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来的男人登基了》 1. 第一章 “你一个小娘子,傍晚天出城做…… 为您提供大神 朱雀有喜 的《捡来的男人登基了》最快更新 1. 第一章 “你一个小娘子,傍晚天出城做…… 免费阅读.[] 2. 第二章 雁翎借着洁白的光亮,起身往前…… “我娘死之前,下面的庄子还欠了她的工钱,我出城要账去。” 刘成举闻言,转身拍拍自己身后温驯的老马,对雁翎道:“我陪着你去如何?” 雁翎蹙着眉头,心里火急火燎,逼着自己耐下性子对刘成举道:“刘公子不必如此客气,不过是琐碎钱银,不值得劳烦大驾。天黑关城门前,我便回来。” 刘成举一直自视甚高,一听雁翎如此拒绝,有些扫兴,倒也就打消了跟着她的念头。 雁翎见状,忙绕过他继续往前快走,回眸冲着刘成举客客气气一笑,挥手道别:“快回去吧,二哥。” 明眸善睐,回首一笑,刘成举只觉得娇花入眼,耳朵酥麻,心里发痒。 等到回过神来,雁翎已经大步走远了。 刘成举被雁翎那一声二哥搞得魂不守舍,脚步轻飘飘地牵着马缓缓回家。 · 小塘镇不大,东西宽,南北窄,由西至东,正好要走半个时辰。 刘成举回家路上恰经过冯大娘的胭脂铺子,里头钱六的嗓门很大,嚷嚷得门口也听得见。 刘成举与钱六起过龃龉,心中还记恨着去岁两人打架的那件事,便忍不住朝里头看了一眼。 钱六见雁翎久久未归,越想越觉得事情不太对劲儿,大摇大摆从屋内出来,啃着猪蹄子一边吐猪骨头,一边东张西望。 石子儿大小的猪骨,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刘二的头上。 “钱六,你怎么这么不长眼?”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钱六见骂他的人是刘成举,便以为他是来滋事的,联想到雁翎久未归来,心想难道这厮也对雁翎生了心思,把她扣在了刘家? 钱六把嘴里的猪脚吐在地上,咧嘴冷笑道:“我以为是谁,原来是你这酸怂!怎么的,是雁翎让你来的?她去你家要账多咱时辰不回来,是不是吃你个小白脸给糊弄了?” 刘成举听钱六这么说,一脸纳罕,雁翎方才出了西关,哪里在他家里? “你别白日里说胡话,雁翎是何时去我府上了?方才还在西关撞见了她,你这泼皮,信口开河,真是鼠辈!” 刘成举肚子里装着经史子集,不太擅长骂人,知钱六是个亡命之徒,最后一句“鼠辈”骂的哆哆嗦嗦,没什么气势。 倒是钱六一听这话,眼珠子滴溜一转,登时回过味来:“什么?西关?” 刘成举不解地看着他,懒得再多说,谁知钱六从台阶上三步两步下来,吓得刘成举往后退,还以为这人又要挥动拳脚。 却见钱六绕过了他,大步流星朝着西关的方向跑,一边跑一边沿街吆喝着平日里跟着他做坏事的弟子与帮闲。 “都他娘的跟着老子去抓人!好个小娘子,连老子也敢骗!” 饶是刘成举再是个酸腐书生,也大概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急匆匆回家,换了一匹好马,也朝着西关外的田野里追去了。雁翎一路疾走,到了太阳落山的时候,走到了小塘镇下辖的一处荒村。 废弃的村庄没有人烟,村口竖着一座破庙,供奉着一尊龟裂的泥菩萨。 雁翎累得饥肠辘辘,便决定在这座破庙里落脚。 她一路在田埂上捡了许多酸枣,收放在衣襟里,此时依靠在泥菩萨脚下,把酸涩的枣子胡乱揉进嘴里,缓解了一些饥饿。 不久后太阳落山,一切都被吞入暗夜。 破庙里没有灯火,她平日里怕黑,此时也怕,但更想在这片漆黑中牢牢隐匿起来。 这世间原有比黑夜可怕的多的东西。 钱六此时应当已经察觉了她的逃跑,八成正在找她,灯火反会暴露行踪。 一片漆黑中,她的手伸进衣襟里,紧紧握着母亲留给她的金簪,仿佛抓着它就能抓住活路,抓住未来。 小塘镇是个交通不便的山镇,但是距离京杭大运河并不远,只需要再走一天,雁翎就能抵达隔壁的临河镇,那里是大运河的中转港口,可供商船停靠,雁翎可以用身上的碎银子购买船票,借着商船带她北上。 等到大船起锚,运河壮阔,天高水长,钱六便再也逮不到她了。 “求菩萨保佑小女,能赶在入冬之前抵达长安。” 雁翎跪在菩萨身前祷告起来,一边小声祷告,一边克服着对黑暗的恐惧,也许是真的走得累了,她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但是似乎睡了没多久,雁翎就感觉到了光晕,她努力睁开迷蒙的睡眼,果然看到了破庙内明着一盏灯火。 灯火后面是刘二那张有些悸动和欣喜的脸。 “啊,雁翎,果然是你,我就知道我能把你寻到!” 其实刘二能找到雁翎,实属意外巧合。 他确实是骑着马出来寻人的,但茫茫田野,哪里这么容易找到。 入夜后,小塘镇的城门关了,他来不及赶回去,便将马匹拴在破庙前的石狮子上,进来糊弄一晚。 刘家家里供着马夫,马鞍两侧的褡裢内一直备着松油和火镰,刘二见破庙昏黑,就掌着松油马灯进来,竟然意外发现匍匐在泥菩萨身前昏睡着的,不是旁人,正是雁翎。 雁翎刚刚睁开眼,她下意识以为是钱六,吓得几乎要喊出声来,然而定睛一看竟然是刘二,心中升腾起的恐慌便下了大半。 “二公子,怎么是你……” 雁翎赶了一天路,头发已经散乱了,但昏黄的灯火下,发丝垂落在肩头,却更有一份慵懒凌乱之美,她的脖颈如一节玉藕,白皙秀颀,让刘二这血气方刚之年的男子忍不住想要去触碰。 刘二咽了咽口水,凑到雁翎很近处,眼睛里已经突然有了迷离的欲念,用气声说:“阿翎何必这般生分,白日在城门那处不是叫我二哥么?” 雁翎此时已经困意全无,抬眸警醒地看向刘成举。 钱六自然是个真无赖,原来这刘二的卑劣也不遑多让。 雁翎往后退了退,警告他:“刘公子还是往后退些,你我孤男寡女,这样挨着不好。” 刘二那副读书人的道貌岸然是装给旁人看的,现在是荒村破庙还有什么好不好的。 他将手里的马灯放在地上,上前捉住雁翎的素手捏着,那个端方书生不见了,换成一副寡廉鲜耻的模样,对雁翎道:“阿翎,其实我早就喜欢你了,今天菩萨作证,小生愿意死在花下……” 雁翎大惊失色,若是钱六要硬来,她并不意外,没有想到刘二人后却和钱六一样无耻。 “你放开我!”雁翎坐在地上往后撤,刘成举捉住她脚踝就往自己怀里带。 纵他是个瘦弱的书生,也比雁翎一个弱女子力气大得多,眼看着他欺身而上,把雁翎牢牢压在身下。 雁翎朝着他的肩膀头狠狠咬了一口,疼的他大叫一声,雁翎趁机要推开他,却没能推得动,反用更大的力气捉住她的双手,推到头上,就要去掀起她的裙裾。 雁翎只觉得屈辱,两行热泪顺着眼角就淌了下来。 此时,雁翎忽然听见菩萨后面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分不清楚是幻觉还是真实,只是当成救命稻草般大喊起来:“救命……” 刘二下意识去捂雁翎的嘴,却被她狠狠咬住手背。 “啊!疼!!!”刘二疼得嗷嗷大叫,奋力推开怀中的雁翎,反而更疯狂地冲上去解开她的衣裳,知道周围是荒村田野,空旷无人,任雁翎喊叫。 吸引了正在不远处也在搜寻雁翎的钱六。 此时钱六和手下们走散了,正坐在田埂上拍蚊虫,听见不远处传来了雁翎的喊叫,立刻循着声响,就跑了过去。 走近了便看到了破庙窗户上漏出的灯火,钱六一步迈进去,正好看见刘二把雁翎压在身下,外衫已经被撕碎,只剩下里面的中衣。 刘二没发现背后有人,只觉得背上一凉,直接被钱六徒手提起来,扔到了泥菩萨的莲座前,牙齿磕在石砖上,血流出来立刻沾了一层老灰,样子变得有些滑稽。 疼的嗷嗷叫的刘二缓缓爬起来,反身看清了一张满脸横肉的脸,立刻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钱六!” 他方才精虫上脑,竟然忘了钱六也在四处寻人的事…… “嘿嘿,我还以为你一个读书人,只会整些穷酸恶臭的,原来是个衣冠禽兽,菩萨跟前也敢他娘的硬上弓!” 钱六歪嘴嘿嘿一笑,扭头对雁翎说:“小娘子,明日与六哥去官府告官,哥哥给你主持公道,强抢民女,这小子犯得可是绞罪!” 雁翎吓得发抖,从地上爬起来,声音颤抖:“他……他、他并没有得手。” 钱六朝地上呸了一口唾沫,一脸横肉冷了面孔,上前揪着雁翎的衣领:“老子说有就他妈的有!你个小娘子哄骗了我,还敢造反?” 刘二听出来,钱六这是要逼着雁翎和他一起去衙门告发自己,钱六惯会栽赃仇家,何况他方才的确是对雁翎不轨。 刘二吓得魂魄都散了,趁着钱六与雁翎纠缠,迅疾踉踉跄跄爬起来,就往破庙外头没命鼠窜。 钱六见他跑了,丢开雁翎追上去,见刘二要跑到门口的马前要翻身上去,钱六从地上拾起来一块破砖头就砸了过去,惊得马嚎叫一声,险些踢伤了他。 刘二再不敢硬上马,屁滚尿流弃马逃窜,不一会儿就隐没到了远处的庄稼地里了。 “算这狗才命大,改日非得废了你!” 钱六骂骂咧咧回到破庙,打算找雁翎这小娘子算账,走到庙里,一片光明立时换成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必然是雁翎熄灭了马灯。 “哼,看不出来你个小娘儿胆子还真大!和老子玩猫捉耗子是不是?今天就让你知道知道马王爷长几只眼!” 钱六一腔怒火,耳朵支棱着听着响动,伸出双手去四处寻摸雁翎。 雁翎屏住呼吸,躲到了菩萨背后与山墙之间的缝隙,吓得哆哆嗦嗦。 钱六在一片漆黑中果然摸到了一只胳膊,立刻叫嚣道:“哈哈,让你跑,我还不信你个小娘子,能逃得出老子的手掌心!” 他去拖拽这个温热的手臂,却发现有些不对劲,雁翎的胳膊不该这么粗壮,更不该用了这么大的力气也根本拖不动。 ? “啊!——” 雁翎躲在庙宇一角的黑暗中,只听见钱六一声哀嚎,紧接着是两声闷闷的刀刃劈开胸腔的响动,随后噗通一声,钱六倒地不起。 雁翎在漆黑墨色中瞪圆了眼睛,不知道钱六倒地处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隔了一会儿,始终再也没有了钱六咋咋呼呼的声音。 她颤抖着,从菩萨身后走出去,此时天空中的阴云撒开,午夜的月光皎洁如银,从破庙的窗上洒进来,在地上铺开一块皎洁的光亮。 雁翎借着洁白的光亮,起身往前走,隐隐约约看到清了眼前骇人的景象。 钱六倒在地上,胸腔被刺穿,赤色液体汩汩喷涌,小小的庙宇翻着浓厚的血腥味,雁翎别开眼睛,不去看那张布满横肉的面孔和狰狞的死相。 “啊——”雁翎此时想叫,又下意识捂住了嘴。 她过去,捡起马灯,用腰间的火镰将手中的马灯再度拨亮,循着晃动的火光,才看到钱六一步之遥的墙根处,竟然还坐着一个气息奄奄的人,似乎是受了伤,一条腿蜷缩着,右手还捂在胸口上,蹙紧眉头,面色苍白,气息虚弱。 尽管是受了重伤,这人的目光仍然凌厉而冷静,看向雁翎的时候,露出逼人的威严。 “人,是我杀的,与你无关。” 他虚弱的声音细微而冰冷,如清瘦的寒泉流过山涧。 雁翎深深喘了几口气,点了点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雁翎才意识到,原来在她到破庙之前,这个受了伤的人就已经躲在这座破庙里,大概一直坐在菩萨身后,她只顾着与刘二周旋,竟然毫无察觉。 钱六方才摸黑,以为捉到的是雁翎,其实握住的是这个男人的手臂。 赵桓征此时并没有去看雁翎,如鹰隼的眼神,只是机警地扫向地上躺着的钱六,似乎在检查他是不是真的死挺了。 雁翎循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身后死状可怖的钱六,就连忙别过头来。 虽然钱六死有余辜,但到底是横死在眼前。 而方才他欺身而上的恐惧,让雁翎此刻仍然后怕。 若非遇到了这个陌生的男人,雁翎不敢去想此时此刻她的结局。 雁翎凑过来轻轻唤他: “公子……” 赵桓征眉头锁得更紧,右手捂住胸口的伤处,未凝结的血珠从指缝沁出,即便是昏暗的光线下,仍然触目惊心。 “有没有……药?” 雁翎抬头看向赵桓征,回过神来,才知道是他在问自己。 她轻轻摇摇头,她是匆匆忙忙逃出来的,连行李都没有,怎么会随身带着金创药。 赵桓征微微叹一口气,有些许的不耐烦。 其实有那么一刻,赵桓征的确动了连雁翎一并杀了的念头,他对英雄救美毫无兴趣,多一个人知道自己藏身此处还身负重伤,并不是什么好事。 只不过自己实在是伤得太重,方才砍杀钱六,已经让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捂住胸口的刀伤,痛楚袭来,他疼得微微□□。 雁翎见状,顾不得男女大防,一双柔荑也似的秀手去扯开赵桓征的衣襟,看到裂开的刀伤足足一扎长短,像是什么恶兽张开的血口。 伤口可怖,血腥弥漫,雁翎皱了皱眉头。 “公子,此地不宜久留……得去找些金创药才好。” 赵桓征点点头,雁翎看向庙门口,刘成举的那匹壮硕的马就拴在庙前,雁翎便尽全身的力气扶起赵桓征,一步一步艰难地走了出去。 这几步已经让他疼的面色苍白,却依旧咬着牙,想要翻身上马。 雁翎从旁边看着他的侧脸,鼻梁挺拔,眉目清朗,是个极好看的男子,咬紧牙关翻身上马的神情,也显示出一份坚若磐石的性情。 赵桓征没有攀上马背,却改了主意,从马鞍下的布兜里翻出了一罐松油。 赵桓征递给雁翎,指了指他们身后的破庙,对雁翎有气无力地说:“帮我,一把火点了……” 她回头看向破庙,思虑了一息才明白,赵桓征的意思是毁尸灭迹。 雁翎皓齿紧紧咬了一下下唇,许久也不敢去。 固然是钱六死有余辜,但她一个弱小女子,对纵火这件事还是没有胆子。 赵桓征看穿了她的胆小,唇角扯出一个有几分轻蔑的笑,从她手里夺过还燃烧着的马灯,踉踉跄跄往破庙处走。 不久,一片火光腾起。片刻间,破庙整个被大火冲破,跳跃的火舌很快连茅草屋顶也吞入其中。 雁翎感叹他是个心思缜密的人,即便伤得这样重,还会想到毁尸灭迹,不留后患。 赵桓征捂住胸口,朝雁翎和马走去,他以熊熊火焰为衬,雁翎才看到他身量颀长,脊背宽阔,看似文弱实则有力。 到了近处,赵桓征退后几步,将手里的马灯利落地丢进烈火之中,随后去解马的缰绳。 终于伏在马背上的时候,他真的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跃起的马灯未及落地就被火舌舔舐,半空中响起了一声爆裂之声。 雁翎牵着马前行,看到赵桓征伏在马背上的额头上沁出一层薄薄的汗水,纤长的睫在白皙的面容上投下了影子。 3. 第三章(改) 唯有死人是不会告密的…… 雁翎牵着马,避开了常走的乡村小路,往人迹罕至的山间树林里去。 她不敢再明灯火,以免再被什么人发现足迹。 好在月光皎洁,树林繁茂的枝丫见落下斑驳的银辉,足够她看清楚山路。 赵桓征的伤口止住了血,浑身上下却开始发烧,意识也有些模糊,口中发出混沌的呻-吟。 雁翎有些担心他的生死,一边走一边小声地唤他,让他撑住,不要睡着。 “翻过这座山脊,就是落脚处,那里很背静,你不要睡!” 就这样就着月色前行,走了一个时辰两个人才抵达了山沟里一处几乎已经破败的农家院。此刻已经接近子夜,明月高悬如银盘。 这里是从前雁翎与母亲曾经容身的院落,在她们搬去镇上以后,几乎已经荒废。 镇上的人也鲜少知道她们山中还有一处旧房子。 至少目下来看,两人可以在这里短暂逗留一段时日。 雁翎费劲全身力气,才把赵桓征从马背上扶下来,扶着他往瓦舍里去。 赵桓征咬牙□□到这时,才终于任眩晕彻底袭来,接下来便失去了意识。 · 雁翎见赵桓征昏昏睡去,摸了摸他的额头,烧得烫手。 她扯开赵桓征的衣襟,给他发散热气。 可以看出,这个男人的衣服质极好,是上好的绫罗,即便是破了脏了也熠熠生辉。 雁翎烧来开水,小心翼翼为他擦洗伤口和污渍,先用最简单的办法帮他退热。 柔软的面纱擦过赵桓征英挺的鼻骨,两侧眉目清朗,纵然是闭着眼睛,也可见他睫羽纤长。白皙的皮肤与雁翎这双做惯了伙计的手对比鲜明。 她开始猜测赵桓征的来历,定然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高贵出身。 眼下他的伤口流血,人也高烧昏迷,雁翎多少有些慌乱。 镇定了深思,想起母亲生前的教诲,木炭可以止血,苦参可以退热。好在这破院子杂草丛生,恰好有一大片苦参,雁翎去薅了一大把,丢入锅中加水熬煮。另一边则取来木炭,捣入罐中,想给他覆在伤口上。 月色明朗,从窗牗里洒落,一地银白,照得农舍中竟然不算暗。 雁翎借着月光,去小心翼翼掀开赵桓征的衣襟,给他把上衣脱掉。 滚烫的胸膛上伤口狰狞,看得出受伤前,他经历过殊死搏斗,仍能坚持到现在才昏厥过去,实在是靠着意志力顽强。 伤口之外的肌肤紧实饱满,白皙得如同上好的瓷器,结实的胸肌随着心跳起伏,好看的像是雕刻出来的身体,让雁翎两颊绯红一片。 这是她长到十六七岁头一回如此亲近一个成年的男子。 月光下炽热的身体,好看的五官,让雁翎觉得心也跟着怦怦跳动起来。 索性别过脸只对着伤口注视,将木炭一点点小心翼翼的覆在伤口上,不多时,渗出的鲜血果然止住了。随后她扶着赵桓征把苦参水喂了半碗,放下他时,自己的胳膊都酸麻了。 做完这些,雁翎觉得十分疲惫,然而这个男子毕竟在身受重伤的情况下,救了雁翎。于是她觉得自己理应用心照拂他痊愈。 尽管已经十分疲惫,雁翎还是去把他褪下来的上衣拿去濯洗,随后去院中的石桌上,借着明亮的月色,取来针线将衣服破了的地方修整好。 即便是破败污浊,也掩盖不住衣服用料的熠熠生辉。 云塘镇地处岭南,家家户户都会养几张春蚕,然而蚕农辛苦一生,却也只是只见过结茧的蚕丝,不曾见过蚕丝制成的绫罗。 对于小镇上的人来说,那种熠熠生辉,柔软轻盈的质地,只存在于口口相传的传说中,就连刘成举家的这种富户,也未必穿得起。 然而阿娘似乎是见过绫罗的,每年贩子来收蚕茧的时候,愉快地结算了钱银,阿娘心情好时,会对雁翎说起绫罗的华美,光泽如金,璀璨如宝,让雁翎神往不已。 一枚枚圆滚滚的胖蚕茧,平平无奇,真的能制作出传说中的绫罗绸缎吗? 如今看到赵桓征衣料的精美,真的灿若烟霞,即便是月光下,也奢靡如梦似幻,雁翎才有些顿悟,猜测这布料大概就是蚕丝织就的绸缎。 雁翎不禁更想知道这位恩公的来历了。 ———— 雁翎夜里宿在了另一间,因为担忧着赵桓征的安危,故而眠得极浅,凌晨天蒙蒙亮的时候,就起身去隔壁的房间看他。 雁翎素手去摸他的额头,谢天谢地已经不热了,伤口经过一夜木炭的包裹,也有了愈合的改变。 他的状况正在往好处发展,雁翎于是长出了一口气。 这时候才顿感乏力,是昨夜入睡前的数倍。她下意识闻了闻肩头和衣领,因为昨日又逃命又赶路,身上已经有一股酸味了。 雁翎蹙了蹙眉头,她并不想恩公醒来的时候看到自己是这么一副邋遢的模样。 于是她生了火,烧了满满三座壶开水,洗刷了经年不用的木桶,去隔壁柴房里沐浴去了。 还好阿娘从前的旧衣衫还有些放在此处,能够暂时换洗之用。 柴房的门是枯草树枝随意绑成的,雁翎朝赵桓征的那间寝室看了看,确信他一时半会儿还醒不过来,才褪去了衣衫,踏入了木盆洗浴。 热气蒸腾,小小农舍雾绕氤氲,让人觉得不写实。小时候雁翎就常在此院的柴房泡澡,那时候阿娘帮她舀水,她嘻嘻哈哈与阿娘玩笑。 小孩子不知尊卑贫富,即便饭都常常上顿不接下顿,也挡不住小女孩的幻想,烟雾迷绕的柴房,她躺在热汤里,就飘飘然了。既然澡盆子塑造了个仙境,她又有娘亲疼爱,就算是个公主了吧! “皇宫,这里是皇宫!阿娘,咱们是神仙住的地方哈哈哈……” 阿娘那时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有一回像是想到了什么,竟然转过身簌簌落下泪水。 大概是心疼吧。雁翎如是想。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农舍依旧,却物是人非。 纵然阿娘临终前才告诉她自己并不是她的亲生母亲,可这些年相依为命的疼爱与教养都历历在目,雁翎仍然是这样怀念阿娘。 须臾之间,雁翎的眼角挂了水珠,连她自己也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气水。 阿娘过世不过十日,就发生了这么多事。一个十六七的黄花大闺女,原来在世人眼里不仅美好,还是可堪觊觎的一件值钱物件。 是真的,一个弱女子,在这么个异乡无依无靠,举目无亲,昔日微笑问候的近邻,转眼间也能为了几吊钱银把人活埋。 小小的山镇,竟也虎兕环绕,处处是阴险的恶人打她的主意,稍不留神就是万丈深渊。 钱六惨死的模样,让她心里发紧,折了一个钱六,还有王六李六,该要如何提防? 雁翎摸摸眼角,狠狠拭去泪珠子,心里默默叹息:阿娘,我一定会照顾好自己,攒一笔大钱银,回来把你的坟茔迁走,我到哪里,阿娘就去哪里。 人在黑暗里,豆丁大的烛火也是救命的希冀。雁翎觉得自己此刻需要一份盼望,才能有勇气往前走。 雁翎长到十七岁,从未觉得如此艰辛,如此孤独。 万幸,破庙里佛祖显灵,天降了这么一个人护住了她的清白。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是救了她一命。 雁翎想起屋里那个伤重的人,心想纵然是顶着包庇他杀人之举的罪名,也认了,一定要好生照拂他伤愈才行。 只不过是非之地不宜久留,这处院落难保不被人发觉。 雁翎拿定主意,等“恩公”身体稍稍痊愈,但凡能够起身,她便立刻动身北上,那怕一路乞讨,也要到上京去寻找自己的亲人。 想着想着,雁翎便昏昏沉沉在澡盆里迷糊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许是自己饿了,才缓缓睁开眼睛。 陡然间,雁翎看到柴房的那扇柴草门竟然是打开的,天光就这样肆无忌惮地洒进来,在昏暗的柴房的土坷垃地上投出一个矩形的光影。 莫不是刘成举或者钱六的党羽寻了她的足迹? 几乎是吓白了脸色,雁翎从水盆里跳跃出来,去拿放在一旁的阿娘的旧衣衫。 就这样胡乱地套上衣服,连前襟的系带都没系牢靠,雁翎就蹑手蹑脚地往柴房门外看。 昨日晒在院子中的那恩公的上襦不见了。 再看,院子里依旧安静一片,似乎没有什么旁人。 稍稍放松了心情,雁翎才走出柴房,听到恩公那房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轻盈了脚步往那处走,正看到赵桓征已经起身,□□着上身,正在穿衣服。 猿背白皙,肌肉的轮廓隔着几步之遥也看得清楚。 雁翎觉得自己脸颊发热,许是红了。 也是感觉到她的走进,他转身看见了她,却气定神闲不紧不慢的,衣服也穿好了。 他稍微整理了一下衣服,刀伤处已经被粗陋的棉线略略缝好,看得出小姑娘费心了。 因为流了不少血,此刻他的脸色仍然有些苍白,气色称不上好,但依旧掩盖不住眼睛里的光彩,温润如玉,鼻梁挺拔,鬓角散落有一分凌乱,垂发却只让这张完美无缺的脸多了一份不羁之意。 长得好看的人,向来都知道自己好看。 赵桓征也不例外。 从十四五岁拔起身量,京城的贵女投来的目光其实与雁翎并无二致,只是碍于他至高无上的太子之尊,不似雁翎这样毫不掩饰。 “多谢姑娘昨日辛苦搭救。” 他记得昨夜发生的每件事,醒来时纵然血气不足,也知道胸前伤口上的木炭和晾晒在院子里的衣服是什么人所为。 无论对朝臣还是对奴婢,他向来礼貌,哪怕说的是杀了他们的口谕,他也是这样温润如玉的。他可以随意决定众人的死生与荣辱,自然没有必要不雍容。 此刻对一个身份低微入尘埃,本该这辈子都活在山村里的农女,他更是习惯地谦和有礼。 这样好听的声音,落在雁翎耳中,却像是珍珠落玉盘。 她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男人,还这样有礼有度,此刻便慌乱起来。 “公子客气了,是你救我在先。” 雁翎胡乱地回应,学着阿娘去郡县太守家帮厨时那样的礼貌,说话尽可能文绉绉的。 她不似赵桓征那样自信,此刻已经脸红到了耳根,于是垂下头看脚尖。 不看还好,一看才知道自己方才从柴房里出来得急,阿娘衣衫的系带已经散开了,在赵桓征的角度,若是看下来,可以直接看到她心衣上粗笨的刺绣…… 还有一片洁白的纤纤腰肢。 雁翎立刻转身,往柴房里慌张地走,躲到里面才手忙脚乱地把衣襟整理好。 只怪阿娘的衣服对她来说还是不太合身,穿起来也不似那样熟稔。 然而看到开着的柴门,雁翎才意识到另一件事…… 这恩公到底是什么时候醒来的?莫非他醒来,便四处走动,方才已经来过柴房,所以柴房的柴草门,才会洞开着? 赵桓征见她是害羞了,心中暗自有些好笑。 一阶农女罢了,东宫秀色如云,也没有入他法眼的,难道今日因为她略略照拂了自己就要坠入什么男情女爱? 他此刻觉得站得久了,有些头晕,于是便坐下来,倒想看看最后究竟要如何处置这个知晓了她行踪的女子。 他看了看床头,雁翎将自己的佩剑放在枕边,他默默拿起来掂了掂,若是她要把自己的行踪拿去告诉什么人换取悬赏,倒不如现在就一剑封喉。 毕竟,皇后自幼就教导他,权势之高要踏在无数枯骨之上,唯有死人是不会告密的。 正想着,只见雁翎端着一只粗瓷的碗进来,碗里热气腾腾飘着药香。 4. 第四章(改) “公子是怕苦吗?”…… 第四章 “这是昨日剩下的苦参汤,能收敛阵痛,公子速速喝了,稍后便凉了。” 赵桓征接过来,眉头微微蹙起。 他最厌恶喝药,幼年受了风寒,也决死不肯喝药,然而又病得颤抖,皇后急得在东宫的寝殿里打骂奴婢照顾不周,又趴在他的床前,求他用药:“征儿,你是阿娘的心头肉,求求你,喝一碗药吧,就喝这一碗……” 即便如此,他也很少应承。因他厌恶喝药,后来再有头疼脑热,太医令也仅仅用针灸砭石帮他医治,鲜少用汤液了。 昨晚被雁翎在半睡半醒中,灌下了半碗苦参汤,只因他当时太疲敝,没有反抗的本领。不然就以他内心之暴虐,雁翎这样娇软之身,恐怕早就被他一剑刺死。 如今醒了过来,再让他喝药,那是绝无可能。 雁翎见他不接,很是不解,“公子是怕苦吗?苦参汤是单方药,并不算苦,昨夜你已经喝过。” 不算苦? 苦极了。 在赵桓征看来,味道就是一股枯草味,还沾染着山里虫豸的怪味。 赵桓征蹙着眉头,此刻面对着这么个单纯柔弱的少女,竟然鬼使神差地接过了碗。 他的确是讨厌药汤之苦,但不想对她承认这是“怕”。 他十三岁就随辅国大将军出征,亲自上阵杀敌,若是在一个涉世未深的农家少女面前还怕一碗苦药汤子,诚然是没有面子。 然而,端着这只破碗,又实在是喝不下去。 一旁雁翎的眼神循循善诱,盯着他,似乎要亲自看他立刻喝下去。 也许是觉得自己催促的急了,雁翎有点不好意思,道: “这里许久未住人,什么家什都不全,只这么一只碗。公子快点喝了,这碗我还有旁的用处。” 随后,垂下眼眸,为农舍的寒酸有些抱歉,也是一种无声的催促。 赵桓征端着碗再不好意思不喝,然而碗到了唇边,他依旧觉得味道让他头疼反胃。 方才温润如玉的脸上再不复那般平和雍容。 “啪——!” 赵桓征将破碗放到窗边的矮几上,嫌恶之意不屑于掩饰:“我不想喝!” 农舍空置许久,房梁没塌已经是一种幸运,烧水都不方便。 天知道昨晚为了熬煮这点苦参汤,雁翎废了多少气力,又是去井里挑水又是在院里拾柴,忙活到繁星满天,才作罢。 此刻这贵公子说不喝就不喝,莫说是瞎了她一番心血,就是他刀伤长久不愈,也会耽误她北上寻亲的时间。 她猜得到赵桓征素来锦衣玉食,从前郡守家的那些纨绔子也是那样任性妄为。 若是如此,自己未来照拂他的这些时日,还不知道要怎样折腾。雁翎不介意如个丫鬟一般侍奉他,毕竟是报恩就要有些诚恳。只是她素来在阿娘身边,耳濡目染阿娘从不向权贵折腰,无论是面对富户还是太守,都是不卑不亢。如今这么一个少爷秧子恩公,她自信能规训得了。 与其往后难处,不若一开始就立下规矩,省得他不知民间疾苦,处处矫情引得节外生枝。 雁翎见他冷冷的面容,仿佛还带着薄愠,便反其道而行,也不气恼,也不威压,只是心平气和把药碗又端起来,送到他手里,说:“公子,养伤不是小事,快把药喝了吧!” 她看向他的眼眸清澈得如同潭水,毫无闪躲退缩之意。 这不仅仅是对恩公伤势的负责,也是对自己辛苦熬药尊严的捍卫。 然而就是这样单纯的一双眼眸,竟然让赵桓征感受到一股子不屈不挠的决心。 他身份尊贵,却也身处流血的宫闱,自幼就学会了如何恩威并施地与人均八百个心眼子的朝臣们周旋。他也被重臣甚至皇后逼迫过、怀柔过,却总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优势。 而此刻,在这么一双不曾被利欲熏扰过得眉眼面前,他觉得自己败下阵了。 烦厌地接过,凝住喉咙,端起来,视死如归地仰头。 一饮而尽。 雁翎见他肯听话,瞬间眉眼舒展,甜甜的笑意浮在娇俏的脸上。 她主动接过了空掉的碗,脚步轻盈地走去了伙房。 药入心肠,苦涩难耐,赵桓征几欲望作呕,然而忍住了。 片刻之后,药味在舌尖消散。这是十几年来他再度喝药,竟然比想象中要轻松一些。 似乎,喝药也不是一件全然不能忍受的事。 赵桓征起身,看向伙房那处,雁翎穿着一套磨得发白的旧衣衫,显然不像是她自己的,抱着柴火出出入入的模样,又心无旁骛到了专注的程度。 这民女心地简单到如同一张白纸,才这般不知道天高地厚敢规训他。 若是她知道自己方才是逼迫了什么人喝了来路不明的苦汤药,大概会吓破胆子吧,赵桓征在心里道。 作者有话要说: 赵狗:装逼失败。雁翎:大郎,该喝药了(bushi) 5. 第五章(改) 恶狠狠地想着,手却很听…… 第五章 方才那只盛过苦参汤的破碗再度出现在赵桓征眼前的时候,他才明白灌点苦汤药或许只是不顺心的开始,比起现在里面盛着的一堆乱七八糟的豆子,根本不算什么。 雁翎看出了他眼神里的嫌恶,也有些困窘。 她与阿娘在镇上赁房子住了这么多年,实则日子也是有起色的。但是此处荒山野岭,什么都没有,惟独余下了经年的一些黄豆黑豆。 本来是阿娘早前想要留下的种子。后来寻到了给大户人家做厨娘的差事于是便忘记在了老院。 雁翎胡乱将它们煮成豆羹,毫无滋味可言。 她自己耐不住饥饿,方才已经吃了一些,确实是难以下咽。 然而令雁翎意外的是,兴许是有了方才立下的“规矩”,这位贵公子恩公没有继续怎么矫情,竟然端起豆羹吃了起来。 看来他比雁翎饿得时间更久一些。 雁翎昔日在郡守家做寿时,跟着阿娘去帮厨开了很多眼界。郡守家做寿都要请戏班子与说书的热闹好几天。那说经变的艺人就说过,从前开国皇帝造反前是个叫花子,曾经几天几夜不吃东西,遇到个心地良善的老乞丐,分他一杯馊了的菜羹汤,竟然被他念念不忘很多年,后来做了皇帝,吃够了山珍海味,竟然让厨子去找当初那种馊饭汤来吃。自然是没有任何一个厨子敢给他吃馊饭的。 这是说书人的段子,雁翎从前只当个笑话。如今看到落难的公子,穿着丝绸却咽得下豆羹,竟然觉得古人诚不欺我。对当初说书的艺人也新增了一份敬畏。 赵桓征只想填饱肚子,对比汤药,觉得豆羹其实也不难忍受,昔日出征北地,辅国大将军带着太子与军士们同吃同住,他什么难以下咽的军粮没吃过,不过是一碗豆羹,他只是厌恶喝药,不是真的不能吃苦。 但他不知道雁翎看他吃饭时,脑子里嘀咕了一些伟大的典故和道理,于是放下破碗时,恢复了雍容的气度,对雁翎道了谢: “有劳姑娘款待,多谢了。” 雁翎心道你是如何能够吃这么难吃的饭,还说这么好听的话的? 这么无礼的话自然不能直说,但雁翎是真的好奇:“公子不觉得难吃吗?” 赵桓征心道,亏你知道难吃!表面上却也继续客套着:“尚可堪用。” 雁翎长舒一口气,“我还以为你又要不吃。这里是深山野居,院子许久没住过人了,什么都没有,就找到这么一点糊口的豆子,我亏待恩公了。” 赵桓征懒得计较,便道:“姑娘客气。” 此刻他不知道追杀自己的人是否还在丰裕郡,而此处若真的是十分荒凉之处,自己的亲卫大概也很难找到自己。 他并不想和这个敢逼着自己喝汤药吃豆羹的山野少女周旋太久,最好能尽快回京,太医令有的是膏方能让他尽快康复。 于是他开始打听:“姑娘说这里是深山野居?可知是什么人的居所?” 赵桓征可不希望自己的行踪被第三个人知道。若非看雁翎的确心无城府土妞一个,他恐怕连她也不想留下活口。 昨日破庙里杀人,也只怪那人倒霉,摸黑摸到了自己。 “公子放心,这是我和我娘的老院子,背静得很,没几个人知道。” 雁翎沉了沉气息,想着既然恩公舍命相救,自己也没有什么不好说的。何况钱六之死两个人一起见证,也算是一种生死之交,于是竹筒倒豆子,将自己的来龙去脉都说了个清楚。 以及为何钱六要追寻她,还要在破庙里轻薄于她。 雁翎说到动情处,簌簌落泪,竟并不因为自己受人欺负,而都是怀念死去的阿娘。 “我阿娘苗条漂亮,厨艺精湛,郡县太守和长史都爱吃她置办的酒席点心,十里八乡没有不称赞的。可惜就这样舍下我去了……还好老天爷派了公子来救我,让钱六那个杀千刀的活该短命……” 雁翎抽泣着,其实也是后怕,昨日就差一点点,她就万劫不复了。 钱六那样的地痞,不会真的把她纳为小妾,无非是吃干抹净,然后发卖到青楼里去。 若是那样,阿娘恐怕死不瞑目。 “多谢恩公了……这件事我绝对不会说出去,合该钱六送死,他死有余辜!” 大抵这些时日,她并未从阿娘过世的苦痛中走出来,又孤苦无依连个倾诉的人都没有,此刻把赵桓征称作“恩公”,也不设什么防备,一副恋母情深的模样,哭得情深意切,让人不免生出恻隐之心。 赵桓征是太子,高处不胜寒,早已经郎心似铁,就算是陛下如今也是病入膏肓没有多少时日,也不曾惹他多么伤心难过。 自古无情最是帝王家,他早已经明白自己永远不会如民间百姓那般拥有和沉醉于亲情,父子之间也不过是先君臣后父子。即便是皇后,也是视他为依仗多于爱子。 他以为自己永远不会为了亲情困惑,然而直到最近的一件事,让他紧闭的心门仿佛开启了一点幽光。 而正是这种困惑带来了数日的辗转反侧,于是不久后,他未曾准备周全就冒险出宫寻找答案,也因此让自己涉入险境。 对方来者显然是要取他的性命,而他此刻同雁翎一样,也有一种大难为死,劫后余生之感。 赵桓征不免失笑,从前自己在云端,高洁傲岸、衣不染尘,其实落入草窠里,也不过是凡人之身。 过去觉得自己是准帝王之命,高处不胜寒,无论是荣耀或者苦恼,都无人能感同身受。 如今在这处破败农舍里,就这么一个孤苦无依身无分文的小女子,竟然让自己有了一丝心意相通之感。 “你方才说你阿娘临终前告诉你她不是你的亲生母亲,你为何还要这般伤怀呢?难道不该在意的是,自己的亲生父母此刻在何处吗?” 雁翎从紧抱的双臂里抬起哭得已经水淋淋的一双眼眸,看向赵桓征的眼神像是看个陌生的古怪的动物。 “公子没有父母吗?怎么问的出这样的话?” 此话一出,让赵桓征直接愣住。 他听过很多谏官的讥讽、揶揄,幼年读书也被太子太傅和太子洗马打过手掌心,但无论如何,他们的劝谏都建立在绝对的君臣之别之上。 如雁翎这样上来就问候他没有父母的,他还是第一次经历。 雁翎比赵桓征更加困惑,他的提问显然像是个不知人伦感情的冷血蛇蝎,“那是养育我十几年的阿娘,俗话说生恩没有养恩大,在我心里,无论上京的亲人有多有钱有势,都不能替代我娘这么多年含辛茹苦把我养大的恩情。” 其实她还想说,若不是在云塘镇群狼环伺,无依无靠,其实她甚至觉得如阿娘那样有一技之长独自美丽地活着也挺好。 但自己毕竟是个还没有出阁的姑娘,这样说显得有些离经叛道,更怕引得恩公误会她所谓“独活”是暗示要撵他离开,于是忍住了。 生恩没有养恩大…… 这句话赵桓征放在心里咂摸,去努力地想,这些年皇后该如何看待自己呢?是儿子,还是臣子?是盟友还是棋子?是随时可以放弃的,还是至死都会效忠的? “那是因为姑娘还没有去上京与自己的亲人相认,上京贵胄如云,若是姑娘出身于钟鸣鼎食之家,很快就会忘记这处农舍了。” 赵桓征以为自己是在宽雁翎的心,祝福她能飞上枝头。然而雁翎听起来几乎是要勃然大怒,若不是考虑到这个人救过自己又长得实在是养眼,她恨不得拿一把扫帚把他轰出去,还得在门口撒一把盐去去晦气。 “若真的是钟鸣鼎食,怎么会不要我?凭白让旁人把我带去远方养大呢?若不是为了有个倚靠,不至于留在丰裕郡羊入虎口,我还真的是舍不得这处院子呢!” 雁翎狠狠白了一眼恩公,想着这人虽然救了自己,却是个不明事理的傻子,干脆话不投机不想和他说了。 赵桓征也十分不豫,她竟然敢冲他翻白眼。 简直是,简直是比那班刺客还要大逆不道! 然而更大逆不道的事很快就来了,雁翎又祭出那只破碗——该喝第二顿苦参汤了。 赵桓征只恨自己尚需要人照顾,这里又荒山野岭没个指望,否则这死丫头肯定活不过今朝! 恶狠狠地想着,手却很听话地接过雁翎的碗。 他回宫以后第一件事,一定要命人把京师方圆十里内所有的苦参都薅个一干二净,从此不许人再让他看见这东西、闻见这汤药味! 作者有话要说: 雁翎:这恩公原来是个不懂人事儿的傻子!赵狗:这个破碗真乃孤一生之敌! 6. 第六章 “姑娘,某尚且不知道你的芳名…… 将汤药一饮而尽,赵桓征蹙着眉头停了停气息,才觉得舒畅几分。 雁翎此刻便在各个房间翻箱倒柜,试图在一堆经年不用的杂物中找寻些能用的东西。 赵桓征站起身来,伤口还隐隐的疼着,他咬牙忍住,去看在小库房里一片尘土中蹲着找东西的雁翎。 从前,“百姓疾苦”这四个字对赵桓征来说,只是奏章里的一个意象,文武百官摆官腔时候的一句口号,如今看到雁翎穿着破旧且不合身的衣裳,在一堆灰尘满布的垃圾中翻找旧物,偶尔找到什么还像挖到宝一样,他惊觉自己头一次具体而生动的知道了什么叫民间疾苦。 他蹙着眉头,想让雁翎不要继续翻破烂了,毕竟此刻他腰间还随身挂着玉佩,那把镶嵌满宝石的佩剑也价值连城,大不了当掉去买些吃食。他富有天下,并不想看着身边人如此抠搜。 但是现在他寄人篱下,雁翎是主人,他作为客人自然也不好直说,他只好寻个话题,让雁翎先停下来。 他忽然想到两个人还没有正式的互相介绍自己,便搭讪道: “姑娘,某尚且不知道你的芳名。” 雁翎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他提的“芳名”,是在问自己叫什么。 读过书的人说话可真好听啊,连名字都可以称为“芳名”,她想。 她站起身,拍打自己身上的旧衣裳,弹下来许多的尘土。 赵桓征下意识去遮掩口鼻,雁翎看着他,这点土就嫌弃成这样,还真是金贵。她翻找到了不少农具,本来想着若是在此蛰居一阵,还要拉着赵桓征去下田种菜。这么怕脏可怎么得了? 对于富家公子的稼穑教育,雁翎觉得自己未来有可能需要进一步尝试。 索性两人走到院中的石凳上,算是正式的互相介绍自己。 “我叫雁翎,阿娘以前常叫我阿翎,公子叫我雁翎或者阿翎都好。” “阿翎……”赵桓征猜想这乡野少女大概也不认识什么字,不知道她说得这两个字怎么写,是艳丽的艳,还是宴会的宴…… 见赵桓征唇齿间品位她的名字,雁翎怕他记不住,干脆扯过他的手掌,在上面用指尖用力写了起来。 “大雁的雁,翎毛的翎!” 赵桓征被她这样扯过手去颇感意外。 这个丫头看起来柔弱纤细,实则有一份力道在身上,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敢这样扯络外男的手,都顾不上害臊。 有些尴尬地收了回来,赵桓征表示知道了,又正了神色:“没想到姑娘还会写字。” 雁翎见他收回手去还有些尴尬,这才想起来害羞。 不过,她方才滑过他手心的食指此刻和拇指下意识搓了搓——这男人的手真的也好看极了,白皙修长,指节不显,像是寺庙里拎着宝瓶的菩萨的手,只是他抽回去的时候,雁翎也感受到了他掌心的薄茧。 想必也曾经拉弓射箭,练过拳脚。 雁翎回过神,道:“我……除了名字,会认的字也不多。我阿娘倒是识文断字,只是平素干活太忙,闲暇时候才有空教我,用手指头写写还行,用笔就不行了……” 她想赶紧把话题移开,便也问他: “公子呢?公子叫什么名字,我看看你的名字我会不会写。” 雁翎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对视着他,满载着求知的意思。 赵桓征觉得自己仿佛被忽然间置放在两汪澄明的潭水前,猛然间有片刻的断片儿。 其实,很少有人敢直视他,其中女人更是几乎没有。 东宫的奴婢或者京师的贵女,即便对他有慕艾之情,也总是低眉而行,不敢这样大大方方的盯着他看。 他是未来的帝王,自然始终高高在上。 而雁翎不同,她不知道他们之间尊贵悬殊如云泥之别,因此投来的眼神是自然而然、理直气壮的。 起初,他觉得十分不习惯,而很快便发现,她的眼眸生得很美,笑的时候就是诗经所云巧笑倩兮,哭得时候水淋淋的,而对他这样血气方刚的年纪,美丽少女无论是哭或者笑都算是一种稚气的撩动。 他别过脸去,似乎有些不敢对视这双眼眸。 关于自己的名字,赵桓征自然也不能如实告诉雁翎,那便只好瞎掰。 “在下姓赵,单名一个泮字。” 他开蒙之前,皇后宠溺他,曾经给他取过一个小字,叫做子泮,这样来说,自称“赵泮”,也不算完全的骗人。 “这个字,我不会写……” 泮,诚然不是个常用字。 赵桓征心思一转,想到个坏主意。他索性也学雁翎一般,知恩图报地扯过她的手,撑开她纤瘦的手掌,指腹在她掌心轻轻滑过,缓缓地写出一个“泮”字。 写到最后一竖,雁翎的面颊已经染成胭脂色,缩了缩脖颈急匆匆将手从他的手里抽出来。 “这个字……我、我不认识。” 然后转身躲到方才的小屋里去翻找旧东西了,落荒而逃的模样。 赵桓征看她害羞到窘迫的程度,心里觉得十分快意。她在一日之内灌了自己三碗味道艰涩的苦参汤,现如今他也捉弄她一下,算是一种回敬。 这种新奇的感觉赵桓征竟然从未有过,昔日在东宫,所有的婢女都训练有素、毕恭毕敬,没有一个人敢逼迫他做任何事,更莫说是喝最厌恶的汤药。而他惩戒下人的方式也简单粗暴得狠,庭杖、处死甚至剥皮实草。 总之率土之滨莫非王城,他既然是未来的天下共主,就根本不屑于为了草芥一样的人多花费片刻的心思。 这竟然是他长大以后,头一回捉弄一个女孩子。 赵桓征出宫已经小半个月,远离了案牍辛劳,不必再与一般深有城府的权臣们周旋,纵然是受了伤,在此处躲避,也比在京师的时候清闲许多。如今和他相处的是这样一个心思简单、模样俊秀的少女,反倒是另一种惬意。 他低眉,觉得有趣,乘胜追击再去小仓库里去寻雁翎,对她继续解释自己编出来的名字:“泮,就是水边的意思。” 雁翎低着头若有似无地点点头,声音压得很低,道:“知道了,一个三点水,一个半边的半。念泮。” “姑娘好记性,以后便叫我泮郎吧。” 赵桓征本来志得意满,此刻站得久了,才觉得头脑血气不足,到底是伤未痊愈,于是只好又回去卧房修养。 等到再醒来,是被饭菜的香气引诱不自觉地睁开了眼睛。 雁翎把南瓜粥饭放在桌边,见他醒了,过来看看他的脸色,比上午时又多了几分血色,心里便有数了。 看他正盯着桌子上的饭菜,对他说:“院子后面,阿娘手植的南瓜,每年都会结果落子,我方才去摘了一个,还挺好吃的。” 赵桓征便起来,依旧是那只让他头疼的破碗里,这回换了香甜的南瓜蒸碗,还加了些红糖,舀一勺放入口中,是香甜入脾的感觉。 “好吃。” 从前御膳房无论做了什么新奇的甜品点心,皇后总会差人给他送来,他向来比一般的男子爱吃甜食,这乡野间粗陋简单的甜,反而有宫廷御厨没有的好味道。 总之锦衣玉食惯了,他再挑剔也要先顾及着生存。 雁翎看他三五下便让破碗空空如也,对他说:“南瓜也只找到了这一个,在接下去,咱们可能得饿肚子了。” “那便只能下山去买了。”赵桓征回答得机会不假思索,见雁翎上下在端详他,略显疑惑,似乎是在担心他的伤情,于是便胸有成竹地指了指院外的马,道:“我们可以骑马去。” 雁翎唯有一点担心,便是怕撞上丰裕郡的熟人,毕竟钱六的死说不清楚,惹上官非两人恐怕难以脱身。 赵桓征出宫前已经将岭南诸地的地理烂熟于心,对雁翎道:“我们不去丰裕,走远一些,去临河郡。” 临河郡近邻运河,故名,是运河的重要港口和集散地,距离丰裕郡其实路程不算近,遇到熟人的概率不大。 听到“临河”二字雁翎就充满了期待。 临河比丰裕郡热闹得多,繁华得多。阿娘在世时,雁翎也只去过一两次,每次去都能吃到很多美食,逛热闹街市,观览很多新鲜玩意儿,总之是十分喜欢那里。 如今因祸得福,有位见多识广的恩公陪她去临河,她自然同意:“好啊!” 思及赵桓征的伤,雁翎又想到:“临河的药铺医馆也多,我们可以去买些像样的金创药,泮郎也不必再喝苦参汤了。” 作者有话要说: 赵桓征:破碗苦汤药,拜拜您嘞! 雁翎:去逛CBD,好开心! 7. 第七章 “我已经派人去把他杀了。”…… 京师长安城外,甘露寺。 已经是莺飞草长的春日,寺里处处绿意盎然,南方的候鸟归来,四处建巢,翱翔着唱情歌,即便是法相庄严的的皇家寺院也只能笼罩在自然的撩动之中。 这盎然之生气,并未感染到辅国大将军杨世延。此刻他脸上是黑不见底的怒意,英武的面容上积攒了薄愠。 多日来没睡过一个好觉,人也显得暮色沉沉。 皇帝病重,他监国多年,大权在握后鲜少这样动怒,几日来将军府的下人们噤若寒蝉,然而将军却最终选择将怒火掩藏于心,并未对任何人发作。 直到今日一早,他换了便服,只带了一个亲随,悄然无声地策马,赶到城郊甘露寺,轻车熟路地到了他的自留地。 他命近侍送来热茶,便将所有人赶走。此刻自斟自饮,灌下去的芳茗本味香甜,对他而言,却又堪比任何一种愁酒。 甘露寺受皇后扶持,地位崇高。然而这处别院在寺院后山,多年来一直戒备森严,是专门给她和大将军准备的。 两人的关系,在方丈与主持甚至将军府的亲随看来,早已不是什么秘密。甚至一些出入内阁的官宦,对此也是默而不宣,只是畏惧大将军的权势威严,噤若寒蝉罢了。 一壶茶过,室内仍然只有大将军一人。 比起经年来偷情时的难能自已,今日皇后显然是迟到了。 然而杨世延等得很有耐心。 他被蒙在鼓里做了这么多年的忠臣良将,也不差这么一个早晨。 他起身,在茶室里百无聊赖地走走看看。 茶室后连着寝室,一切都是安谧密闭的。这里的每一处摆设都是皇后冯孝惠亲自择选的,展现着她不凡的品位与意趣。杨世延握惯了弓箭的手指一一拂过这些精美的瓷器与玉雕,最后眼神落在松香袅袅的博山炉上。 松香味的香料,是他最喜欢的。 自少年时起,皇后便熟悉他的每一样喜好,记得他的所有忌讳。若非真情,又怎能至此? 尽管遭遇了有史以来最大的背叛,当身处这个与心爱之人,冒着天下之大不韪搭建的爱舍时,他依旧无法像在战场与朝堂上那样果断地杀伐,眼睛里不揉一点沙子。 他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至此,他的愠色里忽然掺杂一些别样的东西,譬如遭遇背叛后的伤悲,又譬如英雄迟暮的无力感。 为了这个女人,他终身未娶,膝下只有一个养女,还是共赴战场的同袍的遗孤。为了这个女人,他拱手捧上唾手可得的皇权,最后却发现自己被一个谎言骗了整整十七年。 现在想来,赵桓征其实一点不像他,那种心思的缜密和娴熟的弄权天分,完全不似他这样直率的性子,反而像极了金銮殿里那个马上行将就木的老皇帝。 为何这样粗陋的谎言,向来心细如发的他,会全无怀疑? 究竟,是她的谎言太过美丽,还是他的钟情太过沉溺? 他想不出答案。 沙弥的穿过松竹掩映的步汀踏出声响,隐约听到后面跟着一对更轻盈的脚步。 随后,长窗打开,光线被窗棂筛过,一条条洒落到茶室的竹席上。 为了避人耳目,冯孝惠穿着素色的斗篷,从皇宫一路乘马车到此。 她款步买入进入了茶室,沙弥从外面把门关上,她才敢将斗篷的帽子摘下,倭堕髻上环佩叮当,素履带进来一阵好脂粉的花香。 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 向来如此。 “外面春和景明,延哥怎么不去看看?” 秀口一开,冯孝惠言辞中仍然是浓情蜜意,带着勾人的娇憨。 若不是知晓内情,没人能想到高高在上威严赫赫的皇后娘娘,在真正的爱人面前,竟是这般小鸟依人的女子。 哪怕已经是不惑的年纪,她保养的仍然十分之好,斗篷被完全取下,杨世延的视线落在了她袅娜的腰间。 就是在这背景而清幽的茶室里,他拦着她的腰身,就如扶一把束素,无数次的承欢,享用彼此。 如今,这一切都像是精心策划的漩涡。如今他的迷梦醒了。 他半仰着,手里拿着茶杯,不像是喝水,倒像是个饮酒的诗人。 冯孝惠俯身去吻他,尽管已经察觉到他脸上的怒意,却刻意不去管他。 “茶,也能让大将军喝醉吗?” 她的气息温柔又诱惑,皓腕攀上他的臂膀,毫不吝啬于展现情人的亲昵。 杨世延却垂眸,不去看她那张风情万种的脸。 陡然之间,茶杯被他狠狠砸落在地,随后孔武的手掌用力捏住了冯孝惠的脖颈。她毫无防备,就被他捏在手里。 她的脖颈又白又细,只需要稍微用力,就能如同一根脆弱的花茎一样被折断。 他显然被愤怒支配着,失去了理性。这么多日来闷在心中的愁苦,似乎决堤一样的爆发,他的目光冷然到可以杀人的程度,看着那张娇俏动人,让他沉迷了几十年的美丽面孔在手里逐渐变形。 然而最后一刻,他松开了手掌,随后看到冯孝惠花容失色,又惊又惧的伏在地上咳嗽。 他依旧立在那处,没有去扶她的意思。 片刻后,皇后的气息才喘匀,她没有起身,脸朝着竹席。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大将军的另一面,残暴、愤怒,且杀气腾腾。 几乎只用了一瞬间,她就猜到了老情人动怒的缘由,自己精心织就了十几年的谎言,还是被他揭开了真相。 她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然而当这一刻真的来到的时候,自己亦能感受到痛苦。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多年相恋,早就默契到不需言语的程度,哪怕是翻脸,也都互相明白着对方。 最后,冯皇后坐直了身体,颀长的手指抚过鬓边,整理了因为差点被掐死而凌乱的碎发,又肃然了衣领,把大将军方才怒丢到竹席上的茶杯捡起来,自己到了杯茶,端起来,优雅地喝下。 “是我对不住你。征儿不是你我生的。” 她抬起一双如潭水的明眸,去看杨世延脸上的怒气,似乎在狠狠掐过她之后,已经褪去了七八分。 他最后没有杀她,她便知道自己仍在上峰。 只是对老情人也有愧疚和垂怜,她觉得既然事已至此,倒应该开诚布公,况且她也很担心盛怒之下的大将军,即便还能念及多年恩爱不至于弄死她,却不见得会放过太子。 “真话从你口中说出来,倒比我从旁处知道要略好些。”杨世延冷冷地看着她。 但是这并不是最终的答案,至少还不是全部。 冯皇后知道再不能隐瞒,便决定道出实情。然而这对她来说,亦非易事。 她不想去问杨世延到底知道了多少,她此刻只在乎赵桓征的安危。 “不过,延哥”,她一双如潭水的眼眸晃动着泪光,素手去扯他的衣襟,“求你放过征儿,他出宫许久未归,你知道他的行踪,对么?” “既然不是你我所出,那便不该留着。对么?”他也反问道。 冯孝惠闻言,立刻慌乱起来。她担心最坏的事情已经发生。 杨世延俯身,捏住她的下巴,脸上仍然是冷漠的:“我已经派人去把他杀了。” 8. 第八章 如今看来,一切都变得荒唐起来…… 第八章 “什么?”方才还楚楚可怜的芳容上立刻满是戾色,冯皇后站起来与杨世延对峙:“大将军不要骗我!征儿不会有事。” 还好,冯孝惠的反应至少说明,她已经对瞒不住的秘密心照不宣了。 否则,她应该继续哄骗他、暗示他,赵桓征是他们的儿子云云。 “惠娘,你让我觉得自己是一个笑话。” 杨世延的语气里满是失落。 那么威武强装的人,也会有哀怨的神色。 冯孝惠一时间语塞。 旁人眼中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的大将军,在外说一不二的人物,这些年来,照拂她左右可以说到无微不至。 如今当初的真相在逐渐揭开,即便是遭受了如此大的欺骗,人前气势如虹的大将军,对待政敌或者外寇,有无数种血腥威权的手段,然而面对她,却只想与她一人当面对峙。 也是顷刻之间,她断定,赵桓征还活着,不然杨世延的脸上应该不只有愁苦,还会有内疚。 这时,杨世延问她: “为什么呢,惠娘?你我自十四五岁就私定终身,这么多年,我自认为带你不薄,你为何要瞒着我这么多年?” 当初两人地位寒微,又有家族和皇权的桎梏,可是这么多年过去,她本有无数的机会告诉他真相。 她却没有。 这无异于欺骗,令他如此蒙羞,如此冤屈,他想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骗他,赵桓征正是他们当初苟合后所生,以至于让他这么多年不断地教养和力挺他,直到今天甚至有些无法掌控局面。 “是冯家一时糊涂。” 冯孝惠将这一切的罪恶归结为这么一句简单的话。 二十年前,她还是个懵懂的少女,杨世延还是个英俊高大的少年。 两人具出身于官宦之家,郎才女貌,又从小认识,便自然而然的相爱了。 她曾与杨世延相知相许,满眼都是这个爱他护她的男人,以为可以嫁他安稳一生。 至于杨世延,对她更是情根深种,非她不娶。 然而造化弄人,冯氏是门阀之首,而冯孝惠是长房嫡女,随着冯家势大亦身份水涨船高,十六岁那年,冯孝惠被家人送入后宫,位列九嫔之一,冯家督促她在后宫中不断上位,以期攀附皇权,荣耀家族。 冯家的野心昭昭,偏偏皇帝虽然当时已经年届半百,却是个城府深厚的人。 冯孝惠入宫后,他不仅对她十分冷淡,不闻不问,还荒唐地宠幸了为她料理膳食的婢女。 偏偏在入宫后,冯孝惠与杨世延仍然藕断丝连,甚至在一次随帝西狩的机缘下,两人暗度陈仓,苟合于营帐之外的草丛之中。 随后,冯孝惠发现自己怀孕了,而那个宫人也停了月信。 冯孝惠与杨世延传递迷信,两人决定隐瞒此事,若是暴露了,便一起饮鸩酒殉情。 冯家非常清楚,为了家族的荣宠,唯有送入宫中的嫡女生育皇子,才能让家族获得荣宠鸡犬升天。 为图安全,冯氏不仅软禁了那个宫人,封锁了她有身孕的消息,还在皇后诞育下一个女婴的那个雨夜,将宫人产下的真正帝王血脉与之交换。 这是冯孝惠后来才知道的,这一切早在她怀孕时就安排的相当周密,而分娩后的疲惫令她昏厥过去,什么也决定不了。 她甚至没有亲自抱一抱她与情郎的那个女儿。 而在那之后,她也在也没有见过自己的那个宫女。 随着岁月流逝,如今知晓这件耸人听闻的宫廷秘辛的人已经越来越少。当初负责处置那个女婴和那个宫人的内监,也在数月之前去世了。 若非这一次太子冒险出宫去岭南寻找生母的踪迹,也许就连杨世延这样心细如发的人,也未必会看得出端倪。她早就在养育征儿的这些岁月里学会默默舔舐伤口,打算将这些宫廷秘辛带入棺材里。 又或者太子模样清秀,全然不似冯孝惠的妖冶或者杨世延的孔武,在这样长久的相处之中,杨世延已经自己觉察到了什么。 “不过,延哥是如何知道的?是不是太子对你说了什么?” “这便不劳皇后过问了。” 杨世延的回答冷冰冰的,似乎这是她被册封为皇后以来,他第一次这样称呼她,听起来没有什么敬重,只有嘲讽之意。 “延哥竟然也会称呼我皇后了。”冯孝惠站起来,杨世延意外的看到她那张妆容精美的面容上,已经满是泪水。 即便是知道了自己被她蒙在鼓里骗了这么多年,看到她哭,杨世延也心头一紧。 她走过去,双手轻轻地捧着他的脸,语气又动情又辛酸: “其实,我一直都很羡慕延哥。” 她颤抖地说完,又起身,纤纤素手又去拨弄杨世延的鬓角,在其间看到了几缕白发。而在杨世延看来,昔日亲昵的动作已经让他觉得有些陌生了。 “羡慕?皇后羡慕什么?” “我羡慕延哥,这么多年不知道真相,也不会因此而痛苦。”她跪在他身前,又俯身,将头放在他的膝头,像是受尽伤害后在恋人处寻求安慰一般: “十七年来,你知不知道,我从没有忘记过那夜的雨声。” 她重重地坐下,布满眼泪的双眸此刻显得有些空洞无神: “延哥真的觉得我是蛇蝎心肠的人吗?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每次看到诗瑶在你膝下有说有笑,我都会忍不住去想,若是当初我们的女儿没有死,是不是也是那样娇俏可人的模样,是不是也会甜甜的唤你阿父?” “延哥,我十月怀胎的苦,你又怎么能体会。那孩子,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随后她在他的膝头呜咽起来,不久后变成了更大声的哭泣。 杨世延听到“女儿”二字的时候,神色一惊,然而并不想打断她,因为想知道更多。 皇后见他并没有来安慰自己的意思,则继续申明苦衷: “所以延哥不奇怪么?为何我从来不会力挺冯家人担任要职?朝臣还以为我与你之间的信任牢不可破,哪怕是外戚也插不上手脚,又或者以为你刻意打压冯氏,因为他们当年曾经对你我棒打鸳鸯。” 她的声音突然悲愤起来,控诉一般道:“不,我恨他们!恨他们拆散了你我,又断送我的孩子!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一个可以随时弃用的棋子,而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杨世延终是心软:“可是惠娘,你可以告诉我的。我们之间,应当能承受得了这样的事,也应当一起承受。” 可是冯皇后显然不这么认为:“难道我要告诉你,我们曾经有过一个女儿,让冯氏弄死了,从此让你看到我便想到那个死去的女孩,让你也厌恶我、疏远我,对我恩断义绝吗?” 她没说出口的是,如今杨世延大权在握,若是知道冯氏曾经如此残忍地牺牲他的骨血,那么冯氏的日子还能好过吗? 不过,如今似乎结果也差不多了。 她抬起眼眸,泪眼中看到杨世延的脸上竟然也落泪了。 可是,时间改变了很多东西,现在眼前这个手握重权的弄臣再不是当年让她随意拿捏的纯情少年了。 他非常清楚,冯皇后的控诉里有真情,但仍然试图左右他、把控他,将他拿捏在股掌之上。 的确,她没有办法决定自己孩子的去留,但却可以在后来漫长的岁月里和他再生育孩子,然而她还是蒙骗他,将所有的疼惜与支持,倾注在赵桓征身上。 因为她明白,在老皇帝病重之前,仍然能够左右朝纲,赵桓征那张像极了赵家人的脸,才是她能令老皇帝册封她成为皇后的关键。 反正一个低微宫娥所生的儿子,本就不可能养在身边,还是要送到出身高门的妃嫔跟前代养,这是祖宗历来的家法。 甚至冯孝惠能暗暗感到,老皇帝可能早已经洞察到了这一切,自己一路青云直上到了皇后之位,正是由于老皇帝觉得她这个养母做的还算尽心,对太子的感情也日益深厚,甚至可以用谎言和私情,去平衡辅国大将军的权势。 身在嗜血宫闱里的人,没有一个是傻子。 杨世延看向她,依旧深情,甚至带着同情,惟独再也没有了一种叫做信任的东西。 而越是地位尊贵,权势赫赫的人,这种东西就越稀有。 甚至杨世延在此之前,也并不知道事情的全貌,他只是知道了赵桓征不是自己亲生,因为他的生母另有其人。 至于冯孝惠当初到底有没有怀上他的孩子,他都没有调查清楚。事情已经过去了太久。 这场对峙,其实与他无数次与政敌周旋时的尔虞我诈并无本质差别,他想虚张声势,以期从冯皇后这里得到更多当年的细节和真相。 现在,他的确知道了更多。 他和她有过一个孩子,是个女孩,不过已经死了,以冯氏做事之狠辣无情,绝不会留下这么一个皇后与人私通的证据给世人。 这个消息无疑让他无比伤楚,但也无比重要。 至少她亲生的唯一的孩子,是他的。对于这么多年的痴情来说,倒也不算最坏。 只是可惜,他唯一的血脉,他还没有见到,就被冯氏人弄死了。 从今以后,冯氏何止不能出任要职这样简单,他要屠光冯氏满门,一泄心头之恨。 …… 杨世延最终坚定了气力,推开她又站了起来,步履显然比来的时候要坚决了许多。 他这么多年在战场与官场,早已经经历过无数更为艰辛和痛苦的时刻,以至于有足够的经验,去慢慢舔舐伤口。 只是他知道今日走出去以后,他将失去的是一生为之赴汤蹈火的东西。 以后,这处幽深的茶舍,他应该不会再来了。 走到长窗前,马上要离开的时候,回首对冯孝惠说:“我知你也有无可奈何,可是说到底,皇后也是贪恋权势。惠娘,你的确该恨冯氏,因为你与他们也是一样的人。” 杨世延神色不豫地从禅茶别院出来,步履沉重,一路沿着寺院的甬道往前面大殿去。 因为从前每次来甘露寺的目的都是为了与冯孝惠幽会,他总是从后门进来,又从那里离开。 如今他想去走一回正门。 然而还没走到大雄宝殿,在罗汉殿前的碑林处,一个穿着水红色襦裙的丱发少女就蹦蹦跳跳的往他这处奔来。 跟随的两个婢女根本跑不过她,在后面气喘吁吁的喊着:“小姐,当心路滑!” 杨诗瑶的笑靥如花,她不算绝色的姑娘,却胜在可爱,面如满月,一双凤眼一笑起来喜气洋洋。 “阿父!没想到你也在这!”她像一只叽叽喳喳的小鸟飞落到杨世延身边:“我还以为阿父说自己不信鬼神,也应当是不信佛祖。没想到你也会来寺里。” 她忽然又想到什么,先发制人地调侃他:“咦?曹管家今日说你去宫里觐见了,怎么没去拜皇上,而是来拜罗汉?” 杨世延不回她,只是微笑沉默,片刻后,两个婢女才跟上来。 两个婢女也是气喘吁吁,只是此刻意外的在寺庙里看到家主,她们唯恐会受到责罚,神色慌张地自责:“奴婢们没有跟好小姐,请大将军治罪。” “诗瑶,你该注意自己的言行,京中贵女如云,没有一个冒失如你。没有我的准许,竟然私自出府。” “阿父,诗瑶知错。只是有事情才出来的,并不是贪玩……” 杨诗瑶垂首听训,也只是做做样子,她知道杨世延从不对自己动怒,最是疼爱骄纵。 “方才阿父错怪了,我是见到阿父心里高兴,才跑了起来,你问问她俩,平时我很端庄的。” 她是自己死去的战友杨卓将军的遗孤,杨世延因为心慕皇后,终身未娶,膝下也只有这么一个养女,因为是战友临终托孤,因此对杨诗瑶也是疼爱有加,虽然对她严厉,却从不打骂。 见杨世延神色和缓,杨诗瑶恬然一笑,扯他的袖口:“阿父应当不生气了吧……” 随后她往罗汉殿内观瞧,自言自语道:“奇怪,方丈明明告诉我宗源哥哥在罗汉殿给监院大人瞧病,怎么不在这里。” 听到“宗源”二字,杨世延倒是有些意外。 “你来找太医令?” 杨诗瑶低头又微微点了点头。 “诗瑶,你又不喜医理,找太医令做什么?” 杨世延忽然发现诗瑶比去岁又长高了些,已经到了他的肩膀了。 甘露寺葱茏的古木里,唱着情歌的鸟雀叽叽喳喳,他的养女长大了,他竟浑然不知。 难道没有血缘的关系,所以不会走心去关注? 那么冯孝惠为何能做到对赵桓征事无巨细的在意? 他的神思很快被眼前的少女拽了回来: “我找太医令大人是想问问太子殿下的身子怎么样了?他都病了大半个月了,我想问问太医令他好些没有。阿父可有消息?到底是得了什么病,这半月都不好的……我很担心殿下的安危。” 杨世延闻言缄默,不知该如何作答。整个朝野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太子最近的行踪,即便是,他的人也追丢了。 此时,却见罗汉殿走出来一个翩翩白衣的年轻男子,正是徐丞相的世孙,太医令徐宗源。 似乎是在院里已经多少听到了父女的对话,徐宗源对杨世延行礼后,道: “娘子莫要担忧。太子殿下是风热之症,为免皇后娘娘忧虑,彰显孝道,殿下决定再休息一段时日,尚需要个把月的时日,才能重新亲政。” 杨诗瑶闻言果然卸下了担忧,她料定太医令是个可靠的人,不会骗她。 她与徐宗源都曾经入太学做太子殿下的陪读。如今长大了身份各不相同,同窗情谊却还是在的。 “既然如此,那我便放心了。” 她知道私会外男毕竟不是什么敞亮的事情,纵然是大将军溺爱她这个养女,也不能做得过分,于是扯了婢女告辞:“我还要去大雄宝殿敬香,就不陪伴阿父和太医令大人了。” 见杨诗瑶走远,徐宗源才对杨世延正式再行一礼,两人随意寒暄了几句,杨世延还不计前嫌地询问了徐丞相进来身体是否康宁。 徐宗源不愧是出身太学的太子伴读,回答有礼有节,滴水不漏。 杨世延对他表示了感谢,毕竟现在知道太子如今不在东宫的人并不多,显然太医令能看在他和皇后的面子上,对徐丞相也隐瞒这件事,是一件大大的人情了。 然后杨世延本打算就此告别,却见徐宗源最后还是眉头微蹙起来。 随后他试探着问:“将军,子泮微服出走这么久,将军可有消息?臣前日去给皇后娘娘请脉,她多日不曾安睡了。朝中亦谣言四起……” 子泮是赵桓征的小字,徐宗源这样称呼他并非不敬,而是想以朋友的身份,淡化这个有些敏感的提问。 徐宗源几乎是宗亲贵胄中,与赵桓征交情最深的世家公子,从前杨世延以为赵桓征是自己亲儿子,爱屋及乌对徐宗源也格外青眼,甚至无所谓他与徐丞相在朝中争权的种种,力挺徐宗源成为大郑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太医令。 他那时候格局十分之大,无论是否是政敌家的嫡孙,只看重徐宗源的才学,希望赵桓征通往天子的路途上,多一个有力的肱骨…… 如今看来,一切都变得荒唐起来。 徐宗源小心翼翼,面对他突然冷下来的神情,显然还有些畏惧,额头上起了一层薄汗。 杨世延自然不能说实话,自己日前派了一众高手去刺杀赵桓征,却未能将他的首级带回,他其实还挺遗憾的。 杨世延对于这个问题选择不予理会,他此刻只想问自己真正关心的事情:“诗瑶……很在意太子吗?”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真是粗长啊,小仙女们,你们对本文的意见和建议,欢迎留言啊,不时还有红包掉落。你们的建议我都会认真看的。mua~! 9. 第九章 她笑得十分甜美灿烂,如春日之…… 天光一亮,雁翎就和赵桓征去了临河郡。 赵桓征伤未愈合,只能乘马,雁翎一开始牵着马而行,还没走到山下就累了,赵桓征伸出手,示意她上来同乘坐一骑。 雁翎起初羞涩想拒绝,然而山脚下距离临河郡还有好长一段路程,便只好扶着赵桓征的手上了马背。 赵桓征环抱着她,勾住缰绳,大腿有力夹住马腹,尽可能地保持和雁翎之间的空隙,然而下了山真正到了驿道上,他策马扬鞭,飞驰起来,不得不前倾身体,自然雁翎就在他被他仅仅抱在怀中了。 她的鬓角被猎猎的风吹散,轻抚在他的脸颊上,一种酥麻而又温柔的感觉拂过心头。 半个时辰后,临河镇的热闹景象终于映入眼帘。 为了避人耳目,雁翎从老房子里找到了旧日母亲的面纱,打算遮面。 然而她平素里很少戴面纱,因此显得笨手笨脚。挂住一边以后,另一侧怎么也戴不好。 赵桓征牵着马站在一旁,逐渐失去了耐心,干脆把马拴在路边的树桩上,过来帮助雁翎。 雁翎下意识闪躲,却没躲开,一瞬间他的鼻息就在脸颊滑过,冰凉的指尖划过耳际,雁翎觉得心跳都漏了半拍,绯红之色攀上了脸颊,连耳根都红。 距离这样近,赵桓征自然是看到她的耳根瞬间红了,却就当无事发生。 他忽然发现自己居然有些喜欢看她羞涩的模样,至少比逼迫他喝药的时候强得多,那时候他觉得雁翎就像是朝堂上那些食古不化的言官一般难搞。 他们已经认识几日了,但是赵桓征却未曾仔细端详过她的容貌,实则雁翎明眸善睐又是鹅蛋脸,是赵桓征喜欢的类型。 只是一瞬间,他竟然有些觉得诧异,她垂首羞赧的样子还含着柔媚的眼波,居然有一点像皇后,特别是脸型。 一时间,赵桓征分不清自己的审美究竟是自幼就被皇后深深影响了,还是本来就喜欢大眼睛的女孩。 挂钩终于挂好,两个人也都长舒了一口气,有点如释重负。 “面纱的钩子已经锈蚀了,因而不好挂了。”赵桓征道 “我回去找跟铁线修一下便好。”雁翎其实觉得在老院还能找到这么多能用的物什已经挺不错了。 自己将来还是要北上寻亲的,而她的积蓄本就不多,自然要节约为上。 赵桓征显然不这样认为:“再买便是,临河商贾云集,铺面精美,咱们今日就是来买东西的。” 雁翎心道这真是大少爷做派,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反问他:“泮郎说得轻巧,钱财要量入为出,哪能那么大手大脚。” 这时候两人正好走到了一所当铺前,赵桓征略有些不屑地说:“很快就有钱了。” 他把缰绳递给雁翎,自己则走进了当铺,不一会儿就出来了,手里新增一个深蓝色的小布袋,沉甸甸的。 赵桓征掂了掂,随意把布袋子塞到雁翎手里。 雁翎打开一看,讶然到:“这么多!” 她数了数,有五六枚纹银的元宝,成色相当不错,边缘齐整,在深蓝色的小袋子里熠熠生辉。 上下打量赵桓征一番,才发现他腰间的玉佩不见了,便猜想他是去当了玉佩。 “公子的玉佩这么值钱吗?”雁翎几乎不敢相信,小小一块玉佩怎么能抵挡上这么多现银。 赵桓征在心里轻笑她没见过世面,语气却十分温和谦逊地说:“阿翎照拂鄙人辛苦,这点钱你收着,是我一点心意,略显绵薄。” 其实他懒得同雁翎解释,自己身上的玉佩是帝王绿的一块翡翠,是皇后去岁生日宴上送他的贺礼,能买下好几个这么小的当铺了。一块皇后那样奢靡成性的人都瞧得上的翡翠,小当铺才给这点银两真是黑心,可以称得上奸商了。 然而雁翎不知道他心里真实的想法,只是心里一下子沉重起来。 见她面色凝重,赵桓征倒是不解:“阿翎是觉得银子太少,不够咱们今日采买么?” 临河郡虽然繁华些,到底也只是一个小地方,物价能贵到哪儿去? 难道阿翎有什么想买的东西?若真是有,赵桓征倒也可以考虑把宝剑也当了。 “不不不,这些很足够了,”雁翎闻言赶忙拒绝,一双明眸又不假掩饰地看向赵桓征,如清冽的甘泉,泛着晃动的水波,感激又无奈地说:“其实我长这么大都没见过这么多纹银。我只是觉得,恩公又是救我,又当玉佩,萍水相逢的恩情,我怕还不上。” 她甚至替赵桓征着想道:“那玉佩是公子的长辈送的吗?对公子来说,是不是要紧的信物?若是超过了赎期,是不是就不能赎回了?其实我身上的银两还足够采买些吃食,要不,咱们去把玉佩赎回来吧。” 雁翎甚至干脆把一袋子银两又塞到了赵桓征手里。 “你果真不要?” “不要。” 赵桓征愣了一下,心头竟然有些触动。 他赏赐过很多奴婢,也嘉奖过很多大臣,他们大多都会感激涕零,把他随意的恩赐歌颂成撼天动地的恩典,跪在地上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没完没了。然而他却很清楚这些人只不过是演给他看,真的要让他们为了什么忠孝节义,把吃进嘴里的吐出来,那是绝无可能。 像雁翎这样,穷得连件像样的衣裳都没有的人,却明白无功不受禄的道理,在他看来多少有点弥足珍贵。 赵桓征看她十分节俭,还以为她会见钱眼开,如那些嘴上动不动要求君王克勤克俭,其实背后奢靡无度的臣子那般。 分明是没有读过许多书,却比那些满腹经纶的翰林更接近圣人。 赵桓征微微在心里感叹了一下,便把银两又塞给雁翎,这次不再轻佻而是郑重的,他说:“实不相瞒,我出身京师富户,区区一块玉佩倒是算不上什么要紧的东西,不过是家母随意的赏玩,不足为道。这些银两,全当是你照拂我……喝药的酬劳。” 雁翎猜想过赵桓征的出身一定相当富贵,但没想到是京师这么大的地方,身上随意的配饰抵得上丰裕郡的一处宅院,对他的出身更好奇了。 “恩公原来这么有钱!难道是大官的儿子吗?” 赵桓征思忖了一下,敷衍道:“也算是吧。” 雁翎忍不住感慨:“原来我捡了个了不起的人!” 赵桓征忍不住在心里又笑她没见过世面,不过倒也……挺可爱的。 “那泮郎为何会被人砍伤?难道和我一样也是遇到了歹人么?” 赵桓征停顿了一下,关于是谁刺伤了他,他其实多少心里有些猜测,但是无论如何没有办法对雁翎说,便继续敷衍道:“的确是遇到了歹人。” “那你还是早点养好伤,赶紧回去才好。”雁翎想赵桓征如果真的是大官的儿子,倒也不必担心他因为杀了钱六而被追责了。这年头官官相护,朝中有人倒是不难伸冤。 不过,提起京师,她随即想到自己也要北上去京师寻亲,便问赵桓征:“等公子伤痊愈,如果要返家,我们可以同路北上吗?我阿娘过身前,就是让我去京师寻找亲人。” 她的眼睛晃动着期待,鹅蛋脸隔着面纱也红扑扑的,她还没有出发就遭遇了歹人,此刻是很希望一路上能有个男子相护的。 赵桓征迟疑了一下。 他出来这么久,皇后和东宫的人八成已经查到了他的行踪,寻找到他的踪迹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两人未必能一起北上还京。 而且自己的真实身份说不定会吓到她,皇后的人若是知道了雁翎的存在,说不定还会怀疑她的真实身份,对她进行一番调查。总之里外,都很麻烦。 但是不知为何,他此刻面对这么一双甘泉一般的眼睛,就是很想满足雁翎的期待,哪怕只是一时的哄骗,他也听到了他自己说:“好。” * 临河镇果然繁华,商铺枕河而列,人声鼎沸,不仅有各种小吃,还有附近郡县的江湖艺人来此耍把式卖艺,什么喷火球、顶缸、变戏法,不一而足,比丰裕郡过年时候的街市还要热闹非常。 雁翎目不转睛地看着,时不时欢呼一声。 在这种热闹欢愉的气氛中,赵桓征看她笑得十分甜美灿烂,如春日之樱,天真可爱。 说到底,临河郡因为运河繁盛,作为港口聚集了许多商贾和船客,却到底只是南方一个小城镇,远远不可能与洛阳或者上京那样真正的都会相提并论。 赵桓征作为太子倒也不会一直闷在东宫,每年赶上八月节、上巳节,他也会被杨诗瑶缠着去微服出宫,三五好友一起赏灯游览,好不快活。 相比之下,临河的热闹最多只能算是乡野市集罢了,然而即便如此,雁翎的喜悦还是感染到了他。 运河上莺飞草长,春日暖阳下,雁翎如花笑靥与之前几日惊弓之鸟般的苦涩面容全然不同,赵桓征忽而想到,她的母亲过世还不到一个月,或许这是这么久以来,这个孤女第一次这么开心。 雁翎走到一家绢花摊子前,轻轻拿起一只绢花的头钗,别在乌发之间,对镜而笑,又回过头来,问赵桓征: “这个好看么?” 仲春的风是暖融融的,带着鼓动之意,雁翎粉扑扑的容颜,在春风里甜美如画,绢花也是水红的,映衬得少女妩媚极了。 赵桓征一时语塞,目光凝住一瞬。 “怎么?不好看吗?”她站直了身体,下意识将花钗取下,拿在手里,有点像做错了事情的孩子。 赵桓征走过去,从她手里拿过了发钗,重新别在她方才别的发髻上,然后侧面又自信审视了一下,说: “好看。” 他侧颜的时候,春日的暖阳亦从身侧过来,雁翎正可以看到他笔挺的鼻梁,好看的下颌线还有……白皙脖颈上微动的喉结。 未及雁翎回过神来,赵桓征已经取了她的钱袋,将花钗买了下来。 “不必,我也不是很想买……”雁翎想着这钱也不是必须要花,她只是看着好看于是想试试。因为和母亲生活也挺拮据,是几乎从来不买什么钗黛水粉。 然而赵桓征似乎并没听见她的拒绝,不仅把花钗戴在她的发间,还拖着她的手,走到了一处成衣铺子前。 他微笑着端详雁翎的衣衫,旧得洗到发白,且尺寸也不太合适,于是宛然一笑倡导:“去给阿翎买几件衣服。” 雁翎这次搂紧了钱袋子,道:“这家衣服铺子装潢这么阔气,一定不便宜,我们还是换一家吧。” 赵桓征已经看出来了,雁翎是把一分钱分成八瓣花的人,于是对她的叽叽歪歪不予理会,直接拖着她走了进去。 店家看二人进来,便打量起来。 诚然是一对相貌极其好看的小情侣,只是看起来不像是什么有钱人——一个衣服破漏了看不出什么质地,缝合处的针线十分粗陋,而另一个则穿着一身粗布旧衣。 掌柜的眼高于顶,因此态度称不上热情,道: “我们是临河天字第一号的成衣铺子,二位如果没有足够的钱银不妨出门左转,去布铺里问裁缝定做,那样可以省下不少银两。” 有的是临河的贵客等着他接待,掌柜的显然不愿意白费功夫,甚至觉得这样做是替穷人着想的善举。 雁翎很是识相,拽着赵桓征就想出去,却被他一把拉住。 赵桓征不在意店家狗眼看人低,笑容和煦,语气谦和道:“有劳店家拿出些上好的成衣来择选,量体裁衣是非吾等所爱。” 掌柜的没想到这穿着破衣服的小子说话倒一副标准官话,还文绉绉的像个读书人,一时间疑惑了。 赵桓征见他还不肯动,就从雁翎手里的袋子里,取出来一枚明晃晃的银锭子,轻轻搁置在案头。 银子碰撞案头发出了清脆的响声,店家当即转换了态度,连连称喏,脸笑成菊花,问:“敢问公子,是给这位姑娘添置成衣吗?” “正是。” 掌柜立刻会意,招呼柜里两个年级稍长的大姐带雁翎去了试衣间试衣服,不一会,一身飘逸的娟纱金丝绣花长裙披在了娇俏少女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 征征:给老婆花钱我成就感爆棚!翎翎:请殿下克勤克俭,银子我先收着。征征:……老婆随时言官上身。 10. 第十章 动作优雅得不像是在挑衣服,倒…… 雁翎本来就苗条,腰身纤细,这件长裙配以缂丝的腰带,显出少女的腰肢,玲珑的曲线来时都遮蔽在母亲的那一身略大的粗布罩衣里,此刻仿佛换了个人,不仅明媚,而且金贵了起来。 雁翎却在额头都沁出了薄汗,她实则是做梦也没想过有一天能来这样奢华的成衣铺子试衣服,因此颇有些窘迫,然而赵桓征脸上始终挂着鼓励的微笑,才使得雁翎觉得有些勇气,走到镜子跟前去看看自己。 雁翎出来,对镜自照,讶然到说不出话。 镜中的人,腰身纤细,长裙坠地,显得高挑袅娜,裙子用金线滚边,窗牗的天光进来,照得雁翎闪耀着光彩。 看到身后赵桓征已经坐在了窗下的玫瑰椅上,眼神正目不转睛地落在自己的背影上。 “这……不太适合我。”雁翎窘迫在如此华美的衣服,即便是穿在知州长史府上的小姐身上,也算得上是讲究,而对于她这样在小镇上跟着母亲打零工的人来说,实在是不合时宜了。 而赵桓征看了片刻,也摇了摇头,只是与雁翎的想法却并不一致 “对,这件不好,太俗气了。” 店家愕然,有些想要辩解:“俗气?这可是我们铺子里最有资历的师傅亲自裁剪……” 然而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赵桓征打断:“如今上京少女流行襦裙加一件半臂,贵店可有?” 店家一下子懵了,“上京的新款,时常是半年后才时兴到岭南,临河虽热闹,到底也是个小地方……” 分明两人进来的时候,店家还带着三分傲气,对二人爱答不理,然而赵桓征几句话就让店家败下阵来,原来他家最好的成衣在赵桓征眼里只是俗气,而上京最新的潮流,他竟然也一无所知。 “公子看看,本店柜上挂着的,可有合适的……”店家的声音弱了下来,甚至带着一点战战兢兢。 这家成衣店在临河属于炙手可热,很是倨傲,当地一般的富户也未必放在眼里。 然而,这年轻男子脊背笔挺,眉眼秀丽中还展露着不容置喙的威严,语气温和,却能令人不知不觉败下阵来,好似他天生是个领袖,懂得如何压制人心。 赵桓征似乎很不相信这掌柜的眼光,于是站起身来,自己选择,好看的指尖轻轻拂过柜上置放齐整的成衣,动作优雅得不像是在挑衣服,倒像是弹琴。 他的手指“弹奏”过这些刺绣华美的衫裙,最后落在一件水红色的窄袖褙子上。 他拿起来,又对店家说:“有没有玉缎的中衣,与这件搭配起来应该还不错。” 店家显然不知道什么是玉缎,只能姑且理解为白色的缎面,很快取来了一件,递给了雁翎。 不久后,一袭水红滚边的窄袖褙子搭配了温柔的白色中衣,雁翎款款从试衣间里出来,脸上有些怯生生的不可置信。 雁翎对镜自赏,几乎是目光凝住了。 她从未看过这样好看的自己,于是上上下下又转身看了看后面,细腰贴合,十分合体。 她知道自己生得好看,不然也不会被刘成举与钱六这般惦记。只是她也没有见过打扮好的自己,如是,才知道男人是何等眼尖的动物,凡是女人的一丁点漂亮,都躲不过那些狩猎般的眼神。 然而回过神来,她才看到赵桓征已经收好结算后的收据和店家的随礼了。 除了自己身上的衣衫,赵桓征还给自己选了两件素色轻薄的直裰,只是似乎对这家店面的衣衫没有什么期待一般,连试一试的兴趣也没有,直接让店家包好,随意放在身边的矮几上。 “这就买下来了么?”雁翎几乎难以置信。 雁翎的眸子落在赵桓征靠在门楣上的身影上,他的视线从店面外收回,看到雁翎在看他。 显然,他对自己为雁翎选的这一身水红褙子,非常满意,似乎在穿上之前,就已经知道会是什么效果,于是颔首轻轻微笑。 稍加打扮,雁翎不输任何一个禁苑里的美人,且既有少女的欢脱,又不失柔媚之态。 “很好看。”赵桓征像是在褒扬自己和眼光一样称赞对方。 雁翎羞赧得又低下头,“这家店很贵的,泮郎都不曾和店家还价么……” “已经买了。”赵桓征又补充了一句:“反正也没有多少钱。” 雁翎好奇地去看店家别在纸袋内的价签记档,赫然入目的价格让雁翎倒吸一口凉气。 “一个银锭子都不够!”她瞪着一双圆圆的眼眸不可置信的看着赵桓征:“公子,这已经足够我们北上的路费了。” “不过答谢阿翎对我这些时日的照拂。” 赵桓征看到雁翎低下头有些赧然,又感激又称赞: “衣裳是很漂亮很显贵的,就是怕这几锭银子,这样的开销没多久公子恐怕佩剑也要当掉了。从前我娘说,京师的贵胄以酒为浆,以金为裳,我还不信。看到公子,原来的确如此……” 但她的语调里又有压抑不住的喜悦不经意流露出来。 显然是对这一身衣衫非常珍爱。 赵桓征觉得雁翎真是个矛盾的人,一方面这样悭吝,另一方面又对无禄之功完全做得到不动心。一方面决死也不从于恶霸的侵犯,另一方面又十分容易满足。 这几件衣服对于雁翎来说是奢华浪费,对赵桓征来说也不过是凑合而已,若是在东宫,这等布料也就是给宦官奴婢们穿的,甚至可能他的近侍传的都要比这些好得多。 若非是因为刺客来的突然,他的行礼还在丰裕郡的顶奢客栈里,哪里至于现在半途在这小地方添置。 后来,雁翎想起赵桓征刚才在那家成衣店,提到的京师流行的“襦裙加半袖”,好奇地问:“所谓襦裙加半袖,是一种什么款式呢?” 赵桓征一时答不上来,其实他也不是很清楚,这些事情都是杨诗瑶偶尔对他念叨的,圣上身体抱恙后,他就忙于亲政,本不可能有什么了解。 “大概是京师贵女们时兴的吧,一两句话也说不清楚。” 赵桓征随意搪塞,逛到此时两个人已经饿了,他问: “阿翎,附近有什么好吃的么?” 雁翎上次来临河已经是好几年前了,当时她年纪还小,只是躲在阿娘的庇护下四处张望,囊中羞涩也只是草草在路边摊上填饱肚子罢了。 临河虽然商贾云集,但究竟只是一个小地方,并不可能有京畿一带专门侍奉达官显贵的奢华正店,取而代之的是沿着渡口码头人声鼎沸的路边摊。 雁翎并不挑口,领着赵桓征到了一家馄饨摊子前坐下。 赵桓征从未吃过这样的小地摊,蹙着眉头才在马扎上坐下,随后店家就端来了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 雁翎已经很饿了,低头便吃起来,却见赵桓征对着一碗馄饨,低头不语,面色不豫的模样。 “你……不吃么?” 雁翎看向赵桓征碗里好奇地看去。难道摊贩粗心大意,碗里掉进去了什么飞虫,引得这位大少爷分明饿着,却没有了食欲? 然而碗里就是普普通通的一碗馄饨,因为馅料新鲜,还散发着香气,汤头明亮,飘着几朵油花和香葱。 雁翎眉头微拧,忽然恍然,问道:“难道……是因为公子不吃小葱吗?” 阿娘是厨娘,以前就对她说过,上京的菜肴大多数都不缀小葱,因为身份尊贵的人很在意口气,如葱蒜韭菜是及少吃,用过膳食还要用香茗漱口。 赵桓征不置可否,只是冷冷道:“我不爱吃这个。” 随后起身就要去旁边的摊子去寻找食物。 雁翎看着刚刚付过钱的馄饨一下都没动,就要被赵桓征丢弃,于是拽住了他,有几分厉色道:“公子怎么可以这样浪费?” 语气有点像是逼赵桓征喝苦参汤时那副坚决的模样。 雁翎儿时和阿娘在山居里吃过几年苦,挨过饿。若赵桓征只是因为几朵小葱就浪费一整碗馄饨太过分了。 然而赵桓征回头有些意外地看着雁翎,仿佛还有些不满。 钱是他换玉付的,怎么不能去吃点想吃的呢? 不过是一碗破馄饨,在东宫,自己狩猎用的细犬吃得都比这个好。 雁翎垂首,有些委屈,也有些无奈,眸光闪动几下,抬起眸子看向赵桓征,有几分请求之意,见他怒色淡下去,还是轻轻拽他坐下,柔声道:“若是因为小葱,我帮你挑出来。” 11. 第十一章 赵桓征忽然闪过了一个念头。…… 因不想让赵桓征觉得被逼迫,雁翎还舒缓了神色,循循善诱地说:“公子莫要看着摊子简陋就瞧不起碗里的美食。这种馄饨是用皮蛋与蟹黄做馅儿的,味道鲜美。听我娘说是我们岭南一带的特色,京畿一带大概没有。公子若是因为小葱就不肯尝一尝,其实挺遗憾的。” 她柔声细语,虽然是在逼着赵桓征做不喜欢的事,到底不似那般谏官横眉冷对,铁面无私的模样。 行吧,至少不是喝味道苦涩的草药,一碗馄饨而已。 赵桓征微蹙的眉头解开,看向了碗里的馄饨,也在考虑雁翎的话有几分可信,这样模样寻常盛在粗瓷碗里的东西,也会好吃? 他的确是不爱吃小葱,皇后吃食讲究,坚拒味道刺激的菜蔬,京畿的贵人也大多如此。 但是赵桓征却又真的爱好美食,若是地方特色,他诚然还是有些兴趣。 左右为难之际,他看到雁翎竟然把他身前的碗端了过去,十分小心地一片一片把葱花挑了出来,她的手指纤细,用筷子用得又稳又准,不一会儿汤面上就看不到丁点绿色了。 “你尝尝嘛!”雁翎用汤匙盛了一个,递到赵桓征嘴边,一双明眸晃动着期待的神采,几乎没有男子能在这个时候拒绝这样美貌的小娘子的邀请。 赵桓征只得蹙着眉头尝了一口馄饨,蟹黄的鲜美与肉馅的咸香瞬间在舌尖散开,荡漾着的是一种流沙质地的口感,而汤底是淡淡胡椒味道的,冲抵了皮蛋的腥味,只剩下绵软的回味,而真的咽了下去,唇齿间又只剩下高汤的清甜,不残留半点杂味。 一种与宫廷膳食完全不同的野生的美味,带着岭南的意象与风情。 “没骗你,真的好吃。”雁翎对赵桓征弯唇一笑。 赵桓征轻轻感叹一笑,还真的是如这乡野小女子所言,是挺好吃的。 他接过了汤匙,食欲很快就振奋蓬勃,一碗馄饨入脏腑,暖意融融让人餍足。 两人起身,沿着运河沿线的繁华市集散步,且走且看。 春风拂过河面,送来惬意的暖风,带着水气,让人舒爽。 或许是那一碗馄饨让太子殿下吃得十分满意,他竟忍不住有点想打听雁翎的母亲。 “令慈,很懂得饮食之道么?” 雁翎点点头:“她生前是靠做厨娘养活我的,在我们这一带很有名气。就连太守和长史也经常邀请她去置办红白事的宴席,刘家过寿的时候,我娘做的点心能得很多赏钱。” 雁翎说的时候,眼眸中闪耀着自豪的光彩。 两人吃完已经是晌午,沿河的商户已经逐渐有开拔返程的了,雁翎考虑到赵桓征饮食上实则挑剔,干脆买了个背篓,买了些米面粮油和新鲜菜蔬,雁翎虽然赶不上母亲的厨艺,应对日常饮食还是绰绰有余。 两人出临河城郭的时候,赵桓征牵着马,往出城的方向走,沿途有一处书院,门口聚集着很多人,大多是一身儒衫的生员,还有很多好奇的百姓。 本就是沿河市集下市的时候,散了集市的人无所事事 赵桓征和雁翎牵着马,被拥堵在道前,也只好把马拴在墙上的拴马石上,朝书院里观瞧。 书院里摆放着一张书案,正在举办一场“书道争雄”的比赛。 赵桓征看到这四个赫然写在破旧书院门楣上的字,就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且不说,书道争雄毫无丹青韵味,就是这四个字本身,都写的有气无力,糯米团子一样糊在那处。 赵桓征儿时书法受教于徐宗源的父亲徐莲芝徐丞相,那时候他还只是太子太傅兼内阁大学士,但是书名已经誉满神州。 赵桓征于笔墨上很有些造诣,就是因为皇家教育受益于名师,而且大内典藏着历代书法家的珍贵墨宝,足够他幼年就亲手端看着临摹。 如今看到这临河小城口气这么大,不仅敢称书道,还要“争雄”,于是燃起了他的好奇心,也正好看看岭南的文教状况如何,做到心中有数。 雁翎看热闹的心比他还大,背着一篓子蔬菜水果也不耽误她拽着赵桓征挤到了前排。 之间书院的山长是个胖胖的儒生,笑起来和善又有点蠢气,在书院的大院里对众人道:“今日是我们酣然书院设立的十年之庆,为鼓舞士子求学上进,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特举办这次书道争雄盛会!” 赵桓征看了一圈,这些儒生大多数都来自贫寒人家,一身长衫往往有几个补丁,但是眼神却奕奕有光,像是读了圣贤书,有了一些见识的人。 雁翎见他打量这些穷酸书生,忍不住想起了刘成举:“那天在庙里的那个刘家二郎,也是个读书人,也穿这样的衣服,只是刘家有钱他的衣服从来没有补丁。” 赵桓征想起来,雁翎这几日提起了几次这个刘成举,对他尤其深恶痛绝,大概是两人一直相识,以前因为他是个读书人,雁翎高看他一眼,没想到是个衣冠禽兽,所以格外痛恨他。 “也不是所有读书人都是正人君子,我以后可知道了。” 赵桓征点点头。 随后,胖山长又接着说:“本次盛会,分为内场和外场,内场是书院内学子之间切磋,由几位先生公布前几日呈交上来的习作中的佼佼者,外场则是,所有到场的百姓与民众都可以参与,与我们书院内的举子生员切磋,最后由本山长做裁决,选出最佳者。” 他随后指了指身后的一个锦盒,道:“这里有一套名家文房具,湖笔与宣纸都是采自老字号。这套奖品就是犒赏今日的争雄盛会中书艺最佳者的奖品。” 然后这位山长兴致勃勃地打开了锦盒,里面有湘妃竹笔杆的毛笔,还有一方雕刻精美的端砚,并有几刀宣纸和几块洒金的模块。 对于赵桓征这等高不可攀的人来说,这样的文房具简直不入法眼。在东宫的书房,他的笔墨纸砚都可以称得上稀世珍宝。 赵桓征最喜欢的是案头的镇纸,是一枚拳头大的和田籽料,巧雕着老子出关的浮雕,又雅致又难得。至于批阅用的毛笔,是用水晶或者昆仑玉制作的笔杆,能工巧匠每年从湖州为皇家制作笔,精确到每一根毫毛,都用尽了心血。至于砚台,他自己就收藏了几百方贵重的,随意拿出来任何一方赏赐大臣,都会让他们爱不释手。 但是今日在这个小书院里,周围的儒生大多出身贫寒,看到这样的奖品忍不住就流露出了艳羡之意。 雁翎的家境,还不如这些儒生,日常生活里又和笔墨搭不上边,这就是她有生以来见过的最精美的文房具了。 山长打开盒子的一刻,雁翎的惊叹声比这帮儒生还大:“公子,你看,好漂亮的笔和砚台啊!” 赵桓征好奇道:“你也喜欢书道么?” 雁翎摇摇头:“我粗识几个字也是阿娘闲下来才有空教我,我小时候想去女孰上学,但是阿娘交不起学费。可是看到读书人写字,还是觉得好好看啊!还有那套笔墨纸砚真像样子!” 雁翎看向那几样文房具的神色,渴求之意远超今日在成衣铺子看到精美服饰时的样子。 赵桓征忽然闪过了一个念头。 12. 第十二章 这是有些致命的错误,老道如…… 这时候内场的书生们拿着自己近来的斗方给山长和几个先生评点,很快选出了其中的翘楚。 一个个子不高的儒生获奖,按照流程像围观的百姓和其他的儒生展示自己的得意之作,雁翎看到那斗方上端庄秀气的楷书,虽然不太得其中奥妙,但由衷感受到汉字之美,觉得那人很厉害的样子,也跟众百姓着鼓掌惊呼。 “公子,你看这位小先生写得也太好了!有板有眼的!” 赵桓征轻扫一眼,这个所谓的魁首之作,写得如同那个胖山长一样,软软糯糯,第一眼看起来饱满圆润,再多看一眼就觉得毫无筋骨。即便如此,也只是这帮穷书生里写的出挑的了。 他忍不住蹙着眉头露出嫌恶之色,只是雁翎满心还在观瞧那儒生得到的文房具锦盒,根本没有发现。 第二场此次争雄的外场,吸引了临河许多爱好书艺者来参加,有些下了柜的账房先生,或者衙门口的秉笔先生,也都看在山长面子上过来凑凑热闹,反正就是和儒生们一起切磋切磋书法技艺,可以称得上雅集。 山长摆了两张桌子在院中,想要参加外场比试的人列队去写一副斗方,字体不限,重在参与。 反正山长已经盘算好了这套奖赏的去处,就送给衙门口的秉笔师爷,他的字比山长的还好,众人也不会有异议,还可以送个人情。 只是所有的外场参与者都交上了斗方,儒生们都在收拾桌子之准备结束了,赵桓征这才款步走过去,示意自己还有兴致参赛,随后悠悠然提起笔来,气势如虹地挥毫,在斗方之间以草书写了一首五言格律。 赵桓征少年英姿,人长得俊美,剑眉星目,鼻梁挺直,皮肤白皙如瓷。然而但是好看也就算了,偏偏气质也雍容贵气,衬托得一众儒生成了凡夫俗子,与这小城的破旧书院也格格不入。 仿佛这样的人合该在佛龛里,在金殿中。短短的起落毛笔的这一小会儿,方才嘈杂的围观者就都静了下来,瞩目于这英姿勃发俊逸超群的年轻人。 雁翎原本就对读书人有格外的仰慕,此刻看赵桓征文质彬彬的挥毫,忽然觉得心跳都不自觉地加快。 真好看啊,她默默在心里说,仿佛说书人或者话本中的翩翩公子、温润如玉的形象一下子具象起来。 她还没有回过神来,书院山人就已经凑过去,站在了赵桓征的身侧,目光落在他身前的斗方上,眼睛里的震惊和讶然都收不住了。 “这字…”山长站在赵桓征桌前,看他熊云流水一口气走云连风地写了下来,最后落款处却是规规矩矩的署了名姓。 山长再去嘻嘻端详斗方上的墨迹:行笔如虬龙,金钩铁划,有筋有骨,莫说是衙门的师爷比不上,就算是中过进士的郡太守见了这样的好字,也会自愧弗如。 “这位公子是何方神圣?可是有什么了不起的家学?您的字有名家之风,尊师是谁?难道是何成峰先生,还是钱葆…” 何成峰和钱葆是如今翰林院的两位翰林,书法造诣颇为精深,只是还不足够做太子太师,只不过喜欢沽名钓誉,到处给些商铺酒楼题字,时间长了在百姓中就有些俗名。 “山长说的这二位称得上文士,倒还不配做在下的老师。” 赵桓征就差自称为“孤”了,对他身份一无所知的山长只觉得他过分孤傲狂狷了,然而看着他的字,又诚然无话可说。 “那公子的老师是何方神圣?可否告知鄙人,若有机会想当面请教。” “这倒没有什么机会了。”赵桓征微微一笑笑得深不可测:“我师古人,师死人。” 山长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却也只好公布了外场“争雄”的结果,看着斗方落款处赵桓征署名为“赵泮”,便说:“这位赵公子拔得头筹!” 山长偷偷看一眼本来计划中的头筹——衙门的秉笔师爷,还有些担心这老友不悦,没想到他已经和好几个书院里书法的翘楚围在一起去欣赏赵桓征的那一幅斗方了。 赵桓征和雁翎离开书院的时候,已经是快要日暮,雁翎背着一背篓的菜蔬,赵桓征则怀抱着那套作为奖品的文房四宝。 雁翎忍不住去摸摸文房具锦盒的表面,通体大漆装饰,光滑锃亮,让她很是欣喜。 “阿翎很喜欢吗?” 雁翎眼眸闪着光彩:“喜欢啊!这么漂亮的文房具是怎么能不喜欢呢?只不过我不会用。泮郎的字到底是怎么练的?我看那个山长痘忍不住服气了!若我也能会书道就好了…” 她最后说的已经很小声,赵桓征却痘听到了,微微一笑对她说:“也并不难,我来教你。” 雁翎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 她想说那处破旧农院里连纸笔都没有,自己更不妄想能有机会识文断字。 赵桓征像是能读心一样看穿了她,直接说:“今日这套笔墨,就是为了你去赢的,送给你。” 雁翎的眸光闪出了又惊又喜的神色,甚至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小时候她看到富家小姐也能如男子一样在家塾里读书写字,是非常羡慕的,只是知道知道阿娘靠给人做饭养活自己已经很不容易了,因此从来不提,只是在阿娘心情好的时候,让她就着话本或者账簿教自己识字。如今是能看懂账簿的程度,若是写字,那真是不敢想的。 “谢谢…”她心里涌动着感激,一张伶俐的小嘴竟然在这时候失语,最后就化成了这么两个简朴的字。 赵桓征知道她心中所感。他一贯善于收买人心,策动朝堂上城府深厚的能臣的时候可以,对待一个心思单纯的小城少女,更易如反掌。 只是他成就感之余,又忍不住自嘲,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干些什么,居然一时意气要去和这破旧书院的人去一较高下,只是为了雁翎能对他更加动心。 他忽然有些恍然,在云谲波诡的朝堂上收买人心,他对自己的每一步都是清醒的,理智的,计算好了得失回报,像个娴熟的猎手十分在意付出与回报的比例。 对待雁翎,值得他这样讨好吗?仅仅是花点钱买她的信任感激倒还罢了,向来惜笔的他即便是皇后求字也未必肯写,今天不仅在个破书院和一个庸陋粗鄙的胖山长理会许久,甚至还主动承诺不辞辛劳教她写字,值得么? 究竟是他需要雁翎更忠心一些护他周全,还是他已经有些心旌摇曳,甘心为美人驱策? 当理智占据了上风,他才回味过来自己有些冒失。 在书院,他留下了墨迹,岂不是更容易让刺杀他的人找到他? 这是有些致命的错误,老道如他并不该犯。 谨慎起见,路过一家兵器店的时候,赵桓征让雁翎在外头等着他,他去买了几把手掌大小的弓弩,放在胸前的衣襟里。 这些弓弩虽然射程有限,但贵在锋利且便于携带,若是宝剑万一挡掉或者不在身边,也有个后手。 因为已经在临河留下了太多的踪迹,赵桓征决定和雁翎立刻返回山里的那处旧院子。 老马识途,两人回来比去时顺的多,赶回来的时候,才刚刚日暮,春日傍晚天生晚霞,金灿灿地染了漫天云朵,雁翎从山居门前远眺,发出了啧啧赞叹。 这一天过得十分精彩,甚至比她十七八年来任何一天都要快意。 赵桓征的鼓励下,雁翎甚至换下了母亲的旧衣,穿上了那条水红色的褙子,在院子里择菜的时候,眼睛里都是盈盈笑意。 母亲去世后,她接连遭遇了很多坏人坏事,也如惊弓之鸟一般逃亡躲避,然而自从她遇到了赵桓征,一切都扭转乾坤,否极泰来一般的美好。 她现在有人陪伴,有人保护,也有人为她采买衣服,为她的小小心愿去与人比试,而且才学超群,书道精深,出手就不同凡响。 她从赵桓征身上甚至有些看到了养母昔日口中那个传说一般的上京,才子如云,满街贵胄,是不是如同仙境神地?原本对于北上寻亲,她是惧怕的、不安的,如今有人承诺陪她伴她,她也燃起了期待。 赵桓征究竟是身上有伤,回来才觉得胸口还是阵阵疼痛,于是搬了竹椅在院中坐着,看雁翎在伙房前忙里忙外煎炒烹炸,随着炊烟袅袅还散发出美食的香气。 他看着门外的霞光,竟然感受到了与深宫里截然不同的一种安慰,可以称为岁月静好。 “泮郎,开饭了,快过来,看看我做了什么好吃的给你!” 赵桓征看到,雁翎在小院子里摆放了一张连桌脚都需要砖块支撑的方桌,招呼他吃饭。 13. 第十三章 他轻轻挑眉,对雁翎示意:“…… 破旧的方桌,粗瓷的笨碗盘,却难掩雁翎厨艺出色,这一桌美食,做得相当像样子,甚至不似赵桓征设想的那版,只是农家野味,而是有些精美和细致的。 主菜是一只三珍八宝鸡和一道胡椒软兜,三个小菜分别是蜜炼豆花、芫爆肚丝、大煮干丝和温拌腰花。 虽然没有品尝味道,色香味已经满溢出来。特别是腰花,麦穗状的刀花很考验刀工,而雁翎显然是非常熟稔,以至于腰花成卷,每一枚都齐整的像是长成那个样子。 赵桓征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吃过正餐,此时面对一桌子美味,才觉得有些饥肠辘辘。 “快吃吧,尝一尝我的手艺,虽然……比不得我娘。” 赵桓征坐下,用筷子夹起来送入口中,随后舌尖就迸发出了惊异的感受。 或者咸鲜,或者软糯,或者沁甜……几乎每一道菜都恰到好处地美味丰赡。 赵桓征简直不能相信这样好吃的菜肴,是出自于这破旧农舍那一间简陋到不能更简陋的厨房之中。 特别是那道胡椒软兜,看起来像是蛇肉,实则雁翎告诉他是当地的一种鳝鱼,简直超过了任何一次御膳的体验。 看着平平无奇的一团黑褐色放在一只粗陶的大碗里,劲道弹牙,又有胡椒、姜蒜的抵消了鳝鱼的腥味,只剩下了肥美甘香,甚至落入口腹的一刻,让赵桓征感受到一种治愈的效果。 “泮郎你有伤在身,吃鳝鱼是最滋补气血的。”雁翎干脆把一碗软兜都递到了赵桓征的身前。 “对了,还有糙米饭。” 雁翎反身回去伙房,不多时端出来一只陶锅,里面盛着热气腾腾的糙米饭,与宫中精致的粒饭不同,这糙米饭是糙米与精米混合焖制,但是因为是新打的鲜米,水分饱满,散发着粮食本味的甜。 赵桓征拿起筷子夹了一口,瞬间是齿颊生香的感觉。而糙米特有的粗粝之感又平和了方才鳝鱼的肥甘味厚之腻,更觉得有别样风味 “好吃么?”雁翎歪着脑袋探究地问他。 赵桓征却只是沉默了一息。 “怎么了?不好吃么?”雁翎疑惑。 直到那口鲜活的糙米饭下肚,赵桓征顿了顿,才缓缓道:“真难得你,在这样荒郊野村的小厨房里也能炊金馔玉。” 赵桓征称赞得委婉,雁翎琢磨了一下应该是在夸她,还是怯生生问:“是……好吃的意思吗?” 赵桓征一笑:“是,很好吃。很美味,几乎想象不出都是阿翎一个人做的。” 这下雁翎放心地展现了笑颜,但是谦逊道:“这才哪儿到哪儿啊!连我阿娘三成功力都不到呢。” “令慈,果然是……十分擅长烹饪之术。” “那当然,现在还不到落桂花的时节,我娘做桂花糕才是一绝,一定要用刚刚打落的桂花,晒干的就没有那个香味了。” 雁翎看着门口的山坳,其实北边就是一片金桂,可惜现在是春夏之交,桂花却要等到秋日。没有办法给赵桓征尝一尝她最爱的点心了。 “无妨,上京也是有桂花的。”赵桓征放下碗筷,忽然想起东宫就种了一片桂树,每年金秋一片馨香,宫人们也会拿着罗筛去收集新鲜桂花,做荷包或者是点心。 雁翎心思一转,才明白赵桓征的意思是两人会一起北上,到了上京的时候,正好差不多要两个多月,桂花正好。 “那时候……泮郎就回家了,我也会去找我的亲人,我们未必……” “不妨,阿翎可以做好了点心,我差人去拿。”赵桓征说话间已经就着软兜吃掉了最后一口糙米饭。 即便是许久没有好好吃饭,他仍然是尽量遵循食不语的宫廷礼仪,放下碗筷才对雁翎如是说。 “泮郎是说,到了上京,仍然可以和我来往?” “自然,我与阿翎也算是生死之交,既然是朋友,为何回到上京,就要断绝往来?我们可是互相救过彼此一命的交情。” 雁翎有些难以置信,她心里本来是有分寸,两人相遇实属命运中的偶然,阿娘生前贫苦,想必上京的亲人也大概是些穷人。 而赵桓征不同,看他那副花钱不眨眼的样子,绝对不是一般的出身。 他能答应她一起还京,她已经喜出望外,根本不奢望到了上京,他还会把自己放在心上。 没想到他一点也不会嫌恶自己出身小地方,又穷又没见过世面。 “可是泮郎你是……”雁翎想说,你是个贵公子,怎么好和我做朋友…… 赵桓征却直接打断了她支支吾吾的话语,十分笃定地说: “我家老人也喜食桂花,肯定会很喜欢阿翎的手艺。” 雁翎垂眸,很是感动赵桓征的允诺,似乎有这贵公子背书,自己在上京若是遭遇什么难事,他也注定不会袖手旁观。他既然喜欢自己做的饭菜,哪怕在他府上做个帮厨,对于雁翎来说,也是大大的恩情了。 不知不觉中,雁翎发现自己已经逐渐把赵桓征当做了依靠。 也难怪,他如此博学,说话委婉又好听,知书达理的,好像每一个字都值得她去铭记、去信服。 实则,赵桓征觉得说的不全是假话。皇后的确是非常喜欢一切桂花味道的东西,无论是桂花的香饮还是桂花味道的脂粉。 只不过他自然不可能把雁翎带回东宫,更何况皇后向来不会吃外面来路不明的饮食。 雁翎用尽心思做的美食,无论如何,也不能登上宫阁殿堂,也许根本不用等到两人一起上路,赵桓征伤愈之后,就会被东宫的人找到。 可是他此刻却是故意希望雁翎对他虚假的承诺有所感动。 人与人之间,有了长久关系的期许,对于现下的相处就会多出一分有认真。赵桓征经常给那些权臣们画饼,屡屡都可以得手,对付雁翎,实在有杀鸡牛刀的感觉。 他希望雁翎能更用心的照料他、在意他,最好能死心塌地到为他挡刀的程度才好。 直到他回到自己的神龛。 只是也有一瞬间,雁翎对桂花糕的形容实在是美好得过头,赵桓征忽然觉得到了秋天,东宫御膳厨必须入聘几个擅长做桂花糕的厨子,以便届时可以吃到所谓新鲜桂花做的糕饼。 到底能有多好吃? 或许是因为雁翎这一桌子菜好吃得出乎意料,昔日他不曾放在心上的东宫桂雨和桂花糕,也有些值得期待了。 —— 雁翎在临河的市集上,买了不少粮食,虽然不可能顿顿都像昨晚那样丰盛,但是山间如今正是下野菜的时候,凑合凑合,应该可以熬到赵桓征伤好全了,一起去临河乘船北上。 这段时间为图掩人耳目,雁翎都不想再冒险下山了。她只祈祷这段时间平安度过。 次日一早,天色方蒙,赵桓征还在酣睡,雁翎便起身开始烧水洗漱,准备一日的饭食。 然而,还没有把热水烧开,雁翎就听到了门口的敲门声。 雁翎心头一慌,险些烫伤自己。 她与赵桓征毕竟是杀了钱六之后躲在此处,因此无论是什么人来敲门,还是会让她心头一惊。 知道这处院子的人本就不多,会是谁呢? 她放下手里的活计,理了理头发,沉了一口气,决定去开门看看。 果然还没有走到大门口,雁翎已经听到了冯婆子又熟悉又聒噪的嗓音: “阿翎,快给老身开开门。” 雁翎背身在门内,听得出冯婆子声音很是强亮,似乎断定了她就在此处。 她慌乱失神中有些不知所措,甚至想现在就躲起来,或者从后院逃走,然而显然冯婆子一早就来了这里堵她,是有备而来。 慌乱中,雁翎看到赵桓征已经起来了,此刻立在正屋门前,不疾不徐地整理衣襟。 他总是这样,似乎在他的世界里永远没有慌乱二字。 外头的冯婆子显然已经失去了最后的耐心,从用力敲门变成了哐哐砸门,语气也渐渐高亢凶狠起来: “你这小娘子,莫要躲藏,赶紧开门!” 然而,就是赵桓征不着一言,长身玉立的站在那处,就让雁翎心里安定下来,仿佛一切都不足以畏惧了。 赵桓征负手而立,已经上了箭头的弓弩牢牢持握在手,他轻轻挑眉,对雁翎示意:“去开门。” 14. 第十四章 ”你不嫁我,你还要嫁皇…… 雁翎看到赵桓征立在那处,突然就稳住了心神,方才她只顾得害怕,却忘了此时自己已经不再形单影只。 门口冯婆子似乎是听到院子里有人走动的声音,聒噪更甚:“雁翎,快点开门啊!我是你冯大娘!莫让我心急!!” 雁翎平顺了呼吸,镇定了一下,过去将门栓取下。 两扇门打开,冯大娘一眼看见雁翎,提溜着贼眼珠子就是一阵窃喜,眼睛根本没有来的及往院子里扫。 雁翎下意识感到,赵桓征似乎是藏了起来,已经不在屋前了。 对于再次找到雁翎,冯婆子仿佛是看到了失而复得的什么值钱货一样,两眼放光,上前就握住雁翎的手:“哎呀,可把你找着了!” 冯大娘有些蛮力,把雁翎一双柔荑握得很紧,雁翎怎么抽也抽不出来。 “多亏老身有耐心,到处打听你,摸着山路才找来。”她看看这破败的院子几近荒芜,长满了杂草,就拿腔拿调地说:“好孩子怎么躲在这里?这荒山野岭有狼有虎,你在这里不长久,还是快随老身下山去!” 雁翎心里一阵恶心,满口拒绝:“我不去,你快松手!松手!” “这时候可由不得你!”冯婆子厉声道。 她本就只想把雁翎当做货物,卖一笔好钱,钱六失踪了,还有别的买主,总之这样水灵的少女根本不愁出售。见雁翎回绝她,她干脆也不想伪装了,只是不管不顾地拽着雁翎往院子外头走。 但雁翎到底年轻有力气,用尽全身力气甩开冯婆子的粗手,她身体不稳一下子坐到了地上。 像个丑陋的肉球,有些恼羞成怒。 “好啊,你这小丫头,翅膀硬了是不是!你以为你害死了钱六爷,就没有人嫩管制得住你?” 冯大娘扑打着身上的尘土,费力站起身来,理了理杂乱的两鬓,对雁翎龇着牙露出一副冷笑,胸有成竹地对着院子外头大喊:“刘大官人,快进来,你要的人就在这里呢!” 雁翎往后看,吓得往后退了半步。 竟然真的是刘成举,依旧油头粉面,带着儒生的帽子,穿着直裰,衣冠楚楚的。 只是那副五官如今怎么看怎么猥琐腌臜,看向雁翎的眼神也贼溜溜的。 “阿翎,又见面了……” 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听起来就是个败类。 雁翎见刘成举手里还拿着绳子,步步紧逼地靠过来,对雁翎道:“冯大娘笃定你在这里,我还不信,看到门口的马才知道原来真的是你。你的胆量真是不小啊,你盗走了我的马,这该怎么算?” 马的确是刘成举的,可是也不是她偷的,而是那日他在破庙里见到钱六之死吓坏了,根本没有顾上马,就屁滚尿流地跑了。 想到破庙之夜,刘成举的不轨行径,雁翎又是一阵恶寒。 “这里是我的旧宅子,我哪里也不去,你们快走吧!” 刘成举就像是听不见一般,露出了卑鄙的笑容,目露凶光地威胁道: “哈哈,阿翎,记得你昔日会记账本子,应该记性很好,怎么那日的事就忘了个干净?破庙里你杀了钱六,我可是在场的!你若是不跟我走,我可要报官,你偷了我的马是是窃罪,杀了人,可是绞罪!” 雁翎觉得刘成举真的是太无耻了,为了逼她就范,竟然能和冯婆子这样的老虔婆联手构陷自己。 “你血口喷人,我一个小女子如何杀得了钱六……” “哼!你莫要狡辩,第二天庙少了个一干二净,物证没有了,我这个人证可在!” 他见雁翎慌乱,又凑过来低了声音,引诱道:“不过,只要你肯跟我和冯大娘回去,给我做个体贴听话的小外室,这件事二哥愿意帮你瞒住……” 他搓着双手,拿出来一根手指头粗的麻绳,距离雁翎只有一步之遥,似乎随时要过来把她束缚住。 雁翎只好往后退,一直退到了院墙根,已经退无可退。 雁翎此刻很想救兵快到,雁翎想喊泮郎,却怕泄露了赵桓征的存在,一时间慌了神色…… 此时冯大娘站在院子当中,坐在石凳上看着刘成举捉雁翎如同猎狗逗弄兔子,还饶有兴致地哄劝雁翎: “小娘子,你在这里也藏不了许久的。刘官人家里殷实,这桩媒老身给你主张,以后高床软枕将官人侍奉得高兴,你能吃亏吗?你娘也会为你高兴。” 雁翎从前不知道恶人能有多恶,现在看了这老虔婆才知道什么是无耻之尤。 她斥责冯婆子道:“你胡说八道,还敢扯络我娘!我娘就教我自尊自爱,绝不给人做妾。更何况是这般衣冠禽兽、斯文扫地的人!” 雁翎平日里温柔和善,这是刘成举第一次听她骂人,没想到骂的就是自己。 刘家在丰裕郡很有些头脸,刘成举又是个读书人,很少有人敢这般骂他,因此刘成举一下子就怒了! 本来还担心她皓白的腕子被绳子勒破了落疤,就不好看了,犹豫着不捆她,等着她就范,现在听她骂自己,可是一点怜香惜玉的心思也没有了。 “嘿!你这不知好歹的臭丫头,我看上你是你的福气!我刘家家大业大,你不嫁我,你还要嫁皇帝不成!” 见刘成举要真的动手,冯婆子也在一旁添油加醋,希望消磨掉雁翎抵抗的意志: “阿翎,刘公子能看上你,是你的福气,岂不比那腌臜钱六强百倍。你莫不要不知好歹!我看你这小娘子啊……” 冯婆子无耻地说着哄劝的话,她年纪大了,无耻的诱哄听起来絮絮叨叨的,雁翎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得恶心。 然而正在刘成举马上要卓著雁翎的时候,破风声从院子的一角袭来,随后冯大娘聒噪的声音停在了半截。 “咚”的一声,她臃肿肥胖的身体闷声倒地,而且是脸先着地。 她倒下的模样非常可笑,像是一块落地的豆腐,掉在地上的时候,肥肉还抖了抖,震起来一阵尘土。 刘成举是先听到这一声闷响,才回过头去的。 等他看清楚的时候,只看到倒地的冯大娘肥硕的后脑勺上,插着一枚箭头,汩汩鲜血从她花白了的头发上涌出来,很快在地上形成一个血泊。 刘成举愣在那里,第一时间明白这院子里还有其他人。 他丢下了绳子,从靴筒里抽出来一把匕首,瞬间站到了雁翎身后,把她变成了人质。 雁翎只觉得自己的喉咙被一把锋利的匕首抵住,吓得额头立马沁出了冷汗。 “什么人,快点现身,不出来我就杀了这小娘子。” 然而院子里一点动静也没有,安静得落针可闻,反而让刘成举更加害怕了。 雁翎感到自己喉咙前的匕首其实也在微微颤抖。 他甚至问雁翎:“你个小娘子,藏了什么人在屋里?” 他的声音都是沙哑而微弱的,与方才威胁人时候截然不同。 冯婆子的死就在一瞬间,地上的血泊越来越大,刘成举看了看死得透透的肥婆,更加觉得脚底都发软。 他来前,的确担心雁翎这里还有别的人,于是在靴筒里放了一把匕首,没想到真的用上了。 暗处的人是什么人,他全然无知,但是直接上手就敢杀人,却是他始料未及的。 什么样的江洋大盗、五单反贼竟然敢在白日下就杀人? 短箭不偏不倚地刺在冯婆的后脑勺正中,这人的箭法很是精准,想必是个练家子。 一时间,刘成举后悔没有多带些家丁来,甚至都有点后悔来了。 那人杀了冯婆,此刻肯定也不介意再多杀一个。 他颤颤巍巍,把雁翎挡在身前,一步步往院子外头挪动。 旁人在暗他在明,走为上策。 然而就在他倒退着到了院门口,即将迈出了门槛的时候,忽然感觉到腰后一凉。 随后刘成举意识到有一个人抵了一把兵器在他的腰后,应当是刀或者剑,隔着衣服也能觉察到铮铮寒意。 最后他耳边传来一个男人清冽的嗓音:“扔了刀,把人放了。” 刘成举却不敢立即把刀放下,他担心自己一旦放了人,也会如冯大娘一样死在这个院子里。 于是他做小伏低地求告:“这位大侠,我们素昧平生,无冤无仇。还望大侠,放我一条生路。” 然而背后冷冽的声音却只是有些不耐烦的催促:“把匕首扔了,我不想再说第三遍。” “扔了匕首,你就能让我走吗?”刘成举几乎是打着哆嗦问的,声音出口都是碎的、抖的。 身后的人闻言却几乎是忍不住的冷笑出了声,道:“只要你不回头,立刻滚出去。” 刘成举别无他法,此刻只能赌一把,他知道若是不放开雁翎,自己是铁定活不成的,只能寄托于背后这亡命徒的信用了。 “好好好,我答应你,大侠饶命。我闭上眼睛,不该看的我肯定不看!” 雁翎感觉到喉咙处的匕首被挪开了,随后听到了金属落地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雁翎:刘二,然你说对了,我就是要嫁皇帝的。 15. 第十五章 干脆亮明了身份,省的麻烦。…… 刘成举双手举过头顶,双眼紧闭,转过身去。 赵桓征始终在他的身后,见他老实,便挪开了抵在他腰间的利剑,然后毫不犹豫地狠狠踹了他一脚,把他踹飞了好远,重重摔在院门外一丈远的地方。 刘成举被踹翻在地,却也根本不敢睁开眼睛,屁滚尿流地爬起来。只听到后面的院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他这才确认,对方是真的放过了自己。 腿脚已经吓软了,刘成举勉强站了起来,可能是上次逃出破庙有了经验,这次他想到了自己其实是有马的,那匹马此时正拴在雁翎院外的树桩上。 几乎是爬着才努到了马背上,刘成举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 刘成举的马蹄声渐远,雁翎惊魂甫定,才背靠门板蹲了下来,长舒了一口气。 赵桓征伸出手来拉她起来。 修长又白皙的手指细腻好看,轻轻一拉就把雁翎拽了起来。 赵桓征这时候神情凝重了些,对雁翎的话语也有些急促:“收拾收拾,我们要赶紧走了。” 雁翎点点头,刘成举已经逃走,但是不代表不会带着人来,说不定还会报官。 赵桓征虽然足智多谋,但此刻身份不能昭彰,自然也是逃为上策。 雁翎却在一瞬间为难了,指了指冯婆子的尸首: “她……要怎么办?” 雁翎看着院当中冯婆子死在血泊中,即便是看不到她狰狞的五官,也会觉得有些骇人。 “顾不上了。”赵桓征已经去寻了钱袋和弓弩,准备打个包袱就离开,却见雁翎眼眸中闪着泪光,委屈地蹙着眉头。 赵桓征揉揉眉心,明白了她的心思。 这是她和她娘曾经住过的院子,必然不希望一个恶人死在这里无人收拾。 他在这一刻本该说服雁翎,或者更决绝一点,即便是丢下她走为上计,才更为理智。 然而他还是沉思一息,最后决定帮人帮到底,对雁翎道:“你去收拾东西,我来处置。” “多谢公子!”雁翎感激道:“我收拾东西很快的!” 雁翎立刻回到屋内整理东西,主要是随身的衣物和她的碎银子,翻找东西的时候,陡然看到了夹在其中的一抹金色。 一枚篆刻这宫样图案的金簪子。 或许是镀金的吧,虽然簪子沉甸甸的,雁翎也不认为簪子是足金的,大概是镀金的,内芯是黄铜。 尽管如此,这也是阿娘留给她的最值钱的一件遗物,母女二人当年无论多么穷困,阿娘都不曾把这根金簪当掉换钱,可见阿娘对这枚簪子的喜爱之深。 临死前,阿娘让她一定要好好保管好这根簪子,因为这根簪子算是一个寻找亲人的凭证。她的亲人见过这枚簪子,因此会认下雁翎。 这也几乎是她对于奔赴京师寻亲的唯一指望。 如今还没有走出岭南,雁翎就亲历了两桩命案,还不知道一路会遭际到什么。她重重叹了口气。 还好遇到了赵桓征这样肯舍命救她的人。只是现在冯婆子之死,刘成举是亲历者,雁翎的背上,也因此有了逃亡的意味。 她担忧起赵桓征的前程,希望他如同自己所说,生在京师真正的高门,若是将来被官府追查,能够摆得平吧。 雁翎打好了包袱,包括赵桓征昨日新买的直裰,也一并打包,放入昨日在临河买的背篓里。 随后她走到院里,准备好了出发。 此刻,院里有一条粗粗的血线,沿着血线看去,院门口处,赵桓征正使劲全身力气,拖着冯婆子的尸首往外走。 她上前帮忙,用干燥的土壤盖住着一条血线,又铺上了干草,几乎看不到死过人的痕迹了。 这是她和阿娘的旧居,充满了昔日的回忆,她并不想冯婆子那具肮脏的躯体腐臭在这温馨的小院子,简直是一种玷污。 赵桓征把冯婆子的尸首丢弃在院外的荒地里,又让雁翎去拿了煤油,浇在她肥硕的身体上,火折子擦除火花掉落上去,火苗腾然而起,很快吞没了冯婆子的尸首。 那张丑陋的面孔在烈火中逐渐扭曲、消失。 雁翎捂住口鼻,几乎要吐出来了。赵桓征让她背过身去别看。 雁翎这才发现,因为拖动尸体,赵桓征身上不可避免地染上了血迹,便道:“泮郎需要换一身衣裳。” 赵桓征将手上蹭上的污血在衣襟前擦拭干净,点了点头。 她从背篓里拿出来一套干净的衣裳,是赵桓征昨日在临河买的新衣。 赵桓征接了过去,雁翎以为赵桓征会返回院子里换下来,然而没想到他却直接退下了染了血的上襦,敞着上身,把血衣干脆利落地丢弃到火中。 雁翎看到他上身未着片缕,白皙的胸膛露出来,好看的肩颈线条苍劲,腹肌处也是硬朗分明,胸前的伤疤虽然沟壑沉积,却也让这好看的肉身平添了苍凉的故事性。 “抱歉,时间有些来不及。”他目光淡然,似乎并不介意雁翎看到自己,这时候文质彬彬的外表下,坚韧的性情就呈现出来,甚至让雁翎感受到了一丝压迫的凶狠之意。 他不像个拿着笔的文士了,有点像个猎人,或者更干脆一点,像个杀手。 分明是杀了人,却仿佛这是他丝毫不需要有任何反省或者担忧的事情,一件平常稀松的小事。 甚至毁尸灭迹的烦扰远远大于杀人本身。 难道在真正的世家贵胄眼中,草芥之民真的如同蝼蚁可以随意捏死吗?难道眼前的矜贵公子,是一个杀人如麻,看惯了死亡的人吗?为何,能做到如此淡然? 杀钱六的时候如此,处置冯婆子的时候,也是如此。 一瞬间,雁翎心底忽然有了这样的发问,然而也是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不该做此想。因为如果没有赵桓征的杀伐决断,她现在已经被刘成举捆走了。 若非为了救她,他方才根本可以从后院逃走的。 此刻,赵桓征的声音打断了雁翎的思绪。 “好了,这样应该就可以了。”赵桓征淡定地穿好了衣衫,看了一眼雁翎,对她说:“我们要赶紧走了。” 雁翎点点头,又忽然想起了什么,道:“你等我马上就来。” 只见她折返回院子,手里提着一个锦盒,反身才将院子落了锁。 赵桓征看到这个锦盒就是昨日他在书院赢回来的那套文房具,看来这小姑娘是真的想学写字,都要逃命了,还要带着。 这次下山。两人已经没有马了,又要躲避随时可能的追捕,于是挑着树木丛生处的山路走。 好在雁翎对这座大山相对熟悉,于是下山的方向并没有错。 “泮郎,我们应该去哪儿?”雁翎问。 “临河。”赵桓征几乎是斩钉截铁的说。 “还要去临河?我们昨日……” 雁翎想说昨日他们在临河留下了足迹,又招摇过市般地在书院的书道比试中夺魁,今日再去临河,难免会被追查到。 然而赵桓征的脸上依然不见任何慌乱,好像逃亡不足为惧,倒是在山间走小路,时不时会被两侧丛生的杂草剐蹭,所触之处都留下了红痕,多了就有点瘙痒,让赵桓征不堪其扰。 他尽力耐下心对雁翎道:“临河是运河的码头,商旅众多,人多也就眼杂,反而容易掩饰。去上京的商船每日都有,我们到了临河便登船,大概可以躲过追查。” 赵桓征还想说,若是刘成举敢报官,那真合他心意。这一路微服私访久了,他也腻了,太守都是进士出身,每年还要京察,隔年要去上京履职,大多数都是见过他本人的。 干脆亮明了身份,省的麻烦。 只是可惜,他只身南下,本来打算查找的人,却没有找到。只怪他自己大意,遭了刺杀,以后此时还要徐徐图之,身边的人也要再清洗一番了。 方才拖着那老虔婆的尸首处置,是赵桓征这辈子做过的最辛苦的事,从前纵然是上阵杀敌,他也不曾亲自打扫战场,搬运尸首都是脏活累活,怎么可能劳烦贵在云端的太子殿下。 若是侍卫如姜望在场,肯定不可能相信他会忍受着那肥重躯体和腌臜血迹,一点点拖出这么老远。 他不禁又觉得自己可笑,为了这个小女子,究竟做了多少意外之事。 希望东宫的亲卫能早点找到他,不然若是让丰裕的太守认出了他,免不了要将此行公之于众,到时候光是处置言官对他的口诛笔伐,都让他头疼。这帮只会耍嘴皮子的谏官,肯定会骂他私自出巡,遭遇刺客,有伤龙体,有损国祚,所冒风险,是家国之危,说不定还要逼着他写一封罪己诏。 还是,算了吧。 16. 第十六章 扮成小夫妻,可以更好的俨然…… 好在下山的路不需要费多少力气,两个人在晌午之前就赶到了临河。 或许是刘成举真的被吓破了胆,沿途并没有什么人追来。 然而赵桓征却分明感觉到背后有人在跟踪他们。 他自幼跟随大内高手修习过武术,耳力很好,能觉察到不远处的屋檐上有人凭借轻功在高处跃动,自从到了临河,跟踪的人就一直紧随其后。 赵桓征一时难以分辨是敌是友,但打算将计就计。 锋利迅捷的弓弩此刻仍在胸前衣襟内放着,是一件很是趁手的暗器。 对于暗处的跟踪者,雁翎自然是毫无察觉。 到了熙熙攘攘的临河街道上,处于嘈杂的人群中,她甚至觉得一颗悬着的心稍微落定了一些。 她侧目去看赵桓征,脸上依然是如同往常一般的淡然,丝毫不显内心的任何情绪。 然而就是这种淡然,是最让雁翎觉得踏实的,他似乎从来不知道何为慌乱。 现在,他身穿前日在临河买的直裰,长身玉立,行走的时候腰直身立,端方稳健,丝毫看不出是刚刚亲手杀人灭迹过。 两人在临河一家客栈住下,他们两个俊男靓女,自然被店家目为来临河游玩的小夫妻。 “天字一号房一间,请二位随小的楼上请。” 小二一边带路,一边调侃二人:“小夫妻这是来临河游览观光吗?从前日开始,临河就有大集市,卖什么的都有,官人没有带娘子前去逛逛?” “已经去过了。”赵桓征淡然道,并不对小二解释两人的真实关系,甚至还刻意地牵住了雁翎的手,仿佛很是亲密的情侣一般。 雁翎被他握住手心,脸立刻红了。赵桓征递来一个让她配合一下的眼神。 雁翎立刻明白,扮成小夫妻,可以更好的俨然耳目。 赵桓征似乎很满意店家对二人关系的“误解”,被小二送到房间后,还给了他赏钱。 这家客房寻常俭朴,也像是一般外出游览会住的那种,普通到毫不惹人注意的程度。 坐了一会儿,雁翎脸上的红晕才褪去,而她被赵桓征捏过的掌心,依然因为一早空腹赶路,雁翎的肚子很不争气的咕咕叫了。 “泮郎,我们要不要出去吃点东西。” 赵桓征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站在窗前,开了一条细缝,眉眼深沉地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以及对面骑楼的屋顶。 在相隔两条街道的一座屋顶上,他看到了一路跟踪自己的黑衣人,长剑负在身后,牢牢立在屋脊上,一身玄衣,如果不是远视极好的人,几乎只能将他看成房顶的脊兽。 东宫的人找到了他。 赵桓征微不可查地嗤然一笑。若是这群属下早一日发现他的行踪,也不至于让他今日亲历亲为地拖着那肥婆娘的尸首亲自处理。 一群笨蛋。 他忍不住想骂。 “泮郎?” 雁翎在他身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拉回了他的注意力,问:“窗外?有人在追我们吗?” “没有。只是看看。” “你方才说什么?”他问。 “我……有些饿了。要不要出去吃点东西。” 临河郡好吃,雁翎已经带赵桓征吃过路边无比美味的野馄饨了,其实还有很多小吃好吃得很,她想带赵桓征去体验一番。 然而赵桓征脸上却没有期待,只是道:“让店里的小二去买。我们现在不方便出去抛头露面。” 雁翎觉得他说的十分有道理,毕竟刘成举说不定还在四处找他们。 两人简单在店里吃了些东西,窗外的临河县依旧如前日一样人声鼎沸,丝毫没有要搜查的迹象。 雁翎心存侥幸道:“或许刘二也想不到我们逃到了这里。” 赵桓征宽慰道:“嗯,我们一路走在小路上,山间的大道没有留下足迹,想必要找到我们,也没有那么容易。” 这么一说,雁翎更加放心了一些。因为有赵桓征的存在,这种躲避和逃亡的滋味,竟然有了一些冒险的刺激。 这个男人果断机敏,手腕决绝,呆在他身边,雁翎觉得自己仿佛是可以靠着墙壁躲藏的小猫,只要默不出声,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雁翎把背篓里的行囊打开,今天早上出来的匆忙,还有几件洗过的衣服染着潮气,她都一一挂在衣架上。 只是雁翎忽然觉得赵桓征此时有点不对劲,他坐到了窗前的玫瑰椅上,蹙着眉头。 雁翎很是忧心,以为他胸前的伤口复发了。 然而,却发现他的左手正在抓挠右手的手腕,衣袖处的手腕又红又肿。 “公子,你的手腕怎么了?”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雁翎恍然。方才两个人走得是山间树丛,地上的灌木剐蹭两人四肢,雁翎是儿时在山上跑惯了的,自然无所谓。赵桓征养尊处优细皮嫩肉的,可能是被什么枝叶剐蹭以后,惹上了风团或者荨麻疹。 “快伸手给我看看!” 赵桓征显然很爱面子,不想给雁翎看到他此刻起来了好多红色小包的手臂。 然而雁翎那股子言官进谏的劲儿又上来了,厉声道:“快伸出手!” 赵桓征蹙着眉头默许她拽住自己的手腕,并且撸起他的袖口。 确实有些严重,基本上可见到的肌肤,都已经起了风团,此刻看着都觉得痒。 “我去药铺买药给你涂。”雁翎落下话音就要出去。 赵桓征不允:“现在出去有风险,你还是让店家……” 雁翎却直接打断了他的话:“隔两条街就有一家药铺,我去去就回。若是这么点脚程都要劳烦店家,整日闷着不出门,才真是让人起疑心了。” 自然,雁翎说得也很有道理,赵桓征一时语塞,当她真的要决心做什么事的时候,赵桓征似乎很难拗得过她。 雁翎戴了面纱,拿了钱袋,就出门去了。 从这里往返那家药铺大概半个时辰。 赵桓征揉了揉眉心,努力忍住不去抓挠身上的痒处,随后打开了窗户,对着遥远处的侍从简单地打了几个手势。 不多时,一道黑影如疾飞的燕子,嗖嗖在几个屋顶跃动了几下,就从窗户跳了进来。 “殿下,属下姜望,救驾来迟。” 本来,赵桓征微服出巡,遭遇了这些祸事,再见东宫的侍从,再度有人可以护卫、使唤,本来应该高兴。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此刻瘙痒难耐,他见到东宫的人,心里却只有烦扰,好像没有一丁点想见到他们的期待。 见赵桓征久久没有回应,姜望心里打鼓。 太子殿下表面温润如玉、谦谦君子,实则只有近侍的人,才知道他和善表面之下是个决绝而冷酷的性子。 此刻这种沉默,难免让下属思忖自己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得主子的心意。 “殿下……臣……可是哪里做得不好,惹主子生气了吗?” 既然是猜不透,还不如请示请示。 “没有。你们来了多少人,是怎么找到孤的?”赵桓征问。 “属下与东宫侍卫三十六人,奉皇后娘娘之命,南下寻找殿下踪迹已经十日有余,昨日在临河的当铺发现了殿下的玉佩,以及听闻有一家书院的书道竞技中,留下了殿下墨宝,故而确认了殿下行踪。” 姜望从衣襟里取出来一个红色的绒布绣袋,呈递上去,赵桓征打开看看,正是他为了换银子,拿去当铺的那枚帝王翠篆刻老子出关的玉佩。 “这是御前的东西,属下不敢令其流落民间,于是加价赎回,请殿下查阅。” 赵桓征没想到正是当了玉佩,才阴差阳错的让他们找到自己,便也没有说什么,拿过来把玉佩收到了衣襟里。 姜望见赵桓征脸色不好看,像是受过了伤,此刻因为瘙痒额头也在冒着汗珠,一看就是不太舒服的样子,便道: “殿下,漕总督院的楼船此刻已经停泊在临河的港口,准备接驾。皇后娘娘命吾等找到殿下之后,即刻返京,楼船上有太医令大人差遣来的医师,若是殿下身体不豫,即刻就可以诊治。” 赵桓征向来是个非常爱惜自己的人,难受成这样,确实应该立刻呆在太医身边好好检查治疗。尤其是徐宗源亲自挑的人,肯定不会差。 然而姜望迟迟没有得到答复,微微抬首,看到太子脸上竟然是一种非常少见的情绪。 他很犹豫。 或者说得更准确一点,挣扎纠结中,还带着一丝难过之意。 随后,姜望听到这位贵人微不可查地叹息了一声。 姜望是个极为聪明的侍从,顿时意识到自己好像犯了个大错。 自从赵桓征进入了临河城郭,他就在高处用轻功跟随,可是太子殿下并非独来独往,他身边还有一个姑娘。 姜望机警的用余光扫过室内,看到了床铺上,衣架上悬挂着女子的衣衫,两人显然是同住一室。 太子殿下不近女色,十五岁亲政,几年来近侍不是他们这些金吾卫的侍从,便是黄门内宦,甚至连个贴身的丫鬟也不曾有。 以至于姜望第一眼看到太子身边的少女,还以为只是偶然邂逅的同行路人。 既然熟稔到了同住一室的关系,两人自然已经非同小可……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更新有点早哈哈。 17. 第十七章 “孤自有分寸。” 正在姜望提心吊胆之时,赵桓征似乎对接下来的行程下定了决心: “你们在远处保护孤的安危,切莫到近处扰我清净。这几天伺机行事,让楼船先停在港口,时机到了,孤自然会同你们回去。” 姜望略略放下心来,既然主子对身旁的女子只字不提,自己也便装不知道,只是他考虑到出发前,皇后的威慑:“若是再过一个月太子还不能回到东宫,本宫就把你们的项上人头一个一个砍下来。” 这对母子没有一个是心慈手软的人物,姜望不得不提醒主子道: “皇后娘娘在京中等得很急,朝臣们也日夜期待殿下归朝,社稷百姓……” 赵桓征知道他接下来都要说些什么,遂有些不耐烦,直接打断道: “孤自有分寸。” 姜望其实本来还想试探着问问太子身边这个女子是否靠得住,会不会有什么危害主子的嫌疑,然而这位贵人的语气已经不算和气,姜望只好收声,行礼之后,跳窗而去。 —— 禁苑的春日来得比岭南晚些,然而从赵桓征南下离京到现在,一个月里,深宫之中也已经春意满园。 长春宫是皇后的居所,此刻兰英姑姑将圆窗户洞开,皇后亲手豢养的金燕飞还回来,落在鎏金的鸟架上。 春眠总是不觉拂晓,鸟叫声惊醒了榻上高贵的一国之母,一群婢女在宫门前准备着侍奉,听闻她起身的动静,连忙芳步请挪,簇拥到纱帐前伺候。 织金凤纹的大红罗裙拖地,皇后慵懒地朝着帐外走,长发散落在肩头,并一袭耀眼的大红像是两道瀑布,在香肩美背的轮廓上流淌。 金燕子见她走过,扑棱翅膀,金色的羽翼展开,落在她伸出的手背上。 简单的逗弄几下,她微微打了个呵欠,以袖遮面,处处优雅。 她在妆台前坐好,负责梳发的内宦伺机上前,手法轻盈娴熟地给她盘髻。 一切准备停当,皇后又换上了环佩叮当的朝服。 兰英姑姑才递上去姜望在岭南飞鸽传来的信笺,是一张简短的字条。 皇后的神色微动,悬了许久的心神仿佛才归位。 “谢天谢地。” 她把字条还给兰英,看她手脚麻利地在妆台前的烛台上将字条焚烧成一团灰烬。 太子已经被找到了,应该不日就可以还京。 太子亲手培植的金吾卫果然十分得力,这下皇后才彻底放心,再不必担忧辅国大将军临时起意,再派高手去刺杀太子,也不可能打得过以一敌百的金吾卫。 然而太子返京也并不是能彻底就高枕无忧,自从甘露寺一别,杨世延似乎对她就像是死了心的前任,再没有往来的兴趣。 甚至她派人给将军府送去了亲手做的糕饼,据说也被杨世延随手赐给了下人。 埋藏了十几年的谎言揭开以后,他连她做的点心都不敢再吃了。 而他曾经,什么都听她的。 冯孝惠皇后摇了摇头,一滴清泪沿着好看的鹅蛋脸滑落,她迅疾地用袖口抹去了。 短暂的伤怀落寞后,赵桓征安然无恙的消息还是振奋了她。只要太子未死,江山不改,自己的尊贵便永远无可替代。 哪怕最坏的情况出现,征儿真的南下找到了那个女人,冯孝惠也无所畏惧。 所谓生恩不及养恩大,她多年悉心教导,用尽全部心血,把赵桓征培育为聪慧、坚韧又决绝的天之骄子,相信他也无比期待着成为至高无上的天下共主。 而她拥有无数的宫闱经验,对外戚冯氏与世家大族亦拥有不容置喙的影响力,她不信赵桓征这样嗜权的少年,会不顾恩情与现实,和她决裂。 她与他,不仅是名义上的母子,更是事实上的联盟。 然而圣上身体尚且康健之时,已经逐渐剪除了世家的兵权,如今关内的漕运总兵、兵部尚书全已经是赵桓征的亲随,惟独杨世延还保持着对域外节度使的控制。 昔日,她可以笼络住杨世延的时候,内外官兵者皆为自己人,让她放心,而如今杨世延已经不可避免地与她疏远。 如何解决这个难题,她需要等赵桓征归来以后再商量。 帝王奄奄一息,风雨归舟之时,权力厌恶真空,她现在恨不得姜望他们能插上翅膀,把赵桓征背着飞回上京。 匆匆用了几口点心,就见兰英进来通传,“娘娘,慧明县主请求觐见。” 慧明县主是杨诗瑶的封号。 杨世延因为对昔日同袍慷慨就义有所怜惜,更是为了鼓舞士气收买人心,将同袍将领的女儿收为养女,一直非常疼爱。 因为皇后与大将军的私情,她对杨诗瑶也格外优待,在她及笄那年便封为县主。 兰英姑姑听命放人进来,杨诗瑶穿着一袭粉紫的纱衣,断袖褙子并姜黄色的披帛,头上的晴水玉簪晶莹动人,少女的活泼很快给高阔的长春宫染上了灵动的气氛。 “拜见娘娘,诗瑶多日不曾请安,此番特来看望娘娘。” 皇后换上雍容慈悲的笑容,给小姑娘布置点心与香饮,深情厚谊地握着她的手端详:“是有日子不见,诗瑶好像又长高了。” 不过是一般长辈与晚辈的寒暄,几句话之后,心思单纯的小县主就开口直奔主题:“诗瑶不仅仅惦念皇后娘娘,也想问问太子殿下玉体安康,前些日子的病况好些了没?” 其实在甘露寺,太医令早已经对她言之凿凿,但数日过去,她仍然未见太子的身影,而因为徐丞相代为理政,父亲更是连朝堂都懒得去了,即便她在将军府闺中,也难免听到京师上流中各种不堪入耳的流言。 有人说太子微服出巡与歌女颠鸾倒凤一月不归,也有人说太子与大将军政见不合,于是装病闭关,然而这些杨诗瑶都能辨别是无稽之谈,因为父亲与太子情同父子,而太子向来不近女色。 最让她按捺不住的是有人传言太子和皇后有了嫌隙,即将被废黜。虽然太子一向有仁孝的美名,然而她自幼和太子相熟,知道这对母子表面上母慈子孝,实则皇后对太子严厉得不像个亲妈,而太子对皇后的尊敬也仅仅是做做样子。 若说太子不见人是因为皇后,她倒觉得真有几分可信。 于是今天根本没有对大将军知会,杨诗瑶就带着婢女进宫觐见了。 她自以为是的认为,若是皇后对太子产生了嫌隙,她肯定能看得出来,甚至可以劝一劝。 “诗瑶,很关心太子吗?” 杨诗瑶一愣,这句话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她想起来,似乎是父亲也曾经这样问过太医令徐宗源,徐宗源后来告诉过她。 “皇后娘娘怎么像我阿父一样,问一样的问题?” 冯孝惠一愣,神思忽然一滞,眼波在眼底轻轻转动,闪过了一个恍然的表情。 “皇后娘娘,您和太子闹别扭了吗?” “闹别扭?怎么会?”皇后猜想的到这个天真的丫头突然到访,必然是听到了上京贵胄们的一些传言。 这些钟鸣鼎食之辈,整日无所事事,唯有流言和传闻能抚慰他们空虚的躯壳。 “其实……也没有啦,就是太子殿下已经许久不曾上朝了,我阿父也很担心……” 真是个不会撒谎的丫头,让人一眼看穿。 皇后的笑容更加慈祥,看着杨诗瑶的眼神也迷离和值得玩味起来,拿起桌子上的频婆果,亲自削去外皮,递给杨诗瑶:“这是西域进贡来的稀罕果子,诗瑶快尝尝。” 据说最近上京的贵胄都流行吃频婆果,将军府虽然地位崇高,但是阿父一直秉持着军人的生活习惯,内外吃穿用度都俭朴到与军营毫无区别。 无论上京的贵胄们流行什么奢靡的吃喝,都不会传到将军府内来。 这频婆果子,她早就听说了,很想尝尝,却不敢对阿父要求。 如今,皇后娘娘不仅赏赐了她,还亲自给她削皮,实在让她有点受宠若惊了。 “吃吧,好孩子。”皇后笑容更加雍容显贵: “太子只是身体不舒服,已经大好了,是我还想让他借机多休息一段时间,你也知道他忙起来是顾不上自个儿的。” 这倒确实,虽然贵为天子嫡子,未来的储君,赵桓征的勤奋却能令任何一个上京贵胄家的公子汗颜。 似乎是怕这小姑娘还是不肯相信,皇后又叫来兰英姑姑,轻轻耳语几句,不多时,兰英呈上来一个锦盒。 皇后打开,杨诗瑶看到锦盒里丝绸铺陈,是一枚金光灿灿的金锁,坠在同样是黄金打造的项圈上,金锁上镶嵌着各色流光宝石,璀璨得让这熠熠生辉的宫殿都有些黯然失色了。 “这是我前夕让工匠去打就的金项圈,一直想着要送给喜欢的后辈,诗瑶能惦念着太子的安危,这份用心让本宫很是感动。” 皇后把项圈拿起来,亲手佩戴在小姑娘的脖颈上,虽然金锁过分的精美华丽,与少女的气质有些不太登对,然而皇后的温和也有着不容拒绝的威压,杨诗瑶本来拒绝的话语都说不出来了。 “这……太贵重了……” 旁边的兰英姑姑很是时机的点了一句:“县主快谢恩吧。” “谢……谢皇后赏赐。” 皇后像个可亲的长辈,轻轻拂过杨诗瑶的鬓边,笑意盈盈,像是看着一件满意的物件,又对她确认道:“因为诗瑶的关心,太子一切都会顺遂的。” 作者有话要说: 忽然写着写着发现自己还挺喜欢皇后这个人物的。只是喜欢表面,表面!小天使们,其实我写这个文,觉得有很多不足,希望你们把宝贵的建议留给我,谢谢,红包会洒落的,爱你们! 18. 第十八章 “剩下的地方,泮郎自己涂吧…… 姜望离开后不久,雁翎就带着紫草膏回来了,赵桓征的风团很痒,他甚至不得不撩起了袖口,然而背后也开始痒了。 “怎么这么严重?” 雁翎把药膏递给他,让他涂在手腕红痒处。 手腕的痒处很快消解,然而他的脸色却没有平静下来。 “还有……什么地方在痒吗?” 赵桓征痒得心烦,又不想让人看到自己身上难堪的红肿。 “到底是碰了什么毒草,竟然弄成这样。”雁翎懊恼,分明两个人一起走了山林,自己一点事儿没有,赵桓征却奇痒难耐。 她比赵桓征还要着急,又有点感叹这金贵的少爷实在是娇气,走走山路都能惹上小毛病。 见他还是不肯相告,雁翎干脆劝他把衣衫脱了,帮他上药。 赵桓征却侧过身子,蹙着眉心不肯,“应当是染上了毒气,忍一忍变好了。” “忍一忍怎么会好!”雁翎简直觉得这人好生奇怪,处置冯婆子尸首的时候不顾她在身边,光天化日的脱掉上衣,现在真的该先把男女大防放一放的时候,却又这么拘束。 他并不知道,赵桓征是介意她看到自己肌肤上不堪的红疙瘩。 “不行,去让小二来帮我。”赵桓征几乎是一把夺过了雁翎手里的药膏。 “泮郎你忘了,小二以为我们是……”雁翎脸颊一红,不好意思说出夫妻二字。 但确实没有夫妻之间上个药还要找外人的。 赵桓征忍不住去抓脖颈,甚至都破了皮。 雁翎再也忍不下去了,一把又把药膏夺过来,然而赵桓征的力气显然比雁翎大,她夺了半天也没有拿回来。 甚至在抢夺的过程中,雁翎还被晃了一下,一下子坐到了地上。 赵桓征也是一愣,竟不小心让她跌倒,颇感觉歉意,于是身手去拽她起来。 雁翎瞪他一眼,还是抓着他的手站了起来,只是正好也趁他不备,把药膏抢了过来,颇为严肃督促他:“快点涂上!荨麻疹严重了也是会发烧的! “又不是没看过!”她甚至小声嘟噜了一句抱怨,自然也被赵桓征听见了。 赵桓征闭目长舒一口气,知道如果再不听令,恐怕她要说出来的话就难听了,现在的眼神已经在嗔怪他又娇气又矫情了。 也确实,她说的也是事实,何止是“又不是没看过”,他是自己脱给她看的,烧血衣的时候。 只不过他对自己的身材很有信心,越是自傲,就越不想被她看到自己的丑处。 他坐在床沿前,把直裰脱掉,露出甚平,又脱掉,把整个脊背曝露给雁翎。 脊背的线条依然是好看到完美的程度,只是麻疹也蔚然成片,有些可怖了。 “好严重啊。”雁翎看着满目的红肿,忍不住心疼。 她的指尖细软,沾上紫草膏以后凉凉的,滑过赵桓征的脊背,所过之处确实止住了皮肤的痒,却惹起来另一处的痒。 尤其是她一边涂药,还一边小声地嘟囔着:“到底是什么草,这么厉害,还是沾上了什么野兽的毛……” 越是微弱的气息从她唇齿间抵达他的后背,耻感与欲念就越是交错着腾然而起,赵桓征忍不住微微仰头,闭上了眼睛,任雁翎柔嫩的素手,在他的脊背上抚弄。 好在时间不长,涂完以后赵桓征立刻就又把上裳穿好。 然而想必麻疹不是只有手臂和背后有,恐怕腿上也有。只不过他的背自己看不到,需要雁翎帮忙,其他的部位倒是可以自己应付。 雁翎此时也才觉得自己只顾着逼他上药,是有些太不拘小节了,于是把赵桓征往里推了推,又落下了床上的帷帐,从两块帷帐的缝隙里把紫草膏递进去。 “剩下的地方,泮郎自己涂吧……” 她的声音怯怯,让赵桓征方才的窘迫和薄愠瞬间就消弭了。 “多谢你了……” 这声谢,带着一点颓然,听起来不似他平素那样文绉绉的,却觉得两人距离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近。 “泮郎以后不必客气了。你一次次救我,能为你做些事,我心里才觉得踏实。” 雁翎的言语很质朴,语调中却全然是甜蜜的。 赵桓征最狼狈的模样她也见过了,那时候两人还根本没有说过几句话。 赵桓征喉结轻轻滚动一下,接过雁翎递来的药膏,自己涂在身体其他的地方。 或许发病急的症候,好起来也快,几乎是在涂完药膏的同时,赵桓征身上的疹子就偃旗息鼓了。 他却没有起身,而是在帐中独自思索了一会儿。 最后,他想清楚了。 此时已经是快要日落的时候,赵桓征整理好衣襟,对雁翎道:“我们出去转转,顺道吃晚饭。” 雁翎纳罕:“不是说好不出去吗?” 反正明日就要买船票北上了,雁翎不想节外生枝,况且就连赵桓征自己也说,现在不方便出去抛头露面。 她真的怕了刘成举,若是再遇到,她和赵桓征说不定会被刘家的人直接扭送去衙门。 赵桓征固然像是出身高门的公子,可是刘家是丰裕一带的坐地富户,一切也不好说。更何况,他的确杀了人。 然而赵桓征全然一副淡然又放松的模样,对雁翎道:“现在更不需担忧了。” 雁翎一眼茫然:“什么叫更不需担忧……” 赵桓征轻轻笑一下,掩饰道:“这都一整日了,都没人查到临河,夜色起来,更不会有人来了。” 见雁翎还是不放心,赵桓征笑意盈盈说服她:“你不是对我说过临河的夜景很美吗?还有人在河边放船灯和孔明灯,灿若星辰……” 想到临河的夜景,雁翎的确有点动心,一双明眸睫羽纤长,微微煽动,像是小蝴蝶震动翅膀,每一下都蹭在赵桓征的心上。 他很明白自己的心意。 无论是不想被他看到丑态的窘迫,还是此时此刻,很想带她去做一些开心的事,她的笑容能给他一种非常美好的安慰,那种远离权力纷扰的单纯直率,竟然是这样让他心悦的。 当下,东宫的人已经找到了他,朝堂上等着他处置的国家大事一个月内就能堆积成山,职责所在,他不能再继续逗留于民间。 然而雁翎是他长到十七岁,唯一一次与他毫无尊卑的平等以待,又有同样对他心生好感的姑娘。 她模样娇俏可爱,性情直率善良,值得所有同样年纪的少年动心。 两个人缘分匪浅,又亲密无间地相处了这么多时日,共同经历了很多,无论是救命还是杀人,对他们两个中的任何一个而言,都算得上是一段奇遇了。 可是,他是未来的帝王,不应该让自己沉湎于这种话本子里的小情小爱。 更何况雁翎的学识与出身,根本不足以与他相配,即便是东宫的女侍,也来自于低阶的官宦人家,雁翎的程度,可能连做个御膳房或者浣衣所的婢女都不够格。 因而他从未想过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她,更将两人的离别看成必然。 然而此刻离别真到了眼前,他却心生很多遗憾,思来想去……他允许自己在嗜权生涯的罅隙中去放任一回。 在回到神龛之前,他允许自己起一些贪恋,比如……分别之前,再带她过一个快乐的夜晚。 —— 坐在临河最富丽堂皇的酒家里,雁翎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赵桓征所谓的“吃点东西”,竟然是在这么豪奢的地方用膳。 赵桓征特地选了一个能看到湖景的雅间,红木的桌椅,明亮如昼的灯火,桌布是丝绸的,一切都熠熠生辉。甚至墙角还立着博山炉,袅袅燃着淡淡的檀香。 “泮郎,我们真的要在这里吃饭?……其实临河还有很多小吃……” 雁翎坐立不安,赵桓征像是没有听见,气定神闲地翻看着店家递上来的菜单子,随意点菜。 点完了菜,见店家退出去,赵桓征才煞有介事地说服身边的小吝啬鬼: “我们在这里用膳,才不会被很多人看到,才能避开想害你的那个姓刘的。” 这家酒楼富丽堂皇,价格不菲,恐怕刘二根本想不到两个人会呆在这里。而且这里是临河郡的忠心,出入此处的都是达官显贵,不可能有人认得雁翎。 两个人此时都衣冠楚楚,也不像是杀了人逃亡的嫌犯,真真的所为大隐于市。 雁翎知道赵桓征说得有道理,但还是觉得太过奢侈,纵然是当掉了玉佩换了许多银两,但是她考虑两个人就要出发了,一路北上还要节省着花才好。 她心想,还是要给赵公子好好约法三章,未来这段时日,超过多少钱的东西就不要买了。 然而她的“劝谏”还没有打好腹稿,店家就开始上菜了。 菜的口味先放到一边不谈,这些杯箸和碗碟是真的精美漂亮,加上雅间的灯火又明亮,所有的瓷器都被照出了堂皇的光彩,让人目眩。 而精美珍馐散发出来的诱人味道,让雁翎本来已经打好腹稿的“约法三章”烟消云散在腹腔之中,只想要尝一尝来祭奠一下灶王庙。 雁翎发现,赵桓征甚至点了酒……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过节,差点忘记更新。嘻嘻,不好意思。 19. 第十九章 他没有立刻回答,于是她…… 酒博士捧着酒恭恭敬敬地放在桌上,就开始志得意满的自卖自夸:“本店自酿美酒名曰‘浩波’,如临河水面浩波荡漾,深受往来商贾欢迎,余味悠长且一点也不上头,正适合官人与娘子交杯品尝……官人与娘子郎才女貌,琴瑟和鸣,在此小人祝官人娘子情深意笃,永结同心……” 酒博士笑得十分谄媚,显然是看两人有钱又悠游,于是也与客栈的小二一样,把两个人误会成了来临河游览的小夫妻。 听酒博士说什么“情深意笃,永结同心”的时候,雁翎红着眼睛瞪了赵桓征一眼,干脆打断了他,差点要解释两个人根本不是什么小夫妻。 可是解释本就多余,更何况也不是第一回被误解了。 “麻烦你们了,现在我们想吃东西,你们先出去吧……” 她吩咐小二与酒博士退下,从门缝里看他们走远了,才反身回来。 她看到赵桓征唇角含着笑意,正好整以暇地品尝一桌子菜肴,与雁翎又脸红又不自在截然相反。 不知为何,雁翎现在有点怀疑他其实还挺享受被人误会成她的相公的,这让她从单纯的害羞变成了一些羞愤。 看看桌上的酒瓶子,雁翎肃穆了神情,对赵桓征道:“你身上的风团才好,还要酒,回头身上再痒起来,药膏铺子要给你磕头了。” “酒都没打开呢,谁说一定要现在喝。”赵桓征染着一丝坏笑抬头看雁翎。 啊,这人真是有点可恶,是得好好耳提面命,雁翎干脆把他的筷子也摁住:“鱼脍是发物,也不能多吃!” 赵桓征一愣,轻轻把她摁住自己筷子的手拨开,不敢再坏笑,而是也学着她的模样,整肃了脸色。 “是,臣听命。”赵桓征学着朝堂那帮八百个心眼子的臣子的模样,七分敷衍,三分认真的对雁翎道。 “泮郎阴阳怪气,好生奇怪。”雁翎坐下,酒博士那套像是婚礼司仪般的祝词还在耳畔,脸上的绯色也没有完全褪去。 “好啦,被人误会总比被人怀疑好,你的仇家说不定还在找我们呢。”许是不想继续戏弄雁翎,赵桓征反过来安慰她:“快点吃东西,我们去水边看河灯!” 临河酒楼的菜色自然是精致美味,雁翎此刻也饿了,于是也坐下来吃起来。 这家酒楼是临河最好的一家,确实美味地道。即便是雁翎跟着母亲吃过很多珍馐,素日里也是节俭饮食,赵桓征似乎对官菜很有些见识,雁翎自幼又跟着母亲帮厨,两个人聊得有来有往。 赵桓征能说出每一道菜的来历与要害,虽然不见得了解后厨是怎么做的,但是却能引经据典,见微知著地说很多雁翎闻所未闻的学问。 他信手拈来一道菜的掌故,娓娓道来的对雁翎讲述,说的时候仿佛这小小的雅间都像个讲学的书院了。 雁翎看着他好看的侧脸,微微滚动的喉结,淡然又文雅的气度,一时也有些恍惚。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有智有识,有勇有谋的男人闯入她窄小又悲苦的命运里来?像是小地方的好酒菜一样意外而让她喜悦不已。 两人吃过了饭,赵桓征随意把那瓶小酒塞到胸口。 临河其实盛产美酒,上京贵胄们也喜爱收藏岭南佳酿,而东宫进贡的琼浆玉液也大多从临河沿着运河北上进贡。 他是偶尔嗜酒的人,但仅限于微醺,特别难过或者特别开心的时候都会想独酌一会儿。 和雁翎在一起的时光,他知道自己是喜悦的,能带她一起享用美食,让他特别开心到有点想喝酒。 只不过这言官在侧的感觉,没有办法得意忘形,雁翎眼睛一瞪,他立刻就熄灭了饮酒的想法。可能自己最虚弱的时候,全仰仗她的照顾,自己也有些习惯了这些琐事按照她的心意来。 赵桓征摸摸胸口的酒瓶。大不了躲开她喝,晚上她歇息了,自己偷偷喝就行。 —— 今晚是十五,月亮又大又圆,一地银辉,临河的街巷都不需要掌灯,有如白昼。 等他们走到河边的时候,彩云遮住一般月色,抬头赏月的人们发出了啧啧的惊叹。 两个人也跟着众人看月亮,像是一块硕大的银盘,被薄纱遮住了半边,月亮就成了一个害羞的仙子,扯过来面纱似的,反而更有一种朦胧之美了。 月光暗下去,但是河边却更亮了,因为一群年轻男女在此燃起了河灯,有的是小船模样的,有的是做成了莲花,中间燃着蜡烛,闪动着耀眼的火苗,又在水面上映出一片波光。 放河灯是岭南一带的民俗,有祈求河神月老成全心意的祈祷之用。起初什么都可以祈求,后来逐渐变成了单纯求姻缘了。 因此,来此处放河灯的,大多数是郎情妾意的男女,有的是已有媒妁之约出来宵夜,也有的是私下暗许芳心未必能够婚嫁,但都可以来此处放灯,祈求上天让他们天长地久,永浴爱河。 成双成对的少男少女,手持着精美的河灯,轻轻一推,灯影在水面上摇曳、飘动,聚少成多,很快就点亮了小小一截运河。 远处的画舫船楼上,也有游女歌伎吹拉弹唱,要要远远传来绵柔的歌声。 雁翎从前在传说中听过的临河夜景,此刻真实得展现在视野里,因为太美反而有点不写实了。 果真是,桨声灯影,如梦似幻。 “阿翎也想放一枚河灯吗?”赵桓征轻轻试探着问她,得到她低头羞赧的一个微微点头。 河边正巧有一个老妇人在兜售河灯,赵桓征自然而然地牵起了雁翎的手,仿佛两个人是传情许久早就私许终身的恋人那般,往河灯摊子那处走。 与今天在客栈中假扮夫妻时不同,雁翎没有觉得别扭,任赵桓征这样把她的柔荑捉在手中。 只是彼此的手心都有些潮,雁翎看着他在灯影中的侧颜没有什么变化,自己的心跳却加快了,动静大的仿佛都能被耳朵听到。 走到河灯摊子前,才知道小小河灯居然有这么多的花样。 各式各样,不一而足。有锦鲤、荷花、童子等等形貌。 赵桓征和雁翎都没有放过河灯,赵桓征便问老妪: “请问嬷嬷,不同的款式的灯,有什么不同的寓意吗?” 老妇人笑眯眯的很慈祥,大概所有第一次来放河灯的男女都会来问她这样的问题,她便道:“求姻缘长久的,放这个吧。” 随即拿起了一枚双鸳鸯的灯,一对火红的鸳鸯,显然是一雌一雄,拱卫着一枚小蜡烛。 赵桓征很高兴,回答道:“多谢嬷嬷,我们就是要这个。” 他说得理直气壮,毫无半点犹豫。 雁翎一愣,抬头看他,眼神中有些难以置信,想问他什么,但是心跳得厉害,只觉得此刻失语,什么都问不出来。 这人怎么能随意这样说“我们”,雁翎是想放灯,但是没有想过会放鸳鸯灯。 她又有些羞愤。赵桓征总能有办法让她又羞又害臊。然而此刻言辞像是被心跳封印了,什么进谏的话也吐不出来。 等她压住心头的紧张,略略没有那么心慌的时候,灯已经买好了,甚至,赵桓征已经让老妪帮他点亮了。 他双手捧着鸳鸯灯,像是捧着什么珍宝,唯恐灯火被风吹灭,一点点小步子往河边挪动。 因为他专心拿着灯,就不再牵着雁翎的手了。 至此,雁翎才觉得疯狂跳动的心逐渐稳了下来,只是脸上仍然又红又烫,唯有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往河边走。 到了水畔,运河辽阔,风从水面来带着凉气,水浪微微然拍打着岸边的鹅卵石。 云遮月下,赵桓征蹲下来,回头望向雁翎,“一起放灯吧。” 雁翎眸光闪烁,也过去蹲下身子,水浪翻涌,打湿了两个人的素履。 赵桓征一只手拖住鸳鸯灯,示意雁翎拿住河灯的另一边。 一对鸳鸯就分别在两个人的手里了。 河水映射的月光只能照清楚赵桓征的一半侧颜,然而他的睫羽纤长,鼻梁高挺,束起来的发梢被水面的清风拂过,垂着眼帘看着手中的灯火时,安静平和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郁。 总之,静美得如同一幅画。 雁翎瞬间原谅了他代表自己去选灯的冒失。 其实,如此,也好。她这样想的时候,自己也觉得颇为不可思议。 “阿翎也一起许个愿望吧。” “什么愿望都可以吗……?”雁翎怯生生的问,老妪明明说是这种灯是求姻缘的。 然而赵桓征却抚平她的顾虑:“其实只要是心诚,什么愿望都是可以实现的。” “好,知道了。” 二人很有默契地把鸳鸯灯小心翼翼地放到了河中,随着微弱的波浪,河灯闪烁着迷离的光芒,朝着水中央游弋而去。 她于是没有了旁骛,随后学着河边其他男女的模样,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地许下了愿望。 什么是此刻最想要的呢? 她希望自己能够躲避所有谋害她的恶人,她希望自己能找到亲人不再身世飘零孑然独立,她希望自己吃得饱穿得暖不必再有生存只有,她希望自己有人陪伴有人保护不必做惊弓之鸟,恶人眼中的货物…… 她希望,近日以来给予她守护、陪伴和倚靠的这个身边的人,能永远在在她身边…… 相知,相许…… 她睁开眼,对洞见自己的内心感到讶然。 是什么时候,她竟然对赵桓征产生了这样的奢望,还是他的暗示太过明显? 河灯已经飘出了很远。而越来越多的情侣来此放灯,运河闪烁着的光点越来越迷离,像是银河落入凡间一般。 她这才发觉,赵桓征此刻一双明眸投向她,已经盯着她看了很久。 或者他根本没有许愿,只是看着她出神罢了。 然而河灯的亮光越来越多,雁翎不仅能看到他的轮廓,还有那一双好看眉眼,眸底深处,除了爱慕,还有一些忧郁之意。 然而随着意识到她的观察,这丝忧郁很快就因为他挪开目光,被遮蔽起来了。 “泮郎,在想什么?” 他没有立刻回答,于是她感受到了从不慌乱的他,也会不安。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更新晚一点了。小伙伴们,不好意思啦,假期愉快! 20. 第二十章 两人的呼吸都在这一刻加粗了…… 然而赵桓征并没有回答雁翎的意思,而是反问道: “阿翎许下了什么愿望?” 用提问来躲避不想正面回应的提问,这是皇后的惯用技巧,赵桓征也早已经驾轻就熟。 只是这招面对旁人时很好用,雁翎却不然。 她是穷追不舍的言官做派,并不给赵桓征逃逸的机会:“泮郎没有许愿对不对?你其实一直在看我……” 赵桓征垂眸,并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雁翎还想继续进言几句,比如为何他不许愿,浪费了一个机会不觉得遗憾吗? 然而他眸底的那份不安显然又重了几分,他的沉默就显得有些孤寂,雁翎觉得问不出口了。 或者他只是想让自己许个愿,自己并不相信这些迷信民俗……雁翎猜想。 短暂的沉默之后,赵桓征先站起来,眸底的那种孤寂感淡了很多,然后他伸出手去拉雁翎起身。 “水边风凉,我们该回去了。” 雁翎握住他的手,却没能起来,她眉头微微蹙起,似乎有难言之隐。 “怎么了?”赵桓征不解,以为她身体不舒服。 “我……好像腿麻了。” 蹲了太久,又是放河灯又是许愿,雁翎现在只感到两条腿都不听使唤,像是气血不能达到一般,怎么用力都站不起来。 “要……等一会儿吗?”赵桓征倒是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他身上有功夫,并不容易手脚麻痹。 腿麻脚麻的滋味不好受,雁翎抓着他的手,最后很努力才站了起来,但是想挪动步伐确实是真做不到了。 水边都是鹅卵石,走起来很硌脚,此刻脚麻的时候,踩在上面都是一种折磨。 赵桓征看她额头沁出了汗珠,应当是很痛的样子。 于是他揉了揉眉心,随后俯下身子,蹲在雁翎跟前,有些无奈的对她说:“上来,我背你。” 雁翎愣住,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还是算了吧,我等会儿就好了。” “快点上来。”赵桓征对她不容置喙的说了一句。 夜渐浓深,水边确实凉风习习,越来越冷,越冷腿就越难受。 雁翎只好听话,趴在了他的背上。 赵桓征用力起身,背上伏着雁翎纤细的身体,他并不觉得多么沉重,心里感慨她想必吃得俭省,实在是太轻了。 “抓紧!” 雁翎觉得脸红到了脖颈,只是双手轻轻交叠在他的颈前,不敢乱动。然而赵桓征怕她掉下去,这样催促道。 她只好双手握住他的肩头,确实稳当了很多。 他的肩膀宽阔,结实的肌肉摸着很有安全感。他的身体很温热,趴在上面稳稳的。 雁翎并不知道,这是赵桓征长到这么大第一次背别人。小时候,他被宦官或者嬷嬷背过,后来在战场负伤,便有亲卫背他。 他不曾背过什么人,更莫说是一个出身寒微,举目无亲的民女了。 让皇储之尊的太子肯俯身背人?如果东宫的人听说了这个消息,肯定会觉得说这个话的人疯了。 实际上,远远在岸边看着两人的姜望,此刻也只有目瞪口呆的份儿。 自从找到了太子,他就一直在附近保护着主子的安危,行使一个亲卫分内的责任。 他已经知晓了雁翎的存在,也大抵猜得出太子殿下对这个女子或许有几分动意。 看到两人出入临河最像样的酒楼,他也只当是太子殿下长大了,对女人有了心思。 他虽然意外,却也觉得若是殿下微服私访的途宠幸了什么民间女子,带回宫里做个侍妾也不是什么大事,传闻圣上从前就曾经宠幸过皇后宫里地位低微的宫女,哪个帝王没有任性肆意的时候,不过是个女人罢了。 虽然向来高傲的这位贵人,从前并不曾把任何一个京师的贵女放在心上,东宫莫说通房的侍妾,其实就连女婢都少得很。 姜望其实相当好奇,什么样的美人能让不近女色的殿下动了凡心,想必应该是很善解人意的解语花吧…… 然而,当他亲眼看见贵在云端的太子殿下,伏在人身前当牛做马背着前行时,他才真的觉得有些魔幻了…… 难道……是被下蛊了么…… — 从河边往客栈走的路上,雁翎的腿其实已经不怎么麻了。然而赵桓征像是有点甘之如饴一般,背她还有点上瘾,不许她下来。 最后还是靠她坚持,他才肯放她到平地上。 好在临河很小,又是枕河而居的小城,于是等于没走几步,两人就回到了客栈。 小二依旧十分热情地与他们打招呼:“官人娘子这是去放河灯了吗?临河的河灯许愿是非常灵的哟……” 赵桓征落落大方牵起雁翎的手,她只是低头害羞,甚至不敢去看小二那戏谑的姨母笑。 等他们进入了房间内,外头的小二对值夜的账房说:“这对小夫妻看着感情真好,出出进进都手拉着手。” 账房自以为年纪大了见得多,头也不抬地说:“新婚燕尔嘛,我和你嫂子刚成亲那会儿也是这样。” 小二顺势在账房耳边,说了几句荤话,大概是取笑了两句,账房拿着账本子作势要打他…… 小二和账房的声音挺大,并没有刻意避开他们,赵桓征也一定听得见。 雁翎进屋后,想到小二和账房的对话,心中一阵烦躁,她不想后面的路程,被一直这样误会,毕竟她还是没有出阁的姑娘。 母亲一直教导她自尊自爱,就算再穷再难,也不可以没有名分就依附男子,更教育她无论如何不给人做妾,哪怕那人是天潢贵胄。 雁翎虽然对赵公子谈得上好感,但是心里很清楚,赵郎家世好又俊朗,未来的正妻一定会是个门当户对的贵女。 鸳鸯灯已经有些过火,她应该及时提示自己不要越陷越深才好。这大少爷做事没有准头,随性而起,她却不能不约法三章。 两个人应该恪守朋友的边界,免得不清不楚日后尴尬。 于是她想了想,对赵桓征认真地说: “泮郎……出了临河,我们便分开吧。” 赵桓征听完,眼神瞬间一顿,讶异到有些惊恐的程度,看向雁翎。 “我的意思是……我们分开两间房,逢人就说我们是兄妹吧。” 原来是这个意思,赵桓征微微舒了一口气。 “会分开的。”他说。 雁翎以为他是答应了,却不明白他所谓的“分开”是指的另外一个意思。 孤男寡女在一起难免会有些动意,雁翎只当他和她都是年纪小思无邪,既然他答应了,便是明白了她的心意。 虽然,也有些失落……但好在并不多。 雁翎长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随后去床上取来被子,并把室内多余的草席铺在地上,对赵桓征道: “泮郎,你身上伤还没有好,今夜我先睡在地上,以后我们分开住,便没有这么麻烦了。” 赵桓征并没有提出什么异议,他心里盛满了离愁别虚,雁翎这点划清界限的自持,根本不至于让他心里再有波澜了。 而且他在想,今晚他就要离开了,雁翎其实不必睡在地上。 然而她此刻越是为他着想,他眸底的伤感就越甚。 赵桓征此刻不想沉浸于分别之伤,视线扫过桌子上两人不多的行李,那一枚盛着文房四宝的锦盒被雁翎恭恭敬敬地摆放着。 他忽然很想在临走之前,再为阿翎做点事。 “阿翎,你还想学写字么?” 赵桓征忽然这样问,雁翎抬眸看他,那双好看的眉眼里,浮动着水波一样的光,是充盈着渴望的。 雁翎想说太晚了,现在想睡觉,然而还没有说出口,赵桓征已经把文房四宝在案头摆放好了。 “过来,我教你。” 那日在书院,她说过她特别想学写字。此刻,他想看到她开心。 见雁翎迟疑,他竟也不顾忌她可能的拒绝,直接过来,牵起她的手,就绕到了书案前。 随后,他十分熟练的研墨,添笔,没有镇纸就用房间内的烛台代替,在纸上写下了工整的两个字。 ——雁翎。 “我的名字?”雁翎道,“这两个字我会写的,就是写不好。” 赵桓征把笔递给雁翎,示意她写给他看看。她有些不好意思,赵桓征的字写得金钩铁划,自己的字不能与之相比。 “我写的不好看。” “没事。” 赵桓征此刻觉得心中有铜壶滴漏,滴答作响地提醒他就要和雁翎分别,却像中了邪一样疯狂想知道雁翎更多的事。 比如,此刻,想知道她的笔迹是什么样的。 雁翎无奈笑笑,道:“你不嫌弃我字丑,那我就写了。” 她也写了自己的名字,然而落笔写的字没有啥筋骨,赵桓征的字珠玉在前,她的就不能看了。 然而在赵桓征看来,她的字像是她的人一样,质朴单纯,虽然比划粗陋,但是写出来,却有一种孩子的憨然。 “阿翎,你想学写什么字?我现在可有教你。” 现在,他只有她的现在了。赵桓征心里想。 “我想想……那泮郎就教我写你的名字吧?我还不会写泮字。” 雁翎其实早就知道泮字长什么样,但是没写过,她想让赵桓征亲自教她。 赵桓征应声写下了“赵泮”两个字。他的小字叫子泮,真正的名字却根本没有告诉过雁翎。 也不能够告诉。天下人谁人不知太子名讳呢? 他忽然有些怆然,她永远都不会知道他真正的名字了。 然而雁翎并不知道他内心的这些喟叹,只是看他写完,很欣悦地执笔也在他落笔之后有样学样的写下了赵泮这两个字。 “赵,我是认识的,就是这个泮,好少见啊这个字。” 赵桓征看到她写得吃力,歪歪扭扭,笔顺也是错的。 雁翎做什么事情都很认真,为他上药如此,为他做饭如此,现在写字也是凝住眼神,力求做到最好的样子。 一种可以称之为遗憾的感受滑过赵桓征的胸腔。这是一种全然陌生的感觉。 滋味并不好受。 他忽然从后面抱住她,还未及她反应过来,已经把她的手捏在自己的手里,几乎是用一个抱小孩的姿势,亲自教她比划的顺序。 “这样写……” 雁翎一下子脸颊又红了,他的呼吸从未这样近,就在她的耳廓旁边,声音随着比划的力道起伏,一下一下都打在雁翎的心上。 在他握住自己的手的那一刻,雁翎觉得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雁翎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笔尖,静下心来学写这个“泮”字。 赵桓征的脸颊紧贴着雁翎的鬓边,她的秀发本来是齐整的,但是经过方才河边小风一吹,已经有些蓬乱了,此刻几根头发在赵桓征的脸颊划过。 一阵酥麻,不仅仅在皮肤。 两人的呼吸都在这一刻加粗了…… “啪……”一声响动,握在两人手中的笔,掉落了到了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初恋总是十分美好,天潢贵胄也是一样手足无措的啊……太子殿下其实有点渣男,放心姐妹们,后面会让他虐心虐身,好好补偿女鹅的!相信我! 21. 第二十一章 他宁愿强迫,也想留下印记…… 掉落的笔甩出了一行稀碎的墨珠子,溅在了纸上,也溅在了雁翎的袖口。 她顾不上去擦,只是心慌地去捡掉落的笔,然而还没弯下腰,赵桓征就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 雁翎愣住,随后他环住他,虚虚然把她揽在怀中。 雁翎心头一震,霎时间脑子里一片空白,深深低着头只看自己的鞋尖。 他身量比她高一头,此刻低头看她,看不到她垂首时的面容。 唯有通红的耳根无可遁形。 雁翎下意识去推他,却被他干脆搂紧了。 雁翎回过神,不解地抬头去看他,剑眉星目仍旧,只是眸底沉着密不透风的柔情,唇角紧闭,是沉默不出声的阴翳。 雁翎推他推地更用力了,却被他箍得更紧。 她便知道他是不会轻易放开她了。 茫然和羞赧逐渐被理智掌控,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她和他不能这样下去。 “泮郎,”雁翎压抑住呼吸和快要跳动出来的心,撩了撩鬓边的碎发,美目微微瞪圆了些:“你逾矩了。” “我知道。” 他竟然说的理直气壮,这么多时日以来的端方公子,举止有节,难道是装的么? “那为什么不放开?”雁翎看向他的眼神有了逼问和怒意了。 随后,雁翎感觉到腰间松开些,但也仅仅是不再束得那么紧,略松了松罢了。 “快放开我……” 雁翎真的要生气了。 她开始有点后悔今日对赵桓征太过退让,或者一开始就不该任他牵自己的手。 正因为他在她的心里是个恩公,是个君子,此刻雁翎才更加觉得无所适从。 “你……你这样与钱六和刘成举又有什么区别?难道你也不是好人,也要轻薄于我……” 雁翎言辞如箭如镝,一股脑地射出去,却很快被阻断了…… …… 她的樱唇被他贴过来,毫无准备地覆过了。 柔软,湿润。 她的眼睛瞪得很大,几乎不能相信赵桓征真的亲了过来。 然而他的吻像是离弦的箭,根本不能自持。从一开始轻微的碰触,逐渐变为了攻城略地。 雁翎双手在空中挥舞却被他反剪在身后,有些杀人放火的不管不顾,带着威压与侵犯之意。 而他的另一只手却温柔地抚慰着雁翎的脊背,像是触摸世间最珍贵的绸缎,小心翼翼地怕弄脏弄皱。 起初他是生涩的,显然并不熟稔此道,然而随着感受到雁翎唇齿的细微回应,他得寸进尺地很快习得了此中奥妙。 待到雁翎也觉得天昏地暗,全无了意识,他干脆放开了雁翎反剪在身后的双手,一双手都抚摸她的肩颈与秀发。 “呃……” 在尘落于更深更暗处之前,雁翎最后狠狠推开了他。 而且,咬伤了他那丰盈的薄唇。 血滴很快出现在他旖旎而湿润的唇角,看起来有一种疼痛的香艳。 他的眼神愣了片刻,眼睫垂下,并没有躲避和遮掩,毕竟始作俑者不是旁人。他只是大口喘息了几下,才平复了些许呼吸,看向雁翎。 她眸光中已经水淋淋的,盈满了泪水。 “抱歉……”他的一双好看的眸子此刻满是柔情,雁翎隔着氤氲的泪光看过去,看到了他的面容,也是绯红一片,却并没有什么歉意。 他怎么能…… 若仅仅是情难自已地搂了她一下,她还可以当成两个人互生思无邪的好感,他只要及时放开她,她便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彼此授受不亲,相敬如宾地搭伴儿北上。 然而现在,雁翎该如何再把他看成光芒一般的恩人和倚靠呢? 一直以来他都举止有礼有节,莫说是轻薄于她,甚至不曾凝视看她一眼,不曾说一句让她觉得别扭的话。 他让她相信,世间的男子不是只有钱六和刘二之徒,还有真正的君子和善人。 如今,她该防备他吗?他会不会再过分下去……雁翎忽然觉得有些畏惧了。 她不知不觉往后退了半步,却距离床帏更近了,看向赵桓征的眼神有了防范和胆怯之意。 就像是她看刘承举那样…… 这眼神看得赵桓征相当不悦,甚至将方才拥她入怀的欣喜和悸动都冲淡了。 他知道自己是冒失的,但是他不后悔。 这是他们的诀别之夜,哪怕她还完全蒙在鼓里,他也要告诉她自己的心意。 这个吻其实是他心血来潮,因为在教她写他虚构的名字的时候,他忽然发现比起和雁翎分别,他似乎更怕她会很快忘记他。 将来,她或许会找到自己的亲人,也或者不会,但无论如何,世间从来不会缺少采撷花朵的人,只要这花朵是美的。 而今夜这花朵,如此之美。 让他宁愿强迫,也想留下印记,他不甘心。 正在雁翎还在纠结畏惧伤心的时候,却听到赵桓征如往日一般如温玉道:“阿翎,你不必怕我。我不会继续逾矩失礼。你可以放心。” 他的声音柔和好听,却并不能令雁翎信服,她带着薄愠嘀嘀咕咕,只想赶紧把这个力气比她大很多的男人赶走: “我不信,今晚你就和我分开吧,再找客栈的账房多定一间房,就当我们……” “阿翎,我不骗你,因为,”他打断了雁翎的话,言辞没有什么温度,恳切到像是对自己说的:“因为,我心悦你。” 雁翎水淋淋的眸光一时间呆住了,看向赵桓征的眼神仿佛在怀疑他在说胡话。 这忽如其来的诉衷情,比方才的吻还要让人措手不及。 “泮郎莫要再说了!”雁翎根本不想听下去了,对他几乎是在训斥:“你快点给我出去!” 赵桓征却神色平静,也并没有要哄她的意思,只是提了宝剑,没有带走任何一件东西。 “嗯,我这就走了。” 雁翎背过身去,显然是还在生气和惶恐之中。 她听出来赵桓征的语气中有一丝沙哑,甚至还有一些离愁别虚式的惆怅,然而她只当他是方才做了不是人的事,内心负疚了。 赵桓征驻足了片刻,没有等到她回头。 他还想再对雁翎说几句,然而又觉得说不出口。 不说也好,若是雁翎明白他是要和她真正的分别,万一会不顾一切挽留他呢? 他自信是个绝情的人。 自亲政以来,更是在舍弃与得到中,逐渐蜕变为一个帝王。 朝堂上云谲波诡,他贵为太子,也一样被人出卖,当然也随时出卖旁人。只要时局不得不为之,为了利益,哪怕是对他忠心耿耿的臣子,也只是任他舍弃的棋子。 一切都是有代价的,只要想好就好。 正如今日,他感受到她的唇齿香软,也换来了她的嗔怒和不再信任。 这便是得到与代价,他早已经习惯。 唯一的意外的是,他竟忽然觉得做一个铁石心肠的人,并没有往日那般轻车熟路。 —— 许久以后,雁翎听到了身后关门的声音,他出去了,脚步渐远。 他的确走了,雁翎心头五味杂陈,又忍不住从门缝往外看,看到身量颀长,仪态好看的男人,如今悻悻然地小步慢慢走,先是去了客栈的前柜,和小二与掌柜的攀谈了几句,说的很小声她听不清楚。只是背影看起来是十足的落寞难堪。 雁翎心中的波澜这时候才平静下来。 或许他只是一时糊涂……阿娘从前告诉她,之于男情女爱,男子本就不同,总是更接近动物,欲念汹涌时或许难以自持。 所以才要设好男女大防,以免瓜田李下,说不清楚。 然而赵桓征一直都雍容有礼,又是雁翎的恩公,以至于让她都忘了阿娘的提醒。 又或许,自己对他也有情意,否则又怎么会让事情一路发展至此。 雁翎去铺开被褥,只穿着中衣钻入被窝里,辗转反侧想着赵桓征最后深情款款的那句“我心悦你”,一时觉得面红心跳,一时觉得委屈愤懑,一时竟也……有些意外之喜。 她逼迫自己不再去想。 赵桓征出身高门,若他所言非虚,应该是了不起的府第,而自己只是岭南小镇一个微不足道的孤女。 倒不是雁翎自卑,而是她的理智告诉她两个人是没有未来的。 即便是他对自己有意,若是在一起,也不并不会比被刘成举霸占好多少,自己的出身和才学都不足够与他相配。 若是做妾,那又有什么意思呢?阿娘年轻时非常漂亮,也有好事的虔婆给她说媒,去给富户做妾室、外室,然而阿娘宁可含辛茹苦一个人把她养大,也不去高门的屋檐下做靠男人的怜悯逃活路的女人。 阿翎摇摇头,想着今后还是要和赵桓征划清界限,相信他也不会糊涂到为了这点心悦,不要门第和前程了。 既然他负疚,也承诺不再冒犯,只是做伴儿赶路,雁翎还是可以信他一信。 只是什么谈情说爱的话,以后自己不可以在想,也警告他,不可以再说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赵同学,你不要太自恋哦,你凭什么认为,我女鹅为什么会挽留你这个渣男?今天依旧早早更新了。此文末点很稳,为什么没有小天使留言了呢?我想看到你们在哪里,写起来也有动力啊。┭┮﹏┭┮ 22. 第二十二章 他不肯承认此刻心里的情绪…… 赵桓征在客栈厅堂内等候了许久,大约觉得雁翎睡着了,才问小二取了房间的钥匙,悄悄又折返入雁翎的房间。 他叹了一口气,雁翎的所谓提防,竟然连门都没有反锁,以至于赵桓征不费吹灰之力,就打开了屋门。 小二以为他们是小夫妻,他只说是自己忘带了钥匙,而又不想扰娘子清梦,所以小二毫不迟疑地又给他一把钥匙。 雁翎显然累了,睡得狠沉,呼吸都带着微弱的鼾声,听起来像是像是什么小动物的幼崽。 她甚至忘记吹灭案头的油灯。 大概不知道赵桓征真的会走,所以才会卸下防备。 赵桓征垂下了眼帘,遮蔽了所有内心所想,在夜色中整个人都隐没成了一个黑影。 煤油灯已经快燃尽了,整个房间昏暗下来,唯有月色从窗牗透过,在地上投下一片矩形的银色。 步履轻微地走近雁翎的床帏,赵桓征踏过一地银辉,想掀开在看一眼昏睡中的美人,纤长的手指几次捏了捏床帏,然而最后还是没有忍心去打开。 他从胸口取出一个织锦的小布袋,俯下身子,隔着床帏将它放到了雁翎的枕边。 他不能给她更多,那么至少还可以再留下这枚失而复得的玉佩。 两个人起先当过一回,雁翎至少知道它的价值,一路上盘缠不够,还可以抵挡一阵子。 …… 不久后,小二在柜上,隔着窗户看到雁翎的房间灯灭后完全暗下来,似有似无的有人出来又走远,已经是三更天,他太困了,不知不觉就枕着肘窝趴着睡着了。 赵桓征长身玉立,款步走在客栈门前的街巷,空无一人的黑夜安静到落针可闻的地步。 整个临河镇都沉睡了,漫漫长夜,只有打更人的声音遥遥远远传过来。 赵桓征并没有走太远,而是停下来,倚靠着客栈门前不远处的墙壁,背对着月光,将自己彻底涅灭于黑暗,沉默着双手抱在身前,像在等人。 姜望在树梢间以矫健的轻功飞跃,查找了好久才终于在这隐蔽处将人找到。 太子殿下从河边回来的时候,就在河滩上给他留下了讯号,意思是今晚就会出发回京。 于是他一路跟随,最后守在客栈外高耸的树梢间随时听候贵人的命令。 然而两三个时辰过去,都已经入了三更,他才发现躲在墙影里的主子。 这究竟是想走还是不想走? 但姜望来不及揣测圣意,赵桓征显然也已经发现了他。 于是他落地,附身跪下:“殿下,臣在。” 赵桓征微不可察地“嗯”了一声,态度落寞到让他有点胆寒。 半晌,他才敢试探着问:“殿下,漕总的楼船就在码头,即刻便能启程,请问您……” “走吧。” 赵桓征提着宝剑走在前面,姜望紧随其后。 太子的仪态向来雍容贵气,哪怕是寻常的街巷,也被他走出威仪之感。 无论是祭祀天地还是巡视漕工,太子殿下的步履总是从容不迫,稳健向前,然而姜望第一次感到他此番的步履中带着一丝沉重之感。 - 漕总奉皇后之命接回太子,遣来的楼船外表看着平平无奇,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而内饰则极尽奢华之极。 三层的船楼,饰以红木,雕刻着繁复的纹样,暗织着五爪金龙图案的地垫,有贵气又威严。一层是侍卫与漕兵的候厅,并水房和膳台,二楼三楼则是赵桓征的卧房与书房。 赵桓征一入船楼,一众侍卫亲从俯身下跪,叩首行礼,齐呼殿下千岁。 一切都是赵桓征熟悉的模样,楼船仿佛是漂浮在水上的东宫楼阁,赵桓征则如同回到了神龛的神明。 “平身。” 清冷的声音依旧是又高贵又疏远,所有人没有抬头直视龙颜,熟悉的声音却让他们毫不质疑,太子殿下真的安然无恙。 太医林徐宗源派来的医师为赵桓征请脉后,告知他身体无恙,只是受了伤,需要休养。 赵桓征点点头就径直拾级而上,去了二层的书房。 红木的书案、精美的桌椅,就连楼船舷窗上的纱帘都是上好的绫罗。靠窗的博山炉里燃着檀木的香料,用味道隔开龙庭与人间。 赵桓征在窗前坐下,窗外月色如银,却也西垂下去。 循着舷窗向外看去,运河的水面阔达而平静,两岸的树木在月光中逐渐后退。 他便知道,楼船已经起锚,缓缓北上了。 从昨夜太阳下山,陪着雁翎吃酒楼、放河灯,又是教她写名字又是表心迹,折腾到船终于起航的时候,已经是黎明前最黑的时候了。 终究是要回去的,那里有他的皇位和责任,布满了荆棘和陷阱也充盈着荣誉和权势的帝王之路,他正在沿着运河去走。 有了亲卫与漕总的护卫,他不必再担心半途遇到刺客,更不会再为了活命去和一个连字都不怎么会写的民女周旋,他本应该觉得心神归宁,然而此刻他望着洋洋江面,却只有疲惫和孤寂。 他的袖口还沾着教雁翎学写字时的墨珠,像块疤痕一样提示着这些天与一个少女的往来,并非黄粱一梦,而是确有其事。 看着窗外映着月色的粼粼水面,他的目光救救停驻。 他不肯承认此刻心里的情绪,叫做伤怀。 “主子……”楼梯处传来姜望小心翼翼的声音:“这是换洗的衣衫,一楼准备了热水,您若是累了,可以现在藻洗……” 太子有一个嗜好,就是累了的时候喜欢泡汤,因此东宫开凿有温泉,这是东宫近臣人尽皆知的。甚至,在往年冬雪初降的时候,赵桓征经常邀请太医令与辅国将军一起去汤泉宫行馆泡温泉。 然而此刻赵桓征分明疲倦到了极点,却并没有要去洗澡的意思,只是对姜望懒懒道:“知道了,把衣服放过来吧。” 姜望遂听命,没有再询问主子的意思。 这位储君此行已经有太多的反常,并不差这一件了。 只是太子拿过衣衫,迅速换了外裳,然后把袖口上沾着墨珠子的衣衫丢给姜望:“拿去扔了或者烧了,总之不要让孤在看到。” 姜望按捺下所有的疑惑,驯从道:“是。” 他不会再见到那双时而柔情百转,时而坚贞如谏官的明眸了,既然如此,那便忘了她。 赵桓征如是想。 —— 次日,雁翎睡到少阳入太阳的时候,才睁开眼睛。她昨夜睡得挺晚,于是连晨光都未曾感知到。 她坐起来掀开床幔,却陡然觉得有一件沉甸甸的东西从床边滑落在地,她揉一揉睡眼俯身去捡。 是一个小小的锦囊,打着哈欠打开来看,朦胧的视线中看到了一抹浓艳的翠色。 “怎么这么眼熟?” 顿了顿,她才最后想起来,这是赵桓征那块不得了的玉佩! 不是已经在当铺当掉了么?怎么会又出现在她面前? 她顿然有了奇异之感,瞬间清醒了过来,提了鞋子,套上外裳就往外走,想去问问小二赵桓征此刻住了哪一间房。 然而还没有推门,就听见小二在房门外,一边轻叩门框,一边问:“小娘子起来了没有?” 雁翎开门,问:“敢问店家,有何贵干?” 小二见她确实是刚睡醒,发髻都还有几分凌乱呢,敏然一笑道:“昨日官人道不许小人今天吵醒娘子,没想到娘子还真的躲在屋里睡懒觉呢。” 他说的“官人”,应该是赵桓征无虞。 “他……我家官人此刻在何处?”雁翎把玉佩握在手里,问小二。 “您家官人已经走了啊!” “?” 雁翎一脸不明白,却让小二有几分意外,反问:“娘子是睡迷糊了吗?您家官人说他昨日做错了事情,惹了娘子不悦,你厌弃他,让他先走。官人还吩咐小的今天一早去给娘子买上京的船票,让娘子今日启程。” 随后小二果然从袖子里扯出来一张船票,叮嘱雁翎:“官人说现在外头人多眼杂,娘子孤身行动不便,让小的今日亲自送你去港口。娘子速速收拾收拾吧。” 见雁翎一眼迷茫地站在那里,似乎是懵了,小二还很纳罕:“难道,娘子统统不知?” 雁翎顿了顿,才假装明白过来,对小二说:“是是是,我想起来了。一时间睡莽撞了,你一说我才想起来,的确是今日要走。” 小二没有再问什么,总之昨日那位官人给了许多银子差遣他,反正客栈也是前门迎新,后门除旧,铁打的营盘不问流水的事,因此就催了雁翎一句,便回柜上去了。 雁翎返回屋内,坐在床上,神色都凝滞了片刻。 她想起来昨日赵桓征的表情,越想越不对劲,她只是要和他分开住,但是并没有撵走他的意思。 然而小二的意思分明是,赵桓征已经单独离开,又似乎放心不下她,才留下了玉佩,并让小二去给她购买了船票。 赵桓征是心思缜密的人,才会做出这样的安排,雁翎十分清楚。 她其实也想过赵桓征半途会离开,譬如他的家丁南下寻他,又或者他觉得雁翎是个累赘,半途改路,不想和她在一起了。 然而当那些不安的设想现在变成了现实,自己真的又变成一个人的时候,雁翎竟然是茫然无措的。 他去了哪里?又为何一言不发地就离开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 我回来啦! 23. 第二十三章 沿途所有关于京畿的传说和…… 雁翎拼命回想昨日两个人写字时发生的种种,回忆到他不管不顾地吻她,她便瞬间下意识摇了摇头,脸色绯红起来。 难道是自己对他的“情不自禁”过分斥责,让他再无颜面与自己同行?又或者他自己难以自持,怕接下来会对她作出更不轨之事,所以干脆留下了信物,就不辞而别? 雁翎想了半天想不清楚。 惟独能够确定的是,赵桓征在离开前依然想着她,安排了小二护卫她,并且督促她尽快离开岭南这个是非之地,去上京寻找自己的亲人。 如是,也好。 考虑到在临河逗留的时间越久,被刘成举发现行踪的可能性就更大,雁翎不得不逼迫自己暂时放下有关赵桓征的种种遐想,只是迅捷地收拾了随身的行装,轻装简从的上路了。 至于案头那一套令她面红心跳的文房具,因为太过沉重,又让她觉得羞涩,就干脆被舍弃在了客栈之中。 小二果然履行了赵桓征的嘱托,在晌午过后,把雁翎护送到了北上的客船上。 临河商船云集,北上的客船也是两天一趟,今日下午正好有一艘,雁翎就这样匆匆地离开了她生长了十几年的岭南,去往了北地,她完全不曾踏足,且只有只言片语的了解的京畿地了。 客船是普通的福船形制,大多数都是北上的行商,没有什么富商,都是小买卖人,靠着两边的舷窗,有两排木制的座椅,并没有床,雁翎一进入船舱就被乌烟瘴气的味道熏得蹙眉。 小二一直古道热肠地陪着雁翎,还有点抱歉:“对不住了,最近北上的福船都是这般便宜的福船,官人说娘子时间紧急,小人也只能买这班船票了。” 雁翎点点头,道无妨。反正北上京畿并不需要太久,横竖忍受几天就行。 比起被刘成举抓住,这点苦头又不算什么。雁翎甚至有点庆幸,若是赵桓征此刻面对这样又挤又破的船舱,他的少爷脾气,肯定会立刻拉着自己离开,就算花光所有的钱银,也不会这样受罪北上的。 想到此处,雁翎陡然一阵落寞。 从得知赵桓征舍下了她,到现在动身离开临河,不过半日光景。 分明他们还曾经发生了可以算得上逾矩的亲吻,而现在,赵桓征便不知去向。 雁翎觉得自己或者并没有真正的接受赵桓征已经从她的生活里消失的事实。 然而身边的小二轻轻起身,对她说:“娘子,快开船了。官人给了小人不少赏钱,要小人一定陪着娘子到开船,小人该走啦!” “好,多谢店家了!” 小二见雁翎眼神中是茫然且不安的,眼神中流露出了片刻的怜悯,想对雁翎说几句宽心的话,但是最后也还是没有多嘴。 他其实已经看出来,这对小情人未必是真正的夫妻,而那位官人恐怕也只是寻一个理由与这小娘子分开罢了。 临河是繁忙的港口,这种小情侣私奔,客栈里见的多了。有时候,小两口私奔不久,又灰头土脸的回来了,有时候还没出发,其中一方被家里捉回去了,又或者一方变心,中道改路的事情,都时有发生,根本算不上稀奇。 他只是叹一口气,希望这小娘子孤身一人上路,路上别遇到什么恶人。手无寸铁又长得这么漂亮,二八华年的少女在旅途中是人牙子们最好的猎物。 看着船一点点起锚,开始缓缓移动,店小二挠了挠头,悻悻然回客栈去了。 —— 福船内旅客拥挤,雁翎除了的行礼只有一个小包袱,好在沿途北上要经过好几个大的港口,船上的旅客也有下船的,也有新登船的,但总之是越往北人越少。 途中,雁翎为了能洗个澡,舒展一下筋骨,也曾趁着船家要修船或者补给,趁机下船去舒展筋骨。路过繁华的扬州时,雁翎还和船上的女眷一起去洗了钱汤。 旅客中大部分是男人,偶有几个女性,要么是有子孙陪同的老妪,要么是跟着丈夫出来行商的妇人,再小的就是总角晏晏的小女孩了。如雁翎这般二八华年又不曾婚嫁的少女,却只有她一个。 去洗钱汤的时候,雁翎是和船上姓范的一个妇人同去的。其实这个妇人是陪着自己的丈夫范郎一起上船的,两个人自称是行商,此行是去京畿道贩货。 妇人本姓梅,自称范梅氏,男子则被称为“范郎”,两口子看上去四十来岁,衣着朴素,为人客气,见雁翎孤寡,一路上帮扶她不少,旅途到一半,雁翎已经和他们很是熟络了。 得知他们经常往返于岭南和京畿之间,雁翎便好奇地问到了京师的情况。 范梅氏形容京师“夜市千灯照,高楼客纷纷”,有数不尽的亭台楼阁,高门大户鳞次栉比,让人看得眼晕。 相比而言,岭南真是穷乡僻壤,远在天边,就算是临河这样顶顶繁华的商镇,在京师面前,也根本不值一提。 雁翎听得心生向往,范梅氏虽然身材胖胖,看着像是年轻时候的冯婆子,但是说起话来却眉飞色舞,很会捉住重点,对于京师的形容,可能比京师本身还要美好数倍。 得知雁翎是去寻亲的,范梅氏眼睛便活络起来:“京畿道是天子脚下,几乎没有什么穷人,就连远郊的农户,大多数也是为世家望族管理田庄,几乎看不到什么穷苦佃户。” 显然是在暗示雁翎的亲人很可能是有钱人。 然而雁翎并不抱有什么希望,“我阿娘临终才嘱托我去寻亲,不过是怕我无依无靠,若是真的是什么了不得的出身,这么多年也不至于不曾来往。” 范梅氏和范郎互相对视一眼,多年的夫妻默契,好多事根本不需要宣之于口,二人心里就有了成算。 范梅氏堆着微笑,对雁翎安慰道:“也说不准呢!你又没有去过,谁知道你阿娘当初是为什么离家?我们跑江湖的见的多了,京畿许多高门贵胄的女儿家都曾经一时糊涂与人私奔过,你怎么知道你阿娘不是丞相的贵女,王爷的外室?凡事总要报着希望。” 雁翎没有离开过岭南,对于京师到底是一副什么景象,除了阿娘生前的只言片语,就是赵桓征对她讲的多,然而他说话总是有很多成语,也十分委婉,雁翎当时没听懂的部分都没好意思问。本打算路上多问问他,然而…… 想到赵桓征,雁翎心里又是一阵落寞。 不知道他是否已经回到京师了,他一个人可以策马,走旱路不像客船沿途经停这么多地方,应该可以早些到家。 然而他又真的如他所言是京师人吗?如果真的是,为何要撇下她,无非是一段旅程,她又不打算赖上他…… 雁翎想着,眼睛里就忍不住浮出了泪花。 范梅氏不知道她具体在想什么,还以为她只是对前途不确定,就继续刚才的话头劝她:“你别不信,本朝男女大防也就那么回事,尤其是士族门阀的小姐,有几个婚前默守陈规的?就连当今母仪天下的那位……” 老范看老婆越说越远,递给他一个眼神:“别瞎扯没用的。” 然而这个话题似乎是了不起的皇家秘辛,一下子引起了雁翎的兴趣,她也顾不上伤心落寞了,直接对范梅氏允诺道:“嫂子,我不是个乱说的人,你小声点说……皇后怎么回事?” 范梅氏压低了声音,又看一眼老范,清了清嗓子才用几乎只有雁翎能听得见的声音说:“我也是听京畿道的人说的,咱们皇后入宫前和辅国大将军是私定终身的青梅竹马,还曾经私奔过,不过为了不连累家人,最后还是奉旨入宫了……” 雁翎讶然到说不出话来,久久才回过神道:“这么离经叛道的么?” 范梅氏讲八卦来了精神,道:“可不……甚至现在都传太子的亲爹啊……” 越说越不对劲了,老范在一旁咳嗽了一声,范梅氏立刻捂着嘴,对雁翎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你知道就行,可别乱说。 雁翎微微点点头。 她对京畿的认识又多了一层,原来即便是云端上的贵人,也和丰裕的那些富户小官的府邸内一样,有许多不干净的往事啊。 就这样又过了不知多少天,福船终于在上京城外的龙门津渡口停下了。 龙门津是上京连通大运河的最大渡口,船还没有靠岸,雁翎就看到了渡口上巍峨的建筑,斗拱高梁,十几丈高,仿佛是肌肉强壮的天兵一样镇守着皇城的水门。 那种气势,果然带着帝都的威严,一下子让沿途所有关于京畿的传说和掌故,都具象了起来。 随后“哐当”一声,船舷终于靠上了岸,船把头在船头对着所有的旅客大喊道:“平安抵京,各位小心脚下,即刻下船!” 作者有话要说: 雁翎:狗太子,你不在,我就听别人讲你家的八卦!赵狗:呵呵,最后你会吃瓜到自己头上。 24. 第二十四章 难道皇城根下的人都是这样…… “多谢大哥大嫂一路照护,我们就此别过了。” 踏上了京畿的土地,雁翎同着范姓夫妻简单作别,就打算独自前往阿娘交待的那个地址去寻找亲人。 然而范梅氏却道:“傻闺女,你以为这里是临河呢?下了船就能是城里了?这里是京畿地,渡口离着城郭还有三十里地呢,你认识路吗?” 雁翎恍然:“三十里?这么远?” 再看周围下了船的旅客,大部分都去了渡口外的驿站去乘坐马车了,有些不太宽裕的则显然是有亲友来接他们,无论是牛车还是驴车,都已经等在驿站的马场上了。 “那我……也去驿站乘马车吧。” “租马车要好多钱,怎么说也得一二两银子,孩子,你钱够吗?”范梅氏关心道。 “有的……”雁翎怯生生地说,赵桓征当玉佩剩下的元宝还有三个,出发前她兑换成了碎银子带在身上。 范氏夫妻面面相觑,没想雁翎看着挺贫苦,居然有租车的钱。 范梅氏笑得亲善,对雁翎道:“有钱也不能这么乱花,正好我和你大哥经常北上,有一直包年的马车在等我们了,干脆你跟我们走吧,省下来钱银给你亲戚买些见面礼岂不是好?若你寄人篱下,还要给些饭钱,才说得过去。京畿不比临河,人情寡淡得很呢。” 雁翎本来就对陌生的上京怀有一些畏惧,一听此言,便有些犹豫。 在片刻间的犹豫不定中,范梅氏把雁翎拉到身前,连哄带劝地拉着她去了不远处的马车上。 车夫显然是和范氏夫妇非常熟悉,上车以后就递给他们两个食盒,里面放着些点心和团子。 因为雁翎是搭车,自然也没有准备,范梅氏就把自己的点心分给了雁翎。 一路上,范氏夫妇似乎是看雁翎一个人在旅途中有些孤单,经常分给她吃食,下船休整的时候也总是喊着她一起,雁翎对他们也因此有了些信任与依赖。 范梅氏吩咐车夫先送雁翎去她的亲戚家,雁翎百般推辞,还是拗不过她热情,于是只好答应。 马车只是最寻常的款式,马也是老马,虽然京畿的驿道建设的平坦宽阔,但是仍然走了大半天才入了城门。 起初雁翎觉得渡口的水门已经十分宏伟,见到真正的帝都城门,才知道什么是巍峨宏大,简直堪比一座山峦,城门口的亲兵穿着禁军的军服,列队守在高大的城门两侧。 范梅氏看着城门处的卫兵比往日来京师时多一些,问马夫:“怎么这么多卫兵,穿的军服看着也比从前像样。” 马夫道:“嗨,说是前些日子太子回京,这些亲卫是前些日子来迎接的。据说以后也不撤走了,皇后懿旨要加强城防守备。” 似乎是觉得这些属于“国是”,为了避免祸从口入,车夫又回过头来说了一句:“这都是贵人们的事,咱们小民可不敢到处乱说呀。” 雁翎觉得马车夫和范梅氏都是挺奇怪的,一方面其实特别想知道皇祖高门的各种秘辛和丑闻,另一方面又很有警戒心。 难道皇城根下的人都是这样的吗? 过了城门,大道就分成了若干条,让雁翎震惊的是京师的车道之宽,简直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而且每一条支路似乎都可以行驶马车。这在岭南是绝无仅有的。 马车夫停下,回头等着车上的人告诉他具体的地址。 “阿翎,你的亲戚住在哪条街巷?你记得清楚吗?”范梅氏问。 “京兆府前街甲字第一号。”雁翎凭着记忆回答道。 她记得阿娘临终前反复让她记住这个地址,为了防止她忘记。 马车夫听完忍不住回过头来,眼睛都瞪得圆滚滚的:“京兆府街可都是大宅门啊!小姑娘,你是不是记错了?” 雁翎又想了想,自己并没有记错,便说:“没说错,就是这一家。” 老范多少知道些京师的地理格局,对京兆府街也有些印象,有些狐疑地看着雁翎:“京兆府街的亲戚,是你的什么人?” 高门大户谁还没有个穷亲戚了,哪家达官显贵的宅邸不是住着三五个表姑娘来投亲,这在京师根本不算什么稀罕事。 然而雁翎的话,却让车上另外三个人震惊不已,她低着头说道:“我阿娘说,我生父就住在那里。” 三个人听完了只觉得是天方夜谭,这么一个岭南来的小镇姑娘,书都没怎么读过,怎么可能有京兆府高门大户的亲爹? 还是马夫头脑活泛,第一个想清楚了:“嗨,说不定你亲爹是府上的把式,可能和我一样,也是个驾辕的!高门大户又不是只有老爷将军。” 一言也让范氏夫妇明白过来:“对啊,说不定是府上的管家、家丁呢。去了才知道。” 车夫扬起了马鞭,马车沿着京师的康庄大道前行,经过了堂堂的京兆伊府衙,就是京兆府前街了。 果然像马车夫说的那般,这里是众多内阁大臣的府邸,高门大院一处连着一处,到了一处石狮子最雄伟,宅门最高大的官邸,马车停下了。 “姑娘,这就是京兆府前街甲字第一号了。”马车夫定睛看了看宅门上的牌匾,讶然道:“呵!原来是辅国大将军府!” 雁翎从马车上下来,眼神落在高高宅门上的金字牌匾上,这几个字不算复杂,她都认得。 阿娘只是告诉她这个地址,却没有说过是谁家的府邸,甚至连亲生父亲的名讳也没有告诉她。 她从发间拽下了一根宫样的金簪子,那是阿娘留给她的信物,交待她只要拿着这个给宅子的主人看一眼,便会知晓她是谁。 握紧了这根金簪,她缓缓走过去,看到宅门紧紧关闭着,于是去扣响门环。 不一会儿,一个家丁出来,竟然是身着铠甲的兵士,身量极高,人极壮硕,眼神中满是杀气,说话的声音也如洪钟:“来者何人?为何扣门?” 这个兵士给人极强的压迫感,还好雁翎并非心虚的贼子,否则但是这杀气盈盈的目光,就足够让她魂飞魄散了。 “我,我想见一见您宅门的家主……” 她只是个岭南小镇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小姑娘,一时间都不知道怎么组织语言,让这兵士明白。 “家主?”兵士是个刚直的脑子,想了一会儿才明白,或许雁翎说得是大将军,他哼嗤一声闷笑道:“这宅门的家主就是辅国大将军,你以为是什么人都能见的吗?” “可是,我真的要见他,我是来找我的亲生父亲的!” 雁翎心里有些急迫,语气也破碎了,然而在这守门的大兵听来,这个理由简直太可笑了。 雁翎坐了十几天的船,此刻衣衫也皱巴巴的,发髻也称不上齐整,用带着岭南口音的官话,磕磕巴巴说着这不着四六的话,让大兵开始怀疑她根本就是一个疯子。 “这是大将军的内宅,你莫要在此寻衅滋事,再纠缠下去,莫怪我不客气了。” 大兵几乎是在下最后通牒,吓得雁翎往后退了一步,刚好范梅氏跟了过来,一把扶住了她,雁翎还想争辩,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范梅氏大体明白了情况,对兵士笑盈盈说道:“大兵莫要震怒,我们可能是找错了地方,这就走。” 范梅氏朝雁翎使一个眼色,打算把她拽回马车上。 她一个小地方来的土丫头,不知道深浅,万一激怒了大将军府的卫兵,是可以直接缉拿他高官的,这里离着京兆伊的衙门口不过就是一条街的距离。 然而雁翎不肯放弃,干脆甩开了范梅氏的手,一下子跪在卫兵面前: “我阿娘临终交代我来这个地址寻亲,阿娘不会骗我,请兵士通传一声,求求您了!” 其实雁翎根本没有搞清楚状况,辅国将军府的东侧有一处旁门,连通着专门给大将军修建的一条竹林小路,从那里可以直通书房,方便他出入府邸,也隔绝各种从正门等候他,而他不想见的同侪或者想来做门客的英才。 这气派的大门,平日里反而是家丁和奴仆门用的,最多是大小姐偶尔出门见人,需要乘坐马车时,才在这里出入。 卫兵一看雁翎跪下,就觉得这脑子不太好的乡巴佬是要撒泼,干脆也金刚怒目道:“你这疯女子,竟然敢在将军府门口胡搅蛮缠?” 大喝一声就要叫家丁出来把她绑去京兆伊问官。 范梅氏一听也急了,忙上去拉起雁翎,一边还对卫兵赔笑脸说着好话:“这丫头不是有意要骚扰高门宅院,请兵士大人网开一面,我们这就走……” 家丁出来前,三人在宅门口撕扯起来,嚷嚷的半条街的人反而都围观在这里了。 正在这时,一辆金漆巧雕的华丽马车停驻在了宅门口,款款下来一个戴着面纱衣着华美的女子,看着和雁翎的年纪相当,只是相当高贵,下马时有婢女在她跟前搀扶。 见自家大门口起了这般聚众围观的稀罕事,杨诗瑶的第一反应是好奇:“卫兵,怎么了?” 卫兵撇开雁翎和范梅氏,单膝跪地对杨诗瑶行礼:“属下恭迎小姐回府,这里又个乡野疯妇闹事,属下这就处置好,不敢惊扰小姐尊驾。” 杨诗瑶往卫兵身后望去,正和那个衣着凌乱的女子对上了视线。 25. 第二十五章 “小女雁翎,岭南人士,求…… 这个女子身着褶皱衣衫,头发也算不上齐整,身形苗条,长得更算得上是娇俏美貌。 辅国将军是当今内阁第一把交椅的权臣,又手握兵权,深受皇后与太子的器重,在大靖朝也是跺一跺脚,帝都的地面都要颤三颤的人物。 有人敢在将军府门口造次,也真是邪了门了。 更何况是一个身形娇柔,年芳二八的女子。 杨诗瑶的好奇远远大于愤怒,于是提了裙子,快步走过去,询问具体的情况。 “这位姑娘,你有何贵干,要扰我府上清幽?” 从卫兵的请安中,雁翎已经得知了眼前这个个子不高,模样可人的千金正是将军府的小姐,于是跪向她的方向。 “小女雁翎,岭南人士,求见贵府家主。” 杨诗瑶愣了一愣,“你怎么像个告地状的?我们家主就是家父,可不是什么人想见都能见,即便是太子殿下,若是赶上家父偶然风寒,也是可以闭门不见的。我实在是爱莫能助。” 杨诗瑶所言也是实话,她只是杨世延的养女,虽然养尊处优,但是到底和杨世延的关系不及任何一对有血缘关系的父女那样亲密无间。 小时候还曾经在他的怀抱里撒撒娇,七八岁以后就相当疏离,义父对她好是好,但却绝无溺爱。 即便她觉得这么一个美貌的姑娘来此很可能确有缘由,她也不能擅自替将军做任何决定。 而大将军平日不仅不见访客,就连门生和同袍也几乎不会带到府上来,为人相当清高远人。 但看着雁翎似乎不像个疯子,杨诗瑶便道:“你若是真的确有缘由求见阿父,就留下拜帖,让卫士经过管家代为传达,阿父若是觉得值得一见,自然会请你来会。” 她又交代卫兵:“平素你们守卫十分尽责,替阿父挡下了许多无味的往来。只是这个姑娘看着也不像坏人,还是莫要弄到衙门,惹得这么多百姓围观,也不体面。” 卫兵闻言,收了厉色,对雁翎改为平心静气的驱赶:“我们小姐说的,你可听见了,真的求见,就留下拜帖,莫要在这里叨扰了。” 范梅氏扶着雁翎起身,对杨诗瑶道:“多谢大小姐,人美心善,我们这就回去写个拜帖来。” 雁翎愣着不知该如何自处,范梅氏指点她:“快点谢恩,要不然方才卫兵就要捉你去见官了!” 雁翎才明白,这京师的高门大户的门可不是随意就能敲得开的,今日也是恰逢这位府上的小姐开恩了。 于是声音颤抖道:“多谢大小姐。” 她抬起水淋淋的眸子,像是沾了露水的桃花,鹅蛋脸肌肤胜雪,散乱下来的鬓发反而让她的容颜看起来像是很薄的玻璃一样易碎了。 杨诗瑶见过京师绝大多数的贵女,其中不乏容貌出众,谈吐优雅的闺秀,然而这些身份高贵的小姐大多数端庄的都是一个模子,规矩有余,风情不足。然而京师里风情万种的女人又大多数是世家的侍妾或者勾栏的头牌,偶然出街固然能引起一阵骚动,然而在杨诗瑶看起来也不过是些过分妖娆的俗艳佳人罢了。 今日雁翎的存在,让杨诗瑶觉得与众不同,她又纯情又风情,有乡中的野趣之美,美得像是山花一样自然,又自带着一份纯真的哀婉,特别是像现在似哭不哭的时候。 “真好看啊,”她在心里说,又觉得这种又纯又欲的感觉似曾相识,却说不出具体在哪里感受过。 “既然如此,那我就回府了,姑娘,再会!”杨诗瑶带着身后两个婢女,就款步迈入了府门。 大门洞开的时候,雁翎窥见一眼,将军府内的景象,只看到了一片精心雕琢的园林景致,然而也只是一眼,因为随后卫兵就将大门紧紧闭合了。 看热闹的百姓于是四散,本来他们还期待着事情继续发酵,没想到将军府大小姐三言两语就解决了争端,这让他们的期待落空了,于是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地各自归去。 范梅氏对雁翎道:“你先别急,我在京中有个住处,你先随我们安顿下,明日找个代笔先生,写一封拜帖再送来便是了。” 雁翎已经搭乘了范氏夫妇的免费马车,怎么好意思去人家家里白住,便推却道:“大哥大嫂已经沿途对我多加照拂,我不能再继续麻烦二位了。京师应该有不少客栈,我先去打尖落脚便好,不劳烦了。” 谁知范梅氏还是死活不依:“你一个小女子,单身一人住旅店,遭遇了坏人可怎么办?而且这太阳都要落山了,你还是听话,就暂且去我那里对付一个晚上,明日我让我相公带你去找个好些的旅舍,今日恐怕也来不及了。” 雁翎不知道京师的旅舍在何处,京兆府前街似乎都是高门大院,连个商铺都没有,京师看起来大得很,若是没有马车还不知道要走多久。 她哭了跪了一场也累了,于是答应了范梅氏的邀请,千恩万谢道一定要按照旅舍的价格给他们付钱。 上了马车后,雁翎一直闷闷不乐的,娇美的容颜挂了愁容,像是被云彩遮蔽的明月。 范氏夫妇安慰雁翎:“京师高门求见一般都是先奉上拜帖,后面还要写明住址,你若是住店,还不知道要住多久,将军大人若是十天半个月都没空看拜帖,你要一直住旅舍吗?你一个小闺女身上有多少钱,够你这么糟践。” 雁翎道:“我可以去做工,京师应该有很多菜馆,我阿娘生前是个厨娘,也曾经教过我,至少做个顺菜的工人是可以胜任的。” 范氏夫妇互相看一眼,冷冷的眼光投向彼此,心里便有了成算。 范梅氏立刻对雁翎笑咪咪道:“这样也好,我和你大哥也有买卖在身,你今日随我们回去,明日就去自己找个包吃住的饭馆子做工,有了固定地址再递上拜帖最为妥当。否则万一大将军要见你,却不知道拜帖回复给谁,岂不是麻烦。” 雁翎深以为意:“还是嫂嫂想得周全,拜托你和大哥收留我一夜了。” 马车夫听到车厢里的这番话悉数被马车夫听到,他忍不住回头看了看,从马车门缝里窥见雁翎那张娇美又年轻的容颜,叹了一口气道:“真是造孽!” 26. 第二十六章 他放下吃了一口的点心,心…… 太子回京已经有七八天了,却始终没有入长春宫去给皇后请安,只去老皇帝的紫宸殿象征性地探望了已经风雨归舟的父皇。 他从紫宸殿出来的时候,殿外候着的内阁大臣,十几个齐齐跪倒在地,祝贺太子身体无恙重归朝堂,也同时祈祷皇帝转危为安吉人天相。 赵桓征看到他们各怀鬼胎又生怕马屁拍不到新君的那副模样,只是觉得好笑。 在其中并没有看到辅国将军杨世延的身影,赵桓征虚情假意地问了问他的近况,阁老门只敢和稀泥说大将军近来身体抱恙,所以没有亲自来陪同太子探望皇上。 “辅国将军年事已高,确实身体需要多多注意。”赵桓征语气温润,表情和口吻都是十分关心的样子,“请诸位爱卿替孤多去将军府探望大将军,等到孤忙完案头堆积的朝务,自然会亲自去问候大将军。” 众臣纷纷唱喏,然而都心知肚明,若是太子真的关心一个人,无论多忙都要亲自去探望的。他不去,已经是表明了所有的态度。 更又消息灵通者,收到了东宫内部放出来的消息,前段时间太子抱恙其实是遇到了行刺,而始作俑者恐怕就是大将军。 要不然为何心虚到不敢与太子同行? 大将军半年前还曾经帅军亲征北境,若说他身体不好,那是绝无人信。 朝堂上云谲波诡,君恩难测,就在这里。 徐丞相第一个带头表示:“大将军身体抱恙,臣请殿下特派太医令亲往将军府,为大将军请脉。” 谁不知道太医令徐宗源是徐丞相的嫡孙,徐丞相和大将军失和多年,这不是给太子递刀子吗? 徐丞相就差公开说:我看大将军身体不好,干脆交出军权得了,太子殿下,老臣和您是一伙的,这可是咱们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 然而赵桓征却没接招:“太医令大人公务繁忙,最近倒是母后需要请脉,丞相不说我倒是忘了。就让宗源近日多往长春宫走走,给母后调理一下,也好让孤放心。” 皇后与太子关系如此微妙,这没给仇人挖坑,却让自己陷入了被动。 徐丞相本来喜气洋洋的,倏然之间脸就绿了。 “殿下仁孝,感人至深,国有储君如此,天下幸事也!” 虽然不愿意让孙子搅混水,但是马屁不能拉下,诸位大臣在徐丞相的带领下,齐齐高呼:“天下幸事也!” 纷纷又是跪下磕了仨头。 赵桓征在心里对这群人均八百个心眼子的朝臣嗤之以鼻,但凡里面有一个纯真的谏官,他也不至于整日周旋在这些斗心眼子的事儿上。 情深意切地让这群老头子们起身,赵桓征便回东宫的上书房了。 到了入夜时分,赵桓征才从一堆政务中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 他平素是个极为勤勉的人,从来不令奏折过夜。然而出宫这么久,等待他处置的大小事就已经堆叠如山。 今日肯定是弄不完了,干脆先歇一歇。 婢女送进来茶点与徐宗源为他精心调配的养生又助眠的汤液,他这才觉得自己饿了。 从书案边走到西厢房的餐桌上,要经过中堂的洞窗。 月色如清辉,入窗洒落,在地上投下一个矩形的光影。 赵桓征陡然心头一震。 今天又是一个月圆之夜。距离上一个十五,已经是一个月了。 然而那个满月的夜晚,却遥远得像是一个梦。 梦境中也有这么一地矩形的月色,只不过是在临河一家寻常的旅舍里…… 随后,一双水淋淋,总是含情的眸浮现在心头。 赵桓征微微抬首,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不去再想,片刻之后才坐到了西厢房的餐桌前。 他拿起来一块点心,咬了一口,桂花的香气和甜美入脾胃。 如雁翎所说的那样,桂花添入点心是特别好吃的。 即便现在还没有入秋夕,东宫后厨用的是旧年晒干的桂花。 以前他怎么不知道,桂花糕点是这么好吃的呢?是没有留心,还是没有人告诉他? 他放下吃了一口的点心,心情逐渐开始烦躁起来。 已经过了一个月了,雁翎就算是搭乘最慢的客船,也应该已经抵达了上京。 不知道店小二有没有看在赏钱的份儿上把雁翎护送到开船,也不知道她到了京师以后有没有找到自己的亲人。 赵桓征越想越心情郁闷,干脆把桂花糕扔到了盘子里,然后唤守在外头的姜望。 “是谁让尚膳监做这样的点心的?都给我扔了,以后饮食中不许放桂花了!” 随后姜望赶紧让婢女把盘子收了,婢女战战兢兢地端着盘子出去,连头都不敢抬。 姜望看着婢女害怕到颤抖的模样,心里有些同情。 倒也不是因为这点小事。 自从回来以后,太子将身边的近侍大换血,即便是那些侍奉过他十几年的老人,也被他遣散出宫去了。 而其中一些,与长春宫有些渊源或者和皇后身边的人过从甚密着,则被赵桓征干脆治罪,轻者流放,重者则直接被发配了诏狱。 太子的冷漠无情与喜怒无常,更胜从前,东宫能够留下来的侍从,无不人人自危,生怕和长春宫有什么过往,被太子误会为细作和眼线。 一时间,东宫回廊里来去匆匆的内宦和宫女都道路以目,几百奴婢之间安静如鸡,整个东宫落针可闻。 姜望本来只是太子的亲卫,因为护驾之功,被他干脆命为近侍的从四品侍卫。 姜望深知,这未必意味着自己被这位贵人信任,而仅仅是他从前和长春宫没有来往,是从京兆伊的武选中入内廷侍奉的,背景相对干净。 皇后也并非没有派人收买过他,只是他了解太子心细如发的个性,不敢为了一点钱银承担风险,断送前程。 赵桓征看人很准,至今皇后尚且不知道自己在临河曾经与一个民间女子有染之事,否则早就派人动作或者干脆来问他了。 东宫有皇后的人,长春宫自然也有的是太子的人。 在姜望这种凡人来看,这真的是人世间最特别的一对母子了。政治上他们互为臂膀,太子虽然没有去长春宫请安,却回来第一件事情就是封上了冯氏外戚,几个嫡子还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爵位。而感情上,却又互相提防,生怕对方生出异心将自己出卖。 东宫被赵桓征遣散和处置了许多人,大体上已经断绝了长春宫的监视,然而服役的奴婢却青黄不接,人手不够。 太子詹事府上疏,为了增加东宫的侍者和奴仆,追加京畿周边的徭役,赵桓征虽然不想加赋于民,然而知道事情总还是要有人做,何况他也在即将选妃的年纪,于是皱了皱眉头,便朱批了一个可字。 一时间,京畿近郊的村落,都收到了京兆府增收徭役的通知,一时间怨声载道。特别是太子詹事府特别增设了东宫女婢的人手,京畿一带穷苦农户又捐不起费用,只能被当局搜刮了年纪小的女儿入宫服役,一般年纪不可以超过十七,到了二十五岁才可以放出宫来。 二十五岁对于大靖当下的行情来说,已经错过了婚嫁的年纪,是老姑娘了。 有些稍微富裕点的人家,为了避免女儿入宫,就开始动起脑筋,找人贩子购买年纪差不多的边地女孩顶替。 反正她们也只是去东宫做不见天日的洗衣婢、帮厨或者侍弄花草和牲畜的下等奴婢,七八年都见不到什么像样的贵人,只是做工而已。 只要买通了征收徭役的官员,就可以瞒天过海。 这些腌臜的交易在皇城根下本也是公开的秘密,整个京师的平民,皆是服务帝王贵胄的奴仆罢了。 这件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事情,真正惹怒的人却是皇后。 太子归京不曾亲往长春宫请安,对她来说并没有多么生气,无非是有些失落罢了。然而赵桓征给了冯氏更多的恩宠,她觉得实际的利益在,便可以不计较面子上的折损。 然而如今东宫没有人再向她通告太子的日常行踪和喜怒,这让她有了十足的失控感。 在得知这个消息的当天就恨不得带着侍从亲自去东宫问问赵桓征,到底在岭南查到了些什么,可以如此不把自己这个母后放在眼里了。 然而兰英姑姑和曹公公作为知晓全部内情的人,立刻阻止了皇后的冲动。 27. 第二十七章 冯孝惠被庞大的失落淹没,…… “娘娘,这个时候更不可以着急,”兰英姑姑给皇后递过来一杯热茶道:“太子去岭南这段时日,到底查到了多少当年的事情,又见了什么人,我们都不得而知,太子如今已经亲政多年,朝堂上的事他都能驾轻就熟,如今已经今非昔比,娘娘万万不可以再将太子视为孩子了。” 兰英姑姑是皇后的陪嫁,也是乳母,在皇后这里说话非常有分量。 虽然,在当初把皇后诞下的那个女婴送出宫去的时候,兰英姑姑也着实是共犯。 然而深宫寂寞,陪伴在皇后身侧,能够说得上话的忠仆,并没有太多。 皇后仍然是依靠着兰英姑姑的,叹了口气,道“我知道姑姑说的也是这样一个道理,我只是不甘心,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孩子,有朝一日翻起脸来能这样决绝。” 赵桓征回来都这么久了,丝毫没有来探望她的意思,若说是不失落那也是假的。 兰英姑姑无奈道:“娘娘也知道,虽然说养恩大于生恩,但到底不是人心隔肚皮,太子以后就是帝王了,娘娘不该置气,而是应该想想如何维系与太子之间的关系,而不是反目成仇,给人可乘之机。” 皇后在镜子前坐下,看到自己那张憔悴又疲惫的容颜,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很多。 杨世延已经和她有了嫌隙,而且两人之间的这道坎,恐怕此生都不会再弥合,除非那个死在十七年前的女儿能死而复生。 她只能尽量去维护和太子之间的联盟,才能确保自己不会成为流血宫闱的弃子。 然而一切都看起来不容易。 赵桓征越来越大,越来越独立,连杨世延都未必是他的对手。 “该怎么做呢……”冯孝惠的语气十分落寞茫然。 兰英姑姑迎上去在她耳畔低语:“还有杨诗瑶小姐呢?娘娘难道忘了给太子指婚的事了?” 冯孝惠振作起来:“这确实称得上一步好棋,只是我不知道子泮能不能答应。” “那就要看娘娘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本事了。”兰英姑姑循循善诱。 皇后拿不准,表情里都是犹豫,低垂着睫羽,没有回应。 兰英姑姑觉得一贯果决的皇后,在对待太子的问题上,真的是毫无决断。 她太沉迷于母子之情,而忘了任何人与赵桓征都首先是君臣的道理。 “太子是何等聪明的人,如今辅国将军的权势滔天,兵权更牢牢把持在手里,太子不会拒绝这门婚事的。只要促成此事,娘娘也算给大将军一个交代。无非是国父做不成,做国丈,一样荣耀,一样贵不可言。” 道理冯孝惠都懂,然而她仍然幻想着,赵桓征能像小时候那样依恋她,爱戴她,像一个……真正的儿子那样。 兰英姑姑看在眼里,继续宽慰皇后:“您和太子之间多年母子,怎么会因为十几年的往事揭开来,这么多年的情谊就不算数?无非是太子执拗了些,又或者一时转圜不过来心思,您不可以与他计较太久。您是皇后!” “奴婢已经询问过漕总去接太子回京的船员,太子孤身一人南下,也是孤身一人回来的,在岭南没有惊动过任何当地的官僚。若是找到了什么人,必然是要带回来。您可以放宽心。” 其实冯孝惠也想过,他如此给自己下不来台,难道真的是在岭南找到了那个女人么? 然而冯家做事的手腕何等干脆绝情,她绝不相信当初能留下那个女人的活口。 赵桓征去岭南,也无非是听了昔日宫人的传言罢了,他走得那么匆忙,必然是莽撞的,乱了分寸,才给了杨世延刺杀他的机会。 好在大将军也只是点到为止,又或者赵桓征命大,总之赵桓征活着回来,对于杨世延来说,已经是铡刀悬在头上的结局了。 无论谁胜谁负,对于冯孝惠和冯家来说,都是灭顶之灾。 她必须尽快撮合太子与杨诗瑶成婚,继续做权力制衡中最关键的环节,才能让冯家继续第一望族的地位。 冯孝惠被庞大的失落淹没,然而最后仍然站了起来。 最是无情帝王家,她怎么可以让自己堕落到去在意什么亲情。 冰冷而嗜权的眸光再次浮现在她那双美丽的桃花眼中,对兰英姑姑道: “姑姑我们去东宫。他不来见我,我便去见他。”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忙,更新晚了点。短小,我知道,下一更尽量粗长起来,嘎嘎。 28. 第二十八章 若是血浓于水,她怎么会不…… 秋日的东宫,桂花盛开,从宫门直入尚书房的路上,沿途都是金桂香气满盈的味道。 东宫比长春宫大很多,冯孝惠着常服而来,只在东宫正华门接受了宫人的行礼,没有搞什么仪仗华盖跟着,显得相当轻装简从。 长春宫的线人一早就给东宫传信,然而赵桓征假装不知情的样子,毫无要去迎接的意思。 皇后的车马快到了东宫,才正式下懿旨给东宫,赵桓征敷衍了事地让姜望替他去正华门恭候皇后一行。 实际上,这也洽切了冯孝惠的心意。她这次来是给太子说媒,最好和和气气。 更何况,阵仗大了,母子就更显得像君臣,他们的关系都已经这么奇怪了,何苦再彼此折磨。 而且她还有点私心,常服过来,正不必走东宫的中轴线,可以随心意穿过角门,过花墙,途径那片桂花盛开的廊道。 东宫每年都为长春宫进贡桂花,几乎被朝臣们视为太子仁孝的一种见证。 这些桂花就来自于通往东宫书房的这条甬道上。 冯孝惠喜欢吃桂花,更喜欢欣赏桂花。 那甜美又清幽的香气,让她十分沉醉,尤其是东宫的这片金桂,繁茂粗壮,盛开的时候一片馨香,让所有走过花下的人,都觉得人间值得。 “可惜子泮不喜桂花糕,”冯孝惠对兰英姑姑道:“大概是他没怎么好好品味过桂花的香气,今年一定用新鲜桂花给他做些点心来尝。” 然而跟在身后的姜望忍不住提醒皇后:“前几日殿下刚刚遣散了制作桂花糕的厨子,要求以后东宫都不能出现放桂花的饮食。” 皇后顿感失落,难道这样的小事,也已经让赵桓征联想到她吗? 至于么? 忍耐下心头不快,皇后快步前行,尚书房就在桂花小径的尽头,看起来只是一处精致典雅的园林,唯有站在门口的禁卫眼神中肃然的杀气,提示着里头的人不同凡响。 从前东宫的书房并不在此,而是连着东宫主殿交泰殿的偏殿,巍峨宏大。然而赵桓征自幼喜欢效仿宋元名仕的清雅,将花廊深处一处小园子改成了尚书房。 赵桓征很小的时候,就曾经对冯孝惠说过,一代明君不仅仅要有开拓太平的手笔,还要有高雅清越的品位。那时候他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少年。 如今这处园子被赵桓征题字为“秋爽园”,彰显自己意趣如秋高气爽,傲岸又孤独。 冯孝惠已经五年没来过这园子了,自从太子亲政,更是不曾踏入过东宫。 入口是宝瓶洞门,进入之前侍卫大声通传:“皇后娘娘到!” 随后一个黄门才将她和身后的侍从引入园内。 简直,简直与来此汇奏的大臣无异。 就连一直奉劝皇后宽怀的兰英姑姑都觉得太子此番是做得太过了一些。 无论如何,皇后都是促成太子成长为储君的关键力量。 穿过了前面花厅,皇后才最后在园内假山前的书房里见到了赵桓征。 赵桓征南下又归来,已经一个月余,母子分别的日子并不长,却如同隔着几万个日夜一般。 对面的儿子从书案前起身,行至冯孝惠跟前,然后单膝跪地行礼:“儿臣恭迎母后,愿母后玉体金安。” 仍然是温和如玉的口吻,但是看仪态与形容,挑不出半点毛病。 冯孝惠心里别扭,恨不得把兔崽子拽起来骂一通,然而却无论如何做不出来。 她也太子之间,始终是隔了千山万水。 “平身吧,殿下不必多礼。” 随后二人在中堂坐下,冯孝惠居上,赵桓征则在下首,包括兰英姑姑与姜望矗立在身后听命。 堂内落针可闻,谁都知道这母子表面上和气,心里有聚积了狂风暴雨,谁也不愿意去触这个眉头。 皇后春风和煦:“回来这么久,忙坏了吧?为娘料想你国务繁忙,走不开,故而过来看看你。” “多谢母后。” 随后两人之间再无话可言,甚至对这一个月内,赵桓征南下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都闭口不提,仿佛是一件根本不曾发生过的事。 一屋子七八个侍者听起来,却觉得这沉默简直震耳欲聋。 还是皇后先开话题:“我看着这小园子侍弄得不错,你早前说明君不仅要政治清明,还要有高洁意趣,我起先不太明白,看你父皇虽然也是个雅人,如今经过桂花小径至此,才知道青出于蓝。” 她的夸赞简直算得上讨好,赵桓征心里嗤之以鼻,表面却波澜不惊,依旧是报以微笑:“母后谬赞,不过是想在个清幽的地方处置这些焦头烂额罢了。” 他终于说了一句长一点的话,冯孝惠抓住了机会:“总听亲贵们夸你,朝堂上的事日渐得力,不仅仅文官谏臣挑不出错,便是几位内阁首辅与大将军也称赞你。为娘的盼你成一代明主,也疼惜你,要爱护好了身子,不可以太操劳,落下病根便不好了。” “多谢母后提点,儿子会留心的。” 仍然是外交辞令。 皇后叹口气,佯装扫一眼周围侍奉的人,道:“我信你把我的话放在心上。只不过看着你这里伺候的人,我倒是又不放心。” “孤身边的禁卫很是得力,近来为了彰显勤俭,儿子特别遣散了东宫冗余的侍从,也是为了减轻财税的压力,为民减赋的一点心意。母后对此有不满么?” 姜望站在赵桓征身后,面无表情,像个铁铸的侍卫,然而心里却倒吸一口凉气,皇后是何等伶俐霸道的人,如今这般低头已经是绝无仅有,这位殿下还要明晃晃的挑衅。 谁不知道日前太子遣散的东宫侍从,都是长春宫派来的眼线? 赵桓征好整以暇地看向自己的“母亲”,一张可以称得上芳华绝代的容颜上浮现了薄愠,杏眼微微眯了眯,显然是在做最后的退让:“你清减你身边的人,本宫自然没有什么不满。” “那便好。” 太子简直还在煽风点火。 尚膳监的小内监这时候好死不死地给皇后看茶,她鼓起的怒目几乎是颤抖着接过来,随后那股憋屈了太久太久的恶气终于爆发。 只见琥珀色的瓷杯狠狠摔在了地上,热腾腾的茶水激起来了一阵水雾。 众人面色都一下子警惕起来,兰英姑姑第一个跪下去:“娘娘息怒……” 随后一屋子七七八八的侍卫和内监都吓得瑟瑟发抖俯身跪下,最瑟缩的是刚才奉茶的小太监,直呼皇后赎罪,是自己没有拿稳茶杯。 倒是太子,始终坐着,还云淡风轻地喝起茶来。 皇后冷冷看着他继续这场以激怒她为目的的表演,轻轻嗤一声:“东宫的茶贵不可言,本宫不配喝。” 这时候赵桓征才放下了茶杯,命侍从把皇后身前的碎瓷片和茶水扫干净,对皇后附身行礼:“母后如是说,倒是让儿子折寿了。” 皇后终于放弃了去做一个慈母的面具,呼了一口气,让自己被气得发癫的内心稍微平静了一下。 她想痛骂这不知感恩的白眼狼,如今翅膀硬了,大权在握第一个就敢给自己下马威,过河拆桥。然而从暗中调查自己的身世,生母的去向以及这一个多月的冒险出宫,冯孝惠忽然觉得自己骂他的话能说三天三夜,都不知道从哪里开头。 然而撕破脸,又对她有何好处? 这时候她忽然觉得自己愤怒又不敢发作的样子,不正是因为他们不是亲生的母子么? 若是血浓于水,她怎么会不敢翻脸? 倒是赵桓征此刻似乎才打算给她台阶:“母后请息怒,是儿子年轻无知,确实遣散了许多宫人,才让这茶杯都拿不稳的小太监惊了圣驾。请母后治罪于儿臣!” 随后恭恭敬敬地跪在还没有擦干净茶水的石砖地上。 就是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让冯孝惠不想再追究了。 她知道赵桓征完全掌控着权势的先机,即便今天闹得再大,就凭冯家那群酒囊饭袋的纨绔,也无法再与东宫之主较量。 大势已去。 她软下来口气,对赵桓征道:“殿下起来吧。母子之间哪有那么多计较。不过是觉得东宫人手寡淡,特别是女婢,快比秋天的花都少见了。你如今大了,母后来是想和你商议要紧事的正事。” 她上前,温柔地将赵桓征扶起来。 而赵桓征始终态度如一,客客气气地疏离着她。 29. 第二十九章 “这门亲事,儿臣应了。”…… 其实冯孝惠知道赵桓征南下的过程中,遇到了行刺,也差不多能通过蛛丝马迹推测出背后的主谋是谁。 然而,两个人对这件事却都是闭口不谈。 “母后前来所谓何事?” 既然是正事,那便直说吧。反正两个人能摆在明面上提的事也不多。 冯孝惠端起婢女又送来的茶杯,上身笔直,双手持杯嘬饮一口,又恢复了往日仪态万方的雍容,对赵桓征道: “殿下该大婚了。” 她说完,把杯子搁置在一侧,抬起睫羽纤长的眉眼去看赵桓征。 赵桓征有一瞬间的恍惚,那双眼睛让他想起一个人。 杏仁形状的眼眸,看向人的时候带着一种懵懂之态,哪怕分明是什么都懂的人,却也会徒然让男人觉得这双眼睛在诉说着值得珍重怜悯的故事。 一定是恍惚了,才会觉得皇后的眼眸像她。 他立即强迫自己回过神来,对皇后道:“儿臣还未及弱冠,婚事似乎不急。” 冯孝惠嗤然一笑:“你父皇大婚时比你还要小一岁,难道你都亲政了,反而婚事要耽误么?前朝太子大婚更是多在十五岁之前,殿下已经不算早了。” 然而赵桓征却沉默了,面上看不出喜怒。 冯孝惠并不想无功而返,脸色沉了沉,语气有几分凝重道:“殿下最近也去探望过圣上吧?” 赵桓征微微点点头。 “这是大逆不道的话,可也似乎是只能本宫来说了。” 冯孝惠颇有几分语重心长,暗示的是老皇帝的行将就木: “殿下和太医令是一起长大的挚友,想必他已经回禀过圣上的病情,殿下应该知道夕阳西下的景象,也是朝不保夕之刻了。” 赵桓征倒是神色平和,微微颔首道:“山陵崩殂本来也是帝王常事。人皆有命,天子并无不同。” 对于圣上风雨归舟,赵桓征已经早有准备,伤心的确是有,但是父子之间是先君臣后父子,着实从小的感情也并不太深厚,被册封为太子之后,更是一年也见不到几回,多数时间圣上都在禁苑或者汤泉行宫养病,逐渐把整个朝政的摊子都交给皇后和太子。 说起来,这些年来,反而是皇后对他的教养更多,相处更久。 冯孝惠见太子恍神,乘胜追击:“一旦山陵崩,殿下要守孝三年,大婚恐怕要到弱冠之后了。” “倒是正好可以好好挑一挑人选。”赵桓征抬眸,冷冷看向冯孝惠。 皇后对他这态度倒是不意外:“知道京师的贵女你看不上,故而本宫替你做了个媒。” 赵桓征微微蹙了蹙眉头,皇后对他这个表情倒是很意外。 她来的时候想过赵桓征大抵不会对婚事有什么期待,也同样不会有什么抵触。 太子的婚事向来是政治的工具,他最多该考量的是人选是否能带来最大的政治收益,而对成婚本身不该有什么反感。 然而,似乎他并不喜欢。 “殿下难道不好奇,本宫看上的人是谁么?” 赵桓征依旧冷冰冰地沉默,似乎比方才更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皇后虽然意外,却并不在乎,她只想循循善诱,因为涉及多方利益,她料定赵桓征没有拒绝的理由:“殿下亲政已经三年了,文臣几乎都换成了自己人,朝堂之内,政令通达,不久就可以呈现出盛世景象,本宫丝毫不曾怀疑。” 赵桓征神色稍缓和,调侃道:“母后的意思是,实现了太平盛世,就可以由着儿子不成家么?” 冯孝惠一愣,反笑道:“为娘倒是从来不知道,殿下还真是清心寡欲之人呢。你看你这内院里,连个宫女都找不到几个容貌姣好的,真的要做和尚不成?” 这话说得有些失了尊贵,但却更恰切一个母亲的身份,反而让赵桓征轻松下来:“自然也不是什么真正的君子,母后不妨说说,看上谁家的贵女了?” 话入正题,冯孝惠欣然:“太子妃的人选,说来也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也是从小认识的。” 从小认识的人,还能让皇后兴致勃勃亲自到东宫来说项,几乎就是一瞬间,赵桓征想到了,于是脱口而问:“诗瑶?” 皇后哑然,顿了顿道:“我还想卖个关子,到底是你反应迅捷。” 赵桓征脑子里飞快在转,不多时就明白了皇后的“良苦用心”,然而皇后还是忍不住亲自解释: “我知道你们从小一起开蒙念书,往来也多,要是有这个心思,青梅竹马的也不该到现在也看不出点蛛丝马迹。可是时下实在是没有更合适的人选,我想你也不用我多解释。” 是了,赵桓征深知现在辅国大将军八成已经和皇后掀了桌子,否则南下路上不会派人刺杀自己。赵桓征不是什么良善愚忠之人,换做其他人要他的命,回来早被他诛杀了九族。惟独杨世延他现在还不能轻举妄动。 不是不想动,是动不得。 且不说他这些年辅国有功,门生遍布朝野,就连自己的亲信也免不了曾经是大将军的幕僚。毕竟这么多年来,杨世延一直把他“视为己出”,和皇后联盟亲力亲为地辅佐他。 就是这军功牢牢把握在手中,边陲都护府几任督总,都是他的心腹。若是盲目削去了他的军权,难免会让登基前的这段时间陷入动荡不安的窘境。 打不到便怀柔,历来君主都是这样对付能臣。哪怕差点死在宫外,赵桓征也引而不发地不肯和他彻底当面翻脸。 只是这口气,是绝对咽不下去的。就看君臣怎么斗法。 皇后能想出这个主意,赵桓征不免有些对她刮目相看,确实是流血宫闱里杀出血路的狠人。 大将军做不成太子的亲爹正在气头上,干脆娶了他的养女,让他暂且做个国丈消消气,倒也是缓和之法。 “母后倒真的懂得徐徐图之的妙用。儿臣刮目相看。”赵桓征侧目,看向这个为了权势可以什么都出卖的女人。 “任你讥讽便是,我也是为了殿下平妥继位不是么?”冯孝惠觉得还是敞开了天窗说亮话舒坦:“难道殿下还不明白为娘才是真心为了你着想?” “多谢了。” 虽然是为了权势,但到底两个人目前还是一根绳上的“母子”。 “这的确是怀柔大将军的好办法,只不过”赵桓征意味深长地笑笑:“母后就不怕,诗瑶不愿意么?” “殿下是对自己的模样不自信,还是觉得出身不够高?”冯孝惠简直想笑,赵桓征郎才独艳,多少京城贵女巴望着能入东宫有一席之地,慕艾之心闹出来的笑话,冯孝惠在深宫中都听到了不少,赵桓征这是在谦虚还是真的不自知? “女孩子是个什么心思,为娘可是过来人,会看不出?”冯孝惠悠悠道:“只怕殿下眼高于顶,不肯为了时局和前程,屈尊一下。” 这倒是让赵桓征意外,提问也有了谨慎的试探:“难道是诗瑶对母后说了什么?” “这倒没有,我只是瞧着小娘子心性纯良,让你不忍心伤了也好。” 杨诗瑶是个没心性的,说好听点是单纯无知,说难听点是有点蠢气在身上的,正好用来拿捏,做给朝臣看,兵权在握的大将军,还被母子捏在手里,国丈尊崇加身,更上层楼。 杨世延或许一开始会回绝冯孝惠,但只要她再自怜自艾一些,戏再足一些,必然能接受这个方式巩固权势。反正,国丈或者亲爹,都是坐实了长辈了。 给太子做老丈人,又有什么丢人的? 只是一时间,赵桓征也有些怜惜杨诗瑶,毕竟是从小就认识的人,和那些真正用来联姻的棋子,确实有些不同。 他几乎是自嘲:“母后就不怕,将来我们真的过成一条心,反倒是让大将军更气焰嚣张了么?” “不会,你看不上她。”冯孝惠见事情几乎成了,也就有些得意到口无遮拦:“就算万一她能哄得你只听枕边风,本宫也不担心。” “为何?” 冯孝惠得意洋洋:“出嫁从夫,更何况大将军和她,也不是亲的。” 然而话说出口,她的脸色立刻铁青了。 杨世延和杨诗瑶不是亲的,她和赵桓征就是么? 她有些忌惮地看向“儿子”,他亦神色凝重,只是似乎不是为了这个而伤怀,似乎是在想别的事情,最后有点视死如归的意味:“那便谨遵母后的成名,这门亲事,儿臣应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卡文好几天,以后尽全力按时更新。爱你们,留言有红包,谢谢。 30. 第三十章 范氏夫妇是人贩子,而她被拐…… “明明是喜事,怎么殿下说的好像要上刑场?”冯孝惠下意识调侃道:“难不成殿下有了什么心上人?” 冯孝惠的眼神扫过赵桓征的面容,本来是无意的,然而却看到他的神情凝重了几分,眼眸中闪现的是落寞与失望之色。 她不禁一凛。 也倒是,毕竟是十七八岁血气方刚的年纪,哪能真的清心寡欲成圣人了? 若真有了看上的人,倒也不是什么难事。京师贵胄如云,哪家王子皇孙只娶一个?趁着大婚,一并封为侧妃,热热闹闹正好一起办喜事。 东宫开枝散叶,人丁兴旺,对于巩固人心有不言自明的力量。 只是,冯孝慧对于太子属意的人的好奇远远大于其他。 赵桓征自幼清高自持,又是万众瞩目的皇嫡长子,从未听闻哪家贵女入得他的法眼。 皇室将血统与出身看的极重,赵桓征自然也是如此,除非是真正的门阀世家或者异性亲王,否则一般的贵胄是决然配不上赵桓征贵不可言的身份的。 然而年纪相仿,又差不多门第的贵女,冯孝慧想了一圈也没有得到答案。 她忍不住想问,又怕好不容易哄着他应下的婚约再起波澜,于是只好作罢。 反正男女之情,但凡产生,就犹如咳嗽,忍也是忍不住的。她与大将军这么多年来冒天下大不韪窃爱偷欢,不也是如此么? 左不过,多多留意,总是能看出些眉目。 赵桓征于政坛中跋涉,是十足的老谋深算,她倒是好奇,初涉情场,他又是何种景象。大婚显然没有娶到心爱的人,将来妻妾不和,她还存心想看他后宫的热闹。 她深谙后宫争斗的机巧,到时候以太后之尊,顺便帮他平衡后院,岂不是又算是大功一件。 她不是亲娘又如何,太后本就不一定非要是皇帝的生母。 反正,只要赵桓征同意了这门百利无一害的婚事,她就又可以怀柔杨世延,成为权力制衡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冯孝惠起身,对赵桓征道告辞,赵桓征也不失礼仪地跪拜恭送,看起来又像是母慈子孝的样子,丝毫不像是谈妥了一桩埋人的生意。 赵桓征假模假式地在后面恭送出书房院门,冯孝慧才想起来想要点桂花,对他道:“你宫里桂花开得正好,本宫一直喜欢桂花味道的点心,你若是不喜欢,也不要暴殄天物,让人摘了送去长春宫,莫要辜负了这秋日的馨香。” 赵桓征皱着眉头点点头,脸色明显的暗淡了一分,冯孝惠不明就里,怕他不肯答应,叮嘱道:“殿下恐怕没有尝过,鲜桂花入味做点心,最是好吃,不是晒干的桂花能比的。” 说完,便带着侍从,华盖俨然地离开了。 赵桓征一个人继续心思凝重地往前走,不久就到了桂花林中,馨香的味道扑面而来,甜美却不腻的香气,是桂花独有。 他忍不住想起不久之前,那个在农家院子里为他熬药做饭的可人,也曾经对他说过类似的话。 鲜桂花入味做点心,才最好吃。 一阵风吹来,桂花如雨,纷纷落下。在京师,桂花的花期没有岭南那么久长,眼看着花就要落了。 赵桓征设想,可能她也许也已经到了京师吧?这同一片天空下,她又是否也闻到过京师的桂花香气? 他要大婚了,杨诗瑶的性子并不令人生厌,作为发小,他们关系不差,但到底不是男女之情,甚至这么多年来,他也只是把她当成个心性简单的妹妹来看。 这场婚事充满了权力的算计和掠夺,唯独当事男女的心意,显得最不重要。 赵桓征不敢承认,他想念雁翎,他想要见到她。 哪怕仅仅是,一起看看东宫即将落去的桂花如雨。 —— 雁翎跟着范氏夫妇的马车,去了他们在京师的住处,竟然是一处非常偏的独门独院,也不临街,也没有邻居,在驿道的远侧,若非熟悉此地的人,路过的时候看到也会觉得孤僻的像个仓库,而不是民居。 简直比她和阿娘昔日在岭南山村里的农家院还要偏僻。 下马车往里走的时候,雁翎就觉得脚底发软。范梅氏扶了她一下,问她怎么了。 “可能是,车坐得时间有些长,晕车了。” 范梅氏意味深长地笑笑:“不妨事,进去好好歇着就是了。” 雁翎觉得眼前越来越晕,看人都似乎有些模糊了,在即将跨入大门的时候,几乎是被范梅氏整个搬进了院子。 “这里怎么……这么偏僻?是京郊吗?” 随后雁翎觉得视线里的范梅氏越来越模糊,看着她的嘴唇在动,似乎是在回答自己的话,然而却只看到她热情中还有些狡黠的笑容,自己就昏了过去,什么意识都没有了。 等到醒来,已经是次日清晨,阳光从破了纸的窗户里射进来,扬起来的灰尘射出了一个光柱,雁翎觉得口舌都渴得不行,阳光如刀撬开她的眼睑。 她觉得浑身都束缚住了,睁开眼睛,视线看不分明,想揉一揉眼睛,却伸不开手。 努力挣脱者,只觉得手腕和手臂都吃痛。 等到眼睛终于能看清楚了,才发现自己手脚都被捆着,被人丢弃在这屋子的墙角。 她想呼喊,嗓子干涩说不出一个字,这时候视线逐渐清晰明朗了,她才发现,这屋子里不只是她一个人。 还有七八个年纪差不多的女孩子,并没有被绑住手脚,但是脸脏兮兮的,头发也凌乱不堪,身上的衣服更是破漏不堪,一个个面色枯槁,甚至仔细去看,手臂上,腿脚上,还有伤痕,有的是新伤,有的却已经结痂了。 她看向她们,却没有一个人把视线投向她,就仿佛她并不存在于这个空间之中。 这些女孩子都瘦弱得如同薄纸,一贯是被阿娘说长不胖太单薄的她,在这其中都显得红润健壮了。 这些还并不是让她最心惊的。 可怖的是,她们明明也都是十几岁的年纪,眼神中却黯淡无光,说是行尸走肉也不为过。 雁翎努力去让脑海中的迷雾散去,晃晃脑袋鼓励自己清醒起来。 很快,她便想起了自己最后的记忆,是范梅氏那露着洁白牙齿的狡黠笑容,还有扶着她胳膊的手臂。 尽管她十分不想去相信,然而事实已经不容她去抱有幻想:范氏夫妇是人贩子,而她被拐了。 31. 第三十一章 人心之坏,她早已经领略过…… 正在这时,屋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相处了多日,雁翎已经能听得出来是范梅氏的脚步,她惊恐地看向门口,范梅氏推开了门。 在雁翎看来,她脸上的表情,与这些天来的相处是截然不同的。一路上,她似乎是有意装扮出一副善心大姐的模样,对雁翎可以说是无微不至,或许现在的形容才是她本来真实的样子。 傲慢有狠毒地笑着,眼神扫过一屋子穿着破烂神色惊惶的少女,被她眼神扫过的女孩都忍不住朝后退,把脸埋进凌乱的蓬发与破败的衣襟中。 像是……菜市笼子里待宰杀的鸡鸭,无论屠夫的手如何伸进来,她们都是一个躲字。 惟独雁翎,似乎还在这笼中呆得时间不久,不知道范梅氏作为人贩子的心狠手辣,竟然逆着门□□进来的光线,去端详她。 人心之坏,她早已经领略过。然而显然她经历了赵桓征的庇佑后,防备心大大降低,又加上投亲心切,竟然盲目轻信了陌生人。 范梅氏也看到了她,呵呵冷笑了一声。 她身后跟着两个彪形大汉,她气势汹汹站在前头,显然是这个团伙的头目。 范梅氏随手指了指角落里一个瘦削不堪的女孩,看上去也就是十二三岁的模样,吩咐手下:“冯皇亲要个年纪小的收在书房里做玩物,我看这个就行。” 随后两个一脸横肉的彪形大汉,像是拎起什么小猫小狗一样把啊啊惊叫的女孩捏在手里,堵住了唇齿就往外走,范梅氏眼神冷冷,呲牙一笑:“你们轻一点,别捏折了,洗干净了就送过去,管家大人在等了。” 她看也不看雁翎一眼,因为雁翎不过是她北上路上顺便捡来的“货物”,与这间屋子里其他的女孩并无不同。 屋里正当中有一把圈椅,擦得很干净,和脏兮兮昏暗的屋子形成鲜明对比,范梅氏安然坐下,手里翻着账本子,念念有词: “怡红院要两个来了落红的,还没送去,徐员外在京郊的宅子里还要个外室,需要能够生养……” 屋内的其他女孩惊魂甫定,打着哆嗦听着范梅氏对账本子,悲哀的气氛弥漫着。账本子上是她们可怕的前途,或者沦为娼妓,或者成为富家的玩物,总之是极大的悲剧…… 比起这些被打过饿过的女子来说,雁翎好在被拐来的时间不长,没有挨过打,头发也不算凌乱,只是行李和那几定银子自然已经落入了范梅氏的手中。好在她看到地上自己发髻的影子,阿娘给她的金簪还在头上,或者因为范梅氏粗心,竟然没有给她取下来,而赵桓征送她的玉佩也戴在胸前。 显然范梅氏回到京郊以后忙着“出货”,连她身上的这些东西都忘记摘下来了。 她脑子飞快转动,思考着逃走的办法,然而手脚被捆住,根本动弹不得。 随后听到不远处的院子里传来女孩的尖叫和扑腾水的声音,折腾了好一阵子,方才的一个彪形大汉气喘吁吁过来,战战兢兢对范梅氏道:“二当家,那小丫头……饿得太久,放到水里冲了冲,背过气去了……” 范梅氏眉头顿然皱起来,站起来,一巴掌打在彪形大汉的脸上叫嚣道:“废物!” 一脸横肉的大汉比范梅氏高两个头,却根本不敢吱声,忍着脸上火辣辣的痛站在那里听训。 范梅氏环顾一周,又挑了一个年纪差不多的女孩一指:“这个吧,小心点别再弄死,姑奶奶还他娘的要去进货!” 雁翎听得心惊胆战,比起范梅氏这样的坏人,冯婆子和钱六都称得上坏得光明正大。 范梅氏继续对账本子,却见她男人鬼鬼祟祟在门口把她招呼过去,她抬起眼皮,有些不耐烦地走出去,两个人嘀嘀咕咕说了一阵子。 随后,范梅氏进来,环顾一周,似乎很是为难的样子,嘴里嘀嘀咕咕:“要好看的,还要识字的,哪有他妈的这么合适的……” 下等的秦楼楚馆或者粗使唤丫头并不需要好看和识字,雁翎瞬间觉得这是一个机会,扯着已经被药哑的嗓子发出模糊的声音,引起范梅氏的注意。 范梅氏神色一凝,看向手脚都被束缚着的雁翎,呵呵冷笑一声:“我倒是忘了,自己带回来的货,还真是个绝色的。” 她蹲下来,阴森森的笑着问:“阿翎,你识字么?” 雁翎努力点点头。 范梅氏回忆起来,一路北上路上,雁翎确实是识字的,比如店面的招牌她就颇认得一些。似乎她还说过自己小时候跟着她娘对过账本子,还能写自己的名字,算是粗识一些字。 她拐来的这些女孩,都是出身穷苦人家,或者是流民与家人失散,或者是被穷得吃不上饭的父兄卖给她抵债,总而言之是绝无可能识字。 雁翎再不济,也是其中算是“识字”的了。 范梅氏站起来,啧啧一声:“倒是便宜你,没吃什么苦头就找到了买主。” 她又冷冷警告道:“小姑娘,你不要耍花招!别以为自己或许有个将军府的远亲就敢逃走,要是被我知道了,先拔了舌头,让你以后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雁翎赶紧装出来知足的模样,拼命点头。 随后,一个大汉进来,把雁翎拎起来,就往院子外头走。 老范和一个穿着粗布但是看着挺体面的农家汉站在回廊下。 农家汉一脸愁苦的表情,老范倒是背着手,很傲慢的模样。 “人把头,您看看还能不能便宜些?我……实在是没有这么多钱啊……” 老范朝着地上狠狠吐一口唾沫,“没钱,你就把亲闺女送去徭役,扯什么犊子,我脸上也没长银子,要买就买,不买就滚!” 农家汉又急又气,却只能忍着,最后跺了跺脚,从衣襟里掏出一把碎银子,对老范说:“剩下的,卖了秋庄稼,就来还范把头,我说到做到!” 老范怀疑地看了看,又瞅了瞅雁翎那张娇俏的脸,上来捏着雁翎的脸端详,引来雁翎一阵恶心。 “这么俊的妞儿,卖到窑子里去还能多赚点!” 然而大抵人贩子的生意也不是那么好做,老范也怕真的把老实人逼坏了,这农家汉买人不成,就把他这窝点拱到官府,都是麻烦,于是叹了口气:“便宜你了,你要是敢不给尾款,老子带上兄弟把你的房子点了了事!” 农家汉连忙弯着腰对老范千恩万谢,随后把雁翎接过来,看了看,确实是个漂亮的姑娘。 进来东宫遣散了好些宫人,又听说太子即将大婚,需要女婢做粗使,这种徭役本来要京师的贵胄官宦出人,因为东宫的奉御必须要出身体面,识文断字,容貌出众的少女。然而贵胄官宦并不舍得自己家生的奴才去做东宫的徭役,于是层层摊派,把徭役之责推给了京畿一般的自耕农户。 这个农家汉的女儿生得漂亮,又从小念过几天女孰。原本是他家境殷实,疼爱女孩,让她上了几天学,希望以后能说一门体面的亲事,却没想到被地方横征暴敛的皂吏盯上,要抽调去东宫做低阶宫女。 唯一的办法,就是赶紧去人牙子手里买个年纪相仿成色差不多的女孩子顶替。 于是这农家汉才找到了范氏夫妇。 买卖人口都是绞罪,这农家汉也是为了拯救女儿的前程,拼上了老命。 雁翎明白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是在农家汉的驴车上。 农家汉买了她,依旧绑着手脚,把她放到自己的驴车上,拉着她去亭长处交人。 看着花一样的少女,农家汉心生了愧疚,于是絮絮叨叨把自己买人的缘由像雁翎解释了一番。 “姑娘,我对不住你。不过买你也的确是倾家荡产了,把你送到宫里替俺闺女服徭役,总比被那黑心烂肺的人贩子夫妇卖到窑子里或者给老头子当小妾强些。过了二十五岁,东宫就会放人出来,还能赔一大笔钱银,都算姑娘你的吧!” 说着说着,农家汉还愧疚地哭了起来,停了驴车,在半途对雁翎跪了下来:“姑娘,您就当行行好吧!我女儿先天身体孱弱,瘦得跟张纸似的。要是送到东宫服徭役,说不定会被磋磨死。您就当救她一命,我一辈子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这是唯一一回……” 说着说着,农家汉竟然呜呜地大哭起来。 雁翎嗓子被药哑了,范氏夫妇知道她是要被送去顶包服徭役,根本也没给她吃解药,她说不出话,不知道如何安慰这个内疚不已的农家汉。 她也是穷人出身,深知在权贵面前,普通人的命运和蝼蚁差不多,达官显贵稍微不满意,碾死他们如同碾死虫豸。 虽然是被这个农家户买来顶替,雁翎是更可怜的那一个,然而看到满脸都是泪珠子的农家汉,她竟然反过来同情起他来。 可是说不出话,她又被绑着手脚,只好呜呜呜发出混沌的声音,本来是劝农家汉别哭了,自己也觉得去东宫做工,至少比那个不明不白死在水缸里的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强,但是显然农家汉没明白她的意思,哐哐打了自己几个耳光以后,又带着满脸的泪水上车继续赶路。 到了亭长办公的寺舍,农家汉把雁翎拖下驴车,东宫詹师府的执事和官兵都在那里守着。 亭长已经事先被农家汉买通,于是雁翎被捆着手脚,就和几个真正来服徭役的农家少女一起被押到了詹师府的马车上。 不久以后,马车隆隆转动了车轴,一车面色枯槁看着不怎么高兴的女孩子就沿着京郊的驿道往东宫去了。 32. 第三十二章 自己从此以后在东宫就要顶…… 因为储君继位在即,东宫是京师最炙手可热的殿堂,尽管赵桓征致力于精简人手,太子詹事府的人也不会轻易放下手里的职权,上上下下的东宫侍从经过一番更替,仍然有千人之众。 雁翎是顶替了农家汉的女儿服徭役,说是去东宫做宫女,实际上也连东宫的内院也进不去。 詹事府的小执事对冒名顶替这种事是见怪不怪,反正都是在东宫下院做最粗鄙的活计,不是濯洗窗帘桌布就是洗碗刷盘子,服务七八年,别说太子了,就连太子身边近侍的卫兵或者太监都见不到一面。 根本就是在东宫外院做需要不停劳动的监牢罢了。 执事让这些役人排成长队,在东宫浣衣所外院的大门外分配具体的去处。 雁翎远远看着前面的人,似乎要把随身的所有贵重物品统一由詹事府一起保管收纳,入宫以后还要统一换成宫人的衣服,直到过些年出宫的时候才能一起退还。 这是为了防止有宫人带着金贵东西暗自传递,又或者忍受不了徭役之苦,用随身的簪子头钗自尽。总之,她们只是活着的工具,入宫以后便不算个人了。工具自然不需要打扮,只需要统一管理。 趁着距离前面的执事还远,雁翎趁着管事的不注意,将赵桓征送她的玉佩拿在手里,用尽全部的力气咬断了绳子,将玉佩含在嘴里。 她把头上的金簪摘下来,握在手心,努力想着能有什么办法藏起来,然而还没有想好,就已经被长长的队伍裹挟着走到了执事的桌子前。 “什么东西,快点拿出来!”执事是个年轻的太监,说话的声音像是被捏着嗓子的鸭子。 雁翎知道躲无可躲,只好交上去,执事看也没看就丢到一个信封里,用浆糊封了口子,问雁翎:“报上名字和牌号!” 雁翎不懂啥是牌号,不解地看着执事太监,他旁边站着的是押送雁翎来的亭长的跟班,这时候伏在小太监耳边嘀嘀咕咕,太监听完,面色稍沉,低声道:“什么破的烂的都往东宫送!既然是哑巴,就做点不用说话的活吧,李月娥,浣衣所行走,下等洗衣婢是也。” 然后他朱笔在信封上写下李月娥三个字,雁翎猜想那应该就是那个农家汉女儿的本命。 自己从此以后在东宫就要顶着李月娥这个名字活着了。 雁翎看着那个信封被太监收到一个木匣子里,很想抢夺回来,然而自己此刻口不能言,还含着玉佩,实在没有办法。 难怪人贩子要她一直哑着不说话,就是为了到了东宫她能守口如瓶,不至于冒名顶替的事情东窗事发。 雁翎又开始害怕,自己的嗓子这大半天还是发不出声音,难道从此以后都是哑的了吗? 或许是小太监看她可怜,关上木匣子的一刻,对她道:“别看了,没不了,出宫的时候会还给你们的,不过是个铜簪子罢了,谁还稀罕你们的破物件。” 雁翎想,还好这个小太监没有看清楚或者根本不识货,阿娘说过那个簪子是金的,就算不是足金,也是个镀金的。 但是既然说了会还,她也就放心了些。 因为亭长送来的身契上写着她不会说话,只是太监想了想,就把她分配到浣衣所的那群奴婢中去了。 执事太监抬眼看了看她窈窕的腰身,说了一句:“长得还行,要是会说话还能干点细使,可惜了。” 这批新来的女役,不是长得丑就是有残疾,看得出有不少是顶替来蒙事儿的。执事太监摇摇头,这个钱赚的也是提心吊胆,只希望浣衣所看管的严些,不要东窗事发,欺君之罪是要掉脑袋的。 —— 不久以后,雁翎和十来个被分到浣衣所的女子一起,被带去了浣衣所。 浣衣所是东宫负责濯洗所有布草的地方,看似是个小部门,实则地方不小,是个三进的院子,每个院子都很宽敞,院子当中铺设了水渠。 后院分设热水房,不分昼夜供应热水,中院还有一个水池不时投放生石灰或者草木灰以及各种皂荚无患子的制剂用于濯洗之用。 雁翎等几个新来的洗衣婢女从未见过如此景象,这样大的院子竟然像是个分工明确,日以继夜的工坊,只为了东宫的一切布草维持整洁。 只不过穿过中院的时候,雁翎看到一院子都是排列齐整的宫女,坐在小凳子上,跟前是一只大木盆和搓衣板,正在齐刷刷地洗着布料。 她们就像是训练有素的兵士出操一般,只不过脸上被磋磨得没了表情,而一双手也因为长久在石灰或皂角水的浸泡中发白蜕皮,看着挺瘆人的。 雁翎忍不住去设想,东宫该有多么大,单是濯洗这一项工作,就要消耗如此大的人力。 随后她们被带到了浣衣所掌事的房间,掌事嬷嬷面孔冷冷地坐在一张八仙桌旁等着这些新来的苦力。 见她们进来,这位掌事嬷嬷才微微起身。 浣衣所掌事嬷嬷叫做常芳,约摸四十多岁的年纪,已经是东宫的老人了。詹事府的执事对她十分尊敬,低头哈腰的客客气气。 “姜侍卫那里,您多多美言我们詹事府几句,在贵人跟前也有脸面了。” 常芳嬷嬷却依旧面无表情:“老奴一年也见不了几次姜大人,若是见到自然会夸奖你们办事得力,至于主子面前的颜面,还是需要你们自己去挣,倚靠旁人没用。” 她从太子詹事府的执事手里取来了名单,粗粗看了一眼,又扫过雁翎等人大体对了对人数,就安排身后一个年纪少轻些的胖嬷嬷道: “孔梅,你带她们先去洗干净,身上别又跳蚤,咱们这里最忌讳这个。” “是。” 这个叫孔梅的胖宫娥就领着这七八个人一起去了后院后一排水房,雁翎走进去才知道是洗浴间,温热的水流从地上高起来一块的水渠,热水氤氲蒸腾之气很快把人笼罩。雁翎被胖嬷嬷和几个高阶些的宫娥催促着,换了衣服。 她还穿着赵桓征给她在临河买的衣衫,虽然是挺好的衣服,但是从运河沿途上来,又经过了范氏夫妇的拐卖,她自己都灰头土脸的,别说是衣服了。 雁翎有点不忍心地脱下来,看着已经好几处破了口子又脏兮兮的衣衫,心里很是留恋,然而胖宫娥却只是凶巴巴地吼她:“快点!” 胖嬷嬷一脸横肉,很是不讲理的样子,不容置喙地命人把所有人的衣服都用筢子搂到一个竹篓里,对身边的同侪道:“拿出去烧了了事!脏成这样,没有虱子就奇了怪了!” 随后这个叫孔梅的胖宫娥开始催促她们开始藻洗身体,似乎是怕她们身上有什么病垢,浴室内的水渠里还泡了各种味道奇怪的草药。 雁翎始终含着那块玉佩在口中,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松懈。 她已经看明白了,为东宫做徭役非同小可,特别是这浣衣所几乎就是半个牢狱。 这里的院墙很高,所有的负责濯洗的宫女都时刻不停的干活,可能直到出宫之前,她们都不能离开这个院子。浣衣的院子每一处出入口都有像孔梅嬷嬷一般的看管,吃饭睡觉的时间都定得极其苛刻。 难怪那个农家汉要倾家荡产也得买个人来顶替自己的女儿了。 雁翎和几个人很快洗完了身体,孔梅嬷嬷就给她们分发了浣衣所女婢的统一的衣裙,都是粗麻布的罩衫配棉布裤子,看起来很适合干活,却和好看没有半分关系。 33. 第三十三章 他要大婚了,但是不是他喜…… 在统一的舍房,雁翎和其他的洗衣婢一起住下。 因为未来几年都只能被困在这个院子里干活,为了约束起来方便,洗衣婢睡得都是大通铺。 雁翎因为是新来的,被“老人”挤到了靠窗的位置。 窗户漏风,到了冬日那里是最冷的,一半都是让新来的人睡。 而睡在距离炉火最近的位置的是一个表情严肃,个子很高的婢女。 雁翎从别人对她的称呼中知道她叫秀云,因为年长,大家便称呼她秀云姐姐。 秀云不仅长得高,也粗壮,看上去很有力气,深受掌事嬷嬷孔梅的青睐。毕竟在浣衣所,最要紧的是有力气,脾气大能唬住这般不堪重负的小姑娘们。 吹灯之前,秀云对几个新来的婢女道: “我是班头秀云,在这个小班子里,替掌事嬷嬷管教你们。从明天开始,你们就给我好好地埋头干活,莫要生出什么旁的歪心思。主子的衣衫布料里,一定要检查清楚,若是发现什么钗黛、玉佩、项链耳环,一定要及时上交给我。若是知道你们手脚不干净,干活偷懒,莫怪我不客气!别以为你们是进来徭役的,就一定能按时出宫,在东宫杖毙个低阶婢女,和踩死一只蚂蚁差不多,都给我警醒着!” 一番话,说的新来的几个人瑟瑟发抖,雁翎也不例外。 “就寝!” 随着秀云一声令下,所有人都迅速爬上了床。 被褥都很凉薄,尽管她们是负责濯洗东宫各种上好精美的被褥的,那些暖和暄腾的好被子,也轮不着她们。 看来未来的几年,有苦头要吃了。 雁翎本来就不是“李月娥”,这委屈的苦徭役她承受得冤枉。起初她对那个给她磕头求她作替身入宫的农家汉还有点同情,如今面对未来的这种日子,就有些畏惧了。 她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得找个机会去见到管事的“上头的人”,说清楚自己是被拐子陷害的。 只可惜现在她的嗓子还是不能说话,浣衣所又跟个牢房似的。 最后,当秀云的鼾声逐渐响起来,雁翎才敢借着月色,偷偷把玉佩从口中吐出来。 这时候她的腮帮子都酸麻了,这玉佩藏得很辛苦。她捉摸了一会儿,决定睡前,将玉佩放在枕头的枕芯里。说是枕芯,其实不过是一团子枯草罢了。 传说中的东宫的宫娥,享受着锦衣玉食的生活,跟一般富户家的半个主子无异,但其实东宫的徭役三六九等,那只是贵人跟前最高阶的宫人才能跟着贵人去过云端的日子。 如库房、厨房或者浣衣所这样粗使的地方,宫人们根本连自由也没有,过得日子也非常艰苦。 包括这枕头芯,也舍不得用点麦皮干豆,只是一团最硌人的枯草。也正好掩人耳目,没人察觉。 她把玉佩捧在手心里,忽然明白了为何古人要持玉,就是因为这种温润、冰凉的感觉能给人以安慰之意,玉才成为被人争相拥有的宝器。 她睡得地方正好靠着窗棂,夜半时分,月亮如银盘,冰凉的光倾泻进来。 月光下,玉佩翠绿翠绿的颜色其实看不真切,正面巧雕的老子图样清晰可见,反面则有一条云端的龙,游弋的姿态栩栩如生,银辉月色下,小青龙静静的,含着一点珠光,像是守护着雁翎的卫士。 赵桓征是不辞而别的,这玉佩本来被他当掉换了盘缠,不知道为何又回到了雁翎的手里。 但很显然,是赵桓征专门留给她的。 至于为何不辞而别,雁翎在北上的这一路想到了很多不同的答案,但是都又被她推翻了。索性不再想。 或者他的家里人找到了他,又或者他半途改了主意不想和雁翎一起北上了。 但至少他给自己留下了足够的盘缠,还安排了小二特别护送她上船。这些都是赵桓征为她考虑安排的。 最初发觉赵桓征不辞而别,雁翎是有过怨怼的,然而她才刚刚到达京师就又遇到了坏人,比起赵桓征为了她杀了钱六和冯婆,这些拐卖她又陷害她的人,才是恶人。赵桓征始终对她只有保护。 哪怕那一晚……确实也算是轻薄于她。 她原本是有些生气的,然而时至今日,她对赵桓征只有想念,惦记,希望他诸事顺利,身上的伤能完全痊愈。 她觉得困倦了,好在东宫虽然徭役辛苦,倒没有被卖被打的顾虑,冥冥之中也是祸福相依了。 —— 太子大婚的人选一经拟定就被诏告天下。 果然如皇后冯孝惠预料的那样,一切都按照她的预期发展了。 皇帝虽然在禁苑深居简出,太子大婚的圣谕却有他的朱批,因而具备了效力。 众朝臣本来已经感受到太子这次归朝以后,对辅国将军的态度大为转变,都等着看削藩的好戏,然而最后却等来了赐婚的圣旨。 朝臣们纷纷侧目:大将军就是大将军,不愧是把持军政大权的第一首辅,就算太子亲政与他生了嫌隙,还是能扳回一城。 都知道他的养女诗瑶小姐与太子是青梅竹马的同窗,这下结为姻亲恐怕会备受宠爱,一位与未来帝王恩爱的太子妃意味着什么,实在是人尽皆知的事。 于是一时间,辅国大将军的“病”也好了,又回到了朝堂上,与太子之间又恢复了往日的和谐融洽,外人看起来甚至品出了一点翁婿之情。 下朝之时,朝臣纷纷恭喜杨世延,即将荣升天子亲家,未来的国丈大人,特别是翰林院那帮编修,随口排出来的马屁就是一篇现成的辞赋,写个题目都可以直接附在太子赐婚的诏书后面了。 杨世延客客气气一一答谢,看不出异常。 唯有徐丞相与他擦身而过的时候,挂着一丝幸灾乐祸的笑容,讥讽道:“恭贺大将军,从此权臣变外戚了。” 外戚自然不是什么好词,然而杨世延并不理会,只道:“老夫多年承得帝王恩宠,可不是靠关系,而是军功。徐相莫要玩笑。” 因为回答的不卑不亢,反而显得徐丞相落了下风,只是悻悻道:“那就祝太子殿下与令嫒,将来琴瑟和谐,国之大幸了!” 两人不欢而散的一幕被赵桓征看在眼里,忍不住笑道:“大将军还真是宠辱不惊的人物。” 果然,徐丞相走了以后,杨世延脸上的脸色才瞬间黑了下来。 外人不明白这里头的机巧,只有他知道,这是皇后和太子制衡他的办法。 杨诗瑶算不上美貌,更谈不上聪明,最多只是单纯善良,若是赵桓征对她有什么旖旎心思,这些年一起读书也早就看得出来了。这时候指婚,无非是用恩宠来让他妥协,而感情深厚的养女也变成了东宫的人质,让他手里的兵权都显得岌岌可危了。 太子如此心机,不可能调查不到当初刺杀他的人是自己派去的,一个睚眦必报的人,如何会放过他,还让他成为国丈?无非是如今实力不够,怀柔而已。 然而他却又显得毫无办法,毕竟,诗瑶正欢天喜地地在将军府待字闺中了。 —— 众臣走得差不多了,赵桓征在空荡荡的朝堂里发呆。 大婚的日子定在了三个月以后,太医令算准了老皇帝的身体到了明年春天就岌岌可危,这也是为了尽快安抚杨世延背后的军事力量,不得已而为之的办法。 再过些日子,京师就要下雪了。 雁翎说过她生长在岭南,一直都没有见过雪。赵桓征曾经打算过回京以后带她一起赏雪。虽然当时也是想想而已,然而真的坐在这朝堂上,想到过不了多久门前这巍峨的宫殿就会银装素裹,如同仙境,赵桓征想到雁翎对雪好奇的眼神,还是恍惚了。 他要大婚了,但是不是他喜欢的人。 正在这时,姜望走上台阶,小心翼翼对他道:“殿下,太医令大人邀请您去甘露寺礼佛吃茶,这时请柬。” 赵桓征回过神,接过小小的折子,是徐宗源下的请帖不假。 徐宗源是他的伴读,也是最好的朋友,在亲政之前,两个人亲如兄弟无话不谈。 请帖的大体意思就是,太子忙于朝政,太过辛苦,作为太医令,想建议他张弛有度,恬淡自足一些,甘露寺古木葱茏,红叶正浓,邀请他一起喝点茶谈谈心,算是一种疗愈之用。 赵桓征自然欣然前往。 34. 第三十四章 至于诗瑶,他确实没有…… 赵桓征到了甘露寺,才知道徐宗源并不是孤身前来,还带了一个陪客。 赵桓征恍然一瞬,本来来的路上满心想着和陪读与发小好好喝杯茶叙叙旧,看到茶席前还坐着杨诗瑶,瞬间明白了徐宗源这是设了鸿门宴。 片刻的阴鸷在眸底,随后消散,仍旧是谦谦公子温润的模样。 徐宗源恭敬起身,请殿下落座。 而发小与兄弟之间本来不该如此生分,赵桓征还要回礼,简直像是来甘露寺加班。 赵桓征心头是不悦的,但是只看外表并不能看出来,徐宗源和他自幼相识,自然也不通过外表来了解他。 他要的正式赵桓征当下真实的表现。 杨诗瑶已经是未来的太子妃了,两个人即将成为夫妻,然而做在一起却连说话都觉得别扭。 像是从前进宫遇见了一样,杨诗瑶起身对赵桓征行礼,并道:“太子殿下吉祥。” 赵桓征依旧像个和蔼可亲的兄长,对杨诗瑶道:“许久未见你,没想到今日得见,大将军的身体可康宁了?只是在朝堂上见过,也未来得及问。” 杨诗瑶也客气道:“家父身体已经无恙,多谢殿下关怀。” 随后是一段沉默,只听得到徐宗源用铁釜烹煮茶水的声音。 蟹眼已过鱼眼生,直到徐宗源在主席的位置上给另外两个人一一斟茶,也没有什么人发起话题。 三个人一起坐着。气氛一时变得有些微妙,甚至可以称得上尴尬。 徐宗源直到再不缓和气氛,这位万人之上的君主恐怕真的会拂袖而去,他是他的发小,但是赵桓征给他的面子也不会撑太久, 于是徐宗源出于关心问他: “殿下看起来气色不好,可是最近有什么思虑伤楚的事情?” 徐宗源是医学奇才,望闻问切已经成了习惯,赵桓征一进来,他就察觉了他的脸色,洞明他最近的心境。 “无非是朝堂上的事情,千头万绪。” 赵桓征是搪塞,连杨诗瑶都听得出来。 历史上有很多勤勉的君王,或者出于责任,或者是时逢乱世,不得不为之,赵桓征两者都不是,他勤勉从政,只是因为他本就是一个嗜权的人。 别人当太子是天命所归,他却真是爱这一行。自从亲政以来,他根本就是越战越勇,神采奕奕,与朝臣周旋或者抽丝剥茧地解决政策难题,对他来说不像是繁重的政务,反而让他觉得其乐无穷。 更何况如今国家外无兵祸,内无灾患,一纸赐婚书,甚至把他和杨世延之间君权和相权之争,也一时缓解了。 即将大婚,本应该意气风发,却一副害了相思病的气色,徐宗源对这位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的所作所为,忍不住皱了皱眉。 茶局是徐宗源组的,自然也由他继续主导:“子泮,你‘病了’的这段时间,诗瑶一直都很关心你的安危,如今你‘大好’了,我才冒然组了这个茶局,希望殿下不要怪罪。” 赵桓征心里不悦,也只能偃旗息鼓,这世上能称呼他“子泮”的人不多,徐宗源算是一个,作为未来天子,他称得上是孤家寡人,无论如何对徐宗源这个朋友,他还是珍视的。 至于诗瑶,他确实没有想找该如何面对。 为了王道霸业,求取大将军的女儿,自然是缓和他与权臣关系的不二法宝,然而当真正面对杨诗瑶的时候,他发现自己也并非铁石心肠,能把一起长大的妹妹全然当成一个棋子。 徐宗源在试探自己对杨诗瑶的真心有几成。 赵桓征洞察到了徐宗源的意图,于是便不再表露出任何真实的心境,只是平静如水道:“无妨,我们三个也已经许久不曾在一起谈天说地了。” 杨诗瑶本来有些忐忑,见赵桓征如是说,心中的不安也松懈了。 她低着头去看赵桓征端起茶杯的手,颀长白皙,即便就席而坐,上身依旧挺拔如松。 铁釜烹煮茶饼的香气逐渐随着氤氲的水气弥散开来,徐宗源为二人添茶,赵桓征甚至亲自将一杯新茶递给了杨诗瑶,对她说:“第二道的滋味才好,诗瑶尝一尝。” 他的神色是邀约的、探究的,凝视在杨诗瑶身上,让她一下子两颊绯红。 “多谢殿下。” 赵桓征微笑,好看的眉眼几乎含着春日的温情:“诗瑶何时需要对我这么客气。我不用谦称,你也不要用敬语了。” 他转过脸对徐宗源道:“在案头忙得昏天黑地,正想谢谢承志设个茶局,让我松快松快。咱们三个情同兄妹,何必拘礼呢。” 意味深长,说着客套的话,却让徐宗源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赵桓征甚至往杨诗瑶身边靠了靠,姿势都是亲密的,春风拂面地看向徐宗源。 最后还是杨诗瑶有些不好意思了,毕竟一个女子同两个外男在一起喝茶,哪怕一个是未婚夫另一个也是自幼一起长大的亲故,时间太长,也是逾矩的。 “我去问问监院,今日准备的斋饭如何,一会儿就该用膳了。” 她起身,脸上的绯红没有褪去,娇俏的模样正是情窦初开的少女。 “多谢诗瑶,费心了。恐怕以后令你费心的事情还有很多,孤提前谢过了。” 赵桓征甚至在她起身时拉了一下她的手指,茶席间的气氛瞬间暧昧起来,杨诗瑶从未想过赵桓征还有如此孟浪的瞬间,一下子愣住,迅速抽出手指,逃也似地出去,反身把茶室的推拉门紧闭了。 现在室内仅剩下两个衣冠楚楚,同样丰神俊逸的男子,各怀心事的沉默着。 赵桓征显然在与人周旋上更胜一筹,竟然就那样不动如山地喝了好几杯茶水。 在喜怒不形于色上,赵桓征的确做得更好。 徐宗源终究是忍不住,道:“殿下是真的有心求娶诗瑶,对么?” 赵桓征冷了面孔,低头独饮一口茶水,嗤然道:“原来太医令大人不仅忙着给人瞧病,还学月老,操心孤的婚事。” 一个孤字,瞬间把徐宗源打入臣子的微末地位,他再说下去就要惹贵人不快了。 然而他并不能堪堪看着杨诗瑶单纯无辜地卷入权力的争夺,现在她是人人都要役使的棋子,未来局势稍变,便不会有人顾着她的死活。 现在诗瑶对赵桓征的幻想越多,未来面对残酷的现实,就会承受更多悲惨的命运。 他不相信赵桓征这样的人,会喜欢一个如此憨赧单纯甚至容貌也并不出众的女子。 赵桓征方才对诗瑶的话术与魅惑,已经无意于欺骗。 对于徐宗源这样医者仁心的人来说,即便身在贵胄之家,见惯了政治婚姻的种种肮脏,依然不能接受赵桓征算计到杨诗瑶的身上。他们一个是朋友,一个是姊妹。 更何况她是烈士之女,已经够可怜了。 他恨杨世延把她养大,却还要把她当成谋取权势与君权媾和的牺牲品。他以为赵桓征是被迫,然而今日的试探让他明白,赵桓征是一个真正的政客,一个真正的君王,在权力面前,儿时的情谊并不值得太多的珍重。 “从前只知道子泮擅长与权宦们周旋,并不知道原来在谈情说爱上也不落人后。何时俘获了诗瑶的芳心,作为挚友我竟然是一点也不知道。” 徐宗源的语气称得上讽刺,然而赵桓征依旧面不改色,仿佛两个人又恢复成了昔日无话不谈的挚友:“这个我也不太清楚……或许是天分?” 若是过去,两个人互相对自己洋洋得意一下,对方也会嗤然一笑,然后互相讥讽调侃几句,那是只有感情很好的挚友之间才会有的亲密无间。 然而徐宗源显然并不想掩饰内心的忧虑,甚至可以说是对赵桓征的愤慨:“殿下不觉得这对诗瑶很不公平么?你知道大将军虽然爱护她,却毕竟不是亲生的……” 赵桓征手中的茶杯被重重放在了茶案上,怦然一声,甚至溅出了还没有喝掉的半杯茶水。 “太医令,你应该注意你的言行!”赵桓征摸摸闭了眼睛,令自己长舒一口气沉静下来,对徐宗源道:“我看太医院还是太清闲了,明日起太医令就到东宫入职,你方才不是说我气色不佳吗?正好帮我好好调理一下。” 徐宗源难以置信地看着赵桓征,他这是在让自己禁足,以便再无机会插手他与杨诗瑶之间的关系。 在徐宗源作出更加过激的行为,比如真的规劝杨诗瑶想办法逃婚之前,赵桓征不想节外生枝。虽然以杨诗瑶目前对自己的迷恋来说,这样的担心多余。 但是,作为一个君主,怎么能够允许另一个人如此直观的批判自己的婚事,尽管以徐宗源的角度,他不过是多了些同情心罢了。 “殿下,臣只是……” 赵桓征却并不想听他的解释,起身对徐宗源吩咐道:“承志,有些事情,我在这个位置上也是身不由己,你不能只看到诗瑶的可怜。你若是我,相信也只能做同样的抉择。” 这称得上恩威并施的体己话,如果徐宗源再不领受,那真的是太不把太子当回事了。 徐宗源只好默默点了点头,只是祈求到:“诗瑶心性单纯,子泮莫要辜负了她的芳心了。” 赵桓征愣住,徐宗源抬首,一双潋滟的眼神中,满满的离别之忧。 他并不是会对徐宗源有同情心的人,只是这种离愁别虚不仅仅让他顿时了然徐宗源对于杨诗瑶或许有些不同的心意,而且更关键的是,那种对于慕恋却不得不分别的悲伤,让他似乎一下子看到了不久以前的自己。 赵桓征眉头拧紧,沉默着屏息了一瞬间,用低到几乎接近听不到的声音回复道:“好。” 35. 第三十五章 但凡一个人缺少什么,就会…… 第三十五章 随后,三个人在甘露寺用了斋饭。 甘露寺是皇家寺院,经常接待皇室宗族的人来礼佛参拜,因此常年为贵客们准备着典雅的茶席与精美的斋饭。 御用的所谓斋饭,尽管是吃素,也是极为讲究的。 杨诗瑶方才想去厨房看看做什么菜肴,却被监院大人喝止,因为给太子吃的东西要格外留心,后厨是不允许任何人进去的,即便是今日一起随太子殿下用膳的人。 她返回来的时候悻悻然,全然没有看出来徐宗源和赵桓征方才刚刚过了招,为了她的婚事产生了龃龉。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上菜。”她托着下巴坐在茶席前的案头,徐宗源安慰她说:“好饭不怕晚,等等便是。” 等了好一会儿,茶室的门才被推开。 小沙弥次第将餐饭和香饮呈上来,蹲下身子,细致入微地摆好,然后静默有礼地退出茶室,从外边把推拉门闭合。 螺钿的大漆食盒里盛着食物。每个人是一份定食,三五个精美的小碟子小碗被放漆盒之中。每一道菜肴都精美绝伦,是专门擅长烹饪的僧人手作。 大将军府除了诗瑶并没有女眷,没有尊夫人主持中馈,全靠曹管家一个人看着办。因此饮食上一直十分俭朴,像是另一个军营。 故而杨诗瑶对甘露寺的斋饭十分期待:“甘露寺的点心相当好吃,监院说了,这三份定食里的点心都不一样,若是你们的好吃,能不能分给我尝一尝?” 徐宗源带着宠溺笑道:“可以,不过要怎么分呢?” 诗瑶笑嘻嘻地从靴筒里抽出来一把镶嵌着精美宝石的匕首,对徐宗源和赵桓征笑道:“我自己带了小刀。” 赵桓征看到她拿出刀子的地方是靴筒,不知道是不是沾上了什么味道,忍不住皱了皱眉头道:“还是问寺里要一把餐刀吧。” 更何况在太子面前舞刀弄枪的,本身就有点失仪。 赵桓征想到杨诗瑶这样粗心的人未来要替他管东宫的内务,简直头疼。或许多了她,还不若是没有清净呢。 徐宗源却一点也不嫌弃,反而觉得杨诗瑶这样粗枝大叶天真率真的性子,在京师贵女中如珍似宝。 他笑着接过了诗瑶的匕首,一点也没有嫌弃这把刀子还带着诗瑶身体的余温,道:“寺里不吃烤肉,如何会有餐刀?我看诗瑶这一把匕首就挺好的。” 徐宗源和杨诗瑶言笑晏晏地互相切了自己的点心给对方尝过,一边吃还一边点评,徐宗源吃着杨诗瑶递过来的点心,蹙着眉头道:“这开口酥不若上一次花朝节的时候好吃。” 显然二人是经常有机会私下见面的。 赵桓征亲政以后忙于政务,鲜少再与发小们往来。即便是徐宗源是他的伴读,保有给他下请柬,私下相聚的特许,然而毕竟东宫文山会海,难以抽身,这两年几乎不曾一起出游。 反倒是徐宗源和杨诗瑶会面的机会很多。两人随出身高门,但到底不似太子那样不同凡响,无论是名门宴会或者节庆盛典,两人每隔一两个月,总有机会见上一面。 因此徐宗源和杨诗瑶之间可以畅谈的话题很多,一会儿八卦李阁老家的三姨太有没有给这位七十六岁的老臣添丁,一会儿有讨论起最近王衙内当街纵马伤人到底赔了多少钱银,总之是一些令两人觉得十足振奋的轶事。 赵桓征只是在旁边默听,插不上嘴也并不想参与。他孑然于京师一般贵胄之外,是万人之上的存在,这些烟火缭绕的人间是非,和他相去甚远。 许是看太子殿下许久不吭声,怕冷落了他,杨诗瑶便看向赵桓征的餐盘,好奇地问:“殿下的点心是什么样的?能让我尝尝么?” 赵桓征本来就不喜欢甜食,经过方才和徐宗源的一番唇齿较量,此刻连食欲也没有了,干脆把整个食盒里的点心都递给了杨诗瑶。 诗瑶扫过一眼,露出了欣喜的神色。 “是桂花糕!我最喜欢的!”杨诗瑶咬了一口,顿时欢天喜地,“没想到甘露寺也会做桂花糕呢!” 桂花糕,三个字像是三个钉子钉在赵桓征的心头。 雁翎心心念念要用新落的桂花给赵桓征做桂花糕,是他一直好奇的味道,甚至回京的路上还在想,要不要让东宫的厨子按照雁翎所说的方法如数炮制。 然而东宫的桂花真的盛开的时候,他却一点兴致也没有了。 任何厨子做出来的,也不是雁翎的手笔。他想吃的不是桂花糕,而是雁翎的手艺和心意,只可惜如今看来都是惘然。 赵桓征的神色沉重了几分,杨诗瑶只沉浸在点心的美味里,全然无察。 赵桓征的情绪不振,却没有逃过徐宗源的眼睛。即便赵桓征是极会克制情志,掩藏息怒的人,只是一瞬间,又恢复了平静。 大概桂花糕的味道很好,杨诗瑶受用极了,赵桓征示意她替自己把剩下的点心也吃掉把,杨诗瑶还以为他是疼惜自己,心里有点感动,盛赞道:“还是子泮大方,不似承志,一块点心还要和我用小刀切来切去。” 徐宗源明显觉得冤枉,道:“天可怜见,我全都任你先挑选了。” 他侧目看向赵桓征,想到方才片刻之间他心事重重的模样,调侃道:“自然是宰相府的饮食比不上东宫,所以我小气。你也莫要以为子泮是向着你,说不定是他看不上寺里的东西,不想吃也未可知。” “承志,你吃饭便吃饭,为何还要挑拨离间?有如此搬弄是非的本事,倒可以去翰林院做个言官,我看太医院还是太闲了。”赵桓征道。 “那臣岂不是升官了?”徐宗源笑道:“这也算君无戏言吗?” 赵桓征嗔笑:“你想得美!” 赵桓征语气轻松起来,三个人又仿佛回到了昔日在国子监同窗时候的感觉。 “那你赶紧吃点吧,免得饿着了,甘露寺待君失当,回去以后太子殿下还要降罪就不好了!”徐宗源双手把筷子拿起来递给赵桓征,恭恭敬敬的模样,惹人发笑。 赵桓征也笑着接过来,道: “太医令大人下令,我岂敢不受用?《内经》云:五谷为养,谨遵太医令大人的医嘱,孤这就用膳!” 赵桓征也不想继续和徐宗源斗嘴,随即用了一口餐饭,仪态优雅得像画中的谪仙,落入杨诗瑶眼里,让她眼神都凝住了。 徐宗源看在眼里,默默不语,心情却也称不上快活。 然而也是一瞬间,徐宗源也拂去了心头不快。三个高门子弟,自幼首先学的就是如何处事得体,按捺下真实的心绪,做复合身份的选择。 难得赵桓征能真的放下繁重政务出来玩乐,徐宗源也不想真的扫了他的兴致,三人吃饱后,又一起在甘露寺的后花园漫步。 寺院已经有五百年的历史,坐落在京师北面的群山之中,僧院内古木森森,衬托得远山与云朵都如同仙境。此刻,正直暮秋,层林尽染,一片秋景颇有肃杀之美,虽然不比春日盎然的生机,反而别有一番韵致。 三个人走得冷了,主持派几个小沙弥在后头跟着,时不时给三人递一杯热茶或者汤婆子,将贵胄三人侍奉得很是书是妥帖,散步的同时说说笑笑,一日很快就过去了。 赵桓征已经许久没有这样放松过身心,起初来时还对徐宗源未经他授意就带上了杨诗瑶而感觉到不满,现在却觉得也没有那么紧要。 左右杨诗瑶是个没有心机的傻丫头,徐宗源更是一个真正淡泊名利的人,赵桓征身边已经很少有这样对他无所求的人了。 虽然是轻松愉悦,赵桓征依旧能感觉到另外两个人说话时,也有几分字斟句酌的审慎。 毕竟他是太子,任何人对他说话都不可能随口就说,考虑利害得失,肯定是要过一遍脑子的。 然而雁翎不是这样,她对他说话时,总是直抒胸臆,不假思索,因而有时候也让赵桓征觉得有些被忤逆的不悦。 她敢逼着他喝药汤,逼着他换药,循循善诱让他去吃小摊子上的馄饨,甚至真的羞恼起来,敢把他撵出自己客房。 雁翎不知道他的身份,因此言行对他与对旁人并无任何不同,嗔怒或者开怀都不做假。 赵桓征竟然十分怀念这种被人不视为尊者的感觉。 须臾之间,赵桓征陡然感觉到一种真正的孤家寡人之感。 然而他明白,这样的日子其实从亲政以来就已经如此了,以后也必将如此。 从前,并不是他不孤单,而是他不曾被亲密以待,没有对比就感受不到孤单感而已。 可是雁翎让他感受到了不同。 一双美目秋水如剪,雁翎的眸子最好看,然而因为身边恶人环伺,却也总是怯生生的看着人,十足能激发起人的保护欲。 雁翎永远不会像诗瑶这样欢脱冒失,绝做不出从靴筒里取出小刀子切点心的蛮憨举止。 赵桓征下意识对自己去比较雁翎和诗瑶感到震惊。 他如何能把这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放在一起比较? 然而杨诗瑶这样不拘一格大大咧咧没头没脑的样子,他虽然不喜欢,却正是徐宗源所珍视的。徐宗源是宰相嫡孙,做什么事情严苛遵循着礼教约束,杨诗瑶是武将之后,直率天真大大咧咧,与徐宗源恰恰相反。 但凡一个人缺少什么,就会喜欢什么。 那么他喜欢雁翎什么呢? 一时之间,他也无法具体说出来。但当初又总觉得那女子的一颦一笑都是可堪爱恋的。 赵桓征垂下眼帘。 分明已经别离了许久,还是记忆犹新。 赵桓征觉得自己十足可笑,一面下定决心要将那段短暂又刻骨铭心的日子忘记,另一面却又舍不得任何一个与雁翎相处的细节,似乎每天回味一遍不曾遗漏分毫才安心。 就比如,每次听到和桂花相关的一切,他都会心头一紧。 徐宗源悄悄去看赵桓征孤孑地走在两人前头,一个人对望着甘露寺的千年松柏发呆,忽然很想知道,太子殿下不在京师的这段时间,究竟经历了什么。 —— 36. 第三十六章 有一个宫人落入徐宗源的视…… 三人在甘露寺相谈甚欢,却并不代表赵桓征真的可以放下对徐宗源的惩戒。 表面上温和宽仁的太子殿下,并不能容忍一个臣子去指摘自己的婚事,尽管他不喜欢杨诗瑶,也不代表他不会敲打一下这位挚友。 毕竟那是未来的帝王,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徐宗源再和他亲厚,也仍然是个臣子。 唯一的区别是,赵桓征只想点到为止,怎么回事两人自己心知肚明就好。 于是次日,太子的诏书就送到了宰相府,东宫要设立太医院的分所,要求徐宗源去东宫履职,协理参办事宜,未来三个月留宿东宫,哪里也不许去,专职为太子调养身体。 徐相国十分诧异,他素来知道嫡孙有出息,能成为太子殿下的心腹和挚友,并没有怀疑他们关系有罅隙。然而东宫如今连太子妃都没有,只殿下一个孤家寡人,需要什么太医院的分所?若是有个头疼脑热,太医院的御医还不是随时能到御前侍疾? 于是他端详着神色看起来如常的嫡孙,问道: “承志,殿下的身体还没有大安吗?昨天你们不是还一起去寺里吃茶么?” 徐相国心思缜密,甚至开始真的怀疑太子有什么隐疾。 此前病了那么久,朝堂都不上了,难道是落下了病根?储君的安康事关国祚,身为丞相不得不过问。 徐宗源自然不能解释太多,只是搪塞道:“应当无什么大碍,只不过唤我去身边求个安心。东宫即将大婚,也应该组建个小太医院了,我去了正好执事。” 也的确,赐婚的圣旨已经颁布有一阵子了,太子殿下的大婚定在来年春五月。若是太子妃入宫,必将会带去媵妾。事关皇家子嗣,需要太医在侧就说得通了。 就这样,徐宗源简单地交接了太医院的工作,特别是安排好皇帝陛下身边的御医,就带上了亲随去了东宫。 太子没有大婚,过去一段时间又精简了东宫的侍从,更换了新的奴仆,此时空置的院落很多,不担心没有地方下榻。 然而赵桓征显然并不是要给徐宗源什么高规格的款待,毕竟是惩戒。他把太医院的分院设立在东宫外院的边上,距离他的书房很远,徐宗源若是要来给他侍疾,需要很费一段脚程。 自然,赵桓征为的就是让太医令大人多走走路,多受受累。 若仅仅是遥远,也就算了,更要命的是,御医所两侧都是最下等奴婢的居所,不仅西边靠近养马场,东边一墙之隔就是濯洗衣物布草的浣衣所。 真是又脏又乱。徐宗源揉着眉心,忍着浣衣所呛人的草木灰味入住了自己未来三个月要住的这个东宫偏院。 入住的第二天,姜望就奉命带来了殿下给徐宗源这处新院子的题字:“歧黄院”,名字好听,规格却不高,匾额的形制和一墙之隔的浣衣所一模一样。 就差把“你也是个奴才”几个字写在上头了。 难道人一旦做了君主,就都会这般睚眦必报么?印象中的好友,并非一个如此计较的人。 “小肚鸡肠。”当徐宗源在心里腹诽了赵桓征一句。 至于么?他对杨诗瑶有好感不假,但也并未逾矩失礼,未来更不会觊觎什么,若说错处,不过是窥探到他根本不喜欢未来的太子妃,替这傻姑娘说了几句公道话而已。 徐宗源摇了摇头,想到从此以后杨诗瑶要和这样阴晴不定的人从朋友变成夫妻,该受多少苛难,心里便忍不住阴霾起来。 —— 一连数日,徐宗源忙着安排太医院的人将药柜和医书都搬进岐黄院。他很有做事的能为,十余天就让岐黄院焕发了生机,针灸砭药一应俱全,还划拨了两个太医馆的女医师来协助他,一个叫藿香,一个叫茯苓。 因京中无人不知徐宗源和太子关系匪浅,见岐黄院忙活的差不多了,东宫的各处执事都来拜访,太子长随的太监和侍卫自不必说,就连上膳监、浣衣所的主事也送了些盆栽或者瓷器给徐宗源做见礼。 徐宗源是未来天子身边信得过的人,此时不攀附还要等什么时候呢? 徐宗源投桃报李,也分送了些清心明目的菊花、苦荞给各处,反正御医所不缺这些东西。 一时间东宫上下对太医令大人的亲善都有口皆碑,传到赵桓征耳朵里,他挺高兴。 本来也没有真的生徐宗源的气,反而更感叹他是个实心眼的好人,:“身为相国府的嫡长孙,我这伴读还真是个王孙异类,有个随遇而安的性子。” 赵桓征就欣赏徐宗源这幅宠辱不惊,古道热肠的为人,故而多年来不曾和他生分。 左不过是三个月,赵桓征想着只要他不太出格,对于他指摘自己以婚谋利的事,便可以就此揭过,放他离了东宫,回太医院去继续悬壶济世。 兄弟之间,还是没有隔夜仇的好。 于是处理朝政之余,赵桓征也时常把徐宗源喊去小叙,或御膳房做了什么稀奇的菜肴,两个人还会放下君臣之别,如往日那般对坐小酌几杯。 赵桓征偶尔为了什么朝政的难题发愁,也会问问徐宗源的高见。 因此,徐宗源在东宫不像个太医,倒像个侍郎了。 徐宗源每日从岐黄院去太子书房,早出晚归,总要经过隔壁浣衣所的门前。 浣衣所每日要在水中投放草木灰,会激起一阵烟尘,越过浣衣所的高墙,弥散开来,特别呛人。徐宗源每天早晨路过时,都会蹙着眉头,被呛得捂住口鼻。 长期吸入灰尘肯定会有损肺气,偶尔路过已经这么难受了,莫说是在里头长期劳作。 徐宗源忍不住就对里头的宫人产生了同情。 医者仁心,徐宗源是个随时随地都存着善念救命的人。于是这日他亲自配了个濯洗衣服的草药方子,主要还是用皂荚、无患子和茶树菇配伍,提炼出了皂液和皂粉,一样有很好的去污效果,但是不会像草木灰那样伤肺脏,宫人们的手也不会烧得掉皮。 这日恰巧太子不在东宫,他难得清闲,浣衣所的门开着,他提着几包药皂药粉,走了进去。 一进去,徐宗源就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 十五六个年纪轻轻的少女齐刷刷坐在当院,跟前是水盆和搓衣板,一个个专心致志埋头濯洗着里头的布草衣饰,整个院子满满当当,却只听得到刷刷搓衣服的声音。 这些洗衣婢旁边,站着个高大的宫娥,一脸横肉,拿着鞭子立在旁边,有谁动作迟缓了,她便上去就在宫女身上给一鞭子。 “偷奸耍滑的贱货!仔细再不用心就拖出去杖毙!” 徐宗源是个正经的贵公子,徐相国更是个进士及第的读书人出身,向来对下宽宥,府上不曾苛待下人。 他实在不忍这些下人受如此折辱,但是又不能插手什么。 到底皇室尊荣与一般臣子家里不同,每一件事都要苛刻至极。向来赵桓征忙得都是大事,甚至未必来过这边边角角的部门,故而放任这些奴才们如此欺压徭役。 其实他知道又如何?修长城挖运河哪种徭役不是磋磨百姓,不死人,怎会有帝王基业?无非是他心肠慈悲,见不得罢了。东宫到底如何运行,尊卑之别如同云泥,赵桓征未必不知,只是不太在意,这么小的事,不值得他费心。 徐宗源微微摇头,叹了口气,叹世间百种苦厄,救不过来。 拿着鞭子的宫女班头正是秀云,这时候才看见太医令叹着气站在院子廊下,她上前屈膝,请安后问:“太医令大人可是有什么事?我们掌事嬷嬷去前厅交办事宜了,片刻就该回来了,您要不要里头坐坐,吃杯茶水?” “不必了,我在这里等她便好。” 秀云一脸横肉,他看着不喜,多说一个字的兴趣也没有。 秀云也随他的便,不再说什么,继续在洗衣婢中间来回巡视。 观察人的精气神是大夫的职业习惯,徐宗源站在那处,端详起这些可怜的女孩子来。 豆蔻年纪,却一个个面如土灰,泛着菜色,显而易见的吃的睡得都不怎么好,一副病弱的样子。 他知道宫女二十五周岁就可以被放出宫去,恢复原籍,也算是悲苦中的一点希望了。 他一个一个审视过去,发现洗衣阵列里靠边的位置,有一个宫人有些不同。 这女子落入徐宗源的视线,他忍不住多端详了几眼,倒不是因为气色不好,而是因为她长得很漂亮。 肤若凝脂,媚眼天成,鹅蛋脸上鼻头圆翘,樱唇虽然泛着紫色,却不减饱满的美。 不是说徭役进宫都要层层筛选,好看的体面的会被送到东宫上院做细使吗?怎么运气这么不好…… 甚至一瞬间,徐宗源竟然觉得恍惚,细看她还有点眼熟,像谁呢? 或许是察觉到了徐宗源投来的眼神,雁翎也和他对视了一瞬间,随后赶紧低头,也忍不住失神了片刻。 进宫已经半个月,浣衣所果然比她料想到的还像个监牢,几乎没有什么人会进来,每日就是如同按时间运转的机器,到了点就要做工,洗不完不许吃饭睡觉。 天知道东宫到底有多少房间,多少侍从,竟然需要她们偌大个浣衣所正日这么洗也洗不完。 最怕遇到初一十五祭司或者太子殿那边设宴,那沾满了油渍的桌布和膳食所的各种围裙展布就别想着有个头了。 雁翎现在的嗓子依旧是哑的,只是比从前好些,能发出一些微弱的声音了。 作者有话要说: 男女主应该三章以内就能重逢了。心里好难受啊,觉得这一对爱的挺苦的。另外,我下一本的预收,请小仙女们帮我收藏一下好吗?真的谢谢了,文案如下:阿凝血脉里流着罕见的珍珠血,是医家苦寻的珍稀药材。逍遥宫的人活捉她,献至逍遥剑宗师尊陈涤非面前。只可惜,阿凝此前已经身中剧毒,自然身体内的珍珠血也不能入药了。陈涤非于是叹了口气,道:“可惜了……”世人皆知陈涤非不仅剑术卓绝,也医术超群,于是阿凝晃动着水淋淋的眸子央告:“师尊术精岐黄,请救我一命!阿凝愿此生侍奉您,矢志不渝!”陈涤非素来傲岸高洁,自然不会对阿凝这样身份低微的人有丝毫怜悯,一心要的无非是珍珠血……修长的手指捏起阿凝白如玉藕的皓腕,陈涤非随即嫌恶地擦了擦指尖,才道:“看脉象,倒还有救。”从此,孤高的陈门主身边,多了一个腰肢纤软、聘聘婷婷的倩影,对他柔声软语地处处讨好,勾引之意昭然若揭,令逍遥宫人人不齿。面对逍遥宫众人排挤与非议,阿凝毫不在意。她对陈涤非不曾有真心,温柔小意无非是为了解除身上的剧毒。不久后,剧毒解除,阿凝立刻溜之大吉,从此和“陈师尊”、“陈医圣”江湖路远,那张骄傲自负不可一世的脸,哪怕再俊美超逸,她也不想伺候了。行至半路,阿凝耳边传却来如毒蛇吐信的质问:“阿凝撇下本座去哪?”随后,她的皓腕再次被陈涤非擒住,连狡辩的机会也不给她:“你说此生矢志不渝,可不要食言。”被锁在陈涤非的寝殿时,阿凝望着繁复的穹顶,才明白自己此生此世都别想逃出去了。作者备注:1.古灵精怪小妖女*道貌岸然型疯狗2.双洁3.十分狗血风,请慎重入坑。内容标签:搜索关键字:主角:阿凝,陈涤非┃配角:银花婆婆、莫闻声┃其它:一句话简介:师尊,该吃药了立意:爱是相依为命 37. 第三十七章 两个人关系好,被秀云等人…… 然而她会说话这件事,浣衣所的人并没有发现。 盖因为这些奴才的头目,都不怎么把低阶的徭役当回事,依旧称呼她“那个哑的”或者小哑巴。 徐宗源的出现,让雁翎心头燃起了希望的火焰。 看秀云对他恭恭敬敬的模样,雁翎揣测这人应该有些地位,是这么久以来,唯一出现在浣衣所的外人。 她几乎要冲过去,用刚刚恢复了几分的沙哑嗓音上前诉说自己的冤屈了。她想请求他恢复自己的身份,把自己放出宫门,恢复自由身。 然而,理智告诉她忍一忍。 数日以来在东宫她已经见识到了孔梅和秀云是何等残暴的人,贸然行动说不定还会让自己永远失去控诉的机会。 前些天,她们中间一个矮个子的小丫头,手上被草木灰碱得溃烂不堪,实在是不能再搓洗衣服了,于是跪着求秀云能恩施,让她歇息一日,或者找个大夫涂点药膏。 谁知道那日秀云来了身上,心情极差,不仅不允,还痛骂小矮个是故意找茬偷懒,更是和孔梅两个人对她一顿拳打脚踢。 第二天,小矮个不仅手疼,身上也被打的到处淤青,就这样还要继续上工,雁翎看着觉得她实在可怜。 白天小矮个怕挨打不敢哭,夜里众人谁输了,她才敢躲在被子里小声地抽泣。她正好挨着雁翎睡,雁翎悄悄起身给她倒了点热水,递了块手绢,安慰了几句。 小矮个很讶然原来雁翎会说话,雁翎使眼色让她别声张,同时按了按嗓子,示意自己其实没有完全好,说不了几句就嗓子疼了。 自此,小矮个把雁翎当成了好友,每日出工就和雁翎挨着,晚上睡觉为了取暖也挤在一起。 雁翎渐渐知道了她的隐情,这女孩叫小九儿,家里穷,父亲欠了赌债把她卖给了人牙子,也是顶替了京畿农户的徭役,今年才十三岁,花名册上却被写成了十九,显然被人做了手脚。 于是雁翎开始怀疑,浣衣所的人像是看管犯人一样看管她们,不许她们走出这个院子半步,固然东宫规矩森严,但难保不是有隐情。说不定,买卖人口顶包徭役的事,浣衣所的宫娥也是共犯,生怕东窗事发才把她们跟犯人似的看管,所仰仗的无非是东宫的奴仆众多,阶层分明,足够掩人耳目罢了。 也是因此,雁翎很是明白若是一着伸冤不成,太医令大人不肯信她,那么等待她的将是无比残忍的虐打,甚至真的会因此丢了性命。 自古都是灯下黑。一个东宫外院粗使唤的低阶宫女,死了也就死了,如蝼蚁般埋没草间,生死无人问津。 经历了这么多,雁翎早已不是岭南那个不谙世事天真的小姑娘了,她想逃生,也必须更审慎,更斟酌。 还是得伺机而动,她不能冒生命之险。 正在这时,常芳姑姑被几个大宫娥前呼后拥着进来,一眼看见孑然而立的太医令大人,急忙撇开左右的亲随,带头上前行礼:“太医令大人吉祥!” 神色简直不能更恭敬了。 “大人亲自莅临我们这腌臜下处,有何指教?眼看要入冬了,老奴这几日忙着为上院的主子奴才们腾换入冬的锦被,实在难以抽身,让大人久等了。” “姑姑客气,本官岂敢在东宫造次。只是有这么一个小事情,想和姑姑商议。” 随后,徐宗源简单的说明了来意,给常芳姑姑递上了他的带来的皂液和皂粉。 他希望浣衣所先行试试,如果觉得方便,他尽快禀明太子殿下,从此让太医院给浣衣所提供药材和皂液,保护宫人的健康,也是一件积德行善的事情。 常芳姑姑闻言,表情夸张,深深作揖,感恩戴德地盛赞太医令大人的古道热肠、医者仁心,然而一番寒暄之后,却故作忧心地说: “只是唯独一件事,药皂和药液恐怕造价不菲,如今殿□□恤民情,削减开支,东宫各处的花销都精简到牙根上,草木灰便宜好,一时不好替代,大人若是给殿下提此事,老奴恐殿下指摘我们这些下人不能吃苦,铺张奢靡。” “这倒不会,我这方子方便简廉,且我亲自去说,殿下应当会体谅。” “那老奴便没有什么旁的顾虑了,但凭大人去殿下那里申告。” 只要不担责任就好,常芳想,同时心道:这官家子弟就是滥好人,左不过是一些死了也没人在乎的贱婢,如何值得费这些心思,再便宜的药也比她们的贱命值钱。 然而这些腹诽不能宣之于口。 令她真正担心的是,这里的宫人有一大半都是顶包进来的,她收了詹事府和京畿道亭长的贿赂,必须看管好这些徭役女,莫要东窗事发才好。 太子身边的近臣出入这里,对她们几个沾了贪腐的人来说,是最要提防的。于是她收敛了笑意,对徐宗源道: “不过,浣衣所毕竟是个腌臜污浊的地方,大人平日还是少来为好,莫要染上脏气,有什么事烦请大人让手下人来知会一声,老奴在此谢过大人了。” 有那么一丢丢逐客令的意思。 徐宗源本就对她们虐打宫人的现状有些不满,听这老刁奴如此说,便笑了笑说:“殿下命某在东宫设立岐黄院,不仅仅是要为主子侍疾,也兼顾看下人的康健,毕竟有个好身板,才能为殿下尽忠职守。” 他指了指这些宫人泡得糜烂的手,对常芳道:“伤成这样的手,才容易把脏气过到布草上,我这就命人拿些药膏来,烦请姑姑盯着宫人涂抹,请姑姑配合配合,我过几天要来看药膏效力如何,以便试配新方子。” 说完,根本没有等常芳的回答,就一个人拂袖而去了。 他谦和,但那是他的修养,并不代表他不自知自己的身份崇高,对待老刁奴的气势和手腕还是有的。 常芳姑姑愣在那处,有些看人下菜碟,端错了盘子的失策之感,有点恨他多事,但更怕得罪了他。 没多久,岐黄院的医女藿香就送来了一些润泽伤口治愈皲裂的药膏。 常芳面无表情地让秀云发给这些手上裂口子溃烂生疼的婢女,心里气得慌,对孔梅道:“油水都在上院的细使那里,咱们这什么也捞不着,就是这点营生,还要防着这等晦气二主子,真真是拿着鸡毛当令箭闲操心的!” 孔梅劝道:“姑姑莫气,那毕竟是丞相府的公子,殿下跟前的红人,咱们得罪不起。” 常芳自然知道其中利害,对孔梅和秀云道:“警醒着点,盯好了这帮小贱婢,莫要出事。” 秀云拿的贿赂也不少,此刻心里多少打鼓,冷着脸认真点点头。 孔梅是个狗头军师,对常芳道:“咱们只要面上待她们好些,太医令大人那里看得过去就好。不过是些表面文章,左右太子跟前离不了他,还能光等闲盯着咱们这小地方?避避风头罢了。” 常芳听了神色稍虞,深以为意。 三人谋划着,却不知小九正端着水盆从议事厅窗下走过,听见了她们的对话。她个子矮,脚步没有声音,在窗下驻足也没有被人发现。 —— 立冬以后,浣衣所的苦日子才真的到了。 雁翎长在岭南,常年温暖湿热,她并不知道京师的冬日来的这样猛烈,北风如刀,冷得几乎能掀开人的皮肉。 她的床铺在窗户边,本来就漏风,秋天的时候还可以凭借一身正气抵挡一下,到了冬天,北风猎猎灌进来,真是躲无可躲。 夜里小九挨着她,也是瑟瑟发抖,哆嗦着从牙缝里透出几个字:“月娥姐,咱们要不通起被窝来,叠上双层被,抱着睡吧。” 雁翎根本不是李月娥,然而她并没有对小九说起过,此刻冻得整个人都僵硬,咬着后槽牙扛着冷用力点点头,同意了小九这个建议。 两个人关系好,被秀云等人看在了眼里,心道一个哑巴一个矮子居然勾搭在了一起,平日对二人就多了些注意。 白日里在当院洗衣服,比夜里还遭罪,她们这些低阶宫人没有厚棉衣,冬日到来濯洗的东西却更多了,无论是上院宫女们的厚罩衫还是侍卫的棉鞋维帽,源源不绝。 好在因为忌惮太医令,常芳姑姑破天荒地允许她们可以烧热水兑在盆里,稍微缓解一些,不然手指头真的要冻掉了。 徐宗源偶尔路过,看到浣衣所至少热气腾腾烧着开水,便以为常芳等人终究肯善待一下这些可怜的徭役女,也便不再多置喙什么,专心侍奉在赵桓征左右。 冬至那天,赵桓征彻底对徐宗源气消了,干脆在书房秋爽园收拾出一件客房来给他住,免得他来回辛苦。 徐宗源不再每日出现在浣衣所附近,连岐黄院都鲜有人造访,雁翎伸冤的希望也几乎泯灭了。 冬天的风跟刀子似的,雁翎那双秀气的素手冻成了萝卜,又红又肿,不沾热水还好,一泡进热水里,又痒又疼。 果然没有了太医令的干涉,浣衣所连热水也懒得给她们了。 小九手上的伤涂了药膏也没好全,再被冷水一冻,伤得更重,疼得呜呜直哭。她一哭,惹得秀云暴怒: “哭丧呢!这里没有慈悲殿,再哭让你去见阎王爷!” 少了忌惮,秀云更加残暴,拿着鞭子对小九上来劈头盖脸就打,她也受着冻,还得在这里巡视,正找不到地方撒气,于是打得小九满院子抱头鼠窜,逮住了就是一鞭子,随之而来的是小姑娘一阵痛苦的哀嚎,听着像是某种小动物被虐杀时的悲鸣。 雁翎心急如焚,看看其他宫娥,却都是一副死人面孔。她们早已经心如死灰,小九嚎得那么惨,她们跟聋了一样,只顾着自己跟前的洗衣桶。 最后她实在是怕小九被活活打死,撂下手里的活计,冲了过去,抱住小九,替她挨了几鞭子,双手作揖在地上磕头对常芳求告,她在众人面前装哑,只是一味求告,嗓子里呜咽着发出声响。 常芳已经听见了院中的吵嚷,出来正看到雁翎和小九抱在一起,多年宫娥历练,她知道奴才抱团是最不能容的,于是款步走到了院子当中去处置此事。 38. 第三十八章 理智最后的堤坝,最后还是…… 常芳面容阴恻恻如一块刚出染缸的蓝布,又皱又冷,盯着院中抱在一起的雁翎和小九,像是一只秃鹫紧盯一对叠抱的小雀。 秀云站起身来,等候着常芳姑姑发号施令。等闲小事惊动不了她,秀云心里也明白,常芳姑姑最近也觉察到了这两个奴婢抱团,两人都是顶包的,在一起勾搭迟早是个隐患。 “奴婢是苦虫,不打不行,”秀云站到了常芳身后,一句话概括自己打小九的理由。 常芳姑姑点点头,冷笑了一声:“光打还打不出记性,进来的时候我就说了,浣衣所最忌讳奴婢私底下结党,架秧子偷懒耍滑。把这两个女婢的棉被收起来三天,以示惩戒。” 这么冷的天,寒冬腊月,那薄薄的衾被几乎吊着洗衣婢的命,收起来三天,说不住她俩就得被活活冻死。 常芳姑姑走过来,蹲在雁翎身侧,道:“你一个哑巴,平日里给我老实些!斗胆对着太医令大人眉来眼去,以为躲得过老身的火眼金睛?我这里是浣衣所,不是绸缎庄,莫要仗着脸蛋上三分颜色就开染坊!” 随后狠狠瞪了雁翎一眼。 雁翎吓得瑟瑟发抖,这时候才知道自己有多么低估了东宫的掌事嬷嬷,她在深宫中几十年不是白白混的,原来自己那点小心思,早已经被她洞穿。 实则是雁翎容貌出尘,在一帮粗使婢女中鹤立鸡群,常芳等人早就已经关注她了。 在常芳秀云等人眼中,历来婢女中容貌出众者,都会招惹是非,所以第一提防的就是这种心思玲珑、青春貌美的贱婢。 “好了,莫要耽误干活,回头上院问老身要东西,拿不出来,罚你们三顿餐食,看看还有没有力气嚎。” 她同时逡一眼秀云,也提溜她一句:“你也给我仔细着,隔墙有耳,闹得动静大了,小心不好收场。” 那冷锐的三角眼瞪了秀云一眼,秀云不禁一哆嗦。 晚上下工,雁翎和小九发现不仅衾被被没收了,就连枕头也被拿走了。雁翎一下子慌了神,赵郎送她的玉佩被她偷偷藏在了枕头里,这下可如何是好。 她用眼睛在舍房里四处寻看,谢天谢地她和小九的枕头倒没被放到别处,还在屋子里——只是被秀云撂在了东墙壁边的樟木箱子上,布面上还绣着她和小九各自的名字。 雁翎这才舒一口气,看来应当只是收起来不许她们用,只要忍过了三天,她就能拿回来。雁翎在心里忍不住默默祈祷,希望这三天没人乱动她的枕头。 晚上她俩没有被子,秀云怕真的冻死了人,干活的时候短人手被常芳责罚,就默许她们俩坐在炕边避避风,比躺在窗户边吹风略微强些。 尽管如此,夜里冷起来,雁翎的骨头仍然是要被刺穿了的感觉,她双手紧紧抱着膝盖,拿命扛着冷。即便如此,两人也不敢靠近了取暖,秀云连句话也不许她们说,要彻底杀鸡儆猴,让其他人也不敢结小团体,只一味做个没有灵魂的洗衣服机器。 就这样忍过了第二夜,眼看着罚期要结束的时候,雁翎发了高热。 雁翎觉得脚底踩了棉花,头沉得马上要栽倒在木盆里,然而因为恐惧挨打,她便强忍着继续搓洗着木盆中的浊衣。 进宫这么久,她们这些徭役女中时不时有人半夜偷偷的哭,雁翎虽然是最冤屈的,而且哑了嗓子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完全好,却从来没有哭过。 阿娘教育她无论遭际了什么,也要坚强,要看到希望。 往日她也是忍着日以继日的磋磨,宁可去花时间想怎么伸冤,也不想去委屈怨怼,然而现在,她发烧了,嗓子更是如同着了火的难受,这一刻,她真的觉得委屈,想哭。 虽然说只要熬到二十五岁就能重获自由,最坏也不过是在多忍几年,然而浣衣所的这些恶人不把她们当人,小九的手都快伤得露骨头了,她们一丝的怜悯也没有。 巨大的悲戚幻化成了一股愤怒,几乎要让雁翎分不清到底是发烧产生了幻觉,还是她真的有些想要揭竿而起的觉悟了。 然而,最后她还是劝自己再忍忍。哪怕紧紧是为了她的枕头里那块翡翠,再回到她的手里,无论如何,只要半夜能偷偷握一握那块剔透的安慰,想到这世上并非所有萍水相逢的人都想谋害她,还曾经有过心悦她、帮助她的人,她就能在这口人生的黑井里试着再去找找光亮。 她叹了口气,轻轻抚了抚滚烫的额头,又继续搓洗起衣衫。 秀云整治了小九和雁翎,其他人这几日也更加警醒,走路的声音都是窸窸窣窣更加乖顺了。 秀云一脸横肉的脸上微微笑着,趁着上司都去上院议事,也偷懒回到舍房打算躺一会儿。 她不敢平躺,担心自己睡过去,于是顺手把东墙壁上刺绣着“李月娥”名字的那个枕头拿下来垫在腰后,这样半躺半坐着歇息。 然而刚刚把枕头垫到腰后,她就觉察到了不对劲,枕头中间像是有快冷硬的石头,硌得她那劳损的熊腰生疼。 “死贱婢在枕头里塞了什么东西?”她自言自语骂一声,一把抓起背后的枕头,恨恨然抖了抖,却见一枚直径寸余的圆形翡翠掉落在了床褥之上。 她小心翼翼拿起来,翡翠通体润泽,水头很足,一面巧雕着精美的图案,好像是个老头骑着牛(注:老子出关图,这傻宫娥不懂),另一面更了不得了,是一只盘踞着的青龙。 浣衣所的人,对旁的规矩或许还有些疏漏,惟独有关服饰的各种规矩家法要谨记于心。 秀云作为班头,知道即便是皇亲贵胄都能用龙的图案,然而只有天子和皇储,可以用五爪龙,亲王与一般皇子,再功勋卓著,也只能用四爪。 她把玉佩贴近了眼珠子,仔仔细细数了两回,翡翠背后巧雕的盘龙,恰恰正是五爪的! 她倒吸了一口气,随后眼珠子提溜转了一圈,知道自己发现的这件事非同小可,于是握紧了翡翠塞到前衣襟里,拎着“李月娥”的枕头就呼呼带风地往外走,往常芳姑姑的议事厅走。 从舍房到议事厅,正好经过洗衣当院,雁翎抬眼看到秀云拿着一个枕头,就顿然知道大事不妙。 她本就烧得有点糊涂,这时候什么也顾不上,撂下手里的活,就冲上去,挡在了秀云身前,拦住她的去路,指了指她手上的枕头,意思是那是她的,让秀云还给她。 “你这哑巴,挨了我几鞭子又冻了两个晚上,是不是疯了?你作奸犯科,私藏宝物,还敢拦我,等着被杖毙吧!” 她一把推开雁翎,这小女子长得实在漂亮,而秀云最嫉恨长得好看的婢女,因此从一开始就看雁翎不顺眼了。 偏生雁翎此刻疯了一样要拦住她,被她推倒在地就去扯她的裤腿。 她知道自己这样做八成是活不成了,她向来不是个鲁莽的,一次次从恶人手里逃脱也是靠着有些机灵活泛,然而不知道为何,想到赵桓征留给她的那块翡翠要被这些恶奴抄没,心里就无限的悲愤。 那玉佩上巧雕的小青龙,是她在这活埋人的命运里,唯一的光。秀云不是拿走了她私藏的违禁物品,而是拿走了她的最后救命稻草。 她怎么能不争呢! 理智最后的堤坝,最后还是被愤怒毫无疑义的冲毁了。 秀云没想到看着这么纤瘦的小女子,真的疯起来,力气还挺大,不得不和她周旋起来,互相拉扯着,一时竟然还甩不开了。 两人撕打起来,院子里的洗衣婢不敢吱声,却纷纷停下手上的活计,投来了注目。 被关在这里没日没夜做苦役这么久,还没有一个婢女敢去和秀云起争执,大伙心里都知道这个哑女李月娥接下来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纷纷还是有点兔死狐悲的悲凉。 小九最着急,她想去帮忙拉开秀云,却又忌惮着挨打。她和雁翎才被惩戒,这会儿只是心急,不敢行动。 雁翎和秀云互相拉扯着,正好被从上院归来的常芳看到,蹙着眉头过来,身后的几个大宫娥把两人分开,孔梅让其中两个把雁翎的双手从后面反剪,像是狱卒押解一个囚犯。 “怎么回事?”常芳问。 秀云理了理被雁翎扯乱的头发,一脸横肉几乎都要挣开了,上前对常芳行了个礼:“掌事明鉴,我在这个小贱婢枕头里发现了这个。看着她一个哑巴,竟然大胆包天地敢私藏宝器。您看看这纹样,是不是上院主子的?” 常芳扫了一眼秀云从衣襟里掏出来的翡翠,眼神瞬间凛然起来。 秀云只是从五爪的纹章中判断了此物是可能是御前的东西,然而常芳可是有见识的大宫娥,这块翡翠水头晶莹,娇艳欲滴的翠绿唯有帝王翠才有此等成色。 五爪的纹样配上这等成色,不是太子殿下御前的东西,谁还敢佩戴? 僭越逾制,可是能杀头的罪。 一旁的孔梅也变了脸色,洗衣婢成天和衣服打交道,偶尔上院大宫女或者上等侍卫的衣兜里有点值钱物什被她们捡拾、私藏,是常有的事。 然而私藏太子御用的珍品宝物,这要是事发,问责的可就是整个浣衣所了。 常芳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可是还是审慎地想再问一句,她走到雁翎跟前,对她说:“我知道你不能说话,你只需要点头摇头就好。” 雁翎抬起头,隔着凌乱垂在眼前的乱发看常芳那双目光锐利的三角眼,听到她问自己: “这东西是不是你偷的?” 雁翎眼眶里噙着委屈又悲愤的泪珠子,她强忍着不许掉落出来,无畏地对视着常芳恶狠狠的眼神,然后笃定地摇了摇头。 作者有话要说: 小仙女们,原谅我更新时间有点晚。下一章男女主重逢了,斯哈斯哈。唉,女鹅受了这么多苦,我要让赵狗加倍偿还,请你们相信我。 39. 第三十九章 “殿下,她在…… “哼”,常芳冷笑一下,心道这丫头还真是嘴硬,若是她肯承认倒还可以直接当庭杖毙了她,让她死的容易些。 她不肯承认,就必然要禀告到上院姜望大人那里。 私藏太子的随身之物最低也要判个绞罪,若是赶上贵人心情不好,还不知道要是个什么死法,总之会受尽折磨。 既然她不肯承认,常芳便对两个押解着雁翎的宫娥道:“把她绑起来,丢到库房里。” 随后示意孔梅:“你脑子灵,随我去上院禀告。” 寒冬的库房,冷得如同一个冰窟窿,里头堆满了草木灰、皂荚等物,为了防潮窗户都被木板钉死了,雁翎被丢进去,只觉得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 她的手脚都被绑着,像一束被捆束的花,落入泥淖。 —— 所谓的东宫上院,是指的太子的活动范围,主要指的就是东宫正殿崇德殿、他的“书房”秋爽园、以及未来太子的妃嫔们会居住的南六所和后花园。南六所又分为太子妃的居所芳华殿和其他妃嫔媵妾们居住的秋柳园、春华园、濯缨园、浣溪园等六处小规模的园林。 如今南六所仍空着,所有的侍卫、黄门都围绕着太子书房所在的秋爽园出出入入。 而所谓东宫外院,则是奴才们的天地,是主子贵人们日常不会造访的地方,主要包括膳食所、浣衣所、御医所以及马场,总而言之是奴才们聚集起来,为主子们服务的地方。 前朝已经有太子提前亲政的传统,因而东宫大为扩建,形成了今天的巨大规制,即便是赵桓征清减了仆从,围绕东宫运转的奴婢、侍卫并太监们仍有千人之众。 毕竟,如今的储君已经形同天子,只差一个登基的加冕仪式。 常芳和孔梅并三五个浣衣所的大宫女,从下院疾步往上院去,距离上院越近,心里越是生出一阵子莫名的焦灼或者说不安。 以至于脚步都不由得凌乱起来。 终于到了麟趾门,才驻足下来。 她虽然是下院一方掌事,但也仅能止步于此,再里头是不能进去的。储君真正下榻居住的秋爽园,她在东宫执事三十五年,实则一次都没有进去过。 东宫的奴仆太多,等级森严,她放在整个东宫,又微不足道,东宫的内外两院像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往里走是金碧辉煌,外面则平平无常。 麟趾门内的上院侍从,无论宫娥或者内监,春夏身穿绫罗织锦,冬日罩着貂皮裘草,光鲜不输任何上京贵胄。 常芳等人,却只能穿棉麻,与太子的近侍是不能比的。 时值隆冬,麟趾门前冷风呼啸,吹得常芳和孔梅等人鬓发凌乱,有几分头疼。即便如此,也不敢挪步,等了半个时辰,秋爽园里头的黄门出来,后面跟着一个身着青色飞鱼服的高大男子,绣春刀配在腰侧,弁头齐整,目光如炬,器宇轩昂。 常芳等人福身行礼,道:“给姜大人请安。” 东宫的琐事大多由三阶黄门处置,除非涉及到太子本人,必须由身边的长随侍卫官来安排。 “什么事?” 常芳抬首看一眼冷面如铁的太子贴身侍卫官姜望大人,收敛了语气,糯声说:“老奴手下的徭役女婢,涉嫌私藏宝玉,恐是御前的东西,特来禀告大人。” 随后,身侧的孔梅从衣襟里拿出了个小布袋子,里面盛放着雁翎那块翡翠。 浣衣所的婢女私藏些遗漏在衣服鞋帽中的钗黛扳指,并不鲜见,前朝也屡次发生,然而都不至于惊动姜望本人。 他有些好奇,究竟是什么东西值得颇有资历的老执事嬷嬷亲自送来。 一只手接过小布囊,把东西倒入手中。 这物件,姜望无比熟悉。 当初在岭南,他奉命去追查太子的下落,正是因为在当铺中寻找到了此物,才断定了赵桓征在临河郡的行踪。 姜望那时当机立断,用万两银票将这块帝王绿的翡翠赎出来,找到太子之后,第一时间归还了他。 他虽然不知道赵桓征临走的时候将玉佩塞在了雁翎的枕边,却对这块玉本身无比熟悉。 见他看玉时眼神一凛,神色都凝住,常芳顿然断定,这块翡翠绝非池中之物,八成就是太子的心爱之物。 “怎么会在这里?”姜望看一眼常芳,问:“私藏此物的宫人现在如何?” 常芳垂目,迟疑了片刻,道:“那人自知东窗事发,已经昏死过去了,畏罪而亡。” 最好死无对证才好,常芳现在最怕的倒不是旁的,而是她串通了京畿地方官顶替徭役的事情,不要被发觉才好。 最好那无名的罪人死了,太子殿下忙于政务,不会亲自过问才好。 “这是我们浣衣所的疏漏,既然东西找到,人也处置了,就请姜大人通融,在殿下那里为我们多说几句好话。” 常芳以为只要东西没丢,事情就能到此结束,无非是姜望去回禀一声的小事,最好神不知鬼不觉才好。 她并不知道自己错判了局势。 这块玉是姜望亲自递交给赵桓征的,而回京的路上,他作为太子跟前第一亲随,就蹊跷地发现,这块玉没在他身边了。 北上时,在楼船上,他还给殿下提过一句玉在何处,得到赵桓征漫不经心的一句搪塞:“左不过是个小物件,丢了便丢了吧。” 他虽然不解其中缘由,却也一直以为是丢了。 如今此物出现,他心里便有了万千疑问,还要禀明了太子才能有个分辨,于是道 “此事我知道了,请姑姑安心回去忙,我会禀明殿下。” 姜望把东西小心翼翼塞入袖袋,根本没等常芳再说什么,就反身回到了麟趾门以内,大步流星地走了。 常芳看着他的背影,犹疑着去揣测事情的深浅,却也想不明白到底这东西有多要紧。 姜望最严,什么也没说竟然就走了。 “这里没有你们什么事儿了,回去吧。”负责直辖浣衣所的黄门吩咐道,随后又想起来一事,遂补充了一句:“还有一件事,过些天是殿下的寿辰,寿宴要用的围布、餐绢,浣衣所都准备好了吗?” 常芳恭敬回复道:“早已经准备好了。请公公放心。” 然后等黄门点了点头,便也折返回去,常芳等人才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一边走,她一边琢磨着姜望方才语言和表情的微妙变化,忽然觉得自己做错了一件事,就应该先打死那个哑巴宫娥,再来禀告,才能根本上避免节外生枝。 毕竟浣衣所现在的宫人有一大半都不是徭役花名册上的真人,顶替徭役是死罪,她不敢冒丝毫的风险。 于是她屏蔽了其他随从,侧耳交代孔梅:“咱们快些回去,那个小贱婢不能留了,若是殿下要亲自审问她,这事就麻烦。” 孔梅也想到了这处,点点头,一行人步履匆匆往回赶。 —— 姜望快步行至秋爽园的书房,赵桓征正在和徐丞相议事,说的大概涉及东南近来的倭寇之患,徐宗源在一旁随手记录,三个人都十分投入。 以至于姜望在门前逡巡,赵桓征只顾着看书案上的海防图,都没有察觉到他。 还是徐宗源,见姜望似乎有事要禀告,提示了赵桓征一句:“殿下,姜大人在门前,似乎有事。” “进来吧,在门口鬼鬼祟祟什么!”赵桓征放下在地图上测量距离的铜尺,对姜望道。 因为有徐丞相祖孙,姜望还犹豫要如何开口。毕竟太子在岭南的微服私访,迄今为止还未曾对朝臣们公开,对外说是他病了。 他的沉默惹得赵桓征更纳罕了,倒是徐丞相十分敏感地察觉自己在场可能不便,于是起身道:“老臣年事已高,坐久了腰酸,请殿下允许老臣出去走走,秋爽园精致俊秀,老臣也想四处逛逛。” “好,请相国大人珍重身体。” 徐相国给徐宗源使一个眼色:“承志,你陪着老夫。” 祖孙二人于是出去了。 赵桓征鲜有对姜望不耐烦的时候,这时候见没有人了,急促问道:“究竟什么事,快点说!” 姜望叹了口气,从袖袋里把东西拿出来,呈送给了赵桓征。 赵桓征扫了一眼没当回事,第二眼才看清楚是什么东西,双眸立刻瞪了起来,几乎是乱了心神地问:“这玉从哪儿找到的?” 姜望遂将方才浣衣所的掌事来回禀的内容告诉了赵桓征。 赵桓征上前把玉夺如掌心,问姜望:“那个私藏这玉的婢女现在在何处?” 姜望沉了一息,回禀道:“浣衣所的掌事说……她已经昏死过去了。” “什么?!是昏了还是死了?” 姜望记得常芳说的是死了,但是看赵桓征几近慌乱无措的神色,一时又答不上来,或者是怕说错了丢脑袋。 “臣……” 赵桓征并没再去管姜望的回答,此刻只觉得天灵盖嗡嗡作响,扶住了案头稳了稳气息,思绪飞快转动着。 他不认为雁翎有本事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更不可能为了找他闯入东宫,哪怕是他从来不会涉足的外院,然而这块玉分明又向他证明着,或者自己日思夜想的人也许离着自己根本不远…… 到底怎么回事,他一定要弄清楚,无论这块玉是不是被雁翎带回了东宫。 “快,去浣衣所!”他几乎顾不上冬日严寒,连裘皮的斗篷都是姜望跟在他身后匆匆为他披上的。 院子里的徐家祖孙本来还在悠游观赏着书房外头院子里幽香的腊梅,却见殿下神色紧张,脚步匆匆地沿着廊下呼呼往外头走,后面一行人跟着几乎就是在一溜小跑。 “这是……怎么了?”徐丞相自言自语道,太子亲政多年,从未有过如此慌乱的瞬间,无论遇到任何事都能做到沉稳有谋,以至于第一眼他还以为自己老花了。 就这么一路从东宫的上院奔袭到下院最偏僻的浣衣所,赵桓征在浣衣所众人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推门而入,闯入了浣衣所的当院,直接站在了一群都在浣衣的宫娥面前。 浣衣所的下人没有几个见过太子本人,却认得他双龙在肩的一身玄衣,纷纷跪拜下来,山呼殿下。 他看了一圈没有他要找的人,此刻顾不得去分辨哪个是掌事,冲着所有人气势汹汹地问:“那个藏了玉佩的宫女此刻何在?” 他赶来时,常芳她们已经回来了,现在正在库房拿着绳子去了库房,要把雁翎活活勒死。小九看她们拿着绳子杀气腾腾地进去,就知道雁翎要完了,这时候突然闯进来的太子,至少算是一线生机,于是她站出来,声音颤抖着回禀: “殿下,她在库房,常芳姑姑们要勒死她!” 随后,黑洞洞的库房大门被一脚踢开,冬日里响晴的阳光顿时照射进来,刺得正在行刑的常芳等人眼睛瞬间盲了。 循着照射进来的光纤,赵桓征看到了那个自己心心念念的人,现在正奄奄一息地躺在阴冷湿寒的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唉,真的好悬啊,女主差一点就挂了! 第四十章 她沉睡着,白若…… 第四十章 天寒地冻,秋爽园的腊梅再香,在院子里久站也是受不住的。 见赵桓征许久不回来,徐家祖孙就踱步到了待客厅去,侍者端了熏炉在屋子中间。 实则方才三人议事的书斋,是东宫仅有的两处暖阁之一,暖阁地下与墙体都有火道,因而即便隆冬里,里头也是温暖如春,可以只着单衣。 然而太子不在里头,两人不能单独在书斋里等他,只能到偏厅里烤炉火,这是规矩。 不多时,方才随太子殿下一同跑出去的姜望大人就差遣了手下的兵卒回来,特地告诉徐丞相:“殿下现在在去了南六所,现在召太医令大人前去。相国大人可以回府了。殿下说海防的事,一时半刻理论不完,过几天再召大人入宫。” 随后二徐看到院子里太子的几个长随已经纷纷披了斗篷,步履急促地离开了秋爽园往南六所鱼贯而去。 徐宗源于是和祖父面面相觑,东宫的气氛陡然间变得凝重,仿佛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至少是一件十足牵绊到太子本人心绪的事,一件需要把当朝的第一阁老撂下不管,把正讨论到热烈的国家大事暂时停住,也要去着急处理的事。 徐丞相阅历颇丰,尽管心中百般不解,面容却一派云淡风轻,他沉着地缓缓起身,向兵卒表示领命。 临走时,却不忘意味深长地对徐宗源叮嘱:“殿下跟前的事,还是要谨之慎之,莫不要恃宠而骄,以为自己可以越得过君臣的纲常。” “孙儿知道了,请祖父放心。” 徐丞相知道孙子德行有余,心机不足,实则是不怎么放心,但也只能提醒至此,不得不奉命归去。嫡孙秉性太过纯良,也正是他当初培养他只做个医官,而不事科举的原因。 祖父走后,徐宗源立即跟随这个兵卒去了南六所的濯缨园,进去才发现太子还没有过来,只是命人把他提前叫到这里听候。 把他叫来差遣,应该是为什么重要的人瞧病吧? 徐宗源暗暗揣测,又问兵卒殿下何在,他只说是下院,也不知道在哪儿,更不知道到底具体发生了什么惊天地的大事情,反正姜望大人似乎是寸步不离正在跟着处理。 徐宗源只好坐在濯缨园的正厅里着等。 不多时,藿香和茯苓两个女医官也来了,还带着他的药箱,显然也是赵桓征安排人叫来的。 随后,三五个伶俐的婢女赶到,带着被褥和女子换洗的衣服,越过了三位医官,就匆匆去濯缨园的卧房里忙碌,手脚十分麻利,看得出是东宫里最干练的近侍。 徐宗源心中的疑窦更甚,一切都发生的突然,让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片刻之后,濯缨园里已经满是奴婢和侍从,里里外外脚步不停地忙碌。 一切都井然有序而且十分迅疾的准备停当,赵桓征才终于在众人的跪拜迎候中到来。 让徐宗源和所有人都意外的是,他离开秋爽园时披在身上的斗篷此刻没有穿在身上,而是盖在怀里,斗篷里覆着一个纤弱的身形,长发凌乱而翩然地垂在他的臂膀上——里头有个女子,被他牢牢横抱在怀里。 看得出这一路他没有把她放下过,以至于殿下的额头汗水涔涔,喘息都是粗的,面色是经过了剧烈心悸后的苍白,眼光却更衬得一片猩红,似乎是刚刚爆发过一场震怒。 即便是徐宗源,从三四岁就已经和赵桓征相识,他也只有一次看到过他如此失态的神情。那天,他知道了自己真实的身世,皇后并非他真正的生母。 徐宗源犹记得十三四岁还有些稚气的少年,如何愤怒地揭开了许多身上多年来不曾理清的谜团,了解到那个整日围绕在自己身边耳提面命,细心教导的母后,对自己更多的是谎言与利用,而绝非母子之间本能的疼爱和在乎。 那次,赵桓征明白自己对皇后的爱是一场误会的错付,而自己真正的生母却生死未卜,栖身何处。 然而那次,似乎还不及今朝这番撕心裂肺。 徐宗源随着众人行礼后起身,看到赵桓征抱着人,理也不理满院子跪得扑通扑通的奴仆,径直进了已经收拾干净、铺排妥当的侧殿卧房,大概是要把昏死过去的怀中之人放下。 随后他听到赵桓征在里头喊他:“徐宗源,进来!” 向身后的藿香和茯苓示意了一下,三人就赶忙步入了寝殿。 榻上的女子十分瘦弱,凌乱的秀发有几缕已经汗湿了,贴在额侧,有点像唱昆腔的花旦,睫羽纤长闭合着一双秀气的眼睛。 隔着半片床幔,徐宗源只能看到这么多,他沉了沉气息,走到了太子身侧的近处。 赵桓征坐在床侧,进来庭院时眼底的猩红不见了,面无表情地看着床榻上刚刚被她放下的人。 女子的气息显然还是在的,赵桓征许久没起来,像是在谛听她的呼吸声。 殿内中庭的奴婢和黄门三三两两,却都只竖着大气都不敢喘,整个偏殿安静得落针可闻。 徐宗源想着早些为人号脉,于是在赵桓征一步之外驻足,轻轻提醒道:“殿下……” 赵桓征垂眸,有点不舍地让开了床沿上的位置,换做了徐宗源。 然而太医令大人落指寸关尺的同时,目光也终于把帷帐中的面庞看全了,片刻的思忖后,他确定这个女子他见过而且,印象深刻。 正是浣衣所里那个媚眼天成的俊秀徭役女,和他曾经——似有所诉地对视过一瞬。 徐宗源并未多言,这会儿并不着急去说这些细枝末节,他此刻最要紧的是诊治病患,关注她的安危康宁。 而且以他与赵桓征之间的情谊,他自信迟早会从太子本人那里知道事情的原委。 “怎么样?”赵桓征负手站在帷幔之外,声音从喉头滚出,沙哑中满是催促之意。 她沉睡着,白若凝脂的天鹅颈上一道深红的勒痕,显然是被用了私刑,差点就香消玉殒。 赵桓征的急切,在于她的性命之忧,徐宗源和他相处多年,默契深厚,便也着重去回答他的关切: “问题不大,只是短暂地窒息,性命没什么要紧。” 赵桓征这时候神色才稍稍平和下来,对他说:“她比从前瘦了许多,你这段时间每日来给她诊脉,什么时候调理好了,再回太医院。三月之期,也可作废。” 意思是,若是她提前好起来,徐宗源就可以提前回去,若是拖久了,他这个太医令也不用回去统领百医了,任他老死在东宫,他也办的出来。 “臣遵命。”徐宗源心里腹诽赵桓征,也不敢流露出来,毕竟能让他打横抱了一路的女子,东宫任何一双眼睛,也能揣测其中意味,更别说最为了解他的伴读。 徐宗源起身,示意身后的藿香从药箱中取出纸笔开方,随后又交代了两个女官如何给帐中人艾灸,以及饮食上如何注意。 赵桓征听得比两个女官还要认真,甚至中间打断徐宗源的话,问了好几处细节。 身后的姜望命一个黄门和他一起听命记牢,太子在意的事情,身边的人岂敢粗心大意。 两个女官不敢怠慢,匆匆折回了岐黄院抓药煎药,姜望嘱咐身后的女婢按照太医令大人的医嘱去准备粥饭和其他事宜。 濯缨园不比秋爽园,此处没有暖阁,赵桓征又命人多取了炭炉来,噼里啪啦的无烟炭在炉中燃烧,红光映照了穿梁斗拱和四面墙壁。 众人仍然时刻听命,不敢下去。又过了一阵子,暮色逐渐升起,晚霞的红晕逐渐占据了穹顶,而帐中人的呼吸声逐渐更加稳健,赵桓征才像是彻底放下了心防,对众人道:“都下去吧。” 然而徐宗源没有移动,因为赵桓征随后就对他说:“承志,你留下陪我。”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殿下,那位…… 第四十一章 赵桓征让他陪着,却没有理会他。 徐宗源这才明白,殿下是觉得这里时刻有个大夫陪着,才放心的意思。 徐宗源在心里嘲讽赵桓征“见色忘友”,但又忽然想到了杨诗瑶的处境。 无论赵桓征究竟和这个浣衣女有什么过往,总之他有心爱之人这件事本身,就足够给杨诗瑶未来的东宫女主人的命运,再添一层悲情了。 于是徐宗源也觉得心口如同被塞了一块石头,此刻不想主动对赵桓征说话。 赵桓征只是坐在床沿边,垂着睫羽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睡着的美人。像是不相信梦中人竟然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几个月以来的日思夜想成为了现实,赵桓征即便是天命所归的人,也很难相信,老天爷会做如此安排。 赵桓征很想去触摸一下雁翎沾着灰尘的面容,又怕扰了她。 徐宗源实在看不下去,对赵桓征劝慰道:“她现在很虚弱,让她睡个好觉吧。” “嗯。” 赵桓征还是没有起身,直到医女藿香把药液煎好,呈送上来,对赵桓征道:“殿下方才动了怒,奴婢给殿下也准备了疏肝茶,请去偏殿歇息,这里交给奴婢吧。” 赵桓征遂迟疑着起身,见徐宗源打开了古九针的锦盒,似乎要给雁翎施针。 “方才殿下不肯挪动,臣不敢惊扰。”徐宗源把针捻在食指与中指之间。 “你给她施针?这似乎不太方便。”赵桓征有些嫌恶道。 “殿下想多了,”徐宗源把针递给藿香,藿香抿嘴一笑,道:“是奴婢来给这位姑娘解毒。” “解毒?”赵桓征甚至带了讶然与薄愠:“她中毒了?” “回禀陛下,不是伤及性命的那种!”徐宗源简直有些无奈,但对方是太子,天潢贵胄,他也不敢不敬:“应当是数月之前中的毒,寒毒淤在咽喉,类似哑药。” 见赵桓征依旧急切心焦的模样,徐宗源继续解释道:“只需要取三五个穴位,就可针好。” 藿香抬眸去试探赵桓征的意思,见太子殿下思忖片刻,才示意她上前。 雁翎被施针以后,睡得更香,甚至有了微弱的鼾声。 徐宗源看赵桓征紧张到鼻头覆了一层薄汗,也不想继续由着他在这里担忧,便拉他出去,道:“已经没有大碍了,我的医女在此,她醒了会给她喂药,殿下没有旁的事情么?也不能一直守在这处。” 毕竟,把他的祖父,一品大员都撵走了。 赵桓征沉了沉气息,点点头,踏出寝殿,去门外寻姜望,却没寻到。 未等他问,姜望的副手侍卫副统领钱峰上前道:“殿下命姜大人在浣衣所查案,他还没回来。” 赵桓征这才想起来,姜望已经被他安排去查明雁翎如何进入东宫的始末了。 “知道了,你让黄门与宫娥在此处候着,里头的人醒了就服侍她梳洗。我晚些再过来。” 钱峰领命,目送赵桓征携徐宗源折回秋爽园去了。 钱峰看着贵人的背影,又微微侧首看看濯缨园的寝殿,也觉得十分新鲜。 太子向来洁身自好,身边侍奉的都是他们这些人高马大的侍卫,连个贴身的侍婢都没有,如今却属意一个浣衣所的低阶徭役,这实在是一件让他这长随都觉得不可思议的事。 秋爽园的正堂有一张汉白玉的圆桌,对望着小院内皱瘦怪透的一座白色太湖石,太湖石上则是一株百年银杏,入秋以来景致极雅。徐宗源被赵桓征拘禁在东宫以后,二人时常在这里喝茶、用膳甚至下棋。 尚膳监已经温好了琼浆,备好了饭食,两人便如常坐下,开始用膳。 “那个医女看着挺机警的,以后就留在那儿吧。” 赵桓征停杯投箸,轻轻擦了擦唇角,才对徐宗源说。 他吃饭总是这样慢条斯理,坚持食不语的礼仪,腰背挺直,十分优雅。 “是,臣会安排。”徐宗源见赵桓征吃完了,也速速结束。 赵桓征心细如发,其实他吃饭的时候脑子里并没有闲着,黄门将碗筷拿走,又换来了茶炉,两个人围炉煮茶,看着与往日并无不同。 “你从前见过她?”赵桓征云淡风轻地端了一杯茶,轻轻吹动。 徐宗源有一瞬间的讶然。他不是朝臣,并不知道这些年赵桓征与那群人均八百个心眼子的朝臣周旋了这些年,修炼成了怎样的一双火眼金睛。 是怎么发现的呢?徐宗源想不出,但也照实回答: “是,算是见过。” 赵桓征便冷冷抬眸等着他说。 “只是觉得她与其他的徭役有些不同罢了,并没有说过话,只是人群中匆匆一瞥。” “什么不同?” 徐宗源轻轻嗯一声有些犹豫。 还能因为什么,这个年纪的男子会因为什么多看一眼一个身份卑贱的奴婢。无非是因为她长得好看。 赵桓征显然脸色不好看,虽然不至于防着徐宗源。但雁翎已经在东宫好几个月了,徐宗源却还比他更早见到她,这多少让他不爽。 关于徐宗源到底见没见过雁翎,他其实也并不确定,只是觉得岐黄院与浣衣所一墙之隔,而前几天,徐宗源还为了让浣衣所以皂液替换草木灰的事,郑重其事地对他禀告过这件事。 “你不想知道孤是如何认识她的么?”赵桓征问。 徐宗源也回答以实情:“殿下的私事,臣不敢置喙。” “前几日不还斗胆试探孤与诗瑶么?你有什么不敢的。”赵桓征失笑。 徐宗源确实不想打听赵桓征为何会喜欢一个洗衣婢,倒是提起杨诗瑶,他却依旧忍不住多嘴:“诗瑶还不知道殿下原来有心上人。” 赵桓征闻言,倒真的想笑。他确实不该冤枉徐宗源对雁翎见色起意,他只会为了真正的心上人鸣不平。 “她无需知道。” 徐宗源眉头微微皱了皱,因为赵桓征说这话的时候不讲理到理直气壮。 赵桓征见他真的有些怒意,便缓和了语气,低了声调对他说:“承志,你若不想让诗瑶难过,这件事合该不让她提前知道。” 见徐宗源依旧沉默,赵桓征微微叹了一口气:“指婚也是母后的意思,唯有如此,国祚才会稳妥,你该知道我与你一样心里不痛快。而且,就连令翁后宅也有几房侍妾,诗瑶也知道不是世间所有男子都会如大将军那般洁身自好。” 为了与冯孝惠昔日的情谊,将军府后院里,至今连个侍妾也没有。 “也的确,殿下说得对。” 徐宗源知道这已经是太子殿下给他说的软话了,因为也是实话,他便也不想在此处纠结。 何况,诗瑶喜欢他,喜欢一个人,就是能接受他心里或者没有自己。 正在这时,姜望查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本花名册。 赵桓征让他起身,立在二人下首说话。 “臣已经查明,浣衣所的徭役有不少名字与本人不符,应该是有人瞒天过海,用人顶替徭役。” 赵桓征手里的茶杯重重落在汉白玉的桌子上,敲出了一声不小的声响。 赵桓征方才进去浣衣所库房的时候,正看到几个老刁奴用绳子欲把雁翎勒死。 他不禁后怕,若是再晚一会儿的时间……他有点不敢想了,后背也沁出一层冷汗。 “詹事府的人真是为了些阿堵物,命也不要了,在孤眼皮子底下活埋人。” 雁翎究竟是如何进入了东宫,被囚禁在浣衣所那个腌臜的下处,日日夜夜地徭役? 她说进京是寻亲,亲人找到了么? 赵桓征心里还有很多疑窦,总之要等雁翎醒来才能一一得知真相。 姜望抬头偷瞧主子,见赵桓征神色其实是冷淡的,心里显然在想事情,因此脸上看不出生气,只是在鼻前用拇指轻轻搓了几下曲起的食指指节。 然而姜望是近侍,跟他久了,主子这样的时候,就动了杀机,浣衣所的那几个掌事必然会人头落地,连带着太子詹事大人也至少落个黥面流放的下场了。 “才精简了人手,又节约了开支,这些贪墨惯了的,就忍不住了。”赵桓征抚了抚额头,一天醒来八百件事,最后却是忽略了眼皮底下。 “这些事,若是东宫有了女主人,合该不是你管的事。”徐宗源心里感叹,原来东宫也与寻常的府宅相似,但凡缺了主内的人,就难免出乱子。 徐宗源说的在理,然而赵桓征想起未来入住东宫的那位太子妃,又忍不住想自嘲了:“到时候还是寻个有手腕的总管嬷嬷统领吧,我怕诗瑶将东宫的屋顶掀起来。” 徐宗源想了想,设想了一下,杨诗瑶没心没肺,心思比秋虫还简单,真不敢想象她作主母要生多少乱子,就也忍不住笑了。 正在这时,濯缨园留守的宫娥急匆匆赶来,行礼后对赵桓征说:“殿下,那位姑娘醒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宝子们,这章其实不算粗长。因为我发烧了。一边吞刀片一边写的,十分酸爽。哈哈,这下你们也知道作者本人,真的,毫无,存稿了!爱你们,看文愉快哦。对了,我换了个预收,你们如果觉得有兴趣,请帮我点个预收吧。这个真的很重要的。谢谢啦。评论会有随即红包掉落。笔芯!!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而那濒死窒息…… 雁翎醒来的时候,以为自己死了。分明她上午还高热不退,现在额头都是凉丝丝的。 只有一种合理解释,那就是自己已经死了。 她努力睁开眼睛,视线迷迷蒙蒙的,看什么都不真切,糊里糊涂下了床,一双惨白的脚赤着也全然不查。 原来死了就是这样的感觉……又晕又无力,足下轻飘飘的,仿佛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大概就是死了只剩下了魂,都说魂魄很轻,原来如此。 她开始打量周围金碧辉煌的殿宇,有些庆幸的笑了,自己上了天堂。 天堂的样子原来就是这样——木雕繁复的架子床,紫檀木的桌椅,所有的窗帘被面都是丝绸的,即便有些棉麻也只用在桌旗或者花架上。 诚然是比丰裕郡的太守或者长史家好不少,不愧为天堂。 雁翎笑着感激自己“生前”是个好人,没有做过亏心事,所以死了能到这里。 只是,她摸着家私上的这些棉麻,上头的纹章,怎么如此眼熟?就如同在浣衣所濯洗过的那些布料上的一样。 原来,天堂里用的东西其实和东宫差不多呀。 果然储君日日过得就是天堂的日子,雁翎从前总听小九吹嘘上院的奴婢们过得是什么仙人才能享有的富贵生活,跟天堂差不多,当时她还不信,毕竟小九也是听人说,自己没去过。 如今她死了,入了天堂,才知果然如此。 正在懵懵懂懂地胡思乱想,她醒来的动静,被外头的婢女听到,忙不迭就互相使眼色,互相催促往里头去。 太子抱着她的那样子,人人都看见了,这时候小宫婢们反而不敢行动,怕不知道深浅,触了贵人眉头。也是东宫立储以后这么多年,太子没有侍妾,陡然对一个浣衣所最卑贱的女婢动了心,大家伙反而不知道该怎么伺候了。 藿香见她们如此,摇摇头,第一个推门进来,见雁翎竟然赤脚站在地上,急切道:“刚刚施针发了汗,莫要一下子下床,当心再闪着。” 雁翎呆呆看着她,缓缓立在那里不敢动,过了半刻才意识到自己可能并没有死。 因为这医女她似乎是见过,曾经去浣衣所给大家分发过药膏。 若自己死了,如何现在还能见到一个熟面孔?常芳与孔梅不至于有胆子处死她的同时,还带上旁人。 藿香见她是懵的,知道她这是刚退了热,又被绳子弄窒息过,因此神志上不太清明,于是上前把她扶到了床沿上坐好,双脚踏在床脚的木踏上。 “快进来侍奉姑娘换衣裳吧,”藿香交代一声,几个婢女才鱼贯而入。 雁翎看得一愣一愣的,然而她虽然恢复了一些嗓音,但在浣衣所装了太久时间的哑巴,这时候竟然不习惯说话了,只是一双眸子看向进来的这些人,觉得太莫名其妙了。 她下意识狠狠捏了捏大腿,很疼。 藿香看她困惑,一边安排小宫人给她换了干净的棉衣,一边解释:“姑娘得救了,太子把您抱回来的,这里是南六所的濯缨园。太子跟太医令大人交代过了,暂时由奴婢在这里侍奉,每日给姑娘请脉、施针。” “太子?”她终于发出了疑问,嗓音竟然意外的比从前清楚些了。 她抚摸过喉咙,露出惊喜的神色。 “太医令大人说您中了哑毒,方才施针的时候,顺便取了解毒的穴位,现在是不是比从前好些了?” 藿香笑盈盈询问着,声音又体贴又好听。 雁翎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眼泪陡然就像决堤了一般流淌出来了! 她没有死! 常芳姑姑带着人拿着绳子推开了黑洞洞的库房的大门,她当时被捆着摁在地上,最后映入眼帘的就是粗麻绳在遍布灰尘的地上,投下一条长长的影子,像是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害的她挣扎不已,然而那粗粝的麻绳还是攀上她细白的脖颈,随后她只听见常芳低沉又杀气腾腾的催促:“快点,别犹豫!” 随后库房的门就关上了,一片黑暗中雁翎感觉到呼吸一寸一寸被绳子斩断。 意识渐渐熄灭的时候,她竟然产生了幻觉,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轮廓。 她看到他踢开了库房的一片混沌,投下来一个巨大的黑影,背后则是光芒万丈。 随后她便晕厥了过去。 她不知道哪个轮廓究竟是真是假,是幻觉还是真实,总之她现在留下了喜悦的、满足的眼泪。 劫后余生! 沉浸在没有死掉的快慰中,她顾不上别的,任由自己像个偶人一般被婢女们套上衣服,用热棉巾拭去了脸上的灰尘和盈出的泪水,又毫无抗拒地被她们推到了窗下的玫瑰椅上,对着妆台上一面锃亮的铜镜装点,先是铅粉,然后是眉黛…… 婢女们显然训练有素,一桩桩一件件都秩序井然,甚至手法都无比轻柔。 只是雁翎在铜镜中,看到了自己脖子上那道已经由红转褐的勒痕,触目惊心。 花钿和朱唇都还没有来得及侍弄的时候,寝殿外的黄门通传:“太子殿下驾到!” 众婢女齐刷刷地撇下了手中玩偶似的雁翎,纷纷就地俯下身子去行礼。 雁翎呆呆然依旧坐在妆台前,不敢回头,只敢继续盯着菱花镜中的自己。 直到……铜镜的泛着金色的倒映中,照出了她身后的男子的面庞。 依旧是山眉海目,贵气朗然,挺拔如竹地站在雁翎身后,虽然只用一根玉簪束发,却赫然是玄衣加身,龙在两肩…… 纵然雁翎此刻在迷糊,她也应当猜到了,到底为何她会得救。 而那濒死窒息之刻,背后满载光明的黑影,并不是一个错觉…… 雁翎徐徐转身,一双美目如两汪盈满的清泉,她感觉到自己有些发抖,于是泪水晃动,从卧蚕处滑落,冲开了刚刚敷在面颊上的粉妆。 她看到对面之人的眼眶里也盈盈闪动着光亮,随后她奋不顾身扑了上去,被他灼热的怀抱紧紧拥在怀里。 随后她感觉到脊背上他颀长白皙的手掌拂过,轻声细语像是怕弄破了什么似的,小心翼翼地安慰她:“没事了……” 一声细微到只有周遭跪拜着的宫娥们才能听到的安慰,却像是一道打开的闸门,令雁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赵桓征就任她在他怀抱里哭,铅粉和眉黛都擦在他罗绮织锦的玄袍上。 藿香识趣地起身,悄然把还在讶然中的宫人唤出去,然后把寝殿的门紧紧闭合上。 这时候,太子应当不希望有旁人在场,美人在怀,哭成那样,任陌生人也要动容。太子不是普通人,却也有七情六欲。 寝殿安静下来,而觉得这一切都不真切的人,并不仅仅是雁翎。 当日思夜想的人此刻真实地在怀抱中,赵桓征才觉得踏实了。 他垂下眼帘,去轻轻嗅雁翎身上的味道,忽然明白无论朝堂上那个自己多审时度势步步为营,原来还有一些事情,他不知深浅,也有逞能自负的时候。 何苦当初那样分别呢?雁翎能在东宫,能在他的怀中,一切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 雁翎明白了何为劫后余生,于是赵桓征便也懂得了何为失而复得。 等到雁翎的哭声小了写,他微笑着去抚摸雁翎的额头,感觉到的确不烫了,才笑着说:“徐宗源那厮没有糊弄人,他手下的人针法还不错。” 雁翎这几个月在浣衣所过得是奴隶的生活,提心吊胆如履薄冰成了一种下意识,此刻听到了赵桓征的声音,从他肩膀上起来端详他本人,觉得比在岭南时贵气了许多,仿佛佛像放回到佛龛里,就更宝相庄严一般。 她于是有些慌乱,看着赵桓征那了不起的衣裳上被自己的眼泪鼻涕和铅粉弄得不像个样子,吸了吸鼻子,道:“奴婢……殿下……” 倒是赵桓征看她如此慌张,心口便像是被钝刀子刮了一下,想到雁翎和他分别之后吃了这些苦头,有些歉意道:“是我没有说出实情,阿翎应该不会怪我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三次元太忙啦,更新到半夜。对不起了,小天使们。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所谓的“寸…… 第四十三章 雁翎推拒开赵桓征,泪眼婆娑地看着他,谨慎地上下打量。 难以置信,又十分悲戚。 她知道他出身高门,但没有想过高到这等地步。 岭南的那段日子,如宽阔人生里一段不足挂齿的罅隙,但因为是罅隙,小到他们只有彼此。 那时候她虽然看得出他出身优渥,但因为她并不知道富贵与贫贱、位高与卑微之前的差别,更没想过两人的未来会如何,单纯如白纸也没有任何防备与芥蒂,只把他当成是与自己齐肩的朋友、恩人来平视。 她当初甚至敢于逼着他喝下苦涩的汤药,吃简陋至极的小吃,敢于揶揄他、赶走他,对他发怒或者偶尔埋怨。 而如今,她在东宫被压在底层做了那么久不见天日的洗衣婢,尝尽了为奴为婢的艰辛,才知道两人是云泥之别。 他的不辞而别,也在一瞬间被她理解了。 以她的那微不足道的出身,胸无点墨的见识,他合该不能把她带回自己的“家”,至于他允诺过的要带她看尽上京繁华,或者哪怕是共同北上的约守,也只是随口说说而已。 阿娘过身之后,她的人生剧本底色注定是悲戚的,接连而至的本该只有人贩子的坑害、有势者的觊觎以及同样卑微者的倾轧…… 赵桓征这道光,照到她逼仄又悲凉的生命里,她得以过了那么几天有倚靠的日子,才是一个意外。 她怎么能怪他呢?即便是,他那样言之凿凿地坦白过心迹,靠着那一句“我心悦你”,她挨过了这一路的苦难,险些就死在浣衣所无人问津的一片灰霾中,她也没有资格去怨怼。 怪他?高在云端、贵不可言的太子殿下吗?除非她没有脑子,才敢把自己放在被遗弃的心上人的位置上。 “奴婢……不曾。” 她垂下眼睫,不知不觉向后退了半步,就靠在了原本不属于她的、昂贵不凡的镶嵌满花螺钿的妆台上。 她的手指颤抖着背在身后,于是不经意间碰掉了宫娥放在那里原本要给她点在唇间的胭脂瓶。 白瓷的小罐子纯净得像七八月雨后的云朵,一处黑点也没有,就这样徒然被她无意的碰触,蹭落在地。 “啪”的一声脆响,碎成一地渣滓,像是落在泥淖里的雪花。 盛在里头的胭脂,也滴落在地上,远远看去像是受伤之后的淤血。 雁翎慌乱了,她在浣衣所时间久了,听到的有关上院吃穿用度的传闻是神乎其神的,比如太子身边随便一个宫娥的一只珠钗就足够在黑市买十个她们这样的少女,比如太子殿下的熏香是用真正的龙的口水做的,指甲盖那么大一块就价值百金,能在京郊抵挡上一套豪宅。 这白瓷罐子虽然小却也耀眼,洁白如骨,光滑如玉,是不是也能顶的上她的半条命? 她蹲下去,以一种谦卑于无地的姿势去捡拾。 雁翎的慌乱,让赵桓征眉头紧锁,因为怕她慌慌张张伤了手,他便俯身去拉她起来,然而双手拖住她的素手,他神色一惊,像是触到了滚烫的炭火,眼光聚向她的指尖,愣在那里。 昔日一双洁白修长,美如水葱的手,如今又红又肿,像是西域进贡的一种红色的萝卜。 细细看,手指各处还有许多细微的被草木灰碱蚀的小伤口,看着都让人觉得痛痒,不知真的长在手上要多么痛苦。 他这才回想起,徐宗源那日为何郑重其事地向他禀告浣衣所用草木灰濯洗衣物、磋磨徭役的事情。 当时他并没有放在心上,既然徐宗源古道热肠,他自然也不愿意苛待东宫勤王的徭役,于是痛快得答应,卖他一个便宜的人情。 如今看到自己曾经捉在掌心里的一双手成了这幅模样,他才明白雁翎遭受了什么。于是他心疼不已,同时升腾的还有雷霆般的天子之怒。 素来,他是一个喜怒都不行于色的人,这时候也依旧如是。 即便此刻心头只想把那几个欺君罔上的人凌迟处死,也只是在眼底泛出一丝微弱的阴翳,然后森然一笑,去叫姜望进来。 姜望闻声进来单膝跪地,余光扫过雁翎的面容和身形,便将她与脑海里那个在岭南遥遥远远隔着夜色看过的轮廓逐渐重合。说不惊诧,那也是假的,然而他不敢表露。 “臣在。”姜望收回了视线,俯身听命。 “呵。”赵桓征微微冷笑了一下,道:“去安排个秉笔太监来拟旨。” “是。” 不多时一个十来岁文质彬彬的小内监就进来了,不似姜望那样的长随侍卫衣着干练朴素,而是有些繁复的讲究——斜大领的宫服有点像半个文臣,周身镶波线式宽黑边的滚边,腰间系着绣带,下头还缀一排穗子。 太监在地上铺开执笔,跪在洁白胜雪的绢前,聚精会神等着记录赵桓征的懿旨。 秉笔太监是专门在御前负责文书记录的,不同于东宫任何的奴役,也自幼通读经史子集,学问不输任何一个翰林编修,而那恭敬赵桓征的模样,又全无徐宗源那般儒生的傲然,谦卑得宛若在太子面前,他只是佛祖须弥座下随时献命的沙门。 这时候雁翎去看赵桓征侧脸的模样,下旨的时候,他的气度一下子有了不凡的威压,颀长的手指在雁翎靠近的妆台上轻轻叩了几下,然后语气平和到如常的程度,对一群人的生死前途做出了如下安排: “太子詹事府詹事、主簿,欺君罔上,顶替徭役,篡改良籍,枉法贪赃,流胡家坨,其幕宾发奴籍,妻眷充教坊司,发岭南,终年不可返京。京畿道城郊与此事有干系之里长亭长,黥面发石门,徭役,家产抄没,凡总詹事府与东宫外院知情不报着,皆查,尽绞之,秋后行刑……” 他说的很平静,以最日常的口吻,与昔日和雁翎谈天说地的神情并无不同雁翎纵然肚子里墨水不多,也知道“流”、“充”、“绞”的意思,具体指的是什么,随意数了数,几行白纸黑字,就是几十个人头落地,上百人流放为奴…… 她听得胆战心惊,那个温润如玉,方才还紧紧拥抱着她,深情款款抚慰着她的男子,分明是在杀人,却平静如水。 雁翎讶然,或许这才是他真的样子,生杀予夺,把天底下所有人的命运全权拿捏在手心里的: 帝王。 陡然之间,雁翎竟然对赵桓征生出来一丝异样的、冰凉的,陌生感。 甚至可以说,惧怕。 他却还并没有处置完。 最后,赵桓征眼神中的阴翳沉重了一瞬间,微微停顿了一下,道:“至于浣衣所的几个执事,凡总与此案涉嫌者,皆斩断手指,寸磔。” 一直跪在地上簌簌记录着的秉笔太监,在听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也微然顿挫了一下,只是一瞬间,又继续写下去。 “好了,”赵桓征抬起叩着妆台的手指,微微舒了一口气,吩咐秉笔太监:“即刻把孤的意思,发中书舍人视阅,没有什么错漏,便交由戒律院一一去办。尚书省亦抄送一份,特送京兆伊,扣他半年薪俸,算是一个警告!” “是。” 秉笔太监迅疾而稳健地把绢与笔墨收起,退了下去。 赵桓征回首,看到雁翎双目无光地立在那里。 门口的侍女方才已经听到了室内瓷器掉落的声音,但是秉笔太监在场的时候,除了侍卫总领大人,也就是姜望,按照规矩,没有品阶的宫人都不可以进去,因为秉笔太监在场的时候,一般涉及朝政,奴才们需要避嫌,不得旁听。 此刻秉笔太监出来了,她们才弯着腰,簌簌鱼贯而入,轻手轻脚又迅捷地把地上散落的瓷片和胭脂收拾干净。 赵桓征微笑着走过去,到了雁翎跟前,把她复拥抱在怀中,继续去品味体失而复得的真实感。 感知到怀中人浑身微微的战栗,他以为她是着凉没有完全好,于是扶着她到了床边继续坐下。 那双美丽的眼睛却没看他,而是畏缩着落在地板上,许久也是空洞洞没有光彩的。 赵桓征自然猜得到她是头一次看到自己拟旨的样子,有些陌生的害怕。 然而他又觉得有些不解,分明他们早就一起做过杀人毁尸的事,还不止一次。第一次在破庙中,雁翎拿了马灯,果决坚毅地将火苗投掷出去的帅气背影,几乎是两人分开后,他每每都要去回味一遍的美好图景。 他最怕她是因为寒凉,心神不稳,落下病根,毕竟脖子上的勒痕他看得见。于是,他扶着她的肩膀,双手捧着她的脸颊,与自己对视着,一片宠溺的眼神问她:“怎么了?不舒服么?” 她抬眸,怯生生的。 她在想他方才处置的那些人,除了太子詹事和京兆伊这样的大官和家眷,其余人她几乎都见到过。特别是浣衣所的那几个,常芳、孔梅还有亲自对她行刑过的秀云,更是日日相处过好几个月的光景…… 昔日颐指气使的人,那样鲜活的、即便是恶贯满盈也是那样鲜活的生命,如今因为他轻飘飘一句话,就要被斩断十根手指,她不懂何为所谓的“寸磔”,但那个秉笔太监的颤抖她看在眼里,料到她们活不成了。 她此刻心里不平静,并非她善心泛滥,去同情要勒死她的刁奴,自然,那等恶人是死有余辜。 让她感到惊惧的是,东宫本身。 无论这殿堂多么金碧辉煌、斗拱多么巍峨、器具亦奢靡到让她瞠目的程度,这里也是一个上位者随时能因为一朝喜怒,如同碾死蝼蚁一样,拿捏位卑者生死的地方。 正如,若与她有过一段过往的不是赵桓征,而是旁人,今日香消玉殒的,本该是她。 后怕。 对啊,这里不是民间,这里处处精美考究,同时也遍布着死亡的危机……雁翎忽然懂了那一句说书人惯常挂在嘴边的俗话——伴君如伴虎。 她擦擦眼角的泪珠,努力对赵桓征挤出一个生涩的、情不由衷的笑,对他说:“没什么,我会好起来的。” 像是对他的掩饰,又像是,真正在一片茫然的恐惧中,对自己无力的鼓励。 赵桓征眼波微微一转,虽然不是特别满意,但最后还是接受了这个笑容,无论如何,她现在好好地坐在他眼前,还活着,而他为她做了主,今后也不会再有人敢欺侮于她。 甚至她会从此享受到一切荣华繁盛,钟鸣鼎食,只要他愿意给。 因为太子匆忙进来,雁翎的唇上没有来得及点上胭脂,方才那小白瓷瓶也粉身碎骨了,她的唇彩只能这样裸、着。 然而这天然的唇珠,不点自绛,被他掬起在一捧思恋里,到底还是很诱|人的。 寝殿里所有的下人早就识趣地出去了。 这里是东宫,任何一株草木都是赵桓征的,也自然包括雁翎。 最后,他没有忍住,也不需忍、不想忍了,就这样坦荡又热切地吻了下去。 柔软的香甜,能沁入他的心脾,炽热所到之处,比任何鹿血与松茸都滋养他的热望,那在梦中不能去实现的,因为与她的这场重逢,今后都可以一一被满足。 雁翎感觉到他的唇舌冲撞无度,显然比上一回放肆得多,几乎不假任何克制,甚至就要继续杀人放火。 她必须阻止,又不敢推拒,甚至在他一次次的冒犯和闯入中,渐渐有些迷醉。 然而方才他生杀予夺时,眸间那寒凉的神色,在她心里像是另一种令她窒息的绳索,让她此刻断然无法享受任何的情爱,只有用力把理智牢牢抓在手中。 她以尽量柔和,不会惹他不快的力度推开他,怯生生地低下螓首,忽然很想问问他,所谓的“寸磔”究竟是什么意思。 然而话到嘴边,她听到自己说的却是:“殿下,我想洗个澡了……” —— 【注】寸磔:凌迟的别称。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天使追文,红包在评论区随机降落哦。(今日终于,粗长起来,啊哈哈哈啊)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阿翎,你有…… 这是他们重逢的第一天,她惊魂甫定,赵桓征也不至于那么着急。反正濯缨园是南六所距离秋爽园最近的地方,他有的是时间,有的是机会。 赵桓征看看她的脖颈,除了那条勒痕,还有斑斑灰渍,确实该洗一洗。 他正想着,雁翎就晕乎乎得晃了晃。 她立刻用胳膊支撑住身体,几乎是半在床沿上伏着。 赵桓征过去轻轻安抚:“你染了很重的风寒,现在这个天气,即便要洗也得等等。” 雁翎虚弱地点点头。 一直到入夜,赵桓征看着她吃了饭,又在藿香的侍奉下吃了药,睡踏实了,才从濯缨园出来,回到秋爽园的时候,徐宗源正在偏殿的寝室里看医书。 太子未归,他这个“伴读”不能去睡觉。 赵桓征回来后就直奔徐宗源的暂住的寝室,对他说:“承志,这些时日陪着我辛苦你了。岐黄院新设,你明日便回去吧。” 徐宗源知道他八成要把心上人弄来同住,这是嫌自己在跟前,耽误他花前月下了。 谁让人家是储君,就是可以随时逐客,至少还给了他一个“岐黄院新设需要人”的台阶,已经算是特别对待了。 “可是臣住过的地方,直接让姑娘家来入住,合适吗?是不是需要焚香三日,椒房新装一下为好?” 徐宗源现在想臊一臊重色轻友的太子殿下。 赵桓征却面不改色,反击道:“你的建议不错,我会考虑。” 似乎是对徐宗源的阴阳怪气也感到了愤懑,赵桓征又补充了一句:“因为我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坦坦荡荡。” 徐宗源一时语塞。 赵桓征是在讥讽他,分明喜欢杨诗瑶,却连宣之于口也做不到。 最后还是徐宗源忍下委屈,道:“那是自然,殿下天之骄子,率土之滨,莫非王土,一个宫婢被殿下抬举,无可厚非。” 显然徐宗源也很会打他的七寸,这是在讥讽他竟然喜欢那样出身低贱的人,而对真正的将军府贵女只是利用怀柔,实在是虚伪无情,自私自利。 还觉得不够过瘾,徐宗源冷冷一笑,也补充一句:“不过,臣为殿下高兴之余,也想提醒一句,殿下大婚就在半年之后,这个节骨眼有了宠妾,大将军府那边恐怕不会痛快。若是殿下需要人去跟诗瑶说项,臣随时听命。” 这确实是赵桓征的一个可以预见的麻烦,杨世延手握重兵,本来就对他已经有了不臣之心,皇后好不容易通过张罗这门婚事,暂且稳住了大将军。 今日东宫处置了这么多人,明□□堂上就会因此而一片哗然。 固然顶替徭役是欺君之罪,但是赵桓征的处置显然太过严苛,东宫上一次对下人用凌迟之刑,还是好几十年前,而那个宫人的罪名是行刺太子本人。 显然下院的宫人偷偷摸摸搞几个顶替徭役,赚点贿赂,不能与行刺这么大的罪过相提并论。 翰林院的那帮御史,一定会洋洋洒洒地写下批评太子的谏言。 徐宗源的确是为他考虑,但说话的方式又显然是在气他。 他听完也确实很憋得慌,但念及他为雁翎做过的好事,以及忙了一天施针开药,到了晚上就被他赶走,赵桓征自知理亏,于是也只能冷着脸对徐宗源道:“有劳太医令大人费心,为孤考虑这些琐事。不过,孤自有主张。” 两人于是不欢而散。 第二日,赵桓征去上朝前,一边由姜望侍奉着穿朝服,一边吩咐人今天就把雁翎接到秋爽园来,住到徐宗源刚刚搬出去的那间暖阁里。 暖阁里墙壁和地下都烧着炭火取暖,就算是严冬里也四季如春,雁翎想洗澡,在暖阁里烤着,无论如何不会再着凉的。 赵桓征的华盖浩浩荡荡去了正殿听政,果不其然朝臣们都神色不豫地等着他。 昨日他处置与顶替徭役有关嫌犯的懿旨已经送达了尚书省,尚书省今早的聆讯上把这事儿放在第一条,分发给了内阁和重臣。 见殿下登殿坐下,重臣才纷纷把聆讯塞到衣袖里,双手换了笏板。 大将军府显然是已经得到了口风,太子抱着一个婢女还把人安排到了南六所,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但是太子已经这个年纪,莫说是宠幸了什么人,就是真的在大婚之前收纳几个侍妾,也不能被指摘。 只是杨世延显然觉得有点没面子,拿乔告病不来上朝。 赵桓征也松了一口气,现在海防空虚,杨世延多年羽翼盘根错节,他正是用人之际,不可以轻举妄动,只能徐徐图之。最好不要为了这点小事,让两人的冲突提前。 现在对大将军还是应该怀柔为上。 赵桓征是个能屈能伸的人,并不在意一城一地的得失,因为他有把握,在登基之前,就把一切捏在手中。 他只是有些恨皇后,为了巩固荣宠,这么多年,任由杨世延捏住军权,若非他亲政及时,江山真的要拱手让人了。 好在他是这样懂得蛰伏与围猎之间关系的君王,有的是耐心持久以对。 御史们当庭就斥责了太子滥用刑罚的事,太子詹事府詹事曾经是进士出身的清贵翰林,因为一个顶替徭役的小案就被举家流放,被他们这些所谓的“清流”广泛质疑。 赵桓征和御史有理有据有节地周旋了几句,态度几乎是谦和的,故意落个下风让他们得意,甚至假模假式地表示自己可能当时被气昏了,用刑稍重。但是旨意已经下达,也只有下不为例。 太子能有这个态度,御史们也就偃旗息鼓,虽然博取一回庭杖能光宗耀祖,但是为了东宫后院的一点小事,不值得他们这些进士及第的儒士大做文章罢了。 总之因为浣衣所是在太过低贱卑微,朝堂上的注意力只在于被处罚的官僚,而没人去关心那个婢女究竟什么来头,只当是太子偶然见色起意的冲动而已,这种事在宫闱内屡见不鲜,全看君主的口味如何。 太子大婚在即,只要太子没有被美色迷昏头脑,但凭一个出身低贱的婢女,能兴起什么风浪。 赵桓征很满意朝臣们的傲慢,只是更加坚定了要拔除辅国大将军兵权的决心。早晚有一日要实现集权在手,决不允许任何臣子傲慢到随意寻个由头就不来上朝。 退朝的时候,赵桓征看了看众臣列阵前摆放的那张紫檀椅子,脑海中浮现出杨世延每次来上朝都坐在他的下首,面对着群臣那张倨傲的面庞。 “再让你嚣张一段时日,走着瞧。”俊美无俦的脸上划过一抹阴鸷的微笑,与方才对着御史们谦和有度、目光诚恳的太子殿下判若两人。 * 赵桓征退了朝,便径直往秋爽园去。 赵桓征平素没有贴身婢女,因而秋爽园只有需要的时候才会有女侍进去伺候,平日里都是侍卫司的人和黄门在听候。 如今他让雁翎搬过来,也顺带了藿香和几个侍奉的婢女。因此一进入月门,过穿廊,他到了偏殿的在暖阁门口,看到有长裙曳地的女侍,还颇有点不太习惯。 想到雁翎与他重逢,唇角还是忍不住浮了笑意,管那些御史如何喷口水,因为雁翎的存在,这些麻烦甚至都变得有趣起来。 推门而入,侍女们立刻俯首行礼,雁翎还在床上躺着,也要掀起被子下来,赵桓征三两步过去阻止,给她掖好被子,道:“伤寒还没好全,不要乱动了。” 雁翎看向他的眼神依旧怯生生的,这稍微让他有些不太快意。 但是想到了她经历了这许多的挫折,他又觉得合该自己来宽慰她。 “这里比濯缨园暖和,你病了,手也有伤,干脆就在这里住到初春暖起来。” 雁翎入了东宫,旁的懂得不多,却对东宫的等级观念铭记于心。 她怯懦道:“秋爽园是上院的核心,我的身份在这里常住于礼教不和。” “不碍的,徐宗源也在这里住过,这里本来就是客房。” 东宫只有两处暖阁,一是赵桓征的书房并寝室,是东暖阁,另一处就是这偏殿,被称为西暖阁,两间暖阁对着,中间是会客的花厅。 今日晨起就有宫人去唤雁翎搬过来,她被人搀扶着过来,到达的时候,婢女们已经在暖阁里准备好了浴桶,她洗了一个很暖和的澡,换了干净而精美的寝衣。 她惊讶于暖阁里温暖如春,甚至都不用穿棉衣,也热得人面颊泛红。 她问何故,藿香于是给她简单讲了讲暖阁如何取暖,她听了才明白,更感叹贵人的生活是何等奢侈享受。 然而雁翎从浣衣所那样漏风的破通铺搬到了这天堂一般的殿宇里,身体不会再受冷挨饿,心里却并不踏实。 这里的一切都在告诉她,这里不属于她。 而赵桓征一句,住到明年开春再走,更确定了她的这种慌乱之感。赵桓征知道她不是李月娥,不该在东宫做徭役,她合该恢复身份,出宫去。 然而这个话她自己都说不出口。她没有找到自己的亲人,又能去哪儿?出宫以后还是会被人牙子盯上,有无尽的凶险。 纵然在赵桓征身边她的身份说不清楚,但可以继续活下去。 她这时候才明白何为漂泊。从岭南逃出来北上的时候,尚且有一个寻亲的奔头,因此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无家可归。 直到又被拐卖,她才理解了,没有了阿娘她就真的没有家了,这个世界对她虎视眈眈,随时吞没她的一切。 赵桓征坐下来,细细观瞧她,看她愁容满面,思虑深重的样子。 直到看得她有些不舒服了,脸颊绯红起来。 赵桓征揉过她的肩膀,对着自己,微微轻叹了一口气,道:“阿翎,你有点不像你了。” 雁翎不置可否,又唯恐惹他不快,失去了这唯一的庇佑。 她从昨日已经明白了很多,关于赵桓征的谜团,因为这场重逢也都变得分明了。 譬如在临河的时候为何他敢于护着她不惜杀人,处置冯婆子尸体的时候,为何既没有书生的畏惧,也没有盗跖的狠戾,而是一副淡然到冷漠的模样。 原本这世上的人,都是他的子民,生杀予夺,都在他一念之间。 这样的赵桓征让雁翎觉得不真切,亦害怕,不敢如昔日那样像对待平辈、朋友那样去和他结交。 她想岔开话题,于是说: “我……手还是有些痒。” 赵桓征看向雁翎,虽然知道她不过是回避他的追问,但视线落到她那双伤了的手上,还是心里咯噔一下。 “徐宗源今日没有来过吗?”赵桓征分明交代过他每日要过来给雁翎瞧一眼的。 雁翎见他有怒色,忙道:“他来过了,只是避嫌在花厅等着,藿香姑娘给我施针,喂药,手上也涂过药膏了,许是要过段时间才能好呢。” 赵桓征这才神色恢复如常:“算他还有些分寸。” 雁翎想到在浣衣所做苦力时,徐宗源是唯一一个关心过她们这些苦命人的贵人,这时候很想在太子面前说几句徐宗源的好话,便道:“太医令大人古道热肠,从前我们洗衣服都用草木灰,是他看不过,还给我们送来了草药包和皂液。” 赵桓征看到雁翎提起徐宗源时,语气都变了,满脸都是又感激又温柔的神色,这一下子警醒了他,不忿道:“他闲事管多了,总也有几件有用的。” 想到徐宗源承认过自己注意过雁翎,赵桓征心里涌上来一股烦躁,对雁翎道:“他以后来瞧病,让他在前廊候着,花厅也不许随便进来。” 门口藿香站在那里待命,太子的话她听得一清二楚。 藿香小心翼翼往门内观瞧,看见赵桓征正捧着雁翎一双手,掬在手心里,给她暖着。 她倒吸一口气,心道明日见到太医令大人,一定要好好提醒他一句,储君对这位美人正在兴头上,谁的醋都吃,这个霉头可不敢乱碰啊。 雁翎从赵桓征手里把手小心翼翼抽出来,垂眸细想了一下,鼓起了勇气对他说: “殿下,我有几件事想劳烦你帮帮我。” 一双眼眸里都是恳求,楚楚动人,又恢复成昔日那个依赖他信任他的小女子了,赵桓征看着她妩媚的眉眼,忽然觉得,此时此刻,若是她想要天上的月亮,他也可以派人去摘。 作者有话要说: 小仙女们,我来啦新坑《权臣前任今又来》求预收,一个强取豪夺梗的感情流小说。谢谢各位小仙女了。文案如下↓嫁给小郡王之前,陈仙灵已经名冠京城。 她人如其名,钟灵毓秀,仙姿超逸,作为大学士的长女,求娶她的高门子弟如过江之鲫,媒人踏破门槛。 她顺理成章地高嫁,成了人人羡慕的小郡王正妃。 然而世人却不知,待字闺中时,她曾与人私定终身,就是当年的新科状元郎萧道成。 因为那时陈家卷入了夺嫡争斗,她为家族避祸,不得不抛弃初恋,另择高枝。 萧道成状元及第之刻,得知陈仙灵弃情绝爱,攀附权贵。一直舒朗温润的君子,眉目间换了戾气与阴翳。他初登天子庙堂,便主动请缨,南下江南去治理漕运。 * 三年过去,陈仙灵与小郡王相敬如宾,虽未生育,却过得十分清心。小郡王是闲散宗室,胸无大志,也远离纷争。 所谓故人如前尘往事,她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一心一意寻医问药,只为尽快给丈夫诞下嫡子。 直到有一天,她听人提起,前任萧道成已经今非昔比,因政绩卓著,日前已经升任内阁首辅,回京开衙建府,是名副其实的权臣。 前度萧郎今又来,陈仙灵有了不祥的预感。 一日,两人当街偶遇,萧道成忍下心中巨浪,只云淡风轻对她道一声:“郡王妃吉祥!”一双眼眸里尽是漠然。 陈仙灵也道一句恭喜,祝贺他入主内阁,不辜负少年时的满腔抱负,随后就客气又生分地落下了马车的布帘。 * 数日之后,小郡王被牵涉到一桩逆案,陈仙灵四处求人说情,京师贵胄却纷纷紧闭大门,对她避之不及。 唯有萧道成这个既怨怼又深情的前任,大敞府门,恭候她来求告。 相国府庭院深深,陈仙灵穿堂入殿,在后院繁花掩映的角楼里,见到了萧道成。 只是人前清越矜贵的首辅大人,此时只着一袭雪缎直裰,静默地落下支摘窗前的纱帘,悠悠然燃起靡醉的熏香,野心昭昭地对她说:“讨好我,便救他。” 食用指南: 1.女主的丈夫用情不专是个渣男。前任才是深情款款的那一个。 2.强取豪夺梗,非常狗血。男主疯批。 3.高亮:女非男c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东宫富贵至极…… “什么事,你尽管提。”赵桓征道。 雁翎睫羽轻微颤动几下,徐徐说:“我进宫的时候,被詹事府没收了一枚金簪,是我阿娘留给我的遗物,我既然又不是真正的徭役,所以我想要回来。” “我这就着人去办。”赵桓征嗤然一笑,雁翎这么郑重其事给她说的竟然就是这点小事儿。 “还有一件。” 雁翎似乎是深思了一下道:“在浣衣所的时候,有个小姐妹待我很好,她也是被人贩子诓骗进来的,才只有十三岁,手上伤得比我还重,不知道现在宫里如何处置那些和我一样被骗进来的人了?我想,若是还能见一面,太医令给我治手的药膏,我也想给她一份……” 赵桓征听了,眼神微微一顿,他知道雁翎善良,在浣衣所那不见天日的苦役中,也会生出对人的同情。 正如当初,她不辞辛劳地照护伤病中的自己。 不过是救助一个宫人,对赵桓征来说也不过是举手之劳。 然而他没有立刻应承下来,是因为他分明听出了雁翎的另一层意思。 她关心的未必只有小九的手伤,还有……同样被拐进来的宫人的去处。 ——既然小九和她一样是被拐卖到东宫来的,那么小九如今如何处置,其实也该是雁翎本来的去处。 她其实想借着小九,打探自己本来的命运。 赵桓征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他一片好心把雁翎安置在东宫的南六所,后来更是把她接到了秋爽园同住,这份恩宠,史无前例,若是换做任何一个东宫的婢女,恐怕都要感恩不已,然后安安心心地在他身边陪着他。 然而,雁翎也会做如此想么? 自从他们重逢,除了初见时她劫后余生在他怀中的哭泣,并没有任何相许于他的表示。 如今,她的试探只能说明,她或许根本不想留在东宫。 这个猜测显然让赵桓征高兴不起来。这是他长到这么大,头一次有这种献上热情,却没有收获感恩的体验。从来都是旁人取悦他、臣服他,而不是相反。 赵桓征久久没有回应,雁翎心里打鼓。 她顿时觉得自己还是低估了一个君王心细如发的本事,自己那点心思,在他面前根本就没办法掩饰。 她听见赵桓征微微叹了一口气,对她说:“我对这个小九有印象,当时好像就是她告诉我你被关在库房,不然找到你还得耽搁一些时间。我真是后怕,去的再晚些,你就要出事了。” 他不肯正面回答。 雁翎闻言,倒是对小九多了一份感激,想起那张娇小的还像个孩子的脸,对赵桓征央再次确认:“她是个好人,手伤得那么重,若是让太医令瞧瞧她的手伤肯定能好起来……” 雁翎又提徐宗源,赵桓征心里的烦躁就又升腾起来。他发现自己何止不想让雁翎见到旁的男子,甚至提都不许。 她先是试探他自己是否能重获自由,后又提徐宗源,都不是他爱听的。 赵桓征的脸色明显黯淡下来,雁翎看在眼里,慌在心上。 “殿……殿下,我是不是要的太多了?” 小九只是一个比她还要孤孑的民女,赵桓征不是徐宗源,有那么多用不掉的善心。 他能善待她,不过是因为她当初救过他,而相处的那段时间,又恰好喜欢上了她。 “不,我觉得阿翎不是要的太多,而是要的太少。” 赵桓征的言辞听起来很温柔,语气却又是冷淡疏离的。 甚至仔细听,还有一丝淡淡的恨意。 雁翎不明所以地抬头看向他,忽然觉得昔日那个被自己依靠着、信赖着和仰慕着的男子,是这样敏感多疑又阴晴不定。 “阿翎似乎不太在意孤的喜爱,才会要的这么少。”赵桓征彻底冷下了面孔,道:“我很感谢小九,单纯赏赐些药膏是不够的,还要赐她上院宫娥的身份,让她来陪着你,免得你今后长久在宫里待着,一个人的时候觉得孤单。” 雁翎闻言,不可思议地看向赵桓征。 什么意思?小九,上院宫娥…… 她知道小九从前的确很向往上院宫娥们锦衣玉食的生活,她是被亲人卖给人贩子的,若是返还了良籍回家,也未必有什么更好的命运,若是能在上院服役,对她来说也算是实现了一种梦想。 然而雁翎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什么叫“今后长久在宫里待着”? 赵桓征与人周旋,有无数种面相,他是君王,理应长于御下之道,然而雁翎是他长到这么大,唯一真心喜欢过的人。他也笃定地认定,雁翎心里也同样有他。 因此,他并不想彼此之间有什么真正的嫌隙,于是难得的想对她有话直说。 他是君王,合该广有四海,他喜爱雁翎,雁翎就该永远在他的身侧。他希望雁翎也能明白这一点,认同这一点。 于是,看雁翎真的犹疑起来,赵桓征便顺了口气,直截了当地对雁翎坦明心迹: “阿翎,孤的心意,你早已明白。对于当初不辞而别,舍你而去,确实是孤的劣迹,在此对你道歉。” 他说得诚恳又动容,以至于雁翎都差点恍惚,这一刻他的音容,和昔日岭南那个偏偏佳公子,重叠在一起。 然而接下来的话语,似乎就没有这么柔情百转,而是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压,让她感到了彻骨的寒意:“阿翎,这些时日,我总在想你,上天许是垂怜我,才让我与你重逢。既是如此,你便应当也顺应天意,留在我的身边,不该别有他想。” 雁翎闻言,浑身都生出了一种被禁锢着的拘束感。 他喜欢她,这毫无疑问,雁翎未曾质疑过。在她心里,自然也是有他的,然而却似乎不是这样被他理直气壮地告知她,除了留在他身边,不可以有旁的想法。 雁翎垂首,那双美如潭水的眼睛,不再看向赵桓征,像是两扇门,都对他紧紧闭合了。 赵桓征忽然有些后悔,自己是不是有些冒失?究竟有没有必要把心迹袒露得这般直白? 他和权宦们周旋起来,有的是虚与委蛇的手段、蛰伏隐忍的耐心,为何对待雁翎的时候,那些引诱和怀柔的谎话,就说不出口呢? 他忽然有点懊恼,但也只是一瞬间。 整个天下,一草一木都是他赵家的,更何况一个女子,无论是身和心,雁翎都只能属于他。 他已经派人查过,雁翎到京师之后,根本没有找到自己的亲人,否则也不会再度被人贩子拐骗。 东宫富贵至极,她孤苦无依,她应该依旧如昨,把自己视为恩公和倚靠,为什么还要生出离开的心思? 赵桓征实在不懂,也没有耐心去明白,他只想看到雁翎如从前那样,笑颜如花地对他叽叽喳喳分享一切。 那双眉眼的欢笑与恸哭,狡黠与聪慧,都应该只能属于他一个人所有。 然而现在这双眸子却不肯看他了。 雁翎的沉默惹得他彻底不悦起来,有些愤然地说:“孤也是为了你着想。孤一直想问,你辛辛苦苦一路北上,如今亲人何在呢?” 作者有话要说: 唉,赵狗真是傲慢啊!狗太子,能不能对我女儿好啊!等着作者我在后面虐你!哼!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他的一时兴起…… 雁翎摇了摇头,如实相告:“我没有找到亲人。我阿娘留给我的地址或许是个错的,她走得匆忙,好些事情跟没有来得及讲……” 她当时刚刚踏上京城的土地,按图索骥地找到大将军府门前,看到那高大得如天神力士的宅门,以及门口一对凶神恶煞的石狮子,她第一反应不是纳罕,而是想笑。 人遇到太荒唐的事情,第一反应往往不是讶异,而是发笑。 她当时做了月余的客船,一身衣衫灰霾皱褶,可以说是风尘仆仆。从岭南那样偏远的地方来到繁华的上京,她觉得自己并不比路边的蝼蚁强大太多。 自己的亲人怎么可能在将军府呢?即便是将军府也有些低贱的奴仆,雁翎也觉得阿娘实在是开了个大大的玩笑,因为她临终时,说的是,这条街,这户人的户主,就是她的生父。 若是赵桓征知道了,一定会觉得好笑——她竟然不知天高地厚地去大将军府认过亲。 更让人羞愧的是,她没见到将军本人,倒是见到了真正的将军府小姐。 她想起那个女孩,比她矮半头,圆圆的脸庞小小的眼睛,一笑眼睛就变成了两道弯弯的痕迹,成了圆盘子脸上可爱的点缀。大小姐还好心地为她解围,否则或许当日她就要被将军府的门卫押送到京兆伊处治罪了。 那样天真无邪的笑容,才是上京贵女该有的心境,即便是长得不够漂亮,也可以一身鹅黄穿在身上,永远不会担心人牙子的觊觎会落在她的身上。 而雁翎,入了上京,却掉入了凶险的境况,九死一生,差点就毁在暗无天日的浣衣所的库房里。 一切就发生在几个月之间,对于雁翎来说仿佛隔着整个人生。 如今赵桓征问起来,她只觉得荒唐,甚至有一点羞耻,提也不想提这段经历。哪怕他们两个在岭南的时候,她还曾经满是憧憬地盼望着到了京城能和生父相认。 赵桓征并不知道雁翎心里这些复杂的想法,只是单纯看到她没有找到亲人的落寞,心中的成算就更大。 她没有地方投奔,所谓想离开,或者只是不太清楚,自己会给她一份怎样的前程。 “没关系,阿翎今后便不要再想认亲的事,安心在孤身边,一切都不值得担心。” 赵桓征很是自负。 雁翎看着他成竹在胸的神色,努力将唇角弯了弯,然后被他堂而皇之地用在了胸前。 雁翎的发丝很柔软,今晨已经在暖阁里洗了个澡,又换了熏过兰草的新衣,赵桓征此刻把她拦在怀中,不仅能感受到她秀发如丝的轻抚,还有幽幽的芳香。 若是雁翎能如在岭南那样,继续依靠他,信赖他,崇敬他,他可以在大婚之后择选一个合适的时机,直接封她一个品阶,光明正大在一起。 像是过去承诺的那样,带她看尽上京风光,领略做一个太子姬妾的殊荣。 想到此,他不禁有点着急,如今文官系统经过他几番周旋调整,已经遍布心腹,可是偏偏军权之争,他长久找不到入口。 杨世延早年多次在边关守卫国土,也算是抛头颅洒热血,靠一身正气舍命成仁,因此在朝野之上,拥有不可撼动的威严。 然而自从知道了自己并非他与皇后所生,赵桓征已经从各路线人那里得到了许多杨世延动摇国本的消息。 然而正因为他手握重兵,而赵桓征目下还不能动他,哪怕他真的有了不臣之心,最好的应对之策也只有怀柔安抚。 是以,赵桓征接受了皇后提出的和亲之策,也并非不是他自己的选择。 只要再有三年时间,他相信自己一定可以在不应影响边陲稳固的前提下,将辅国将军一派,彻底清洗,一定要杀了杨世延,才能血洗他在岭南时,被刺杀的耻辱。 所以目下,他还不能把雁翎的存在公之于众,任何会给杨世延以造反的口实的事件,都是危险的。 想到此处,他恨恨然将食指的指节拳起,放在唇边,眼底滑过了不可示人的阴鸷。 * 次日一早,雁翎被侍女侍奉着起身,还在对镜自照,就听到了外头黄门的通传。 一行手里端着漆盘的小内监,徐徐而入,后面几个还两两成对的用木棒担着檀木箱子,数了数得有六七只,似乎很沉,压得小内监走起路来,每一步都十分慎重。 “是殿下给姑娘赏赐的东西。”黄门内监穿着锦服,带镀金的铜项圈,头上是扁皮帽子,一看就是有品阶的执事太监。 藿香大喜,对雁翎道:“姑娘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瞧瞧,殿下是多么在意您,这些赏赐,奴在长春宫这么多年,也没见过多少比这些还好的东西了。” 藿香是太医院的医女,以前一直在长春宫侍奉皇后,后来徐宗源任太医令,实行了轮岗制度,她才从长春宫跟着他入了东宫。 如今又阴差阳错的被赵桓征安插在雁翎身边做个长随的医女了。 雁翎闻言,顺着藿香的指引去院中看这些东西,耳畔是黄门拿着一张物品单子,与随雁翎来此的那几个濯缨园的侍女清点。 雁翎被安排在濯缨园居住,这些东西将来也要随她回去,只是赵桓征安排人拿到秋爽园来给她看看,让她高兴高兴。 赵桓征赏赐了她很多的东西,雁翎大体看了看,有四季锦衣华服两箱,金钗绢花盛满了一个锦盒,还有熏香、脂粉若干,最后几个箱子里,是书案那么大的玉雕两座,丝绸织锦布面的锦被两箱。 这些东西耀眼而金贵,看得雁翎目不暇接,她忍不住伸手打开其中一个,里头是冬天的衣服,藿香看她好奇,抢在她身前,随意拿了其中一件斗篷,繁花如织的梅花图,绣在红灿灿的绸缎上,是斗篷的正面,而里头的皮草则了不得了,是闪着银辉的一片貂绒。 连几个在东宫服侍的时间称得上久的老嬷嬷,都忍不住发出了啧啧的赞叹。 前几日她们跟着来秋爽园侍奉,只听说太子殿下看上了一个浣衣所的洗衣婢,起初还不太信,后来浣衣所所有的执事宫娥都被赐死,她们才多少相信了,这个美貌娇柔,却毫无贵气可言的小宫女,就是被老天爷眷顾的那个走了奇运的奴婢。 赵桓征的赏赐让人瞠目,藿香正好把这件银貂绒的斗篷披在雁翎身上,大红缎面更衬得她肌肤胜雪,站在秋爽园有些缟素的园景中,竟然更有一份冬日里万物凋零我独艳的绝美。 “姑娘太美了……”藿香称许道。 雁翎看着一袭华服的自己,银貂绒异常保暖,穿在身上就如同被封在了温暖如春的结界里。 雁翎想起当初在临河郡,赵桓征当掉了宝剑,就拿着银锭子去成衣铺子给她买衣服,她得了那一身丝绸的衣裳,喜不自胜,甚至一直都舍不得脱下来换洗。 看到如今东宫里真正的好衣服,她才知道,原来天外有天,比起如今,临河郡的衣裳,确实合该让赵桓征看不上, 尽管对她而言,那已经是她能想象的最奢侈的繁华了。 原来对于贵为太子的赵桓征而言,那些根本就浅陋至极,不值得他去多看一眼。 那么,当初赵桓征看她穿着临河郡的那身衣裳,看那个欢脱如过年一般的自己,该是什么心情呢? 是否如赏赐了自己一时兴起豢养的鸟雀那般,仅仅是一种自娱的方式? 若没有这段入宫的奇遇,雁翎本来永远都不会知道,还有更好的衣服,他可以给她。她的世界很小,而他的乾坤很大,他的一时兴起,就足够她铭记一生。 其实,什么样的衣服又有什么不同?都是他的赏赐,都是他的恩德,她无论如何只有感恩,不可以别做他想。 他已经对她说的那么明白了。 雁翎默默地苦笑,自顾自解开了斗篷,对来送赏赐的黄门道了谢,把斗篷递给藿香,道:“现如今我住在暖阁,这些厚衣服穿不着,麻烦姑娘帮我收起来吧。” 雁翎不习惯自己是半个主子,无论藿香如何让她役使自己,她和她依旧别扭地互称“姑娘”。 然而黄门交了差,却没有走,对雁翎道:“殿下还有个人,要送给姑娘。” 雁翎不解,顺着黄门的手指去看,在送东西的队列尽头,有一个小小的身形,依旧那样瘦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一样,在冬日里还穿着浣衣所那单薄的麻衣,在远处愣愣看着她,瑟瑟发抖。 “小九!”雁翎几乎是喊了出来,然后三步五步奔过去,在院子都快接近月门的地方,把小九拉在了怀中。 小九显然已经不敢认她了——她穿着藿香安排的一身华服,里头扎扎实实的新棉絮套成的棉衣,外头则是滚边刺绣的罩衫。 在小九眼里看来,雁翎哪里还是那个在大通铺和她通腿睡一个被窝的小姐姐,分明化身成了九天玄女,是个神仙了。 “雁……翎,雁翎姐……殿下没有给我恢复良籍,而是把我发过来伺候你……”她的唇冻得发紫,雁翎顾不上别的,拖着她就往暖阁里去。 到了门口,却被藿香拦下,蹙着眉眼看向小九,对雁翎道:“姑娘,这里是上院,殿下的暖阁……” 雁翎这才觉得自己冒失。 小九这样卑贱的小奴婢,根本没有资格到秋爽园踏足,不过是因为以后就跟着雁翎,才被黄门匆匆带过来给她看一眼,跟那些七台八举的赏物,是一个道理。 “公公说,只是让我过来上院和你见一眼,一会儿要带我去洗干净,换了衣裳去濯缨园侍奉。以后就在那里为姑娘当差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想对小赵说两句:小赵,你这个想杀人的心不太对啊。他虽然不是你亲爹,可他是你的亲老丈人啊!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他方才确实是…… 雁翎看着小九远去的背影什么也没说。 她很想把小九留下,还是像过去几个月一样,互相取暖。然而她并没有这个权力,就连她自己,目前也只能任由赵桓征凭着喜好随意处置。 雁翎放下心中遗憾,送走小九,正好看到廊下站着的徐宗源。 赵桓征一句“连花厅也不许他来”,就令堂堂正四品的太医令大人,不能再涉足秋爽园内院,即便是三天前,他还应赵桓征的邀请住在这里。 雁翎看到他,就打了个招呼:“太医令大人吉祥!” 她已经在老嬷嬷的指导下,开始学习宫廷的礼仪,雁翎腰如细柳,俯身行礼的时候如同柳叶飘动,有一种温柔的美感。 徐宗源并不避她,而是温和回礼道:“雁翎姑娘好。”像是相识已久了一般。 看来,不仅是小九,东宫上下都已经知晓了那个搬到秋爽园,每夜给太子殿下红袖添香的女子叫什么了。 雁翎想起小九的手伤,正好对徐宗源求告道:“我有个不情之请,那个浣衣所的小姐妹,她的手伤得很重,现在在濯缨园当差,请太医令大人……” 然而雁翎话还没说完,徐宗源就已经了然,打断她道:“小九吧,我知道了,已经让茯苓去给她送药膏过去了。” 雁翎听完,愣了一瞬间,原本觉得张口求人挺难为情,却低估了太医令大人何等的悬壶济世之心,在她想到之前,就已经把该做的都做了。 雁翎感动到语塞,凝噎着低头又抬眸,对徐宗源道:“多谢太医令大人了。” 正在两个人说话的时候,雁翎背后站着的人目光阴恻恻地,凝视着廊下男女。 徐宗源神色一滞,轻轻咳嗽了一声,上前对赵桓征道:“恭迎殿下。” 赵桓征直接越过他没有理会,上前拉着雁翎的手,黑着脸,压抑住心头的不快,责怪她道:“伤寒才好了几日,就站在廊下吹风。” 雁翎回头看向徐宗源,露出个难为情的表情。 徐宗源低头,苦笑着叹了一口气。 到了暖阁里,婢女给两人呈上橄榄碳的小泥炉,炭火正红,噼里啪啦作响,暖阁里本来就热,加了炭炉更让人脸上都燥。 雁翎很快取来了提梁的大紫砂壶,婢女在里头放好了水,雁翎把一把老寿眉放进去,搁到泥炉上,把炭火通红的光晕遮掉了大半。 赵桓征负气看着她有条不紊的忙碌,又像是回到了昔日临河郡山野中的破败农舍。 雁翎递给他一只在炉火上烤热了的橘子。 然而他不肯接过去,雁翎手里的橘子被她在半空举着,没有着落,又只好放下。 “你和徐宗源很熟么?”他问。 “今日是第一次和太医令大人说话。”雁翎坐在炉火远处,避开让人烦躁的炉火气,补充道:“自然是,称不上熟。” “是么?”赵桓征施施然站起来,闲闲踱步过来,在雁翎身前站定,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捏住雁翎的下巴,使坐着的她被迫抬起头,对上了他一双冰冷气结的眼睛。 “我竟然快忘了,昔日阿翎在乡里就备受瞩目,让那些流氓与乡绅各个垂怜惦记着。三个两个都要往上扑……” 他的声音很轻,在炭火噼里啪啦的响声中,显得更加阴恻恻的了。 雁翎从未见过这样的赵桓征,畏惧的眼眸躲闪起来。她也讨厌赵桓征此刻阴阳怪气地言辞,无论是钱六还是刘成举,哪个都是人渣,如何比拟宅心仁厚的太医令大人。 她想反驳,可是更怕真的激怒他。 不过是为了小九去询问了一下,也就是两句话的光景,如何这么巧被他撞见,要吃这么大的醋。 “殿下,是我不好……”她选择服软,尽管一点也不是她的真心。 赵桓征感受到她的虚假以及言语中因为畏惧而伴随的微弱颤抖,一瞬间心软了,松开了手。 然而她却将头低得比方才还要低。 这还是当初那个敢逼着他喝药、时不时也会讥讽他几句和他逗逗闷子的阿翎吗? 赵桓征有一瞬间的惶然。 若说她是因为入宫以后吃了些苦头才变成这样,为何在徐宗源面前,可以露出那样真情实感,明眸善睐的微笑,就如同当初在临河郡面对自己的模样如出一辙? 赵桓征是天潢贵胄,万千尊贵于一身的人,他不肯承认自己此刻心里的感受叫做嫉妒。 自幼,他不仅出身贵不可言,能为也是有目共睹,文治武功,甚至不会负于任何历史上的明君。 他从未感受过这种巨大的挫败感,直到方才廊下的那个场景。 阿翎依旧低着头不敢去看他,怕任何一个微小的动作都会惹得他不快。这种小心翼翼,却反而激怒了惶然中的太子殿下。 雁翎忽然脚下一轻,感觉自己被他打横抱起,吓得她发出了一声惊呼,随后是应激的挣扎和下意识的反抗。 “殿下……请息怒……” 她的恳求也是小心翼翼的,甚至里头带着哭腔。 赵桓征不管不顾地往紫檀精雕的床榻走去,然后把雁翎直接丢在了缎面的锦被之上。 按照赵桓征的脾气,他应该现在就占有了雁翎,在她秀美的身体上烙下印记,让她深深明白自己是谁的人,应该听谁的话。 想起她对徐宗源说话时,那份柔肠百转,那份仰慕敬佩,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妒火燃烧着,快发疯了。 今日她穿着一袭朱红的氅衣,进入暖阁之后太热了,便已经被婢女侍奉着脱去了外着,现在她只穿着一层棉絮的半襦,在他抱着过来的这几步路上,挣扎的动作把领口的盘扣挣开了。 赵桓征站在床沿,低头去看,雁翎一片凝脂的脖颈从大氅的领口露出来,一片朱红的衬托下,更显得白皙惑人心。 雁翎想坐起来,一双如潭的眼眸已经积蓄了泪水,她看向愤怒中的赵桓征,几乎自溺于他的嫉妒心,要失去最后的理智。 “殿下……不可以……” 雁翎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赵桓征已经欺身而上,伏在她细嫩柔弱的躯体之上,她感到自己的脖颈被覆盖上了柔软的唇,吞噬着她,随后她眼眶里两行清泪不受控制地从两颊滑落下来。 他的双手也并不老实,雁翎感觉到脊背的肌肤与棉衣之间,被一片寒凉的试探闯入,她奋力挣扎,唯恐妒火焚灼中的贵人,真的做出更荒唐的举动。 就差一步,赵桓征几乎要冲开她紧锁的双膝了,就在这关键的时刻,他听到耳畔的的佳人,如被折断的柳枝一样,发出一声柔韧地呼唤: “泮郎,不可以……” 他不受控制的动作,因为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停驻了。 泮郎,这是一个遥远的称呼,他犹记得,暮春临河边芦苇荡,莺飞草长,和煦的春阳照在雁翎羞涩的脸颊上,低头又忍不住抬眸与他对视,含情脉脉地吐出两个羞答答的字:“泮郎。” 子泮,是他的字,在临河私访时,他对雁翎谎称的名字,就是赵泮。 泮郎,世界上唯有一个人曾经这样称呼过他,他也只允许他这样唤他。 雁翎感到肩头伏着的精壮身体,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身体一轻,一贯清越矜贵的人,从冲动中恢复了仪表,尽管他的衣领也已经搓磨敞开了。 雁翎趁机起来,坐着往后撤,最后在床角最深处,双手抱着膝盖小声哭泣起来。 赵桓征低下头,默不作声地坐在床沿,侧身对着雁翎,不敢再去看她。 良久,雁翎才听到他起身的声音,缓缓抬头隔着一片氤氲的泪眼去观瞧。 只见那人的脸上是一片疲惫的懊丧,没有任何光彩。 “阿翎,是我不好。我太冲动了。” 赵桓征伸出手,示意雁翎拉他的手起来,雁翎迟疑了一瞬,还是抓住他伸出来的手,他比雁翎力气大很多,轻轻一拽,就把她拉动了起来。 雁翎起身之后,赵桓征就往后自觉退了半步,眼睛依旧落在雁翎皎白的天鹅颈上。 雁翎脸颊红晕起来,急速将领口的盘扣系好。 看到他脸上没有了怒色,雁翎才确信他方才确实是被嫉妒支配,做出了冲动之举。 赵桓征只觉得羞愧,然而依旧含着一丝愤慨对雁翎道:“莫要再和徐宗源说话,孤不喜欢。” 随后挺拔如竹的身形就此别过,跨出暖阁的步伐显然有些颓丧,以至于迈过不高的门槛,还微微扶了扶门框。 此后的好一段时间,赵桓征都没有在到雁翎这边的小跨院里来,秋爽园的下人们自然知道当日两人似乎起了一点冲突,然而太子殿下也没有真的宠幸了她,否则起居监的黄门应该带着典册前来记录。 ——事关皇嗣,历来东宫太子宠幸了什么人,起居监的人都要分毫不差地记录在册。 黄门没来,意味着雁翎还是完璧,那么说明她失宠了?还是太子人还没得到,就已经失去了和她谈情说爱的兴致? 看人下菜碟的奴婢们嘀嘀咕咕,然而半个月过去了,太子也没有要把她撵走的意思,甚至还多次过问西边暖阁的炭火,要烧的和自己这边一样暖和才行。 那些拜高踩低的奴才们才知道,殿下心里还是对这位浣衣所来的婢女念念不忘。 雁翎在秋爽园住得久了,上京贵胄们也逐渐得到了这样的小道消息,向来洁身自好的太子殿下,似乎有了个宠妾,被他金屋藏娇在东宫秋爽园,日日红袖添香,寸步不离。 这种位卑者被贵胄眷顾的奇闻,是王侯官阁中最炙手可热的闲话,很快不胫而走。添油加醋者丰富了这个传闻,将雁翎的美貌夸张到令人咋舌的程度,什么样祸水词汇都往她身上安。 而她说不清的来历和出身,让这段艳闻更具神秘色彩,比方说这个妖女可能正是狐狸精、黄鼬精转世,以至于在和青梅竹马的将军府嫡女大婚在即的时候,殿下还敢把她藏在自己的书房庭院中。 长春宫也很快了解了这么一桩事,冯孝惠听说以后,第一个感到震惊。杨诗瑶和赵桓征的婚事无疑是她最在意的政治联姻,她决不允许有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妖精出来横生枝节。 她同时又十分好奇。 她养大的儿子他知道,是十足的一个眼高于顶,目下无尘的自负精,上京的贵女他一个也看不上,怎么可能对一个洗衣婢动心? 这种隔着肚皮就隔层山的陌生感,在她抚养赵桓征的这十几年来,都像是挥之不去的梦魇,经常让她陷入自我纠结中。 如今他似乎有了心上人,她不解尤甚,特别想去看看,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姑娘,能让一贯高傲的太子,把人扣在身边,到现在甚至都没有临幸过。 身为过来人,她很清楚,当一个男人太爱一个女人的时候,他才会耐下心中躁动的欲念,仅仅和她相处都十足快慰。这并不是因为他多么正人君子,只是太过珍爱的东西,自己也会舍不得碰触。 正如,青春年少时,杨世延对她奉上的那颗真心。 好在太子的寿辰在即,所有的皇室贵族和有头面的大臣都会道贺,皇后也自然是座上宾客,她到时候要去秋爽园好好端详一下,那个女子是不是真的如传闻中那样天生媚骨,颠倒众生。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我想见一见…… 第四十八章 赵桓征和雁翎起了龃龉的次日,徐宗源就被赵桓征放出了东宫。 外人自然不知道他和雁翎在廊下的那一幕,惹的太子殿下生了那么大的气。 赵桓征对外做足了戏份,不禁在朝堂上高调嘉奖了徐宗源在东宫期间设立岐黄院,在太子身前侍疾的功劳,赏赐了他五十两黄金,直接让人抬着锦盒送到了相国府。 徐丞相自然觉得很有面子,面对杨世延的时候,也有一种扳回一城的扬眉吐气。 任他做未来国丈如何?无非是殿下暂时还搞不掉的权臣,历史上这种人最后都死得很惨,哪怕一时被怀柔收买,也改不了最后兔死狗烹的命运。 太子真正的心腹是他的孙子,徐丞相在朝堂上听太子夸赞徐宗源如何古道热肠、宅心仁厚,是“不为名相,则为名医”的楷模,一张老脸笑得嘴都咧了。 这次太子大张旗鼓的赏赐,更让家人相信,徐宗源是太子真正的心腹,两人自幼建立的信任不是任何文官武将可以比拟,翰林院那些进士出身的言官,看上去受宠,也不过是帝王座下的鹰犬。 有徐宗源在太子前的面子,今后更无人能小觑丞相府的权势。因而全家更视他为家族未来的依仗。 徐丞相高高兴兴的,打算给出宫的孙子风风光光接风洗尘,却被徐宗源直接拒绝了。他回丞相府拜谒了祖父和父辈的叔伯,做到了礼仪无失,就一个人往甘露寺去上香了。 给出的理由是,在东宫太累了,想去寺里禅修几日歇一歇。 事实上,徐宗源对于一切繁文缛节的应酬都十分不喜。即便是回到了宰相府,面对满门朱紫的祖辈父辈,也有些不自在。 他们并不知道他的苦闷,赵桓征如今的心性,日渐成长为一个真正的帝王,多疑敏感,善于玩弄权术,早已经不是昨日那个与自己交心的少年。 而赵桓征还能对他保持一些朋友的情分,恰恰因为他是一个对权力与金钱都清心寡欲的人。 世人对权势的渴望,在徐宗源看来,不过一场梦幻泡影,如赵桓征那样的天之骄子,是命中自有滔天权势,而不是去争夺来的。 因而,只有在经声佛号中,徐宗源才觉得安静美好,若不是上天赐给他学医的天分,还担当着悬壶济世的责任,他倒是很想去做古佛前一盏长明的海灯。 给佛祖上过三柱清香,徐宗源起身,往大雄宝殿外走,监院空寂禅师在门前等他,询问他可需要在寺里用膳。 徐宗源并不饿,也不打算吃,刚想回绝,却又听空寂道:“食不语堂还有旁人,将军府杨姑娘也在,她知道阁下来礼佛,还让贫僧特意喊你过去一起用膳。” “那好,劳烦监院为在下略备素斋,在下这就过去。” 监院禅师看到徐宗源本来沉默苦相的脸上,浮现出了光彩,连眼眸都有神了,微微笑笑,便去食不语堂安排了。 甘露寺是皇家寺院,千年古刹茂林丛生,深山奥谷中气派宏伟,却安静得像世外仙境,因为寻常百姓上香求佛,是不允许来这里的。 京城中,也只有四品以上官府人家,可以允许来此上香祷告。 食不语堂是寺院建筑群中一座稍小的院落,常年给来此的贵人们准备素斋,他们礼佛之后小憩用膳都在这里。 推开禅房的推拉门,杨诗瑶正坐在矮几前吞点心,偌大一块桂花酥,被她用食指和拇指捏着往嘴里送,吃得满嘴都是点心渣。 徐宗源忍不住想笑,作为将军府的养女,她是一点也没有京中贵□□雅恬淡的做派,吃相也是憨然可爱的。 “承志!你来了!”说得太急,嘴里的点心屑也喷出来了。 徐宗源笑着坐下,从怀里取出干净的帕子,身手去给她擦嘴角:“都多大了,吃东西还这么冒冒失失,当心噎着了。” 杨诗瑶吞咽一口,端起桌上的香饮,冲了冲嘴里的点心,笑着说:“我才不怕你笑我,真噎着了也有你救我,你是太医令,有的是办法。” “噎死了属于犯了贪吃戒,佛祖都不收,我也救不了。” 杨诗瑶怒目:“就得救!承志你怎么对我这么坏,你谁都救,凭什么不救我呢!” 说完她就上手来锤徐宗源,做张做致真的生气了一般:“你救我不救?” 徐宗源把她的手捉在手心,看着她娇俏的圆脸蛋,心里生出无限温柔,同时又有一种隐隐的痛感,在心里默默说:“我想救你,可是你会给机会吗?” 见他沉默,杨诗瑶收了拳头,不再继续挠他。 她也知道他也是拿着自己寻开心,忽然想起来什么,便问:“你不是去太子哥哥跟前侍奉了?怎么他这么早就放你回来,不是说三个月吗?” “东宫暂时用不着我,于是便先让我回来了。” 提到东宫,杨诗瑶眼神中滑过一丝失落,随后沉默了片刻,问徐宗源:“东宫最近是不是出了些事情?” 徐宗源愣了一瞬,看到杨诗瑶那失落的神情,就大概猜到了原委。 京城世家贵女们,常有聚会,杨诗瑶不是大将军亲生,到底也算得上是忠烈之后,因此也偶尔会被喊去同游。她如今又是准太子妃,想必也在贵女圈受到了别样的关注。 赵桓征把雁翎直接接到秋爽园居住,想想也知道,这件事情已经变成了京中勋贵圈子里的一桩奇闻,传来传去很快杨诗瑶也会知晓的。 徐宗源黯然,并不想为赵桓征掩饰什么,道:“你是说那个浣衣所的婢女吗?” 杨诗瑶看徐宗源一片坦然的神情,心头一凉,知道自己最后的幻想破灭了。 太子真的有了宠妾,传闻中的事情八成都是真的。 “她……很受太子哥哥宠爱吗?” 自己喜欢的人,也是未婚夫了,这时候屋内有了旁人,即便只是个微不足道的侍妾,也会惹人不快。 这是寻常人家的道理,即便嫁给太子意义不同,杨诗瑶到底还是女子心性,又有那个女人愿意和别人分享自己的男人呢,哪怕那是太子。 京圈贵女们谈论这件事的时候,故意看她笑话,表面上劝她宽心,实际上说什么太子纳妾不算纳妾,毕竟潜邸的妾室,大多数未来也是要封妃的,让她这个未来的皇后要有胸怀,看开一些。 本来,她们就嫉妒容貌并不出众的杨诗瑶凭借养父的权势即将入驻东宫,现在横生枝节,自然也不会存什么好心。 她当时默不作声了好一会儿,心里还是不肯相信,那样风光霁月,一直纤尘不染的男子,端方有礼到矜贵的地步,如何会如一般王孙公子那般,在大婚之前,先在屋里收用个丫鬟?这等荒唐事,不该是赵桓征做得出来的。 可是,连徐宗源也没有辟谣的事,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呢?更何况,他这些天一直都在东宫和赵桓征待在一起。 “那个婢女,你见过吗?”杨诗瑶的眼眶里晃动了一些亮晶晶的泪花,说话的声音也很低,糯糯地问。 “嗯,挺好看的。”徐宗源有些不忍心说实话,但是心里的另一个自己,似乎又很想把他看到的赵桓征如何在意和喜欢雁翎得细节,一一详实地告诉雁翎,最好把赵桓征那喜怒无常、患得患失的紧张样子也描画一番才好。 这个想法让徐宗源自己都吓了一跳,长到这么大,他一直是个善良到不可救药的人,从未有过这么阴暗的想法。 原来在感情上,自己与赵桓征也不分伯仲,一样那般小气。 过去,他念及赵桓征是太子,婚事也是身不由己,如今看他有了心爱之人,红袖在侧,便不想让杨诗瑶在沉湎于对赵桓征的幻想中了。 他这里头有私心,他竭力克制着,倒不是他还想假装大度,而是他知道杨诗瑶真的在伤心。 杨诗瑶想多问问,比如他们怎么认识的,比如太子有没有宠幸过她,还有传闻里说太子赏赐她的东西,比一般士族门阀家娶正妻下的聘礼还可观,那些神乎其神耸人听闻的细节,到底几分真几分假?她比任何人都还想知道。 然而她承认,她又有点害怕知道,心头一大堆问题,问出口,却只剩下一句话: “太子哥哥,真的,很喜欢那个女子吗?” “嗯,应当是很喜爱的。”徐宗源说得不加掩饰,斩钉截铁。 得到了这个确定的答案,杨诗瑶像是霜打的茄子,萎靡地坐在席间,神色恹恹地看着小沙弥进来呈送膳食。 虽然都是素斋,甘露寺的素斋却精致美味,让人垂涎。 若是往日,杨诗瑶肯定会大大餍足一番。然而她现在觉得毫无胃口。 徐宗源感到心疼,最终还是劝慰她道:“别难过了。你知道他的身份,就算现在没有,将来也不可能没有。大婚以后,各大望族也都会动用一切心思,往他身边送人。你难道要伤心一辈子吗?” 其实,杨诗瑶知道徐宗源说的是实在话。 这男尊女卑的现实,莫说是储君,未来的天子会三宫六院,佳丽万千,就连一般的王侯世家,哪门哪户的世子王孙不吃花酒,不去勾栏? 一般来说,达官显贵家的后院里,不竖着七八个姬妾,都是不太正常的。 “话虽这样说,可是父亲这么多年也没有什么妻妾,更不会沉湎于女色,我以为这世界上并非所有男子都朝三暮四,更何况他……” 更何况他往日里那么目中无人,任何京师贵女,无论是容貌超群的还是满腹经纶的,他都不曾青眼。 年少时在太学读书时,她与徐宗源还有太子,常常结伴而行,算得上和太子最亲近的官家子弟之一。 以至于前些日子赐婚的旨意下来,京中贵女步伐虽然嫉妒她的,但是却没有几个人感到意外,那高高在上的贵人至少和她还能笑着说几句话,对于其他女子的示好简直是一尊石佛。 直到那个浣衣所婢女住进了秋爽园,整个京师贵女圈子算是炸了锅。 徐宗源闷闷沉默着,他不知该如何安抚杨诗瑶,既不想用善意的谎言去给她宽心,又不忍让她接受赵桓征真心所爱绝不可能是她的事实。 倒是杨诗瑶,最后把擦眼泪的帕子还给了他,对他说:“承志,有件事你能帮我吗?” 徐宗源好奇的看向她。 “我想见一见那位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 从今天开始日五,养肥的盆友请放心追文吧。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我要的我给…… 第四十九章 在距离太子寿宴还有十日的时候,赵桓征来到了西暖阁的跨院。 雁翎正在拿着笔墨坐在暖阁里写大字。 藿香坐在另一边一笔一划耐心地教她。 赵桓征刻意没让人通传,走进来的时候,步云履脚步很轻,藿香先看见了他,他拜拜手,示意藿香不许出声,雁翎没有察觉他进来,还一心一意在那里写字。 赵桓征在她身后,看着她正在抄写的不是三字经千字文,而是一些中药的名称。 藿香、茯苓、川芎、地黄…… “这个藿香的藿字笔画可真多啊,川芎就简单多了……”雁翎的字写得长进了不少,一口气写完这四位药,她长舒一口气,从伏案的姿势站了起来,欣赏着自己刚刚完成的“作品”。 藿香久久没吭声,她抬起头,陡然看见了已经多日不曾见面的太子殿下。 “泮……”她差点叫成泮郎,赶紧紧闭双唇,行礼之后,糯声道:“殿下……” 赵桓征显然心情不是很坏,嘴角挂着笑意看,拿起她正在写的大字,雁翎想抢回来,被他巧妙闪过。 “写得很有长进,比在临河的时候强了很多……” 雁翎知道自己歪歪扭扭的大字,莫说是比赵桓征,就是藿香这样的侍女也不如,被他这样端详自己的“丑字”,羞愧得脸红,看他那副点评的样子,更是有些恼怒了。 “我的字丑我知道,殿下还给我吧。” 赵桓征觉得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她“真实”的表情,这时候气急败坏的样子,倒比见了她怯生生的表情令他愉快,于是继续逗她:“孤不还你,还要买你的字,一字千金如何?” 雁翎知道他是故意取笑,也放弃了夺回自己写的大字,索性坐下,不理会了。 赵桓征自觉无趣,就把纸张放下了,坐在雁翎跟前,去看她那张娇俏的小脸。 雁翎趁机把纸页拿回来,折起来,放到案头的书册下。 赵桓征这时候才看到她已经把暖阁内的黑檀木小圆桌当书案来用了。 上面除了文房四宝,竟然还摆放着《黄帝内经》、《伤寒杂病论》等基础的医书。 “你在学医么?”赵桓征联想到她写的都是中药的名称,顿然觉得雁翎写大字不是单纯为了打发时间。 雁翎见他问了,也不想隐瞒什么:“藿香懂医术,我想让她教我。” 赵桓征很是讶然:“你怎么想起来学这个?” 随后他的脸上就有布满了烦躁的神色,她想学医,该不会是真的对徐宗源有什么念念不忘的心思吧…… 雁翎知道他又要吃醋了,忙解释道:“是我自己想学,和任何人没有关系。从前在临河郡,我就认识山野里的一些草药,那日和藿香说起来,既然我闲着也没事儿做,想学些东西打发时间……” 她着急解释的样子,倒让赵桓征心里好有些慰藉,至少她愿意解释,也算是对他的在意了。 “那你怎么不告诉我?我可以教你,让你学得更快。” “殿下也懂医术么?”雁翎偷偷瞄他。 赵桓征简直觉得气得血液都要冲上颅顶了:“什么叫也懂?你是不是以为这世上只有徐宗源了不起?” “我没有这个意思……” 赵桓征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看雁翎怯怯的,长舒了一口气,忍了下来。 他和雁翎昔日那般相爱,自从重逢后,气氛却越来越不对,以至于发生了冲动之举。 冷静下来,他自然明白自己这醋吃得有些霸道,此刻耐下心来,对雁翎说:“日常的这些医术,无论是伤寒论还是内经,我也是读过的,你若是想学,我来教你。” “可是殿下一直都很忙。”雁翎低头,分明就是在一墙之隔,甚至偶尔隔着墙壁都能听到赵桓征斥责大臣的声音,这么多天,他就一直没有来和她说过话。 这句话带着嗔怪之意,反而正中赵桓征下怀。 这么多天没见,他唯恐雁翎从此真的对他生了畏惧之心,今日来看她也多少鼓起来一点勇气。说来好笑,他是万万人之上的储君,杀伐决断心无畏惧,却竟然对雁翎患得患失。 “的确忙,但你若是用功,孤便可以每日来教你。”赵桓征坐在方才藿香坐过的秀墩上,一把扯过雁翎,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把人圈在怀中,然后脸埋入她的脖颈,轻轻细嗅她身上少女的味道,心中一片安宁的满足。 雁翎缓缓推开他,岔开话题道:“殿下,我上次问你要的东西呢?” 赵桓征自然知道她要的是那根金簪。 “是不是……找不到了?” 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就凭太子詹事府从前的做派,若是把她们随身的贵重物品拿去典卖处理,也是寻常。赵桓征是太子,但不是神仙,那流落于民间的一根簪子,若是要寻找,堪比大海捞针。 赵桓征好整以暇地看着雁翎焦虑的神色,她看来还真的是爱重她的养母,才会如此在乎这么件遗物。 分明前几日,他赏赐了她的那些宝物里,有的是精巧珍贵的头饰,如何比不得那样一枚已经有点变形,磨得都光亮了的宫样金簪。 可是,这样的雁翎才是他喜欢的,重感情,讲恩义,甚至不贪慕虚荣。 赵桓征见过太多贵人家的侍妾,因为男主人的一时宠爱而忘乎所以。雁翎都已经搬到了他高不可攀的秋爽园,却依旧和昨日山野间的小姑娘一般,心性不曾改变。 赵桓征笑了笑,从怀里取出来一只长条的绒布袋子,交给雁翎,“打开看看,是不是你要的那根。” 雁翎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迅疾取过来打开,金灿灿的簪子泛着陈年的光晕,雁翎能想起养母戴着她的每一个瞬间,重获旧物,雁翎百感交集。 “多谢殿下!”她这时候是真的感激,将簪子小心翼翼放好,收到妆台下的小抽屉里,才折返回桌前坐下。 “一定很不好找吧,都过去这么多日子了,那些人都很贪财,莫不是把我们的东西都拿出去典卖了……” 雁翎想着,若是詹事府按照规矩好生保管她们的东西,赵桓征应该早就给她找回来了,何必等这许久。 “嗯,算是吧。”赵桓征不否认也不想多言,他没有邀功的心思,只要她得到安慰,一切都显得值得。 天知道,詹事府已经流放的主簿是个多么贪赃枉法的人,这些被顶替进来的女婢,随身所有值钱的物件,都被他们贪墨了。 这枚金簪算得上值钱,赵桓征动用了九灵门的探子,翻遍了京师所有的当铺,最后在一家古董店里寻到了这枚簪子。 九灵门是赵桓征的私卫,寻常不启用,探子都是经过特殊训练的高手,平日蛰伏在京师各处三教九流的场所,监视京师高门贵胄的一举一动,任何宅门或者民间的风吹草动,都要密报给他亲启。 这群密探,身怀绝技也大多都是亡命之徒,江湖豪侠,办起事情来很得力。正因如此,赵桓征才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掀翻了外戚的干政,把东宫的奸佞肃清,同时令文官系统更新了血液。 这次,还是九灵门第一次为了找一根簪子而费劲心思。 好在结果不错,赵桓征看着雁翎又对他生出了感激之意,心里觉得特别满足。 他拖过雁翎的手,又把她按道自己的怀里,这一次,雁翎显然没有方才那样拒绝和警惕了。 他轻轻用脸颊去贴她的鬓发,几乎用气声问她:“我要的我给你找回来了,你该怎么谢我?” 作者有话要说: 可能啊,只是可能,还有一更。嘿嘿。 第50章 第五十章 于是,他提出了…… 第五十章 雁翎以为他又要动手动脚,方才因为他找回簪子的那点感动,顿时烟消云散,又畏首畏尾起来。 如今她在东宫连个名分都没有。两人的地位又如此悬殊,若是他真的对她作了什么,众人也只会说这是她的福气。 但是雁翎不这么想,她与东宫所有人的唯一区别正在与,她和泮郎曾经平等以待读过那段相互扶持的时光。 她心中那个风光霁月、日月入怀的泮郎,和她的相处不该如此。 雁翎蹙着眉头的愁容,被赵桓征看在眼里,他知道自己不能操之过急。 时令到了四月,玫瑰自然会对烈日绽放,这是永恒的道理。上天令他们重逢,雁翎的人与心便注定会属于他,永永远远。 于是禁锢着她的双臂放开,雁翎顺势就站起来,踱步到妆台前,低头看向脚尖。 赵桓征看她那防守着的模样,嗤然一笑,道:“阿翎,你不该如此怕我。” 雁翎轻轻抿着唇不说话,心道若是还在临河,她必然没有这么怕,可是,这里是东宫。任何人都怕他,她又有何本事例外? 赵桓征知道她心里所想,也不再介意。他不信自己还比不上徐宗源,徐宗源只是给她瞧了瞧病,他费尽心力救了她多少回?两个人算得上是过命的交情,若是因为这点插曲就生分起来,只能说他这个想做明君的人,于男女之事上不够聪明。 他可以做一个新有城府的恶人,却不允许自己一味在情感的操控下做蠢事,把雁翎的心推得更远。 赵桓征在西暖阁里,悠闲漫步,发现东墙下的书架上,竟然已经被雁翎放满了各种医术。他知道雁翎粗识几个字,想必学起来也很艰涩,但是只要她爱做的,他为表诚意,都应该鼓励。 他拿起了她案头的《神农本草经》,里头竟然已经有雁翎的批注,虽然写的歪歪扭扭,白字也不少,但是却能洞见她的刻苦。 于是,他提出了自己想要的生日贺礼: “你学了药学,那么用你喜欢的草药给我做个香囊,就当你答谢我给你找回了簪子。” 雁翎倒是没想到他要的礼物是这个,她女红算不上极好,但是做个香囊的手艺还有,于是欣然答应下来,但是又说:“我只会做那种寻常的,比不得东宫的用度这般精致。” 她能答应,赵桓征已然感到成就,上前用食指刮了她娇俏的鼻头:“阿翎又不是织造府的绣娘,孤也没有对你有那么高的指望。” 这样说,反而让雁翎放松下来,肃正的神色瞬间松弛了。 “不过你要用真心。”赵桓征嗔她一眼:“若是糊弄,也算欺君。” 雁翎微微蹙眉,道:“知道了,奴婢尽力。” 赵桓征知道呆得太久,她恐怕也不自在,自己政务缠身,案头那一堆奏折足够他费心思,于是就与雁翎道别,要回东面书房去了。 雁翎闻言也果然松了一口气,和藿香等人把他送至月门前。 已经快到腊月了,天幕拉得早,枯槁的树干经过北方凛冽的拉扯,发出了簌簌的声响,雁翎出来送客,没有披厚衣服,赵桓征却身着裘皮的斗篷,整个人在寒风中更有一份挺拔的潇洒与肃然。 他心疼雁翎,怕她着凉,又有点贪恋和她相处,于是手臂伸过来,在雁翎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把她拉到了怀里,用斗篷两侧把人一齐裹在怀里,只露出半边冻得泛白的小脸。 “我实在太忙了,明日这时候若是有空,你去西边和我一起用完膳。好久没有和你一起吃饭了。” 雁翎搪塞着答应他。 他还嫌不够,似乎是为了让她一直心里有他,又要求道: “过几日是孤的寿辰,重华殿的宴席,也给阿翎留了位置,你也要去陪我。” 雁翎听了美目微嗔,“我也要去吗?我……怕失礼。” 赵桓征微微垂首,下唇去吻雁翎颅顶的秀发,轻轻道:“让你坐得远些,背静一些就是。” 她总要去适应深宫中的生活,赵桓征想。 京城高门贵胄中,已经到处都是关于东宫那个宠婢的传闻,九灵门的秘奏里,毫不保留地都汇报给了赵桓征,他看了只觉得可笑,但是也深深明白,这在政治倾轧,纷争密集的京城,忽然出现一个被他宠爱的女人,必然会引起人们的好奇和议论。 大将军府和杨诗瑶显然也已经知道了雁翎的存在,杨世延并未就此向他发难,这只能证明他如今权势的稳固,再不是初握权柄时,被权臣们处处掣肘的新君。 平息传闻的最好办法就是让雁翎走到人前,他也很想知道,那些无风不起浪的口舌,看到雁翎本人,会不会觉得附和了她们心中那些关于狐狸精、黄鼬精的想象。 —— 因为政务实在太忙,赵桓征觉得总把雁翎困在秋爽园未必是好事。 主要还是看她闷在屋子里学医书,有点让他上火。 恨不得去把所有和徐宗源有关系的东西,都从她的西跨院扔出去,却又要振作起来假装云淡风轻,让雁翎不至于被他吓到。 于是,他命姜望派了个侍卫,平日保护着雁翎,在东宫各处行走。 能够自由行动后,雁翎才感知到,东宫之大,如同一座城池,后花园甚至专门为了布景开凿了一条河流,而且是由泉水汇聚而成。 枕河而观,可以看到澄澈的水底,荇菜参差,锦鲤斑斓,移步异景,处处都精美如画。 她虽然说进入东宫已经小半年了,可是却只在浣衣所和秋爽园生活,对于东宫的整体其实是不了解的。 若是知道东宫的精致如此之美,她应该主动央求赵桓征放她出来透透气。 距离太子的寿宴只有三日的时候,雁翎在藿香和侍卫的陪同下在花园闲逛,走着走着就看到了中轴线主道上搬运箱子的小内监,鱼贯而行,长长的队伍一眼看不到头。 “那是做什么呢?”雁翎问。 藿香本来不是东宫的人,和雁翎一样对这里不太清楚,倒是姜望那个手下,对二人解释道: “过些天是殿下的寿宴,他们这是忙着搬运宴请要用的东西。” 雁翎呆住,这架势可真是蔚为壮观。 虽然想想也知道东宫举办大型的宴请,会规模盛大,然而真的款步到了重华殿雄伟的殿门前,才会对一场酒席能有多大规模,感觉到瞠目结舌—— 重华殿前的广场,有百步乘方之广大,此刻已经摆满了连起来的横桌,大约能容纳上百人同时用膳。 这仅仅是殿外的广场,实际上重华殿内的圆桌,才是属于地位较高的勋贵们,到时候坐满了,并不比院中人少些。 她这才知道自己的见识是何等浅陋,从前跟着阿娘帮助郡县的太守和长史置办过寿宴,跟东宫太子的寿辰宴会比起来,仿佛大象面前的蚂蚁。 小太监们整整忙碌了两天,宴会现场的器具才摆放完毕。浣衣所更换了新的掌事,仅仅桌旗与餐绢等物,就有十几箱子之多。 雁翎好奇,赵桓征说要给他安排个背静点的地方坐,还不知道是那处角落,总之这么大的场面,倒让她稍微安心些了——这么多座次,倒方便她掩人耳目地藏起来。 然而赵桓征虽然忌惮着大将军的颜面,不会让她多么抛头露面,却也似乎并不想让她完全不被人看到。 因为寿宴前一天,伺服监的太监就给她送来了次日要穿的礼服,雁翎看了一眼,品红的丝绸锦袍上绣着不知名的仙雀,在梅花枝头上振翅,栩栩如生。 细细翻看这套华服,内里是狐狸裘的,看着很暖和,但是更要紧的是针线很讲究,那赤金线的滚边,甚至让穿着它的人有一种诰命的气质,简而言之就是——有点像官服。 藿香是太医院行走的医女,见多了后宫中的人物,看到这衣服她第一个露出了惊诧的表情,有觑看一眼送衣服来的黄门,好像在确定他真的没搞错吗? 内监是敲一下头脚底板都响的人精,笑着回答藿香那个疑惑的眼神:“这是殿下的意思,奴才也只是奉命行事。” 随后就带着随从走了。 雁翎问藿香:“怎么回事?这衣服是明天要穿的吗?有什么问题吗?” 藿香闪躲着不答,雁翎逼问之下她才说了:“这上面绣的是喜上眉梢,在宫里,图案是不能乱用的,想必姑娘也是知道。” 是啊,她在浣衣所洗了好几个月的东宫的衣服,这点见识她还是有,若是穿错了,在深宫之中是大逆不道的僭越,可是了不得。 “喜上眉梢怎么了?” 藿香指了指那雀鸟的翎毛,道:“这个颜色,是亲王或太子的侧妃,才能用的。”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达成,碎觉去了。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第五十一…… 第五十一章 收到了礼服的这天夜里,雁翎罕见的没有入睡。 她坐在书桌前,让婢女燃了宫灯,披着锦袍在灯下看书。 本来是想借着看书,分散心绪,然而思虑过重,反让她看不下去。 《黄帝内经》对她来说挺难懂的,无法聚精会神的时候,倒还不如不看了。 她合上了书页,“侧妃”这个词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明日要穿的那件礼服,让雁翎能够明显地感知到东宫侍从今晚对她的态度都起了变化,甚至连一直对她都很好的藿香,与她说话的时候,都更加尊敬和谨慎了。 然而雁翎却高兴不起来。 比起出入东宫被管制在浣衣所的那段时间,如今的日子是吃得饱穿得暖,也和该更有尊严。 无论是价值连城的赏赐还是这代表着名分的礼服,都是赵桓征对她的一片心意。 一个侧妃的期许,对雁翎意味着更体面的留在她的身边,意味着东宫的人不敢再欺侮于她,甚至宫外那些流言,也可以一定程度的止息。 这是他有所牺牲,才做的决定,看上去对于雁翎来说,简直不能更好,她应该心存感激,踏踏实实将一切都托付给他。 然而,他做了所有力所能及的好事,却唯独没有问过雁翎自己的意愿。 雁翎问自己,真的希望以一个宠妾的身份留在他身边吗? 她似乎斩钉截铁地对自己说了一个不字。 对于太子而言,他是天命所归,任何一个女子被他心悦,都是一种赏赐,一种荣宠,别人只有接受的份儿。 可是,雁翎不这么以为,她对他心生好感的时候,并不知道他的身份,也从未想过会有一天成为他的侍妾。 她喜欢赵桓征,却从不想去做任何人的妾室,即便是太子侧妃,说到底也是要和别的女人共享自己的丈夫。 若浣衣所是樊笼,那么濯缨园又不是吗?只不过是不必吃肉身之苦,却注定会有另一种悲戚的未来。 雁翎儿时,在丰裕郡的豪绅家中,见过许多美貌或者色衰的侍妾,有的一时受宠,也有的已经被主人厌弃。 那时候她就知道,所谓妾室并不比女婢强很多,一时得宠,也不过是男人的玩物,兴致来了就捡拾起来逗弄几下,喜新厌旧更是常有的事。 做太子的侍妾,又有什么本质不同?无非是吃穿用度更豪奢一些,未来独守空房,为了争宠提心吊胆、费尽心思的日子,其实和那些郡守或者乡绅家里的姬妾也是一样的道理。 男人的一时宠爱,是最不值得相信的东西,这是阿娘生前经常教诲她的。 也正因此,阿娘身体力行,宁可做一个吃穿拮据的厨娘,也不肯带着她改嫁给富绅做外室。 当下,雁翎还不知道赵桓征其实已经有了大婚的人选,东宫的侍从都在太子的授意下刻意不告诉她。 然而赵桓征却不知道,雁翎并不在意他有没有婚约。 因为无论如何,那个配得上与他齐肩的人,不会是她一个从岭南小小村镇的无名少女。 雁翎的手抚摸过医书精致的扉页。 这些日子她刻苦研学,在藿香的帮助下,内经上的字已经能认得差不多了。 在浣衣所的时候,她就想逃出去,恢复自由。 如今子夜时分,月朗星稀,银白色的月光洒进来,照的人心也冰凉似水,澄澈透明起来。 雁翎站起来,褪下披在肩头的锦袍,吹灭了宫灯,落下床围,躺下。 心里想清楚了,睡得便也踏实起来。 * 次日一早,雁翎在凌晨的熹微中醒来,倒不是有奴婢唤她起身,而是重华殿那边东宫的中轴线上,传来了踏踏的脚步。 “外头怎么了?”她揉揉昏睡的眉眼,起身问睡在暖阁门口罗汉床上的藿香。 藿香比雁翎醒的还要早些,这时候起身,推门进来,掌灯后室内便有了光晕。 “姑娘,是今日来参加宴请的贵客们进宫来了。” “这么早?”雁翎讶然,然而想起那宴会的规模,想必若是再晚一些,队伍可能都没有办法按时就坐。 果然当太子就有了无尽荣耀和权力,其中有一样就是折腾人。 为了给赵桓征做寿,多少大臣贵胄们,得三更半夜就得起床。 “他们可真不容易。” 雁翎起来,藿香侍奉她漱口,束发,一边打了个呵欠,笑道:“若是在京中的贵客们,到也还好,左不过是少睡一会儿,我听说这次太子的寿宴还邀请了番邦使节,他们好几个月以前就动身了,穿过大漠来到京城,才是千里迢迢呢。” 雁翎好奇:“番邦?是什么样子的人?我从前听我阿娘说,番邦的人都是蓝眼睛绿眼睛,脸色白得像个妖怪,真的么?” 若是问旁人,或者还真没见过,偏偏藿香还真的见过许多的番邦人,这时候雁翎问她,她正想显摆一下自己的见识:“奴婢见过的!确实是绿眼睛、蓝眼睛,苍白的面孔,头发也大多是栗色、金色,和咱们华夏,很大不同。” 雁翎听她这么说,更好奇了:“你怎么见过番邦的人?太医院不是也不能随便出宫吗?” 藿香笑道:“虽然咱们不能出宫去看番邦人,可却要给番邦人治病,所以不仅看过,还碰过呢!” 雁翎恍然大悟,又问:“番邦人也让太医令大人瞧病吗?” 藿香称是,太医令大人医术卓绝,久而久之,名满天下,前些年大靖最大的番邦胡肃国,国王有眼疾,还亲自派了个王子来,把太医令请过去给他们的君王看病呢。 “后来呢?治好了吗?” 藿香很是自豪道:“自然是治好了。也就是那次,奴婢见过了好些番邦的胡人,所以知道他们长什么样。” 雁翎连连惊叹,太医令大人还真是术精岐黄,给赵桓征挣了不少面子,怪不得待他不一般。 这时候,侍奉雁翎束发的婢女忙活完了,她的头发被挽成了妇人发髻,慵懒的倭堕看着松散,其实还挺牢固,雁翎对着菱花镜,感到不习惯。她并没有出嫁,平日里都是垂发,从来没有盘过发髻。 “这……也是殿下的意思吗?” 藿香和几个婢女,只好如实点点头。 雁翎蹙眉,赵桓征这是摆明了要让雁翎走到人前,即便他们根本也没有过肌肤之亲,却要挽起发髻,给今日寿宴上的人以她已经与他有过床笫之欢的误会。 雁翎觉得胸口堵得慌。 不久,小婢女把那套绣着喜上眉梢的品红色礼服呈送上来了。 “姑娘,该换衣裳了,稍后重华殿的人来接您过去。” 然而雁翎一只手抚摸着这华贵不已的衣衫,却一个字也不想说。 就这么久久地僵持了好一会儿,藿香催促道:“姑娘……这是殿下的意思。” 雁翎知道如今的赵桓征不是临河郡那个好说话的赵泮,若是真的惹恼了他,即便自己不受惩罚,藿香她们是一定会被他迁怒的。 所以大家才这么小心翼翼。 雁翎免为其难地将礼服穿上,黄门搬来了一面大的水银玻璃西洋镜,可以直接对照全身。 雁翎走过去,看镜中的自己。 也许是这段时间,在秋爽园,是她人生中吃得最好的一段时间,她的脸从微微尖的瓜子脸变成了丰腴些的鹅蛋脸,娟秀的五官,也因为身量稍微挺拔,显得有点英气。 果然吃得饱、穿得暖,她本人也从一个豆芽菜一样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变得有几分端庄了。 于是,这一身品红的礼服,因为红得不够正,倒不适合当下的她了。 雁翎不喜欢自己这幅模样,还没有当初在临河,赵桓征给她在成衣铺子买的那身褙子好看,她本来还迟疑着,这会儿更加下了决心,对藿香道:“这身衣服实在不适合我,今日我绝不穿它。” 藿香闻言,心里顿时急了,却不敢显在脸孔上。 她只当雁翎如今恃宠而骄,敢忤逆上峰的意思了,她们这些奴婢可不敢冒险去触太子殿下的霉头,于是脑海里飞转着去想些话术,劝她好歹就今日穿上,对付过一顿饭的时间就得了。 然而她哄雁翎的话还没有想到,就听到了外头的通传:“皇后娘娘驾到!” 作者有话要说: 10点之前写完就还有二更,若没有就不用等啦。爱你们,么么。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二更) 如今算是破了一桩…… 第五十二章 这一声通传,让整个秋爽园的气氛都凝重起来。 藿香听到“皇后”两个字,神色慌张。 她从前就在长春宫当差,大概了解这位国母脾性,作为徐宗源的得意下属,她自然也对皇后和太子之间诡异的母子关系有所耳闻。 今日是太子的寿宴,皇帝久病在床,自然是不能到场,那么嘉宾中地位最崇高者,就是皇后了。此刻她本应该在重华殿的偏殿坐镇,接受万邦的朝贺,偏偏来秋爽园做什么? 若是太子敬重她,两人母慈子孝还好说一些。可是,太子又不待见她。 这两人关系生疏得不像母子,近二年太子连每月初一十五去长春宫请安都省却了,即便言官质疑他此举不彰孝道,他也未曾改回去。 藿香又想起来,姜望提过,当下准太子妃的人选,是皇后亲自拟定后,当初还屈尊到东宫做了一番游说,才劝得赵桓征首肯。 如今大婚在即,却横生出一个东宫宠妾,想必皇后不会带着什么好心情,这番不请自来,说不定就是要给雁翎一点颜色瞧瞧。 藿香这时候忽然惊觉,雁翎此时穿着一身品红的太子侧妃规制纹样的礼服,还浑然不知内情地站在那里,对皇后来说,要想寻衅滋事,简直有个现成的靶子。 然而她正想让雁翎赶紧把衣服脱下来的时候,皇后已经施施然进来了。她一只胳膊搭在曹公公的小臂上款步迈入花厅,后面兰英姑姑带着一队列的婢女,浩浩荡荡。 她是皇后,走到哪里都是这样母仪天下的排场。 屋内五六个侍奉的婢女和黄门,见状纷纷俯身贴地行了大礼。 惟独雁翎还在镜子前站着,这么大的阵仗她没见过,一时间愣在了那里。 藿香偷偷拽她的衣袖,让她赶紧也跪下来给皇后请安,然而雁翎一身制式礼服很是繁复,衣袖相当挺括,被拽了好几下竟然浑然不觉。 而且,她的视线全都落在了花厅中,显赫至极的女人身上。 雁翎从未见过装扮得如此奢华的女人。此时正是太阳东升的早晨,阳光从院内过花厅的连门,照射在皇后娘娘背后,在雁翎看来,这日光给皇后娘娘的轮廓镶了一环光晕。 三十来岁的贵妇,五官俊秀端庄,一双美目如潭水脉脉含情,美目之上是一双女子中少有的剑眉,扫向四处的眼锋,给人不怒自威之感。 皇后身穿一袭罗绮金线织锦的大红宫装曳地,金灿灿的头面和闪耀的环佩,让周围的一切都显得暗淡,哪怕是秋爽园的陈设已经足够讲究,也让人有一种蓬荜生辉,她是光本身的错觉。 皇后生得娇美,今日日子特别,她一早就起身大妆,脸上胭脂红若飞霞,又在两靥贴了珠钿,整个人看起来高贵中还透露着一种神性的壮阔之美。 雁翎觉得她像菩萨、像仙子,总之像一种神明。她并未因皇后神色的严肃,就产生畏惧,甚至忽然觉得心头涌动着热浪一般莫名的悸动,不同于与任何人初次相见时的感觉。 而冯孝惠,看着此刻穿着一身品红宫样礼服的雁翎,也有相似的感觉,心头冷硬的部分似乎都柔软下来。 雁翎的模样她此刻看得一清二楚,那精致如画的眉眼,秋水剪瞳很是多情,让她同为女子,也生出了我见犹怜的温存。 果然是个绝色的少女,冯孝惠一时凝住了神思,瞬间对赵桓征金屋藏娇的荒唐,有了一种心领神会的理解。 鹅蛋脸、秋水瞳,纤柔如柳的身量,两人对视的时候,其实都意识到一件事:对方和自己相像。 就连藿香,也忽然发现了这个细节。她曾经也听徐宗源说雁翎的模样总让他觉得眼熟,如今算是破了一桩案子——她长得像皇后啊。 难怪太子会把她放在心尖上,皇后当年的美貌,艳冠帝都,据说多少高门世家的媒人曾经踏破冯氏的门槛——任何一个女人像她都意味着不可方物的美貌。 不知道人是不是对和自己长相相似的人会心生好感,冯孝惠竟然觉得心中已经燃了几日的怒火,在见到这小女子的一刻,就败下来大半。 方才,她从重华殿的偏厅过来,沿着花园的小路带着人浩浩荡荡地造访秋爽园,为的就是来给这个被赵桓征抬举的小妖精一点警醒,以免坏了她安排的联姻大计。 来前,她在心里拟定了许多震慑她的厌戾词汇,如今看到真人,却陡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雁翎这时候也回了神,才知道自己失礼,连忙也跪在地上,糯声道:“奴婢雁翎,给皇后娘娘请安。” “嗯。”冯孝惠微微舒了一口气,示意曹公公给她搬个座位。 西跨院没有中堂,曹公公只能给皇后搬来了秀墩,两个小丫鬟上来给她理顺了拖地的长裙,她才端坐下去。 即便是穿着这样繁复的华服,她的脊背也是挺直的。 雁翎入东宫以后,今日是第一次见到真正的贵妇,没有想到就是至高无上母仪天下的皇后。 这时候,对比之下,她才知道自己的仪表,在真正的高门贵女面前是多么浅陋。 她无论坐在那里,都不会这么笔挺,走路的时候也不似皇后这般吴带当风,有时候走得急了,什么东宫花园、太子书房,都会被她踩成田间地头。 小时候,阿娘曾经呵斥过她,但毕竟在云塘镇就是那样市井的环境,去学着坐端立正,也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时间久了,阿娘忙于生计,也就不管她了。 雁翎看着皇后,才知道什么是鹤立鸡群,皇后是鹤,她呢,只能算一只山间走地鸡罢了。 “听说,你从前是浣衣所的奴婢?”皇后看向雁翎,终于开口问她。 “是。”雁翎想解释自己其实是冒名顶替来的,但是此刻只觉得话在喉头,吐不出来,又怕说得多错的多,会惹皇后不快。 皇后的视线开始上下打量雁翎,她挽起的发髻毫无疑问地传递给她这样的信息,赵桓征已经和她同寝过了,不过是碍于大婚在即,没有录入起居注罢了。 这种事赵桓征做得出来。她最清楚,表面上风光霁月,端方有礼的养子,实则内心是个无法无天,自负傲慢的性子,而且心细如发又睚眦必报,很难周旋。 若是两人已经是这样的关系,她也并不敢做的太过火,这美人漂亮成这样,赵桓征恐怕此刻正在兴头上,她要的只是给她一点警示,不要恃宠而骄,将来不把太子正妃看在眼里。 皇后起身,蹲在雁翎身前,手指去轻轻捻起她锦袍上绣着的“喜上眉梢”,语气温柔又话带机锋地道: “你这身衣服上的纹章,逾制了。你可知道?”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想必你也心里…… 第五十三章 冯孝惠试图在雁翎娇俏的脸上看到畏惧的神情,却意外发现她长舒了一口气。 “回皇后娘娘,这纹样确实不是奴婢可堪享用的,也正想要褪下来。只是唯恐殿下一意孤行,请娘娘为奴婢做主。” 她并不想穿着它去招摇?这倒是完全让冯孝惠感到意外了。 冯氏是百年望族,她自幼在后宅里见过各种争宠的女人,偶然有一两个低调的也不过就是在男主人面前做做样子罢了。 今日是国宴,正是露脸的时候,她不信雁翎是出于真心。 雁翎见她不信自己,便上前道:“皇后娘娘明鉴,我本是来上京寻亲的,被人牙子拐骗才误入东宫,本就不在徭役名册上。殿下见我可怜,对我关怀备至,几度搭救,我无以为报,更绝不敢贪图荣华富贵,今日是国宴,请娘娘准许我常服示人。” 一番话噙着泪,说得句句诚恳,一时间西暖阁里所有的人都讶然语塞,屋子里静下来了。 这里是东宫,甚至整个朝野也没有多少人敢忤逆太子的意志,一个因为太子的青眼方才平步青云的婢女,竟然有胆量对皇后说,太子的宠爱,她不想要? 藿香倒吸一口凉气,真的很想知道雁翎是不是中了邪,在东宫这么久了,她难道还不清楚,表面上温润和煦的太子殿下,实际上是一个多么惹不得的脾性。 这话若是让他知道,东宫恐怕要整个都要被掀起来。 冯孝惠也愣住了,雁翎一番话中透露的细节太多,她竟然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琢磨了一下才回过神:“原来你竟然不是东宫在册的婢女。” 她只是隐隐约约听说了东宫詹事府前段时间被处置了一些人,只以为是赵桓征给东宫侍从换血的余波,却没成想,也和这个女子有关。 “你说的是,还没有名分就穿着僭越的纹章招摇过市,实在是有失体统。” 皇后本想着拿着这身衣服说事儿,担忧着惹恼了赵桓征反而不好,尺度不好拿捏,现在反而轻松了。 这丫头比想象中有分寸,倒让她的顾虑少了,于是吩咐道:“我不管你到底是什么出身,总之太子喜欢你,你即便是不在徭役名册,他若是抬举你,你也只能在他身边伺候,能被太子爱重,是你的福报,这没什么好说的。” 雁翎闻言,心里又灰霾下去,她是鼓起勇气才把自己的底细交代出来,她以为皇后是太子生母,能给自己主张正义,最好嫌弃她出身低贱,给她恢复自由身才好呢。 没想到,她的希望落空得这么快。 皇后的话还没说完,似乎在打腹稿,严肃了神色对雁翎道: “本宫过来,没有责罚你的意思。只是提想你,无论太子怎么抬举你,到底你的出身卑微,不能与他齐肩。想必你也心里有数,明年太子就要大婚了,未来太子妃入主东宫,那也是你的主子,莫要仗着自己的美貌,就想着掀起什么风浪。” 大婚?雁翎抬眸,美目微微瞪着,整个人都凝固在那里。 这么大的事,她竟然全然不知道。 其实,她也曾想过,赵桓征都快弱冠年纪了,不可能还没有大婚的打算,然而她自己也不想去自寻烦恼地问他。更何况,她打心眼里不想在东宫一辈子,赵桓征娶什么人,和她没关系。 然而,如今这件事从皇后嘴里说出来,雁翎反而一时有些接受不了。 原来,做人妾室真的如同被丢进枯井里一般,这边厢搂着你说着切切情话,也只是男人一时兴起,他背过身去还要三书六聘地娶妻,到头来自己不过一个玩物一般的笑话罢了。 她在秋爽园住了一个月了,赵桓征有无数的机会对她说起自己大婚将至的事情,却偏偏瞒得她铁桶相似。 周围的奴才们也没有提起,大概也是赵桓征授意的吧。 一瞬间,她的心彻底凉了。侧妃如何,宠妃又如何?赵桓征给他锦衣玉食,也不过是升了门楣的刘成举,心心念念把他藏到后院里做个美貌的宠物罢了。 雁翎跪在那里,不觉间泪水就充盈了眼眶。 藿香心道,这下可完了。一院子的人,整整一个月都竭心尽力地按照太子的吩咐瞒着她,如今知道了,两个人必然要生罅隙的。 皇后娘娘总有不知不觉间惹出大娄子的本事,藿香偷偷看向她,心里发愁。 皇后并没有觉察到雁翎的异样,她只以为自己话讲到了,就能震慑住这小婢女,让她有所警惕,这就够了。 前头重华殿的人生逐渐鼎沸起来,太子的寿宴再过一两个时辰就要开始了,番邦的使臣还在那里杵着等待给皇后问安,冯孝惠不宜久留,于是示意兰英姑姑和曹公公: “话带到了,咱们走吧。” 皇后施施然往月门处走,临到门口,又还是觉得不放心似的,侧身对跪在地上的雁翎做了最后的一点叮嘱: “准太子妃出身名门,你对她一定要倍加尊敬,若是今后让本宫知道你生了兴风作浪之心,必然不会饶你。” 话说得很有威压,像是个不好惹的婆母教训儿子不起眼的小妾一样轻蔑。 雁翎跪在地上,俯身称是,承诺自己一定会谨小慎微,不敢乱了尊卑。 皇后表面上满意点头,其实心里没有底。赵桓征早就不拿她当回事了,自己又不是他的亲妈,在长春宫她可以说一不二,到了东宫她的话未必有用,赵桓征如今最多只是把她当个政治上的臂膀罢了。 然而她必须来试试,能镇住一时也好,至少让这小妖精有所忌惮才行。 虽然看着这丫头不像个心有图谋的,但抵不住杨诗瑶那般天真的傻子犯蠢,何况赵桓征又不喜欢他。 最怕的是大婚以后,各大世家会挖空了心思往东宫送人,到时候围绕在赵桓征身边的,可就是要家世有家世,要模样有模样的人精了。 冯孝惠是宫闱里厮杀过的,这时候想到杨诗瑶那张总是乐天傻笑的模样,只觉得头疼。 她不禁去设想,若是自己和杨世延私生的那个女婴长大到雁翎这个年纪,换做杨诗瑶的身份,何愁不能笼络住赵桓征。 她生不出丑姑娘,而杨世延的骨血也不会是个蠢货。 这事不能想,想了就是千万悲惨,心尖像是钝刀子在一刀刀划口子。这么多年来,只要想起她身上掉下来的那块肉,冯孝惠就疼得打哆嗦。 她强迫自己从困厄的伤怀中挣扎出来,只看现实。 冯孝惠只盼着杨诗瑶早点和太子成亲,最好早日生下嫡子,彻底绑定了大将军府皇亲国戚之实,她或者能挽回杨世延的心,继续攀折着复杂的关系,持续她冯氏的尊荣。 而没有了杨世延的背后支持,冯孝惠的处境只会更加艰难。 自从上次甘露寺禅茶北苑一别,两个人已经好久没有私会过了,自从少年时和他私定终身,这辈子两个人还没冷战过这么久。 失去的忠犬,才是宝贝。冯孝惠叹了口气,她不能什么也没有,于是振作起来,迈出了月门。 * 皇后一走,雁翎立刻让人都出去,只留下藿香一个人陪着她换衣服。 藿香蹙着眉头,劝阻道:“姑娘,皇后的意思不能代替殿下的意思,你可要三思啊。” 雁翎心里已经有了成算,决计不穿着这一身品红去赴宴,对藿香道:“皇后娘娘身份尊贵,太子再怎么样也不能忤逆母亲。” 藿香沉默着,没有回应。 雁翎忽然感觉到藿香的沉默别有意味,在解开衣服最后一颗盘扣的时候,她终于发觉到不对劲,讶然地想:一般男子都会长得像母亲,赵桓征虽然仪表堂堂,却是鼻梁高挺,五官英朗的类型,怎么看都和冯孝惠那娟秀的眉眼不一样。 她听戏的时候,常有那种狸猫换太子,或者立贤不立长的宫廷戏,剧情都是十分狗血离奇,如今她不是在戏文里,而是在真正的宫闱中,于是有了一种围观者的猜测:难道这里头也有什么蹊跷吗? 藿香一直沉默着,见屋里没有旁人,鬼迷心窍,上前对雁翎悄声道:“姑娘,你不觉得殿下,长得和娘娘不像吗?” 雁翎闻言,转过身来认认真真看向藿香:“是不太像啊。我也在琢磨呢,怎么一点都不像……难道,他不是皇后亲生的?” 雁翎的意思是,也许赵桓征是什么妃子、侍妾生的,记到了皇后名下?前朝好几个皇帝不都是用这样的办法得到了个“嫡出”的身份吗? 这本来是雁翎的随口一问,没想到藿香听见了,眼珠子都瞪圆了,上来就捂着雁翎的唇齿,紧张得都快哭了: “可不许乱说啊!” 雁翎被她捂得憋气,同时才意识到,藿香为什么不许她乱说。 因为,她说准了, 而且,这是一件说出去会让很多人掉脑袋的……宫廷秘辛!雁翎想明白以后,也震惊地看向了藿香。 藿香见她有点领悟,才把手放下了。 “我知道了,我不会跟任何人提的。” 藿香如临大赦,直接给雁翎跪下了,紧张得眼含热泪:“姑娘请一定不要说出去,奴婢什么也不知道。” 雁翎把她扶起来,背后才逐渐沁出冷汗,她一边宽慰藿香,承诺自己不会乱说,另外一方面也严肃地意识到,赵桓征的身世或许还真的是有很大很深的隐情。 然而她现在没有时间去思考这些和她没什么关系的事情,只是一门心思去翻箱倒柜,全力去寻一身不显山不露水的衣服,把今日的寿宴应付过去。 最后她选了一身水红色的棉袍,也是赵桓征那一大堆赏赐里的。 内里是貂绒,十分暖和,外面加上狐裘的斗篷,就算是坐在重华殿前的院子一中午,也不会觉得太冷。 她走到立镜前,一身水红清爽温柔,衬得她美貌却不显眼。 她很满意。 衣服挑好了,头上的首饰又显得不合适——本来藿香给她选了一套金镶玉的头面,实在是太过奢靡,自己既然只穿常服,首饰也应该朴素。 然而赵桓征赏赐她的都是些雕琢精美的金钗步摇,不是点翠的就是赤金的,她一边选一边摇了摇头。 “姑娘,咱们得赶紧的了,前头重华殿里已经开始陆陆续续进人了,殿下前些天叮嘱让您早点过去。” 雁翎觉得头上太素了也不好,毕竟这是寿宴,是喜事。 最后,她想到了妆奁盒里还有一枚宫样金簪,就是阿娘留给她的那一枚。因为簪子有了年头,看起来是一种岁月侵染过的朴拙,反而特别好看。 水红绸缎配上金灿灿的素面簪子,正好两相宜,显得整个人妆容都有了亮度。 “好了,就这样吧。”雁翎对着镜子中的自己浅浅一笑,笑得矜持又有点苦涩,她叫上藿香,只带着这么一个婢女,就往重华殿去了。 从秋爽园往重华殿去,要经过花园里一条长廊,只有藿香和雁翎两个人,逶迤前行,步履轻轻的,在隆冬的暖阳里,坦坦荡荡的走着。 借着私下无人的安静,雁翎忽然问藿香:“皇后娘娘说的那位‘准太子妃’,今天也会到场吗?” 作者有话要说:周末太忙了,只有一更。感谢小天使们追文。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她忽然想起,…… 第五十四章 藿香一时语塞,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最后只能照实际说:“奴婢,不太知情。” 雁翎知道再问就是难为她了,便不再问这件事。 她尽量去调整了自己失落于无地的心情,对藿香提了新的要求:“藿香姐,你上次给我的医术,我已经囫囵着能看下来了。你什么时候教我经络图呢?” 藿香知道雁翎是真心要跟她学医理,这些日子眼看着她的长进,也惊讶于她的刻苦,仿佛就看到了当初跟着徐宗源学医的自己。 其实藿香原本只是长春宫一个普通的奴婢,不过是徐宗源看她勤奋机灵,就收在身边做了个女医官,如今学了好多年,倒是初有所成,可以为祖师爷传道受业了。 起初雁翎跟她讨要医术,她只当雁翎是一时兴起,打发时间,然而这些时日看起来确实是真心好学。 藿香想着,若是雁翎以后长居这深宫,难免会有失宠的一天,失宠的妃嫔在后宫中往往短命,主要是心情郁结,生出了各种疾病。她想着,若是雁翎能及早学习一些医理,至少可以重视身体康宁,对她自己也有好处。 出于善意,藿香对雁翎道:“经络图也不难,今日晚上回来我就可以教授姑娘了。不过姑娘为什么想学这个?” 中医博大精深,世人略知皮毛已经足够保健了,到了经络图的程度,就意味着要学得更深更专了。 “我想学针刺。”雁翎坦诚说:“你用针刺治好了我的伤寒,我看医术上说,针灸治病最是廉便快捷,入门快,上手也容易,所以我想学。” 雁翎说完,才觉得自己说的有点多了,于是纠正回来道:“我是觉得宫里水太深,若是以后正妃入宫,殿下以后冷淡了我,有个头疼脑热我自己能照顾自己比较好。” 这倒是和藿香想的差不多,于是她应承道:“我也觉得求医不如求己,我会好好教一教姑娘的。” 雁翎闻言,心里非常高兴,娇俏的小脸上笑容绽放,方才因为皇后到来而引发的那些不悦,都烟消云散了。 两个人说着说着就到达了重华殿。 重华殿是东宫中轴线上的正殿,只为了大型的宴请仪式准备,平日里也不开放,今日适逢太子寿辰,大宴宾客,恢弘的殿宇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进入正殿的入口左右洞开,左边是朝臣与番邦使节的入口,右侧则是皇室贵胄与禁苑和长春宫的人出入。 雁翎和藿香都是东宫的人,因此走了右边。 藿香掏出了腰牌,守门的黄门一见是秋爽园的牌子,就大概猜到了二位的身份,低头的时候偷偷去看女医官身边的那位美人,今日她穿戴都十分低调,但是难掩绝色美貌。 黄门早就听说了秋爽园里那位飞上枝头的洗衣婢的故事,然而见到真人,确实是另外一番感受。 藿香在尚膳监和司礼监的两个小太监的引导下,带着雁翎就坐到了席间。 雁翎本以为以自己的身份,也就是在重华殿院子里坐着用饭,因为内庭都是有身份的大臣与使节才能入内的。 然而没想到赵桓征给她们安排的地方却不是庭院中,而是殿内。 十几张宴席桌已经摆放齐整,上面满布点心茶水,殿中央空出来一块几丈见方的空地,铺着地摊,藿香告诉她应该是宴席中会有歌舞助兴,这是给歌伎预留出来的。 雁翎和藿香坐下,看向了殿宇最深处,高台之上的紫檀座椅,十几个小内监,正匍匐宝座之下,擦拭已经光洁到极致的围栏,地摊上每一个角落,都被他们徒手压得整整齐齐。 两只青铜的鹤鸟香炉内燃着檀香,袅袅的香气掩映着后面的金銮宝座,巍然于整个殿宇之内。 雁翎虽然在殿内,也只能遥遥远远地看一眼那高高在上的位置,尽管赵桓征还没有来,单是那空置的位置,已经足够威严。 忽然地,雁翎觉得他和赵桓征之间的云泥之别,都具象了起来。 贵客们陆陆续续入场,在宝座下首东边的宴会桌上,来了一群奇装异服的人,有的穿着白色的长袍头上包着头巾,有的穿着黑色的袍子,脸上纹着花纹,看着很是骇人,还有散着头发,穿着绿衣的人,总之能看得出是来自不同的国家。 其中,穿着绿衣散着一头金发的一群番邦人,眼睛果然是碧蓝碧蓝的。 雁翎看到了,忍不住发出微微赞叹。 世界上还真的有长成这样的人! “那些蓝眼睛的,就是月羯人。”藿香对雁翎介绍:“他们的老国王的眼疾,就是太医令大人治好的。” 雁翎点点头,眼睛还落在那些人蓝色的瞳仁上,先是月羯使臣中领头的,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胖子,舔着肥腻的肚皮,胡须蓬松,脸上的肥肉把蓝色的眼睛挤得很小,都几乎看不见了,那一双飞起来的眉毛,让这胖子看着不似良人。 在旁使臣身后,倒是有个身量颀长的少年,十八九岁的年纪,金发碧眼,眼窝深深,鼻梁有微微的突起,神色犀利,如同鹰隼,薄唇紧抿时,望之冷漠如鬼,看着让人胆寒。 那人十分机敏地感知到雁翎投来的眼光,于是和她毫无遮掩地对视了一瞬。雁翎只觉得被他看一眼,浑身都不舒服,于是就低下了头。 又过了一会儿,宾客们差不多到齐了,才见皇后娘娘的仪仗施施然从正门处往殿内走。 皇后娘娘依然是今晨雁翎见到的那身装扮,只是眉眼上带了高贵雍容的微笑,整个人气度都不同了,雁翎更觉得心中温柔涟漪荡起,觉得皇后娘娘像一尊观音。 只是观音身侧,还有一个一袭华服的矮个子女子,此刻发髻高耸,戴着九尾金凤的珠钗,走起路来微微晃动,流光溢彩。 皇后娘娘热情地牵着她的手,言笑晏晏地和她进来,像是一对感情深厚的母女。 众人都安静下来,起身对皇后娘娘行礼,人人都能看到她身边杨诗瑶那一身礼服与皇后娘娘的礼服一样的正红色,前胸、后背处织绣云龙团纹,十足夺人眼球。 雁翎也觉得这年轻女子的华服精美绝伦,只是她忽然想起,这位姑娘她似乎在哪里见过?在哪里呢?一时想不起来,她只能一边去想,一边随着大流一起起身对着皇后的仪仗行礼。 行礼之后,人们才开始小声议论起来:“准太子妃果然不同凡响,还没有大婚,就已经被娘娘允许穿正装礼服出席了。” “只是,看着杨大小姐的这个身量不高,模样比不上皇后娘娘十分之一啊。” “嗨,娘娘当年可是艳冠京城,谁人能比?杨大姑娘不需要美貌,但凭将军府养女的出身,还不够做太子妃吗?” 三三两两的议论,在偌大的殿宇内窃窃而起,雁翎坐在人群之中将这一切都听得一清二楚。 第55章 第 55 章 她甚至…… 第五十六章 人们的议论唤醒了雁翎的记忆,她想起来,这位准太子妃其实她见过,就是大将军府的那位小姐。 看到皇后春风和煦地牵着她的手的模样,雁翎划过了一丝失落。 但也仅仅是一瞬间,她便平静下来。 她甚至觉得自己并没有资格失落。 赵桓征是太子,合该由身份相当的贵女来做配。她又在心中嘲笑昔日还在岭南时,对赵桓征生出来的爱慕,是何等不自量力。 那日雁翎到大将军府认亲,被守备的侍卫刁难,险些被扭送官府,幸亏得到了杨诗瑶的惠助,她才能脱身。 当时雁翎对这个圆脸蛋眯眯眼的大小姐,就心存了感激。 雁翎忍不住想,这样出身又心地慈悲的人,才配得上未来母仪天下吧。 雁翎今日穿得低调,混迹在一众宴会的嘉宾之中,显得不太起眼。 世人皆知,太子大婚的时间已经拟定,皇后又在众目睽睽中携杨诗瑶入场,现在万众的目光都落在了准太子妃身上。 雁翎忽然有点明白,赵桓征在没有给她名分之前,就赐给她侧妃规格的礼服,或许早就料到了今日杨诗瑶出场时的隆重,因此提前给她一点补偿一般的安慰。 雁翎也知赵桓征用心良苦,或者他这段时间一直瞒着她大婚之事,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自己并不知该如何跟自己提起。 不久以后,宾客云集,赵桓征才最后出现。 太子驾到,人声鼎沸的宴会厅瞬间安静下来, 十二疏的冠冕遮住了俊美的五官,却更让人感觉到一身玄色衮服的赫赫威严。雁翎从未见过高高庙堂之上的太子殿下,秋爽园被他刻意营造出闲适的江南园林景象,日常也是一袭暗云龙纹的直裰示人,以至于雁翎今朝才真正理解了九五之尊是何等尊贵的身份。 赵桓征还没有登基,但是却已经亲政三四年了,皇帝并无其他儿子,又已经风雨归舟,实际上朝野上下已经将赵桓征视为真正的国君,今次寿宴不仅仅是朝臣云集,甚至还有番邦朝贺,可见赵桓征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实现了周边邻国的臣服。 徐丞相在文臣之首,旁边坐着徐宗源。 老丞相眼睛微微眯着,看向那些番邦的使臣,对嫡孙道:“殿下何时有了这番能为,居然能让月羯那等残忍野蛮之邦也来乖乖道贺。逢此明帝实乃幸事。” 徐宗源默不作声,他知道祖父其实是在嘀咕,赵桓征居然能在暗中与番邦建立起了交流甬道,而他作为统管三省六部的内阁首辅竟然毫不知情。 赵桓征弄权的手腕,竟然能绕过朝中遍布眼线的徐丞相,这让徐丞相更加觉得储君城府之深了。 甚至自己的亲孙子,坐在自己身侧,却和太子殿下更是一条心。 随后,徐丞相的视线扫过武将云集的席次,杨世延坐在上首,一副统领三军的模样,飞眉入鬓,一脸庄重。 再过几个月,他就是堂堂国丈了,众臣恭维起他来,也都是更加小心翼翼的。 徐丞相看不惯政敌这副得意嘴脸,在心里对这种莽夫嗤之以鼻。 然而越过杨世延,看向他席次的背后,徐丞相又有了别样的发现:今日到场的武将大部分都是这几年武举出身的新秀,其中不乏黔首出身,毫无根基的少年英豪。 徐丞相眯缝着眼睛,右手捋着已经花白的胡须,思虑更深了。 他看向皇后席次旁坐着的杨大姑娘,为杨世延未来的处境轻轻嗤笑一声。 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开始宣读太子寿辰的祷祝诏文,重华殿内肃穆起来。 “……君主秀雄,百万归上,咸宁若一,福禄绵长……天资杰迈,四海永光,课文可恶,恩威昭彰……” 礼部侍郎亲自拟定的祝寿词,雁翎实则听不太懂,却感受到了朝堂上的庄严,那俊美无俦的男子,在金殿的宝座之上,更衬托出一种眉目深远的威严之感。 雁翎觉得这样的赵桓征才是真实的,也是遥远而陌生的。 祷祝的贺词说完了,赵桓征命司礼监正式开启宴请,随后歌姬入场,舞姿翩然,宴会的气愤整个都活络起来。 珍馐佳肴被侍女们有秩序地呈送上来,精美绝伦的酒菜让雁翎觉得目不暇接。 大家互相敬酒,言笑晏晏。 藿香也是第一次参加如此规格的国宴,还颇有一种庆幸之感,等于是借了雁翎的光了。 两个人都关注在菜品与歌姬曼妙的舞姿上,脸上也挂上了欣喜之色。 赵桓征的眼神是不是飘向宴会她们这边的角落,看到雁翎并没有穿他赏赐的那身品红色礼服,还是微微蹙了蹙眉头。 因为穿的低调,竟然没有几个贵胄皇亲关注到雁翎的存在,众人的眼光都聚焦在准太子妃杨诗瑶的身上。 不少高门贵女,无论从前和杨诗瑶来往多不多,席间都会找机会去找杨诗瑶攀谈几句,套套近乎,也是为了能借此,让殿堂上坐着的太子殿下有机会看到自己。 然而出乎人意料之外,宴会进行到一半,杨诗瑶就从皇后身边消失了。随之不见了的还有太子殿下。 雁翎低头品尝着宴席上的美食,期初并没有注意到太子和杨大姑娘都不在席次上,因为她惊奇的发现,席间的好几道甜品,自己竟然是吃过的。 阿娘在世时,也曾经做过很类似的点心。 她有些讶然,难怪丰裕郡的豪绅都那么抬举阿娘的厨艺,原来阿娘真的有两把刷子,竟然能仿制国宴上的佳肴。 然而她心里也随之升腾起一阵子失落的情绪,阿娘走得那么匆忙,关于自己的身世她没给出很多细节,就连阿娘自己从前的经历,她也没有跟自己提过。 此刻她品尝到阿娘从前给她做过的味道,忍不住去猜测,阿娘是如何习得了如此了不得的厨艺?难道是御膳房的师父曾经教授过她?否则,这也太像了…… 她这时候抬起头来去看赵桓征的宝座,那里已经空了,众臣都已经进入了宴饮的祥和气氛,似乎对于太子殿下缺席也不是很在意。 而雁翎下意识去看杨诗瑶的座位,也不见了人影。 她忽然感觉到心头一阵酸涩。 方才在旁人的议论中,她已经知道杨诗瑶和徐宗源一样,都曾经是太子殿下的伴读。 以赵桓征那样的外表和身份,大概同龄的女子很难不对他心有好感。 相比自己,与赵桓征认识的时间其实很短。 无论赵桓征如何对她表白心迹,以及他覆盖过来的吻有多么热烈和肆意,都没有办法让雁翎去拒绝承认,自己的确像是一个掺入了旁人姻缘里的外人,一个凭借着美貌,迷惑君心的美妾。 这个想法让她心里一团乱麻,毕竟杨诗瑶她曾经打过交道,她是一个善良的好人。 不知道未来的太子妃知道自己的存在,会作何感想,总之没有女人会愿意和旁人分享自己的丈夫。 这种尴尬,其实并不仅仅属于她自己。想到这里,雁翎忽然觉得再美味的珍馐也食之无味,对藿香道:“我有些不舒服,咱们回去吧。” 藿香正沉迷于品尝刚刚上来的菜肴,听到雁翎如此说,反而有些舍不得跟前地美味,然而看着雁翎的脸色发青,又着实是不太好看。 她是医女,职责所在,于是还是忍痛放下了手里的杯碟,对雁翎道:“姑娘哪里不舒服?我们,现在就走吗?” 雁翎点点头,看到藿香对那些美食依依不舍的样子,对她说:“若是你还想吃这些,以后我做给你。” 藿香难以置信:“姑娘,你会做这些点心吗?这可是御膳房的看家本领啊。” “不能说一模一样,能学个七七八八吧。”雁翎悻悻然承诺道:“我会问殿下要个小厨房,到时候做给你吃,补偿你今日没吃够。” 藿香当然不好意思让主子给自己做,只客气地推却了一下,心里其实很好奇,雁翎果真有这样不凡的厨艺吗? 若是如此,还真的是小瞧了她。 其实这么久,贴身侍奉她,藿香早已经看出来端倪,太子根本是早就认识雁翎了,而且不像是在东宫认识的,倒像是在宫外,两个人就已经暗通款曲。 如今听雁翎露出自己的本事,倒觉得太子喜欢她,或许也不仅仅因为美貌。 两个人轻轻起身,躲避着众人的视线,从寿宴中起身往秋爽园走。 好在离开的时候,大部分的勋贵已经开始喝酒,人声鼎沸中,她俩坐在角落无人注意,离开的神不知鬼不觉。 然而从重华殿往秋爽园去的路上,又要经过花园的小径和尝尝的回廊,两人来时,这一路都静悄悄的,现在过去,却发现花园里也已经有不少人,三三两两坐在亭中或者石阶上玩乐。 因为东宫尚未大婚,没有什么女眷,这次宴会四海宾服,赵桓征就开恩,允许与会的使节借此良辰在东宫花园里四处走走,领略一下大靖了不起的园林造景艺术和工匠的非凡造诣。 雁翎和藿香只想早点回到秋爽园歇息,于是低着头,碎步疾走,想赶紧别过这些来自各个番邦,穿着奇怪衣着的胡蛮。 然而,在穿过太湖石的小山时,一个醉醺醺的胖子忽然闪现,与藿香撞了个满怀。 藿香一早上都在侍奉雁翎,这个时候又没吃饱,被这粗石柱子一般的月羯醉汉对撞,直接做到了地上。 时值隆冬,地上又冷又寒,藿香疼得哎呀一声。 雁翎忙把藿香拉起来,心有怒气升腾,看了一眼这个胖胖的月羯醉汉,见他正是方才席间藿香提过的那个月羯特使们的头目。 这醉汉喝得不少,已经有些失去理智,一身酒气看着美貌到不可方物的中原佳人,只觉得心旌摇曳,猥琐的语气叽里咕噜说着胡话,雁翎和藿香听不懂,却也明白不是什么好话。 雁翎只想息事宁人,低头别过去,扯着扶着腰的藿香要离开,却被醉汉一把拉住,他上手去摸雁翎的下巴,雁翎赶忙避过去,心中一阵恶心。 她的手腕被这醉汉擒住,完全挣脱不得,就往怀里带,藿香吓得大呼:“快来人!侍卫何在!” 正在这时,一枚石子从远处飞过,直接打在了醉汉的脑壳上。 雁翎觉得手腕上一轻,已经挣脱了他的桎梏,再定睛观瞧,这肥胖的月羯使臣,已经重重栽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