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隐常辛沨和》 第1章 县郊【雪杀】 伏县,郊外,银装素裹,天地一片清白。 这场大雪已经下了近三月,天灾之下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大批灾民出现在县郊,他们本想进入还算富庶的伏县避灾,但县令不愿担责,也不好驱赶灾民,只三五不时遣人到郊外施粥,以示体恤,至于发放下来的少得可怜的物资,几乎全都落到了同一群人手中。 那是一群相互熟识的年轻力壮的灾民,他们成群结伴四处搜刮抢夺食物和避寒衣物,住在县郊的许多百姓都遭了殃,每到县令遣人发放物资的日子,他们还会在县衙的人离开后对灾民们进行检查,抢走他们偷偷藏匿下来的东西,今日也不例外。 县郊有一些无人居住的空屋子,被冻得狠的灾民们撬开栖身,此刻那群人正一间屋子一间屋子的搜刮,远远就可听见哭喊声和叫骂声。眼看他们就要抵达最后一间屋子,一名身量瘦小的少年找准机会抱着怀里的东西一溜烟出了门,拼命往伏县大门处跑去。 少年十分清瘦,许是饥寒太久没了力气,即便他已经拼尽了全力,但身后的叫骂声还是越来越近。他紧抿着唇,眼看就要被追上,却仍在咬牙狂奔,他满眼都是倔强和不甘,双手死死攥住怀里的东西,仿佛攥紧了唯一的希望。 大门外有一群人正在接受检查,为首的是一名仙风道骨的中年道士,他的身后跟着七八名年轻小道士。少年跑得太急,在这群道士十几步远处狠狠摔倒在雪地里,被为首的灾民拎着衣领揪了起来。 “兔崽子,再跑啊!不是很能跑吗?”凶神恶煞的灾民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又伸手去抢他怀里的东西,“藏了什么?交出来!”少年不从,又被扇了一巴掌,就在东西即将落入灾民手里时,为首的中年道士制止了他。 灾民上下打量了衣袍干净的道士几眼,本想开口讥讽他不知人间疾苦,但守门的士兵这时也跟了过来,他对道士说话的语气颇为客气,听起来道士的身份地位应该不低,灾民也就十分识相的闭了嘴。 “江鹤道长,您不用在意这些人,眼下天色不早,您不是还有要事吗?这里交给小人处理就好。”江鹤点点头,又看了少年一眼,刚想转身离开,谁料一直沉默的少年却突然开了口,“你身上有妖气。” 江鹤脚步一顿,有些惊讶的看向他,“你说什么?”少年还没说话,士兵就讥笑道:“哪里来的无知野民,江鹤道长鼎鼎大名,还需要你多嘴多舌——”江鹤开口打断了士兵的话,只看着少年问道:“你能看见?”少年点点头,不顾士兵和灾民逐渐惊异的目光,直直看着江鹤道:“能带我一起走吗?” 江鹤也看着他,沉默了片刻后点点头,“行,既如此,你就先跟着我吧。”少年微不可察的松了口气,抬脚就朝江鹤走去,灾民不敢阻拦,只好低声骂骂咧咧的带着一群人转身离开。 士兵有些犯难,“江鹤道长,县令大人不让我等放灾民进去……”江鹤云淡风轻道:“无妨,回头我自会跟大人解释。”士兵也就不再多言,目送少年跟在那群小道士旁边进入了伏县。 走在县城大街上,少年才敢抖开怀里的东西,那是一件做工粗糙的冬衣,是县衙发放给灾民的物资,比起他身上单薄的衣裳,这件冬衣无疑如救命稻草般珍贵。 察觉到他的动作后,江鹤多看了他两眼,开口问道:“你真能看见我身上沾染的妖气?”少年脸上满是污垢,江鹤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见他似乎是愣了愣,“原來你不信我。” 江鹤淡淡道:“我是个道士,降妖伏魔本就是我的天职。”少年沉默了片刻,“所以你是不想让我被他们打,才答应带上我的。”江鹤没有作声,算是默认。 片刻后,少年低声道:“我是真的能看见,从小就能,他们说我是天煞孤星转世,所以才会整天说一些疯疯癫癫的鬼话,还克死了全家。”想了想后他又补充道:“你身上的妖气很淡,都快要消失了,我刚才那样说也只是想赌一把,看你能不能帮我。” 江鹤有些意外,“你倒是实诚。”他想想后说道:“也罢,你且先跟着我,待回道观后,便在观中做个洒扫童子,也算有个去处。”少年忍不住问道:“我不能跟着你修道吗?” 江鹤有些惊讶,“你想修道?倒也不是不行,可你这年岁……这样吧,你且先跟我回道观,到时禀明观主,再做定夺。” 说着,眼见少年有些低落下来,他又安慰道:“无妨,即便不能修行,留在观内你也能吃穿不愁。” 少年又精神了些,走出一段路后突然说道:“我年纪不大,我今年才十七岁。”男子二十及冠,他还未到及冠之年。 江鹤愣了愣后才反应过来,一时不由笑道:“修道一般得从孩童起,你这个年岁属实有些晚了,即便修行恐怕也难有所成就,不过也说不准,万一你天赋异禀呢?且放宽心,不用想太多。” 少年低垂了头,没再说话。 天色渐晚,少年本以为江鹤会先找个住处下榻,他却带着一群人七拐八绕,最后走进一条昏暗的巷子,在巷尾最后一户人家门前停了下来。 这是一户看起来很普通的人家,但跟巷子里其他门户又有些不同,它门前挂着两个忽明忽暗的白灯笼,而不是红灯笼,灯笼上各书一字,连为“隐古”。 这家莫不是死了人,或出了什么妖异之事,所以才请道士上门驱邪? 少年正胡思乱想着,却见江鹤一脸严肃的整顿衣冠后才上前叩门,三声响后,“吱呀”一声,门内探出一颗圆润可爱的白色脑袋,仔细一看,却是一名同他年纪相仿的,长着头如雪般白发的少年。 门内少年看了看他们,“找我家主人?”江鹤点点头,客气笑道:“还请通传一二。”他将门打开,少年这才看清他穿了一身毛茸茸的黑衣,手里还握着一根大骨头。 第2章 主人 他长得十分俊秀可爱,略带几分无辜,看向他们的目光清澈而好奇,宛如稚气未脱的孩童。 少年盯住那根肉骨头,不由自主的咽了咽口水。 他六岁时就失去了父母双亲,家中也没有其他亲人,从小吃百家饭长大,很少能沾到像样的荤腥,偶尔捉只野鸡野兔,在河里摸条鱼都已经算得上大餐,更别提如今这雪灾之下,连温饱都成问题,他已经很久没吃到过肉了。 或许是他的目光太过明显,白发少年蓦然看向他,朝江鹤问道:“他是谁?”江鹤愣了愣,这才想起还没问过他名字,“你是叫?” “常辛,姓常,艰辛的辛。”他微垂了头,这是父母留给他唯一的东西。 他父亲是个教书先生,却时常不收取贫穷人家的束脩,偏偏他家住在村子里,周围都是贫穷人家,所以小时候家里日子过得艰辛,父母希望他以后勤快一些,让家里过得好些,所以又取辛劳之意。 由于沉浸在回忆里,常辛没有听清江鹤又对黑衣少年说了些什么,只堪堪捕捉到最后几句,“……他是我在县郊遇到的,如今大雪,外面到处都是灾民。”白发少年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又看了他一眼,突然喃喃自语道:“他的气息闻起来很特别……” 常辛将这句话听在耳里,心里不由奇怪。进门的时候,他不由自主抬起手闻了闻,只闻到一股许久没洗过澡的酸臭味。 这种味道有什么特别的?城外的灾民身上都带着这种味道。 白发少年并没有如江鹤所说先行通传,而是直接打开大门将一行人放了进去。 常辛跟在江鹤身边,进门后借着昏暗的灯光勉强看清了这是一座二进的院子,院子进门不远处是一个大池塘,几乎占据了一进内所有的空地;池塘中央是一座惟妙惟肖的假山,周围水面上闪烁着细碎的微光;池塘弧形边沿前的地面上一左一右摆放着两尊朝向他们的镇宅石狮,常辛与几步远处的石狮大眼瞪小眼,心下只觉奇怪不已。 在村里吃百家饭长大后,他就时常随着一些流浪武人四处漂泊,期间也算见识过些世面,虽然他不知道富贵人家家里长什么模样,但至少知道寻常人家都是把镇宅石狮摆在大门外,怎么这家却摆在刚进门的地方? 想想方才江鹤在门外整顿衣冠的模样,他又不禁猜测,或许这里住着的是哪位低调的贵人,有钱人嘛,有些奇怪的嗜好也属正常。 思索间,他已跟随众人踏上了长廊。 池塘两边有两条长廊,一路通向塘后的会客厅;长廊尽头,连接会客厅的左右墙面上分别开了一扇月洞门,透过门洞可见到内院的一角风光。 白发少年带他们走的是进门右边的长廊,中途常辛朝对面看了一眼,发现左边的长廊和右边不太一样,在临街拐角的墙面上多出了一扇门,由于隔得较远,他有些看不清那扇门具体长什么模样,只看见一个隐约的轮廓。 他回忆了片刻后十分确定这座院子处于巷尾,既已是巷尾,那个位置又怎么可能再开一扇门出去? 莫不是装饰所用?可寻常人谁会在家里弄扇假门作为装饰? 这里的主人可真是奇怪得紧。 常辛思索间,白发少年已将他们带到了会客厅前的空地,他朝众人笑道:“诸位请先到里面休息片刻,我去请我家主人。” 常辛目送少年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后,这才迟疑的跟着江鹤等人进入会客厅。 会客厅内的布置十分简约,一桌二椅,两旁屏风隔出三个空间,屏风后的景象隐隐绰绰看不真切。 他本想走过去看看,江鹤却及时制止了他,“此间主人不喜欢别人乱闯。”他只好停下脚步,转而去观察墙上那幅画。 画上全是云朵,一半白云一半乌云,半晴半阴,模样有些像太极。 他看不懂这画的寓意,所以没多久就出了屋子,跟着小道士们一起在池塘边观景,由于屏风中间地方较小,小道士们没有进屋,一直待在外面空地上。 看着看着,他忽然察觉到一个被自己忽视许久的问题——这座院子里没有雪。 想到这里,他连忙抬眼往四周望去,没错,真的一点雪迹都看不见。他们进伏县之前雪确实已经停了,但也才刚停没多久,旁的地方也就罢了,池塘中央的假山上竟也没有丝毫雪色,这不合理。 就在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身后突然响起了白发少年的声音,“主人,就是他们。” 他回过神来,一转身就撞见了双淡漠荒寂的眼睛,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名容颜绝美的白衣女子,此刻她那漆黑如墨的瞳孔正静静注视着自己,脸上无悲亦无喜;她的额间有一道金红色竖纹,像火焰,又像飘落的花瓣;她挽着随云髻,鬓边步摇细碎的流苏在寒风中轻轻摇曳;她的衣摆用银线绣了大片云纹,走动时微光流转,仿佛水波莹莹。 常辛呆立在原地,忽然有些手足无措。他下意识张了张嘴,正想说些什么,女子却已移开目光往屋内走去。 他愣了愣后连忙抬脚跟上,还未进屋就听见江鹤迟疑问道:“您就是隐古居的主人?”女子的声音同她的人一样透着种淡淡的疏离冷漠,“所为何事?”江鹤长叹了一声,“事情是这样的……” 江鹤所在的道观名为清风观,观内有一座青铜司南,是古时流传下来的宝物,据说可以感应妖魔踪迹,但这司南平日里都很安静,至少江鹤从来没见它动过,哪怕是在道观受到妖魔袭击的时候,它也没有丝毫动静,久而久之,观中众人也就只当它是一座寻常古董。 可谁想就在上月初,它突然就有了动静,那日洒扫弟子照例去给它掸灰,一抬眼就见它转得飞快,弟子吓坏了,慌忙禀报了观主,也就是江鹤的师父无忧道长。 无忧查看过后,直言有恶妖将出于世,这是司南在给他们警示。顺着司南所指方位,无忧命观中弟子结伴成行一路查访,希望能够找到些蛛丝马迹,所幸清风观颇有声名,观中弟子众多,这一查之下还真让他们发现了异常,而这异常不在别处,就在伏县下辖的一个叫常家村的村子内。 第3章 被埋 江鹤说到这里时突然反应过来,一时不由看向常辛,“这常家村……” “是我长大的村子。”常辛应道。 江鹤看着他叹道:“也好,有你这个本村人在,我们行事也方便些。” “村子里出了什么事?”常辛忍不住追问道。 他虽然很早就失去了父母,村子里的人也都视他为异类,经常当面背后的议论他,但由于他父亲生前结下的善缘,大家也没过多苛待他,否则他根本吃不上百家饭,说不定早早就饿死了。 后来他四处流浪,很少再回村子,掐指一算,距离他上次回村已经过去近两年,眼下骤然听到村里出了事,他不由心中发紧,而江鹤接下来的话更是犹如一盆冷水,浇得他透心冰凉。 “常家村被大雪埋了。”江鹤颇为不忍的望着他沉声道:“这件事十分怪异,我们看了附近的村子,虽然都遭了雪灾,但没有一个村子出现这样的状况。常家村是一夜之间被雪掩埋的,你是村里人,你也知道,那地方就算发生雪崩,也不可能整个村都遭殃。我们去看过了,地面痕迹非常平整,根本看不出有村子的痕迹。据附近的村民说,要不是见地面高出来一截,他们还以为村子消失了。” “被埋了。”常辛喃喃了一句后涩声问道:“那,挖出来了吗?” “这就是我此行的目的。”江鹤长叹了口气,“附近村民说他们发现这个情况后就带人去挖过,但无论怎么挖都见不到底。我一听就觉得不对,想是有妖魔作祟,可我带着弟子将附近仔细查看了好几遍,并没有发现任何痕迹,我们也试着刨过了,确实是刨不见底,为了确认范围,我们还去村子周围挖了几处地方,这回倒是从雪地里刨出一窝冬眠的蛇妖,还因为打扰到他们冬眠被迫赔了好些财物…… 咳咳,扯远了,总之,那个地方肯定有古怪,但我怎么都找不出来。我自认道法还算精湛,这一路也遇到过不少妖魔作祟,可从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什么都发现不了,想来是个很强大的存在,于是我给师父传了信,前几日才收到回信。 师父说他抽不开身过来,但他得到消息,隐古居的主人近日正在伏县,让我前来寻找,我将此事托给附近的野猫,自己留在常家村又观察了好几日,实在是看不出什么来,直到今天野猫告诉我找到隐古居了,我这才匆匆赶来,想请您出手相助。” 听完这一切后,常辛也算明白了为什么他会在江鹤身上看见淡淡的妖气,想来就是因为他口中的蛇妖。不过,他不是道士吗?遇到蛇妖不仅不收,反而还要为了打扰到它们冬眠而道歉? 心里这样想着,他嘴上也就这样问了。 江鹤很有耐心的解释道:“我们也不是什么妖都收的,修道之人,只行正义之事,不分青红皂白,那不成邪道了?更何况妖与魔不同,很多时候,道士和妖也是可以和平相处的。”常辛了然,正想再问些什么,座上的女子却突然说话了,她的目光落在江鹤身上,语气淡淡,“什么报酬?” 江鹤颇有些尴尬,“此行匆忙,没带多少钱财……不过您放心,师父说了,只要您肯出手相助,他老人家就是借也会借够酬金。”女子闻言突然笑了,“就算我要那块御赐的观名匾额?”“这——”江鹤大惊失色。 常辛不知道什么御赐匾额,他的注意力全在女子的笑容上。她笑起来很美,但冰雪未融,不知道为什么,哪怕她脸上带着笑意,他也仍能清晰的感受到那种刻入骨髓的冷漠。 这个人真不像个活人。 这个念头一出,他顿时吓了一跳。与此同时,女子似有所觉般抬头扫了他一眼,直看得他通体发凉。 “玩笑罢了,不必在意。”女子执盖轻轻拨着茶叶,漫不经心道:“我不要钱财,我要那座司南。”江鹤有些为难,“这我怕是做不了主……” “无妨。”女子淡淡道:“我从不强人所难。” 沉默片刻后,江鹤道:“传书回去需要些时日,那我过几日再来拜访。”说罢见女子神色倦怠,他也就站起身来准备告辞离开,女子没有虚留,交代白发少年送客后就自往内院去了。 她走后,一名小道士忍不住低声嘟囔道:“狮子大开口,也不怕折寿……”话音未落,白发少年突然转头朝他看过来,眼中带上了几分凶恶,身侧的手也逐渐弯曲成爪状。 常辛看得心下一惊,还好江鹤及时喝止了小道士,“不得胡言!”转头又朝白发少年赔笑道:“弟子年轻不懂事,您不要和他一般见识。”少年看了他一眼,慢慢松开手,脸上又露出无辜可爱的笑容来,“那这次就算了。不早了,我送你们出去吧。” 一行人走出巷子来到寂静空旷的大街上后,先前的小道士才敢壮着胆子问江鹤,“师父,这隐古居的主人究竟是什么人?就连一个看门的童子您都要敬着。” 江鹤叹了口气,“你们一直待在观里,不知道也正常,其实连我也不太清楚隐古居的主人是谁,我只是听过她的存在,今天第一次见到人。” 隐古居一开始并不叫隐古居,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存在的也没人知道,只“隐古”二字一直流传于世人口中。 据进入过其中的人所言,他们看到的隐古居都不一样,有人见到的是精致小楼,有人见到的是普通庭院,有人见到的是荒郊野岭一草屋,还有人见到的是荒凉空城。由于众人所见不尽相同,大家也就一致称其为隐古居。 比较统一的说法是,隐古居的主人是一名女子,名为兰隐,她的来历没人清楚,大家只尊称其为隐姑娘。兰隐拥有十分强大的力量,据传不仅人界,连仙冥二界都要敬她几分,但这个传言并没有什么根据,世人只当是谬传。 第4章 隐古 兰隐在人世各处游走,如有缘得见之人遇到难解之事,可以请求她相助。她收取酬金全看心情,有时只取分文,有时重金难酬,更有时她根本不会出手,哪怕奉上敌国的财富,不过只要她应承之事,就一定能替人解决,也因此,寻找她的人多不胜数。 隐古居内除了兰隐,还有一名白发少年,名为玄耳,他倒是对谁都笑脸相迎,看起来单纯无害,可一旦谁敢对兰隐无礼,他就会瞬间变成另一个人,凶恶狠辣,出手无情,令人谈之色变,也因此,所有寻找隐古居的人都知道这样一条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不要在玄耳面前表露出任何对兰隐的不敬。 小道士还是不明白,“他看起来不像是很强的样子。”“这就是我想教给你们的。”江鹤严肃道:“这世上奇人异士众多,万不可仗着自己会些道术就以貌取人,都记住了吗?” 小道士们齐声应是,但到底有没有往心里去,谁也不知道。 江鹤叹了口气,也不再多言,他带着一行人找了间还没打烊的客栈,要了几间客房,常辛被安排和三名小道士一间房,小道士们对他有些好奇,围着他叽叽喳喳问到半夜,无非是些外面的事和常家村的情况,他常年漂泊能说会道,直把小道士们说得心潮澎湃激动不已,四人到天将亮时才各自睡去。 第二日,江鹤让店小二送了桶热水给常辛洗澡,还让小道士给他买了身新的冬衣,常辛洗完澡穿好衣服重新出现在江鹤面前时,他明显愣了愣,不光是他,几名小道士望着他那张脸,也都愣住了。过了许久后,江鹤才缓缓开口,“你这张脸,倒真是让人意外。” 常辛低垂着头沉默不语。 他知道自己长了张过分好看的脸,小时候村里就有人背地里骂他是妖精变的,可从前村子小,他还不觉得有什么,直到后来他跟着流浪武人四处漂泊,才发现自己这张脸究竟有多招人眼,不仅是人类,就连路上遇到的一些妖鬼都会打他的主意。 也是他运气好,有妖鬼觊觎他自然也有妖鬼助他,险险躲过几次危难后,接连吃亏的他学乖了,开始时常让自己保持脏兮兮的模样,反正这副模样对于一个流浪儿来说也很正常。 后来他就很少再遇到类似的事,没了那张脸招惹祸端,平日里妖鬼们也懒得搭理他,就这样相安无事过了许多年,他已经忘了自己有多久没以真面目示过人了。 江鹤和小道士们打量的目光让他十分忐忑,好在没过多久江鹤就叹道:“你这样貌在外属实有些招摇……不过你也不用担忧,这一路上,我会护着你。”常辛顿时心下一松,忍不住面露感激。 在这之前他未尝没有防备过眼前之人,毕竟知人知面不知心,还好,他的直觉是对的,此人并不是奸邪之辈,虽然他并不知道,此人能护他多久。 他们在客栈住了几天后,江鹤才收到观里的回信,随同回信而来的还有一尊青铜司南。 带信的是一只体型巨大的白鸽,足有半人高,它的背上背着那尊磨盘大小的司南,由于客栈人来人往,它没有进入伏县,而是约了江鹤在县郊收信。 荒无人烟的县郊某地,它一边把东西交给小道士一边口吐人言抱怨道:“你们清风观的活也太难接了,这东西沉得要死,还要飞这么远的路,一趟得掉好多羽毛,大雪的天,我好不容易才养起来御寒的上好羽毛……” 一旁的常辛十分吃惊的望着白鸽,他长这么大虽然听过见过不少奇闻异事,但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鸽子。他有心想走近一些仔细观看,却又不敢贸然行动,只好站在一旁看小道士们抬司南。 江鹤笑着递给白鸽一个袋子,“辛苦信使,这里面有些银子,信使拿着喝茶吧。”白鸽顿时住了嘴,它圆溜溜的眼睛盯住钱袋,口中象征性的推让了几句:“这怎么好意思……那个,烦劳你挂到我脖子上。” …… 常辛倒不觉得惊讶,他流浪时也曾见过不少妖鬼混迹在人群中,与人类做些金银买卖,想来哪怕是无法化人形的妖,也自有他们使银子的地方,时日久了他也就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无论对于人还是妖鬼,钱都是个好东西。 回去路上经过城门口的时候常辛特意看了眼,那群灾民依旧在搜刮东西,为首的灾民远远注意到他,盯着他望了好久,他别过头,只当没看见。 拿到司南的当天晚上,江鹤再次拜访隐古居,还是白发少年开的门,却没让他们进去,“主人出去了,东西给我就行。”江鹤只好让小道士上前。 这尊司南很重,两名小道士才勉强抬得动,中途还需要换人,但白发少年轻轻松松就抱了过去,“你们先回去吧,主人回来了会给你们传信的。” 常辛不解,他都没问他们的住处要怎么传信,但见江鹤不提,他也就没多言。 第二天一大早,江鹤的窗外飞来一只纸鹤,是隐古居的消息,“已前往常家村。”江鹤看过信后连忙召集众人出发,一行人赶了一天的路才在夜幕降临时抵达村外。 常辛已经很久没回来,再加上村子被大雪掩埋,周围熟悉的一切也都淹没在雪中,他看着大片的白色,竟觉得十分陌生。 他的身旁不远处,江鹤正在四处张望,“也不知道隐姑娘到了没有。” 常辛也四处张望,忽在远处的山丘后看见一抹颜色,他连忙提醒道:“那边好像有人。”他们走过去才发现,那是提前抵达的兰隐和玄耳二人,此刻他们正和一群蛇妖交谈着,确切的说,是玄耳在和蛇妖交谈,兰隐站在一旁,一边困倦的打哈欠一边裹紧自己的披风,神色淡淡的看着这一切。 “就借你们的窝用用,过几天就还你们了。” 第5章 蛇妖 听到玄耳这话,人立的红蛇十分为难,“可是我们的窝地方不大,借给你们,我们就没地方冬眠了。”玄耳笑嘻嘻道:“没关系,我可以抱着你们睡,挤一点更暖和。” 红蛇顿时噎住,他看向兰隐,“兰隐大人,若是只有你们二位也就罢了,挤挤也不是不行,可……他们是万万容纳不了的。” 说着,红蛇的目光就落到了江鹤一群人身上。 他还记得这些之前打扰他们冬眠的道士,刚才过来时江鹤叫了一声隐姑娘,红蛇也就默认他们是一道的。 兰隐的目光也落在众人身上,“你们之前住哪儿?”江鹤应道:“借住在附近村子的农人家中,我给了他们一些银子,连饭食也一并解决了。” 听到银子,红蛇下意识扭了扭身子,“那个,兰隐大人,要是他愿意也给我们一些银子,我可以找那些老鼠帮忙给你们挖个山洞出来。” 兰隐默默看着江鹤,江鹤连忙笑道:“当然当然,应该的。” 红蛇很高兴,他让旁边的黑蛇去找老鼠们,黑蛇有些为难,“我们和那些老鼠可是死敌……” 红蛇瞪它,“死敌怎么了?死敌就不能一起赚钱了?路子可是我们找的,分点银子不过分吧?等赚完银子,该吃他们还是得吃。” 黑蛇提醒道:“可是这样一来他们就知道我们在哪冬眠了,别忘了他们也会趁我们冬眠的时候来吃我们。” 红蛇这才想起来,“对噢,那咱们得走远一点迷惑他们才行。哎呀事不宜迟,咱们现在就走,早点办完事分完银子早点继续冬眠,我快困死了……” 黑蛇跟江鹤拿了定金后就带着其他蛇去找老鼠了,留下一群人大眼瞪小眼。 红蛇并没有离开多久,很快就爬了回来,不过只有他自己一个。 “兰隐大人,我们谈妥了,只要这道士给够银子,他们今晚就能把洞挖出来,地方我也给你们看好了,就在前面不远,我带你们过去看看。” 兰隐点头,率先跟上了红蛇,见此其他人也连忙跟在后面。 红蛇给他们找的是一片还算平整的山壁,就在常家村里,常辛还记得这个地方,以前村里的小孩子会在这里画画玩耍,现在上面还留有不少痕迹。 他们到的时候山壁前一群老鼠正和几条蛇对峙着,以黑蛇为首的蛇群跟以灰鼠为首的鼠群正在你一言我一语阴阳怪气的骂对方,见众人到来他们才住了口。 灰鼠上前抬爪给兰隐作揖道:“您就是兰隐大人吧?我等鼠辈一直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今日可算是见到了。” 兰隐浅浅笑了笑,“挖洞的事有劳了。”灰鼠连忙笑道:“您放心,我等最擅长的就是挖洞。” 说完他又斜睨向江鹤,“道士,听那些爬虫说你很有钱,看在兰隐大人的面子上,我们可以先挖完再收银子,你应该不会赖账不给吧?”江鹤只好承诺道:“放心,我一定不会赖账。” 灰鼠笑道:“我们也不多要你的,你看这事大家都要出力,大雪的天,又冷又困,鼠生艰难,那些该死的爬虫还要分两成……每只鼠一钱银子不过分吧?” 江鹤看了看那密密麻麻的一群老鼠,估摸着得有三四十只,他嘴角一抽,但又不好多说什么,只能摸着钱袋咬牙道:“不过分……” 于是,老鼠们十分愉快的开工了,他们速度很快,没一会儿地上就多了好几个土堆。 趁着这个机会,江鹤带着兰隐在附近转了一圈,兰隐且走且看,回来的时候一路沉默,凝神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老鼠们挖洞一直挖到了半夜,常辛的冬衣不算太厚,在寒风里冻得瑟瑟发抖,这几日和他住一起的小道士见了,偷偷递给他一张符纸,他握着符纸,只觉一股暖流传遍全身,驱散了寒意。 他既惊奇又高兴的向小道士道谢,小道士羞涩笑笑,告诉他符纸只能使用两个时辰左右,还好没过多久灰鼠就告诉他们,洞已经挖好了。 众人连忙上前查看,这一看不由惊讶,原来老鼠们不仅挖出了山洞,还在山洞里给每人都挖了一个单独洞室,洞室内有土堆的桌椅和床,土桌上放着一颗小小的白色石头,散发出幽幽光芒照亮四周,而其中尤以兰隐的洞室最为宽敞,不仅室内陈设看起来更加精细,桌上还多出一包枯叶盛的花生。 灰鼠朝兰隐笑道:“乡野之地,没什么好招待的,这是我们过冬的口粮,特意取了些来,还望兰隐大人不要嫌弃。”兰隐微笑颔首,“费心了,看起来很不错。” 灰鼠十分高兴,“大人喜欢就好。”倒是一旁的红蛇见了有些不高兴,低声嘟囔道:“不知道兰隐大人吃不吃老鼠……” 灰鼠顿时笑容消失,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他身子一扭,径自爬了出去。 江鹤看过山洞后很满意,结账时还多给了一钱银子,灰鼠非常高兴,跟红蛇分完银子后开开心心的带着鼠群离开了,由于天色已晚,众人也各自歇下,只有常辛捏着那张符纸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他有些莫名的激动,或许是一连见过蛇群和鼠群,让他突然发现原来这些妖也可以用一种很有趣的方式生活着,他虽然从小就能见到旁人看不见的东西,但由于心里畏惧,从来不敢过多关注,更别提去了解他们。 不知辗转反侧了多久,就在常辛意识有些模糊的时候,他突然听见一阵细微的响声,像是谁在呜呜哭泣,他不由觉得奇怪,这大雪的天,谁会在深夜待在寒风里哭?莫不是什么鬼怪? 想到这里,他不由默默往里缩了缩,打算装作没听见,可不知怎么的,那声音越来越大,听起来还有些熟悉,他犹豫许久后还是起身悄悄往外走去。 这里有这么多厉害人物在,要是发现不对劲他就马上大声求救,肯定不会有危险的。这样一想,他顿时安心了些。 第6章 迷梦 一路沿着声音走出山洞后,没过多久他就在雪地里看到一个抱膝坐在地上的身影,而哭声正是黑影发出来的。 他出来时忘了带照明的石头,还好夜晚雪色的光芒能让他勉强看清东西,走近以后,那个黑影听到动静缓缓抬起头来,一张熟悉的脸让他忍不住惊呼出声:“阿春?!” 这是一名和他年纪相仿的少年,长得憨厚老实,相貌周正,身上是他熟悉的褐色短打,但衣裳已经有些破旧,他还记得最后一次见时这身衣裳还是全新的,那时候阿春笑着告诉他,等他下次回来也给他做身新衣。 阿春是个猎人,从小父母双亡,由姐姐拉扯长大,后来姐姐也不慎落井死了,他就一直跟着村里的猎户打猎为生。 或许是两人身世相仿,阿春对同样无父无母的常辛很是照顾,平日里偶尔会给他送些猎物,他捉野鸡野兔的方法也是跟阿春学的。 江鹤说常家村已经被雪埋了,村民估计也都凶多吉少,可眼下阿春怎么在这里? 常辛觉得疑惑,但他并没有多问,只是激动道:“阿春,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村里其他人呢?他们在哪?我好久没回来了,有些想念大家,你能带我去见见他们吗?” 阿春没有动,只是仰头看着他笑,笑容有些悲伤,“阿辛,这两年我存了些银子,埋在村头的柳树下面,天亮以后你去挖出来,然后带着银子离开这里吧。” “为什么?”常辛也笑,“我好不容易才回来,我想在村里待一段日子,和你,和大家一起,我不想马上离开,你既存了银子,明天我就去买些好酒好菜,你可不许心疼。” “阿辛,没有大家了,这里只有我一个人,而且,我也已经不是人了,你从小就和旁人不一样,能看到大家都看不到的东西,我现在这副模样,你是分得清的,对吗?” “分得清什么?”常辛依然在笑,“你明明好端端的在这里,瞎说些什么呢?我不过就是走得久了些,你就说些胡话吓唬我。” 阿春没有接话,只是缓缓埋下头去,良久后,他悲伤道:“对不起阿辛,我没法带你去做新衣了,你拿着银子自己去——”“够了!” 常辛突然情绪激动的打断了他的话。 阿春愣愣抬头看他,他却已经很快恢复平静,只消失的笑容和紧握的双拳暴露了他的内心。那张符纸被揉捏成团,正一点点失去效用,寒风凛冽,凉意逐渐透骨,他静静望着阿春,眼眶逐渐泛红。 “我不要新衣裳,我也不要你的银子,我只想要你告诉我,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阿春叹了口气,没有回答,他的声音飘渺如风,身影也一点点原地消散,“这是我造的孽,不过,很快就会结束了,你们还是离开吧,阿辛,算我最后一次求你……” 一阵寒风刮过,常辛狠狠打了个冷颤,他如梦初醒般站在原地,有些迷茫,面前是空荡的雪地,阿春的出现仿佛只是一场梦境,可他心里很清楚,这不是梦。 常辛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他只知道这一觉睡得十分不安稳,身下的土床仿佛变成了火炉,将他烤得头晕脑胀,口干舌燥。迷迷糊糊间有人把手贴在他额头上,伴随着一道惊呼声,“师父不得了了,他快烧熟了!” 江鹤似乎有些苦恼,“怪我疏忽,忘了他身子骨比较弱,容易生病……烧成这样,这可如何是好?”又听一道女声淡淡道:“寒邪入体,他昨晚怕是遇见了什么东西。” 一只手搭上了他的手腕,应该是江鹤,因为他听见江鹤的声音突然近了许多,“确实……真奇怪,住得这么近,我怎么什么都没察觉到?隐姑娘可有发现什么异常?” 兰隐顿了顿,“没有,不过很快就会有了。” 后面众人又说了什么常辛没听见,他再次迷迷糊糊睡了过去,而这次,他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回到了村子里,是还没被大雪覆盖的村子,他从村头走到村尾,一路遇到了很多人,都是熟面孔。 不知道为什么,这天大家都没出去干活,村民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笑玩耍,看到他还跟他打招呼,就连平时对他没什么好脸色的那些叔叔婶婶们也都笑眯眯的唤着他的名字,“阿辛,去和你弟弟妹妹们一起玩吧,一会来家里吃饭,今天炖了鸡,杀了鱼,还割了几斤羊肉回来噢,很丰盛呢。” 他只觉恍惚,也不知道自己应了些什么,一路就顺着他们的话找到了那群在山壁前玩耍的孩子。 他在其中看到了好些自己从前的玩伴,他们聚成一堆,嬉笑着叫他过去,“你小子一走就两年,可算舍得回来看我们了,再不回来,我们孩子都要会跑了。”说罢,众人一阵哄笑。 常辛也笑,但笑着笑着,他突然发现了一个问题,“阿春呢?他怎么不在?”有人指向旁边角落里,“喏,不是在那吗?” 他顺着那人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见到了正站在树下的阿春,他旁边还有一个人,看背影是个年轻女子,穿着一身雪色的罗裙,就连发丝都白得发光。 一阵微风拂过,露出她罗裙下赤裸的双脚,她的皮肤也十分白皙,近乎透明,那根本不像活人的皮肤,连一丝血色都见不到。 常辛怔怔看着她的背影,心中疑惑不已。 这是谁?他们村里有这样一个人吗?不可能,他从来没有见过,哪怕是在附近的妖灵鬼魅之中,他也没有见过。 或许是他的目光太过明显,女子忽然若有所觉般猛地转头朝他看过来,他对上了一双淡灰色的瞳孔,进而看清那是一张美如精魅的脸庞,但不知为什么有些透明,虚渺得仿佛很快就会消散。 就在他看清女子容颜的下一刻,天空突然乌云密布,继而狂风大作,他大惊之下下意识想要抓住旁边的人,一转眼却发现所有人都不见了,而远处的女子正缓缓朝他走来。 呼啸的狂风刮得他睁不开眼睛,他只能看到一团隐约的白在风中摇曳靠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第7章 雪人 就在那团白色离他只有几步远的时候,整个世界忽然静止下来,头顶乌云骤散,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巨手撕开天幕,白光洒落间,他听到一个熟悉而悠远的声音,“找到你了。”随后,他突然两眼一闭,彻底陷入了黑暗。 再次醒来时,常辛身处洞室内,四周一片明亮,看得出现在是白天。他愣了会儿神后想要起身,这才发现身上盖着一块灰黑色的毛毯,难怪醒来后一直没觉得冷。 桌上放了两个土黄色的碗,一个是空的,拿起来一闻,里面有药的气味;另一个装着白粥,粥碗入手竟还是温热的。 他心里虽然疑惑,但确实腹中饥饿,于是没过多久一碗白粥就全入了肚。 喝完粥后他走出洞室,正想出去看看其他人去哪儿了,谁料一道尖细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咦,你已经醒啦?” 他吓了一跳,连忙四处看去,可周围空空荡荡,一个人影都没有,这让他不由心中忐忑,难道又遇上了什么妖鬼? “别到处乱看啦,你低头。”就在他觉得不安的时候,那道声音又响了起来。他依言往下看去,这才见到洞口地面上站着一只黑色的老鼠,鼠爪中还抓着一颗花生。 “原来是你。”常辛松了口气,想起这是先前帮忙挖洞的老鼠之一,当时就站在灰鼠身后,由于这身毛黑得十分纯粹,跟其他老鼠格格不入,这才让他记忆深刻。 “是我啊,那个道士出了两百文让我在这守着你,我都守了一天了,可算是醒了。这地方冷得要死,外面风还大,呼呼的吹得鼠脸疼,躲在洞里都有冷风拐进来,这两百文赚得真不容易,还好抬粥抬药不用我,粥药钱也另算,不然这差事真是没法干了。不行,太亏了太亏了,回头得让道士加钱……” 常辛冷汗,没想到这只黑鼠还是个话痨。眼看他絮絮叨叨还要继续抱怨,常辛连忙打岔道:“请问鼠兄弟,其他人呢?他们去哪儿了?” 黑鼠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他们啊,他们去堆雪人了,昨天就去了,这都堆一天了呢。” 常辛闻言不由惊讶,“堆雪人?”他们不是来找妖怪的吗?这天寒地冻的,怎么还有闲心堆上雪人了? 黑鼠一边剥花生一边应道:“是啊,我刚听抬粥来的兄弟说,那群道士在你们村子上面堆了大大小小好几十个雪人了,看起来很壮观呢,我才想着要去看看热闹,你既然醒了,那你先自己待着,我过去瞅瞅?” 眼见黑鼠说着就已窜出洞去,常辛连忙抬脚跟上,“鼠兄弟,等等我,我也要去!”才跑两步,他想想不对,又折回去抱上了那块毛毯,就这会儿功夫黑鼠早就不见踪影了,好在他对周围比较熟识,没过多久就在雪地里发现了江鹤等人的身影。 一片空旷的雪地上,堆着大大小小数十个雪人,这些雪人被堆成人形,大的有成年男子高,小的如同三四岁孩童。 常辛远远见到觉得奇怪,想要上前去看,却听远处传来一声急切的呼喊,“别过来!”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他一只脚踏上空地,旋即脚下一空,整个人就往下陷去,还好一道人影飞奔而来将他从雪里挖出,并飞快往他手里塞了根枯黄的芦苇,“快拿着,别再掉进去了。” 芦苇入手,他顿觉身体轻了许多,双脚也不再往下陷,只在雪面留下浅浅的脚印。他十分惊奇的多看了几眼,这才想起道谢。 来人是先前给他符纸的小道士,道号明净,性子比较单纯,他对常辛在外流浪的生活很感兴趣,时常偷偷问些问题,也因此两人更为熟识些。 路上明净告诉他,他们是被兰隐叫过来堆雪人的,江鹤说这里积雪太深,无法久站,兰隐就让他们去冰冻的河边摘了些芦苇,拿着芦苇站在雪上,人就不会再陷进去了。 两人走近后,常辛果然看见每个人头上身上都插着根芦苇,此时他们还在忙碌的堆雪人。 近看才发现这些雪人只大概有个人样,有的小道士笨手笨脚,堆出来的雪人歪七扭八,一群人中倒是玄耳堆得最好,不仅模样逼真,就连身上衣饰都栩栩如生。 常辛左看右看,发现这些雪人都有一个共同点——没有脸。 江鹤正在堆一个和他差不多高的雪人,看得出来他有些苦恼,因为这个雪人的身体看起来不太稳固,他手里那颗脑袋不敢往上放,怕一放上去就塌了。 见到常辛后,他松了口气,连忙放下脑袋上前笑道:“你可算醒了,看起来精神不错,身体可还有什么不适?”常辛摇摇头,好奇问道:“这是在干什么?” 江鹤还没回答,旁边就突然响起了一道女声,“堆雪人。” 常辛转头,正对上兰隐淡漠的眼神,“既然醒了,就一起干活吧。你数数这里的雪人可够你们村的人数,顺道给他们讲讲村民的穿着模样,能改的就改改,不能改的……”她目光扫了一圈,似乎有些头痛,“也只好将就了。” 常辛迟疑道:“我也不确定村里有多少人。”她一边转身离开一边随口道:“不要紧,差不多就行。” 常辛目送她走向远处空地,这才发现那地方竟有张雪堆成的圆桌,此外还有雪椅雪壶雪杯,她坐下后灰鼠和黑鼠合力抬起茶壶,壶中竟能倒出茶来。 或许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兰隐抬头朝他望了过来,遥遥举杯道:“来喝杯茶?”她的声音并不大,但落在耳中十分清晰。 常辛犹豫片刻后还是走了过去,但灰鼠和黑鼠不乐意给他倒茶,便撒了爪,他只好自己倒了一杯,送到嘴边一尝,竟还是热的。 默默看完他的全部动作后,兰隐问出一句:“好喝吗?”他点点头,就见兰隐浅笑道:“好喝就行,既喝了茶,就该讲故事了,告诉我,你昨天遇到了什么?” 第8章 常月 常辛也没有隐瞒,将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兰隐听完后陷入了沉思。 “白发,雪裙,灰色瞳孔……雪灵?”她忽而朝两只老鼠问道:“你们在附近看到过雪灵吗?”灰鼠连忙放下花生应道:“说来也怪,小鼠在这住了有五年了,头些年下雪的时候还能看到不少雪灵呢,到处飘来飘去的,唯独今年,一只都没见到过。” 黑鼠啃了一口花生后也点头道:“没错没错,要说那些雪灵虽然没有实体,但长得是真好看嘿!小的没事的时候也会溜到人类的城镇里玩,见识过不少人类口中的美人,可都没有那些雪灵好看!不过可惜了,好看是好看,就是太冻鼠了,从旁边飘过都是一阵寒风啊,吹得鼠浑身发抖。要我说还是咱们美鼠好,又好看又暖和,抱着还软……” “说什么呢!”灰鼠突然抬爪重重敲了下黑鼠的头,“你话怎么这么多?吃你的花生吧!兰隐大人,您别理他,您还想知道些什么?都可以问小鼠,小鼠不知道的,也可以让兄弟们去打听。” 兰隐闻言蓦然笑了,“那最好不过,你让人去打听一下,这村子今年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尤其是下雪前几月。”“包在小鼠身上!”灰鼠说着,兴高采烈的跑走了。 这里就他们两只老鼠,想来他是回去找人手了。 常辛觉得好奇,不由问黑鼠,“怎么就你们俩在这?”黑鼠白了他一眼,“这外面多冷啊,冻得骨头都疼,又不是谁都像我们一样能扛得住冻,自然都回洞穴里去了。说到这个洞穴啊,我跟你讲,我们今年找了个新住处,把洞打得又宽敞又气派,还存了好多粮食,可得劲的嘞……” 常辛沉默了。 所幸兰隐及时打断了黑鼠的喋喋不休,“你刚才提到的那个猎户,是叫常春?你把他的情况仔细跟我讲讲。” 常春从小父母双亡,由自己的姐姐常月拉扯长大。常月大他八岁,父母离世的时候常春不过三岁,常月也才十一岁,她自己都是个半大的孩子,又哪能养活得了幼弟? 那时候村里有个猎户,是个鳏夫,年轻时娶过一个妻子,可惜没几年就病死了,后来猎户也没有再娶,就这样独身一人生活了十几年。 常春父母去世后,他见他们姐弟年幼无依,心生怜悯,便时常会接济些钱财,打猎时也会特意留出一份猎物赠予姐弟二人。 就这样,猎户成了他们的半个父亲,一路帮扶姐弟二人长大。 常月十六岁及笄那年,猎户特意攒下银子为她买了新衣,打造了一根银簪,作为她的及笄之礼。多年养育之恩,常月铭感于心,无以为报,便生出了嫁给猎户的想法。 猎户知道后将自己关起来一整夜,第二日苦口婆心的规劝常月,只言自己帮扶二人是因为心中不忍,绝不是贪图什么,他让常月收了这样的心思,日后好好找个人家过日子。 可常月也是个倔强的,说死了都不肯改口,最后两人不欢而散,猎户将常月赶出了自己的屋子,想着她到底年纪还小,等再大两岁,再懂事些也就好了。 那时正逢冬日大雪,常月出门后却不肯回家,只安静的站在猎户屋外,盼望着他回心转意。那样冷的天,常月身上衣衫单薄,没站多久就开始在风雪里摇摇欲坠。 猎户隔窗见到,心里又气又急,左右为难,终于还是在常月即将晕倒前打开屋门将她带了进去。 那一年猎户已经三十过半,足足大了常月一轮有余,村里人对此私下虽有议论,但到底男子娶妻不同于女子嫁人,他们也从来没有过正式的父女名分,所以两人的婚事就这样定了下来。 常月跟猎户成亲后,一直勤劳的操持家事,照顾幼弟,将里里外外打理得井井有条。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一家人的日子过得和谐美满。猎户打猎技术高明,成亲后更是早出晚归,每次都收获不菲。 渐渐的,家里也有了些余钱,他为常月置办了不少衣裳首饰,只道常月跟着他受了委屈,合该更加善待于她。 两人虽是隔着辈分的夫妻,却比村里其他夫妻都要恩爱,唯一的遗憾就是成亲五年,常月都没能怀上身孕。 对此猎户倒是看得开,他从来没有给过常月丝毫压力,只将常春视作自己的孩子般悉心养育,甚至还出钱送他去读书识字,想让他将来能够出人头地,为自己挣一个前程。 就是在这样幸福美满的时候,常月的死来得猝不及防。 那是在次年开春,常春的生辰前夕,那天猎户早早出了门,临行前还笑着跟同村的人说过两日要好好为常春庆贺一番,因为这是常春去学堂后的第一个生辰。 猎户是傍晚时回村的,手里还拎着一个漂亮的包裹,一进村就听人说常月没了,他愣了好久,才不敢置信的往回跑去,一进门就见到已经被人从井里捞出来打整妥当的常月,只是她的脸色不再红润,那双漂亮如清泉的眼睛也无法再睁开看人。 据村里人说,初春地滑,她应当是在井边打水时不小心踩到了带有薄冰的石头,这才会滑倒一头栽进井里。她的额头带伤,应该是掉下去的时候撞到了井壁。 他们家住得比较偏,在村子角落里,周围没几户人家,也就没人听见常月的呼救声。 发现常月落井的是村里一位阿婶,她来给常月送香椿芽,在井边看到了她掉落的鞋,等捞起来时常月已经没了呼吸。 猎户就这样怔怔地听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有猜测解释事情经过的,有好言安慰他的,有神色悲戚怜悯的,他全都无心理会,只是在怔愣许久之后忽然如梦初醒般打开臂上那个包裹,里面是一件漂亮的烟霞色衣裳,那是先前常月看上但没舍得买的,他本打算偷偷买回来,等常春生辰时一并送与常月,让她高兴高兴,可如今却是用不上了。火山文学 他不顾众人的目光,颤抖着双手抱起常月的尸体进屋,亲自为她换上了那件新衣,再出来时整个人仿佛苍老了十岁。 第9章 意外 常春是第二天赶回家的,那时常月的棺木还没下葬,猎户想着让他回来见姐姐最后一面,谁想常春一路风尘仆仆回来,只在棺前看过一眼,人就突然栽倒在地不省人事,没过多久还发起了高烧,烧得双颊通红,胡话不止。 猎户为他请了大夫,一番诊断后开出药方来,方子上竟有好几味贵重药材,大夫说是用于补养,必不可少。 送走大夫后,猎户翻出家里所有的钱,沉默的看了好久后,才终于做出一个决定。 第二天,猎户请来村里一位阿婶帮忙照看常春后,就带上东西离开了家。 前些日子邻村的猎户们说在一片山林里发现了熊的踪迹,他们召集了许多猎人打算去猎熊,这一趟要是成功了,卖一头熊分的钱足够他们休息很久。 因着常月的缘故,本来猎户没打算参与这趟捕猎,可如今常月意外离世,常春卧病不起,家里的余钱已经没法支撑药费,这一趟他必须要去。 猎户这一走就是五天,五天后,他被人抬回了村子。他受了很重的伤,胸口和背上被熊狠狠挠了好几爪子,皮开肉绽,浑身鲜血淋漓,没过几天就因伤重不治离世了。 他们这一趟虽然成功捕到了一头熊,可死伤十数人,代价惨重。作为补偿,猎户分到了一份额外的抚恤金,村里人拿这份抚恤金给常春买药,成功让他好转起来。 常春清醒过来的时候,猎户的棺木已经下葬,就在常月的旁边,两座坟并排而立,倒也不算太孤单。 从村里人口中听到事情经过后,他将自己关了两天,又孤身一人上了一趟山,再回来时整个人就变了许多。 从那天起,他从学堂退学回来,开始认真跟着村里的其他猎户学习打猎,渐渐的便成为了一名猎人。 常辛很小就跟常春认识,常春比他大三岁,常月出嫁那年他的父母还在世,当时母亲还给常月送过添妆。 第二年父母离世后,他就一个人住在木屋里,平日全靠村民救济过活。 常月怜惜他孤苦伶仃,背着猎户偷偷给过他许多吃食和铜板。他也见过那个猎户,虽然在看到他的时候没什么好脸色,但明明好几次他都看到常月的举动了,却也没有上前阻止。 常月和猎户去世后,常春还想过带着他一起学习打猎,可惜其他猎户不愿意接纳他,无奈之下只好作罢。 幸而从前常春教过他做一些小机关,平日里捕两只野鸡野兔什么的打打牙祭,再多就不能够了。 就是野鸡野兔,他也只能偷偷摸摸的去捕,村子附近的山头都被猎户们划分了地盘,要是发现他私自去盗猎,偶尔一次大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次数多了少不得一顿纠扯。 两人长大后,他在外流浪的日子逐渐多了起来,一年到头也回不了几次村子,但每次回去,常春必定会给他接风洗尘,偶尔还会送他些衣裳财物,可以说在这个村子里常春是他最为亲近的人,是亦兄亦友的存在。 他还记得上次离开之前,常春送他到村口,那时正值孟夏,路旁杨柳依依,他还笑着打趣说自己下次回村说不定就能看到嫂子了,谁想两年过去,故人已逝,往日的一切竟只能在梦中追寻。 听完常辛的话后,兰隐沉思了片刻,“常月……你还记得她的模样吗?”常辛点点头,“记得的。” 常月的相貌不算太出众,但她的眼睛很漂亮,像是两汪清澈的泉水,加之她性子温柔和善,村里的人都很喜欢她。 “那就好,你去跟玄耳说说常月的模样,让他再加一个雪人,一定要说得仔细些,越逼真越好。” 常辛觉得不解,想想后还是鼓起勇气问道:“请问,堆这些雪人是要做什么?”兰隐淡淡笑了笑,“为了给他造一场梦,不过我也不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样的梦。” 常辛没有听懂,兰隐也不愿再多说,于是他只好带着疑问找到玄耳,按照兰隐的要求跟他描述了一番。 玄耳很聪明,没过多久就堆出来一个栩栩如生的雪人,但他还是没有给雪人塑脸。 常辛围着雪人转了一圈,忍不住开口称赞。玄耳看起来很开心,“你这人真会说话,我挺喜欢你的。” 见他心情不错,常辛又忍不住问了同样的问题,他挠挠头,“我也不知道主人想做什么,不过主人做什么都是有道理的。”说着,他又开始精修起雪人来。 常辛站了会儿,见他没什么其他疑问了,这才回到明净旁边,目光瞟见他腰间的芦苇,便随口问了一句。 明净一边团雪人脑袋一边解释道:“这就跟一苇渡江差不多啦,昔日达摩祖师靠一根芦苇站在水面渡江,如今咱们靠一根芦苇站在雪里不往下陷。” 常辛不禁奇道:“达摩祖师?那不是佛门中人吗?”明净听懂了他的意思,停下动作认真解释道:“师父说佛门道门都一样,我们修道之人,不能拘泥于方寸之地,无论佛道,只要能降妖伏魔,就是正道。” 常辛不禁肃然起敬的看向江鹤。他从前也见过一些和尚道士,但他们好像都不太喜欢对方,没想到江鹤心胸竟如此豁达。 或许是看出了他的想法,明净笑道:“师父可是个特别好的人,等你进了道观,慢慢就会知道了。”此话一出,常辛也忍不住期待起来。 诚如江鹤先前所说,就算他最后没法修道,至少从此以后也能衣食无忧,不用再四处流浪,风餐露宿了。 天色渐暗时,众人终于将雪人堆得差不多。兰隐看过一圈确认无误后,众人就一起回了山洞。 洞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摆好了晚饭,从两只老鼠的话里可以得知,这是江鹤出钱雇老鼠们从附近农人家里买来的食物,为了不吓到人,他们都是让农人放在特定的地方,等人走了才去搬运的。 第10章 深夜 众人聚在同一个洞室里,兰隐一边吃饭一边听灰鼠汇报情况,“……时间太紧了,天气又冷,兄弟们也不敢走太远,今天没打听到什么……兰隐大人您是不知道啊,我这些兄弟们妖力低微,这天寒地冻的,多走几步就要变成冰鼠了,大家也都没什么积蓄,买不起御寒的宝物,只能走几步搓搓爪子取暖这样子……”说着,它的鼠眼就往江鹤身上瞟。 江鹤不禁嘴角抽搐,“要不,我给你们画几道符御寒?”灰鼠顿时眼睛一亮,“这怎么好意思?那个,打听消息需要一些时日,我们省着点用,每只鼠五道符不过分吧?” 江鹤握筷子的手紧了紧,“一道。”灰鼠还没说话,黑鼠就哭诉道:“一道符只够用两个时辰,这点时间还不够咱们出洞的呢,你这道士怎么如此小气?兰隐大人,他这点诚意兄弟们很难办事啊!我那些可怜的、弱小的、爪无缚鸡之力的鼠兄弟啊!” 常辛:“……”这黑鼠从哪学的这些油腔滑调?他们一群老鼠,需要什么缚鸡之力? 江鹤头痛的皱眉,咬咬牙道:“那两道。”黑鼠停止了哭喊,双爪捂脸,眼睛滴溜溜的转,“两道也只够出个洞走几步,这里离最近的村庄好远呢,道士,你不要那么小气嘛,四道,怎么样?不能再少了,你看看我们这些可怜的、弱小的妖灵,大冬天的还要出来帮忙跑腿,真是太心酸了…… 啊,兰隐大人,我们没有抱怨您的意思,能为您办事是我们的福气,只是这天实在太冻鼠啦,您看我的爪子,通红通红的……” 常辛没忍住多看了几眼,从那两只黑漆漆的小爪子上,他实在看不出哪里通红了,但他不敢多说什么,只好保持沉默。 兰隐看向江鹤,江鹤一脸肉痛,“不是我小气,只是你们数量太多了,一只鼠四道符,那得画到什么时候去?”黑鼠顿时放下爪子看向灰鼠,显然是在等他发话做最后的决定。 灰鼠眼睛一转笑道:“既然道士你这样说了,我等鼠辈也不会为难你,你不用给所有兄弟画符,就只算出去打听消息的兄弟们,如何?” 江鹤问过数量后沉思了半晌,咬咬牙道:“一只鼠三道,不能再多了,你们也不用诳我,你们打听消息哪里需要到村庄去?三道符足够支撑一天了。” 灰鼠没想多久就痛快的答应了下来,“好,那就三道。对了,道士你画符是不是需要纸笔朱砂什么的?用不用我们帮忙买回来?就是这个跑腿费嘛,嘿嘿~” 江鹤顿时哑然…… 事情敲定以后,两只老鼠就先回洞去了。 这晚寒风依旧凛冽,呼呼的风声搅得常辛有些心神不宁。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常春有什么秘密瞒着他,可他仔细回想了一下从前的事情,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至少在他开始流浪之前,常春好像一直都是那副憨厚老实的模样。 难道是在他走后的那些日子?可常春能有什么秘密呢?白天兰隐提起过雪灵,那应该也是一种妖吧?难道常春被妖怪缠上了?是什么时候的事?两年前他回村的时候,常春看起来明明还很正常啊。 思索间不知不觉已至深夜,就在他浮想联翩的时候,洞外忽然传来一道飘渺如风的声音,落在他耳边却格外清晰,“出来。” 他觉得声音有些耳熟,有心想出去看看,可一想起先前的事情,他又觉得害怕,犹豫间身体却不听使唤的自行起身披上毯子往洞外走去。 出山洞后,他在不远处的雪地里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白色石头的幽光驱散了他们周围的昏暗。 见他走近后,兰隐裹紧披风移开了目光,她望向漫天纷飞的大雪眉头微皱,“快走吧,得抓紧时间了。” 常辛忍不住问道:“我们要去哪儿?”兰隐不知在思索些什么,自顾自的前行没有说话。玄耳凑到他旁边,笑嘻嘻道:“去白天堆雪人的地方。” 常辛又问:“去那里干嘛?”玄耳神色诡异的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主人说要拿你当药引。” 常辛瞬间惊悚…… 兰隐回过神来,淡淡道:“别听他瞎说,只是需要你帮个忙。”玄耳瘪嘴道:“主人,你怎么帮别人都不帮我?” 兰隐随口安慰道:“帮你,等这次事情结束回去,主人帮你把大骨头都吃掉。” 玄耳顿时委屈落泪…… 常辛惊讶于这对主仆眼下相处模式的反差,但他不敢多说什么,只好沉默的跟在一旁,倒是兰隐中途突然将注意力放到了他的身上,“这张毯子暖和吗?” 突如其来的问话让常辛懵了好一会儿后才连忙开口应道:“挺暖和的。”就是摸起来有点硬。不过这句话他在舌尖绕过一圈后还是咽了回去。 兰隐闻言微微一笑,“暖和就好,为了织这张毯子,光是凑够鼠毛就耗费了许多功夫呢,我这也是第一次见到鼠毛毯这种东西,倒是挺有意思的。”说着,她又朝常辛身上多看了几眼。 骤然听到这块毯子是由鼠毛织成,常辛顿觉浑身不自在起来,仿佛每块肌肤都在发麻发痒,他想起曾经睡在破庙里时半夜被老鼠从身上爬过的那种滑腻感觉,顿时喉咙一阵泛酸,差点当场吐出来。 见他面色难看,兰隐安慰道:“鼠毛毯也是毯,好歹能取暖,这荒郊野外的,将就用吧。” 一阵刺骨寒风吹来,常辛一边点头默默捏紧毯子,一边惊讶于兰隐竟然还会安慰他,一时间心绪复杂,苦涩难言。 三人一路来到白日众人堆雪人的地方,因是半夜突然出来,身上没带芦苇,兰隐便随手从路边摘了一片枯叶给常辛,常辛拿在手里,作用竟和芦苇差不多。 他惊讶的看着脚下不留痕迹的雪地,玄耳解释道:“你拿着这片叶子,你的重量就和叶子一样重了。” 常辛觉得十分新奇,忍不住又多走了几步,见此兰隐微微一笑,“先办正事吧,这片叶子可用不了多久。” 第11章 造梦 常辛不知道她所说的正事是什么,只好乖乖站在旁边不动。兰隐又确认了一遍雪人的数量后问常辛,“你有什么亲戚吗?” 常辛黯然摇头,从记事起他就没听自己父母提起过家里的亲戚,村子里的人虽然都姓常,但都不是他们家的亲戚。 “这就难办了,该找个什么身份呢?”说着,她的目光又落到了玄耳身上,“流浪猫怎么样?” 常辛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也不敢多嘴,倒是玄耳一脸委屈,“主人,我不是猫。”兰隐笑了笑,施施然往前走去,“差不多吧,长得像猫也是猫。” 玄耳:…… 常辛疑惑地看了看玄耳,什么猫?难道他是猫妖?可是他没有在他身上看见什么猫妖的特征啊,就连妖气他都没有看到。 行至一群雪人不远处时,兰隐停了下来。她抬头看向天空飘落的雪花,喃喃道:“今天的雪下得不太大啊。” 常辛也抬起头望向天空,比起先前时候,今日的雪确实比较小,纷纷扬扬如柳絮飘落,如果不是寒意太过刺骨,合着这白雪皑皑,远远近近舞云天,倒也是一番难得的盛景。 就在他出神的时候,兰隐却突然叹了口气,“算了,将就吧。”说着她就抬起手来,一片雪花晃晃悠悠落在她的手心里,又一点点蜷缩起来。 常辛怀疑自己眼花,仔细看时却发现那片雪真的在动,并且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长大,很快就变成了一个散发着雪白色莹光的茧。 他好奇地盯着这个茧,就见它突然滚动了一下,然后缓缓伸展出一双晶莹剔透的翅膀,很快有半透明蝴蝶自其中破茧而出,旋绕过一圈后落在兰隐微抬的指背。 她看着雪蝶微微一笑,语气却淡淡,“今日就借这天时,为你造一场梦,但愿你能让我看见我想要的东西。” 说着她手指轻抬,雪蝶应声而起,一路翩飞,所到之处莹光点点如璀璨繁星,片片雪花在星辰之间化作漫天蝴蝶,照亮了整片黑夜。 常辛呆呆地看着这不可思议的绝美景象,就连手里的枯叶不小心滑落都没察觉到,幸好玄耳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了他下坠的身体。 他连忙借力从雪里挣脱出来,再抬头时就见蝴蝶纷纷落到雪人身上,化作一团团柔和的白光将其包裹在内,最初破茧的那只比较大的蝴蝶则飞回到兰隐指尖。 兰隐一指举着蝴蝶,转头看向常辛,“带好我们,别走散了。”还没等他明白这话的意思,兰隐指尖的蝴蝶已经化作一道白光没入了他的眉心。 突如其来的纷杂画面让他忍不住闭了眼,他看不清那些影影绰绰的东西,只觉得无数影子在脑海里闪过。 仿佛过去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间,等他再睁眼时兰隐和玄耳不见了,满目的雪白也不见了。 他站在熟悉的村口,愣愣望着路旁枯黄的柳树,一时只觉心神恍惚。 他这是……回来了? 就在他呆立着出神的时候,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突然拱了拱他的脚,他下意识垂头看去,就见脚边站着两只漂亮的野猫。 拱他的这只全身漆黑,黑中隐隐透着暗红,只有头是雪白色。它的皮毛光滑柔顺,眼睛明亮滚圆,看起来十分纯真可爱;另一只则是身姿优雅的蓝眼白猫,蓝是清透的浅蓝,白是纤尘不染的纯白。 “进村吧。”一道熟悉的声音拉回了常辛的思绪,他盯着这两只猫慢慢惊讶的张大了嘴,“你们……” “这样方便行事,不会引人注目。”白猫不太熟练的往前走了几步,一边甩甩尾巴道:“你就说我们是你捡的流浪猫,然后把我们带在身边,别离开太远。” 常辛望着欢快追上去的玄耳,一时不由沉默,“你们……是不是忘了一件事?”见白猫停下来转头看他,他无奈道:“流浪猫哪有你们这样的?” 他俩干干净净,一看就被养得极好,哪像是在外面风餐露宿的流浪猫? 听完他的解释后,白猫诡异的沉默了片刻,“我忘了……那,玄耳,咱们在地上滚几圈?” 玄耳连连摇头,委屈哭道:“主人,玄耳不想变得脏兮兮的,您知道的,玄耳最爱干净了。” 白猫无奈地挠了挠地面,“那你把头发藏起来。” 说话间,她身上也激起了一道淡淡的白光,光芒所到之处,她的毛发一点点暗沉下来,最终变成了和玄耳一样的纯黑,不过她的眼睛依然是蓝色,这也成了常辛辨认两只黑猫的唯一途径。 “这样可以吗?” 常辛看着眼前两只皮毛油光水滑的黑猫有心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全部咽了回去,“……可以吧。”于是逐渐适应身体的兰隐抬脚就往村里走去,“走吧,带我们进去看看。” 一路行来,村子里的景象熟悉又陌生,常辛还没来得及感慨,远远就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一时不由惊喜叫道:“阿春!” 前面的人闻言回过头来,那张憨厚周正的脸正是常春,他手里提了两只野兔,身上背着猎具,看起来刚从山上回来。 看到常辛,他似乎很惊讶,“阿辛?你回来了?”常辛见他面色如常,似乎完全不记得那晚在雪地里发生的事,于是也就笑道:“是啊,刚到呢。” 常春提起手中的兔子冲他扬眉,“算你小子运气好,刚打回来的。走,跟我回家!咱们今晚吃兔肉,为你接风洗尘!” 没走两步,他又注意到旁边的两只猫,“咦,哪里来的野猫?好像没见过。”常辛连忙解释道:“这是我养的,我捡回来的。” 常春看起来有些惊讶,“那一会儿兔肉做好了也给它们分一份。” 两人两猫一路行来遇到了不少村民,常春一一笑着打招呼,看起来人缘不错。 这些人见到常辛,全都神色怪异,常辛看着他们,神色也很怪异,原因无他,这些人的相貌虽然都很熟悉,但身体却都是雪人模样,有的手比脚长,有的头比肩宽;有的两只手都是雪球,有的两条腿一粗一细,一长一短。 第12章 幻境 常辛死死盯着这些村民,忍不住面露惊恐,偏偏常春还一脸奇怪的看着他,“阿辛,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正和常春说话的阿婶闻言也看向他,“你那是什么眼神?一年没回来就不记得你桂婶了?也不叫人,还摆一副死人脸——” 常春连忙打岔道:“桂婶,姐姐最近吐得厉害,早上还念叨着你家的香椿芽呢,您得空的时候能给姐姐送点吗?我给您钱。” 桂婶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阿月这胎怀得不太安稳啊。我晚点就给她送去,钱就不必了,都是山上长的,只要她想吃,树上有的是……” 常辛还没从刚才的打击中回过神来,又被两人对话里的信息震惊了。 常月还活着?而且还怀孕了?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幻境? 事到如今,他就算再笨也能看得出来这里的村民应该就是之前兰隐让众人堆出来的雪人。 只是不知道兰隐用这些雪人重造出一个村子是为了什么,她先前提起的那个梦又究竟是谁的梦? 想到这里,他的目光不由落到了常春身上。 跟其他村民不同,他的模样十分正常,没有任何雪人的特征,看起来就是个活生生的人。 他自然也看见了这些村民,可他的神色并没有任何异常。 难道兰隐说的就是他?可他的梦是什么? 思索间常春已经结束了和桂婶的对话带着他往家里走去,他看看方向,连忙叫住常春,“阿春,我这次回来要住段日子,我想先回家收拾一下,要不晚点再去找你?” 常春想了想,“也好,我先回去把兔子打整好,你收拾好了就过来哈。” 常辛点点头,目送他离开后,才如释重负般长舒了口气。 他看看一直跟在旁边的两只黑猫,有心想问点什么,但又不敢开口,最后还是沉默的带着他们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中。 由于年岁久远,加之无人看顾,家里的木屋早已呈破败之象。他本打算好好收拾一番,转过一圈的兰隐却开口制止了他,“你今晚最好想办法住到常春家里去。” “为什么?”常辛不解。 兰隐跳上井沿歪了歪头,“因为这里的夜晚,只有他家里比较安全。” 闻言常辛顿觉一阵凉意,“这是什么意思?” 兰隐没有过多解释,而是一脸古怪地盯着他问道:“你有没有发现这里有什么不一样?” 常辛毫不犹豫道:“雪人。”兰隐诧异地看着他,“你居然看得见?” 他苦笑道:“我也不想看见。” 听他解释完后,兰隐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的眼睛,“倒是有点意思,但我说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兰隐并没有解答他的疑惑,而是抬头看了看天色,“不早了,我们先去常春家里吧。” 见她不说,常辛也识趣的没有再问。他关好门,带着两只猫往常春家里走去。 准确的说,那是猎户的家。常月成亲后,就带着弟弟一起搬到了猎户家里。 常辛远远见到那座熟悉的木屋,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还没等他想出来,远远就看到常春站在院子里冲他招手。 等他走近后,常春迎上来笑道:“姐姐才刚问起你呢,快进来吧,兔子都做好了。” 他跟着常春走进屋,就看到饭桌前坐了两个人,见到他后,两人神色各异,面色难看的是猎户,嘴角带笑的是常月。 “阿辛回来了?快过来坐。” 常月笑着招呼他。他一边走过去一边观察二人。 出乎他意料的,常月看起来也十分正常,和她记忆里那个温柔和善的姐姐一般无二,只腹部高高隆起,看起来得有七八个月身孕了。 一旁的猎户身体仍是雪人,肚子圆滚滚的,两只手又细又短,腿又粗又圆,脚掌部位是两颗雪球。 常辛没忍住闭了闭眼,连忙移开目光望向常月,心里突突直跳。 他真的有些受不了这样的场景了…… 许是见他脸色难看,常春关心的问道:“阿辛,你这是怎么了?”他下意识摇摇头,勉强笑道:“可能是赶路太累了。” 常春恍然道:“看我这粗心大意的,这样,咱们先吃饭,等吃完饭阿辛你就赶紧休息,要不你今晚先别回去了,就和我住吧,许久不见,咱兄弟二人说说话。” 常辛有些意外,一是事情就这样顺利解决了,二是惊讶于常春竟然会主动留他,要知道从前常春担心姐姐的处境,从来不会做这种可能会让她为难的事。 见他答应下来,常春十分高兴,“那咱们先吃饭吧,我去端菜,今天的兔子肥嫩,阿辛你一定要多吃点,好好补一补。” 常辛笑着应是,可等菜端上桌后,他就笑不出来了。 原因无他,桌上那口锅里的兔肉虽然切了块,也清洗得很干净,但粉紫连筋,分明还是生的。 常辛举着筷子,一滴冷汗滑落额头。 见他久久不动,常春不由奇怪道:“阿辛这是怎么了?怎么不动筷子?”闻言猎户和常月也一同望向他。 在六只眼睛的注视下,常辛冷汗如雨,脑子飞快转动,想要找到一个合适的借口,“我……我突然肚子痛……你们先吃,我出去一下。” 说完后,不等几人反应,他就飞快地跑了出去。 兰隐脚步轻盈地跟在他身后,看着他一路飞奔出门,脸色苍白如纸,不由安慰道:“你别怕,我也不知道你能看见这些,按理来说你看到的东西应该都是正常的。” 此话一出,常辛更加惊恐了,“你的意思是,我会把那些生兔肉当成熟的吃下去?!” 他终于知道来时为什么觉得不对劲了,按理来说眼下是晚饭时候,村子里家家户户应该都能见到炊烟才是,可他刚才一路走来一路平静,别说炊烟,就连饭菜香味都没闻到半点。火山文学 兰隐歪头看着他,蓝色的眼睛里似有笑意,“别害怕,那不是兔肉,就是雪而已。” 常辛不禁狐疑,“可我明明看到——”“那是表象。”兰隐静静望着他,“你只要记住那是雪,它就只是雪。” 第13章 蜉蝣 常辛噎了噎,还没来得及反驳,就听常春在门口高声唤他,于是他只好步伐沉重的往回走去。 刚一进屋,他就看见玄耳正趴在地上扒拉一块兔肉,他多看了那块粉紫色的生肉几眼,胃里又忍不住开始翻腾,偏偏常春笑呵呵递给他满满一碗的肉,“快吃快吃,可好吃了。” 三双眼睛的注视下,他拿起筷子的手忍不住发抖,可想想刚才兰隐的话,他心一横,夹起一块兔肉闭眼就往嘴里塞去,顿时丝丝腥味自唇齿间弥漫开来。 他忍住呕吐的冲动,不停的告诉自己这不是兔肉是雪,不知过了多久,腥味和滑腻的触感竟真的慢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雪水刺骨的冰寒。 他惊奇的睁开眼睛,就见常春正神色探究的打量着他,“阿辛这是怎么了?这次回来看起来怪怪的。” 他顿时心神一凛,连忙扬起一抹笑容,“可能是赶路太累了,没什么胃口。” 常春劝慰道:“就算再累也不能不吃饭啊,你听我的,咱们吃完饭再去休息。” 常辛无奈,只好又夹起一块兔肉,动作僵硬地送进嘴里,就这样连吃五块后,他终于受不了了。 虽然肉在嘴里到最后都会化成雪水,但最初那种生肉入口的恶心感也是真实存在的。 将最后一口雪吞进肚子后,他放下筷子强笑着提出了想先去休息的请求,还好这次常春没有再劝。 他逃命似的往外飞奔,临出门前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最后的画面里,常月正靠在猎户雪人的身上静静对着他笑,高挺的肚子里似有什么东西正在缓缓蠕动。 他不敢再看,一路沉默地跟随常春走进房间,又目送他离开屋子。 或许是因为时节已至深秋,他只觉浑身泛着寒意,那股寒意经久不散,最后一点点浸透到骨子里。 “刚才……”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艰难地开口告诉兰隐二人自己所看到的东西,兰隐听完后陷入了沉思。 “她这胎我也不知道怀的是个什么……等入夜后再看吧。” 常辛被这话吓到了,“意思是入夜后那东西就会出来了?”兰隐安慰道:“也不一定会出来,就算出来了也不一定会来找你,你别怕。” 常辛:…… 天色渐暗,夜幕降临。 是夜,常辛和常春住在同一间屋内。 天黑以后,常辛就开始腹痛,一趟又一趟的跑茅房。 他觉得自己又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忍不住提心吊胆,玄耳却一句话道破了他的疑惑,“你那是雪吃多了,拉肚子。” 常辛还是不解,他明明只吃了五块“兔肉”,从前流浪的时候他又不是没吃过雪,怎么会这么轻易就拉肚子? 听到他的问题后,兰隐仰头淡淡道:“这里的雪可不太一样。” 常辛刚从茅房扶着墙出来,见此不禁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就见天空挂着一轮皎白的明月,“你在看什么?” 兰隐收回视线望向他,一双清浅的蓝眸里盛着翻涌的诡谲,“在看他的梦。” 常辛终于忍不住问道:“这是谁的梦?”兰隐的声音有些飘渺,“是蜉蝣的梦。”火山文学 “蜉蝣?”常辛有些惊讶,“我还以为是阿春的梦。” 兰隐嘴角弯了弯,似乎是在笑,但她那身皮毛太黑了,常辛并没能看得很清楚。 “生如蜉蝣,朝生暮死,他也不过多活了短短十数年。” 常辛终于听明白了,也因此,他觉得有些难受,不知道是因为兰隐将常春视为蜉蝣,还是因为他自己生而为人生命的短暂。 沉默许久后,他还是没忍住反驳了一句,“阿春本来可以活很久的。”兰隐歪了歪头,“百年弹指一瞬,实在算不得久。” 常辛依旧不服,“可一百年足够一个人经历很多事情,看到很多风景,遇到很多人,就算一百年很短,还可能活得很辛苦,但是我爹娘说过,人活着就一定能改变一些事情,哪怕只是小事,那也是很值得的。” 一番话落,兰隐和玄耳都吃惊的看着他。 半晌后,玄耳歪头道:“你这人说话还挺有意思的。” 兰隐弯唇道:“你这人年纪不大,感悟颇深。” 常辛挠了挠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感悟,只是将爹娘曾经的教诲说出来罢了。 就在一人二猫相对沉默时,常春的呼唤声从身后传来,“阿辛,你没事吧?”常辛回头,就见一道人影正靠在门外墙边,神色不明的遥望着这个方向。 他顿时一个激灵,虽然明知道这么远的距离对方不可能看清他脸上的神情,但他还是下意识扬起笑脸应道:“我没事,今晚的月亮挺圆的,我看看月亮。” 一阵死寂弥漫开来。 就在常辛忍不住心生忐忑的时候,那道身影终于再次开口了,“月亮啊,今晚的月亮确实挺圆的……那阿辛你早点回来睡觉,别看太晚了。”常辛连忙应是。 眼见那道身影转身消失在门后,他不禁松了口气,再回头想要说些什么时,却发现兰隐二人已经不见了。 他心下奇怪,悄悄沿着屋子周围找去,最后借着月光在一扇窗下发现了两只猫的影子。 “别出声。”耳边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他低头看去,就见兰隐正死死盯着窗户,并没有开口,但刚才那道声音分明是兰隐的。 “看上面。” 他应声望去,忽而抬手惊恐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因为在屋内昏黄灯光的映照下,他分明看见一把锋利的刀正高高举起,然后自上而下缓缓划破女人高耸的腹部。 女人似是受了疼,背脊弯曲往后仰去,她的脖子伸得极长,双唇也无声开合着,却始终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没过多久,一只手就从被剖开的腹部挖出了一团东西,常辛心惊肉跳的定睛望去,想看清那团东西的轮廓,屋内的灯火却突然间熄灭陷入了一片黑暗。 兰隐反应极快,在灯灭的一瞬间就窜上了旁边的树,玄耳正要紧随其后,歪头就瞥见旁边呆立的常辛,稍作思考后,他跳上常辛肩头,伸爪拽住他的衣领就将他往树上拖去。 第14章 月下 常辛只觉眼前一黑,脚下陡然落空,他下意识伸手往前扒拉,等缓过神后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树上,此时双手正抱着一截树枝,而两只黑猫就站在他旁边,目光齐齐望向同一个方向。 那里有什么? 他有心想问,却不敢开口打破沉默。 从他的角度看去,下面一切如常,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可兰隐和玄耳看起来却十分严肃。 就在他疑惑的时候,眼角余光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动。 他定睛看去,就见刚才站立的那扇窗户正无声打开,紧接着,一小团黑影自其中踽踽而出。 待黑影挪到月光下后,他瞬间只觉头皮发麻,汗毛直竖。 那哪是什么黑影?分明是个浑身赤裸的青黑色婴儿! 婴儿落地后,仰头去看天上的月亮。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月光不够明亮,常辛看不清他的五官,只见到一张小嘴微微张开,而周围的月光忽然如水般流动起来,丝丝缕缕被他吸入口中。 “坏了。”兰隐轻声道。 常辛正想问什么坏了,却见兰隐突然转头看向他,一双蓝眸炯炯,直看得他后背发凉。 “……怎……怎么了?” “你,快跳下去。” 常辛瞬间惊恐,“为什么?” 那个诡异的婴儿就在下面,他现在跳下去不是送死吗?! 兰隐却很坚决,“别问那么多,下去之后,他要是攻击你,你就大声喊常春的名字,记住了没?” 常辛还在犹豫,兰隐却给了玄耳一个眼神,玄耳顿时了然,抬腿就给了常辛一下。 玄耳虽然是猫形,力气却极大,常辛猝不及防被踹落下树,动静瞬间吸引了婴儿的注意力。 他停止吸收月光,缓缓转过头来。 或许是背光的缘故,常辛还是没看清他的脸,但突如其来的通体寒凉瞬间就让他忘记了疼痛。 眼见婴儿已经朝他爬来,他顾不得害怕,连忙按照兰隐的嘱咐大声喊叫起来。 “阿春!阿春!” …… 一片沉默。 眼看婴儿越来越近,常辛一边暗骂兰隐不靠谱一边拼命往后挪,要不是双腿发软的话,他早就爬起来飞奔跑了。 “继续喊!”耳边再次传来兰隐的声音,他再顾不上许多,眼睛一闭声嘶力竭喊道:“阿春救我——!” 话音未落,一阵寒意忽然袭来,不过瞬息之间,常辛就被冻得瑟瑟发抖。 等了许久没有动静后,他小心翼翼睁开眼睛,却惊讶的发现整个世界都变成了雪白色。 他这是……回到现实了? 不。 他转头看了眼旁边的木屋,确定自己还在村里,只是村子转眼间就被大雪覆盖了,不仅如此,就连刚才近在咫尺的婴儿也不见了。 想到这里,他连忙抬头望向树上,结果上面也是空空如也。 兰隐和玄耳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怔愣许久后,他才慢慢从雪地里爬起来,沿着小路往村里走去。 四周一片寂静,仿佛天地间只剩他一人。 走着走着,他突然觉察出不对劲来。 明明村子不大,这条路他也很熟悉,可为什么过去这么久了,他还没看到村口? 想到这里,他连忙停下脚步往四周望去。 没错,是在村子里,不远处是桂婶家的房子,旁边是阿旺叔家,再旁边是小桃子家……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常辛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直到一阵寒风刮过,他被冻得一个激灵,下意识想要裹紧毛毯,这才发现那张毯子并没有被带进来。 眼看寒风越来越猛,他咬咬牙,直奔路边的木屋而去。 屋门并没有上锁,半掩着露出一条缝隙,他很轻易就推门而入,可下一刻却惊讶的张大了嘴。 屋内一片冰天雪地。 所有的家具物什都被冻在冰层之下,就连地面也结了厚厚一层冰。 他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连忙转头看去,却见方才进来时还很正常的木门此刻也化为了一道冰门。 寒意愈发刺骨,身体逐渐麻木。 他实在忍受不住,转身想要逃离这里,晃眼却看到床上有一道人影。 他顿时呼吸一窒,小心翼翼靠过去仔细看时才发现,那竟然是桂婶!怪异的是,眼前安静躺在床上无知无觉的桂婶与白天所见不同,她的身体不再是雪人,而是正常模样。 常辛愣在床边,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再顾不得其他,他转身往外跑去,跌跌撞撞地推开了一家又一家的屋门。 桂婶,阿旺叔,小桃子,阿财……乃至阿春,都被冻在了自己家的床上。 他站在常春床边,颤抖着朝冰内的人伸出手去,谁想手指才刚触及冰面,那道身影突然就睁开了眼睛。 他被吓了一大跳,退后时脚下一滑,结结实实摔在地上,等再起身看时,床上还哪有什么人影? 常春又不见了。 寒风凛冽,天地清白。 刚从常春家中出来的常辛在雪地里看到了一道颇为熟悉的身影,雪裙,白发,赤脚,虚渺如精魅。 那道背影就这样静静伫立在风中,发丝与裙摆随风翻飞,比起上次相见,眼前的她竟已有些透明。 常辛依稀想起,之前兰隐称她们为雪灵。 “你都看到了?”一道清冷如泉的声音忽然响起,他定睛望去,却见那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转过身来,此时一双淡灰瞳孔正静静注视着他。 他心下发怵,不知该如何作答,因此几次张口都没能说出话来。 见此,雪灵淡淡一笑,笑容绝美,却比风雪还要冻人,“我听阿春提起过你,你是常辛。” 常辛顿时心里一紧,不知是害怕还是被冷风吹的,整个人都开始发抖。 “不要怕。”雪灵的低语温柔而诡异,“你想和他们在一起吗?” “什……什么?”常辛终于憋出几个字来。 雪灵死死盯住他的眼睛,一双赤足步步往前,裙摆长长拖在地面,却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留在这里。”虚渺的声音仿佛一道无形的枷锁,将他紧紧束缚并往雪地之下拖去。 大惊之下,他不自觉的再次高声呼救起来,“阿春!救我!!” 第15章 谁的梦 霎那间风雪突至,凛冽的寒风刮得他有些睁不开眼。 耳边恍惚传来一声叹息,身体也不知何时停止了下坠,待到风声渐弱后,他悄悄睁眼一看,发现自己竟然又回到了之前的村子里。 月光下的村庄静谧而安宁,看不出丝毫异常,就连先前追他的婴儿也不见了踪影。 常辛脑袋发懵,在路边站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慢慢朝猎户家里走去。 “阿辛?你不是说看月亮吗?怎么跑村子里去了?”常春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屋檐下,突如其来的声音将他吓了一大跳。 他心念斗转,借口道:“我的猫不见了,到处都找不着,我就想着去村里找找。” 常春恍然,“原来是这样,你别着急,村子就这么大,它们跑不了多远的,明天再找也一样。” 常辛讪讪一笑,“你说得对,找了这么久我都累了,睡觉睡觉。” 说着,他径自越过常春往屋内走去。 兰隐既然之前让他被攻击就喊常春,刚才他喊完常春确实又第二次脱离了危险,这说明什么?说明常春就是他的保护符! 想到兰隐之前还说这里的晚上只有常春家里比较安全,他当即决定,今晚说什么都不会再离开这间屋子了。 然而很快,他就被现实打了脸。 刚躺下没多久,他的肚子再次咕噜噜翻涌起来。 见他一脸难受的模样,常春不由担忧道:“阿辛,你这是吃什么吃坏了肚子?要不我去给你找点药吧?” 常辛暗暗腹诽,除了那诡异的兔肉还能是什么?但他不敢说出口,只好强笑着拒绝,“没事,我再去上趟茅房就好了。” 说罢,也不等常春反应,他就猫着腰踉踉跄跄的出了门。 从茅房出来的那一瞬间,常辛敏锐的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但具体是什么,他又说不上来。 直到快要进屋时,望着自己脚下的影子他才反应过来,现在的月光似乎……格外明亮。 他默默收回刚要迈出去的右脚,转身朝天上看去。 一望无垠的夜空中,静静挂着一轮巨大的明月,这轮明月几乎占据了半边天幕,他甚至觉得那月上砍树的人影跟自己一般大小。 他愣愣仰着头,心中一片茫然。 真奇怪,明明之前月亮都没这么大的。 “阿辛,你又在看什么?” 常春再次如幽灵般出现在他身后。 他被吓得一个哆嗦,下意识露出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我在看月亮,今晚的月亮好大。” 常春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幽幽道:“是啊,今晚的月亮真大,上面那只猫也很大。” 嗯?猫?哪里来的猫? 常辛连忙回头,果然就见一只蓝眼黑猫正从月心缓缓朝他们走来。 “阿辛,你不该来的。” 不知何时,常春的声音竟已近在咫尺。常辛心中惊悚,刚想拔腿就跑,一只冰凉的手却已牢牢拽住他的手臂。 “阿辛,你不该出现在这里,我保不住你了。” 话音刚落,身后陡然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爬行声。 那道声音由远及近,很快就到了他的脚边。 他低头一看,顿时寒气直冲脑门,脚底下那正仰头朝他呲牙诡笑的,不是先前的血婴又是什么? “阿——”他刚想喊阿春救命,突然就记起此时阿春正抓着他呢,于是话到嘴边变成了鬼哭狼嚎的一句:“兰隐救我——!” 半空中的黑猫听到这话忍不住怒道:“你快别喊,还嫌我们死得不够快吗?” 这声音听着不太对劲。 常辛定睛看去,就见一只黑猫边说话边从阴影处绕出来,他这才知道原来刚才玄耳一直跟在兰隐身后。 他想问什么死得不够快,耳边的常春却低低笑出了声。 “已经晚了,阿辛,看来,你真的要留下来陪我了。” 随着他话音落下,脚下的婴儿陡然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啸,霎那间无数黑气从四面八方涌来,很快遮蔽了半轮明月。 顾不上愈发冰寒的身体,常辛睁大眼睛,死死盯着黑气里那些翻涌的头颅。 面目狰狞,而依稀熟悉。 奇怪,怎么会觉得熟悉? 他身体不自觉往前,想要看得更清楚些,奈何常春一直紧紧拉着他,怎么都迈不动步子。 与此同时,黑气愈发浓重。 脚下的婴儿顺着他的腿一路往上爬,很快停在他的肩上。 婴儿偏头用那双漆黑的瞳孔望着他,龇牙咧嘴似乎想要朝他的脖子咬上一口,他下意识屏住呼吸,浑身汗毛直竖,还好关键时刻常春阻止了他。 “安安,住手。” 见婴儿果真停下了动作,后怕之余,常辛不免心中疑惑。 听起来,常春竟认识这个婴儿,并且知道他是谁? 他刚才叫婴儿安安,他们村子里有叫安安的小孩吗? 常辛努力回想了很久,但都没有结果。 难道是这两年刚出生的?但是这和常春又有什么关系? 转念间他忽然想起先前看到的雪灵,再联想到流浪时听过的那些传奇话本,一时不由惊惧。 不会吧?难道常春他……? 还没等他想清楚,那些头颅已经冲出黑气朝两只黑猫飞扑而去。 玄耳似乎低低的咒骂了一声,上蹿下跳躲避头颅的攻击;兰隐没有动,她的身周散发着一圈柔和的白光,头颅全被阻挡在白光外面,无法寸进。 她低头望着被制住动弹不得的常辛,猫脸上勾出一抹笑意。 “有意思。” 说着,她便一步步往前走来,猫爪所到之处,在半空中留下一个个白色的光圈。 “常春。”她目光落在常辛身后,声音飘渺如风,“你的梦是什么?” 常辛不解,“这不就是阿春的梦吗?” 兰隐缓缓笑了,“不,这是他的梦。” 顺着她的目光,常辛看到了趴在自己肩上的婴儿。 “他?” “没错。”兰隐越走越近,很快来到了几人面前。 她站定在半空,一双蓝眸静静注视着常春,“你在为他让路,你真正的梦是什么?” “我的梦……”常春似乎有些迷茫,“我想——”“啊!!”突如其来的尖厉叫声打断了他的话语。 第16章 发现 婴儿突然呲着獠牙朝黑猫飞扑过去,黑猫反应迅速的跳开,又几步跃上了常辛的肩头。 “将他交给我。”兰隐的声音淡淡在耳边响起。 常辛正疑惑她在和谁说话,下一刻禁锢住自己的手臂就松开了。 他不知所措的转身,却忍不住大惊失色。 身后的常春浑身都结着厚厚一层冰,此时他正透过冰层默默注视着自己,目光晦暗看不清晰。 难怪,刚才那只手会那样冰寒。 “阿春……”常辛艰难的张嘴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阿辛,对不起。”常春后退了几步,语气十分哀伤。 他正想问为什么,兰隐却抬头朝远处道:“别玩了,过来把他带上,我们得赶快离开了。” 听到这话后,玄耳几个灵巧的跳跃绕过骷髅落到常辛肩上。 他歪头看看常辛,似乎有些困惑。 “主人,我们要怎么出去?” 兰隐望向那轮被黑气遮蔽的圆月,不自觉叹了口气,“真让人头疼。” 刚才想要袭击兰隐的婴儿此时正被一条水绳束缚在地,他龇牙咧嘴冲着兰隐咆哮,水绳在拉扯间愈发纤细起来。 兰隐只看过一眼就迅速移开了目光,“看来只能强破了。” 说罢,她跳起身来一个旋转,在半空化作人形。 她抬手朝常辛招了招,常辛只觉眉间一凉,一只雪色蝴蝶飞舞着落到她的指尖。 眼看婴儿即将挣脱绳索,她不再迟疑,将蝴蝶往上一抛。 蝴蝶在半空化作一道光线,光线一路向上蜿蜒,很快便穿透黑气划破暗幕。 她徒手一抓,那道光线竟如实质般被拽在手中。 光线很快朝天际收缩而去,她的身体也一路上行。 行至半空时,手中的线陡然坠落,在她掌心化作一把璀璨夺目的长剑。 她持剑指向前方,口中喃喃念了几句咒语,而后毫不犹豫地挥剑斩下。 “破!” 翻涌的黑气与剑芒僵持不过一息便悄无声息融开了一道口子。 月亮的光辉陡然重新照耀,婴儿兴奋的挣脱绳索,身形猛涨数倍。眼看那些骷髅迅速朝他体内涌去,兰隐连忙高喊了一声,“玄耳,快!” 黑猫闻言,一爪拎起常辛就朝半空跃去。 剑芒在空中化作一道光桥,一路延伸到月心。 黑猫带着他落在桥上,他好奇的踩了踩,只觉脚下如云朵般柔软。 他一时忘了恐惧,忍不住感叹道:“好神奇!” 闻言兰隐转头朝他看来,一双蓝眸炯炯。 “想不想看看更神奇的?” 他疑惑抬头,顺着兰隐的视线望去,就见一个体型巨大的婴儿正咆哮着朝他们追来,在婴儿身后,长长的坠着一串人影。 那些人影十分怪异,除去头前几个看着正常外,后面全都是人面雪身。 他们有的手比脚长,有的头比肩宽;有的两只手都是雪球,有的两条腿一粗一细,一长一短。 由于身体的不协调,他们跑起来踉踉跄跄,跌跌撞撞,看着十分滑稽可笑。 常辛突然发现了什么,惊奇道:“咦,那几个正常的好像都是玄耳堆的!” 正蹲在他肩头的玄耳闻言笑嘻嘻道:“那可不嘛?我,玄耳,论手艺天下第一!那些道士太笨了,连几个雪人都堆不好,还得看我!” 眼看婴儿和人影越来越近,兰隐迅速转身朝月心走去,“手艺再好,变成死猫也白搭,快走!” 常辛连忙追上她,一路且走且回头,遮天蔽日的黑气逐渐聚拢,将婴儿和人影都笼罩其中。 他想要找到常春的身影,但无论怎么寻找都无济于事。 在跨进月心的前一刻,他忍不住再次回头看去,却见黑气中有张熟悉的人脸一闪而过。 他不由愣了愣,正待细看时,眼前的光芒却忽然熄灭,四周霎时陷入一片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忽然有道熟悉的声音呼唤他的名字,他猛地睁开眼睛,就见明净正高兴的看着他,“你醒了?快起来吃早饭了。” 他茫然的起身跟着明净走出洞室,迷糊的脑子在见到兰隐那刻瞬间清醒过来。 怎么回事?他记得昨晚兰隐带着他去了堆雪人的地方,他们还一起经历了场可怕的幻境,最后乘着光桥从月心逃脱,怎么自己现在却从床上醒过来? 常辛越想越觉得糊涂,浑浑噩噩跟着众人吃完早饭后,又双目无神的坐在原处发呆。 江鹤带着小道士们回了洞室,打算去给老鼠们画符,黑鼠站在外面,一边吃花生一边探头朝里张望。 眼见兰隐也要起身离开,常辛一个嘴快叫住了她,“那个,昨晚我们是去村子里了吧?”兰隐转身看向他,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嗯,你没记错。” “那,那些雪人……” “雪人已经废了,现在没有雪人了。” “那我是怎么回来的?” 听到这话,一旁的玄耳气道:“你还好意思说?你刚一出来就晕了,是我把你带回来的。” 常辛有些发窘,连忙跟他道谢。 他摆摆手,笑嘻嘻道:“看在你帮了大忙的份上,算了算了。” 常辛有些疑惑,见此兰隐解释道:“要不是有你作引,我造不出那个梦境。” 常辛恍然,但心里仍有疑惑,“那个月亮为什么那么大?” 兰隐继续解释道:“那个月亮只有月心是真实的,也是连接现实和幻境的出入口,之所以在你眼里那么大,是因为它的周围凝结了浓重的怨气。月为阴,月华聚气,那股气也正是他所需要的东西。” 兰隐口中的他,应该是指那个婴儿。 常辛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眼看兰隐又要离开,他脑海里突然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连忙再次开口叫住了她。 “昨晚我们出来的时候,我看到了一张人脸,那个人我认识。” 兰隐骤然转身,“谁?” “是张二。” 张二,是那群抢夺财物的灾民之一,也是他们的首领,当时在县郊扇了常辛一巴掌的人正是他。 直到这时常辛才明白为什么之前看着那些头颅会觉得熟悉,因为那些头颅全是贼伙灾民的模样。 第17章 苦差事 常辛的发现让事情出现了新的转机。 张二怎么会出现在幻境里?而且他明明还活着,又为什么在幻境里只剩个头颅? 常家村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一个上午,江鹤和小道士们都在画符。 由于黑鼠不停的跟他哭诉鼠生有多艰难,大雪如何冻鼠,江鹤无奈,只好额外多画了几道符给他。 他喜笑颜开的握着符纸,嘴里不住奉承道:“道士你真是天师再世,菩萨心肠!看在这几道符的份上,我做主免费给你跑次腿,说吧,你想买什么?” 江鹤无奈的收起纸笔,旁边小道士忍不住抱怨道:“你可别再说免费了,回头买回来,除了跑腿其他的都要加三成收费,师父已经快没钱了。” “多嘴。”江鹤轻斥了一声,又转头朝黑鼠无奈道:“我出来得急,身上确实没多少钱了,你就高抬贵手,放过我吧。” 黑鼠抬起自己的爪子看了看,“手要抬高?抬多高?” …… “既然他不需要跑腿,那你们帮我跑个腿吧。”兰隐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洞室外,此时正笑意淡淡的望着小黑鼠。 黑鼠闻言一个激灵,连忙转身笑道:“兰隐大人说笑了,能为您效力是我等鼠辈的福气,您需要什么尽管说,上刀山下火海小鼠们都会为您办到!” 兰隐笑道:“倒也不必上刀山下火海,只需要你们帮我找几个人,作为酬劳,我可以帮你们实现一个愿望。” 黑鼠闻言顿时喜不自胜,“那太好了!兰隐大人您要找谁?尽管说,小鼠们保证为您办到!” 兰隐转身望向常辛,“找那些不应该出现在梦境里的人,我想,从他们身上,一定能得到重要线索。” 兰隐既发了话,老鼠们当即分成两拨,一拨继续打听常家村的消息,一拨去了县郊,打算趁夜将那伙灾民带回来。 由于带人的差事难度较大,为了以防万一,灰鼠和黑鼠都亲自上阵,他们打算先找到人,再就近求助其他妖怪帮忙运送。 这一晚难得的平静,常辛裹着从雪地里找回来的鼠毛毯,就着隐隐的风雪声迷糊睡去,一夜无梦。 第二天清晨,他是被一阵哭喊声惊醒的。 “这日子没法过了啊,这差事没法做了啊,这鼠生太艰难了啊,呜呜呜呜呜……” 他茫然的裹着毯子往外走去,就见兰隐正站在洞室外,颇为头痛的望着地面。 那里聚集着一群老鼠,为首的黑鼠正端坐在地上,两只爪子捂着眼睛,鬼哭狼嚎的叫喊道:“兰隐大人,您是不知道那些人有多凶啊,兄弟们才刚现身,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他们追着踩,撵着打啊!您看看这些受伤的兄弟,都是拼死逃回来的啊!还有好几个兄弟逃得慢了些,当场就被他们踩死打死了,这群人太凶了呜呜呜呜呜……” 常辛看向鼠群,这才发现它们伤的伤残的残,有的少了只爪,有的掉了只耳,还有的整条尾巴都断了,身上皮毛也都血迹斑斑,看起来惨不忍睹。 灰鼠也愁眉苦脸的在一旁帮腔道:“兰隐大人,他们真的很凶残,我才刚说了两句话,那些人就惊讶的起哄,说什么会讲话的老鼠,肯定值不少钱,一群人当时就要上来把小鼠捉去卖掉,得亏小鼠逃得快,再晚一步就没法回来见您了! 本来小鼠都跟住在县郊的马兄弟们说好了,我们把人唬住,他们负责驼人,谁想那群恶人一动手,他们就不讲义气的全跑了,把柔弱可怜的小鼠们丢在那挨打,他们真该死啊。 还有那群恶人,他们完全不怕我们。兰隐大人您也知道,我等小妖妖力低微,平时只能唬唬人,打听打听消息,勉强混口饭吃这样子,遇到如此蛮横凶残的,小鼠们也实在是没法子了啊。” 默默听完两只老鼠的哭诉后,兰隐叹了口气,“辛苦你们了,我这里有些——”她摸了摸袖子,然后脸色微变,“好像忘带了……这样吧,”她看着可怜兮兮仰望她的老鼠们,迅速改口道:“我去传个信,让人带些伤药过来,你们先治伤,其他事容后再说。” 闻言黑鼠停止了哭泣,小心翼翼问道:“那,兰隐大人,愿望的事?” 兰隐一边朝洞外走去一边应道:“放心吧,愿望依然作数。” 黑鼠这才高兴起来,蹦蹦跳跳的跟了上去,“兰隐大人,您需要些什么?用不用帮忙啊?” 由于伤残老鼠太多,不好行动,灰鼠便命鼠群原地休养。 常辛好奇兰隐的去向,于是跟出了山洞,就见兰隐正蹲在洞外捏雪球,慢慢的,那个雪球又被塑成了人形。 小雪人在她掌心突兀的扭了两下,然后竟一骨碌爬了起来。 她微微一笑,低声朝雪人说了几句什么。被放下地后,小雪人冲她挥挥手,没过多久就几个闪身消失在雪地里。 常辛惊奇的望着这一切,见兰隐走近,不自觉问道:“它是去传消息了吗?” 兰隐点点头。 他想了想,“被人看见的话,它会被当成妖怪抓起来吧?” 兰隐笑望着他,“现在是大雪时节,没有什么比雪人传消息更迅速,更隐蔽的了。” 常辛愣愣点头,目光仍然停留在雪人消失的方向。 他第一次发现,这个世界竟然这么有趣。 早饭过后,兰隐叫来了小灰鼠,让他去把先前遇到的蛇妖们找来,灰鼠有些为难,“兰隐大人,您也知道,小鼠们和那群爬虫是天敌,大家都互相隐瞒着冬眠地,您让我们去寻蛇,这哪里寻得着嘛?” 兰隐叹了口气,又转头去看江鹤,“道士找蛇,应该比较容易吧?”江鹤自信笑道:“那当然,您放心,我这就派弟子前去寻找。” 最后,明净和另一名小道士结伴离开了山洞,约摸半个时辰左右,他们就带着两条蛇回来了。 “听说兰隐大人有差遣,我们立刻就赶过来了,不知道有没有耽误事?”红蛇一进洞就爬到了兰隐跟前,尾巴在身后晃晃悠悠。 第18章 蛇鼠一窝 见此,灰鼠有些不高兴了,“我说红爬虫,你又不是狗,摇什么尾巴?”红蛇转头瞪了他一眼,“你懂什么?在人类世界里,摇尾巴表示友好,你这见识浅薄的贼鼠!” 灰鼠很不高兴,“狗摇尾巴才表示友好,你们蛇冲人摇尾巴,说明要发起攻击了,我看你是对兰隐大人不满,想要咬人!” 红蛇急了,“你这贼鼠休要胡言!我对兰隐大人一片赤诚,天地可鉴,哪像你贼眉鼠眼,鼠目寸光!” “你蛇鼠一窝——不是,蛇眉鼠眼——不对,你你你虚与委蛇!” “蠢货,那字念迤!” …… “我叫你们来确实是有件事想要麻烦你们。”兰隐适时开口打断了蛇鼠的争吵,“我想请你们帮忙带些人过来。” 听完兰隐的话后,红蛇自信道:“兰隐大人您放心,这些贼鼠带不回人是他们太弱,我们保证将事情办得漂漂亮亮!” 灰鼠闻言不由生气,但又不敢发作,只好跑过去小声和同样气愤的黑鼠嘀嘀咕咕,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良久后,两只鼠脸上都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 红蛇和黑蛇没有看见这一幕,但一旁的常辛看得清清楚楚,他又不好胡乱掺和蛇鼠之间的争斗,只能眼观鼻鼻观心的保持沉默。 确定过细节后,两条蛇很快离开,想来是回去找帮手了。 下午,打听消息的老鼠们带回了这两天的收获。 “兰隐大人,小鼠们问了附近一些还醒着的草木妖们,还去农人家里旁听了两个晚上,又从其他地方得到了些消息,据他们所说,下雪前的一个月,常家村里确实发生了些事情。” 那是在深秋即将入冬时,今年收成还算好,村里家家户户都挺富足,尤其是在农人们一起从县里卖完货物回村之后。 祸事是在某一天傍晚突然降临的。 附近的一伙山贼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这件事,于是在太阳落山后冲进村落一路抢砸,将村民们的财物几乎洗劫一空。 常家村青壮年男子不多,加之大多数人不敢反抗,只能眼睁睁看着山贼作恶,而那小部分敢于反抗的人,都被打得很惨。 祸事发生后,村民们去县里报案,可这伙山贼向来狡诈,县衙多次派人围剿都无功而返,此事最后也就不了了之。 听完这些话后,兰隐陷入了沉思,“这么说,那伙人原来是山贼,还曾经来村子里洗劫过,可是,这事和雪灵又有什么关系?还有那个婴儿……” 老鼠连忙补充道:“兰隐大人,我听附近一只小树妖说起,他曾经见过住在村子角落里那个男人偷偷抱着一个婴儿在院子里转悠。” “哦?”兰隐有了些兴致,“然后呢?” 老鼠歪头想了想,“没然后了,小树妖说他当时觉得挺奇怪的,这村子里的人他们都挺熟悉,那个男人向来是独居,不知怎么就突然多出来一个婴儿。但他也没多想,而且就见过那一次,时间久了就忘了,要不是兄弟们问起,他都想不起来这事了。” “那他们可知道村子是怎么被埋的?” 老鼠苦恼道:“这事说来也奇怪,附近的草木妖都说那天晚上他们什么都没察觉到,一觉醒来村子就没了,他们也都纳闷得紧。” 说完见兰隐不发一言,他连忙讨好道:“兰隐大人您也知道,现在这时节,大家都冬睡去了,附近妖灵本来就不多,还醒着的就更少,兄弟们真的已经尽力了。” 兰隐回过神来,笑道:“辛苦你们了,还有其他消息吗?” 老鼠摇摇头,见此另一只老鼠探头凑上前来,“兰隐大人,小的还打听到件事,他们说前几年曾经见到有雪灵在村子里出没,您也知道那东西惧火,向来不喜靠近人类居住的地方,小的们以前也见过雪灵,她们看到村子都躲得远远的,小的觉得这事还挺少见,就想着跟您说说,看能不能帮到您。” 兰隐笑着夸奖了他,“这个消息挺有用的,你做得很好。” 老鼠得了夸奖,顿时兴奋得原地连续转了好几圈,这才在灰鼠的提醒下高高兴兴退下去了。 傍晚时分,吃过晚饭后,洞外飞来了一只雪鹰,鹰背上驮着一个大包裹,玄耳取下包裹后,雪鹰就原地散落成了碎块。 兰隐从包裹中拎出几袋伤药交给了老鼠们,又单独递给灰鼠一小包东西,打开一看,却是一包米粒大小的白色珠子。 对上灰鼠惊喜的目光,兰隐笑道:“这些日子你们都辛苦了,这些月凝珠你拿着,给大伙分一分,有助于你们伤势恢复。” 灰鼠很高兴,连连道谢后抱着那包珠子一溜烟跑了。 常辛觉得好奇,不由偷偷问玄耳,“月凝珠是什么?” 玄耳解释道:“就是月光精华凝结成的珠子,不过很难见,需要天时地利人和才能得到。月凝珠蕴含着很强的灵气,对妖灵修行很有好处,像他们那些少了耳朵断了尾巴的老鼠,用得多的话都还可以长回来的。” 常辛又惊又奇,忍不住问道:“那人能用吗?”闻言兰隐回头笑看了他一眼,“能,人吃一粒就会去到一个神奇的地方,在那里变幻成另一种样貌,至于什么样貌,就得看运气了。” 常辛有些向往,“什么神奇的地方?” 兰隐一边拎起包裹朝洞室走去一边随口应道:“地府。” …… 果然是个神奇的地方。 这一晚,常辛梦到了常春。 他站在远处的雪地里,肩上趴着那个青黑色的婴儿,一黑一白两双可怕的眼睛默默注视着自己。 常春的神色有些悲伤,他的嘴张张合合,似乎是在说些什么,可风雪声太大,常辛什么都听不清。 他强忍着害怕往前走去,想要离常春近些,但没走两步,一阵寒风裹挟着飞雪扑面刮来,迫使他不得不闭上双眼,然而等再睁开时,雪地里哪还有常春的身影? 他怔怔站在原地,目光所及之处只见到一抹黑色的影子,走进一看,却是根干枯的柳枝。 他将柳枝捡起,恍恍惚惚朝山洞走去。 是夜,风雪愈狂。 第19章 常安 第二天一早,常辛又是被吵醒的。 他的耳边混杂了很多声音,其中一道近些,其他的远些。 近的就在头顶,一只冰凉的手正抚摸着他的额头,“哎呀,怎么又发烧了?” 他张张嘴想要回应,喉咙却一阵刺痛,与此同时,浑噩的痛感后知后觉涌上来,他费力睁开眼睛,正对上明净担忧的目光。 “哎?你醒了?你又发烧了,鼠妖们已经去给你抬药了。” 常辛觉得浑身乏力,但还是强撑着坐起身来,声音沙哑的问道:“外面怎么了?” 明净叹了口气,“蛇鼠们又吵起来了呗。今早蛇妖们把那十几个恶人都带回来了,但是他们的毒太厉害,那些人现在奄奄一息,性命垂危,什么消息都问不了。 灰鼠妖嘲讽他们坏事,红蛇妖挖苦他连人都带不回来,也好意思说这话,黑鼠妖不乐意首领被骂,就说他们这群臭爬虫除了用毒什么都不会,净使那些阴毒的招数,黑蛇妖也生气了,骂他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人类创造了那么多骂他们的词,足见他们有多可恶,就这样你一眼我一语的,最后就吵起来了。” 常辛捂着阵阵作痛的脑袋,在明净的搀扶下往外走去。 “你昨晚是不是见到了什么?”常辛一出现,本来淡定站在一旁看戏的兰隐忽然若有所觉般转头朝他望了过来。 她一开口,本来还在互相阴阳怪气的蛇鼠们顿时就闭了嘴,齐齐转头朝他望过来。 被无数双大大小小的眼睛注视着,常辛只觉一阵压力,“我……我确实见到了阿春,还有那个孩子。” 他忍着头痛仔细回忆,将昨晚的事情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当他提到柳枝的时候,兰隐的目光停在了他垂在身侧的左手上。 “就是这根吗?” 他茫然的低头看去,这才发现那根枯枝竟还被自己死死攥在手里。 “对……就是这个。” 将柳枝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后,兰隐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我记得你第一晚看到常春的时候,他跟你说自己在村头柳树下埋了银子,让你去挖对吧?” 常辛不明所以的点点头,就见她忽然笑道:“既如此,我们这就去挖,看看他到底埋了多少银子。” 由于常辛还在发烧,兰隐只带了蛇鼠们出去。他们这一去直到中午时分才回来,老鼠们还抬了一个小小的陶罐。 兰隐将陶罐交到常辛手里,“你来打开吧。” 常辛见那罐子虽有些破旧却被封得很牢固,再联想到当时那番做新衣的话,一时不由黯然神伤。 终究,常春还是没能等到他回来。 陶罐被打开的那一瞬间,一堆脑袋凑了上去。 罐子里的东西被常辛倒在地上,除了些散碎银两和铜钱外,还有个格外显眼的红色小布包。 他好奇的捡起来打开,里面竟是个小小的水滴状金坠子。将布包展开,上面写着一行字,“小女常安周岁添礼”。 “小女?那个孩子是常春的女儿?”兰隐神色古怪的朝常辛问道。 常辛迟疑点头,“应该是吧,我之前听阿春叫她安安。” 难怪他想不起村里什么时候多了这个名字的孩子,原来这竟是他离村两年间新生的婴儿。 “和雪灵?”兰隐神色更古怪了。 见此,常辛不由疑惑。 虽然他也觉得很惊奇,但兰隐的反应怎么这么奇怪?妖和人在一起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吗?明明那些传奇话本里讲了很多。 一旁的玄耳显然也很不解,“主人,这有什么奇怪的吗?这件事我都差不多明白了,这个常春和雪灵相爱,生下个孩子叫常安,然后他们村子被山贼洗劫了,常春可能被山贼打死了,雪灵一怒之下降大雪把整个村子都埋了,那个孩子也死了化魔了,他们一家三口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听完这番话后,众人皆点头称是,蛇鼠们也交头接耳,话语间颇多赞同。 见此兰隐忍不住叹了口气,“事情没这么简单。”说着她就望向了一旁的江鹤,“他们不知道,你作为道门中人,应该是知道的吧?关于雪灵的习性。” 江鹤点点头,在一众好奇的目光下开口解释道:“雪灵是聚灵而生的妖灵,跟你们不一样,她们没有来处,能够化为人形纯属天时地利;她们也没有去处,死了就消散了,因为她们本来就是魂体。 既然是魂体,就不可能跟人类结合,更不可能生下孩子,所以你们说的那个孩子绝对不是常春和雪灵的后代。” 这一番话出口,大家都有些懵了。 灰鼠率先挠了挠头,“原来雪灵不会生孩子啊。” 红蛇左右扭动了下,“连蛋都不能下吗?” 黑鼠鄙夷道:“爬虫就是爬虫,以为谁都像你们一样还要抱蛋,我们鼠生下来就是小鼠,人生下来当然也是小人了,抱蛋什么的,太愚蠢了。” 红蛇眼睛一眯就要发怒,还好兰隐及时开口道:“现在最紧要的,还是先让他们醒过来。你们可知道附近有什么解毒的草药吗?” 红蛇和黑蛇对视一眼,均心虚的缩了缩头。 江鹤望着他们若有所思道:“一般来说,毒物出没的地方附近也会有相克之物,不如这样,我带着弟子们去找找,应该能找到解毒的草药。” 红蛇连忙道:“兰隐大人,不如就照这个道士说的办,我们现在就走,一定能找到的。” 说罢见兰隐点头,他们顿时松了口气,连声催促着道士们出发。 他们走后,聚集吵架的老鼠们也三三两两的散了,一时洞中清净下来。 兰隐多看了病怏怏的常辛两眼,“你先休息吧,这根柳枝先留在我这里。” 常辛不知道她拿柳枝有什么用,昏沉的脑子也让他无心再去思考其他,在明净的搀扶下,他重新回到洞室,倒头就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经天黑,明净还守在他的床边。见他睁眼,明净很是高兴,“你醒了?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第20章 消失 常辛试着抬了抬手,“好多了。”头脑清醒了些,也没有早上那么疲乏无力了。 明净笑道:“那就好,给你留了晚饭,还热着呢,快起来吃。” 山洞里很安静,除了两人的说话声外再无其他。 常辛一边吃饭记忆一边回笼,于是不禁好奇问道:“他们都去哪儿了?” 明净叹了口气,“那些贼人中毒的时间太久,师父他们找的草药已经救不回来了,现在全靠灵力吊着口气,也撑不了多久。师父没办法,只好带着师兄师弟们还有两条蛇去了附近村子,想看看农人们还有没有其他法子。 至于隐姑娘,她带着玄耳和老鼠们出去了,我也不知道是去做什么。现在山洞里除了我们,就只剩下那几个昏迷不醒的山贼了。” 常辛边听边吃,很快就将饭食一扫而空。 “他们去了多久了?” 明净想了想,“师父他们是下午去的,隐姑娘他们是吃完晚饭出去的。师父说会尽早回来,算算时间也快了。” 果然,没过多久,外面就传来了脚步声和说话声。明净高兴地起身往外走去,“是师父他们回来了!我出去看看。” 常辛慢慢跟在后面,还没出洞室却听到一声惊疑的呼喊:“这是怎么回事?”他顿时心神一凛,加快步伐往外走去。 山洞内站着风尘仆仆的道士们,地上爬行着一黑一红两条蛇。此刻他们惊疑的目光齐齐落在山洞角落里,而那里一片空荡,什么都没有。 常辛回想了下才反应过来,原本应该躺在那里的十几个山贼不见了。 “不可能啊,从早上开始他们就一直在这儿的。”明净急得满脸通红,又不死心的把所有洞室都看了一遍,可还是没发现那些人的踪影。 “是不是隐姑娘把他们带走了?”江鹤比较镇静,沉思片刻后这样问道。 明净摇头,“没有,他们离开的时候我在的,隐姑娘还叮嘱我顺便看着他们。师父,怎么办啊?我好像把人弄丢了。” 见他急得都快哭出来了,众人连忙七嘴八舌的安慰。 江鹤叹了口气,“没事,先等他们回来问问吧。” 谁想这一等就等到了深夜,兰隐等人回山洞时,小道士们已经撑不住去睡了。 因着白天睡得多,常辛并不是很困,所以一直陪在情绪低沉的明净旁边安慰他。 江鹤在一旁闭眼打坐,看起来面色平静,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醒着。 两只老鼠是最先进洞的,看到他们后很是惊奇,“你们还没睡啊?” 常辛刚要答话,兰隐和玄耳就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兰隐的目光率先落在他身上,“你没事了?”他点点头,“好多了。” 说话间一旁的江鹤睁开了眼睛,见到他们后连忙起身,“隐姑娘,你们回来了?” 兰隐还没答话,明净就一脸愧疚的主动认错道:“隐姑娘,都是我的错,我没看好那些人,他们……他们都不见了。” 闻言兰隐望向角落,“什么时候的事?”明净摇头,“我……我也不知道,我一直在里面,师父他们回来的时候才出来,人就不见了。” 低头沉思片刻后,她朝角落走去,在那里来回转了几圈,又蹲下身捻起些泥土仔细看了看。 “无事。”观察良久后,她起身平静地拍了拍手,“是雪灵把他们带走了。” “雪灵?”江鹤也走上前去,语气有些不可思议,“从这里?不可能啊。” 兰隐淡淡笑道:“没什么不可能的。光是雪灵自然闯不了你的结界,可若是加上一个婴魔,那就不一定了。” 江鹤仍然不解,“可是结界未破,他们是怎么办到的?” “从地下。”兰隐的目光落在地面,“这个村子的地底,是他们的世界。被雪淹没的常家村之所以挖不到底,就是因为她的术,可这样的术并不是她一个小小雪灵能施展的,能做到这种地步,必然是借了什么势——” 说着,她的目光就落到了常辛身上。 常辛被她看得有些发毛,“怎……怎么了吗?”兰隐忽然问道:“我记得你之前说过,你第二次看到她的时候,她的身体已经透明了?” 回忆片刻后,常辛肯定道:“没错,我当时都能透过她的身体看到后面的房子和树。” 兰隐缓缓笑了,“逆天而行,可是要付出代价的,她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常辛莫名有些心惊。他想要细问,兰隐却已经神色倦怠的往洞室内走去,“夜深了,诸位早点休息吧,明天还有事情要做呢。” 望着她的背影,明净小心问道:“那,那些贼人怎么办?” 兰隐随口应道:“不必管了,他们现在应该已经死了。” 常辛愣了愣,一时只觉心绪复杂。 就这样死了吗? 第二日,大雪纷飞。 一大清早,常辛就被明净叫醒。 “快起来了,隐姑娘说我们要出去了。” 常辛迷茫的坐起身来,“去哪儿?”明净想了想,“隐姑娘只说要去把这件事情做个了结,没说要去哪儿,咱们跟着走就行啦。” 做了结?常辛一下子清醒了。 这么说,他终于能知道阿春身上到底发生什么了吗? 吃完早饭,一行人出门的时候已近中午。 不知为什么,今日的天色格外暗沉,光线昏暗如傍晚。 兰隐一路带着他们来到先前堆雪人的空地上,远远就见到一道微弱的白光。 走近一看,雪地上空笼罩着一个巨大的光罩,隔绝纷纷扬扬的雪花;雪地上用碎石、小旗辅以朱砂画了一个神秘而诡异的阵法,阵法外面每隔几步守着一只老鼠,每只老鼠双爪都抱着一颗火红色的小石头。 “兰隐大人,您终于来了。”灰鼠率先发现了他们,连忙激动的迎上前来。 “兰隐大人您看,我们把阵法保护得很好,一点都没损坏。” 兰隐随意看了眼后笑道:“辛苦大家了,你们做得很好。” “不辛苦不辛苦。”灰鼠连忙摆爪,“多亏了您的火焰石,兄弟们难得能在这大雪的天在外面撒欢,大家都很高兴呢。” 第21章 选择 兰隐微微一笑,“既如此,等此间事了,这些石头就送给你们了。” 灰鼠顿时高兴道:“太好了!多谢兰隐大人!” 常辛这才明白,原来昨天兰隐带着老鼠们画阵来了。 他不知道什么是火焰石,只好询问一旁的玄耳。玄耳解释道:“就是一种会发热的石头,冬天可以用来取暖,不过用不了太久,像这些老鼠抱着的一小块,也就够他们在雪里站个十来天吧。这东西和月凝珠一样,还挺难得的,主人平时都舍不得拿出来用。” 常辛这才恍然。 说话间兰隐已经将手中一把芦苇分给了众人。到江鹤时她问道:“你的弟子们会困魔阵吗?” 江鹤接过芦苇点头,“这个都教过了,他们可以。” “那就好。”兰隐抬头看了眼天色,雪花落在她的发上肩上,晕染出一片雪白。 “让他们在外面等着吧,你跟我们一起进去。”说着她又看向明净,“你们在外面看着,一旦阵法开始变化就结困魔阵,务必不能让里面的东西跑出来,明白了吗?” 明净挠了挠头,“怎么样算有变化?”兰隐沉思了下,“我也说不好……这样吧,一旦看到阵法出现任何异常,你们立刻开始结阵。”火山文学 明净郑重点头应下。 安排好小道士们后,兰隐又叫过了灰鼠。灰鼠十分亢奋,“兰隐大人,还需要小鼠们做些什么?” 兰隐一脸认真道:“你们也在外面守着,一旦他们开始结阵,你们就——”灰鼠竖起耳朵,愈发激动起来。 “你们就马上出发,去给我们取饭食回来,等出来的时候,我们也该饿了。” …… 交代好所有人后,兰隐就带着江鹤、玄耳和常辛走进了光罩。 及至近前,常辛才看清阵法中心摆放着那根干枯的柳树枝。兰隐让他留在原地,自己则同江鹤玄耳分别站到了阵中三个方位。 由于距离有些远,雪又下得大,常辛有些看不清他们的动作,只见到三人所在的方位分别绽放出一道光芒,三道光芒冲天而起,与头顶的光罩融于一体。 不知过了多久,光罩突然如水一般倾泻而下,常辛只觉眼前一片明亮,忍不住闭上双眼,而后脚下突然一空,整个人直直往下坠去。 一阵天旋地转后,他忽然踩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好不容易站稳脚步,他连忙睁开眼睛,却被眼前的景象惊住,还是一旁的玄耳连唤了好几声他才回过神来。 见到兰隐几人后,他不由结巴道:“这……这怎么有三个村口?” 没错,他们再一次来到了村子前,不同的是,这次他们面前有三个迥异的村口。 左边黑气弥漫,阴森恐怖;右边冰天雪地,满目苍白;中间风平浪静,一切如常。 兰隐淡淡道:“这就是他们的世界。看来,我们要分开走了。” 玄耳看起来很兴奋,自告奋勇要去左边第一个村口;江鹤让兰隐先选,兰隐也就选择了右边的村口,如此一来,江鹤自然走中间。 三人分配完毕后,齐齐看向常辛。 “你想跟着谁?”面对兰隐的询问,他本应该毫不犹豫选择中间,很显然,那是常春的世界,可不知道为什么,他眼前忽然闪过雪灵那双淡灰色的瞳孔,和她若隐若现的身体。 阿春和她…… “我想去这边。”他抬手指向了那片冰雪之地。 几人闻言,反应各不相同。 江鹤有些意外,“你确定要去那儿吗?”玄耳抚掌笑道:“你很有眼光,跟着主人,绝对是最安全的。”兰隐静静望着他,“你不去看看常春吗?” 他沉默了片刻,“阿春如果想说,能说,他早就将事情经过告诉我了,我现在去和不去也没什么分别,所以,我想去看看她的世界,或许能从那里知道些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听他这样说,几人也没再多言,很快就按照选择各自走进了村子。 出乎意料的,雪灵的村口从外面看是一片冰天雪地,走进后却十分正常,正常得让常辛甚至有些恍惚,自己是不是又回来了。 “怎么会这样?”不自觉地,他呢喃出声。 兰隐侧头看了他一眼,“或许,这里是她的梦。” 常辛依旧有些茫然。 “她想要的梦。” 雪灵想要的梦,那是什么? 常辛望着这个宁静而寻常的村子,忽然若有所感般沉默下来。 她想要的,是眼前的宁静吗?可是为什么,事情最后会变成那样? 两人一路行来,村中竟空无一人。远远的,他们听见一阵喜庆的乐声,顺着那个方向,常辛看到了一片火红。 “那是阿春家。”他不由轻声道。 兰隐只看过一眼便笑了,“看起来是在办喜事,咱们来得巧了,去讨杯喜酒喝吧。” 闻言常辛不由古怪地望着她。 这话怎么听着那么不对劲呢?他们是来寻找真相的,而且这就是个幻境,讨什么喜酒喝? 不自觉地,他想起了那锅生兔肉。这次不会又是什么恶心可怕难以入口的东西吧?! 见他神色扭曲,兰隐笑着安慰道:“你别怕,不管你看到的是什么,其实都是雪,这样想想是不是好多了?” 常辛更沉默了。 就是那个害他跑一晚上茅房的雪? 他暗暗在心里发誓,不管一会儿遇到什么,都绝对不会再吃一口东西。 随着距离愈近,他们也逐渐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难怪他们来时村子里空空荡荡,原来所有人都聚集到了常春家里,此时正在那栋张灯结彩的木屋中忙进忙出。 屋前空地上,常辛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有的带着孩子玩闹,有的聚成一堆闲聊;男人们搬桌抬凳,女人们切菜洗碗,一派热火朝天。 有人晃眼间看到了他,也没像从前一样冷眉冷眼,而是笑着招呼他道:“阿辛回来了?可赶巧了,正好阿春今天成亲呢,快来帮忙,一会儿该开席了。” 虽然心里清楚,但他还是忍不住问道:“阿旺叔,阿春和谁成亲啊?” 第22章 喜事 男人一刀剁断那根排骨,停下来想了想,“怪了,一下子想不起来那姑娘叫啥了,长得很俊的嘞,阿春这小子真是好福气。那姑娘没有娘家人,现在就在家里,你桂婶她们陪着呢,等会儿拜堂你就能见到了。” 说着他的目光又落到兰隐身上,一时惊讶道:“怎么,阿辛你也要成亲了?这姑娘也俊呐,你们兄弟俩都好福气啊。” 常辛顿时大窘,慌忙想要解释,“不是的阿旺叔,这是——”话到一半他突然卡住了。 这要怎么介绍?他该说兰隐是谁?他也确实不知道兰隐是谁啊! “这位阿叔,我是新娘子的娘家人,特意前来喝喜酒的,谁想正巧在村口碰到常小哥,就一起进来了。”见他半天说不出话来,兰隐主动上前笑道。 男人很是奇怪,“咦?我记得新娘子说自己没有娘家人啊。” 兰隐解释道:“我是远房亲戚,不往来很久了,怕是新娘子也忘记了,这次是机缘巧合得知她要成亲,这才特意赶过来的。” 男人这才恍然笑道:“原来如此,那姑娘就安心留下吃顿喜酒吧。看您这打扮,不像是咱们小门小户的,乡下地方没什么好酒好菜招待,姑娘可别嫌弃。” 兰隐也笑,“阿叔哪里的话?喜酒的事且先放放,不知现在方不方便让我去见见新娘子?也有许多年没见了,怕是都生疏了。” 男人提着菜刀,转头扫视了一圈,“小桃子!快过来!”一个皮肤有些黑的大眼睛小女孩闻言蹦蹦跳跳跑了过来,“阿旺叔,怎么啦?” 她梳着双丫髻,发间簪着两朵红花,红色上袄,浅粉色下裙,模样不过七八岁,看起来喜庆又可爱。 “这位姑娘是新娘子的娘家人,你带去见见。还有,这是阿辛,你常辛哥,还认得不?” 小桃子只看了他们一眼就惊喜笑道:“阿辛哥哥!你终于回来了啊?我好想你!”说着,她就飞扑进了常辛怀里。 愣了好一会儿,常辛才缓缓回抱了她一下,“是啊,我回来了。” “走呀,我带你们去看新娘子!”小桃子一边笑着,一边很快像只漂亮的蝴蝶一样飞进人群里,常辛站在原地,神色有些复杂。 见此,兰隐不由问道:“怎么了?”常辛沉默了很久,“她从来不会对我这么热情的。” 兰隐若有所思的望着他,一时没有说话。 “她还小的时候特别喜欢我,每次看到我都笑,我也很喜欢她。那时候她阿爹阿娘每天都很忙,偶尔会把她一个人放在家里,我偷偷去陪她玩过几次,给她带路边采的小花,她特别喜欢。 后来有一次被发现了,她阿爹阿娘很生气,从那天起再也不把她一个人放家里了,再后来长大一点,她也不喜欢冲我笑了,遇到我都躲着走,像看到怪物一样。” 他说着,忍不住自嘲的笑了下。 “还有阿旺叔,他是杀猪的,以前经常用那把杀猪刀吓唬我,也从来不会像刚才那样笑着跟我说话,他每次见到我都吹胡子瞪眼的,骂我跟那些猪一样就该在圈里被圈着养。” 许是他的语气太过悲伤,兰隐忍不住安慰道:“你也别太难受了,他们不是都已经死了吗?” 常辛幽怨的回望着她,“是啊,他们都死了,就剩我一个人活在这世上了。” 兰隐颇为无奈,“那你到底想让他们活着还是死了?”常辛沉默了很久,最后低声道:“我想让他们活着的。” 无论过去如何,至少眼下,他是真的希望他们还活着的,这样至少,他在外漂泊久了,还能有一个归处。 小桃子带着他们进门一路往房内走,远远就听到一阵笑闹声。几人走到门外时,常辛被人拦了下来,“这不是阿辛吗?回来喝喜酒了?” 他点点头,眼睛不自觉往屋内瞟去。见此,拦门的阿婶笑道:“你可不能进去,这是阿春的新媳妇,今天他自己还没见过呢,你进去算个什么事?” 常辛只好站在门外等。一听说兰隐是新娘子的娘家人,阿婶连忙将她领了进去,隐隐约约的,常辛还能听到她的絮叨声,“我们只当新娘子这么可怜,一个娘家人都没有,还好你来了,对了,你是新娘子的?” 兰隐应道:“我是她远房表姐。” 阿婶顿时赞叹,“怪道呢,你也长得很好看啊,仔细瞧瞧,比新娘子还要俊上几分呢。” …… 兰隐进屋后,在窗边见到了盛装的雪灵,她的身体比之前又透明了许多,在火红的嫁衣中若隐若现,但屋内其他人对此都视若无睹。 窗边放着一个新的梳妆台,她就坐在铜镜前,透过镜面静静望着越来越近的兰隐。 “是你。” 兰隐朝镜中的她微微一笑,“我来看看你。” “我今天好看吗?” “好看,美得像天上的仙子。” 雪灵自嘲的笑了笑,“我算得什么仙子?”说着,她将屋中的阿婶们全部遣了出去,“我想同姐姐单独说会儿话。” 阿婶们离开后,她又随手从桌面拿起一根木簪簪入了发间。 “常辛在外面吧?叫他进来吧,大家一起见见,可能以后也见不到了。” 兰隐应声朝门外喊了一句,又神色悲悯地望着她,“何苦呢?你本来可以活很久。” 雪灵本就是灵体,若非天灾人祸,她们顺应时节出没修行的话,年岁久了,就可以挣脱时节的桎梏,像寻常妖灵一般生活在世间,甚至活得比寻常妖灵更长久。 对着镜子检查完自己的妆容后,她提着裙摆站起身来,在兰隐面前缓缓转了一圈,“我这身装扮是不是比其他新娘子都要美?” 兰隐定定望着她,语带叹息,“你这样很美,可你马上就要消散了,这样的美丽仿佛昙花一现,只能留在虚渺的记忆里,在这世间留不下任何痕迹,又有什么意义?” 雪灵朝她微微一笑,仿佛一朵怒放的冰莲般动人,“我不在意能留下什么,我只想在临走前完成心愿,同阿春成亲。” 第23章 玉沙 “噢?”兰隐似乎有些惊讶,“我还以为你的心愿是让那些贼人付出代价。” 听到这话,雪灵的神色有了一瞬间的扭曲,但她很快就恢复过来,淡淡道:“那是她的心愿。” 兰隐追问道:“他是谁?常春?还是常安?” 雪灵没有回答,而是将目光落在了刚进来不久的常辛身上,“阿春说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他一直拿你当亲弟弟看,所以,你会祝福我们吗?” 原本安静站在一旁的常辛听到这话后忍不住问道:“能不能告诉我,你和阿春到底是怎么回事?” 雪灵缓缓笑了,“再等等吧,等我们成完亲,你们会知道事情真相的。” 兰隐叹了口气,想想后又问道:“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 沉默片刻后,雪灵突然温柔的笑了起来,“玉沙,我叫玉沙,他说,这个名字的意思是雪,与我很般配。” 看她的神色,那应该是一段美好的回忆,可不知道为什么,常辛觉得很悲哀,由心而发的悲哀。 从玉沙房中出来后,兰隐本打算去见见常春,可他们遍寻整个村落,都没有看见常春的身影。 常辛询问村民,得到的答复是,“阿春啊?不知道啊,今天好像都没看到他。” 两人绕了一圈,最后又回到屋檐下。 旁边的窗户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打开,玉沙倚在窗边静静望着他们,“他不在这里。”兰隐闻言转过身去,“你们不在一处?” 玉沙沉默的望着她,良久才轻声道:“我不敢见他。” “为什么不敢?” “因为我犯了错,他一定很恨我。” “什么错?” “我……”玉沙欲言又止,最后却只是苦涩一笑,“我毁了他的梦。” 两人均面露迷惑,可她却不愿再多说。 常辛觉得奇怪,“我先前在梦里见到过你和阿春在一处,那是我第一次见你。” 玉沙解释道:“那只是我的梦,我也不知道你是如何闯进来的,本想顺势将你留下,可惜——”说到这里,她看了兰隐一眼,没再继续下去。 兰隐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惊讶道:“所以这场大雪是为了?” 玉沙神色悲哀,声音虚渺如风,“是啊,我本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兰隐悲悯的望着她,忍不住叹了口气。 常辛听得云里雾里,“你们在说什么?”兰隐回过头瞥了他一眼,“在说人与妖灵的邂逅,合该浅尝辄止,不应纠缠过深。” 回想起过往经历,常辛赞同的点点头,“确实,最好就各走各的,互相当作看不见,否则就要被抓走当新郎了。” 兰隐不由惊讶,“怎么,你还被妖灵抓走当新郎过?”玉沙望着他的脸,勉强打起精神颇为赞同的附和道:“他长得这么好看,是很容易被抢走的,不当新郎,当个使唤奴仆也很养眼。” 此话一出,兰隐顿时若有所思的望着他,“确实。” 面对她诡异的神色,常辛心里忽然升起了种不好的预感。 他怎么觉得,自己一下就变成了菜市场里的鱼肉,而眼前这两个显然不是人的妖怪就是买主,正在对自己挑挑拣拣? 这一个下午,兰隐都在同玉沙闲聊。常辛就没那么好命了,他被村里人拉着,这边切个菜,那边洗个碗;这里烧个火,那里抬个桌,忙得脚不沾地。 好不容易所有准备工作做完,眼看天色渐晚,婚礼就要开始了。 他站在树下桌案旁,手里拿着半根黄瓜,一边啃一边听旁边的阿叔阿婶们闲谈,啃到一半他忽然反应过来,一时不由呆呆望向手里的黄瓜。 完了,他怎么忘了?这里的东西都是雪变的,吃完会拉肚子的。 “放心吧。”兰隐的声音忽然响起,他一抬头,就见她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自己身边,此时正一边伸手从桌案上摸黄瓜一边笑道:“这里的雪和当时幻境内的雪不同,没有魔气,吃完不会拉肚子的。” 常辛这才放下心来,一时又觉得奇怪,“你怎么出来了?”她啃了口黄瓜,抬头望天,“出来看看月亮。” 月亮?哪里有月亮? 常辛正觉奇怪,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时却真在天空看到一轮明亮的满月,月光如流水般倾泻而下,流淌在他的脚下指尖。 “什么时候出来的月亮?”他忍不住疑惑道。兰隐又啃了口黄瓜,“刚才,婚礼马上要开始了,月亮就该出来了。” “什么?” 兰隐用黄瓜指向天上,“看那边。” 常辛顺着望过去,顿时惊讶地张大了嘴。 不知什么时候,天上出现了一排排的牛车,拉车的牛和车身均是冰雪筑成,每辆车上都驮着丰厚的货物,随着距离愈近,常辛也一点点看清了那些东西的面貌。 那是一车车的粮食、作物、山货、瓜果,种类繁多,数目惊人,但都跟牛车一样,由冰雪筑成,而非实物。 月光洒落天际,为雪车晕开一层光圈,穿过重叠的光晕,常辛看到车队末尾远远坠着一大一小两道身影。 看到车队,村民们突然欢呼起来。 “阿春来了!阿春来了!快去告诉新娘子!” 说着,就有人匆忙往屋内跑去。 常辛看着这一切,心中只觉荒谬,仿佛玉沙才是村里即将出嫁的新娘子,而常春是远道而来迎亲的新郎官。 车队行近后,悬浮停在半空,常春抱着怀里粉雕玉琢的小婴儿,踏着月色缓缓走下来,在离常辛不远处落地。 他望着常辛微微一笑,神色平静,“阿辛,你也在这里?”常辛诧异的看向他怀里的孩子,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婴儿的正常模样。 见此,常春握着婴儿的手朝他招了招,“安安,这是阿辛叔叔。阿辛,这是安安,我和玉沙的女儿。” 此话一出,常辛和兰隐都忍不住面露惊讶。 几乎是下意识地,常辛转头去看兰隐,却见她正若有所思地盯着两人,眸中似有蓝色暗光一闪而过,但很快她就笑了,轻声呢喃了一句,“原来如此,自欺欺人罢了。” 第24章 怪物 常辛心里疑惑,张口想要询问,身后却陡然传来一道悠长的吟唱声,“新娘子出门喽~”他转过身去,就见一身盛装的玉沙正在桂婶的搀扶下缓缓走出门来。 她的身形已经淡到隐约,唯有双眸格外明亮,尤其是在见到常春的一瞬间。但很快,她的神色又黯淡下来,“阿春,好久不见。” 常春默默望着她,神色晦暗不明,良久后却什么都没多说,只是长叹了口气,“今日是你我大喜的日子,可我来得匆忙,都没准备身像样的衣裳。” “不要紧的。”玉沙连忙道:“我都给你备好了,现在更换来得及的。” 常春叹息着轻声笑道:“好,那我先去换衣服吧。桂婶,”他望向搀扶着玉沙的人,“安安就交给你了。” 桂婶乐呵呵应道:“放心吧,肯定给你照看得好好的,一根头发丝都不会少。” 他苦涩的垂眼笑了笑,明明是应答桂婶的话,他的目光却一直落在玉沙身上,带着难言的复杂情绪,“我相信你的。” 玉沙也笑,眉眼间却尽是悲伤。 婚礼本该是喜庆热闹的,周围村民的笑闹声也不绝于耳,可不知道为什么,常辛只感到一阵凄然。 不自觉地,他问兰隐,“这场婚礼结束,一切就都会结束了吗?”兰隐不置可否,却是忽然说起了其他的,“不知道玄耳他们怎么样了。” 常辛果然就被转移了注意力,“他俩应该不会出事吧?”兰隐正眺望着天际,闻言随口笑道:“若是出事了,那正好,借着这场婚宴,连他俩的席面也一起办了,还省钱省事,岂不两全?” 常辛:“……” 说得真好,下次别说了。 常春换好喜服出来的时候,月正当空,屋前的空地上已经摆好了席面,村民们还未落座,他们都挤在正堂屋外等着观礼。 正堂内安放着两把空椅子,权作新人高堂;下首同样是两把空椅子,那是常月和猎户的座位。 常春与玉沙各执红绸一端,在大伙的欢笑祝贺声中一起往屋内走去。 常辛和兰隐挤在人群中,目光一路追随着神色各异的两名新人。 “阿春看起来好像没那么高兴。”常辛喃喃道。 “玉沙看起来也很悲伤。”兰隐叹息道。 “到底是为什么?”常辛觉得有些难过,“玉沙为什么要这样做?明明不用死那么多人的。” 闻言兰隐不由惊讶地望向他,“你都猜到了?” 常辛苦笑道:“我又不傻,看到他们这个样子,再想想我之前见到的那些景象,也能猜到个七八分了。” 兰隐叹道:“或许是因为,她跟你们不同吧,她是雪灵,在她的观念里没有生死,没有皮囊和灵魂的分别,或许她觉得,能够摆脱那副脆弱的皮囊也是好事,又或许,她只是单纯的觉得,这样大家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可那只是她的想法!”常春说着忍不住激动起来,“阿春是人,村里的大家都是人啊!她凭什么替这么多人做决定?” 由于愤怒,他的声音不自觉高了许多,可周围的村民却恍若未闻,依旧笑盈盈的恭贺注视着堂上那对新人。 兰隐又叹了口气,“事已至此,无可挽回,不如看开些,往好了想,人生不过百年,世上诸多苦厄,他们早早离开,也算是解脱了。” 常辛怒瞪着她,“他们都被困在这里,哪里解脱了?”兰隐顾左右而言他,“啊,拜堂了拜堂了,别说话,安静观礼。” 常辛继续怒目而视,待唱礼声响起时,望着兰隐平静得有些冷漠的神色,心里忽又几分委屈。 她好像一直不理解所谓的短短百年对于人类而言有多么重要且宝贵,虽然还不知道她到底是谁,但她应该能活很久,久到人类的一生在她眼里也不过弹指一瞬。 可他不同,他是人,生而为人,一辈子或许还不过百年,他会感同身受,会悲愤,会难过,会无能为力,但这些都只是徒劳的挣扎,在她眼里,甚至雪灵眼里,人类不过蜉蝣罢了。 “不甘?”兰隐的声音突然响起,他一惊之下抬头,正对上兰隐探究的目光。 他也不否认,实言苦涩道:“可我什么都做不了。”沉思片刻后,兰隐忽然笑道:“这样,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常辛愣了下,“什么交易?”兰隐正要答话,天边却突然响起阵阵怒吼。 众人大惊,连忙往外看去,天边却突然黑暗下来。 借着院中灯火,可以看到一团团黑影遮天蔽日在天空盘旋,伴随着惊雷般的低吼声,模样怪异可怖的巨兽降落在院中,双翅掀起狂风,巨爪踏碎桌席,一排排牛车须臾碎裂,刹那间天地变色,明月无光。 村民们吓坏了,慌乱地四散奔逃,可才刚跑出屋子,就被狂风和巨掌碾成了碎片,一时血色蔓延,婚礼现场转眼变成了人间地狱。 余下的人见到这种情形,不敢再出屋子,全都挤在角落里抱成一团瑟瑟发抖。 常辛被推撞到靠近房门的地方,好不容易才扶住门框站稳身体,他心有余悸的抬头望了一眼,这一望之下竟发现了一件令人震惊的事情。 他急忙转头去寻找兰隐的身影,却发现她就站在自己旁边不远处,对上他的目光,她甚至还微微一笑,“你也看到了?” 常辛连连点头,心下惊讶不已,“这些东西怎么长成这副模样?” 外面的怪物们有着遮天蔽日的黑色翅膀,狰狞可怖的锋利巨爪,肌肉虬结的庞大身形,和一颗凶神恶煞的人类头颅。 为首巨兽那张依稀熟悉的面孔,赫然就是消失的张二! “因为,有人觉得它们长这样。”兰隐说着,目光穿过人群落到了玉沙身上。 玉沙低垂着头,浑身都在颤抖。也不知这样过了多久,她猛地转身,却不是望向屋外,而是望向桂婶怀中的婴儿。 她的身体愈发透明,神色却忽然变得无比愤恨,就连声音都带上了深深的怨怒之气。 “为什么?为什么要毁了我的婚礼?我想着盼着那么久,好不容易就要实现的婚礼,你为什么要毁了它?!” 第25章 清醒 此话一出,常辛顿时惊讶。 怎么听她话里的意思,这些怪物是常安召来的? 思索间,玉沙竟突然疯狂地朝常安扑去,一旁的常春见此大惊,连忙冲上前想要拦住她,“玉沙,你冷静一点!” 她状若未闻,依旧怨恨而癫狂地怒瞪着婴儿,“都是你,是你毁了我的婚礼!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雪灵没有实体,因此常春的阻拦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一套大红色嫁衣自她身上脱落,被常春胡乱抓在手中,而她的身形依旧朝着婴儿所在之处疾驰而去。 望着她此时的模样,常辛只觉触目惊心。 她身着初见时的雪色罗裙,身体透明得几近虚无,双目却不知何时已赤红如血,那抹血色凝如实质,诡异得令人心底发寒。火山文学 眼看她一个闪身,双手就要掐上婴儿的脖子,焦急之下常辛一把拽住兰隐的衣袖,“你快阻止她啊!” 兰隐不知在沉思些什么,被他这一打岔,她抬头看了眼情况,思索道:“若真如她所说,那常安死了,外面的怪物是不是就消失了?” 常辛愣了下,“所以你就打算——”“不是我打算如何。”兰隐打断了他的话,示意他去看那边的情形,“她是灵体,现在还是个快要消亡的灵体,她根本触碰不到常安。” 常辛连忙望向玉沙,果然就见她的双手穿过婴儿脖子,徒劳的在虚空中挥舞,而桂婶也终于从惊恐中反应过来,连忙抱着孩子急急往后退去。 “啊——!!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玉沙没有追,她不敢置信般死死盯住自己的双手,又傻傻转头去看常春,“阿春……” 她突然朝常春伸出手去,神色中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期盼,“阿春,我们的婚礼毁了,你会怪我吗?” 常春悲伤地回望着她,“玉沙,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不知为什么,听到这句话后,玉沙看起来更难过了,她飘上前想要抓住常春的手,双手却只无力穿过他的掌心,“阿春,是她毁了我们的婚礼,是她!”她忽然用那双赤红的双目瞪向常安,“你为什么要带她回来,为什么啊?!” 常春静静望着她,满脸苦涩,“她没错,是我错了。” “不!是她!是她的错!外面那些怪物!”玉沙猛地转头,满脸疯狂,“那些怪物想要吃掉所有人,杀了她!杀了她,怪物就会消失了!阿春,你信我,你信我啊!” 听到这话,常辛这才觉得奇怪,他小心翼翼往外看了一眼,偷偷问兰隐道:“那些东西怎么忽然没动静了?” 兰隐淡淡道:“因为它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什么任务?”常辛不由好奇,“难道它们是特意来阻止这场亲事的?” 兰隐笑了笑,没有回答他,而是忽然朝桂婶走去,“把她给我吧。”桂婶看了看常春,见他点头,这才小心将婴儿递给了兰隐。 兰隐静静盯着婴儿看了会儿,然后抬头问玉沙,“你恨她?”玉沙切声道:“恨!是她毁了我们的婚礼!阿春还活着的时候,我没有等到他娶我,现在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我们要成亲了,她又招来这些怪物!她就不应该出现!” “不应该出现……”兰隐喃喃重复了一遍,“也就是说,只要她死了,你就能恢复了。” 说着,她忽然伸手往婴儿脖子上一扣,随着“咔嚓”一声轻响,婴儿的头颅歪向一边,那双好奇的大眼睛迅速失去了所有光泽。 所有人都震惊了。 常春脸色忽然变得惨白,“你干什么?!”常辛也惊呆在原地,张大了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兰隐朝冲上前来的常春微微一笑,将婴儿随手抛给了他,自己闪身到一旁笑道:“我这是在帮她实现心愿。” 玉沙反应过来,顿时高兴地拍手笑道:“哈哈哈!好,她死了,她终于死了!” 兰隐悲悯地望着她近乎癫狂的模样,“那你看看,外面的怪物消失了吗?”她愣了愣,缓缓往外看去。 蔽日的乌云依旧厚重,庞大的怪物仍然安静盘卧在屋外,似乎在静静等待着什么。 “没有消失……”她喃喃着,忽然尖叫一声捂住了自己的脑袋,满脸痛苦地哭喊道:“没有消失!为什么没有消失?她死了,是她招来的怪物!她已经死了啊!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啊?” 兰隐叹了口气,“因为,招来这些怪物的并不是她,而是你,是你毁了自己的婚礼。” 此话一出,众人再次震惊。 常春抱着常安的尸体,似乎已经麻木,低垂着头没有说话。 常辛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终于勉强冷静下来,急忙开口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兰隐无奈摇头,提醒道:“常安都已经死了,怎么可能再死一次?”常辛这才反应过来,“对啊,她已经死了,那你刚才是?” 兰隐转头,“你仔细看看,这所谓的常安到底是什么?”常辛依言望去,就见襁褓之中的婴儿尸体不知什么时候化作了一团缭绕的黑雾,而这团黑雾横冲直撞,却似乎被什么东西困住,怎么都无法冲出襁褓。 常辛顿时傻眼了,“这是……什么?” 兰隐随手一挥,一道白光割破襁褓,刹那间黑雾急剧膨胀,很快便冲破屋顶,直上云霄。 遮天蔽日的黑雾笼罩下,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只有零星的灯火在黑暗中闪烁,带来些许光亮。 借着这点光亮,常辛迅速摸到兰隐身边,大着胆子抓住了她的衣袖,“怎……怎么回事?” 兰隐没有回答他,而是看向了不远处身形飘渺垂头静立的玉沙,“清醒了吗?需不需要我再提醒你一下?这所谓的常安到底是怎么回事。” 玉沙闻言缓缓抬起头来,周围的景象也在一瞬间发生巨变,黑暗退去,怪物和村民尽皆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铺天盖地的冰雪之境。 一阵彻骨寒意袭来,常辛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兰隐察觉到后,随手摸出块火红色的石头递给了他。 第26章 真相 他将石头握在手心,一股暖意顿时驱散了体内的寒凉,他心中惊奇,忍不住将石头握得更紧了些,“谢谢。” 兰隐随口道:“不用谢,出去以后记得付钱。” 常辛:“……” 说话间,玉沙忽然低低笑了起来,渐渐的,那笑声愈发剧烈而凄厉,吓得常辛赶紧闭了嘴。 “又是一场梦……”她神色恍惚地呢喃着,面上两道泪痕明晃晃的显眼。 “我已经快要记不清,自己到底做了多少梦了……” 常辛环顾了四周一圈,悄悄问兰隐,“阿春呢?”兰隐轻声道:“没有常春,之前的一切都只是她的梦境。” “那常安?” “那是我的怨念。”这句话是玉沙回答他的。 他心里一惊,连忙抬头去看玉沙,却发现玉沙并没有看他,只是目光涣散地望着虚空,“是我太过执念,却清楚地知道阿春不可能再同我成亲,我无法接受这个结局,所以常安召来怪物,毁掉了婚礼…… 不,是我,是我自己召来怪物,毁掉了婚礼,每一次,每一次我们都无法礼成,无论重复多少次,我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结果,时间久了,我都快忘了,原来这里只有我自己……” “你心有怨恨,却不知道要恨谁,所以常安出现了,召来怪物的是她,毁掉婚礼的也是她,而你的怨恨终于有了寄托,你可以肆无忌惮沉浸在梦里,常春也愿意不计前嫌同你成亲,你们的结局无法圆满皆是因为常安的破坏,而不是你自己造下的孽。” 兰隐的话仿佛一记重锤,让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见此,常辛忍不住气愤道:“你剥夺了那么多人的性命,现在还要把责任推到一个孩子身上,她还那么小,你也太过分了!” 玉沙神情凄楚地望着他,话语间苦涩难言。 “我也不想的,是阿春告诉我,只要冻上了,就能永远不腐坏,我不想让他变成一具枯骨,我想让他永远都是这副模样,永远陪着我……” “所以你就降下大雪,将整座村子一起埋葬?那群山贼洗劫村子的时候,应该没有屠村吧?你降雪时,村子里应该还有许多活人。” 兰隐的话让她哑口无言,但她很快又焦急地解释道:“我不知道的,我不知道人类的灵魂离开肉体就会死亡,我本以为,本以为……” 她有些说不下去了。 常辛听得愈发气愤,正要再次开口,兰隐却忽然问道:“以你的力量,根本没办法做到这一切吧?你到底还做了些什么?” 玉沙沉默许久,才轻声吐出两个字来,“吞噬。”此话一出,兰隐顿时惊讶道:“你吞噬了其他雪灵的力量?” 她点点头,苦涩道:“那年冬天村子里来了个游方道士,说自己路过此地,身上没了盘缠,大雪的天,大家也不好把他往外赶,便收留他住在村中,谁想他发现了我,想要抓我炼丹,一怒之下,我下手过重,不小心把他冻死了。 他留下了几本秘籍,都是些人类的修行之术,阿春上过学,读过书,见我好奇,便将那些秘籍一一念给我听,让我解解闷,其中便有吞噬之术。” “所以在你发现自己的力量无法施展这样的术后,你便吞噬了其他雪灵的力量,强行将村子埋葬,造出了这样一个雪境。” 玉沙用沉默给了兰隐答案。 见此,兰隐叹息道:“可惜就算你借了她们的力量,也无法长久维持雪境,你不甘心,又没有其他办法,于是只能不断消耗自己的灵体,照这样下去,最多不过一月,你就要消失了。” “我知道。”玉沙苦涩道:“可我,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四周忽然响起阵阵咔嚓声。她愣了愣,神色茫然而慌乱,“怎么回事?” 兰隐的目光落在冰面那些迅速蔓延的裂缝上,了然笑道:“看来,他们的问题也已经解决了。” 当裂缝增多扩散到顶点后,整个冰雪世界轰然碎裂。几人重新回到了村中,一个被完全冰封的,白雪茫茫的村子。 他们站在村口,道路旁边,被裹在厚厚冰层里的柳树看起来生机依旧,可常辛知道,它已经死了,死在了残酷的严寒之下。 不自觉地,他扭头看了玉沙一眼。她的脸上写满了浓浓的哀伤,望向村子的眼神凄楚难言。 “以前,这里很热闹。” 常辛怒气又起,几度张口,但话到嘴边,又尽数吞了回去。 事已至此,他现在说再多又有什么意义呢? 总归,所有人都回不来了。 几人一路行来,所见之景同常辛在幻境中看到的一模一样,所有屋舍、草木、路面、甚至路边的猫狗都静止在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于冰层之中维持着他们最后的鲜活模样。 常辛垂头望着地面,不敢再四处张望,心中情绪翻涌,复杂难言。 兰隐手搭凉棚,远远望着常春家门前那道黑影,“那好像是玄耳。” 说话间黑影也发现了他们,并且兴奋地大喊着朝他们飞奔而来,“主人!我抓到他了!你快看!他好凶,玄耳好害怕呜呜!” 待到近了,两人才看清他手里拎着个张牙舞爪的青黑色婴儿,没了周身的黑气,它咆哮挣扎的模样竟多了几分滑稽。 兰隐多看了婴儿两眼,忽然朝玉沙问道:“她身上怎么有雪的气息?”玉沙惨淡一笑,“她虽惨死,但力量并不足以化魔。” 兰隐恍然,“所以,你助了她一把。” 玉沙没有否认,望着婴儿的目光竟多出了几分温柔,“终归,她是我和阿春的孩子。” 听到这话,常辛再次迷惑了。 明明先前在梦境中她还把常安假想成敌人,怎么眼下又突然这番姿态?显然,兰隐也有同样的疑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问题,我想他能回答你们。”一道声音突然响起,众人循声望去,就见江鹤远远从小路上走来,身后还跟着神色平静的常春。 看到常春的那一瞬间,玉沙下意识地往兰隐身后躲去,可常春却主动开口叫住了她,“玉沙,好久不见。” 第27章 恶行 她顿住身形,许久后才低声苦涩道:“好久不见……阿春。” 玄耳朝常春扬了扬手里的婴儿,“你快跟我们说说,她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变得这么凶的?你们不知道,我抓她可是废了好大气力呢,快累死了。” 常春笑了笑,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邀请众人道:“各位远道而来,站在这里也不像话,不如随我回去坐坐,有什么话,我们慢慢说。” 此话一出,玄耳率先赞成,兰隐也没什么意见,至于常辛,他和雪灵一起陷入了沉默,一路上都没再开口说过话。 众人抵达常春家中后,他本想邀大家进屋,但玄耳看了眼冰封的房子,第一个摇头拒绝;兰隐虽然没有开口反对,可脚下一步未动,显然也不想进去,无奈之下,常春只好进屋搬了几张冰凳子出来。 看得出来,玄耳还是不想坐,但或许是抓婴儿真的太累,犹豫一番后,他还是不情不愿的勉强靠了上去。 兰隐将披风垫在凳子上,身姿优美的落座;因着手中火焰石的缘故,常辛倒是没太大感觉,只有江鹤一脸苦笑,“我就先站着吧,符纸用尽了。” 兰隐瞟了他一眼,随手将一块东西丢给了他。常辛定睛一看,竟然又是一块火焰石,但比起他手里这块要稍小一些。 江鹤看起来很高兴,“多谢。”兰隐笑了笑,没有说话,这让常辛不禁惊奇。 他还以为,兰隐又要让江鹤记得付账。 “如今这情形,实在没法以茶饭待客,还望诸位见谅。”常春颇为局促地抱歉道。 因手中婴儿挣扎得太厉害,玄耳有些不耐烦了,随手将她丢给了常春,“还你还你,你还是自己抱着吧。” 一到常春怀中,婴儿就安静下来,乖巧地趴在他胸前,那双乌黑的眼中凶戾之色也渐渐褪去,转眼间竟显出几分童真来。 常春慈爱地望着她,神色却又十分难过,他叹了口气,一边轻拍着婴儿的后背,一边沉声将事情娓娓道来。 “安安她,是我从山上捡回来的弃婴。” 常春遇到常安的那天早上,山上很冷,他刚从之前的捕兽夹里拎出一只受伤的兔子,就隐隐听到不远处出来一阵细弱的哭声,他循声找过去,在树丛里发现了被冻得脸色青紫的常安。 那一刻他有些懵,等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将孩子小心抱进了怀里。 “那时候我想着,这辈子反正也不会娶妻,我跟玉沙也没办法有自己的孩子,不如将她带回去偷偷养起来,等时机成熟了,再告诉大家这是我和玉沙的女儿,这样一来,事情也算皆大欢喜。” 听到这话,一直低垂着头的玉沙忽然发出了轻微的啜泣声。常春难过地望了她一眼,“可我没想到,意外来得那么突然。” 将常安带回家后,常春一直很激动,他不断地幻想着等冬天来临,玉沙醒来看到孩子后会是什么样的反应,从前她便对小桃子他们的存在十分好奇和向往,若是知道自己也有了女儿,她一定会很高兴。 由于没有养孩子的经验,一开始常春很是手忙脚乱了一阵子,他又不敢太明目张胆,怕自己未婚先有孩子的消息让村里人以后议论指点玉沙,只好一边旁敲侧击地询问村子里的阿婶们,一边偷偷去县里置办小孩子的东西。 由于多年省吃俭用,他存下了些钱财,于是在置办物品时特意为常安打了一把长命锁,他不知道常安具体出生了多久,只能估摸着定下她的生辰,又想到今后她要嫁人,需要一份丰厚的嫁妆,便将剩余的银子购置了那颗小小的金坠子。 “我那时想着,我就这样每年为她存上一份生辰礼,等她长大了,嫁妆也就有了,到时候我再好好给她挑户好人家,让她平安幸福的过完这一生。” 可他的一切美好幻想都被那场突如其来的人祸所摧毁。 山贼们洗劫村落,他奋起反抗,被打得半死,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挨家挨户搜敛财物。 山贼走进他家里的时候,他很着急,但转念一想,他刚给常安置办完东西不久,家中并没有什么余钱,金坠子他藏在了厨房一个陶罐里,山贼不可能发现,屋里就一个孩子,贼人最多抢走她脖子上那把长命锁,应该不会出什么事。 可他没有想到,在取锁途中,常安会突然醒过来死死抓住那把锁,更没有想到,久夺不得的山贼心生怒火,丧心病狂之下,竟活活掐死了她,为了取锁,还生生掰断了她的手指。 “我一直把安安藏在另一间屋子里,那天被抬回去的时候,我没有听到她的声音,心里就有种不好的预感……等大家走了,我才勉强爬起来去看安安,可我看到的是……是……” 他几度哽咽,最后竟抱着常安无助的哭出了声。 玉沙悲伤地望着他和孩子,脸颊缓缓划过两道泪痕。 “这些畜生!”江鹤忍不住脸色铁青地大骂道:“为了钱财,竟连一个襁褓之中的婴儿都不放过!简直枉为人!” 常辛也十分震惊,他没想到事情竟然会是这样,就为了一把小小的银锁,贼人竟能泯灭人性到如此地步。 “安安死后,我十分悲痛,整日郁结于心,伤势也愈发严重起来,几度性命垂危,可我心里记挂着想再见玉沙最后一面,所以强撑到了冬天。 后来,我也如愿见到了玉沙,可我没想到,我的临终告别会让她一时想岔走上歪路。” 冬天的第一场雪降下时,玉沙从沉睡中苏醒。她兴高采烈地去寻找常春,见到的却是躺在床上气若游丝的他。 玉沙不太了解人类的生死,可她记得常春说过,人类很脆弱,会生病,会死去,人死以后,就什么都没了,他们会消失在这个世界上,身体也会逐渐腐烂,最后化为尘土。 因此在看到常春奄奄一息的模样后,玉沙慌了。她不愿意看到常春消失,更不愿意从此一个人活在世上,经年累月后,逐渐将这段记忆淡化遗忘,她想要常春留在世上,永远陪着自己。 第28章 力量 慌乱之下,她忽然想起从前冬天曾看到过常春将各种肉类冷冻起来,那时常春笑着告诉她,这样可以让那些肉不腐坏,能保存很长时间,等以后想吃了,就再拿出来解冻,看起来还是和新鲜的一样。 既然如此,她为什么不能先把阿春冻起来?这样,阿春就可以永远不腐坏,永远陪着她了。 这个念头一经产生,便再也无法消散。 起初,她想冰封的只有常春,可那时的常春自知时日无多,心中愈发悲凄,于是在最后的日子里,他忍不住开始追忆从前,回想自己在村中生活的日子,留恋这平静而短暂的一生,每到情浓之时,便是哽咽难言。 这样的情形落在玉沙眼中,就变成了另一番光景。 她见常春对村子如此难以割舍,便生出了新的念头,想将整个村子全部冻住,这样,等阿春醒过来后,就不会有什么变化了,他依然能生活在熟悉的地方,和大家永远在一起。 可以她的能力,根本无法施展这样大型的术。眼看常春的状况一天不如一天,焦急之下,她想起了那本书中的内容。 “不对啊。”听完玉沙的讲述后,江鹤率先提出了疑问,“就算你吞噬掉其他雪灵的力量,也不可能做到全国范围大降雪吧?这也太骇人听闻了。” 玉沙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天时之事,岂是我一届小妖能够左右的?我只是借了这天时强行在常家村降下一场大雪,将村子封冻起来罢了。” 江鹤愣了下,“所以说,今年的大雪灾不是你引起的?”玉沙看起来很生气,“你这道士真是胡言乱语!我怎么可能做得到?” 兰隐叹了口气,“她说得对,天时乃自然之力所化,寻常妖灵最多能影响一定区域内的物候变化,不可能引起这样大范围的雪灾。” 江鹤这才抱歉道:“是我想岔了,冤枉了你,你别生气。”玉沙冷哼一声,倒也没再多说什么。 事情到这里已经差不多清晰,接下来,就到了令人头痛的收尾阶段。 兰隐询问几人打算怎么办,常春率先叹息道:“这件事过去如何我已经不想再深究了,如今我只想让大家入土为安,得到解脱,希望你们能够帮我。” 听到这话,玉沙顿时羞愧地低下了头。 “阿春,我……” “是我自己造下的孽,我不怪你,此间事了,我也该去往轮回,重新做人,玉沙,希望下辈子,我们别再相遇了。” 常春的话仿佛一道惊雷般,让玉沙霎时呆愣在了原处,久久回不过神来。 见到这一幕,常辛忍不住心绪复杂,一转头却见兰隐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他顿时心神一凛,忽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刻,兰隐就平静道:“你怕是想得太好了些,以你现在的情况,根本无法正常进入轮回,不止如此,这个村子里的所有人,他们的魂魄也并没有离开,你之所以没见过,是因为他们都被困在了自己的身体内,被术藏在这雪境之中。你们想要离开,还需要最后一步。”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 “什……什么?村里的其他人,他们都还在这里?”常春十分不敢置信。 玉沙看起来也很茫然,“我没见过他们。”兰隐解释道:“那是因为你的术将他们全部封在了冰层之中,至于常春,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在被冰封之前就已经断气了,只是他的魂魄还没来得及离开,雪境就已经生成,他才会被困在境中徘徊这么久。” 玉沙几度张口,欲言又止,最后却只是沉默地低下了头。 玄耳见大家沉默,忍不住挠头道:“那,主人,这要怎么办?” 兰隐笑道:“其实事情很简单,将雪境破掉,放出他们的魂魄,再全部送往地府就好。但有一个问题,他们失踪如此之久,地府的引渡之门早就已经关闭,他们现在出去,无异于孤魂野鬼,只能飘荡在人世,无法前往轮回。” 江鹤也沉重道:“确实如此,亡魂失踪太久,再想引渡是很麻烦的,更何况这么多人。” “那怎么办?”常辛忍不住急道。玄耳笑着瞥了他一眼,“这种事情简单,只要主人肯帮忙,引渡一批魂魄入地府那都是小事。” 常辛不禁惊讶地望向兰隐,犹豫半晌后才期期艾艾试探道:“那……那你能帮帮大家吗?我……我们都会很感激你的。” 兰隐望着他笑道:“可是我并不需要你们的感激。”常辛噎了噎,却还是不死心,“只要你肯帮忙,我什么都愿意做。” 闻言兰隐奇怪道:“你为什么要帮他们?明明你之前说过,他们对你并不好。” 常辛沉默了许久,最后却只苦涩一笑,“可他们是我在这世上最后的牵挂,小时候,他们对我也都挺好的,是后来才……不过这些都已经过去了,我现在只想让他们能好好走完这最后一程。” 常春忍不住难过地朝他伸出了手,“阿辛……” 他抓住常春的手,释然一笑,“我没事,就让我最后帮你们一次。”火山文学 “既然如此,”兰隐颇为愉悦地笑了,“记得之前我问过你,要不要同我做个交易,现在看来,你是愿意做这个交易的。” 常辛平静地看向她,“我需要付出些什么?”兰隐笑笑,缓缓站起身来,“这件事情,还是等此番事了再说吧,现在时候不早,我们也该先离开这里了。” 常辛疑惑道:“怎么离开?”她转头望向玉沙,“你带走的那些人呢?”玉沙低声应道:“死了,被冻死的,尸体我给了她,不知道她带到哪里去了。” 说着,她的目光落在了常安身上。 兰隐也不意外,“他们本来就只剩一口气,再这么一折腾,想不死也难。” 玄耳似乎想起了什么,连忙说道:“主人,我知道那些人的尸体去哪儿了,这小家伙把他们的骨头都拆散了当玩具,我去的时候,她正玩得高兴呢。” 第29章 交易 婴儿似乎听懂了这话,凶恶地朝他龇牙,被他毫不客气瞪了回去。 常春似乎知道此事,听完后也并不惊讶,只是难过地摸了摸婴儿的脑袋,“可惜这伙贼人只带回来十几个,当初洗劫村庄的可是有好几十号人呢。” 兰隐淡淡道:“雪灾之下,生存艰难,不是只带回来这十余人,怕是他们只剩下这些人了。”常春闻言又是一声叹息,倒是婴儿听到这话,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 兰隐抬头望了一眼,对玉沙说道:“以你现在的情况,应该还能撑一段时间,我若现在强破雪境,你怕是会当场消失,还有一种办法,你自己解开雪境送我们出去,虽然还是会损耗灵体,但至少你还有点时间来做最后的告别。” 玉沙闻言,忍不住面色悲切,“我知道……谢谢您。” 兰隐摇头,又转向常春,“还有她,她现在已经化魔,所以很抱歉,我不能放她离开。” 常春愣了愣,但很快就抱紧婴儿警惕道:“你想做什么?”兰隐神色淡淡,“她不能留在人间。” 常春心里很清楚这一点,可他却无法眼睁睁看着常安消失,因此那双抱住婴儿的手不松反紧,他有些无助地哀求道:“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兰隐叹气,“化魔的魂魄,已经入不了轮回了,她只能永远这样活着,直到某一天遇到更强大的存在,然后烟消云散,可她这样活着,若无约束,很容易就会伤人,这些你应该都清楚。” 常春无言以对,只好小心问道:“那您打算如何处置她?”兰隐沉默地望着他,意思不言而喻。火山文学 常春十分痛苦,一边摇头一边抱着婴儿往后退去,“不行的,她还那么小,生下来就没过过几天好日子,还遇到了那个恶贼,她才一岁啊,一岁就没了,你不能这样对她,她什么都没做错!” 常辛望着他的模样,心中十分不忍,忍不住问道:“是不是看着她,不让她跑出去伤人就好了?” 兰隐无奈,“谁看着?谁能保证自己可以一直盯着她,片刻都不松懈?如果让她出去了,就算她只是寻常和人类接触,没有伤人的意图,人类太过脆弱,也无法承受她的魔气侵袭。 还是说,你想找个器物把她封印起来?你觉得永无天日的被囚禁和直接送她离开比起来,哪个更残忍,更折磨?” 常辛哑口无言,心中一片凄然。 玉沙愧疚不已,低声泣道:“都怪我,要不是我帮她,她也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常春惨然一笑,“怪我,是我把她带回家,却没有保护好她,我真是个废物,彻头彻尾的废物!” 玉沙痛苦不已,可却怎么都说不出话来,只能捂着脸哀哀哭泣,场面一时沉重不已。 婴儿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忽然呜呜地哭了起来,她紧紧抓住常春的衣襟,那双乌黑的眼眸中满是泪水,看起来十分可怜。 见此,玄耳也有些不忍起来,“主人,要不还是先把她关着,再想想有没有其他办法吧。” 兰隐叹了口气,也没有坚持,“我知道她很无辜,可事已至此……既然你这样说,那她就交给你了。” 玄耳愣了愣,挠头道:“交给我啊?我不会看孩子啊。”兰隐还没来得及说话,江鹤就先开口道:“不如把她交给我吧,我带回去问问师父,说不定会有办法。” 听他这样说,兰隐也点了头,“如此甚好,道门奇术颇多,你既愿意接手,我也省心了。” 常春又看到了希望,哀求地望着江鹤,“万望道长慈悲,务必留安安一命,常春在此拜谢。”说着,他就要跪下磕头。 江鹤连忙扶住他,“不必如此,我向你保证,若是无法净化她的魔魂,我便将她留在观中,有师门中人看守,想来不会有大问题。” 常春闻言,瞬间喜极而泣,他摸着常安的头,柔声道:“安安,你一定要乖乖听话,不要乱跑,一定要好好活下来,有机会的话,多看看这人间。” 常安歪着脑袋看他,像是没有听懂他的话,但见他笑,她也跟着笑,虽然模样可怖,笑声却如寻常稚子般清澈无邪。 事情敲定后,兰隐等人离开去村中闲逛,将空间留给了玉沙和常春二人。 隔着一段距离,常辛忍不住回头看去,但见两人相对而立,竟无语凝噎。 由于心情太过复杂,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将目光落到江鹤怀里的常安身上,“回道观以后,我可以经常去看她吗?” 江鹤还没答话,兰隐就笑道:“你说错了,不是回道观,是去道观,你也没办法经常去看她,因为你要留在隐古。”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玄耳率先反应过来,诧异道:“主人,你是说要把他留下来?”兰隐笑道:“当然,我觉得玉沙说得对,这张脸赏心悦目,留下来养养眼也不错。” 江鹤神色怪异的多看了常辛几眼,几度欲言又止,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常辛忘记了低落,惊讶地张大嘴,好半天才勉强问出一句:“为什么?” 兰隐笑道:“因为,这就是我要跟你做的交易,我替你送常家村众人的魂魄去地府,作为交换,你得留下来,给我当仆人。” 说罢她想了想,又补充道:“当然,你也可以不答应,但那样的话,这些魂魄就得你自己处置了。” 常辛下意识看向江鹤。见此,江鹤咬牙道:“你若不愿,我可以想办法将魂魄带回去,一起交给师父定夺。” 常辛很快摇头,“不用麻烦了,我愿意留下。” 他早就已经没了家,对他来说,去哪里都一样,况且先前江鹤已经帮了他太多,现在又愿意庇佑常安,于情于理,他都不该再多添麻烦。 江鹤叹了口气,也没再多言。见此,兰隐满意地笑了,“不必担忧,只要你乖乖听话,三餐衣食,必不会少你分毫。” 莫名地,常辛打了个寒颤,也不知是被冷风吹的,还是被兰隐诡异的语气吓的。 第30章 记忆 几人又闲逛了一段距离后,头顶突然发出了咔嚓的声响,紧接着,无数裂缝逐渐蔓延扩散开去。 众人顿住脚步,兰隐仰头望去,淡淡道:“看来,他们已经告别完了。” 话音刚落,四周陡然暗沉,与此同时,周围的景象迅速龟裂破碎,很快便露出一片暗色天空来。 在看到地上的阵法图案后,常辛才反应过来,他们已经回到现实,脚边多出了一堆黄棕色的粉末,应该是那根干枯的柳枝。 还没等他多想什么,一个金色光罩陡然浮现,他愣了愣,光罩却只停在头顶上方,不再下落。 他颇为惊奇地抬手去触碰光芒,可惜什么都没碰到,直到兰隐提醒他:“看看四周。” 他抬头望去,顿时吓了一跳。 不知什么时候,光罩中出现了许多隐约的人影,仔细看去,面孔都很熟悉。他们垂手闭眼,无知无觉般悬浮在半空,大大小小有数十之多。 兰隐看着他们,朝江鹤满意笑道:“看来,你的弟子们困魔阵学得还不错。” 江鹤神色十分自豪,但嘴上却谦虚道:“弟子修为尚浅,还需练习,还需练习。” 常辛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就是小道士们在外面结出的阵法。 于众多浑浑噩噩的白影之中,常辛找到了常春的身影。他突兀地站在地面上,似乎对周围的变化没有任何知觉,只一直愣愣望着虚空,神情恍惚,眼神悲哀。 兰隐走过去,静静看了他好一会儿,“事已至此,节哀。” 他回过神来,嘴唇嚅动,半晌却只得一句,“她走了。” 兰隐叹息道:“人与妖灵,本就无法长久深交,你们会走到这一步,也是必然,不如早日放下这一切去往轮回,重新来过。” 常春看起来很难过,犹豫许久后才低声问道:“她还会有来生吗?”兰隐淡淡道:“没了,她是雪灵,应时而生,如今耗尽修为,灵体消散,已经彻底消失了。” 常春怔了好一会儿,双肩有些颤抖,再开口时声音也带着哽咽。 他将手中一颗雪白的圆珠交给兰隐,“这是她留下的,我要离开了,便交给您吧。” 兰隐接过看了看,叹息道:“是她的记忆,你不看看吗?” 常春摇摇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很快也会忘记了,事到如今,再追忆也没什么意义,这东西,还是留给你们吧。” 兰隐也就顺手收了。她问道:“要和你女儿再告个别吗?”常春看看江鹤怀里已经昏睡过去的婴儿,苦笑道:“不必了,我相信道长会善待她的。”火山文学 兰隐笑而不语。 在常春不舍的目光中,江鹤把婴儿收进一个小葫芦里,并再次郑重承诺道:“你放心,我一定会保住她。” 常春却突然犹豫起来,直到他们准备离开的时候,他才一声长叹,神色虽然悲伤,语气却释怀许多,“若是……若是留不住,便送她离开吧,她已经被困了太久,又何苦因我一己之私,让她继续过这样暗无天日的日子?” 此话一出,兰隐顿时惊讶起来,“你不是想让她好好活着吗?” 常春闭了闭眼,“我不知道怎么当好一个父亲,可我知道,父母之爱,为之计深远,我不能这样自私…… 您说得对,死去容易,可活着,太难了,我受困短短几月,尚且如此煎熬,她还这么小,又怎么承受得住?我不能……不能……” 他有些说不下去,索性背过了身,不再看众人,“如果可以,我真希望,从来没有在山上遇到过她。” 那样至少,她还能有个来生。 困魔阵对兰隐几人和常辛这样的肉体凡胎并不起作用,所以他们很顺利地走了出去。 兰隐转身望向阵中,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白色玉罐,“天色很晚了,也该回去休息了。”她将所有村民的魂魄收进玉罐里,揣回了袖中。 望着仍旧白茫茫的地面,常辛低声问她,“为什么玉沙都消失了,村子还被埋着?” 兰隐正在遣散留守的老鼠们,闻言解释道:“境虽已破碎,但这些雪都是真实的,等天热了雪化掉,你就能见到原来的村子了。” 常辛这才恍然,缺又忍不住心生难过。 村子里都是木头屋子,又被掩埋得这样深,雪若是化了,到时候经水一泡,这些木屋也算是毁了。 “走吧,回去了。”老鼠们离开后,兰隐也神色倦怠地往回走去。 几名小道士跟在后面,怀里抱着老鼠们取回来的饭食,由于太过疲倦,几人也无心用饭,便决定先回去休息。 许是见常辛太过低沉,路上兰隐忽然问他:“想不想看看雪灵的记忆?”他愣了愣,但还是果断道:“想。” 兰隐点点头,正要说话,一旁的江鹤忽然插了一句,“能让我也看看吗?”闻言玄耳也兴致勃勃道:“主人,给我也看看。” 兰隐一回头,就见几个小道士全都眼巴巴地望着她。她顿了顿,“也好,那就大家一起看看吧。” 回去后,兰隐让众人在洞外团雪球,每人团一个带回洞室。 常辛不解,“为什么要带雪球回去?”兰隐解释道:“因为雪珠只有一颗,可是大家都想看,所以需要借力。” 常辛还是不解,但也无心再多问,很快就将雪球团好抱回了山洞。 兰隐也团了一个,但只有拳头大小,她拿回去放好后,就绝口不再提记忆的事,而是迅速吃完饭,转身就想回去睡觉。 常辛觉得疑惑,正要开口询问,她却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转头交待了一句,“大家都早些休息吧,将雪球放近些,今晚应该能做个不一样的梦。” 此话一出,众人都似乎明白了什么,没过多久就各自散去。 常辛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谁料刚躺下没多久意识就开始模糊。 这一晚,他在梦里再次回到了常家村。 是一个寒冷的初冬,村里下了第一场雪,年幼的常春偷偷跑出去玩雪,雪人堆到一半的时候,他在树后看到了一个小小的白影。 第31章 雪灵 他心里好奇,忍不住跑过去看,才刚绕到树后,他就见到了一个同他年纪差不多大的小女孩。 女孩满头白发,穿着一身雪白的薄裙,赤着双脚,长得十分漂亮可爱,那双眼睛却是浅淡的灰色,望向他时带着显而易见的惊慌和害怕。 见女孩穿得那么少,他忍不住心生同情。姐姐说过,只有很可怜的人才会冬天没有衣服穿。 他们的阿爹阿娘虽然不在了,但村里的叔叔婶婶们还会帮衬着他们,给他们些旧衣物,看这女孩的样子,怕是连叔叔婶婶也没有。 想到这里,他二话不说转身就跑回家里,翻出了姐姐的一套冬衣,又抱着衣服急急忙忙赶回去,可等他回到树下时,那个小女孩却不见了踪影。火山文学 晚上,他将这件事告诉了姐姐,姐姐也想不明白。 来给他们送炭的猎户听了,思索很久后迟疑道:“我从前听村里的老人说过,冬天下雪的时候,运气好会看到雪灵,她们都是女子,长得很漂亮,穿着白色的长裙,脚上不穿鞋也不会冷。 她们是雪变的精灵,看到的时候要恭敬,要离得远些,靠太近的话会被冻成冰块。阿春莫不是看到雪灵了?” 听到这些话,常月顿时来了兴趣,“雪精灵?阿春好幸运啊,我也想看看雪精灵长什么样子。阿春阿春,她真的很好看吗?” 年幼的常春郑重点头,“真的很好看,可是她很怕我,不愿意跟我玩。” 常月有些失望,转眼却又高兴起来,“她肯定是不喜欢和男孩子玩,我们都是女孩,肯定能玩到一块去,阿春下次看到她一定要叫我,我也想看看雪精灵。” 常春刚想点头,猎户却严肃道:“你们下次要是看到她,可不能跟她玩,更不能靠近她,雪灵是雪变的,靠太近会把人冻成冰块,今日阿春还算幸运,要是下一回……总之记住我的话,千万别靠近她,知道了吗?” 姐弟二人面面相觑,心里虽然不情愿,但嘴上还是答应了下来。 屋外寒风呼啸,雪裙的小女孩正站在窗下,张头张脑往里瞧。 她看着三人其乐融融的模样,咬住嘴唇,脸上写满了好奇和向往,几次扒住窗沿,似是想要进屋去,但直到屋内灯火熄灭,她都没能迈出那一步。 第二天天微亮时,小女孩消失在了屋外。 这之后的好一段时间,常月都在追问常春雪精灵的事,可从那天起,常春再也没有见过小女孩。 时光流逝,转眼冬去春来,雪色渐渐融化,按照猎户的说法,冬天过去了,雪灵就不会再出来了。 常月见没了想头,也就逐渐歇去心思,唯有常春仍然念念不忘地盼着第二年冬天的到来。 可谁想第二年的冬天虽然寒冷,却并没有下雪,接着第三年,第四年……连续几年,常家村都没见到丝毫雪迹。 常春逐渐长大,也从一开始的失望到后来的淡忘,他甚至开始怀疑那只是自己幼时的一场梦,其实那一天,树下根本就没有什么小女孩。 日子慢慢过去,青绿褪色,草木枯黄,天气愈发寒冷,时节已至深秋。 及笄之后,常月变得奇怪起来,她时常会望着猎户发呆,偶尔独处时,还会莫名捂着脸偷笑。 常春觉得疑惑,几次想要询问,但话到嘴边又都咽了回去。他想,姐姐既然没说,定是不愿告诉他,他又何必多事让姐姐烦心呢? 谁料没过多久,常月就将他拉回房内偷偷问他:“阿春,你说我嫁给全叔好不好?” 林全,是猎户的名字。 猎户虽然不姓常,但他的妻子是村里人,他年轻时来到村里,后来与妻子成亲,就一直留在村中,据说家里也没有其他亲戚,就只剩他一个人。 听到她这样说,常春很是吃惊,他没想到姐姐竟然生起了这样的心思,一时间傻在原地,许久回不过神来。 见他一直不说话,常月急了,“阿春你不同意吗?全叔对我们那么好,你为什么不同意?” 被她抓住肩膀好一顿摇晃,常春才勉强找回了些神智,可这件事太过突然,他完全没有心理准备。 “姐姐,你怎么会想要嫁给全叔?他比你大好多,都快和阿爹一样大了。” 在他的注视下,常月捏着衣摆有些羞涩地低下头去,“我觉得全叔是个很好的人,比村里所有人都要好,我就想嫁给他,和他一起过日子。” 常春想了想,“可是,村里人会议论的吧?还有全叔,他也不会答应你的。” 常月哼了一声,“是我嫁人又不是他们嫁人,关他们什么事?议论就议论,我又不在意。全叔不答应的话,我就……我就一直求他,他对我们这么好,一定会心软的。” 说完见常春不说话,她又有些忐忑地问道:“阿春,你是不是不愿意让我嫁给全叔啊?” 常春摇摇头,“姐姐你知道的,不管你想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的,可是你真的想好了吗?全叔比你大那么多,村里还有不少适龄的——” 常月打断了他的话,“村里有再多人都不关我事,我就只想嫁给全叔,既然你同意了,那我就要去找全叔说这件事了。” 常春愣愣问道:“我不同意的话,你就不嫁了吗?”常月瞪了他一眼,“你在说什么傻话?我刚才都说了,是我嫁人,又不是你嫁人,你凭什么不同意?” …… 常春沉默了。 所以,常月看似在问他的意见,其实就是为了走个过场? 这一年冬天,久违地下了大雪。 常月再次去找猎户的那天早上,常春醒得有些迟,他见常月不在,料想是去了猎户家里,便打算先做好早饭等她回来吃,谁料一个转身,猝不及防就撞见了院中那道白色的身影。 是一名年纪同他相仿的女孩子,穿着单薄的裙裳,赤着双足,白色发丝随风飞扬,一双淡灰色的瞳孔正静静注视着他,嘴角微弯,漂亮得令人目眩。 第32章 发热 常春愣了许久,早已淡去的记忆渐渐复苏,他忽然想起自己幼时曾见过一个模样相似的小女孩,而女孩的模样也在这一刻同院中之人缓缓重合。 那一刻,常春心中的惊讶喜悦波涛汹涌,转瞬便将他淹没。 这次相见,雪灵没有再害怕逃走,而是一直好奇地跟在常春身边,随着他飘来飘去。 常春试探着问她的名字,但她似乎不愿说话,无论他问什么,她都只是含笑注视着他,神色一片懵懂,看起来如稚子一般纯真。 常春也不气馁,兀自兴奋地带着她饶了一圈,看到什么便给她讲什么,如此半天下来,他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常月还没有回来。 他有些着急,想要去找常月,但见雪灵一直跟着他,他也不敢就这样出门。 就在他左右为难的时候,猎户突然找过来了。 他心里一惊,下意识就想让雪灵躲起来,可猎户却像没看到他身边的白影一样,只是神色沉重的告诉她常月站在雪里不肯离开的事,末了小心翼翼问他的意见。 他心里慌张不安,哪还管得了许多?无论猎户说什么,他都只点头应是,一边还不安地偷瞟旁边那道影子,他记得猎户说过,让他不要靠近雪灵。 所幸猎户自己也心绪不宁,倒是没发现他的异常,见他连连点头,猎户松了口气,又心情复杂地离开,临走告诉他,常月在雪里站了太久,身体撑不住,现正在休息,让他晚些时候去接人。 好不容易将猎户送走,常春这才放下心来,又不由惊奇地望向雪灵。 原来,只有他能看得见吗? 这真是一件奇妙的事。 晚上,常春将常月接回了家。 由于在雪地里站太久,常月受了凉,当天夜里就开始发热。常春在床边照顾了一夜没合眼,第二天一大早又连忙请来了村里唯一会看病的阿伯。 阿伯给他指了几味草药,又嘱咐几句后才离开。知道这事的猎户心怀愧疚,时常过来帮忙照料,如此几天下来,常月逐渐好转,常春却又病了。 猎户再次请来阿伯,阿伯看过后说是受了凉,常月没吃完的药给他吃上一些也就好了。 可又是几天下来,常春的病丝毫不见好转,反而愈发严重起来。 常月和猎户急得团团转,不知如何是好,常春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望向身旁漂浮的雪灵,试探着让她离远些,雪灵听懂了他的话,从那天起一直远远退在门边,不再靠近。 没过多久,常春的病情就开始好转,他也终于明白过来猎户的话是对的,太过靠近雪灵,会被寒气所伤,就像他这一次发热,若长此以往,说不定情况会更糟。火山文学 可知道归知道,他却不舍得真就这样远离了雪灵,又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因此连日愁眉苦脸,就连常月都察觉到了不对劲。 在常月的追问下,他小心翼翼将此事说了出来。 常月听后连连称奇,虽然看不见雪灵,但她相信常春的话,并鼓励常春,“她既然听得懂,你就跟她好好说说,你们离远一些也就是了。还有,你问问她,能不能让我也见见?” 看着她脸上好奇而兴奋的笑容,常春一时哑然。 果然,他这个姐姐还是同小时候那般。 虽然常月很想见见据说十分漂亮的雪精灵,但常春询问过后,雪灵仍是一副懵懂模样,常春无法,再加上两人婚期敲定,大小事情一大堆,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常月和猎户的婚期定在了来年开春,过完年后,婚事就紧锣密鼓筹备起来。 眼看天气转暖,冬雪融化,常春十分着急,却无计可施,在一个寻常的清晨,最后一丝雪色融尽,他从睡梦中睁开眼睛,身边那道白影已经悄然消失。 望着空荡荡的房间,常春只觉怅然若失,但很快他又振作起来,精神抖擞地穿衣洗漱。 他想,只要过了春夏,秋收结束,等到今年冬天,就又可以见到她了吧? 日子很快的。 可这一年的冬天,又没有下雪。 常春每日盼着念着,从深秋满目萧条盼到初春草木发芽,却只盼到一场空。 见他十分失落,常月笑着安慰他,“别急,咱们阿春还小,以后还有很多个冬天呢,肯定还会再见到的。” 常春听了,这才又精神起来。 没错,他还有很多年可以活,今年见不到,再等来年就是了。 这一年,常春又从年头盼到了年尾,可深冬来临,最让他担忧的结果还是发生了,今年的常家村,又没有下雪。 仿佛过去重演,时间轮回,接下来的第二年,第三年……村里都没有下雪。 常春十分失落,越往后,越是肉眼可见的低沉。 或许是等待的时间太久,他又开始遗忘雪灵的模样,这让他感到十分恐慌。 他都还没问到她的名字,还没听到她开口说话,还没了解到她是如何存在的…… 他对这个漂亮得过分的雪灵有着太多太多的好奇,他不想忘记她。 几年时间匆匆而逝,在猎户早出晚归的操劳之下,家里日子逐渐富裕起来。 常春时常会跟着猎户上山,但只干些简单的活,或是帮着布置陷阱,或是自己采采山货。 闲时,他也会觉得迷茫,村里其他像他这么大的孩子已经要开始帮着家里干各种活,可他每日都很清闲,仍然可以自由自在的玩耍。 时间久了,难免听到各种闲话。他偷偷问常月,“姐夫是不是嫌我笨,不愿意教我打猎?”常月瞪他,“瞎说什么呢?你这孩子,不知好歹,这话可不能在你姐夫面前说。” 常春听话地闭了嘴,可那些闲话最终还是传到了猎户耳中。 几日后,他在饭桌上状似无意地提道:“这几年咱们也攒了些钱,我想着不如去城里盘个铺面,让阿春管着,做点小生意,你们觉得如何?” 常月夹菜的手顿住了。她惊讶地望着猎户,“怎么会突然想到要盘铺子?”猎户笑着往她碗里夹了一筷子菜,“也不是突然想的,老早就在琢磨了。阿春现在也慢慢长大了,以后总不能让他跟我打一辈子猎吧?打猎多辛苦?还要看运气,哪有做生意安稳?” 第33章 不见 常月沉默了片刻,“可是阿春什么都不会,怕是管不了铺子吧?”猎户满不在乎道:“那怕什么?不会就学嘛,咱们头回做生意,谁都不懂,正好都学学,就是亏了也没啥,阿春还小呢,以后日子还长,不怕吃个一两次亏的。” 常月看一眼常春,不自觉叹了口气,却也没再多言,事情就这样被定了下来。 没过几日,猎户就带着猎物进城去了,说是去卖货,顺便看看铺子。姐弟二人在家里等了一天,直到傍晚时分,才见猎户带着几包糕点魂不守舍地回来。 常月只以为事情不顺利,连忙宽慰了几句,他却突然下定决心般一把抓住常月的手,郑重道:“咱们送阿春去念书吧。” 常月吓了一跳,不明白他怎么突然改了主意。 常家村世代都是平民百姓,老一辈几乎没人念过书,常辛父母来到这里后,小辈们倒是跟着识了些字,可等他们长大些后,就都被家里接回去干活了,农务繁忙,也没有闲暇再念什么无用的书。 常月小时候也去听过几堂课,比起调皮捣蛋的男孩们,常辛父亲显然更喜欢温柔乖巧的常月,教导她也比旁人细心三分。 后来父母离世,常月不愿再麻烦人,兼之做活辛苦,这才慢慢淡了心思。 她不是没想过将自己学到的东西教给常春,可那时的常春年纪太小,心性不定,看到这些文邹邹的东西就直呼头疼,再后来日子久了,就连她自己都开始忘记了,事情也就没了后续。 如今骤然听到猎户的打算,常月十分吃惊,忍不住追问原因。猎户解释自己今日进城路过一家私塾,听到里面朗朗的读书声,回来时又思索了一路,这才下定决心。 “都说读书无用,那是他们都读不好,阿春那么聪明,若是肯用功,肯定能读得很好的。这事也怪我,没有早想到这一点,要是早想到了,阿春也不用耽误这么些年了。” 常月很是犹豫,一则是因为小时候的常春并不愿意念书,也不知道现在大些了,想法变了没有;二则是知道这个学若是上下去,定要花费许多银钱,她不愿猎户太过辛苦,因此左右为难。 得知她的想法后,猎户却认真道:“阿春还小,以后路还很长,咱们送他去读书,日后他若是出息了,不但自己能得个好前程,咱们面上也有光不是? 若是实在读不下去也没关系,就当识些字,长长见识,以后跟我打猎也好,再做些其他营生也好,总归能够多条路。” 常月听后十分感动,抱着他哭得泣不成声。 当晚的饭桌上,两人就此事询问了常春的意见。 彼时的常春早就因为自己的无所事事而心生不安许久,闻言忙不迭地答应下来,并表示自己一定刻苦用功,不辜负姐姐姐夫的厚望。 此话一出,两位家长都很满意,于是事情就这样被定了下来。 没过多久,常春就去了城里读书,他也确实如自己所说,十分努力上进。 常月二人只当他是长大懂事了,心中欣慰,却不知那只是其中一个原因,他想着,姐姐从前老说读书好,书里有很多新奇有趣的东西,他若是好好念书,是不是就能学到更多和雪灵有关的知识? 这样的念头支撑了他许久,虽然后来他发现事实与自己的想法天差地别,学堂里教的东西也和雪灵没有任何关系,但随着他识得的字越来越多,日子总归还有一个盼头。 深秋过后,冬天再次来临,让他惊喜的是,这一年的冬天下了雪。 初雪那日,学堂还没放假。他坐在窗边,骤然听到其他人的欢呼声,一抬头就愣住了。 纷扬的雪花让他沉寂许久的情绪陡然疯狂翻涌,他拼尽全力才压抑住自己立刻飞奔回去的冲动,而此时距离学堂放假还有三天。 这三天里,他度日如年。 好不容易熬到回去的日子,他几乎是一路狂奔,进门后甚至都没来得及和常月打招呼,而是先里里外外转了一圈,寻找雪灵的身影。 然而没有,无论屋内还是屋外,到处都没有。 他无法形容自己当时的心情,只知道那根一直紧绷的弦,突然“嘭”一声就断了。 她没来吗?还是因为自己回来太晚,所以她久等不到,已经走了? 那样明显的低落让常月瞬间明白了什么,她叹了口气,笑着安慰他:“别急,你才刚回来,先吃个饭,好好睡一觉,说不定明天一早睁开眼睛,她就站在你面前了呢?” 常月的话起了一定的作用,常春收拾好心情,吃过晚饭后早早就歇下了。 他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醒来时浑身依旧乏力,只记得梦中有一片混乱的影子,细想时却又什么都想不起来。 外面天已大亮,他忐忑许久才穿衣出门,可令他失望的是,这一整日下来,那道记忆里的身影依旧没出现。 不止这一日,第二日,第三日……直到假期即将结束,他都没再见过雪灵,这让他感到失落又难过。 她是不是,再也不会出现了? 可是再难过,日子也总是要继续的。 离家那日,天色阴沉。 他背着包裹,跟在执意送他的猎户身后,浑浑噩噩地往外走。还没走多远,他忽然若有所觉般猛地一转头,后面小山坡上那道白影就猝不及防撞入眼中。 他愣了愣,突然丢下包裹疯了一般往山上跑,将猎户的呼喊声远远抛在身后。可等他赶到坡上时,那里已经空空荡荡,哪里还有什么白影? 寒风呼啸而过,却比不上那一瞬间他心底的寒凉。 耳畔猎户的呼唤声越来越近,他咬咬牙,索性提高声音喊道:“我知道你在这里,能听见我说话。我又要走了,去城里读书,但这里是我的家,我一定会回来的,明年冬天若是下雪,你能不能出来见我一面?” 话音落下,除了寒风却无人应答。 眼见猎户越来越近,他垂眼掩去失望,转身往回走去,没走几步却又不甘地回头重复道:“明年冬雪,我一定会回来的,我会早日回来的!你等等我……” 好吗? 最后一句话轻飘飘散尽风里,只有茫茫大雪听得见。 第34章 亲事 常春捡起包袱,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山坡上再次刮起一阵寒风,雪灵的长发在寒风里翻飞舞动,那双灰色的瞳孔静静注视着远去的身影,在下一阵风来临前,白发与灰瞳悄然淡去,又渐渐消失无踪。 常春没想到,变故会来得这样快,似乎就在一夜之间,他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明明感觉自己只是睡了一觉,可从睡梦中醒来后,姐姐死了,姐夫也死了,昔日幸福美满的家,转眼便只剩他一人孤苦伶仃。 昏昏沉沉两日后,他拖着沉重的身体上山,在那两座坟前坐了很久很久,最后却只得一声苦笑,竟连哭都哭不出来。 他能说什么呢?现在说什么,也都没用了罢,一场梦醒,这世上又只剩他一个人了。 这一年,常春从学堂退了学,回家拿起猎户留下的工具,开始跟着一群猎人满山的跑,有时一无所获,有时满载而归。 这一年的冬天,又下雪了。常春醒来时,窗外的世界已经覆上了一层雪白。 他推开窗户,一眼就见到外面那道白影,她正静静地望着他,面前空地上,堆着两个圆滚滚的小雪人。 她指指自己,又指指雪人,忽而弯唇一笑,清澈纯真。 常春怔了怔,然后缓缓的,露出了一年来的第一个真心笑容,那一瞬间,似乎有什么沉重的东西,随着寒风飞走了。 这个冬天,雪灵再次回到了他的身边,他们保持着安全的距离,心却似乎离得很近。 雪灵会时常在院中玩耍,堆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有时是小雪人,有时是村里看到的猫猫狗狗,或者谁家院子里摆放的石磨农具,只要她看到了,觉得新奇,第二天常春就能在院子里发现一个栩栩如生的雪堆。 日子久了,常春才发现她不是不愿说话,而是不会说话,甚至也不太懂得人类的语言,她对所有事物都很好奇,看到他做什么,都会跟着学,唯独做饭时,她躲得很远,生怕沾上一点温度。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漫长,长到雪灵慢慢开始懂得了一些人类的生活,学会了一些简单的人类语言。 由于两人朝夕相对,称呼不便,常春为她取了名字,叫玉沙,他说,这是雪的意思,同她极为相配。 玉沙似懂非懂地点头,笑得眉眼弯弯。 可再漫长的冬天也会过去,初春雪色融化时,玉沙再次悄无声息的消失了。 这次,常春并没有失落太久,他知道,自己只要熬过春夏秋,等降雪时,他就又能见到玉沙了。 这样的念头让他本来死寂的世界里多出了一抹别样的色彩,他不再消沉,开始重振精神认真地过日子,从年头到年尾,他收获的猎物越来越多,也因此攒下了一笔数目可观的钱财。 他想起猎户曾经说过,想要在城里盘个铺子让他做些小生意,可如今时过境迁,斯人已逝,他不愿再离开这个熟悉的地方,至少留在这里,他可以守着故居,守着曾经的回忆,也守着每个能见到玉沙的冬天。 岁月匆匆,年复一年,常春慢慢长大,转眼已到了婚配的年纪。 父母还在世的时候,村里的桂婶就同他们家亲厚,后来父母过世,她也没少帮扶姐弟二人。 如今常月和猎户双双离世,她便将这份关怀转移到了常春身上,眼见他年龄已到,便做主要为他寻一门好亲事。 得知此事后,常春百般推却,奈何桂婶兴致极高,三天两头就上门与他说道,今天说李家的长女,明天说张家的老幺,末了兴致勃勃就要带着他上门去。 村里结亲不比外面,没那么多婚前男女不能见面的规矩,都是男方家里直接带着孩子上门相看,双方都相中了便将婚事提上议程。 常春家中没有长辈,桂婶便充当他的长辈,见他不愿上门,桂婶计上心头,索性编了其他理由带着他去往隔壁村相看,临到地方,常春察觉事情不对,却已经来不及,只能跟着进屋坐了一下午。 姑娘姓李,是个勤快本分的人,模样也长得不错,看得出来桂婶真的费了心思,可常春心中无意,自然是如坐针毡。 好不容易出了门,他长松口气,连忙找借口离开,自那天起,无论桂婶再说什么,他都不愿跟着去,这样几次下来,桂婶实在没办法,只得暂时搁置了此事。 可令常春没想到的是,那日的李姑娘却看上了他,三五不时找借口过村与他说话,他心中无奈,只能每日躲在山上,天黑时才回家。 李姑娘是个性子直爽大胆的人,几次寻他不得,干脆找到机会将他堵在了山上。他实在无法,只得坦言自己心有所属,可这句话说罢,连他自己都愣了愣。 李姑娘自然不信,她从桂婶那里知道,常春向来独来独往,在村里连话都没跟同龄的姑娘多说过几句,又哪里来的心仪之人? 她只当这是常春没看上自己的托辞,心中虽失落,却仍有不甘,于是她将心中所想坦然告知,并与常春定下一个约定。 按照李家父母的打算,等这个年过完,就要将她嫁出去,比起上门相看的其他人,她更中意常春,因此她想在年前与常春相处一段时日,若到了年底常春仍然不愿与她成亲,她便放下这段念想,等到来年任父母做主另嫁旁人。 常春自然不想耽误她,可无论他怎么拒绝,李姑娘都铁了心要跟他培养感情,他实在无奈,又不能整日闭门不出,只好保持沉默,而这样的沉默在李姑娘看来,无异于默许此事。 她十分高兴,三五不时就来寻桂婶,再转道到常春家里。 也因此,常春打猎的时间愈发多了起来。实在躲不过的时候,他便带着李姑娘去桂婶家里,心里打定主意不要与她独处。 可这样的举动落在桂婶眼中,她只当常春回心转意,于是愈发费力地撮合二人,常春被夹在中间,左右受困,苦不堪言。 第35章 困惑 好不容易盼到年底,他每日望着阴沉沉的乌云,从天亮望到天黑,可转眼冬日已过一半,天上还没下雪,常春的心也跟着凉了一半。 今年,他又要见不到玉沙了吗? 年后正月,李姑娘再次来找他,忐忑询问他的想法。他沉浸在失落中,也无暇再顾及其他,毫不委婉地再次拒绝了她的心意。 李姑娘大受打击,眼眶微红地转身跑出了门,没走几步却又顿在原地,神色怔愣地望向一旁。 见此,常春不由奇怪,他走出屋门,顺着李姑娘的视线望过去,就见树下站了一名白衣胜雪的女子。 她依旧赤裸着双足,衣袂翩飞,青丝如瀑,那双明亮黑瞳在见到他的一瞬间绽放出令人炫目的光彩。 她笑得眉眼弯弯,小步跑上前去,似是想要奔向常春,没跑几步却又迟疑地停了下来。 她垂头看看自己的双手,又抬眼去望天空。 不知什么时候,天上飘起了纷飞的雪花,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雪,终于来临了。 李姑娘离开的时候,身形十分落寞。 玉沙好奇地望着她的背影,转头问常春她是谁,常春没有多言,下意识地,他隐瞒了李姑娘的事,玉沙懵懂,被他几句话打岔,没过多久就忘了此事,转而兴高采烈的同他说起话来。 此次苏醒,玉沙的修为更进一步,已经能够控制自己的灵体,她学着变幻了人类模样,想要第一个给常春看看,却不小心撞见了正要离开的李姑娘,这才会发生先前那一幕。 玉沙的出现让常春积压许久的郁气一扫而空,高兴之余,他却又有些担忧。 李姑娘看到了玉沙,会不会跟桂婶说起此事?桂婶知道了,会不会上门来询问?到时候他该怎么跟桂婶解释玉沙的身份? 但没过多久,他就发现自己的担忧十分多余。 李姑娘完全没有跟任何人提起玉沙的存在,回去没过多久,她就在父母的安排下定下了婚期,时隔不过两月,她已如自己曾经所说那样另嫁旁人。 那日之后,玉沙又恢复了雪灵的模样。她依旧跟在常春身边,随着他飘来飘去。 李姑娘成亲那日,雪色尚未融尽。 桂婶去参加了她的婚礼,回来时提起此事,依旧十分唏嘘,她感慨二人有缘无份,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给常春带了一句话。 那是李姑娘临走前托她带给常春的话,只有短短数字,“人灵有别,万望保重。” 常春心下一惊,没想到她竟然察觉到了玉沙的身份。面对桂婶怀疑的打探,他强自镇定地找借口糊弄了过去,可心里仍然留下了一抹阴霾,怎么都挥之不去。 他别无所求,只是想就这样和玉沙相伴下去,这样的心愿难道也算苛求吗? 这之后的几年,日子过得还算平静。 玉沙依旧会在每年下雪前后出现,她逐渐熟悉了人类的语言,却对很多事情都很懵懂。 闲时玉沙会在村里闲逛,飘来飘去地盯着村民们看。 见到有人成亲,她回去问常春那是在做什么,人类为什么要成亲?见到有孩子出生,她又回去问为什么人类能生出小人类,她都没见过雪灵生出小雪灵,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为了不让好奇心太甚的玉沙潜进村民家里,看到些不该看到的画面,常春绞尽脑汁才让她打消念头。 “为什么不让我去看?” “因为,他们家里到处都是火,你进去了就会受伤,会消失的。” “你是说,人类是用火来生小人的?” “……没错,就是用火,所以,你千万别去看,看了就回不来了。” “好吧,那我不去了,最讨厌火了。” 望着她生气离开的背影,常春只能无奈叹息。 偶尔两人也会说些闲话,他给玉沙讲人类的生活,玉沙给他讲雪灵的修行。 在玉沙的描述中,雪灵并不能轻易幻化为人形,只有修为达到一定境界时才能做到,可尽管如此,大部分时候她们并不愿意耗费灵力维持人类样貌,那对她们来说是件比较艰难的事,玉沙修行不过十数载,自然也是如此。 常春这才明白她为什么只化过那一次人形,他还以为是因为本体更自在些。 当提到第一次见面时,玉沙告诉他,那天她才刚刚凝聚成形,按照人类的说法,她才刚出生,第一眼见到的人就是常春。 常春想起曾经读过的一些奇谈杂书,忽然隐隐明白了为什么只有他能够看到玉沙。 民间一直有种说法,小孩子眼睛干净,最容易见到妖灵异物,他们在一个巧合的时机相遇结缘,或许这就是命中注定。火山文学 春去秋来,岁月悠长,反复的分合并没能消磨任何情感,反而因着那份经久愈深的惦念,每个寒冷的冬天都格外短暂而温暖。 随着两人相处日久,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懵懂的感情逐渐萌芽生根,每每见到村中成亲的男女,两人心中都荡漾着莫名的情愫,却又在见到对方时慌乱地别开视线。 为这样奇怪的心绪所困扰,玉沙偶尔会回到山间,那里生活着她的同族——一些不喜人类的雪灵。 察觉到玉沙的变化后,其他雪灵劝诫她,“你不会是喜欢上那个人类了吧?我们和人类是不能在一起的,我们喜寒,人类怕寒,还喜欢用火,他们是我们的天敌呀,你可别犯傻。” 玉沙十分茫然,她不知道喜欢是什么,只知道自己很想亲近常春,想一直待在他身边,可她不能靠得太近,靠太近了常春就会难受,会躺在床上很久下不了床,常春告诉过他,那叫生病。 雪灵们的劝诫玉沙并没有听进去,她和常春相处这么些年,也没觉得人类如何可怕,最多在常春用火的时候,她躲远些也就是了。 就这样,她仍然时常出没于村里,围绕在常春身边。雪灵们见劝不动,也不再多言,只是逐渐减少了同她的往来。 这一年,有位老人恰逢冬天去世了,常春前去吊唁,玉沙远远跟在后面,见到众人哭号,心中茫然不解。 人类为什么会老去?听他们所说,那躺着不动的老人也曾年轻过,那他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模样?阿春以后是不是也会老?老了以后,是不是也要这样躺着一动不动? 第36章 祸事 她越想越觉得难过,她不愿阿春变老,阿春若是老了,就不会再同她说话,也不会再笑着唤她的名字了。 一连几日,她都沉浸在生老的困惑中,情绪十分低落。常春察觉到后,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就带她一起去清理年货。 见他将野味用雪埋起来,玉沙很是奇怪,他解释道:“把它们冻起来,就不会腐坏了,等要吃的时候再挖出来解冻,看起来还和现在一样新鲜呢。” 玉沙听完后若有所思,倒是不再低沉,常春见了,只当她已经放弃思考生老之事,心里很是松了口气。 没过几日,他就在院子里发现了一个巨大的冰块,里面放满了年货。玉沙开心地向他邀功,他虽有些哭笑不得,却也顺着夸奖了她。 从那以后,每年玉沙都会主动帮忙将年货肉类冰冻起来,还会在沉睡前为常春留下足够的冰块,供他度过炎热的夏天。 玉沙没有见过夏天,在常春的形容里,夏天很热,天地就像一个大火炉,炙烤着世间万物。 玉沙很讨厌热的感觉,她庆幸自己那时候还在沉睡,又遗憾无法与常春度过每一个季节。 为了能更久地清醒着留在常春身边,她很努力地修行,将其他雪灵远远甩在身后。 雪灵们知道后又跑来劝她,“你那么厉害,为什么要为了一个人类耽误修炼呢?回来和我们一起吧,你和人类是没有结果的。” 这些话让玉沙很生气,于是她将她们全都赶跑了。 还咒她和阿春没有结果,她们修炼才没有结果! 又是一年冬天,游方道士来到村子里,他发现了玉沙,心生恶念想要抓她炼丹,玉沙大怒,打斗时出手太重,道士寒气入体,一命呜呼。 玉沙见他突然不动了,慌忙去找常春。 常春并没有告诉玉沙实情,而是悄悄收拾好残局,对外只说道士是被那场大雪冻死的,比起毫无关系的道士,村民们自然更信常春的话,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由于常春的刻意隐瞒,玉沙并没有意识到道士的死亡是件多严重的事,常春告诉他,道士之所以陷入沉睡,是因为灵魂离开了身体。 玉沙好奇问他道士的灵魂去哪里了,他想了想后,告诉玉沙,人类的灵魂离开身体太久,就会去到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很神奇,好人去了那里,可以实现心愿,坏人去了那里,就会受到惩罚。 玉沙听了气愤地道:“那个道士想要把我抓起来,他是坏人,肯定会被惩罚的!” 常春当时叹了口气,又告诉她,“今后可不能再随意跟人打架了,每个人在世上都会有牵挂,他们还有想要陪伴的人,就像我还想留在这世上,下一个冬天继续等你。你的力量太强,若是动手的话,人类的灵魂很容易就会吓跑的。” 玉沙很是委屈,“别人想要抓我,我也不能动手吗?” 常春笑着摇头,“我是说不要随意跟人打架,但如果坏人先欺负你,你也不用忍气吞声,直接打回去就好。” 玉沙这才开心了,可想想后她又疑惑道:“那阿春睡着的时候,灵魂也是去了另一个世界吗?” 常春再次摇头,眼见玉沙茫然不解,他斟酌着解释道:“睡着和魂被吓跑是不一样的,吓跑了才会去到另一个世界,只是睡过去的话,魂还在身体里呢。” 玉沙似懂非懂,却也没再继续问下去,见此常春不由叹了口气。 私心里,他不愿让玉沙知道人类会死亡,会消失在这个世界,她的心性还像个孩子一样没有长大,若是让她知道总有一天自己会消失,留她孤零零一人活在这世上,这对她来说,是件很残忍的事吧? 捡到常安的时候,他心中既欣喜又怅然,或许那时的他并不只是为了挽救一条性命,亦或是给自己留个后,那个一闪而过的念头虽然模糊不清,却也曾真真切切的存在过。 他想着,等自己百年之后,常安还能替他留在这世上,再陪伴玉沙几十载岁月,让她不至于太过孤单。 可他没想到,祸事竟来得这样快,这样突然,更没想到因为他的含糊其辞,理解错误的玉沙最终走上了歪路,从而酿就一场惨祸。 最后一年的冬天,玉沙从沉睡中清醒,她兴高采烈地跑去找常春,却发现他奄奄一息躺在床上,身上还多出大片的伤痕。 玉沙急了,她想起常春曾告诉过自己,人类受伤会很难受,严重的话还会昏睡过去,灵魂去往异界,躯体慢慢腐坏,最后化为枯骨。 她不愿常春落得那样的下场,却又无计可施,只能日复一日守在屋中,看着他日渐虚弱。 那段时间,村里人会来给常春送饭,照顾他的生活,玉沙不敢留在屋内,只能躲到窗外,委屈又无助地朝里张望,一如幼时那般,渴望却无法靠近。 尽管阿婶们时常过来照顾,常春的状况还是日复一日严重起来。 他自觉时日无多,趁着无人时将玉沙唤到床前,与她说了好些肺腑之言。或许是人之将死,他想起了许多过往的回忆,每至情浓时,皆潸然泪下。 弥留之际,他望着容颜依旧的玉沙,数次伸手想要触碰她,可最终那只手却只是无力垂下。 他长叹一声,视线逐渐模糊,心中无尽的遗憾压得他苦闷难言,于是在闭眼之前,他忍不住喃喃道:“玉沙,我从前总想着有朝一日能同你成亲,哪怕这辈子无法触碰到你,咱们就这样相伴下去,等我老了,还能同安安讲讲这段故事……可如今……对不起,我恐怕要先走一步了。” 常春的离世让玉沙彻底疯了魔,那一夜,村中突降大雪,将一切淹没,村中众人自此被困入雪境,不得解脱。 玉沙发现了因怨恨不甘而滞留人间的常安,她念及常春的心愿,耗费灵力助常安化魔,期盼着有朝一日她能大仇得报,常春也能再次醒来,他们还能像常春所希望的那样,一起相伴下去。 第37章 心愿 可没过多久,邻村的人发现了常家村的异常,他们带上家伙前来挖掘,却始终一无所获。 从他们的对话和叹息中,玉沙得到了一个不可置信的事实,她的美梦似乎只能是一场梦,人类被冻起来是会死的,而死去,就意味着常春再也无法醒来,村民们也因为她的天真全部葬送了自己的性命。 她不愿相信,于是怀抱一丝希望又陆续等到了几波前来探查情况的村民,可他们一次又一次重复的相似对话每一句都在告诉她,她到底做了一件多么错误的事。 玉沙接受不了这样的打击,自此将自己封闭在梦境中,日复一日地举办着那场永远不可能礼成的亲事,困于梦魇之中,压抑绝望难以脱身。 回忆的最后,一切归于黑暗。 恍惚间,常辛听到了一句泣不成声的问话,“阿春,你还愿意原谅我吗?” 长久的寂静之后,耳畔传来一声虚渺的叹息,常辛猛地睁开眼睛,眼前的光亮让他陷入了短暂的迷茫,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这场梦竟然如此漫长。 耳边传来吵闹的说话声,但他仍然愣愣地望着洞顶,脑海里不断回忆起梦中所见,直到一阵愤怒的骂声响起,他才回过神来,犹豫地起身往外走去。 骂声来自于一群浑身瑟瑟发抖的蛇,从他们的话语中常辛得知,昨晚那群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得知他们住处的老鼠趁夜朝洞穴里塞了许多冰块,将整个洞口都堵住了,它们越睡越冷,最后活活被冻醒,这才气不过找上门来讨说法。 红蛇越说越觉得委屈,“兰隐大人,我们蛇族虽然喜欢阴凉的地方,可冬天这么冷,我们也是会被冻死的啊,这群老鼠卑鄙无耻,他们简直是在谋杀!” 听见这番话,常辛忽然想起几天前曾见到两只老鼠嘀嘀咕咕不怀好意地商量着什么,如今一看,竟是为了这个。 见红蛇告状,老鼠们也急了,灰鼠叉腰骂道:“你这臭爬虫可不要血口喷鼠!分明是你们洞没打好,这才让冰块堵住了出口,你们技艺不精,关我等无辜小鼠什么事?” 红蛇闻言更气了,“你这贼鼠还想狡辩?我可在雪地里看到了你们的脚印!” 灰鼠似乎有些心虚,但很快又硬气道:“脚印怎么了?兄弟们出去办事,在雪里留下脚印不是很正常吗?谁知道你们的窝刚好在附近啊?” 红蛇说不过它,只好委屈巴巴地望向兰隐,“兰隐大人,我等奔波了这么些时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可要为我们做主啊!” 灰鼠见状不妙,连忙朝黑鼠使了个眼色,两只老鼠也一左一右扒拉住兰隐的衣摆哭道:“兰隐大人,这些臭爬虫不知在哪里受了冻,大清早就跑来诬赖鼠,您可要为小鼠们做主啊!” 兰隐捂着额头,神色颇为无奈,“这大早上的,我还没吃饭,头又疼,又饿得慌……” 灰鼠听见了,连忙讨好道:“兄弟们已经去拿早饭了,兰隐大人您再稍等片刻,他们很快就回来。” 兰隐点点头,又望向那一群蛇,“这些日子你们也辛苦了,先前我曾允诺为众鼠实现一个愿望,如今你们既然来了,作为酬劳,我也会为你们实现一个愿望。我今日就要离开,你们若是想好了,就将心愿告诉我吧。” 蛇群闻言,顿时喜不自胜,也顾不上再跟老鼠们吵架,连忙交头接耳地讨论起来。 兰隐叹了口气,转头就见常辛一脸呆滞地站在旁边,她不禁微微一笑,“昨夜睡得可好?” 常辛跟着她叹气,“还好,做了个很长的梦。”兰隐没有说话,静静等待他的下文。见此,他又叹了口气,“我有一个疑问。” 兰隐望了眼在旁边看热闹的道士们,“我想他们应该跟你有同样的疑问。” 江鹤率先笑道:“不如先听听常小兄弟怎么说。”常辛心情复杂,“我们看的不是雪灵的记忆吗?为什么会有那么多阿春的过往?” 对上数道疑惑的目光,兰隐笑道:“事情很简单,昨夜我正准备引梦的时候,常春叫住了我,他突然反悔了,想要一起看看玉沙的记忆,我就顺道带上了他。 他是魂体,和你们不一样,引梦之术对他也起了作用,所以你们昨夜看到的是两个人的过往。” 众人这才恍然。 兰隐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又随口对常辛道:“常春可真是个善变的人,对常安的事如此,对玉沙的事也如此,你这位同村可真有趣。” 常辛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继续叹气。 这一会儿功夫,群蛇已经商量完毕,依旧是由领头的红蛇开口道:“兰隐大人,我们想好了,我们想要一个安全舒适的地方冬眠,最好是个永远都不会被这些贼鼠找到的地方。” 老鼠们听了这话怒气顿起,张口就要骂蛇,却被兰隐一个眼神止住。 她想想后说道:“这个简单,你们选个地方,我给你们布个结界,至少近几年,你们都不用再担心会被人发现藏身之处。” 红蛇很高兴,“多谢兰隐大人。”兰隐想想后又摸出一小包东西递给他,“这里还有些月凝珠,虽然剩得不多,但应该会对你们的修行有所帮助。” 红蛇更高兴了,连忙伸出尾巴接过纸包,“太好了,多谢兰隐大人!” 蛇的心愿完成后,兰隐又问老鼠们,“你们呢?想好了吗?”两只老鼠对视一眼,最后由灰鼠小心翼翼开口道:“兰隐大人,我们想把这个心愿给那些被贼人杀害的兄弟们,您能让他们活过来吗?” 兰隐有些意外,但很快就抱歉道:“生死乃是定数,很抱歉,这个我无法干预。”听到这话,老鼠们显而易见的失望。 见此,兰隐想想后又道:“他们此番殒命也有我几分因果,我虽无法干预他们的生死,却可以照拂他们的来世,如今不过几日,他们的魂魄或许尚未轮回,待我引渡亡魂之时,会一道打听此事,若有结果,我便命人将消息带给你们。” 第38章 送别 听她这样说,灰鼠才又高兴起来,“那太好了,希望他们下辈子可以投个好胎,不要再当老鼠了!” 黑鼠在一旁不服气地嘀咕道:“老鼠有什么不好?又软又小,行动灵活,跑起来比人快多了,还可以自由自在的到处打洞,多快乐?老大真迂腐……” 灰鼠回头瞪了他一眼,他立刻闭嘴,委屈巴巴地缩回鼠群里去了。 常辛见此,不由好笑。 或许黑鼠说得对,当老鼠也可以很快乐啊! 这一日天气晴朗,没有下雪。 吃过早饭后,兰隐就去为蛇群布置结界了。有她同行,老鼠们也不敢再跟踪,只好留在山洞内等待。 午饭时分,兰隐只身回到山洞。由于接下来要赶路,为了保存体力,众人又多吃了一顿饭,过午后才出发回城。 由于天气太冷,鼠群大部分都回了洞穴,只有先前帮忙布阵的老鼠们抱着火焰石前来送行。 他们不仅舍不得兰隐,还舍不得江鹤。灰鼠一溜烟爬到江鹤脚下仰头望他,眼中竟然有些湿润,“道士,你什么时候再来玩啊?” 江鹤还没答话,黑鼠也凑上前来,丢掉石头捂脸呜呜哭了起来,“道士,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兄弟们觉得你真是个好道士,跟其他那些天杀的牛鼻子都不一样,兄弟们实在舍不得你,你得空了可一定要时常回来看看啊呜呜呜……” 望着两只哭得像死了爹娘的老鼠,江鹤不由陷入沉默。 明净看不下去了,气愤道:“你们哪是舍不得师父?你们分明是舍不得师父的银子!” 灰鼠泪眼婆娑,“小道士,话可不能这么说,鼠鼠我是真的觉得你师父是个好道士。” 黑鼠也放下爪子抽抽嗒嗒道:“你这小道士真是小人之心度好鼠之腹,比你师父可差远了,怪道你是徒弟人家是师父呢。” 明净气得满脸通红,还要再跟他们辩驳,幸好江鹤及时拦住了他。 江鹤无奈地望着两只老鼠,“多谢两位的深情厚谊,但贫道此番是为降妖而来,如今事情办完,贫道也该回京城了,若无意外,今后怕是无法再相见了。” 他这番话说完,两只老鼠立刻就止住了哭泣。灰鼠失望地问道:“不回来了?”黑鼠不死心地确认道:“真的不回来了?” 江鹤点点头,“京城与此地相隔何止千里,我——”“哎呀!”灰鼠忽然一声叫唤打断了他的话,“既然路途遥远,那道士你就快走吧,天色也不早了,兄弟们也要回去睡觉了。” 黑鼠连连点头附和,“就是就是,这外面太冷了,还是家里好,又暖和,又舒坦。道士你快回家吧,大冷的天别在外面瞎转悠啦!” …… 江鹤再次陷入了沉默。 玄耳见此,不由笑道:“那主人,咱们也快走吧,别耽误这些老鼠回去睡觉。” 听见这话,灰鼠立刻爬上前讨好笑道:“哪里的话,若是兰隐大人有差遣,小鼠们少睡一会儿也是值得的。” 黑鼠点头如捣蒜,“兰隐大人若不嫌弃,便时常来做客,能小住一段时日就更好了,小鼠们一定盛情款待,绝不怠慢!” 灰鼠重重敲了他一下,“笨蛋!咱们地方简陋,怎么能招待贵客?这样,等开春你就带兄弟们找个好地方,咱们尽快挖个新家出来,要比现在的更大,更好,更敞亮气派!” …… 辞别老鼠们后,众人一起出发回城。 路上明净气鼓鼓抱怨道:“这些老鼠真是无利不起早,见坑不到师父的银子了就那副嘴脸,怪不得大家都讨厌他们!” 江鹤倒是十分心平气和,“百相方为众生相,老鼠也是众生,他们虽爱财,却有情有义,心系同族,切不可心存偏见,一叶障目。” 明净想想后气消了许多,“师父教训得是,是徒儿狭隘了。” 江鹤微微一笑,在目光瞟见一旁的兰隐时,不知忽然想到了什么,神色逐渐困惑起来。 这样又行了一段路后,他终于忍不住上前问道:“隐姑娘,我心中有一疑惑,不知可否请教一二?” 兰隐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请讲。” 他满脸不解道:“我等此行发现的雪灵只是个小妖,按理来说并不能让观中司南转动,但我等沿司南所示方向查访日久,也没能发现其他妖物踪迹,此事实在有些蹊跷啊。” 末了见兰隐不说话,他又小心翼翼道:“隐姑娘能否再将司南借与我等探查一番?此事不明,贫道这心中实在难安啊。” 兰隐笑道:“司南所示方位甚广,清风观弟子有限,有疏漏也是在所难免的。至于借……这司南已交到旁人手中,怕是借不回来了。” 江鹤有些着急,“不知是交到了何人手中?此事事关重大,还请姑娘代为引荐一番。” 思索片刻后,兰隐忽然问道:“你们发现司南转动具体是什么时候?当时是什么情形?”江鹤仔细回忆了一下,“那是在初雪后不久……” 听完江鹤的叙述后,兰隐缓缓笑了,“你觉得穷奇如何?”江鹤愣了下,“您说什么?” 兰隐叹了口气,“无事,你也不用借什么司南了,那段时日这里有只穷奇借道,还和玄耳打了一架,想是当时气息外露,这才会被司南察觉到。” 江鹤闻言一惊,虽然心里十分好奇像穷奇这等凶兽怎么会出现借道,但见兰隐不欲多言的样子,他也不好再问,只能将所有疑惑尽数吞回了肚子里。 此间话了,兰隐见常辛一直垂头不语,不禁开口问道:“在想什么?” 常辛语气低落,“我想了很久,都记不起小时候见过雪灵,明明那时候我经常跟阿春在一起玩,我们那么要好,他也从来没告诉过我。” 兰隐安慰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他不告诉你自然有自己的理由,你若是想知道,等回去后你亲自问问他也就是了。” 常辛叹了口气,犹豫许久后还是摇头道:“算了,事到如今,问这些也没什么意义了,就让阿春安心离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