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寒门辅臣顾正臣》 第一章 都是老朱的错 济宁府,滕县。 顾正臣凝望着窗外的夜空,无尽的星辰满布,将宁静的世界照得格外清冷。 想不通,实在想不通,不就是泡了个温泉,念了一句李白的“神女殁幽境,汤池流大川”,怎么就穿越了? 老李啊,你可是诗仙,不是神仙,把我送回去,我要回到红旗下…… “马德草?” 一脸稚嫩的顾青青担忧地看着哥哥,哥哥又在喊这个名字了,三日前哥哥跳了湖,指着太阳喊了半天这个名字。 可大颜村没有姓马的啊…… 胡大娘说哥哥是受不了刺激疯掉了,不是的,娘说过,哥哥只是生了怪病而已。 “都怪朝廷!” 顾青青低着声,咬牙切齿,满是愤恨。 顾正臣看着星空,重重点了点头。 没错,都怪朝廷,确切地来说,都怪老朱啊。 现在是洪武六年四月! 三年前,也就是洪武三年五月,老朱发布科举诏书,大张旗鼓地说“特设科举,以起怀才抱道之士”、“观其学识、第其高下,而任之以官”,并下令各行省连试三年,以取人才。 估计是洪武三年、四年人才取多了,没人才可取了,顾正臣这个不精于学问的家伙竟也在洪武五年中了举人。 中举是好事,大喜事,不仅巴结顾家的人多了,顾正臣还和赵家三小姐立下婚书,听说顾家没去京师赶考的盘缠,王富贵家主动借给了顾家四十贯钱。 会试又叫春闱,在二月,身在山东济宁府滕县的顾正臣为了赶考,只好在腊月隆冬里出门,顶风冒雪,赶近千里路去南京。 好不容易到了南京,置办了全新的纸墨笔砚,摩拳擦掌准备会试,距离踏入大明官场只差一步。 然后…… 老朱很不地道地发了通知:“朕以实心求贤,而天下以虚文应朕,非朕责实求贤之意。今各处科举宜暂停罢别……” 一句话: 那啥,科举不办了,都回去吧。 顾正臣被老朱玩惨了,顾家也被老朱玩破了。 老朱你说你能不能办点正事,不办科举就不办了,你丫的倒是提前两个月通知啊,这路费也花了,东西也买了,客栈也租了,盘缠都用去一大半了,你赶人回家? 没办法,老朱任性。 顾正臣失魂落魄回到家里,手里的盘缠只剩下三贯,科举取消的消息也传入滕县,所有人都知道,科举不办了,什么秀才、举人,也就那样了。 往日里的巴结没了,赵家也开始与顾家保持距离,绝口不提婚约的事,王富贵家想起来还有四十贯钱的债,强硬地拉走了顾家的老黄牛,逼着顾氏抵卖了全部的十亩田,就这样还欠六贯钱,时不时上门讨债。 范进中举好处连连,顾正臣中举,直接破产。 还不如范老头…… 想不开的顾正臣跳了湖,等捞出来的时候,原本的顾正臣已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后世的顾正臣。 在顾正臣看来,顾家成为这个样子,都是老朱的错! 如果老朱提前通知取消科举,顾家也不用借这么一大笔钱去赶考。 如果老朱不取消科举,哪怕顾正臣没中式,一年还不上钱,王富贵也不敢如此煎迫朝廷举人,家境也不会困顿到如此地步。 可惜,没有如果。 顾正臣看着哭累了睡着的顾青青,伸手轻轻擦去那稚嫩脸颊上的泪水。 这不是梦,是困苦冰冷的现实。 这里也不再是二十一世纪,而是风云激荡、即将掀起无数腥风血雨的洪武时代,这可不是一个好混的王朝啊…… 自己必须振作起来,男儿生立天地间,当自强有所作为。 翌日清晨,顾正臣被一阵声响吵醒。 “你别过来!” 顾青青拿着镰刀,看着不断逼近的王有成,一步步后退。 王有成是王富贵的秀才儿子,尖嘴猴腮,正满脸猥琐地看着顾青青。不得不说,这个小娘子俏丽可爱,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伤情时脉脉更是动人。 “顾家小娘子,这是卖身契,只要你按个手印,你就是我家丫鬟了,你哥哥欠下的债一笔勾销,如何?” 王有成熟练地从袖子里拿出一片契约,展开给顾青青看。 顾青青面露挣扎之色。 王有成见顾青青没有往日里坚决,心头大喜,连忙说:“你娘昨日里去赵家借钱,在大门外跪了两个时辰,赵家硬是连门都没开。这滕县可没人会借钱给你家六贯钱,你娘舍不得卖你,可你身为女儿,不应该体谅体谅你娘的难处吗?” 顾青青心酸,母亲果然是求过赵家了。 王有成向前一步,继续说:“你想想,只要跟了我,你能吃饱饭,你母亲也就不用再去求人,若是你好好跟我,把我伺候舒服了,说不得我会央求父亲,给你哥哥两亩地,至少日子还能过下去,你也不想你娘、你哥哥活活饿死吧?” 顾青青退到门槛处,差点绊倒,脸上流着泪水。他说得没错,家里能吃的也不多了,邻里接济了些许,可也熬不过这个夏天。 “我,我……” 顾青青咬破红唇,终狠下心来:“把我家的十亩地还来,我就按手印,跟——跟你。” 王有成心神一荡,后退一步,让书童拿出印泥,对顾青青说:“只要你签了这契约,我这就回去让父亲还了你家地,快点吧,你母亲回来说不得又不同意。” 顾青青丢下镰刀,一步步挪向前,脚步沉重。 书童递上殷红的印泥,顾青青缓慢地伸出右手,蜷握四指,将大拇指按在了印泥里。 书童识趣地背过身去,王有成将契约拍在书童后背上,对顾青青说:“你卖身救助母与兄,是至情至孝的好女子,人人都会夸赞你,快按手印吧。” 顾青青抬起手,看着卖身契,犹豫着,心如刀绞。 “快按!” 王有成见顾青青迟迟没有动作,抓住顾青青的手,不由分说就朝着卖身契上压去! 嘭! 一只手从旁伸了过来,重重地抓住王有成的手腕,低沉的声音响起:“王秀才,你想要买我妹妹,问过我这个当哥哥的没有?” 第二章 你要一个试试 “顾正臣!” 王有成没想到,人都要忽悠到手了,竟出来一个生乱的。他不是成傻子了吗?往日里几次来拐骗顾青青,也不见他露一次面,说一句话,今日竟坏自己好事! “哥哥……” 顾青青看向顾正臣,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顾正臣用力推开王有成,拿起“卖身契”扫眼了几眼,眯着眼说:“一无作价几何,二无清债说辞,三无中人作保,四无至亲作押,王秀才,你这‘卖身契’打得是什么主意?” 王有成被顾正臣识破,丝毫不怵:“哦,兴许是出门时拿错了。” 顾正臣看着猥琐的王有成,目光变得阴冷起来。 此人就是个无赖,一开始打定的主意并不是花钱买走顾青青,而是想将她拐骗至家中肆意欺辱,然后在顾家找上门时又随意丢弃! 到那时,顾青青失了清白,顾家依旧一无所获,即便是告到衙门里,王有成也可以反咬一口,说顾青青是自愿的。 他不只想欺负顾青青,还想将顾家推向更绝望的境地! 刺啦! 顾正臣将“卖身契”一点点撕碎,走向王有成,将碎纸砸在王有成的脸上,看着愤怒的王有成说:“王秀才,你喜欢玩是吗?不如我陪你。” 王有成呸掉嘴上沾着的碎纸片,喊道:“顾正臣,你欠我家钱不还,要你妹又如何?” “你要一个试试!” 顾正臣厉声呵斥,肃然说:“依朝廷《律令》,若势豪之人,不告官司,以私债强夺妻女产业者,杖八十。要不要我们去衙门里问问县太爷,这八十大棍是打你身上,还是打我身上?” 王有成脸色一变,看向书童,《律令》里有这一条吗? 书童明显懂得多一点,无奈地点了点头,大明开国前一年,即吴元年十二月颁布的《律令》还真有这么一条…… 王有成指着顾正臣,喊道:“你欠钱不还,还有理了不成?我要让你坐牢,让你全家都坐牢!” 顾正臣摆了摆手:“恐怕让你失望了,依《律令》,负欠私债、违约不还者,五贯以上,违三月笞一十。王秀才,欠你家的钱财,不说还有七日违期,即便我违约三个月,到七月份不还,官差最多也是打我十棍子,何来坐牢一说?” 王有成气得直哆嗦,你妹的顾正臣,平日里你看的不是四书五经吗?什么时候对《律令》这么了解? 顾正臣冷冷地看着无言以对的王有成,《大明律》要到洪武七年二月才颁行天下,现在主要施行的是《律令》,至于老朱亲自写的《大诰》,还得等十二年才会出世,否则还能拿出来唬唬人…… “啪,啪!” 掌声传出。 顾正臣看向门口,只见有些雍容的王富贵拍着手,脸上堆满笑,短小的胡须微微抖动,狭长的双眼藏不住精明。 “好一口伶牙俐齿,顾举人不同凡响啊。” 王富贵走了进来。 “爹。” 王有成连忙凑上前。 王富贵抬手给了王有成一巴掌,响亮的耳光令人心头一颤:“白痴,平日里怎么教导你的,连一点小事都错漏百出,给我滚回家去,莫要出来丢人!” “爹教训的是。” 王有成捂着脸,不敢反驳。 王富贵看向顾正臣,凝眸打量一番,脸上堆起笑意:“顾举人,借债还钱,天经地义。《律令》虽有法度,却也不能取代邻里民约。七日,你只有七日时间,还不了债,呵呵,那就委屈下举人老爷,佃入我家做工还债如何?” 顾正臣警惕地看着王富贵,此人趋炎附势,笑里藏刀,极不容易对付。 “没问题。” 顾正臣直接答应。 王富贵目光中闪过些许惊愕,旋即大笑起来,连连点头:“好,很好,我们走。” “哥哥……” 顾青青拉着顾正臣的胳膊,很是着急。 王有成跟着父亲,走向家中,还不忘奉承:“爹的手段果是厉害,只要那顾正臣七日内还不清债务,就只能乖乖佃入咱家。到那时,我为刀俎,他为鱼肉,想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 王富贵嘴角微动。 没错,佃户虽不是奴仆,也不过是比奴仆好一点罢了。现在欠下六贯钱,看似不多,但运作的手段多着呢,让他二十年还不清,他就别想十九年离开! “爹,万一顾正臣拿出了六贯钱……” “就凭他?” 王富贵冷笑。 现在的顾家没了田地、黄牛,家里值钱的货色恐怕也只有顾青青了,可谁愿意花六贯钱买个只值四贯钱的黄毛丫头? 那顾正臣又是个穷酸书生,身无长技,除了会写几个字,子曰几句,还能做什么? “爹,那顾阫……” “闭嘴!” 王富贵冷厉地看向王有成,目光里满是阴狠。 王有成连忙低头,不敢言语。 王富贵看着路边的野草,低沉着声音说:“这草若是不除根,一年年总要长出来,早晚是个麻烦。” 王有成重重点头。 顾阫是草,顾正臣是根。草死了,根不能再留。这一次要让顾家永不得翻身! 顾家。 顾正臣才训斥了顾青青几句,顾青青已呜呜哭了起来。 看着梨花带雨,伤心又后怕的顾青青,顾正臣有些于心不忍,只好虚张声势地威胁一番:“再敢如此胡来,就打断你的腿。” 顾青青泪中带笑:“哥哥,你的病好了?” 顾正臣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问:“娘去了哪里?” 顾青青擦了擦眼泪:“去借钱了,至于去了哪里,娘亲没说。” 顾正臣皱了皱眉。 借钱? 在所有人眼中,顾家已经破败,连翻身的机会都没有了,谁会借钱给母亲? 六贯钱不是小数目,这是一笔巨款,普通五口之家一年的花销也不过如此!顾家既拆不了东墙,也补不了西墙,想要脱离困境,只能想办法赚钱! 赚钱么? 顾正臣思虑良久,对顾青青说:“娘亲要傍晚回来吧,天色尚早,你跟我入城一趟。” “好,哥哥等我下。” 顾青青洗了脸,又跑到房间里摸索了半天,才走出来,摊开手心,仰着头说:“哥哥,这是娘给我的。” 顾正臣看着顾青青手心里的一枚铜钱,眼神一亮:“洪武通宝?” 这玩意可是好东西,带回后世能发家致富,不过现在是洪武年,算了…… 此时老朱还没有发行足以打破吉尼斯纪录的大明宝钞,主要通行货币是洪武通宝钱。 估计是为了避讳“朱元璋”的“元”字,明代所铸钱文没有学习宋代发行元宝,如熙宁元宝,而是一律叫通宝。 顾正臣伸手拿起洪武通宝钱,翻至背后,看着“二福”字样,不由一笑:“竟是折二钱!” 折二钱,指的是当二文使用的钱。 古代一枚铜钱并非特指一文钱,具体价值需要通过铜钱背后的记重文字来判断,也可以通过铜钱的大小、重量来判断。 一文钱叫平钱,是最基础的单位,也是最小的铜钱,还制有折二、折三、折五、折十五等铜钱。价值越高,铜板的尺寸、重量会适当增加。 顾正臣手指上下翻动,洪武通宝在指缝间游走,最后抛起,在洪武通报落下时,一把手抓住,目光笃定地说:“这就是咱家崛起的原始资本,看着吧,哥会将那些欺负了我们的都踩在脚下!我们不要做洪武朝的蝼蚁,我们要做洪武朝的猛兽!” 第三章 天下凶徒人吃人 顾正臣清楚,封建王朝待在底层,只能充当蝼蚁,而蝼蚁,连挣扎的权利都没有! 这是洪武王朝! 做百姓? 将面临永无休止的徭役,修城,修河,运粮,各种赋税,各种摊派,哪怕是顾正臣是举人,免了徭役,也无法自保,更别说保护亲人! 做商人? 老朱仇恨商人,沈小三现在应该正帮着老朱修南京城墙,用不了几年,这个家伙就要倒霉,连带着成群结队的富绅地主。 再说了,等到郭桓案爆发,钱多的,地多的,基本上一扫而空,当商人,很受伤…… 想要成为一只拥有自保能力的猛兽,只能进入仕途啊。 顾正臣看向长空,满脸凝重。 洪武朝的仕途,几乎等同于死途。 现在,赫赫有名的洪武四大案还没有爆发,但不用三年,空印案将会拉开血腥屠杀的序幕。想要在一场接一场的腥风血雨,刀光剑影里活下来,需要的可不止是智慧,手段,还需要运气…… 可运气这玩意,能靠得住吗? 虽说自己了解大明历史,可以跟着历史的节奏趋利避凶,可这就是一场刀尖上的舞蹈,稍有不慎,就会人头落地! 但没有其他路可走,不想被人欺辱,就必须手握权力,这是封建时代唯一的规则! 现在,科举被取消了,想要进入仕途,摆脱“半平民”的身份,步入轰轰烈烈的洪武官场,只有一条路可走: 得到滕县知县或县学教谕的“举荐”。 可顾正臣就是一个典型的书呆子,识文断字是父亲顾阫教的,既不认识教谕,也没巴结过知县,能中举人多半还是因为连考多年,“滥竽充数”的结果,想要获得知县、教谕的青睐与举荐,几乎不可能。 无路可走吗? 那就披荆斩棘,闯出一条路来! 不过在这之前,必须解决欠债的问题,只有七天时间,还不清债务,自己这辈子就只能给王家种地了。 七天,六贯钱! 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顾正臣与邻居说了声,避免母亲早回不见人着急,与顾青青离开了家。 大颜村坐落于滕县县城北四里。自大颜村走小路,至三里河,过了桥之后,便进入宽敞却不平坦的官道。 顾青青侧头看向顾正臣,见顾正臣盯着路看,不由问:“哥哥,怎么了?” 顾正臣的目光由近至远,看着大大小小坑洼不断的官道,不由皱眉说:“我记得在洪武元年时,朝廷就开始铺设驿站,修整官道了,为何这官道如此不堪?” 顾青青看了看脚下的路,说:“这官道是修过,只不过下雨之后,道路就变得很是泥泞,车马行人多了,难免留下坑洼。” 顾正臣点了点头,嘴角微动:“若是有沥青路、混凝土道路就好了。” “什么路?” 顾青青有些疑惑。 顾正臣笑着摇了摇头,指向远处的县城:“没什么,走吧,我们去县城里看看。” 官道之上,有百姓挑着担、背着柴、提着篮出入城,有行商小贩牵着小毛驴,毛驴驮载着货物走于南北。 滕县是一座小城,一丈高的城墙满是历史的沧桑,巡查的军士并不严厉。此时老朱还没有颁行路引制,出入城相对轻松。 “哥哥,我们去哪里?” 进了城,顾青青看着有些热闹的街道问。 顾正臣想了想滕县的布局,又看了看手中仅有的一枚铜钱,无奈地说:“找个歇脚的茶棚吧。” “喝茶?” 顾青青有些肉疼,这可是娘在哥哥中举人的时候给自己的折二钱,哥哥竟然要拿去买水喝? 奢侈,太奢侈…… 顾正臣也不想,但自己连滕县有哪些大族,什么喜好都不清楚,拿什么去吃大户,赚六贯钱去? 后世市场学告诉自己: 做好调研,才能精准定位。 投其所好,才能盆满钵满。 赚钱第一步,就是搞调研,掌握信息啊。 街边茶棚。 不少贩夫走卒,出苦力的伙计累了、渴了,都会歇歇脚,讨一杯解渴的茶水喝喝。 农历四月天,有些热了。 顾正臣选了里面一些坐下,顾青青舍不得一文钱一碗的茶水,只干坐着看着。 “这茶泡久了,碱重了。” 顾正臣默默地品着。 坊间的谈论多是一些家长里短的琐事,让人有些意外的是,竟有人谈起岭北之战,惹得众人唉声不断。 岭北之战,发生于去年,即洪武五年,被后世史学家称之为明太祖二次北伐。 朱元璋派遣徐达、李文忠、冯胜,各领五万骑兵,分三路进攻元廷。老朱想毕其功于一役,永清蒙古沙漠,可现实是,徐达的主力中路军大败,李文忠的东路军得失相当,仅冯胜的西路军获胜。 岭北之战徐达的战败,不仅死了万余人,连带着战马数量也折损严重,大明因此被迫转入守势,在未来八年时间里,只能舔舐伤口,积蓄力量。 “我听到消息,朝廷很可能会让百姓养马……” “百姓哪里懂养马啊,万一养死了,还不得赔?” “嘘,慎言,朝廷的事,不是咱们能说的。你们听说了吧,前些日子,梁家老人办六十六大寿,戏班子连请了三天,他还亲自登台唱了一出,哈哈……” “戏痴么?” 顾正臣左手端着茶碗,右手放在桌子上,在听到梁家老人的趣事时,右手中指微微抬起,快速敲了两下桌子。 顾青青有些无聊,看着顾正臣时不时敲桌子的右手中指,默然数着:“一次,二次……” 坊间里的人是真能说,什么孙财主一日无甜不欢,老王家寡妇留了门,孙家定了亲,胡家肉铺卖了几斤肉…… “顾氏跪在赵家门外两天了吧,这老赵头也太狠心了吧,连门都不让进,呸,什么亲家!” “亲家还谈不上吧,那顾正臣只是与赵家三小姐立下婚约,还没成婚呢。” “难道赵家还敢悔婚不成?” “悔婚又如何,听闻顾家那位举人傻了,赵家悔婚,也不过是笞五十,使点钱财,这五十下都可免了……” 顾青青看着脸色阴沉如水的顾正臣,轻轻喊了声:“哥哥。” 顾正臣微微眯起双眼,将铜钱交给伙计,找回平钱收入怀中,起身道:“妹妹,你听过这首诗没有?为人切莫用欺心,举头三尺有神明。若还作恶无报应,天下凶徒人吃人!” 顾青青摇头,从未听过,但可以感觉得到,哥哥很愤怒。 在顾正臣、顾青青离开茶棚之后,一个儒雅的中年人盯着顾正臣离开的方向,对身前的白须长者问:“若还作恶无报应,天下凶徒人吃人!好大的戾气,徐教谕,可知此人是谁?” 第四章 给你钱,你快点 “顾氏,回去吧,莫要惹人看笑话。” 管家赵顺满脸不快,对朝着大门跪着的顾氏心生愤怒。 顾氏微微抬起头,看了一眼赵顺,坚定地说:“还请管家转告赵家老爷,看在正臣与三小姐立有婚约的份上,帮衬顾家一把!” 赵顺不耐烦地掏了掏耳朵,凑到顾氏身旁:“朝廷取消科举,顾正臣没办法当官人了,你家拿什么配我家三小姐?你听着,赵家是不会给你们一文钱的,趁早滚开,别逼我动手!” 顾氏脸色微变。 顾家是洪武元年逃难落户滕县的,没什么根基。现在王家步步紧逼,再还不起钱,怕是要走上绝境。 赵家是顾家活下去的唯一希望,不能走,无论如何都不能走! “来人,给我架出去丢得远远的!”赵顺见顾氏如此不知好歹,喊了一嗓子,又对着顾氏嘴角骂咧:“呸,什么东西!” 两个下人挽起袖子上前,刚抓住顾氏的胳膊,就听得耳边“咻”的一声。 赵顺感觉有什么东西飞了过来,来不及闪避,眉心一痛,不由得喊道:“是谁伤我?” 一枚铜钱叮叮落在地上,翻滚了两步远,躺在了地上。 赵顺凝眸:铜钱? 一只手捡起了铜钱,赵顺抬起头看去,对上了一双冰冷的目光,不由地又后退一步,有些惊慌地喊道:“顾,顾正臣!” 顾正臣将铜钱在指缝中翻动两下,随后收入袖中,上前两步,到了赵顺面前,抬手就是一巴掌! 啪! 响亮的耳光惊呆了赵家下人,也惊呆了顾氏与顾青青。 围观的百姓看着这一幕,一个个都瞪大了眼睛,有些张着嘴巴不敢相信。 竟有人敢打赵顺的脸? 赵顺可是赵家的管家,帮着赵家老爷赵峰操持着赵氏布行,在这滕县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竟然被人打了脸,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打脸! “正臣哥。” 顾氏难以置信,自己儿子向来文弱,今日怎变得如此刚猛? 顾正臣听着母亲喊“正臣哥”,多少有些不适应。 大明继承“宋人遗风”——南宋时高宗皇帝赵构就喊自家养子宋孝宗“哥”。儿子喊哥,这是常事。 真的哥哥、姐姐,还是叫哥哥、姐姐。 但有一点需要注意,姐夫未必是真姐夫。那什么,妓院里来了客人,姑娘们都喊他“姐夫”。 “顾正臣!” 赵顺气急败坏。 啪! 赵顺陷入了呆滞,自己好像又挨了一巴掌,很重,火辣辣的疼。 不是错觉,不是! 顾正臣冷冷看着赵顺,厉声呵斥:“什么东西,不知尊卑,也敢直呼我名字!” 赵顺双目喷火,紧握拳头,咬牙切齿。 啪! 第三巴掌打下来,赵顺直接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顾正臣将手背起,嘴角抽着冷气。这真是打在你脸,痛在我手心啊…… “我是朝廷举人,又与你家三小姐立下婚约,是赵家未来的姑爷,一个下人也敢直呼我的名字,今日这三个巴掌赏你,长长记性,现在打开大门,迎我们进去!” 顾正臣威严地喊道。 大明朝,极重尊卑秩序,礼仪规制,僭越者重惩。 虽然朝廷取消科举,可举人毕竟是举人,一个下人直呼名字,只这一条就足够打你了,这事闹到官府去,也是你无礼! 身份是无法逾越的鸿沟,你助跑也跳不过去。 赵顺被打蒙了,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顾正臣也懒得管这些人,回头看向母亲顾氏与顾青青:“娘,我们进去,把事情做个了断。” 顾氏没听太清楚,有些恍惚。 顾青青推着母亲,跟上哥哥。 赵顺看着走向大门的顾正臣,连忙站起来喊道:“没有家主许可,你们敢进去就是擅闯民宅!” 顾正臣站在门前,抬起脚,猛地踹去! 咣当! 原本虚掩的大门被蛮力撞开! 顾正臣沉声:“姑爷家人大白天登门,算哪门子的擅闯?” 顾青青重重点头,很是解气,哼哼地看着吃瘪的赵家人,对自己哥哥崇拜不已,往日里哥哥柔弱,可没这么霸气过。 顾氏见门开了,看了看一脸坚决的顾正臣,抬脚迈过门槛。 围观的百姓顿时热闹起来。 顾家举人威风啊,不仅打了赵家的管家三巴掌,还踹开了赵家的大门,这丫的太解气了。 这群势利眼,欺负人家孤儿寡母! 现在好了,人家直接打上门去了。 只不过,这顾举人怎么还传闻中的有些不一样,不是说他受不了刺激疯了吗?看他这架势,哪里有半点疯傻的迹象? 赵顺看着消失在门里的顾家人,连忙打了个哆嗦,追了进去,越过顾正臣等人,先跑过垂花门,冲向正房,扯着嗓子喊;“老爷,老爷,顾家人来了。” 正房内。 头插红花的徐婆正在与赵峰商议着好事,听赵顺一嗓子,不由慌张起来:“这可怎么办,万一被别家知晓,官家还不打杀了我这婆子。” 朝廷律令,不可一女二配。明知女子已有许配还给说媒与另一家的,媒婆可是要笞五十的,日后也甭想再当媒婆。 赵峰看了一眼门外,安排道:“徐婆,还请到屏风后避一避。” 徐婆连忙走开。 赵顺跑进来,刚对赵峰说了两句,顾正臣、顾氏与顾青青已到了正厅门口。 赵峰见人已到了,顾不上责怪赵顺,冷眼看了看顾氏,目光落在顾正臣身上,直言:“来得正好,赵顺,去支取六贯钱来。” 顾氏惊喜不已。 顾正臣微微皱眉,赵峰这个举动出人意料,他若真心帮顾家,早就给钱了,不至于让母亲跪在门外,任由人说赵家不是。 赵顺匆匆跑了出去,不久后手托木盘走了过来,盘上是六串绳子穿好的铜钱,这就是六缗钱,也就是六贯钱。 顾氏刚想感谢,赵峰却冷笑一声,摆了摆手:“钱你们可以拿走,作为交换,顾举人,你主动作废与雅儿写立的婚书。” “这……” 顾氏有些慌,这怎么行。 顾正臣拿起六贯钱,哗啦啦作响,对一脸不屑的赵峰缓缓说:“如此说来,赵老爷是想让我拿这六贯钱,主动悔婚?呵呵……” 赵峰拍桌案站了起来,威严地说:“顾举人,雅儿一定要婚配给官人,你还有当官人的可能吗?拿这六贯钱滚开赵家,自此两宽!” 顾正臣拿起六贯钱,走向赵峰,然后猛地将钱拍在桌子上,茶碗被震得一颤:“这六贯钱算我顾家借的,钱给你,你快点!” 第五章 君子固穷,穷你妹 赵峰愣住了。 钱给我,我快点,快什么? 顾正臣不是傻子,明代《律令》有明文规定: 若许嫁女,已报婚书及有私约而辄悔者,笞五十。 男家悔者,罪亦如之。 换言之,写立婚书之后,哪一方先反悔、毁约,哪一方要被笞五十。 明代沿袭唐宋律制,设五刑,即笞、杖、徒、流、死。笞是最轻的一种刑罚,多用荆条、竹板、竹棍。 唐时比较自由,挨打的人还能自己选择打腿、打背还是打屁股,宋代允许将以笞折臀杖,原本打五十小棍的,只打十次大棍就行了。 可大明嘛,只能打屁股…… 顾正臣身体文弱,不想挨五十荆条,既然宋家如此火急火燎地想反悔,那钱给你,你快点。 赵峰被顾正臣的举动弄糊涂了。 往日里唯唯诺诺的顾正臣竟变得如此强硬,骨子里透着刚硬的锋芒! 顾正臣说完,转身走向母亲与妹妹,朝着门口走去。 “顾正臣,你给我站住!” 一声娇喝传出。 顾正臣停下脚步,转身看去,只见一位面容姣好的少女正一脸怒气地盯着自己,温润的嘴唇微微张着,脸色有些苍白。 “雅儿,回去。” 赵峰连忙呵斥,女儿家怎么能随便出来。 赵雅儿没有听父亲的话,而是看着顾正臣:“你不就是嫌弃父亲给的钱少才不愿悔婚?说吧,你要几贯钱才肯,八贯,十贯,十五贯?” 顾正臣摇了摇头,看着自己的“未婚妻”,冷漠地说:“这不是钱的问题,当你们将我母亲拒之门外,不愿施以援手时,不就是盘算着借此机会煎迫顾家主动退婚?或许,你们早就开始寻找另一家了吧?既然都做到这一步了,何必还要在意什么声誉?” 赵峰与赵雅儿脸色一变。 赵雅儿连忙说:“你莫要胡说,只要你肯主动废了婚书,我可以让爹爹给你十贯钱!” 顾正臣看向顾氏与顾青青:“我们回家。” 赵雅儿见顾正臣竟忽视自己,急切地喊:“顾正臣,科举取消了,你就是个永无没出头之日的穷酸举人,凭什么配我,主动悔婚不是应该的吗?” 顾正臣凝眸,对顾氏问:“娘,把婚书给我。” 顾氏从怀中拿出婚书:“正臣哥,你可要想清楚……” 顾正臣接过婚书,打开看了一眼,只见其上写着: 伏以跂通德之门,驰城数仞。叙宜家之庆,敢贡尺书。凭媒张氏,说合赵雅儿配顾正臣为婚,秉秦晋之欢,欣成永好…… 此系两愿,再无言说。今欲有凭,故立婚书存照。 顾正臣冷笑不已,看向赵雅儿,刺啦一声,将手中的婚书撕裂,丢向赵雅儿:“你记住了,不是你宋家悔婚,而是我顾正臣不要你了,我宁愿受笞五十,也不要你!” “你!” 赵雅儿被气得脸色通红,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这个结果,赵家主满意吧?” 顾正臣回头看向赵峰,冰冷地说完,与顾氏、顾青青大踏步离开宋家。 出门后,顾氏看着一脸坚毅的顾正臣,叹了一口气,责怪的话止在嘴边。 顾正臣一身轻松,赵家不是什么好人家,赵雅儿更是无胸无脑,这门婚事早点解了也好。若拖延几日,等顾家翻了身,这桩婚姻反是负累。 没时间给他们耗着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回到大颜村的家中,顾正臣进入自己房间,坐在桌案后,将铜钱在手中把玩着,寻思着出路。 现在的顾家,已经到了绝境。 再这样下去,估计自己要去皇觉寺讨个破碗要饭去了。 曾经的顾正臣没有半点生存能力,他信奉的是“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的士人哲学,平日里除了看书写字,连个锄头都没摸过。 固穷? 穷你妹啊! 我不要固穷,我要钱! 顾正臣收起铜钱,拿起毛笔,展开纸张,将滕县十几个有钱人家都写了出来,标注上喜好,一个个地琢磨与盘算。 孙家做药铺行当的,好有年份的药材,这个,搞不定。 刘家有三百亩地,好女色,这个,搞不定。 王家寡妇有钱,好男色,这个…… 我呸! 搞不定,坚决搞不定。 万恶的顾正臣,你不要肮脏了我的灵魂,我很纯洁,我还想努力…… 梁家,好戏。 老戏痴一个吗? 顾正臣笑了。 咱虽不会唱戏,可没少听,《白蛇传》拿出来用用应该能换点好处吧? 等等! 今年二月份,老朱诏礼部申禁教坊司及天下乐人,毋得以古圣贤帝王、忠臣义士为优戏,违者罪之。 老朱怎么想的,按理说“古圣贤帝王、忠臣义士”属于主旋律,不应该禁,而应该大唱特唱,为啥给禁了? 禁主旋律也就罢了,还捎带了句“神仙道扮,及义夫节妇、孝子顺孙、劝人为善者,不在禁限”,这下好办,《白蛇传》无论如何都归不到“古圣贤帝王、忠臣义士”之列。 没有政治风险就好,免得因为一出戏掉了脑袋…… 戏痴之人,谁不爱《白蛇传》? “问郎君家住在哪里,改日登门叩谢伊。” “寒家住在清波门外,钱王祠畔小桥西。些小之事何足介意,怎敢劳玉趾访寒微?” 顾正臣哼着调子,寻找着感觉,开始书写戏剧《白蛇传》的唱词,直至顾青青喊了吃饭,这才搁笔。 两个黄色窝窝,一碗照人的清汤水,还有黑黢黢的酱,齁咸。 顾正臣见母亲眉间化不开的忧虑,笑着说:“娘,家里的事交给我就是了,最近这几日你们不要出门了。” 顾氏苦涩地笑了笑:“正臣哥,多吃点。” 顾正臣吞咽着有些割嗓子的窝窝头,问:“娘,听说城里的孙财主嗜甜如命,是不是真的?” 顾氏点了点头:“这倒是真的,缘何问这个?” 顾正臣喝了一口汤,缓过气:“是真的就好办,这个时候还没有白糖吧?” “白糖是什么?” 顾青青疑惑地看着顾正臣。 顾氏摇头,哪里有白色的糖,都是黑糖、红糖。 顾正臣心中有了计较。 虽说白糖的提法在唐时已有,但那时候的白糖,并非纯白,雪白,而是白中偏黄。 嘉靖以前,世无白糖。 白糖好啊。 后来的荷兰殖民者在东亚海域开展的暴利贸易之一就是白糖贸易,这玩意没可能不赚钱…… 第六章 啊,一出好戏 “哥哥,你怎么还没睡?” 顾青青掀开帘子走了进来,端着一碗热水。 顾正臣搁下毛笔,揉了揉酸涩的手腕,侧过身看着顾青青:“妹妹可喜欢看戏剧?” 顾青青将碗搁在桌案上,轻声回:“喜欢,只是看得很少。有两次去庙会的时候,跟着娘听过一点,娘还会唱呢。” 顾正臣想象着母亲唱戏的样子。 大明百姓的娱乐方式很少很少,戏剧是最喜闻乐见,也是受众最广的一种精神消遣。 元朝时期杂剧盛行,出现了无数戏班子。只不过元末战争,辉煌毁于一旦,加上老朱采取的禁戏政策,让不少戏班子、乐人受到诸多限制。 但此时的戏曲并不是没有生存空间,比如宣扬妻贤子孝、夫妇和睦的《琵琶记》就备受朱元璋推崇,甚至赞赏“高明《琵琶记》,如山珍海错,贵富家不可无”。 戏剧有底蕴,还有民众基础,出几个戏痴很正常,尤其是现在是开国初期,元时的老一代人还活着。 顾正臣与顾青青闲聊了会,让她早点休息,然后继续整理《白蛇传》的唱词。后世只顾着听流行歌曲了,对戏曲的词记不太全,那就靠自己脑补吧,反正也没人发现得了…… 翌日一早,顾氏起床,看着顾正臣围着家里的黑瓷缸转,不由地问:“这缸可没文字,能看出个什么花样?” “娘,可你知谁家漏斗状的水缸吗?” 顾正臣丢下手中的石头,放弃了砸缸的想法,这砸下去,缸底碎了也不可能成为漏斗状啊…… 顾氏想了想说,摇头说:“漏斗状的水缸没有,倒是张婶家有个漏斗状的瓦钵。” 顾正臣眼神一亮,连忙说:“娘去借来,然后和妹妹去河边挖一缸的黄泥水,将咱家的锅架到外面来,准备好木柴,等我回来。” “正臣哥……” 顾氏看着擦了擦手离开家门的顾正臣,追了两步,也不见回应,回头看向睡醒惺忪站在窗户边的顾青青:“他去做什么了?” 顾青青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娘,哥哥去赚钱了。” “赚钱,你见过打黄泥水赚钱的?神神叨叨。” 顾氏埋怨着,拿了围裙给顾青青系上:“我去张婶家一趟,你热下窝头。” 顾青青无奈,只好去厨房烧火,最讨厌生火,火石哒哒半天都点不着柴火…… 顾正臣再一次进入县城,直奔梁家。 听闻梁家老人梁恒曾在元朝当过闲散官,后来投降大明,因年纪大了,并没有听召为官,选择留在滕县过太平日子。 这种选择挺好,少点是非。 顾正臣至梁家门外,将拜帖与《白蛇传》两出戏的文稿一起交给看门伙计:“还请将此转交给梁家老人。” 看门伙计眼一抬,嘴里轻轻吹着口哨,那意思是:送东西不要跑路费的吗? 顾正臣见伙计不情愿帮忙,加上自己实在没钱,补充了一句:“在下大颜村举人顾正臣。” “顾,顾正臣?” 伙计顿时打了个激灵,态度立马变得敬重起来,甚至还有个伙计笑呵呵地说:“顾举人稍候,我们这就去送。” 顾正臣并不着急,坐在门外的大树下乘凉。 看得出来,昨天打了赵顺,又闹了赵家,悔了婚约,让自己知名度提升了不少啊,只不过这打板子的官差呢,该不会是县衙门懒政吧? 感谢懒政…… 梁家后院。 六十六高寿的梁恒正在品茶看书,一旁的老太尘娘哼着戏调,一双小脚晃动着。 梁逢阳轻声走入房间,笑着问:“父亲,母亲,可感觉闷热,要不喊两个丫鬟送送风?” 梁恒瞥了一眼梁逢阳,将拇指放在唇上湿润了下,翻了一页书:“有什么事,就直说,没事就走,莫要打扰我们清闲。” 梁逢阳知道老爹脾气,拿出一份拜帖:“父亲还记得昨日说的趣人趣事吧。” 梁恒接过拜帖扫了一眼,看清了上面的名字,不由得愣了下,旋即笑了起来:“吆,这不是昨日打了赵家管家,公然悔婚的顾举人吗?怎么,衙门里没差人打他板子,今日竟跑到咱家门口来了,他是想干嘛?” 梁逢阳也感觉有些意外:“昨日赵家受了不少委屈,按理说县衙里的人早就听到消息了,可县太爷似乎并没派人处置此事……” 梁恒呵呵笑了笑,苍老的脸上一道道皱眉:“赵家委屈?呵,势利眼罢了,对外说是顾家悔婚,装可怜,明眼人谁不清楚,若无赵家煎迫,那顾正臣敢悔婚?县太爷定是知情,既然没处理,就说明县太爷不想处理。看来这顾举人背后也并非没有人保啊。说吧,他来咱家做什么?” 梁逢阳拿出了一叠文稿,恭敬地递了过去:“应该是投父亲所好而来。” “投我所好,哈哈,这个顾举人倒有些意思,往日里不听人说起他有什么才华,今日该不会是自取其辱吧,来,我看看。” 梁恒将手中的书放下,接过文稿,展开看去,只看了几眼,脸上玩味的笑意缓缓收敛,转而被认真与震惊所取代。 “怎了?” 尘娘见梁恒如此严肃,不由皱眉。 梁恒目不转睛地看着,沉声念:“最爱西湖二月天,斜风细雨送游船。十世修来同船渡,百世修来共枕眠!尘娘,你看这戏词如何?” 尘娘有些惊讶,这一首简单的戏词,将缘分写到了极致,这不正像自己与梁恒,在二月的湖船之上初次见面…… “后面呢?” 梁恒正看到兴起时,突然没了,断更了,这抓心挠肺的不是要人老命? 梁逢阳指了指拜帖:“后面部分,应该还在他手上。” 梁恒重新审视着戏文,连连点头,赞叹不已,安排道:“你亲自去请顾举人,这《白蛇传》我要定了!” 梁逢阳淡然地笑着退出后堂,看了看碧空。 这恐怕不只是一出好戏文,还是顾举人主导的一出好戏吧? 顾正臣安静地等待着。 梁恒能不能认可《白蛇传》,关系着顾家能不能从绝境中翻身。不过对于一个戏痴来说,没道理不识货吧? 当梁逢阳亲自走出大门,自我介绍的时候,顾正臣松了一口气,脸上洋溢着笑意。 成了! 从这一刻起,我顾正臣将一步步拿回顾家失去的一切! 第七章 读书人的事,怎么能算剽 一袭儒袍,七八处补丁。 梁恒看着顾正臣的衣着,一副穷酸落魄样,心底已有所看轻。 目光上移,梁恒看到了一双炯炯有神的丹凤眼,这双眼里没有半分卑微,半分慌乱,一张清瘦且坚毅的脸透着沉着与笃定。 “咿?” 梁恒微微惊叹。 一甲子的岁月,见过元的崩溃,红巾军漫天,见过明的重建,大军远征。无数的人脸上,不是惊慌失措,就是忐忑不安,不是惶惶不可终日,就是不知明日祸福生死,像眼前之人沉稳,任风雨而不惧的人可不多见。 “你就是顾举人?” 梁恒怎么都无法将眼前人与坊间传闻的“双目呆滞,穷经傻气”联系起来。 顾正臣并不紧张,后世没少登台演讲,这点小场面还是应付得来,平静地回了两个字:“正是。” 梁恒看了看尘娘,见尘娘微微点头,将桌上的几页《白蛇传》拿在手中:“你写的?” 顾正臣厚着脸皮点头,用孔乙己的故事安慰自己,我没有剽,呸,我没有剽窃。 读书人的事,怎么能算剽…… “可愿说说这《白蛇传》因何而生?” 梁恒对戏背后的事很感兴趣。 顾正臣自顾自走向椅子坐了下来,在梁恒挑动眉头时开口:“唐时志怪小说《博异志》李黄篇中记载有故事,白衣之姝,绰约有绝代之色……及去寻旧宅所,乃空园,往往有巨白蛇在树下。宋时话本《西湖三塔记》,详说了奚真人斗法白蛇之故事……” 后世对《白蛇传》的起源虽有争议,可故事定型的标志没争议,那就是《警世通言》卷二十八《白娘子永镇雷峰塔》。 《警世通言》是冯梦龙写的,他要等两百年之后才出世,想来两个人是不会有版权冲突了…… 梁恒很喜欢《白蛇传》的故事,白蛇不再是以美色迷人的蛇妖,而是成为善良痴情、机警果敢的市井女子,更入人心,更动人心。 “后部分的故事在哪里?” 梁恒急切地问。 顾正臣指了指自己的头,笑而不语。 梁恒清楚,顾正臣送戏文、投自己所好,是有所图,低头看着戏文,沉吟道:“说吧,你想要什么。” 顾正臣坦然地说:“钱。” 尘娘看着顾正臣,轻声说:“你可是读书人啊,如此直接谈钱,是不是有失身份?” 顾正臣直言:“相比起失了身份,我更不想失去亲人。君子固穷守节没错,但至少也应该保证有饭吃吧,连生理需求都没解决,就妄谈第五需求,是不是太白痴了?” “生理需求,第五需求,是什么?” 梁恒有些疑惑。 尘娘也听不懂,梁逢阳更是摇头,自己也没听闻过。 顾正臣想要将话题绕过去,可梁恒是个死板的人,认准的砂锅一定要打破,无奈的顾正臣只好说:“在马——在我看来,人的需求分五等,如五层塔,最下面的是生理需求,即有饭吃,有衣服穿,第二层是安全。” “安全如何解释?” “呃,就是能一直有饭吃,一直有衣服穿。” “哦,继续。” “第三层是交朋友,第四层是受人敬重,第五层是——光宗耀祖。” 顾正臣担心梁恒追问,直接把自我实现改成了光宗耀祖,这对于大明士人而言,应该算是最终极的目标了吧。 梁恒深深看着顾正臣,这五类需求听起来简单,可如此凝练的总结、层次划分,若没有对人性的琢磨与认识,断做不到! “戏文《白蛇传》,作价几何?” 梁恒收敛心思,询问。 顾正臣提起右手,张开五根手指。 “五贯?” “没错。” “滚!” “梁老,你就不能还个价?” “五百文。” “告辞!” “等等,那什么,一贯,足够多了吧?” 梁恒看着一只脚迈出门的顾正臣,连忙喊。 顾正臣走出门,回过头,从袖子里拿出一卷文稿,不退让地说:“两贯,少一文我就让这《白蛇传》永不见天日,至于后面法海如何收拾白蛇,又如何留下‘水漫金山,雷峰塔倒’的咒语,你是看不到了……” 梁恒手有些哆嗦,自己被一个穷酸秀才勒索了。可后面白娘子到底咋样了,实在是吊人胃口啊。 “拿钱给他!” 梁恒看向梁逢阳,梁逢阳嘴角微颤,就这点戏文,他竟然要两贯钱啊,黑心的顾正臣。 “要铜钱。” 顾正臣喊了一嗓子,梁逢阳一个趔趄。 没过多久,梁逢阳将一鼓囊囊的手帕丢给顾正臣,一脸阴沉,顾正臣打开看了看,一串串的铜钱,还想点数,只不过见梁逢阳、梁恒黑着脸,多少有点不合适,这才讪讪拿出文稿:“梁老,这是戏文的中间部分,至于最后的内容,还需要等明日。” “你这小子就不能全写完了再给我讨价还价?” 梁恒差点暴走。 顾正臣呵呵笑着,将钱放入怀中,对梁恒说:“拜托梁老不要对任何人说起《白蛇传》是顾某所写。” 梁恒接过文稿,有些惊讶地看着顾正臣:“为何,这《白蛇传》很可能会风靡于世,你不想留名?” 顾正臣笑着说:“我可是要入朝为官的人,顶着一头乐人的帽子并不合适。” 自己不是老朱的儿子朱权,也不是老朱的孙子朱有炖,人家写戏文那是风雅,一个举人,一个官员写戏文,不知名还好说,知名了说不得处处是麻烦。 梁恒目安排梁逢阳送顾正臣离开,侧身看向尘娘:“此人如何?” 尘娘摇了摇头,眼角的皱纹更深了:“懂人心世故,知进退分寸,不是一个书呆子。” 梁逢阳返回,梁恒翻看着戏文,严肃地说:“在谈论需求时,顾正臣出现口误,他应该是想说‘在马’什么的先生看来,查一查,看看有什么马姓高人。” “姓马?” 梁逢阳沉思了下,缓缓说:“父亲,我听下人说起过,前些日子顾举人有些疯傻,跳到湖里大喊什么马德草,会不会是此人?” 梁恒一脸凝重,拿着戏文扇着风说:“兴许顾举人的改变与这神秘的马德草有关,让人留意下,能结好就结好,不能结好也不要得罪。听说右丞相汪广洋被贬为广东行省参政,胡惟庸独专中书省事务,我总感觉,这天变得令人不安,只希望别殃及我们这些小民……” 第八章 娘,可甜了,你尝尝 两贯钱! 顾正臣松了一口气,虽说这些钱尚不能解决顾家的危机,但有这些钱打底,日子总是会好起来。 只要制造出白糖,顾家将彻底翻身! 白糖制造,需要蔗糖。 滕县没人种甘蔗,弄新鲜的蔗糖不太现实,好在糖铺里有黑糖售卖。 入店,杨掌柜接待。 顾正臣看着黑乎乎的大疙瘩黑糖,听着杨掌柜“每斤三十文”的介绍,不禁有些肉疼,要知道现在一斤鱼九文钱,一斤猪肉也才十三文钱,这黑黢黢的糖,竟赶得上两斤多猪肉了。 没办法,糖对古代的百姓而言,实在是有些奢侈,家里孩子实在馋得慌,最多弄点麦芽糖吃吃,糖葫芦,多数是舍不得买的…… 顾正臣看着期待的杨掌柜,笑着说:“掌柜,这糖我可以买,只不过要走二十五文价。” “不可。” 杨掌柜直接拒绝。 顾正臣抬起右手,伸出一根手指:“若我买这些呢?” “一斤?” “……” “十斤?” 杨掌柜有些犹豫,若能一次卖出十斤黑糖,少一点这笔生意还是有赚头。 顾正臣放下手,严肃地说:“我要一百斤。” 杨掌柜惊讶地看着顾正臣,这穿着,这打扮,怎么看都不像富贵人家,一百斤,你这不是开玩笑,是开铺子吧? 寻常人家,十年也吃不了一百斤糖啊。 “这位公子莫要说笑。” 杨掌柜严肃地说。 顾正臣从怀中取出二百五十文钱:“先买十斤,明日,我会再来买十斤,直至买足一百斤,可成?” 杨掌柜看着顾正臣手中的铜钱,拱手说:“看来咱看走了眼,敢问公子高姓大名?” 那意思是,你别光说买多少,先报个名,不来了我好去找你。 顾正臣笑着说:“在下顾正臣。” “顾举人?!眼拙眼拙,我这就给你包起来。” 杨掌柜在城中做生意,消息还是灵通,见是顾正臣,也没客气,收起钱就准备黑糖。 顾正臣提着十斤黑糖,又买了一条五斤重的大鱼,晃悠悠离开了滕县县城。 路走到一半,顾正臣满头大汗,看着勒得通红的双手,郁闷得想要吐血,这副身体实在是太差劲,就这点东西,来回换手还得休息,看来需要锻炼锻炼身体才行,就这文弱的样子,估计一场风寒下来也能带走…… “呀,顾举人买鱼了。” 一进大颜村,王婶就已看到,顿时惊呼。 顾正臣笑着招呼:“王婶啊,要不要来我家吃鱼……” 王婶吞咽了下口水,挥手说:“算了吧,你大病初愈,还是好好给自己补补。娃啊,日子难点,但总能熬过去……” 顾正臣有些感动,若不是邻里帮衬,顾家人怕早就断粮了。 顾家买鱼的消息在大颜村不胫而走,三十来户人家全知道了,几个大娘大婶在树底下嘀咕,一个个都在猜测,顾举人哪里来的钱。 “哥哥!” 顾青青正在陪纳鞋的母亲说话,抬头看到顾正臣提着一堆东西回家,不由得惊讶起来:“鱼,娘,你看,哥哥带来了一条大鱼!” 顾氏将鞋样放在筐子里,抬手理了理头发,看着走过来的顾正臣,疑惑地说:“正臣哥,这是怎么回事?” 顾青青接过大鱼,见大鱼还在动,又叫了一声,赶忙将鱼丢在地上。 “把鱼放盆里去。” 顾正臣喊着顾青青,将一包包糖放在地上,对母亲说:“娘,孩儿写了点文章,在城里换了点钱,今儿咱家就好好吃一顿。” “呀,这是糖,娘,哥哥还买了糖!” 顾青青将鱼放到盆里,又跑来拆开糖纸,咋咋呼呼地喊着。 顾氏低头看着,一包包黑糖,怕有十斤重,不由得皱眉:“买这么多糖做什么?” 顾正臣看了看院子,见母亲已经借来了底部是漏斗状的瓦钵,微微点头:“娘,明天你就知道了,下午我们熬糖,先把鱼杀了吧。” 顾氏看着有些疲惫的顾正臣,也没多问,敲了敲将手指放在嘴里吮吸的顾青青:“去,拿蒲扇给你哥哥扇扇风。” 顾青青眯着眼,仰头看着母亲:“娘,可甜了,你尝尝。” 顾氏眼睛一红,这孩子许久没吃甜食了。 顾正臣躺在床上,恢复着体力,见顾青青拿着蒲扇过来,安心地享受着。 “哥哥,我们买这么多糖做什么?” “卖啊。” “啊……” 顾青青怎么也想不到,买来糖是为了卖糖,那你买它做什么,咱家又没店铺,去哪里卖去。 顾正臣将手交叉放在脑后枕着,享受着扇来的凉风,问:“可有官差来咱们家?” 顾青青摇头。 顾正臣有些疑惑。 赵家将自己悔婚的消息传得满城风雨,知县衙门里的人不可能听不到,是什么让他们没来找自己? 算了,还是专心制白糖吧。 一条五斤重的大鱼,加上野菜,足足煮了一锅,顾氏打了一碗,给对门的张婶家送去,又带着碗回来,打了一碗给另一家邻居送去,连着送出去七八碗,这才回来叫青青与正臣吃饭。xbiQiku 顾正臣看着吃相狼狈的顾青青,有些心酸。 “正臣哥,你多吃点。” 顾氏夹了一块鱼肉。 顾正臣看着吃得很少的母亲,搁下筷子,从怀中拿出剩下的铜钱:“娘,这里是一贯七钱零五文,这七钱我先留着,五文给小妹做零用钱,等制了白糖出来,清债是足够了。”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氏惊讶地看着桌上的铜钱,顾青青已经开始下手。 顾正臣笑着说:“娘,不是说了,儿写了点文章,被梁家老人看中,以二贯钱买下。” “什么文章能价值两贯?” 顾氏依旧无法相信。 顾正臣拍了拍顾青青不知收敛的小手,对母亲说:“娘不用问,咱家的钱都是干净的,放心用。来,吃完饭咱们还得熬糖呢。” 顾氏收起钱,冲着顾青青伸手,顾青青可怜巴巴地看向顾正臣,顾正臣装看不到,无奈的顾青青只好将多藏的几枚铜钱交出来…… 饭后。 顾正臣让妹妹生火,木柴点着之后,往锅里加了一点水,将三斤黑糖倒了进去,不断搅拌,到熬化了黑糖之后,又加了二斤黑糖…… 顾青青看着锅里黑乎乎的糖浆,担忧地问:“哥哥,这是黑糖,当真能熬成白糖吗?” 第九章 黄泥脱色法,白糖! 看着锅里咕咚咕咚的黑色糖浆,顾正臣嘴角带着自信的笑意。 顾氏搭了个支架,将瓦钵放在架子上,找来麦秸塞住瓦钵底部的漏斗口,又在瓦钵下面放了一个干净的黑陶缸。 顾正臣检查过后,确定没有问题,便和母亲轮换着搅拌糖浆,顾青青负责加柴,熬了近一个时辰,顾正臣拿起蒲扇扇走热气,见糖浆水花已呈细珠状,便从搅拌的木棍上取了一丝糖浆,在拇指与食指之间捻着,糖浆已有些粘手指,对顾青青说:“可以了。” 顾青青丢下火棍,连忙起身看,有些难过地说:“哥哥,好像没成,还是黄黑色的……” 顾正臣找来瓢,将糖浆打到干净的木桶里,对沮丧的顾青青说:“这才是第一步,哪里那么快。” 所有糖浆都倒入木桶后,顾氏往锅里添了点水,避免糖浆粘结在锅上。 “哥哥,现在做什么?” 顾青青问。 顾正臣指了指木桶里的糖浆:“等糖浆凝结为糖膏。来,哥哥给你讲讲糖的历史,《诗经·大雅》云,周原朊朊,堇荼如饴。有个成语叫甘之如饴,饴就是古代的麦芽糖……” 顾青青坐在凳子上,双手托着下巴,仔细听着哥哥的讲述。 “唐朝之前,人们还不懂得如何用甘蔗造糖,那时候的甘蔗都是直接吃,或是榨汁喝。唐朝大历年间,西域僧人邹和尚游历蜀中遂宁时,开始传授制糖技术,从那时有了压榨甘蔗的糖车,蔗糖出世……” 顾正臣侃侃而谈,时不时检查下糖膏,过了近一个时辰,糖膏基本结好。 顾氏扶着瓦钵,顾正臣提起木桶,将糖膏倒入瓦钵之中,又等了近半个时辰,待糖膏完全结好,便将底部的秸秆取出,转身就将半桶黄泥水提了过来,不断搅拌。 “等等,你该不会是想将黄泥水倒到糖膏里去吧?” 顾氏连忙制止。 顾青青瞪大眼,这可是黄泥水,里面好多黄泥,这东西倒到糖膏里面还怎么吃? 顾正臣点了点头:“没错。” 顾氏着急地说:“这怎么行,倒进去岂不是所有糖膏都废了?这可是五斤黑糖熬出来的。正臣哥,咱们不倒黄泥水。” 顾正臣眨了眨眼。 黄泥脱色法,不用黄泥,那用啥? “娘,你要相信儿子。青青,你信不信哥哥?” 顾青青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看到那半桶黄泥水,又摇起头来,小辫子来回晃:“哥哥,娘说得对,糖里面加了黄泥水就吃不得了。” 顾正臣将木桶放在地上,对母亲说:“让儿试试。” 顾氏犹豫了下,伸手扶住瓦钵:“罢了,娘虽不知道你哪里来的法子,但你想试——就试试吧。” “娘!” 顾青青着急起来。 顾正臣提起木桶,将半桶黄泥水缓缓倒入瓦钵之中,搁下木桶,看着一脸可惜的母亲与妹妹说:“等着吧。” 顾氏、顾青青都没说话,没见过这么败家的,五斤黑糖,就这么给毁了。 心情低落的两人,连晚饭都没吃多少。 夜来。 顾氏、顾青青端着蜡烛看了几次,也没看到什么变化,只听到滴答声,仔细看滴落的水,全是黑色,一点白都不见,两个人更是断定,全白忙活了。 顾正臣没空去院子里看,继续写《白蛇传》的后部分,钱都收了,总得给人完整的戏文,写完已是三更天,倒头就睡。 滴答—— 滴答—— 黑色的糖蜜一滴滴落入缸里,瓦钵里的黄泥水一点点变少…… 顾氏起了个早,看了看院子里的瓦钵,苦涩地叹了一口气,打了水洗刷,准备做早饭,从瓦钵旁路过,瞥了一眼,顿时呆住。 “青青,青青,快点来看看。” 顾氏喊道。 顾青青揉着眼跑了出来,到瓦钵前,看着上面白花花如雪的东西,顿时醒了:“娘亲,这是怎么回事?” 顾氏摇了摇头,难以置信。 顾青青小心翼翼地捏了一点白糖,送到嘴边,品了品,眼神一亮,惊喜地喊道:“甜的,娘,这是白糖,真的制出白糖了!” “白糖?” 顾氏从来没见过如此白的糖,跟雪花一样的白净。 “哥哥,哥哥!” 顾青青抓了一小把白糖跑到屋子里,将正在熟睡的顾正臣喊醒,满心欢喜地说:“白糖,哥哥,成了!” 顾正臣打了个哈欠,看了一眼顾青青手里的白糖,笑着说:“不信哥哥,白糖没你的份。” “不要。” “我做主。” “不要。” 顾青青抓着白糖就往嘴里送,眯着眼满是享受。 顾正臣起身,走向瓦钵,对满是疑惑的母亲说:“娘,这只是一门制白糖的手艺,先将白糖刮出来吧,看看有多少。” 顾氏没有追问,瓦钵里全是白糖,只不过最上面五寸白糖是最白的,下面一些则是白色之中带有稍许的黄褐色,而缸里的,则是杂质水。 称量之后,只有八两的纯白糖,其他一斤四两白糖稍是逊色。 五斤黑糖,得二斤二两白糖。 顾正臣对这个结果相当满意,安排顾氏与妹妹再熬糖浆,自己又跑了一趟县城,将《白蛇传》戏文给了梁恒,再买入二十斤黑糖。 连续三天,顾家都在熬制白糖,共得了四斤纯白糖,十多斤稍次白糖。 顾正臣将白糖带好,一大早就去了县城。 滕县赵家。 管家赵顺找到赵峰,禀告道:“听说前几日顾正臣买了条大鱼,还去杨家铺子买了些黑糖。” 赵峰疑惑地看着赵顺:“顾正臣哪里来的钱,莫不成他把妹妹抵卖给了王家?” 赵顺摇头:“这倒没听说。” 赵峰端起茶碗,吹了两口,冷着脸说:“顾正臣害雅儿哭了两天,我绝不轻饶他!我听说,顾正臣与王富贵有个七日之约,是不是快到了?” “就在后日。” 赵顺回道。 赵峰沉思了下,说:“媒人正在说合雅儿与城东张家秀才张世平的婚事,若我没记错的话,耀文和张世平、王有成是同窗吧?” “没错,二少爷和他们同为县学生。” 赵顺笑道。 赵峰嘴角露出一抹阴冷的笑,说:“张家是大户,那张世平又得了知县老爷的举荐,用不了三个月,朝廷任免文书就会送到,这桩婚事需要早点定下。世平贤侄尚未与雅儿见过面,那就给他们制造一次机会吧。” 赵顺眼神一亮:“老爷的意思是?” 赵峰一脸肃杀之气:“在王家逼债那一日,让张婶陪着雅儿去大颜村河畔散散心,让耀文约上世平贤侄也去那里,远远见上一面。如此一来,一举三得!” “何谓一举三得?” 赵峰端起茶碗,轻轻吹了一口:“其一,世平与雅儿见了面,婚事也好早点定下。其二,雅儿亲眼看到顾正臣被王家欺辱,狼狈不堪,跪地求饶,心结必解。这其三,坊间说我赵家悔婚,张家想必也听闻过。让世平贤侄看看,非是我赵家悔婚,而是那顾正臣自知根本配不上赵家,主动悔婚,趁此机会匡正赵家名誉!” 「—— 感谢晁一清、臭不要脸v、潜龙暗行、竹影若然、zhang6145等读者打赏,惊雪谢过。」 第十章 县太爷很好奇 梁家戏台。 伶人一袭白色褶子衣,款袖轻动,捏着手指,悠扬地唱着:“千里姻缘一线牵,伞儿低护并头莲。西湖今夜春如海,愿似鸳鸯不羡仙……” 梁恒、尘娘坐在戏台之下,听得入神。 梁逢阳脚步匆匆,走至梁恒身后,俯身说:“父亲,去请顾举人的下人带回消息,说顾举人入了城。” “哦,可打听到去谁家了?” 梁恒有些意外。 梁逢阳微微摇头:“正在打探。” 梁恒看向戏台,嘴角含笑:“《白蛇传》前两场戏排演出来了,总需要邀请顾举人来一趟。” 梁逢阳答应着,刚想离开,就有下人走来。 “李知县李老爷来了。” “知县不是老爷,是太爷!” 梁恒起身,对梁逢阳纠正道。 梁逢阳苦涩地点头称是。 自明朝开国以来,大明皇帝朱元璋就十分重礼仪规矩。 什么官穿什么衣服,打什么补子,白天怎么穿,睡觉怎么穿,就连百姓、商人穿着、所用颜色、所用器具、所乘交通工具等都有规定。 这些规定确定了,自然不会放过民间“僭称”问题。 比如宋代老百姓习惯称官员为“官人”,不会称官员为“老爷”或“大人”。如果你在宋代遇到包拯喊一声“包大人”,估计老包的脸会更黑,说不得踢你两脚。 因为宋代“大人”只是指父亲,见人喊大人和喊爹没啥区别…… 官称“大人”之风起于元朝。 在明初,估计是“大人”、“老爷”、“官人”之类称谓太混杂,“僭称”时有发生,朱元璋整饬称谓,确定规矩: 知县叫太爷,知府叫太尊,巡按御史叫大马台,行人司司正比较猛,叫大天使…… 当然,这些称谓并没有深入人心,民间称谓依旧混杂。 梁恒曾经在元朝当过官,知道与官府打交道务必小心,不能有半点僭越,半分破绽,亲自出门迎接县太爷李义。 李义身着一件宽松便服,手持一方裂了三道口子的蒲扇,见梁家老人出来,连忙上前作揖:“梁老,我又来叨扰了。” 梁恒作揖还礼:“县太爷亲至,梁家蓬荜生辉,里面请。” 李义欣然走入梁家。 落座,奉茶。 李义寒暄两句,直言:“梁老在前元时治学十年,学问精深,桃李天下。如今新朝峥嵘,正是朝廷用人之时。在下想请梁老再次出山,入县学传学问、掌教诲。” 梁恒嘴角微动。 朝廷用人? 当真要用人,就不应该取消科举吧? 没了科举,等于断绝无数读书人的生路,读书人再难有出头之日,只靠着举荐一条路,呵,怕会养成“拿你钱财、送你入官”之风。 梁恒推脱:“县太爷盛情相邀,梁某本应鞠躬尽瘁。然岁月不饶人,我老了,已是过一甲子之人,纵是有心,这身子骨也无力教导。” 李义看着颇为健朗的梁恒,微微皱眉,轻声道:“《荀子》有云: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师,是礼之三本也。梁老若能成为县学生员之师,不仅遵从先贤教导,合乎礼仪,且能在天地君亲师中占‘师’一席,他日梁家兴旺可期。” 梁恒苦涩地摇了摇头:“县太爷所言甚是,奈何梁某精力不济,难为学事。” 李义见梁恒推脱不就,也不再强求,起身告辞:“既是如此,那改日再来叨扰。” 梁恒坚持要送李义,刚到门口,尚未出大门,就见一仆人进门,冲着梁恒就喊:“老爷,打听到了,那顾举人去了孙财主家。” “顾正臣?” 李义微微皱眉,看向梁恒。 梁恒怒视仆人,没看客人还在,没点规矩。 李义有些好奇:“梁老差人寻顾举人,所为何事?” 梁恒呵呵笑道:“梁某与顾举人算是忘年交,喊来听一出戏,解解闷。” 李义对梁恒的话半信半疑,看着眼前深沉的老人,没有再问什么,扇动蒲扇走出了梁家。 孙财主家么? 李义看了看眼前的岔路口,改了方向。 顾正臣! 这个名字很熟悉。 顾正臣,名不二,字正臣,洪武五年滕县举人。 不二,取自“忠以为心,盛衰不二,纯节所存,其意盖远”,不二则正,取字正臣。 只不过大家都称他为顾正臣,这是一个“以字行于世”的年轻人。 “以字行”不算什么稀奇事,古来有之,如屈原,名平,字原;如项羽,名籍,字羽;伍子胥,名员,字子胥等。 李义并不在意顾正臣是以名行于世还是以字行于世,而是在意这个人。 几日前,顾正臣毁婚赵家,闹得滕县满城皆知。 按朝廷律令,县衙应该差皂吏打顾正臣五十小棍,只不过县学教谕徐文风竟跑来为顾正臣说情,并以举人犯错,宽恕处置为由,免去惩罚。 徐教谕就是一个顽固的老头,在滕县当教谕三年,从未给谁说过情,可因一个顾正臣,他竟亲自出面了。 说到底,徐教瑜很可能是惜才爱才,顾正臣能中举,毕竟还是有些学问。 可让李义如何也想不通,顾正臣为何会得到梁恒的青睐,这个人眼高自傲,县学里面多少人他都看不上眼,又凭什么看中顾正臣? 还有,顾正臣一个落魄举人,听说因为取消科举还疯魔了一段时日,这刚好转,又跑到孙财主家里作甚? “听说没有,顾举人又去借钱了,这次冤大头是孙财主。” “孙财主吝啬,没好处的事,断不会做,他还真是病急乱投医。” “是啊,后日王家就要登门讨债,那顾举人若拿不出六贯钱就要佃入王家。” “六贯钱,难啊,咱出一天力气不过二十文,他一个瘦弱书生又如何弄来这么大一笔钱。” 李义听着路人的议论,眉头紧锁,跟上去,拦住两人:“打扰两位,敢问方才所言,顾举人佃入王家是怎么一回事?” 两人见李义透着儒雅之气,也没恼怒,耐着性子将听到的消息说给李义。 李义听完,谢过两人,看向孙财主家的方向,目光坚定,低声喃语:“我倒要看看,能被徐教瑜、梁家都看重的人,到底有几分本事。” 第十一章 你是尾随痴汉吗? 知县李义穿过一条巷道,刚到孙家附近,就看到孙家人打开半扇门,两个下人推搡着一个年轻人出门,末了还丢出一个包裹,砸在年轻人身上。 咣当,孙家的门关了起来。 胡九站在暗处看到这一幕,嘎嘎笑出声来,老爷王富贵还担心顾正臣能借到钱,现在看来,孙财主根本不给人好脸色看啊。 赵顺看着远处顾正臣落寞悲伤的身影,心中大快。抬手捂了捂脸,丫的,让你狂,还敢抽我,等着吧,这笔账迟早要算! 李义看着踉跄转身的顾正臣,眉头微皱,跟了上去。 顾正臣挎着包裹,一步步离开滕县。 走至三里桥时,顾正臣止住了脚步,缓缓转身看向来人,开口问:“你是尾行痴汉吗?” 尾行痴汉? 李义不明白这个词的高深内涵,但也清楚,自己跟了一路,人家早就发现了。 “顾举人是吧,看样子,没借到钱。” 李义走上前,一脸威严。 顾正臣将包裹放到身后,目光中充满警惕与戒备,还有一丝熟悉带来的疑惑:“这位兄台,在谈话之前,先介绍自己更符合礼仪吧?” 李义微微一愣,连连点头称是,拱手道:“在下李善美。” 顾正臣皱眉,看向河水。 眼前人似是哪里见过,可并不记得有一个叫李善美的人物。 李义见顾正臣出神,出声打断:“在想何事?” 顾正臣指了指河流远处的石碑:“那碑像是岘首碑。” 李义看着顾正臣深邃的目光,旋即大笑起来,拍掌道:“好一个顾举人,怎么,你想看我流泪?” 顾正臣淡淡一笑,过了桥,走向亭子。 两人对话显得莫名,令人费解。要理解两人对话,需要明白这背后的典故。 岘首碑,位于湖广襄阳。 晋时,羊祜任襄阳太守,有政绩。后人以其常游岘山,故于岘山立碑纪念,称岘首碑,又名羊公碑。 孟浩然去了一趟,哭了一场,所谓“羊公碑尚在,读罢泪沾襟。” 李商隐去了一趟,哭了好几场,所谓“湘江竹上痕无限,岘首碑前洒几多。” 范仲淹去了也哭…… 最让李义郁闷的是,宋时有一词人名为李善美,留下残诗“岘首何人碑,行客独垂泪”,此时顾正臣指着远处的石碑说像岘首碑,不是摆明了说: 你是不是应该哭两嗓子,流几滴泪? 短亭,微风。 李义坐在石凳上,感叹道:“朝廷突然取消科举,确实让无数读书人措手不及,像你这般因进京赶考落得家境困顿的想来也不是独一个。就事论事,朝廷在这件事上,确实缺乏没考虑周全。” 顾正臣凝眸看着李善美,你小子胆子够大。 取消科举的是老朱,你说老朱没考虑周全,就不怕这话顺着风吹到金陵,老朱把你全家都考虑周全了? 李义指了指南面的滕县城,询问:“坊间说,顾举人受赵家煎迫,不得不主动悔婚赵家,是否为真?” 顾正臣信步走出亭子,阳光照在身上:“是我主动悔婚。” 李义看着顾正臣,凝重地点了点头:“也是,赵家强势,定是逼迫你,让你一口咬定主动悔婚。” 顾正臣有些惊讶地回过头,看向李义,这个家伙八卦也就罢了,还青红不分,自己都说了,是主动的,你非要脑补被人逼迫的画面…… “李兄跟我一路,该不会只是问这等小事吧?” 顾正臣不想再解释,转而问。 李义看着面无波澜的顾正臣,凝重地问:“若拿不出六贯钱,你会佃入王家做工,是这样吗?” “是。” 顾正臣点头,打量了下李义:“你打算借钱给我?” 李义语噎。 借钱,开什么玩笑…… 六贯钱可不是小数目,身为滕县知县,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就朝廷那点微薄俸禄,每个月存余都不到一贯钱,拿什么借。 顾正臣摆了摆手:“走了,没事别学人玩尾行……” 李义握了握拳头,看着顾正臣远去的背影,对走过来的师爷严彬说:“这个顾正臣绝不是什么迂腐书生。” 严彬瘦腮短须,一袭儒袍:“徐教瑜阅人无数,说此人是难得之才。” 李义拍了拍衣襟,凝重地说:“什么难得之才,不过是徐教瑜看走眼找补罢了。顾正臣虽没有入县学修习课业,可毕竟不曾为徐教瑜看好。如今朝廷取消科举,顾正臣在大喜大悲之后,变得内敛沉稳,隐隐透着锋芒,这才让徐教瑜看重。” 严彬点头附和:“县尊说的是。” 李义站在河边,默然沉思。 严彬安静站在一旁,见李义抬起头来,才开口问:“县尊还在想顾举人之事?” 李义紧锁眉头,轻声说:“我总感觉这顾正臣有些奇怪。” 严彬疑惑:“奇怪?” 李义沉声:“没错,他表现得太平静了。” 严彬哀叹一声:“县尊,顾正臣是认命了,他无法改变这一切,只能低头认命。” 李义踢飞一颗石子,石子落入河中。 认命了吗? 一个开自己玩笑的人,又怎么可能是逆来顺受、颓废认命之人? 李义望北,炊烟袅袅:“大颜村怕是有一场热闹,师爷可有兴致?” 滕县。 赵峰听闻顾正臣被孙财主赶出家门,心情大好,嚷嚷着要喝酒。 王富贵听闻顾正臣狼狈离开滕县,与儿子王有成商议一番后,差人给县丞金大车送去一封信与一些礼物。 梁恒听闻顾正臣受挫,落魄流泪,挥手停了戏班,召来梁逢阳交代了几句话。 重过三袋米的孙财主呼呼地走动着,满头大汗,时不时咬牙切齿喊一句:“顾正臣,你等着瞧!” 顾正臣返回家中,顾青青急忙迎上前。 顾氏起身,担忧地看着一脸悲伤的顾正臣,轻轻喊了声:“正臣哥”。 顾正臣摇了摇头,径直走入房间,倒头栽在床上,闭上眼冥思。 “青青不想哥哥佃入王家。” 顾青青跟入房间,双眼泛红,眼泪欲滴,一边哽咽,一边解开包裹,随后是一声惊声尖叫:“啊~~” 第十二章 你算什么东西 赵耀文、张世平站在三里桥上,青袍迎风,荡荡风流。 过三里桥向东北而行,有瘦湖,如葫芦状。 微风吹起涟漪,阳光下,碧波粼粼。 一张渔网抛洒开来,沉入湖水之中,渔夫戴着蓑笠,佝偻着身体拉动渔网。 一只只飞鸟擦着湖面飞过,留下一串动人的鸣叫声…… 赵雅儿一袭青衣透着灵动,秀发上插着的金色步摇不时摇晃,踩着莲步沿湖而行。 张婶紧紧跟随,看得很牢。 见赵雅儿有些愁闷,张婶指着眼前的瘦湖说:“小姐,我听说那顾正臣跳的就是这个湖,一个疯傻之人,犯不着为他伤神。” 赵雅儿听到“顾正臣”三个字就生气,顾正臣那一句“我不要你了”的话如同刀扎在心口,夜夜疼痛。 张婶拉了拉赵雅儿的衣袖,指着远处:“小姐你看。” 赵雅儿顺着张婶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远处二十余人,气势汹汹而来,不由询问:“张婶,那是?” 张婶笑开:“那是王家的人,今儿是王家讨债的日子,若顾举人还不上债,便要佃入王家。” 赵雅儿一脸怒气,咬着银牙:“顾正臣,我要看着你身败名裂,跪地求饶!” 顾家门外,站满了大颜村的男女老少。 村中老人颜三景将拐杖交给顾青青,坐了下来,同情地看着顾氏与顾正臣,颤巍巍地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个手帕,递给顾正臣:“大颜村三十二户人家,没一个富裕的,帮衬不了多少,昨夜里大家商议了半宿,凑出来一两一钱十五文,你拿这些钱恩求王老爷宽限一段时日。” 顾正臣接过手帕,入手微沉。 大颜村皆是农户,每一户都没多少铜板,一户能拿出三十多文钱,已是动了老本。这些朴实、憨厚的农户,用他们的方式保护着邻里。 顾正臣眼有些湿润,将钱推给颜老人:“这笔钱我不能拿。” 颜三景抓着顾正臣的胳膊,缓缓站起来,张开漏风的嘴:“娃啊,可不敢做佃户啊。” 佃户有多难,多苦,颜三景很清楚。 朝廷田税三十税一,除去其他税,只要年景过得去,多少还能有点积蓄。 可地主对佃户定的是二税一,狠心一点的,更是十税七八,打一百斤粮食,能落手里三十斤就不错了。平日吃穿用度,生病用药等等,都只能靠手里的这一丢丢粮食,即使是年年丰收,佃户十年也别想有半点积蓄。 顾正臣看着满是关切、白发苍苍的颜老人,沉重地点头:“那我就谢过大家了。” “让开!” 王富贵、王有成带人穿过人群,到了顾家小院。 王有成瞥了一眼躲在顾氏身后的顾青青,然后将阴森的目光投向顾正臣,桀桀笑了两声:“顾举人,可把钱准备好了?” 顾正臣眉头微皱。 王有成上前一步,伸手抢过顾正臣手中的手帕,随手一抖,一堆铜钱洒落在地。 “哎呀呀,这就是顾举人准备好的钱吗?貌似不多啊。” 王有成奚落道。 篱笆外。 严彬看着这一幕,对一旁的李义说:“这个王秀才,德行不修啊。” 李义重重点头,低声说:“王家是否与前任知县存在某种交易,已无从调查。不过,只从王有成的作为来看,此人德行确实不堪。” 严彬看着跋扈张扬的王有成,目光瞥向人群,低声说:“县尊,今儿这大颜村果是热闹,赵耀文、张世平两位生员也来了。” “哦?” 李义看向人群,见赵耀文正看着王有成,而那张世平却看向西侧,那里,一个俏丽的女子正盯着顾正臣,脸上还带着怒气。 “听闻赵家有意与张家结亲,那该不会是赵家小姐吧?” 李义疑惑。 严彬看了看,拿不准:“若她果是赵家小姐,那赵峰属实有些过分了。” 李义呵呵冷笑。 这种手段,无异于伤人又诛心。 大明并不禁未婚女子出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是一种说辞,并非禁令。且不说各种节日里,男女老少一起出门,就说一句,一些官员纨绔、地痞流氓调戏良家女子,你以为是哪里调戏的,不还是在大街上…… “王秀才,狠狠欺负他,让他给你们当牛做马!” 赵雅儿看着王有成欺辱顾正臣,感觉自己遭遇的屈辱一扫而光,连日来的愁闷与痛楚再也不见。 顾正臣看着散落在地的铜钱,弯下腰,一枚一枚地捡着。 王有才见顾正臣不理睬自己,心头无名火起,抬起左脚,将顾正臣的手狠狠踩在地上,冷冷地说:“我让你捡钱了吗?” “正臣哥。” 顾氏想要上前,却被顾青青一把拖住,哥哥说过,他自有分寸。 颜三景见状,拄着拐杖,颤着声求情:“王家老爷,再给宽限些日子吧。” “颜老人,这里没你的事,我奉劝你莫要多嘴,招来祸端!” 王有成恶狠狠地威胁。 颜三景无力。 顾正臣看着眼前踩着自己左手的脚,叹了一口气,轻声说:“我给你一次机会,将脚拿开。” 王有成低头看着顾正臣,脚上发力,咬牙喊道:“拿开,你让拿开就拿开,我是不是太没面子了,求我,大声求我。” 顾正臣将手伸向腰后,掏出一把砍柴的斧头,用斧背一面冲着王有成的脚踝骨就砸了过去。 嚓! 骨头碎裂的声音! 王有成愣了下,随后钻心的痛撞在神经上,抬起脚抱着腿跌倒在地上,不断翻滚,凄厉的惨叫声令所有人毛骨悚然。 李义瞳孔猛地一凝,严彬也吃了一惊。 赵耀文冷汗直冒。 张世平骇然地看向一手拿斧头,一手捡铜钱的顾正臣。 赵雅儿双手捂着嘴,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他,他竟然敢动手伤人! 顾正臣站起身来,吹了吹铜钱上的泥土,看着面目狰狞的王有成,掷地有声地说:“除了皇帝,没有谁能随随便便踩我,你算什么东西!” “顾举人,你好狠的手段!” 王富贵站了出来,一脸阴沉。 顾正臣冷笑:“王富贵,你儿子踩我时,为何不见你不喊一句好狠的手段?我可是受害者,所有人都可以为我作证,是你儿子先动脚的……” 「呜,感谢v臭不要脸v打赏,又开始欠章了,我都要成老赖了,感谢之至,现在兼顾两本书难以爆更,等后面腾出手来,老书欠的算新书里面,一起偿还……」 第十三章 该不会悬梁了吧 王有成看着脚踝处肿胀出的大疙瘩,双眼通红,对王富贵喊:“父亲,还不把他抓起来送官,他手持斧头,预谋杀人!” 王富贵恶狠狠瞪了一眼王有成,这个儿子实在是不争气。 按大明律令,凡谋杀人,造意者(主犯)斩。 可问题是,儿子你还活着呢…… 顾正臣和你之间,不算什么杀人,顶多是“斗殴”。 按律令,凡斗殴,及以他物殴人,成伤者、笞四十。 青赤肿为伤。 哪怕是把他送到县衙去,也只是挨打四十小棍,看顾正臣正在揉手指,娘的,这手怎么好像也红肿了,送到知县那,儿子你也逃不过四十小棍啊…… 顾正臣看着手中的斧头,平静地解释:“我打算一会上山砍柴,随身带了把斧头,很合理吧?” 合理你妹啊! 王富贵心里大骂顾正臣,都说八月柴,现在是四月下旬,林木正茂,砍哪门子柴去?何况你家里柴木还有一堆,用得着你去砍? 你就是蓄意而为! 王富贵猛地一惊,目光中第一次浮现出忌惮之色。 这一切都在顾正臣的算计之中,他知道今日讨债会有争执,所以随身带了斧头,他甚至还可能翻阅过《律令》,清楚如何伤人惩罚最轻! 恐怖心机! 这个人,还是曾经任由王家欺负,不得已跳湖想要自尽的顾正臣吗? 他的迂腐,他的软弱,他的惶恐,为何会突然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浑似换了一个人,懂得变通,变得强硬,眼神中连一丝畏惧都不曾看到! 他似乎在讥笑。 凭什么?! 王富贵看着沉稳的顾正臣,稳了稳心神,严厉地说:“顾举人,你我有七日之约,若今日无法清债,那就按约定佃入我家做工还债。” 顾正臣丢下斧头,指了指散落在地上没有被捡起的铜钱:“容我将铜钱捡起来,点数清楚。” 王有成愤怒地喊:“顾正臣,你想拖延时间不成?” “闭嘴!” 王富贵厉声呵斥。 若不是你胡来,哪里有这一出! 顾正臣弯腰继续捡铜钱,每一枚,都是大颜村邻里的关照与爱护。 “锋芒毕露!” 师爷严彬暗暗感叹。 知县李义重重点头,看着不急不缓捡铜钱的顾正臣,轻声分析:“此人熟悉朝廷律令,手段凌厉却能把握分寸,做事沉稳冷静,是一块当官的料。” 严彬点头。 若顾正臣没有分寸,摆出一副鱼死网破的样子,那王有成的脚将不是砸伤,而是砍伤。一旦闹到衙门,顾正臣受刑将不再是笞四十,而是杖八十。 杖八十,人不死不残,也得瘫三个月。 顾正臣是清醒的避重就轻。 篱笆外。 张世平脸色有些难看,侧头看向赵耀文:“顾举人天性怯懦、软弱无能,赵兄,这是你告诉我的吧?为何今日所见,判若两人!” 赵耀文颇是尴尬,作为赵雅儿的哥哥,赵耀文没少说顾正臣的坏话,总结成一句话就是: 顾正臣很差劲,配不上我妹。 赵耀文喉结动了动:“往日里他确系怯懦,不然也不会跳湖自尽。即使他有所变化,也绝无法偿清债务,到时候佃入王家,想再有所作为是不可能了。” 张世平微微点了点头。 这倒是真的,洪武皇帝对科举取出来的举人很不满意,自不会再从洪武五年的举人里面挑选人才充任官员。 举人想进入官场只能靠教谕、知县举荐。 可举荐绝非儿戏事,按朝廷规制,选举不实,邪佞未去,权门请托,残吏放手,百姓愁怨,情无告诉。有司明奏罪名,并正举者。 这就是“举非其人,并正举主之罪”,即举荐者要为举荐的人才担责,这些规定早在汉时就确定了下来。 一些昏庸、贪婪官员并不在意举荐担责,毕竟所得大于风险。可滕县知县李义、教谕徐文风正直清廉,行事谨慎,绝不会给一个毫无所长,行事冒失之人担保举荐。 顾正臣将所有铜钱捡拾起来,清点之后,看向王富贵:“这里是一贯一钱十五文。” 王富贵阴沉着脸:“只这些,怕是不够吧。” 王有成双手搭在两个下人肩膀上,左脚抬着不敢触地,愤恨地喊道:“怎么,只有这一点?” 顾正臣低着头,没有说话。 王有成催着下人上前,跳到顾正臣面前,低沉着嗓音:“顾正臣,等你佃入我家,看我怎么收拾你!” 顾正臣抬起头,看着得意的王有成,将手背到腰后,似在掏拿什么。 王有成见状,惊恐地向后跳去,还在那喊着:“拦住他,拦住他。” 顾正臣看着已成惊弓之鸟的王有成,摇了摇头,对王富贵说:“等我回房间取钱。” 王富贵凝眸。 取钱? 你哪里还有钱财? 就你们这破房子,扒了都不值这么多钱! “父亲,他一定是故弄玄虚,拖延时间!顾正臣,再拖延,你也不可能拿出钱来,趁早认命,佃入我家!” 王有成呱噪着。 顾正臣与王富贵对视着。 王富贵呵呵冷笑:“既如此,那我就在这里候着,看看顾举人如何拿出钱来。” 顾正臣淡淡一笑,转身走入房间。 砰。 门关上了,里面没了动静。 围观众人窃窃私语。 颜三景担忧不已,大颜村的男女老少,也一脸忧愁地看着。 张婶见赵雅儿气呼呼的,低声说:“他定是拿不出钱财,故意拖延时间罢了。说不得,他知事无转机,此时正准备悬梁呢。小姐你听,那不就是踢倒板凳的声音……呃?!” 王富贵听到了动静,连忙喊人撞门,两个下人助跑,刚要撞到门板,门却突然打开,两人来不及收力,直接撞入房间,重重砸在地上,哀嚎不断。 顾正臣从门后走了出来,小心越过地上两人,手中提着一个包裹,一步步走向王富贵:“这里有四贯八钱八十五文,合这里的一贯一钱十五文,总计六贯钱。” 王有成盯着顾正臣手中的包裹,讥笑道:“你确定里面装着的是铜钱,不是石头?” 此言一出,王家人哄笑不已。 顾正臣看都没看王有成一眼,停在王富贵面前,抬手将包裹递了过去:“从现在起,顾家与王家的债,两清了!” 第十四章 高利贷,滚啊滚 “账房!” 王富贵看着一脸平静的顾正臣,脸颊上的肉微微抖动。 账房王全连忙走出,接过包裹打开,一堆铜钱刺入瞳孔。 惊呼一片。 颜三景老人看到如此多的铜钱,震惊地张开嘴。 大颜村的王婶、张叔、颜伯、周大娘等也瞪大眼睛,难以相信顾正臣当真拿出了钱财,还是近五贯钱! 赵雅儿揉了揉双眼,一脸疑惑与茫然。 顾家没半点积蓄,赵家早就打探清楚,无论是顾氏借钱,还是顾正臣借钱,都没人帮衬,这一点赵家也打探清楚。 可现在,顾正臣竟真的拿出了钱,足足六贯钱! “假的吧?” 赵耀文瞪大双眼,顾家破败不堪,别说六贯钱,就是拿出六文钱都难。 之前一贯一钱十五文,是大颜村百姓一起凑出来的,举全村之力也不过只有这点,顾正臣凭什么能拿出四贯八钱八十五文! 知县李义看到这一幕,呵呵笑了笑:“果然如此。” “县尊?” 师爷严彬有些惊讶。 李义解释道:“前日三里亭时,我就感觉这顾正臣过于平静,若非认命,就是有所倚仗。如今看来,他早就借到了钱。” 严彬皱眉:“可谁会借钱给他?孙财主可是将他轰出家门,县尊也是亲眼所见。” “亲眼所见,就一定为真吗?” 李义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若顾正臣没能从孙财主手中借到钱,走投无路之下,他应该再求告他人,顾正臣与梁家关系似是不错,至少应该会再跑一趟,可他哪里都没去,而是径直回了大颜村。 所有人都被孙财主家赶人的一幕给蒙蔽了,被顾正臣站在门口悲绝凄怆的样子给欺骗了! “可恶的家伙,连我都被他骗了!” 李义暗暗咬牙,自负聪慧,竟然没看穿一个举人的戏码!只是,孙财主为何会配合顾正臣演戏? 王有成脸色惨白,愣在当场,如一只斗败的公鸡。 账房清点完毕,虽然很不甘心,但还是如实禀告给王富贵:“两份合起来,整六贯钱。” 顾氏看向顾青青,一脸放松。 顾青青咧着嘴笑着,总算是把债还清了,哥哥不用佃入王家,自己也不需要卖给谁家当丫鬟了。 顾正臣释然,连日来辛劳、筹划与运作,总算是将顾家从深渊边缘给拉了回来! 没了外债烦恼,自己也好早点想办法进入洪武官场,虽说此时朱元璋正在思考帝王棋局,准备掀起惊涛骇浪,这时候进入官场随时面临倾覆,可游离在官场之外的无力,底层的危机,更令人痛苦! 只因为一次意外欠债,妹妹差点卖身,母亲跪地告求,自己也几乎要佃入王家,成为他们的掌中玩物! 这一次危机解除了,那下一次呢? 自己只是一个举人,不是官员,能踩死顾家的脚有无数双! 何况顾家已经彻底得罪了王家、赵家,这两个大户有财力,有关系,顾家不想被他们报复,踩在脚下一点点碾死,唯一的出路就是进入仕途! 我顾正臣宁愿乘风破浪,弄潮而立,也不愿苟在原地,任人欺凌! 王富贵伸手,抓起一把铜钱,又哗啦啦洒到包裹里,看着顾正臣,缓缓说:“顾举人,六贯钱,貌似不够吧?” 顾正臣凝眸。 顾氏连忙走出来:“王家老爷,先前欠下的,已用黄牛、耕地抵去,唯剩六贯钱没有偿清。现我们已凑足六贯钱,如何不够?” 王富贵冷笑一声:“顾氏,借钱不用还利的吗?这六贯钱只是本钱,利呢?” 顾氏脸色大变,连忙说:“我们借钱时,你可没说取利一事,为何在此时又提出!” 王富贵呵道:“笑话,自古以来放钱债都有取利。我朝律令规定,凡私放钱债及典当财物,每月取利,并不得过三分。账房,算账!” 账房王全拿出算盘,啪啪几声将算珠归位:“顾家于去年十二月下旬借贷王家四十贯,至三月下旬满三个月,一本一利,月取三分利,每月当还月息一两二钱,三月累计三两六钱。三月底,顾家以黄牛、田地抵还三十四贯,剩余九贯六钱未还。” “以六两本金来计利,三月至如今刚好满一个月,月息一百八十文。加上之前尚未偿还债务,总计九贯七钱八十文。如今只还了六贯,尚欠三贯七钱八十文。” 顾氏瘫坐在地上,痛苦不已:“怎么会这样?” 顾青青哭了,哥哥好不容易换来了一些钱,也堪堪足够还六贯钱债的,即使是再拿出来两贯钱,也无法将这个窟窿补上! “王家好手段啊!” 知县李义看到这一幕,也不由地暗暗心惊。 严彬连连哀叹:“这下顾举人要吃大亏了。” 王家虽然将事做绝了,却并没有违背律令,他们在计算取利时,也并没有累加在本钱里面。 赵耀文看着绝望的顾氏,哭泣的顾青青,还有脸色阴晴不定的顾正臣,心头暗爽,你虽然中了举人,但总归也是一个落魄的穷酸举人! 债还不清,那你就只能佃入王家!食言而肥的事,没人能答应! 赵雅儿握着拳头,暗暗高兴:就这样,一棍子彻底将顾正臣打死,让这个可恶的家伙成为佃户,一辈子佝偻在土地里,别想再直起腰做人! 顾正臣微微抬起头,看向蓝天白云。 高利贷么? 月利三分,年利可就是万息三千六,用后世的方式表述,即百分之三十六。 这个数,不算低了。 看来在大明朝借钱是一个坑啊,掉到坑里容易,想从坑里爬出来,不带身泥是别想了。 三贯七钱八十文! 自己手里尚有两贯钱,想完全清债还不够。 王有成看清楚此时顾家已走到绝路,上前看着顾正臣,低着嗓音说:“顾正臣,你不是说要陪我玩吗?结果又如何,还不是输个精光!等你佃入我家,我会让你像狗一样匍匐在我面前!” 王富贵让人将王有成拉走,阴冷地看着顾正臣:“既然无法清债,那就委屈下顾举人。来人啊,把佃契拿出来!” 便在此时,一声洪亮的声音传入小院:“啧啧,王老爷好大的威风啊,为了几贯钱如此逼迫朝廷举人,就不怕招来麻烦?” 第十五章 赎刑,用钱免罪 是谁? 王富贵猛地回头,就看到梁逢阳带人走了进来。 梁逢阳瞥了一眼王富贵,没作理会,快步走向顾正臣,拱手笑道:“顾举人,老太爷邀你数次不得,今日特遣我亲自来请。” 顾正臣拱手还礼。 “这一定是顾举人的令堂吧,梁某无拜帖而仓促登门,是为失礼。”梁逢阳走向悲伤的顾氏,寒暄两句,便转过身对跟随的家丁吩咐:“还不把手信拿出来!” 家丁连忙送上一个木匣。 梁逢阳抬手将木匣打开,里面安静地躺着十串铜钱,其中一串铜钱数量稍少。 顾正臣微微眯起双眼,心头有些骇然。 若是自己没想错,这木匣中的铜钱数量定是九贯七钱八十文! 梁逢阳看向顾正臣,目光中透着几分得意。 顾正臣啊顾正臣,你以为尚且只欠王家六贯钱,可你忽视了借债取利这一回事。 自以为聪明,胜券在握,看低对手的手段,结果就是被人翻盘,落得个万劫不复! 你终究还是太年轻了,不知世道艰险,人心黑恶! 顾正臣苦涩地摇了摇头,嘴角微动,感叹不已:“看来梁老早就看穿了一切。” 梁逢阳哈哈大笑,爽朗地说:“不尽然,至少父亲没看穿你是用了什么手段,从孙财主手中拿走一笔钱的。” 顾正臣无奈地笑了笑,被孙财主轰出门外的一出戏,瞒得过当时,瞒不过此时。 “梁家为何要帮顾正臣?” 赵耀文难以相信。 顾正臣没什么价值,也不可能给梁家带来利益,为何梁逢阳这种人物会亲自跑来帮衬他? 赵雅儿也有些无法接受,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 他不就是一个没了官运的穷举人,为何还有人会出如此多的钱财帮他? 难道说,父亲错了? 难道说,我不应该逼他毁了婚书? 一股酸楚涌上鼻尖。 知县李义见梁逢阳亲至,也有些惊讶,这顾正臣与梁家的关系,远比自己想的密切,可顾正臣什么时候依附在梁家门下的? 王富贵面目有些狰狞,原以为六贯钱能难住顾正臣,可他偏偏拿出了足够的钱,原以为取利之后顾家会陷入绝境,可又冒出来一个梁家! “梁老爷,这是在针对王家吗?” 王富贵盯着梁逢阳,阴冷地问。 梁逢阳轻轻呸了一口唾沫,满不在乎地看着王富贵:“王老爷说笑,登门带点手信总归是习俗,梁家遵习俗办事,又怎么是针对王家。” 王富贵暗暗咬牙,谁家手信是铜钱! 顾正臣接过木匣,对梁逢阳投以感激的目光,平和地说:“权当我借的,不日奉还。” 梁逢阳只是笑了笑,并没有说话。 顾正臣将木匣递给王富贵:“如此,债务是否两清?” 王富贵眼帘跳动,很不甘心地接过木匣,也不安排账房点数,咬牙说:“好,很好!从今日起,顾家与王家债务两清!只不过,顾正臣,我们的事结束了,但你的事还没完!” 顾正臣皱眉:“你是何意?” 王富贵冷哼一声,侧身对人群喊道:“金县丞!” 门口人群顿时分开。 顾正臣凝眸看去,只见一个身着绿袍中年人大踏步走来,衣服补子上绣着一对黄鹂,身后还跟着两名青衣皂吏。 “八品县丞!” 顾正臣转眼便想明白过来,这是为顾正臣悔婚赵雅儿一事而来。 县丞金大车抓了抓短且稀疏的胡须,打量着顾正臣,呵呵一笑:“顾举人,按朝廷律令,主动悔弃婚约,笞五十。现在我依律惩罚,还请理解,来啊,找一个长凳,将他按下!” 严彬看向李义,眨着眼,满是疑惑,那意思是:这件事你不是按下去了,咋还有人不听话? 知县李义也没想到王富贵会说动县丞带人来这里,当着众人的面,自己出面也不好说情,毕竟悔弃婚约违背世俗约定与朝廷律令。 长凳子找来,两个皂吏抓着顾正臣,不由分说就按了下去。 一个皂吏手中拿着荆条,荆条长三尺五寸,大头径二分七(一分约0.33厘米),小头径一分七,皂吏握着大头一端,以小头瞄准顾正臣的臀部。 王富贵对皂吏使了一个狠厉的眼色,那意思是往重里打!王有成嘎嘎直笑,顾正臣,你也有今日! “等一下!” 顾正臣喊道! 县丞金大车走上前,对摁在凳子上的顾正臣说:“有什么话,打完再说也不迟。” “若是赎刑呢?” 顾正臣盯着金县丞。 金县丞脸上刚浮现的笑意顿时凝固下来,抬了抬手,示意皂吏松开,对站起来的顾正臣说:“你要赎刑?” “没错!” 顾正臣不想挨这五十荆条,这玩意比戒尺狠多了,戒尺打手心一下还疼半天,若是挨五十荆条,自己估计要趴在床上一个月! 不想挨打,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赎刑! 赎刑,即以财物赎罪。 赎刑始于上古,《尚书·舜典》:“金作赎刑。” 历朝历代都有赎刑制度,上自死刑,下到杖、笞,都可以赎。 不同朝代,赎金的数量、所用财物有所不同,如西汉用黄金,东汉用缣(细绢),隋唐宋明用铜。 当年司马迁也曾想过赎刑,奈何“家贫,货赂不足以自赎”,结果被宫刑。 老朱是支持赎刑的,事实上,大明的赎刑制度之完善远远超过任何一个王朝。 明初赎刑,主要有两种方式: 其一,以役代刑,其实就是服劳役。 用不了两年,就会有一大批官员去凤阳报道,接受劳动改造…… 其二,使之入金而免其罪。 这个简单,一手交钱,一手免罪。 当然,赎刑也得看对象,像是老胡、老李、姓蓝的,这些就不适用于赎刑。即使适用赎刑,估计也没机会,全家手牵手都进去了,财产充公,也没人能赎,没钱可赎啊…… 按照明初律令,死罪三十六两,流罪二十四两,笞五十需要三两五钱。 因为梁家暂代顾家偿还了债务,顾正臣手中还有足够的铜钱,肉疼地拿出三贯五钱,县丞金大车掂量着铜钱,笑着点了点头:“既如此,那就免了,顾举人,我等身不由己,多有得罪,还请宽谅,告辞。” 王富贵看着离去的金县丞与皂吏,气得直跺脚,这个家伙收了钱财不办事啊! “我们走!” 王富贵再不甘心,也没办法继续留在此处。 顾正臣看着转身要走的王富贵,沉声喊道:“王老爷,我们的事还没结束,就这样走回去,是不是有些不妥?” “顾正臣,你想作甚?” 王富贵愤然回头。 顾正臣坐在长凳子上,掷地有声地说:“我要拿回顾家失去的一切!” 第十六章 顾举人,你可真狠心啊 “我要拿回顾家失去的一切!” 顾正臣肃然而坐,目光笃定,透着强大的自信,不可撼动的意志。 赵雅儿看着这一幕,惊讶地张开红唇。 在这一刻,顾正臣原本可憎的面目突然之间崩塌,种种丑恶的印象彻底瓦解。 在这个曾经的未婚夫身上,似乎迸射出一道道刺眼的光芒,他的隐忍不发,他面对王家逼迫时的淡定从容,他的临危不惧,舍财免刑的果决,拿回所有的惊人气魄,都令自己深深震撼。 原来,他不是那么不堪…… 有一种莫名的酸楚,冲刷着赵雅儿柔弱的内心。 张世平吞咽了下口水,脸色尤其难看,侧头看了一眼赵耀文,暗暗后怕。 顾正臣不像传言中软弱无能,懦弱痴傻,他有着惊人的心智,过人的手段,坚韧不拔的意志与一追到底的气魄! 这个人不好惹,看看王有成的狼狈,王富贵铁青的脸色就知道! 若是张家真和赵家结为姻亲,听从父母之命,自己娶了赵雅儿,就必须考虑会不会因此得罪了顾正臣,毕竟,赵雅儿曾与顾正臣有过一纸婚书。 如果赵雅儿是顾正臣的禁脔,一旦自己染指,以顾正臣此时表现出来的能力与手段,他会不会将张家作为敌人? 没错,现在的顾正臣没多少力量,可他身后毕竟站着梁家,他本人又是一个出彩的,谁能断定十年之后他会站在何等高度? 为了一个女人,得罪一个潜力巨大的举人,值得吗? 知县李义看着顾正臣与王富贵,眉头微皱。 师爷严彬沉默不语。 梁逢阳看着强行留下王富贵的顾正臣,不由得心头一紧,小子,你到底在搞什么,债务清了就结束了,干嘛还要节外生枝。 王富贵握了握拳头,又松开来,背负着双手看着顾正臣冷笑:“呵呵,顾举人,做人要知自己几斤几两。” 顾正臣微抬头,不苟言笑:“当初,你们拉走了顾家的老黄牛,又逼着我们抵卖了十亩田。现在,我要收回来。” 王富贵笑出声来,随后仰头狂笑,声音不绝,陡然之间,锐利的目光刺向顾正臣:“你凭什么收回去?” 顾正臣起身,上前两步,距离王富贵仅有一尺距离:“王老爷,你难道没听说过这么一句话,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穷!” 王富贵冷漠地看着顾正臣,毫不退让:“欺你,又如何?” 顾正臣嘴角扯出一丝笑意:“你没这个资格。” 王富贵哼了一声,不屑地说:“有没有资格暂且不论,我倒想看看,顾举人如何从我手中拿回去你家的黄牛与十亩田!” 顾正臣将目光投向门口的人群。 王富贵心头一沉,缓缓转过身,只见人群东倒西歪,嚷嚷怒骂,一个体型肥硕的胖子浑身是汗地走了出来,一只胖手正揉着隆起的肚腩。 “孙财主!” 王富贵看清来人。 孙炳喘着粗气,接过下人送来的汗巾,擦了擦满脸汗水,冲着顾正臣喊道:“顾举人,你可真狠心啊。” 王富贵眼神一亮,看样子孙财主是来找顾正臣麻烦的。 梁逢阳看向顾正臣,这个家伙不是在孙财主家借了一笔钱,怎么会惹孙财主如此愤恨,难道不是借钱,而是坑蒙拐骗? 不应该啊,孙财主是商人出身,精明又吝啬,什么伎俩能骗过他?不过,也说不准啊,顾正臣这个家伙阴狠在暗,隐忍后发,手段不少,也难说…… 王富贵迎上前,主动打招呼:“孙老爷。” “吆,王老爷也在啊。” 孙炳看了一眼王富贵,将汗巾丢给下人,没有再寒暄,而是将目光投向顾正臣,迈步走去:“五里路,我一步步走过来了,你说的话可还作数?” “什么?” 梁逢阳、王富贵一脸震惊。 张世平、赵耀文、赵雅儿错愕不已,就连知县李义也不由得惊讶起来。 什么情况? 顾正臣似乎用某种条件,“胁迫”孙财主走了五里路来到这里! 滕县有头有脸的人都知道孙财主好静不好动,加上过于肥胖,很少出门,但凡出门,辛苦的都是四头拉车的驴。 顾正臣到底用了什么手段,让一向厌恶走路的孙财主“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五里路! 梁逢阳看向顾正臣的目光有些敬畏,他似是深不可测,手段惊人。看样子,即使梁家不出面,他也不会落入王家手中! 王富贵脸色更是难看,从孙炳的话里话外可以听出,不是顾正臣招惹了他,而是他有求于顾正臣! 这怎么可能? 孙财主家里产业众多,不说田亩过千,仅仅是各类店铺就有十二家之多,是滕县首屈一指的富户,顾正臣一个穷酸秀才,家无长物,孙财主如何会有求于他? 顾正臣看着孙财主,微微点头,含笑道:“自然作数。” 孙炳咧嘴笑起,脸上的肉抖动着,转身看向王富贵:“王老爷,把顾家的黄牛,田契归还吧,多少钱,一律由孙家支给。” “你们……” 王富贵嘴有些哆嗦。 一件件事出乎自己的预料,原以为可以一脚轻松碾死的顾正臣,竟硬生生掀开了自己的脚,还让自己吃了亏,踉跄不稳! 顾正臣看着说不出话来的王富贵,提醒着:“黄牛,十亩地的地契,今日我就要拿回来!” 孙炳见顾正臣不想等太久,就拉着王富贵走了两步,沉声警告:“顾举人的事,就是孙家的事。王老爷,还请安排人带来田契,顺便把牛也牵回来吧。” 王富贵手微微颤抖。 顾举人的事,就是孙家的事!孙财主什么时候与顾正臣关系如此紧密了? 现在不收手也得收手了。 王家可以不给顾正臣面子,但不能不给孙财主面子! “账房,回去一趟。” 王富贵极不甘心地低头。 “正臣哥,这是怎么回事?” 顾氏心有余悸。 今日可谓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惊险连连,可总能化险为夷,平安无事。 顾正臣看着母亲,微微笑道:“娘,儿子看过地里,麦子快熟了,今年就由我来磨镰刀吧。” 第十七章 乾为马,坤为牛 知县李义深深看了看院子里的顾正臣,转身离开。 师爷严彬见状,只好跟上前。 李义背着双手,迈着八字步,悠然地说:“谁能想到,一件小事竟惊动了小半个滕县。这个顾举人,不简单啊。” 严彬百思不得其解,带着疑惑问:“梁家帮衬或可理解,可这孙炳是出了名的精明与吝啬……” 李义抬头看了看偏南的太阳,严肃地说:“能让孙炳亲自走路来到大颜村,说明顾正臣能给他的利益极大。是什么利益,我们不用猜,水落了,石自会出。倒是顾正臣此人,令人捉摸不透,如渊深不见底。” 严彬见李义有爱才之意,紧走两步:“县尊可是想提携晚生后辈?” 李义脸色变得凝重起来,行出百步才开口:“顾正臣善于钻营律令漏洞,无论是他敲了王有成的骨头,还是赎刑,都在利用律令来减罪、脱罪。这样的人进入朝廷为官,未必是一件好事吧。若有人举财找他说情,或会利用律令条文,助富绅豪门脱困,残害良民百姓。” 严彬附和地点了点头,转而忧虑地说:“可县尊,顾正臣有城府心机,手段频出,做事沉稳从容。若心性纯善,一心为民,或敢为能为,治一方太平,留一段佳话。洪武皇帝已下敕令,要求各地府县地方察举人才,奏报朝廷。听闻北面邹县一次察举九人,滕县迟迟没动静,对县尊大不利啊……” 朝廷停罢科举,读书人入仕之路被阻断。 可大明毕竟开国时间不长,官僚队伍青黄不接,没了科举取士,就只能依靠察举。 若地方县衙察举不力,没给朝廷输送人才,导致诸多地方长期严重缺员,无以为治,洪武皇帝一怒之下,怕会治罪地方。 李义握了握拳头,咬牙说:“邹县察举九人,其中八人是富户或富户出身,唯一人是秀才。一群奸诈狡猾之辈入朝廷,到底是为百姓,还是为富绅豪门?是为朝廷效力,还是为一家私利?” 严彬长叹一声:“皇帝要举士,咱们要是不举,或举之过少……” 李义明白严彬的担忧,一路沉思,至城外一里时,便看到王家账房走在前,身后还有两人赶着一头牛。 顾家,众人并未散去。 王富贵脸色难看,却走不开。 梁逢阳想要套出孙财主到底为何帮助顾正臣,可这个死胖子守口如瓶,一个字都不吐露。 孙炳坐在凳子上,拿着蒲扇呼呼扇风。 顾正臣见梁逢阳又走过来,低声问:“梁老爷可知李善美?” “李善美?” 梁逢阳皱眉,摇了摇头:“此人是谁?” 顾正臣见梁逢阳也不知,颇为意外。 那个敢开涮老朱,问东问西的尾行痴汉谈吐不凡,不像是无名之辈,难不成是外地人,碰巧遇到的? 不对,他知道的太多了,不可能是初来乍到的外地人。 “牛来了,牛来了!” 有村民跑过来,大声喊着。 大颜村的人顿时热闹起来,纷纷跑出去看。 听闻过富户夺走牛、田、人,从未见闻过有人能从富户手中要回来牛与田,这可是大事! 顾正臣看着一头老黄牛缓缓走来,顾氏已走上前,抚摸着老黄牛的头,欣喜流泪,顾青青将手放在牛脖子处,呜呜咽咽地说着话。 后世很多人不理解牛对古代人的重要性。 《易经》云: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坤厚载物,德合无疆。” 《说卦传》注解:乾为马,坤为牛。牛能负重且柔顺,负载生养万物的大地。 由此可见,牛的地位是何等重要! 事实上,古代王朝始终都坚持共识:“牛乃耕农之本,百姓所仰,为用最大,国家之为强弱也。” 一句话,牛是国力的象征! 历朝历代,都曾为牛立法,严禁屠杀耕牛,无论是秦汉,还是唐宋元明。 私自宰牛,轻则罚钱、杖责,重则坐牢、流放。五代后唐时期更是严厉,直接将私自宰牛罪与杀人罪并列,杀头牛,和杀了人没区别…… 虽说老朱小时候曾经杀了一头牛积累经验,升了升等级,可老朱当皇帝之后,一样严禁宰杀耕牛,恶意杀别人的牛,杖七十,徒一年半;私自杀自己的牛,直接杖一百…… 那些看水浒传,动不动就“小二,上两斤牛肉”都是胡扯,事实上,在水浒传之前的各种杂剧与小说中,李逵等好汉上酒楼喊的都是:小二,上两斤羊肉…… 牛是百姓家极重要的财富,也是最大的劳力。 顾氏很高兴,自家的黄牛没受委屈,好好地回来了。 顾青青牵着牛去西侧的草棚子,还时不时给老牛抓抓痒。 王家的账房王全拿出田契,孙财主看了一眼,顿时笑了,这是抵卖契,有钱就可以赎回,不是什么卖断的绝契,也不需要找官府加印,只需要找中人作保见证即可。 王富贵有些肉疼,一头黄牛,自己喂了两个月啊! 还有那十亩地,可是王家人踩了三天的水车浇灌的,还特意安排了人除草,麦子长势良好,眼看着再有二十两天就能收割了,竟又被顾家给拿了回去! 可恶,实在是可恶! 没办法,王富贵只好签了田契,将其归还给顾家。 顾正臣看着满是不甘的王富贵,沉声说:“田地我收回了,我不希望再看到王家的人出现在顾家的地里。” 王富贵甩袖:“顾举人,好手段,我们走!” 顾正臣冷声:“不送。” 孙财主见事已了,便对围观的众人喊道:“没事了,大家都散了吧。” 张世平看着离去的王富贵一行人,侧头看向赵雅儿,见她正痴眸于顾正臣,眼神中闪过一丝厌恶,对一旁的赵耀文说:“赵兄,我突然想起一些事,先走一步。” 赵耀文想要挽留,可张世平却已大踏步离去。 张婶拉了拉赵雅儿的衣袖,赵雅儿才回过神来,看着不远处谈笑风生的顾正臣,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那一日顾正臣的决绝: “你记住了,不是你宋家悔婚,而是我顾正臣不要你了,我宁愿受笞五十,也不要你!” 赵雅儿抬起手捂着胸口,低头伤感,双眸闪着泪光。 我错了吗? 之前只听父亲说顾正臣如何无才如何无能,再无做官的可能。可现实不是这样,梁家、孙家都来巴结他,王家都输给了他! 可那又如何,无可挽回,无法挽回。 赵雅儿抬起头,咬了咬发白的唇,上前一步抓住篱笆,刚想说话,却被赵耀文一把拉回,低声怒斥:“你疯了?别忘了父亲正在说合你与张家的婚事,如何能再与顾正臣说话,跟我回家!” 第十八章 想蘸白糖蘸白糖 哞。 老黄牛叫着,甩动着尾巴。 顾正臣看着颜老人与一干村民,感激不已:“顾家能度过危机,全仗各位叔伯婶嫂帮衬与照顾,你们对顾家的恩情,正臣铭记在心,定会报答!” 颜三景拄着拐杖,老脸堆笑:“报答什么的休要提了,如今牛回来了,地也回来了,人好好的,我们就高兴了。走,都散了吧。” 众人见颜老人发了话,顾家也没了事,便在你一言我一语,你猜测我感叹中散去。 孙财主坐在长凳上抖着腿,见梁逢阳还不走,狠狠扇了扇手中的蒲扇:“我说梁老爷,你家老太爷等你消息呢,是不是该回去了?” 梁逢阳看了看日头,厚着脸皮:“有些饿了,留下来蹭顿饭,顾小兄弟,没问题吧?” 顾正臣将剩余的铜钱交给母亲顾氏,转头对梁逢阳说:“留下蹭饭没问题,但需要你们自备碗,我家碗少。” 顾氏轻轻抽打了下顾正臣的手,对梁逢阳笑着说:“梁老爷别介意,正臣哥说笑,我这就去买些酒菜,以感谢诸位相助。” 梁逢阳拦下顾氏:“这事如何麻烦得了顾婶,梁老六,去玉春楼点一桌子酒菜,顺便差人告诉老太爷,我晚点回去。” 顾氏连声使不得,可梁家下人已跑了出去。 孙炳抬手擦汗,气呼呼地说:“梁家的,你非要在这里吃饭不成,回家吃能饿死咋滴?” 梁逢阳不以为忤,反而很是得意。 孙财主越是着急,越说明顾正臣手中有他想要的好东西。 可顾家根本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最值钱的,恐怕还是刚要回来的黄牛与十亩地。不弄清孙财主打什么主意,回去之后不好交差啊。 顾氏收拾好桌凳,招呼着梁逢阳、孙炳入座,又拉走了想要偷听的顾青青。 孙炳恶狠狠地看着梁逢阳,可又没其他办法。 梁家财富虽比不上孙家,可没人能忽视梁家的存在,梁恒在元廷时当过文散官,教导过一些弟子,而这些弟子大部分又投降了大明,据说有人在京师为官。 顾正臣坐了下来,看着暗中较劲的梁逢阳与孙炳,敲了敲桌子,对梁逢阳说:“梁家能伸以援手,助我脱困,着实让我感动。” 梁逢阳苦笑地看了一眼孙炳,对顾正臣说:“即使没有梁家出手,你也能脱困。” 顾正臣摆了摆手:“不同。梁家帮我,是情义,明日正臣会登门感谢梁老。” 梁逢阳很欣赏顾正臣的姿态,这是一个记得住恩情、懂得感恩的人。 顾正臣看向孙炳,含笑道:“孙财主虽是求利心切,但愿意出手帮助顾家,这份恩情是忘不掉的。” 孙炳满脸笑意,肉挤得眼睛都快看不到了:“只要顾举人说话作数,这点小忙不算什么。” 梁逢阳暗自惊讶。 孙财主求利心切,哪里来的利,顾家虽非室徒四壁,但也差不多。 “顾小兄弟,这求利是怎么一回事,可方便透漏一二。” 梁逢阳好奇。 孙炳着急起来:“梁逢阳,你问得太多了。” 顾正臣抬手,安抚孙炳,平和地说:“这件事瞒是瞒不住的,梁家也算是顾家的恩人,就告诉他吧。” “告诉他可以,但这门生意是孙家的。” “生意,梁家会跟你抢生意?” 梁逢阳不屑一顾。 顾正臣取来些许白糖,打开放在桌上。 孙财主顿时眼放精光,吸溜一声,吞下口水。 “这是?” 梁逢阳一脸疑惑,观其外观,白如雪,细如砂,具体是何物,却怎么也认不出。 孙财主捏起少许白糖送入嘴边,吧唧着嘴,眯着眼享受着:“此物为白糖,是顾举人所制。” “白糖?” 梁逢阳惊讶不已。 这世间竟有如此晶莹如白雪的糖? 稍是品尝。 梁逢阳喉咙动了动,又动了动,口水不断吞咽。 这白糖,甜味纯正,没有黑糖、红糖中夹杂的淡淡苦涩,可谓糖中极品。最令人惊奇的是,其色泽如雪,远比黑红糖更让人赏心悦目。 这笔买卖,大有可为! 梁逢阳霍地站了起来,面色严肃地说:“顾小兄弟,白糖生意,算梁家一份,多少钱,你开,梁家绝不二话!” 孙炳瞪大眼,你刚刚还说不会抢生意,这转眼就食言,脸都不要了…… 顾正臣笑了。 这不怪梁逢阳激动,实在是这门生意“钱途”太好。 后世早已实现了白糖自由,对白糖多不以为然。 可许多人不知道的是,曾有段时间,白糖被列为国家战略物资,与粮食、棉花、石油等同。 没错,白糖是国家级别的战略物资。 事实上,糖和盐、粮食一样,皆是生活必需品,哪怕是没有蔗糖,也会有其他糖类食品代替,如蜂蜜,饴糖等。 都是必需品了,销路自不会有问题。 何况这是白糖,世间从未出现过的白糖。 物以稀为贵! 再说了,白花花的多赏心悦目,再看看那黑黢黢的,能带来多少愉悦? 白糖一旦打开局面,极有可能会成为一类贡品,说不得会送到朱元璋的饭桌上,从此之后,老朱想蘸白糖蘸白糖,想蘸红糖蘸红糖…… 利益动人心。 梁逢阳不打算退让,梁家本就没多少店铺和买卖,可日子总要过,养戏班子也得花钱不是,这白糖买卖,梁家说什么也得参与其中。 孙炳郁闷地想吐血,这门生意本应该为孙家独揽,利益独占,可被梁逢阳这一闹,怕是要少赚许多。 顾正臣看着孙炳与梁逢阳,笑道:“这笔买卖如何做,你们两家商议,我不参与,等你们商议好之后,我可以把制造白糖的法子交出来,但我有一个条件。” “只有一个?” 孙炳瞪眼。 梁逢阳抬动眉头。 顾正臣微微点头,收敛笑意,脸色变得严肃起来,抬右手伸出食指,虚空点了点:“我希望大颜村成为你们的白糖作坊。” “啊——” 孙炳、梁逢阳吃惊地看着顾正臣,又彼此对视。 这算什么条件? 白糖买卖,利润如海,你此时不应该提自己拿几成利,是一个月一交割还是三个月一交割什么的? 第十九章 义男义女是奴婢 酒席摆上,香味扑鼻。 顾青青躲在灶房里直咽口水,可又不敢出去。 顾氏看着缓缓燃烧着的木柴,神情恍惚。 从正臣哥中举的荣光,众人的巴结,喧哗的热闹,到朝廷停罢科举,落魄归来,蜇心的冷嘲,无助的绝境,遍地的告求,再到如今拨开云月,转危为安。 短短的几个月,峰谷跌宕,如梦似幻。 顾正臣想要让母亲和妹妹一起吃饭,可两人如何都不肯,只好端了两个菜至灶房。 孙炳与梁逢阳商议着白糖生意,让顾正臣有些意外的是,两人从最初的针锋相对,面红耳赤,很快就转为好好商量,和颜悦色。 仔细想想也是,孙家财大无势,梁家势大财薄,两家正好优势互补,听两人嘿嘿地笑,顾正臣总感觉嗅到了狼狈为奸的味道…… 孙家出钱,大力收购黑糖,打造制白糖五座,并于滕县、邹县、任城、济宁、曲阜五地寻址店铺。梁家出面,疏通关系,确保白糖可以顺利进入各地,摆平地方上可能出现的麻烦。 “顾小兄弟,白糖售卖所得利,你取三成如何?” 孙炳试探性地问。 顾正臣含笑摇头。 孙炳连忙说:“那四成,不能再多了……” 顾正臣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看着孙炳与梁逢阳,认真地说:“两位比正臣大,是正臣的兄长,我就直说了。” “请说。” 孙炳、梁逢阳同声。 顾正臣脸色变得严肃起来:“梁兄,孙兄,我顾正臣志不在商,而在仕途。咱们大明开国皇帝起于微寒,深知官吏贪腐之害,视贪官污吏为洪水野兽,吃人父母,不除不快。若我在这笔生意中抽成,他日为朝廷所知,岂不是贪腐之明证,这与杀我有何区别?” 孙炳、梁逢阳脸色微变。 洪武皇帝是个狠角色,他认为吏治之弊莫过于贪虐,在洪武元年,就三令五申,绝不宽待贪佞之徒。 洪武二年时,洪武皇帝曾对满朝文武说:“从前我做百姓的时候,见到贪官污吏,不理百姓死活,心里恨透了他们,所以从今以后,但凡有贪官敢危害百姓,绝不宽恕。” 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 文武大臣犯了一般性的过错,惩罚起来不过是罢官、贬斥、调任,哪怕是刑罚,多数不杀戮。但对于贪赃枉法的官员,却从未手软,并在洪武二年颁布了有史以来最严厉的肃贪法令: 贪污六十两以上银子者,立杀! 这些事早就传入民间,街知巷闻。 孙炳看着顾正臣,低声说:“顾举人这一份,我们不走账目,不留文字,绝不会泄露出去。” 梁逢阳重重点头:“制白糖手艺乃是顾兄弟所出,理当抽出一份。为保安全,我们每个月从账外划拨,不存痕迹,定会万无一失。” 顾正臣笑了笑,摆手道:“不必了,我的那一份就留给大颜村的村民吧。日后白糖买卖有了利,厘算清楚,这里的村民拿多少合适,抽出半成,分摊在这些村民身上。” “半成,这也太少了吧。” 孙炳脸上的肉抖动着。 梁逢阳见顾正臣态度坚决,点头道:“既如此,那就按顾兄弟说的办吧。下午我们两家,会差人各送来二十贯钱,权当买下制白糖手艺,这些钱,顾兄弟务必收下。” 孙炳见顾正臣还想拒绝,连忙说:“买下手艺,可不是贪污,即使是朝廷追查,断不会有事。何况这门手艺是兴民利民,非是害民,更谈不上枉法。再说,顾举人此时尚未进入仕途,非是在任上收取,如何都归不到贪污一项上去。” 顾正臣思虑一番,确系没有风险,才点头应下。 梁逢阳、孙炳见顾正臣答应,都松了一口气。 孙炳看着破败的顾家,转了话题:“赵家逼着顾举人悔弃婚书,不知此时是不是肠子都悔青了。可惜我膝下无女,否则定许配给你。” 梁逢阳苦涩,自己虽有个女儿,可两年前已经出嫁了…… “对了,顾举人身边没可用人手,是否买几个义男、义女使唤?” 梁逢阳突然说。 顾正臣愣了下,疑惑地看着梁逢阳:“义男、义女?” 什么意思,我这还没成婚,先认几个干儿子,干女儿不成? 梁逢阳和孙炳对视了一眼,不由笑出声来。 孙炳解释一番。 顾正臣恍然。 所谓义男、义女,其实就是奴、婢。 元朝时,奴婢又名驱口,即战争中被俘强逼为奴﹑供人驱使的人。 明初一系列战争,俘获了大量俘虏,这些俘虏很大一部分被赏赐给功臣、勋戚、贵族和官僚,沦为奴婢。 朱元璋清楚放任奴婢买卖的弊端,禁止民间自发的良人奴仆化,反对人身买卖。 无论是现行的《律令》还是即将出世的《大明律》,都有明确规定: 庶民之家养奴婢者,杖一百,即放从良。 寻常百姓家没资格养奴婢,庶族地主,富商大贾也一样,都没这个资格。但问题是,律令禁止大户们蓄养奴婢,没禁止大户们使用其他劳动力啊…… 既然朝廷不允许咱们蓄养奴婢,那就不蓄养奴婢,收一些义男、义女总没问题吧?官老爷们,这是俺儿子、俺闺女,不是奴婢,你可要看清楚了。 士庶之家通过收养“义男、义女”的方式,既规避了法律风险,又得到了奴婢。 梁逢阳劝说:“你是朝廷举人,并非庶民,自可收买奴婢,不在禁令之内,只是朝廷又规定,仅有功之臣方可享有奴婢,为了省去麻烦,还是以义男义女的名义为好。” 孙炳笑道:“顾家只有你一个男丁,总不能事事亲行,或劳累顾婶、顾妹子吧?收买一二奴婢,身边也好有个随从听差,传报消息,购置货物,看家守夜。” 顾正臣低头沉思。 明朝确实是没有因奴婢一事引起过大案,民间与官员也极少因奴婢事受到惩罚。未来蓝玉会养几千“假子”那是自己找抽,也不看看自己在谁的地盘上…… 孙炳说得有道理,顾家人手实在是太过单薄,去买个黑糖,还得自己亲自跑一趟滕县城,来回八里路,着实不轻松。 身边应该有两个信得过的人,传个话,看个门,总还是有必要的。顾正臣拿定主意,抬头问:“从何处可得义男、义女?” 第二十章 投桃报李,十倍奉还 滕县,张家。 张世平将在顾家的见闻全都告诉了父亲张贤。 张贤一脸方正,目光炯炯,端着茶碗仔细听完,才开口问:“依你看,顾正臣如何?” 张世平肃然:“心机深沉,城府可怕。” 张贤品了一口茶,放下茶碗:“能在短时间内让梁逢阳、孙炳为他出面,甚至还在孙家门外上演了一出瞒天过海的戏码,此人确实有手段,有心机。” 张世平有些忧虑:“正因如此,儿才不愿与赵家走近,若因一女子致使顾正臣对张家心怀芥蒂,不智。” 张贤看着张世平,板着脸说:“你这是怕招惹事端,主动退让吗?” “父亲……” 张世平想辩解。 张贤拍桌子站了起来,冷声训斥:“你是要入朝为官之人,圆滑处世没错,可绝不可畏事。今日你因顾正臣与赵雅儿曾有婚约而退让,舍了赵家,他日面对高官,是否也会舍了僚属、亲人求自保?” “我……” 张世平有些慌乱。 张贤严肃地看着张世平:“要学会担当。” 张世平定了定心神,行礼道:“谨遵父亲教诲。” 张贤微微点了点头,召来管家张广:“托徐婆告诉赵家,择良日,让世平与赵雅儿立下婚书,七月里完婚。” 张世平低下头,双手紧紧抓着衣襟。 梁家。 一身酒气,满面红光的梁逢阳走至后院,不等梁老爷子发怒,便将包裹递了过去:“父亲,孙财主之所以帮衬顾家,全是为此物。” 梁恒看着白糖,听着梁逢阳的解释,这才消了怒气,当梁逢阳讲到顾正臣只抽半成,且分摊给村民身上时,不由得赞叹:“此人行事谨慎,知恩图报,总算是没看错他。” 梁逢阳谨慎地问:“父亲认为白糖生意如何,若有不妥,我这就差人告知孙财主,由孙家一力经营。” 梁恒品尝了一点白糖,老脸堆笑:“虽说新朝经商不如元时宽松,但皇帝并不禁商,对商人还多有宽待之处,你应该听说过南京建塌房一事吧?” 梁逢阳微微点头。 金陵内军民无数,居室拥挤,街坊房舍鳞次栉比。外地行贩商贾抵至金陵后,找不到存货的仓库,只能暂留船上。 洪武皇帝听闻之后,命工部于三山门外濒水之区专门营造了一批房屋供商人临时贮货或住宿,这些房屋名为“塌房”。皇帝为商人提供便利,本身就是保护商人、发展商业的一种举措。 洪武元年时,皇帝还曾发布诏令:“凡商税,三十而取一,过者以违令论”。 商税很低。 梁恒看着如雪白糖,叮嘱道:“做点小买卖不妨事。但你要记住,该缴的税目,一律不得少,该走的章程,一个不准落。朝廷律令森严,不可触犯。” 梁逢阳领命:“父亲放心,绝不会违律而行。” 梁恒拍打着椅子扶手,哼唱着:“看不穿——暮霭重重,料不住——后生可畏……” 黄昏。 袅袅炊烟散去,一户户人家走出门。 男人短衣,肩上搭着汗巾,妇人拉着孩子,摇着蒲扇,汇聚在申明亭处。 申明亭,即申明教化的亭子,是府县各坊里厢等读法、明理、彰善抑恶、剖决争讼小事、辅弼刑治之所。申明亭以东建有旌善亭,亭上书写善人善事、恶人恶事,以示惩劝。 大颜村的申明亭建成于洪武五年十一月,至今刚好半年。 颜三景是大颜村的老人,有教化之责。 若村民之中户婚、田土、斗殴相争等小事,多会在此处聚集商议,由里长或老人处置,轻易不会直接告官。 “颜老人,今日要说教些什么?” 王叔扯着嗓子问。 颜老人左手拄着拐杖,站在申明亭前面,呵呵地抬起右手,待众人安静下来,才和善地说:“今儿可不是说教的日子,再说了,说教在白天。今日趁黄昏召大家来,是受了正臣所托。” “正臣?” 众人疑惑。 顾正臣走了出来,看着熟悉的邻里,动情地说:“各位叔伯嫂婶帮着顾家,正臣都记着,颜伯召大伙凑出来的一贯一钱十五文,正臣以十倍奉还!” “什么?” 众人惊愕不已。 “十倍,那是多少?” “十贯多吧?” “老天,我还没见过十贯钱。” 村民纷纷嚷嚷。 王婶站起来,喊道:“正臣啊,谁家都有困难的时候,大家帮衬是应该的,可不敢求回报。” 刘叔拍死了一个蚊子:“是啊,咱们落魄的时候,顾家再帮一把就是了,这笔钱我们不要。” 刘婶伸出手,恶狠狠地拧了一把刘叔,这可是钱,咋能不要呢。 “我要!” 李大娘呜地站起来。 李大伯捂着脸,老子不活了,丢人啊,这婆娘咋就不知道收敛收敛。 众人哄笑。 顾正臣哈哈笑过,抬手让众人安静下来:“《诗经》有云,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正臣也是一样,今日这笔钱,谁不拿,谁就是不打算与顾家永以为好,娘亲说是不是?” 顾氏拿着包裹走了出来,感激地看着众人:“有生一日,皆报恩时。大家莫要推辞,颜老人,还请将这些钱发下去吧。” 颜三景呵呵笑着,从怀里拿出一张纸来,展开了喊:“王大牛家,给二十六文,领二百六十文!” 王大牛站起来挠着头,被婆娘推搡着上前。 顾正臣对王大牛深揖一礼,顾氏、顾青青在一旁行礼。 王大牛吓了一跳,连声使不得。 按照朝廷礼制,举人本质上属于官员序列,只有百姓对举人行礼,没有举人对百姓行礼。 但顾正臣坚持行礼,为报恩。 颜老人点数清楚,交给王大牛,王大牛感动不已,昨日晚间为了这二十六文钱,婆娘可都没让睡床上,这才过了一日,就成了二百六十文! “王五月,给三十一文,领三百一十文……” 申明亭外,火把照亮众人,小小的村落,充满笑声。 总就三十来户人家,钱很快就领完,就在村民沉浸在喜悦之中时,顾正臣清了清嗓子,待众人安静下来之后,开口道:“现在,各位叔伯嫂婶,你们想发财吗?” 第二十一章 我要买个管家 繁星满布,星辰似登高可摘。 顾正臣坐在院子里,凝望着夜空,手中的蒲扇时不时扇动。 顾青青在放风,看看周围有没有人偷看。 母亲顾氏正拿着铁铲在牛棚里挖坑,准备埋十贯铜钱进去。埋钱是有讲究的,深挖三尺,在最深处放个九贯钱,然后填土压实,之后在离地面一尺半的位置再埋个一贯钱,填土压实。 这样做的好处是,被人发现了也只是丢上面的一贯钱。坏处是,挖钱的人若是熟悉套路,十贯钱都会被拿走…… 没办法,这个年代没保险柜。 顾正臣也想不明白,为啥古人这么喜欢将钱埋在猪圈、牛棚甚至是粪坑底下,这都用了上千年的招了,再蠢的贼也应该知道去哪里挖了啊。 不过仔细想想也是,这时候的贼通常都是独来独往的,团伙作案比较少,一个贼想挖一个牛棚或猪圈,盲目挖,挖一晚上也未必能找得到…… 顾氏埋好钱,又牵着老黄牛踩实,用老土撒了一层,这才收工,让顾青青回来。 顾青青想要打扰顾正臣,却被顾氏拉到了房间里。 顾正臣反省着这一日的所作所为,王家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找顾家麻烦,加上大颜村村民良善、团结,顾家出不了什么大问题。 大颜村村民对白糖作坊很是支持,整日耕作,一年到头来所剩并不多,年复一年,总还是在饿不死、冻不死的边缘游走,想求一家温饱都难。 村民们的日子过得极度拮据,人病了,宁愿扛着也不愿花点钱看病,受了伤,直接用土、草根、树皮弄弄就了事。 这种事,是后世走到医院门口伤口就愈合了的小鲜肉无法想象的。 有机会获得额外的收入,没有人会反对。 何况制白糖可以安排在农闲时或傍晚,不耽误生产,村民不需要出一文钱,孙家会准备好所有的制白糖所需物品。 村民只负责制白糖,孙家定期按斤收购。 考虑到工艺保密,孙家会在大颜村专门搭建一个院所,专制白糖。颜老人也发了狠话,谁外传一句话,就让他全家好看。 当然,白糖生意不是这么快就能做出来的,孙家需要找寻更多的黑糖货源,就目前滕县的这点黑糖,还不够大颜村制两天的量。 不过这不是什么难事,滕县地理位置不错,向北有济宁府府治任城、济宁城、曲阜城,百余里路,向南有河运可以直抵徐州,两百来里路。 南北都算不得太远,成本不会太高。此外还需要寻找店铺,疏通关系,这都需要时间慢慢去做。估计等夏收之后,这门生意就可以开始了。 翌日上午,顾正臣带了十贯钱出门,顾青青很想跟着,可惜她需要干老朱少年的工作,放牛…… 刚进滕县,梁家的管家梁老六就迎了上来。 “举人老爷。” 梁老六笑呵呵地行礼。 顾正臣昨日见过梁老六,笑道:“今日就有劳梁管家了。” 梁老六恭谨地回道:“这是我应做的,只是不知举人老爷打算买入几名义男、义女?” 顾正臣郑重地说:“只一义男即可。” 梁老六有些惊愕,旋即道:“举人老爷日后定会飞黄腾达,只买一义男,怕是不够用。” 顾正臣微微摇头:“一人,足矣。” 梁老六见顾正臣坚持,也不再多说,转而询问:“举人老爷对义男有何准格,比如年岁、所长、容貌……” 顾正臣深吸了一口气,自己既然在大明,只能按大明的法律与规则做事。 在这里,买个人,不犯法。 “能不能找到一个知人情往来,善打交道,见过世面之人?” “呃……” “就是买个管家。” “这……” 梁老六犯难了,原以为顾正臣买个书童或随从,你挑着担,你还牵着马的那种,没想到顾正臣竟想要买个管家。 管家可不是一般下人,不仅要做好日常衣食采购,还需要会与官府打交道,比如田产买卖、房契买卖、改个名什么的,需要会办。 此外,还需要做财务统计,识多少字且不说,至少需要会算数。逢年过节,走访哪一家,筹备什么礼物,也需要管家来安排,精于世故…… 梁老六思索一番,道:“举人老爷,咱们北面不如南面,义男义女买卖本就少,能不能买到如此下人我不敢做保证,我去找人打听打听。” “没问题。” 顾正臣没有为难梁老六。 梁老六将顾正臣安置到一家酒楼雅间,安排好酒菜后,留下一个下人伺候,便去打探消息。 顾正臣等了近半个时辰,梁老六敲门走了进来,一脸笑意地对顾正臣说:“举人老爷,找到了。” “人呢?” 顾正臣连忙问。 “让他进来。” 梁老六垂手。 下人引着一个中年人走入雅间,此人三十五六,中等身材,面貌敦厚,双目有神,右侧脸颊上有一颗黑痣,神情甚是憔悴。 “你叫什么名字?” 顾正臣沉声询问。 中年人跪了下来,悲痛地说:“老爷,我名薛诚,滕县南阳河人。少时曾随父亲经商,做丝绸买卖,走过大都(北平),下过杭州。元末明初时,爹娘为元军所杀,我与妻子相依为命。如今我妻子病弱在床,我却拿不出分文抓药疗养,故此恩求老爷收下我,只求老爷救救我的妻子,我薛诚愿肝脑涂地,以命相报!” 顾正臣看着重重叩头的薛诚,微微皱眉:“你妻子得的是什么病?” 薛诚紧紧握着拳头:“前日,妻子为赶一匹布,劳累过度,致使小产,亏血过度……” 顾正臣思索了下,问:“一旦卖身,你将一辈子服侍顾家,任打任罚,永不得叛主,你可想清楚了?” 薛诚咬牙:“十五贯钱,我这辈子跟你!” “你且在这里候着。” 顾正臣看了一眼梁老六,两人走出雅间。 梁老六笑道:“此人难得,也是举人老爷运气好。” 顾正臣看向梁老六,一脸严肃地说:“烦请梁管家再去调查下他的过去,最好是找县衙的人问问此人是否有官司在身,或是触犯过什么刑罚,另外,着人带个郎中去看看他的妻子,是否真是小产。若他所言属实,这个人我要了!” 第二十二章 老子好像二婚了 大明开国虽已有六年,但北方地多人少的现实并没有彻底改变,虽说老朱已经开始了移民计划,但他此时主要考虑的还是自己老家凤阳,江南人口移入凤阳,也好叮叮当当盖房子,为以后迁都凤阳做准备。 大规模的山西洪洞大移民目前还没开始,不过也不会太遥远了。 整体来说,当前山东人口并不多,土地兼并问题相对较轻,大部分农民拥有了土地,不需要卖身为奴,义男义女的数量远不如南方。 但总有人因病致贫,因灾致贫,因事致贫,身不由己,只能卖身为奴仆。 比如顾正臣,一场科举破产,差点沦为佃户。 佃户,又名佃仆…… 梁老六不愧是大户人家的管家,办事能力很强,只用了两个时辰,便将薛诚调查得一清二楚。 “举人老爷,薛诚身世清白,没进过衙门,只有一个妻子相依为命,膝下并无儿女,郎中问诊,其妻陈氏确实是小产,体虚不能行。还有一个大伯,与薛诚一脉关系不太好……” 顾正臣微微点头,问:“他因何贫困至此?” 梁老六哀叹一声:“他早年间走南闯北,走过买卖,家境殷实。后来兵荒马乱,家道中落。开国之后耕作,好不容易有了些积蓄,又动了做买卖的心思。去年春天前往南方准备进一批绸缎,结果归来途中船翻了,绸缎全毁了,这才……” “进绸缎,这可不是一笔好买卖。” 顾正臣暗暗叹息。 现在是洪武六年,老朱对商人的抑制并不是十分严苛,此时商人、大户穿着纻罗绸缎并不犯法。 “农民之家许穿绸纱绢布,商贾之家止穿绢布。如农民家但有一人为商贾,亦不许穿绸纱”这一条规定,出现于洪武十四年。 薛诚想做绸缎买卖并没错,只是这门生意不好做,而且路途遥远,时间成本与风险都太大,一般小商户、个体户,承受不起损失。 梁老六看着顾正臣,抬起袖子擦了擦汗,这哪里是个寒窗苦读十年的读书人,就这思虑周全的谨慎,分明就是一个久经世故的老手。 回到雅间,顾正臣看着焦虑不安的薛诚,取出两贯钱:“现在给你一个选择,要么拿这两贯钱回家,权当我怜悯于你,无须归还。要么拿十五贯钱,跟我一辈子。你想清楚再决定。” 梁老六惊讶地看着顾正臣,你就不怕他拿两贯钱跑路了? 转念之间,顿时心生敬佩。 这是顾正臣在考验薛诚,若他取两贯钱就走,说明此人不懂恩情,很难甘苦与共,甚至可能会为了自身利益舍弃主家,这种人可用,但不能重用。 薛诚噗通跪了下来,叩头道:“举人老爷,我薛诚愿跟在你身边伺候一辈子!” 顾正臣见薛诚已下定决心,便看向梁老六,梁老六找来牙人作中人,写了文书。让顾正臣有些吐血的是,所谓收养义男契约,竟是婚书…… “立婚书薛诚,今因日食难度,自愿将薛诚,凭媒与顾正臣名下为义男,得受财礼十五贯。自后听从使唤,永不归宗。如内外人等,生端引诱,凭从证理。敬立婚书,并留手印,付本主存照。” 顾正臣脸有些抽。 老子好像二婚了,又好像没有…… 顾正臣还没掏出钱,说一句到家补五贯之类的话,梁老六已帮着付清,并保证会安排人用马车将薛诚的妻子陈氏送到大颜村。 薛诚千恩万谢,随梁家下人离开。 顾正臣拿出十贯钱,交给梁老六:“钱你拿走,人送到之后,我会再让人带回五贯钱。这是我的人,可不能让梁家破费。” “举人老爷,我若是拿钱回去,老太爷、老爷不得抽我。” 梁老六坚决不收,见事已了,干脆就跑路了。 顾正臣无奈地出了酒楼,走到西街一家铁匠铺前,寻思着打造几个掠子。 掠子,北方收麦子的神器。 据说宋代出现于山西,大规模使用,需要等明中期以后,猜测是山西移民带出来的技术。相比镰刀弯腰驼背收割,掠子可以站着就将麦子给割了,而且效率更高。 顾正臣问过,大颜村没有掠子,滕县也没有,想要弄出来掠子省点力,还得自己想法子。要不然八亩麦子(其他两亩桑麻)用镰刀慢慢收割,估计要四五天,自己也要累趴下…… 铁匠铺子上摆放着几把剪刀、菜刀与斧头,门口还立着一些铁锹、镰刀。里面一个粗犷地男人正挥汗如雨,敲打着发红的铁块,叮叮当当。 “孙铁匠。” 顾正臣喊了三次,里面的铁匠才听到动静,将铁块丢到水里冷萃,激起一阵白烟,夹起放好才擦了擦汗走出来:“菜刀三十文,剪刀二十文,斧头……哦,镰刀啊,十八文。” 孙铁匠取了一把镰刀交给顾正臣,顾正臣用拇指在镰刀刃上下微微移动,感知着锋芒程度,对孙铁匠说:“可否帮我打造三把长镰刀片?” “怎样的长镰刀片?” 孙铁匠板着脸问。 顾正臣放下镰刀,从怀中取出一张纸,递了过去:“四指宽,两尺五寸长,单面开刃。” 孙铁匠接过图纸看了看,里面文字不认识,但尺寸还是看得明白,有些疑惑地问:“这有何用?” 可以肯定不是某种兵器,兵器单面开刃可以,但至少需要有个把柄,要不然抓哪里?若说是农具,又有些不像,没见过这么长刀片的农具,砍瓜切菜也不需要用两尺半的刀吧…… 顾正臣笑道:“收麦子,能不能打?” 孙铁匠打量着顾正臣,提醒着:“我可从未见过收麦子用如此长的刀片,若你无法使用……” “放心,不会找你退钱。” 顾正臣保证。 孙铁匠低头又看了看图纸,点头说:“三把一百五十文,定钱三十文,后日来取。” “没问题。” 顾正臣留下名字,拿出三十文作为定金,转身离开。 在经过一处街道时,远处传来吹吹打打的声音,喜庆洋洋,没多久就看到一支送聘礼队伍,最显眼莫过于前面的白肚黑翅大雁,时不时伸展开双翅。 古代纳彩送大雁是有讲究的,原因是…… “贽用雁也,取其随时而南北,不失其节。又为随阳之鸟,妻从夫之义也……” 顾正臣身旁传出熟悉的声音,随后是一声轻笑:“顾举人,今日赵家受聘,张家少爷张世平、赵家小姐赵雅儿即将结亲,你有何感想?” 顾正臣侧过头看了一眼,眯了眯眼,咬牙道:“又是你!” 第二十三章 顾正臣:宁作我 李义一脸笑意,一身布衣,手中依旧握着把破蒲扇。 顾正臣有些纳闷,这个家伙该不会又在玩尾行吧,你个痴汉,尾行我一个男人算什么事。 李义用蒲扇指了指送聘礼的队伍:“这队伍可比你家送聘礼时豪华多了……” 顾正臣很想踢死这个家伙,哪壶不开提哪壶,顾家什么条件,没给赵家送两只野鸡就不错了,哪里有大雁。 再说了,当初是赵家巴结的顾家…… “这样挺好。” 顾正臣说完,背着双手,转身就走。 李义跟上前,见顾正臣没有半分沮丧与愤怒,不由问:“你难道没丝毫触动?” 顾正臣呵呵耸了耸肩,毫不在意。 就赵雅儿那样的女人,要胸没胸,要脑子没脑子,就一还可以的皮囊,没什么可惜。至于赵家,自家姑爷倒霉不仅保持距离,还会站在远处丢石头的势利眼,更不能要。 顾正臣打心里看不上赵家。 可这种“看不上”落到李义眼中,则成了一种“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洒脱,不由赞道:“顾举人好心性,可否相邀饮一杯茶?” 顾正臣指了指不远处假装买膏药的中年人:“喝茶可以,只不过是不是少一个人?” 李义眉头一抬。 好敏锐的观察力,竟然能发现师爷严彬。 顾正臣也不想发现,只不过好歹跟踪也找个专业的,你买个狗皮膏药探头探脑七八次,没见人家摊主都赶你走了。 再说了,这个家伙就是昨天跟着你一起趴顾家东面篱笆的人,狼狈半天,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真以为混在人群里就看不到你们两个,那么大脑袋,那么大脸…… 茶楼。 李义介绍过严彬之后,寒暄几句,就收敛了笑意,正色道:“昨日看过顾举人的惊人手段,今日想问一问顾举人,若你来治理地方,如何为政,如何兴民?” 顾正臣深深看着李义:“你是朝廷中人?” 李义没有否认,只是说:“还请举人回答。” 顾正臣端起茶碗,略是沉思,认真地说:“治理地方,这个地方二字太过宽泛。你也应知,各地地理不同,山川河流不同,土地产出、民风民俗不同。欲治地方,应因地制宜。以这滕县来论,滕县什么最多?” 李义愣了下,试探地说:“水?” 严彬补充:“山?” 顾正臣郁闷地看着这两位,敲了敲桌子:“滕县最多的是煤炭。” “煤炭?” 李义、严彬有些惊讶。 煤炭,古称湮石、石涅、黑丹、石炭等。 早在汉代时就已成规模使用,至宋时,更有“昔汴都数百万家,尽仰石炭”的记载。 如今大明朝,煤炭更是少不了,不说老朱一家人在南京取暖的需要,就说铸造海量铜钱,打造兵器,这都离不开海量煤炭。 大明对外战争尚未结束,东北还没收回来,高丽正在玩两面派,北面关外还有具备威胁的北元势力,而在西南,还有元梁王占据云南。 没煤炭,拿什么冶炼去,烧火棍是不行的…… 顾正臣正色道:“若滕县可以采煤炭,借运河之利贩卖,不需十年,滕县可兴。当然,是以官府开采为主,还是以商人开采为主,以何种方式收利朝廷,返利百姓,都需从长计议,我也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 李义惊讶地看着顾正臣。 此人思虑长远,眼光独到,若入官场,当大有可为。 不过顾正臣还是将问题想得太过简单,煤炭开采需要大量人力,滕县是下县,人口不到六千余户,根本无法支撑起来大量煤炭开采。 “寒窗苦读,你的抱负是?” 李义问。 顾正臣道:“不如你先说。” 李义面色肃穆,极是认真地说:“我平生抱负,当朝龚黄。” 顾正臣眉头一动。 龚黄,指的是汉循吏龚遂与黄霸。 《宋书·良吏传论》:“汉世户口殷盛,刑务简阔,郡县治民,无所横扰……龚黄之化,易以有成。” 龚黄两人,算得上古代行政司法的典范。眼前之人想要当大明朝的龚黄,看来是一个有志气的。 李义看向顾正臣。 顾正臣吹了吹茶水,平静地说:“宁作我。” 李义脸上浮现出震惊之色。 宁作我! 这是一个出乎人意料之外的回答。 《世说新语·品藻》记载: 桓公(桓温)少与殷侯(殷浩)齐名,常有竞心。 桓问殷:“卿何如我?” 殷云:“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那意思是,我不想和你比,我只想做我自己,坚持我的信念与志向。 多少典籍诗词之中,也只有辛弃疾、陆游等寥寥数人喊出“宁作我”之言。 在世间,无数人游走在世俗之中,随波逐流,如风中柳絮,水中浮萍,一句身不由己就解释了迷失沉沦、趋炎附势,一生坚持“宁作我”,不忘初心,不忘信念的又有多少? 宁作我,不是特立独行,而是笃定求真,践行信念! 李义在目送顾正臣离开之后,对师爷严彬说:“在察举名录上,将顾正臣的名字加上吧,朝廷需要这种的人才。” 严彬有些担忧:“现在我有些担心他太刚硬,锋芒过盛,进入官场会被人打压。” 李义脸色有些凝重,低声道:“马山短衣多楚客,城中高髻半淮人。如今胡惟庸独掌中书省,恐怕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成为中书右丞相。民间说此人雄爽有大略,然阴刻险鸷,怕是容不得其他出挑之人。” 严彬点头,询问:“那是否将顾正臣留上几年,他毕竟还年轻。” 李义摆了摆手,坚持道:“皇帝虽出自淮右,可淮西勋贵们遮不了天,胡惟庸能掌中书省,可他掌不了天下。顾正臣若真是玉石,那他就应该经历被雕琢的痛苦,唯有此,方可成器!” 严彬淡然一笑:“县尊是想说: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 便在此时,县丞金大车匆匆跑来,急忙对李义说:“县尊,朝廷发来谕令文书。” 李义将蒲扇递给严彬,整理了下衣襟,大踏步沉声道:“回县衙!” 第二十四章 朱元璋的帝王棋局 滕县县衙。 知县李义换了官服,净手后取来谕令文书,打开仔细端详。 师爷严彬立在李义身侧,目不斜视。 县丞金大车、主簿孙昂、典史黄琳垂手堂前,静候消息。 李义看过,松了一口气,对众人说:“皇帝下旨,命天下州郡绘《山川险易图》,每于闰年呈报京师。” “《山川险易图》?” 金大车、孙昂、黄琳有些疑惑,这个时候皇帝要图干嘛。 严彬凑上前,看了看文书内容,凝眸说了句:“如此看来,朝廷几年内不打算动刀兵了。” 金大车等人接过文书,内容很简单: 上以天下既平,薄海内外,幅员方数万里,欲观其山川、形势、关徼、厄塞及州县道里远近、土物所产,命各地州郡绘图进献。 一句话概括:老朱想看看大明疆域图…… 洪武五年时,朝廷征讨元廷,有胜有败。如今来看,胜的地方没有弥补败的损失,对外态势转为防守僵持。 估计皇帝盘算着这几年先不打仗,抽出时间看看现在的疆域,所以才有了这份文书。 李义提起笔,安排道:“此事交给县学教谕来办吧。” 落墨。 力透纸背。 提笔,搁笔。 一双有力的手展开纸张,磅礴的威严涌动而出。吏部尚书吴琳、詹同、吕熙不敢直视,垂头听音。 龙案后,端坐着一个身着黄色龙袍的中年人,奇异容貌,不怒自威,一双目光如雷霆锋利,扫过眼前三人,洪亮的声音传荡在大殿之内:“重刊律令宪纲,颁之诸司。尔等当日日警醒,不可有违!若有触犯,朕绝不轻饶!” “领旨。” 吴琳、詹同、吕熙齐声答应。 令人窒息的威压缓缓收去,吴琳等人额头已冒出细微的汗珠。 朱元璋将纸张放至一旁,拿起一份奏折,打开看了一眼,道:“世有贤才,国之宝也。古之圣王,恒汲汲于求贤。朕虽停罢科举,然非停罢人才。吏部当遍访天下人才,命各地府州县备礼请才,遣送京师,朕将重用,以图至治。” 吴琳走出一步,跪地奏报:“陛下求贤若渴,臣等定竭尽全力,督促地方,察举人才。” 朱元璋微微点了点头,抬手道:“你老了,就莫要跪奏,起来吧。” 吴琳谢恩道:“事关君臣礼仪,臣不敢违。” 朱元璋淡然一笑,拿起一份奏折:“两浙盐运副使李泰,提为刑部侍郎,泰和县知县刘昭先治理有方,清廉为政,擢升工部侍郎。” “臣等领旨。” “下去吧。” 朱元璋抬手。 不多时,一个面容清秀、身材高大、气度不凡的青年人走入奉天殿偏殿,对朱元璋行礼:“儿臣参见父皇。” “标儿,来得正好,你且看看这份奏表。” 朱元璋抽出一份奏表,递给朱标。 朱标双手接过,展开看了看,见是高丽国王王颛派人送来的文书,感谢大明曾经赐给高丽药物,并向大明进贡海错、细布等物。 这也是没什么可进贡的了,才拿出点这玩意送过来…… 不过文书的核心并非这些,而是请求向大明入贡。 “你认为王颛是否与东北的纳哈出有所勾连?” 朱元璋肃然问。 朱标清楚,父皇这是在记恨洪武五年,大明使臣于高丽被杀一事。 思虑一番,朱标徐声道:“父皇,儿臣以为,高丽为元廷控制日久,王颛有心倾向于我朝,实则是想借力摆脱元廷控制。然高丽王朝式微,元廷依旧有力量影响高丽。纳哈出盘踞东北,对高丽虎视眈眈,此人不除,王颛也无法彻底反出元廷,归顺我朝。” “至于使臣被害一事,难以判定王颛与纳哈出有所勾结。儿臣想,纳哈出必然是不想看到高丽倒向我朝,也存在杀人栽赃的可能。” 朱元璋颔首:“让朕说,王颛此人不志诚,小计量,首鼠两端,心思不定。与高丽的贸易,停了吧。” 朱标垂手应着,见此事了,就问出了心中的疑惑:“父皇,儿臣想,科举取士乃是抡才大典,仓促停罢,是否有伤天下读书种子之心,不利朝廷选才任能?” “呵呵,你在质疑朕的决断?” 朱元璋笑道,威势逼人。 朱标连忙解释:“父皇,儿臣并非质疑。只是科举取士,自唐以来……” “标儿!” 朱元璋打断了朱标的话,起身走了出来,严肃地说:“父皇何尝不知科举取士之利,然这天下事,不是有利就要去做,你还需看到其弊害。” 朱标不明白,科举取士能有什么弊害。 朱元璋认真地说:“这是帝王棋局,非以一棋得失论输赢。你可曾想过,过去三年科举取士,有多少北方士子,又有多少南方士子?没有吧,朕告诉你,近八成皆是南方士子!若满朝官员皆是南方士子,谁来为北方百姓谋利发声?” “这些不论。八成南方士子中,又有八成出自江浙、江西等大户、富户,他们最擅长的是什么,贪!朕停罢科举,一要阻断南方士子垄控朝廷,二要为北方士子争取时间,三是给他们一个态度。” 朱标深吸一口气,所谓的他们,指的是李善长、胡惟庸等为首的淮西勋贵。这些人不同于浙东人,浙东支持科举,淮西反对科举。 至于原因,淮西多粗人,花花肠子没读书人多,更不希望被一群后来居上的读书人骑在脖子上…… 当然,淮西不全是粗人。 李善长不是。 胡惟庸也不是。 朱标悚然,一个决断之下,竟关联着朝局、朝廷、天下大势,这就是父皇,惊人的谋断! 滕县,大颜村。 十几个中年人正在忙碌着,有人拿着刨子擦平木板,有人正在打窗户,一些十几岁的孩子抱来茅草…… 薛诚赶着马车,远远看到顾正臣,连忙下了马车,牵着马车走了过去,刚想跪下,就被顾正臣一把拦住:“好了,顾家不同其他,尊卑要分,但也无需如此大礼。这是我母亲顾氏,妹妹青青,我不在的时候,你需要守护好他们。” “老爷请放心,我薛城定会以性命来守护老奶奶与小姐!” 薛诚肃然答应。 顾氏、顾青青去搀扶陈氏去房里休息,顾正臣看着薛诚,嘴角微动:“从今以后,你就叫顾诚吧。另外,我再送你一句话。” “谢老爷赐名,老爷请说。” 顾诚连忙答应。 顾正臣背负双手,仰望长空:“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 据考证,明代对家主母的称谓有奶奶,太太等,夫人是朝廷二品以上官员的妻室称呼,朝廷封的,不能乱用。」 第二十五章 你是最快的男人 顾诚眨着眼,什么黑夜,什么光明? 哦—— 家老爷的意思是,他把我从黑暗里捞出来,要擦亮眼,像追随光明一样追随他。 嗯,一定是这样的。 顾正臣也不指望这个顾诚能理解那个顾城。 顾氏对陈氏的到来很是高兴,异常关切,特意拿出钱财让顾诚抓些补药,顾诚感动得痛哭流涕。顾正臣对母亲的举动并不在意,自己买下的只是顾诚一个人,契约里没说买一送一,陈氏的身份是百姓。 既然是百姓,自然就没有上下尊卑的限制,顾氏将陈氏作为姐妹一般看,又怜其体弱,住在一起照料。 吃饭倒是一件麻烦事,顾氏、陈氏、青青一起,顾正臣一个人端着碗坐在门槛上吃,至于管家顾诚,只能蹲门口了…… 没办法,下人不能与主人家同桌吃饭,这是不能打破的规矩。 下人是贱人,主人和下人一桌吃饭,那就下贱。老朱说了,不是我要杀你,是你自己下贱…… 这不是玩笑。 在顾家新搭建茅草屋的这段时间里,顾诚只能委屈睡在院子里。好在是夏天,铺个席子,点个艾草驱蚊就能睡。 顾正臣领着顾诚去拜访了梁家、孙家,又从铁匠铺拿走了定制的长镰刀片。而掠子的网状大簸箕早已被王婶编好,王叔是个木匠,帮着打了曲柄。 五月中旬,麦子熟透。 在颜老人祈祷老天爷赏脸别捣乱之后,大颜村的青壮与妇人拿起磨得锋利的镰刀,奔赴农田。 顾正臣、顾诚和顾青青各扛一个掠子,顾氏与陈氏苦笑地看着,抖了抖身后装着镰刀的背篓。 “呀,举人老爷要收麦子了啊,这是背了个——垫子吗?” “王胡子,瞎说啥,举人老爷背的是簸箕,就是这个簸箕窟窿有点大……” 顾正臣哈哈大笑着,冲着王叔、张二叔说:“要不要比一场,谁后收完一亩地的麦子,晚上谁就管饭。” “举人老爷,那你晚上可要多准备些窝头,王叔我饭量大。” 王胡子活动了下手腕。 “管饱。” 顾正臣笑道。 王叔、张二叔家的田在顾家田西侧。 王胡子往手心吐了两口唾沫,搓了搓手,拿起镰刀对顾正臣说:“你没干过农活,叔也不欺负你,让你先收三分地。” 顾正臣将刀片固定在掠子上,检查好,对王叔说:“你确定?” “呵,不是叔自夸,论收麦子,叔可是大颜村最快的男人。” 王胡子很是自信。 顾氏责怪地看了看顾正臣,对王叔说:“正臣哥就没割过麦子,你就是让他八分,他也快不过你。” 此话一出,让王叔、张二叔等人哈哈大笑。 顾正臣弯腰看了看眼前的麦穗,又直起身凝望着眼前一片片金灿灿的麦田,心头满是感慨。 麦穗远不如后世饱满,麦田里的麦子也没有后世密集,甚至连麦子的高度,都比后世低矮个两三寸。 这一亩麦田,能打多少粮食? 答案是,两石左右。 明代一石是一百五十斤,也就是三百斤上下。 这还是所谓的好年景! 祖先们就是在这样的土地上,拼了命耕种,捧着微薄的收成,勒紧裤腰带,实现着民族的延续,文明薪火的传承! 这群弯腰收割的人,是这世间最平凡、最倔强的生命! “嘿~~收麦子嘞~~” 远处传来了号子声,一家接一家接过,扯着嗓子喊“收麦子嘞……” 顾正臣深吸一口气,跟着也喊了出来,然后拿起掠子,走到麦子前,轻轻甩动掠子,底部长长的镰刀片瞬间割开麦杆,麦秆直接收入簸箕状的网兜里,掠子转至左侧身后,手提绳子倒出,随后又开始甩动掠子…… 后世出身农家的顾正臣,对掠子使用起来得心应手。 王胡子看着快速收麦子的顾正臣都惊呆了,瞪大眼珠子看着,王二叔将手中的麦子放下,抬起头看向顾正臣,好家伙,速度比自己这个老手还快…… 见鬼! “这,这是怎么回事?” 王胡子、王二叔有些凌乱。看不懂的还有顾氏,包括顾诚、顾青青…… 没多久,大颜村其他的村民也跑了过来,围观着顾举人收麦子。 颜老人颤颤巍巍走来,看着顾正臣一甩一收,站着就把麦子给收了,速度快不说,还很省事,于是上前:“正臣啊,你是大颜村最快的男人,能不能借我家一把掠子……” 顾正臣恨不得掐死这个糟老头子,咋说话的! 完了,遇到强盗了。 大颜村的百姓把掠子都抢走了,一把都没给顾正臣留…… 顾正臣收不成麦子了,带着薛诚跑到县城和孙铁匠、王铁匠、张铁匠砍价,紧急定制了三十余把长镰刀片,铁匠铺见有利可图,自是抓紧打造。 大颜村出掠子,一日收六亩地的消息不胫而走,惊动了县衙。 知县李义不敢相信还有这等收割利器,急匆匆带主簿孙昂去了大颜村。 容不得李义不着急,户口、田粮、农桑、教育及招抚等,都是大明朝廷县治考核的关键。 熟了的麦子收割讲究越快越好,一旦天公不作美,下一场雨,刮一场风,可能就是减产的大事,能早点把麦子给收下来,那就能保住收成,事关田粮、农桑与升迁,李义怎能不着急? “这就是掠子,较之镰刀果是快了不少。” 李义走到坐在地头上的顾正臣一旁,看着快速收割麦子的村民说。 顾正臣摘下斗笠,看了一眼李义,打了个哈欠:“镰刀一天下来,最多两亩,可这掠子一日可收六亩。” “如此好器物,当推广用于民。” 李义肃然。 顾正臣呵呵笑了笑:“那是县太爷和皇帝的事。” 李义沉声责怪:“你就不能为这滕县百姓做点事,若能早点拿出来,岂不是利民大事?” 顾正臣对李义的指责并不在意。 官场原则之一,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在哪个位置,就干哪个位置的活。 不是你的活,你抢着干,那不是劳动光荣,也不是助人为乐,而是犯错误,找抽。 学名:僭越。 顾正臣可以为大颜村的百姓干点实事,不可能给滕县的百姓干这种实事。 主簿孙昂拿了个掠子过来,递给李义:“县尊你看。” 顾正臣扇风的蒲扇顿时停了下来,侧头看着李义,凝眸道:“县尊?” 李义对顾正臣淡然一笑,拿起掠子看了看,又比划了下,开口道:“这掠子应该送到金陵,让皇帝看看,奏请旨意于北方各地打造与推广掠子。顾举人,你意下如何?” 第二十六章 兔子戴帽子,冤 让老朱看? 顾正臣站了起来,对若有深意的李义深施一礼:“多谢县尊。” 李义哈哈大笑,慢慢地拍了三下顾正臣的肩膀,拿着一把掠子走了。 “老爷,他是县太爷?” 顾诚惊愕不已。 看着远处李义迈开小步伐,顾正臣突然想明白过来,手中的蒲扇掉了,抬手一拍额头,痛恨不已:“李善美,你个老狐狸!” “老爷……” “老爷你个头啊,他拿走了咱家的掠子,没给钱!” “可他是县太爷啊。” “县太爷咋啦,凭啥白拿咱家东西!可恶,县衙有羊没,能顺手牵的那种?” 顾诚晕倒…… 顾青青端来了桑葚,伸出染成紫黑色的小手:“哥哥,你尝尝。” 顾正臣接过桑葚,尝了两口,嘴角透着笑意。 知县李义借掠子传了话外之音,告诉自己已被举荐给朝廷。 至于临走时李义拍了自己肩膀三下,那不是让半夜三更时翻墙找他,而是在说,若事情顺利,留在滕县的时间只有三个月时间了。 三个月吗? 顾正臣看向妹妹,又看了看远处摘桑葚的母亲,目光中闪现出一丝不舍。 按照大明官场规制,地方官员上任,可以带妻子仆人,但不能带父母兄弟姐妹。 若自己离开,母亲和妹妹如何安置? 县衙。 李义安排主簿孙昂召集各地滕县耆老,拿出掠子做演示,命各地积极打造掠子,抓紧抢收麦子。 耆老不敢得罪县太爷,只好做样子答应,回去勉强找人打造了一两把掠子试试,结果是铁匠铺叮叮当当,彻夜不休…… 天将黄昏,李义刚想回后堂休息,皂吏班头陈三秀就跑了过来,脸色惊慌地喊道:“县尊,不好了,有命案。” “命案?” 李义面色变得凝重起来,问:“何处,何时发生?” 陈三秀连忙说:“就在府衙北面二百步的水塘,至于何时发生已不可知晓,有人在水塘游泳,发现了尸骨。” “尸骨?” 李义传了传了师爷、县丞、仵作,与陈三秀等皂吏一起走至水塘。 水塘算不得大,周步不过六十。边处水深半丈,最深处,也只有丈深。 东南角,有一木船用拇指长的麻绳系在浣洗石上。 水塘西面,是王富贵的白墙,东面是刘员外家的祖宅。 “何人发现尸骨?” 李义严厉地问。 一个赤着上身,尚湿漉漉的中年人走出来,跪下说:“县太爷,小民周二,这天气着实太热,我只是想洗个澡……” 李义脸色一沉:“说正事!” 周二打了个哆嗦:“我就是潜了水,结果发现水塘底下沉着一具尸体,还有石头压着……” 李义皱眉,看向班头陈三秀。 陈三秀明白,带人下了水塘,因为在水下,视野不好,清理了近半个时辰,才将尸体抬出水面,送至岸上。 火把点起,李义用手帕捂着口鼻,忍着一阵恶臭。 仵作上前检查。 尸体身上的肉已完全腐烂不见,胸口骨头多处压断,身上的粗布衣服也有些破烂。 仵作不断翻看尸骨,从尸骨脖颈处找到一个木牌,清洗干净送给李义:“县尊,此人头骨有多处裂纹,应是先被钝器砸死,然后沉尸水塘,死亡时间已不好推测,可能已有数年。” “顾阫!” 李义接过木牌,看着上面的字,脸色骤然一变。 师爷严彬打了个哆嗦,上前看去,可不是,木牌之上正是“顾阫”二字! 县丞金大车总感觉名字有些耳熟,可又想不起这是谁。 李义喉结动了动,脸色凝重地看向金大车:“洪武元年,朝廷用兵北征,征招民力为大军运送粮饷。滕县有三千余人服徭役北上,在大军攻克大都后,除三百人留下听差外,回来两千四百余,有二百余人因各种原因死去,若我没记错的话,这二百余人中,就有顾阫的名字!” 金大车陡然想起,顾阫不是他人,正是大颜村顾正臣顾举人的父亲!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金大车悚然。 死去的人,怎么可能活着回来,又被人打死沉在这水塘之中?! 李义脸色阴沉,对金大车下令:“将尸体运回衙门仔细勘查!另外,让主簿、典史拿出当年徭役出入名册,我要亲自查看!” 严彬凑到李义身旁,低声说:“县尊,若顾阫的名字在死人名册上……” 李义握了握拳头,咬牙说:“那就说明有人故意添了个名字!” “能做这种手脚的人可不多。” 严彬提醒。 李义何尝不知这一点,能接触到这些名册的,整个县衙只有寥寥数人。可仅凭这一点,根本无法断定谁杀害了顾阫,若对方一口咬定是疏忽,也无法坐实罪状。 “一定有人见过顾阫,就在这附近!” 李义环顾着水塘及周围的街道。 严彬忧愁不已:“时间过去了五六年,想要调查可不容易。再说了,洪武元年时,滕县也不安定,盗匪流窜者不少。” 李义哼了一声,指了指水塘:“绝不可能是流窜各地的盗匪,盗匪杀人劫财,不过顷刻之间事,又怎么可能将人沉入水塘,还专门找来石头压镇?杀顾阫者,必是与顾阫有仇怨之人!班头,去把顾正臣请来吧,莫要惊扰顾氏。” 陈三秀答应一声,匆匆离开。 李义举着火把沿着水塘行走,停下脚步看着水塘里面,问:“想要把尸体沉入水塘中央,需要船吧。这船,是谁家的?” 严彬连忙差人打听。 没用多久,皂吏便回报:“木船为王富贵家所有。” “王家?” 李义凝眸,看向严彬。 严彬看向王家墙院,低声对李义说:“县尊,这应不是巧合。” 李义没有说话,继续行走,走入一处破旧的巷道中,突然停下脚步,倒退两步,将火把照在墙上。 白墙之上,绘着一只活灵活现的兔子,奇怪的是,这只兔子头上竟戴着一顶官帽。 严彬皱眉:“谁如此大胆,胆敢讥讽官府!” 李义盯着兔子,沉思良久,才开口道:“兔子戴帽子,这是一个‘冤’字啊,或有人看到了什么,又不敢声张,故此在这里喊冤!” 第二十七章 死他一个,还是死满门 滕县县衙,西南角落。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不安的霉臭味,阴森可怖的死亡气息浮动在阴冷之中。 忽的。 灯笼的光驱开黑暗,随后是急促的脚步声。 “仵作,顾举人来了。” 班头陈三秀喊了声。 仵作从暗处走了出来,手掌护着一根随时可能熄灭的蜡烛。 随仵作进入里间,在一个木台上,有白布遮着一具尸体,仵作看了看一言不发的顾正臣,掀开了白布。 陈三秀与仵作看向顾正臣,原以为他会受惊昏过去,不想顾正臣只是悲痛地看着,全然没有惧色。 顾正臣看着眼前的骨头架子,无法想象这就是“自己”的父亲。 在记忆中,顾家祖籍山西洪洞,后因得罪了大族,被迫迁至河南开封一带。 元末时,兵荒马乱,顾阫、顾氏带着年幼的顾正臣、顾青青东躲西藏,直至大明开国前两年,才从山里出来,扎根济宁府滕县。 洪武元年,顾阫等滕县百姓被征调为徐达大军运送粮饷。 再后来,是死讯。 那个时候,正是大明对元战争的关键时期,人死了丢野外是很正常的事,没有人会大费周章送一具尸体回原籍。 母亲顾氏暗暗哭了半个月,用父亲的一件衣服做了个衣冠冢,就在田里最大的桑葚树下。 五年多过去了,顾家人认定顾阫不在了。可现在,县衙的人找到顾正臣说:找到你爹了,他又死了一次。 顾正臣看着眼前的尸骨,悲痛地问:“死因查明了吗?” 仵作指了指有几道裂纹的头骨,解释一番。 顾正臣握紧拳头,面目有些狰狞:“县尊在何处?” 陈三秀连忙说:“中堂。” 顾正臣拉上白布,转身离开,在陈三秀的带领下,进入县衙中堂。 李义正在翻看名册,见顾正臣到了,先开口道:“这件事我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还顾家一个公道。” 顾正臣直言:“县尊可有何线索或方向?” 李义抬头盯着名册,招了招手,指着名册上的名字说:“这就是线索。” 顾正臣上前,看到了“顾阫”二字,这个名字,写在勾去名册的最后,看笔迹,与上面其他名字近似,但端详一番,还是可以看出并非出自一人手笔。 “县衙的人!” 顾正臣切齿。 李义叹息:“现在看来,至少县衙里的人参与过。” 顾正臣并不怀疑李义,他是在去年,即洪武五年二月到任滕县,而此案发生在洪武元年或洪武二年。 李义看着沉思的顾正臣,问:“我想知道,你父亲顾阫,可曾与谁结怨,或发生过纠纷、争吵?” 顾正臣坐了下来,与李义对视:“头骨裂纹多达四道,可见绝非一时失手误伤,倒像是泄愤仇杀。顾家是外迁到滕县的,若说起过争执……” 李义见顾正臣似是想到什么,脸上浮现出杀意,起身问:“你想到了什么?” 顾正臣抓着桌子上的茶碗,喘息变得剧烈且沉重。 咔嚓! 茶碗破碎,茶水与鲜血顿时流了出来。 李义有些心疼陶来的轻薄茶盏,一脸凝重地看着顾正臣。 顾正臣咬牙喊道:“王富贵!” 李义心头一惊,果然是王家吗? 严彬找来一块干净的手帕,给顾正臣包扎手上的伤,顾正臣对李义说:“洪武元年三月,王富贵主张顾家十亩地为王家祖上所有,意欲收回。父亲不准,与其起了争执。不久,父亲被征去运输粮饷,王家曾多次上门讨要土地,为母亲拒绝。” “洪武二年以后,王家人就不曾到家中闹事。直至洪武五年中举,王家人上门道歉,又资助了我赴京赶考费用四十贯钱!如今想来,王家一直都是包藏祸心!” 李义皱眉。 按照朱元璋在洪武元年发布的诏令,各处荒田,农民垦种后归自己所有,并免赋役三年;原业主若还乡,地方官于旁近荒田内如数拨与耕种。 即使顾阫开垦的是王富贵祖上的地,王家也不能讨要。 拿元朝的田契抢明朝的田地,王富贵,你想啥呢…… 如此看来,王富贵早就仇恨顾阫不识抬举,怀恨在心了。这样一来,杀人动机算是有了。 剩下的问题,就是找到王富贵家杀害顾阫的证据! 李义看向师爷严彬:“将今日调查之事全都告诉他吧。” 严彬有些意外,顾正臣并非衙门中人,他只是被问询,没资格参与到调查与分析之中,更没资格知晓所有的卷宗内容。 可偏偏,知县大人如此吩咐。 严彬深深看着李义,明白过来,县尊是想借助这场凶杀案,再一次看看顾正臣的本事,看他是否有智慧、能力解决这种棘手的问题。 地方官,若没这点本事,到任上也是他人玩偶,受制于吏。 严彬不能给顾正臣看卷宗,却可以念卷宗。在严彬念完后,又补充了兔子戴官帽一事。 李义严肃地看着顾正臣:“我知你心悲痛,但此时你需要冷静下来。若你为知县,下一步该如何做?” 顾正臣看向李义,凝重地说:“能将我父亲的名字添在死人名册上,避免顾家追问追查的,只可能是县衙里的那四五个人。从笔迹看,对方善模仿。若不是他亲自动手杀了我父亲,就一定是收钱财办事吧。这些,足够县尊找出来是谁了动了名册。” 李义微微点头:“我能找到他,但这不是铁据。” 顾正臣低头沉思,起身说:“兔子戴官帽,就隐在水塘旁,很可能是有人看到了什么,找到他,就能找到人证。” 严彬无奈地说:“这种画作暗讽官府,可列为妖书妖画,抓到就是死罪,谁敢承认?更何况我们根本不知道是谁画的,想找到此人,怕是难于登天。” 顾正臣看向李义:“我可以找到此人,不过需要县尊答应我一件事。” 李义眉头一抬:“何事?” 顾正臣指了指李义头顶的帽子。 李义顿时明白过来:“你是想擦去那幅画上的官帽?这倒能保作画之人不死。罢了,这件事并无几人知晓,随你处理吧。” 顾正臣走向门口,突然停了下来,转身冰冷地问:“若证实真凶果是王富贵,那王家是死他一个,还是死满门?” 第二十八章 恶人还在笑,擦泪剑出鞘 顾正臣坐在庭院里,看着灰暗的夜空出神,一枚铜钱在手指间不断翻动。 可以肯定,父亲是被人害死的! 除了王富贵外,一定还有其他帮凶。 能动名册的人不多,前任知县黄谦,现在县衙的主簿、县丞、典史、书吏都有可能! 无论是谁,这笔仇,我都要报! 铜钱被手指重重夹住,顾正臣站了起来,对走过来的顾诚说:“明日早起,随我入城办事。” “好的,家老爷。” 顾诚遵从。 顾正臣回头看了看母亲的房屋,已熄了烛火,满是黑暗。 父亲的事还是暂时不告诉她的好,待查明真相,再将父亲的骸骨收敛埋葬。 翌日一早,顾正臣与母亲打了招呼,就带着薛诚出门。 县城,小水塘。 顾正臣伫立在岸边,凝视着平静的水塘。 “顾举人。” 王有成手持白纸扇,摇晃着走了过来,阴阳怪气地说:“昨晚听闻水塘里捞了一具骸骨,貌似是你爹,啧啧,还真是不幸。只是我很好奇,就一个骨头架子,你确定是你爹,别错认了爹,那可是大不孝。” 顾正臣侧过身,一双冰冷的眼看着王有成,缓缓开口:“王秀才,看你双眼凹陷,眼圈暗黑,昨晚上没睡好吧。怎么,怕鬼魂索命?” 王有成脸色微变,愤恨地说:“我怕什么!顾正臣,你伤我踝骨,害我坐了半个月……” “下次,可就不是坐半个月的事了!”顾正臣转头看着水塘,心中默默补充了句:“我会让你躺在棺材里!” 不再理睬王有成,进入巷道,顾正臣看着墙壁上的兔子,对顾诚吩咐:“取个笔墨来。” 顾诚连忙答应,去找人借笔墨。 顾正臣昨晚上来过这里,擦去了兔子头顶上的官帽,只留下了兔子。 不擦掉,怕是有大祸。 要知道元朝末年二十年混战,宣传标榜的是“明王出世”、“弥勒降生”。 朱元璋起于红巾军,最初的身份也是白莲教、明教徒,最初在小明王手底下混。只是后来,老朱背叛了白莲教、明教,又将明教教主给沉河里了,自己成了大明主。 洪武元年,老朱下诏书,禁止一切邪教,这里的邪教,主要指向就是白莲社、大明教、弥勒教、白云宗等。 老朱的意思很明显:大明既不允许玩角色扮演,装巫师写符咒,也不允许随意结社,更不允许传播不良作品。 这兔子戴官帽,说当官的都是兔子,这要被老朱知道了,不把他给全家给屠徒了肯定不算完。 一桩小事,不宜闹大。 顾诚找来笔墨,顾正臣接过笔,蘸了蘸墨,略一沉思,提笔就在墙壁上写下文字: 欲悲闻鬼叫,我哭豺狼笑。 洒泪祭雄杰,扬眉剑出鞘。 顾诚看着这首不算出色,却气势不凡的诗,暗暗惊叹。 恶人还在笑。 擦泪剑出鞘! 顾正臣背负双手,待顾诚归还笔墨后,便离开巷道。 街市。 顾正臣左顾右看,遇到折扇摊就停下翻翻看看,看到卖字画也端详一番。 “老爷,我们这是去哪里?” 顾诚跟着顾正臣逛了一个时辰,终忍不住问。 顾正臣走到街道尽头,也没找到想要的东西,侧身看向一旁的巷子,只见一个衣着破破烂烂的男孩靠在墙边休息,脚下放着一个背篓,背篓里插着一些字画与折扇。 十三四岁的男孩见有人来,连忙说:“大哥哥,买把折扇消消暑吧,不贵,五文钱,字画十五文。” 顾正臣弯腰,从背篓里取出一张字画,展开看去,画作是一只雄鹰,看走笔勾勒,与兔子的画法很有几分相似,问道:“可有兔子的字画或折扇?” “有。” 男孩连忙翻找,打开几幅字画,才找了出来,递给顾正臣。 顾正臣展开看了看,画中兔子虽与墙上兔子不同,但笔法基本一致,就连神态都相似,极有可能出自一人之手。 “哥哥很喜欢兔子,想找人画几幅兔子,你可以告诉我应该去哪里找吗?” 顾正臣让顾诚拿出二十文钱。 男孩收下钱,高兴地说:“城南文昌祠,有个叫邓泉的书生……” “邓泉?” 顾正臣凝眸。 出了城向南,顾正臣与顾诚走向三里外的文昌祠。 文昌祠,专门供奉文昌帝君,是古代民间和道教尊奉的掌管士人功名禄位之神。 但在两宋之前,文昌仅仅只是三垣二十八宿之一,多是象征意义,并非人格神祇。 文昌封为帝君,当是元仁宗时之事。 洪武三年,朱元璋发布诏书: “天下神祠,无功于民,不应祀典者,即淫祠也,有司无得致祭。” 也就是说,不在朝廷官方祀典之内的神灵崇拜,都是淫祠,像是文昌祠、真武庙、关王庙,这些都是淫祠,不少正统儒家之人将文昌神信仰定义为“淫祀”。 淫祠就淫祠吧,反正文昌祠没有一丝一毫少儿不宜的东西,百姓该信还是信。 只不过,此时的滕县文昌祠有些冷清。 没办法,朝廷停罢科举,都没人考试了,谁还来找你。看吧,老朱硬生生把文昌帝君给整失业了…… 找人访寻,在一间厢房内,顾正臣见到了不惑之年的邓泉。 邓泉正在作画,还以为文昌祠的道人,抬头却见是一陌生人,不由警惕起来。 顾正臣让顾诚在门外等候,手持画卷走了过去,盘膝在低矮的桌案前,将画卷徐徐展开:“这幅画,是你所作吧?” 邓泉脸上浮现出一抹不安:“你是谁?” “顾正臣。” “你就是顾阫之子,顾举人?” 顾正臣深深看着邓泉,肃然道:“你果然知道内情,还请先生告知。” 邓泉摇了摇头:“我什么都没看到,也不知道什么内情。” 顾正臣凝眸:“敢留画喊冤,却不敢直说。先生是畏惧县衙里的人,还是畏惧王家之人?” 邓泉低着头,咬牙说:“你如何证明你就是顾正臣!” 证明我是我? 顾正臣有些怀疑这个家伙是不是后世某个行、某个所、某个办事处飞过来的。 “这个,足够证明了吧。” 顾正臣将手伸向脖颈的红色绳子,从胸口处取出一个黑色木牌,木牌长两寸,正面刻着“顾正臣”三个字。 兵荒马乱的年代里,随时可能妻离子散,父亲顾阫给家人制了木牌,避免离散多年后没有信物相认。 虽然后来安顿下来,可这木牌没有丢。 这是信物,是父亲存世不多的遗物。 丢不得,失不得。 第二十九章 朱皇帝给不了你的,我给 滕县县衙。 知县李义放下文书,端起茶碗,微微抬头瞥了一眼台下的典史黄琳,沉声说:“你在元廷时,曾做过吏员吧?” 黄琳面色如常,镇定地回:“回县尊,小子在元廷时只做了三年吏员。” 李义吹了一口茶汤:“你应该知道,新朝与旧朝大不同。元时,以吏治国。而我大明朝,则以儒治国!” 黄琳微微点头。 没错,元朝虽然也出过几本法律,嚷嚷着以儒治国,但实际执行上,全是“以吏治国”,大量行政、司法、公文、刑法等等,不是由当官的来办,而是由胥吏操办。 元朝统治者的治国思路和放羊是一个思路: 羊在圈里跑不掉,该薅羊毛就薅羊毛,死几只不要紧,只要羊群别起哄把羊圈给冲垮了就行。 什么官,什么吏,管他呢,我的羊毛够数,羊圈还在,那就随你们折腾。 元代法令极是繁冗,公文条例极为琐细,掌印正官想要看明白,估计得翻看个一两年。 可元朝的掌印正官啥人,蒙古人,四等民之中第一等,老子是有特权的,让我翻书,不干! 把羊毛给我,其他事你们这些吏员自己看着办。 李义搁下茶碗,目光锐利地看着黄琳:“元朝的吏,善于上下其手。你如今为典史,是大明朝的官,会不会积习难改,依旧故我?” 对于县衙而言,典史掌管缉捕、监狱,是县令的佐杂官,不入品阶,也就是俗话中的“未入流”,九品之下。 虽然不入流,但典史的作用与地位不容忽视,在县丞、主簿缺员时,具体办事的就是典史。因此典史职务均由吏部铨选、皇帝签批任命,属于朝廷命官的范畴。 黄琳惊讶地看着说话直接的县太爷,连忙说:“县尊,自归顺新朝,我可是兢兢业业,职责在身,从不敢忘。滕县有今日治安太平,也有卑职一份功劳吧,何来上下其手,何来积习难改?” 李义承认黄琳的功劳。 山东打下来的晚,大明开国初期依旧有些混乱,流贼土匪不少,典史等人确实抓过一些贼匪。 只是,有功劳不等同于无过。 李义见黄琳不承认,便拿出了名册,丢了过去:“你来告诉我,顾阫的名字,是如何加上去的?” 黄琳捡起名册看了看,摇头:“县尊,这顾阫本就死在外面,记录在册是应有之事。” “黄典史,你仔细看笔迹,顾阫的名字与其他名字绝非出自一人之手。何况这种名册并非只有一本,非要查的话,去任城也能找出一本!” 李义站了起来,一脸威严。 黄琳眉头微皱,眼珠一转:“那此事就非卑职所能知,这种文墨上的事,我是不碰的。” 李义拍了拍手。 县丞金大车走了过来,押着年过五旬的书吏曹俗,至近前,直接一推曹俗,曹俗便惶恐地跪了下来,连忙叩头求饶:“县尊饶命,此事都是黄典史指使,让我模仿笔迹添上的顾阫二字。” “曹俗,你胡说!” 黄琳脸色一变,怒斥。 曹俗无奈,自己也不想出卖黄琳,但封口费被金大车搜出来了,自己一个个小小书吏,怎么解释三百贯钱的来历? 如果不交代,金大车就威胁以监守自盗定罪。 一旦坐实这个罪名,就得把右小臂膊上叫出来,刻上“钱粮物”三个字,刺字疼点可以抗,可三百贯足够自己脑袋砍五次了! 小命都要不保了,谁还在乎你是谁,咬一个是一个,下去的时候还有个作伴的…… “县尊,此人贪婪狡诈,诬陷于我!” 黄琳连忙辩解。 李义看着黄琳,冷冷地说:“事已至此,你还是不承认,主簿何在!” 主簿孙昂走了过来,身后四个皂吏,抬着两口箱子,然后哗啦打开,铜钱、白银、字画、古董、地契、田契…… 黄琳瘫坐在地上,一辈子的心血,就这么完了! 李义拿起一块银锭,在手中掂量了下,看向面无血色的黄琳:“看样子,你应该是一个求财之人。可那顾阫应没什么财物,为何将他的名字加在名册上,制造死在外地的假象?” 黄琳垂头丧气,连忙跪上前求饶:“县尊,这些财物都给县尊,只求县尊饶我一命,我什么都说!” “这是贪赃枉法之物,我岂能受?” 李义踢开黄琳,转身回到桌案后,严厉地说:“本官今日没开堂审案,此处问话,是念在同僚一场,给你们些薄面。若知情不报,隐匿案情,待到审讯,也是可以上刑的,从实招来!” 黄琳绝望地看着李义:“县尊是在逼我等去死吗?” “若你们安贫乐道,何来今日?” 李义呵道。 黄琳起身,大喊道:“老子混了一辈子,不是给元廷当狗,就是给大明当狗!谁当皇帝有什么区别,我们拿钱不就好了?只要有钱,日子想怎么过怎么过!” 李义拍案:“你是朝廷命官!” 黄琳反问:“天下府州县,有几个官员不贪的?你且看看朱皇帝定下的俸禄,你一个正七品,一年正八十石,一个月不到七石,折合银钱不过三贯,老子挥挥手就能有百贯,岂不乐哉?放了我们,我一年给一百贯如何?” “你疯魔了吗?” 李义看着大放厥词的黄琳,脸色阴沉。 黄琳喊道:“朱皇帝给不了你的,我给!放我们走,钱财都是你们的,这里没外人,不会有人知道!” 李义摇了摇头,看了一眼金大车:“金县丞,掌他嘴!” 金大车上前一步,啪地一巴掌就打了过去。 黄琳气势顿时泄了,见知县不松口,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痛哭不已。 李义微微眯了眯眼,厉声发问:“说吧,为何会在名册上有顾阫的名字?” 黄琳悲痛地说:“是,是王富贵给了我二百贯钱,让我将顾阫的名字加上去,好让顾家人死心。” 李义摇了摇头:“你没说实话,即使王富贵行凶杀害了顾阫,可以完全当作不知情,顾家再追问,也找不到他身上,缘何会找你添名字,这不是自露马脚吗?” 第三十章 你的悲剧,你的试炼 咚咚! 沉重而急促的砸门声传入王家庭院。 下人跑来刚开出一条门缝,门就被粗暴撞开。 班头陈三秀手持牌票,厉声说:“奉县太爷命,请王家家主王富贵走一遭。” 王家下人不知所措。 王富贵正在喝茶,看到班头与皂吏闯来,猛地起身,茶碗跌落而下,啪的一声,砸碎在地上。 “王富贵,县衙传唤。” 陈三秀亮了亮牌票,随后伸手:“请吧。” 王富贵脸色有些苍白。 自从昨日黄昏顾阫的尸体被发现,王富贵就心神不宁,只隔了一夜,县衙都调查到自己头上了! 没证据,他们没证据的! 事情过去五年了,所有证据都毁了。只需一口咬定不知情,县太爷也奈何不了我! 县衙升堂,威武声中,衙役手持水火棍咚咚捣地。 李义头戴乌纱,身着青色团领衫,威严端坐,惊堂木一拍:“传原告。” 顾正臣从围观的百姓中走出,上前拱手:“父亲顾阫无端被害,沉尸水塘多年,还请县尊缉拿真凶,还顾家一个公道!” 大明规制,秀才、举人见官无需行跪拜礼。 李义微微点头,再拍惊堂木:“抬顾阫骸骨!” 皂吏抬骸骨上堂。 仵作当堂讲述一番死因,矛头直指“仇杀”。 李义顺势询问顾正臣,顾阫生前与谁有仇,得听之后,厉声喊道:“传王富贵!” 许多事虽已明了,但李义还必须走一遭,更不能直接问顾正臣谁可能杀害了顾阫,一旦顾正臣说出名字被坐实不是,便是诬陷,诬陷也是一种罪。 何况每次堂审都有百姓围观,这也是朝廷教化、威慑百姓的一种方式,不将事情从头到尾说清楚,讲明白,百姓可能无法信服。 王富贵上堂,跪下行礼:“小民见过县太爷。” 李义审视着王富贵,看了一眼主簿、县丞等人,沉声说:“王富贵,顾阫被害,沉塘多年。据顾正臣所言,你曾与顾阫有过田产纷争,这可属实?” 王富贵欣然点头:“回县太爷,确有此事。” 李义目光微微凛然。 王富贵平和地说:“不过后来官府划拨给王家另一块地,王家就再没找过顾家,在去年顾举人中举时,王家还曾登门致歉,拿出四十贯钱资助顾举人赴京赶考。王家与顾家关系,颇好。” 顾正臣看着王富贵,不由得敬佩,还真是人至贱则无敌。 李义嘴角抽动,王家逼迫顾家还债时,自己可是看了的,自然知道王家是什么货色。 颇好,颇你全家啊。 李义清了清嗓子:“如此说来,你是不会因田产纠纷一事加害顾阫了?” 王富贵一脸无辜:“县太爷,王家可是良民,怎么可能会因十亩地而害一人?” 李义点了点头,看向门口:“传人证!” 邓泉走上堂,跪下行礼。 李义深深看了一眼顾正臣,心中暗叹: 顾正臣,你的能力确实不容小觑,能在短短半日之内,找出作“兔子戴官帽”之人,可见你心思缜密、能力出众。 这次顾阫惨案,是你的悲剧,也是你的试炼。 你一定要睁大眼看清楚了,这堂上有人皮的虚伪,人心的狡诈,人性的丑陋! 贪婪、奸佞、构陷、无耻,都会在这里上演。 未来的你,一定要守住本心,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好官! 李义将目光投向邓泉:“在顾阫尸体发现后,你来报官,说亲眼看到过当年行凶场景与行凶之人。” 王富贵看向邓泉,脸上掠过一丝惊慌。 “没错!” 邓泉坚定地回道。 啪! 李义一拍惊堂木,厉声问:“既当年看到,为何不告官府!知情不告,依律也是重罪!你可知罪?” 顾正臣看向李义,好大的官威,只不过你这么恐吓我的证人,是不是不太合适? 邓泉跪道:“县太爷,非是小民不愿告官,而是当年滕县尚未有知县啊……” “呃……” 李义郁闷了,不过邓泉说的倒是实情。 大明刚开国那会,根本就没多少文官,京官都缺,何况是地方,一些地方县几年没知县属实正常。当然,没知县,不代表没典史,没主簿,没县丞,这些官员在开国之初代行知县权的情况并不少见。 邓泉不等李义再发问,直言:“小民迟迟不敢告官,实是因为衙门中有官吏参与其中。小民一旦告官,必身家不保。如今县太爷廉明,处事公正,小民这才敢作证。” “你是说衙门中有官吏参与了谋杀顾阫一案?情况如何,从实说来!” 李义强压怒火。 邓泉回忆起当年事,轻声道来:“那是洪武元年十月的一天晚上……” 顾正臣紧握着双手,心头的愤怒与杀意涌动。 父亲顾阫在徐达大军攻克大都之后的两个月返回滕县,只不过因为途中腿受了伤,耽误了几日,并没有与其他人一同回到滕县。 后来顾阫在黄昏时入滕县城,一起推过车、运过粮的邓泉看到顾阫,刚想上前打招呼,王富贵就找上了顾阫,拉扯着顾阫去了家中。 邓泉感恩顾阫在运粮途中给自己讲述儒家经学,一直想等顾阫走出王家后能好好叙叙旧,结果却看到了顾阫遇害的一幕。 王富贵在水塘边拿石头砸死了顾阫,并命人将顾阫的尸体沉入水塘最深处,还找来石头压镇。但在处理满是鲜血的木船时,遇到了典史黄琳。 黄琳与王富贵说了什么,邓泉躲在远处并没听到,但黄琳看着王富贵将血船洗干净,处理了现场,却若无其事地离开,这是事实。 李义接着传黄琳。 黄琳当堂交代,当时发现王富贵杀人,为了收敛钱财,消除隐患,这才收了王富贵一半家产,找人将顾阫的名字加在了死人名册上。 李义看向面如死灰的王富贵:“你还有何话可说?” 王富贵咬牙说:“他们都是诬陷于我,没有证据,凭什么说我杀了顾阫!” 顾正臣冷冷地看着王富贵,恨不得上前掐死他:“你想要证据是吗?我可以给你!” 第三十一章 权力如舟,载人死生 知县李义皱眉。 顾举人,你小子是不是抢我台词了? “你有何证据?” 李义开口。 顾正臣看向李义:“还请县尊差人将水塘里的木船拖上堂来。” 李义疑惑地看了看顾正臣,又将目光投向貌似镇定的王富贵,安排皂吏拖船。 小木船,取来不难。 当木船放在堂上时,王富贵看了看木船,并无什么不妥,放心下来:“顾举人,这算什么证据?” 顾正臣指了指木船,严肃地说:“我找人问过,这条船为王家所有,外人畏于王家,皆不敢擅自使用。洪武二年春,王家花钱从刘员外家中购得水塘,之后买了批鱼苗鸭鹅,放养在水塘之中。这些是真的吧?” “买个水塘,养点鱼有错吗?” 王富贵反问。 顾正臣摇了摇头,目光阴冷地说:“养鱼,恐怕遮不住水底腐烂的尸臭味,养鸭鹅才是真!” 王富贵呵了一声:“一派胡言。” 李义拍了拍惊堂木:“顾举人,这恐怕不能成为证据。” 顾正臣微微点头,指向堂上的小船:“县尊,这船上满满的血迹,算不算证据?” “血?” 李义站起来看了一眼,船虽有些脏,但一眼可见,并没有血。 县丞金大车上前仔细看了看,对李义摇了摇头。 “哪里有血?” 李义脸色一沉。 顾正臣看向王富贵,弯腰,捡起了船的缆绳,咬牙说:“这缆绳,几年没换了吧,若不是粗些,怕早就断了。不知道王老爷有没有注意到,这缆绳里到处都是褐黑色,可这是白棕麻绳,哪里来的褐黑?当时夜间清洗船上的血迹时,忘记连缆绳一起洗了吧。” “仵作!” 李义连忙传唤。 仵作上前,接过麻绳仔细看了看,对李义回道:“确实是血,至于是人血还是其他血,无法判断。” 王富贵连忙说:“兴许是杀鸭鹅时溅上去的,再说了,王家又没有天天盯着木船,有人用过,关我们何事?这些可无法证实是我杀害了顾阫。” 李义威严地喊道:“这些证据虽不足以证明是你杀害了顾阫,但与邓泉、黄琳的口供吻合,足以证明沉尸所用的就是这一条船!” 王富贵坚决不承认:“诬陷罢了,你们做官的不就是想吃大户,捞点好处?既然这样,不如直接说要多少钱财,何必来这一出。” 县丞金大车厉声:“放肆!” 王富贵满不在乎:“县太爷若没其他证据,只凭着两张嘴,还不足以定罪于我吧。” 李义看了一眼王富贵,这个家伙摆明了是打算抗拒到底,死不承认。 顾正臣,你看到了吧,未来你可能面临更棘手的情况,死无对证时,你又如何应对? 这一次,我教你。 日后,你成为朝廷官员,可要为民做主! 惊堂木再次响动。 李义沉声:“暂将王富贵押下去,传王家管家王治,仆人王二、王六。” 王富贵脸上浮现出惊慌之色:“县太爷……” “带下去!” 李义下令。 随后不久,王家管家王治,仆人王二、王六就被押上堂。 李义威严地说:“顾阫被害,沉尸水塘,你们想必知道吧?” 王治、王二、王六忐忑不安,连说不知情。 李义看向主簿孙昂:“告诉他们大明律令!” 孙昂将笔递给身旁的书吏,移开桌案上的纸张,肃然道:“《律令·人命》明文规定,凡谋杀人、造意者,斩。从而加功者、绞。不加功者、杖一百、流三千里。你们在说话之前可要想清楚,当晚你们是否出手帮着王富贵杀人,若出手了,按律绞,若没出手,则一百、流三千里!” 王治、王二、王六三人冷汗直冒,扭头想要找王富贵,却没看到。 李义啪的一声,厉声喝道:“典史黄琳、百姓邓泉,可都看到了当日杀人情景,也看到了是谁帮着王富贵沉尸,谁找的石头!现在还不从实招来,等着用刑不成?说,你们是不是协助王富贵杀人抛尸?” 王六被恐吓得六神无主,张口就交代了出来:“是,是王老爷一人所为,我只是负责搬石头,与我无关啊,县太爷饶命。” 此言一出,真相大白。 王六不想死,杖一百、流三千里,总好过被人吊死强。 有一个交代的,其他两个人也不敢再隐瞒,典史都是认识的,当初他也在场,他都交代了,咱们这些人还等啥,反正动手的是王富贵,他死归他死。 顾正臣看向知县李义,暗暗心惊。 这就是知县的手段吗? 攻心与威严并举! 能让三人交代,还是那模棱两可的话,让三人以为事情已板上钉钉,证据确凿。 待三人交代清楚,随后画押。 李义看过之后,追问:“当年顾阫被害,随身可有财物?” 王治回道:“顾阫随身仅有三百文钱,这笔钱我们没拿,被老爷拿走了。事后,老爷给了我们各二十两,让我们忘记此事……” 李义微微点头,再传王富贵:“主簿,拿三人证词给王老爷看清楚。” 王富贵见自己被出卖,瘫坐木然。 按大明律令,虽无实证,若有足够多的证人,且证人证词严丝合缝,相互印证,也足以定罪。 何况王治等人还交代了王富贵杀人时使用的石头就在水塘底,且杀人时用力过猛,石头割伤了手掌,其手掌中的疤痕就是明证。 一出堂审,雷厉风行,干脆利索,果决明快,让顾正臣真正见识到了为官的霸气。 这就是权力! 我也想坐在那里,掌管大印。 一言出,众人随! 顾正臣渴望进入大明官场,渴望掌握权力。 洪武王朝如海,惊涛骇浪无数。 权力如舟,载人死生。 可沉海底。 可渡彼岸。 顾正臣想去看看开出大明国祚二百七十六年的那个伟大男人,看看他的帝王权谋,布局天下! 李义结案,判王富贵斩,王治等人杖一百、流三千里,安排主簿写俱文书,发至京师。 大明知县的权限,只到笞刑与杖刑。 徒、流罪,需要报给府一级来判。 至于死刑,则需送京师,由京师的法司部门定夺,复议之后,交皇帝勾决,然后发至地方执行。 明代知县不可能判案之后,立马拉出去砍脑袋。 死刑权,只在朝廷。 具体点,天下人的生死,都在老朱的笔下! 第三十二章 后动手是正当防卫 两个衙役抬着顾阫的尸骨,跟在顾正臣、顾诚身后离开县衙。 案已结,骸骨当入土为安。 刚出县衙,顾正臣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抬头看去,只见王有成跑来。 “顾正臣!” 王有成咬牙嘶喊,脚步更快。 顾诚刚想上前,顾正臣抬手拦住,活动了下手腕,目光冷厉地盯着王有成。 王有成近前,挥舞着拳头,直接打在了顾正臣脸颊上。 火辣辣的疼。 顾正臣踉跄后退一步,随后扑了过去,直将王有成扑倒在地,骑在王有成身上,右手猛地抽打王有成的脸! 啪啪啪! 清脆的响声惊讶众人,刚要散去的百姓看到这一幕又围了过来。 王有成挣扎着想要还手,可他平日里也就是个少爷,浪荡得多,身体素质比顾正臣这个书生还差劲,加上挨揍,眼冒金星,也只能胡乱抓。 顾正臣抬起手,握成拳头,直直砸在王有成的鼻梁上。 咔嚓! 鼻梁骨断裂,王有成发出了如杀猪一般的惨叫。 “住手!” 县丞金大车跑了出来,看到这情况,连忙大声喊道。 啪! 顾正臣一巴掌抽在王有成脸上,然后站起身来,看向金大车。 金大车看着鼻青脸肿,一脸血迹的王有成,哀嚎声不断,又看向顾正臣,好嘛,正在用手帕擦手上的血。 “顾举人,这……” 县丞有些不知所措。 顾正臣将带血的手帕丢在王有成身上,冷冷地说:“是他先动手打的,皂吏与百姓都可为我作证。” “我要杀了你,杀了你全家!” 王有成瞪着发红的眼睛。 顾正臣凝眸,上前抬脚,重重地踢在了王有成的下巴上,下巴撞在上颚,清脆的声音传荡在王有成颅腔内。 金大车连忙拉走顾正臣,看着眼前只能嗯哼连话都说不出来的王有成,心头有些发毛。顾正臣,你是个读书人啊,咋下手这么狠,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地痞流氓…… “这是怎么回事?” 知县李义走了出来,跟着几个皂吏。 顾正臣不说话,只盯着王有成看,你敢先动手,老子就敢揍你。 没错,挨打还手,咱就是互殴。 大明律令,因斗互相殴伤者、各验其伤之轻重定罪,后下手理直者、减二等。 听听,后下手理直者、减二等。 谁先出手打人谁的错。 法律不能用来对付好人、善良之人的,而是惩罚恶人的! 老朱知道这个道理,直接就说了,后下手的,理直气壮,打人轻重且不说,反正给你减刑二等。 按照互殴刑律,只要不死人,基本上就是笞刑,杖刑。 判杖刑,减一等就成了笞刑,笞刑再减一等,就是无罪释放啊…… 老朱虽然不知道啥是正当防卫,肯定也不会鼓励互殴,但他的意志,不,是古人的价值观很明确,先动手的就是罪最重的,后动手的,只要你有理,官府给你减刑。 这种刑令,是为了重惩先动手者,避免此类事发生。不像是某些刑令,不管因由,先动手、后动手的一起,各打五十大板。 知县李义问明了情况,一群人都可以证明,确实是王有成先打的顾正臣,不信看他脸上的伤,只不过王有成着实被打得太惨,经仔细检查,死不了,也算不得重伤,只不过脸得肿一段时间,还掉了一颗牙齿。 李义松了一口气,幸亏只是掉了一颗牙齿,娘的,要是掉两颗牙齿,定刑就严重多了…… 既然是斗殴,事实清楚,李义直接就宣布了处理结果:“王有成与顾正臣互殴,按律,顾正臣打人轻伤,致人折一齿,当杖一百。念其后出手,且无端受伤,减二等刑,你可以走了。” “我受伤了,汤药费……” 顾正臣伸手。 “滚!” 李义郁闷地要吐血,自己还是不够了解这个家伙啊,看他的行事风格,简直就是在刑律里钻空子,不,是在空子里翻跟头! 还有你,王有成! 你爹杀了人家爹,你这个当儿子的还敢打人家儿子,不怪顾正臣狠狠抽你,是我的话,会抽的你更惨,拼得减二等再挨个笞刑,也要弄你半年下不了床。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你爹是死定了,你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吧,别想着赎刑,这种罪大恶极,手段残忍的大案,通常是不支持赎刑的。 何况大明皇帝此时需要立威,需要立规矩,安抚民心,这种恶劣的杀人案,肯定会往死里办,说不得还会在宣布死刑的同时,附送一份薄皮萱草、凌迟套餐什么的。 “王有成互殴,打人轻伤,按律笞四十,就在这打吧。” 李义下完命令,转身就走。 金大车对皂吏使了个眼色,皂吏拿起藤条、长凳,将王有成架起来就打,王有成很想喊赎刑,可惜顾正臣最后那一脚实在是太狠,震得头皮发麻,嘴都不好使,根本说不出话来。 也不知道咋回事,估计是王家平日名声不好,欺负人多,皂吏笞打起来,简直是牟足了力抽,虽然藤条不能伤筋动骨,但打皮肉可是很疼的…… 顾诚看着走在前面的顾正臣,目光中有些敬畏,自己跟的这个老爷,手段不同于常人啊。 顾正臣沉默了一路,抵达家中时,已近黄昏。 陈氏正在做饭,母亲顾氏正在院子里与顾青青说笑,见顾正臣回来,起身刚想说话,就看到了后面抬门板架的两个皂吏,不由得心头一颤。 “娘亲,父亲的骸骨找到了。” 顾正臣眼含泪光,将握了一路的木牌递了过去。 顾氏接过木牌看了看,捂在胸口。 皂吏将门板架放了下来,顾诚给两人了几文钱感谢,送两皂吏离开。 顾氏缓缓跪了下来。 顾正臣看着母亲缓缓拉开白布,将顾青青带至身后。 “夫君……” 顾氏看着骷髅,痛哭起来。 三日后,骸骨入殓至棺材里,在大颜村村民的帮助下,打开衣冠冢,重新安葬…… 顾氏将顾阫的木牌与自己的木牌系在一起,贴身携带,白天若无其事地打麦子,扬麦子,晒麦子,晚上吃过饭就回到房间里,早早熄了蜡烛。 隐在黑暗里,与黑暗说话。 声音很轻。 只有魂听得到。 第三十三章 吃白糖,中举人 夏收结束时,知县李义差人给顾家送去了十贯钱。 这是烧麦银。 按律令,杀人偿命者,征烧埋银一十两。不偿者,征银二十两。 王富贵在押,偿命只是时间的问题,所以只能给顾家十贯钱,这就是大明初年的人身伤害补偿款。 若等明年《大明律》出来,顾家连这十贯钱都拿不到,因为这一条将会被取消,原因大致是“重罚了不打,重打了不罚”。 白糖大院建成了,就在河流不远处,取用黄泥水很是方便。 高墙之内,是一间间简易的茅草屋,足有三十二间,对应大颜村三十二户人家。 特制的漏斗状瓦馏,专门的灶台,木桶、木柴等一应俱全。 院子里还打了一口井,安置了石桌、石凳。 孙炳坐在石凳上,对检查完走过来的顾正臣说:“按你的吩咐,都准备妥当了,可还有问题?” “这树是刚移植过来的,你就少摘两颗吧。”顾正臣坐了下来,看了一眼摘小杏的梁逢阳,然后对孙炳说:“黑糖货源铺好了吗?” 孙炳微微点头:“已没问题。” 顾正臣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放在桌子上,推给孙炳:“这是制白糖的工艺,你们能做到哪一步,就看你们的本事了。” 梁逢阳吐出杏核,连忙走了过来,跟着孙炳一起看“秘方”。 孙炳脸上的肉微微抖动:“顾举人,你没拿我开玩笑吧,倒入黄泥水就能制白糖?” 梁逢阳看着起身去霍霍杏树的顾正臣,又看向纸张,对孙炳说:“顾举人说的事准错不了,今日无事,我们两个亲自制一次白糖。” 孙炳起来:“我去生火,你去打黄泥水。” 梁逢阳瞪眼:“凭啥我去打黄泥水?” 孙炳拍了拍大肚腩:“我去,你就不怕明年也看不到白糖?” “……” 梁逢阳无奈,只好出了大院。 熬黑糖,静置糖膏,黄泥脱色法,等。 程序并不复杂,只是需要时间。 在顾家蹭了一顿饭之后,孙炳、梁逢阳回到白糖大院,终于看到了白糖,这才彻底放心下来。记录制白糖法子的纸张也被填入锅底烧了,这种事还是不留文字为上。 “你们打算怎么卖白糖?” 顾正臣看着吃白糖的孙炳、梁逢阳问。 梁逢阳呵呵笑了笑:“还能怎么卖,送到店铺里,等人来买呗。店铺我们都挑的好地段,比如任城的一家店铺,就开在府衙一条街外,大户人家多。” 孙炳拍了拍肉嘟嘟的手,抖落白糖,对顾正臣说:“生意事,顾兄弟就莫要操心了,我们是做买卖的行家里手,这一次准能大赚一笔。” 顾正臣咬了一颗杏子,平静地问:“那你们打算如何制造轰动效应,在三天内做到任城、济宁城、曲阜等城人尽皆知,一个月内,山东皆知,半年内,大明皆知?” “啊?” 孙炳瞪大眼。 梁逢阳嘴有些哆嗦。 三个月,大明皆知? 这,可能吗? 顾正臣看着孙炳:“你不是做买卖的行家里手,应该有法子吧?” 孙炳摇晃了下脑袋,连忙说:“这是不可能的事,什么买卖都不可能做到大明朝上下都知的地步。这是白糖,是生意,不是法令可以张贴告示告知所有人。” 顾正臣将杏核弹起,又伸手抓在手心:“开个店铺,等人上门,被动服务,既没有铺天盖地的广告,也没有线下物流配送,连主动上门推销都不知道,这么说来,你们做生意也就这点本事……” 咕咚。 孙炳有些震惊,听不懂顾正臣在说什么,但总感觉有些高深。 梁逢阳看着顾正臣,低声问:“半年内,你能让白糖生意做到世人皆知?” 顾正臣嘴角微微一动:“自然可以。” “当真?” 孙炳难以置信。 顾正臣微微点了点头,脸色变得凝重起来:“只不过在这之前,我必须提醒你们一句,但凡涉及朝廷的事,绝不可大意,无论是田赋还是商税,都不能有丝毫短缺。朝廷现在于江南施行粮长制,未来必会普及开来,到时,你们很可能是滕县的粮长。我的意见是,能不当粮长,千万不要当。” 孙炳微微皱眉:“为何,当粮长为朝廷办差不是挺好,我听说江南不少粮长能见到皇帝,这可是一辈子的荣耀。” 顾正臣拿着杏核敲了敲桌子,冷着脸说:“孙兄、梁兄,有些事我没办法说清楚,我只能说,家里别留太多田,也不要成为粮长,这些话,十五年内不能忘!” 孙炳与梁逢阳对视了一眼,虽不清楚顾正臣的用意,还是点头答应。 粮长粮长,自然是选田多的大户,只要田不多,就不会成为粮长。 家里有钱,多买点铺子,一样保值。 顾正臣不清楚此时郭桓郭三万在哪里溜达,历史对他的记载实在是少得可怜,最凝重的一笔,还是用在了他的死上。 官员死了不少,连带着粮长型富户一起上路。 顾正臣对梁家、孙家是心存感激的,自然不希望他们去菜市口晒太阳,早点提醒也好。 “这些话,烂在肚子里吧,不要对外人说。” 顾正臣提醒。 孙炳与梁逢阳自是答应。 梁逢阳询问:“那白糖生意,如何做到街知巷闻?” 顾正臣抓起一点白糖,又让白糖从手心滑落,轻声说:“这个简单,只需要起个让人听一次就记住,并愿意对外说的名字。你们听,这个名字如何……” 孙炳、梁逢阳敬佩地走了。 大批的黑糖开始运往大颜村,村民趁着夏收之后短暂的空闲,正好可以做点事。考虑到白糖前景,孙家、梁家又在自家院子里搭建了白糖作坊。 六月十五日。 一款名为“举人白糖”的商品同时出现在滕县、邹县、任城、济宁、曲阜五城商铺中,伴随着一则委婉动人的故事: 滕县有秀才,贫困无所依。 梦得白糖法,孝顺母亲慈。 吃得白糖去,中得举人归。 还有一首民谣在儿童中不断传唱: 吃白糖,中举人。举孝廉,提精神…… 将白糖挂钩科举、察举、孝道、精神,并冠以举人字眼夺人耳目,白糖一经问世,就引起大户人家注意,纷纷入手,寻常百姓家见大户人家跟,省衣节食也想买点白糖摆在家里,拿来镇宅…… 第三十四章 仁善的马皇后 白糖一经问世,就轰动五城,短短三日,几处店铺接连售罄,出现了一糖难求的景象。 梁家、孙家想要将积存的白糖一口气售卖出去,赚一大笔,可被顾正臣制止了,足量供应不如饥饿营销,限量供应才能带来热度。 反道而行的经营策略让孙炳、梁逢阳敬佩不已。 孙、梁两家批量购置黑糖,成本很低,厘算清楚运输、店铺、关津、商税、制白糖、经营等花销,最终将一斤白糖定价六十六文,相当于市面上两斤黑糖的价。 物以稀为贵,定价偏高一些很正常。可明明是供不应求的局面,举人白糖始终没涨过一文价,这就让无数大户、百姓称赞不已。 商人趋利,但凡买的人多了,别管是粮食,还是布匹,都会涨价。虽然无法将一块馒头卖到五十万,但买不起饿死在外面,商人是不会心疼的。 能做到买的人不少,价格不变的,这年头只有举人白糖了。 梁家、孙家不是没想过涨价,只是顾正臣不让。 顾正臣考虑的是,现在不是大明中后期商业相对繁荣,此时是开国初期,大明整体情况是物资匮乏,商业本身就存在着先天不足。 老朱给官员定的俸禄很低,一方面有他的主观意志,但另一方面,更是建立在明初国情之上。国家困难,百姓刚刚从战乱中走出来,还没恢复生产,给不了官员那么多俸禄。 若白糖定价疯狂涨价,一会失了口碑人心,日后再想深入民间就难了,二会让白糖成为一类奢侈品,专供大户勋贵。 老朱是一个节俭的人,绝不允许奢侈之风乱吹。以前打天下的时候,为了避免粮食浪费,曾下令禁酿酒,万一他觉得白糖黑糖吃起来一个味,白糖价又过高,再来一波禁白糖,那就麻了。 还是安分做买卖最保险。 在白糖生意铺开、制定好框架与基本策略之后,顾正臣就再没过问生意上的事,也很少去县城,留在大颜村读书,听颜老人唠嗑。 颜老人身体虽不太好,却很健谈,拉着顾正臣的手就开始讲:“何为风俗,天下之民,其刚柔、缓急、声音不同,均系于水土之风气,此为风。其好恶、取舍、动静,皆无常态,是为俗。风起于地域,俗倡于上而成于下……” 古代时期,包括此时大明,老人就是宝,活的年岁越大,那就越宝贵,不需要你缴纳几十年的养老金,只要你吃不起饭,朝廷养你。 如年过八十,每个月不仅有米有肉,还给酒喝。 老人是宝,朝廷赡养,不仅体现以孝立国,更重要的是,老人活得久,经历的事多,经验丰富,对家族内部,乡里地方,有话语权。 颜老人懂得很多,一辈子都凝在了话里,教导着顾正臣为人要正,为臣要忠,为事要周。 黄昏。 一匹骏马南面而来,掀起烟尘,直奔滕县县衙,到了急递铺翻身下马,急切地喊道:“朝廷文书,速报知县。” 铺头听闻,不敢怠慢,办理好交接,立即呈报上去。 知县李义接过文书,目光中透着期望的急切,县丞金大车、主簿孙昂、师爷严彬也安静地等待着。 这是吏部公文! 不用说,一定是察举之人的任用文书! 哗啦。 文书猛地合拢起来。 朱元璋看向兵部尚书孙克义、刘仁,威严地说道:“平藤大寨蛮人不听王命,终为袁洪等于讨平。当依功赏赐,总兵、指挥,绮、帛各赏赐四匹,领兵指挥绮、帛各赏赐三匹,千户而下,依差赏赐。克寨军士,赏白金二两,受伤者赏三两,战死者赏四两,安排下去吧。” 孙克义、刘仁领命而出。 眼看黄昏,政务已处理妥当,朱元璋便起身前往坤宁宫。 侍女见皇帝至,纷纷行礼。 “皇后呢?” 朱元璋询问。 侍女连忙答:“回陛下,皇后去了御膳房。” 朱元璋刚想再问,身后就传来了脚步声,转身看去,只见马皇后缓缓走来。 “陛下,今日回来的早了些时辰。” 马皇后行礼,脸上透着和煦的笑。 朱元璋看着眼前的女人,她没有绝世容貌,甚至长相有些平庸,但骨子里透着的善良与温和,给人一种说不出来的舒坦。 她是自己的命。 没有她,就没有我朱元璋的今日。 看着那一袭老旧大黄衫,原本深青的霞帔也有些发白,朱元璋有些出神,待马皇后到了近前,才笑道:“妹子,宫里负责饮食的下人这么多,何必你餐餐察看。” 马皇后温婉地笑了笑:“我自知宫里负责饮食的人众多,但照料陛下的饮食起居本就是我的职责。况且,如果因为膳食出了问题,陛下责罚他们,我心里也不安宁。” “你就不要一口一个陛下了,还是叫咱重八来得舒坦。” 朱元璋笑道。 马皇后见朱元璋高兴,入殿后便打趣道:“有何事,让咱重八如此高兴?” 朱元璋坐了下来,接过马皇后递过来的冷茶,一饮而尽:“这事还真能给皇后说道说道,今日,山东济宁府滕县,差人送来了一件宝贝。” “宝贝?” 马皇后看着高兴的朱元璋,不由规劝:“这天底下,最宝贝的是陛下的百姓。” 朱元璋抬了抬手,开始比划道:“妹子,咱以前爹娘种地割麦子,可都是用镰刀,弯断了腰,一天也割不了两亩地,还被地主家数骂。可有了这个宝贝,咱的百姓就能站着把麦子给收了,一天能收割六亩之多!” “重八,当真?” 马皇后惊喜起来。 朱元璋认真地点了点头:“咱啥时候骗过妹子,那东西叫掠子,据滕县知县奏报,是一个叫顾正臣的举人打造,还教导当地村民使用,夏收比往年快了许多。” 马皇后起身行礼:“臣妾恭贺陛下,不仅得掠子利于民,又得一人才,可谓双喜之事。” 朱元璋爽朗一笑,点头道:“是啊,咱现在很缺人才啊,跟着咱打天下的兄弟治不了国,治得了国的读书人又多是旧元官吏,一身恶习难改!咱现在就盼着多些人才,为朝廷所用啊……” 第三十五章 授官知县,我心中的大明 夜来风静,暑气未消。 大颜村的村民三三两两坐在瘦湖边,手中蒲扇拍打着蚊虫。 顾正臣躺在小渔船上,悠悠荡荡看着星空,顾诚不时摇下双桨。 一阵风擦着湖水吹来,舒坦得令人陶醉。 “老爷,那是……” 顾诚站了起来,看着远处的官道。 顾正臣坐了起来,侧身看去。 官道之上,两盏红灯笼打头,灯笼之后,似乎跟着十几人,脚步匆匆,速度有些快。这些人离开了官道,正在朝着大颜村方向走来。 “该不会是盗匪吧?” 顾诚紧张起来,连忙朝着渡口处划船。 顾正臣凝眸看了看:“不用紧张,你见过谁家盗匪会打灯笼走夜路的?上岸吧,我们也该回家了。” 顾诚连忙答应。 顾正臣刚上渡口,顾诚正在系绳子,就听得穿透力极强的唢呐声撕开了宁静,呜呜啦啦,响彻原野。 “唢呐?” 顾正臣脸色有些难看。 后世都说,百般乐器,唢呐为王,不是升天,就是拜堂。 没听说大颜村有人成婚,莫不是颜老人挂了?不过听这声,不像是全剧终的节奏啊,里面充满了欢快。 “正臣,正臣,你咋还在这里,快回家,大事,大喜事。” 王胡子跑了过来。 顾正臣愣了下,旋即明白过来,朝着家快步走去。 顾氏、陈氏、顾青青已站在了院子里,见顾正臣回来,顾氏连忙上前拉过来,整理了下衣襟。 顾正臣看向为首之人,竟是县衙的师爷严彬。 严彬对顾正臣微微点头,侧身接过皂吏手中的卷轴,双手托给顾正臣,肃然说:“还请顾举人接报贴!” 顾正臣上前,双手微抬,虎口架住卷轴两端,严彬收手,退立一旁。 “哥哥,快打开看看。” 顾青青有些迫不及待。 顾正臣看向母亲顾氏。 顾氏颔首。 顾正臣深吸了一口气,松开一端,卷轴滑落展开,顾氏与顾青青上前接过卷轴,顾正臣退后一步,方看清楚上面写着: 捷报贵县举人顾正臣,授官句容知县。 “恭喜正臣。” “恭喜顾婶。” “正臣成县太爷喽。” “我们大颜村有官老爷了!” 围观的村民跟着兴奋起来。 顾正臣凝眸盯着报贴。 句容! 这不是老朱家的祖籍之地吗? 当年朱初一挽着裤腿,站在句容的河水里渴望能淘一丢丢金子,可惜句容河里没金,作为淘金户的朱初一只好卖粮食再去买金子缴纳。 后来穷得没办法,这才跑路,一家人组成了穷光光搬家公司,一个地方没住几年,就开始搬家,这才有了后面的什么盱眙、灵璧、凤阳…… 若是自己没记错的话,那里距离南京不到百里。 这个位置就有点意思了,既没有在金陵之内,又没有离开金陵视线。 是有人有意而为之,还是纯属巧合? 知县吗? 怎么才是个知县,洪武六年察举的人才,不是有近一半都进了金陵,不是御史,就是侍郎,有些还直接当了尚书,六部大员。 怎么轮到自己,咋就只给了个七品知县…… 喜事,需要高兴。 顾正臣谢过众人贺喜。 顾诚在一旁分钱,感谢这些人送喜报,人不多,每人二十文意思意思。顾青青伸手索要,顾诚瞪大眼,你就没必要拿了吧…… 顾青青威胁地看了一眼顾诚,恶狠狠多拿了一点。 报贴挂在正堂。 顾氏很是高兴,跑到自己房里,拿出顾阫的木牌就是一顿倾诉。 顾青青藏着自己的零花钱,顾诚一脸傻笑地看着陈氏。 顾正臣站在庭院里,看了许久的夜空。 自己从后世来到洪武时代,一定是有深意吧? 朱元璋是一个不好伺候的主,他的手段与性情难测,稍有不慎,将会人头落地。可大明开国即巅峰,是朱元璋打下了一切的基础。 只是,这个地基就如同南京宫城一样,它不牢固,会沉陷。 如果自己能走到朱元璋身边,矫正他制度中的不足,辅佐他夯实大明帝国之基,是不是明朝就不止是二百七十六年国祚? 现在是开国之初,许多制度尚未完善,许多东西尚在摸索,朱元璋还不是那么顽固独裁,他的帝王棋局刚刚开始落子,一切还有可能! 我心中的大明,是乾坤正气,身死不屈! 我心中的大明,是堂正荡荡,威武国强! 我心中的大明,是日月所照,皆是明土! 朱元璋,洪武大帝! 让我辅佐你,给后世人留一个更有生机,更强大,无人敢欺,无人可欺,浩荡天威,超绝于世的大明王朝吧! 顾正臣低下头,转身回屋。 现在想得太远,说不定到了句容没干多久,就被人给赶走了。 胡惟庸马上就要成为左丞相了,名副其实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与老朱的蜜月期就要开始了,此时的他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只是他不知道,这一切都是朱元璋设的局,一场开始很甜蜜,结束很痛的局。 翌日天亮。 顾正臣就被顾氏喊了起来,收拾一番去了桑树下父亲顾阫的坟前。 “你父亲活着的时候有两个心愿,一愿天下早太平,二愿你学有所成,取得功名。虽说你的路有些坎坷,但娘相信,你能成为一个好官。” 顾氏点了香,插在坟前。 顾正臣跪下,对着坟墓说:“父亲,朝廷授官孩儿句容知县,这只是起点。我相信,不出十年,我将站在更高的位置,到时候,我将竭尽所能,让大明变得更好,更强大,让无数人可以安居乐业,再无战火之苦累。” 顾氏看着顾正臣,严肃地说:“向你父亲保证,日后做一个清廉官员,忠君忠国,不贪不腐不害百姓!” 顾正臣肃然保证。 顾氏微微点头,扶着顾正臣起来,担忧地说:“你要切记,贪腐要不得,娘就你一个儿子,可不敢出点闪失。” 顾正臣坚定地保证:“娘亲,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儿子绝不会拿不该拿的钱,洪武皇帝嫉贪如仇,儿子还没那么傻,一头撞上去。” 顾氏看着顾正臣,缓缓说:“正臣哥,在你离开之前,是不是先把婚事给办了,娘今日去找媒婆说合说合,你可有中意的姑娘家?” 第三十六章 堪合符契,老朱发道里费 滕县县衙,后堂。 知县李义看着走来的顾正臣,笑着行礼:“顾知县。” 顾正臣回礼:“县尊就不要打趣我了,我现在还是顾举人。” 严彬端来茶水。 顾正臣谢过之后,对品尝的李义问:“我还能在滕县停留多久?” 李义放下茶碗,伸出一根手指:“一个月,一个月后,你们需要启程前往金陵,按吏部公文要求,于九月一日前抵京,赴吏部登记领取官凭。” “还有谁?” 顾正臣询问。 李义看了一眼严彬,严彬拿出一张纸,递给顾正臣:“县尊察举严苛,非人才不举。除你之外,还有两人,你都知道。” “张世平,梁家俊?” 顾正臣有些惊讶,看向李义。 李义正色道:“张世平的事你应该听说过吧,他是一个孝顺之人,洪武二年冬夜,他父亲张贤病在床,嚷嚷着要吃鱼,可那一日家中偏偏没鱼了,张世平就跑到河里卧冰求鱼,整个人都冻伤了。” 顾正臣嘴角微微一抽:“他就不知道带个叉子凿冰,或者是敲一敲渔贩的门买一条回去?县尊,你确定这不是苦情戏营销?” “何为苦情戏营销?” 李义有些疑惑。 顾正臣摇了摇头:“就因为这件事,你就察举了他?” 李义无奈:“如此孝顺之人,又是生员出身,我若不察举,一旦被御史探知,会落得一个有才不举,无能为朝廷输贡人才之过。” 顾正臣暗暗咬牙,娘的,自己见过张世平,不像是二傻子,这个家伙绝对是演戏,博取孝顺的名声。 还卧冰求鱼,就是把他赤条条丢冰面上,也化不开冰面。 拿这种事糊弄人,还真有人信了。这是世风淳朴,还是脑袋里长了榆木头疙瘩…… “那这梁家俊?” 顾正臣看向另一个名字。 梁家俊,梁逢阳的弟弟,梁恒的三子,顾正臣见过几次面,只感觉梁家俊过于儒雅,不善言谈。 李义笑了笑:“梁家俊的学问底子好,被安排在了国子学,任博士助教。” “张世平什么官职?” 顾正臣询问。 李义敲了敲桌子,轻声说:“他的运气比你好,被吏部授予工部左侍郎。” “哦,这可是个大官。” 顾正臣淡然一笑。 李义见顾正臣没有半点气馁,问:“你就没感觉到不公?” 顾正臣将纸张递还师爷,对李义说:“有何不公,现如今待在地方,未必是坏事。” 李义挑动眉毛,有些惊讶地看着顾正臣:“你似乎知道朝廷不少事,梁家人告诉你的?” 顾正臣微微摇头。 有些事,就梁家那点关系还打探不出来。 李义深深看着顾正臣,也没多问,起身从桌子上拿起一块符契,走向顾正臣:“这个收好了,是你的堪合符契,没有它,无法到吏部报道,可不敢丢了。” 顾正臣接过看去。 所谓的符契,仅小拇指长,铁质,既不是老虎状,也不是黄鱼状,简简单单,就一扁平的如腰牌的东西。 符契上面有一道道符文,符文左侧没有延展出去,如同被一刀切开,中间有两个篆字: 除官。 这里的除官,不是把官员给除掉、干掉的意思,除官,即授予官职。 这是一枚除授官员专用的堪合符契。 明代官场,采取的是地域回避制度,也就是说,你是山东的人,不能在山东当官,需要去其他省。当然,临时委派,特殊需要,朝廷委派等除外。 因为异地为官,加上古代没联网,人事档案也不完备,没这符契堪合制度,难免会出现几个冒名顶替当官的。 顾正臣收起勘合符契,问:“出发时,需要与梁家俊、张世平同行,还是?” 李义含笑道:“你们愿意同行,有个照料也是好事。若不愿意结伴,大可独行,只是别耽误了日期。” 顾正臣点了点头,行礼准备离开。 李义起身送行:“忘记说了,你们临出发之前还需要来一趟县衙,洪武皇帝为了体谅官员到任困难,不忍官员借贷赴任,转而伤民虐民,特设了道里费。知府五十两,知州三十五两,知县 三十两。” 顾正臣知晓道里费,这玩意存在过大明,昙花一现。 此时,正是昙花开。 三十两,等自己到了京师,再到句容,恐怕也所剩无几了。不过确实好过借贷…… 还有一个月的时间! 顾正臣离开县衙,前往梁家。 梁恒正在听戏,见顾正臣来了,便安排其坐在身旁,一边看戏,一边说:“自你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我就觉得你不简单,如今才多久,你就要成为一方知县了。” 顾正臣苦涩地说:“句容知县,那就不是个好地方,稍微动静大点,就可能惹人看过来,带来麻烦。若没点动静,我就是在句容待个九年,怕也进不了朝堂。梁老可有什么法子教我?” 梁恒看了一眼顾正臣,缓缓说:“看来你小子还是憋了一股劲。你要记住,动静大点没关系,但这个动静必须得好听,不能刺人耳,让人厌恶。” “如果一定有人认为不好听,当如何?” 顾正臣凝重地问。 梁恒将一旁吃出的杏核拿了一枚,递给顾正臣,意味深长地说:“皮肉早晚是要被吃掉的,能留下的种子,都硬。” 顾正臣低头看着手中的杏核,似懂非懂。 “下个月和家俊一起赴京吧,他虽年长于你,可没出过远门,有你照顾我放心。” 梁恒继续看戏,端起茶碗。 顾正臣笑着点头:“只要梁家愿意出路费,和家俊一起出发自是没问题……” “噗,你小子太贪了吧。” 梁恒喷出一口茶水。 顾正臣无奈地耸了耸肩:“梁老,拼车省钱啊……” 梁恒脸颊上的肉有些抖动:“凭什么省的都是你的钱,花的都是梁家的钱?” “凭我去过一趟京师,轻车熟路……” 梁恒瞪大眼。 没错,你是轻车熟路,上一次去京师赶考,遇到朝廷停罢科举,回来之后跳了湖,也不知道是不是阎王爷还错了魂,从湖里捞出来之后就性情大变…… 第三十七章 死的极是蹊跷 张家大婚。 张世平高头大马迎娶赵雅儿。 张赵两家都有些财力,加上张世平被授官工部左侍郎,赵家陪嫁了诸多嫁妆,羡煞旁人。 赵峰大醉。 虽说错看了顾正臣,差点坏了女儿的幸福,可张世平的运气比那顾正臣好多了,张世平可是正三品京官,那顾正臣,区区七品,还是个小小地方知县。 如此看,错过了顾正臣,反而是好事。 “左侍郎”大婚,知县自然是需要贺喜的,捎带将正在埋头看书的梁家俊,跑到湖里钓鱼的顾正臣给带了过来。 都是“同僚”,不说巴结巴结,但官面上的交往不能缺。 酒宴后,天已繁星。 梁家俊回了梁家,李义陪着顾正臣向城门口方向走去。 “他是左侍郎,官比你大。女人的事,就莫要再计较了。” 李义开口道。 顾正臣错愕地看向李义:“县尊何出此言?” 李义呵呵一笑:“酒席之上,你虽满脸笑意,可给人的感觉很是虚假。谁都知道,那赵雅儿先与你有的婚约,若不是张家,说不得你们两家还可重修秦晋之好……” 顾正臣拍死一只蚊子,搓了搓手:“县尊看低我了。赵家品性如何,赵雅儿品性如何,我都亲眼见过。人生数十年,我还是想找个能懂我的女子。” “呵,那可难喽。” 李义背负双手,似乎深有体会,补充了句:“比做个清官都难。” 顾正臣也清楚这一点,大明可没自由恋爱一说,遇到个看得过去又挑窗户的,还可能姓潘,像是戏文里断桥的偶遇,还是一场人妖恋…… 李义停下脚步,严肃地看着顾正臣:“你要切记一点,官场,即人情场。群居不倚,独立不惧的士大夫之风,只存于文字之中,无论是朝堂之上还是朝堂之外,无不依靠关系与人情。百姓常说,朝中无人莫做官,你应该明白,没有靠山的人走不远。” 顾正臣凝眸看向李义。 这倒是实话,没靠山,没人脉,想升迁想过好日子,可以肯定地说,不可能。 可现在让自己找靠山,是不是太要命了? 下个月,胡惟庸将正式成为中书省左丞相,开始了他独揽大权,一路狂飙的七年统治时期。 找他当靠山,这几年能蹦跶,过几年就只能躺平了。 在棺材里。 李义深深看着顾正臣:“张世平官职高,又在京师,容易结交高官。梁家俊背后有梁家,他们在京师有些人脉。只有你,一无所有,你的路比他们难走。” 顾正臣抬头看向星空:“紫微星,会指明方向,沿着它的路走,错不了。” 李义哈哈笑了笑,指了指前面的顾诚:“回去吧。” 顾正臣行礼,辞别李义。 踏星归。 接下来的日子,顾氏没有再去白糖大院,而是坐在院子里与陈氏一起納鞋子。顾正臣要去京师赴任,身边不能没人,顾诚是需要跟着去的。 虽分别不远,心有不舍,但顾氏、陈氏还是高兴。 今朝入仕为官,他年光宗耀祖。 这是世俗的共识。 顾青青则被顾正臣勒令读书写字,苦闷地拿着毛笔在那里鬼画符。 顾正臣则在教导顾诚做饭,这个家伙以后就是自己的厨师兼跑腿了,为了不委屈自己的胃,只能委屈顾诚的手多练练了…… “顾举人可在?” 这一日正午,县丞金大车带着两个皂吏来到顾家门外。 顾正臣听到动静走了出来,见来人是金大车,还带了皂吏,脸色凝重,上前问:“金县丞,发生了何事?” 金大车严肃地问:“顾举人今日没去城里吧?” “没有。” 顾正臣摇头。 金大车追问:“可有证人?” 顾正臣微微皱眉,看了看母亲、陈氏,对金大车说:“今日一直在家,不仅她们可作证,邻里也可作证。” 金大车松了一口气,原本绷着的脸好看了些,低声说:“一个时辰前,王有成死了。” 顾正臣有些惊讶,转念一想,冷眼看着金大车,“县尊怀疑是我做的,所以差县丞前来?” 金大车哀叹一声:“顾举人,我也是奉命行事。谁都知道,王富贵害了你父亲,王有成又与你当街互殴,你们二人结怨颇深。如今他突然暴毙,死因不明,县尊也需要调查。既然顾举人今日没有入城,那就无妨。” 顾正臣微微点了点头。 金大车笑呵呵地转身离开,又去其他人家走访问了问,确定一个时辰前有人见过是顾正臣,这才安心回去。 顾氏看着顾正臣,眉头微皱,起身对顾正臣说:“跟我来房里。” 顾正臣跟着母亲走入房中,顾氏坐了下来,一双目光盯着顾正臣,低声问:“是不是你做的?” “娘,我可是一直都在家里。” 顾正臣有些委屈。 顾氏抬手,扭住顾正臣的耳朵:“你一直在家,可顾诚没一直在家。你告诉娘,到底怎么回事?” 顾正臣直喊疼:“顾诚只是入城买些蔬菜与肉,再说了,就是让他拿刀子,他也不知道杀人啊。娘多虑了,王有成怕是忧思过度,畏惧过甚,这才暴毙而亡。” “果真?” “当然。” 顾氏松开顾正臣,严厉地说:“孩子,你可千万要记住,不可枉杀人命,不可草菅人命。否则,娘亲绝不宽恕于你。” 顾正臣抬手保证:“谨遵娘亲教诲。” 王家。 仵作仔细检查过王有成全身,依旧没发现任何伤痕,无奈地对知县李义汇报:“看其死状,应是中了什么毒。然而在王家上下翻遍,也没找到任何毒物。具体因何而死,一时难以判断。” “继续查。” 李义一脸凝重,看向走来的金大车:“如何?” 金大车摇了摇头:“可以确定,今日顾举人确实没入城。另外,大颜村村民说起过,王有成前两日曾去过大颜村,威胁要杀顾家满门,不过被村民赶跑了。” 李义冷哼一声:“这个王有成还真是个蠢货,顾正臣虽没有去吏部办理官凭,但毕竟已是官身,他竟敢威胁官员家眷,简直是死有余辜!” “话是如此,可案件……” 金大车有些忧虑。 李义看着死去的王有成,头疼不已。 问过王家下人,王有成今日只在城内溜达,没去城外,也没与人起争斗。 死的极是蹊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