,行大礼,声音温柔:“奴婢给大小姐请安。” 我心里原本就有事,一时怔住了。 这时,我娘却柔着声开口说:“阅微,请林姨娘坐吧。” 我坐在娘身边,才看到凌烟也在。 等大家坐好,我爹缓缓开口说:“选秀的太监已经到咱们县了,后日,家中有适龄女儿的人家,都要到县衙去参加遴选,阅微,你年龄到了,按说是必须要去选秀的,只是你娘不舍得,你林姨娘听说了,愿意让烟烟替你,烟烟十二岁,年龄差一年,不过外人不知道这些,若是烟烟去,就说她是十三岁,是姐姐,阅微你是妹妹,阅微啊,说说你的想法吧。” 难怪我娘愿意让林姨娘进凌宅,原来是承人家的情了。 我阴阳怪气说:“当娘的,哪个都舍不得自己女儿去选秀,林姨娘肯定也舍不得,我和烟烟是姐妹,谁去都行,但烟烟是家中庶女,好些人家就重视这个,根本不管我们烟烟有多好,与其将来让那些小户挑拣,不如进宫当妃为后,以烟烟的品相,定能为咱们凌家争光呀,我就愚钝了些,去了也是落选,白白出去辛苦,不如就按爹您的意思,让烟烟去!” 半个月后,凌烟被送了回来。 赵兴脸色煞白跑来,结结巴巴说:“老天爷!吓、吓死我了,都……都不像人了!” “一惊一乍的,又怎么了?” 赵兴抓住我的手臂,我感到他在发抖,“二小姐回来了……就在西院……门口停着,好多人都去看,夫人……也去了。” “凌烟回来了?”我放下书,心想她这恐怕是落选了。 赵兴眼睛怔怔地望着我,充满了惊恐,过了会儿才点点头,颤抖地说:“她、她回来了……” 第2章 他死了 凌烟死了。 是我爹去县衙把她接回来的。 后来听赵叔说,认尸时,我爹看了一眼就吓得跌坐在地上,大声嚎哭,状若疯癫,还是赵叔签字认了尸。 凌烟是在官船上失足落水死的。 尸体在河里泡了几天,又遭鱼蟹啃食,这么热的天,送回来时已经腐烂恶臭,不成人形。 半个月前,还是花朵一样的人儿,突然变成这幅模样,谁看了都难以接受。 更何况是我爹了。 我爹爱林姨娘,也很喜爱他们的女儿。 我和赵兴一路跑到西院。 门前围满了看热闹的乡亲,赵兴大声嚷着“让一让”,牵着我的胳膊挤到了前面。 一副简陋的棺材,放在马车上,散发着浓浓的恶臭。 我不敢相信凌烟就躺在里面。 林姨娘瘫坐在地上,双手抠着地面,大约是再哭不出声音了,只歪在仆妇身上,美丽的脸庞痛苦地扭曲着。 上回见她,我印象极深刻。 她双鬓黑如鸦,梳着狄髻,明艳柔美,与眼前这个妆容斑驳、头发蓬乱的憔悴妇人相比,判若两人。 我娘默默站在我爹身旁,目光哀伤地看着林姨娘。 我娘大半生都在厌弃这个出身低贱的女人,以与一个娼妓共侍一夫而莫大耻辱。 所以,凌宅与西院虽然相距甚近,中间只隔着一条街,但我娘只和林姨娘见过几次面。 就算见面,也没有这样仔细看过吧。 或许是同为人母,而且凌烟毕竟是凌家血脉,此时我娘亦是神情悲痛,不知在想些什么,连我站到她身边都没发觉。 “母亲。”我挽住她的手臂,低喊了声。 我娘回头见是我,握了握我的手,蹙眉对赵兴说:“带大小姐回去,她看不得这个。” 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怎么还能在房里呆得住? 于是低声问我爹:“爹爹可是看清楚了?“ 我娘摇了摇我的手臂,示意我不要再说了。 但我在听赵兴说凌烟出事的时候,就觉得疑惑,凌烟行事按理不会莽撞,怎么会失足落水? 于是不顾娘的暗示,我继续小心翼翼道:“赵兴说……说……已经看不出模样了……” 我爹沉沉点点头。 “烟烟手腕上,还戴着她母亲送的镯子。“ 据说那是我爹送林姨娘的定情信物。 凌烟通过了选秀的海选,在进京之际,林姨娘把镯子给了她。 “停在这里不是办法,带到宅里准备后事吧。”我娘突然沉声说,然后转身拉着我就走。 刚走几步,忽听身后传来一声惨嚎,我回过头看。 原来,赵叔命小厮牵着马车要走,林姨娘扑到棺木上了。 棺盖推开些许,林姨娘大约是看见了。 “还愣着干什么?快把人扶到屋里去!”我娘厉声斥道。 林姨娘的仆妇丫鬟忙上前去,但林姨娘死死攀住棺材,又哭又闹,几个人竟制不住她。 这时,在人前一向持重守旧的我爹,竟大步过去抱开了她。 小厮忙牵走了马车。 林姨娘倒在我爹怀里,哭得肝肠寸断。 这回换我拉着我娘就走。 我听见林姨娘断断续续哭道:“国钦,烟烟本不该死的……原本就不该她去的……“ 我娘猛然站住,对她的大丫鬟春梅说:“去打烂她的嘴!“ “慢着!”我喊住春梅,挽住我娘的手臂,哀婉地说:“娘看她状如疯妇,就莫要跟她计较了,凌烟是她的命,凌烟没了,她魂都跑了,可不是要胡言乱语?我们走吧,好不好?” 我娘虽严厉,但平日里连奴才都不轻易动手,更遑论是爹爹的姨娘。 而且林姨娘还刚刚失去唯一的孩子。 只因关系到我。 林姨娘就差说,“该死的人是我了。” 此时,她还能试图让我爹更加怜惜,让我娘心生亏欠,看来日后仍能坚强生活下去。 江南出美人。 海选要在全国遴选出五千名美女,只我们县就选出了三名,凌烟是最出挑的。 当天晚上,县太爷还亲自到我们家道喜。 两日海选,第三日选秀队伍乘大船离开。 还未出扬州,凌烟就遭了不测。 我总觉得此事不寻常。 特别是听赵兴说了件奇闻怪谈,更是心生怀疑。 赵兴的娘是我娘屋里的人,我跟赵兴就从小一起玩到大,他长相随他娘,秀气阴柔,我娘小时候就把他当我的大丫鬟使唤,现在还习惯事事让赵兴照顾着我。 其实他比我还小两岁,但常在外头走动,比我知道的事多太多了,不过他什么都对我说。 他偷偷对我说:“宫里的太监,都是没根的,心最狠了,因为不中用,在房里什么手段都使……” 他这种混账话,我听过不是一回两回了,面不改色听完,立刻想起凌烟,便说:“咱们烟烟……” 赵兴手指放在唇边,“嘘”了声,凑近我耳边,“这种话传出去,咱们都得跟着遭殃!” 我在心里已经自己断定了,不由又恨又惊,狠狠抓着赵兴的肩膀,用力摇着:“那就这么算了?可恶!简直太可恶!” 赵兴头晃来晃去:“没凭没据的事儿,能怎么着?她一个未婚女子,又是不入宗的姨娘生的,咱们夫人让她在家里治丧,死了,也算是受了抬举的。” 他腾出手,掏出一把短刀递给我,笑道:“别去想那些事儿了,给你件宝贝玩玩。”. 那刀一看就很值钱。 刀柄似铜若金,雕刻祥云飞龙图案,手握处嵌着拇指大的蓝宝石。 我忙问:“哪儿来的?光这颗蓝宝石都值好些钱呢!” 赵兴四下张望了下,见远处只有一个小丫鬟在扫地,便说:“前天晚上,西院后门,来了个快死的人。我恰好在西院,守门的几个小厮就让我去处置,我过去一看,嚯!不知是哪家富贵公子,年纪很轻,穿的衣裳料子比大小姐您都要好呢!他肚子上好大一个洞,一动他,就往外流血,眼睛闭着,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我惊奇地听着,见我感兴趣,赵兴嘴皮子更溜了,说:“那几个小厮,给了我这把宝刀,说是从那人身上翻出来的,我就问他们,还有没有别的东西?他们说再没有了。那帮滑头的孙子,谁信呢!不过他们还算有良心,也知道这东西太值钱,才不敢昧下来。” 我握着那把短刀,凉凉的,沉沉的,不禁开口问:“人还活着么?有没有报官?” 赵兴小声道:“您是不知道外头的世道,到处是起义造反的,前一阵子土匪都劫到衙门了,衙门哪还有功夫管这种事啊!“ “给他找大夫了么?” “没治了。昨个林姨娘知道了这事儿,说别让人死门口了晦气,命人给抬到小巷子里了,昨晚上又下了雨,人恐怕是早死了。” 我踱了几步,心里头惴惴难安,便说:“赵兴,咱们去瞧瞧。” 赵兴唬了一跳:“这可使不得,让夫人知道了,非扒了我的皮不可,再说您姑娘家金贵,去瞧那死尸做什么?不行不行!” 我快步朝外走,“你带我做过的事,够被我娘扒一百回皮了,也不差这一回,你不去,我自己去!” 赵兴打着油纸伞,扶我走到小巷子。 窄窄小巷,果然坐着一个人。 他约莫十四五岁,俊秀的一张脸苍白,靠着墙一动不动,身下的青石板被他的血洇得发了黑。 赵兴自己不敢上前,更不让我靠近,拦着说:“别看了,别看了,死了!” 我壮着胆,喊了声:“喂,你醒醒啊!” 他竟然真的慢慢睁开了眼睛,只是眼珠不会动,也不看我们,直直看着巷子尽头的天。 这巷子很窄。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一道细长的蓝天。 他的眼睛深邃漂亮,特别黑,睫毛又长又密。 我和赵兴大气都不敢喘。 他看了一会儿天,又合上了。 赵兴低声道:“都快三天了,竟没死。“ 他只剩下一口气,迟迟不散。 我眼眶一酸,掏出一袋银子塞给赵兴,连声说:“你快去找大夫,快去!“ “这、这,我们何必自找麻烦?。“ “人命关天,就是一只猫儿狗儿也不能眼睁睁看它死了,你快去!不然以后别想理我!” 赵兴跑远了。 小巷子里,只剩下我和一个将死之人,我害怕起来,但更担心他就这么死了,于是握着他的刀,说: “你可要坚持住了,大夫就在前面街上,很快就来了,你的刀,我们先替你收着,人们常说,怀璧有罪,你受着伤,身上带着贵重东西,恐添危险……” 正说着,来了两个小厮,抬着一张木板急匆匆跑来。 见到我吓了一跳,忙要行礼,我摆摆手,惊疑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一个小厮说:“林姨娘要给二小姐配阴婚。” 第3章 我去吓死他们 配阴婚,是给死了的未婚者成亲。 前些年,赵兴带我去看过一户人家办阴婚。 那家老爷是官员退休,场面办得极大,吹吹打打了好几天。 听说新娘的棺木是从外省运过来的,之前已经入了土,重新起了坟,长途跋涉与官老爷家的孙子埋到了一起。 我唏嘘了几日。 觉得他们年纪轻轻走了怪可怜的,有个伴儿,俩人就不孤单了。 所以我是不反对凌烟也找个伴儿的,可是他们竟想捡这个重伤的男子去配阴婚,简直是荒唐! 便脱口骂道:“这又是谁出的馊主意,人还没死呢!你们就来充黑白无常了?” 两个小厮,看起来面生,应该是林姨娘院里的人。 他们是我家的末等奴才,唬得“扑通”一声跪下,颤声说:“是……老爷和……林姨娘商量好的。” 我冷冷道:“商量好了?还不是你们这些人糊弄着我爹!你们去回了林姨娘,要办阴亲可以,趁早找个鬼婆说媒是正经!没见过这么路边拉大活人的!“ 一个小厮嘀咕:“明明已经死了。“ 听他这么说,我心里也是咯噔一声。 这么大的动静,那男子连眼皮都不动一下,安静地靠着墙边坐着。 他原本就只剩下一口气,这会儿功夫,不会真断气了吧? 我心里发慌,不由怒声急道:“混账东西,你什么时候做了阎王了?刚才他还和赵兴说话呢!不就是受了伤么,一会儿赵兴带大夫过来,三五日就能治好,你们哪凉快哪呆着去吧!” 两个小厮忙抬起地上的木板跑了。 我不安地踱了几步,想着总要将这受伤的男子安置个地方,又对他们喊道:“回来!” 小厮又连滚带爬返回。 “把板子放下!” 小厮刚走,赵兴拉着大夫跑了过来。 我忙说:“大夫您仔细瞧瞧他的伤,需要什么药,尽管开。” 大夫蹲下身察看那男子的伤,刚要动手,却抬头说:“姑娘先回避下,老夫要解开他的衣裳。” “哦。”我脸一红,连忙转过身,走开了几步。 我低着头,把玩着那把短刀,胡乱猜测着他的身份。 很快,赵兴过来说:“是箭伤,大夫说只有五成把握能救活。“ 五成,他还有活的希望。 我让赵兴将他抬到医馆去。 而我去了西院。 守门的小厮见是我,慌的有赶紧去通传的,还有只顾磕头的,我让他们领着去找我爹。 刚到正堂,一身素缟的林姨娘迎出来,垂泫欲泣,我见尤怜,与她客套虚礼后,我问:“我爹呢?” 书房里,我爹正在写挽联,明知我来了,也不抬头。 我只得静静等他搁了笔,跪地,磕头,左等右等不见叫我起来,我心一横,叫了声“爹爹”就要站起身。 “跪下!我叫你起来了么?” 我爹的一声厉喝,不仅吓了我一跳,还激起了我的逆反之心。 我跪着,却昂首道:“爹爹可是为了给凌烟配阴婚之事生女儿的气?女儿不觉得哪里做错了……” “姑娘是为了凌家,没有错,是奴欠考虑了。”林姨娘过来扶我,我跪着不动。 她转向我爹,哀声道:“老爷,烟烟已经走了,莫要再为她伤了您和大小姐的和气。” 她不提凌烟还罢,一提触到我爹的痛处,狠狠将桌上的书本朝我惯来。 “你妹妹死了,你不知道帮衬着,一个没名没姓的死人你倒是关心!就你能耐!你以为我跟你林姨娘没想过找人说媒?烟烟是什么身份?她是去选秀女出了事,还有哪家人家敢跟她配阴亲?” 我爹待我素来严厉,但还没对我动过手,更何况是当着林姨娘的面,这分明是连我娘的脸面也不顾了! 我知道他是因为凌烟死了,心痛如绞,可我还是伤心极了,越发大声道:“我知道林姨娘是看人家穿戴不俗,家世应该不错,才想着配给烟烟,但人家好好一个大活人,硬是把人下葬了,这不是害人性命么?再说了,就算人死了,你们也不想想,他既是不俗,家里岂有不找的道理?将来万一追究起来,我们林家可不是要吃官司?“. 我爹从书桌后走出来,挽着袖子,一副要打我的模样:“你就生得一副利嘴,这个家还由不得你来说三道四!你林姨娘亲眼瞧过了,那人是根本没救了,我们害他什么命?他死了,被野狗吃了才算好呢是不是?” 我护着头:“爹爹放心吧,他已经送医馆了,死不了!” 眼看我爹就要打过来,林姨娘挽住了他。 “国钦,国钦,”她轻摇着我爹的手臂,扶着他回去坐下,软声细语:“大小姐还小呢,你别吓着她了。” 安抚好我爹,又过来在我面前跪下,抹着眼泪,娇滴滴说:“烟烟是我的命,她突然走了,我的心也跟着死了大半,大小姐,您能体谅一个当母亲的心么?也不怪我想要找上那陌生人,你不知道,烟烟走后,第二天,下人们说,门口倒了个男孩子,眼看是不行了,这都两三天过去了,又下过一场雨,我想着人肯定没了,烟烟可怜,他也可怜啊。而且,怎么哪里不倒,偏偏倒在我家门口?这许是俩人有缘份呢,给他一个安身之处,也算是我们做了善事了,大小姐,您说是不是?” 虽知道她是蜜口剑腹,但她最后的说辞倒是打动了我。 我低了低眉眼说:“反正,人已经送医馆了,看他能不能挺过来吧。“ 吃了晚饭,我娘来我院子里。 她一定是知道了白天的事。 让丫鬟们都退下后,她拉着我的手坐下,细细看了我一会儿,摸着我的手背说:“你不要怪你爹,他是心里难受。” “我就不难受了么?他还想打我!自从凌烟没了,他每天都在西院过夜,娘你就不难受了么?” 我娘摇摇头。 “因为娘还有你和你弟弟,因为娘是林家明媒正娶的正妻。娘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拥有的是身份,而西院那位,拥有的是你爹的心,所以我不难受。” 我想了会儿,抱住娘,坚定地说:“将来我一定不要像娘这样,我要找一个心里有我,又给我身份的人。” 娘抚着我的长发,笑道:“你这个丫头,这么小就想着嫁人了?” 正说着,外面传来一阵喧闹,我的贴身丫鬟小夏跌跌撞撞跑进来,急忙说:“不好了!来了好些土匪,都拿着这么长的大刀,听说已经砍死几个人了!” 这时,赵兴也跑过来,大喘着气说:“夫人、大小姐……快跟我走,我爹在前面跟土匪周旋,现在东西是顾不上了,保命要紧!” 凌烟的棺材停在一个偏院,门口绑了白布条和一些纸人、纸马车。 灯光通亮,但却是一个绝佳的藏身之处。 我和我娘、赵兴躲在院子里的地窖里,心想那帮土匪再如何抢劫也不会来这里,而我们只需等他们走后再出来即可。 哪知,那帮狂徒竟连停尸的地方都不放过。 我在地窖里,清楚地听到一个粗声粗气的人说:“这户的大小姐死了,棺材里的好东西一定不少!咱们撬了它!” 另有一个人说:“撬人棺材,这……这不好吧,我……不敢。” “有什么不敢?还怕一个死人不成?走!” “我……不去……不去……” 黑暗中,我对娘低语:“我上去吓死他们!” “你疯了?不许去!”我娘紧紧抓住我的手臂。 我撇了撇嘴说:“烟烟走得惨,死后不能再被人糟践了,娘你放心,我不信他们胆子大破天,地窖上面前面就是棺材,我和赵兴爬上去,到时候赵兴推棺材盖子,我爬出来,就不信他们不怕!” 赵兴说:“我怕……” “那你去还是不去?” 第4章 走散 赵兴还在犹豫,我娘却拉住我厉声说:“不许去!” 我还没上嘴反驳。 这时,上面的土匪又说:“别磨蹭了!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待会儿他们来了,好东西可就没咱俩的份了。” 另一个颤着声说,“那你先过去啊!” …… 原来只来了两个土匪! 我一用力分开娘的手,拉着赵兴就沿着台阶上爬。 边爬边对我娘说:“娘您放心好了,他们只有两个人,还有一个没胆量的,没什么好怕的!” 娘还在不住低喊着,让我下来,而我和赵兴已经爬出了地窖。 恰好我已卸妆解发,胡乱将头发往脸上一披,就能装神弄鬼。 赵兴挨着我,紧张得直喘气,我生怕他还没爬到棺材旁边就露了馅。 念头一转,我翘起兰花指,想起戏文里。于是张口唱道:“则下得望乡台如梦俏魂灵,夜荧荧、墓门人静……” 这是《还魂梦》的二十七出——魂游。 而这句戏词,又是魂旦唱鬼声,声音一出,连我自个儿都觉得瘆得慌。 风吹得地上的纸钱乱飞,空气中,还残留着白天道士诵经时焚烧的香火气。 家里来了土匪,那些守灵的仆役不知跑哪里去了,整个院子里冷清清的,就剩下我鬼里鬼气的声音了。 “鬼啊——”那胆小的土匪两腿打着哆嗦,扯着嗓子喊了声,咚咚跑了。 剩下个胆大的,握着大刀也连连后退,又不舍得离开。 眼看爬到凌烟的棺材旁了,我在赵兴胳膊上拧了把,示意他去推棺材盖。 赵兴或许是被我这一出吓到了,此时已经六神无主了,我让他推,他就上去推。 然后我就慢慢的站了起来。 那晚,我不仅吓走了这两个打算撬棺材的土匪,其他土匪听闻也急匆匆跑了。 我爹从西院赶过来时,这场劫难已经过去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我娘在众人面前冲我爹发脾气。 “要不是阅微胆子大,凌烟的棺材都让贼人撬了!亏你还是一家之主,成天就知道喝那狐狸精的迷魂汤,灌了这么多年了,也该清醒清醒吧!里里外外,都是我在操持着,家里进了贼,老爷竟都不在,我们娘儿俩豁出去命做什么?干脆你休了我,扶西院那个上来吧!” 我不禁对我娘刮目相看。 想不到,娘还有这么彪悍的一面。 县里流匪四起,治安越来越差。 土匪抢劫百姓,已经不是首例了。 那晚,我们家,死了三个守门的小厮,一个仆妇。 银票、摆件、珠宝首饰、地契丢了大半。 于是,第二天我爹就下了决心,举家去杭州祖宅避难。 两日后便启程。 出发前,我让赵兴抽空去了趟医馆,看看那人伤好了没。 赵兴回来说,大夫刚把他的命救回来,他就偷偷走掉了。 我听了,还挺失落的。 想着,外面那么乱,他一个身受重伤的人,能去哪呢? 也不知道能不能顺利回家去? 还有,他的短刀,我还没来得及还他呢。 不过,很快,我就将他抛诸脑后了。 因为我忙着收拾箱笼,准备去杭州。 我以前从没出过远门,也不觉得这是逃难,甚至暗暗期待。 一开始,我与娘坐一辆马车。 但我娘喜静爱犯困,我频频掀帘子会扰了她清净,于是主动要求单独坐一辆马车。 娘把赵兴叫过去,细心交待他说:“你跟着大小姐,不管发生什么,你就得护着她,大小姐有一点儿闪失,我让你娘治你!” 赵兴忙竖指发誓:“夫人放心,有我在,保准不让大小姐吃一点亏!受一点累!大小姐掉一根头发丝,我都替她收着!”说得一圈儿人都笑了起来。 如果我知道,那是我最后一次见我娘,我一定不跟我娘分开。 我和贴身丫鬟夏荷、春兰,还有赵兴,在马车里赏景吃点心。 正嬉笑玩闹时,马嘶叫一声,突然发了疯地跑起来。 我们在马车里颠得昏天暗地,不知外面情形,只听见乱哄哄的吵嚷声,马沸人吵。 我们遇到了起义兵。 他们一刀斩断了拉我们马车的母马的腿。 赵兴抱着我滚下来。 夏荷和春兰坐在血污里惨叫,头带黄头巾的起义兵举着明晃晃的大刀…… “跑!快跑!” 赵兴的声音都是颤抖的,但他一翻身就站起来了,抓着我的手就开始跑。 我们不知道跑出去多远,一直到四周再听不到声音了,我们才头晕眼花地瘫坐在地上。 这之后,我就和家人走散了。 我们原路找回去,除了几匹死马,以及满地狼藉,林家上下数十口人,不知所踪。 不得已,我们徒步朝杭州的方向走。 没有银两,只能变卖我身上的首饰。 可惜为了避人耳目、财不外露,出门时,我打扮的极其素净,吃了几顿饭,住了几晚上客栈,我和赵兴就身无分文了。 一开始是饿,饿的走不了路,然后,赵兴将他的外衫卖了,唤了十几个大饼,我们俩舍不得吃,实在饿极了才咬一口。 好在,这时我们走到了扬州城。 赵兴马上就跟城里的乞儿混熟了,跟着他们一起出去要饭,每天都能有一口吃的。 这天,赵兴把我从破庙里叫出来,一直走到无人的小巷子里时,他才笑嘻嘻地让我闭上眼。 等我睁开眼睛,就看到一只黄灿灿的烧鸡。 “你从哪儿弄的?”我惊喜道。 那段时光,实在是惨,惨得难以想象。 之前在家里我勉强能吃下一口的烧鸡,此时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别提多诱人了。 赵兴笑呵呵地说:“我娘给我衣裳里衬里缝了一张银票,一直没舍得花,今儿是大小姐生辰,我想着你好久没吃过肉了,就买了只烧鸡做礼,大小姐你别嫌弃,等咱们找到老爷夫人,我再给你补一份大礼。” 我的肚子咕咕叫,眼睛紧盯着烧鸡,吞着口水说:“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礼了!话不多说,快吃,快吃!” 当我们俩吃得正香时,从巷口急步走来几个男人。 赵兴顿时慌了,推着我让我快跑。 我问他出了什么事,他让我别管赶紧跑。 他说他朝另一个方向跑,如果我跟着他,他跑不快。 我直觉不是这样的,但流浪在外的生活,让我们变得像是野外的兔子,一有风吹草动,就拼命地逃窜了。 赵兴看我跑出巷口,才一头钻进另一条巷子里。 那天,我找到天黑才找到赵星,他被毒打了一顿,躺在污水里,就快要死了。 赵兴的眼睛肿得很高,只能挣开一条缝,他脸也肿着,嘴里淌着血水,见到我嘟嘟囔囔说着什么。 我边哭边趴在他嘴边听,他在说:“你好好的,大小姐,你好好的。” 他连眼睛都睁不开,却用力抓着我的手,等他松开手后,我手里多了一张银票。 我擦了擦眼泪,拿着银票就去找大夫。 那些,之前看来和善客气的大夫,看见我穿得破破烂烂的,连听我说完都不肯。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游医,他拿了我的银票,过来看了看赵兴,说赵兴伤了肺腑,治好得花一大笔银子,我这点儿银票,抓副药就没了。 我一听,顿时觉得天都塌了。 我和家人走散了,全赖赵兴坚持这么久,他死了,我肯定也活不下去了。 我坐在赵兴身边哭得昏天暗地,抹眼泪时,发现那游医还没有走,就坐在一旁抽烟袋。 他见我哭停了,安慰我说:“我给你出一个主意,昨天我见曹侍郎家的管家,在向人牙子买使唤丫鬟,曹家要求高,兴许一时半会儿没有找够人,你这个小姑娘长得怪好,要不去找找人牙子试试?换了银子,我给他抓药治,行不?” 第5章 我把自己卖了 为了救赵兴,我把自己卖了。 保人拿着卖身契,朗声念道:“凌阅微,年十二,自愿卖与曹侍郎府中为仆,得财礼十两整。务要服侍主父主母,负责一应杂役,或近身侍候,全凭差遣。以上如有违失,以凭责治无辞。“ 念完,那人皮笑肉不笑,调侃道:“多亏姑娘长得好,又机灵,曹家才肯出十两银子,你一个人的价儿,别人能买俩丫头了,来吧,按完指印,就能去官府备案了。“ 真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仅仅十两银子,就买断了我的自由身。 我惦着那包银子,心想,真要去做别人的奴婢么? 可是如果没有这十两银子,赵兴就没命了,留我一个人,如何也走不了千里路去寻亲。 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和赵兴,总得活下去。 曹家负责买办我的人,叫洪大。 在去曹家路上,他给我讲了一路的规矩,如何行礼,如何回话,如何举止,唯恐我有不当之处。 “洪爷放心,您说的,我一字不错记在心里呢。” 其实做奴为婢需要做什么,怎么做,我岂能不清楚? 之前在家,光我院子就用了五个丫鬟。 只是如今反过来了,要我去伺候人罢了。 洪大听了笑道:“小姑娘真会说话,不枉洪爷给你扯了这身衣裳,给你透个底儿,这回是二公子书房里缺人了,夫人亲自交待买个好的丫头,你识字,又机灵,只要夫人过了眼,以后可就当上好差了。“ 我一听,顿时心情不那么沉重了。 虽然做好了吃苦受罪的打算,但要我做粗使丫头,我还是难以接受。 进了曹家,我才算见识了大户人家的气派。 一道道门,一重重院,一栋栋楼阁,我低头跟着洪大走,根本顾不上看周围景象。 正晕乎乎走着,忽听见一个声音道:“急匆匆做什么呢?” 我一吓,抬头看去,一个娇俏女子挽着一个贵妇人在不远处站着,身后跟着两个小丫头。 那娇俏女子也朝我看过来,对视了片刻,我才意识到如今的身份,忙低下头。 洪大紧走几步过去,陪笑道:“给尤姨娘,三小姐请安,奴才刚从外头采办回来。” “采办了什么?”那女子问。 “荷花灯、布料这些东西。” “这丫鬟是哪房的?我怎么没见过?” 洪大迟疑道:“回三小姐,她是新买来的,二公子书房缺个人,奴才正带他去给夫人掌眼呢。“ “娘您瞧,他们惯会看人下菜碟,我想要个使唤丫鬟,他们尽找些蠢笨的给我,别人说要人,怎么就能找来好的了?“ 曹家三小姐摇着母亲的手臂撒娇。 一阵幽香逼近,眼前出现两对尖尖绣鞋。 “抬起头来。”那贵妇人道。 我抬头垂眼,让她们看。 心想,她们两个,一个是府中姨娘,一个是庶女,也就是二等主子,也怪不得下人们会势力眼。 我秉着明哲保身的想法,温顺道:“奴婢见过尤姨娘、三小姐。” “咦,你怎么知道我们?”三小姐道。 我端正身姿道:“方才洪爷向两位主子请安,奴婢听到了。” “嗯,倒是机灵,”尤姨娘笑道:“识字?“ 我忽然有不好的预感,说:“识几个大字。” “那足够伺候珊珊了,洪大,这丫头给珊珊使吧。” 我暗叫不好,只盼洪大能搬出夫人压了她们。 没想到洪大刚说原是给二公子的,三小姐就喝道: “这不是还没给么?外头多的是丫头,你再挑一个不就得了?谁叫你给我挑了个蠢人,这回就当将功补过了!” 稀里糊涂,我成了曹家三小姐,曹珊珊的丫鬟。 她娘是曹侍郎的四姨太,据我看来,这个四姨太很是受宠,且在府中颇有地位,难怪她们敢和曹夫人抢人,也难怪曹珊珊骄纵任性,脾气大。 我猜曹珊珊要我,完全是意气用事,只为了给曹夫人添堵。 她那么眼高于顶,哪里能真觉得我一个丫头聪明机灵呢? 正因此,我在她屋里,也就是一个粗使丫鬟,根本不用我近身伺候。 从前我没干过活,哪像现在从早忙到晚,晚上累得倒头便睡,倒是没功夫去想所受的委屈。 这天晚上起夜,看着紫蓝夜空的皓月,好似是在自己家院子里,而我还是那个闲散的大小姐,总想着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发生。 入了秋,凉风一吹,我打了个冷颤,忙披紧了外衣回屋。 可还是吹了风,躺下就觉得鼻塞头疼。 第二天就比平日起晚了些,我头昏脑胀的,胡乱收拾好就往厨房跑。 只晚了一会儿,各房来提热水的人就多了起来。 好不容易轮到我了,一个穿碧色衣裳的丫鬟掀开帘子进来,边和厨房上的仆妇说着话,边拎起刚烧开的水壶。 我昏沉沉的,仍眼疾手快抢过,抱在怀里说:“这壶是我的,我早等着了。” “你是哪个屋的?等下一壶吧,大小姐要去参加巡抚夫人的寿宴,耽误不得。“ 那碧衣小丫鬟又夺走了水壶。 曹夫人很有福气,连着生养了大小姐和二公子,即是长子长女,又是嫡系,自然是惹不起的。 可,一则我原本就来晚了,再让给她,后面的人看我新人好欺,也要越过我,回去我少不得挨骂。 二则我身子不爽,心情不佳,劈手夺过水壶,厉声说:“凭谁都要讲个先来后到!我不等下一壶,你等!” 那小丫鬟大约还没吃过这样的瘪,气得瞪圆了眼珠子,抢身拦住了我的去路。 而我这一路所受的委屈、艰苦,在生病时悉数涌来,压抑久的脾气上来了,也回瞪着她。 正在我想看她还想做什么时,头发被人在后面猛地拽住。 我疼的倒吸一口冷气,只听见厨房那仆妇在我耳边说:“不上台面的东西,逼娘养的,你算什么?叫你等一会儿,你还犟上了!” 骂我没什么,就是打一下拽一下也行,做奴才的,就是要挨打挨骂的,但这仆妇竟敢骂我娘。 我用力将水壶往地上一惯,回身“啪“的一巴掌甩过去。 热水四溅,身边几个小丫鬟惊叫着跳着脚躲远,那仆妇是曹府老人儿了,愣了愣,怒涨着脸就想要扇我。 我岂是让她欺负的? 一腔悲愤地与她扭打到一起。 那碧衣小丫鬟还想来拉偏架,被我伸手抓在脸上,大声哭叫着躲到一边去了。 多亏我做流浪乞儿那段日子,我体力强壮多了,就算生着病也感觉有无穷的力量。 也或许是因为太憋屈。 那些小丫鬟一开始还劝架,看热闹,很快就害怕起来,喊着:“去叫管事的来!别打了!别打了!” 当我披头散发、脸上挂彩,走回去时,原本去厨房催我打热水的丫鬟,将方才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曹珊珊。 曹珊珊听了,惊喜道:“你真这么孟浪?你打了曹雯雯的人?好哇,打得好!叫她们平时张狂!你别怕,这事儿她们理亏,告到我爹那里也不怕!” 我以为回去会挨打挨骂,就是没想到曹珊珊会夸赞我。 她说完,让我回去好好休息了。 我回屋,对着铜镜处理脸上的污渍,换了身衣裳,正觉得浑身酸疼,想一头倒下时,曹珊珊兴冲冲推门而入,转着圈儿看了看我,惊讶地说:“一收拾,就看不出来了,走,跟我出一趟门。” 坐在马车上,曹珊珊对贴身丫鬟说:“你们说,曹雯雯看见她,会是什么反应?” 她又转向我:“你今儿就站我身边,听见了没?” 我低“嗯”了一声,一肚子的火无处发。 曹珊珊正在兴头上,也不跟我计较,忽然又说:“对了,你叫什么?” “凌阅微。” “什么阅微?难听死了,我想想叫你什么好,叫什么好呢?” 她掀开一角帘子,朝外面望了望,自言自语道:“今儿大街上人挺多的,”接着似想到什么,高兴地说:“你就叫‘多儿’吧!” 巡抚夫人的生辰宴会,悬灯结彩,珠宝生辉,满城贵妇小姐云集。 曹珊珊领着我走了几圈,见大小姐曹雯雯谈笑风生,并不多看我一眼,也就没了兴致,又嫌我沉着脸败兴,让我去马车里等着。 我从热闹的盛会走出来,穿过僻静的花园时,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 脸上猛一凉,我打了个激灵,醒来,睁开眼睛看到一个关切的眼睛,朗星般明亮,生在一张美玉似的脸上。 我这才发现自己半躺在一块青石上,身旁蹲着一个美男子, 他穿着月白色长袍,大约二十岁,见我醒了,温声道:“姑娘你发高烧,方才晕倒了,我用帕子沾湿酒放你脸上叫醒了你,你是谁家的?我去叫人来接你。” 第6章 诬陷 难怪一醒来,我就闻到一股子酒气。 我随便擦了擦脸,头晕目眩地站起身,感激地说:“谢谢你了,我没事儿了,再见。” 说着,转身走了几步,又退了回来。 我仰头问他:“可否讨一口酒喝?” 从早晨起,我滴水未进,滴米未沾,倒是不觉得饿,就是嗓子眼里像生了火似的,偏浑身冷得要命。 他眼眸闪过一抹惊讶,随即笑意从里面渗了出来,大方道:“当然可以。” 他一伸手,身后的小厮将一个酒壶放在他手中,他拔掉塞子,转递给我。 我仰头喝了一大口,接着就抬臂掩唇,咳嗽了几声,然后才眼含泪花地还回去。 他关切道:“若是平时,这壶酒就送姑娘了,但你生病了,不宜饮酒。你还好么?要去哪儿?我让小厮送你过去。“ 我连连摇头,狼狈地低声说,“不用,多谢”,急步走开。 赶马车的小厮不知跑哪赌钱侃大山去了。 我上了马车,昏昏沉沉睡着了。 直到听到一阵聒噪的说笑声。 刚睁开眼,帘门被猛地打开,刺眼的日光照进来,我想动,浑身却没有一点儿力气。 大丫鬟翠花骂道:“还以为你去哪儿了,原来是躲这儿偷懒了!你是死人呐,没听见小姐来了,还佛爷似的坐在车里!“ 我挣扎着起身,让曹珊珊搭着我的肩上了马车。 待马车走了一段路,翠花狐疑地打量着我,一副嫌弃的模样,嗤了一声说:“你不会是生病了吧?可别过了病气给小姐。” 曹珊珊斜睨了我一眼,冷声说:“你出去。” 我坐在马车外面,与车夫一起,吹着冷风回到了曹府。 同屋的小丫鬟,给了我一副她吃剩的草药,我在炉子上随便熬了喝下去,昏天暗地睡了一场,第二天竟然就好了。 第三日,刚服侍过曹珊珊用过早饭,我端着撤下来的碗具往外走。 一个中年仆妇走进来,看见我,板着脸说:“你先把手里的活儿放了,夫人有令要传。” 我跟着她进了曹珊珊的闺房。 那仆妇说:“三小姐,有一桩事给您说一下,近日府上不清净,夫人听说有人打架滋事,便要严惩,大家伙儿都劝着,这才大事化小,不过,对滋事的人却不能就这么算了,夫人的意思,是罚一个月的月钱。” 我木然站着,看着脚下的地板。 曹珊珊正在梳妆,回头问道:“是每个都罚了?还是只罚我屋的人?说到打架的起因呢,可不怪我的人啊,是有人狗仗人势,打量我们好欺负呢!“ 那仆妇笑道:“这是自然。大小姐的屋里的香桂,厨房里的魏大婶子,都一并罚了。” “那还差不多,”曹珊珊一扭头画眉去了,懒懒说:“知道了。” 那仆妇走后,我也准备退下,曹珊珊忽然回过头,招手让我过去。 她从妆奁里捡了盒用过的铅粉给我:“我就说她们自知理亏吧,算你够勇,这个赏你了。” 曹珊珊出门去了,我洗完几床床单,疲惫不堪地回到自己房里,掏出曹珊珊赏的铅粉。 望着豁了口气的瓷盒,心叹道,佛家言:天道好轮回,过去我虽没有苛待过伺候我的丫鬟,也从未将她们放在心上过,偶尔赏她们一些我不再喜欢的小东西,就以为她们会欢欢喜喜的。 我苦笑地叹了口气,随意将那东西丢到一旁了。 这日,从早晨开始下雨,濛濛下了整天,果真是一场秋雨一场寒啊,到了傍晚,冷得人直哆嗦。 我只盼曹珊珊早点歇着,我也好回屋去。 正在外屋跺脚哈气,翠花从里屋掀帘出来。 她手里提着一个饭匣,看了我们三个粗使丫头一眼,走向我:“在外头买的莲藕糕,三小姐吃了说好,叫给尤姨娘送去,趁着饭点,你快送过去吧。“ 曹府极大,花木扶疏,到秋日依旧郁葱,白天还觉得景色宜人,到了晚上,风吹着树干,黑黝黝的,说不出的凄清寒冷。 我戴着斗笠,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提着饭匣,缩肩走着。 暗沉沉的花园里,萧索寂静,只有沙沙的雨声。 地面湿滑,我想走快也不行,正小心走着,迎面见一点灯光渐近,很快就到了跟前。 我只看又有人撑伞又提灯的阵势,便知是哪院里的主子,自觉站一旁让路。 “是你?” 那几个人明明已经走过了,一个穿着蓑衣的男人又走到我面前。 我飞快抬头看了眼,就要低头却看着他愣住了。 这么萧索的雨夜里,他的眼神依然是温暖明亮的,让人望去,心情不由也明朗了。 是他啊。 那日在巡抚府中遇到的男子! 他怎么会在曹家? 曹家有四房,所出子女,共三女两子。 小公子才五岁。 莫非,他就是曹府二公子? 回想起那日相遇的情形,我脸一热,忙行礼道:“奴婢给二公子请安。” 他笑了声,温和道:“原来你是我们家的,这就怪了,上回见你,你似乎是不认得我,怎么又认识了?你在家里可是又见过我了?” “没有。奴婢只是猜想,没想到猜对了。” “哈哈哈哈,有趣。” 他朗笑后,方才还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的曹家大宅,忽然就有了“夜半打芭蕉”的意境,我吸了吸清新的雨气,也抿唇笑笑。 他见我笑了,怔了下,随即又轻笑一声,语气随和地问:“这么晚了,又下着雨,你干嘛去?” 我举了举饭匣,“三小姐吃了好吃的糕点,孝心大作,命我趁热乎送去呢。” 他又朗笑:“雨夜送糕,这孝心可够热乎的。” 微笑地摇摇头,又接着说:“我怎么不知道三妹屋里有你这号人物,新来的吧?“ 说着,朝黑洞洞的院子望了望,吩咐打伞的小厮:“你去送送,也不必送到尤姨娘院里,就在门外等着,等她出来了,你再送她回去。” 我连忙道:“二公子的善心奴婢心领了,天儿冷,小心受凉了,您快回吧。” “前面就到我的院子了,再说我穿着蓑衣,又是大男人,哪就这么弱了,你快去送糕吧,三妹脾气不好,耽误了恐怕又要骂人了。” 我还要拒绝,那小厮已经将伞举到我头顶,催促道:“姑娘,咱们走吧。” 不知不觉,来曹府已经一个月了。 当初将五两银子给了那游医,让他尽心医治赵兴。 我许诺他,等赵兴伤好后,剩下的五两银子也给他。 还约定,等赵兴能走了,他们就来曹府找我。 我虽出不去,但在门口见一见也好。 可这么久,迟迟不见有人找我。 就在我适应了奴役生活,暗叹日子无聊苦闷时,又发生一件事,我才深觉风平浪静下,暗流涌淌! 府上的姨娘、小姐,以及别家来的女眷,常常会在曹家聚在一起玩叶子牌。. 那天,打完牌,二姨娘丢了一个镯子。 除了主子,余下在场伺候的下人都要查。 我也在。 搜到我的房间时,我站在一旁,看几个仆妇在我床上、箱子里乱翻乱搜。 以为只是走个过场,没想到她们在我箱子夹层里找到一只金镯子。 曹夫人知道了,下令杖罚我三十。 被押去挨鞭子时,我还未意识到事态的严重,当拇指粗细的牛鞭狠狠抽在我背上时,我才知道得罪曹府当权者的下场,哪里是罚一个月月钱就能过去的。 曹夫人不能对尤姨娘、曹珊珊怎么样,但找个由头处理到一个碍眼的奴婢易如反掌。 每一鞭打在身上,我都觉得自己再撑不下去了,可紧接着又是一阵猛烈的巨疼。 一鞭。 二鞭。 三鞭。 …… 十鞭。 我已经叫不出声音,也感觉不到疼,身子不像是自己的了,迷迷糊糊中,仿佛听到有人喊了声,“住手!” 第7章 美婢 屋里静悄悄的,越发觉得背上巨痛难耐。 阳光好,透过窗户照在我脸上。 我疼得昏昏沉沉。 迷迷糊糊中,仿佛是睡在我娘房里的卧榻上,我娘守着我,与赵婶闲聊着天…… 那样简单又幸福的时光,已经遥远得像是一场梦了。 背上一阵痛,两行眼泪迅速地滑进鬓发里去了。 “娘——”我闭着眼,含糊不清地低喊了一声。 一个模糊的想法,渐渐在脑中形成。 这样为奴为婢的日子,我再也不要过下去了。 门外传来几下敲门声,我应了声,奈何声音太小了,对方又敲了几下,径直推门进来了。 一个秀气的丫鬟走进来,掩上门,在我床边坐下,轻声说:“二公子叫我来给你送药,这药化血散瘀极佳,比外头大夫开得好多了,让人每天早晚给你敷上,几日伤口就结痂了。” 我哑声说了声,“谢谢。” 她撇撇嘴又说:“要谢也该谢我们二公子,这次多亏他给你求情,不然三十鞭打下来,人不死也废了。我们二公子呢,是出了名的热心肠,什么人都帮,什么人都救,谁不知道这鞭子是打给谁看的?我看你长个聪明相,给你说几句,往后可得好好认清楚了,谁是真老虎,谁又是纸老虎。” 她起身走了,又剩下我一个人。 我当然知道貌似随和淡泊的曹夫人,是曹府里的真老虎,可我不想去讨好奉承她。 而尤姨娘、曹珊珊这两只外强中干的纸老虎,更是靠不住。 我被打得皮开肉绽,被抬回院子里。 曹珊珊离得远远的,说了句“好一出栽赃嫁祸、杀鸡儆猴的戏啊,瞧瞧,把人给打的,给她找个大夫开点儿药吧。”就再不管不问了。 等我能行动自如时,已经是半个月后了。 院里的三角枫火似的红,一地的红叶好似铺了一层红地毯。 连着几日,二公子都要来这片枫叶林作画。 为了不扰他雅兴,这里很少有人来。 我沿着偏僻小道,拐到枫叶林,四下看了看,确保再无旁人了,这才走过去。 虽是脚步很轻,但奈何脚下落叶早已变得干脆,一踩上去就发出很大的声响。 “谁?干什么的?没事儿一边儿去!没看见公子在画画么?” 站在二公子身后的小厮遥遥喊道。 我离他们还有一段距离,若是此时应声,声音小了,他们听不见,大了,又恐让旁人听见,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正在犹豫时,二公子从画架后探出头,“咦”了声,朗声道:“红叶青裙,绝美矣!劳烦姑娘先别动,我将你画进画儿里。” 我只好安安静静站着,脚都站麻了,才见他搁笔,柔声道:“你也来瞧瞧。“ 他一直盯着画纸,我走到他身旁了他才扭头,看清是我时,眼睛顿时一亮,笑道:“是你?伤好了么?惭愧!让你站那么久,是不是受不住了?” 我笑了笑:“我一个干活儿的奴才,哪就那么娇弱了?多谢二公子挂心,奴婢的伤早好了。” 他微一怔,爽朗笑笑,许是想起那天在雨夜里他自个儿说过的话,而我竟还记这么清楚,他高兴地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双手绞着手绢,看了一眼小厮,他沉吟了下,轻抬了抬手,那小厮就默默去远处守着了。 “这下可以说了吧?” 我拿出做了几日的香囊,双手捧着,小心翼翼说:“我见二公子行走必携带酒壶,应是常常饮酒,如此,必会有酒醉头疼的时候,闻闻这个提神醒脑的香包,会缓解许多。” 他从我手中拿起,微凉的手指掠过我的手心,随即放在鼻端闻了闻,赞许道:“嗯,味道清爽,我只闻出薄荷的香味,还有什么?” 我微笑道:“薄荷为主,紫薇、栀子、碰碰香为辅,这些花草都是院子里栽种的,到了冬天,再加些腊梅,效果更佳。” “难为你有这样的巧心,这香囊的刺绣也雅致,我很喜欢,那我就不客气了,谢了。” 我屈膝跪下,刚要磕头,被他拦住,“你这是做什么?有话站起来说。” 我仍跪着,说:“只恨我除了做这个小玩意儿送二公子,您救了我的命,这份恩情,奴婢虽没齿难忘,却难以为报。” “原来是为这个,你快起吧,我就在母亲面前动了动嘴,若论功夫,还不如你做这香囊费心呢。” 见我还不起,他摇摇头,转身就去拿画架,像是我不起,他就走。 我忙站起身,拦在他面前,乞求说:“奴婢在进曹家前,还有一个弟弟在城内,他受了伤,说好了伤好些就来看我,可一直不见他来,我实在是担心,又出不去,想请二公子帮我找找。” 他想了想道:“我还当什么大事儿,你只管说说你弟弟的名字,多大年纪,只要他在扬州城,多则半个月,少则几日便可帮你找到。” 我一阵惊喜,似乎是随时就要见到赵兴了,心中激荡难耐,鼻子就有些发酸,“谢谢你。他……叫赵兴,十一岁,长得瘦瘦小小,样子……样子……” 余光瞥见画纸,便激动地指着说:“我可以画出来么?” “当然,那是最好了。” 我坐下来,很快将赵兴的头像画了出来。 二公子拿在手中:“手法简练传神,画得也快,想不到你作画这么好。“ “二公子谬赞,在您面前,就是雕虫小技罢了。” “太谦虚了,行,放心,一有消息,我就通知你。”看他认真收起赵兴的画像,我才松了口气。 “哦对了,你叫什么?见了几次,还不知道你叫什么?”他忽然好奇地问。 我想了下,微微启唇说:“我原来的名字叫凌阅微,三小姐嫌不好听,给我改了名,叫多儿。” 他点点头,叹道:“是三妹的风格。修洁孤高,凌霜傲雪,萧然尘外丰姿。阅微知远,立凡行真。你家是做什么的,普通人家可起不出这样的好名字。“ 我想到自己名字的出处。 我爹在决心离家经商时,留了一个男孩女孩都能用的名字,那时,他心境淡泊超然,视红尘如无物,所以孩子名字就叫阅微。 原不是倾注了爱的名字。 如今举家逃难,颠沛流离……这些又哪里说得清楚? 我淡淡道:“不过是乡间普通百姓家庭。” 临告别时,我又想起一事,忙又问他:“不知二公子是如何说动夫人饶了我剩下的二十鞭的?” 他沉了沉声道:“近两年朝局动荡,所以除了我爹,我们一家从京城离开,来扬州生活。虽对外称因我爹有辞官赋闲的打算,才提前让家眷搬过来,实则还是避难,因此更要低调行事。我对母亲说京城有户人家,被清查时,在院子里挖出许多具奴才的尸首,因此被罪加一等。你这么一个小姑娘,被那些仆役打上三十鞭,非丢了命不可,我这么一说,我娘岂有不放你的道理?” 五日过去,还不见二公子有消息传来,我不免心急。. 正胡思乱想时,二公子的贴身小厮福茗在没人时喊着我,告诉我说:“人还没找到,不过已经托可靠的人在找了,怕你着急,二公子叫我来告诉你一声。” 赵兴没找到,我很是失望,但二公子专门让人跑一趟,就怕我着急了,这份心意,让人尤为感动。 又过了几日,我正提着一筐库房新发的杏子,气喘吁吁走着。 忽然从假山后走出几个男子来,我忙要避开,却听见二公子的声音:“知道你去领东西,等你好一会儿了。” 我放下杏筐,抬头一看,见二公子与一个身材魁梧的年轻男子并肩而站,身后各跟着两个随从。 比起温润而雅的二公子,这位陌生的男子仿佛就是二公子的反面,身姿挺拔,坚毅的面庞肌肤微黑粗糙,就算不与二公子比,扬州城内随便哪个人都比他白嫩些,他仿佛吹了多年的风沙,不像是当地人。 他目光冷峻,朝我淡淡看了一眼,转头对二公子笑道:“难怪你这样上心,恨不得我立军令状给你,原来是为了美婢。” 我脸一沉,二公子也忙道:“吴兄不可乱说,凌姑娘是我三妹屋里的丫鬟,跟我不过见过几次面,说过几回话,她弟弟找不到了,托我找,我既答应,必要信守承诺,尽心尽力,方不负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啊。” “嗯,知道了,算我唐突了。”他声音沉稳利落。 说完,又对我说:“上个月,城里的客栈、饭馆、临街商铺、流浪乞儿,都有人说,见过你弟弟,而他逢人便问,见没见过一个十二三岁的姑娘,眼睛大大的,嘴巴小小的,长得特别好看?” 第8章 做我侍妾吧 他脸色严肃,转述赵兴的话时,声音依然掷地有声。 二公子“噗嗤”一笑:“若论讲冷笑话,吴兄居第二,就无人敢居第一。“ 我虽也觉得他刚直的有些好笑,但一点也笑不出来。 怔怔想着他方才的一番话。 赵兴伤好了? 医治他的游医没有告诉他我在曹府么? 上个月赵兴四处找我,那现在呢,赵兴去了哪里? “我是据实以告,讲什么笑话了?”吴公子沉声道。 二公子面带笑容,转向我,学着吴公子的口气,一字一顿道:“眼睛大大的,嘴巴小小的,长得特别好看?” 说到最后,二公子兴许是见我脸色不好,声音越来越小,说完忙又肃了肃容,朝我拱手作揖:“我错了,你寻亲不成,我怎么还打趣你呢?失礼失礼。” 我屈膝福了福,低声道:“二公子言重了,您肯帮我,奴婢已是感激不尽,莫说‘心有所思,非己莫能察也’,就算是我自个儿,纵有难过事,也不会时时为之所困。” 吴公子本神色淡然,闲闲站着,除了最开始看了我一眼外,始终对我视若无睹,应该说他是对周遭事物一应漠不关心。 但我说话时,明显感到两道逼人目光始终盯着我,我迎上他目光,顺势说: “多谢吴公子仗义相助,恕奴婢冒昧,不知可否再向您讨教几个问题?” 他眼中清冷散去,神色仍是淡淡的:“你问吧。” 没想到他如此爽快,我也不愿久叨扰他和二公子,忙问道:“您只说上个月赵兴在城内四处找我,是不是这之后,就鲜有人见过他?” 他点点头,无奈道:“可以说踪迹全无。” 我灰心了大半,继续问:“他找我的时候,是独自一人?可有见他和一个江湖游医在一起?” “独自一人。” “他看起来好不好?” “衣着虽不是绫罗绸缎,但整洁合身。” 他回答得很快且肯定,就连当时赵兴的风貌都一清二楚,表明他们在城内做了细致的寻访,如此都没有赵兴的动向,难道赵兴已经不在扬州城? 若是他不在这里,天大地大,他又会去哪儿了? 此时已是午后,曹珊珊到这会儿总要吃些水果糕点,我沉默了一会,福了福身子,正色道:“奴婢问完了。两位公子,兴许我弟弟已不在城里了,若是实在找不到,也不必再为此浪费心力,聚散无常,或许命该如此。二公子若是没有其他事情,奴婢告退!“ 二公子叹了声:“实不相瞒,吴兄可是借用了都司卫兵来找,不说掘地三尺,也是该找的地方都找了,光寻人告示就贴了上百张。或许你弟弟真的不在扬州城了。” 吴公子看着我,安慰说:“我派人再去郊外周边找一找,但现在流民多,你也不要怀多大希望,但求尽力吧。“ “多谢!”我心中怆然,又感激又震惊,哽着嗓子道。 当初我找二公子帮忙,是觉得二公子为人良善,且身份尊贵,应是肯帮忙找赵兴,万万没想到他会为了我一个奴才如此尽力。 还有这位吴公子。 二公子温声道:“去吧。” 我遂起身,愁肠百结地转身离去。 原本想着,很快就能见到赵兴,我好叫赵兴去杭州找我家人,然后让我家人来为赎身,可是赵兴也找不到了,我该怎么与我家人联系上呢? 方才,我一度想过,想求二公子帮我找家里人,可是杭州在千里之外,其中艰难,谈何容易? 我又如何好意思开口? 正暗自犯愁,突然一个声音喝道:“走路不长眼睛么?往人身上撞。” 我一吓,忙停下,抬头看,曹珊珊正站在我前面几步的地方,身后跟着大丫鬟翠花。 我垂着眼说了句,“奴婢提着一筐杏,太沉了,没留意前方有人。” 她冷哼一声:“谁欠你钱么?苦丧着脸,看着就让人心烦,让开!” 我一声不吭,朝一旁站了站。 她不再搭理我,急步走了,远远又听见她的声音:“我今日妆容如何?……是不是应该穿那件红色袄裙?范哥哥最爱我穿红……” 我摇头苦笑,刁钻张狂的曹珊珊,也有这般忐忑不安的时候。 日子一天天过,我开始觉得心冷失望。 因常常冷水洗衣,我手上生了冻疮,晚上钻进被窝时又会奇痒无比。 这期间,二公子又专门找了我一回,说在郊区也打听个遍,没找到赵兴。 虽然没再见过吴公子,但常听见曹珊珊去叫丫鬟打听吴公子有没有来,来了,就精心梳妆打扮,没来,就意兴阑珊。 不过,吴公子与二公子交好,隔个两三日便来一趟。 秋空明月悬,光彩露沾湿。 中秋节,曹府设宴,请了扬州城有名望家族的小姐、公子。 曹珊珊从吃过午饭就开始装扮,换了一套套衣裳,试了无数首饰,满屋的丫鬟被支唤得不可开交。 日渐西沉,才一切准备妥当,我们几个大小丫鬟簇拥着她一路朝湖边走去。 宴会在湖边一个空地举办,天将黑还未点灯,湖景、院景均黯淡无色,但天色全黑时,灯笼一盏盏点亮,朦朦胧胧,宛如星河落入凡间。 阁楼里面欢声笑语,戏曲管弦咿咿呀呀荡漾。 总算忙完了,我只需在外间守着,等宴会结束。 我正坐在台阶上,出神地望着天边月,想着以往中秋节种种,不禁悲切难耐。 忽听走廊里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不一会儿,曹珊珊提着裙子走过来。 因我坐在暗处,她没有看见我,边走边对翠花说:“这回真是丢脸了,都怪曹雯雯,好好的,提议做什么诗?” 她突然停下脚步,紧张地问翠花:“你说,吴哥哥不会以为我是逃避做诗文才出来的吧?” 翠花惶恐道:“怎么会呢?奴婢不小心打翻了茶水,让小姐的衣裳湿了,难道,还不能换衣裳不成?” 曹珊珊默了会儿,叹了声,转身要走。 我快步走上前,福身说:“小姐要做什么诗?奴婢愿为小姐分忧。”奇快妏敩 曹珊珊没想到这里静悄悄的,黑黢黢的,竟然还有我这个人在,许是又想到刚才自己的丑事被我知道了,扬手甩在我脸上:“你……你你你这个贱蹄子,成心看我丢脸是不是?” 我跪着不动,打定主意要适应做一个奴隶的生活。 既为奴,便要做那个最被器重的奴。 曹珊珊打完我,仍气得不行,抬脚要踢我,我猛地起身,她踢了空。 “你……”她怒指着我。 “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除非今晚小姐不再回宴会,除非小姐不在意旁人背后非议,这诗不做也罢。” 她张口又要说,我飞快道:“奴婢略通诗文,愿为小姐效劳。” 翠花低声斥道:“猪油蒙了心,皮痒欠揍的东西,还不快滚!” 曹珊珊抬了抬手,制止了翠花,拽着我的手臂往偏殿休息的房间走去。 目送曹珊珊走进阁楼,我伫立在原地,一时觉得迷惘,只能拼命压着自己的不甘。 “你跟着她,真是委屈了。”耳边的风声忽然变成一个低沉的声音。 我惊讶转头,看见吴公子长身玉立,站在不远处的树下,看不清面容,我却能想象到他此时冷酷清冷的表情。 愣了下,我俯下身子行礼,过了会儿,他说了声,“起来吧。” 已是走到了我面前。 “你可想离开曹家?”他的声音冷冷淡淡,融入深秋的风中。 我惊诧地抬起头,不解地望着他,过了会才说:“想又如何,我与曹家签了卖身契,想也是空想。” 他眼神暧昧道:“我可以收你做我的侍妾。你长得不错,懂诗文,绣工不俗,又会照料人,以上种种,是我选你的理由。” 第9章 不做妾 我懵了片刻,后知后觉恼羞成怒,连连摇头,一面嘴里说着:“我不愿意!” 他看着我,和悦的神色变得冷峭,双目炯炯打量了我一番,揶揄道:“难道你竟愿意做一辈子的奴才?” 像被人戳到已经麻木的伤疤,我心中一阵刺痛,又是一阵摇头。 做奴才苦,难道做人侍妾就好么? 我不愿意,什么都不愿意,我只想不受人践踏地活着。 何况,终身大事,一生至一死,非同儿戏,我不要做被男人闲时赏玩的一个女人。 像我爹的两个妾,一个是我娘的陪嫁丫鬟做了通房,生了一个儿子,还成日里跟在我娘身边伺候。 另一个林姨娘虽是我爹自己喜欢的,又如何? 上至我祖父,下至我们凌家的奴才,没人承认她的地位,只把她当作我爹在外头养的女人。 我也不想像我娘一样,守着一个凌夫人的名头过日子。 我想要的,是,我如星,君如月,君心似我心。 他看着我痛苦地摇着头,猛然开口:“别摇了。” 我眼中含泪,昂首看着他。 他默默看了我一会,深吸了口气,垂目凝视着地面,叹出声:“随你吧。” 说完,转身走开了。 那晚,曹珊珊换了衣裳回到宴会上,挥笔写就一首赋月的诗,赢得了满堂彩。 她喜不自禁,一改往日对我的轻贱,支开旁人,只留我一人在身边,笑道:“看不出你还真有些能耐,难怪当初洪大想把你放在曹君磊书房里,你教我的那首诗,旁人觉得好也就罢了,就连吴哥哥都夸风流别致呢,你说说看,你都读过什么书,字写得好不好?” 我知道这次绝不能藏着掖着,非得一下子唬住她不行,于是说了四书五经,话锋一转,又将过去看过的一些杂书,挑名字厉害的说了个遍。 《太平寰宇记》、《东京梦华录》、《会真记》…… 也多亏曹珊珊不喜读书,连四书五经都未仔细看过,听我说了一连串的书名,人早就愣住了,待反应过来,又连忙展开宣纸命我随意写个字来看。 蘸饱了笔墨,略一思索,我用行楷写道:“英姿佳人,珊珊佩聲,巴东有巫山,窈窕神女颜。” 曹珊珊捧起宣纸,脸上难得浮现羞涩之意,默默看了会儿,目光赞许地望着我,轻“嗯”声:“字儿写得还不错,你一个奴婢,这些都是从哪儿学的?” “奴婢是宝应县人氏,生于良家,长于淑室,家中高楼连苑,金玉为堂,然乱世无常,流匪强盗横行,奴婢一家只好举家去杭州祖宅避难,途中又遇到黄巾起义兵,至此与家人失散,流浪到扬州城,又进了曹府。”我淡淡道。 寥寥数语,却是天翻地覆,我竟能像说旁人的事,描述过去的时光。 曹珊珊轻叹一声,假模假样地替我惋惜:“原来如此,也是一个可怜人。看得出你很有些风雅,跟曹雯雯像是一路子的人。虽然大家都说女人无才便是德,做为一个贤德的女子不宜于舞文弄墨的,但大家偏又佩服那些有些学问的,以为会做几首诗就了不起,你说,这是什么道理?” 她并不是真的要问出什么答案,就像是情知此题无解,便不过多纠结一样,接着道:“往后,你就在我身边伺候吧。” 自成了曹珊珊的贴身丫鬟,日子好过多了。 我再不必做繁重的粗活,每日跟着曹珊珊四处应酬。 她这样骄纵的女孩,来扬州城才半年,就结交了一众小姐贵妇。 只因她性情活波,极爱热闹,待与自己相同身份的人永远都笑吟吟的,又嘴甜善奉迎,比起姿态矜持恬淡的曹雯雯还要受人欢迎。 至于真正喜欢、交心与否,那就另当别论了。 不过,人生在世,知己难求,哪有那么多真心可交付? 所以曹珊珊能在扬州城混得如鱼得水,也是一种本领。 而有了我在身旁,她更是如虎添翼,作诗、猜灯谜、行酒令,甚至是说到品茶赏景,都能应付自如。 每月,她还要给曹老爷写上一封家书,由她来叙大意,我润笔,然后她再誊写一遍。 上月,曹老爷寄来家书,称赞英珊文思敏捷,一气呵成,大有长进。 曹珊珊一高兴,令我与她同席用饭,问我可会饮酒? 我点头,她大乐,朝站在一旁的翠花道:“去拿那瓶桃花姬来,今日我要跟多儿喝一杯!” 翠花起身去拿酒,曹珊珊又道:“让其他人都退下吧。” “是。”翠花冷声应了声走了出去。 曹珊珊正在兴头上,哪里理会一个丫鬟不开心? 就像我之前一样,家里最不缺的就是奴才奴婢,哪里有看一个奴婢脸色的道理? 但我自个儿也做了奴婢,方觉得他们也有血有肉,有喜有悲,譬如蜉蝣,朝生暮死,也努力活着。 因此曹珊珊命翠花在一旁伺候倒酒的时候,我每回不等酒杯空着,就主动添酒。 没想到曹珊珊因此以为我酒量好,兴致大增,一瓶桃花姬喝了个干净。 我以前并未真正喝过酒,只浅抿过两三回,跟她喝了两杯,我就头重脚轻了,飘飘如在云端,什么前尘往事,什么辛酸不甘,皆抛诸脑后,竟是难得的轻松,话也多了起来。 曹珊珊这个女子,混熟了也不令人讨厌了,她的泼辣直接反倒很对我的胃口。 我一时忘了主仆身份,忘了我早不是那个恣意潇洒的林家大小姐,举著敲碗做乐。 笑着唱《西厢记》:“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飞南翔。问晓来谁染得霜林绛?总是离人泪千行……驱香车快与我把马儿赶上,那疏林也与我挂住了斜阳。好叫我与张郎把知心话讲,远望那十里亭痛断人肠。” 她眼睛也直了,傻笑一声,还要翠花拿酒来,翠花道:“小姐,很晚了,叫外面人听到又饮又唱的,不知又要说什么了。” 曹珊珊“啪”地拍了桌子,怒道:“我管他们说什么,我要你拿就去拿,啰嗦什么?” 翠花去了。 曹珊珊忽然揽住我的肩,低声说:“其实我一直想给吴公子写信,又不知写什么好,好多儿,你帮我。” 耐不住曹珊珊扭股儿糖似的软磨硬泡,我只得揽下这个差事。 以为凭我看过许多描写书生佳人故事的闲书,不是什么难事,可当下笔时,一想到吴公子双目炯炯、铮铮铁骨的样子,就不知写什么好。 坐着想了半日,忽见案边的白豪银针,顿时有了灵感,便提笔用蝇头小楷写道:“今日饮白茶,念起吴兄,深觉君有茶之品性,特抄录诗一首,赠吴兄。 茶。 香叶,嫩芽。 慕诗客,爱僧家。 碾雕白玉,罗织红纱。 铫煎黄蕊色,碗转曲尘花。 夜后邀陪明月,晨前独对朝霞。 洗尽古今人不倦,将知醉后岂堪夸。” 写好拿给曹珊珊看,她不解道:“就这些?这有何意义,他哪里能明白……明白……哎呀,多儿,你可明白我的心啊?” 我打趣道:“你要我明白你的心做什么?你要吴公子明白你的心才是,放心,什么都不说,品茶赏析,这才好呢!” “哪里好了?” 我笑道:“你想,饮茶时,念起吴兄,那吃饭时呢,也会念起吴兄,走也想,睡也想,可不是思念如潮水,一浪似一浪,滔滔不绝耳?” 曹珊珊难得羞红了脸,笑着伸手要来撕我的嘴:“不要脸的浪蹄子,哪学得这些淫语?” 信用火漆封好,由我亲自去找二公子曾君磊,请他转递给吴公子。 因为,自上次中秋夜宴后,吴公子再未来过。 一次,去二公子院里找他。 浮茗出来,福了福身子道:“二公子在书房写大字,让多儿姐姐自己过去呢。” 由浮茗领着,到了二公子的书房,浮茗轻叩了下门,里面传来声音:“进来。” 浮茗打开门,等我进去后,就悄声退下了。 书房门虽没关,但只有我和二公子两人,我局促不安地站在门口,他从纸上抬起头,笑道:“怎么?还要我三邀五请啊,进来啊,有事儿!” 我垂着目,看着脚尖走过去,将信放在桌边,脆声道:“又要劳烦二公子了,我家小姐说等您生辰时,她给您备一份大礼。” 半晌没有声音,我愕然抬头,发现二公子正用右手托着左臂,左手拇指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我,我脸一热,忙说道:“二公子还有什么事吩咐?奴婢还要回去复命。” “啧啧,”他摇着头,“在三妹身边做事是不是很受苦?记得头几次见你,你虽自称奴婢,但神态自矜,眼睛看人时大胆自然,三妹到底对你做了什么,让你学会了一整套奴才相……” 我冷声打断他:“二公子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原本就是一个奴才!二公子要没别的事,奴才告退。” 我转身要走,听见他在身后说:“这又对了!莫要生气,我只是想让你和我像以前那样说话儿、相处罢了。” 他拦住我的去路,看我冷着脸,作揖笑道:“我给你赔不是啦,还真生气啦?” 我抬眼瞪他:“谁又是‘我和你’?奴婢也不知道以前说话儿、相处,又是什么?” 他怔了下,朗声笑道:“古人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还真是,我不过是说你一句,你就翻脸不认人了。” 我气得咬牙,一转念,却又笑道:“可不是,这下句就是近则不逊,远则怨。有些人就是如此,别人待他亲近时,他不懂谦逊有礼,别人疏远他了,他又有怨怼,果乃真小人也。” 他脸色变了又变,我说完就后悔了,生怕他会真恼了,虽然这位曹家二公子为人豪爽随和,但再不会有人当面骂他“小人”了。 就在我忐忑时,他无奈叹口气,轻笑道:“真服了你,好吧,往后我再不敢得罪你了,过来,给我研墨,说件要紧事给你。” 第10章 迷惑公子 他的字飘逸洒脱,看得出功底极扎实。 宽大的书桌上,已铺了大半,全是他的临帖。 工工整整写着簪花小楷。 墨迹有干有湿,显然都是今天新写的。 我依言过去研墨,而他取了张新纸,继续临帖。 屋里静悄悄的,只听见墨条在砚石上的声音,我不急不缓研墨,边等着他说要紧事,而他竟也临帖临得很投入。 我原本还有些好奇,这时已认定他是故弄玄虚,便耐着性儿等着。 敌不动,我不动。 但还是忍不住心想,是什么事呢? 他看样子一直在忙着写字,不像是寻我开心,难道……赵兴有消息了? 也不像是,他之前有一点儿消息都急着告诉我,若是这会儿有什么消息,怎会忍住不说? 脑中忽然闪过一张坚毅冷肃的脸,顿时心中一阵慌乱。 他与那位冷面吴公子一向交好,莫非是听到了什么口风? 我偷偷打量他,他一身淡青色袍子,眉目清朗,嘴边含着笑,仿若竹露清风。 看来,起码不是什么坏事。 正低头胡思乱想,忽听到“噗嗤”一声笑,一侧头,就看见他搁了笔,靠在椅背上看着我笑。 那得逞似的笑意,从嘴角蔓延到眼睛里。 明知他并无恶意,而且不但无恶意,反倒是待我极其友善,但说不出为什么,看见他这样笑我,我就特别生气,作势拿着墨条往他白净的脸上戳。 他狼狈地起身躲过,挤着眼笑道:“行了,行了,真不能被你美娇娘的模样给骗了。是你弟弟找到了,我生恐你乍一听太过激动,就让你研墨,顺便让你稳稳性子……” “找到赵兴了?”我激动得心都要跳了出来,想笑眼泪却涌出来,想着还有他在场,我双手捂着嘴,只露出一双眼来。 他看我的样子,无奈笑着摇摇头。 “先前,我们在周边郊县找了个遍,每到一处,都要张贴悬赏寻人启事,这么久不见有线索,我们也就不抱什么希望了,没想到高邮县的县太爷一直记着这桩事,方才派人来信,说在他们地界见到赵兴了。” 我捂着嘴用力点了点头。 “在你来之前,我已经派人即刻动身前往高邮,若是顺利了,几日就可以把你弟弟带回来了。” 最初的激越平静下来,我连忙走到空地上要磕头,被他快步走来拦住,“怎么就这么多虚礼?还不快起来。” 我站起身,吸了吸鼻子,难掩开心,笑着福了福,感激道:“多谢二公子!“ 他扬起笑容笑道:“我帮你的不过是小事,举手之劳,你最该谢的人,是吴兄,他听三妹说过你的身世,得知你是随家人往杭州避难途中走散的,于是借着去杭州公办,说要顺便帮你寻亲呢。不过,连你自己都不知你们家祖宅在杭州的具体地址,吴兄也只能尽力而为,他说如果让你心生希望又失望,不如先不告诉你,等找着了再说,但今日恰好你弟弟也有了下落,我就想着,好事成双,干脆一并告诉了你,也叫你好好高兴高兴。” 我震惊地望着他,脸上的笑容僵得难受。 就像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忽然成了真,我一时竟不知是真是假,恍恍惚惚觉得是在梦里,眼中,是他噙笑的嘴唇一张一合,耳中“嗡嗡”直响,却能听见“杭州”“寻亲”这些词。 甚至眼前还看到了吴公子,他骑在一匹大马上,默默走在杭州城的街头。 一只手在我眼前晃着,“怎么傻了?”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裙摆,也不理会他骂我,深吸了口气,再抬起头时,已是能恢复如常,很认真地说:“二公子,您待我这么好,要我怎么报答您啊,您什么都有,看来只有下辈子做牛做马伺候您了。” 他回头看了看书桌,调侃道:“也不用等下辈子,你要真想谢,就帮我临帖吧。” 曹老爷在朝中任礼部侍郎,是两朝元老,秉性正直,忠君守制,官职虽不甚高,但在朝中极有威望。 不仅严于律己,待长子曹君磊可谓严苛,人虽不在扬州,却月月要看长子的学业情况。 其中一项,就是临帖,需日临帖十张,到月底一并寄到京城。 二公子叹气,但手里的动作还未停:“这月只顾着与友人去游玩,还有大半字未写。” 回去后,先去找曹珊珊复命。 她听说吴公子去了杭州公干,一时半会儿是收不到她这回的信了,便有些失落,但很快又来了精神,要我换了衣裳跟她出去。 我推说受了寒,头痛告了假。 回到自己房间,关了门,就开始仿着二公子的笔迹开始临帖。 一开始静不下来,一会儿想着赵兴什么时候回来,一会儿想着吴公子找到我家人的希望有多大? 但写着写着,心逐渐静了下来,到了晚上也未出去吃饭,直写到夜半三更,手再握不住笔为止。 第二日,用过早饭,我打算去把写的字给二公子。 刚走到房前,两个仆妇从廊里急步走过来,不由分说押着我便走。 曹夫人坐在偏殿一个卧榻上。 晨光尚未照过来,屋内还有些昏沉,只门口一道斜斜白光,我就跪在那道白光里。 一封拆过的信扔在我面前。 曹夫人并未与我说话,只问底下的人:“可查清楚了?是她私相传递,引诱磊儿?” “查得再不能清楚了。不仅是二公子,她这信可是专写给吴家公子的。”一个仆妇道。 “我们曹家一向正正经经,竟还有这种下贱的东西,都怪我平时太纵着这些人了。” “夫人,如何处置?只管速速交给我们,免得污了夫人的眼。” “叫上府上的奴才奴婢们都看着,只管打,看谁以后还敢。” “母亲!” 曹珊珊的声音自外面传来,很快人也急步走了过来,在我身边跪下,磕头道:“请母亲明鉴,这信是我命多儿送的,珊珊自知才疏学浅,又与吴公子自小交好,便偶尔与他探讨诗词歌赋,多儿不过是奉命行事,还望母亲饶过她。”奇快妏敩 我扭头看她,不敢相信她会为我出头。 虽然这些日子,我为她出过许多力,她待我亲切,但我毕竟是一介奴才,她怎么会? “三小姐,你可要想清楚了,这里面写的内容,可不像是探讨诗词歌赋,你不要自己的名声,也要顾惜我们曹家的声望。” 曹珊珊诺诺连声道:“母亲教训的是,但珊珊有心仪之人,原也是人之常情。” “哼!你若是没有教养的野丫头,作出这样的行径也倒罢了,如今你作出这种辱没家门的事,非请出家法不可了!” “珊珊甘愿受罚,但请母亲放过多儿。”她重重磕在地板上。 “小姐……”我大受震动,刚要开口,曹珊珊低声道:“还不快向夫人跪谢。” “主子犯了错,不但不提醒着些,反倒是从中传授,这回不惩治了,往后大家有样学样,这还得了?你是你,她也逃不了,来人呐,带出去,打!” “且慢!” 二公子大步走进来,朝曹夫人行礼后,毕恭毕敬道:“母亲,儿子有重要事要说。” “上回,你就为她求情了,这次又想做什么?” “儿子,正是为此事而来,为她……” “住口!” 一声断喝,曹夫人手中把玩的玉如意直朝二公子砸来,在他身前碎了一地。 第11章 为什么要娶她? 随着曹珊珊的一声惊呼,我的手背一阵刺痛,但很快就感觉不到了,心突突狂跳,耳边回荡着二公子的声音。 “……正是为此事而来,为她……” 他是为我求情而来,为我…… 如此直白,当着一众丫鬟仆妇的面,以至于曹夫人气急败坏地喝止了他。 满堂寂静。 二公子撩袍跪下,沉声道:“母亲息怒,儿子只是为了咱们曹家的脸面,还请母亲仔细想想:我、三妹,还有吴繁,我们仨小时候就在一起玩,后来吴伯父调来江西,一家人都搬到了这里,几年未见,现在好不容易又聚到一块儿了,时常走动实属寻常,莫说书信交流诗词,就算三妹真与吴繁亲厚,也是从小玩到大的情分,要是母亲听信旁人乱嚼舌根,因此责罚了她,原本还没有什么,传出去让外人知道了,岂不是真的伤了脸面?何况,三妹未出阁,吴繁未成家,平白坏了名声,往后又该如何自处。” 曹珊珊虽是妾室所出,又一向与曹夫人不睦,但到底是曹家的人。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吴家父子同朝为官,家世不俗,若曹珊珊果真能嫁给吴家,于曹家有利无弊。 这一番说出来,曹夫人未再打断他,而我也松了一口气。 同时一丝失落在心底滑过,耳廓也烫得要命。 我怎么会想他是专门为我求情呢? 只要稍微深思,就能想到,这种“闺房丑闻”,他一个金贵公子,怎么能为一个丫鬟求情? 但当时情形突然,我难免同曹夫人一样,误以为他是为了我求情。 却忘了,他只有用家族利益,才能真正劝服曹夫人。 果然,曹夫人叹了声,无奈道:“若非磊儿提醒,差点儿就信了那些小鬼儿的谗言,我就说吴繁那孩子耿直,三小姐性子也爽快,若非坦荡,又怎会轻易让人抓了把柄?是谁长了歪心眼儿,要毁三小姐清白的?“ 一个仆妇道:“是三小姐屋里的翠花。她过来说多儿替三小姐写信,“顿了下,又道:“先前翠花是三小姐的贴身丫鬟,如今多儿姑娘总跟着三小姐进进出出,只怕是眼热了。” 这些大户人家的仆妇,但凡能在主子跟前说上话的,都是成了精的世故,听曹夫人如此说,立刻就转变了风向。 “写信?”曹夫人不理会翠花的事,反倒是问我:“三小姐的信,是你写的?” 姜真是老得辣。 在那仆妇供出翠花时,曹珊珊的清白已证实。 但只要不妨碍曹家的脸面,曹夫人还是要揪四房辫子的。 我俯身额头触地,如实道:“三小姐说奴婢会识文断字,偶尔会让奴婢代笔。” 这时,尤姨娘也急匆匆赶过来,施了礼后,看好戏似道:“不知珊珊犯了什么事,让夫人这样兴师动众?” 曹夫人挑了挑眉道:“你来的好,有桩事,只怕你也还蒙在鼓里呢。” 说完,又问我:“多儿,你只管说,三小姐给老爷的家书,是不是也是你替她写的?” 曹珊珊扭头看我一眼,眼神示意我不要承认。 我垂目凝视地面,说了声,“是。” “你!”曹珊珊手发颤,怒指着我。 尤姨娘上前抬手打在我脸上,冷声斥骂:“吃里扒外的东西!你一个狗奴才,算什么玩意儿?还配给主子代笔?发什么痴梦呢!” 曹珊珊被罚跪了一天的祠堂。 回来时,见到我就要动手。 但她膝盖酸疼,站立不稳,我顺势扶住她刚扬起的手臂,低声在她耳边说:“我是情不得已。须得让人人都以为,我不只是在您给吴公子写信时代笔,此事才算不足为奇。比起小姐您的名声,代写家书,孰轻孰重?” 曹珊珊手臂放松下来。 我接着道:“夫人是为了曹家的脸面,才压下这件事,但她心有不甘,总要找出些由头来,翠花说出去的事情,只怕不是一件两件,既然夫人挑了家书,我们只能顺势而为,她的气顺了,我们这一关也就过了。” 曹珊珊轻喘着气,双眼在我脸上搜索着、探究着。 过去她只知我会写字作诗,这回只怕会为我的心眼子惊诧了吧。 我镇定地看着她,她眼中的怒意、怀疑逐渐散了,笑笑,伸手抚在我脸上:“我娘不知实情,打疼你了吧?” 我笑着摇摇头。 夜里,我挽起裤腿,用热毛巾敷在双腿膝盖上,想着白天听到的传闻。 二公子要娶孟参政家的小姐了,兴许,曹家不日又将搬到京城生活。 据我所知,二公子之前娶过亲,但夫人嫁过来不久就去世了,二公子曾经说过要守丧三年,这期间不再迎娶。 刚第三年,但也是最后一年,没理由这时候娶亲…… 是为什么呢? 偏偏是现在? 我心一惊,想到曹夫人并无再责罚我,莫非是与二公子达成了什么共识? 热毛巾的热气从骨头缝里钻进来,我全身一阵冷一阵热,暗暗否定,又是我自作多情了,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曹珊珊什么时候进来的,我都没发觉,她走到我身边了,我才急忙要翻身下床,被她一把按住。 她望着我的膝盖,在我床边坐下,撅着嘴,很是伤心的样子,“多儿,我刚才听她们说我娘罚你跪冰,我跪多久,你就跪了多久,让你受委屈了。” 我笑了笑:“不碍事,最起码我还活着呀,若不是您和二公子,我今天就被当众打死了。” 曹珊珊欲言又止,看了我一眼,还是说了:“其实,是二哥来找我,他说我如果连承认给吴哥哥写信都不敢,让你一个丫鬟担着,将来早晚会传到吴哥哥耳中,到时候他会怎么想?而且让人以为吴哥哥跟一个丫鬟有什么风流事,终究是不好,所以我多半是为了我自己,你不会怪我吧?” “怎么会?”我微笑地看着她,脑子里混混沌沌,但却有一丝丝的喜悦支撑着我。 “您是曹家三小姐,何等的娇生惯养,何等的金尊玉贵,肯为我说一句公道话,已是极大的恩赏了。” 她被我的笑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了,拍拍我的肩,安慰我说:“你放心吧,你这委屈不会让你白受的,依夫人的意思,翠花这小贱人多半活不过今晚。” 我猛然一惊,脑子一片空白,曹珊珊走了我才回过神。 抬头望着窗外的冷月,心想,是了,总得有人为此承担责任。 而她,不过是想夺回曾经在主子身边的位置罢了。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更何况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奴婢。 我抱着被褥,心中喊道:“赵兴,赵兴!你快回来!……吴公子,你可找到我的家人?” 之前一年到头不生一次病,短短半年,就第二回发热。 好在这回有曹珊珊的关照。 大夫一日来瞧两次,开好了药,有人熬了端到床边,又不必干活,因此比起上回好受多了。 二公子也让人送来补药。奇快妏敩 缠绵了三日的病情,刚一好,我就带着之前临的帖去找二公子。 趁四下无人,我将一沓纸递给他:“之前写好的,现在看是用不到了,你就收着吧,也不枉我写了那么久。” 他突然笑起来:“谁说用不到?正好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我惊讶地瞪着他,“夫人刚因此罚了三小姐……” “没关系,这才叫灯下黑,”他看了一眼纸上的字:“难为你,还仿着我的笔迹写,阅微,你总是让我刮目相看。” 心中一荡,胸膛里跳动的厉害,从未有的体验让我怔在原地,不由得脱口道:“你为什么要娶孟小姐?” 他脸色立变,虽嘴角仍噙着笑,但神情已变得深沉。 “可是为了要救我……和三小姐?” 他双手背负,微微蹙眉:“有这一层。” 第12章 娶一个不喜欢的人 我凝视着他在风中飘动的鹤氅,大毛黑灰鼠里子,竹青羽毛纱。 风姿卓越,富贵无双。 心里酸酸楚楚,又喜又伤。 虽情知他娶亲定是另有因由,但总是有为了救我性命的缘故。 念及此,胸口一阵激荡,不由得问他:“值得么?这可是终身大事,娶一个不喜欢的人,日夜相对,有何乐趣?” 问完,心中一沉,又语气急切道:“你……喜欢孟小姐么?” 一口气说出来,我心砰砰急跳个不停,羞愧难当,恨不得立时找了地缝钻进去。 但我却不后悔,只是面红耳赤地睁大双眼望着他。 二公子先是一脸惊讶,随即温暖一笑:“只是听闻,未曾见过,谈不上喜欢与否,我是家中长子,成家是要务,母亲看中的那些大家闺秀,品貌都差不多,只要贤良淑德便可。” “这样便可以么?……”我垂目轻语。 “想什么呢?” 额上一痛,抬头看到他嘴角含笑,还要作势弹我,我一歪头躲过,往后站开几步。 忽觉是自己会错了意。 顿时心中一空,说不出的失望心冷,而身上也感觉冷得厉害,脸上一凉,这才发现不知何时飘起了雪。 “下雪了。”他朗声笑道。 他的声音,明朗而温暖,穿透了寒冷,我吸了口气,也笑着说:“这样的天气,最该拥炉赏雪,我们在这里吹什么冷风,赶紧回去吧。” 福了福身子,我转身要走,听见他说:“走,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我微笑道:“该回去了!三小姐……” “眼看要下一场大雪,三妹也使不着你,过一阵子回了京,可就见不着扬州城的景致了。” “还要出府?”我虽愕然,却隐隐有些期待。 “放心,我们走偏门,让浮茗提前去打点好了,谁也不会知道。” “好,我去!”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他回了京,娶了亲,往后再无这样相处的时候了。 而且,我自来了曹府,便终日小心,时时谨慎,雕栏玉砌的大宅院,宛如我的牢笼,能出去一刻,就能自由一刻。 坐小轿子出了曹府。 拐进另一条街后,二公子掀开帘子一角,大片雪花伴着冷风立刻灌进来,他喊停了轿子,回头对我笑道:“怕不怕冷?” 我笑着摇摇头。 “我们骑马去如何?坐轿太慢了。“ 我戴上风帽,慨然说道:“有何不可?“ “你不会骑马,共骑一骥?“ 我道:“还啰嗦什么?快下轿吧!” 他大笑两声,扶我下轿,然后拉我上马,让我坐在他身后,又嘱咐浮茗去这附近的茶馆候着。 一声“驾”,身下的红色大马飞奔而去。 一直到中午,我们才返回曹府。 仍是坐轿子回去,绕到僻静的小道,我先下了轿,他搁着帘子说:“小心路滑,回去别忘了喝完姜汤祛祛寒气。” 我应了声,迎着风雪,快步走开。 待走了十几步,回头一看,白茫茫一片,飞雪水雾,只剩下轿子的一道淡影了。 回到曹珊珊的院子时,静悄悄的,丫鬟仆妇都躲到屋里去了。 我刚走到自己房间,一个小丫鬟跑过来,小声询问说:“姐姐去哪儿了?叫小姐好找。” 我只得匆匆换了鞋袜衣裳,又将二公子的披风挂在柜中,这才过去。 曹珊珊正在暖阁里吃热锅子,连连招手让我过去,开心的说:“一晌午不见你的影儿,我见你帕子上绣得花样好看,想让你教我,难得闲了,怎么找都找不到你了!” 我一听便知她是要给吴公子绣什么东西,说:“奴婢听说梅花开了,就去剪几枝过来给小姐屋里插瓶,谁知雪越下越大,只得在亭下避雪,耽误了时辰,等会儿小丫鬟把梅花送过来,奴婢教您绣梅花吧。” 曹珊珊一直看着我说完,好奇地凑近我:“你乐什么呀?看你一直笑!” 回房后,我对着铜镜,看着里面的面孔。 双眼明亮,脸颊坨红,嘴角一直上扬着。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想着上午和二公子在外面的情形…… 他策马带我去了瘦西湖。 在一片竹林深处的茶室里,我与他临窗而坐。 窗外,是一汪西湖水,大雪乱舞,天空浩渺如烟,四周静寂,只能听到炉火偶尔的哔啵声。奇快妏敩 眼前的景致让我只顾着欣赏,半晌才意识到我们两个从进来竟还没有说一句话,回过神来忙去看他。 他也正凝望着外面,察觉到我的视线,转过头来,轻叹一声,姿态慵懒地斜靠在塌上,道:“刚来扬州时,常来此地,如此美景,往后只怕难以再见了。” 我为他倒了一杯茶,道:“曹家祖宅在这里,就算去了京城,总有机会再回来的。” 他淡淡笑笑,坐正,端起茶杯慢饮着,久久无言后,忽然说:“此去京城,还为着我父亲为我谋了一个官职,以我的性子,从前只想做一个闲散之人,与好友夏日湖边垂钓,冬日里拥炉赏雪。” 我凝神听着,总觉得此时他与以往的他不同,总觉得他此时说的话不似平时的话,此时的他,才是真正的他。 但他说到这里,便不再说下去,只扯出一丝浅笑,纵声吟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我呆在那里,叹他的风姿,伤他的惆怅,感他的真情,轻声道:“饮茶也会醉么?你为何对我说这些?你……为何待我这么好?” 问完,我的脸开始发烫,还是不甘心么? 非要问得明明白白么? 他给我倒了杯茶,给自己也倒了杯,碰了碰我的杯壁,似以茶代酒,叹息道:“因为你不像那些大家闺秀面目呆板。” 我眉头一挑,正待反讥,他笑道:“看,我就说你与她们不同,受不得一点亏,还记得咱们第一回见面么,你转身都走了,忽然又回来张口向我讨酒喝,胆子大得很呢,后来知道你是我们家的,我觉得真好呀,你聪明,说话儿很有趣,与我脾性甚是投契,我自然得护着你呀。” 他说完,姿态随意闲适地端杯品茶。 从那时起,我嘴角就噙着一丝笑。 果然,他待我如知己,他帮我、照顾我,只因他为人宽厚良善,只因他欣赏我,却非关风月,只为真心。 我觉得自己释然了,于是与他畅聊。 从府中琐事说到古今趣闻,从繁华京城谈到家乡美食,从琴棋书画聊到古今贤士。更如知己。 临离开时,我从茶台下来,不顾他的阻拦,跪在地上,真诚道:“二公子,我不愿去京城,虽然我的卖身契是死契,所以就算将来我家人来寻我,三小姐也未必肯放我,但留在这里,总还有希望,请二公子再帮助阅微一次吧,让我留在这里看护曹宅,若得如愿,阅微就为二公子立一个佛牌,日日焚香诵经,保佑您福寿安康。” “好。”我刚说完,他就痛快答应了。 第二天,我伺候过曹珊珊吃过早饭,一个仆妇进来说:“多儿姑娘,你家人来瞧你了,在角门等着呢。” 第13章 我的朋友回来了 我心突地一跳,是赵兴? 还是爹娘派来接我的人? 先前二公子说,若赵兴果真在高邮县,几日便可往返,可也许是找的不顺利,迟迟没有消息。 反而是吴公子去杭州公办,顺便帮我寻找家人的下落,因动身早,已去了一月有余,若是返回,也不无可能。 脑子飞快转动着,又觉得激动难耐,我的脊背都不由都挺直几分,心中想着,很快,我就能脱离奴籍,回归我正常的生活了! “小姐。”压着兴奋,我笑吟吟地看向曹珊珊。 我直直望着她,仿若这会儿我就要走了,而此一去,我俩再无相逢日,一时竟有些不舍。 或许是我的目光过于大胆直接,与往日低眉顺眼的模样不同,惹的曹珊珊心生不快。 她斜睨我一眼,闲闲道:“看把你得瑟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来了皇亲国戚呢,我就不说你一家遇上起义兵,人死了几个?东西能留多少了?就算一个子儿都不少,也不过是小门小户,有什么好得意的呀。” 我垂目微笑:“您说的是,曹府豪门大院,是我先前想都想不到的气派,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奴婢只是高兴能见到家人罢了。” 曹珊珊这才摆摆手:“好了好了,去吧。” 我快步朝角门跑去,在心里盘算:日后,我家人来赎,曹珊珊恐怕不会放我,到时候我就找二公子求情,若还是不行,我就去求吴公子,吴公子的话,曹珊珊总是会听的。 一个念头转完,我惊觉自己心中竟早有这样的打算:找吴公子!请他出面! 可这不是一桩小事,我怎确定他会帮我呢?想到此处,顿觉一阵心灰。 脑中又浮现他冷酷的面容下,眼中看向我时透出的暖意,又直觉他会的。 想着,跑着,一抬头竟发现已经到角门了。 积雪掩映下,一扇黑漆小门半开半掩。 一个小厮迎过来,笑道:“姑娘的兄弟来了。才到的扬州城,就赶来跟姑娘见面。二公子有事绊着了,不然也过来瞧瞧了。” 我轻喘着气,先拿出帕子,打开后露出我攒下来的月钱,五两十吊又五百铜钱。 正待拿十几个铜钱给这小厮,他一见却连连后退,摆手道:“姑娘快收起来吧,二公子给的有赏,你家兄弟在外头站了好一会儿了,快去见见吧。” 他不要,我也不再推让,唉!因囊中羞涩,实在是大方不起来。 而且先找到的是赵兴,日后,再找我的家人,需要银子的时候多着呢! 伸手推开角门,就见赵兴身着墨绿劲装,正一脸焦急地朝曹府里面张望,见我出来,眼睛一亮,张臂朝我扑来,“大小姐!” 我被他撞得趔趄了下,随即又被他紧紧抱住,我看不到他的脸,但我知道他是哭了,呜呜咽咽只叫着我:“大小姐,大小姐……“ 我也忍不住落了泪,但听他哭哭啼啼,又不由想笑。以为他会有些长进,没想到还这么爱哭。 我抬臂擦了擦眼,推开他,拉着他往一旁站了站。 赵兴长高了些,已经跟我一般高了,眉梢眼角带着风尘,反倒平添了几分英气稳重。 他眼睛红红从上往下,又从下往上打量着我,半晌后,他说:“大小姐,你怎么做了别人家的奴婢?”说完,又低头说:“您怎么能受的了?以前在家里多金贵,怎么能伺候人?” “我这不是好好的么?我问你,我进曹家前,找了一个游医给你疗伤,说好了你伤好了就来曹家看我,后来怎么了?你怎么跑到高邮去了?” 赵兴没回答我,目光落在我生了冻疮的手上,伸手捧起我的手就要放在他手里暖,可他的手比我的手凉多了,他也发觉了,放在嘴边哈了哈气又松开了。 我摸了摸他的衣裳:“怎么穿这么薄?待会儿我给你银子,你去买身厚袄穿。” 他笑着摇摇头,“我不冷。” 顿了下,又说:“大小姐生辰那天吃的烧鸡,是我偷的,还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呢,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后来,我把那张我娘留给我的银票交给您,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偶尔清醒些,却再没见过您,只是看到一个大叔的脸,他喂我喝药,跟我说话儿,我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再后来,我听见大街上很吵,吵了很长时间,又没声儿了,等我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破庙里,是三个江湖卖艺的人救了我。我在扬州城找了个遍,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大小姐,只好跟着他们出去讨生活。” 我认真听完,心想:“看来那个游医信守了承诺,只是期间发生了什么变故,这才与赵兴失散了。” 我整理一下情绪道:“多亏那三个好心人,咱们才能重聚,改明儿要好生谢谢人家才是。” 又将我如何到曹家做仆说了一遍。 说着,我掏出那包银子交给赵兴,叮嘱他说:“赵兴,你去杭州找我家人吧,我知道这些银子不够,你省着点儿花,路上也不要着急,若是没银子花了,你给我写信,我给你寄去,实在等不及了,你千万别再做偷鸡摸狗的事,找那些酒馆、客栈做做短工,再接着走,辛苦是辛苦,等我们回了家,这些辛苦就是值得的!” 赵兴只是低头轻抚着我的手,我说一句他就点一点头。 又说了会儿话,赵兴离开了,我望着他的背影消失,才回去。 再进曹府,心情反而更为低沉。 幸好曹珊珊去找她母亲了,我也能有片刻独处的空闲。 可坐在自己屋里,心仍然不能有片刻安宁,踱来踱去,看到桌子上铺的一张宣纸,走过去写起字来。 正写得入神,一个小丫鬟敲门进来,细声细语颇有些高兴说:“二公子院儿里的人说,给咱们小姐在外头带了些小玩意儿,说东西虽不值钱,但精巧,得找个心细的人过去拿,指名让姐姐去呢。” 我穿上披风,意兴阑珊地朝二公子院子的方向走去。 经过一处假山时,忽听一个声音道:“凌姑娘。” 我转身看去,惊讶地看到吴公子神色淡淡地朝我走来。 他身后跟着一个小厮打扮的小子,虽低着头,但走近两步我就看出是赵兴! 我愕然地看着吴公子,他走到我面前几步处停下,回头看了眼赵兴,冷声说:“他要自断两根手指,好赎你出来,再带你去杭州找你家人。” 我怔怔片刻,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急步过去拉起赵兴的一只手,完好无缺,又拉起另一只手,还是好好的。 “为什么呀?”我心急如焚,声音却低柔克制,“谁要断你的手指?你怎么能赎我出来?“ 赵兴直直朝我跪下,哽声叫我:“大小姐。“ 我惊疑地望着赵兴。 “救赵兴的人,是三个江湖卖艺人,年纪都不大,以一个叫赵妮儿的女孩为首。” 我缓缓看向吴公子,面色沉静,定定地望着他。 他一开始也望着我,很快就垂了目,嘴唇紧闭,喉结起落了下,又沉声说:“赵兴被他们救下后,发过誓,此生追随赵妮儿,他活一日,就为赵妮儿卖一日命。我恰逢今天回来,去茶馆饮茶,看到一个人上楼,面容很像你画像里的弟弟,于是跟着上了楼,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听他们的意思,似是发了一笔财,赵兴想分走一笔,用来赎你出来,他说他送你去杭州找到家人后,再回来找赵妮儿他们,他正要自断两根手指为证,被我拦了下来。” 看着他说完,我揪着赵兴往一旁走了几步,压低声音说:“我不许你为那个什么姓赵的丫头卖命!你是我家的家生奴才,这辈子是我们凌家的人!你也不用赎我,这位吴公子去杭州找过我爹娘了,很快咱们两个都能回去!” 赵兴哭道:“大小姐,凌家没了!凌家已经没了!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我恼怒地瞪着他。 吴公子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找到了你家的祖宅,但已经被流民占了,脏乱不堪,我多处寻访,无人见过你的家人,据我猜测,你们搬迁出行没多久,就遇到了起义兵,而你和赵兴逃离了现场,你家人多半被起义兵哄抢过,再去杭州路途遥远,又逢乱世,恐怕早已不知流落在何处了。” 我的眼泪纷纷而落,模模糊糊地看着赵兴,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若是家人下落不明,生死未知,你一个姑娘家,赎了身出去,未必是好事,倒不如在曹家安稳。”吴公子说。 他的声音很远很近,清晰又模糊,我甚至怀疑不是他说的,而是我自个儿心里说的话。 我抹了抹眼睛,拉起赵兴的手,笑着说:“没关系,赵兴,我在曹家很好,吃的用的比在咱们家都好,倒是你,我不让你给人卖命,你哪天约那个赵妮儿来见我,我问她要怎么样才能报她的救命之恩,我一月有二两银子的月钱,全给她,她还能不乐意?” 第14章 他是真心地? 赵兴敛眉垂目,狭长秀美的眼睛里,始终氤着泪,嘴唇紧抿,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莫名发慌,摇了摇他的手臂,加重语气:“我方才说的,你听见了么?” 他仍是不言不语,也不看我一眼,竟木偶似的跪下,在我惊诧的目光下,郑重磕了三个头。 “赵兴不孝,往后不能侍奉大小姐了。不知大小姐记不记得,以前咱们偷跑出去听人唱戏,有一回,唱的是桃源结义,大小姐说刘备能成事,就因为他讲义气,说您最佩服重情重义的人,赵兴不是给赵姐姐卖命,自断手指也是赵兴自个儿的主意,没的人逼我。要不是赵姐姐,赵兴早死了……” 据赵兴说,赵妮儿见到他的时候,他奄奄一息,伤口溃烂流脓,一只腿因久挨着地面生了肉芽。 是赵妮儿给他清创、抓药、换药、手把手喂饭,才将他救活。 赵妮儿自个儿还是个小姑娘呢,仅十四岁罢了。 家里原是江湖卖艺的,行至江西,有一回当街杂耍,赵老爹表演吞剑,因朝廷下了禁武禁刀剑的旨,衙门便把他们当作乱匪。 赵妮儿和弟弟逃了出来。 第二日,亲眼看到爹娘被拉到菜市街,用那把剑从口中插穿处死。 至此,赵妮儿姐弟俩相依为命。 在赵兴之前,赵妮儿还救了一个叫小李的男孩子,四人在关爷爷像前结为兄妹,约定生死相依。 赵妮儿从小跟赵老爹学功夫,有些身手,也统统教给三个小弟,几个人凭本事吃饭,倒也过得下去。 赵兴趟着泪,仰头问我怪不怪他。 我蹲下身,用帕子为他擦了擦脸,笑道:“我怪你做什么?我还想着,在街头卖艺辛苦,咱们赵兴怎会愿意干?想不到你竟愿意呢,你又懂得知恩图报,我敬你是一条汉子还来不及呢!” 拉赵兴起来,我俩又哭又笑,各自交待对方许多话,直到吴公子轻咳一声,才作罢。 吴公子对赵兴道:“你先退下,我与凌姑娘交待几句话。” 赵兴去假山外头守着了。 吴公子负手走到我面前,面色肃然,半晌从袖中掏出一个檀木小盒,递给我:“此去杭州,带了些当地特产回来,你虽不在祖宅那里长大,总是你家乡的物件儿。” 见我不动,他唇微勾,轻笑道:“只是小玩意儿,拿着吧。” 我怔了怔,遂收下了,福身施礼道:“吴公子之恩,多儿铭记于心,没齿难忘。” 他蹙眉,沉了沉声道:“还是你原来的名儿好,回头你给你主子说说,还叫回你原来的名字吧。” 我只应着,低声道:“奴婢还有差要办,先告退了。” 走出去两步,却听见他在身后道:“我先前说的,还作数。” 我停住脚步,怔了下,转身福身道:“从早到晚,奴婢遇到的主子,总要交待十句八句的,不知吴公子是指哪一回话?” 刚走进二公子院里,就见曹雯雯的大丫鬟香桂捧着一个青纱匣子,笑吟吟地朝外走,瞧见我立时绷了脸,看也不看我一眼走过去。 我曾与她打过一架,她视我如仇人,她不理我,我还不愿与她周旋呢,也只当没瞧见她,只与二公子院里的小丫鬟说笑。 领了一匣子东西要走,二公子从屋里走出来,歪头看了看我,好奇道:“吴繁都告诉你了?你也莫要伤心了,你家人总有些体己傍身的,这会儿说不定在哪里买了宅子生活呢,你说是不是?” 我点点头。 “好赖是找着了你兄弟,”二公子轻叹道,“昨日我回来晚了,没来得及问你,你兄弟若是在外头没事做,可跟着我,你瞧浮茗他们,我可没亏待过。” 我微笑摇头,正待说话,听见远处守着的浮茗道:“吴公子。” 回头一看,吴公子正信步走入,身后跟着一个小厮,却不是赵兴。 想来他情知带外男入曹府不合规矩,这才出此下策,竟是连二公子都瞒了,不禁有些怔忪。 莫非他是存了真心的? 我并非只是他眼中一个称心的玩意儿? 望着他走近,他却并未看我一眼,只过来与二公子说话儿。 我在心中自嘲一笑,默默在一旁站了会儿,趁机福身告退。 二公子应了声,又叮嘱道:“路上滑,小心些。” 说完,俩人并肩朝屋内走去。 我捧着匣子,快步走到那处假山,偏僻冷寂的院子里,哪里还有赵兴的影子? 又想到,赵兴只怕早已被吴公子安排出府了,便一步步走回去。 虽早已知道曹家要搬回京城,没想到会这么快。 临行前,我托二公子把赵兴找来道别,并将曹家在京城的地址告诉了赵兴。 罢了,我说:“你若是想我了,就去京城找我。” 赵兴笑道:“大小姐,等我有朝一日攒够了钱,买一个宅子,就赎你出来!” 我笑,与他击掌:“好,我等着呢!” 车队浩浩荡荡,从冬走到开春,总算到了京城。 日子照旧过,不过是换了一个宅子,倒是消息更灵通了。 皇帝又颁布了什么新政,新纳了哪个妃子,亦或者王公贵族都发生什么鲜闻异事。 这日,初入夏,我陪曹珊珊去董尚书府上做客,几个小姐夫人边打牌边议论六皇子回京的消息。 曹珊珊疑惑道:“六皇子不是说失踪了?还是在江南一带剿除起义兵时不见的,听说是被乱匪袭击了!我们从扬州来京城,可算是经历了,你们是不知道外头世道多乱,六皇子也是福大命大,竟能好好活着回来,这下好了,皇上一高兴,封了景王,真应了那句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另一个小姐道:“咱们这位六皇子,可是位少年英雄,十四岁随常大将军上阵杀敌,十五岁领兵剿匪,先皇在世的时候,待六皇子甚是亲厚,先皇薨逝,六皇子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也是可怜。” 旁边喝茶的另一个夫人笑道:“跟你们这些千金小姐打牌,免不得要议论哪个皇子啊哪家的公子,也不嫌害臊。” 曹珊珊接着说道:“我们说什么啦?六皇子回京,这可是大事,保不齐全京城都在议论呢,我们怎么就说不得了?” 那夫人打趣道:“瞧你嘴利的,将来找了婆家看你还这么兴冲冲的不?” 说完,众人哄笑,曹珊珊窘的脸涨红,喊道:“多儿,来给我扇着,今儿这天也是热得稀奇了……” 回曹宅路上,曹珊珊道:“扬州应是更热,吴哥哥最怕热了,今儿吃了晚饭,咱给他写封信吧。” 夜里,书案旁燃着烛灯,微风从窗户初透进来,将房内映的宛如水波。 曹珊珊坐在椅子上,双脚来回晃动着,不时说几句要说的话,我依言写下来。 写好了,她看过后,似是觉得不妥,抓着撕碎了,叹气道:“还是你来写吧,总之,我怎么想的,你也是知道的。” 她回寝室歇息了,留我一人在案,我托腮想了会儿,提笔写道:“吴兄,见信安……” 第二日,服侍曹珊珊梳妆,吃过饭,就见曹宅的管家仆妇急匆匆走来,急忙道:“三小姐,老爷下朝回来,朝服没换,就叫家里老少都去前厅听圣旨呢,您快些去吧。” 第15章 不想嫁王爷 曹珊珊深得母亲尤姨娘传授,对曹家谁都不放进眼里,只在曹老爷一人面前乖巧柔顺。 而且,曹珊珊平时就爱到父亲跟前侍奉,此时听父亲传唤,又是要听圣旨,忙找衣裳来换。 小丫鬟翠朵先拿了件她近日贪凉常穿的香合色蚕丝褶裙,我接了,服侍她穿戴,已上了身,她又说:“哎呀!我知道了!许是二哥的任命下来了,前几日二哥随爹爹进宫面圣回来,得了些赏,喜的夫人传各院儿的人都去瞧,不知道的,还以为二哥已得了官儿了呢,这回只怕是真的了,哼,瞧吧,指不定夫人怎么高兴呢。” 说着,又吩咐去取她那件紫红绣金线花纹的绸衣来,笑道:“不过爹爹应是更高兴,咱们就跟着凑趣呗。” 我附身为她系裙带,轻声道:“锦上添花,何乐不为呢。” “正是这个理儿。”她对镜扶了扶发髻,笑着与我急步出了门。 因换衣裳,还是耽搁了会儿,到前厅时,见六七个小厮都屏息静气,齐齐垂首侍立在廊下。 进了内门,更见各房的丫鬟静守在门外。 尤姨娘屋里的大丫鬟媚嫣向曹珊珊直使眼色。 曹珊珊正自懊悔慌张,紧走几步,正待悄声问媚嫣里面的情形,便听屋内曹老爷的声音,极是恼怒:“知道是要宣圣旨,她怎么还没来?她住的远么?“ 又听尤姨娘道:“老爷体谅珊儿,她住的确实不近呢。” “若说远,二姨娘怎么就能来的早?行了,老爷,宣圣旨要紧,英珊只是一个庶女,多一个少一个又无妨。”曹夫人道。 却听曹老爷怒道:“无妨?这圣旨便是为她下的,速去把人找来!” 曹珊珊愕然看向我,边急走着边小声道:“怎是因为我?” 我也是极为震惊。 听曹老爷之意,圣旨里的内容只怕不是什么好事,不觉为曹珊珊担心。 但事已至此,多想无益,我紧握了握她的手:“先进去再说,凡事有老爷和二公子在,小姐一个闺阁小姐,怕什么?” 雕花漆金的门“咯吱”关上了,我静站在外面,思忖着圣旨所为何事。 自从得知我们林家祖宅被流民占据,家人下落不明,生死全赖天意,我便知往后再无依靠,往后生与死,过得好与不好,全系自己一人。 既打定主意自力更生,在曹珊珊屋里当差时更是尽心了些。 曹珊珊自有她的刻薄任性之处,但摸清她的脾性后,事事衷心,她便视我如左膀右臂,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今我倒是真心实意希望她好。 圣旨事关曹珊珊,会是什么呢? 念头一转,心头不由一跳,莫不是赐婚? 正想着,只听“哐啷”一声响,里头隐传来曹老爷的暴喝声,曹珊珊的哭声,心中更是忐忑。 这时,门开了,安管家探出头,朝我道:“快来侍弄三小姐!” 我低着头进去,只见曹老爷穿着朝服,手中握着一把长剑,紫涨着脸瞪着跪在地上的曹珊珊。 一地的青花碎瓷片,尤姨娘正用手帕捂着曹珊珊的左耳,堪堪流出血来。 见这般,我忙上前跪着,接过尤姨娘手中的帕子,轻揭开一看,一块血肉离了骨,竟是生生削下一块肉来,不由心惊,忙换了新帕子死死捏住,曹珊珊彷若无觉,直直跪着。 尤姨娘在一旁边作势拍打着女儿肩膀,骂道:“还不快磕头谢恩?平时里你最是懂事孝顺,今儿可许这么犯糊涂!” 曹老爷冷笑一声:“你说她糊涂,我看她是清醒张狂得很呢!平日里纵她太过,才纵容得她不知天高地厚!你们当圣命是儿戏啊?皇上是赐婚,就算是赐死,咱们也要向上磕头谢恩。” 又指着曹珊珊道:“老夫最恨不忠不孝之人,你念过书,应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不嫁?那就是违抗圣旨!你有几颗脑袋敢说出这种大不敬的话?保不齐咱们曹家都要跟着你陪葬!” 曹珊珊心一横道:“横竖白活了这一世,女儿不如死了算了,要不出家做姑子去,也不连累父亲大人。” 曹老爷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着曹珊珊哆嗦着,半晌说不出话来,低头看到手中的剑,扬手就要劈来,被曹夫人、尤姨娘、二公子抱住手臂。 二公子急声道:“爹爹,三妹还小,一时脑筋接受不了,您容她回去思量思量。” 说着,回头看向我使眼色,低声道:“还不快扶三小姐回去上药。” 尤姨娘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来同我一起搀着曹珊珊起身离开,身后听见曹老爷斥道:“她都十六岁了,你们还打量她是小孩子胡闹么?……” 案上软陶瓶子插着一大枝茉莉花。 曹珊珊伏在案头哭个不停,耳朵上用白布包扎妥当,在她乌黑秀发、紫红衣裳映衬下,白得刺眼。 她哭,我心里一锥一锥似的疼。 大半年来,多少回,她与我伏在灯下,给吴公子写信……她待吴公子是真心的。 尤姨娘在一旁劝:“皇上赐婚,那可是天大的恩典,别人求还求不来的喜事,漫说是你,就是她曹雯雯,这门皇亲,咱们曹家也是高攀了的,女儿,你可想想清楚了,那可是六王爷,皇上才亲封了景王,跟你同岁,府上尚未有妻妾,皇上亲赐右丞相家的千金为景王妃,你比不得人家,一个庶女能做侧王妃,与王妃同一日嫁过去,这样的脸面,娘可是想都不敢想。” 曹珊珊抱着手臂哭道:“我才不管他是什么王爷侯爵,我只要找一个称心如意的人,不然,也是白活了这一世。” 尤姨娘被气笑了:“你这孩子是没吃过苦,作过什么难,什么叫白活了这一世?过日子可不是全凭你心意的,何况就算如了你的意,你保证过的就好了?娘知道你的心思,可你也不想想,娘跟吴夫人明里暗里说过你与吴繁青梅竹马,俩人感情深厚,吴夫人可是一次没有表示过什么,吴繁也孩子,我瞧着也不热心,就你剃头的挑子一头热!” “珊珊,你使使性子,做做金贵样子也就罢了,此事已是板上钉钉子,圣命如天,难不成你真要你爹去抗旨不成?就算你不顾惜你自己,就连你爹和我都不顾惜了,你也要替吴繁想想。万一要外人知道你的心思了,你们自己清清白白的,要旁人怎么想?没得连累了他。女儿啊,这道理,你仔细想想。” 尤姨娘走后,我让小丫鬟翠朵端来些曹珊珊平日爱吃的点心,然后将人都打发到外头,静静陪着曹珊珊枯坐着。 晚霞散去,天黑下了,我正要掌灯,曹珊珊轻声说:“不要亮灯,多儿你来,陪我坐会儿。“ 我想了想,从茶台旁取了一瓶酒来,与她对坐在塌上,倒了杯酒道:“常听人说一醉解千愁,咱们也试试?” 曹珊珊“噗嗤“笑出声,身子动了动,屋内昏沉黯淡,借着外头的天光还是看到她脸上晶莹的两道水光。 她饮干一杯,我亦跟着饮干,又倒满,只喝酒,一连默默喝下四五杯,曹珊珊才低声说:“听到爹爹念圣旨时,我真才知道什么叫晴天霹雳,我不想嫁给什么六王爷,不要做侧王妃,多儿,若你是我,你要怎么做?” 一轮新月升起,我用手拨弄着茉莉花,幽香立刻浓郁了些,我微笑着,轻叹口气道:“我啊,不是小姐您,没有您这样的烦恼,但我讲件我幼时的趣事吧,我与我兄弟赵兴,夏天常在家中院子里看蚂蚁搬家玩,遇到我的蚂蚁呢,总能捡到食物吃,而落到赵兴手里的蚂蚁就没那么幸运了,因为他到最后总忍不住一脚踩死,还恨方才让他戏弄半天的蚂蚁让他恶心了。” 我苦笑着,遥想起当年的情形。 玩着玩着,赵兴突然跳起,嘴里嚷着“好恶心,太恶心了!”边不顾我的阻拦,抬脚将密密麻麻的蚂蚁踩倒一片。 不由轻声道:“人如蝼蚁,命如草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万般都是命。“ “我才不信什么命。“曹珊珊气咻咻道。 我摇摇头,“我也不信命,但我以为识时务者为俊杰,如果明知前方是一条绝境,我绝不会去试,尤姨娘说的一句话极是,什么叫白活一世?又不是只称自己心意才叫不白活,只要好好活着,自是不白活一世。” 说着,我拿起一块白玉桂花糕递给她,这是她最喜爱的点心,她抬手打掉,“我要绝食。” 我笑笑,自顾自吃了起来,安慰道:“你只是小时候与吴公子一起玩儿过,就觉得他好,如今你们都长大了,脾性与幼时不同,是否还能再玩到一处尚不论,反正我是瞧着吴公子性情冷酷,一点儿都不有趣,又黑黢黢的,真不知你喜欢他什么,再说,您给他写过那么多封信,他一次也未回过,可见是无情无义。” “你知道什么?小时候,我爬到枣树上摘枣吃,没抓稳,摔了下来,我二哥与他都在树下,我二哥跑了,是他接住了我,结果我没伤着,他头磕破了,骨头也折了,接住我的时候他还忍痛问我珊妹你伤着了么?” 我又递给她糕,笑道:“珊妹你饿了么?“ 她无奈伸手接过,“我说的是真的。” 我抿了抿嘴,又道:“人哪有不会变的?我信吴公子今时今日依旧会在你遇险时挺身而出,但那只是好友情意,男女之情,我虽也不懂,但总是知道他待你不是的,以前不说是不忍伤你。莫要说我们旁观者怎么觉得,你自个儿觉得他待你如何?” 她怔怔不语。 我温声道:“既不是两情相悦,何苦为他去违天命呢?何况,谁又能争过天命呢?吃吧,桂花糕趁热吃,才甜呢。” 第16章 嫁了一个不喜欢的人 月光清亮,斜斜照进窗内,松绿色的软烟罗窗纱朦朦胧胧,映着外头的树影,时光仿佛凝滞了一样。 我看着曹珊珊含泪将一块糕吃下去,心里暗松了一口气。 她一向贪吃,今儿硬是两顿水米不曾沾牙,现在既是知道吃,那便是认下了。 她吃完一块糕,吸着鼻子,眼睛闪着水光,双手捧着脸颊,不解道:“我以为有曹雯雯在,我就不必为了曹家而嫁人,为什么是我,而不是曹雯雯?皇上为什么要给我一个庶女指婚?” 为什么? 为什么? 一声又一声,重重压过来,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也曾无声问过,曾极度不甘过,可最终还是捱了过来。 按耐住心绪,我专心想着曹雯雯的事。 从扬州到京城,这一路所见皆是流离失所的难民,强盗土匪乌央乌央,起义兵在各地祸乱,若非曹老爷借了扬州官兵护送,只怕刚上路就如我们凌家一样的下场。 皇上又是去年新登基,处理政事已是焦头烂额,岂会有闲心为王爷选妻? 这其中定是与朝局、与帝王之术有关。 先皇有八子,如今死的死,囚禁的囚禁,只剩下大皇子瑾王、六皇子景王,以及之前的二皇子意王、当今圣上。 瑾王因在先皇在位时,就已在湖广任藩王,很是不服新帝,自立为王,又大肆宣扬圣上残暴,弑兄杀弟。 皇上恼怒,曾多次派兵力前往,试图制伏瑾王,均铩羽而归。 而那位失踪一年,重回京城的六王爷,据说甚得皇兄信任。 我猜,皇上亲自为六王爷赐婚,除了拉拢六王爷,更为笼络民心。 只是,为何选曹珊珊这个庶女,而非曹雯雯呢? 我默叹一口气,圣意,岂是随意妄猜的? 于是低声劝慰曹珊珊:“这些话,小姐往后千万不要再说了,您这是皇帝赐婚,即是圣意啊。” 婚期择在下月初三。 曹家上下忙着为曹珊珊准备嫁妆,尤姨娘更是将自己的体已一应给了曹珊珊。 这日,曹夫人过来,送来一个帖子,上面细细记着要曹珊珊带过去的嫁妆,尤姨娘见状,俯身跪地行了一个大礼,并要曹珊珊跪下谢曹夫人。 曹夫人挽住曹珊珊,忧心道:“虽还未嫁过去,但已是准侧王妃,按理,我与你母亲须向你行礼才是。若说谢,更是不必,姑娘与丞相家的千金一天嫁过去,咱们家虽不是钟鸣鼎食之家,但也不能丢了脸面,我到底听姑娘叫了这么多年母亲,总要让你嫁的风光些。” 举家的重视,让曹珊珊不再那么痛苦,她抚着那些金钗首饰,好奇道:“听说曹雯雯多日闭门不出了,也是,往日大家都尊着敬着她这位嫡女,没想到有朝一日让我压她一头,唉。”奇快妏敩 我为她梳着头发,笑道:“小姐这是高兴呢?还是高兴呢?” 她又叹了声:“若是让外人看,那自然是高兴,可我自己有多难过,只有我自己知道,连我娘都不知道!” 说着,又红了眼眶。 我连忙哄她:“多少人一辈子盼着扬眉吐气都盼不来,这是小姐的福气,是您自个儿不知道罢了,就连尤姨娘都指着小姐的福气呢。” 就在大婚前几日,服侍曹珊珊午睡后,我也打算回自己房中歇息。 二公子屋里的小丫鬟过来说,有关曹珊珊出嫁事项要交待,叫我过去一趟。 一走出院子,就见二公子摇着折扇,微笑地看着我,道:“你如今当了三妹跟前的红人,见你一面也是难了。” 我冷笑道:“我们就是再忙,总也跑不出去这个大宅子,也不知是谁,自来了京城,可像是那鱼入了水,成日里应酬邀约没断过,人影儿都见不着。” “啪”头上猛一疼,“小丫头嘴皮子还这么厉害!” 他举起折扇又欲敲我,我不便与他在院中胡闹,只躲开道:“二公子也是马上要娶亲的人了,怎么还总欺负我们做奴才的?” 他一怔,叹了声,“好了,不跟你闹了,走,咱们出趟府,有几桩事要与你讲。” 我连连摇头:“三小姐醒了还要试礼服,还要……” “放心,这回出去正是为了你家小姐的婚事采办,我母亲交待我去办,你是三妹跟前的人,一块儿跟去参谋参谋。” 一出曹府门前长街,就见一个黑面冷汉骑着一匹大黑马静候着。 吴繁,吴公子! 他不是在扬州当职么? 莫不是为了参加曹珊珊的婚礼? 我掀开轿子一角,诧异地盯着他,许是察觉到我的目光,他淡淡朝我这边看过来,唇角微动,也不知是不是笑,微微朝我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我朝他挤出一丝笑,遂合上了帘子。 福禄堂。 上下二层的店铺早已提前清了场,金银珠宝、玉钗香珠,皮料成衣,琳琅满目。 我、二公子、吴公子,三个人边看边选,倒是极为融洽。 我望着吴公子伸手摸摸布料,垫脚张望下里头的首饰,心中唏嘘不已,暗叹,若是曹珊珊知道一些陪嫁之物中,有吴公子所选,又当如何? 二公子道:“阅微,这回叫你出来,虽是为着你家小姐,实是为了你的事。三妹在家里是女儿身份,凡事不太出格就行,但嫁了人,就不如在府里这么自在了,你可想好了,要跟过去?” 我疑惑地看他一眼,他微笑着,仿佛在说一件稀松寻常的事。 吴公子仍然若无其事打量着那些奇珍异宝。 我低头整理一块绸缎,淡淡道:“没什么好想的,我是三小姐的贴身丫鬟,自然是要跟过去。” 二公子微微摇摇头,不再说什么。 倒是吴公子道:“受你兄弟所托,带回这包东西给你。” 我抬头看去,见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包裹。 赵兴带了什么给我? 我忙忙接了,迫不及待打开看,里面有一副金项圈、两根玉钗、一个镯子,全是我当初离开凌家时的穿戴。 当初为了裹腹,低价典当了,赵兴竟然一一去典了回来,眼眶一酸,我背过身,迅速擦了擦眼睛,再转过身时,对吴公子福了福身子,笑道:“多谢您。” “举手之劳,不谢。”他沉声道。 转眼已是吉日。 王爷大婚,迎娶的王妃又是丞相之女,侧妃是礼部侍郎庶女,借着王爷和王妃的名头,这场婚礼,满京城轰动。 我跟着曹珊珊的喜轿,只看到气势庞大的迎亲队伍,只听到鼓乐声喧,走了不知多远的路,终于到了六王爷新赐的府邸。 此处更是喧哗热闹,门前停着一溜的华贵大车,府内灯火辉映,张灯结彩,香烟缭绕,处处富贵如意。 人语声、笑声、戏声,处处都是欢声笑语。 到了厅门口,一阵鼓乐齐鸣,就见一个身穿喜袍的男子,手拿红色绸带走来。 大红喜服,更衬得脸白净如玉,双瞳深邃如黑宝石般,嘴角噙着笑,逐步走近。 竟然是他! 不管是在逼仄的小巷子,还是在人群攘攘的王府,他都让人一见难忘。 我还担心过他,身负重伤,怎么能在乱世中生存? 不曾想,他不仅活得好好的,竟还是高高在上的六王爷。 接下来的拜堂、送进洞房,我都浑浑噩噩,一则婚礼现场过于热闹非凡,二则我尚震惊新郎的身份。 第17章 细心的相公 关了门,一下子清净下来,屋内只有媒婆和两个小丫鬟,我顿觉轻松,人也渐渐清醒过来。 在媒婆笑嘻嘻地对曹珊珊交待接下来的事项时,我脑子飞快思索着。 那日我救下的人,竟是景王! 方才迎亲拜堂,我始终站在曹珊珊身旁,虽是人多纷扰,但他若是认得我,势必有所反应。 他目光朝曹珊珊看来时,也曾掠过我,但那神情分明是不认得的。 也是,那天跟赵兴去看他,他气若游丝,眼珠子都不会转动了,怎还会认人呢? 我暗叹道,这样也好。 王府不比在曹家,我是侧王妃的陪嫁丫鬟,一来就成了王爷昔日救命恩人,叫旁人怎么想? 何必多出一桩事来。 何况当初林姨娘差点儿找他和凌烟配了阴婚…… 想到此处,我不禁后怕起来,后背霎时出了一层汗,忙告诫自己莫要再胡思乱想。 可还是控制不住地去想。 他是皇子,这样的尊贵身份,为何延耽了一年才回京? 莫非那时他从医馆离开后,伤势又加重了? 我暗猜多半如此。 否则他但凡有走能跑,只需去衙门求助,自会有当地朝臣护他回京。 这般想着,又想到一事来,心中一咯噔,那把短刀! 他的刀我还拿着呢! 听媒婆交待完,曹珊珊便命她和两个丫鬟去外头守着,只留我一个在旁伺候。 人一走,曹珊珊一把拽落盖头,四处打量起来。 我急声叫道:“这是要等王爷来挑起的。” 她干脆站起来,走到八仙桌边,喝茶吃点心,并招呼我吃,一边说:“这也就是媒婆那么一说,你还真以为景王今晚会来我这里?我是侧室,今晚还轮不到我。我娘早交待我了,要我预备着独坐一晚上,呵,我才不那么傻,咱们门一关,吃饱喝足好睡觉。” 听她这样一说,我也觉得她言之有理,笑道:“这会儿尚早,小姐好歹先做做样子,等旁人都睡了再松泛。” 曹珊珊朝我摆摆手,嘴里叹息道:“太累了,顾不上了。” “那我去门闩上。” 刚走到门跟前,景王推门而进,我忙俯下身子行礼,他径直走到屋内。 曹珊珊也大出意料,惊的站起身,愣了会儿,才向他行礼。 景王微笑着扶起曹珊珊,说了声,“都起吧!” 笑对曹珊珊说:“累了吧?外头宾客多,方才散了。” 曹珊珊摇摇头,迟疑道:“不累。” 这时几个丫鬟和媒婆都过来服侍,媒婆笑着道:“新人怎都站着?快快床上坐着,要撒帐啦!” 我忙和另一个王府的丫鬟过去,服侍两人坐好,由另一个丫鬟远远向帐中抛撒花果,又喝交杯…… 依俗礼行了一遍。 礼毕后,我与一众丫鬟退出。 站在夜风习习的廊外,我尚满腹疑惑,这是要歇在曹珊珊房里了? 一个念头未转完,门却开了,景王缓步走了出来,我忙俯身行礼。 他大红喜袍在眼前掠过,一阵酒气夹杂着淡淡香味袭来,很快听见他温和的声音道:“好生服侍你家小姐歇息吧。” “是。”我应着,再抬头,就见他已的身影已没入走廊深处。奇快妏敩 檐上一溜儿的大红灯笼,映着平整光滑的地砖,红涟涟一片,他又穿红,像是整个人已融进去似的,万般不真实。 一阵急风吹来,我回过神来,忙返回屋里。 关紧门后,曹珊珊惊奇道:“他倒是想得周全,竟还想着先来我这里走个过场。” 我笑了笑道:“王爷看着人很好,待人有礼,看起来性子也好,按规矩,今晚虽是要歇在王妃那里,却专程来小姐这里一趟,分明是重视小姐您呢。” 曹珊珊一只手托着腮,拨弄着桌上的喜烛,微微点了点了头,默了会儿,接着说:“那又如何?” 分明还想说什么,却只深吸了一口气。 我知道,她又想起了范公子,便轻声道:“不早了,小姐歇了吧。” 伺候曹珊珊睡下,我叮嘱了守夜的丫鬟一番,回了自己房间。 我的箱子静静放在地上,虽上了锁,我还是急忙过去打开看。 终于在箱底翻到那个用红绸裹着的短刀。 不用打开看,我就记得它的模样,静静拿在手里看了会儿,又重新放在箱底锁好。 一夜半睡半醒,天未亮就醒来,利落梳洗一番,就同跟我一道陪嫁来的慧心、王爷府上的两个丫鬟,一齐服侍曹珊珊起床妆扮。 我找了件水红裙袍给她,服侍她穿衣时,我看其他人都各自在忙,悄声在曹珊珊耳边说:“今日是头一回跟王妃见面,又要敬茶,小姐且把规矩做好了。” 她轻笑一声,满不在乎道:“我还需你教我这些?我只当她是第二个曹夫人!” 吃过早饭回来不久,我正陪着曹珊珊在院子亭下坐着。 一个小丫鬟端来一碟糖蒸酥烙,说王爷见曹主子您爱吃,就叫厨房新做了送来当点心呢。 小丫鬟走后,曹珊珊与我对视一眼,皆感叹景王竟细心如此。 曹珊珊捏起一块儿吃着,缓缓道:“王妃看起来温柔敦厚,王爷人也不错,想来往后日子不算难过。” 我扯起嘴角笑道:“可不是呢。” 傍晚,刚吃了饭,景王来了。 我们几个丫鬟忙撤了桌子,端了茶来,景王便坐下来,微笑着与曹珊珊说起了闲话。 过了会儿,我才反应过来了,今晚是要歇这里了,忙去准备沐浴的东西。 掩上门后,我与慧心走到廊下的台阶上坐下。 慧心满意道:“咱们王爷待小姐真好呢。” 我托着腮,望着院子里的花木,亦在心中暗叹曹珊珊虽是庶女,一生却顺遂,虽嫁的人不是心中之人,但也是良人了。 正想着,一个丫鬟匆匆跑来,急忙道:“王爷呢?王妃在院里踩到石头,崴了脚!” 第18章 两个女人的较量 那丫鬟穿着石榴红绫裙,发髻两边各簪着金钗珠钏,不等我和慧心反应,旁若无人地径直往台阶上走。 我抢身拦下,提醒她道:“这位姐姐,王爷已安置下了。” 她横我一眼,“刚掌灯才一会儿,这时辰就寝未免太早,事关王妃康泰,不及时禀报王爷,出了事你们有几个脑袋担待?” 慧心上前回怼道:“王妃既崴了脚,不该快快请大夫么?叫了王爷过去,王爷又不通跌打损伤……” “你……”那丫鬟抬手打来,我拉着慧心侧身躲过,那一掌偏了方向,落在我的肩头。 我转头看着她,笑道:“要我们请王爷出来,我们去请就是,姐姐何必动手?” 慧心正欲焦急开口,我用力握了握她的手。 那丫鬟愣了愣,冷声道:“还不快去。” 望着眼前紧闭的门,我低声唤了声:“王爷。” 以为要等上一会儿,哪知话音刚落,里面就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进来。” 犹豫着,推门而入,屋内烛火明亮,若有若无的安息香扑鼻而来。 我垂着眼,不再往前走半步,珠帘“哗啦”一声掀开,曹珊珊虽散了头,但仍穿着家常素色直领大襟窄袖短衫、马面裙,似是很盼望见到我,笑着道:“可是有事?” 我点点头,将方才事简要说了遍。 曹珊珊立马转身回去,担忧道:“王爷,了不得,徐姐姐崴了脚,不知道什么情形呢,咱们得赶紧去瞧瞧。” “怎会崴着了?”隔着珠帘,影影绰绰看到景王爷从八仙桌旁站起身,低声对曹珊珊道:“外头天黑,你就别去了,早些歇着吧。” “王爷,妾身知都知道了,若是不去探视,岂不是失了礼数。”曹珊珊正色道。 “好,我们一道去。”说着,人已是走来,我忙掀了帘子。 我扶着曹珊珊,几个丫鬟提着羊角灯,仆妇小厮前后簇拥着,一群人在王府逶迤而行。 王妃身边的那位大丫鬟跟着众人心事重重走着,想必是未料到曹珊珊也会跟过去。 曹珊珊悄声对我道:“我还当她宽厚,这才两日就沉不住气做出这种样子来,明摆着落人口实,叫人看不上。” 我低声附和道:“谁说不是,所以我才没拦着,去喊了您和王爷。” 曹珊珊低笑了声,“还是你懂我。她想给我下马威,硬是把爷从我屋里叫走,虽说我也不稀罕,但也不能称了她的心,等我和王爷都去瞧了,再把王爷顺势留给她。” 我笑笑不再言语。 徐氏果未料到会这般兴师动众,半靠在榻上,斥责那报信的丫鬟:“方还说怎么一转身找不见人,不就是绊了下,竟敢去惊扰王爷和曹主子!该罚!” 那丫鬟忙跪下,哭得梨花带雨道:“是奴婢糊涂,奴婢也是见王妃脚面都肿了,生怕是伤了骨头,心里发慌,这才赶紧去请王爷。” “不要怪她了,她也是关心则乱,大夫瞧过了么?怎么说?” 景王坐在榻上,目光关切地望着徐氏的裙裾下摆,嗓音柔和。 徐氏是新妇,又当着一屋子的奴才丫鬟面儿,秀目微垂,柔声道:“瞧过了,没伤着筋骨,说静养几日就无碍了。” 景王点点头,“幸好无碍,只是人遭了一场罪,这些日子夫人万不可操府上的心,先由珊珊操持着。” 徐氏脸色顿变,可惜景王已转头吩咐道:“好好的人摔了一跤,可见底下的人不尽心,这是头一回,也就罢了,这几日你们务要尽心伺候王妃,不容有差。” 他声音不大,并未疾言厉色,却莫名威严冷肃,场内顿时凝重起来。 就在徐氏屋里的人连声应着时,他已站起身来,温声对徐氏说:“时辰不早了,明日还要归宁,夫人早些歇息。” 说着迈步朝外走去。 回去时,曹珊珊亦是有些恍惚,竟也踩空了下,幸得我扶着,只是趔趄了下。 在一旁走着的景王见了,动作自然地挽着曹珊珊的手臂,且一直携手回去。 这一夜再无生波澜,我在偏房小榻上值守时,听着慧心淡淡的呼吸声,了无睡意。 短短两日,景王一言一行皆公正守制。 而且,外表温文尔雅,随和大度,脸上总是带着笑意。 一度,我甚至私以为他同二公子曹君磊相像,可今晚的事,却让我觉得,在他温和的外表下,实则有着极强的主见。 二公子笑时,我会感到他真的在开心。 但景王爷不是。 我睁开眼睛,在清冷的月光下,想着他笑时的模样,虽有笑容,却无笑意。 又想到徐氏在听闻让曹珊珊主持几日府上事务时的失色,不禁有些头疼,默默想,王爷自认为两边不偏不倚,可人家是什么身份? 且不提徐丞相在朝中的地位,单单正室侧室之别,王爷也该以徐氏为重。 今儿吃早饭时,曹珊珊不过多吃了几口糖蒸酥烙,王爷就命厨房新做了送来…… 我一怔,徐氏今晚上的失态,莫不是因为那一碟酥烙? 晚上几乎未眠,第二日随曹珊珊归宁时,我便有些打不起精神。 景王和王妃的车队先走,我们才启程。 曹老爷携着夫人、尤姨娘、二公子等一众人,早早在大门外候着,见着曹珊珊皆是行礼,曹珊珊红着眼眶将人扶起,簇拥着回院子里。 曹老爷看着堆满大厅的一箱箱归宁礼,严肃的脸上透着满意,脸上带着笑道:“景王待我们曹家不薄,这般厚礼,实在老夫意料之外。” 说了些场面话后,曹珊珊随尤姨娘单独去叙话了,曹老爷同曹夫人也暂且散了。 我站在廊下候着。 二公子走过来道:“你来随我查点下侧王妃的回礼。” 跟着他走出了一段路,他脚步方慢下来,与我并肩走着,笑道:“瞧你怎么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昨晚上做什么了?” 我回想着昨天晚上的事,摇头笑道:“昨晚蚊子多,打了一夜的蚊子。” 他微怔了下,深信不疑,点点头,接着又道:“三妹的性子,在景王府上,倒是不会让你们吃了亏,只是她性子急躁,你多多帮着她些。” “我知道。” 他眉宇微拧着,还想说些什么,终是没说。 默默走了会儿,他忽然说:“有桩事,我想着还是与你说一说,你找机会告诉三妹。” 我扭头看他。 他沉声道:“吴繁来京,原是因他在剿杀黄巾军时屡立奇功,皇上亲授嘉奖,没想到又赶上鞑靼侵占了宣府,杀了宣府总兵,肆意抢虐,皇上下旨出征,并破格提吴繁为副将,过一阵子就要去了。” 困意顿消,我连忙道:“吴公子现在何处?” “他一直住在客栈里。” 我松了口气,点点头,安心道:“我生恐你说他在你家住,那样我就要犯难了,又想让小姐跟他见见面,又情知不可。” 第19章 痴心 车轮辘辘。 归宁回来的曹珊珊面露倦容,闭目养神。 我正出着神,忽听她叹了声,轻声道:“从前在家里,总嫌从上到下,一个个都是一颗富贵心,两只体面眼,太势利,今日方知这不过是人人为着自个儿罢了,倘若一个人能给你体面,你自然要给人家体面。” 我微笑道:“这是怎么了?作这样感叹?” 她笑了声,看透了般道:“我二哥的任命总算有着落了,听我母亲说封了个翰林院侍读学士,这几日就该下旨明发了。父亲和二哥同朝为官,我又嫁给了六王爷,真应了那句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没看夫人待我和我母亲大不同了?之前母亲再受宠,也叫人看不上,现在可不同了,我母亲以我为荣。” 说到最后,曹珊珊不由面带得意之色,仿佛是忘了这是以她的婚事为代价换来的荣耀。 我暗忖着,这或许就是对她说吴公子要去塞外打仗消息的时机。 即使是败兴,好歹不会出岔子。 果然,曹珊珊听了脸色立沉,闷声不响,一直到回了王府。 因在曹府时,尤姨娘催着我们快回,回来得早,到了王府刚刚是午后。 我低声吩咐小丫鬟去准备些点心瓜果过来。 曹珊珊听见了,不满说:“我不饿。出了一身汗,臭都臭死了,我要沐浴!” 慧心朝我递眼色,无声问我可是归宁的时候惹着小姐了,我朝她微微摇头。 尽心尽力服侍曹珊珊洗完,又到寝室躺下。 刚要放下绡帐,就听见曹珊珊幽幽说:“他在我出嫁前就进了京。” 只没头没脑说了这半句话,就没了下文。 我正犹豫着说什么,她却翻身下床了,直直望着我道:“去让外头的人都下去。” 遵完吩咐回来,关了外间的门,就见曹珊珊也走了出来。 她穿着大红贴身绸衣,趿着软底绣花鞋,梦游似的走到储物间。 那里锁着她带过来的嫁妆。 看她翻检了会儿,拿出一件氅衣,目光热切地望着我,吩咐道:“多儿,你明儿出趟府,把这件乌云豹的氅衣给范哥哥,现在虽是盛夏,他随军到塞外也是一两个月后的事了,听人说塞外天冷得早,他在温暖地方生活惯了,只怕受不住冷。” 我点点头,“可要我带什么话儿?” 她默了会儿,低声说:“用不着。” 第二日一早,借故去曹府送东西,我坐车出了王府。 半道上,我让车夫停下,赏了他几吊钱,让他去茶馆歇歇脚,而后我才急匆匆走进一家客栈。 客栈不算是京城最好的,但也不差,布置极简洁。 我向小二打听可有一位姓吴的公子投宿。 尚未描述吴公子的样貌,那小二便笑道:“可是吴将军?姑娘来得巧,人刚从外头回来,姑娘请跟小的上楼吧。” 提裙拾阶而上时,我不禁莞尔,想到,京城的消息向来是长着翅膀的,更何况客栈又是鱼龙混杂之地,店家可不是对各路消息门儿清? 吴公子尚未上任,名头倒已叫响了。 吴公子少时亦在京城生活过,想必是京圈子弟结识的不少,如今又颇得圣宠,可不是要门庭若市了。 念及此,便觉得自己的到访,不过是众人中的一个,实在没什么好局促紧张的。 店小二敲门道:“吴公子,有客来访。” 门应声而开,探出一个小厮的脑袋,掠过小厮,直接看向我,神情明显惊诧,疑惑道:“姑娘是?” 店小二一听,也悄悄打量着我。 我强自镇定自若,沉静道:“烦请通传一声,就说:一日一曲听潮声。” 小厮愣了下,迟疑道:“我家公子在更衣,姑娘稍等。” 随即关上了门。 我转过身,挑眉看了看店小二,他陪笑了笑,抬脚走了。 过了会儿,门开了,还是那小厮,回绝道:“实在对不住,我家公子病了,不宜见客,不知姑娘有什么吩咐?” 我怔忪了下,随即后悔不迭,吴公子躲“曹小姐”尚且不及,怎会请“曹小姐”进房间呢,忙朝里面喊了声:“吴公子——” 不消片刻,吴公子就从里间大步走出来,着青衣,束发玉冠,英气勃发,却仍是板着一张脸,朝小厮吩咐了声:“去外头守着。”. 我跟他走进内室。 离大门远远的,似是确保谈话无人能闻时,他方转过身,一本正经道:“你找我何事?” 屋内静悄悄的,内室光线略暗,匆匆一瞥,见旁边立着一张盔甲,墙上挂着一柄长剑,我也由不得心中一凛,听他问,忙福了福身子,将怀中的包袱双手捧着,不露声色道:“听闻公子您即将出塞打仗,我家主子念及多年友人情谊,让奴婢将这件氅衣送上,预祝公子旗开得胜,凯旋而归!” 半晌不听回应,我讶然抬头,正碰上他如两枚冷箭似的目光,顿时心生不快,心想,此人可是有毛病? 我好端端来送东西,怎像看敌人般瞪着我? 于是我也颇恼火地瞪着他。 就在我要败下阵来时,他移开视线,垂目接过我手中的包袱,解开看了眼,眉头一紧,又丢给我,冷声道:“心意在下领了,东西你拿回去,太贵重了,吴某不能收。” 他顿了下,语气稍缓和了些,处之泰然说:“你对你家主子说一下,驱逐鞑靼,要不了多久,天冷之前,定能回来。” 我情知这是曹珊珊仅存的“痴心”,她也不贪图什么,不过是对得住自个儿的心,让自己好受一些,日子久了,她也就渐渐忘了,但若是吴公子这回辞了,只怕会成了曹珊珊的一块心病。 于是,我将包袱往桌子上一放,眉眼带笑道:“不过是一件衣裳,推来让去的,我们小姐巴巴让我出来一趟,又不是为了跟您弄这些虚礼的,您呀,就收着吧!” 他“嗤”得一声笑道:“我若不收呢?” 我满不在乎道:“反正我是把东西送到了,说什么也不会拿回去的,您不想要,就打发人送回去,好歹让我交了差再说。” “你倒给我安排上差事了。” 我屈了屈膝,佯装惶恐道:“奴婢不敢。” 他轻叹了声,无可奈何道:“我说不过你,你回去交差吧。” 我遂喜道:“多谢吴大将军体谅,奴婢告退。” 转身走出内室时,我想到一事,犹豫着转身,问他:“之前……我家小姐给您写过许多信,若是您无意与她,只需对二公子说一声不必再传信即可,可您默许她写信给您,恕奴婢好奇多嘴问一句,吴公子您心中可曾有过她?” 他朝我招招手,示意我走近些。 我踌躇了下,走了过去,快走到他跟前时,只见他身形一动,眼前寒光一闪,一柄长剑已劈到我眼前,我唬得惊叫一声,跌坐在地上。 第20章 你还知道害怕 “当啷”一声,那剑入鞘中。 而他唇边似乎带着丝嘲讽笑意,眼神充满爱惜地将剑挂回墙上,若无其事转过身来。 我的一颗心仍在急剧狂跳,心有余悸地看他在我跟前蹲下。 他长相不差,但气势凌人,数年军旅生涯,多次杀敌征战,让他有一张粗旷冷毅的脸,此时,正双目炯炯地盯着我。 我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恍惚是回到很久前有一次我被一只野狗龇着牙逼近的煎熬经历。 那时候我十一岁,家里的佃户送来一只现宰的山羊,厨房煮了一大锅肉,我跟赵兴偷偷溜出去听戏时,带了一包羊肉,哪知道,刚出家门不久,就在巷子里遇到一只野狗,大概是闻到了味儿,狂吠着朝我和赵兴奔过来。 赵兴才九岁,胆子又小,撒腿就跑了,我也跑,却不小心跌倒了,眼睁睁看着那狗喷着气呼哧呼哧凑过来,心里怕得要命,好歹是赵兴又跑了回来,将手里的那包羊肉往地上一扔,才将那只狗引开。 “你还知道害怕啊?”眼前的脸忽然绽出了笑容,声音轻快愉悦。 我呆了呆,登时明白过来,他是在作弄我! 惊怒之下,一把推向他,他蹲着,猝不及防,趔趄了下,很快又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 我也从地上站起身,将方才事想了一遍,这才后知后觉懊悔起来,我总是生怕曹珊珊因为吴繁做出格之事,怎么自己反倒这样莽撞? 曹珊珊已嫁了人,嫁的又是王爷,岂能再和外男有任何牵扯? 想清楚后,我便不怪他的突然恐吓了。 可是人仍是惊魂未定,仿若死里逃生似的,一时间不知是喜是悲,茫然无措,怔了会儿,这才开口说:“是我错了,您只当我胡言乱语吧……告辞。” 转身要走,他竟眨眼就抢身在我面前,低头凑近我道:“怎么还哭了?真吓着了?” 我后退一步,别开脸,冷声道:“没有。” “还说没有,眼睛都红了,”他叹出口气,“我还以为你胆子多大呢,原来是纸老虎。” “奴婢还有别的事要做,先行告退了。”我屈了屈膝,径直要走。 他手臂一伸,拦了我的路,“真生气了?是我错了,我向你道歉,行了吧?” 我仍自愧着自己的言行,沉声道:“吴公子言重了,归其因,是奴婢犯错在先,您出手教训,原是应该。” “还是生气了,你高高兴兴来,一肚子火回去,这怎么能行?” 我心中惊诧,暗叹,没想到他看起来冷酷孤僻,竟还有这样天真固执的一面,被他惊吓的阴影很快消失,便只剩下谨言慎行,遂故作轻松道:“您多虑了,我没有生气,心中亦无火,还请您让个道,好么?” “那你抬起头来,看着我说你不曾生气。” 我暗自无语,愠怒地看着他,瞋目道:“奴婢不曾生气!总行了吧?” 他凝视了会儿我的脸色,点头道:“嗯。” 离开客栈,我坐着车去曹府路上,越想越恼,越想越觉得吴繁幼稚可笑。 心想,幸亏曹珊珊不是嫁给他,否则日后探得他的真面目,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办了差事,回到王府时,已近午饭时分。 我亦是肚中饥火正炽,一心想着吃东西,快走到我们的院子时,方觉得今日王府过于冷清了。 二门上竟然连守门的仆妇都不见踪影,扫地的、看院子的丫头、仆妇更是一个人影儿都看不见。 我紧走几步,刚走到院门口,就看见站了一院子的丫鬟、仆妇,好似整个王府的奴婢都在这里了。 廊下,景王爷身形如竹如松,挺然而立,从容淡然的神情中,多了些冷意和威严,目光沉沉注视着下面的一众人。 而慧心竟站在众人前面,眼睛来回在各人脸上巡梭,像是在找人,还是认人? 这是曹珊珊的院子,也是我在王府的居所,没道理到了门口而不入,于是便硬着头皮走过去,在一旁默默站着。奇快妏敩 慧心朝我看过来,看清她的模样,我不禁大惊,只见她双眼红肿,眼泪汪汪,失魂落魄,俨然是出了什么大事。 但满场肃静,气氛凝重,我干着急却不能开口询问。 “可认出来了?”景王爷的声音透着严厉。 慧心转身跪在地上,哽声道:“奴婢那会儿正在给主子换衣裳,只洒眼看到一个穿粉的丫鬟进来,说是王妃送来的冰粥,还没等我去接,她就把碗放在桌子上走了,主子还说了句她怎么这般无礼,真真是,……” 说到此处,慧心猛然察觉不妥,后面的话也不再说了。 这时,从屋里急步走出一个人来,景王爷忙迎过去,“人醒了么?可真是中了毒?” 那人看了眼廊下,景王爷道:“先生但说无妨。” 那人便开口道:“从残留的冰粥里,检出了胡蔓草汁液,误服胡蔓草,人会出现腹痛、呕吐、呼吸困难症状,与侧王妃症状吻合,可断定是误服胡蔓草所致,所幸发现的早,方才给侧王妃服了荠苠,已无性命之忧。” 曹珊珊中毒了! 听大夫说完,我急忙跑上台阶,朝景王行了礼,焦急道:“请王爷准许奴婢进去伺候。” 他沉着脸,未看我,只抬了抬手,我飞快地跑进屋子。 身后听见他厉声道:“没看清脸,声音总认吧?让她们每人给你说一句。“ 曹珊珊面容恹恹地躺在床上,我唤她一声,她只动了动眼睛,一旁的丫鬟道:“曹主子尚没体力说话儿呢。” 我握着曹珊珊的手,压低声音问那小丫鬟:“到底怎么回事?” 小丫鬟刚要开口,忽然起身行礼叫了声“王爷”,我转头一看是王爷来了,也连忙行礼。 他在床边坐下,沉声道:“大夫救下了命,你们接下来要尽力伺候,药要按时吃。” 我和那小丫鬟忙应着,“是。” 这时,门外传来一个焦惶的声音:“王爷!” 很快,珠帘掀开,两个仆妇抬着软轿走进来。 景王妃徐氏神情惶恐地坐着,待轿子停下后,由仆妇搀扶着下来,她又推开仆妇,单脚跳着去找景王爷,景王忙起身迎过去扶着她在椅子上坐下。 徐氏紧紧攥着王爷的手臂,仰着头焦急道:“王爷明鉴,不是妾身派人送来的冰粥,我就是糊涂油蒙了心,也断做不出这种事来,我可对青天发誓,若是有一丝念头立时就死了!……” 一语未毕,王爷抬手抚上她的发髻,面不改色道:“夫人何需如此,我相信你,一个鬼祟下人的话,谁都不会当真,夫人莫着急,待我查个清楚。” “王爷。”徐氏语意哽咽,热泪滚下,抽出帕子拭着眼睛,泫然欲泣道:“定……要把那人找出来,还妾身清白。” 说话间,慧心过来,跪在地上,哭得泣不成声道:“奴婢实在认不出来。” 徐氏咬着牙道:“你可瞧清楚了?满院的奴婢都在,你说认不出,就你和你主子在一起,当时情形到底如何?你可说清楚了!” 慧心声具泪下哭道:“进来一个姐姐,就说是夫人您送来的冰粥……” “住口!”景王爷厉声打断,冷然道:“就算你是你主子的陪嫁丫头,做事不尽心一样当罚,来人,将她捆了,容后审个清楚!” 第21章 流言四起 过来两个仆妇,押着慧心要走。 慧心朝内室哭喊道:“小姐,您醒了帮奴婢向王爷求求情啊,奴婢没有不尽心啊,小姐——” 景王爷神色微露不耐。 徐氏忙低声斥道:“还不快带下去,又哭又闹成何体统?错了还不认,主子还睡着,就这般吵嚷,可见是不中用!” 慧心走后,屋里一下静下来,徐氏脸色有些不自在,委屈道:“我身边儿人不少,但总归是有数的,就算曹妹妹身边的人再不留心,也该有些印象,不是还让挨个说了句话么?难道声音还听不出?再者,我屋的人,那时辰都在做什么,在哪里,都是有人证的。 景王爷挑了挑眉道:“夫人不说,明眼人也都清楚。府上人多,除了陪嫁来的,奴才都是从各处新选来的,品性如何尚不知,或许是因为主子骂了打过,存了歹心,也是有的。” “只怪我伤了脚,一时疏于管教,就出了这样的岔子。” “夫人又无先知之明,岂能预料到这些,此事全系恶劣下人作祟,夫人切莫要再自责了。”王爷温声道。 “王爷——”徐氏动容唤了声,但碍于满屋奴才在场,还是极力忍耐住了一时的激荡,隐隐露出了欣喜之态。 早听人说,徐氏待字闺中时,就对景王爷一见倾心,徐丞相为爱女向皇上请了旨,皇上应允,并一同将曹珊珊赐婚做侧王妃。 与曹珊珊的不情愿不同,徐氏待王爷是满心欢喜的。 满心的欢喜,也最容易变成满心的怨念。 我垂目凝视着地砖,想着这几日的种种。 忍不住不忿,王爷怎么就这般肯定与徐氏无关? 天快黑时,曹珊珊缓过来些,一声不响垂着泪,眼睛直直望着帐顶,低声道:“我恨他!我恨他们!她的心真狠。” 我为她拭干净眼泪,柔声说:“小姐可不要这样想,王爷是命人仔细查过的,慧心也挨个儿人认了,不是王妃屋里的人,再说,谋害侧王妃,这可不是小事,我也不信王妃会做这种事。” 曹珊珊转头看了我一眼,抬手将我推开,她手上没劲儿,但她这一举动,令我心中一沉,垂手退到床边站着。 她哑声道:“你滚!我不要你这种吃里扒外的奴才!叫慧心来!” 我望着她道:“小姐忘了,慧心被捆了看管起来了。” 曹珊珊嘴唇哆嗦着,含泪怒视着我:“狗东西……都是王八蛋狗东西……敢这样欺负我。” 她说着,用力吸着气。 我跪下连忙劝说道:“小姐若是想骂、想哭,就痛痛快快儿地骂一顿,哭一场,出了这个门,就不能再骂再哭了。王妃虽是最可疑的人,但这桩事,奴婢瞧着疑点很多,先说这送粥的人,就算您和慧心没留意,也约莫心里有个影儿,怎么就找不出来呢?” “还有,若是王妃有心害您,怎会如此招摇留下把柄?她即便对您心里不服,多的是法子,不值得出此下策,再则,凡事讲究证据,咱们没有实实在在的证据,就不能怀疑王妃。最起码,面儿上不能。” 曹珊珊抽泣道:“你说的这些,我何曾不明白?可你们也不想想,她是什么人?她爹爹是右丞相,是扶持皇上登基的大功臣,而我是什么?连曹雯雯都常看不起我,她一个堂堂景王妃什么不敢?” “只是没想到她心肠这么狠……在曹家,我和母亲是什么样子,曹夫人都不曾做出这种事来!如今王爷不敢惹她,一味得偏袒她,我曹珊珊不怕,反正也死过一回,再拼了命我也要为自己讨个说法!” 待她说完,默了会儿,我说:“结果呢?你是一条命,尤姨娘呢?曹老爷呢?虽是你在王府,背后站着的却是整个曹家。这只能是一宗无头公案,往后日子还长着呢,咱们总得过下去啊。” 天光一点点落尽,曹珊珊静静躺着,面容逐渐变得模糊,就在我的膝盖开始发麻时,听见她说:“你出去吧。” 吩咐小丫鬟送去药伺候后,我朝上夜的小房间走去。 两个轮值上夜的仆妇正坐在台阶上说话儿,见我来了,便喊:“天黑了,要锁门了,姑娘快回去歇着吧!” 我笑道:“我来瞧瞧我姐妹儿,说几句话就走,大长一夜呢,两位嬷嬷喝两口梅子酒润润口,解解闷儿吧。” 我从袖中拿出一瓷瓶梅子酒,两个仆妇笑着接了,眉开眼笑说:“姑娘快儿点,前头锁了门可就麻烦了。” 我应着,快步走进尽头的上夜房,里面狭小漆黑,只留一个小小的窗户,慧心正在啜泣。 看清是我后,她起身紧紧攥着我的手,焦急道:“小姐醒了么?王爷说什么时候放了我了么?我在这里害怕死了,多儿,你帮我求求小姐找王爷说说,我打小服侍小姐,从来没有不尽心过。” 我低声道:“你从小跟着她,还不知道她的脾气?这会儿就算醒了有了力气,满心也都是委屈,哪里还顾得了你?今晚上只怕是不行了,待明儿再看看吧。我刚被她骂了一顿,听着她一时半会儿是咽不下这口气,咱们做奴才的,命虽不是自己的,但好歹也一样长一张口,一双手,凡事还得自己顾自己。今儿我出门早,你给我好好说说我不在时的情形。” 原来,我出王府不久,王爷就派人来请曹珊珊去书房作陪。 说是听闻曹珊珊颇通文墨,会写诗对联,叫她过去陪着看书。 近午饭时候,曹珊珊才回来。 路上虽撑着伞,禁不住太阳大,回来就沐浴换衣裳。 送冰粥的丫鬟就是在曹珊珊换衣裳的当口来的。 那会儿院里其他几个奴婢要么忙着收拾沐浴用具,要么忙着准备午饭,院子里又晒,没人待着。 而慧心又忙着为曹珊珊穿衣裳,也没怎么看来人。 听慧心说完,我脑子里念头几转,王爷请曹珊珊到书房做陪,这份宠爱实在惹人眼热,莫非徐氏心中恼火,一时激愤,恨不得杀了曹珊珊? 我思忖道:“慧心,不论谁再问你,你就说:‘王妃身边儿的人我都见过,都不是送粥的人,那人来送粥时,鬼鬼祟祟的,看起来……看起来面生得紧!说不定是外面的人偷混进来的也不一定。’” 消息还是传开了。 尤姨娘来王府探视,景王爷一道陪着,这让尤姨娘脸上生光,连声向景王爷行礼、说场面话。 但当尤姨娘问女儿遭人加害的情形时,景王仍是之前那套说辞,言语中对徐氏一味袒护,丝毫不疑。 尤姨娘脸色当场就变了,虽碍着景王爷的身份,但还是说了出来:“无缘无故,什么人跟珊珊结这么大的仇啊,还非要她的命,她到底是王爷的侧王妃,旁人谁有这个胆子啊?” 景王爷连连点头道:“姨娘说的是,此事的确是蹊跷。” 尤姨娘看起来满腹怨语,却也不敢再多说什么了。 但尤姨娘向来心胸狭窄,不肯吃亏的,一肚子气火回去,恐怕是在曹老爷面前没少添油加醋诉苦。 而曹老爷素又是性情刚烈之人,以敢言敢柬出名。 在几日后的一个早朝后,竟是与景王爷当众发生争执。 适逢百官三五成群出宫门,见此热闹,纷纷驻足,虽有劝着,但都说先听听所谓何事,再为评判。 于是,很快全京城都津津乐道。 景王妃因争宠生出妒心,想要害了侧室,而景王偏袒徐家,不敢处置,明摆着仗势欺曹家官低位轻。奇快妏敩 流言横飞,景王爷亦是愁得没法儿,哪边都不去了,这几日从外头回来就去书房,连饭都吃不下去。 闹出这样的动静,竟是连皇上都惊动了。 从宫里回来,景王爷请了徐氏和曹珊珊过去。 短短几日,他已增了无限沧桑,一双秀目满是疲惫,半晌才说:“皇兄要我秉公处理,要我给侧王妃一个交待,我深知此事与王妃无关,我相信王妃,奈何堵不住悠悠之口。” “珊珊,我知你心中有疑,但以我多番查证来看,的确不是王妃做的,这桩事引起这么大的轩然大波,坏的不仅是我们王府的名声,还有你们两家的家族名声,为今之计,唯有让流言自止了。” 他缓了声,义正言辞道:“我已向皇兄请旨,跟随大军去出征鞑靼,去宣府任职,为军士筹粮响,做后备,待驱逐了鞑靼再回来。” 第22章 求和 “王爷不可!” 徐氏失声喊了声,一改往日端庄,慌张起身,敛裾跪在地上。 她清减许多,腰身那里空落落的,巴掌大的一张小巧脸庞,虽涂了厚重胭脂,仍掩不住颓唐。 这些时日,她想必更是难过,被全京城的人视作悍妇、妒妇,搁在谁身上,亦是寝食难安。 一个女子的名声,有时比性命还要紧。 她跪下后,脸上有了一股凛然之气,脊背挺拔,姿态仍是一贯的高贵雍容。 朝景王爷叩了一个头,语气冷静坚决:“妾身清清白白,却有口难辨,唯有一死明志,也绝不要连累了王爷。” 曹珊珊冷哼一声,不以为然地瞥了她一眼。 景王爷心下也是万般无奈,皱了皱眉道:“起来说话,哪里就动不动要生要死的?” 又朝徐氏的丫鬟说:“还不快扶你主子起来。” 那丫鬟忙去搀徐氏,但徐氏岿然不动。 景王爷便亲自去搀她。 徐氏在起身一霎那,眼泪夺眶而出,看向景王爷的眼神痴情热烈,恍若一个屋子的人都不在了,只剩她与他。 见此情形,曹珊珊嘴角不住冷笑。 大约在她看来,徐氏是装腔作势,而景王爷是非不分,实难是自己的终身依靠。 伤心有之,不甘有之,唯独因为无爱,才做不出徐氏那样的姿态。 可惜曹珊珊在尤姨娘身边受言传身教多年,只因骄纵惯了,竟没学会女子最厉害的武器。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 天下男儿,如我爹爹,如曹老爷,莫不爱女人温柔。 我在心里暗叹,曹珊珊自经历了中毒事件,对景王爷连面儿上的功夫都不做了,长此以往,只怕就此被景王爷撂下了。 景王爷扶徐氏重新坐定,温声道: “夫人是想以死明志,旁人只会觉得是坐实了谣传。不过是一阵风的事情,咱们只管照常过日子,你们二人和谐相处,我去塞外一阵子,日子久了,风波自然就过去了。 他眉眼深邃如画,说话间,目光在徐氏和曹珊珊身上流连,眨动眼睛时,长睫时隐时现,脉脉眸光便泻出来。 曹珊珊视若无睹。 徐氏到底是识大体,竟是按住一肚子怨屈憎恶,含笑看了眼曹珊珊,轻言浅笑道:“妾身待曹妹妹自会亲如姐妹,只是王爷也犯不着去塞外啊。” 景王爷颇无奈道:“各地起义不断,皇兄已是头疼,如今鞑靼又来犯,我却还因家事扰皇兄心神,实是有违为臣之道,若是此行,能助大军驱逐了鞑靼,将功补过,也算无愧皇兄的恩典了。” 景王妃微微蹙起的秀眉,像一座小山,担忧道:“可是塞外艰苦,那些蒙人又野蛮凶残,王爷若想为皇上尽心,多是的机会,何必非要以身犯险?” 景王爷朝她温和笑笑,声音轻柔道:“我又不上阵打仗,不过是去宣府任个职,为军士筹粮做后盾,夫人不要担心,此事,皇上已应允了。” 因曹珊珊置气,景王爷轻易不来我们院儿里,也就疏于了准备。 这日,刚吃了早饭,便听见屋外头丫鬟唤了声“王爷”,珠帘一晃,人已经进来了。 一屋子的人慌得忙行礼,曹珊珊也有些惊讶,但仍是做出不情不愿的样子,敷衍着福了福身子。 景王爷倒不以为忤,神情颇高兴,微笑道:“都起来吧。”奇快妏敩 我这才赶紧吩咐拿来毛巾、备茶、整理坐榻。 景王爷接了毛巾擦了擦手,撂下后,对曹珊珊说:“有件喜事,你听了保准喜欢。” 曹珊珊横他一眼,“我还能有什么好消息?” “今儿在朝上,皇上提你二哥曹君磊为锦衣卫百户。” 景王爷说罢,端了茶呷了一口,仿佛认定曹珊珊听罢会高兴。 哪知,曹珊珊只是愣了下,神色不以为然,似乎毫无波动道:“这有什么大不了,他是他,与我何干?” 景王爷放下茶碗,诧异道:“锦衣卫是可不是人人都进得的,曹君磊是你二哥,难道你不高兴?“ 曹珊珊回头看他一眼,凉凉道:“王爷难道不知他是我们家夫人所出?我跟他虽表面上都是曹家的人,根本不是一处的人,他好是他好,我最多沾个面儿上的光罢了。” 景王爷沉吟了会儿,顿了顿说:“也罢,面儿上的光也是好的,听王妃说府上新来几个唱戏的女孩,吹拉弹唱都会,你吃了饭陪我去水榭赏赏荷花,听听曲子吧。” 这应是景王爷在求和了。 曹珊珊心中堵着一口气,遂接口道:“对不住,我胸口闷得慌,待会儿还要吃药,只怕陪不了王爷您了。” “那等你吃了药,咱们再去?” “吃了药,又该去睡了。” 景王爷脸色讪讪的,坐了会儿,便走了。 又过了几日,宫里僖太妃过寿。 徐氏传了话儿,要曹珊珊一道跟着过去。 进宫参加宴席,是极大的殊荣。 何况曹珊珊最爱热闹,她嫁到王府后,又不能轻易出门,有这样的机会,哪里还顾得上推脱? 若这还算不得什么,但当我在宫门外,看到曹珊珊挽着尤姨娘的胳膊一同走出来时,不由吃了一惊。 尤姨娘这样的身份,竟也被准许参加太妃的寿宴! 当天,傍晚时分,徐氏来了。 她缓缓在椅子上坐下,目光冷静克制地看着曹珊珊,半晌才开口道:“清者自清,我没有做过,就是没有做过,不管你相不相信,那冰粥绝不是我命人送你的。你要知道,我们徐家帮你们曹家,让你二哥补了锦衣卫的差事,还请你和你母亲入宫,不是因为我对不住你,相反,对你,我自觉是尽了当家主母之责。我若真是善妒悍妇,岂能容你在府上如此作为?也就是我和王爷性子好,才不要你守这样那样的规矩。我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王爷,为了景王府的声誉,你明白么?” 曹珊珊冷声道:“你来我这里说这些做什么?笑话,我明白有什么用?有本事你叫外面的人明白呀?” 徐氏冷冷盯了曹珊珊一会儿,终是压下了一肚子的火,哼了声。 我猜测,她许是觉得曹珊珊如此,也讨不到王爷的欢心,只要曹珊珊不分宠,其他的,对她又算得了什么? 徐氏不再说什么,起身离开。 走到曹珊珊旁边时,又淡淡说:“对了,王爷去塞外,须得带几个使唤丫鬟,你屋里若是有能干的,也报上名儿吧。” 曹珊珊冷冷道:“没有。王妃自个儿决断就是了,何必多此一举。” 徐氏想必原也不过是走个过场,便不再理会她,径直走了。 夜里,我在外间听见曹珊珊翻来覆去,久久不睡。 我也不敢深睡,只静静躺着。 忽听她轻声道:“多儿,你睡着了么?” 我抿了抿嘴,狐疑道:“睡了。小姐想做什么?” “你过来。”她轻声说。 我只得起身,绕过屏风到她床边,她从帐里探出头来,眼睛亮亮的,闪着兴奋的光,小声道:“多儿,你随王爷去塞外吧,我竟是忘了吴哥哥也要去的,他在那里没个人照料,旁的不说,衣裳破了都没人缝补,你跟过去,好歹能照顾着,也算是我跟着去了。” 我登时清醒,一时难以接受,诧异道:“我从没想过去塞外,我不习惯,也不想去。” 曹珊珊跪起过来拉住我的手。 “不过是几个月就回来了,你机灵,心又细,只有你去,我才放心,若是让屋里其他人去,我宁愿不掺乎这桩事,多儿,你就去吧。” 第23章 心灰意冷 破晓时分,铜镜里的曹珊珊明眸流盼。 身上百蝶穿花大红绸缎夹衫,被窗外透过来的阳光一照,彩绣辉煌。 就连她的眉眼都生动了几分。 朝夕相处这么久,不用她说,我也看得出来,她心里被人下毒谋害过的阴影,算是快没有了。 初嫁到景王府时,曹珊珊虽难忘旧时情意,但她是个明白人,景王侧妃的身份,能带来什么样的荣光,她一清二楚。 她是断了对吴公子的念头,意气风发嫁进来的。 我犹记得,大婚后第二天她要去给徐氏敬茶时,志得意满的模样,她说,“只当她是第二个曹夫人!”。 可惜,徐氏不是曹夫人,她也不是尤姨娘。 后来,因为中毒,她受了一场大罪,她又觉得,景王爷在处置时,明显偏袒徐氏,很是心灰意冷了一阵子。 不过,很快,曹老爷为她出头,没想到,一来二去竟是掀起轩然大波,狠狠煞了徐氏一族的风头,令徐氏不得不向她低头示弱。 不知不觉间,便又恢复了心劲儿。 可到底是不同了。 人的心装了这一样,就装不了那一样,不管装什么,统归是要有个盼头。 我猜,吴公子又成了她心头的牵挂。 所以她才兴致勃勃要我去塞外,哪怕是有可能我连吴公子的面儿都见不到,她也要我去。 因托病,她已许久没去向徐氏行过晨礼,人也懒于装扮,今日难得起了个大早,精心装扮了一番。 余光里,她唇边的笑,宛如寒冬里的冷风。 明明是酷暑,我心里却生出一阵阵的寒意……终究,我只是个奴才……我又能做什么? 除了混一口饭吃,当真是凡事万般不由己。 在心里暗叹了声,又默默想,如今我可不就是为了混一口饭吃,还生什么奢望呢? 既如此,在哪里又有什么分别?能舒舒服服混饭吃才是正经。 这般想着,倒是豁然开朗,便一心盘算着去塞外的事。 小丫鬟们见到曹珊珊,也是出乎意料,都呆了呆才行礼。 引着曹珊珊往里走时,早有人飞跑进去通报。 很快从里面走出来几个执事的仆妇,经过曹珊珊时,都笑嘻嘻打招呼道:“多少日子没见主子,主子身子看起来是大好了啊。” 边说脚不停朝外走。 曹珊珊却顿了足,微笑着问:“一大早的,你们几个忙什么呢?”奇快妏敩 几个人互相看了眼,一个执事仆妇陪笑道:“不过是府上的杂事。” 一看就是敷衍,曹珊珊也不逼问,冷笑一声,径直走了。 徐氏正坐在榻上,窗纱明亮透进来满屋阳光,正映在她脸上,虽非美艳,但那一种清丽端庄,颇为风华雍容。 见了曹珊珊,她也不见惊诧,曹珊珊依旧行礼,徐氏只淡淡道:“瞧着气色,是真的好了,坐吧。” 转脸对丫鬟道:“去给曹主子沏茶。” 坐榻旁的几案上,铺着几张毛料皮子。 天气炎热,府上是用不到,那便是为王爷准备的。 徐氏待景王果真是尽心。 闲话几句,曹珊珊突然开口说:“昨日是我糊涂,王爷出远门,咱们不能在跟前照料,可不是要找几个稳妥的丫头过去伺候,我虽帮不上什么忙,派个好的丫头总是可以的。” 又笑着看向我,欣慰地说:“多儿这丫头做事稳当,我是想着让她去。” 说着朝我使眼色。 我垂首过去叩头:“奴婢多儿,愿随王爷去塞外。” 耳边只听徐氏道:“妹妹有心了,只是人数已够了,昨儿就报了王爷,这丫头是你的陪嫁丫鬟,自是用惯了,妹妹虽是身子大好了,但暑气盛,身边没个贴心人哪能行?即使妹妹舍得,我也万万不能应的。” 曹珊珊淡然道:“多一个人去又无妨,就让她去吧,也是尽我的一份心了。我屋里丫鬟足够使,再说我陪嫁丫头又不是多儿一个,还有慧心呢。” 徐氏放高了声调道:“妹妹不提慧心还罢,一提我更不敢用多儿了,我虽不大去你那里,但也是知道的,你屋里大大小小的事,都指着她呢。妹妹只要有这份心就行了。” 回到自己院里,曹珊珊越想越生气,在屋里踱来踱去。 半晌,咬牙切齿道:“还说她不善妒霸道,派个丫鬟,她都一味霸着!以为我不知道她心里想什么?不就是不想让王爷身边儿有我的人么!多儿,你说说,她是不是小气?她是不是处处欺我?” 我想了想道:“往后日子长着呢,咱们何必为这些小事置气?路遥知马力,日子久了,公道自在人心。” 曹珊珊回头看了看我,探究似的说:“你是不是很高兴?” 我迎着她的目光,恭敬道:“您是主子,您高兴了,我就跟着高兴,您不高兴,我也不高兴。” 她瞪了我一会儿,轻哼一声,坐在桌边喝起茶来。 过了一日,我正在铺床,曹珊珊从外头回来,气呼呼坐下来,骂道:“我竟不知他们是穿一条裤子的,编一样的话儿哄我!多大不了的事,他们就这样防着我!” 听了会儿,才听出来,还是因为让我去塞外的事。 曹珊珊又去找了景王。 我怔了下,心中亦是暗奇,这的确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景王爷怎的也回绝了? 虽是不忿,曹珊珊也只得断了这个心思。 傍晚,一个仆妇过来,说外头有我的家人找我。 我心头一跳,满心欢喜再抑制不住,忙问那仆妇:“可是一个年轻小子?大约十一二岁?” 她点点头,我微笑道:“那许是我弟弟。” 谢过仆妇,我忙回屋向曹珊珊说了声,就飞快朝外跑去。 待我跑到后门时,却见一个小厮守在那里。 看见我便笑道:“怕给姑娘添麻烦,没敢让人报身份,叫姑娘失望了,不过我家公子让给姑娘带的话儿,事关姑娘家人。” 这小厮是吴公子的人,我见过他两三回。 听他说着,我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只瞪大了眼睛等着他说。 第24章 下雨了 小厮毕恭毕敬道:“前一阵子,我家公子到各地镇压黄巾军,每到一处就派人寻访,并张贴寻人启事,刚从闽浙一带传来消息,说是有一户从扬州逃难出来的凌姓人家曾在当地落过脚,名字年龄都对的上。” ”只因公子要北征,一时不能分神去找人,但好歹是知道他们安然无恙。”又悄声道:“我家公子对姑娘的事可真是上心呢。” 不知为何,我猛然忆起那日在客栈,吴公子一直领我到内室,窗门四阖,室内黯黯无声,他转过身时,魁梧身形山一般站在那里,双眸灼灼问我找他何事。 小厮说得直白,我脸开始发烫,只望着门口那尊威风凛凛的石狮子,轻声说:“吴公子自然是一等一的好人,他的大恩,我没齿难忘,都记着呢。” 小厮轻笑了声,点头说:“有姑娘这句话,也不枉我家公子费了这些心了。”奇快妏敩 天已擦黑,他也不便久留,朝我招招手一溜烟儿跑了。 我仍站在门口。 此时晚霞落尽,天是灰粉色,一如我们扬州的天。 我怔怔发了会儿呆。 之前就坚信家里人平安无事,但今时今日得到确切消息,心里一块石头才落了地,只是不如先前那样焦急不耐、恨不得立时就能与家人相聚了。 正出着神,忽听贪凉在不远处树下守门的小厮喊了声:“爷这是要出门么?” 我扭头看去,就见一个穿青色劲服的男子,从旁边小道上走出来,因那小道被后门旁的假山挡住,人已走近了,我尚未察觉。 看他打扮,应是王爷的侍卫,我忙低头福了福身子,快步离开。 翌日,一大早便开始下大雨。 曹珊珊百无聊赖,拉着我们几个底下的人斗纸牌、掷骰子作乐。 我陪着玩了一阵子,借故头疼到廊下看雨。 雨稍歇时,就见一个仆妇穿着蓑衣进来,湿漉漉走到廊下,才抬头看见我,一把拉着我的手臂,焦急道:“哎呀,姑娘快跟我走,王妃找你呢。” 我心中暗诧,脱口道:“王妃找我做什么?” 那仆妇不耐烦道:“姑娘这话说的,真是不知好歹了,叫你你就去,不要说咱不知道,就是知道了告诉你,你能不去不成?快走吧。” 我垂了眼,冷声道:“我去回了我家主子,就跟您老过去。” 曹珊珊喝了几口酒,有些微熏,听了后就起身道:“她找你做什么?天还下着雨,有什么要紧事啊?” 又听见外头廊下仆妇扯着嗓子在催,便拢了拢鬓发,不紧不慢道:“告诉那老婆子别瞎叫唤,等我换了衣裳,我跟你一道去。” 徐氏屋里朝阳,原本就敞亮,因下了雨天暗,此时已点上了灯,因此依旧处处亮堂堂的。 窗边榻上放着一张梨花木大案,徐氏穿着藕色暗花飞鸟夹衣,头上珠翠贵气。 她正用小指金指甲套拨弄着案上的一株兰花,听见动静抬起头来,见曹珊珊也来了,亦无意外之色,只是从容赐了曹珊珊坐。 曹珊珊毫不客气坐下,冷言冷语道:“天又不好,急急召了我的丫鬟过来,我想着必是有什么要紧事了,反正我也闲着无事,过来看看有什么用得着我们的。” 丫鬟端上茶来,徐氏半晌方道:“王爷在外头应酬已是劳神费力,我们不能分忧,家务事便不能让王爷伤神了。王爷说了,为着公平,为着不叫你多心,许了你的丫头跟过去,我叫这丫头来,不过是叮嘱一番罢了。” 这番话虽是答应了曹珊珊的要求,却含沙射影,曹珊珊又惊又怒,出口道:“成日里白天黑里,我连王爷面儿都见不到一回,偶尔一次见面,说句话的资格都没有了么?“ “我照例提点几句咱们的本分,你急什么?接着我还要给丫鬟训话,你若不想听,先去偏室坐坐吧。” “我有什么听不得,你说就是。” 徐氏不再理会她,朝我道:“听说你识字,就负责王爷的书籍卷轴吧。” 我应了声,她接着道:”在外头不比在家,代表的是咱们景王府的脸面,能干机灵是一方面,最要紧是本分,不该做的事不做,不该说的话不说,你记住了么?若是让我知道谁坏了规矩,我定不会轻饶了去。” 走回去,曹珊珊纳闷了一路,百思不得其解。 “这就奇怪了,前两日王爷还不同意,怎么就同意让你去了呢?” 我也暗暗诧异,想着徐氏的话,猜测道:“或许王爷回去想了想,怕您不高兴,再传出去,让外头人看笑话吧。” 她“噗哧”笑出声,打趣道:“你也听人说咱们王爷是因为摆不平家务事,头疼,才要出去躲一阵子的传言了?” 我脑中闪过那些仆妇丫鬟议论八卦的话,也忍不住笑了笑。 曹珊珊高兴道:“不管如何,总是答应让你去塞外了!” 又走了一段路,叹了声,不舍的说:“其实,我也不舍得放你去。” 我觉得好笑道:“那您去告诉王爷一声?” 她“啧”了声,“定都定下了,这个时候怎么好出尔反尔?” 虽是巴巴儿叫我出远门,在我整理箱笼时,曹珊珊还是赏了我几样东西。 除了皮货首饰外,还有一根玉笛,那笛子青翠欲滴,品相上乘,我吃了一惊,忙推脱。 她塞进我手里,一笑从容说:“之前为着他喜欢吹笛子,我买了这笛子学,怎么也学不会,反正留着也无用,送你吧。” 此次出征鞑靼,景王只是挂名“都御史”一职。 真正出力、管事的是大将军常大淳,以及镇守太监汤寿。 但景王毕竟是王爷,皇家的体面尚需维持。 一行人浩浩荡荡在城外汇合,由景王在大军前慷慨陈词一番,方出发。 我跟着三个丫鬟坐一辆马车,跟在队伍中间行进。 从车帷之间望去,只见列队整齐的盔甲士兵,一眼望不到头似的,蹄声急沓,车轮辘辘,并看不见王爷的马车,吴公子更是从头到尾没有见到。 因随身侍奉王爷的丫鬟,是徐氏屋里的两个得力帮手,我们这四个丫鬟路途倒是省心。 只是一想到接下来的行程,皆是心事重重。 至晚间在承德歇脚,此地段少有人烟,并无客栈,只得在承恩寺住下。 两万大军在山脚扎营,而景王、正副大将军、镇守太监则携随从人员上山投宿承恩寺。 安顿下来后,我们四人随便吃了些东西,便忙着整理东西。 但见院子里人来来回回端送,想必是前头已是开始吃晚饭了。 在上京时,到晚上暑气亦是极盛,但这里却极其凉爽,风从窗缝里吹来甚至有些凉意,不知谁开了点窗,嚷道:“下雨了!” 我停下手上的活儿,这才听到哗哗的雨声,应是下了一阵子了。 这时,竹帘一挑,进来个人,穿一身蓝夹衫,冻得瑟瑟缩着肩,进了屋便对我说:“快取了王爷的笔墨纸砚来,王爷等着题字。” 这人是景王爷的贴身小厮柊茗。 我忙去箱子里拿了东西,用一块毯子包好了递过去。 柊茗却不接,转身就朝外走,说:“你跟着去前头,给王爷侍奉笔墨。” 听他说着,我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只瞪大了眼睛等着他说。 第25章 他轻狂了 伺候笔墨这等差事,一向是柊茗在做,不知为何叫我过去。 虽微觉意外,但既然是王爷跟前的人吩咐,我只得应了声“是”,抱了文具跟过去。 一出门,雨气夹着冷风扑面而来。 我尚穿着单衣,白天还不觉得,这会儿只觉得寒意逼人,不禁打了个哆嗦,很想回去披件衣裳,却也顾不上了。 门口的两个仆妇早备好了雨具,撑着伞接了我和柊茗便走。 一路走过,寺庙里各处昏昏暗暗,唯一处僧舍灯火通明,从里面隐隐传出说笑声。 走近了,便见几步一岗。 那些侍卫皆穿轻甲佩刀,雨势又急,他们岿然不动,岗警之森严,令人悚容。 门口廊下更是站满了人,有侍卫,有小太监,以及做事的仆妇。 我只当是见景王爷一人,不想却是要去晚宴上,心里略略不安,但仆妇已打起了帘子,我只得跟着柊茗走进房中。 这间僧舍极为宽敞,摆设清雅质朴。 景王居中间坐着,两侧,各设有席位。 左侧下首是一个穿紫衣的中年男子,正在饮茶,姿态看起来颇有扭捏之势。 想来此人便是镇守太监,杨德寿。 他身后站着两个小太监,案边跪着两个宫女伺候茶水。 与杨德寿坐一侧的,还有一个僧人,应是承恩寺的主持。 而右侧便是两位身穿轻甲的将军。 吴公子自不必说,他乃副将军,那年龄颇长的自然是常大将军。 他们身旁却是各站着一个盔甲侍卫,虽未佩刀,但却让人望之生威。 左右相较一看,还属景王那里最叫人放松。 他姿态闲适地单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把玩着一串白玉念珠。 只进门时这匆匆一瞥,我忙低眉垂首,紧跟上柊茗。 柊茗行了礼,恭敬道:“王爷,纸墨取来了。”奇快妏敩 在柊茗说话时,我察觉到吴公子的目光。 吴公子正坐在我的右侧,我便用余光朝他看去,只见他眼睛睁得老大,嘴唇紧抿,放在桌上的手紧攥成拳头,震惊地直直看着我。 他不知我也随军出征,此时猛然一见,难免要吃惊。 但他这样子却是过了,在场的个个是人物,落入人眼中,不免叫人生疑。 我朝他狠狠横了一眼,他正紧瞅着我,愣了下,回过神来,立即垂首端了茶喝。 “好!” 房内突然响起景王的声音,我不防备,心中一惊,忙敛住心神。 只听他又朗声笑道:“快去给杨公公、吴将军备纸墨!” 他的嗓门较平时大了许多,隐有轻狂放浪之意。 来不及多想,柊茗过来取了几张纸和两支笔,又伸手恭朝着吴公子的方向示意道:“你去给吴将军备好。” 我忙走过去,低眉垂首跪坐在吴公子案边。 铺好纸,搁了笔墨,正待起身,听见景王爷嚷着说:“你留下伺候吴将军笔墨!” 我知是对我吩咐,忙起身行礼应了声“是”,复又跪坐下来。 景王爷笑道:“两位试试本王这墨,乃珍藏的老墨,如今市面上很难见到这等原料纯粹的墨了。” 大太监杨德寿嘿嘿一笑,尖着嗓音道:“素闻景王风流多才,是顶有名气的富贵闲人,我等成日里俗务缠身,哪里懂这些文房四宝?王爷既说好,那必是极好的。” 谈笑间,他身边的宫女已开始研磨,而柊茗在为景王准备着。 我也取了墨条,专心为吴公子研起墨来。 待快要磨好时,吴公子朝常将军恭声道:“不知将军要留什么字?” 常将军放下茶杯,略想了下,摸着下巴说:“今夜有雨,又是睡在寺中,就留“雨壮士威”吧。” 话音刚落,便听景王爷拍手叫好,笑道:“大将军真是谦虚,还说不通翰文,出口便是佳词!有劳吴将军快快写下来吧。” 我腹内狂笑,面儿上却极力维持波澜无兴,暗想:“竟不知他在应酬时是这样一个浮滑的马屁精。” 又想到,怪不得他不让给常将军备笔墨,反而是给副将预备,原来这常将军是一介粗人,只怕是字都不会写,这才请吴公子代劳。 吴公子取了笔,执笔写了两个字,忽团了团丢开,我不得不附身为他重新铺纸。 他尚端坐握着笔,在我身子倾到他眼前时,他拿眼珠子盯了我一眼,那神情分明是问我怎么在此处,我也朝他盯了一眼,在腹内说:“我为何不能在此?” 他从鼻腔中嗤出气来,扳起面孔,凝神写起字来。 先写了常将军的字,搁在一旁后,凝思片刻,落笔写了两个字。 那墨确是浓淡适宜,落纸如漆。 他的字亦如其人,这两个字写得极为酣畅不羁,铁画银钩、力透纸背。 我接了笔,漠然整理着文具,耳朵却已是热了起来。 这时,景王和杨德寿也书写好了,景王吩咐各人拿一张字让众人过目。 我刚要伸手拿常将军的“雨壮士威”,吴公子已将那张纸捧起,交给身后的侍卫。 我只得拿了那张“云起”。 站在房间中间,向众人展示时,景王评起吴公子的字,疑惑道:“不知吴将军这两个字作何解?” 吴公子起身,行了礼后,沉声道:“王爷提议为承恩寺留字,在下以为,难得行军途中偷得片刻闲,且微云得急雨,云起雨来,以此便取了诗佛名句。” 景王点头赞叹道:“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好!此乃禅诗,又居佛地,且有禅理,本王佩服!佩服!今日无酒,若有酒,本王定敬你一杯。” 吴公子只淡淡说了声“王爷谬赞“便回去坐定了。 景王反倒是有些讪讪地笑了两声。 哪知,那太监杨德寿却站起身,朝我走了过来。 走到我面前后,俯身过来细细看吴公子写的字。 但我却感觉他目光是落在我脸上。 他离我很近,那种尖尖的声音入耳便更觉难受。 他笑道:“王爷真是好雅兴,只可惜来错了地方,为了躲家务事,跟着大家来打仗,这儿可不是好地方,可没有丝竹雅士。” 说着,话锋一转,忽然问我道:“小丫头是哪里人?” 我心中一跳,竭力不露声色,沉声道:“奴婢扬州人士。” “江南出美人啊,咱家为皇上挑选秀女时,去过一次扬州,至今记忆犹新,咱家自小失孤,但仿佛记得祖上是江南一带。” 景王拍手笑了几声,接着又道:“果真有这因缘,她合该给杨公公端杯茶才是。” “嗯……哈哈哈哈。”杨德寿笑着走回案边坐下。 我尚在怔忪,景王出声喝道:“还不快去!” 第26章 一介俗男 杨德寿也是选秀太监,他也去过扬州选秀! 那他一定见过凌烟吧? 脑中不合时宜地出现装着凌烟的那具棺材。 挥之不去。 虽然,我听见了景王爷的斥声,但我还是深深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 想着凌烟,想着痛哭流涕的林姨娘,想着我娘,想着我爹,想着赵兴,想着小巷子里那个气息奄奄的年轻人…… 我茫然抬头,那年轻男子的脸就在前面。 他乌黑漆亮的眼睛正恼怒地瞪着我,随即挑了挑眉,厉声说:“还愣着做什么?去给杨公公敬茶啊!“ 思绪猛然收回,我垂了目,应了声“是”,木然走到杨德寿案边。 宫女递来茶碗,我跪下来,低着头双手奉上,轻声道:“公公请喝茶。” 又是一声阴阳怪气的笑。 我想起之前赵兴说的那些关于太监的道听途说,不由得紧张起来。 手上一沉,茶碗已被接住。奇快妏敩 我正要松手,手掌却被捏住,我一惊,忙缩手,竟是没挣开。 我骇然抬头看去,只见一双粉粉的手,翘着小指,紧攥着我的手。 我感觉自己的脸像火烧一样,登时出了一身汗。 羞愤。 难堪。 但茶碗尚在我手中。 心想,无论如何,这碗茶不能翻! 便硬是一声不吭,只暗暗使力缩手,一点点往外抽时,那太监轻笑一声,似乎是觉得有趣。 就在我觉得这一刻是如此漫长的时候,忽听“啪”得一声响动,就听见吴公子肃声道:“失礼了,在下拍死了案上的一只飞虫,罪过,竟一时忘了这是佛门重地,不该杀生。” 他说话间,杨德寿松了手,接了茶去。 我忙行了礼,默默退回门旁柱子前站定。 宴席继续,仿佛无人察觉方才杨德寿的腌臜举动。 杨德寿阴阳怪气道:“吴将军多少人都杀了,一只小小的飞虫,何需放在心上。” “阿弥陀佛。”那寺内主持念了声。 这时,景王爷“哎呦”惊呼一声,而后就是徐氏屋里的大丫鬟文锦惊慌道:“请王爷责罚!” 余光看去,文锦正跪在地上磕头。 另一个大丫鬟香桂正急忙收拾着景王爷案上的茶渍。 柊茗放下纸张,也赶过去帮着收拾,那檀木茶碗尚在案上打着转。 景王爷用帕子擦着袖子,生气道:“一个个笨手笨脚,真不该带你们这帮奴才过来,等到了地方,本王把你们一个个都卖了,自己买奴才使!” 那香桂是徐氏跟前一等一的人。 这次出门,她是我们几个丫鬟的领事,此时也慌得跪下来磕头道:“求王爷饶了奴才们这回。” 杨德寿脸上堆着笑看着。 而常将军已有些不耐烦,只夹着菜吃。 吴公子沉着脸喝茶,放下茶杯时,眸光朝我掠过。 我只装作没察觉,木然站着。 景王怒指了指香桂和文锦,不耐烦说:“这是本王那王妃挑的!” 下巴朝我的方向微抬,“那是侧王妃的人,还是陪嫁丫鬟,本王都出门了还不能省心,简直受够了!” 杨德寿笑道:“景王爷享尽齐人之美,莫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呀。” 又摇头叹笑道:”只是,你那曹岳丈还真叫人吃不消。” 景王一拂袖,恨恨冷哼一声,欲言又止,只是猛喝一口茶。 见此情形,杨德寿一张白脸笑意更浓了。 一晚上,我都辗转难眠。 一闭眼,眼前就是那太监的一张白脸,手上总觉得腻腻的,恨不得剁了去。 迷迷糊糊,将睡将醒时,脑子里又闪过晚宴上的情形。 在王府时,尚觉得景王爷待人温和,举止文雅,怎么一到了男人堆儿里,就这么俗烂不堪? 好歹是一个王爷,却一味阿谀奉承。 我虽不知那太监是何身份地位,但也看得出他对景王的轻慢。 左思右想,更是没了睡意,便睁开眼睛,瞪着黑漆漆的夜色,在心里默叹了声:原来,他竟是这等没有出息。 天未亮,就要动身出发。 下山时,刚出了太阳,空气中尚有昨夜的雨气,一地的枯枝败叶,阵阵冷意逼人。 因此地离宣府镇已很近,约莫下午就能抵达,众人皆是神色凝重。 我随着人群往下走,心中亦是忐忑。 这两日跟我同住同行的一个小丫鬟菱花挽住了我的手臂,低声说:“你怕不怕?我好害怕,那鞑靼兵把宣府镇占了,连里面的总兵都杀了,咱们过去会不会遇到那些鞑靼兵?” 香桂在前头走着,回头道:“你知道什么?鞑靼兵知道咱们大军要过去,早离开宣府镇了,就算他们还在,咱们是跟着王爷的,又不用去跟着打仗,总有地方安置的。” 这个消息,顿时让我们四个没有消息来源的小丫鬟高兴起来,我也不由得松了口气。 过去念诗,深感“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是何等的豪情壮志,可真真要去战火纷飞之地,仍是没了胆量。 我往后看了一眼,一小队兵士齐刷刷走着,神情严肃坚毅,不知他们心里怕不怕? 念及此,忽又想到吴公子。 难怪第一次见他,觉得他冷酷无情,他,是从战场上走出来的人啊! 这次行进迅速,中间片刻不停。 到中午时,天气热了起来,菱花掀开帷幔,立刻惊呼:“快看!到草原了!” 隔着小小的一角空隙,碧绿辽阔的草原景致映入眼帘。 野花遍野,青草如茵,是我从未见过的景象。 我的心情顿时一阵雀跃激动,趴到车窗边一瞬不瞬盯着看。 就看到一匹白马“嗖”地掠过。 马背上的人穿一身暗红骑服,束发的金冠被阳光一映,极其耀眼,很快就不见了身影。 过了会儿,那人又反向骑了回来。 这回才看到正面,离得远,看不清面容,但仍是看得出是景王爷。 传言不假,他还真是喜爱骑射。 难怪要随军来塞外,旁人是一心一意驱逐外敌,保家卫国,他合着是来避暑散心的! 看他在草原上来来回回,风景都失了色,我便坐好不再去看了。 但马车的三个同伴却不停叽叽喳喳。 “王爷又骑回来了!” “咱们王爷马术真好!” “又来了,又来了!” …… 第27章 偶遇王爷 行军迅速,中午时分,便抵达野狐岭。 一路拥护着我们的两万兵丁,因将驻扎此地,至此分开。 那样浩荡的一支队伍,军纪极其谨肃。. 只听见靴声橐橐,啼声密集,千军万马,却是一声人语都听不到。 青草丰盛,很快就只剩下一道黑影。 我从车帷之间望去,莫名觉得那道黑影,只是吴公子一人。 天苍野茫,他自奔赴而去,无惧生死,但凭血肉之躯,踏入战场。 再看辽阔无垠的草原壮景,便觉说不出的寂寥悲壮。 名家有言,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是何等的豪情! 想来世间男子,如吴公子这般人物,才称得上是顶天立地的好儿郎呀。 车轮辘辘,颠簸不断,耳边是另三个小丫鬟嬉笑的声音,纷纷攘攘,我在心里默默想,他日再见吴公子,定当好生相待他了。 又想到,也不知他们何时交战,唯愿他平安归来才好。 自与兵士分开,景王爷只怕是没了胆量,不再骑马而行,钻进马车,由侍卫层层守护。 一路安安静静,直到宣府镇。 先前,我深以为此地定是哀鸿遍野,民不聊生,但打眼一看,方知这些日子真真是白担了心。 镇上街市依旧,一片热闹非凡景象,并无战祸迹象。 上一任宣府总兵被鞑靼杀害,便由新任宣府总兵率步兵开路清道,百姓皆在一丈之外。 偶尔看去,他们神色竟是如常,丝毫没有刚被掳劫过的仓皇之色。 惊叹之余,我转念想到,此边陲小镇,每年不知要遭多少回侵扰。 那些草原上的部族,逐水草而居,靠天吃饭,物资匮乏,就像是草原深处的风,一阵风过,就是一番劫掳。 百姓或是早已处之泰然。 铁骑一走,一切照旧。 或者,重新开始。 拐到一道街上后,只见一处气势恢宏的大宅院,灰墙绿瓦,一眼望不见头。 众人从马车上下来,都被眼前大宅震住。 此乃前朝藩王靖王在宣化的府邸,规模之大,连绵三里地,靖王卒后,也就荒废了。 而景王爷此番是临时公派,仓促间找不到合适的住所,皇上便恩准其暂居,并命人提前打理了一番。 杨德寿笑眯眯地,慢吞吞道:“景王爷,可满意呀?” 景王爷手拿折扇,眼眸里是止不住的笑意,连声称赞,笑道:“皇兄诚不欺我,说是这里有个好宅子,本王还纳闷儿,如今一见,方知千真万确。” “哈哈哈哈。”杨德寿笑起来,抱拳朝南边一拜,眼神一凛说:“万岁爷待王爷自是真真的好,岂能有虚?” 景王爷眼望大宅,摇着折扇,笑得愈发得意。 俩人又闲谈几句,杨德寿就告辞了,携他的人去往镇守公署。 府邸甚大。 即便宣府镇的巡抚曾派了百余人来打理过,但除了景王生活起居的院子,旁的地方还是未顾及到。 特别是府内果园花木、河流湖泊,多少有些荒蛮之态。 忙碌了两三日,总算安顿好了。 我并非王爷贴身侍奉丫鬟,每日在王爷进书房前,离书房后,安置好纸墨笔砚后,便闲下来。 且府上新买了十几个粗使丫鬟,香桂忙着给新来的立规矩,又要统管王爷一应事务,眼睛自是不紧盯着我们几个王府跟来的人。 这日,是极晴朗的好天气,忙完份内事后,天色近晚,想到至临睡前都无事可做,我便信步出了屋子到花园里闲逛。 花园里通着一条小河,水波清漾,映着天边晚霞,煞是好看。 那天碧蓝发青,仿佛玉坠子一样莹透,风吹来已经有些凉意,但满是青草花香。 我只顾着沿着河边走路,不知不觉已走出去很远,此时暮色四起,星星一颗又一颗升起,更显得不远处一处湖泊如镜面闪烁。 这里草势疯长,幽静安然,显然是人迹少至。 晚风轻拂着树木,渐渐升起了浅白色的月亮,照亮墨蓝色的湖水。 我提着裙裾,一口气走到湖边,在湖畔青石上坐下。 身旁是一大片芦苇。 只见湖水袅袅生起雾气,在月光下如同水银,除了芦苇叶子哗哗轻响,再无旁的声音。 我久不曾这样闲适,很想唱几句曲子来,可到底不敢开口唱,只长长叹了口气。 忽又心间一动,忙从袖中掏出曹珊珊送我的玉笛子,放在唇边试了下,随即便认真吹了起来。 一连吹了几遍,方心情畅快地收了笛子,站起身,正要起身离开,却听见苇叶窸窸窣窣轻响。 我唬得忙朝那里看去,只见一个男子站在苇从间,身姿劲拔,不知已在那里站了多久。 若是小厮、巡逻侍卫,哪里会潜在这里?定是一早便与我招呼了。 想到此,我心头一紧,脱口喝问:“是谁?” 那人拨开苇从出来,甫一动,我慌忙走开,却忘了身旁的青石,脚下一滑,直直跌倒。 幸亏湖边草地松软,即便如此,仍是摔得不轻。 待我狼狈地站起身,那人已走到了我身旁,神色澹然,那目光却是极清冷,只听他说:“笛子吹得好。” 我没想到竟然是景王爷,惊慌窘迫间也忘了行礼,只边暗暗整理着衣裳,边点了点头。 “你吹的是前朝琴曲《幽篁》,想不到用笛子吹来,也是风雅。” 我已恢复冷静,忙低头行礼道:“王爷谬赞了。” 景王爷语气淡淡的,瞥了她一眼道:“起来吧。” 起身后,一时无言。 我偷瞥他一眼,月色下但见他玄衣隐在暮夜里,乌发上的银冠发着微光,露出净白如玉面颊,狭长眼睑微垂,面色肃然冷峻,与他在众人面前的形象迥然不同。 一时间吹来的风仿若都开始寒意逼人。 我瑟缩了下肩,惊醒般,忙道:“奴才扰了王爷清净,请王爷恕罪,奴才这就告退。” 说罢便要转身,谁知他又沉声问道:“你是扬州哪里人?” 月影清晖,河水溅溅。 我恍惚是在老家附近的小巷子里,天蓝风柔,我焦急等着兴儿请大夫过来。 那时我拥有一切,那时他性命垂危……怎的就到了这般境地? 我垂着目光小声道:“宝应县人。” 他转头看我一眼,目光已是温和,随即垂了眼,略沉吟了下,思考片刻说:“本王认识的一个人,也是那里的。” 听他如此说,我心里怦怦乱跳,暗想道:“莫非他说的那个人,是我?” 转念又想:“他命悬一线,实是不认识我的,自是他在宝应县真有故识了。” 正出神,只听他淡淡说:“退下吧。” 我忙应了声,悄声离开。 回到房中,同屋住着的三人在抹骨牌,正玩得尽兴。 只菱花与我素来交好,扭头道:“半晌不见你,你去哪儿了?桌上是新下来的本地葡萄,我给你留了,你净了手尝尝,好吃得紧呢。” 我笑着道了谢,打了水洗漱完毕,才端了一碟葡萄,坐在菱花身旁看她玩牌。 菱花这把牌不算好,胜算不大,但不到最后一步,便不能言败。 我为军师,与菱花一道,反将一幅烂牌打出了彩来。 其余两人不忿,纷纷说“观棋不语真君子”,而我是小人行径。 我兀自吃着葡萄,笑道:“那你们可要小心了,宁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小心我背地里揪你们的辫子!” 说着,我猛然起身,伸出双手朝她二人白嫩的脸上抓去。 我的手指沾满了葡萄汁水儿,她们唬得站起身躲闪,我笑着追着一个过去,却听身后另一丫鬟急声喊了声,“香桂姐姐。” 仓促间,我已是停下来,转过身来垂首而立。 原想着香桂过来是要例行交待几句,不料她却径直走到我面前,伸手道:“把笛子拿出来。” 我倏然抬头,疑惑地看向她。 她只板着脸冷冷盯着我,见我看她,冷笑道:“别给我打马虎眼儿,巴巴到王爷跟前儿显眼的时候倒是能耐了,这时候装什么无辜?” 念头几转,我料定她所说之事,定是与傍晚时分我在湖边吹笛有关,只是当时那地方只有我与王爷在,即便有侍卫小厮在暗处守着,那也同王爷是一块儿的,怎么她也知情了? 可不管她如何得知,我不过是在湖边吹了会儿笛子,总算不上坏什么规矩。 我稳了稳神,沉静道:“姐姐是说我在湖边吹笛误撞见王爷一事?那姐姐说的话便是不通了,我不过是偶尔兴起,吹了会儿笛子,不凑巧王爷打那里过了,绝不是姐姐口中所说,巴巴的过去显眼。” 香桂冷哼一声,凶神恶煞道:“这府上这么大,你哪里吹不行,偏偏去王爷近几日常去的湖畔吹,你打量这里不比上京,我统共一双眼睛一对耳朵,就能瞒天过海?我今日可告诉你,你可打错了主意!莫说我得了王妃的令,不让你们狂了去,就是为着在这里的日子顺顺遂遂过去,也断不容你这等狐媚行径!” 第28章 想攀高枝 我脸上一热,脱口而出道:“其一,我不知王爷这些日子傍晚都去那湖畔,我今日也是头一回去,其二我又不是王爷的贴身丫鬟,一天到晚不照面,何来狐媚之说?其三那湖畔本就荒凉,夜深人静更是无人,若是王爷过去,大约是图一个安静,姐姐就算是贴身丫鬟,也不便带过去,故此,王爷被我误撞了,想来也不会知会姐姐,姐姐又是如何得知的?” 香桂被我一番抢白,脸都涨紫了,胸口急剧起伏着,只是抿唇不发。 我见她实是气极了,不禁懊悔一时贪图口快,揭了她暗自跟踪王爷的老底。 正待说些什么缓和些气氛,她却猛地抓向我的衣裳,不住四处探着,咬牙道:“凭你牙尖嘴利,也得把笛子交上来!我也不怕你知道,我是跟着王爷的,就见你呜呜咽咽吹那笛子,又跟王爷在那里不知说些什么,这才几日,就做此狐媚行径,还了得?……把笛子拿来!你把笛子给我拿来!” 纠缠间,笛子从我袖中跌落,翠绿绿的玉笛落在地砖上,清脆一声响,便断成几截。 我气极了,且不说这笛子是曹珊珊送我的,我把玩这笛子数日,已是越来越喜欢,如今却被她给毁了,不免急红了眼。 凭她是王妃的大丫鬟,也不过是同我一般奴才身份,竟敢如此欺我! 趁她愣神间,我劈手拔下她头上的描金碧玉簪子,狠狠惯在地上,簪子瞬间破碎,她满脸惊愕,不敢置信地瞪着我。 我捡起地上的玉笛碎段,怫然道:“这是我家小姐的东西,你跟着王妃,许是见过好东西的,应知这笛子有多贵重,我拿你一支簪子赔,原是为了府上两位主子的和气,还望姐姐日后明察秋毫,莫再平白无故冤枉了人。” 同屋的丫鬟此时才回过神来,纷纷开口劝着,也都替我做证,也就今日傍晚我才没了影儿。 香桂袖下轻颤,眼神能诛人,到底按耐住了,冷冷道:“连一个公公都不肯放过,若说不想攀高枝儿,谁信?” 莫名的,手指就黏腻起来,心头委屈不快积压而来,简直透不过气来。 静了会儿,我暗自吸了口气,抬头朝香桂笑道:“这么说,姐姐是觉得公公是高枝儿?别说景王爷,就是李王爷、赵王爷,什么高枝儿?我不稀罕,一分心思也不会花!” “好!好得很!”香桂缓下嗓音,肃声一本正经说:“这是在外头,没那么大的规矩,但越是这样,我越是得操上十二分的心来,不管你们是什么心思,总之弄这些小玩意儿就是不合规矩,今儿你吹笛子,明儿她唱曲儿,我若是不管,等你们翻了天来,那才是对不住主子!你说,我说得在理么?” 在她注视下,我漠然道:“姐姐教训的是。” 香桂走后,其他人悄声收拾妥当,各自安置睡下。 我躺在床上,胸口憋着一团气,愤懑不已间似睡非醒,想着,往后须要谨言慎行,其实这倒算不得什么,无非是规行矩步,做好本分事,可防不住那人是香饽饽,只怕旁人看一眼,就平白担了觊觎之心。 又过了几日,始终没听到打仗的消息。 而景王爷先是在镇上闲逛,见风平浪静,便开始带一众侍卫到寺庙酒坊闲逛,这两日又迷上去草原骑射。 这日,景王爷刚换了骑装,鲜衣怒马,只待出发。 不想,一众小太监、宫女及侍卫,簇拥着杨德寿走进府来。 杨德寿从一个小太监手里接过一个锦帛玉轴,双手捧与景王爷,急忙道:“圣上传口谕,命景王爷即刻去野狐岭宣此圣旨,着令常大淳速速出兵,不得有违。” 景王爷听说要去野狐岭已是先颓了大半,展开圣旨看了看,神情颇是犯难,半晌才无奈叹道:“罢,本王去换身衣裳就出发,”又央求杨德寿:“杨公公要跟本王一起去,路上好有个人作伴。” 杨公公笑道:“咱家原本就是要陪王爷一同去的呀。” 景王爷出城,我们几个从王府跟来的奴才要跟着过去。 加上宣府总兵、巡抚,以及杨德寿的人,连绵数里地,浩浩荡荡去往野狐岭。 大约人人都想知道这仗什么时候打? 久久不见动静,连皇上都等得不耐烦了,下旨来催。 野狐岭地势险要,山坡上站满了铠甲鲜明的士兵。 来宣圣旨的队伍,算下来有十来顶官轿,缓缓着走在山道上,轿身富丽堂皇,光彩耀目,与驻兵之地很是不入。 到营地的最后一段路,只能步行前往。 常大将军、吴将军及大小头目早在山脚下相迎,簇拥着景王、杨德寿上山。 我略抬头,在人群中找吴将军的影子,却见一色青甲中,唯有前头走着的景王身穿绛色贡缎朝服极为醒目,只是分辨不出哪个是吴将军。 山路崎岖难行,众人走走歇歇,直走了一炷香的功夫,才总算到了营地。 在营房坐下,营中侍从端了茶水点心来。 舟车劳顿,又爬了山,景王有些不中用,气喘吁吁摊在椅子上,从香桂手中接了毛巾擦了擦汗,又忙对杨德寿说:“杨公公莫用他们的茶,本王自带的有好茶。” 说着,招手让预备。 香桂便忙安排将备好的茶水、糕点给景王和杨德寿摆下。 泡好的雨前龙井。 菱粉糕、如意卷、胭脂鹅脯、鸡油卷,装在小描金匣盒里,仿若是在王府花园里赏景吃茶。 常大将军坐在下首,一脸肃容,行了礼,凛然道:“驻军之地,条件艰苦,无好东西供献,委屈了王爷和公公。” 常将军说话时,吴将军微垂着眼,神色冷傲不屑,石像似的端坐着。 在我要移开视线时,他却忽然抬眼朝我的方向看来,目光如电,我心中一跳,生恐让旁人瞧出他与我相识而眼神相会,可他却是定睛不动了,仍旧是一个睁眼睛的石像,虽是看向我这里,又像什么都没看。 我只得木然垂目。 耳边传来杨德寿的声音:“咱家一介奴才,怎么都无妨,只是咱们景王爷那是先皇都赞不绝口的风雅之士,走到哪儿都一般金贵,倒不是独在常将军这里。” 景王这会儿落了汗,又穿红,面色愈加白皙,姿态闲适地呷了一口茶,慢悠悠道:“常将军无需自责,只怪本王用惯了这茶和杯子,杨公公说的是,本王确实是走哪儿都带着呢。” 常将军并未再回应,只漠然道:“不知两位尊驾来此有何贵干?” 景王忙放下茶杯,从小厮竹青手里匣子里取出圣旨来,在场的一众人忙齐齐跪地听旨。 景王念完圣旨,狐疑地说:“本王也是不明白了,我等来此已有一周有余,大将军为何迟迟不发兵?可是有什么事耽搁了?常将军尽管道来,本王回去也好写了折子呈上去。” 常将军接了旨,复又挺身跪下,声音铿锵有力: “回禀王爷,不是末将按兵不动,实乃战机未到。鞑靼刚大肆掳掠一番,物资充足,已经退回草原腹地,如今又是水草肥美时节,鞑靼兵强马壮,然则我们大军刚刚跋涉而至,不能浪战,应先站稳脚跟,寻机行事。” 景王起身,蹙眉道:“常将军请起。” 常将军依言起身。 景王随之冷声道:“以常将军之意,我们两万大军,竟是不敌鞑靼散勇?” “我军自是强过鞑靼数倍,只是此为他人地盘,鞑靼铁骑神出鬼没,若贸然出击,只怕会伤亡不少,兵法有云: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末将只是不想做无谓牺牲。” 景王一拂袖,背过身道:“本王不懂什么兵法,打仗哪有没有伤亡?既然下了圣旨督战,常将军自当尽快发兵。” 常将军默默不语。 景王等了会儿,不见回应,遂又转过身,神情间已是有些不悦。 杨德寿笑着叹了声,起身道:“常将军圣旨已领了,自是明白皇上的意思,咱家和景王爷就等着将军的捷报了。” 常将军缓缓沉声道:“这是自然。不过,野狐岭原有粮草远远不够,还请景王爷为将士们尽快筹集足量粮草。” 景王爷不多想便干脆道:“好!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道理本王还是懂的,常将军放心,有本王在,定会让大将军无后顾之忧!” 因许了诺,一回城里,景王爷马不骑了,也不去寺庙、酒坊闲逛了,一心筹集粮草。 命人张贴征购军粮告示。 专门在总兵署司要了间屋子,挂牌采购督办。 每日破晓而出,踏星而归。 如此两三日,竟是不见成效。 菱花负责打扫外间,虽是不近身侍奉,回来也说王爷脸色吓人,许是筹粮不顺,这时候办事须得小心些,省得触了霉头。 我不免唏嘘,筹粮自古是一大难事,哪里是景王爷这等养尊处优的子弟能做的差事?可惜在众人又放出大话,可不是要愁得团团转。. 不料,竟是杨德寿帮了他大忙。 公开筹粮第四日,杨德寿带了一个富商来府上做客。 景王爷命在前厅设宴款待。 香桂令我们几个丫鬟都过去侍奉。 来回端送间,听了几句,我便知道了这江姓富商,是借义捐粮草为名,结识景王爷,这杨德寿就是牵线人。 江姓富商年纪不大,本地人,家中专做汉蒙物资交易生意,这些年积累了深厚的家产。 富则慕权,原来是想傍个大靠山呢。 第29章 为你祈福 眼看富商诚惶诚恐,曲意逢迎,而景王和杨德寿只一味饮酒赏舞,神色极其不以为然,分明没把富商看在眼里。 只是因着对方肯捐粮,他们也就乐得让他做冤大头。 江富商身穿蟹壳青刺绣云鹤长衫,眉清目秀,面相透着精明,又原就是经商出身,岂看不出上位者的轻慢? 竟还能面不改色,端然而坐。 有涵养,又甘愿散万金为敲门砖结识权势,看来真正算个人物。 毕竟能得景王设宴款待的殊荣,不是谁都能有的。 酒过三巡,换了几个蒙古女伶进来跳舞,舞姿热辣,眼神大胆,小翘尖靴在艳丽衣裙下晃得人眼花缭乱,景王爷的眼睛也就看直了。 “王爷贵足踏贱地,俗物必不能入眼,只这几个女孩儿占了当地特色的光,又是美人,论品貌才情,放眼草原各部都是拔尖儿的,今日特领来叫王爷留着日后赏玩……小人从祖上起,基业就在这里,虽没什么能耐,但也认识颇多当地大户,一回去小人就挨家挨户送贴,须得再拉几户义捐……” 江富商舌灿莲花,合着马头琴悠扬的声音飘进景王爷的耳朵里,景王爷脸颊坨红,桃花眼微微含笑,格外生动明亮,看着女伶,心不在焉笑道:“有劳江公子了,本王定上书皇上你等功劳。” 这个江富商倒真有些能耐,竟是游说了多个大户义捐,两日就筹得十车粮食。 难题迎刃而解,景王一扫前几日狼狈,春风得意马蹄疾,立刻又开始寻欢作乐。 因结识了江楚杰这个年轻公子哥儿,两人极擅消遣做乐,更是早出晚归,有时两三日不回府亦是常事,竟是比在上京还逍遥快活。 说不定战事结束,景王爷还乐不思蜀呢。 主子不常在家,做奴才的也省心,斗牌饮酒,嬉笑打闹,日子也轻松自在。 景王爷虽常在外头,但日日还需打点好一切,以防他突然回来,我负责他的纸墨笔砚,凡有损耗的,我都自收起来,带回住处,每日练上一会儿字。 我写的字,笔锋过于温柔,而过去替曹君磊临摹过字帖,仿过他的字,总觉的他的蝇头小楷爽利,因此在练字时便刻意仿着他的字写。 菱花是徐氏娘家的家生丫鬟,爹娘皆是徐家的末等奴才,因生得好,性子也好,才做了徐氏的陪嫁丫鬟。 她请我写了两封家书,这算是开了个头,上京有亲人的丫头,多半请我代过笔。 因此我们屋常人来人往,甚是热闹。 文锦同香桂都是大丫鬟,但文锦性子随和,请我写我一封家书后,便很与我亲厚,常对我说些小道消息。 她说香桂是过了徐氏明路的,说是景王爷的贴身丫鬟,日后那是要收到屋里的,早已是半个主子,不过没提到明面儿上罢了。 文锦还在低声交待:“你心里有个数吧,省的日后再得罪了她。” 我点头应着,想着那日香桂兴师问罪的模样,说的冠冕堂皇,原来不过是打翻了醋坛子,也亏得她那么上心,日日盯着王爷的行踪。 徐氏这一招,委实是高。 又是一周,大军仍没动静。 皇帝再次下旨催战,这回的圣旨语气严厉,连声发问常将军是何居心? 意欲何为? 常将军领旨时脸涨得紫红。 景王爷愤然拍着桌子,厉声道:“你要粮草,本王就为你筹来粮草,你手握两万重兵,却按兵不动,还要皇上连下两道圣旨,常将军,这一回,你若不再不发兵,就休怪本王参你一本!” 常将军嗓音洪亮,义正言辞道:“末将原定月底出兵,既然皇上下旨即刻动身,那末将只得遵命,明日一早,誓师北征!” “常将军早该如此,区区鞑靼游兵,何足挂齿?早日打赢了仗,你我都好交差。” 又叙了几句,景王爷便命常将军即刻下山,路上不停赶回城里。 回到家中,便闭门不出,又命宣府总兵派出一支兵丁充作府上侍卫,而他的住处更是重兵把手。 香桂更是吩咐各处:“马上就要打仗了,虽然咱们兵力是鞑靼数倍,但说不准谁胜谁败,大家伙儿没事儿不要随意走动,你们平日里吃酒作乐倒也罢了,这个时候都警醒些吧!先前宣府总兵是如何被贼人杀死的?那可是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可不是闹得玩的。” 于是,天刚擦黑,众人交了班,就早早回房睡觉。 恰逢中旬,月亮正圆,泻进来一地银光,照得屋内各物影影绰绰,这时候睡觉还早,谁也没睡着,只在床上躺着各自想心事。 一个叫迎春的丫鬟说:“我就不信咱们会打不过,而且这回来了这么多兵呢,许是香桂姐姐看不上咱们这些日子的行径,变着法子吓唬咱们呢。” 各人都没应,过了会儿,菱花慢慢说:“我虽不懂打仗,但听人讲过书,自古打仗以少胜多的例子多着呢,战场上的事,谁知道呢?咱们只求常将军打了胜仗,咱们也好早点儿回去。” 我闭着眼睛,想着吴将军明日就要去战场厮杀,不知那是怎样的景象? 我想象着他身穿盔甲,骑一头黑马,挥着长剑纵横敌军,但总也会想到彪悍野蛮的鞑靼兵挥刀向他砍去…… 心里一沉,马上让自己不再想去,可一颗心总是像被提了起来。 我倒是没想到鞑靼攻进城这一层,因为,若是有那一刻,那必是前方的战士败了,守不住了……可怎么会呢? 第二日午后,文锦过来找我要绣样儿,偷偷对我说:“景王爷连夜派人往上京递了折子,说是请求回京呢,等着吧,约莫是这几日,咱们就回去了。“ 我正在绣花,绣的是崖柏,苍劲墨黑的干,葱郁的枝叶,听了心头莫名蹿起一阵烦躁来,胸口堵着一腔子话,觉得听到那三个字便让人心中生厌,但还是默默无语,垂首继续刺绣。 很快,果然香桂暗中嘱咐我们收拾东西,只不可显露出来。 到了夜里,恍惚是听到什么动静,同屋住着的三个人,几乎是同时醒来,趴在窗户一角偷偷看,纷纷猜测是出了什么事。 天亮后,迎春打听了消息回来,焦急的说:“不得了了!常将军和吴将军分两路过去,好像常将军要攻的是鞑靼的主力,不知道为什么鞑靼只是派了一支骑术了得的小队伍,引开了常将军的大军,而吴将军领的一支八千人队伍,在进了草原之后就没了影儿,怎么也联系不上。” “昨晚上杨公公带人来找咱们王爷,听他们的意思,说吴将军之前只与起义兵交过仗,还没真正上过战场,这回又遇见狡诈凶蛮的鞑靼兵,说不准是被引到什么地方给灭了……八千人啊,草原那么大,说不定死到哪里都没人知道。” 我的心怦怦跳得厉害,怎么会呢? 吴公子不该是这样的收场,他那样魁梧有力的一个人,那样坚毅的一个人…… 如果被逼入绝境,他一定会战到最后一刻,战到最后一滴血尽,才会……可这就是战争,这就是一个将军的归途。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几人回?……我的耳边似是响起曹二公子在瘦西湖时吟唱的声音。 脑中闪过与吴公子的几次见面,想着这就是他的一生……人各有命,这就是他的命么? 他还这么年轻! 文锦告辞,我专程送她出门。 目送她走后,我马上躲到回廊的柱子后面,双手合十,一心一意为吴繁祈福。 第30章 你在做什么 “你在做什么? 正在心中念念有词,忽听景王的声音响起,我心中一咯噔,慌忙睁开眼睛。 也没去看人,只凭着感觉,屈膝跪地行礼。 待稳了稳心神,方道:“奴婢在为前线战士祈福。” 目光落处,只看见他深绛织纹长袍被风微微吹动,腰际垂下月白佩玉、珐琅鞘刀、青绿平金绣荷包,件件精巧名贵。 他声音平淡:“可是有家人朋友在军中?” 我遂道:“没有,奴婢只愿他们打了胜仗回来,王爷此行便能功德圆满回京了,我们做奴才的也就能跟着回去了。” 他也没叫我起来,只轻笑一声,淡淡道:“原来是想回京了,这你放心,本王已递了折子,这几日就回了。” 说话间,他已径直离开,淡淡的苏合香也跟着散了。 过了会儿,我起身抬头望去。 他正双手负在身后,脚步轻快地走着,竹青背着弓箭箭壶亦步亦趋,看来又要去哪里射箭消遣了。 我转身快步离开。 因是战时,奏报及御旨皆是往来紧急。 快马疾驶归来,不过用了大半日。 圣意又很快在府上传开。 皇上回了景王的请奏,说如今战事方始,敌军险诈,意王应为战士同仇敌忾,共进退,若是此时回京,恐怕会影响士气。 景王得了圣旨,甚是焦急。 且不知吴将军一队人生死,更添恐慌,一天里不知派人出去几回打听。 一日傍晚,柊茗过来送景王爷的一套骑服。 菱花接过后,柊茗交待了要仔细点清洗,小心上头的明珠金线。 末了,柊茗跟我们几个闲唠,眦着牙叹道:“先前还以为咱们大军一来,自是出手得卢,谁承想,会是今天这幅情形!上头又不叫回去,你说,这要真有个什么事,咱们做奴才的倒也罢了,咱们王爷可如何是好?” 迎春泠然说:”你还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不是还有多半的兵丁么?何况城里还有总兵府、巡抚府,还护不得咱们这里周全?” 柊茗摇头叹了口气:“妇道人家知道什么?要今儿八千,明儿八千的折进去,还能撑得了几时?” 我瞥了他一眼,这才开口说:“这是前线传来的信儿,还是未卜先知呢?吴将军带的人马只是失了联系,又不是就怎么着了,好歹是跟着王爷的人,怎的张口就来,这要传出去,说一个谎报军情,那可就有的受了!” 柊茗手里捻着枝茉莉花玩着,不以为意说:“你别说,这军中的事,还真说不准。就拿前任总兵大人来说,谁能想到会被鞑靼进了城一刀砍了?” 菱花愤愤然道:“呸!净说丧气话,我们本就害怕,还来吓唬人!” 打发柊茗出了门,迎春抱怨说:“在上京好好的,被人说了几句闲话,就巴巴来了这里,这会儿怕了,若是真有个万一,还要拖着咱们。” 菱花叹口气,万般无奈地说:“主子要咱们做什么,咱们就做什么罢了,背地里议论主子,总是不好。” 她说着,抱着衣裳走开了,青色袄儿,靛蓝半裙,瘦高挑儿的个儿,走得不疾不徐。 众人也各自忙去了。 我清洗着笔砚,想着菱花方才的话,不由得出神。 从我在扬州老家小巷子里见到景王爷第一面,他伤势极重,独自在外面淌了三天血,只剩下一口气还不肯散。 我想,他定是不想死,定是留恋这个世界。 还以为是萍水相逢,再无可能相遇,没想到跟着曹珊珊进来王府,发现新郎官是他。 在王府几日,他小心应付两个夫人,最后却是出了那么些乱七八糟的事,他干脆一走了之,这才真正见他人前人后模样。 想想,这也是寻常。 他是金贵王爷,自出生便娇生惯养,无数人巴结着,又身在权势之中,媚上欺下,风流懦弱,只不过是一个纨绔子弟罢了。 人各有志,我只需本分做个奴才,又管主子是什么样的人物呢? 又想到这些日子,内心里对景王爷的轻视气愤,只觉得不可理喻。 想清楚后,再听到什么心里就不再生波澜。 不论景王爷一举一动如何,我只恪守本分,满心只盼着能有吴将军的消息。 就这样过了三日,午后,我和菱花在廊下乘凉。 忽然迎春从外头跑来,欢喜道:“大喜事!吴将军回来了!打了大胜仗!吴将军追了敌军三百里地,找到了他们的一个帐营,共斩鞑靼五千多人,还俘虏了两个鞑靼军官呢!” 我蓦地站起来,急步走过去,抓着迎春的胳膊,高兴地说:“这是哪里传来的消息?” 院子里,白花花的日头正盛,迎春被我拦了路,微皱着眉说:“外头都在传呢,快屋吧,晒都要晒化了。”奇快妏敩 她侧过身子就往台阶上跑,边跑边说:“听说吴将军都回到营里了,消息保准错不了!” 我坐床边,听着其他三人喜颜悦色地议论着传闻。 都觉得胜利指日可待,全然没有了畏惧之情,开始猜测何时能班师回朝。 我也忍不住心中雀跃。 想到,这是吴繁头一回领军出征,就能打败凶勇强悍的鞑靼兵,此时该是在营地里喝庆功酒了吧。 在北境屡被侵犯,久已成患的形势下,吴将军大获全胜,皇帝闻之大悦,对其大加嘉奖。 传旨封抚远大将军。 与常将军齐肩,并为大将军。 并委以重任,命大军此番要一鼓作气,彻底肃清北境威胁。 第31章 衣 六月里,就连苦寒之地白天亦是炎热难耐。 远远的经过回廊,就见庭中两株石榴花开似火,阳光穿过树隙照在地砖上,仿若一地的碎金子,飞檐直冲云霄,天碧蓝如洗,风一吹来,冰盆里的凉气沁人心脾。 门口的仆妇见我过来,忙替我掀开帘子。 我笑着道了谢,进门后笑意尚在脸上,不想,抬头就看见香桂正朝门口方向看来。 许是刚骂过人,她挑剔地上下打量我一番,厉声催促:“快点儿,磨磨蹭蹭,冰都要化完了!” 我心里高兴,也不与她一般见识,依旧微笑着应了声“是”,快步朝厅内深处走去,经过她时,她倨傲又疑惑地扭头望我一眼,似是我的笑容是在冒犯她。 找了阴凉处放下冰盆,朝外走时,香桂仍在大声指挥众人布置宴席,我紧走几步,想趁她背着身时离开此地。 不想她突然转过身来,像是专等着我似的,冷声说:“冰都好了?” 我不紧不慢道:“一共十个冰盆,分放在厅内各处。” 她听了,手一指,对我说道:“你去跟她们去擦地。” 我顺着她的手指回头看了眼,那里跪着两个杂役,正在用力擦着地砖。 一股热血冲头,心里更是念头翻转。 今日府上设宴为吴将军庆功,邀请了一众有头有脸的人,人手吃紧,我们便诸事都跟着帮忙,但如擦地砖的活儿,却是只有杂役在做。. 我再不济,也是伺候景王爷的人,香桂这是摆明要搓磨作践我。 奈何她是掌事丫鬟,自古道,官大一级压死人,待我不甘不愿地回过头时,已能镇定自如地应声,折回去找了抹布擦地。 香桂又在厅里待了会儿,便出去了。 她一走,另两个杂役便跪爬着凑近我,一个年略长些的杂役小声道:“姑娘怎么做这个?” 另一个年轻的杂役紧跟压低声音:“是得罪了香桂姑娘了吧?但再怎么也不该叫姑娘来擦地啊,手多娇嫩啊,哪能跟咱们比。” 我埋头擦着地,知她们一半关心一半八卦,我不愿闲扯,只说:“没什么,不过都是奴才,快些擦吧,别叫人说多了帮手反倒做的慢了。” 她们见打听不出什么,讪讪散了。 当年靖王受封此地,建府时极尽奢侈,厅内皆是金砖,跪一会儿膝盖便酸麻疼痛。 只觉得擦了很久,但抬头一看还有偌大金澄澄的一大片,似是永远擦不完似的。 再低头擦地时,额上的汗水滴落下来,凝而不散,竟似宝珠似的。 我不由怔住了。 记得有一年过生日,爹爹送我一槲珍珠,我谢过爹爹后,交与丫鬟筱夏收起来,筱夏没捧好匣子,一槲珍珠哗啦啦撒得满地都是,一屋子的奴才都慌得跪趴在地上找,那时候我还小,见人寻宝似的找到一颗又一颗,觉得有趣,竟比收下珍珠时还开心。 最后珠子全找回来了,一颗不少,但好好的珠子多数都摔伤了,我爹看了直摇头,我娘也心疼得要命,而且筱夏是我的贴身丫鬟,做事不牢靠,也是我这个凌家大小姐不稳当,我娘便命人打了筱夏几板子。 我在屋里都能听见筱夏的哭喊声。 但怎么求我娘,我娘都不叫人停,严肃地说:“规矩就是规矩,做错就要认罚,这样才能长记性。” 那之后好几日我都做梦,梦到少了一颗珠子,我娘生气要再打筱夏,我就趴在地上找,却怎么都找不到。 原来这颗珠子,是在这里。 我苦笑一声,抬手用脏兮兮的抹布擦掉了它。 同屋的人都到前面侍奉去了,香桂命我留在屋里为几个小厮缝衣裳。 我独自坐在窗下做活儿,四下极静,静的能听见针尖刺透布料的声音,我的心也跟着静下来。 忽然听见一阵丝丝缕缕的琵琶声传来,抬头朝窗外一看,竟已是到了掌灯时分。 天边灰粉色的晚霞逐渐转为青灰,这会儿,宾客应是陆续登门了吧。 我没点灯,放下手里的活,倚着窗户吹着阵阵凉风,只觉得闲适清净。 府上的宴席,也没什么好稀罕的,何况还有汤寿那个变态太监在,就是可惜了不能见吴将军一面。 直到戍时做完了活,还不见人回来,我站起身,方才觉得饿了。 到了厨房,又见人人忙碌,抽不出一丝空来,我不好添乱,只拿了一张饼,慢慢走回来。 刚走进住的院子,就见菱花急匆匆从屋里跑过来,拉着我的手往屋里走:“多儿,你可算来了,快进屋。” 她神色凝重,少有的慌张,我心中一沉,忙问她出了什么事。 菱花拉着我边走边说:“吴将军要在城中小住,总兵大人寻了处院子给他。今儿晚上,吴将军是来的最早,离席也最早,方才说要回去,众人怎么也留不住,王爷便亲送,说话间得知吴将军要在城中小住,总兵大人寻了处院子给他,但身边没个丫鬟伺候,当场就要派个人过去,吴将军先是不要,后来见推让不过,便说找个会针线活儿,识字的小丫鬟就行,王爷的意思是叫香桂姐姐过去,把她慌的,忙跪下说她虽是识几个字,但论侍奉笔墨却是不如你,还说你针法灵巧不俗,不如叫你去。” 我忙反握住菱花的手臂停下脚步,连忙问道:“是叫我去?” 菱花同情地望着我,叹了声,点点头:“本来香桂姐姐说完,王爷抬脚就要踹,被吴将军拦下,说香桂姐姐是王爷的贴身丫鬟,万万使不得,就要个小丫鬟好了,景王同意了,让我过来接你过去。” 说完又忙安慰我:“我瞧着吴将军是个正派人,他终究是要回军营的,能在城里住几天?俗话说,桥到船头自然直,换了地方,一开始可能不适应,你忍耐些,日子就过去了。” 其实我心里很高兴,只是面儿不能表现出来,也不能告诉菱花我和吴将军是旧识,故只能强装镇定。 但菱花生怕我不愿去,比我还焦急,认真交待的这些话,更是让我感动。 菱花是我所遇见的人中,性子最质朴敦厚的人,却让我最感安慰和踏实,如晚风拂面,多少激烈浮躁心绪都被抚平了。 简单收拾了一个包裹,我和菱花急匆匆走出院门。 小厮竹青在门口候着,叫菱花止步,只领着我朝府上大门的方向走去。 大门口悬着两个大灯笼,照着门口的一匹大黑马毛光水亮,马背上一个身影犹为熟悉。 只匆匆一瞥,我便低了头,只能看见前方鎏金脚蹬上踏着鹿皮靴,淡蓝绸锦的长袍衣角在风中扑闪颤动,如打着轻盈的鼓点。 马上的他嗓音低沉,透着几分不近人情的冷肃:“出发!”说着率先骑马朝前走了。 “姑娘请上车吧。”小厮风见不知何时走到我跟前。 他不似他的主子那般冷酷,温声笑着对我说话,只是装作不认识我,甚是客套。 我朝他福了福身子,又朝竹青拜了拜。 临上马车时,竹青叮嘱道:“王爷交待,丫鬟多儿侍奉吴将军,务要尽心尽力,不容有失,办好了差事回来,爷重重有赏。” 我跪下朝门里拜道:“多儿谨尊王爷谕。” 马车上帷幔垂着,偶尔透进来一丝亮光来,更显得车内昏暗,我紧抓着包袱的手指渐渐松了,喜悦才一点点泛上来。 因上回在王府湖边遇见景王爷,被香桂责骂,又摔了笛子,除了当差的时候,我便只在住的院子里待着,行事也是循规蹈矩,委实憋闷得紧。 虽吴将军是个冷面公子,但几次交往,我察觉他其实是个热心肠子,如何也算是半个熟人,去他那里,总归比王府上自在。 特别是今日白天被香桂搓磨一番,此时更觉有逃出生天之感。 何况,我之所以来塞外,那是带着使命来的。 曹珊珊想着盼着有个人能顾着些吴将军,我能去侍奉他,更是难得的机缘,倒也全了曹珊珊的心思。 马车停了,风见掀开帘子,接了我的包袱,扶着我下了马车。 一扇黑漆大门洞开,瞧着院子不大,门口立着几个侍卫,已不见吴将军的影子,想是先一步进去了。 风见领着进去,穿过仪门,便见两侧各有两个厢房,经过过道后,便是一栋三层楼房,一楼是奴才房及厨房,有楼梯往上。 吴将军住第三层,一走出楼梯,不防备看见檐下站着一个黑黢黢的偌大一团影子,惊吓之余,不由止了脚步,前头走着的风见察觉了,回头对我促狭一笑,便紧走几步,对那吓唬人的人影子轻声说:“公子,凌姑娘来了。” “知道了。”吴繁冷声丢出去一句,便负手进了屋子。 风见朝我招手,我忙跟过去,进了屋子后,亦是垂目毕恭毕敬行礼道:“奴婢见过吴将军。” “起来吧。”吴繁虽马上让我起身,但口气仍旧极其冷淡。 我起身时,余光看到他正在给自己倒茶喝,便自觉上前,给他倒了杯茶。 风见倒是很高兴,笑着说:“公子,我去院里各处交待门户了。“说毕,又对我说:“公子的衣裳在里间墙边柜子里,盥洗之物都在外间,有劳林姑娘。” 风见出去后,轻轻掩上了门,但一缕风还是溜进来,吹得珠帘哗哗作响。 忽觉气氛尴尬,这位吴将军又是极冷酷木讷,我便借着去取毛巾,透了一大口气后,方又走到他面前,温声道:“将军请擦手。” 他怔了下,伸手接过,又递给我,沉声说:“谢谢。” “将军言重了,这是奴婢的本分,不早了,奴婢为您更衣吧。”我一本正经说完,就去帮他脱外衫,他往后仰了下,复又直直站稳,身子僵硬地抬起了胳膊。 第32章 不好意思 一年前,我刚认识吴繁的时候,他还只是扬州城的一个百户长,连品阶都没有。 很快,就因平定黄巾军有功,官至从六品。 这才多久,就被皇上亲封抚远大将军,为正三品。 升迁至快,实所罕见。 今晚景王爷设宴为他庆功,虽是家宴,但席间诸人多是朝廷命官,因此他的穿戴亦是极遵礼仪。 我半跪着解下他腰际的金镶宝石革带。 贴身丫鬟侍奉主子更衣,是极寻常的事,但我从前只侍奉过曹珊珊,并不曾在男主子屋子里做过事,这也是头一回。 但羞涩之余,更多的是失望。 先前两回在人前遇上,他尚是一副欲与我说话儿的神情,怎的到了他的地盘反倒是生分了? 哼!他既不愿叙旧,只做姿态,我也就只做我的差事罢了。 他装作不认得我,我也绝不先叫他一声“吴公子。” 因心中不忿,便也不觉尴尬,又敛目默默帮他脱对襟外衫。 他胸前是用银白丝线绣着的孔雀纹样,愈发衬得他一袭淡蓝长袍清贵轩昂,可惜往上便是一张黝黑脸庞,满是风霜痕迹。 我将他的革带收到里间,抱着换下来的衣裳出来,他正负着手低头小踱着步。 他只穿着黑色里衣,贴身短衫束裤衬托出高大挺拔的身材,这般家常的衣着与他平时大不相同,让我觉得既熟悉又陌生。 察觉到动静,他扭过头来,虽只是匆匆一瞥,眸光就已散发出鹰隼般锐利的光芒,似是随时会杀将过来。 我心中一突,不免心惊,来之前的雀跃之情便跟着冷静下来了。 我朝他福了福,柔声道:“将军早些歇息吧,奴婢告退。” “我……不困,你去把拿本兵书过来。”他忽然说。 我愣了下,屈了屈膝应了声,“是“。 外间靠门紫檀架上放着些书,除了一本地方名志外,皆是兵书。 他只说拿本兵书,并未说是哪本。 我便问他可是要读《六韬》,他低低“嗯”了声,便在黄花梨几案上坐下。 他既看书,我便要在一旁侍奉,沏了茶放在桌案一旁后,我眼观鼻,鼻观心,安静在一旁站着。 那紫檀架上还放着一个汝窑花囊,插着几幅画卷,隐隐露出博山炉的半边影儿来。 从前在家中,我读书时桌上偏爱放着插花,焚着香,总是做足了场面方能安下心,博山炉更是只放在书案桌子上,以便随时点香。 他在此处已经住了几日,看情形是从未动过那香炉。 “你怎知我要读《六韬》?”他看着书,淡淡道。 “回大将军,只这本最新,且书中有娟条,旁的应是都翻看过无数回了。”我亦淡淡道。 他不再言语,继续看起书来。 一时,室内安静下来。 “你可吃过晚饭?” 耳边突然响起他的声音,我仓促间转头望向他。 他整个人本来宛如坚石,眼中神色却渐渐转暖,因我看着他,他不便移了目光,那眸光里似是藏着紧张与凝重,人看起来便有些呆傻。 我莞尔,微抬了下巴,仍是屈膝道:“回大将军,奴婢尚未吃。” “在王府时没吃么?到晚上了怎么不吃饭?” “回大将军,不是奴婢不想吃,是正打算吃饼,就被叫来侍奉您了。” “好了,好了,莫要张口闭口叫大将军,你我又不是头一天认识,” 他放下书,站起身来,沉吟着走开两步,轻声说:“我也饿了,走,我带你出去下馆子。” 我吃了一惊,忙说:“让厨房随便弄些吃的来就行,大晚上下什么馆子呀?再说,我一个丫鬟,外面人多眼杂,你如今又是名声在外,一不小心传回王府,我回去可如何交差呀?” 他嘴角浮起些微笑意:“难得你这般警觉,不错。” “说是来打个仗,又是镇守太监又是总兵巡抚又是亲王,哪个都不敢得罪,都是上头的眼睛,不警觉能行么?不过有些人未免警觉过了头,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隔墙有耳呢!见了面仿佛不认识似的!”我冷声道。 他怔了下,轻嗤一声,抿唇笑出声,摇头叹道:“难怪曹君磊说你牙尖嘴利,果、然!” 说起二公子,我便想起过去那回和他们两个大男人一起逛铺子的情形,立刻觉得亲切起来。 反讥道:“我实话实说,之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见了我你看起来尚且想要说说话儿,怎的刚才就那样冷冰冰?连招呼都不打一声。” “我,”他顿了下,轻声说:“我承认我待人一向冷了些,至于方才见了你没有打招呼,实乃我一时难以适应你做我的贴身丫鬟,有点儿不好意思。” 没想到他竟说出这样一番坦诚的话来。 先是吃惊,很快我便乐了,笑道:“你一个大男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害的我白伤心一场,以为你彻底是个不能相处的人,这回景王爷派我来侍奉你,我可高兴了,好歹之前认识,你总得照应我些是不是?而且我来……” 我说的顺嘴,差点儿说出曹珊珊曾经的交待。 话到嘴边,才想到他和曹珊珊之间的事,只可在心中想,不可宣出口,便噤了声。 他却颇好奇地问:“而且什么?” 我打岔糊弄过去,转移话题说:“你不饿了?我都快要饿死了,你等着,我去叫厨房做些吃的来。” “厨房都是现找的当地厨子,做的饭菜不伦不类,一言难尽,你跟我难得在此地相遇上,怎么也要找个好地方,我都想好了,你穿风见的衣裳,扮作我的小厮出去,天又黑,定能掩人耳目。” 我高兴道:“此计甚好!不愧是我们大应朝的吴大将军,有勇有谋,佩服佩服。” 他亦笑,嘴角咧开,突然绽出一抹明快的笑容,垂眸抱拳道:“过奖,过奖。” 只我们两个出行,并未叫侍卫跟着。 不过吴繁让我在小厮袍子外头罩了层轻甲。 而他背着长剑,骑在马上,看起来像个江湖大侠似的。 我牵着他,朝几条街外的一家酒馆走去。 虽已夜深,但城中仍有许多热闹的地方,家家户户点了灯,映得夜色像是隔着一层轻纱。 风有些凉,但扑打在脸上像是夏日里吃到一串冻葡萄似的,舒畅得紧。 过去在书中常看人说塞外的情形,真没想到有一天我会置身其中,并能在边陲小城中夜游,也算是人生奇遇了。 我和吴繁穿过主街,就拐进了狭窄的巷子,七拐八拐,终于走到一家小小门脸儿的酒肆。 第33章 认错人了 我疑心吴繁是误信了传言。 这家酒肆门前冷冷清清,丝毫不起眼,我们一路上见过的饭馆酒肆,哪一家看起来都比它热闹气派。 吴繁也很是失望。 他转头对我说:“听人说这里的烧刀子好,我想着酒好菜也不会差,看来并不尽实,不如换一家吧?” “世人浅薄,皆以貌取人,以貌夺物,既然有人说它好,那自然不差,不换了。” 吴繁惊诧地看了我几眼,唇边渐渐浮起丝笑:“你倒是想得开,说实话,在扬州刚认识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心性豁达,还极有胆量,就是有时未免太大胆了些。” 我看他神情像是很佩服我,说的话也是九分的中听,心里很是得意,却微笑道:“你说错了,我小心眼着呢,谁要是做了对不住我的事,我可是一笔一笔记得清楚,就比如某人某天拿剑吓唬我,比如某人拿架子假装不认识我,我都记着呢!而且我是又累又饿,才不想换地方了,你骑在马上不觉得,我可是走了一路,穿了半个城才找到这家酒肆,不进去才亏呢!” 掀了帘子进去,一个小厮迎上来,恭敬地行了礼,牵走了马儿。 另有一个小丫鬟引着我们朝里走。 绕过一个质朴的石屏风,眼前豁然一亮,两进院落的四合院,灯火辉煌,丝竹管弦不绝于耳,好生热闹! 灯纱一应是暖黄颜色,在黑寂的夜色尤其好看。 从窗外便能看到各个房间里面皆有女子在曼妙起舞。 想必跳舞的台子是有意搭在对着窗户的位置,这样夜里起舞时方能映出影儿来。 “里面倒是别有洞天呢。”我兴奋道。 从前我就爱偷偷跑出家门听人说书唱戏,还从没有来过酒肆呢,更何况这里还有舞娘。 丫鬟听出我们是新客,问我们是去大厅还是雅间。 大厅可随意赏舞听唱,雅间若是叫弹唱的,是要掏小费的。 我倒是愿意在大厅,只是不知吴繁做何打算,正思忖着,吴繁低声问我大厅如何,我忙不迭点头,笑道:“我正有此意呢。” 他微微一笑,负手打前走去,我紧跟着他进了屋子。 偌大的大厅,竟坐满了客人。 四五个舞娘在中间台子上翩翩起舞,琴声悠扬。 小丫鬟引着我们寻空坐时,我还不住地看那些美丽的舞娘,一不留神差点儿跟一个人相撞。 那人还是波斯人,有一双碧眼。 初来塞外时,我在马车里遥遥见过外邦人,但还没有这么近接触过,乍然见到,忍不住轻呼了一声。 吴繁正在前面走着,闻声回头看见我跟一个波斯人站在一起,当机走了过来。 站到我面前,又扭头问:“出了什么事?可是这外邦人欺负你?” 我忙摇头,小声说:“跟人家没关系,怪我没仔细看路,差点儿撞了人。” 吴繁这才朝那波斯人抱了抱拳,转身离开时,沉声对我说道:“跟紧我。” 我再不敢随意张望了,紧跟着吴繁在一处空位上坐下。 一曲琴毕。 静默片刻后,琴音陡起,激昂劲越。 那些舞娘舞姿亦是变得热烈奔放,她们皆是蒙古姑娘,身段妖娆,举手投足间风情万种。 我正看得入迷,听见吴繁轻嗤一声,我转目看了他一眼,只见他正襟危坐,旁若无人地饮着酒,竟是对那些舞娘无动于衷。 我俯身撑着脸颊凑过去些,踌躇着小声问他:“你瞧那些舞娘跳得真好看,你别只顾着喝酒,倒是看一看呀?” 他伸手又去拿酒壶,淡淡地说:“我素来不喜看女人跳舞,又有酒喝,更不能分了心神。” 我忙抢先一步拿了酒壶,为他斟了一盏,打趣着说:“但我据我所知,天下男子多爱边饮边赏美人舞姿,岂不是比独饮来的痛快?” 他端起酒杯,垂眸不语,因面容冷肃,我正自忐忑后悔失言,不料他忽然摇头啧啧两声,用手指轻拍着桌子小声道:“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些?一个小姑娘怎么能说这种话?” 我脸一红,强装镇定道:“戏里都这样演的啊,你没瞧过么?常常是一个君王扮相的角儿,吃着酒,看一众姑娘跳……” 我渐渐收了声。 他已喝了几杯酒,眼眸都比平时亮了许多,也朝我这边俯了俯身,压低声音,一字一句似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样,缓缓道:“那都是昏君。” 我饿的肚子咕咕叫,也对舞娘没了兴致。 只朝四下张望着,盼着饭菜快些端上来。 就在这时,我看到那个富商江楚杰朝我们走来。 江楚杰因帮了景王筹了粮草,俩人又志趣相投,如今是景王府上的座上宾。 上回在王府为吴繁庆功设宴,他也去了,此时应是认出了吴繁,一路笑容满面,目光始终落在吴繁身上。 他头一回去景王府,景王设宴款待,我还过去侍奉了几趟,虽是低着头行事,且我如今还一身小厮打扮,他必定认不出我来,但我还是忙移开视线,低了头对吴繁说:“姓江的商人来了。” 说话间,江楚杰便到了跟前,行了礼笑道:“吴将军雅兴,敝店何其荣幸,能得您的驾,恕在下失礼,招待不周。” 言毕,便对身边侍从交待:“快去为吴将军准备雅间。” 吴繁脸本就黑,此时沉了脸,更是冷酷无情,淡淡道:“原来是你的店,我就愿意在厅上待着,不劳麻烦了。” “大将军肯来,已令敝店蓬荜生辉,既然大将军喜欢厅上热闹,在下原不该再多嘴,只是敝店有一个雅间,里面装饰皆是名贵兵器,不知大将军可有兴趣一赏?” 就这样,我们换到一间上上下下挂满长剑、匕首等兵器的雅间。 我独坐一桌,江楚杰陪着吴繁坐一桌。 这回饭菜上的飞快,我刚落座,就摆满了一桌子的珍馐美味。 他们从一进门便没坐下片刻,只站在一块儿品鉴那些兵器。 一开始只是江楚杰说,吴繁把玩,渐渐的俩人就你一言我一语聊得火热。 好在吴繁打一开始就吩咐我先吃饭,我也就大快朵颐吃起来。 我都吃好了,他们俩人尚在交谈那些冷冰冰的刀和剑。 我觉得无趣,觑了空开了身旁的窗户,想着隔着窗纱赏舞亦好过枯坐。 看了会儿,忽见眼前一抹红影掠过,便见一个俏丽女子抱着琵琶走过去了。 待我回过神来,脑子轰一声,人亦是猛地站了起来。 “怎么了?”吴繁缓步走来。 我下了塌,对他说了句“奴才出去一趟”,不等他回应,便朝门外跑去。 那窗子外面是雅间的另一侧,我须得绕过整间房子才能过去。 等我跑到那走廊里时,只见女侍、歌妓、小厮、客人,人影憧憧,哪里还有方才抱琵琶的女子? 我朝她走的方向快走过去,走了几步,便开始喊:“凌烟!” “凌烟!” “烟烟!” “凌烟你出来,我是凌阅微!” …… 路过的人纷纷看我,我才不顾他们目光的异样,见了歌妓、女侍、小厮便拦着问可知道凌烟在哪儿? 所有人都摇头说不知道,没一个知道凌烟这个人。 难道是我眼睛花了? 还是只是一个侧影酷似凌烟的歌妓? 昏黄雅致的走廊上,一眼望去,全是陌生的面孔。 凉风吹动檐下的红灯笼。 摇来荡去。 欢声笑语,竹丝盈耳。 我忽然有些惘然,仿若这是在梦中。 “你怎么了?”肩上一沉,吴繁的声音将我拉了回来。 我完全清醒过来。 凌烟已经死了…… 虽然我胆量大,不怕鬼神,却莫名觉得悚然不安,深吸一口气道:“方才认错人了,没事儿了,我们回去吧。” 第34章 做不成他的小妾了 江楚杰一直送我和吴繁到酒肆门口。 临别时,站在他身后的侍从抱着一个长匣子走了出来。 他接手捧着送到吴繁面前,笑得随和又恭敬:“适才见大将军甚是喜爱这把剑,在下特借与大将军珍赏,湛卢是把宝剑,若是有灵,定也愿与大将军结交。” 我暗叹,此人真是巧舌如簧啊! 他明知吴繁不会收他贿赂,也不说赠送,反而是说借。 湛卢是春秋名匠铸的一把名剑,吴繁必定会动心。 而且有借就有还,一来二往的,他就能跟吴繁攀上交情了。 果然,吴繁神情稍缓,犹豫了片刻,大方地接了匣子,沉稳道:“多谢蒋老板,过几日我就将宝剑还回来。” “不着急,自古宝剑配英雄,湛卢多在大将军手中一日,便添一分灵气,说起来还是在下赚了。” 吴繁冷然道:“行了,你的心意,本将军领了,你去忙吧。” 说完朝我看了一眼,递出了匣子。 我忙接下,在他要去上马时,紧走一步拦下他,他疑惑地盯着我看,低声问我做什么呢。 我瞥了眼他身后的江楚杰,抱紧了剑匣子,踮起脚来,他也随之俯了些身,我凑近他耳边,小声说:“你帮我问问江老板,他这里有没有一个叫凌烟的歌妓,是江南扬州人士。” 吴繁的脸庞离我很近,近得我能看清他眼瞳里的亮光,以及我的影子,他看起来很诧异,但很快就微微点了点头,回过身向江楚杰打听。 江楚杰听了,立刻说:“敝店人员众多,但在下对每个歌妓的情况还是了解的,绝无大将军说的人,就算是新取了艺名,也不会有。大将军有所不知,在下开酒肆,常年需买进新人来,也曾想过去外地买进,但一听是来这里,没有人愿意来的,更不要提江南的姑娘了。” 不等他说完,我亦是觉得自己是妄思妄言了。 凌烟早已经入土为安了,我怎么能以为她还活着,并千里迢迢从扬州来到北境呢? 吴繁点点头道:“好,我知道了,请江老板再费些心在店里找一找,若还没有,也就罢了,若是有了什么信儿,随时派人告知与我。” “大将军放心,在下回去就查问。” 拐到另一条街上后,吴繁便从马背上一跃而下,让我骑马,说天色已晚,没人会看见。 我摇摇头,手足无措说:“我宁愿走着。从前我骑过一回马,颠得骨头都要散了,你还是上去吧。” “那我也走着。”他伸手从我手里接过马缰。 无风无月,除了点点灯光,周围黑黢黢的。 我尚未从见到“凌烟”的震动中走出来。 虽然我与凌烟算不上姐妹情深,可我俩都是爹爹的女儿,她是我的妹妹,昨日恨,出了家门亦是今日亲情。 更何况我并不恨她,想到她,我就想到我家,想到我娘,还有我那个守成笨拙的弟弟,还有我爹…… 而他们也不知现在何处? 如何生活? 塞外的风真是烈啊,还是盛夏到了晚上都已经这么凉了,哪像我们扬州啊…… “凌烟是谁?” 若不是吴繁突然开口,我恐怕就要因思亲掉眼泪了,从我在曹家打定主意要好好做一个奴才时,我就再没哭过了。 我吸了吸鼻子,带着鼻音说:“她是我爹一个姨娘的女儿,一年前选上了秀女,没过几天就被人抬了回来,说是从船上失足落水淹死的……” “死了?那你方才还问人家酒肆要人?你怎么想的?” 吴繁猛然插口,声音又响,吓了我一跳,待我稳了稳心神,便怒道:“你那么大声做什么?” “大么?我怎么不觉得?我就不信你胆子恁小,我说句话都能吓着你,你别打岔,快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我将我家里的事说了一遍,又将我们家因为遭了强盗,举家要去杭州避难,途中遇见黄巾军,我和兴儿跟家人走散了,而我为了救兴儿进了曹家一五一十讲了一遍。 我叹了声气,黯然神伤地说:“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然后就是咱们在酒肆的时候,你和那个江老板聊得火热,我觉得无趣就开了窗透气,正看着外面的景儿呢,就看到一个长得像凌烟的歌妓抱着琵琶从窗外走了过去,我忙追出去,却不见人了。” 我说完,过了会儿,吴繁才温声道:“我看你想家了,正想得恍惚呢,才看错了人,天又黑,你隔着窗,哪能看得清楚?说不准那歌妓与你妹妹根本长得不像呢,就是你心里想罢了,你也别总是胡思乱想了,待打完仗回去,我就派人去闽浙一带找你家人。” 我低着头,眼泪从眼眶夺眶而出,悄无声息砸到了地上。 转过身时我已是恢复如初,屈膝对吴繁行礼:“阅微多谢吴大哥,你的恩情,阅微这辈子报答不完,下辈子做牛做马再接着报你的恩。” “快起来。” 他伸手搀我起身,转脸若有所思地看着前面的街道,静了会儿,垂目说:“你既叫我一声大哥,我比你年长几岁,往后你就是我的妹子,咱们之间,莫要说什么谢字,就算你不愿做我的妹子,就凭你是曹君磊的朋友,我也会出手相助。” “吴大哥!”他刚说完,我就喊了他一声。 他愣了愣,遂笑出了声。 他笑起来亦是一派直爽,听着他的笑声,我也心情明快起来,又连叫了他两声:“吴大哥!吴大哥!” 他撇着嘴看了看我,眉开眼笑说:“叫我做什么?” “不做什么,就是新认了一个大哥,想多叫几声。” 他没再吭声。 我轻声问他:“你跟曹家二公子很要好么?” “君磊兄为人仗义,性子随和豪爽,待人极好,认识他的人无不喜欢他的,他交友甚广,从小走到哪里都有朋友,与我亦是自小的交情,我很敬服他。” 我想到曹君磊如今在朝为官,微笑道:“那他将来必是官运亨通。” “这是自然,如今皇上亦是极赏识他。” 脸上一凉,我仰起头,看到天上飘起了蒙蒙细雨,也不做声,继续走着。 过了会儿,吴繁才察觉,忙道:“下雨了,走,我骑马带你回去。” “反正下的小,雨中散步可好?” “淋雨有什么好的?” “诗中有云: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吴大哥,以前你没在下雨时候走过吧?即便是走了,亦是有人撑伞,微雨蒙蒙,置身其中,别有一番意境呢,走吧。” 我朝前一抬下巴,便大步走开。 他很快跟过来,静静走了会儿,温声地说:“我虽不觉得淋雨有哪里好,但跟你这样走着感觉却是很好。” “若是白天,那才叫好呢。”我神采奕奕说。 快走回宅子时,远远就瞧见风见在巷子里守着。 看我们过来,他撑着伞就跑了过来,遮住了吴繁,焦急道:“公子怎的不找把伞回来?或是避避雨。” “给凌姑娘打着。”他伸手将伞推到我这边,负着手大步进了院子。 因吴繁力挫了鞑靼,鞑靼兵往北迁徙了一百里,他和常将军商议,让兵丁休养一阵子,那时鞑靼兵亦会蠢蠢欲动,皆时再行征讨。 故吴繁会在城中住上几日。 第二日一早醒来,他就兑现昨晚承诺,说务要教会我骑马,还说骑在马上驰骋,乃人生一大快事,我学会了定会喜欢。 一开始,他牵着马,我慢慢骑着马走。 走了一段路,他就要跑,他一跑,马也跟着跑,我又紧张又害怕,大喊着说,“停!停!停!慢些!慢些!” 第35章 都是我的错 吴繁牵着马慢慢走了一阵子,便耐不住性子了,便吐槽说:“这哪里是骑马?连跑都没跑起来。” 我紧抓着马缰,身子一颠一颠骑在马背上,慢慢适应了骑马的感觉。 不远处是一汪蜿蜒的河水,几匹马在草坡上悠闲自在地吃着草,满目都是翠绿,头顶的天蓝得出奇。 我被眼前如画般的风景震撼住了,一高兴,就对吴繁说:“跑我是不敢跑,你要不先松了缰绳吧,我自己慢慢骑。” 他马上就把缰绳交给我,哑然说:“早该如此,这马温顺着呢,根本不用人牵,上去就能骑。” 我双手拽着缰绳,轻哼了声:“你只是骑得好了就觉得骑马容易,我还觉得绣花简单呢,拿了针线就能缝,你行么?术业有专攻,一看你就不是一个好师傅。” 吴繁跟着我的马,大步走着,质问道:“怎么什么事儿到了你这儿就有理了呢?严师出高徒,徒弟比师傅都厉害,什么时候能学好?” 马儿走得快,他也走得快,马儿慢些,他也慢下来,始终形影不离,紧跟着我唠叨。 我双腿一夹马肚儿,马儿立刻小跑起来,除了颠簸以外,倒也没别的,吴繁一下子就被甩在了后面。 “双腿用力往下蹬,身子抬起些!好!能跑起来啦!” 我回头一看,他正飞快地追跑过来,边跑边高兴地冲我喊。 我笑了声,转回头来,喝了“驾!”又用脚蹬连磕了马肚子两下。 我尚未回过神来,只觉得身子猛地后仰,马像是离弦之箭“嗖“地蹿了出去,手中一痛,缰绳已脱了手。 我大惊失色,心想道,这下非得跌下马不可! 马越跑越快,我胡乱一抓,试图抓住缰绳,不想却抓住了马脖子两侧的鬃毛。 马儿吃痛,长嘶一声,原地打了几转,又掉头往回跑,边跑边试图把我颠下去。 慌乱间,一个脚蹬也脱落了,我不由得绝望了。 这时,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阅微,贴紧马身!坚持住!” 我听后,心中定了定,忙用双手抱住马。 吴繁似乎离我很近,他一遍又一遍说:“阅微,阅微,莫要慌……” 嗓音深沉而有力,我惊惧的心渐渐安定下来,不管如何颠簸,我只紧紧俯在马背上。 他伸出手拉住了缰绳,人也随之被马拖着跑了起来,不过马速也跟着慢下来。 我略侧了侧头,就看见他的双手被缰绳勒出血来,下半身拖在草地上,不知情形如何,而他恍若无觉,还不住地安慰我:“再坚持会儿,千万不要松手。”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手已经失去知觉,不知如何才好,不知吴繁伤势如何……就在我觉得不知酷刑何时结束时,吴繁慢慢站了起来,纵身一跃上了马,双手拉紧马缰,长“吁”一声勒停了马。 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我刚想坐直,便觉得天旋地转,四肢发软,吴繁忙揽住了我,靠在他胸膛上,我才彻底安下心。 可待眩晕稍减,耳际就清晰传来男子粗重的呼吸声,我的脸颊登时火烫,忙坐直了身子。 “让我看看你的手。”吴繁拿起我的胳膊,我顺从地伸开了手,低头一看,不禁吓了一跳,忙又伸开另一只手,两个手掌满是青紫勒痕。 我这才完全清醒,忙拉起了他一只手,“我看看你的,我看见你的手流血了。” 他的拳头如铁如石,我打了下没打开,他语气随意道:“没事儿,一点擦伤,算不得什么,你且自己坐下,我下了马,再扶你下马。” 吴繁几乎是把我抱着下了马,一站在地上,腿都是软的,浑身骨头像散了架,我瘫坐在地上后,便不再站起来了。 吴繁双手掌心都擦破了肉,血淋淋的,看起来很是吓人。 他的长袍也撕烂了很长一个口子。 好在他随身带着金创药,我为他上了药,又用麻布条包扎妥当。 他顺势往下一躺,伸着双手不住劲儿看。奇快妏敩 我疑惑地跟着他躺下,也去看他的伤手,忧心说:“这样,伤会好得快?” 他“啧”了声,扭头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就看你给我扎的结好看,像朵花儿似的,改明儿手好了我都不舍得拆了。” 我噗嗤笑出声儿,“你这才是乱七八糟,你的手不疼啊?” 他微微笑了笑,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高高的身材挡住了刺目的太阳,我微咪着眼睛看着他,只听见他的声音,却看不清他的面容。 他笑了笑说:“你说的对,怪我性急了,你没骑过马,手上没劲儿,也不熟悉马性,一下子让你能骑马跑,太危险了,今儿吓着你了,都是我的错。” 营中的跌打损伤药膏向来出名,抹了两回,第二天醒来,淤青已经淡了下去。 马是暂时骑不了,我闲着无事做,取出吴繁那件破了的衣裳缝补。 天气晴朗,碧蓝的天上飘着一大片云彩,吹来的风极凉爽。 四下里安静无声,吴繁在书房处理军务,因有皇上密信,旁人都不跟过去侍奉。 因绣得入神,风见探了头过来了,我才察觉,恼道:“你这猴头,走路没个声儿呢!” 风见笑嘻嘻道:“哪能没声儿呢,是姑娘绣得太认真了,让我再瞅瞅绣得什么,刚才打眼儿没看清楚。” 我摊开让他看,他看了一眼说:“哟,这小柿子绣得像真的似的,瞅着我都想吃了。” 我轻哼一声,不理会他,继续低头做活儿。 他倒了杯茶喝了几口,笑着说:“不过我还没见过谁绣柿子呢,总见绣花儿绣鸟儿绣竹绣柳的,你这绣样儿倒是稀奇。” “这你就不懂了,红叶小柿修好了不仅清雅,寄意还好呢,你可知柿树有七绝,一寿,二多阴,三无鸟巢,四无虫,五霜叶可玩,六嘉实,七落叶肥大,你说它好不好?” “怪不得咱们公子高看姑娘,就姑娘这品貌才情,上京多少大家闺秀还比不过呢!改天姑娘也给我缝缝衣裳呗。” “你让凌姑娘缝补,可不能白缝,得给银子。”帘子微动,吴繁已是踏步而入,我和风见忙起身行了礼。 我又去为他沏茶喝,风见却接了茶壶,眉开眼笑说:“姑娘且忙着,这些活儿我来就行。” 吴繁在几案对面坐下,探了身子望着衣裳,打趣着说:“方才听你们说柿子,我还当真的呢,原来是你绣的。” 我笑道:“公子若是无事,不妨坐会儿,就快好了,待会儿上身瞧瞧。” 吴繁拿了本兵书在一旁看着。 风见去外头忙去了。 房内寂静无声,只案上博山炉里焚着苏合香,袅袅一缕淡白的烟丝萦绕不绝,一缕日光洒进来,说不出的静谧安宁。 “这香很好闻,是什么香?”他忽然问。 “苏合香,不是很香,提神醒脑,想着公子应是不烦,我叫他们出去买的,可惜买不到好的,若是上好的苏合香,比这好闻。”我着急赶工,也不抬头,只轻声说。 俩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恍惚间,就像我坐在自己家中,而对面坐着赵兴。 缝补好后,我侍奉吴繁穿上,俯身系纽子时,吴繁问我:“还敢骑马么?” ”那有什么不敢的呀。” “那过两天咱们再去骑。” 我和吴繁正聊着,风见急步走过来,焦急万分说:“公子,景王派人过来请您去较射呢,可您的手伤着了,我回了他?” 吴繁皱眉想了想,摆摆手说:“不用,我去。” 我急忙道:“你拉得了弓么?” “能拉,就算拉不了,我也得过去应付一下,他到底是王爷,你又是他府上的人,面子上也要过得去才行。” 吴繁上午过去,刚过了午饭时辰就回来了。 我忙去看他的手,发现麻布上渗出血来,忍不住焦急道:“王爷知道你手受了伤,还要你拉弓么?” “是我自己要拉的。” “你为什么要逞强啊?”我很是不解。 他看了我一眼,唇角浮起一抹笑,洋洋得意说:“景王见我伤了手,就不要我拉弓了。然后我就跟着他们去箭道里看,休息时,景王还夸我衣裳上的纹样别致,还没见过这种绣样,问是谁绣的,我不便隐瞒,说是你帮我缝补的,他也没再说什么,后来有两个人因有事提前离场,我见景王脸色不大好,便主动陪他练了几回。” 第36章 此生不做妾 吴繁说的轻松,我却不信他会这么善解人意。 不久前在承恩寺,他还一点面子不给景王爷呢,现在又怎么会为了取悦景王不顾手伤呢? 吴繁说话的时候,我只直直瞅着他看,他被我看得不自在了,侧过了身子,低声说:“我这人不爱欠别人人情,虽是凑了巧派你来侍奉我,但若不是景王提议要派个丫鬟给我,咱们也就不能这么站着说话儿了,你看,因为他一句话,我多了个妹子,那我不得投桃报李?再说,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就是拉个弓取乐而已,这点儿小伤算不了什么。”奇快妏敩 “吴大哥……” 他是真把我当作了亲妹子,而非随口一说。 他言语中的爱护令我大为感动,一股暖意涌上心头,声音也有些哽咽了。 遂又觉得吴大哥情谊赤诚,自然流露,若我再刻意相谢反倒是生分了,便笑道:“在外面待了一上午,日头打着,定该口渴了,快尝尝我做的清凉饮子。” 吴繁坐下喝了半碗,回味无穷道:“嗯,还是你做的好,回味甘甜,也是巧了,今儿在景王府上也喝了这饮子,只是草药味道重了些。” 我思忖了下,还是开口道:“想来是王爷的贴身丫鬟香桂的心思,她是景王妃的人,强将手下无弱兵,徐氏待景王有情有心,我们小姐实是不及人家。” 这是自上回在客栈被吴繁用剑吓唬过后,我第一次提及曹珊珊。 看吴繁没什么反应,只端着碗饮茶,我便一鼓作气道:“吴大哥,其实这回我来塞外,是我们小姐的意思……” “咚!”得一声,我吓了一跳,怔怔看着吴繁将碗重重放在桌子上,站起身背对着我在屋内踱起了步。 我心里七上八下,暗暗生悔,怎的又犯了忌讳惹得他生气? 他踱了会儿步,复又转身回来,在我面前站定。 我抿唇垂着眼,只望着他腰际的革带,上面垂着的绿色香囊流苏乱了,有几根与玉佩绞在了一起…… 我忍不住伸出手指去理开了,就听头顶冷哼一声,冷冷道:“要我说你什么好?说你聪明吧,有时候又固执得紧。” 我抬头仰视着他,点着头等着他教训。 他的眼睛凝视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无比坚定地说:“我从未对她生过男女之情,我从未喜欢过她。” 他嗓音忽然低沉起来,眼眸里如夜里深幽的湖水,看上几眼我便不敢与之对视,我掉转脸去,心里砰砰直跳。 耳边却又听见他温声说:“你也别害怕,这回我不骂你,只是往后莫要提此事了。景王虽无半分豪强男儿之色,胸无大志,但品味不俗,雅擅书画,称得上雅士。” “嗯”,我垂着目点着头,“吴大哥教训得极是。” “我什么时候教训你了?”他不解道。 我面上笑道:“您没训话,是我自个儿训诫自个儿。” 傍晚时分,一个守门的侍卫过来传话。 风见出去问是何事,回来时一脸严肃,先看了我一眼,方低声说:“公子,景王府来人了,还来了一个丫鬟。” 吴繁疑惑道:“来个丫鬟做什么?可是景王赏了什么东西?” “那丫鬟倒是拎着一个包袱,但看样子不像是送什么,像是她自己的东西。” 我脑中念头飞转,脱口道:“莫非又派了人来侍奉?” 吴繁蹙着眉,沉吟片刻,寒声道:“走,去看看。” 宅院门外,停着一辆马车,文锦低着头站在马车旁边。 吴繁一出来,她与竹青及几个侍从皆跪地行礼。 吴繁让他们起身后,竹青恭声道:“侍奉我家王爷笔墨的小厮从马上摔下来,伺候不成了,王爷身边离不了侍奉笔墨的人,就来叫多儿姑娘回去,王爷说文锦姑娘也是个精细的丫头,不比多儿姑娘差,特送来叫将军使唤呢。” 吴繁没有做声,一时静寂,默了会儿,吴繁方沉声道:“劳景王爷费心了,吴某,在此谢过,风见,领着进屋喝茶。” 我的房间在吴繁的旁边。 才来两日,我尚未适应床席便要走了。 来时带的东西不多,很快就归置妥当。 窗下案边放着一盆兰花,还是吴繁叫人搬我屋里的,我看着那娇艳欲滴的紫色花瓣,心中生出许多不舍。 还以为会有几日轻松时光,没想到这么快就结束了。 我叹了声,挨着案几坐下。 门“咯吱”一声被推开,我忙站起身,见是吴繁,复又默默坐下。 他径直走过来坐下,看了我一会儿,颇为沮丧地说:“我也没料到这么突然,还以为能教会你骑马呢。” 我轻轻点着头:“嗯,往后再见面,不知是何年何月了,不过文锦性子稳重,做事细致,景王爷倒没随意搪塞。” “你不愿意回去?” “我们做奴才的,哪能凭自己意愿行事?但说心里话,我还真想在你这里过几天自在日子。” 吴繁伸手将挡在我们之间的兰花拨到一旁,垂着目光道:“我若是向景王讨你,那须是收你为妾室,不然平白无故讨一个丫鬟,不仅景王那里说不通,就连你家小姐那里都过不去,阅微,你可愿意?” 我惊愕看向他,他的神情凝重,我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是在下定决心要欠下景王爷一笔人情债么? 还是因不忍我身在奴籍,试图将我庇护在他的势力之下? 我猛然站起身,屈膝行礼道:“吴大哥待阅微情谊,阅微没齿难忘,只是为着阅微让你授人以柄,阅微宁愿继续留在王府。” “你为何总不愿意?你不是不愿为奴为婢么?”吴繁也站起身。 我冷静了些,方道:“你又为何要纳我为妾?为着我聪明能干、长得不错,会照料人?还是为帮我脱了奴籍?” 他久久不语。 就在我要去拎包袱走开时,他才没好气的说:“你说的这些原因,都有,怎么?这就是你不愿意的原因?” 我深吸一口气,苦笑一声,抬头望着他,平静地说:“吴大哥,既然你问了,那我今日便告诉你,我虽没入贱籍,但此生也不做人妾室,更不会为了生活种种难处而去嫁人,时辰不早了,我该走了。” 我从脖子里解下我贴身戴着的小金锁,塞到他手里,微笑道:“吴大哥,这是我娘在我出生那年,去庙里求的,是大师开过光的,灵验得紧,戴着能辟邪化险,你出入战场,九死一生,阅微没别的愿望,只愿它护吴大哥你平安无事。” 第37章 懒得与人勾心斗角 吴繁倒是毫不客气地接过了金锁,他仔细地摊在手心,在手中细细观察着,轻轻地掂了掂感受着它的重量。 他的脸上没有表情,低声问我:“真的送给我了吗?” 从他的样子来看,似乎是他觉得我会舍不得。 这也难怪,虽然金锁很小,但它是实心的,是我娘请名匠雕刻的,即使是吴繁这样出身的人,也会夸赞它是好东西。 我伸出手笑着说:“当然是真的了,你要不要,不要的话我就收回去。” 他握紧了手掌,收起了金锁,瞥了我一眼,淡淡地说:“走吧。” 房檐下挂着灯,他站在灯旁,双手负在背后,凝望着远方的街道和天空。 一恍惚,仿佛时光倒流到我刚来这里的时候,他魁梧的身影在走廊上投下一道黑乎乎的影子。 不过我当时却被吓了一跳,此时看来怎么都觉得那影子温柔而又亲切。 当我临近下楼梯的时候,忍不住回头向他挥手道:“吴大哥,我走了!” 当我看到他转过身来,我又挥了挥手,然后跟着风见一起走下楼梯。 我们刚走了几步,就听到他低沉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再会。” 我急忙转过头,发现吴繁站在楼梯口,我只能模糊地看到他的轮廓,他大概也看不清我,但我还是向他微笑,轻声说:“再会。” 风见拿着羊角灯帮我照着路。 当我们快走到一楼时,他突然停下来,走上来和我站在同一级台阶上,小声说:“我们公子是真心喜欢姑娘您的,我从小就跟着他,我能感觉到他的心思。” 我感到非常惊讶,吴繁待我甚是好,甚至愿意娶我做他的侍妾,但他只是觉得我适合做小妾而已,而且这样做也能帮助我摆脱贱籍。 如果说他喜欢我,倒不如说他是出于仗义。 尽管如此,我的脸还是热得滚烫,很快红了起来,我瞪了风见一眼,嘴里嘟囔着:“你胡说八道,不知道你从哪里学来这些乱七八糟的浑话。我一个奴婢也就罢了,不想给你家公子带来麻烦,没得连累了你家公子的名声。” 当听到“麻烦”和“名声”这两个词时,我心情突然沉重起来。 自从成为奴婢以来,我已经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更遑论说与某个人共度一生了。 一时间情绪低落难耐,不想再与风见多说,于是转身离开。 风见赶紧追上我,边走边说:“凌姑娘,请别生气,我以后不再提了,我只是想让您记住我们公子的好意……”奇快妏敩 “你还说!”我猛的停下脚步,怒视着他。 这时,一楼的门帘被掀开,文锦走了出来,远远地看见我,便叫了我的名字。 我向她详细描述了吴繁的喜好和脾性。 我戏谑地说:“别看吴将军是个高大的男子汉,却喜欢吃甜食,喝茶时要煮两道。” 文锦笑着说:“放心吧,我有不懂的事情,问别人就能知道了。” 她一脸坦然,自信而大方。 跟着徐氏的人,必定经历了很多世面。 我不禁感叹,这些琐事根本不需要我多嘴,有文锦在,她肯定比我做得更好。 文锦送我出去时,特意放慢了脚步,看着竹青和风见在前面渐行渐远,她悄声说:“顺便说一下,吴将军几天后就会回到营地,你也可以回府了。可惜柊茗摔伤了胳膊,王爷才叫你回去。这次回去,你将在王爷身边服侍,虽然是个好差事,但要小心一些,你要知道,你不招惹别人,别人也会招惹你。” 我思考了一会儿,不以为意地说:“就算在王爷身边,只要心思不存他人,谁能找出我的破绽呢?” 文锦叹了口气:“你不知道,竹青找我和香桂商量,问还有谁懂得读书写字,会梳理书卷又擅长侍奉笔墨。我说可惜你去了吴将军那里,你是最适合做这些的,而且做得最好的,除了你,此刻我找不到任何合适的人选。意想不到的是,竹青去见了王爷,王爷居然叫我把你换回来了。为了这件事,香桂还责备我多嘴,所以我才提醒你这些。不过,一向是身正不怕影子斜,你只管去做就好。” 听她这样说,我便感到一些烦闷。 还没回去,我已经预见到前方的是非纷扰。 我并不害怕被人算计,毕竟我之前与凌烟、林姨娘这样心机深沉的女子打过交道,更何况几个丫鬟呢。 只是我懒得与人勾心斗角。 回到王府时,已经是深夜,一轮斜月孤独地挂在树梢上。 我径直回到原来的住处。 菱花和其他两个丫鬟正在院子里乘凉玩耍,看见我过来,吵着要我给她们讲讲在吴将军那里的情况。 我忍不住起哄,只得过去。 我正讲述吴繁如何击败鞑靼兵的经过,突然,守门的仆妇走了过来,急忙喊道:“多儿姑娘快点过来,等着您去书房服侍呢。” 迎春盘坐在席子上,狐疑地说:“咦,都这会儿子了,王爷还没休息吗?” 那仆妇笑着说:“你这个小蹄子,又没在王爷身边待过,怎么知道王爷什么时候歇息?” 然后对我恭声说:“多儿姑娘,外面的小厮在等您呢。” 迎春冷哼一声:“才到那里啊,就当上狗腿子了,左一个姑娘右一个姑娘,走吧,赶紧走!我可看不惯这些奴才的样子。” 那仆妇嘲笑道:“说得好像你成了主子一样,我还得送多儿姑娘出门,没时间跟你废话!” 迎春气得站起身,怒视着她。 菱花忙拉住她,低声对我说:“多儿,你快去,别耽误了事。” 我应了一声,对那仆妇说:“柳大婶还是叫我多儿吧,不需要再加什么称呼,我们只是奴才而已。” 柳大婶不停地点头,脸上带着一丝尴尬。 门口站着一个仆人,看见我出来,急忙拿着灯走过来,焦急地说:“姑娘,请快点,王爷在等着您写信呢。” 我匆忙跟着他走去。 景王爷的书房离这里有一段距离,因为走得太急,到了书房门口时我有些喘不过气来。 虽极力平复呼吸,但进去时仍然有些气喘吁吁。 一进门,就看见香桂站在外间门口帘下,打量了我一眼,皱起眉头低声说:“这么慌乱,你这样的仪态怎么能服侍王爷?” 里间门帘被掀开,竹青走了出来,说:“多儿姑娘来了吗?快进来吧。” 我忙回应一声,跟着竹青走进书房里间。 这座府邸建造时每个地方都非常宽敞,书房四周都是从底到顶的书架,摆满了书籍。 还有一张茶台和一张宽大的书桌。 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地上的两只宝鼎里燃着沉香的香味。 景王子正靠在软榻上阅读着一本书。 竹青轻声提醒道:“殿下,多儿姑娘已经到了。” 第38章 原是旧相识 我低着头,只用余光偷偷瞥了一眼景王爷,他姿态懒散地倚在椅子上,漫不经心地发出一声“嗯”,目光始终停留在书卷上。 竹青向我使了个眼色,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书桌上摆放着笔墨纸砚,于是便走了过去。 我量了一些水放在水盂里,置于砚台上,轻轻地旋着墨块。 手中的墨块品质非常精良,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墨块,不仅颜色饱满,光泽细腻,还有一种淡雅的墨香。 我对这墨块喜爱的紧,一时间竟出了神。 直到眼前突然出现一块黑色金丝绣衣料,我才发现景王爷不知何时走过来了。 方才那块衣料是他伸出的袍袖,他拿起一支笔,随手拿了一张信纸,蘸满墨汁,却半天举笔不动,似乎不知道如何下笔。 他写了几个字,又停下来,写写停停,甚是有些滞涩。 一时间,房间安静下来,只能听到外面池塘里的蛙鸣声,越听越觉得嘈杂。 也许竹青也察觉到了,低声说:“奴才这就去把那些青蛙赶走。” 景王爷仍然沉思着信件的内容,只轻轻点了点头,竹青便退了出去。 景王爷总算是写好了信件,将其折好后交给我,让我用火漆封好。 他又回到茶台上,捧起一本书开始阅读。 我看这情形是不再需要用到笔砚了,便走过去整理书案,以便随时离开清洗。 正在整理的时候,他放下书,沉思着问:“你是扬州哪里人?” 我愣了一下,想起在承恩寺时曾经说过自己是扬州人,没想到他还记得。 愣神间我轻声回答:“宝应县。” 说完后意识到这样回答不太合规矩,幸好景王爷并没有在意,只是继续看书。 整理好书案后,我默默地退到一旁。 外面的蛙声已经渐渐消散,书房更加寂静。 地上的宝鼎里散发出淡淡的丝丝缕缕白色香烟,缓缓地弥漫在房间里。 过了一会儿,景王爷又问道:“你的家人还在县里吗?” 他说话时,目光仍然专注于书本,声音慵懒而散漫,仿佛只是随意找人聊天解闷。 我观察着他看书的样子,并不是真的有兴趣,而只是为了打发时间,因为自从刚才到现在,从未见他翻过一页书。 我轻声说道:“奴婢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 他发出一声“哦”,然后问道:“这就奇怪了,你怎么会不知道家人的去向?” 我只能低声回答:“去年我跟着家人逃难,途中遇到了起义军,与家人失散了。” 房间里点着一支通明的巨烛,整个房间,亮得如同白昼。 他斜靠在床榻上,神态悠闲,与一年前我在家中小巷里见到的他完全不同。 不仅仅是他,我也是一样。 看到他,我不禁回想起在闺阁时光,那时的我是凌家的大小姐,自由自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只要不过分,连我母亲都视而不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景王爷终于放下手中的书,向外喊道:“竹青。” 竹青急忙进来,景王爷疲倦地说道:“本王乏了,让他们准备吧。” 竹青应了一声,忙去外间吩咐,而景王爷也站起身走了出去。 很快,竹青又进来,探了头嘱咐我将书房整理好,然后匆匆离开。 走出书房,已是深夜,月亮升到半空中,几朵薄纱般的云朵围绕着圆月,景色十分宜人。 然而,我却没有心情欣赏,快步回到自己的房间。 屋里的三个人早已入睡,我轻手轻脚地整理上床,却还是惊醒了其中一个人。 迎春翻了个身,生气地说道:“咣咣咚咚的声音,还能不能让人睡觉了!” 我正要躺下,听到这句话后就不再动了,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 菱花睡在离我不远的床上,我看见她朦胧的身影从被窝里探出头,低声说:“多儿,这么晚了,快去休息吧,我们也刚刚睡下。” 迎春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我躺下来,对菱花说:“我也要睡了。” 白天景王爷很少在府里,他精于冶习,通常一大早就骑马出去,深夜才回来。 我在书房当差的第二日,他却在午膳后就回来了。 我正在书房打扫,拂尘擦灰,一个小厮急匆匆地进来说:“王爷马上就要过来了。” 我赶紧收拾东西,门口一暗,景王爷已经大步走了进来。 他径直坐在书案前,拿起金花宣纸和笔。一看就知道他要写御信,我也迅速准备好烟墨和砚台。 景王爷似乎信心十足,拿起笔,不一会儿便潇潇洒洒写好了。 写完后,他抛下笔,也没有细看,亲自用火漆封好,交给竹青送走。 信送出去后,他又拿起一张素笺,认真地斟酌每个字,写了几个字后,又站起身在房间里踱了几步,回来继续写信。 竹青送出去信后回来了,他低声说:“王爷,吴将军求见。” 景王爷手中的笔突然一滞,思索了一会儿,然后抬头对竹青说:“请他来书房。” 我亦是心中一喜,但脸上却没有流露出来。 景王爷唤来香桂,让她备了茶,直到听见外面有小厮向吴繁问安的声音,这才放下笔,挥手示意我退下。 我刚走到门帘处,就看到帘子一晃,吴繁已经进入了屋内。 他目不斜视地朝里走去。 当我走出来的时候,听到景王爷的笑声:“稀客啊,稀客啊,是什么风把吴将军吹到这里来了?” 竹青告诉我,吴繁这几天就要回营,特地来向景王爷告别。 景王爷素来喜欢打猎,而吴繁的箭术非凡,便邀请吴繁来王府试射箭。 吴繁答应了,每天都会来。 因此,府上连日来都有宾客络绎不绝,下人们都忙得不可开交。 然而,我却被分派了一项新的差事。 景王爷不知从何处找到了一本珍贵的古籍,命我亲自抄写。 于是,我整日都在书房里忙碌着。 偶尔出来呼吸新鲜空气,听着远处传来的丝竹声,想象着外面的热闹场景,却无法与我一个人的独处相比轻闲自在。 望着书房庭院里盛开的石榴花,回想起以前我是多么喜欢热闹的人,父母曾经罚我抄书,连续几天仿佛是坐牢一般……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一时不如一时了,很多事情变了样。 我曾希望能再见吴繁一面,但直到他离开,我都再没有机会。 连续几日的射戏让景王殿下尽情享受,直到那个晚上他才来到书房。 房间里静悄悄的,他只是捧着书看,竹青不时剪掉烛花上的灯火,让案上的纱灯更加明亮。 景王殿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抬头说:“把我之前看过的《茶经》拿来。” 我应声道“是”,走到书架上取出书本,用手捧着恭敬地递给他。 景王子专注地阅读着手中的书籍,看得出神,完全沉浸其中,连抬头都没有。 我低着头,感受到一股温暖从手上传来,不禁心中一跳。 抬起眼睛,我看到景王爷那墨青色的华丽袍袖轻轻拂过我的手腕,他袖下的手指触碰到了我的手心上。 他这时也察觉到了这一不寻常的接触,抬起头看向我手中的书,然后顺势接过了它。 第39章 喜帖 我感到又惊又羞,轻声对景王爷说:“王爷,茶凉了,奴婢去叫人来换一杯。” 景王爷低头翻阅着那本书,发出了一声“嗯”,不知道是否听到了我说的话。 很快,香桂端来了新的茶,景王爷接过茶盏,只浅尝了一口,然后专心地继续阅读那本《茶经》。 上次我见他看这本书时,一开始我还以为他只是在做做样子打发时间。 后来,当他离开后,我归置书房整理东西时,收拾这本书,随便翻了翻发现里面有很多地方他都做过批注。 看来他真的喜欢阅读这本书,此刻他又拿起笔开始做批注。 我屏息静气,静静地站在一旁,心跳渐渐平稳下来,我便感到越发无聊起来。 我真的受不了这种束缚,大气都不敢出,如果不是因为要在景王爷身边服侍,我现在还可以和几个丫鬟一起在住所的小院子里开心地说笑玩耍。 要不然,我也可以坐在灯下绣花或者看书,过得更自在些。奇快妏敩 我回忆起与吴繁一起去草原骑马的情景。 他紧跟在我马后,步履轻快,草地高及膝盖,而我每迈出两步都感到困难。 他却如履平地,也许是因为他腿长的缘故,但这也不能确定。 景王爷虽然不如吴繁高大,但身材修长,如果让景王爷去草原走一遭,恐怕也会无处下脚。 一想到这个画面,我不禁笑了起来。 吴繁回到野狐岭的营地,文锦也回来了。由于我住的地方比较远,每次去书房都不方便。 而柊茗的胳膊还上了夹板,恢复需要一段时间,一时半会儿怕是好不了。 竹青就命人在景王爷起居的院子里,腾出一间屋子给我住。 搬过去后,我才发现我住在文锦旁边。 她私下对我说:“幸好我们不是侍奉在吴将军那里,我看他的脾气有些冷酷孤僻,总是板着脸。我那几天每次接近他都感到战战兢兢的,生怕出了什么差错,不像我们王爷,虽然不怎么和咱们说话,但总是个好人。” 我听着她说话时,只是点头,心里却想,吴繁看起来严肃寡淡,但他在人前一直如此,始终如一。 而且,我跟他熟悉了之后觉得他为人直爽。 不像景王爷,那么多面孔,笑的时候也不见得是真的开心,倒像是戴了一张面具。 喜形于色的时候,更是让人看不透。 这个地方离上京仅仅只有两百多里,景王爷的信件往来甚多。 这天,竹青递上一张请帖,红色的封面非常醒目。 景王爷打开看了几眼,就让我找出澄心堂的纸。 我走过去铺纸时,因为低着头,突然瞥见那张请帖上的字迹。 是一张喜帖。 邀请景王爷下个月参加其婚礼。 内容倒也无所谓,我早就知晓曹君磊和孟家的小姐订了婚,只是那字迹却是我非常熟悉的小楷字。 景王爷很快写了回信,交给竹青送去。 我很是忐忑不安地等待着他起身离开,但他在翻阅其他信件后,对我说:“上次让你抄写的那本古籍孤本,你去拿来。” 那本古籍孤本已经年代久远,残破到字迹模糊不清,我情知他是想看我抄写的抄本,于是问道:“王爷是想看孤本吗?” “孤本无法阅读,拿抄本来。”他温和地说道。 “是。”我轻声回答,全身紧张得已经开始出汗。 经过他身边时,我看到书案上放着的茶碗,心一横,假装不小心用衣袖碰翻了茶碗。 整盏茶水全部洒出来,不仅弄湿了景王爷的衣袖,还流到了书案下面,形成了一道水帘。 景王爷来不及躲避,急忙站起身来。 我本来就紧张,现在更是又惊又害怕,忙道:“奴才真是该死!” 然后强迫自己保持镇定,走上前去拿手帕为他擦拭衣服上的水痕。 “不用擦了,起身吧,本王要去更换衣服了。”因为我是半跪着的,他的声音在我头顶的位置响起,清晰而温和,并没有责备的意味。 以往他对人说话总是温和中透着冷漠,但此时听起来,我突然觉得也许那只是我的错觉。 景王爷真的如文锦所说,是个好性子的人。 突然,茶碗从桌上滚落在地砖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守到外间是香桂听到声音,赶紧进来。 兴许是看到了满地狼藉,她低声责备我说:“你怎么这么粗心?快收拾一下!” 香桂几步走过来,弯下腰看了看景王爷的衣服,急忙问道:“王爷有没有烫到?” 景王爷不在意地说:“没有烫到,不是她的错,是本王不小心。走吧,去换衣服。” 回到房间后,我赶紧关上门,这才从怀中拿出那本抄本。 翻开来看,书房里的字迹与曹君磊的字迹几乎一模一样。 我一直很喜欢他字中的潇洒之意,每次写字的时候都不自觉地仿效他的字迹……想到这里,我感到后怕不已。 若非我急中生智,如果景王爷看到了,那就很难解释清楚了。 我拿出一个瓷罐的插花,一页一页地撕碎了抄本,最后扔进了火里,彻底烧毁了。 幸好我从书房回来得很早,连晚饭都没吃,烧掉了原来的抄本后,就忙着重新抄写新的。 那本抄本,我之前抄了三天,虽然不是一整天都在抄写,但也花了很多时间。 我生怕景王爷明天又想起来看,所以整整一夜加上清晨,总算抄写完了。 放下笔,我整个人再不能动弹了,累虚脱了。 平时,景王爷白天总是要出去的,即使去书房也是下午以后,可偏偏我刚躺在床上,就被叫去书房服侍。 景王爷倒没提看抄本,反倒是要写字,我浑浑噩噩准备好了纸张,开始研墨。 他站在书桌前翻阅一本闲书,可能等得不耐烦了,转过头看着我研磨,突然问道:“你可是生病了吗?脸色这么差。”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旁边的竹青说道:“眼圈这么深,怕不是没睡好,听说昨个她差点烫到王爷,兴许是吓坏了吧。” 景王爷轻哼一声,瞪了他一眼说:“消息倒是灵通,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这么多嘴了?我又不是老虎。” 竹青忙不迭地道歉:“奴才真是该死。” 景王爷把书扔在桌上,语气淡淡地说:“算了,不写字了,今天天气好,出去骑马吧。” 竹青听后赶紧出去吩咐人准备。 等竹青走后,景王爷温柔地说:“我看你并不致如竹青所说,如果身体不好,这两天就先不要来当差了。” 我回房间睡了大半天,朦胧中,想着景王爷在人际交往方面虽然有些圆滑,但他倒真的很通情达理。 我吃完晚饭后,因不用我当差,我打算回房间去。 一个仆妇拦住了我,央求着说道:“这是王爷的鞋袜,王爷在湖边弄湿了袜子,方才竹青小爷让人赶紧送过去,我这会儿又急着要烧水,劳烦姑娘你去一趟吧。” 我拿着装着鞋袜的小包裹,穿过一条小道,匆匆忙忙地走到了那个风景如画的湖边。 天色沉沉已经暗下来了,湖边没有人,我朝着芦苇丛走去。 正站在脚尖上张望着,突然一个人从芦苇丛中走了出来。 因为天黑看不清楚,等走近了才发现这个人并不是王爷,只是一个穿着青色布裳的小厮。 第40章 私会 我原以为他是跟着景王爷的随从,但还是问了一句:“你可是来取王爷的鞋袜的吗?” 他笑了笑,朝我走了过来:“东西在哪里?” 这个人的语气轻佻,一开口就让人生厌。景王爷身边的柊茗和竹青皆是文雅清爽的讲究人,怎么会有这样一个放荡的人呢? 虽然不悦,我还是递给他小包裹:“东西我已经送到了,劳烦你帮我交给王爷。” 小厮伸手过来接,却并没有拿包裹,反而突然抱住了我,我吓了一跳,忙拼命挣扎,咬牙恨声地说:“放开我!不然我就喊人了!” 这小厮手腕愈发用力,嘴里不停地说:“小娘子,你放心,这儿没有人的,我们在这里好,谁又会知道呢。” 他的脸凑的靠近了些,我顾不上名声,大声喊道:“救——”,但还未来得及喊出救命两个字,就被他慌忙地捂住了我的嘴。 他微潮的手掌心夹杂着丝丝汗味令我直犯恶心。 趁他不注意,便张口狠狠地咬向他的手掌心,他疼的哇哇直叫,比我的声音都大。 我努力挣扎着,但无论如何都无法摆脱那小厮的控制。 “什么人?” 一声厉喝从后方传来,我顿时松一口气,正欲开口喊人。 那小厮却发狠地抬臂,伸手扼住我的脖子。 剧痛猛然袭来,我的呼吸越来越困难,仿佛有一块坚石卡在了喉咙中,再难以发出任何声音来。 只听见那小厮喘着气说,“有人来了!你快跑!你别管我,你快走……” 绝望瞬间涌上心头,我感觉自己即将窒息,胸腔仿佛要爆裂开来。 眼前的景色开始变得模糊不清,墨青色的天空逐渐失去了边界,星星们闪烁着淡淡的光芒,像是夜里发着光的宝石。 这么美的星夜,在这遥远凄凉的远方…… 我不禁想起了他们所说的,在冬天这里会变成冰天雪地,寒冷异常。 而此刻,我仿佛已经感受到了那种冰冷,就像是被困在冰块中一样。 被冰冷的水淹没了我,再无力反抗…… 当我终于能够呼出一口气时,我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身处水中。 湖水轻轻荡漾,摇晃着我。 耳边传来嘈杂的声音。 我感到头晕目眩,每一次呼吸喘气的时候,喉间就一阵焦痛。 这时,岸边有人喊道:“她在那里!” 接着就有人跳入水中,将我拖上岸。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人反扭住胳膊捆了绑起来,身旁还跪着那个小厮。 救我的人是一众巡防的侍卫。 我低着头,他们的侍卫制袍衣角在我眼前晃动着,我艰难地大口喘着气,费力地开口说道:“我……不……认识他,他……” 我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几乎听不出是我自己的声音。 不等我说完,旁边的小厮就急切地说道:“你怎么这么傻?你要是淹死了,我也不活了。” 巡防侍卫押着我和那个小厮去向景王爷禀报,仆妇进去传话,不久后一个小丫鬟出来了,对侍卫小头目说:“王爷今儿不会回来了,香桂姐姐告诉我说,既然两个人抓了个正着,就先带下去把他们关起来,等明儿王爷回来再行处置。” 府上有很多空房子,他们把我关进了一个堆满杂物的库房里,只有一个高处的窗户可以透气,月光只能照在墙上。 我心里倒平静许多,靠在一个木箱子上纹丝不动。 好一会儿我才想明白,只是不知道我得罪了谁,让他们设下这么一个圈套来对付我。 昨晚我一夜未睡,白天虽补了一些觉,但到底是没有补回来,而且经过傍晚的这一惊吓后,此时突然安静下来,便让我感到极度疲倦,我甚至都顾不上身上湿衣服的不适,只得闭上了眼睛休息。 平时我有择席的毛病,但在这个肮脏黑暗的库房里,我竟然沉沉地睡着了。 醒来时,外面已是微微亮了,我用手整理了一下发髻,站起身靠在门上,等待天一点点亮起来。 我毫不畏惧他们对我的威胁,也一点不怕他们会如何对我,只是想出去看看,到底是谁想要置我于死地。 他们肯定没有想到我会游泳,而且游得非常好。 幸亏我从小就经常和赵兴一起偷偷去河里游泳,如果我像凌烟那样乖乖地听话做一个大家闺秀,恐怕我也会有同她一样的结局。 北境的天空,太阳一出来就又热又晒。奇快妏敩 我跪在坚硬的青石地上,用余光瞪了旁边的小厮一眼。 他低着头,头发散乱,衣衫不整,鞋子甚至掉了一只。 一想到我和这样的人一起狼狈地跪在一处,我便感到羞愧难当,于是我朝一旁挪了挪位置。 只听,前面的长廊传来脚步声。 我抬头看去,只见景王爷背着手,神情淡漠地走来,兴许是察觉到了我的目光,他也朝我瞥了一眼。 他的眼睛黑得深邃,幽幽深深,仿佛没有底,只是一瞬间,鸦黑的长睫毛便垂了下来。 跟在他身后的几个丫鬟和小厮。 一群人簇拥而来,很快便听到了香桂的声音。 她说:“王爷只关心如何处理此事,剩下的交给我们下人来办就好了。这只是奴才私下会晤,辱了王爷的眼不说,王爷还喝了酒,该歇歇才是。” 景王爷很早就让小厮搬来了一把椅子放在廊下,他悠闲地坐下,手中拨动着念珠,缓缓说道:“说吧,这件事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哑着声,低声回答:“奴婢不认识他,昨天傍晚,一个仆妇拦住我,说王爷在湖边弄湿了鞋袜,叫我送去,到了那里,并没有见到王爷您的身影,反而倒是这个小厮出来,意图对奴婢有不轨之举。” 我话刚说完,那小厮忙不迭地说:“对对对,小的不认识多儿姑娘,一切都是奴才的错,与多儿姑娘无关,奴才错了,请王爷责罚。” “你——”我怒视着那小厮,他突然转过头来看着我,这一幕在旁人眼中,只会觉得我们四目相对,眉目传情…… 我愤然地扭过头去。 景王爷轻蔑地嗤笑了一声,讥诮地说道:“你们倒是情真意切啊。” 我冷冷地回答:“奴婢冤枉。请王爷叫府上的仆妇来,另有侍卫找到的鞋袜作为证据。” 很快,我从众多仆妇中,一眼认出了那个让我送鞋袜的仆妇。 景王爷尚未来得及问话,她就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说:“王爷恕罪啊,老婆子从来没有和多儿姑娘说过话,更没有让她送过任何鞋袜。” 我不禁冷笑起来,讽刺地说道:“王爷还没问你,你就忙着推卸责任。从昨晚到现在,我也是刚才说出有仆妇叫我送鞋袜的事情,如若你没有托我做过这件事,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那个仆妇颤抖着怔了一会儿,大声哭喊道:“冤枉啊,多儿姑娘,昨个您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府中无人不知晓。” 我怒视着她,站起身从捧着鞋袜的小厮手里抢下了那个包裹。 香桂厉声说道:“多儿,你莫要太放肆!王爷叫你起来了么,你还不不快跪下!” 我无视她的话,拿出那双白色丝绸袜子,指着上面的针脚说道:“鞋袜是私密之物,若我真的是赠送于这个人,那定是我亲手所制,但这个针脚,绝非是我的。奴婢与这个人素不相识,实属被人陷害冤枉,奴婢所说的句句属实,请王爷明鉴。” 景王轻轻抚摸着额头,似是意兴阑珊,对旁边的竹青说:“拿我的弓来。” 掌弓的小厮连忙递上长弓。 景王从箭筒中拈起一支白羽箭,嘴角勾起一丝笑意,冷冷地说道:“原本你们从实说了,我只得打你们一顿板子,让你们离开府邸就是,但你们之中有人说谎,本王总得断个清楚,这样,你们三个人,每个人受本王三支箭。三箭内,要么如实招来,要么自求多福。若是谁三箭都不中,那就算他命大,本王就放了他。” 第41章 你莫要怕 把玩了一会儿,景王爷缓缓将弓拉满,微眯起的双眼露出三分凉薄七分漫不经心。 因我站在最左侧,那支白翎箭先对准了我。 一众丫鬟奴才都吓得噤了声,默然不语。 景王爷平日里待下人并不严厉,所以在场的人大约都以为景王爷懒散惯了,只是趁着酒兴找个乐子,没想到是真把人当鹄子射。 在景王爷再次瞄准的空当,菱花“扑通”跪到地上,一边磕头一边颤声道:“王爷饶了多儿吧。” 文锦也随之跪下,求情道:“请王爷明察。” 柊茗低声呵斥:“大胆!王爷断案,休得妄言,押出去!” 说完这些,便有两个侍卫上前押走了文锦和菱花。 押解的人尚未走远,一道黑影疾速朝我而来,我怔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它在我眼前渐渐放大,似是直朝我的眉心射来。 “咻——” 我仿佛听到了破空之声,呼吸瞬间凝滞住,脑中一片空白。 待我回过神来,瞧着眼前那一片人。 视线里,远处廊下众人穿着花花绿绿的衣裳,恍惚如一片娇艳夺目的云霞。 只有为首的景王爷是一袭月白长袍。 我还没见过他穿白色衣衫。 他皮肤很白,此时一身白衣加身,被这白衣衬着脸庞就像一块白玉,冷冷淡淡,透露出一丝寒气,脸色更是没有一点血色。 “叮”地一声,头上猛然一震,我已被箭力逼着趔趄跌倒。 身旁的那小厮也惊呼一声,跌坐在地上。 我的眼前一阵黑,又一阵亮,脑袋很是晕眩。 模模糊糊地只能看清前面的人影。 过了会儿,才能听见风声,听见小厮急促的喘气声,还有仆妇磕头的声音。 我伸手拂开眼前的那团黑影,竟是我散开的头发,地上是碎成几段的玉簪。 “该你了。”景王爷如冷泉般的声音响起。 小厮肩膀直发抖趴在地上,不住磕头求饶道:“王爷饶命!都是奴才的错,奴才说实话,奴才……奴才和多儿姑娘是……是来了这府上才认识的……她……她常去湖边吹……吹笛子……奴才听见了……就、就……” “他说的可是实情?”冷眼斜睨着。 景王爷又从箭壶里拈了一支箭,对准了我,语气轻飘飘的。 我心里闷着一股气,转为跪姿,哑声道:“王爷再射奴婢一箭,奴婢也是一句话,不认得此人。” “还是嘴硬。”景王爷嗤笑一声,便将手里的弓指向我身边的小厮,微笑道:“起来,站直了。” 小厮浑身哆嗦着站起来。 可那小厮的裤子,早已湿了一大片,正啪嗒啪嗒往下冒着水。 我们站在一射之地,离景王爷有百步有余,除非是箭法精妙的人才能百发百中,可是人靶子比不得鹄子,目标那么大,就算射不中要害部位,被射伤的机率亦是很大。 那小厮脚下刚刚站稳,只听“嗖”一声,疾箭如风,霎那间没入小厮的胸口,那只箭“哧”地透胸而出。 那小厮趔趄着后退两步,直直朝后倒下。 血迹迅速渗进了地砖,如同下雨天打湿了一般。 恍惚间,真落了一阵急雨,淋到了我身上。 我一低头,就看见粉色百褶裙裾上溅落了殷红的点点血迹,如同红梅般绽放开来,血腥味越来越浓重,五脏六腑不由得一阵翻涌。 景王又搭弓,轮到那仆妇了。 她早已瘫软在地。 吓得魂不附体。 两个侍卫过来将她架了起来,但她双腿抖得厉害,刚站稳,忽然又扑到地上,颤声道:“我说……我说……是马荣……他看上了多儿姑娘,他……他许了老奴一两银子,让老奴把她哄到湖边,那鞋袜……是……是老奴的媳妇做的。” …… 一连几日,府里上上下下人们皆心有余悸。 或许看见我,便能联想起小厮马荣死时的惨状,看我的眼神里是掩不住的惊惧。 就连香桂待我都客气许多,但那客气中是更多的疏远和嫌隙。 一日,菱花来前院送洗干净的衣裳,顺道来看我。 这几日除了去书房,我没去过别处,正是苦闷,见了她便高兴地拉她在榻上坐下。 她仔细看了我会儿,忧心忡忡说:“倒是还好,我还担心你受了惊,受不住呢。那日当真是吓死人了,他们都在说,幸亏王爷那日想射你的头,箭才偏了准头,若也是往身上射去,不死也得受伤了。他们说得简单,你那时才真凶险呢,若是射中了头,哪里还有活路?平时看王爷脾气好,没想到下手这么狠,我想着,许是事关风化,触到了霉头上,才行这样的法子。还好,亏得你平安无事,不过,这几日你在王爷跟前侍奉,还好么?” 我笑了笑,抬起头说:“等柊茗手好了,我就回去了,你别担心,我端着小心呢。出了这桩事,我还不长记性么,往后凡事都得多存个心,再不会傻乎乎钻别人的圈套了。” 菱花压低声音,小心翼翼道:“那色胚也是忒大胆,要说死了也是活该,只是王爷心也够狠的,还以为是吓唬吓唬,谁能想到像射鹄子似的把人一箭就射死了,还有那个赶出府的婆子,听人说二十板子打完,人是抬着出去的,那么大的年纪,只怕是出去也不中用了。” 我勉强笑笑,低头绣着手中的帕子。 她们只是远远看见就已经如此,我置身其中,岂能不知景王何等的心冷狠辣。 他委实是一个可怕的人。 菱花还有活儿要做,说了几句就要走,不想香桂竟然来我屋里。 打开门见是她,菱花就要走,香桂淡淡道:“不必这么急,我说几句话就走,正好你在,也替多儿高兴高兴,王爷说了,这回多儿被人冒犯,是因为还是小丫鬟的身份,那恶徒才敢张狂。多儿你既然在王爷跟前当差,往后就是升为大丫鬟了。” 升做王府的大丫鬟,往后就得在景王跟前侍奉,这等风高浪急的地方,哪里是什么好差事? 香桂走后,菱花笑了笑:“这下好了,真正留下了。” 我摇摇头,唉声叹气道:“我情愿回去跟你们在一块儿,在这里,天天多少人盯着,天天小心谨慎,明明是一样伺候人的差事,却在旁人眼中成了好差,真不知哪里好了。” 菱花这时笑了笑又接着说道:“你别不知足,人都是朝着高处走的,做小丫鬟是自在些,但要受多少次气你也是知道的,你做了大丫鬟,往后自然有一群的人奉承着,好处到底是比坏处多,往后,我还得你照应着呢。” 我朝她撇撇嘴,轻轻推她一把:“你还来打趣我!” 又吸了吸鼻子,惊奇道:“香桂新用的什么香粉?我竟闻不出来,只觉得好闻。” 菱花也凑近闻了闻:“许是让小五在外头捎带的,这里有许多异国商贩,说不准不是咱们这们这里的东西呢。” “难怪我闻不出。” 菱花也附和着:“你要喜欢,找小五去买了来,反正你如今涨了月钱。” 我摇了摇头:“定是很贵,我可舍不得。” 菱花勾起唇角,笑着打趣:“你如今怎么也变成财迷了?” …… 前方战事,听说又打了一场胜仗,鞑靼兵损兵折将,景王甚喜,又大摆宴席庆祝。 每位席上,都有一道炙烤羊肉,用整只满月的羔羊现场炙之。 因来者都是贵客,便由能干的丫鬟伺候剔肉。 以杨德寿为尊,自然由香桂在侧。 而我则在江楚杰案边伺候。 他见我一身女装打扮,且以王府丫鬟面目出现,倒也不吃惊,只是在场上欢歌燕舞时,若无其事地低声说:“上回在酒肆就瞧出姑娘是女扮男装,不知姑娘上回要找的人是谁?若是人在北境,在下可助姑娘寻人。” 我为他剔下一块羊肉,放于盘中,轻声道:“多谢江公子,只是一个认识的人罢了,那天是奴婢认错了,公子不必放在心上,另有一事,奴婢奉王爷之命,去服侍吴将军几日,吴将军怕带着奴婢一个女子出门多有不便,就命奴婢扮作小厮,原是件小事,不过还是想请公子不与外人道。” 他会意般笑道:“这是自然。” 说话间,目光望着对面前方。 我沿着他的目光看去,见杨德寿笑咪咪地低头凑近香桂,而香桂则一脸紧张无措,连连往后倾着身子。 幸得这时,景王高声邀大家共饮,杨德寿坐直了身子,举杯庆祝。 香桂感激地朝景王看了一眼,但景王正端起酒杯喝得尽兴,哪里能看见她的目光? 庆功宴后,就是杨德寿的生辰。 景王正在书房看书,香桂奉了茶来,景王尝了一口,放下后,忽然道:“差点儿忘了,后日是杨公公的生辰,须得提前送上礼物。” 竹青在一旁笑道:“王爷想送什么,叫奴才送去就是。” 景王起身,踱步想了想,眼神一亮道:“前一阵子,新收了件碧玉神树摆件是件奇物,就它了,去取来。” 竹青去了,景王又道:“那东西娇贵,得找个妥当人送过去,香桂,你随竹青去。” 香桂屈膝笑道:“是。” 一时书房里只剩下我与景王,景王放下书,对我说道:“准备笔墨。” 我答应着,过去在砚上磨墨。 安静的房中,只能听见墨块的沙沙声,他在纸上徐徐写着大字,不知写的什么,神色甚是轻松自在,过了会儿,才收笔,我过去接笔,目光一垂,不由怔了下。 那素笺上的字雍容清雅,分明写着“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景王见我看来,喜悦道:“可念过这诗?” 我忙敛了目,把笔搁回笔搁上,低声道:“奴才只识几个字,不曾念过。” 景王也没再说什么,只将那素笺折起,随手放在案上,接着翻了书来看。 我见他看得聚精会神,一时不会用到我了,便轻轻后退了一步。 景王却忽然问:“那日射箭,本王是有分寸的,你不必怕。” 我心中一突,不由又惊又惧,怔怔立在原地,屏气凝神。 景王却起身过来,在我面前停下,温声道:“你莫要害怕。” 我只低着头,一时脑中念头纷扰,不知他是何意,尴尬又拘紧地与他相对而立。 静儿了会儿,听见他了句,“案上的菱粉糕,赏你吧。” 便朝外面走去。 直等到珠帘响动了一阵又归于平静,我才松了口气,满腹疑惑地望向那盘他尝过一块的糕点碟子。 难道,他一早辨出小厮马荣说谎,我是无辜的? 因此才有意射偏了箭,又一箭射死了马荣? 从书房离开,景王便出了府,到晚上方归,径直去了寝室。 因用不得我当差,我只在自己房中待着。 我已准备睡了,文锦一脸慌张地敲开门,进屋后关了门后方惊恐地说:“香桂去了镇守公署,到现在还没回来,王爷方才叫人去找了,不知可是出了什么岔子。” 第42章 他叫过你 闻此,我连忙问道,“竹青呢?” 我虽有疑惑,但不以为然。 竹青是和香桂一道去的,随行的还有车夫,能出什么岔子? 何况他们一早就去了,若是出了什么事,这会儿早该传到府里了。 文锦凝神思考几分:“竹青又没有去镇守公署,他也是不知情。” “怎么会呢?上午在书房,王爷亲口打发他和香桂去给杨德寿送生辰礼,两人随后就动身了。” 文锦怔了怔,随即低声道:“我也是刚刚才知道此事,仿佛是听说竹青原本是一道去的,没走多远,碰上从京中来的人,竹青就回来了,是香桂自个儿去的。” 我不由得一阵心惊,脑中闪过那日宴席上杨德寿的轻薄举动。 但又觉得不致如此,练忙说道:“莫非是她回来后,又去了别处?” “不会。”文锦摇了摇头,想了想,思索好大一会儿又说道:“她不是随性的人,我们小姐十分看重她,就是为着她的忠厚本分,如今伺候王爷,她更是一心一意为着王爷,什么事能重要的越了王爷去?我是想不出。” 那她去了哪里? 还是,人在镇守公署,却一直未回来? 我低头摆弄着手里的团扇,越想越心惊。 抬头看到文锦脸色凝重地望着我,那神情分明是与我想到了一处。 她朝窗外瞧了一眼。 天已黑透了,只檐下的灯发出昏黄的光,风吹着花木哗哗做响。 她凑在我耳边,神神秘秘地小声道:“前些日子,杨德寿来府上赴宴,我就见他总拿眼睃香桂,那时以为他素性不端,但凡是个女的,到了跟前须占上两分便宜,又灌了两口黄汤就越发不堪了,莫不是……真瞧上了眼?可香桂毕竟是王爷的贴身丫鬟,他敢……?”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甚是急切的敲门声。 我忙过去开了门,一个刚梳头的小丫头哭哭啼啼:“文锦姐姐,你快去看看吧,香桂姐姐在屋里吊死了。” 不等她说完,我和文锦就跑了出去。 还没进香桂的院子,就听见里面吵吵嚷嚷的声音。 一进去,就有仆妇迎了上来:“了不得了,文锦姑娘,您快来做个主吧,香桂姑娘不知怎么想不开,上了吊!幸亏发现得早,人刚救了下来,只是还没醒呢。” 文锦提着裙裾,边上台阶边道:“速去请大夫来,再叫人去请柊茗来。” 走到走廊上,她又停下来,转身对院子里的各人道:“今晚在这院儿里的人,都把嘴巴管紧了,要是让我再外头听到一句,都别想在府上做了!” 众人忙应着,“是。” 文锦回头对我低声道:“你随我来。” 屋里还未点灯,但因着窗子多且大,漏进来半室月光。 里间的床上,黑黢黢一团,走进了才看清有一个人影躺着。 文锦扭头瞥了我一眼,我俩谁都没有提要点灯。 我心里想着,不知香桂是个什么情形? 或许文锦亦是这样想的,于是我们一起摸黑上前。 香桂的手是温软的,气息微弱,衣裳完好,发髻未散。 我这才点了灯来。 她颈间被勒了深深一道紫痕,紧闭着双目。 柊茗来了,文锦悄悄将他拉至一旁,说了会儿子话。 柊茗想了会儿,颇有些无奈地说:“王爷吃了酒,这会儿刚盥洗完歇下,不好去惊扰了,而且她还没醒,等她醒来,问清缘由再往上禀吧。” 大夫过来瞧后,灌下半碗酽黑药汁,香桂这才醒来。 只是微抬着眼皮,一双眸子空洞无神,一动不动盯着空中某个地方,虽是醒了,却没有一丝生气。 大夫说是因缢窒息过久,心脉运行不畅所致,待调养上几日便可痊愈。 次日,景王午后醒来,到书房看书,由文锦在旁奉茶。 竹青掀开帘子走了进来,对景王说道:“王爷,查清楚了,杨德寿留香桂吃了午饭,车夫说香桂出来时,不见有什么,上了马车,就叫回了府,旁的地方也没去。” 景王扶了扶额头甚是不解:“那她是为何?人还是不说话么?” 文锦摇摇头惋惜道:“半只脚已经踏入鬼门关了,命是保住了,须得养上几日才能回过神吧。” 景王若有所思地说道:“找个好大夫,让她好生调养着吧。” 说完,他便捧起书继续看了起来。 虽是三令五申,还是有闲言碎语传了出来。 明明香桂只在镇守公署待了两个时辰,传言却说是在里面待了一整天,到晚上才回来,一回来,人就要上吊自尽了,也不知在里面时发生了什么。 因香桂病着,王爷的诸多事便由我协理,在院子里走动不免多了起来。 这日,我刚穿过花园,就听见花丛里有人在说话,虽不去仔细听,还是听得清楚。 一个小厮猜测着说:“……糟践是跑不了的,就怕是使了什么法子折磨,太监耍的花样都多着呢!” 另一个附和着说:“上回守春跟着王爷去过一回,服侍倒酒的小厮都是娈童,全是十二三岁,又搂又亲,场面实在是没眼看……” 过了三四日,香桂能下床能开口说话儿了,声音原本就嘶哑粗嘎,不知为何精神也不好了,说话颠三倒四,疯疯癫癫,一会儿哭一会笑,总拿着一盒香粉往脸上身上扑。 我与文锦过去找过她,想要跟她好好说说话儿,但她那会儿一见到人就躲,只得作罢。 大夫瞧过,亦是无法儿。 她原本就单独住一个院子,文锦与柊茗商量着,生怕外面人再惊到她,便在她院子里上了锁,只留一个小丫鬟伺候,每日派大夫过来诊断。 傍晚,文锦又来我屋里看绣样。 说到香桂竟是成了这般模样,她感叹道:“景王写了信送到京里,只说香桂是中了邪,我们小姐哪里会信?咱们虽是在这里,那消息还不都长着翅膀,早过去了。” 接着,她又摇头道:”人算不如天算,原本这趟再回京,香桂说不定就当上主子了。” 我还未开口应,门被人推开了。 香桂光着脚走进来。 我和文锦惊得忙站了起来。 香桂慢慢走进来,眼睛盯着我看了会儿,忽然笑了笑,拍着手说:“我知道你,你叫阅微,凌阅微,凌阅微,哈哈哈,王爷叫过你。” 我震惊地望着她。 很少有人知道我原本的名字,如今这府里,更是无人知晓。 这倒罢了,她说“王爷叫过你”是何意? 文锦捏着一块果子,递给香桂,哄着她道:“你怎么没穿鞋子就跑出来了?来,吃了果子,我们送你回去。” 第43章 南柯一梦 香桂只盯着那块果子怔怔地看了好久,也不伸手接,只见她眼神懵懂似无知孩童。 文锦只好将果子送到她嘴边,她才张嘴整个吃下。 腮帮撑得鼓鼓的,因吃得太急,又被呛得咳嗽起来。 “别急,过来吃。”赶紧拍了拍她的后背。 文锦揽着她的肩,扶她在榻上坐下,将碟子推到香桂面前。 我倒了杯茶轻轻放在香桂面前,她头也不抬,只双手拿着果子吃。 “你看她头发散乱,都有些黏腻了,伺候她的人也是不尽心,看样子足有几日没洗了。”我哀叹连连,为她感到可悲。 “府上人惯会捧高踩低,她过去何其风光?如今退了下来,又疯疯癫癫的,那些人能管着吃喝拉撒都已是不错了,若是怪罪下去,定是会说她不让,或是按不住一个疯子,”文锦说到这里,顿了下,又低声说:“到底不是主子。” 说着,伸手去拿香桂手里的香粉盒子,好叫她方便吃果子。 但文锦的手刚碰到盒子,香桂一把护住,从榻上跳下来,站得远远的,脸上又浮现过去的厉害神色,瞪着我和文锦冷声道:“这是王爷赏我的,你们哪里配用?” 霎时间,我和文锦不知她是清醒还是糊涂,都愣住了。 但很快香桂嘴角微弯,露出一丝娇羞的笑意,小心打开香粉往脸上扑了扑,这才知道她方才亦是犯着病的。 香桂赤着脚,沉浸在一片愉悦里。 我从没有见过她这么开心笑过。 往常她最是骄矜持重,一板一眼,好生无趣,没想到,她也有这样天真烂漫的一面。 默了,我轻声道:“难道王爷不疑心杨公公么?” “最先是去问过了,她是在那里用了午饭,但出来时也无异样,人好好的回了府,剩下的半日,谁知道她发生了什么,她什么都不说就要自戕,如今又疯了,还如何去查?没有真凭实据,王爷怎么会为了一个奴才,去得罪杨公公……” 正在赏玩香粉盒子的香桂,听到文锦的话,忽然抬起头来,眼中满是惊惧,逐渐变得狂乱。 她拖着哭腔蹲下身,瑟瑟发抖道:“杀了我吧……求公公放了我吧……公公,求求你……” 喃喃自语了几句,又惊叫一声,猛地站起身朝门外跑去。 我与文锦面面相觑,连忙追赶过去。 十几个丫鬟、小厮在院子里找了大半夜,都没见找见人。 府邸本就大,假山花园特别多,黑天瞎火的,一时难以找到,只得等天亮才慢慢找。 回去后,我亦是辗转难眠,脑中总想着香桂说的那句话,她说景王叫我阅微这个名字? 又猛然想到景王那日写的诗,难道他亦知道我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前一晚熬得晚了,第二天,我勉强挣扎起来,刚收拾好出来,就见两个小丫鬟急急往外跑。 我随口问道:“你们慌慌张张做什么?” 那两个小丫鬟停下来,焦急道:“多儿姐姐还不知道吧?找到香桂了,她昨晚上不知怎么跑到湖边去了,今儿早上厨房上的伙计去摘荷叶做菜,看见人在湖里飘着呢。” 为彻底解决北境之患,大应军多次与鞑靼交锋,期间又遭到瓦剌袭击侵犯,战事胶着不下。 皇帝下谕命挂职都御史,即景王督办张家口、洗马林、西洋河等诸要塞桓(今指长城、边关城墙)事宜。 因此,连日来,景王同宣府巡抚大人皆去实地考察。 一开始日出而出,日落而归,后来景王只不时去巡抚府听汇报,并不前往。 这日,景王一时兴起,要去城中的天香阁听戏,丫鬟、侍卫一众人浩浩荡荡上了街。 天香阁的老板早得了信,亲自迎了景王从偏门进了二层的雅间。 景王坐在凭栏处的案旁,一副懒慢疏散的模样,漫不经心道:“近日有什么好戏?” 老板忙恭声道:“王爷赶得巧,小店刚上了出清远道人的新戏,《南柯记》,词句淡雅,但内容却极清奇妙绝,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不生枝蔓,不显延宕,可谓难得一见的戏本。” 我极爱听戏,听老板说出清远道人名讳时,已是心生期待,便竖着耳朵等着景王拿主意。 但面儿上却不动声色,姿势端庄地跪坐在案边沏着茶。 景王倒是不以为意,点点头只说了一句:“那就这出。” 老板忙应着,就打断安排曲目了,旁边的柊茗则叫住他吩咐道:“店里的招牌酒菜上来些。” “这是自然,小的早已预备下了。“ 山珍海味罗列了一桌,自有试菜的小厮用银勺试毒、试吃后,景王方用。 景王只拣掐菜吃了几口,便看着下方戏台子,边饮酒边听戏。 我因跪坐在一侧,看不见戏台上的情形,只能听见咿咿呀呀的声音不绝于耳,那词句果真奇幻非常,不觉听得入神。 眼睛只看到案上的酒杯空了,便立时添上。 景王也是浑不在意,杯中有酒便伸手端起饮下。 也不知倒了几杯酒,柊茗朝我摆摆手,示意我莫要再添,我才从戏文中回过神来。 景王斜靠在榻上,神态闲适,目光望着台下,俊秀的侧颜嘴角恍惚是微微扬起,虽有笑意,但却并不真切。 雅间外忽传来争执之声,柊茗朝景王恭身示意了下,便走了出去。 过了会儿,又回来,弯腰凑在景王说了句话,景王漫不经心转头看了看门外,瞥了一眼说:“请进来吧。” 一个身穿藏青长袍的中年男子笑着走进来,走到房中后,行大礼,声音朗朗道:“文某拜见六皇子。” 景王随手放下酒杯,“啧”了声:“文先生请起,先生是多久未见本王了,怎得还记着过去的称呼?快请坐。” 我起身引着这文先生在景王对面下方矮榻上坐下。 此人年龄虽长,却精神矍铄,笑道:“在老朽心中,王爷始终是昭文帝最疼爱的六皇子。” 景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眯着眼睛道:“先生说笑了,父皇待本王与几个皇兄一样,先生从何处来?怎得来了这荒蛮之地?” 文先生闻言笑道:“老朽居无定所,游历四方,尚未寻到一处安居之地,方才在楼下听闻王爷在此,特来拜见。” 景王有些可惜道:“先生来晚了,不然便能同我一道听清远道人的新戏了。” 文先生不以为意道:“不晚不晚,这戏尚未到精彩时候,老朽尚能跟着王爷听上一听,实不相瞒,这出戏老朽在别的地方已听过一回了。” 景王端起酒杯,轻抿了一口,“哦?不知接下来,该当如何?” 文先生不动声色:“接下来,这戏不听也罢,南柯一梦,万物万事归于虚无,王爷这等天之骄子,岂能与芸芸蝼蚁相提并论?” 第44章 刺杀 《南柯记》,共有四十四出。 讲述了淳于棼酒醉后梦入槐安国(即蚂蚁国)被招为驸马,后任南柯太守,政绩卓著。 公主死后,召还宫中,加封左相。他权倾一时,终于被逐。 醒来却是一梦,被契玄禅师度他出家。 戏演至此处,只听楼下一小生高呼:“淳于棼,快醒来——” 正逢文先生提前剧透,景王听罢,轻笑一声,摇摇头道:“果然是南柯一梦。” 文先生龇牙咧嘴笑道:“所以老朽说这戏王爷不听也罢,那槐安国乃淳于棼家中庭前古槐树下的蝼蚁洞穴,而其中人物不过蝼蚁所化,而王爷乃人中龙凤,自当上青天揽明月,如何能散发弄舟呢?” 不知这位文先生是何人,言语间仿佛想唤起景王的上进之心。 可是景王还要怎么勤进呢? 他虽然会骑马,却不会打仗,刚到这里时他生怕遇见鞑靼骑兵,连城都不敢出,筹粮、修塞桓,他也出不上什么力,他也就是会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做一个闲散王爷也是够了。 这时楼下戏唱到一场大雨,冲垮了槐树下的蝼蚁洞穴,景王也顾不上跟文先生叙话,忙探出身子去看。 那文先生从坐下便滔滔不绝,此时才端起酒杯喝上一口,拿起箸夹菜吃。 刚吃一口,忽听景王大喊一声:“快来人!此处有瑾王刺客!” 文先生手中的筷箸“当啷”掉落,惊的连忙爬起来,一脸震惊地指着景王,“老夫看错了你!” 他起身时带翻了几案,满桌酒菜洒了一地,我也连忙站起身,又惊又疑地站在景王身前,但被柊茗一把拉至他身后。 文先生看起来文质彬彬,一身老学究的气派,我实在看不出他哪点儿像刺客,更别提是瑾王派来的了。 瑾王势力在湖广地带,自文宣宗继承大统,瑾王便叛出大应,自立为王。 若真是瑾王派来的刺客,怎么只派一个老学者呢?而且是这般明目张胆与景王见面? 不容我多想,门外已传来打斗声。 虽有景王的侍卫拦着,但还是冲进来几个穿着便衣的男子,手中握着剑。 原来外面那些看起来跟普通顾客无异的人,都是他们的人。 我心跳如鼓,惊恐地望着那几个人, 我还没见过真正的刺客,但我过去总听说书先生讲起江湖奇事,说那些专门刺杀别人的人,剑快如闪电,眨眼间就能取人首级。 而且他们不比劫匪强盗,他们只取命,不要财。 因景王听戏时不愿那么多人跟着,雅间里只有我和柊茗。 柊茗从腰间拔出一把短刀,挡在前面,而我站在身后。 方才我只顾着留意那位文先生,这时忽然想起要护主,慌忙转过身去,展开双臂挡在景王身前,又觉得不妥,忙抓起案上剔肉的刀子来。 但那些冲进来的刺客,只是护着文先生往外面撤,好像并不愿劫持或伤害景王。 那文先生嘴里还喊道:“志不同,仁义在,六皇子何至于此?” 他们刚走出雅间,宣府总兵郭大人带来的人已经冲上了二楼,堵住了他们的去路。 一时间,刀剑乱舞,鲜血直溅。 因屏风挡着,也不知道外面死伤如何,反正从门口是不好离开了。 我回头看了一眼景王,柊茗正扶他起来,景王兴许是吓坏了,神情极严肃,紧抿着唇,脸色愈加苍白。 栏杆旁垂着长长的帷幔,我对柊茗说:“斩断几条帷幔,从二楼攀下去!” 不等他回应,我就快步走到栏杆旁,探出头往下看看到底有多高。 就在我在心里盘算时,就见三个穿蓝绸戏服的小生,从戏台上一跃而起,在半空中又斜踩着楼梯扶手,借势直朝我们而来。 确切地说,是朝景王而来。 我一把推开背对他们的景王,眼睁睁看着一把剑刺来。 剑身如一道冰刃,明晃晃的映着光,握剑之人雪白一张脸,双眼四周涂满桃红胭脂,一双吊梢目,浓黑眉毛入鬓,如一张画般愈来愈近,就在我能看清那刺客黑色眼珠时,手臂被人用力钳住,身体被拖着趔趄了几步。 我站稳后才看清是景王拽开了我,而他却冲到了我方才站的位置,他的左胸前插着一把剑,还扭着头望着我。 我一时连呼吸都不能了,只震惊地望着他,望着穿透他胸膛的那把剑。 “保护王爷!” 柊茗大喊一声,惊醒了我。 他一脚踢开刺中王爷的刺客,又与另两个刺客打到了一起。 我来不及想柊茗怎么也会武功,连忙扶着景王,他身上的紫色长袍半边都成了黑色,伤口处还在涌出血来。 我又急又怕,拿出帕子去捂,但根本捂不住,鲜红的血顺着我的指缝中流出来,我惶然地让他靠在我怀里,艰难开口说:“王爷,你坚持住……你一定要坚持住。” 他抬起眼,看着我,张了张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只是微勾起唇角笑了笑,因他是仰靠在我怀里,我以为是我眼花恍惚了,他这个时候怎么能笑的出来。 果然,再看去,他忽然喷出一口血来,那血在他白净的脸上甚是触目,我不由惊喊了声:“景王殿下!” 转头哭着朝外大声喊道:“王爷遇刺,快传大夫!” 外面有人跑进来,一看景王的情形,便纷纷喊着:“速传大夫来!” 越来越多的人围过来,都是我们的人,我知道那些刺客被制服了,可这又如何,景王已经遇刺了,他伤得这么重,比上回伤在腹部还要严重。. 刺客在霎那间的变化中仍是剑法精准,直直刺在心脏的位置,我一想到若是景王爷被刺穿了心脏,就活不成了,眼泪便不住地流。 不知过了多久,大夫急匆匆来了。 柊茗从我怀里扶过景王。 屋里除了侍卫,所有人都在外面等候。 酒楼老板吩咐人带我去换衣裳。 我一低头看见自己竟然从上到下都是血,双手也是血,三伏天竟是一阵阵发冷,我浑身哆嗦着跟着小丫鬟去换衣裳,双脚像是踩在棉花上一样。 等我换了衣裳出来,杨公公、巡抚大人,还有江公子,都来了,又请来几个名医,陆陆续续还有大夫赶过来。 最开始来的大夫从雅间里出来,对杨公公说:“王爷被刺中了心脏……剑尚且不敢拔,可就算……就算不拔,只怕也……也……“ 杨德寿低头叹了声,在场的人皆是一脸肃穆。 我忍不住对那大夫哽声道:“王爷一向坚强,大夫定要救他,你是医者,怎能先放弃?” 那大夫只是摇了摇头。 杨德寿侧了侧脸,对身边的小太监吩咐:“速派人进京禀明圣上。” 小太监应了声要退下,杨德寿又转过身道:“也去景王府通传一声吧。” 第45章 竟是王妃 见这些人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心底一阵感慨,霎时间突然觉得这些人,真是冷漠的可怕。 杨德寿一副练达的官场做派,冷静地安排往上汇报事宜。 根本不顾惜景王伤势严重,最先想到的只是如何履职。 还是江公子率先说了一句,“先进去看看景王吧,”几个人才跟着大夫进了雅间。 景王爷斜靠在榻上,身边围着几个大夫。 柊茗对杨德寿等人行了礼,又对大夫们说:“王爷伤势再耽误不得,各位有谁擅外伤,还请马上为王爷诊治。” 几个大夫皆不敢应声。 江公子见状忙道:“各位快快救治,不必有顾虑,王爷命悬一线,原本凶险异常,医者父母心,各位只需尽力。” 杨德寿弯下腰看了看景王爷的伤口,吸了口气,皱着眉头说:“若是在上京就好了,太医院的孙大夫或许可一试。” 这时,一个青衣大夫上前道:“在下愿一试。” 宣府总兵郭大人一惊,忙上前道:“李大夫可有把握?王爷千金贵体,可是责任重大啊。” 那李大夫道:“在下在军营多年,最常处理的便是外伤,虽无华佗之术,但胜在经验丰富。” 柊茗立刻朝那李大夫跪下:“请大夫行医。“ 我亦从众人身后急走上前,跪在柊茗身边。 江公子急声道:“等不得了,杨公公快请下决断吧。” 杨德寿长叹一声,快声道:“那便拔剑吧。” 说完,转身又吩咐小太监道:“事不宜迟,派人快马加鞭去京城,禀明皇帝,请孙大夫前来。” “是。”小太监急匆匆走了出去。 就算一刻不歇,御医赶过来时,景王生死已定。 杨德寿无非是做一个顺水人情,可又叫人挑不出错来。 先前,大夫都判断景王爷伤了心脏,无人敢医。 其实不是,那剑穿过胸骨,离心脏还差分毫。 得知这消息时,我和柊茗都大大松了口气。 我端着血水出来,换了干净的水,快步朝雅间走去时,柊茗突然从柱子后走出来。 他示意我走到栏杆处,我诧异地跟他走过去。 长廊不远处的雅间外面,围着大夫、侍卫及天香阁几个打下手的小厮。 杨德寿等人都去了别的雅间候着。 除此之外,天香阁的客人及闲杂人都被疏散了,所以到处都冷冷清清的。 柊茗手肘搁在栏杆上,神情冷峻,他目光警觉地随意四处看着,低声说:“王爷遇刺,实属意外,而非为救一个丫鬟,且就算王爷没有挡下那一剑,刺客还会再出招,你明白么?” “明白。”我垂眸点点头。 就算柊茗不说,我也不会将当时情形告诉旁人。 说一个王爷,为了救一个丫鬟的命用自己的身体挡剑,简直难以置信。 就算是因为我先舍命救他,那也是一个奴才的本分。 文锦带着菱花、迎春等几个小丫鬟赶过来时,王爷的伤口已缝合,只是仍昏迷不醒。 她看了看王爷,便招呼我和柊茗到一旁,急声问:“你们两个在场,怎么就不护住王爷?说白了,咱们做奴才的,就算是拼死也要护着主子的。” 我只默默垂着眸。 柊茗万般无奈道:“那些刺客都是会功夫的,突然从戏台跃上来,朝着王爷就是一剑,我们根本反应不及。” 文锦低声道:“按理我也没资格说什么,不过是心疼王爷,又替你们着急,说不好日后王妃会怪罪下来。” 因景王爷伤口不便移动,便只能暂躺在天香阁。 每日进进出出最多的便是大夫。 杨德寿及郭大人、巡抚大人也来过几次,还每日派人来关心王爷的伤势,而蒋公子倒是日日都来。 皇帝得知自己的六弟被刺客重伤,即刻命太医院的李大夫前来,并下旨将抓获的刺客押往大理寺。 只是,乔装为戏子的三个刺客,因武功高强,景王爷所带的侍卫,及宣府总兵郭大人得到密信,说有天香阁有探子,而带来的兵丁,远远打不过那三个刺客。 因此,只抓到了瑾王的幕僚孟行乙及其侍卫。 我与文锦衣不解带地守在景王爷身边。 半夜文锦熬不住靠在榻上昏昏睡去。 房间里一片静寂,我伏在景王爷的床前,盯着他看,心中焦急盼着他能赶快醒来。奇快妏敩 李大夫说,熬过七天,若是王爷能醒来,才算真的保住了性命。 可床上的景王爷,眼睛紧闭着,脸色苍白,一点血色都没有,连呼吸都听不见,我忍不住不时伸出手在他鼻下试着,生怕他在不知不觉死掉。 他虽然品性庸俗,胆小怕事,懒慢散怠,但也不是一个坏人。 他在危急时刻,还反替我挡了剑,我如何也不想他有事。 他长得真是俊秀,眼睛深邃,闭着时很长的一道,眉毛浓黑,鼻子高挺,斯文又温润。 我在老家的小巷子里,见到他第一眼,就觉得他好看,气质不俗,没想到竟是一个王爷。 我有一肚子的话,可又无人可说。 只能默默看着他在心里说:“上回你一个人在外头挨了三天,没大夫没汤药,还没人伺候,你都能活下来,这回你也不要轻易放弃,你一定要醒过来啊。” 第三天的时候,京城王府的管家带着几个小厮和丫鬟来了。 夜深的时候,一个小丫鬟端着汤药进来。 我和文锦都没在意,不想那小丫鬟忽然扑到床边,颤声喊了声:“王爷。” 听清声音后,我和文锦都吓了一跳。 怔怔地瞧着眼前乔装打扮成丫鬟的人。 竟是王妃! 第46章 禁足 以往徐氏皆是华服及身,雍容华贵,现在她扎着双螺髻,一身小丫鬟利落打扮,像一个小姑娘似的。 其实她只比我大两岁,也才十六,可胆识心思却已是了得。 我和文锦忙跪下来给她行礼,不容差池道:“王妃。” 她眼睛一瞬不瞬望着景王爷,只冷声对我们说道:“退下,我来此地之事,你们一字也不许外传,管不紧嘴,就小心你们的皮。” 我们应了声,默默退下。 还未走出里间,就听见徐氏低声哭了起来,连声叫着“王爷”。 听见她哭,我心里也莫名得发酸。 景王爷伤口长得不好,已开始往外渗脓水,人也因此发着烧,唇色发白,无一丝生机。 我们从一开始就看着也就罢了,徐氏乍然见他的模样,定是害怕伤心极了。 外间门口有徐氏的贴身丫鬟守着,见我们出来,便小声说:“文锦留下守着,多儿你去歇着吧,今儿晚上使不着你。” 连日里熬着,我已是疲惫不堪,但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干脆起来坐在窗边。 天香阁建在城内最热闹的街市上。 路两边的铺面只在门口亮着一两盏灯,光很弱扑闪扑闪的,很像萤火虫。奇快妏敩 除了那一两盏灯,到处都是黑黢黢的。 天亦是黑的,但很润,黑曜石似的,大颗大颗的星星缀满天幕。 我的脑子里像走马观花一般,一会儿想到过去在家中的情形,一会儿想到近日的遭遇。 渐渐天就微亮了些,但整个街市仍安安静静的。 我关了窗,准备睡上一会儿,文锦却过来了,我刚要开口问她可是有什么事,徐氏就从她身后走了进来。 文锦关了门,默默站在徐氏身边。 徐氏仍是丫鬟打扮,坐在窗边榻上,我跪在地上听她训话。 “你收拾收拾,等王爷醒了,你就跟我回上京去。” 我一怔,忙低声道:“是。” 徐氏缓了缓又道:“香桂没了,王爷既抬举你,让你在跟前伺候,自当尽心尽力才是。别的不说,王爷有难,做奴才的挡在前面才是,哼,你们呢?就能眼睁睁看着人伤成这样?你们倒是好得很,就凭这一条,拿你们几条命抵都不够,若非文锦求情,说你这几日伺候王爷还算尽心,我定不轻饶了你。” “王妃教训的是。”我低声说。 文锦也在我身旁跪下:“当时情形,连柊茗都反应不及,那些刺客的目标是王爷,多儿不过是一个弱女子,还请王妃明鉴。” “别以为我在上京就是聋子,若非存了心思,哪就轻易得了青眼?正经事不做,倒是会媚上,我若是不治一治,可叫你带坏了他人,临回京前这几日,你一步也不许踏出这间屋子,也不许旁人进来,还有,罚你三天不许吃东西。” 徐氏起身朝外走,语气冷厉道:“你好好反思吧。” 文锦拽拽我的衣袖,无奈地看了我一眼,忙起身追上了徐氏。 屋内静下来后,我在床上坐下,想起文锦之前说的话。 不愧是从小跟着徐氏的人,对徐氏的心性如此了解。 她听了当日情形后,果真会迁怒于人。 不叫我出去,也没什么大不了,只是我很是担心景王爷的伤势,也不知他何时能醒,是否有危险? 可转念一想,不论是哪种情形,定会闹出一些动静来,那么我很快便也能知道了,因此便耐起性子待在屋子里。 禁足倒不可怕,我如今早被磨出了耐心,只是饿肚子的感觉不好受。 我是一顿不吃就饿的心慌,更何况是三日,我平躺在床上想,这可如何是好? 门被人在外面锁住了,而窗外就是三层楼的半空,简直是插翅难飞。 连饿了两顿,半下午,我盘坐在床上,学着禅意打坐,双手合十。 一是为了替王爷祈福,二是让自己忘却悲伤之事。 可是我哪里坐得住? 不一会儿就睁开了眼睛,然后就看到窗户边趴着一个人,他轻轻一攀,就钻进了我的屋子。 我连忙跳下床,吃惊地问柊茗:“你怎么进来的?” 话刚说出口,我就想起来他是会武功的,就算不会飞檐走壁,从别处攀着也能进来。 柊茗从袖中拿出一包东西,放在桌子上,愧疚地说:“这是些牛肉干和饼,够你吃几顿了,王妃要禁你的足,我也说不上话,但王爷遇刺,是我与你在场,若说有错,我更该罚,你莫要难过。” 我望着那包东西,咽了下口水,摇摇头道:“我不难过,我只是担心王爷的伤。” “王爷的伤,不大好。”柊茗沉声道,他说完,又安慰我说:“不过皇上又派了太医院的两个御医过来,王爷定会无事。” “一定不会有事的,王爷……一向坚强。”我脱口而出道。 柊茗看了我一眼,“嗯”了声,看了我一眼说:“我走了,这些日子你累得够呛,好好歇着吧。” 他说完,就从窗户处攀跃了出去。 柊茗一走,我赶忙打开那包吃的,里面竟还有一根烤羊腿。 吃饱后,我总算是睡着了,从躺在床上起,就沉沉睡去。 厨房做了一桌子菜,有糟鹅掌鸭信、火腿炖肘子、鸡髓笋、糖蒸酥酪,我和弟弟都眼巴巴等着吃,趁娘不注意,刚一伸手,娘就看了过来,责怪地说:“你们爹爹今日来吃饭,等他来了再吃。” 等啊等,总不见爹爹来,却有一个小厮跑过来,说林姨娘伤了风,头疼,我爹不来吃饭了…… 朦朦胧胧中,我听见杨德寿的声音,心里一惊,连忙问我娘,怎么杨德寿会来咱们家? 喊出声音后,人猛地清醒过来,才知道刚才是在梦中,而门外却是真的传来杨德寿的声音。 “打开!好好的,上了锁做什么?可是藏了刺客在里面?” 只听“咣当”一声响,门被从外踹了开来,呼啦啦进来一群人来,四处翻找起来。 杨德寿也走了进来,负着手打量了我几眼,尖着嗓音道:“谁将你锁在屋里的?” 我垂眸跪在地上,灵机一动说:“回公公,奴才犯了错,柊茗小爷罚奴才禁足思过。” 柊茗也来了,他沉声道:“杨公公,她打翻了王爷的药,耽误了王爷的病情,奴才情急,罚了她。” 杨德寿“嗯”了声,慢慢踱步到窗边的桌旁。 我抬眼看去,他微俯身看了看桌子上包着食物的牛皮纸,又望了望窗户,伸出手来摸了摸窗棂,转过身,用尖细的声音道:“大胆!这窗户上有人的鞋印,定是有人进出过这里,难怪那三个刺客抓不住,原来是出了奸细,来人,将她捆了,好好审了!” 我大吃一惊,连忙辩解道:“公公明察,奴才冤枉,更不是奸细。” 柊茗和竹青也连忙跪下:“杨公公,奴才可以担保,多儿绝不是奸细。” 杨公公在房中踱了几步,冷笑两声,嗤道:“昨晚儿,有人瞧见,有身份不明的人进了这里,咱家也是为着王爷的安危,如今王爷是醒了,但刺客未抓住,王爷会更加危险,若是让皇上知道咱家调查刺客不力,要治咱家的罪,咱家可就无处喊冤了,还不快押走——” 昨晚上,所谓身份不明之人,只有景王妃。 此事只有几人知晓,旁人一概不知。 景王妃既是乔装而来,自是不想让人知道…… 我忽然想到,莫非是徐氏得知景王爷受伤,就要过来,但皇上不许? 皇上的心思都是重的,景王来北境,尚且是挂职,亲兄弟连一点实权都不交,不是处处提防是什么? 徐氏只怕是请了旨,皇上不许,不然,也不至于偷偷摸摸过来。 我疑心杨德寿是为徐氏而来。 可是,这会儿这么大动静,也不见徐氏踪影,不知她躲到哪里去了。 第47章 人各有命 一个小太监突然从门外走进来,行色匆忙,对杨德寿低声道:“别处都找过了,没有嫌杂人等。” 杨德寿听完,斜楞着眼看向我冷冷道:“那便把她带回去审审吧。” 我临危不惧道:“若是有什么嫌疑人,他们要找的人也不是我一个奴才,我也没见过什么刺客,再怎么审也只是这一句话。” 杨德寿嗤笑一声道:“有没有什么话,现在说了不算,须得审了才知道。” 便一抬下巴,两个小太监过来。 “我自己走。”不等他们来架着我,绕开他们,我率先朝外面走去。 柊茗见我被带走,却又不甘心地道:“公公,她是景王府的人,如今王爷刚醒,待王爷好些,在王府审她也不迟。” 杨德寿闻言,拧着脸皮冷笑道:“咱家查办刺客,是奉皇上之命,既然王爷醒了,你们就照料好景王爷,若是再出了什么事,看你们还有什么脸面见景王妃。” 徐氏偷偷来北境,乃机密,一旦泄露出去,那便是违抗圣意。 这个罪名太大,所以杨德寿一提到景王妃,柊茗就再不敢开口了。 跟着两个小太监走出天香阁时,从门口的树后探出一个头来,只看了一眼,便缩了回去。 押送我的小太监在前头目不斜视走着。 我却看得清楚,那鬼鬼祟祟的身影,是跟徐氏来的一个小厮。 方才杨德寿的人在天香阁翻了一遍,没找到徐氏,那必是趁机走开了。 明知道行迹败漏,徐氏此时应立刻回京才是,没想到她还这样大胆,竟还敢留在北境。 镇守公署没有专门审讯看押的地方,我被带到一间屋子后,外头就被落了锁。 我靠在柱子上,取下头上的簪子,在心里下定决心,毋宁死,绝不受辱。 经历这么多,我早已无惧任何意外。 只是这一回事出突然,且是落在杨德寿手中,因此,我从未像这一刻无惧生死。 斜阳通红照进窗子时,门被打开了,一个小太监过来道:“杨公公有话问你,跟我走吧。” 我垂眸思量着,跟在小太监身后。 他忽然脚步慢了些,回头笑道:“姑娘看着是个明白人,我不妨给姑娘指条明路,杨公公若是问起,不妨说跟过王爷了。” 他见我诧异,又低声同我解释道:“柊茗说叫姑娘放心,他会尽力为姑娘周旋。” 我想了想,便难为情地问他:“以公公对杨公公的了解,那是条明路么?” 他一怔,随又摇头“啧”了声:“难说。” 我“嗯”了声,福了福身子,低声道:“多谢公公,我明白了。” 那一串串粉色的,上好珍珠所制的帘子轻微晃动着,叮当作响,小太监朝里面轻声道:“杨公公,人带来了。” 里面过了很长时间才轻应了声,但珠帘随之被掀开了,原来杨德寿就在珠帘后站着。 领我来的小太监退下,掩了门出去。 杨德寿粉白的一张笑脸露出来,尖着公鸭般的嗓音道:“好一朵娇嫩的花朵儿,咱家真不忍心交给那些人审讯你啊,这屋里就咱们两个,你说说看,你屋里的那包吃的,是谁给你的?听说三天不叫吃饭,屋里,怎么会有吃的?” 我面不改色地接过他的话,淡淡道:“说出来,公公您或许不信。” 他轻笑一声,指了指我,“你说,你说什么,咱家都信。” 我抿了抿嘴,轻声道:“我实在太饿,就朝窗外,叫住了一个过路人,叫他帮我买了吃的,用被单捆了吊了上来。” 杨德寿笑了声,接着又长笑几声,逼近我,缓声道:“咱家信你。” 我看着他抬起手来,不等他靠近,猛地拔下银簪子,抵在颈间,冷声说:“上回,王府的丫鬟活着出了镇守公署,回去人死了就死了,这回,若是再躺一个出去,公公就真的不怕悠悠之口么?” 他眼神阴鸷瞟了我一眼,负起手,在屋里踱了几步,警告道:“咱家不喜欢不识抬举的人,小姑娘家,要有小姑娘的样子,咱家还想抬举你,谁知你竟这么不知好歹……” 他正说着,忽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他静了下,走了过去。 外面传来那位小太监的声音:“江公子求见,说刚得了件珍世奇宝,想让公公您开眼呢。” 杨德寿听了,回过头看了我一眼,低声道:“看着她。” “是。”小太监忙应道。 杨德寿走远了,小太监才闪身进来,看着我手上的簪子,疑惑道:“姑娘这是做什么?方才,你……没对公公说?” 我蹲在地上,摇摇头,叹息道:“怎么能拿王爷的名声来做挡箭牌?再说,公公您也说了,就算我说了,杨德寿也未必会放过我。” “这倒也是,”他叹了一声,接着又道:“不过江公子来了,眼下是躲过去了,唉,原是因为另一桩事,反倒是让你撞上了。” 他皱着眉,说得隐晦,许是以为我不知徐氏擅自前来之事。 还以为杨德寿很快便会回来,没想到他走后不久,过来一个宫女,对那小太监道:“公公跟江公子去外头了,今儿晚上不回来了,让你把屋里的丫鬟还带下去看管起来。” 那小太监带我出去时,低声对我说道:“江楚杰可是位散财公子,手里的姑娘又多,这回不知又进了什么货色,你可有什么话?让我捎给柊茗,如今啊,还只盼着你们王爷能好起来,亲自找了公公来说情,就怕景王爷刚醒,话都没力气说。” 我坦然自若地说:“麻烦您对柊茗说,人各有命,不必愧疚。” 我虽不知柊茗给了小太监什么好处,但能让杨德寿跟前的人来递话儿,可见是不简单的。 而柊茗之所以来托人,许是他心中愧疚。 如果他没有攀窗过来给我送吃的,也就不会留下把柄。 可人生在世,哪有那么多如果? 他又不会未卜先知,若是我真有什么事,我也不想他心怀愧疚。 我又被锁进之前的屋子里。 杨德寿一夜未归,眼看着天一点一点亮起来。 我心中开始一阵阵发紧,只希望天亮得再晚些。 还以为,白天定是难逃一劫了,哪知一直到下午,都没见人叫我出来。 刚稍松了口气,门“咯吱“开了,我忙戒备地站起来。 就见那太监抱着一个小包裹走进来,蹑手蹑脚道:“我回来给公公拿衣裳,觑空儿来给你说一声,杨公公今儿晚上还在江公子的酒肆宿着,你稍歇歇吧,我走了。” 他急匆匆说完,就走了。 听他这样说,我才靠在榻上闭上眼睛打盹儿,只是不敢真的睡着。. 半睡半醒撑到天快亮时,我终于撑不住睡沉了。 待门被人猛地推开时,我才被惊醒,连忙站起身。 进来的人,青蓝长身罩甲,束革带皂皮靴,腰间挂着的腰牌,一看就是官差打扮。 他看清我后,对外头的人说:“曹千户,这里还有一个被关起来的丫鬟!” 第48章 吴繁 尚在我惊惶间,就看到曹君磊从炽盛的日光中走进房间里。 他大红的飞鱼服颜色艳到极处,反倒有了清冷之意。 因迎着光,他的脸在阴影下看得不甚清楚。 但在我眼中却是极熟悉的面容,先前的凝重煎熬感顿时消散,脱口而出道:“二公子?” 他大步走过来,也不问我为何在此处,也不见他惊讶,打量我一番后,担忧道:“来的路上,遇见柊茗,他说你在这里,你怎么样?杨德寿可有难为你?” 我摇了摇头,努力微笑,“没有,他这两日不在府中,你怎么来了?” 曹君磊转身对门口的属下吩咐:“你们去别处查看,一会儿前厅汇合。” 外头的人答应着离开。 一时静下来。 曹君磊凝看了我一眼,垂眼微笑道:“前些日子,三妹回家小住,说起你,我才知道你也来了北境,这里的风烈,我想着你只怕是不适应,现在看来还好,只是晒黑了些,” 说着,又笑道:“你莫要担惊受怕了,杨德寿那太监害不了你了。” “他怎么了?”只见锦衣卫的人,不见杨德寿,我就疑心杨德寿出了事,听他这样说,更是确定无疑了。 “朝中有人参他,说他在前年选秀女时,淫辱当选秀女,将数名秀女藏匿在自己府中作乐,皇上听了龙颜大怒,且徐丞相又说出杨德寿在北境随意淫辱女子,就连自己女儿的贴身丫鬟过去送东西都受了祸害,”. 他顿了顿,接着说。 “还说杨德寿在北境假借皇上之威,大肆敛财,连外邦商人来我朝营商,须得来镇守公署拜山头,你想,皇上能不恼么?就下令即刻查抄杨德寿在上京和这里的府邸,还要调取他进京治罪。” 我只觉心中一阵痛快。 心想,当初杨德寿留下香桂,可真是胆大妄为,就算不怕旁人的闲言碎语,总该忌讳着些徐丞相。 香桂的事,就算景王爷不敢说什么,不代表徐氏一族就好惹了去,活该今日被徐氏一族落尽下石。 就是不知是谁,竟翻出一年前的旧事来。 那时杨德寿寿应是选秀太监的总管太监,在全国遴选秀女,挑出些喜欢的,自己留下,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此事隐而不宣还好,一旦被捅破,那便是大逆不道,难怪皇上会震怒。 想清楚这些,我便如深夜急行之人,忽然松散下来,难免心力交瘁,再难撑住,朝后靠在柱子上,有气无力道:“二公子,你来的真是凑巧,谢天谢地,我已经做好大不了一死的准备了。” 这回曹君磊没有笑,他难得神情严肃地望着我。 目光关切且深沉。 我被他看得不自在,便站直身子,一扬起袖子,摆摆手道:“其实也没那么严重,我不过说说而已。” 他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说:“冬去冰须泮,春来草自生,原来该来的早晚会来,若知今日,当初我……” 他神色怅然若失,说着又噤了声。 我等了他片刻,不见他往下说,连忙问道:“当初什么?” 他这才温和笑笑,摇摇头说:“没什么,只是想到一句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往后,我们微微说不准有大福气呢。“ 我“噗嗤”一声笑出声,屈了屈膝,笑道:“借二公子吉言。” 久别重逢,又逃出生天,我有满腹话要说。 问起他娶的新娘子样貌如何,待他可好? 又说起吴繁如今战功彪炳,已荣升抚远大将军。 我忽然又想起方才那位锦衣卫官差的话,忙添笑道:“还没恭喜二公子,短短两月,就已经是千户大人了。” 他爽朗一笑,语气坦然道:“功名利禄如风逝,不论百户千户,不过为着在朝中行走方便罢了。” 他因开怀笑,腰间的绣春刀也跟着轻晃,片刻间覆着官威的气质便消弭了,又是那个翩翩如玉的二公子了。 “千户大人真是谦虚,功名傍身,何止是行走方便呢。”我不由轻摇头笑着嘲他。 “你呀,还是这样牙尖嘴利。”他无奈地笑了笑。 门外刚传来脚步声,他便敛了笑容,脸色肃穆地望着门口。 方才走了的官差去而复返,行了礼道:“曹千户,景王府的人求见。” 原来是竹青过来接我。 我随着他从偏门走。 穿过镇守公署时,一路上还是见到了番役抄家的情形。 成箱的金银财宝、绫罗绸缎、古董器具堆在院子里,琳琅满目,数不胜数。 这还是只在镇守公署的东西,杨德寿在上京的府邸不知又有多少家私。 出了镇守公署,竹青方低声对我说:“委屈姑娘了,王爷已经回府了,咱们这就回去。” “我并没有受苦,劳你费心了,还专程来接我一趟,有劳了。” 竹青笑了笑道:“姑娘客气,我也是奉王爷之命。” 这话说得唐突,顿时如弹乱的琵琶,我满心乱了起来,不觉有些茫然,只得低声问:“王妃呢?王爷伤势可好些了?” 徐氏在那天杨德寿去天香阁搜查刺客时,就已经匆忙回京了。 她临走时还吩咐人,要过来接了我回上京,只是那日不巧我被杨德寿当作嫌犯押走,我回上京之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竹青挠了挠头道:“王爷伤口化了脓,总是发烧,但有三位御医齐心诊治,并无大碍,昨日清醒了些,能开口说话,说是要回府,所以就硬是从天香阁抬回了府里去了。” 我听了,心情一阵沉重,万分担忧道:“咱们快些回吧。” 一回去,我便无心想别的事,因为景王总是烧烧停停,大部分时候都是在沉睡。 有时醒着也是虚弱无力地望着窗外,脸色很不好,眼圈都是乌青的。 文锦连着守了几日,亦是累得筋疲力尽。 她只是我刚回府时问了我在镇守公署的情形。 这之后就是外面传来杨德寿被治罪的消息,府上的人也无心议论了。 那日,王爷又烧起来,这一回烧得神志昏迷,看起来人甚是不济。 御医一直守着,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就连竹青看了都忍不住抹眼泪。 恰逢曹君磊办了杨德寿的案子,便来探望景王爷的伤势。 因大夫不叫外人探视,他只好隔着帘子看了看,还传了皇上关切景王爷伤情的口谕。 过去我是曹家出来的,便同柊茗一起送曹君磊出府。 在府门外说了几句话,曹君磊已骑上了马,忽又听街上一阵马蹄声急促而来。 片刻间就见一匹黑马趋近。 马上之人穿铠甲,头盔上盔缨被风吹得咧咧做响。 目光一如鹰隼,离得很远便盯住我看。 他脸上风霜气息更浓,盔甲上似乎尚有血迹,气势令人胆寒,我这才感觉到阵阵凉意。 刚进九月,天已经开始凉了。 许久不见吴繁,我又惊喜又觉得他陌生。 等他翻身下马,先是和曹君磊相互行了礼,这才走过来,沉声问我:“听闻……景王负伤,不知如今伤势如何?” 一旁的柊茗感激道:“有劳将军挂念,王爷伤情反复,时常高烧,但并无大碍。” 吴繁这才略朝柊茗的方向转转脸,“嗯“了声,又看了我一眼,又转身走到曹君磊跟前,问道:“你怎么来了?” 曹君磊微微一笑,对他叙说杨德寿一案。 我站着一旁听了会儿,因心中挂念景王爷的病情,他这回烧得甚是厉害,额头摸起来烫手,病床前只有文锦一个得力的,我这一出来免不得少了照应,于是我对柊茗低声说了声,便悄声返回府里。 果然,文锦正和竹青喂王爷喝汤药。 王爷牙关紧闭着,喂一勺进去,全淌了出来。 大夫在一旁急得连声说:“怎么也要灌进去药才好。” 墨青帷幔衬着景王爷憔悴的脸,他眼睛紧紧闭着。 我过去摸了摸他的手,冰凉冰凉的,脸上却是烧得潮红,这样下去,非烧出事不可。 我忙跑出寝室去拿冰,刚出外门,差点儿撞到人,再一看,竟是吴繁。 他见了我,眼睛一亮,好像开口想说什么,我急忙依礼屈了屈膝,恭恭敬敬说:“见过吴将军。” 便匆匆忙忙跑了出去。 等我端着盘子冰块返回时,门口已经没有吴繁的身影了。 我也不知他去了哪里,只想着要尽快让景王爷退烧,便不再理会,回了寝室。 征得大夫同意,我将一块冰放在景王爷颈下,他马上蹙了蹙眉,嘴巴也微微张开了,文锦连忙将一勺汤药送进他口中。 到了第七日,景王爷总算不发烧了,他灰败的脸色也恢复了些颜色。 这些日子,几乎是每天都有上京过来的御意,皆是关心景王伤势的。 皇上不止一次下谕,感念景王大义,关键时刻不顾安危亦要抓获叛军刺客,身为臣弟,实乃皇上肱骨。 有皇上器重,前来探望景王爷的人更是络绎不绝。 只是一律有柊茗接待了,并见不到景王的人。 我也是从这些往来的人中,得知那位文先生其实是瑾王的幕僚,此人谋略了得,是位谋士奇才。 回想起,那天在天香阁,文先生说过的话,我隐约感觉到,文先生并非是偶遇景王爷,恐怕是有意接近。 他是想,拉拢景王爷为瑾王所用? 如此,就难怪皇上会这样重视景王爷的伤情。 皇上登基才一年有余,根基不稳不说,时局尤为动荡。 各地一直有起义军造反。 瑾王不服,自立为王。 朝政腐败,内忧外患,以致民不聊生。 若是此时景王爷再起异心,那必是沉重一击。 如今景王爷九死一生,几乎是以死明志,皇上岂能不感念至深? 但景王爷经此一事,说什么也不要在此地待了。 刚一恢复些力气,便由他口述,柊茗代笔,写了封请旨回京的折子。 通篇内容痛心哀泣,恳请皇上准其回京。 我与文锦默默侍立在一旁,听来只觉又可怜又可笑。 第49章 奴婢以前的名 请求回京的折子递上去,这回迟迟不见有消息传回来。 景王伤势一得到控制,就好得很快,御医便要回京了。 他靠在床上,拥着裘被,怔怔听着孙太医的临别叮嘱。 孙太医交待完,文锦轻声道:“太医放心,这些我们都记着呢。” 窗户被一阵风吹得作响,轻纱帷幔高高扬起,天色立刻暗下来。 孙太医朝窗外望了望,细心叮嘱道:“王爷年轻体健,好生调养,相信很快就能康复,在下这就告辞了,王爷保重。” 景王爷眼神呆滞,望着前方一处,仿若充耳未闻。 孙太医静等了会儿,又提高声音唤了声“王爷”,景王爷方转过头来,目光落寞地看向窗外,声音哑哑地说:“风怎么这么凉?窗户没关牢么?” 文锦闪了闪眸子道:“九月了,这里天冷的早,王爷这阵子昏着,不知道天已经变凉了呢。” 景王爷听了,先是没什么反应,忽神情激动,挣扎着要起来,对孙太医急切道:“本王不要在此处,本王要回上京,孙太医替本王求皇兄,让我回去。” 他说着,刚想翻身似是扯了伤口,痛呼一声,捂住了心口,唬得我和文锦忙扶他躺下。 孙太医亦是情知景王爷回京心切,劝了他安静下来后,欲言又止,最后轻叹一声,缓缓道:“王爷还是安心养伤吧,一时半会儿,只怕是走动不得。” 三位御医回京后,很快皇上就下了圣旨来,并不提叫景王回京事宜。 只说北境乃上京要塞,如今战事正炙,景王乃皇上手足,应齐心协力,共御外敌,为北境长久安危,着令景王驻守,督修塞桓。 修缮塞桓,牵涉甚多,困难重重,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分明是要景王爷常驻在北境了。 接下圣旨后,景王爷情绪崩溃,连书了几道折子递过去,但圣意难违,终是认了命来。 许是他亦是未料到,原先不过是为出塞散散心,躲躲府里后院纷扰,谁知道,这一来,竟是难回去了。 景王爷要在北境常驻的消息一传开,大小官员皆来拜访。 但景王爷心情不佳,一应推了去。 只那江公子却是最有耐心,每日必来,景王爷也只勉强接见过一回。 自景王爷病情凶险那日,吴繁来探视过一次,他再没有来过。 后来听说战事吃紧,双方都不想在冬季作战,且鞑靼需储存更多物资过冬,因此我再没有见过吴繁。 偶尔我会冷不丁想起那天的情形,吴繁尚穿着铠甲,身上亦有血迹,莫非他是从战场上一回来就来了王府? 只可惜匆忙间,也未与他好好说上话儿。 景王爷受伤在身,又急火攻心,脾气大得很,动不动就摔东西骂人,就连柊茗都被狠狠骂上几回。 厨房上变了花样做东西,不过是送过去的多拿出来的也多,大家都是小心伺候,生怕火上浇油。 因变了天,府上衣料更换及御寒等皆需安置,诸事繁琐。 文锦如今是掌事丫鬟,事事需把持,实在脱不开身,服侍景王爷用膳便交由我在做。 连着下了两日的雨,冷得人缩手缩脚,厨房用了最后一茬儿莲叶,做了荷叶莲蓬汤,用鸡脯肉、瘦肉、肥鸭、肘子、火腿、蛋清熬汤、做辅,作出一碗莲肉鲜香的汤来。 小丫鬟在床边小心放下小桌,捧了热毛巾让景王爷净了手,才悄悄退下。 我依量舀了小半碗,搁在桌上,想着景王爷最多吃这么多了。 哪知,他连吃了两小半碗,还要再盛。 我接了碗,踌躇着小心说:“最近吃得都少,恐一时贪多胃里受不了,王爷若喜欢吃,奴婢叫厨房常做吧。” 天色阴沉,他又半躺在床上,帷幔深深,根本看不清他的面孔,只听见他说:“无妨,只管端来。” 我静侍在一旁,眼睁睁看他将一大碗汤羹吃完,心中不免忐忑。 正想着,他忽然道:“撤下吧,我下床看看。” 我一惊看过去,他已经掀开帐子欲下床来。 我忙上前先端了小桌,又跪下来替他穿上鞋,慌乱里却忘记招呼外面的小丫鬟过来撤东西。 景王爷犹带病容,神色比往日更添疏懒,只穿贴身绵绸白单衣,缓缓朝窗边走去。 那窗户紧阖,并透不过风来,我还是忙拿了大氅过去替他披上。 垂目系着那如意双绦时,感觉到一道目光始终看着我,不由心里有些发慌,只想快些系好,不料愈是着急,愈是系不好,景王便自抬手系上了,我脸上一热,忙道:“都怪奴婢手笨。” 他已走到窗边,伸手推开了窗,哗哗啦啦的雨声立刻清晰入耳,凉风紧跟着扑来。 “还是关了吧,受了风寒可就不好了。”我慌得去关窗,却听见他温和道:“不忙关,这阵子都闷着,隔窗看会儿。”奇快妏敩 我只得垂手退后,静守在一旁,心里默默着急。 那风并不大,只是凉意丝丝缕缕不绝,天上急云流动,满院子的花木被雨水冲洗得碧绿透亮,檐下铁马声音清脆。 这些日子,不说王爷,就连我们这些人也忙得无闲暇时候,此刻随着王爷的目光望着窗外景象,方觉时光飞逝,已是要入秋了。 景王爷回过头来,突然低声道:“阅微。” 我不防他这样开口唤我的名字,上前忙道:“王爷有什么吩咐?” 说完突然想到他不是如往常一样叫我多儿,千头万绪,心头如茧子来回缫丝一般,一时怔在原地,惊诧地望着他。 他凝望着我,眸光和煦,但神情却是极刚毅和清冷,与往日的他简直判若两人。 我心中一惊,忙垂了眸,遂又低声道:“这是奴婢从前的名字。” 外间传来轻微脚步声。 景王转过身,淡淡道:“我知道。” 说着朝床上走去,又道了一句:“把窗关了吧。” 我回过神来,连忙去关窗。 刚关好窗户,文锦掀帘子走进来,看见景王下了床,连声道:“王爷怎么下床了?咦,这屋子怎么这么冷?” 说着朝窗边走过来,探头道:“窗户没关紧么?” 我正思忖着如何说,若是说王爷叫开了窗透气,文锦定会怪我不劝着些。 不想景王,这时候开口说:“不打紧,本王觉得闷,屋里都是病气,让开了一下子窗。” 文锦看我一眼,嗔怪道:“王爷也太不顾惜自个儿,身子刚好些,这风又凉,若是出了什么岔子,我们做奴才的可担当不起。” “开了下窗子,没什么。” 景王坐在床边,文锦过去伺候他上了床,掖好了被子,嘱咐说:“王爷要觉得气味不好闻,叫多儿点了安息香就好,就怕是嫌闷,可这天儿不好,不然还能到外头走走。” “找本书来看吧。”过了一会儿,景王爷开口道。 我正拿往炉中放香,听了转头看去,文锦道:“天儿太暗了,看书会不会伤眼?又要费神……” “那就念来听。” 文锦怔了下,忙低声应了声,对我道:“多儿,你识字,给王爷念书吧。” 景王爷伤势好得差不多,能出门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 辽东一带有倭寇犯乱,皇上命常大淳常将军率军五千前去平乱。 往后,北境由吴繁坐镇。 此乃政事,景王爷原本就不关心,军事调动更是作壁上观。 而我却觉得这是个好消息。 之前皇上虽封吴繁为抚远大将军,与常将军平起平坐,但吴繁到底是小辈,又做过常将军的副将,常将军这一走,吴繁才是名正言顺的统帅。 想想,有这样一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做大哥,心中便说不出的高兴。 常将军调任前,景王爷依礼设宴为其辞行,吴繁自然跟着来了。 第50章 他不懂 天气凉爽,景王爷嫌宴客的殿内过于阴凉,令人翻修了府里的戏台。 置下几张桌案,说要边听戏边宴饮。 傍晚时分,宾客陆续而来。 因过去常聚众宴饮,宣化官员、当地世家子弟,皆与景王相熟,且景王为人随和,这回久不相聚,这些人一来便争先过来与景王寒暄一番。 景王轻袍缓带,一派闲适的样子,客尚未到齐,独自已畅饮数杯。 此地多饮马奶酒,但他素喜饮烧酒,色白如露,味甘浓醇,却容易醉人。 微醺之下,不论来人是谁,如何恭维,景王只轻扬扬手,就打发人入坐了。 后来干脆不再回应,只顾饮酒,听戏,全由竹青应酬了引至席位上。 旁人也不以为忤,因情知景王脾性,且知景王爷要常驻北境,心中只怕是抑郁不欢,一心只想借酒消愁,消遣破闷罢了。 是个好天气,到了傍晚,晚霞格外动人。 戏台上的戏子头面染上了一层金黄色,远远看去仿若天上的仙人一般。 我不时盯着月门看,心里只盼着吴繁的身影。 他和常将军一直到掌灯时候才来。 景王爷看见他们进来,高声道:“两位将军来迟了,可要罚酒!” 一个小丫鬟提着灯,领着他们到景王的案前。 景王爷端着酒杯,嘴角挂着懒慢笑意,漫不经心道:“本王专程为常将军设辞行宴,将军可还满意?” 常将军始终板着脸,脸色极差,像是随时会拂袖而去,行了礼,冷冰冰道:“多谢王爷美意,只是在下即将赶赴辽东,军务繁琐,来迟一步。” 我对他们这些场面话不感兴趣,只用余光看向吴繁。 他穿着锦缎常服,暮色中,只见他默默陪常将军站着,微垂着眸,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来。 他们的席位就在景王下首,虽离得近,但光线昏暗,人一坐下来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我心里一阵失望,暗叹虽在咫尺,却连说句话儿都不能。 天完全黑下来,戏台上点的灯,闪闪烁烁,如同星辰坠落了人间。 景王爷已经半醉,兴致却是极高,与众人推杯换盏。 文锦拽拽我的衣袖,与我耳语道:“夜里冷,去把王爷的大氅取来吧。” 我提了灯,穿过几处院子取了大氅来。 经过一处长廊时,忽听一个脚步声。 但四周连个人影子都没有,加上冷风一吹,我冷不丁打了个寒噤,举起灯笼照了照,赫然看到廊下的花园里站着一个人。 我吓了一跳,差点儿叫出声,再一看,竟是吴繁那张熟面孔。 因这长廊建在高处,他站的地方是通着戏台子的花园,所以虽在一处,去彼此的地方却需绕上一大段路来。 于是我便站在栏杆处,手中的一盏灯光恰能照亮了他,让他看起来温暖又可亲。 见到是他,我欣喜道:“吴大哥,你怎么离席了?我还以为这回又没机会跟你说说话儿呢,上回景王爷发高烧,我没顾得上,后来闲下来了,又想起你是穿着铠甲一个人跑过来的,怎么那么着急?” 他仰头不语,目光似在看我手中的灯,又似在看我,又似在看灯旁不停萦绕着的一只飞虫。 我又轻声喊了声:“吴大哥?” 他冷酷的脸上缓缓有了一丝笑容,垂了眼,若有所思地轻笑一声,意味深长说:“你一下子问这么多,让我先回答哪个?听说杨德寿上回把你关起来了,他可有苛待你?” 我摇摇头,又想起那两日的煎熬,勉强笑笑:“只在一间屋子里被关了两日,除了心里害怕,别的倒没什么。” 他沉吟了会儿,接着说:“下回你再遇到什么难事,不论托谁去我在城中的宅子里说一声,自有人去营地找我,我如今在北境,尚且能说上话。” “多谢吴大哥。”我笑着脆声说,心里却已是极其感动,胸口泛起酸涩来。 他微笑了下,抬手指了指前面说:“快去前头吧,不是还要去送衣裳么?” “嗯,好,见到你,一高兴差点儿把差事忘了。” 我抱着大氅,提着灯沿着长廊往前走,吴繁也在下面走着,因此我们仍然像是在并肩同行。 天边的夜云被月亮照着十分清楚,星子润亮极了,我吸了口气,微笑着说:“景王爷的伤才好,其实不能喝酒的,又不能吹风,但是为着常将军,我们也不好劝,你看,这才什么时候,就穿上毛料衣裳了。” “你待他倒是尽心尽力,做一个丫鬟罢了,至于花那么多心思?难道就为了做上大丫鬟?”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很是有些生恼,停下来,冲他说:“除了在我自己家里,我用不着尽心,不对,在家里,在我爹跟前我尚且需花些心思呢,更何况我一个姑娘家孤身在外面,做什么不要尽心尽力?再说,我不过做好本分事,哪里叫花心思了?还有,你别看不起大丫鬟,那就是比做小丫鬟强!” 我还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可又觉得对他说这些,他又不会懂。 而且他亦是并无坏心思,只是各人处境不同罢了,我又何必这样激动与他争辩呢? 想清楚后,我低声说了句,“算了,说了你也不懂,不说了。” 转身继续朝前走。 他跟着我走了会儿,下面的草似乎很深,能听见他穿过草地的沙沙声。 他默默走了会儿,小声询问我说:“生气了?别生气呀,算我说错话还不行?” 我遂抿唇偷笑了笑,冷冷说:“常将军一走,你就是北境的大将军了?” “是。” “那你掌管多少兵?”我好奇地发问。 吴繁想了想,然后对我说:“其实这次调来的两万兵士,都是常将军手里的兵,他们跟着常将军出生入死,南征北战多年。” 他只说了一半,就不再说下去了。 我却渐渐明白了。 难怪常将军赴宴时脸色很差,自己辛苦调教出来的兵士,跟着自己多年的战友,一夕间跟了别人,换谁心里会好受呢。 前面便是戏台子了,吴繁驻了足,让我先过去。 没想到,我走到案边,发现景王爷竟已经不在了。 只有竹青还守着,见到我,走近说:“王爷不胜酒力,回去歇着了。”. 我只得抱着大氅回去。 因知道有文锦和柊茗在,我也就不那么急着回去。 干脆吹熄了灯,借着月色慢慢走回去。 刚绕过一座假山,就见前面竹林前站着一个人。 月白色长袍被风吹动着,背影甚是清冷寂寥。 我四下看了看,并不见旁人在,心中纳罕,却只得上前走了几步,低声细问道:“夜里凉,王爷怎么没回屋呢?” 景王爷转过身来,脚步缓缓朝我走过来。 他走得沉稳,丝毫不见醉酒姿态,在我跟前站定后,嘴角绽出一丝笑,伸出手来,语气轻快地说:“有件东西,一直没来得及还你。” 第51章 因为遇见你 清风徐来,月色如水,竹叶摇曳。 他手中的淡蓝荷包仿若白色,只因熟悉,方知那实是极淡雅的蓝,绛色丝线绣出圆小红柿纹样,黑绒绣着几行诗句。 斜阳流水几里,啼鸟空林一家,客去诗题柿叶,僧来供煮藤花。 这句诗我再熟悉不过了。 自幼便学绣活,我总坐不住,所以绣工并不精妙。 我娘还常嫌我的绣样古怪,根本拿不出手,我自己却喜欢。 这是我过去用过的荷包。 当初在老家小巷子里看见重伤的他,将整袋子银子都交给赵兴去找大夫,人命关天,因急着救人,谁顾得上一个荷包? 那天晚上家里进了劫匪,很快又举家外出避难,竟完全把这荷包给忘记了。 我放下羊角灯,将荷包接在手里,便闻到一缕异香。 他房中总是焚着沉香,于是衣裳里总带着幽幽的香气,四周皆昏暗,更显得香味突兀,手中的荷包明明是空的,却分外的沉重。 他望着我,眼色深深地说:“我在扬州,被起义军追杀,腹部中箭,九死一生,救我的大夫说,是凌家的大小姐救了我,说,凌家大小姐真是一个大善人,为了救一个陌生人,竟然给了他一钱袋子银子。” 他顿了下,嘴角浮起极浅的笑,过了一会儿又说:“那时候我害怕被起义军找到,所以一醒来就不辞而别了,离开医馆的时候,看见桌上放着一个荷包,一看便知是女子之物,且上面绣着一个微字,我料想是救命恩人之物,为日后好报恩就私自拿走了。今日,总算能物归原主。” 他的声音轻柔不迫,甚是好听,和着竹林沙沙之声,让人不由沉静下来。 我想起那日情景,他一动不动靠在墙上,身下的青石板被他的血都洇得发黑了,独自在那巷子里熬了三天,竟是没有死。. 我轻笑了笑,探究似地说:“您真是坚强,伤得那么重,一个人待在那小巷子里,不吃不喝的,是怎么熬下来的呀。” 他微笑着,眉梢染上了一丝喜色道:“不舍得死呗,诗题柿叶,供煮藤花,世间这么多趣事呢,更何况,还遇见了你,你救了我。” 我低头看着手里的荷包,觉得他说的话在理,我亦觉得人活着有时候很苦,十之八九不如意,但我从来都深以为人世间有诸多美好值得留恋。 景王爷言语间视我做救命恩人,也让我觉得有些难为情。 心中百折千扰,太多疑问纷纷涌来,想问他从医馆走后,为何等了一年才回京? 想问他是何时认出我的? 在上京再见他,他分明是待我是陌生人,表明他伤重之时,全然不记得我救他的情形,怎么现在会认出我来呢? 思绪杂乱,还是想起柊茗因摔伤了胳膊,我被派到他书房侍奉,他问我是哪里人…… 我突然想到给吴繁衣裳上绣的红柿图样,脱口问他:“王爷是因为这柿子的纹样,认出我的?” 他垂眸,想了想,淡淡道:“看见吴将军衣裳的纹样,我是有些疑心,后来,派人去扬州官府查了你的卖身契,出生户籍、姓氏都对得上,这才确认。” 他抬起眼,凝视着我,“你叫阅微是么?你可有什么想要的?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都可以为你去做。还有,往后你不用当我是王爷,在我眼里,你也不是丫鬟,而是我刘景淮的救命恩人。” 我一时怔住了,心中又惊又异,不知是悲是喜,片刻回过神后,忙屈膝行礼,惊慌道:“奴婢不敢。” 他伸手扶我起身,我正自忐忑,他亦是松开了手,默了又说:“我已经派人去找你的家人,若是找到了,就把他们接过来。” 我更加心乱如麻,一片茫然的凌乱。 但“家人”二字如此沉重,我低声叹了口气说:“人海茫茫,又从何找起?当初出手相救,乃世人皆有的怜人之心,王爷实在不必以此觉得亏欠,且王爷也为奴婢挡过一剑,已是相抵了。” “并非人人都有怜人之心,你是好人,又何必谦虚呢?说起遇刺之事,原是你先为我挡剑,我不过是自己承受了罢了,何来相抵之说?你救我一命,这是不争的事实,我尚且不抵赖,想要报恩,难不成你还要不认不成?” 他神色自若而又郑重道:“至于你的家人,只要有心,定能找到。” 我低头攥紧了荷包,忽然瞥见腋下的大氅,忙抖开了,担忧道:“天凉,王爷穿上衣裳快回屋吧。” 他伸手接了,反而径直披在我的肩头。 我吓了一跳,心砰砰直跳,窘迫到极处,忙去脱下,慌乱间却触碰到他的手臂,只得缩了手急声道:“王爷初愈,受不得风,莫要折煞了奴婢……” 他却双手攥紧了衣襟,动作温柔地系好了那如意双绦,淡淡说:“我的伤早好了,也不怕冷,倒是你,手这么凉,在外头这么久,是该回去了,走吧。” 说着,从弯腰地上捡起灯,用火绒点燃,抬起头又说:“这会儿别脱了,到院子前再脱吧。” 径直朝院子方向走去。 我只得心思飘忽地跟在他身后。 正在游思不定时,只听他好奇般问:“你救了我,后来再见面,你竟始终如不认识我一般,当真是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堪称江湖侠女。” 他这样一说,我忽然就不觉得窘迫了,莞尔道:“侠女倒称不上,只是不想挟恩图报罢了。” 说完,想了想,又说:“我到底是侧王妃的贴身丫鬟,王爷若因我救过您的命,就另眼相看,不免招人非议,还请王爷如常相待奴婢。” 他在前面走着,灯内投下的烛光照亮前方一团,别处还是幽暗不明,远远看到他住的院子,我便脱了大氅。 很快柊茗从院门口迎过来,忙接了景王爷手中的灯,低声说:“不早了,王爷该歇了。” 景王爷回过头,对我微笑道:“夜深风寒,你快回吧。” 我应了声,忙将大氅交给柊茗。 文锦住在我的隔壁,我见她屋内黑着灯,还以为她在景王爷寝室等着侍奉就寝。 哪知刚回了屋,她就敲门进来了。 “王爷喝多了酒,要回去睡觉,我送王爷歇下,回来找你,就找不见你了,你去送衣裳的时候,竹青没告诉你王爷回屋了?” 我垂下眸子转念一想,低声道:“说了,我从戏台子回来,见外头月亮好,就在院子里多坐了会儿。” 她眉眼弯弯笑道:“就你爱这些东西,也不怕冻着,瞧瞧,一身子的寒气,身上还有宴席上的酒气,回头可别病了,王爷跟前可就照顾不来了。” 我微抬了衣袖,闻了闻:“还有酒气么?我倒不觉得。” 她笑着打趣道:“你自己当然闻不到了,我也是,回来脱了衣裳一闻,全是酒味,换了衣裳,想找你说说话儿,谁知道你不在,唉,你说,幸亏你没跟着王妃回上京,不然我连个说心里话儿的人都没有。” 我脱了外衫,心里想着文锦的话。 这些日子因景王爷的伤,我竟忘了这一茬,便轻声道:“说不准,过几日王妃又叫我回去呢。” 第52章 独一份的恩宠 文锦含笑摇了摇头,走到八仙桌旁坐下,倒了两杯茶,推给我一杯,也端着茶碗押了一口,语气淡淡道:“你还想着回上京呢?只怕难了,王爷不回去,咱们哪里能回呢?” 见她不急着走,虽是满腹心事,我还是陪她坐下喝茶,淡然道:“王妃既说了要我回上京,那自是定下的,给王爷写封信,或是派人来叫,还不是说走就走了。” “此一时彼一时,你一向聪慧,这道理难道你还不懂么?那时是王爷重伤昏迷,什么都是王妃说了算,她就算那时候带你回上京了,换了别的丫鬟,王爷伤好后也不会追究,但现在好好的,若是专门要你一个丫鬟回去,先不说要不要与你家小姐通气,还无端的引得王爷猜疑,但凡让王爷生疑、不悦的事,咱们王妃是绝不会去做的。” 想起那天徐氏守了景王爷一夜,眼睛都熬红了,天快亮时还不忘来我房中训话,也是让人感叹。 我端了茶碗,轻轻用盖子刮着,缓缓道:“王妃待王爷用情至深,只是并非人人都是褒姒骊姬,能轻易迷了世间男子心智,更何况王爷也不是耽于女色之人,大可不必草木皆兵。” 文锦看我一眼,垂眸笑笑没有说话。 喝了会儿茶,像想起了什么又说:“说句私心话儿,往后咱们倒是可放心了,香桂是王妃的眼睛,又一心想做主子,见不得王爷跟人多说上一句话,她不在了,咱们也能自在些。” 第二日,又是放晴的一天。 我和文锦都猜景王爷伤愈已有一阵子了,闷了这么久,应耐不住要出门。 可一直到午后,并不见有出去的意思。 书房寂静,错金雕花大鼎里焚着香,那烟似有若无,王爷歪在榻上专心看着书,我立在一旁侍候茶水、笔墨。 文锦送了点心过来,悄悄退下,帘子开阖间,一缕凉风趁势钻了进来。 窗户是前几日新换的明纸,透进青白的天光,明亮密实,一丝风也透不进来。外头已是很冷,愈发显得屋里温暖馨香。 待那缕凉风消散无迹时,景王爷放下书,很从容地从袖间取出一支细长小匣子,满是歉意地说:“上回射坏了你的玉簪,虽事出有因,还是要赔你的一支的,竹青去买的,你瞧瞧,竹青的眼光如何?” 石青丝绣袖口下,景王爷的手晰白修长,执着那描金小匣。 脸上并不见笑,只是眸底噙着笑意,如淡淡月辉亲和温雅。 他已递了过来,我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只得跪下来低声道:“奴婢应该感谢王爷为我伸冤才是,那玉簪也不值钱,哪还敢要王爷赔?” 他叹了声,起身扶我起来,嗔怪道:“只我们两个人时,别总是奴婢长奴婢短的,好歹是过命的交情,总称得上友人二字吧?这簪子,一是为了全了好友间的礼数,二是那日并非只为你伸冤才设箭局,我深恨人欺辱女子,但苦于没有实证,方设计诈出实情,也好以儆效尤,三难为竹青挑了又挑,头一回买女子的东西,你须得收下不可。” 那语气十分平和亲切,我只得接过匣子,低声道:“谢王爷。” 景王爷轻笑一声,忽听外面有脚步声传来,却不见人走进来,只听柊茗的声音传来,说是有客来访。 平日里,景王爷见了客,总被人邀出门去,我们就会有了些清闲时光。 我归置了书房出来,沿着长廊往回走,袖下手中的小匣子已被我暖得发热了。 正静静走着,肩上被人拍了下,忙转身看去,见是菱花笑嘻嘻地望着我,便拍着胸口道:“你吓了我一跳。” 她噗嗤一声笑道:在想什么呢?我都跟你好半天了。” 我撇了撇嘴道:“能想什么呀?你走路悄没声儿,我身后又没长眼睛。” 菱花拉着我往回走:“你要没事儿,咱们去院子里坐坐,自从你在景王跟前侍候,连面儿都不大能见着了。” 一处僻静的角落,有一湾池塘,水里常聚着一群金鱼。 我与菱花坐在石头上,边闲聊边喂鱼。 因这里人迹少至,我俩聊得甚是忘形,正说笑着,菱花忽然噤了声,慌忙站了起来。 我回头看去,竟是景王爷来了,忙也起身。 景王爷走到池塘边,望着树荫下的碧绿水面,语气淡淡道:“你们在喂鱼么?” 我和菱花忙应了声。 因菱花不在这里住,只有当差时才偶尔过来,她生恐景王爷责她乱窜,低声惊慌说道:“奴婢还有差事做,先行告退。” 景王爷轻“嗯”了声,菱花急匆匆走了,我也准备行礼告退,却听景王爷转头道:“你等一下。” 我一怔,复又问道:“王爷有何吩咐?” 菱花一拐,长廊便空寂下来,我用余光四下瞥了瞥,心中有些发慌。 景王爷却伸手捏起竹筐中的鱼食,扬手丢进水里,那些红的、黑的、白的、花的金鱼便一股脑儿挤在一处,张着宽宽嘴巴大口吞咽起来。 这会儿别处的鱼也都聚到了这里,霎时间四周便响起了极大的嘬食声,肥硕拥挤的鱼群翻腾着更是让人心惊。 景王爷信手朝水中丢着鱼食,闲散道:“难怪人们喜欢喂鱼,瞧它们,吃得多欢。“ 我也盯着水中鱼,静了会儿,才开口说:“我并喜欢喂鱼,金鱼不知饥饱,贪得无厌,它们吃东西的模样,也太过凶狠。” 景王爷轻笑了声,仍认真喂着鱼,似乎乐在其中,字字珠玑道:“鱼进食,只因人为了投喂之趣,一直送饵之故,何况人尚且得陇望蜀,更何况金鱼呢?所以啊,我说人与金鱼没有区别。” 听到这里,我心想:“景王爷性情懒慢,称得上知足常乐,闲云野鹤,想来亦是不喜欲念过多之人,与我倒是相投。” 展了展笑颜便笑道:“我可不要做金鱼,金鱼真是太可怕了。” 他回头朝我长笑几声,取了手帕细细擦着手,并不看我,只随意开口说道:“走,同我抚琴去。” 说着,自顾自朝前走去。 柊茗从长廊尽头出来。 看他来,景王爷神色淡然,吩咐他道:“去取了琴,摆在凉亭下。” 柊茗应了声,忙过去预备。 景王爷负着双手走在前面。 他右手拇指上戴着个子绿的玉扳指,绿莹碧透,越发衬得他的手指莹白纤长,指节分明。 他双手交握,右手食指一下一下轻击着左手手背。 我紧跟在他身上,只看着他的手指起起落落,如风中的一叶草茎似的。 亭子下,早置下了琴。 柊茗在亭子外面静静站着。 我用茶炉煮了茶水,随时等着景王爷休息时用茶点。 只听“铮”得一声,那琴声如从旷谷中回荡出来,缓缓而淌,仿佛忽然置身高山流水间。 但见空山禅寺,明月清风,钟声迟迟,渐渐又到了小桥流水之家,江南水乡,莲叶荷田田,泛舟溪上,终于在夜深人静入梦乡来…… 一曲琴歌《凤求凰》,文辞华美,宛如天籁。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他的心他的琴,我都听懂了。 曲调说不出的清丽婉约。 想不到景王爷琴艺如此了得,只是可惜了,此处只有还有亭旁的一株桂花树,树上的翠鸟,以及我与柊茗在,若是徐氏听到此曲,定是如痴如醉。 可,这才是爱啊,一曲琴音,一曲心音。琴起,心动,一生一相思,一生一痴情, 一霎心动,身心交付。 追随内心所爱,又哪里有对与错? 何况,景王爷这样的才情徐氏对王爷感情这样的火热,这样的勇敢这样的懂得,这样才子才女的相遇,于千千万人中,于细碎的流年里,于历史深处相爱一场,此后余生,纵然不够完美,也没什么遗憾。 唉,可惜。 沉静古朴,琴歌幽幽。 一支琴挑芳心之曲,在景王爷指下,摒弃了司马相如的直白火辣,多了些委婉。 他指力稳健流畅,音色如秋夜中庭泻落下的一地白月光,柔美中又有一丝冷清,走在其中,就像穿过一首诗,走进一幅画。. 《凤求凰》小曲情深,无情便无趣,无趣便无聊。 他沉入情感,娓娓弹来,便有情有趣了。 整曲曲调沉厚悠长,感情却深藏不露。 …… 夜里,景王爷就寝后,我与文锦回房。 她大半日都和竹青忙着清点各处进贡的物品,到了晚饭时分方忙完。 路上,她轻捶着肩说:“送来的东西,件件都是好货,王爷让赏给奴才的衣裳、物件,也都好,你的东西我让人放你屋里了,你回去看看,还有大毛料绸缎衣裳呢。” 回想起来,我道:“难怪我听小丫鬟们都高兴地议论呢。” 文锦长舒了口气,好奇道:“王爷下午时候是不是抚琴了?我和竹青在库房,远远听到了,竹青说从前王爷极爱抚琴,但这快两年里,还是头一回抚呢。真是不巧,我还没见过王爷抚琴呢。” 各自回屋后,点了灯便看见桌上的东西,我没去翻看,而是从袖中掏出那个小匣子来,刚打开,只匆匆看了眼那是只簪头镶着一颗圆润白色珍珠的簪子,便听到轻轻的敲门声,我忙将那匣子塞进桌子上的衣裳里。 打开了门,却是柊茗,他见了我便递来一个包裹来,小声道:“这是王爷单独赏姑娘的,里面别的倒也罢了,只是那斛螺子黛,实是难得,姑娘先用着,回头用完了再从波斯人那里买。” 摆摆手,我忙道:”这可使不得,我不能要。” 他塞进我怀里,不容我推辞道:“姑娘收着吧,也叫我好交差。” 话音未落,人已经转身走了。 我不好追出去,只得抱着那包裹回房。 靠在门上,我将两日的事好好思量了一番。 我不喜亏欠旁人,亦不想让人觉得亏欠于我,若是景王爷因我的救命之恩,就这般另眼相待,反倒让我难以做人,我须得让他觉得补偿了恩情不可。 第53章 一起去吧 立冬之际,天说冷就冷,手一露出来,直冻得一哆嗦。 索性早早躲进被窝里。 看外面天刚微微亮,还有几颗零零碎碎的星子挂在蓝幕上。 景王爷从不早起,天冷下来,只怕起得更晚。 我便往被窝里一缩,想着再睡上一会儿。 刚阖上眼,就听外面小丫鬟敲门道:“王爷要起床了!多儿姐姐快些来吧。” 说完,又去旁边敲文锦的门。 约莫才卯时,怎么就醒了? 莫不是有什么要紧事? 顾不得冻手冻脚,我忙掀了被下床,匆匆收拾妥当。 开门出来,见文锦的房门尚关着,我不由又是一阵惊疑。 文锦做事尽心,比起香桂在时,将府上诸事打理得更加井井有条,很是让人敬服。 若得知景王爷比平日里早起了,此时早该着急过去了,怎么这会儿了还不见动静呢? 我敲了门,过了好大一会儿才从里面打开,文锦还散着头,穿着一层单寝衣,冻得抱着肩,咳嗽了一声,才低声说:“我怕是去不了前头了,昨晚上应该是受了风寒,这会儿全身发冷。” 我伸手要去摸她的额头,又想到自己的手冰凉,只握一握她的手,甚是温暖,也不知是不是发热,总之是看着不大好。 我推她回屋,担忧地说:“你快回去躺着,我叫人请大夫过来,横竖差事还有我,你好好歇着。” 一掀帘子,暖气迎面扑来,半晌才缓过神来,原来景王爷寝室早早生了炭盆。 景王已穿戴好,但仍散着发。 平日都是文锦替他梳头,此时小丫鬟素尔捧着毛巾,一副没睡醒的模样,直杵在哪里不知做什么。 景王爷倒是精神,在屋里踱着步,我刚一进去,他便立刻转头看来,似是等什么人似的。 我约莫着他许是有事,便过去道:“文锦病了,奴婢给王爷梳头发吧。” 等王爷落座时,我低声吩咐素尔去预备早饭,闻言,素尔便放下毛巾走了出去。 用青玉梳子轻轻梳了几遍,先将头顶长发束起,然后用梳子将额前和两鬓头发梳上,如常在中间卡一玉冠。 梳好了,我微抬眼看向镜子,却见景王爷也往镜中望着,在镜子中与他相视一眼,我微赧笑道:“好了,王爷觉得好么?” 他在镜子里洒脱一笑:“我又不是女子,不讲究这些。” 收好梳具,还不见人来,许是厨房上亦是措手不及。 我朝外面看了一眼,低声对景王爷道:“往日救命之恩,与过去的奴婢而言,只是举手之劳,如今我既是奴才,自当与旁人一样守好本分,还请王爷日后莫要赏什么贵重东西,奴婢哪里受用的起?没的让人知道了误会。” 我从袖中取出那把短刀,双手奉上道:“这把刀是王爷的,因那时担心王爷重伤之下,被人觊觎了去,便暂且收了,一直想找机会还您,如今总算是完璧归赵了。” 他接过那把刀,神色淡淡地看了眼,意味悠长道:“这把刀是我父皇赏我的,那是我八岁,跟父皇去围猎,我猎了只鹿,父皇就赏了我这个,其实我并不想要什么刀,只想父皇能让我少去一天学堂,唉……” 他蹙着眉,垂眸紧抿着唇,片刻后,叹了声,摇摇头说:“不提了,往事已矣,我也早不必去学堂了,这刀,反正我不喜欢,既跟了你这么久,你就拿去吧。” 他抬手朝我丢来,我忙伸手接过。 就听他气定神闲道:“这可不算送你什么啊,这可是缘法,物件儿亦是有灵性的,你总想着要找机会把它还我,然后它就跟着你,从扬州,到上京,又到了这里,还真如了愿了,你看,你这么看重它,而我却不喜欢它,还不是表明它跟你机缘深呢。”. 他绕口令似的说了这么一通,倒是让我怔住了。 因我对机缘、通灵这些深信不疑,旧时闲了也常自个儿胡乱参悟。 他说得也是。 当时就是因为赵兴让我看了这把不凡的宝刀,我才对它的主人生出兴趣,非要拉着赵兴去巷子里去看。 后来,逃难流浪时,身无分文,还做了一阵子的乞丐,我都没有想过把它当掉,我心里一直想着总有一日要物归原主呢。 他说不喜欢,我竟为宝刀一阵失落,便郑重收了起来。 想完这些又道:“奴婢不要什么螺子黛,只有一事相求,若是王爷许了,那便也是奴婢的大恩人了。” 他坐下来,眼神定定地看着我道:“你说。” “王爷说过,要帮奴婢找家人,可还作数?” “作数。”他应得很快。 “那可派人去闽浙一带找,他们兴许在那里。” “闽浙一带是吧?好,这就叫人去。” 他抬手击了击,竹青走了进来。 我心中砰砰跳得厉害,没想到竟是如此顺利。 方才他虽是满口答应,但神色似是漫不经心,我还以为他并不是真正放在心上的,说不准转头就忘了,不想他会立刻吩咐下去。 见竹青进来,他沉吟道:“你亲去一趟,带上我的腰牌,让当地府伊帮着找,务要把人平安带回来。” “王爷放心,”竹青朝他行礼,又转向我道:“凌姑娘也请放心。” 竹青和柊茗私下里都叫我凌姑娘,想来是知道我曾救过王爷的命,才会这样待我客气。 我顾不上跟竹青客气,忙上前激动地说:“也不必非要他们过来,若是他们在当地落了脚,只带封平安信来即可,我……我也就放心了。” 竹青看向景王爷,景王爷朝他摆摆手。 他低声应了声,“姑娘之言,竹青记下了。” 便转身走出去。 我心中起伏不宁。 景王爷倒是极闲适地走到窗边,伸手开了点窗,冷风立时钻了进来。 我忙过去,要去关窗,但景王爷却把着窗边,直盯着外头看。 从他侧脸的空隙处看去,能看见碧蓝如洗的天空,晨光碎金子似的洒进来。 真是个好天气。 “冷是冷点儿,天还不错,近日城里新来了些异邦商人,瞧瞧去。” 说着便关了窗。 “那我去拿王爷的大氅来。” 我暗松了口气,还以为他有什么急事,没想到是慌着凑热闹去。 “你也穿厚些,一起去吧。” 第54章 捉弄 在城中行走,景王爷并不坐轿,只与柊茗、竹青骑马去。 若是带了丫鬟,便需备车。 何况寻常出个门,亦无带丫鬟的先例。 他是大应朝的景王爷,皇亲贵胄,天之骄子,就算我非奴籍,亦是天悬地隔,倘若我拿他的话当真,以友人自居,那才是天真。 景王爷为着救命之恩,或者真是过意不去,赏了东西、帮我寻找家人,也是无可厚非。 但听这口气,是要携了我去大街上闲逛,我便疑心因此引得他的一时青眼,岂不是要拉我进了浑水里? 原本就被徐氏猜忌,真落一个不清不白的名儿,没的让人瞧不起。 “王爷要去逛街市,有柊茗跟着去,奴婢在家里守着,等王爷来了,也好有热汤热茶。”我低声道,心里百般不情愿。 景王爷“啧”了声,“叫你去,自有我的道理,你倒是推三阻四。” 我忙屈膝道:“奴婢不敢。” 狐狸尾巴到底是藏不住,之前还说让我不用当他是王爷,这会儿子又摆起王爷的架子来。 转念一想,他到底是亲王身份,又口口声声拿我当救命恩人看,哪里还有别的心思呢,或者真有用到人的地方,也未可知。 这时,帘子打起,进来三个丫鬟,两个端了托盘,另一个行礼道:“王爷,可用早膳了。” 说着就要去放小桌。 却听景王爷随意一挥手,冷然说:“收下去。” 小丫鬟应了声“是”,又垂着首悄悄退下。 虽不知他为何不吃早饭,我亦不再过问,只行礼道:“王爷稍后,奴婢这就去打点出门事宜。” “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何不吃早饭?”景王好奇道。 “自是有王爷的道理。” 他轻嗤一声,说道:“你不问,我怎么有机会说道理呢?” 我一呆,蹙眉淡淡问他:“天冷,王爷一早出去,为何不用早膳?” 他“嗯”了声,翩然落坐,语气轻松道:“这会儿先不说,出去就知道了。” 竟是故意捉弄! 我暗暗吸了口气,面上却仍是淡淡的:“是。” 景王爷与柊茗及两个侍卫骑马,另有车夫驾着马车。 我坐在车内,听着外面清脆的马蹄声,时急时缓,嗒嗒的如踏在人心上一样。 我合拢了手,放在嘴边呵了口气,掀起车帷幔一角看去,已是到闹市里了。 宣化不比上京繁华,但因是边境,诸国商人来往皆途径此地歇脚理货,因此亦是甚是热闹。 天清气朗,行人熙攘,但见了我们一行人便纷纷躲开,自动让出一条道来。 景王爷只穿了常服,百姓应是认不出,却能凭马车及穿戴分出权贵来,可见是早有的一套生存之道。 战乱、贫寒、无常,不停地从他们身上碾过,却只是让他们变得蹉跎,更加得坚强。 我不由的对当地的百姓生出敬意来。 因生在南方,我对大应朝的最北之地,称不上喜欢,反倒是一直未适应。 这里的干燥,寒冷,烈风,是粗旷而直白的,甚至是人人都爱的烤牛羊肉,我都受不住那股子膻气。. 午夜梦回,还是会想念扬州,我的院子,我的闺房。 虽不知外头如今什么世道,凌宅不知被毁成什么样子,还有我的父母家人不知能不能找到,但我总盼着有朝一日能回到家里去。 府上的丫鬟都会托人从外头买胭脂水粉、首饰头面等等,我一文钱也舍不得花,发了月钱便存起来,如今已是有了十两。 从前从不知银两哪里好,现在倒觉得它最实在。 正想得出神,不知什么时候马车停了。 柊茗过来掀了帘子,我扶着他的胳膊下了马车。 面前是一条极热闹的街,路两边皆是小摊小贩,马车是不能走了。 景王爷将马交给一个侍卫,便信步朝前走去。 柊茗对侍卫嘱咐道:“人多招摇,我跟多儿姑娘跟着王爷,你们在旁边茶摊儿候着。” 快步跟上景王爷。 柊茗回过头说:“公子想看的外国商队在前头呢,还要走上一段路。” 虽是人接踵摩肩,景王爷白净俊美的显贵公子哥儿模样仍是极其出挑,引得身旁人走过去还纷纷侧目回头望。 他倒是浑然不觉,只轻快地说:“走!” 便大摇大摆朝前走去。 我以为他从前来过,不想走出去两步又转头问柊茗:“这个什么大街,可有什么好吃的早点?” 柊茗凑过来恭声道:“回公子,此乃鼓楼大街,当地人早饭喜吃羊杂面,我也没有来过,不过听说有家杨记羊杂面甚是出名。” 柊茗早上吃了饭,所以只我和景王爷吃。 面店不大,只有几张桌凳,早坐满了人。 吆来喝去的市井气十足,莫说景王爷,就连我都没有来过这种地方。 柊茗去前头买面,我与景王爷站在一群食客中间,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一个穿着深红色粗布衣的女子,端了面过来时看见了我们,脸上立刻绽出热情的笑来,大声道:“哎哟贵客来啦,您等着,这就给你安排桌位。” 她放下面后,抬脚踢了踢一个食客的凳子,佯装厉声道:“小瘪三,你去跟人搭桌子坐去。” 那食客也不恼,边端着碗往嘴里吸溜面,边起身笑道:“得嘞,杨小娘子今儿真好看。” 那杨娘子朝他身上揣了一跤,接着骂道:“老娘哪天不好看?去去去!” 我觉得此情形甚是有趣,忍不住抿唇笑。 那食客一转身瞧见我,放在脸前的碗便放下了,眼睛眯着望着我笑。 幸好景王爷朝前走了一步,挡住了他的目光。 景王爷朝杨娘子拱手道:“谢老板娘美意。” 杨娘子微低了头,似羞非羞地抬眼笑道:“公子瞧着眼生呢,不知是哪里高庙里头的,回头奴家也好给人吹。” 我在景王爷身后,听见他斯斯文文说:“在下是上京的药材商,初来宝地,不足为道。” “贵姓啊?”杨娘子脸上堆着笑娇声道。 “在下姓凌。” “哎呀凌公子,你瞧咱们光顾着聊,竟忘了让凌公子落座了,来来来,快请坐。” 景王爷被杨娘子一下子按在长凳上。 我忙跟过去取了手帕子擦他面前的桌子。 “姑娘不用擦,咱们这儿桌凳看着不干不净,那都是包得老浆,奴家每天都擦,其实干净着呢。”杨娘子在一旁摆手道。 我摊开手帕一看,一层黑乎乎油渍,当下便想着这帕子是不能要了。 那杨娘子讪讪地干笑两声,很是尴尬。 景王爷轻咳了一声,转移话题道:“老板娘只管忙去吧。” 杨娘子走后,景王爷指了指他对面的长凳,柔声道:“快去坐了,省得待会儿又来人搭桌。” 我只得过去坐,回头看了看柊茗,他还在柜台前的人群中挤着,便转过头低声道:“你何时改了姓了……不问自取。” 他亦是低声道:“那娘子突然问起,我总不能说我姓刘吧,我一时想不起姓什么好,就紧着身边人挡一挡。” 我不再言语,撑着下巴打量着这家小店。 此处与宝窟似的精美王府绝然不同,一个如天上神仙洞府,这里是凡俗人间。 就连坐在对面的景王爷也似跌落凡间,我还是好奇问他:“府里什么珍馐美味没有,怎么会想着来这种地方吃饭?” 景王爷眼睛也四下打量,眉梢带着笑意道:“早就想这种热闹的小街市来转转了,你不觉得有趣么?” 食客们埋头大嚼,俚语声声,一眼便能望见外头热闹的街,眼前景象如惟妙惟肖的泥塑画面,因过于生动,反倒不像真的。 确是有趣极了。 柊茗总算挤了回来,微喘着气说:“公子和凌姑娘你们吃着,我去外头行个方便去。” 他刚走一会儿,两碗面就端了上来。 羊杂盖在面上,铺上香菜,热气夹着香气扑来,加之这会儿我已是饿了,眼前的面看起来便极是美味。 没想到竟是辛辣无比,吃下一口,方后知后觉,直辣得捂着嘴巴猛吸气。 景王爷亦放下筷子直说辣:“还以为我已很能吃辣,没想到会这么辣。” 我的眼泪都快被辣了出来,泪眼汪汪地坐在那里。 景王爷却站起了身,大步朝柜台走去,我还以为他是要去闹事,忙滋滋哈哈跟了过去,却听见他对店里小厮说:“快!拿壶茶水来!” 第55章 真正的离别 “哎呦凌公子,您快请坐,茶水这就来。” 不等小厮开口,杨娘子一阵风过来,笑容满面地引我们回座位。 面馆儿里食客喝茶,用的都是粗陶碗。 杨娘子却另取了一套青花瓷茶具来,看起来尚可,拿在手中,便觉粗陋。 且茶碗中的茶微泛红,上头飘着些碎茶叶,竟看不出是什么茶来。 我辣得头晕目眩,只想赶紧喝上一口,可还是暗觑了一眼景王爷的神色,往常他那样讲究,怎么能喝得下去? 哪知他径直端起茶碗,尝了一口,忙又递给我:“不烫不凉,你快喝,喝了就不觉得辣了。” 我惊讶极了,觉得这一刻的景王爷既陌生又熟悉,从我们走进这间面馆起,他仿佛真的不再是景王爷,而是与我关系甚好的一个伙伴。 过去几个月,我在他跟前贴身侍奉,从早到晚,一天总有一大半时辰是在一块儿的,如今早已能看懂他的眼色,他一抬眼,便能知他想要做什么,但在府中时却依旧如隔着天堑。 他催着我快喝。 那茶水就在眼前,在茶碗中微晃,仿若夏日里沁凉的湖水,而我脸被辣得都发烫了,口中更像是生了火,便伸手接了茶碗连喝上几口,也说不出是什么味道,只觉得竟如甘露一般。 我原本就吃不了重辣,又吃到这样辣的面,一时失了态,这时想来刚才自己简直像热锅里的虾蟹似的,便不好意思起来,只得假装镇定问孙娘子:“这是什么茶?我怎么喝不出?” “此乃车前草,清热明目,可泡茶喝。”景王爷说着,随手递来一方锦帕,闲散道:“你的帕子脏了,用我的吧。” 说话间,用另一只手端起茶碗,慢悠悠地押着。 我脸还烫着,鼻子发痒,正发愁无帕子用,也就接了过来。 景王爷如置身精美茶舍中,而手中的茶碗亦如绝世珍宝,他端坐着,那清闲姿态,高雅慵懒。 杨娘子还在一旁站着没走,一直盯着景王爷看,眼睛都看直了,也怨不得她,景王爷真真称得上美男子,举手投足甚有一股难以名状的气势,那是一种,明明是温文尔雅的书生模样,却让人难以小觑的凌人之气。 我忽然出神地想到,他可是皇子,是有可能成为帝王的人,即便先皇传位给了他的皇兄,但他们骨子里流淌却是一样的血。 杨娘子痴痴笑道:“早知道凌公子来,奴家怎么也备些茶叶,唉,就怪咱们这里是小本生意,茶叶那么贵,哪里用得起?不过凌公子真是厉害,一眼就看出这草药是什么,怎么样?喝着还不错吧?还是奴家亲自去采的。” 景王爷轻声对杨娘子笑道:“比茶叶还好喝。劳烦再来一碗不放辣子的面吧。” 杨娘子笑着应着,风风火火走了。 我折好他的帕子,拿着手里握着,轻声说:“回去绣个新的帕子还你,这个我已用过了。” “行啊,”他又拿起筷箸,搅了搅自己那碗面,头也不抬,温声说:“你吃不得太辣,且等一会儿,我还是能吃辣的,饿了,先吃了。”. 他吃得津津有味,还不时感叹一句“好吃”,他长得白净,唇色如女子似的,吃了一阵子面,更是唇红齿白,加上他大口吃面时姿态依旧文雅,我偶尔望去,竟觉得他看他吃东西仿佛是一种享受。 仿佛那面真的好吃,我竟是看饿了。 但又端来一碗面,虽不辣了,滋味却是差强人意,勉强吃了小半碗,便搁了箸。 景王爷吃得鼻尖上都是汗,大约是看出我不爱吃,笑着赞叹说:“这家面好吃,我看就在这辣子上,虽然特辣,却也刺激无比,别的什么滋味,在它面前,都黯然失了色。” 他漫不经心说出这番话来,我却默默愣了神。 什么东西,能叫我顾不得别的滋味? 好像没有。 好像什么都不如自在来的快活。 终于等景王爷吃完了面,起身要走时,杨娘子过来说:“方才的两碗面付过了,还差一碗面钱呢。” 景王爷朝门外望了望,懊恼道:“本公子的荷包在小厮身上呢,也不知他去哪里乱逛去了。” 说着,他低头在身上看了看,将扇囊解下,撂给杨娘子:“先拿这个抵了。” 那扇囊上的纹样是用金线所制,多少碗面都买了。 杨娘子眉开眼笑,连忙接下,送我们出门,走出去了还挥着手道:“凌公子,再来呀。” 也不知道柊茗去了哪里,景王爷气定神闲地说:“总出不了这条街,咱们只管往前先逛着。” 柊茗向来稳妥,我担心他可是出了什么事,也顾不得赏看,只不住地四下张望。 就听见一阵叫好声传来,我尚未反应过来,手臂就被人握住了。 我回过身来,景王爷拉着我在人群中穿梭。 不远处围着一大群人,从里面传来阵阵锣声,那声音极急切,叫人的心也跟着一阵阵跳得厉害。 不用看,我便知那是江湖艺人在表演杂耍。 旧时,常和赵兴偷跑出去,有时在集市上会遇到卖艺人。 卖艺人…… 赵兴就是跟着江湖卖艺人走的。 当初游医给我出主意,让我去曹家当丫鬟,那时候我就想好了,从扬州到杭州,路途遥远,多舛,赵兴一个人去,总好过拖带着我一起。 所以我决心进大户人家做丫鬟,等游医治好了兴儿的伤,他再去杭州找我家人,找着了,有我爹娘出面,总会为我赎身的。 只是没想到那一次分开,就是真的分开了。 聚散无常,我已经历过与家人失散,但我知道我们的心是在一块儿的,可赵兴不一样,他是去追随别人去了。 那时我才知道,原来真正的离别,是另一个人变了。 谁都不知道,跟赵兴分开那天,我有多伤心,从前以为横竖都会在一处的,就算日后嫁了人,也要赵兴陪着我过去…… 他向我下跪,说往后不能服侍我了,因为一个叫赵妮儿的江湖艺人救了他,他和他们学桃源三结义,约定生死相依。 他留着泪问我怪不怪他,我说不怪,我为他高兴,我说他知恩图报,敬他是一条汉子。 景王爷紧紧拉着我,我们身边到处都是人,不得不小心躲着,但还是着急朝前跑,就像过去我与赵兴一样。 总算挤到了前面,是一个老汉扛着大刀,一个小丫头敲锣—— “各位父老乡亲,咱头一遭来到贵宝地,给乡亲们耍一套刀,大家看着好,有钱的捧着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谢着您来——” 说着将刀当空抛出。 人声一下子激动起来了。 那把刀又长又厚,看起来就很重,在老汉手里却被耍得虎虎生威。 大伙轰然喝起彩来。 但彩声未退,就失了手,那刀重重砸在地上,差点斩住了老汉的脚。 敲锣的小丫头忙忙下锣跑过去,老汉只穿着单衣,背上却被汗打透了,灰着脸说:“耍不成了,年龄大了……” 人们见没了热闹看,开始散开,景王爷却忽然走入场中,朗声道:“在下用老伯的场子扬个万儿,乡亲们看着好,就给老汉和小丫头赏口茶钱。” 人群又围上来。 我又惊又觉得有趣,心里也兴奋起来。 但见景王爷去接老汉手里的刀,刚一到手,人猛地往下一沉,竟是趔趄了下。 我不由笑出声,看来那刀是极重的,景王爷平日虽然舞刀弄剑,可哪里练过这个? 这回只怕出头不成反倒要丢了脸。 众人哄笑一声,有一个人喊:“小伙子,这青龙刀,一百八十斤,可别被压坏了。” 景王爷亦轻笑了下,忽学着老汉将大刀高抛,我唬得惊呼一声,却见那刀在半空旋转一圈后,落下时被景王爷伸手接住,人随之如飞燕凌空,携着刀在半空倒腰、翻转,最后落地时开始舞刀。 那刀风快且轻盈,仿佛他使的是一把普通的长剑,白光闪闪,舞得眼花缭乱。 人们都忘了喝彩,忘了吵扰。 末了他停下来,扛着大刀跟大伙一笑:“谢各位爷们看得起!” “哗”得一声,喝彩声雷动,我用力拍着手,忍不住喊道:“好俊的功夫!” 小丫头端着茶盘走过来,我也掏出荷包,丢下几吊钱。 从人群中出来,我尚在刚才震撼中,不住地说:“那把刀那么重,你怎么能耍呢么好?看你文弱,不知还这般有力气。” 景王爷扭头望着我道:“原来你带着荷包,方才在面馆儿,你怎么不掏银子出来?” 第56章 是赵兴 我愣了愣,面不改色地答:“你又没问我,谁让你解扇囊解的那么快,哪里给人机会啊。” “那就给你一次机会。”景王爷伸手指了指旁边小摊:“我想吃这糕,你去买两块儿来。” “不是刚吃过面?能吃得下么?” “一碗面,怎么吃得饱?刚又耍了会儿刀,早饿了。”他说着,已走到小摊贩前,爽气地说:“来两块!” 我站在旁边忙小声道:“一块儿就够了吧?你瞧这糕这么大呢。” “你真是小气,两块糕都不舍得买,你不会舍不得银子吧?” 我有些恼,也不理他,对小摊贩说:“麻烦做两块糕来。” 做糕的摊贩是一对老夫妻,那老伯揉着黄面团儿,笑着说:“咱这黄糕好吃着呢,两位是外地人吧?要是没吃过,可是要尝一尝了,你们两个人,一人一块儿,刚刚好。” 黄面团抹了油,在锅中渐渐涨发、变大、变酥,香气扑鼻,我咽了下口水,很小声说:“我不吃。” 自然是谁都没有听到。 景王爷大约从前没来过这种市井气的地方,对什么都很好奇,他待外人又一向客气得紧,斯斯文文的,此时跟那老伯唠起嗑来,问这糕是什么糕,是用什么做的。 新出炉的黄糕很烫,我们吃一口,热气就从口中跑出来,只能胡乱嚼着,可还是忍不住咬下一口。 说不出为什么,总觉得在这寒冷的街头,手中的黄糕分外的香糯可口。 “幸亏买了两块儿,咱们两个人,买一块儿,难不成分着吃啊。”他笑着打趣说。 “谁要跟你分着吃。” 他嘴里塞满了糕,转头看我一眼,含糊地笑道:“那就不分。” 刚说完,就惊喜道:“看,异域人的商队!” 到处都是金发碧眼的商贩,琳琅满目的货物堆在地上。 我和景王爷被热情招揽过去。 没想到这些外国商贩也是势利眼,大约看出景王爷是金主顾,一个个围着他献宝。 这么多稀奇玩意儿,两双眼睛哪里看得过来? 他拿起一个精巧的小筒子,在外国商贩的描述下,放在右眼上,左眼睛却眯着,慢慢转过来,对着我的方向,眉开眼笑道:“我看到你的眼睛了!你快来瞧瞧!” 说着却走过来,教我放在眼睛前,往远处看。 “怎么样?这是望远镜,能看到离得很远的东西。”他在我耳边小声说。 我从小筒子里,看到柊茗如山一般大的脸,兴奋地喊道:“我看见柊茗了!” 其实柊茗离我们还很远呢,景王爷看不见,抢了望远镜过去看,也笑着说:“咱们的金主来了。” 回到府里,天刚擦黑,文锦已经无碍了,迎过来接过景王爷的大氅,恭敬地说:“厨房熬了大半天的黄芪羊肉参汤,王爷喝些驱驱寒吧。” “好。”景王爷大步朝里面走着,在暖榻上坐下,从小丫鬟手中接了毛巾,擦着手,多旁边丫鬟又说:“叫柊茗和多儿也下去喝些暖汤吧。” 自有小丫鬟去外面对柊茗传话。 而我垂手侍立,暖洋洋的热气扑在脸上,正在犹豫,文锦催促道:“是啊,多儿你跟着王爷伏侍大半天,快去喝些汤,歇着吧。” 因晚上不必当差,我坐在窗前绣花,开始不觉得,坐了会儿,寒意上来,就再坐不住,我便丢开准备歇下。 刚一下塌,就听见房顶“咯啷”一声轻响,心里一惊,静听了会儿,没再听到动静,还以为自己是听错了,或是起了风,便去拿盆打算打水。 那盆在后窗旁边,还没走到,那紧闩着的窗户,就被一根细长的物件拨开了。 眼看有人要钻进来,我浑身汗毛耸立,转身就要往门外跑。 快要跑到时,就被人从身后紧紧抱住,我刚要惊叫,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耳边轻声说:“大小姐,是我。” 是赵兴! 我猛地转过身,看着眼前的人。 他长高了,比我还要高许多,虽然还是瘦,但黑色夜行服下的身材很是强健,他的脸已完全脱了稚气,像个男子汉的模样了,只一双眼睛仍是欢喜地望着我。 目不转睛。 还如从前一样,眼中满满的都是我。 我简直不敢相信,好半天才确信这是真的,是赵兴来找我了。 “你怎么进来的?府上好多巡逻的侍卫,你来了,怎么不让人通告我?”我语无伦次说着,开始惊慌起来。 赵兴穿着夜行衣,背着一把剑,就像说书先生讲的那些游侠儿似的,他不请自来,可是要被当作刺客的! 我忙去熄了灯,闩了房门,拉着赵兴在八仙桌前坐下,悄声与他说话儿。 赵兴语气生动地说:“原本是过几天直接来给你赎身的,但我忍不住提前来看看你,大小姐,我在外面发了财,赚了好多,出百两千两赎你也不成问题,再说,到时候,不知道王府什么个情形呢。我就说是你的兄弟,想要赎你的身,那个曹家的小姐,你跟了她那么久,她应该也不会难为你。” “你从哪赚那么多钱?” 我的心砰砰直跳,掩不住的欣喜。 若是赎身,自然用不了那么多银子,就是往后不管去哪儿,能不能顺利找到我的家人,有这么些银子也是够了的,听赵兴的意思,他不止有千两银子呢! 赵兴往桌子上一趴,用手轻抚着茶杯壁,缓缓说:“跟人做了一桩生意,赚了,大小姐,你说,咱们是继续到各地游行找老爷夫人他们,还是在扬州置一处宅子先生活着?” 我也抱着双臂搁在桌子上,心中的激越之情让我的双手开始发抖,连声音也是抖的。 我激动无比地说:“我知道我家里人在哪里,他们在闽浙,景王爷已经答应我,派人去找了。” 说到此处,我忽然想起一事来,忙道:“赵兴,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在我家外面的巷子里救的那个年轻人?他就是景王爷呀!他也认出我来了,所以才帮我找家人,你说巧不巧?” 赵兴抬头一瞬不瞬凝视着我看,似是听得呆住了。 可不是,换做谁,都会觉得此事甚是稀奇。 他颇具疑惑地说:“他会不会是托词?既然你知道老爷他们在哪儿,还是咱们自己去找的好。” 我微笑地拍拍他的肩膀道:“景王爷倒不是这样的人,不过你说的对,闽浙那么大,找人岂是那么容易的,还是我们去找吧,等我回明景王爷,让他不必费心找了。” “先不要提前说了,等我来赎你的时候再说吧,我这几日还有事要忙,而且,我怕……你先说了,再出什么岔子。” 我想了想,点头道:“好,等万事俱备,再说不迟,反正也不差这几天,你快告诉我,你做的什么生意,能赚这么多?” “帮大户人家走镖。” “那你在镖局做镖师?” “算是吧。” “你本事行不行啊?过去见到狗你吓得都要尿裤子……” “哪里有!我可厉害了,回头让大小姐见识见识我的功夫。” 这时,外面传来了脚步声,我和赵兴忙噤了声。 我悄悄走到窗边,戳破了小洞往外看。 文锦正提着灯缓缓走来。 走到我门前时,朝里面看了一眼,看熄了灯,许是以为我已睡下了,便径直走到自己房中了。 我回到屋里,见赵兴站了起来,手按在剑鞘上。 我低声对他担忧说:“你赶紧走吧,下次再想见我,只管大大方方来见,可别像现在这样了,你出去时,务要小心,别叫侍卫发现了。” 赵兴从后窗翻走后,我如何也睡不着。 先是收拾了箱笼,后来合衣躺在床上,仍是睡不着。 想着到时候如何对景王爷和曹珊珊开口说,景王爷应是好说话儿,倒是曹珊珊,她若是不放我怎么办? 转念一想,赵兴代表我家人来赎我,曹珊珊或是不会拦着。 一晚上未睡,早上也只合了眼,就被文锦叫醒了,催促着说:“昨儿王爷起的早,为防万一,往后咱们都要早起些才好。” 景王爷吃了早饭,就骑马出门去了。 文锦忙着去处理府上一应杂事,我照例去书房归置。 正擦拭着桌子,进来一个小厮,急忙道:“王爷说了,叫姑娘去外头采办些纸笺来,马车已经备下了,请姑娘跟着我走吧。” 我应了声“好”,出去让人告诉文锦一声,便随着小厮出门了。 马车走了一会儿,停了下来。 我掀开帘子一看,柊茗正翻身下马,对车夫道:“且在这里停吧,我带多儿姑娘去前头买纸,回头送她回府,你们打马回吧。” 第57章 你别动 交代完,车夫驾着马车扬长而去,我狐疑地问柊茗:“你不是跟着王爷么?买个纸笺,哪至于劳你的驾啊?” 他露出雪白的牙齿,浅笑道:“自然是王爷叫我来找你的。” 柊茗说得坦然,我却脸上一热,脱口而出道:“找我做什么?什么要紧的事,不能回府去再说。” “王爷要你随他骑马。” 我和柊茗各骑一匹马,朝城外缓缓而行,他手里攥着两匹马的缰绳,一直压着脚程骑着,所以走得甚是轻松。 “柊茗,你知道吧?我从前无意中救过王爷。” 他转头看我一眼,轻轻点点头。 见他点头,我思忖着说:“我说这些,没旁的意思,王爷说我是他的救命恩人,他私下里待我如友人,但是我自个儿清楚着呢,尊卑有别,咱们做奴才的,不过尽心尽力,顺着主子的心意罢了。” 柊茗微垂着眼,缓缓开口:“王爷虽居高位,却也并不轻松。” 他声音低沉,不知在想些什么,我望了望他,他还是一副沉浸在心事中的模样。 我觉得莫名其妙,心想,莫不是他说的是皇上对王爷的猜忌? 以至于王爷连上京都不能回去么? 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除了周幽王之流,哪个皇帝不是居安思危? 叔侄、兄弟、皇子、大臣,身边的每一个人都要提防着。 刘景淮生在帝王家,拥有世人难以比拟的尊荣与富贵,与这些牺牲和不自由相比,那只是无可避免的代价罢了。 更何况,我也不觉得景王刘景淮平日哪里受累,反倒是他看回京无望后,日子更轻松自在了。 出了城,便是连绵起伏的草原,草微泛了些黄,依旧丰茂,天色蓝得透亮,白云很低,一大团一大团在天边堆着。 太阳已升得很高了,照在身上还有些热,不过秋风凉爽,徐徐拂来却是舒畅极了。 草坡处,一道黑影趋近,近些才看出是意王爷。 他骑着一匹红马,穿一身墨色骑装,俊美逸神,眉眼含着一丝笑意。 他踏在草地之上说:“过一阵子这些草就该枯萎了,现在还是好时候,走,咱们骑马去。” 因柊茗松了缰绳,我骑的马好似听得懂人话一样,跃跃欲试地轻迈开了蹄子。 对于我上回和吴繁学骑马,这件事仍心有余悸,忙拉紧了缰绳:“王爷,奴婢还不会骑马。” 他骑着马来到我身旁,歪着头说:“还说不会骑,拉缰绳的姿势一看就是学过,放心好了,我们慢慢骑,你骑的马温顺,只要我不骑快,它就不乱跑。”奇快妏敩 他着,伸手拉了我的缰绳,两匹马随即小跑起来。 有了从前的骑马经历,这回我骑起马来,明显娴熟许多。 草原地势不平,往高处走时,只能看到前边的路与天空相连,白云就在路的顶端,仿佛一走进就能够到。 而风从耳边吹过,从未有过的自由体验,让我一瞬间爱上了骑马。 不知道骑了几道草坡,马儿渐停了下来,低头啃着草吃,景王爷跃下马,又来扶我下马。 我们正站在一个草坡上,往下能看到一大片平坦的草原,远处波光粼粼的一条玉带,应是一条河,颇有波澜壮阔之感。 刘景淮席地坐下,又拍了拍身旁的草地,对我柔声说:“来坐下歇息会儿。” 我走过去,坐在离他稍远些的地方,屈膝托着腮望着远方。 因这一刻的自由自在,我不由得想着赵兴说的话,仿佛此时已经重获自由身,面对着刘景淮感觉既轻松又亲切。 看着天空那一抹棉花糖一般的云,我轻声说:“你看这里的一切,草木舒展,牛羊悠闲,就连天上的云都懒得半天不动。” 他转头看着我,笑了声:“不畏浮云遮望眼,相比云彩,你有凌云之志。你可要比它们勤劳多了。” 我摇头,勾起嘴角笑道:“那都是为生活所迫,这世上只有懒主子,哪里有懒丫头?我从前也是很懒慢的。” 我伸出自己的手,虽还是白皙细腻,却与从前水葱似的大不同了。 “你别动。”刘景淮的声音忽然离我很近。 我连忙转过脸,就见他俯身过来,脸庞近在我的眼前。 他眼神里面就像也有一大片的草浪,置身其中轻易就找不出方向来,我虽然还不懂什么男女情意,还是能从他眼中看出些温情来。 但我忘了动,只是望着他的眼睛看,连脸都发烫起来。 他抬起手,在我头上轻轻捏一下什么东西来,待他摊开手时,就见一条小青虫在他手心里扭动着。 虽然不是很怕虫子,这么近看,我还是一把推开他的手,站起身低头看着身上,“太恶心了,虫子怎么会爬到我头上了?” “这有什么好稀奇的,说不准还钻衣裳里呢。”他笑着调侃道。 我一听,顿时觉得浑身上下不自在起来,摆摆手说:“王爷,马也骑了,咱们赶紧回吧。” 刘景淮往回来的草坡下看看,淡淡地说:“回去吧。” 我们牵着马,慢慢往回走,马儿一路还啃着草吃。 我默默想着,要不要现在就告诉景王爷,告诉他赵兴有出息了,我想赎了身出去。 想必景王爷也不会为难。 更何况就算我从王府离开,还是把他当朋友的。 我打定主意,就要开口时,从草地里蹿出四个黑衣人,团团将我们围住。 他们皆戴着黑头巾,蒙着面,只露出一双眼睛,还未等我和景王爷回过神来,四把寒光凛凛的剑直逼我们而来。 刘景淮也拔出剑,对我低声说:“不要怕,他们是冲我来的,你快躲起来!” 说着就提剑迎了上去。 原来他真的还有些本事。 昨天在街市上他露了一手,我问他怎么会功夫,他说那刀是假刀,其实一点儿都不沉,他不过是做做花架子,原来他是骗我的。 他不仅会功夫,还能与刺客打成一团…… 我心跳如鼓地往前跑了几步,想去喊柊茗来,但草原这么大,根本来不及的。 来不及多想,我一咬牙转身又回去,从袖中拿出景王爷赠我的那把短刀,不管如何,我都不能弃了他独自一人跑开。 刘景淮手臂已是中了一剑,渗出血来。 他看见我回来,大声喊:“你快走!去叫柊茗!” 一个身量小的刺客,忽然转身朝我疾速跑来。 他极其轻巧灵活,如一只凶狠的燕子般逼进。 我不由得往后退,不料脚却被草绊住了,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眼看他就要到我跟前,不知从哪里冲出几个侍卫来,青绸制衫,正是景王爷的侍卫。 刚才尚紧急的形势,一下子解除了! 几个侍卫个个武功了得,那四个刺客眼见不得手,就要撤。 先是留一个刺客掩护,另三个跳蹿着没入草丛中。 剩下的一个刺客,扬手扔出一团粉末就要逃离,却被一个侍卫拦住了去路。 两人又斗了几招,那刺客脸上的面纱就被拽了下来,虽离得远,我还是一眼认出那是赵兴。 第58章 别担心 竟然是赵兴! 怎么会是赵兴? 震惊之余,方才跌倒时,我的手背被擦伤了,火辣辣的疼,此时竟也丝毫感觉不到了。 我站起身,只觉得天旋地转,恍惚这是在梦里,一场噩梦,怎么会是真的? 赵兴怎么会是刺客呢? 他怎么会是刺客! 刀剑相击的声音传来,我从震惊中醒来,目瞪口呆地看着赵兴正在与侍卫过招。 他在腾闪挪移间递出那么多厉害招数来,简直比戏院最厉害的武生还要厉害,连王爷的侍卫都不是他的对手。 招招直击人的要害。 但他在打斗的间隙,不时朝我看来。 他是冗长瘦削的脸,因在外头历练过,已如刀削棱角分明,神情坚韧又狠戾,只是他看向我时的眼神依旧不改,那样真切又亲密,只是多了惶恐、哀痛,像仓皇逃窜的幼鹿。 我打了个激灵,赵兴是刺客,他逃不掉的,他一定会被侍卫抓住,或者当场毙命。 不!. 我不管他是什么身份,不管他做过什么,不管此刻他看起来多么心狠手辣,他都只是赵兴。 “赵兴——”我踉跄着朝他跑去,声音嘶哑又悲亢,像是一个陌生人发出的声音。 “赵兴!赵兴!”我大声喊着奔过去,脚下的草像是人的手抓住我不放,走几步就要扑倒一次。 有一个人朝我过来,拦住了我,对我说着什么,我抓住他的双臂,哭着说:“王爷,求求你,赵兴不是恶人,一定有人鼓动他……王爷……你让侍卫别杀他好不好?不要杀他……” 他还没有说什么,我一把推开他,继续朝前跑。 其余侍卫都去追逃走的刺客了,这里只有三个侍卫,赵兴没有落下风,但也一时脱不了身。 忽然从他手中飞出几星黑点后,三个侍卫猛然跃开,赵兴便纵跃一跳,跳上刘景淮的那匹马。 策马飞奔的刹那,他又回头看我一眼,他眼中的痛苦箭一般射向我,我心痛如绞,眼睁睁看他从眼前消失。 我跌跪在草地上。 一阵风吹来,草原化作了波涛汹涌的海浪。 我怔怔看着被吹弯的草茎,心里痛苦地想到:“原来赵兴说的生意,就是做杀手!他哪里是什么镖师,他杀人!所以才能赚那么多钱……赵兴怎么做了杀手呢?他过去那么胆小……” 就在沉痛之际,只听见“噗噗”两声,紧接着就是急雨般的马蹄声,奇异的吆喝声、呐喊声传来。 我茫然抬头看去,直惊得魂飞魄散。 两个侍卫已经被箭射穿了。 上百个铁甲骑兵潮水般涌过来,他们嘴里嚷着我听不懂的口号,飞快地搭弓射箭。 仅剩下的一个侍卫,拼死护在刘景淮身前。 很快那侍卫身上插满了箭,人还用长剑撑着没有倒地,像是一个垂头丧气的稻草人。 守着刘景淮的三个侍卫,都死了。 另外去追刺客的侍卫还没回来。 刘景淮倒下的那片草地也没了动静。 我从没有经历过这样惨烈的情景,人的命就像草芥一样,一瞬间就没有了。 我不知道景王爷是死是活,心里却是一直往下沉,我想过去看看,只是站不起来,就一点一点往前爬。 草很深,那些骑兵来的时候,我正跌坐在草丛里,他们应该看不见我的,但他们不知怎么发现了我,径直朝我的方向走来。 我缩在草丛里一动不动,心里想着:“他们恐怕早埋伏在四周,螳螂捕蝉,他们就是黄雀,躲在后面,一早就看到了我们。” 就在几个北蒙兵士快走来时,我猛地站起身,瞪着他们,大声呵斥道:“你们好大胆!就不怕大应的军队么?在城外就敢杀掠,激怒了我朝,你们会有什么好下场?” 从那几个北蒙兵后面,走出一个汉子来。 看打扮,像是这队骑兵的首领。 他手扶着腰间的跨刀,走过来几步,笑地很是猥琐道:“汉人女子就是好看,不过景王的爱妾嘛,肯定不差。” “鞍答汗!你若敢动她一下,本王叫你付出百倍千倍的代价!” 刘景淮从草丛里缓缓站了起来。 他肩上中了一箭,他也不管。 只是,他的眼睛紧盯着那个叫鞍答汗的首领,眼神如萃着冰一般,抬手拔下了箭,手握长剑,一步步走过来。 “你自己都自顾不暇,还担心区区一个女人。” 鞍答汗冷笑一声,手一挥,十几个蒙兵朝刘景淮围过去。 刘景淮面如寒霜,丝毫不惧,飞快地迎上去。 长剑霍然划下,赶在前面的一个蒙兵猝然倒下。 但其他蒙兵视若无睹,扬起弯刀就砍。 刘景淮的剑更快,只看到他衣衫飘动,看不清他手里的剑。 天际的积云翻滚不止,雷声隆隆,起风了,空中到处都是血腥之气。 鞍答汗看着自己的兵一个个倒下,深吸一口气,对身边人吩咐:“去把那女人绑了。” 一个北蒙兵拿着牛筋过来。 刘景淮余光瞥见,急步就要冲来,不料就被北蒙兵挡住了去路。 他一剑插进对方肚子里,剑刚拔出来,身边又围上两个北蒙兵。 我毫无缚鸡之力,被反绑了双手。 鞍答汗抽出他的刀,抵在我脖子上,大声道:“景王爷,你是束手就擒,还是要我一刀砍下她的头?” 刘景淮在冽风中傲然伫立,扬手扔了剑。 几个北蒙兵一涌而上,将他牢牢捆住,然后押到了鞍答汗的面前。 始终跟着鞍答汗的一个年轻北蒙兵说:“父汗,他杀我们这么多人,不能轻饶了他!” 鞍答汗看了一眼刘景淮,“嗯”了一声。 那年轻蒙兵就握着刀,走到刘景淮身后,朝刘景淮的背上砍了下去。 “王爷——”我失声惊呼,奋力挣扎着要冲过去,却被身后的北蒙兵抓得更紧。 “我还好,你别担心……我。” 景王爷趴倒在地上,背上全是血,他还用力抬着头,对我轻声说。 “哈哈哈哈。”鞍答汗仰天大笑。 笑过后,嘲讽地说:“想不到景王爷还是一个情种,放心,本汗不会叫你俩分开的。” 说着朝手下一扬下巴,沉声道:“带走!” 第59章 待在我身边 眼睛被蒙了起来。 我也不知道被带到了何处。 只觉得,眼前一片昏暗,睁着眼睛也只能瞧见朦胧的天光。 马车外的马蹄声,哒哒哒,便尤为清晰,又快又急。 我和景王爷的双手都被绑着,一遇颠簸,就东倒西歪,身体撞在马车上,钻心的疼, 我尚能忍耐,景王爷身受重伤,哪里经得起这样的颠簸? 在一次高高抛起,又猛然落下的震荡后,我听见景王爷闷哼了一声。 “王爷,你怎么样?”我张了张嘴,轻声问。 “还能受,放心,他们不想要我的命,没伤到要害。” 他说话时,我凝神分辨,慢慢挪过去。 耳边传来他微弱的喘息声,我知道这是他的头部,便接着往前挪。 “王爷,”我迟疑片刻,皱着眉说:“你受了伤,这样颠下去,恐怕不好,我待会压住你的双腿,我看不见,等我挨到你的腿时,你告诉我。” 黑暗中,静了会儿,他轻“嗯”了一声。 马车仍在颠簸,每动一下都很艰难,我一寸一寸往前挪着。 不过是半人之距,竟是如此漫长。 “好了,就是这里。”他忽然说,声音似乎有些紧张。 我亦有些紧张,从前虽随身侍奉他起居生活,难免近身,可要这样亲密,还是难为情。 我心里急跳几下,心想,性命攸关,哪里还顾这些虚礼? 于是深吸一口气,慢慢侧下了身子。 最初的窘迫过后,因为颠得难受,倒也不觉拘谨了,身下坚实的双腿,恍惚间仿佛变成了玉枕。 马车仍在疾行,不知要驶往哪里。 我想应该是去这些北蒙兵的营帐,那个鞍答汗,一眼就认出了景王爷,想来是有备而来,并非偶然遇上。 赵兴和那三个刺客也是,在草坡下埋伏着,只趁着景王爷落了单,才突然冲出行刺。 可刺客明显和鞍答汗不是一伙儿的,两者怎么这么巧,一前一后对景王爷发难? 到底是谁要害景王爷? 还有赵兴,一想起赵兴,我就一阵心痛,他最是贪玩耍滑,胆子又小,我怎么也不能把他与说书人口中的那些刺客联系到一处…… “是我……连累了你。”景王爷顿了顿叹息说。 颠簸得厉害,他说的吃力,断断续续的。 我叹了声,制止他说:“别说话了王爷,省些力气,也不知多久才能到呢。” 说着,我停了下来。 想到从我记事起,福兮祸兮,起起伏伏,不由又感慨,于是开口说:“哪里有连累之说,人活在世上,不就是一件事接着一件事,就算不跟你在一块儿,也不见得就顺顺遂遂了。” 他轻笑一声:“你倒是想得开。” 我亦微笑道:“彼此彼此,到了这个地步,你还能笑得出来。” 他慢慢地动了动唇说:“其实我想哭来着,但美人在侧,风度可丢不得。” 见他还能开玩笑,我心里也轻松了一些。 而且那些北蒙人若真想要景王爷的命,一早跟那三个侍卫一起射死了,哪里还容他接连杀了那么多北蒙兵,还要大费周章将他带走呢? 只要能活命,接下来如何,那便遇山开山,遇水架桥吧。 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车门一开,外面嬉笑吵嚷的声音就飘了过来,有女人,有小孩儿,更多的是男人们的大嗓门。 景王爷先被抬了下去,紧接着,我也被拽下马车,又被推着走了一段路,而后眼睛上的布条才被人解下来。 猛的见光眼睛生疼地紧,适应了光线后,我看清自己正身处在一个帐篷中。 两个北蒙兵守在帐口,那砍伤了景王爷的年轻北蒙兵,站在景王爷面前,居高临下,冷冷道:“如果你不是大应的王爷,我早将你一刀砍死了。” “如果我不是大应的王爷,你们也不会邀请我了。” “哼!”那北蒙兵昂首朝一旁走了两步,眼睛盯着我看,话却是对景王爷说:“都说你是一个草包,想不到还有些功夫。” 景王爷嗤笑一声说:“瑾王虽是我皇兄,但他年长我许多,我少时他就去封地,所以信息有误亦是难免。” “你怎么知道……”那北蒙兵倏然转过身去,又走回刘景淮身边。 蹲下身,看着刘景淮,半晌才说:“瑾王……你知道他要对付你?” 刘景淮笑了笑,长叹一声,神色淡然说:“这不是天下皆知的事么?上回我在城内就差点儿被他派的刺客害死,我命大,活了下来,他又折了一个幕僚人才,岂不是更恨我了?” “你们土默特部向来与我朝和平共处,若非受人教唆,怎么会把我给劫来了?我再不济,也是大应的王爷,我奉劝你一句,赶紧把我送回去,不然叫我皇兄知道了,肯定会龙颜大怒,到时候大应军倾巢而来,两军交战,难免血流成河,生灵涂炭……” “放屁!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狗皇帝心里只有他自己,还有他屁股下的宝座,那会为了你一个小王爷开战?说不得他巴不得让你去死,哼!” 那北蒙军讥讽说:“就算肯来救你,那也要看狗皇帝有没有本事!一个鞑靼就够你们受了,再说,我土默特部可不好惹!” “哎呀,自然不好惹,有瑾王暗中相助,我们大应军的确是难应对。”刘景淮叹声道。 我大吃一惊,听景王爷话中之意,瑾王勾结土默特部,甚至暗中派兵相助,这可是叛国。 “哼!算你……” “辛爱黄!”帐帘猛然打开,鞍答汗阴沉着脸走进来,厉声说:“出去!” 辛爱黄忿然郁闷地攥了攥拳头,憋着一肚子气走了。 “本王实在想不通,以大汗之睿智,怎么会愿意做别人的走卒?” “景王说的话,本汗可听不懂了,我土默特部虽不是什么大部落,但也不会做任何人走卒的,意王怕是受了惊吓,说话都糊涂了。” 鞍答汗沉声道:“大夫进来吧。” 外面的大夫进来,径直走到刘景淮身边,说了声:“在下要为王爷处理伤口,有些疼,您忍着些。” 说着,剪开了刘景淮背上的衣裳。 我看了一眼,忙转过身来,就听见景王爷“嘶”得痛呼一声。 我一咬牙,又转过身,快步走到他身旁跪坐。 一个北蒙少女端着一盆热水侍奉。 我将毛巾打湿,以助大夫。 大夫刚揭开左侧的布料,正在揭右边,因不是及时医治,伤口处与布料已粘连在一起,揭开时血便跟着淌出来。 我失声道:“有没有麻沸散?” 大夫摇摇头。 俺答汗颇为不屑地说:“麻沸散昂贵,我们从来不用,你家王爷这点儿小伤,忍着点儿,很快就好了。” 说完,昂首离开。 两边衣衫皆被剪下,露出整个背部。 我想侧头回避,可又丢不开手,只能硬着头皮跪坐在那里。 很长的一道伤口,还有前不久的落下的旧伤,让人心惊。 我小心擦着他背上的血渍,露出来的肌肤白如玉,许是因疼痛,他绷紧的背,坚硬如石,隐隐蕴藏着力量。 伤口处理干净,接下来就是缝合。 大夫刚缝了两针,景王爷就满头大汗了,额头青筋凸起,却硬是一声不吭。 我忍受不了这种酷刑了,站起身,对他们说:“我去外面找找草药。” 大夫只是专注缝针,并不理会我。 但我刚要离开,就被景王爷一把抓住手腕,他吐出口中纱布,声音虚弱,有气无力说:“你别出去,待……在我……身边。” 第60章 王爷的妾室 我轻轻地推开了他的手,匆匆忙忙说:“太疼了,草地里应该是有草药,我去去就来。” 转身跑开两步,听见景王爷急促的厉喝声:“站住!你……回来。” 他声音里的坚持如此强烈,又是这样严厉的口气,我被硬生生拉了回来,焦急地回到他身边。 他昂着头,用力伸出手臂,想要拽住我,苍白的脸上往下淌着冷汗,嘴唇一丝血色也没有,双眼更是通红。 大夫吩咐他趴好了,否则缝好的伤口就会崩裂。 我大步走到他身边,跪坐在他面前,让他握住我的手,也是我要握住他的手。 我用帕子给他擦了擦汗,小声说:“我知道你担心我一个女子独自出去,莫要担心,我有分寸,我不能眼睁睁看你受这份罪,我看不下去,这回不管你拦不拦我,我都要去。” 我说话时,大夫仍在镇定地为景王爷缝伤口。 景王爷疼的浑身都在轻颤,但他始终凝视着我的眼睛,我亦能从他秀气好看的眼睛里看到我的影子,还有隐忍的疼痛、担忧,以及某种浓烈的情绪。 过去我觉得他性情疏懒,总是玩世不恭,仿佛世间一切在他眼里都是一时的兴致,不想,此时却感受到他内心的力量,是如此的刚毅坚定。 但这样的隐忍和坚强,却让我忽然觉得他孤单又可怜,他为何能吃得下这样的苦? 他是大应朝的景王爷,皇亲贵胄,不应是养尊处优,成日里纸醉金迷、风花雪月么? 怎么会能受得了常人难忍的苦楚? “大夫。”我站起身,制止大夫继续缝合,询问说:“就算没有麻沸散,你们草原上生活的人,平日里定也收集了许多草药,难道就没有什么草药可用?” 那长着一圈胡子的大夫,面无表情道:“在下只听大汗吩咐来为王爷处理伤口,用得上的工具都带来了,等缝好了伤口,再给王爷熬药服用。” 有疗伤的药,却无治伤的麻药,那个鞍答汗分明是想让景王爷受些罪,他们不敢明着来,就使这样的阴招! 我顿感生气,冷冷地对大夫说:“你且等着我,我去找了草药再行医治!” 这回,不等景王爷开口阻拦,我就朝帐门跑去。 快到门口时,还是听见他的声音低喊道:“不许去!” 我没再回头,一把掀开帐帘。 刚一出来,守在帐口的两个北蒙兵马上挥刀拦住我。 “速去告诉你们大汗,我要出去为王爷找草药!” 我不惧他们的马刀,挺身继续往前走,他们果然忙往后撤刀,其中一个北蒙兵急跑出去禀告。 很快,那报信儿的北蒙兵就回来了,对同伴用蒙语说了几句话,那北蒙兵就让出道,放我离开,但那报信的北蒙兵却紧紧跟在我身后。 我不理会他,自顾自低头找着。 只一瞥下,发现此处有一大片的毡包。 除了我们所在的毡包只有士兵在,别处却是另一番安居乐业景象。 平坦的绿草地上,各色帐篷斑斓生彩,羊群圈在栅栏里,那些着蒙袍的女人和孩子,皮肤黝黑,眼睛一个个却都黑亮如星,远远盯着我看。 我忙着找草药,丝毫不在意那些目光。 草原上野生草药甚多,只可惜找来找去,没有看见一株能做麻药的,想到景王爷的伤还等着缝合,我不免焦躁起来,难道最终还是要让他忍受那种酷刑么? 我站直身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无意间目光掠去,瞧见一顶搭建的最高的帐篷,而那帐篷上缠绕着一圈花架子,黄灿灿一片。 我情不自禁快步朝那帐篷走去。 路过一顶帐篷时,那帐帘突然掀开,伸出一只手,迅速将我拽了进去。 站稳后,我才看出是辛爱黄,心中狂跳,却强压制住恐惧,拼命挣扎着,想要分开他的手。 他只用一只手攥着我,另一只手掀开一角帘子,对外头跟着我的北蒙兵说:“我问这女人几句话,一会儿就放她出来,你胆敢说出去一句,就宰了你!哎呀——你这贱女人!“ 我用力咬向他的手背,口中甚至已有血腥气,他竟没有下意识缩手,而是反手一巴掌打在我脸上。 如一块巨石擦在脸上,我感觉到自己立刻肿了起来,但我也没松口,仍是死死咬着他,他不得不挥胳膊将我甩开。 他的手背亦是留下一个带血的牙印。 我头晕眼花地从地上站起来,眼前的他有些模糊,我就看着他模糊的影子,冷声说:“我是大应朝景王爷的妾室,与辛爱黄太子无话可说,你们劫景王爷过来,一定是有大业图谋,如今所谋之事未定,太子也不想出什么岔子吧?而且我看大汗并非轻易能唬弄过去的人,若太子无事,奴家这就走了,今日事,” 我点点自己手掌的位置,示意他手上留下了证据,接着说:“奴家也绝不声张半句。” 辛爱黄怒瞪着我一步步走向我,我垂眸转过脸去,并不惧他。 他果然不再有冒犯举动,只是冷笑一声,舔了舔嘴唇说:“中原女子也有这样烈性子的,原本我是想给你个出路的,既然你这么烈性,他日景王自身难保的时候,我看你还能如何!” “那就走着瞧吧,”我冷声说:“大汗许我找草药,告辞。” 在他阴狠的目光注视下,我快步走了出去。 那最高的帐蓬应是王帐,四周栽种着一大片的曼陀罗花。 我欣喜地跑过去,却被那北蒙兵拦住了:“那是王妃的帐篷,闲杂人不可擅入。” 我摆摆手忙说:“我只要一些那黄花,要么,你帮我摘些?” 那北蒙兵想了想道:“更是不行,王妃当那些花是宝贝,没人敢去摘王妃的花。” “让她去。”身后传来辛爱黄的声音。. 他踏步过来,沉声说:“既然大汗吩咐她随意找草药,就让她摘去,别忘了,她可是汉人王爷的女人。” 那北蒙兵迟疑了下,还是带我过去。 虽怀疑辛爱黄的居心,可我已经顾不得这些,只想快些摘到花。 刚一靠近那帐篷,守卫的北蒙兵就过来质问,跟着我的北蒙兵便上前说了几句蒙语,渐渐双方语气都很冲,交涉了好一会儿,才放过我去摘花。 兜着摘下的曼陀罗花,我急匆匆跑了回去。 大夫在为景王爷清理着伤口,并未缝合。 见到我怀里的花,眼神奇怪地望了我一眼,摇了摇头,拣了一些花朵,低声吩咐那蒙古少女去熬制。 因我脸上被打过,我怕景王爷担心,一回来就跪坐在他身旁,低声安慰他说:“真是巧了,外头有一大片的曼陀罗花,这种花,服下就会昏昏欲睡,到时候再缝伤就不觉得疼了。” 他失血再上加一番折腾,气力已是全无,声音低低的,“何必费这功夫?要不早缝好了,我竟不知你胆子这么大,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王爷吩咐,自然是听的,只是情势所迫,看不得王爷受罪罢了。” 他没有再说什么,昏昏沉沉竟睡了去。 大夫很快缝合了伤口,叮嘱那北蒙少女如何换药、服药,然后低声对我说:“姑娘,借一步说话。” 我跟他走到帐篷的窗户处,他小声问:“那花……你是如何摘到的?” 我心里一咯噔,又犯起嘀咕来,难道辛爱黄真的使了什么坏? 我打量了一眼这位大夫,他虽看起来木讷,但面相却甚是和善,便低声说:“是辛爱黄太子说,大汗即许了我找草药,那花自然就摘得,先生,可是有什么不妥?” 大夫沉吟片刻,捋了捋胡须说:“那是王妃心爱之物,就连大汗也不许轻易碰,不过这是用来为王爷疗伤,想来王妃也不会怪罪。” 大夫走了,我望着窗户缝隙外的蓝天,心想:“看来这土默特部的王妃极受宠,但再骄纵,我们也不过用她几朵花罢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那北蒙少女收拾了房间,就出去熬药去了。 我坐在景王爷身边,看了会儿他缠满纱布的背,正在静静想着心事,听见意王爷低低呻吟一声,忙探头一看,他眉头紧蹙起,看来是醒了。 我高兴地轻唤他一声:“王爷。” 第61章 下次不会了 他艰难转过头,朝帐内望了望,见大夫和北蒙少女已经走了,哑声说:“我睡了多久?” “约莫半个时辰。” 他疲惫地看着我,轻声说:“你……过来些,我与你说几句话。” “王爷先喝些水吧,还有羊奶、牛肉这些腥食,虽不适宜,但王爷若是饿了,也吃些。”我挪到他脸旁,端了水要喂他。 他喝下两勺水,便不再喝了,急声说:“这里不比我们生活的地方,你……不可再轻举妄动,我要你……时刻跟在我……身边,有我在……他们不至无礼,蛮夷之地,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你记住了么?” “情急之下,我也顾不得了,”我垂眸低声说,“而且,其中厉害,我也是明白的。” “你不明白!”他因用力,微喘着气,“别以为……我看不到你脸上的伤,这回是我们刚来,他们……尚有顾忌,下回可就不会这么容易!” 我伸手抚上自己的左脸颊,心想,也不知他什么时候看见的? 又想,他说得对,并不是我恐吓住了辛爱黄,很大原因是因我们刚被劫来,辛爱黄还不敢。 就算野兽,在面对猎物的时候,一开始也只是观察。 想明白后,我不禁后怕,不过却是一点儿不后悔,小声说:“下回不会了。” “他们劫我来,就是为了和朝廷讨价还价,争取……好处,我是皇室身份,他们不敢怎么样我,不然……那就是……就是与整个大应为敌,你不一样……一旦,让他们……知道你不是……我的小妾,他们更没了……顾忌,等鞍答汗……来了,我就……就让他放你回府,到时候,你要尽快……离开此地。” 他说完这些话,已是疲乏到极致,只能侧着脸趴在毛毡上,连眼皮都抬不起来了。 也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对前程的担忧,我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低泣着说:“他们会轻易放过你么?先是刺客……行刺于你,又是北蒙兵劫袭,哪里会这么巧?” 我掏出帕子拭了拭眼睛,尽量语气冷静地问他:“真的是瑾王么?他是始作俑者?那些刺客……” 我低下头,伤心地望着自己衣襟上面已经干涸的血渍:“最后逃走的那个刺客,我认识,他是从小跟着我的伙伴儿,我不知道他怎么做了刺客……在扬州分开的时候,他还不是这样。” 我的声音越来越低,到了最后就不能再说下去了,脸上早已湿漉漉一片,帕子很快就濡湿了。 我暗自惊讶,自己为何突然这么伤心? 是因为赵兴给我的希望破灭? 还是因为赵兴如今做的行当? “不要哭,哭了……就不好看了。”景王爷侧趴着,嘴角牵出一抹温柔的笑。 他的声音也温温柔柔,晚风拂面般。 “他叫赵兴对不对?你不要伤心,他做刺客,不过是拿人钱财,替人办事,只是一个见不得光的行当罢了,若非迫不得已,谁愿意做杀手做刺客啊。” 他体力恢复了些,说话仍然很慢,因为慢,且低醇,更能抚慰人心。 我渐渐平静下来,脑子里出现赵兴逃走时看向我的眼神,是那么的惊惶与痛苦,他一定是不想让我知道的……若不是凌家遭了劫难,我与他何止如此? 他缓了缓气说:“那些刺客,极有可能是瑾王派来的,从上回在戏院拉拢我不成开始,就没打算再放过我,我的一举一动,他们肯定早踩好了点,所以才趁我在城外时,埋伏杀招。” 我暗吁出一口气,朝帐外看了一眼,弯下腰,轻声问他:“你身边,一直都有侍卫暗中护着,我不明白,为何在戏院那回,你硬抗下那一剑,也不让侍卫出来拦着?还有这回,你与刺客打了好一会儿了,侍卫才出现,为什么呀?” 景王爷抬起眼,静静望了着我。 我亦坦诚地望着他。 过了会儿,他苍白失色的唇角绽出一抹明媚的笑,但笑意转瞬即逝,便是严肃的神情。 他轻招了招手,我俯身下去。 他侧过头轻声说:“我是有意的……世人只知皇兄待我好,其实他对我疑心甚重,唯有苦肉计,用性命相搏,才能让皇上信我。” 我半晌一动不动,戏院时,他毫不犹豫迎上了那柄剑……真的需如此么? 我惊讶地看着他,他眼底的红血丝与光影,就像黄昏的琉璃瓦,流光溢彩,我忍不住又淌出泪来,也顾不上擦,哽声说:“信不信又何妨?性命都不要了,还要信任有何用?” 他吃力地微抬了抬手,又缓缓放下了,怔怔道:“若是不信,会比死还艰难。” 他静了会儿,又笑着说:“我不会拿我的性命开玩笑的。” 说着,他声音放低,几乎用唇语:“戏院里的刺客,是假的,不会真害了我。” 我愕然,后知后觉地想到,难怪瑾王会设下连环手段,要与一个闲散王爷为敌。 那位来游说景王爷的文先生,有经世之才,乃天下有名气的谋士,最后却被斩首示众,瑾王可不是要恨死了景王爷。 景王爷叹了口气:“身处帝王家,每一步都关系重大,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你莫要想这些了,权当什么都不知道吧。” “我都明白,”我坐直身子,尽量用冷静的声音说:“你告诉了我你的一个秘密,我也告诉你一个吧,昨晚上赵兴来府上找我了,还准备给我赎身,我愿打算找机会告诉你我打算赎身出去了,” 我垂下眼,顿了下,又说:“我还以为赵兴真的做生意发了财呢,他……要行刺你,你打算如何对付……他们?” “就算不是他,也会有别人,天下刺客多得是,要是抓,哪里抓得过来?应付幕后之人才是要紧事。” “反正,我既不想让你对付赵兴,也不会赵兴再害你。” 他笑了笑,撇开这个话题,遂又开口说:“如果找到你的家人了,你出去也有去处,那时候,你若真想赎身,去求了曹珊珊,她定也不会拦着。至于你说的赵兴,倒也不必为他担忧,就像你不再是从前的凌家大小姐了,他也不是过去的赵兴了,我瞧他武功不错,自是有些本事混江湖的。” “嗯。”我低声应了声,亦是觉得赵兴虽做了刺客,胆子功夫却是像变了一个人,跟在凌家时总与丫头混在一起的情形大不同了,或许,他是自己心甘情愿? 我怔怔想了会儿,眼睛有些发涩。 昨天一宿未眠,今天又经历了这一番的惊心动魄,此时困倦如山一般压下,强打起精神,说:“也不知他们意欲何为,就把你劫来了,柊茗他们找不见你,肯定着急得不行了。” 景王爷垂着眸子轻声说:“鞍答汗敢趟这滩浑水,也是不甘于现状吧,草原上部落,哪一个不想统一各部?土默特部虽不是最强的,但鞍答汗在北境威望很高,我猜测,这也是瑾王选择跟他合作的原因……” 我眼皮都抬不起来了,仍是跟他说着话儿。 我强撑着精神说:“我出去找草药的时候,看到部落一片安宁祥和,牲畜悠闲,牧民生活安定,为何要打破这平静?为何非要统一整个草原?” “树欲静而风不止,弱肉强食,在草原上,更是如此,他们各部落之间常年征战不休,强者占据最肥美的草原,随意欺凌掠夺弱者的牛马、女人……你放心,我们现在不会有性命之忧,鞍答汗不会杀我们……他也不敢……” 我听得迷迷糊糊,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听见他又说:“你困了么?躺下睡会儿吧。” “嗯。”我含糊应着,看了看柔软的毛毡,再也抵不住困意,就草草在他不远处躺下了。 第62章 梦一场 一开始,是在草原上疾走着,但见天地茫茫,草坡起起伏伏,怎么也走不到尽头,正焦急时,一回头看见王府的大门。 我欣喜地跑进去,一进门,文锦、菱花、柊茗,并一群小丫头和小厮朝我跑来,围着我纷纷问:“王爷呢?” 我心里猛然一沉,慌忙往回看,急声道:“刚才还在呢?” 菱花握住我的手,温声说:“别急,王爷不是叫北蒙兵劫走了么?皇上已经派了人去救呢,你倒是说说,原本说的是去买纸,怎么会和王爷在一起?他们还说你做了王爷的妾室,到底是怎么回事?” “哪里有这种事!”我更是着急了,忙解释说:“柊茗说王爷叫我随他骑马,我只得去了,谁要做王爷的小的,我早晚是要离开王府的。” 这时,我见竹青从大门外走来,我忙拉过他,焦急道:“竹青,你来给她们说说,我与王爷从前是如何认识的。” 竹青眯着眼笑道:“这不慌,却是有更要紧的,你出去瞧一眼,找到你家里人了。” 我惊喜极了,推开竹青,跑出王府的大门。 没想到,一出来,却是我们凌宅大门外的一条长街,几株桃树遍开了花,落了一地的花瓣儿。 林姨娘挽着凌烟的手臂,说笑着走过来,我跑过去,连声问她们:“我娘呢?我爹呢?他们在哪?” 林姨娘梳着狄髻,轻笑道:“大小姐这话不通,夫人和老爷去了哪里,奴家怎么会知道?” 凌烟不理会我,温柔道:“娘,女儿新学了首曲子,咱们快走,我弹与你听。” 我突然想到凌烟已经死了的,大骇之下,惊叫出声:“你怎么还活着?” 这一喊,我自己清醒了些,又听到景王爷的声音:“可是做了梦?” 我半晌不能言,已是隐约明白自己是在梦里,只是不想走出来,半睡半醒间,回他说:“我找不到我娘了……” 说着,如被刀子剖开心房一般。 “只是梦而已,你醒醒吧。” 景王爷这一说,我彻底清醒过来,仍是心如刀绞,却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转过身来了,虽是搁着几寸距离,却是与景王爷面向而卧着的。. 他正看着我,眼神温和极了,鸦羽般的长睫微微眨动了两下,笑意便从他唇角慢慢扩散,“你睡觉可真不安生,一会儿叫这个一会儿叫那个。” 我慌忙跪坐起来,从耳朵开始到脸上都开始发热,余光扫到盘子里的食物,岔开话,低声说:“奴婢伏侍王爷用膳吧。” “怎么还自称奴婢?再不许了。” 我垂眸绞着袖角,轻声说:“王爷可知我梦到了什么?我梦到我回了王府,文锦她们问我我怎么与你在一起,明明是去买纸的。” 我思忖片刻,又喃喃自语着说:“以前不想让人觉得我曾经救过王爷的命,就与旁人不一样了,这回终究是瞒不住了,说了因由,总好比背了旁的名头强。” “什么名头?”他轻笑道。 我惊讶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面色从容,自己也失笑了,摇摇头说:“王爷的伤看来是好些了。” 这时,帐帘被掀开,鞍答汗一个人走了进来,瓮声笑道:“有美人在身边,景王的伤很快就能好了吧。” “大汗说笑了,全赖大夫医术精湛。” 鞍答汗走到帐中间,神情冷酷起来,沉声说:“我已送了信给中原的皇上,说他的亲弟弟在我这里,除非大应的军队从北境退兵,不再打我们草原各部,我才送你回去,你自己猜猜,你们皇上会不会出手相救?还是不顾你的死活,要来个鱼死网破!” 刘景淮“啧”了声,冷言冷语说:“此事不好说,就算皇兄想要救我,恐怕也不会撤兵以求和吧,如今大应军把鞑靼都打得往北迁延数百里,此时叫退兵,置皇上天威何地?本王自知不过是一个王爷,为我一人要大军不顾大局,怕是难啊。” “不过,本王倒是有一计。” 鞍答汗凝神问:“什么?” 刘景淮挑了挑眉道:“咱们老爷们儿做事,让女人在一边,麻烦,大汗先把我这小妾送回府,本王回亲自给皇兄写一封信,我从小跟皇兄交好,他的心思,本王多少还是能猜出来的。” 鞍答汗朝我看了两眼,想了想说:“这么个美人儿在我这里,难怪意王会担心,不过景王大可放心,我保证往后无人敢动她一根头发。” “——滚!你是眼睛瞎了,还是耳朵聋了,胆敢拦本王妃?……滚开!” 随着帐外一阵骚动,帐帘“唿”得一声被掀开了,走进来一个身穿华丽蒙族服饰的美丽女子来。 她长得浓眉大眼,五官深邃,耳坠大环,头戴席帽,身上繁杂佩饰随着走动叮当作响,但丝毫不减她的英姿豪爽之气。 看这气势,除了北蒙王妃,还能有谁? 鞍答汗忙走到她身边,语气甚温柔:“不是要在奇喇古特住上一阵子么?怎么回来了?” “呸!”那北蒙王妃朝鞍答汗狠狠啐了一口,冷声道:“本王妃刚一走,你就得了失心疯了么?你还知道自己做了蠢事,才敢趁我不在了胡作非为!” 这一番话说的又快又急,鞍答汗情知丢了人,只是不好发作,拽着王妃就朝外走:“阿丽亚,当着外人面,你少说两句吧!” 北蒙王妃一把甩开俺答汗,走到刘景淮面前,看了会儿,冷声问:“这个外人是谁?鞍答汗!你敢告诉我,他是谁么?” 鞍答汗叹了口气,无奈说:“我们到王帐去谈。” 王妃阿丽亚不再理会他,却以蒙族礼仪朝意王爷行了大礼,声音清婉明脆:“奇喇古特部首领哲恒阿哈之女,土默特部首领鞍答汗王妃,阿丽亚见过尊贵的大应朝景王爷,我的丈夫请王爷过来做客,有失礼之处,还望王爷体谅。” 刘景淮抬手道:“王妃不必客气,本王是客,自然是多有叨扰了,大汗好客,本王多住几日也无妨。” 阿丽亚双手交握端站着,恭敬地说:“大汗是粗人,慢待了贵客,本王妃这就安排下去。” 鞍答汗携王妃阿丽亚离去后,很快阿丽亚就领着几个女侍进来,在帐内添置了许多精美之物及各色美食。 阿丽亚走后,那几个女侍却留了下来。 我偷偷问景王爷:“那王妃是何意?她这是向着咱们?听她意思,是不同意劫你的,怎么不提放了我们的话?” 那几个女侍安静跪在帐门口,从外面不时传来各种声响来。 景王爷凑在我耳边:“此人不容小觑,比鞍答汗还厉害,我还不知她打什么主意。” 第三日,景王爷已能坐起来了,傍晚时分,阿丽亚过来了。 她平日身边总跟着侍女侍卫,此时却是一个人。 她缓步进来,沉声对帐内那几个女侍说:“你们先下去。” 女侍们默默退出,她站在昏暗中,只头上、身上的珠饰璨璨生辉。 “这位姑娘,也出去吧。” 景王爷放下茶碗:“王妃有什么事但说无妨,她是本王的人,无需设防。” 阿丽亚一步步走过来,走进帐内唯一的一盏烛火下,面带微笑,不缓不慢说:“一个侍女而已,王爷也值得这么护着,别人不知道,我还看不出么?罢了,留就留吧。” 她大大方方席地盘坐下,眼睛闪着睿智的光说:“鞍答汗糊涂,区区一个草原小部落,竟敢与大应朝做对,他糊涂,本王妃可不,所以我可以放景王回去,只是此事一定会让鞍答汗恼我一场,我也不能白做了。” 第63章 想什么呢 我暗自惊叹,阿丽亚果然如景王爷所言不简单。 为着我的安危,景王爷一直假装我是他的妾侍,鞍答汗和辛爱黄都深信不疑,唯独她看穿了我的真实身份。 我屏息凝神,木然垂眸望着裙褶,心里却是七上八下,一分激动,二分侥幸,八分的不安。 私放人质,当以什么以报? 忽然,环佩叮当做响,她起身绕过桌案,径直靠坐在景王爷身边。 我一惊,也顾不得规矩,抬头看去。 阿丽亚正靠在景王爷肩头,双手环着景王爷的脖子,吃吃笑道:“早听说大应朝的景王风流潇洒,还真叫我见着了,咱们好个几日,然后我亲自送了你回去。” 我还从没见过如此大胆狂浪的女人,心里突突跳的厉害。 景王爷却面不改色,浅浅微笑说:“只怕我人还没走远,就被鞍答汗摘了脑袋。” 阿丽亚的脸离景王爷的脸很近,我只看一眼便面红耳赤,听见她又说:“我说能放了你,就一定能送你走。” 意王爷不以为意道:“鞍答汗想留我在此做客,我岂能拂了他的美意?再说此地景色宜人,待我养好了伤,还想跟草原上的勇士赛马射箭呢,我可舍不得离开,王妃再不松手,我的伤口可就要裂开了。” 听景王爷这样说,我“腾”地站起来,走过去,屈膝行礼道:“还望王妃体谅我们王爷。” 我刚说完,景王爷便握住阿丽亚的手腕,将她分开,不冷不淡说:“今儿鞍答汗还没来与我叙话儿,约莫这会儿会来坐坐,有话咱们好好说。” 阿丽亚突的冷笑一声,缓缓起身,在帐内踱了两步,冷言道:“酒不穿肠枉称仙,人不风流枉少年,空长了一副好皮囊,竟是个没药性的炮仗,白耽误了我的功夫!” 骂完,阿丽亚走了,几个女侍也没见回来,帐内便只有我与景王爷。 我怔怔望了会儿帐帘,尚未从震撼中回过神来,一扭头,便看到景王爷正朝我看来。 可我一回头,他又遂移了视线,神色看起来依旧镇定从容。 帐内不比王府,只燃着一盏如豆烛火,水波似的映照在他脸上,他长得白,遥遥看去,他脸颊处已是渐渐泛起红晕来。 想起方才阿丽亚所言,我也觉得甚是尴尬,浑身手脚都觉得不自在,小声说:“我再沏一壶茶吧。” 刚要去炉边,景王爷轻声说:“不用了,换了药歇息吧。” “这么早么?鞍答汗若是一会儿过来呢?” “他今晚不会来了。” 我略一思索,心想:“可不是么,阿丽亚存了这样的心思,早做好了布置。” 大夫配的药膏疗效尚好,只是味道甚浓,黑黑一团,敷一天下来,景王爷后背大部分肌肤都沾上了黑腻腻的药膏。 我小心揭下纱布,用毛巾沾了水擦拭。奇快妏敩 景王爷坐在毛毡上,一时擦不及,水渍便沿着背往下流。 “王爷还是趴着吧,不然换了药裤子也该湿了。”我红着脸低声说。 “好。”他配合地趴在毛毡上,脸侧压在双臂上,老老实实的模样,让我忽然想起来我那个笨拙呆板的小弟。 两年未见,他许是长高了许多吧,他小我两岁,今年也已经十三了。 因走了神,不小心触到景王爷的伤处,他身子不禁一缩,我吓了一跳,忙道:“都怪我失了手。” 景王爷微闭着眼道:“不妨事。” 过了会儿,他歪着头又说:“你又在想什么呢?总是见你爱走神。” “想我弟弟呢。” “哦,我还以为你在想刚才的事,原来是又想家了,你放心,我肯定能让你回去,让你跟你家人相聚。” “王爷有什么打算?方才……阿丽亚说她能放了王爷,她……” 他猛地扭过头,瞪着我说:“想什么呢你?” 我愣了下,遂意识到他错会了我的意思,忙摇头说:“并非你想的那样,我是说若是阿丽亚能放了王爷,那必是有转圜余地的,必是与他们部落利大于弊的,否则就算她再……再喜欢王爷您,她也不会置家园安危于不顾的。” 一口气说完,心里亦是有些紧张,过去我除了侍奉他以外,还从没与他说过这样的话。 这是政事,也是权谋。 没想到他听完,就要坐起来,我忙担忧地说:“还没上好药呢。” 他已经面对着我坐起来了。 他尚赤着上身,抿着唇笑着,眼睛灼灼望着我看。 那眼神幽幽难明,网一般笼来,我一时被他看得像是施了定身法,动也不能动。 但很快反应过来,便瞪了他一眼,垂了眸说:“别闹了,赶紧上了药吧。” 他轻嗤一声,又朝我坐近了些,又坐近了些,我慌忙要起身,他小声说:“别动,你不是想知道我有什么打算么?” 我只得挺直脊背跪坐在原地。 他就在我跟前,盘着腿,小声说:“你看啊,阿丽亚一开始说的什么?她说鞍答汗糊涂,区区一个草原小部落,竟敢与大应朝做对,鞍答汗糊涂,她可不糊涂。这个道理,但凡是谁都能想清楚,只有鞍答汗不明白,因为他被瑾王画下的大饼给迷住了。” “瑾王一心想谋反,想登上皇位,如果你是瑾王,你会如何对鞍答汗说?你肯定会说,你我图谋大业,待我登基,便让你当草原之王,但皇位是那么好争的么?” “瑾王才有多少实力?这么多年,他还不是只守着他的封地,咱们皇上虽然一时动不了他,可他更伤不了大应的根本啊,所以说鞍答汗是当局者迷,阿丽亚心里清楚着呢,她早晚是要放了咱们的,你等着瞧吧。” 他兴致勃勃说的这些,让我觉得甚是沉重与无趣。 就像听到说书人讲到家国大业时,我就听不下去一样。 但这些话不是说书人瞎编的,而是我正亲历的事,我不得不去想这些纷争。 就在这时,我看到他身后有一点亮光,他身后原本是黑黢黢的…… 第64章 夜色过浓 就在这时,我看到他身后有一点亮光,他身后原本是黑黢黢的,那一点细微光芒就像流星划过夜空。 不对,流星飞过刹那间就消失了,它却轻飘飘地在空中闪烁着。 是一只萤火虫。 景王爷见我直盯着他的身后看,也疑惑地转过身看。 他一移开,我才发现并非一只,几点飘渺荧光像是缀在夜幕里的星星。 因来错了地方,误入了人的地盘,飞得犹犹豫豫,只在门口徘徊。 “要不要我捉一只?去熄了灯,它们怕光。”景王爷回过头,笑着问我。 “不要。”我断然否决他的提议,不过还是兴致盎然地吹了灯,那些光芒一下子四散开来,在我们的毡包里熠熠发光。 “为什么不要?你害怕?它们又不咬人。” “就看它们自在的飞不好么,捉了就是看看,还把它们吓个半死。”我轻声反驳他说。 他掩着鼻尖轻笑道:“我差点儿忘了,你可是菩萨心肠呢。” 一开始毡包里特别的黑,过了会儿,从顶上天窗洒下来月光照着,便没那么黑了,不过什么都是影影绰绰的,连景王爷的身影也是。 两只萤火虫一前一后飞过来,景王爷突然挥出手,就将那两只萤火虫攥在了手里,我轻呼一声,忙凑近他看。 “放心,伤不到它们的,你瞧瞧。”他双手拢着,捧到我眼前,他细长的手指间被照的一明一暗,像捧着两颗星子。 他垂着眼,睫毛长长一条线,嘴角噙着笑意。 有淡淡的清凉药味散开,我才发觉他离我太近了,他的头几乎挨着我的头,就连他的呼吸也变得清晰起来。 这么近看到他的脸庞,让我浑身都不自在了,张了张嘴说:“快放了吧。” “好,我放了。”他的手一松开,两只萤火虫便轻盈地飞了起来,隐入四周的黑暗中。 烛火重新被点燃后,我接着给他换药。 他趴在毛毡上,用手指将上面的流苏缠来缠去,忽然打破一时的平静说:“小的时候,有一年夏天,太傅给我捉了几十只萤火虫,我想来想去,不知道用什么装它们,然后想起母妃宫里的帐子,她寝殿里的帐子也不知是用什么织的,又轻又亮,我就趁人不留意,剪了一大截来,让宫女给我做了一个布袋装萤火虫,夜里提着在御花园行走,不仔细看像是提一口袋金沙。” 我一开始很诧异他突然说自己的事,因为在跟随曹珊珊去王府前,就听人说先皇极宠爱柳太妃,俩人鹣鲽情深,所以先皇驾崩不久,柳太妃就自缢殉葬随着去了,此事一度在宫里宫外传为佳话。 我却觉得旁人眼中的佳话,对景王爷来说却是伤心事,一时双亲皆亡,他私下里不知如何难过呢。. 但见他神色如常,说的话又有趣,我不由好奇起来,“后来呢?太妃可罚你了?” 他笑了笑,摇头说:“没有,母妃脾气好,她还夸我心思巧,怎么就想到用帐子做布袋呢?不过后来我听说那帐子是鲛丝所织,价比黄金,我剪了一截,那么大一块鲛绡帐就废掉了,属实是浪费。” 我为他细细绑着纱布,忍不住说:“太妃性子果真温和,王爷有这样好的娘真是幸福,我过去觉得我娘待我已经够好的了,如此看来,还是太妃更开明些。我爹曾经得了一槲上好珍珠,给我做生辰礼,我交给丫鬟收起来时,我们两个岔了手,珍珠全撒了,捡回来后也损坏个差不多了,我娘一气之下,让人狠狠打了我的丫鬟一顿。” 我说完后,纱布也缠好了,他没再说什么, 端坐着摆弄棋子,但那样子看起来神思怔忪。 我轻手轻脚收拾着药具,尽量不打搅到他,却听他缓缓开口说:“给我做布袋的宫女被杖毙了,因为我用鲛绡帐做袋子装萤火虫玩的事传出去后,就被言官参了一本,太皇太后还罚了母妃,那是三伏天,母妃在太阳底下站了一个时辰,回去后就小产了,我那时候才知道母妃有了身孕,父皇大发雷霆,罢黜了我的太傅,杖毙了那个缝布袋的宫女。” 景王爷说到这里,便不再往下说了,手中仍峙着一枚黑棋,半晌不见落下。 我也呆呆看着他,心中震荡不已,他语调轻松平淡,只是三言两语,在我脑子里已是留下极深的印象,眼前仿佛能看见当时的情形。 “素闻后宫凶险不比前朝少,步步需留心,果真不假,怪不得佛家说‘众生皆苦’,即便是生在帝王家,亦是多有搓磨。” 我过去跪坐在他旁边,捡着白棋说:“我陪王爷下盘棋吧。” 他撂下棋子,神情颇为轻松说:“你又下不过我,没意思,睡觉。” 我大窘,闷闷憋了一会儿,瓮声瓮气说:“我要是也有对弈名师教过,我的棋艺也不会比你差,昨儿我还差一点儿赢了你呢。” 景王爷也不甘示弱说:“也不知是谁说老师一教下棋,就装病不上学堂,还有,昨儿个那是我怕你输急了,有意让你一局。” 他不能躺着睡觉,只能趴着。 我缩在羊皮褥子里,仍觉得冷,又因心里又堵着气,闭着眼睛时还在想,人们常说书到用时方恨少,过去我就是太懒了,不然今日也不会让景王爷嘲笑了去。 辗转难眠,我轻轻翻着身,睁开眼睛看去,见景王爷轻轻闭着眼睛,面容沉静,早已经睡着了。 我将褥子往上拉了拉,只露出一只眼睛来,立刻觉得暖和多了,心里不免这样想:“过去还觉得他这个王爷当的轻松,生在帝王家,必是呼风唤雨的,今日才知还不如寻常百姓家自在呢。” 想着想着,我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第二天吃了早饭,一个侍女过来,单手放在胸前说:“王妃邀姑娘过去坐坐呢,王妃叫景王爷放一百个心,她只爱男人,请姑娘过去就是说说话儿,保准怎么过去,怎么送回来。” 景王爷听完,微微皱眉说:“你去回王妃,凌姑娘只跟本王在一处。” 我忙回头对他轻声道:“王爷,阿丽亚王妃邀约,我不去,就是失礼,就让我去吧。” 景王爷摆摆手,命侍女先退下,瞪着我语气严厉地说:“那女人泼悍,说不准就是鸿门宴,你敢去?” 听了他的话,我认真点点头:“我瞧着阿丽亚王妃是土默特部最厉害的人,连鞍答汗都怕她,有她在,旁人不敢怎么着我,而且人家不是说了,只爱男人,明摆着不会吃了我,除了闲聊几句,还能做什么?” 我朝他身旁挪了挪,柔声细语地说:“外面蒙兵守着,咱们被关在这毡包里,哪里也不让去,外头什么情形也一概不知,那阿丽亚在土默特部说话算得上数,我过去说不定就能探些口风呢?再说了,人家大大方方来邀请,咱们不去,不显得咱们小气么?” 他似是听得愣住了,眼睛怔怔望着我,过了会儿才眨了眨,点头道:“也是,咱们可不能叫人家说小气,你去吧,早些回来,别叫我总担着心。” 第65章 骗人 阿丽亚的毡包在最东边。 再往前,就是辽阔无际的大草原。 像是与天相接,根本没有尽头,而土默特部就在这茫茫草原的一处。 日头明晃晃的,风已开始冷冽,隐在心头的恐惧瞬间涌出。 尽管景王爷一再说他们早晚会放了我们,我还是忧虑重重,只是不在景王爷跟前表现罢了。 我眯着眼睛,朝远处望了望,心情更加沉重了。 难怪中原兵力是草原诸部的数倍,却从来不曾真正征服过这里。 譬如小小的土默特部,如若没有人领着,旁人是很难找到他们的驻扎地的。 到了门口,侍女进去通报,我静站着等候。 余光观察了几眼守卫毡包的侍卫。 十余个彪形大汉皆肃容站守,目不斜视,明显要比部落里其他侍卫军纪严明。 正思索着,侍女掀帘让我进去。 偌大的毡包里,阿丽亚正与两个部落小头目模样的男人说话。 阿丽亚坐在中间,见我过来了,沉声吩咐侍女领我跪坐在右下的位置上。 她神情严肃,继续与两个手下说话,用的蒙语,听起来像是在议事。 我一字不懂,但见阿丽亚言语果断威严,颇有风范,而那两个大汉听得连连点头,竟无半分放肆举止,我不禁暗叹阿丽亚竟有部落首领的气派。 很快,他们的谈话就结束了,两个手下退去后,进来一个面貌清秀的少年,端了两套酒具,摆在一张精致的黄花梨几案上。 阿丽亚邀我过去落座,脸上带着和善的笑说:“没想到你这么快会来,不然早备下了,你们汉人有个说法,叫三顾茅庐,我还打算效仿呢,你就来了,怎么?景王舍得放你来我这里?” 那少年跪坐在一侧,为我和阿丽亚各倒了一碗马奶酒,动作娴熟,想来是做惯了的,他一袭蒙袍打扮,头发编着辫子,但肤色与身量与部落里的男子大不相同,倒像是我们汉人。 我瞥一眼那少年,对阿丽亚微笑道:“王妃邀请,是莫大的殊荣,哪有不来的道理。” 阿丽亚笑了一声,端起一碗马奶酒喝下一口,不紧不慢说:“你很有胆量,跟我见过我汉人姑娘不一样,别的姑娘要是被抓了过来,早吓得哭哭啼啼的了,你不仅是见了我不怕,私下里还与景王捉萤火虫玩,可见是真不害怕。” “你派人偷听我们?”我心中一惊,脑子里飞快想着可与景王爷说了什么要紧的话。 她开怀大笑几声,笑罢,接着说:“放心,你们说的悄悄话一句话没听到,也就是大声说话时,在外头守着的人听到几句,他们分辨不出什么,听到什么就来禀报什么,结果,全是些乱七八糟的。” “来,喝口马奶酒,压压惊,用不着紧张,在我们土默特部,你们是我们的贵客。” 方才一路吹风,此时又心中忐忑,我亦想喝两口马奶酒,但景王爷交待过不能用这里的任何饮食。 我便没有端碗,只是随意扫了一眼毡包内的布置,淡淡地说:“阿丽亚王妃此间布置颇有汉人房间的感觉。” “我喜欢汉人的东西,很漂亮,就连人也是。” 阿丽亚说着,轻抚了抚那少年的头发,抬眼看我,探寻道:“你叫什么?与景王爷究竟是什么关系?我可听说他为了你,扔了剑束手就擒了,还让辛爱黄那狼崽子在背上砍了一刀。” 我望着案上的赤金镶宝石的酒壶,想了想,如是说:“朋友,生死之交,坦诚相待的朋友。我姓凌。” 阿丽亚神情诧异地看着我,过了会儿说:“你如果说自己是侍女,或者他的妾室,我还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你说是自己是景王的朋友,我可就要对你刮目相看了。” 我脸上一红,听出她言中之意:能做景王爷朋友的人,当然也是厉害的人物。 可惜我不是。 便连忙解释说:“我的确是王爷府上的一个丫鬟,不过,俗话说皇帝也有草鞋亲,我在进王府前就与景王爷认识了,我机缘巧合救过他一命,后来又一起经历过一回凶险,加上这回,共三次,算得上生死之交吧,所以他待我亲厚些。” 说完,我才想起自己竟这么自然而然说出这番话。 在王府时我如何也不敢说出这些,因为身份不同,因为牵扯到正侧王妃两房家事,因为无数双紧随着景王爷一举一动的眼睛,我从不敢说出这些来。 又想到自己怎么就这么笃定地说了出来? 难道是因为景王爷不止一回说与我做友人相处的话? 但在这之前我还觉得他只是说说而已,哪里会真跟一个丫鬟做朋友呢? 是在什么时候变了呢? 也许是在昨晚上我给他换药时,他说起他小时候的事,那一刻,我真觉得和他是极熟悉的朋友了。 阿丽亚没再说什么,又问我可读过书。 我瞧见她架子上摆着有几本兵书,浅笑安然说:“读的都是些闲书,不像阿丽亚王妃您看得了这些兵书。” 她摇头否定道:“我看兵书,可不是喜欢打仗,而是汉人的兵书,虚虚实实,心眼子特别多,看多了,多少懂些谋略,就算没有,能看出别人如何想的,也不错。” ”就像你们中原的皇上,他得知自己的亲弟弟在我们部落里,竟不退兵,也不发兵,只是回了信说要派使者过来谈判,谈他娘的谈判!” 阿丽亚冷哼一声,“怪不得瑾王说景王与皇上的关系不像表面那么好,说皇上容不下他,也容不下景王,看来是真的。” 毡包里还未生火,我坐了这一会儿,就觉得寒意从脚往上爬,轻声问她:“既然景王爷无用,那就放过他吧,他不过是一个闲散王爷,无兵权,无封地,就算于瑾王,亦是无益处的吧。” 阿丽亚目光炯炯,目光转向火堆说:“就算景王一无所有,他还是一个王爷,是大应皇室血脉,如果他想,就可以像瑾王一样,到时候自然有人追随他。” 这话听的很不舒服,我猛地站起身,瞪着她说:“景王爷忠心耿耿,岂能与反贼相提并论?” 阿丽亚仍淡定端坐,浅浅笑道:“什么是反贼?凌姑娘应该知道成王败寇吧?坐,别激动,我只是假设一下,又不是真的。不过你说要我放景王回去,昨天我尚有此意,可得知了你们皇上的意思,我就又不想这么快放了,反正大应又不派兵,我何不多留两位几日呢,也让我和鞍答汗尽尽地主之宜,好好招待招待两位。” 回去时,景王爷绕着我转了两圈,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很是担忧说:“可算是回来了,你再不回,我就冲过去找你了。” 我抬头怜惜地望着他,心里想:“你往后可别再任性妄为了,你的皇兄,你身后的大应,不会为你做后盾的,你只能靠自己了。” 他应该也是隐约明白的吧? 不然也不会对杨德寿、常威将军等一众官员奉迎拉拢,只可惜他明白再多道理,亦是抵不了自己的骄横散漫的天性,至今一点势力都没有。 “怎么了?”他脸上的笑意退下,紧张严肃地看着我,“可是谁欺负你了?怎么眼睛都红了?” 他从袖中取出帕子,轻轻擦上我的眼角,我回过神来,从他手里接过帕子,自己擦了擦眼睛,朝里面走着,摇摇头说:“没有,就是风大,还特别冷,这一路走过来,吹得眼睛都睁不开。” “阿丽亚找你何事?” “只是闲聊。”我跪坐在毛毡上,给自己和景王爷各倒杯茶。 景王爷在我对面落座。 喝下半杯热茶后,我暗吸一口气,望着他的眉眼说:“你可想过,皇上若不同意退兵,为了……为了你的安危,也不发兵,那又当如何?” 景王爷喝了口茶,垂着眸放下茶碗。 不笑时候的他,便凭空有了一股清冷之气。 他唇角微扬起,丝毫不担心说:“我相信皇兄会想法子的。会有人救咱们的。” 夜里,我躺着睡不着,听着景王爷深深浅浅的呼吸声,胡乱想着往后的事。 “还没睡么?”景王爷忽然开口问。 我吓了一跳,过了会儿,才含糊其词地说:“睡了。” “骗人,明明听到你叹气了,”他开口轻声说,“你要睡不着,给我唱段戏吧,你不是说你会唱戏吗?唱一段听听。” “不唱,睡觉了。”我将头钻进毯子里,嗡声说。 他不知说了什么,我没听清楚,就掀开了一点毯子,然后就听到外面的喧嚣声:“汉军来啦——汉军来啦!” 第66章 围而不攻 我连忙坐起来。 昏沉沉的烛光下,景王爷的眼睛澄亮,丝毫无刚睡醒的倦色。 只是几声呼喊过后,方才还寂静的草原夜晚,瞬间嚣乱起来。 人呼马嘶,奔走传报。 因毡包不隔音,我们仿佛也置身在兵荒马乱之中。奇快妏敩 景王爷凝神听了听,看我一眼,急忙说:“快穿了袍子。” 天一日比一日冷,之前阿丽亚命人送来用羊皮做的蒙古袍子,以便我和景王爷出门时穿。 “大应军一来,他们是不是就会放了咱们?”我飞快地取了景王爷的衣衫过去给他穿。 心里想着土默特部与大应兵力悬殊,我们大军来了,今晚上或许就能离开这里了! 景王爷让我穿袍子,兴许也是这样想的。 “我自己来,你不用管我,先去穿袍子。” 景王爷夺下他的衣裳,自己往身上穿,语气从未有过的威严。 因需换药,他在毡包内只穿了贴身短衫,平时更衣就是人伺候着,更何况受着伤,我又慌又激动,还是上前服侍他穿。 刚穿在身上,我俯下身为他系扣子,他却大步走开,径直走到架子上,取了袍子披在我身上。 “快穿好了。”他说着,还要为我系盘扣,我只得先顾起自己来。 急匆匆束上腰带,我就要去帮他穿,帐帘被人猛地掀开,辛爱黄领着几个蒙兵走进来。 “绑起来!”辛爱黄冷声吩咐。 “用不着绑,反正我又跑不了。”景王爷冷声淡淡说。 他外衣氅着,尚未系上扣子。 我顾不上有旁人在场,就要过去系。 辛爱黄冷声说:“对不住了,让你受些委屈,没办法,你们的人偷袭,我们人少,只能让你出来挡着了。” 说着,对手下斥道:“还不快绑了!” 两个蒙兵过来抓住了我的双臂。 我挣扎出声道:“等一下,我们王爷还没穿衣裳……很快就好……你们……” 来绑我的蒙兵也不知是不是听不懂,只抓住我开始反绑。 “由他们去吧,绑起来也是一样。”景王爷依旧神色淡淡说。 我停下反抗,不甘心地望向他。 他目光柔和地看我一眼,外表看,他是一如既往的随意洒脱姿态。 但我却好像从他瞳眸中看到了沉静和坚毅的信念。 我慌乱的心也渐渐冷静下来。 漆黑的草原,点了无数火把,仍然照不亮夜色。 只能影影绰绰看到不远处的一大片黑影。 那是漏夜赶来的大应军。 我虽不懂行军打仗,但仍是觉得晚上深入草原腹地打仗,不算好时机。 若是为了打土默特部一个措手不及,为何不趁黑摸进营地,而是围而不攻? 我和景王爷被押到土默特部的队伍前。 连阿丽亚王妃也来了,她也穿着铠甲,与俺答汗并辔而立。 从对面的黑暗中,传来吴繁的声音:“我乃大应吴繁也!前来迎我大应景王爷回府。” 马蹄声中,一人骑着马朝我们走来,愈来愈近。 我已经逐渐适应了黑暗,又有清凉的月辉洒下,发现并不是那么的黑。 只是还看不清了马上的人,不过我早看出是那是吴繁的模样。 他裹着重甲,就算在夜里亦是令人望而生畏。 “站住!你敢往前再走一步,我就一箭射死你!”身后的辛爱黄厉声喊道。 吴繁充耳不闻,继续朝前走,“嗖”一声,两支连环箭射在吴繁马前几寸处。 那马便原地打了个转,停了下来。 鞍答汗沉声说:“吴将军可是受了你们皇上的旨意,过来与我们谈判?但如果是谈判,带这么多兵过来又是什么意思?难道是不管景王的死活了?” 吴繁字字铿锵道:“土默特部与大应素来互不干涉,过去能和平共处,为何突然与大应交恶?你说要我大应军退出北境,但大应只与鞑靼交战,并不涉及你们特默特部,为何要退?” “大应军虽然打的是鞑靼,但你们在草原上打来打去,我们土默特部与鞑靼是不怎么来往,那也是我们草原的部落,说不准哪一天,你们一个个就把我们也给吃了,不如趁现在拼上一把!” ”你们只要退兵,我马上送景王回去!若是不退,那景王只能跟我们一起陪葬!” 阿丽亚紧跟着说:“吴将军心里大概也清楚,鞑靼已经被大应军打得不成气候了,远远逃往北边去了,难道非得杀掉最后一个鞑靼人,毁掉他们最后一个毡包么?” 她顿了顿,冷笑道:“或者,是还有别的企图?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本王妃今日也给你说一句话,不止是我们土默特部想要你们大应退兵,其他部落跟我们的想法一样,你们如果还不退兵,恐怕会惹到众怒,到时候你们也会损失惨重!” 吴繁紧了紧眉头道:“只要大应退兵,你们就会放了景王?” “不可!”景王爷大声制止道:“吴将军务要以国事为重,本王的死不足惜,若是因此毁了大应边境局面,那才是置本王与不忠不义之地!吴将军不必顾惜本王,大丈夫固有一死……” 第67章 你要相信他 “王爷!”我小声喊道。 见吴繁不为所动,以为他没听到,景王爷接着又大声说一遍道:“吴将军务要以国事为重,本王死不足惜,若是因此毁了大应边境局面,那才是置本王与不忠不孝之地,吴将军不必顾惜本王,大丈夫固有一死,倘能为国尽忠,死后光照千秋,青史留名,也算无憾了!“ 我扭头看着景王爷。 夜里天气寒冷,他仅穿单衣,也不见瑟缩,豪情壮志地喊出一番话来。 那神色不似只是虚话,倒像是真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或许是有大应做后盾,他笃定土默特部不敢动他,也或许是吴繁带兵前来,给了他底气? 即便如此,我们毕竟还是在别人的地盘,他这样慷慨陈词,也是极有勇气的。 我一直觉得他贪生怕死,没想到在大义面前,他也并不懦弱。 只是,他还不知道,皇上是决意不退兵、不发兵的,明摆着告诉土默特部,大应的景王,是无足轻重之人。 景王爷的身后,没有后盾……不对,如果皇上不打算找土默特部算账,为何吴繁会深率军过来? 是为了谈判? 可是哪里会有人大晚上来谈判? 而且,皇上也不会派吴繁前来。 正疑惑时,一个北蒙兵从草原快马赶来,跃下马后跑到鞍答汗的马旁边,低语了几句,很快鞍答汗便与阿丽亚悄声说起话来。 景王爷也微侧首看去。 我趁机对他小声说:“蛮夷素性彪横,你可别再说那些话了,以防激怒了他们。” 他神色凝重地朝后面瞧着,过了会儿,才收回视线,朝我抿唇微微一笑,“吴将军都来了,咱们还怕什么。” 话音未落,忽听鞍答汗大声道:“景王想要青史留名,恐怕是不行了,你还不知道吧,你们的皇帝早就回过话儿,是绝不会退兵的,也不过派兵过来,只说要派人来谈判,听说,连谈判的使者还没定下来,不知道,吴将军率兵来做什么?土默特部的勇士们——” 鞍答汗语气陡变,大喝一声,厉声道:“去杀光对面偷袭我们家园的敌人!活捉他们的首领!” 潮水般的冲锋杀敌声音骤然响起,伴着急促的马蹄声,一向骁勇善战的蒙兵冲过去,箭嗖嗖射了出去。 我惊恐地看到吴繁的马掉头狂奔时,湛湛擦过羽箭。 已经看不清他的身影,唯有头盔红缨的一点红色。 很快,我什么也看不到了,因为蒙兵押着我和景王爷往回走。 身后除了漆黑夜色,就是刀剑相击及令人心惊胆寒的惨叫,那是一条条性命濒死时的声音。 这就是战争,血腥、残忍,你死我活,一瞬间就发生了,在我身边发生了。 我拼命扭头往回看,心中钝痛,想起吴大哥不苟言笑的模样,想起他站在他城中房子三楼廊前的沉默身影,想起他只有看见宝剑时才有的难掩愉悦……都被吞进巨兽般的黑暗中去了。 “他非常人,你要相信他。”景王爷在一旁低声道。 我回过头来,任由北蒙兵推着走,低头望着自己宝蓝色的袍子,看着从里面露出来的白色绒毛在风中簌簌颤动,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既然鞍答汗敢与大应军作战,必是方才得到情报,吴繁并非是领旨率兵,而是私自过来的。 黑暗中看不清他带了多少人马,料想不会太多,所以鞍答汗方才的语气才甚是轻快。 “他既然敢来,定能全身而退,你无需如此忧心。”景王爷看出了我的担心,于是又说。 我忽然打了个机灵,惊诧地转头看他。 他额前的头发落下来一缕,因双手被敷,他轻吹了口气吹开了后,凝视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说:“你来王府前,与吴将军就有私交,我派人去扬州查你备案时,听说他一直在帮你找你凌家的人,你跟着他去酒肆,去骑马,都有人瞧见了,我也就知道了。” 果然,这世上难有不透风的墙。 他说完,仍目不转睛盯着我看,仿佛要在我脸上找出些什么东西来。 我匆忙移开目光,望着骑马走在不远处的鞍答汗和阿丽亚,他们身边环簇着北蒙兵,用蒙语高声说着什么。 我垂着眸子,低声对他说:“是,我与吴将军是旧识。” 深吸一口气,我又看向他,无可奈何说:“俺答汗说的是真的,皇上不会答应退兵,也不会派兵来的,阿丽亚白天就已经告诉我了,皇上他就是疑你,不信你,所以……他是想让你自生自灭,而吴将军,他生性耿直仗义,我想他是看不得大应的王爷落到北蒙人手中,才私率军想要来救你,既是擅自前来,你觉得他会带多少兵?” 他的眼睛明显黯淡许多。 他所衷心和极力拥护的皇兄,并不想来救他性命……我仿佛感受到他心底的难过,如果是我的家人,不喜欢我,不想再管我,只是想一想,我就觉得伤心了。 “你也不要灰心,无论如何,你也是大应的王爷,我听阿丽亚话中之意,不过是想多留我们几日,早晚会放了你的。” 我低声安慰了他几句,他脸色稍缓和了些,却语气淡淡说:“吴将军是率八千兵追了鞑靼一百里地的人,这回,他不管带多少兵,总会活着回去的。” 我和景王爷被带到王帐里,鞍答汗和阿丽亚坐在中间。 阿丽亚笑道:“快给两位贵客松绑。“ 北蒙兵迅速解开我和景王爷身上的牛筋。 景王爷的衣衫随之松开了,我不顾手腕酸疼,忙上前为他系好扣子。 “你的手腕如何了?”景王爷低声问。 “不妨事。”我亦轻声说。 鞍答汗笑道:“看来景王只要美人在身边,在哪里都是一样快活,正好,就在我这里常住下来吧。” “也好啊,就是叨扰你们了。”景王爷亦微笑道。 阿丽亚挑了挑眉道:“景王客气,两位请坐吧。”又吩咐下人道:“好酒好肉端上来。” 我和景王爷落座后,阿丽亚笑着说:“长夜漫漫,我们喝酒助助兴,也许很快就能见到吴将军了,传闻说吴将军是一个勇士,还真是啊,连皇帝的意思都敢违背,偷偷带着百十号人就来了,景王爷,你说,如果你们皇帝知道了这件事,会不会罚吴将军?” 景王爷冷嗤道:“吴将军知道本王在这里做客,来看望本王,皇兄为何要罚?” 鞍答汗冷哼一声:“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想着你的皇兄!” “皇兄是君,心系大局,本王自是与上一条心。” 久久不见从外面传来动静,越到后面,鞍答汗明显焦急,不时催人出去打探。 天快亮的时候,一个北蒙兵快步流星进来,急声说了一句蒙语,鞍答汗猛地站了起来,抓起案上的弯刀就往外走。 阿丽亚亦是脸色大变,低声吩咐了句,两个北蒙兵就过来把我和景王爷带回了我们住的毡包。 我隐隐猜出是辛爱黄打了败仗。 吴繁,定是打胜了。 晌午时,鞍答汗和阿丽亚过来了。 鞍答汗满脸怒容,阿丽亚尚平静。 稳了稳身段,她沉声说:“吴将军神武,引我们过去追击,却在百里地外埋伏了大军,俘虏了辛爱黄,要用辛爱黄来交换景王,果真是好计谋,好啊,那就换吧,不过一人换一人,我们送景王回去,凌姑娘留下陪本王妃吧。” 第68章 情动一室 “本王留下,让她回去吧。”景王沉声说。 “王爷!”我心头一震,惊呼了一声。 刚想说些什么,但碍于鞍答汗和阿丽亚在场,只朝他轻轻摇头,低声说:“五湖明月在,何愁下金钩,王爷,请回吧。” 阿丽亚和鞍答汗对视一眼。 阿丽亚脸上浮起若有若无的笑意,就连鞍答汗亦是脸色稍霁。 鞍答汗作势粗声喝道:“你们两个,到底谁去换人?唧唧歪歪,是不是都不想走了?” “辛爱黄又不是三岁小孩儿,在汉营里还怕吃亏不成?大汗急什么。” 景王爷面容平静,镇定自若说:“一夜未眠,请大汗和王妃回王帐歇息片刻,也好容我们商议一下去留。” 阿丽亚爽快道:“好啊,吴将军用兵如神,难得有机会指点一回辛爱黄,两位不用着急,好好商量商量,想好了再动身出发。” “哼。”鞍答汗恼怒地瞪了一眼阿丽亚。 阿丽亚也不理会他,转身朝外走去。 鞍答汗也只得跟了出去。 毡包内只剩下我和景王爷,他拉着我的手臂走到里面。 站定后,他望着我轻声说:“多好的机会,之前我就想让你先回去,我好歹是王爷身份,他们不敢对我怎么样,你不同,你一个小姑娘在这里久了,保不齐就出了问题,你走了,我也就没了后顾之忧,接下来见机行事再离开。” 我用力摇头,亦坚定地说:“昨晚上你还说要以国事为重,怎么这会儿子就糊涂了?你是大应的王爷,留在这里一日,大应与北境便一日不宁,吴将军辛苦来救你,想必牺牲了许多将士的性命,怎么能让他们的牺牲和努力都白费了呢?你也别小瞧我了,我与阿丽亚尚谈了来,只要我跟在她身边,谁敢小觑了我?” 我说完,他好半天都没说话,只怔怔看着我。 又似不在看我,神思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王爷?”我不得不轻唤他一声。 他这才回过神来,眉目清秀,似三月桃花开,忽然就绽出了温和的笑容。 “阅微。”他抬手抚上我的发髻,声音柔柔的,低醇迷人。 我又惊又迷惘,心跳得厉害,他一瞬不瞬盯着我看,唇微启,唤着我的名字:“阅微。” 我勉强轻“嗯”了一声,他眼中便浮现流光溢彩的光芒来,像是元宵节的时候的街市让人看不过来。 我的脸颊忽地一热,又痒又轻,微风似的拂过来,而我心里知道,是他的手。 我简直不能呼吸了,站在原地忘记了动,慢慢的,他双手都轻抚在我脸上,也不知是我在颤抖,还是他的手在抖,就这样他捧着我的脸,眉眼深情说:“阅微,你不走,我怎么能走?我不可能留你一个人在这里,你回去,好不好?我自有办法脱身,你别担心我,我肯定也能回去。” 我总算清醒了些,慌忙去分开他的手,但他的手腕如铁石般根本动不得分毫,我微喘着气,语无伦次地说:“王爷……请你自重……我们……” 我尚未说完,他忽然俯身过来吻住了我的唇,让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他的唇又软又温暖,此刻正吻着我的嘴唇,心一下子就乱了。 我简直不能动弹了,只能紧咬着牙,他吻着我的唇,还一直叫我的名字。 我被他吻的无法呼吸了,只能试着推开他,没想到他却抱得更紧了。 第69章 你怎么会喜欢他 士兵押着辛爱黄和另一个北蒙兵过来。 辛爱黄身上的袍子沾满了血迹,一脸愤懑,一看见鞍答汗,就别过脸,低喊了声:“父汗。” 鞍答汗脸色阴沉地瞪他一眼,“嗯”了声,沉声道:“还不快过来!” 说着朝押着我的侍从一挥手,侍从便退开了。 我快走几步,走到吴繁身后。 吴繁微侧头,似是要吩咐侍从事情,就听鞍答汗嗡声说:“吴将军好大的胆子,竟敢私自出兵,公然违背你们皇帝的旨意,就不怕被治罪么?” 吴繁并未马上回应,只是一伸手,身旁的士兵便递上一个铁牌来。 接着,士兵又将那被押着的北蒙兵拉起来,一把摘下他头上的风雪帽。 我惊诧地发现,原来那做北蒙兵打扮的男子,有着一头茂密乌黑的头发,一并攒在头顶中间,挽着一个髻的模样,而非如蒙人一样头顶剃光,只留旁边鬓角及后脑勺的发式。 若不出所料,他绝非北蒙兵,而是一个汉人。 吴繁嗓音低沉,拿着那铁牌,肃声道:“土默特部士兵中,怎么会有汉人?且人数不少,被俘的,加上昨晚战死的,共计一千余人。还有这个,乱臣贼子瑾王的兵符怎么会在这些人手中?种种迹象,很难不让人怀疑土默特部与我朝乱贼勾结,本将军已派人请奏,若此事确凿,我朝与土默特部便势不两立,即刻宣战。” 那汉人装扮的北蒙兵忙道:“我虽是汉人,但自小长在土默特部,所以才未剃发,这兵符……是我捡的!我原本想……想卖几两银子花花。” “当我们怕了不成?”辛爱黄大声道:“打就打,早就想把你们赶出草原去!这回是我大意,误入你们的圈套,下回光明正大打一回,我就不信……” “闭嘴!”鞍答汗怒斥一声,辛爱黄便气鼓鼓地不再言语了。 鞍答汗微眯起眼,沉吟片刻,沉声说:“这其中,必是有误会了,本汗保证,我土默特部,与瑾王,绝对没有任何交往。” “既如此,还请放了景王。”吴繁立刻说道。 余光里,只能看见吴繁的银质铠甲。 他原本就魁梧,比鞍答汗、辛爱黄这些蒙人尚且高出许多,宽肩长腿,一堵城墙似的站在我前面。 他并非能言善辩之人,与人交谈,从不赘言,脾气看起来又严肃古板,不免让人觉得他是一个耿直实在的人。 但听他与人说上几句话,就知道他思路明晰,进退有度,既严谨又精明,难怪他能迅速从一个地方上的小小百户长,升迁为大将军。 是啊,土默特部暗中与瑾王勾结,却又不敢明目张胆得罪大应。 这个节骨眼上,揭穿了他们,只会让土默特部彻底归于瑾王阵地。 他们既不承认,那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 当务之急,是救景王爷出来。 我暗松了一口气,心想:“吴大哥真与我想一块儿去了,难得他外表看起来粗糙,实则是一个心细如发之人。” 可惜,鞍答汗并没有马上答应,只是说景王爷亲笔信上写了,要在土默特部多住上一阵子,回去他会与景王爷商议,待景王爷待烦了,立刻送景王爷回来。 鞍答汗一众人走远了,吴繁转过身来,对随身士兵道:“吩咐下去,拔营回野狐岭。” “是!”那小兵听令小跑下去。 我勉强笑道:“吴大哥好威风啊,不过阅微不明白,为何要拔营啊,难道不等救了景王爷再走么?” 吴繁目光如冷箭似的,深深看我一眼,语气冷淡,坦然说:“留在此处,亦是无济于事,也急不得,该着急的是鞍答汗,反正我已经知道他的驻扎地,景王在他那里,就是一个烫手山芋,等他不得不撒手的时候,自然就会放了景王。” “可是他背后还有瑾王,就算……就算土默特部不敢动景王爷,瑾王呢?他极恼景王爷,万一……” 我无法细想下去,一想到景王爷有个三长两短,我就不能冷静。 我期盼地望着吴繁,望着他威风凛凛的战神般的模样,乞求说:“吴大哥,你帮帮我们王爷吧?你应该也知道了,皇上不会顾惜他的,如今他的命,全在吴大哥你手里了。” 我静静凝望着他,希望他能一鼓作气尽快救出景王爷。 我看了他好一会儿,他仍是不动声色。 我有些着急了,又怕辛爱黄回去作践景王爷,便哀求他说:“吴大哥,大哥哥,你行行好,别这么快就回去,好歹等救了景王爷再走啊。” 他似乎很惊诧地上下打量着我,眉头蹙起,半晌移开视线,望着地上的草,震惊地说:“你怎么会和景王一起被劫持?就连景王的贴身小厮都没有跟着,你……” 他又看向我,不解地问:“阅微,你如实告诉我。” 不知为何,我陡然想起景王爷吻我时的情形,脸颊马上就热辣辣地发烫,浑身的血液都涌到头顶来,我不禁抿起了嘴唇,心里酸甜苦辣,分不出什么滋味。 这样一想,就又想念起景王爷来,心中空落落地难受。 我深吸一口气,将曾经在扬州如何救过景王爷的命说了一遍,又鼓足勇气,这才开口说:“我视景王爷为好友,不忍他受一丝伤害,他待我也好,还派竹青去找我的家人,吴大哥,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一分开,就很想他,特别害怕他受什么伤害,我……” 我眼眶发涩,模糊不清地看着吴繁,轻声说:“我……真的很喜欢他,不想让他出事。”. 风从旷野中吹过,虫鸣唧唧,我取了手帕擦眼睛时,听见吴繁说:“景王妃托人找过我,要我务必救回景王,阅微,你怎么会喜欢他?他哪里好了?” 他的声音愈大愈是嘲讽冷酷:“一个风流的王爷,哪里就值得你喜欢了?我真是没想到,你这么自甘堕落,枉我还以为你洁身自爱……” 我愤怒又震惊,猛然瞪向他,这一睁大眼睛,蓄在眼眶里的眼泪便流了出来,我也顾不得擦,只冷冷瞧着他,恨恨地说:“我就是自甘堕落了,我也错看了你。” 说完,我转身就朝草原走去。 一阵浓云飘来,挡住了阳光,瞬间就冷了起来。 冷风一吹,我马上平静许多,随即又难过地想:“吴繁说的对,我就是不洁身自爱,我就是自甘堕落,我怎么能怀恋和喜欢景王爷?怎么会喜欢景王爷吻我时的感觉?” “你要去哪儿?”手臂猛然被人钳住,我趔趄着被迫转过身来,然后就看到吴繁黑着脸,怒视着我。 我想也不想就甩开了他,冷着脸低声说:“你管我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