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鹤语谢夔》 第1章 赴北 春日应是踏春,放纸鸢的季节。 鹤语坐在马车上,身下的软垫足有十来层,丝毫感受不到马车的颠簸,但她面上没一丝笑容。 外面有春风吹进马车小窗,将她脚边那只纸鸢的尾巴吹得烈烈翻飞,鹤语放在膝头的细白的手指搅成了一团。 窗外是开阔一览无余的郊野,就算是周围的山,看起来都格外巍峨高大,秃山寸草不生,悍然无情,完全不似金陵的山水,哪怕是一缕风,都带着百转千回的柔情。 这是在漠北地界,所以就连风都带着暴烈。 “殿下要歇会儿吗?唐大人说,殿下若是想放纸鸢,这里地势平坦开阔,是极不错的地方。”在鹤语旁边,坐着一圆脸婢女,现在看着她试探建议道。 自从从上京出来,这一路上,舟车劳顿,鹤语脸上没出现一丝笑容。 珍珠知道自家公主殿下对这一桩婚事的态度一直不满,不然,也不会成亲三载,都不曾主动从上京启程来这漠北之地。 若不是这一次皇后娘娘强硬下了懿旨,恐怕现在她家主子都还在上京。 珍珠也不知道为何这一回皇后娘娘发了这么大的脾气,让殿下一路马不停蹄赶来漠北。想到春日宴上,右相府的大小姐冲撞到她家殿下,那杯清酿,污了她家殿下的新衣,她家殿下未曾说任何谴责的话,是那位崔小姐主动赔罪,却不料事后她家殿下被皇后娘娘责罚。 这责罚来得无理又令人意外。 偏偏她家殿下从出生起,就是整个皇宫的明珠,那是半点委屈都不曾受过。被皇后责难后,当晚,她家殿下就带着人浩浩荡荡地回了公主府。 公主府建在距离皇宫最近的平康街上,这里是上京中权贵人家最集中的家宅区。当年内务府用了最好的材料,用时好几年,收罗了天下奇珍异宝,这才将这一座规格堪比亲王的府邸建造结束。 这是帝后给小女儿荣宠,也是对她明晃晃不加掩饰的偏爱。 鹤语成亲三载,当年皇帝召回了统领北地的谢夔回京成亲,就因为舍不得鹤语只身赴北地。 成亲第二日,谢夔因军务在身,不可久留京中。而帝后丝毫没有要放小女儿离开的意思,便又令谢夔一人匆匆回了北地。 这些年鹤语很少住在公主府,大部分时间都留在宫中,同未出阁时无甚两样。 原本所有人都以为这只是不需要放在心上的小事,就凭着以往帝后宠爱膝下唯一的嫡公主的劲头,顶多第二日,公主就会被帝后重新召回宫中。 但不料,第二日宫中是来了懿旨,却不是召鹤语回宫的懿旨,而是让她即刻启程赶赴漠北。 整个公主府都因为这一道令人措手不及的懿旨陷入了凝滞,手中拿着紫色的绢帛的鹤语转身就要出门,她要去宫中问个明白。 入了宫,鹤语却没能见到一向将她视为眼珠子的皇后。 倒是皇后身边的姑姑出来见了她一面,委婉地传达了皇后的意思。 就算是公主,成亲三载,不去见夫君,也是不合规矩的。也就因为是公主,所以更应该做好天下表率,不要任性妄为。 鹤语站在原地,她手中还捏着那卷懿旨,葱白的指尖因为太过用力,这时候都变得有些青白。“徐姑姑。”她唤道眼前的人,“为什么?”她不明白。 鹤语收回思绪,听着珍珠的话,目光在那纸鸢上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不去。”她浅浅地皱了皱眉,外面的春风,能卷起黄沙。吹在脸上,都觉得刺痛。 鹤语刚说了这话,就觉得嗓子有些难受,她朝着半空伸了伸手。 坐在珍珠对面的,是同样从小在宫中服侍鹤语的贴身婢女,名叫玛瑙。 玛瑙见到自家殿下的动作,飞快拿起小桌子上的茶壶,斟好茶,放在了鹤语手中。 被娇宠着长大的小公主,那双手都被养得极为引人注目。素手纤细,柔若无骨。在锦绣堆里的长大的贵女,就连寻常饮茶的动作,看起来也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茶是明前茶,滋味清淡,鲜醇持久。 不愉快的旅程里还有一口好茶,让鹤语心情稍微好了些,她出门在外,衣食住行无一不精,天生富贵窝里的金凤凰,浑身都娇贵得不行。 即便是这一次匆忙离京,虽说是被皇后娘娘责令离京,但宫中也没有想过要苛待这位大邺皇朝的嫡公主。鹤语这一队车马,浩浩荡荡的百来人。不仅仅有公主府的护卫,还有整个大邺王朝最有名的厨子,手艺最精湛的绣娘。 但鹤语脸上的笑容没持续太长时间,马车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闹,与此同时,拉着马车的那几匹通体黝黑的千里良驹,也因为外面的变故猛然扬蹄嘶鸣。鹤语一个不察,身形倏然前向栽倒,打翻了小桌上的茶水,脑袋也重重嗑在了木桌的边角,顿时一阵头晕眼花。 “殿下!”珍珠和玛瑙惊呼出声,一左一右飞快将鹤语搀扶起来,“殿下没事吧?可有伤到哪儿?” 鹤语回过神来,皱着一张脸,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见一直骑马守在她马车外的护卫长沉着的声音传来—— “请殿下在马车中不要出来,外面来了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劫匪,待属下解决后再请殿下定夺。” 鹤语“嗯”了声,便重新坐回到位置上。 她们这一路走来,还没有遇见过贼匪。先不说她们人多势众,就说每到一处地方,当地的官员早就已经收到了从上京发来的文书,早有守卫护送着鹤语一行人。有公主府的护卫,再加上官兵,即便是有贼匪,见到鹤语她们的队伍,也只能歇了打劫的心思。 却不料,到了漠北的地界,倒是遇到了一群不要命的。 第2章 谢夔 虽说鹤语很相信护卫,但这种事,却也是十九年来,头一回遭遇。当听见了外面兵刃相接的声音时,鹤语那张瓷白的小脸上,强撑着没有露出不安和紧张,只不过下唇已经紧抿成了一条线。这样子看起来,有几分脆弱的美感。 珍珠和玛瑙也好不到哪儿去,两个婢女战战兢兢,却不忘记一左一右保护在鹤语身边。 “殿下,这,这怎么还没完啊?”也不知道耳边的打斗声持续了多久,当马车外面忽然被射来一支箭,差点直接嵌入内壁时,珍珠终于忍不住,哆嗦着抬头开口问。 鹤语现在也意识到了眼下她们遇见的贼匪不太一般。 公主府的护卫,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对付一般的匪徒,自是轻而易举。可眼下,外面的战况似乎变得越来越激烈,丝毫没有要结束的意思。 “让开。”鹤语的声音听上去还算是镇定,只有她自己知道,此刻拽着豆青色刻丝蝶纹云锦襦裙的手是有多紧,“我看看。” 这话一出,珍珠和玛瑙哪里还坐得住,立即伸手拦住了鹤语。 “殿下,外面是什么情况我们都还不知道呢,唐大人让殿下在马车内,想来现在这里是最安全的。若是外面的流矢伤了殿下可如何是好?”玛瑙跪地说。 鹤语沉默,也是在这时,忽然从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 鹤语再也忍不住,趁此机会,一手推开了马车车窗,朝着外面看去。 在前方不远处,马蹄踏起浓尘,黄沙遮掩了来人的数量,但是在半空中,那面写着“谢”字的旗帜,格外显眼。 此地距离漠北管辖的最近一处城池,不过二十里路,来的人是援军。鹤语松了一口气,坐回到了原位。 有了谢家军的加入,那群原本同公主府护卫打得难舍难分的贼匪,顿时四下溃散。 唐坚自始至终都没离开鹤语马车五步远,他的使命就是保护公主殿下。现在,他看着此刻出现在他们这一行人面前的谢家军,尤其是看清楚为首的身着黑衣面容冷肃的冷冽男子时,他面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后很快翻身下马,冲着对方行礼。 “驸马。”唐坚开口。 此刻,坐在马车里的鹤语,在听见唐坚这道声音时,倏然一愣。 能让唐坚叫做驸马的人,整个大邺,唯有谢夔。 所以,刚才那是谢夔亲自来了? 唐坚的这一声,更多的是在给马车里的鹤语传信。 谢夔也没想到今日出城,会遇见鹤语一行人。 京中早就传来了旨意,永乐公主一行人从上京赴漠北。谢夔早已命人收拾府邸,但没想到,他不过才收到旨意没几日,公主殿下竟然到了。 在谢夔身边的几个年轻将领,在听见眼前青衣护卫对自家节度使的称呼时,眉宇间皆是有些意外。 不过在看见这些人身后那长长一队马车时,不由了然。漠北不似上京和江南繁华,能出现这么长的车队的,实在很少。估计也是这样,鹤语一行人才会被人当做肥羊盯上。 谢夔翻身下马,那件圆领黑色窄袖胡服上的同色蹀躞,将一截劲腰束得紧紧的,看起来力量感和美感兼具。 “唐坚。”谢夔记得鹤语身边这人的名字,他那双狭长的漆黑如墨的双眼,扫过了面前这辆看起来华丽极了的马车,“公主在此?” 唐坚点头称是。 谢夔站在马车外,得知里面是他三年不曾谋面的妻子时,他面色看起来平和,冲着马车的方向抱剑行了军中礼,“不知公主驾到,有失远迎。”说完这话,谢夔也不等马车里的鹤语反应,便已转身,那只缠绕着皮质臂套的小臂朝着身后一圆脸男子一指,“钟世远,你带一队人,负责将公主殿下平安送至府邸,不得有误。” 他这话话音刚落时,人已经翻身上马,动作利落干脆,毫不拖泥带水,随后长臂一挥,“其余人,跟我走。” 说完,刚才还在原地的乌泱泱的一群人,瞬间消失不见,只剩下滚滚黄沙,和被点名留下来的圆脸将领钟世远一队人马。 钟世远平日里在军中最是吃得开,他那张嘴说什么都有趣,性格又好,圆脸看着还很面善。但是此刻,钟世远看着不远处的马车,还有站在马车旁,面无表情的青衣护卫,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 哪怕他家节度使将他丢到境外的匈奴人堆里,也好过让他来面对这位上京来的小公主啊。 “臣朔方都知兵马使钟世远拜见公主殿下,殿下今日受惊,请随臣先行入城,稍作歇息。”钟世远上前了一步,硬着头皮开口道。 同样有些不安的,还有马车里的珍珠和玛瑙。两人此刻大气也不敢出,刚才驸马也太过分,明知道马车里是殿下,不主动护送,让一个陌生的兵马使带着她们入城也就算了,更重要的是驸马站在马车外,都不曾想过要见一见殿下。 这将殿下置于何地? 鹤语的确是有些生气的,她骄傲惯了,在京城里,谁见了她不像是见了香馍馍一般。从来都只有旁人主动过来跟她攀谈的份儿,何时有过像现在这样,被人无视? 但她又不是真的骄纵,即便是生气,也是对谢夔一人,而不会迁怒旁人。 “那就劳烦钟大人带路了。”鹤语开口。 钟世远松了一口气,他起身,朝着身后的一队人马打了手势,很快,穿着铠甲的谢家军,动作整齐地划分成了三路,其中一路人马由钟世远带领打头走在前方,剩余的两路,则是走在两侧护卫的外圈,朝着城中而去。 这座边陲小城名望城,此刻在城门口排了一列长队,守城的士兵在逐个检查入城的百姓。 钟世远带着鹤语这一队人马从远处而来时,吸引了不少视线。 在漠北谢夔管辖的地界,军中鲜少有人不认识钟世远。 守城的士兵在看见他时,抱拳行礼。 钟世远坐在马背上,手中还拿着长鞭,“放行。” 守城的士兵:“大人,节度使大人要求我们需要对每辆马车都要检查,不得有误。” 钟世远低头,咧嘴,“马车里这位是节度使夫人,你也要查?”他在说话这话时,陡然一挺身,脸上那抹看起来有些吊儿郎当的笑容也尽数消失,“开门放行。” 当鹤语的马车穿过城门口时,刚才那个守城的士兵脑子里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刚才钟大人说了什么? 节度使夫人? 节度使夫人……是谁来着? 他们节度使大人不是尚公主吗? 等等,那马车里坐着的是……公主殿下? 第3章 娇客 唐坚作为鹤语身边的护卫长,不仅仅是保护她的安全,还要探查搜寻消息。到了客栈后没多久,唐坚上楼敲门。 “殿下。” “进来。”鹤语的声音自房间里传出来。 房间里已燃起了降真香,鹤语靠在软榻上,有两个婢女在给她捏肩揉腿,还有一个站在她身旁,正一边拿着漠北极为罕见的樱桃喂到她的嘴里。而珍珠和玛瑙两人,则是在收拾房间。即便是住在客栈里,鹤语一切吃穿用度,上到床幔被褥,下到饮茶用的杯子,用膳的金箸,都是皇家之物,无一不名贵奢侈。 看见唐坚进来,鹤语抬头,雪白的脸蛋上略带着几分倦色,“都打听清楚了?” 今日她在城外遇见谢夔,的确很巧合。但现在她更在意的是,在遇见谢夔之前,她们遭遇的那一群劫匪。 唐坚颔首:“今日在城外的是匈奴人。” 鹤语吃樱桃的动作一顿,“匈奴人?看着打扮是马匪的模样。” 唐坚:“钟大人说,这段时间匈奴人会乔装成匪徒的模样,抢劫过往的商队。” 这也不难解释为什么谢夔会出现在望城,而不是在首府灵州。 谢夔也是勋贵世家出身,却未曾受祖上荫蔽,在上京城里世袭个世子爷什么的,而是在十岁那年,转身投身入军营。 鹤语在成婚前,也打听了不少关于谢夔的事迹。 其实她也不需要怎么仔细搜罗,也能听到一二。毕竟,整个上京中,跟家中决裂,独身一人赴军营,从一个小小步兵做起,短短五年时间内,就在军中打响了名头,这般魄力和本事,整个上京城中,唯谢夔一人。 十五岁时,因在守城之际,遇匈奴夜袭,谢夔带领手下不过四五十人,歼灭来敌五百人,出城迎战,在众敌中取得对方将领项上人头,一举震撼整个漠北。 后前朔方节度使被投毒,暴毙而亡,匈奴联合朔方军中叛徒,趁机进犯,是当时还身在斥候营中的谢夔最先觉得不对劲儿,振臂一呼,率领将士挡住来犯,又关门打狗,击杀通敌叛国副节度使。 谢夔在军中的名声在这时候达到了另一个顶峰的时刻。 朔方内乱,又被一员小将在短时间内扭转乾坤的事,最终传入到了上京中。就连同河东节度使也上书称赞了谢夔的功绩。朔方和河东的地理位置,本就是相守相望,成犄角之势共御境外匈奴。若是当初跟匈奴人勾结的副节度使真成功起事,受损的不仅仅是朔方的百姓,同样的,河东的百姓同样会遭受匈奴铁骑践踏。 从小兵一路升到节度使的位置,谢夔在巡查布防上,一直亲力亲为,绝不是尸位素餐之人。 他倒是一直是个极有本事的人。 “此地到灵州还需几日?”鹤语回过神来,她没多想匈奴人的事,她不相信谢夔别的本事,但在短时间里能带出一支令境外闻风丧胆的谢家军的人,杀敌的本事她还是相信的。 漠北虽可能没有上京那般安全,但这里有谢夔,也不需要她提心吊胆。 唐坚:“回殿下,两日足矣。”像是知道鹤语在担心什么一般,唐坚又接着道:“钟大人说,驸马早就已经派人清扫府邸,就等着您过去。” 鹤语“嗯”了声,“我知道了。” 唐坚很快退了下去。 —— 谢夔一行人追着伪装成马匪的匈奴人,快追到边境时,终于将最后一人斩首于马下。这一路,他们缴获了不少匈奴人的弯刀。中原的马匪,可不善用弯刀。 谢夔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太阳早就落下,今夜来不及回程,便朝着城外的军营处策马而去。 跟在谢夔身边的还有个沉默国字脸侯伟杰,当他看见谢夔在军营门口就停下时,他不由转头,看着谢夔,不解道:“大哥不进城吗?” 这时候城门就算是落锁,但谢夔这张脸就是通行证,谁会不放行? 谢夔挑眉,看了他一眼,“回去做什么?” 侯伟杰:“今日咱们遇见的不就是公主的人吗?” 回去自然是去见公主。 在侯伟杰看来,鹤语从上京一路颠簸来他们这鸟不拉屎的漠北,心里当然是有自家节度使的位置的。 谢夔下马,将缰绳朝着身边的士兵一扔,听见耳边侯伟杰这话时,他“嗯”了声,便不在做声。 年轻英挺的男子朝着自己的营帐走去,眉眼沉着,眼中似有深潭,幽深宁静,显然侯伟杰这话没有在他心头激起半点波澜。 “既然公主有心想要同大哥好好过日子,大哥何不给公主一个机会呢?”侯伟杰成过亲,妻子是他从小到大的小青梅。若不是因为七年前那一场内乱,匈奴人被放进灵州,他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皆死于那一场祸乱,如今也是琴瑟和谐的画面。平日里,侯伟杰远远不如钟世远话唠,但现在看见谢夔这么冷淡的模样,不由以过来人的身份多说了一嘴。 “公主现在说不定就在客栈等着大哥,大哥若是不去的话,恐要令公主失望了。”侯伟杰在三年前,看见原本应该携着新婚娘子一同返回漠北的谢夔,独身一人,不由觉得这位上京的永乐公主未免有些太不将他们节度使看在眼里。但现在,三年过去,侯伟杰见谢夔身边还是没一个知冷知热的人,眼下公主又来了漠北,自然是想要劝他好好跟公主过日子的。 谢夔抬手掀营帐门帘的手一顿,随后不知道像是想到了什么,轻笑一声,“你想多了。”他说,裴鹤语会等着他? 谢夔回想到自己接到圣旨之前,他可从未想过要尚公主。更没想到,鹤语会看上自己。 不过,他倒也并不是全然无意。 大邺民风开放,在结亲之前,两家人会让未婚男女相看,也是常有的事。 当今圣上赐婚让这桩婚事虽说已是板上钉钉,但在成亲之前,也是有安排鹤语和谢夔“相看”。 那日鹤语去京郊的寺庙,身着银红色缕金团花广陵春衫,衬得一张小脸看起来更加莹白。那张脸同玉做的一般,贵气而精致,一截纤腰被藕荷色的腰带束得细细的,唇色也是淡淡的,她带着南海东珠的绯色绣花鞋在裙边时隐时现,莲步轻移,一个侧脸,已经足够惹得谢夔微微晃神。 他未来的妻子,娇美又高贵,哪怕先前明知道这不过是帝王的制衡之术,有那么一刻,他也心甘情愿。 谢夔收回思绪,看着还像个木头一样矗立在自己营帐里的侯伟杰,不由一个眼神扫了过去,“还有事儿?” 他这模样,显然是不想多谈。 侯伟杰只能摇头,心里有些叹息,转身走出了营帐。 听说,这位永乐公主,也算是上京城里一等一的大美人,他大哥怎么就这么能狠心? 等到躺在狭小的行军床上时,谢夔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出现了侯伟杰刚才的那些话。 她都主动过来了。 即便是三年前的新婚夜,鹤语没让他近身上床,好像也不算是什么大事? 既然是男人,是得大度些。 即便是三年间,他不曾收到一封来自上京的书信,但现在,人都已经在他眼皮子底下,书信哪里有人重要? 的确不算是什么大事。 谢夔倏然从床上翻身而起,搁置在枕边的长剑被他拎在手中,随后,他大步离开了营帐。 万一,那又娇气又爱哭的公主殿下,真等着自己呢? 黑夜中,在清冷朦胧的月光笼罩之地,一匹黑色的高马从军营处急急奔出,朝着望城的方向而去。 第4章 误入 鹤语的确还没有就寝。 从上京来了这漠北苍凉之地,她有些水土不服,平日里都觉得嗓子干得难受,而身上亦是如此。即便是日日清洗,但只要一日不抹香膏,都觉得浑身干痒。 鹤语现在正褪了衣衫,放下了床幔,坐在里面朝胸腹处涂抹着。 小臂后背小腿这些地方,她可以让身边的婢女擦拭,但更隐秘一点的地方,需要褪了小衣亵裤,她都是自己动手。 降真香还在室内燃烧着,熟悉的味道,熟悉的寝被,被床幔围起来的狭小的空间,都让鹤语觉得分外有安全感。 谢夔推门进来时,见到的便是这么一幅美人图。 烟霞色的床幔并不能将床榻内的一切都遮掩,相反的,轻纱将床内的那道身影勾勒得朦胧而又有摄人心魂的美感。 雪白裸背的流畅线条,在往下滑落到腰际时,狠狠一紧,便成了江南水乡人口中传唱的“一搦掌中腰”。 谢夔没想到会是这样,一时间,他手臂上的青筋暴起,倏然一下转身。 鹤语在听见门口传来的动静时,不由蹙眉。 珍珠玛瑙都是伺候了她多年的婢女,知道她不喜在抹香膏的时候有人进来。 “谁?” 鹤语在问这话的时候就已转身,朝着床幔外看去。 当堂中那道看起来修长又英伟的,俨然是成年男子的身躯出现在鹤语视线中时,鹤语登时瞪大了眼睛,“来……” 最后的“人”字还没有喊出口,下一秒,鹤语甚至都没有看清面前这人的身影究竟是如何动的,反正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对方已经隔着眼前这烟霞色的床幔,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巴。另一只强劲有力的手臂,已经横过她的胸口,将她整个人压在了床榻上。 “是我。”谢夔低沉着声音开口。 这瞬间,他对上了眼前鹤语的那双眼睛。因为猝不及防和惊骇,而出现的湿漉漉的雾气,看起来又娇又令人怜爱。这么近的距离,谢夔能轻而易举地看见被迫躺在床上的年轻女子鸦羽般浓密的睫毛,此刻甚至还在簌簌地抖动,像是不安。精致的五官在此刻看起来更显得惊艳,谢夔手上的动作不由轻了两分,“谢夔。”他不知道鹤语究竟还记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模样,他先主动开口。 鹤语此刻的状态不太好,她不知道谢夔是怎么进的自己房间,但现在,她几乎半裸着被谢夔压在床榻上,即便眼前自己跟谢夔之间还隔着一层床幔,这副模样被谢夔看见,也是她极为不能接受的。 “放肆!”当谢夔的手终于松开时,鹤语眉宇间展露出来的神色陡然一变,高高在上的上京贵女姿态十足,但又奈何此刻鹤语的姿态实在跟她的神情有些不太对味,青丝铺满了枕间,露出来的那抹雪白的脖颈,黑与白的对比,显得格外强烈。这般场景,任由世间任何一个男子看了都会觉得血脉喷张。 谢夔也是男人,尤其是现在他身下压着的人,是自己名正言顺的夫人。他掌心里还捏着鹤语的那截手腕,指腹间传来的柔嫩光洁的触感,令人心旌摇曳。 谢夔的喉结滚了滚,他自然有听到鹤语的呵斥声,说实话,娇滴滴的公主殿下这般姿态,“放肆”这两个字吼出来没什么气势。 可谢夔到底身上还剩下世家子最后一点涵养,他从床上站起来,背对过鹤语。 在床榻上的鹤语赶紧起身,伸手拉过一件宽大的外袍,囫囵将自己包裹了起来。虽说现在谢夔已经起身被对着她站着,但是对方带来的压迫感却还十足清晰。英挺而铁血肃杀的男人,在这一间香软的闺阁房间里,如此格格不入。 这时候,门口传来了珍珠的声音。 “殿下?” 珍珠和唐坚在门口面面相觑,刚才珍珠从鹤语房间退出来,她知道自家殿下的习惯,在涂抹香膏后,还要喝上一碗燕窝。刚才珍珠就是去楼下煮燕窝,门口就只留着唐坚。 横竖有护卫长守护在殿下房间门口,决计不会有任何外人能靠近。 但偏偏,谢夔出现了。 唐坚并不知道此刻公主在房间里做什么,看见谢夔出现时,他下意识拦住了。 可谢夔一个眼神扫来时,唐坚犹豫了那么一瞬。 驸马倒也不是旁人,这个念头闪过时,唐坚就晚了一步,谢夔已经步入了房门。 当珍珠端着燕窝上楼后,知道驸马竟然在房间里,这时候这才敲门试探喊道。 珍珠是知道自家殿下对驸马的感情的,当初“相看”时,她家殿下就是相中了谢夔的那副皮囊。在大觉寺里,身着一身烟灰蓝圆领窄袖胡服的谢夔,看起来是真正的如“岩岩若孤松之独立”,那双眉眼,堪称“鬓若刀裁,眉如墨画”,俨然就是出众极了的世家公子。 即便是为一方将领,古往今来也有儒将。 可是当新婚夜时,驸马俨然颠覆了殿下对他的印象,甚至在洞房时,把驸马给赶了出来。 这事儿就只有她们几个公主房里的人知晓,算是极为隐秘的事,唐坚不知道,自然也不清楚自家殿下对于驸马的态度。 珍珠现在想到驸马竟然不经通传,就进了房间,她暗自着急,唯恐驸马又触怒了殿下。 可没想到,房间里很快传来了鹤语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并没有很生气。 “无事,这里不用伺候。”鹤语坐在床榻上,咬着牙说。 她脸皮薄,哪怕是贴身伺候的人,她也不想让人看见自己这副模样对着谢夔。 门外的唐坚松了一口气,而珍珠则是有些意外。 不过既然鹤语说不要她伺候,她便规规矩矩地守在了门口。 房间里,鹤语看着还站在自己床前不远处的谢夔,后者看起来似乎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她拢了拢自己胸口的衣服,一想到刚才谢夔扑过来按住她唇的样子,鹤语脸上忍不住发烫。 除了新婚夜时,她从未跟哪个男子有这般亲密的接触。 定了定神,鹤语微微抬起了自己的下颔,“你怎么在这儿?”她看着谢夔发问。 第5章 交锋 谢夔负手而立,脑子里还在想着不久前侯伟杰特意过来跟自己说的那些话。 什么公主殿下如今主动赴北地,就是心里还有他的意思。说什么现在指不定公主殿下就在客栈里等着他,若是他不现身的话,公主恐要失落。就从刚才进门他观察到的鹤语的反应来看,他可看不出来鹤语有半点想要他过来的意思。 甚至,他刚才在看见鹤语见到自己的身影时眼中的惊骇,他有理由怀疑,他的这位妻子,早就把自己是什么模样忘得一干二净。 此刻听着身后传来的声音,谢夔还背对着鹤语,他没回答鹤语的话,反问:“可以转身了?” 他不习惯背对着人讲话。 鹤语:“……” 她捏了捏被子,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已经被捂得严实的胸口,这才点头,“嗯”了声。 谢夔转过来,先前被他揉得有些凌乱的轻纱床幔,如今已经复原。随后,他的目光,定定地锁住了床榻上的人。 在烟霞色轻纱之后,鹤语坐得端正。当谢夔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时,她不是没所觉察。相反的,男人目光如炬,当她整个人被谢夔的视线笼罩时,心底还有那么两分慌乱。但很快,鹤语就已经强行按住了心头蔓延上来的陌生情绪,她对着谢夔可有什么值得慌乱的?她是公主,他不过只是驸马。 想到这儿,鹤语不由有了些底气。她不知道谢夔到底能不能看清她的神色,反正她昂着精致的下颔,脸色高傲而严肃,“我问你,你怎么在这儿?” 谢夔是能看清鹤语的小表情的,他能百步穿杨,自然目力极好。何况,鹤语的那张小脸实在是太白了,他不想看清都难。 当又听见鹤语这话时,谢夔微微扬眉。 “公主不希望我过来?”谢夔问。 鹤语刚想说“不希望”时,谢夔的声音又落了下来。 “那公主为何来北地?” 鹤语沉默,她当然不想说自己是被自己母后勒令过来。这若是说出去,岂不是显得她不得不在这谢夔的地盘?莫名就有些气短。 谢夔像是没感觉到鹤语的沉默一般,他上前了两步。 这一动作,引得鹤语如临大敌。 她还记得新婚夜那一晚,原本她以为的温文尔雅的世家公子,上了床后,让她好生一顿疼。从小被娇养着长大,半点苦头都没吃过,倒是在跟谢夔成亲的第一晚上,就结结实实吃了一次苦头。虽说她脾气大,当场就一脚将毫无防备的谢夔踢下了床,可谢夔带给她的阴影,她到现在都还没忘。 “你,你干什么你?停住。”鹤语有些激动喊着,她一手抓着胸口的衣服,一手抓着身下的寝被,那张小脸上有些楚楚娇柔。 可是谢夔压根就没有听她的话,三两步谢夔就已经重新走到了的鹤语床前,他大手一撩,便拉开了挡在自己跟鹤语面前最后一层轻纱,随后凑近了床榻上的小美人。 他生得极好,哪怕在边关数十年,那模样也比京中养尊处优的世家子不知道英俊了多少倍。更何况,这些年对谢夔而言,都是一次次厮杀的历练,相比于那些从未经过战争的世家子,他身上更多了一股味道。比脂粉堆里的少爷们,多了一股真正的男人味。 此刻谢夔半个身体都已经倾身到了床幔中,鹤语也是来这北地后,这么清楚地看清了眼前的人。 “公主以为我要做什么?”谢夔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已经后退着快要跌坐在床上的鹤语。不等后者回答,他已经一手放在了鹤语的腰间,瞬间,温香软玉就被他逼进了自己胸膛前。“像这样吗?”谢夔说。 鹤语已经完全被他这孟浪至极的动作弄得面红耳赤,上京城里哪家的少爷会像是谢夔这般有骇人的气势。她顿时有些红了眼圈,觉得委屈极了。 一想到自己压根就不知道为什么母后一夕间让自己收拾行囊来这偏远之地,周围连个认识的人都没有不说,还要面对谢夔这么个煞神,偏偏此刻还无力反抗,鹤语顿时觉得更委屈。 她自是不肯在的谢夔面前落泪的,就瞪着眼睛,不甘示弱地看着眼前的人。 谢夔没想要对鹤语做什么,他只是看不惯小公主来了漠北还这么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只是他没想到,自己还什么都没做,怀中的人就已经红了眼睛。 “哭什么。”谢夔问。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鹤语便感觉到心头的那股委屈和被谢夔瞧见落泪的窝囊两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她眼睛更红了。 “别哭。”谢夔已经松开了刚才想要吓唬鹤语的那只手,他皱着眉,心里实在是觉得自己太冤枉,“你再哭,是想把门口的人都引来?” 鹤语:“……” 谢夔:“算了,我出去,我让你身边的人进来伺候你。” “不行!”鹤语陡然出声,她声音里还带着点哭腔,听起来真是要人命。 谢夔看着她,眼里带着探究。 他实在是有些不明白鹤语这是什么意思,凑近了她要哭,说走又不许。 鹤语哪管谢夔此刻腹诽,“我要洗面。”她说,如今她在谢夔面前差点哭了的样子,怎么能让旁人看见? 谢夔:“?” “给我打水。”鹤语见面前的男人还像是木头一样矗在原地,轻锁眉头,吩咐道。 她从未见过谢夔这么像木头的人,从前她只要一个眼神,周围的人就能猜出她想要什么。到了谢夔这儿,她都说这么明白了,对方还半天没个动作。 谢夔抱着银质的鱼洗,不知怎么就成了眼下这般模样。 先前看起来还有些惧怕自己的小公主,此刻正就着他端盆的手洗着脸。 听着耳边传来的细微的水声,谢夔看了眼坐在自己面前的鹤语。他想说其实不用洗脸,也不怎么能看得出来这位小公主差点哭了,着实没必要。 “好了。”片刻后,鹤语抬头,优雅地将帕子放回在银盆里,看了谢夔一眼,似乎完全忘了自己刚才在这人面前差点哭出来的窘迫样。 “你出去吧,让珍珠进来伺候。” 她坐在床上,双手还很规矩地放在小腹处,将上京贵女的娇贵高傲模样在谢夔面前演了个十成十。 鹤语在说这话时,完全不觉得自己这种“用了就丢”的行为有什么不妥。 谢夔在听见耳边传来这话时,倏地一笑。 鹤语听见,面上虽然不显,但心已经被提到了半空。 只有她自己知道,在跟谢夔单独相处的时候,她内心其实是有点怵他的。 可是大邺皇室的公主,怎么,怎么可能怕一个小小的驸马? 她绝不能在谢夔面前示弱。 第6章 同床 下一刻,鹤语就看见跟前的男人将手中的银盆朝着架子上一放,大步朝着她走来。 “你,你又要做什么?”鹤语问。 谢夔没有开口回答,但是他直接在鹤语的床榻上坐了下来,伸手脱下了自己的黑靴,又开始解开胡服圆领旁的纽扣,这动作传达出来的意思已经很明显。 鹤语着急,她可没允许谢夔在自己这里留宿。见谢夔动作行云流水,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鹤语慌了。她也不顾什么公主仪态,扑上来,就要按住谢夔解开衣服的手。 她的那只手柔软又白皙,现在搭在谢夔那只晒成了小麦色又带着粗糙的茧子的大手上时,一黑一白,对比格外强烈。xbiquge 当然,力量的对碰也是明显的。 鹤语这一刻才不管自己究竟能不能跟眼前这男人的力量抗衡,但显然让她什么都不做,更让她不安。 “不准。”鹤语说。 谢夔低头看着此刻覆在自己手背上的那只小手,可谓是柔若无骨,他在片刻的意外后,就轻而易举地制服了鹤语的动作。 现在男子的那只大掌里,已经牢牢地将鹤语两只手捏住了,像是一只大钳子,令被困住的鹤语动弹不得。 “公主。”谢夔沉了沉声音,他心里不曾将鹤语的动作当回事儿,但眼前的小公主实在是娇气,若是日后真留在漠北,他整日手头的事一大堆,不说日理万机,但也是“一日千机”,可没什么时间哄鹤语的小性子,倒不如趁着现在,说明白,日后对谁都好。“既然公主不想与我做夫妻,当日为何答应圣上的赐婚?” 鹤语现在都还看着自己被谢夔拿捏住的手腕,她挣脱过,没成功。当耳边传来谢夔这话时,她心头忽然一跳。 鹤语感受到谢夔落在自己身上带着探查意味的目光,不能抬头跟他的视线对上,“我自然是听我父皇的。” 谢夔眼里的怀疑没有因为鹤语的回答而消失,“听闻公主在上京极为受宠,难道不曾为了自己的亲事争取过?” 当年皇帝赐婚,是不希望他还能有个强劲能支持他的岳家。而尚公主,尤其是鹤语这样的嫡公主,不仅仅不会带给他任何助力,还是无上荣光,一举两得。 但宫中除了鹤语这个身份尊贵的公主,还有低阶嫔妃所出的公主,那些人嫁给他,作用其实也是一样的。可偏偏,最后的人选是鹤语,大邺唯一的正宫皇后所出的公主,也是中宫唯一的孩子。 鹤语抿唇不语。 她不怎么会撒谎,所以遇见不想回答的事时,就直接不说话。 谢夔见状,轻笑一声,也不强求鹤语对自己坦诚相待。 他松开了鹤语的手腕,脱衣服的动作仍在继续,那张刀削似的脸上看起来有几分讥讽,“我不管公主是如何同意圣上赐婚,嫁给我这样一介武夫,但现在你既然来了漠北,就要知道,你我是夫妻,我留宿在这里,天经地义。” 谢夔在说完这话时,就已经脱下了外衣,随后他站起来开始脱裤子。 鹤语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她已经捂住了眼睛。 “你停下!” 谢夔不为所动,他脱得只剩下一件中衣,敞开衣襟,赤着脚,转身看了还在床上的鹤语一眼,“公主若是不想将外面的人都招惹进来的话,只管大叫。” 他横竖是舍得下这面皮的。 谢夔说完后,便转身朝着客房里连接的净房中走去。木桶里都是刚才鹤语沐浴后用剩下的水,但谢夔没丝毫嫌弃,即便是温水已经变成了凉水,他也直接进去,简单了洗了洗。 在行军中,想要这么一桶水好好洗个澡,想都不要想。谢夔自打十岁来了军营后,早就习惯了军中人的行事作风,不拘小节,也没那么讲究。 鹤语此刻坐在床上,听着隔壁净房里不断传来的水声,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身下的被子都被她用力抓出了皱褶。 不要脸! 鹤语不由在心头愤愤骂着谢夔,同时她忍不住咬了咬手指头,脑子里半天理不清楚思绪。 她要怎么办? “珍珠。”鹤语还是叫了人。 端着燕窝站在房门口已经快要打哈欠的珍珠一听见房间里鹤语的声音,立马推门走进去。 “殿下。”珍珠将燕窝递给鹤语,她目不斜视,但是心里已经惊涛骇浪。 后面房间里传来的水声很清晰,她如今也知道驸马在公主的房里。眼下这是什么情况,珍珠脑子里有点懵。 鹤语推开了燕窝,她现在哪里还有心情吃这些? “重新去开一间上房。”她安排道。 珍珠低下了头,“殿下,这家客栈,只有这一间上房。” 望城很小,而在北地,往来的人也很少,他们现在选的这家客栈,已经是整个望城里最好的客栈。 “而且,也没有别的空房。”珍珠补充道。 鹤语紧抿着唇,一时间无语。 珍珠还站在她跟前,等着吩咐。 片刻后,鹤语的表情看起来有些不甘愿,“算了,今晚你不用在房里伺候。” “让唐坚在门口守着。”鹤语紧接着又嘱托道。 珍珠一愣,随后点头应下,这才退了出去。 谢夔洗澡的速度很快,只不过他在听见外面房间还有人,便没有直接出去。等听见珍珠离开关门的声音后,他这才从净房里走出来。 不知道是不是谢夔的错觉,他总觉得那捅沐浴的水里都还带着鹤语身上的味道。很香,就连自己身上,也沾染上了那股香气。 谢夔是只穿着一条长裤出来的,结实的胸膛处,还有一颗颗晶莹的水珠滴落。 鹤语刚抬头,便看见了谢夔这样一副半裸的画面,她当即捂住了眼睛,不满道:“你不穿衣服!” 谢夔抬头,满不在乎:“睡觉穿什么衣服?” 鹤语:“下流!” 谢夔:“……?” 这怎么就下流了? 他出门在外没鹤语这么讲究,军中之人,像是这样短途的奔波,只穿着一套衣服,带上刀枪剑戟和一匹马就已足够。平日里汗多了,夜里洗了衣服,光着膀子睡一觉,第二日再穿上干衣。 却不料这竟然就成了鹤语口中的下流。 他人已经走到了床前,鹤语伸出手臂,拦着他。 谢夔低头看了眼出现在自己面前那截雪白的小臂,像是冰块一样的格外突出的喉结滚了滚,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才洗了澡的缘故,他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黯哑,“公主还有什么吩咐?” 鹤语总觉得谢夔每一次叫自己“公主”,都带着几分讥讽味,但她又没有证据,只能自己生闷气。 “让你上床也可以,但我们也要事先约好。” 第7章 共枕 谢夔听见这话,饶有兴致地挑眉。 鹤语将自己捂着眼睛的那双手隙开了两条小缝,盯着谢夔,脸颊微红,“你睡觉的时候就只能睡觉。” 鹤语是真怕了那日洞房花烛夜时,饮了酒的谢夔的那双大手,箍着她的腰,那力道大得她甚至有那么一瞬觉得自己的腰都要折在谢夔手中。 “你若是不规矩,我定是要唐坚把你打出去。”鹤语给自己壮了壮胆,她现在就要明明白白告诉谢夔,自己虽然是来了漠北,但身边也是有人的。 谢夔在听到这里时,差点没忍住笑出声。 小公主能有什么心眼呢?八百个心眼子都放在了表面,让人哭笑不得。https:/ “好。”谢夔答应她,他原本也没想要做什么,强迫女子这种混账事,他还干不出来。 谢夔这么干脆地答应,倒是让鹤语有些没反应过来。 她放下手,“你答应了?真的?” 谢夔看着面前的人一脸不敢相信的样子,顿时就被气笑了。 他忽然俯身,呼吸几乎都喷洒在了鹤语颈边,引得后者一阵不受控制地颤栗。 “公主不若试试,就知道我说的究竟是不是真的。” 鹤语下意识就伸手推在了谢夔的肩头,闷闷道:“你离我远点,我相信就是了。” 只是她才推了谢夔一下,就已经忙不迭收回了手。 掌心毫无阻碍地接触到了谢夔肩头滚烫的皮肤,将她吓了一跳。 谢夔鼻腔里发出一声闷笑。 “你不许叫我公主。”鹤语道。 谢夔:“?” 鹤语不甘示弱地瞪着他,她本来就觉得谢夔每次叫自己“公主”的时候,就带着讥讽。 “那公主希望我怎么称呼?”谢夔的眼神有些深沉,看着鹤语发问。 鹤语:“我封号永乐,你便叫我永乐。” “永乐。”谢夔从善如流。 鹤语满意点头。 “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谢夔问。 鹤语因为刚才谢夔的逼近,那一头瀑布般的青丝多了几分凌乱。她伸手捋着发丝,强压的心头的滋生的情绪,面上堪堪维持着淡定,“今日暂时就这样,等我想起来时,再告诉你。” 谢夔失笑,坐上床,“那行,今日就先就寝吧。” 鹤语:“……” 客栈的床铺并不大,她一个人的时候还不觉得有什么,可当谢夔也进来时,鹤语一下便觉得这空间实在是太狭小,好像铺天盖地都是眼前男人的气息,太陌生,也太具有侵略性,让她感到不安又紧张。 “……你睡过去些。”鹤语伸腿,踢了踢谢夔。 谢夔偏头,看了眼自己肩头挨着的床沿,沉默着又朝外挪了挪。 床虽不大,但很软和。下面已经被珍珠和玛瑙铺上了厚厚的鹅绒,一点也不硌人。床上有两床被子,鹤语钻进了自己的被窝里。 到底是多了一个人,她背对着谢夔,就差直接将整个被子拉到自己头顶,心里的感觉很陌生。 虽是到了春日,但漠北和上京的初春截然不同。明明白日里还很暖和,但到了夜间,那北风一吹,呼啦啦地,让人觉得冷得慌。 先前珍珠在她的被子里已经放了暖和的汤婆子,可鹤语体寒,没多久就觉得不太暖和。 谢夔平躺在床上,再窄的行军床他都睡过,再简陋的住宿环境他也经历过,反而现在躺在这么柔软的床榻上,他倒是觉得陌生了。 他心里第九遍将先前瞎出主意的侯伟杰骂了个狗血淋头,若不是对方说什么鹤语来此地就是心中有他的这些话,有些乱了他的心神,此刻他何必会跟鹤语睡在同一张床榻上? 鼻翼间都是身边年轻女子身上和发间传来的馨香,这种味道,对于谢夔而言,已经变得遥远陌生。 谢夔睡不着,脑子里兀自还在想着匈奴人的事,而在这时候,在他身边的鹤语已经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鹤语这一路来,舟车劳顿,实在是累极了。以至于她明明应该因为枕边多了一个人而睡不着时,生理性的困意还是压过了紧绷着的警惕的神经,眼皮一点一点合上。 床就这么大,鹤语自然是朝着有热源的地方靠近。 隔壁被窝里就是暖和一些。 最初鹤语脑子里可能还有点“旁边危险”的念头,在梦里只是试探着把自己的脚丫子探了过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踩到了哪儿,反正硬邦邦的,但却很暖和,这让她整个人在睡梦中都不由舒展了眉头。 确定了脚丫子占有的领地没有危险后,鹤语无意识地翻了个身,身体极为自然地,就像是一条灵活的小鱼一样,“咻”地一下子,钻进了旁边人的被窝里。 谢夔此刻脑子里还在想着明日带着人去旁边的城池巡逻,却冷不丁的,小腿上被踩住。 女子的脚底也柔软极了,但同时也冰冷极了。 他身体火热,即便是在寒冬腊月,每日天还不亮时,都会赤着身子在院中,或是军营中舞剑,丝毫不觉得寒冷侵袭。 可是现在来自于鹤语脚尖的冰冷,瞬间让谢夔脑子变得极致清明。 他还没忘记自己在上床之前,身边这位公主殿下是如何跟他约定了各种条款,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两人各自睡在各自的被窝里,谁都不能越过这一条“楚河汉界”。 谢夔可不敢踢一脚鹤语,将人给踢出去,毕竟小公主看起来哪儿哪儿都娇贵,他这一脚,怕不是要把鹤语踢坏。就在谢夔准备从床上坐起来,直接把鹤语的那双不安分的脚丫子放回她自己的被窝时,忽然,一具软乎乎香喷喷的身子,更加明目张胆地跨越了他们之间的这条泾渭分明的分界线,直接钻进了他的被窝不说,还堂而皇之地趴在了他的胸口。 谢夔:“……” 很好,这就是鹤语说的各自睡各自的被窝? 谢夔的手已经按在了鹤语的肩头,准备将人打包扔回去。可当他的灼热的掌心碰到了后者肩头的皮肤时,手上的动作便不由自主地顿了顿。 谢夔望着头顶烟霞色的轻纱床幔,心底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最后那只原本都已经抵在了鹤语肩头的手,最终没将怀里的人推开,而是替她拢了拢身后的寝被。 第8章 好眠 第二天,天色大亮时,鹤语这才悠悠转醒。 她一头浓密的青丝,铺散在枕间。 回头时,鹤语发现身边的谢夔早就不见了踪迹。 没多久,珍珠和玛瑙便端着热水进来伺候她梳洗。 鹤语打了个懒懒的哈欠,眉宇间都笼罩着一层餍足。 可以说,自从进入了北地,昨夜便是她睡得最好的一晚上。 鹤语自己都不知道昨晚她究竟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往日里,她夜间总是要被冻得醒来。出门在外,就算是再精细,她也没料想到北地跟上京的夜里气温竟然相差那么大,队伍里没有带着宫中常用的银丝炭,外面的炭火又让鹤语觉得格外不舒服,只能每晚都靠着汤婆子暖被窝。 可每每到了半夜,汤婆子凉了,鹤语也被冷醒。 “殿下昨夜都没叫婢子来换汤婆子。”珍珠一边给鹤语梳头,一边笑眯眯开口,“看来殿下昨夜休息得极好。” 她在鹤语身边伺候多年,自然是希望鹤语能好好的,尤其是在跟驸马成亲后,鹤语一直没有要动身来漠北的念头。一个已经出嫁的公主,就算是在宫中再得宠又怎么样呢?日后到底还是要跟驸马在一起过日子,现在看起来,她家殿下和驸马相处地应该还不错。 玛瑙也高兴地给鹤语选了一条赤金色的琵琶襟外袍和烟水百花裙,“殿下今日头上这支镶明珠宝塔形金簪,看着就喜庆。就算是不要这些发簪,殿下的气色也比往日好了不少呢。” 鹤语看着铜镜里的自己,里面照射出来的女子粉腮红润,秀眸惺忪,面容看起来倒是久违的舒坦。这都全赖于她昨夜睡了个好觉,才会觉得全身舒坦。 “嗯。”鹤语点头,“昨夜休息得不错。”虽然不想承认这里面可能有谢夔睡在自己身边的原因,但鹤语在换好了衣服后,还是开口问:“他呢?” 珍珠和玛瑙对视一眼,两人都知道鹤语问的人是谢夔。 “驸马今日天不亮时,便离开了客栈。”珍珠回答说,“驸马说有军务在身,去灵州的路上,将会由昨日的钟小将军护送我们。” 说到这里时,珍珠心里不免对谢夔有些不满。 她们殿下千里迢迢来了漠北,才见了一面,驸马竟要离开,这不是没把公主放在心上吗? 现在被认定了没将鹤语放在心上的谢夔,已经带着昨日手下的兵,在边界线巡逻。 漠北这一条边界线格外长,再北上,是浩瀚一望无际的草原,再深处,便是匈奴人聚集的地方。 谢夔骑马走在最前方,他身形挺拔,仍旧是一身黑色的装束,看起来冷硬不好惹。 若是这时候有人在谢夔身边,细细一看的话,就能发现谢夔那双冷冽的双眼下,有不甚明显的淡青色的黑眼圈。 一看就知道是昨夜没怎么休息好。 侯伟杰就跟在谢夔身边,自家顶头上司今日一大早就来了军营。那时候,太阳都还没有升起来,头顶尽是启明星。 “大哥昨夜没有见到公主吗?”侯伟杰驱马走到了谢夔身边,低声问。 不然,怎么还是这么一副精神不振的样子? 按理说,见到了三年不曾谋面的妻子,难道不应该被翻红浪,极尽云雨之事吗?吃饱餍足的男人,第二日自然应该是神采奕奕。可是现在侯伟杰看着谢夔,那样子可不像是好好释放了一晚的模样。 谢夔闻言,眼神冷淡地扫了他一眼。 他当然见到了,只是昨夜的同塌而眠,跟寻常夫妻的同床共枕不太一样便是了。 昨夜他没推开浑身冷冰冰的鹤语,既然是他的妻子,保护妻子,让妻子能有安逸的生活环境,这本来就是他做丈夫的责任。只是,将鹤语揽在了怀中后,谢夔非但没有因为后者身上的凉意感到丁点寒冷,反而,常年没有碰过女人的身体,很真诚地起来反应。 怀中的人,软软的,跟他从前接触过的人都不一样。就像是一盏漂亮又脆弱的琉璃灯,让人忍不住想要精心呵护,捧在手心里。 陌生却让人有些沉沦的香气一直萦绕在谢夔的鼻翼间,原本在刚进房间的时候,他就已经觉得自己被降真香包围了。如今,在鹤语滚了他怀中时,谢夔才意识到,那些香味,相比于鹤语身上散发出来的幽香而言,实在是算不得什么。 一整夜,谢夔都没能睡着,倒是在他怀里的人,睡得香极了,哪怕今日他起身时,鹤语都还睡得一脸红彤彤,丝毫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 当鹤语一行人到灵州时,已经是三日后的事情。 其实一路上从望城到灵州,按照当初鹤语他们的速度的话,其实压根要不了三日。但既已经到了漠北,谢夔的人已经传了消息入上京。这一路上,也不会再有当地的官兵出来护卫,变相催促,鹤语自然就慢下来了许多。 半日赶路,半日游玩,权当做是出门游玩。 唯一的意外,可能就是第二日鹤语准备就寝时,问了一句“谢夔呢”。珍珠和下面的人面面相觑,完全不知道自家殿下这是何意。 倒是收到了消息的钟世远过来回话,“节度使这几日都率领着手下的将士在边界巡逻,行踪不定。” 钟世远在说这话的时候不敢看鹤语的神色,他心里也有些忍不住对谢夔有些嘀咕。巡逻这种琐事,其实交给他和侯伟杰两人已经足够,既然公主殿下来了他们漠北,自然应该是好生照料的。还有谁有比谢夔跟在鹤语身边,更名正言顺的呢? 他那日晚上见到自家节度使策马疾驰而来,还以为对方将公主殿下放在了心上,现在看来,钟世远只能在心里摇头。 好在鹤语没有多说什么,就让他回了。 钟世远离开后,珍珠和玛瑙在房间里一左一右站在鹤语身后。 “驸马这算是什么意思?来了一晚上见殿下,就走了?”珍珠气愤道,她是想得多了点,谢夔晚上跟自家殿下睡了一觉,接下来就不见了人影,那,那不是折辱她们殿下吗?将她们殿下当做什么了! 玛瑙也觉得谢夔这事做得不地道,只是她相较于珍珠来说,年长了两岁,也更沉稳些,担心自己再跟着珍珠抱怨的话,恐惹得鹤语心中郁郁不快。 鹤语只是敛眉没说话,她当然知道自己跟谢夔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至于谢夔这几日不见踪影,她也理解。身为主管军事的节度使,自然是要保护一方百姓。就从她进北地不久后,就遇见的那一拨伪装成流寇马匪的匈奴人,她便知道谢夔肩负重担。像是她身边这些武功高强的护卫都不能在短时间里将那些匈奴人击杀,若是寻常百姓寻常商队遇见,估计就是九死一生。 等到了节度使的府邸前,鹤语被珍珠扶着从马车上下来,看着面前这一座看起来巍峨宏伟的宅子,微微点头,脸上的神色看起来还算是比较满意。 漠北的建筑跟上京的建筑风格相差甚大,不似上京和水乡的那么精致,而是从外观都带着一股子的粗犷之感。 鹤语从大门进入,一进门,她脸上的神色就差点垮掉。 第9章 回府 一方节度使的府邸,自然不小,结构也极为方正,布局也精巧,但是,当鹤语等人从正门走进去后,看着不少人忙前忙后地打扫,在地上还有枯黄的落叶,面色不由一沉。 鹤语什么时候见过这么忙乱的场景? 钟世远一直跟在鹤语身边,这几日,他也有些摸清楚了鹤语的性子。 这位从上京而来的顶顶娇贵的公主,并不是一个无理取闹的人。至少,就从他家节度使从第二日起就不见踪影,鹤语没有闹过一次这件事就能看出来,公主还是讲道理的,不会为难一般人。 现在看着眼前这有些凌乱的院子,钟世远摸了摸自己的头,脸上露出了几分尴尬,他主动解释道:“府上的人还没有打扫干净……” 鹤语看着院子里这些穿着不同衣服的小厮,“府上的?还是是从外面招工进来的?” 钟世远还想要否认,可是在一不留神对上鹤语那双清透的眼眸,那句“怎么可能”最终还是在嗓子眼里滚了滚,咽了回去,“是临时在外面招工进来的。”钟世远垂头丧气耷拉着脑袋,他当然也不想让自家节度使在公主面前落得个穷鬼的印象,很快他就解释道:“虽说大人掌管朔方十几州,可每年军队需要花银子的地方太多了,大人也是想着能省一点是一点。” “所以,谢夔他不住在这儿?”鹤语一针见血地问,这么大规模地清扫,还不是府上的小厮和侍女,那这宅子怕不是早就荒废了很长一段时间。 钟世远点头。 “他住哪儿?” 钟世远:“军营。” 谢夔吃穿住行几乎都是同将士们一块儿,跟普通的士兵没有任何区别。 鹤语心头有些复杂。 谢夔出身并不算差,甚至还出自于京城的勋贵人家。但如今,从他身上,几乎完全见不到了如今在上京城中,那些贵族子弟的脾气秉性。 钟世远心头有些惴惴,他不知道鹤语是不是会生气。 “知道了。”鹤语只有在最初进门时,脚步顿了顿,随后就神色自如地穿过了前厅,朝着后院走去。“今日他回灵州吗?”鹤语问。 钟世远点点头,谢夔安排的巡逻,每支队伍都是五日一个来回。算一算,今日那一队人马就应该回灵州。 “你也回去吧,见到谢夔,让他来见我。”鹤语说。 节度使的这座宅院,占地面积跟上京的公主府没得比。不过,重在布局精巧,尚且能入眼。 鹤语到了后院的撷秀楼,这里就是最大的主院。不过,在鹤语来之前,这里压根没人居住。 没多久,护卫就带着宅邸的管事到了鹤语跟前。 管事是一名背影有些佝偻的老人,“老奴袁广,拜见公主殿下。” 鹤语听见他的名字时,挑了挑眉,“姓袁?” 袁广点头,“老奴乃当初少爷母亲陪嫁。” 谢夔的母族,便是汝南袁氏。大邺皇朝内赫赫有名的世家大族,只不过多年前,跟谢夔出身的英国公府决裂。 英国公宠妾灭妻的事,即便是鹤语这个常年在宫中的人也有所耳闻。她在认识谢夔时,后者几乎已经完全同英国公府没了干系。 若不是这样,估计当初她亲爹也不会这么放心将朔方交给谢夔。 鹤语示意身边的珍珠将人扶起来,“原来是婆母身边的旧人。” 袁广眼睛有些微红,作为当初随着袁氏嫁入英国公府的旧人,早就被如今的继夫人清算得差不多,如今还有谁能记得他们?而鹤语作为大邺皇室最尊贵的公主,却在见到他的第一面,就称了已故的袁氏为婆母,而不是如今的英国公夫人。袁广怎么能不感动?几乎是在这瞬间,他心里便对眼前的这位公主殿下有了极大的好感。 有了这一出,袁广对鹤语没有半分隐瞒,将这些年府上上上下下的一切都交代了清楚。他是前英国公夫人的陪嫁,心里自始至终就只有谢夔这么一个小主子。三年前谢夔好不容易成亲,去了一趟上京,却没能将公主殿下迎回来,袁广一直为之着急。 现在看见鹤语,在将府上的情况介绍完后,他又忍不住补充了两句,“少爷身边没有通房丫头,也没有伺候的人,常年都在军营里。老奴在此地,也只是替少爷看门而已。” 重点自然是前两句。 驸马自是不可以像是寻常人家一般想纳妾就纳妾,不过袁广很自豪,他家少爷一向洁身自好,即便是在尚公主之前,身边也从未有过乱七八糟的莺莺燕燕,干净得很。 只是随着谢夔的年龄越来越大,袁广这份自豪,逐渐变得有些担忧。 “知道了。”鹤语点头,“近日买点人来府上,银两上有任何需要,找玛瑙。” 袁广有些局促地应下,这些年其实家中也不缺银两,只是谢夔觉得既然自己不住在府上,自然不需要人伺候,将先前的下人都遣散得差不多。现在府邸这么寒碜的样子,还是被鹤语一眼识别了出来,袁广心下难安,他可不想要自家少爷在鹤语心里留下一个穷酸的印象。 后院比前院收拾得干净,能看出来府上这些人应该是从后院开始收拾,想来这也是袁广的安排。 只是可能没人想到鹤语只用了不到半月的时间,就从上京赶了过来,一时间,大家都有些手忙脚乱。 谢夔回到军营时,就看见了钟世远在营帐门口等着自己。 他面上看起来有些风尘仆仆,但即便有风尘,也遮掩不住他那张英朗中带着凌厉的神色的脸。 “她那边有事?”谢夔直接开口问,钟世远被他安排在鹤语身边,如今出现在军营等着自己,他估计都是鹤语那边出了什么事。 钟世远点点头,跟在谢夔身后进了营帐,“公主说,让大哥晚上回去一趟。” 私下里,他和侯伟杰都称谢夔一声“大哥”,三人当年是拜了把子的兄弟。 谢夔皱眉,“我知道了。” 但钟世远在说完这话后没有离开,还像是根木头一样伫在谢夔跟前。 谢夔正要脱衣服,见了他竟然还没有离开,不由掀了掀眼皮,“还有事儿?” 钟世远有些扭扭捏捏道:“其实,公主她人挺好的。那天大哥你走了后,公主都没有对着我发脾气,看着也是个明事理的人。” 谢夔意外扬眉,鹤语那脾气也能叫好吗?每天都要沐浴,过长还不少,娇气得不行,一不如她的意,动不动就要哭,这能叫脾气好? 他怀疑地看着钟世远。 可是后者压根没理会到他眼神里的含义,还在一旁自顾自道:“真的,大哥,不是说我说你,那日你也做得太不地道了。” 谢夔:“? 他做了什么? 钟世远接着道:“你怎么能晚上去了公主房里,第二天一大早不打声招呼就走了呢?” 他可没说这几日里,他在鹤语面前都抬不起头。 第10章 侍寝 第十章侍寝 谢夔听见这话,第一反应是荒唐。随后,他看着身边的钟世远,“怎么?” 钟世远完全没有意识到此刻谢夔的情绪变化,还沉浸在刚才的话题里,“反正大哥你这也太不厚道了……哎哟!” 钟世远的话还没有说完,屁股上就陡然挨了一脚,瞬间就被谢夔给踹出了门。 他一边捂着自己的屁股蛋子,一边看着还在营帐里的谢夔,一脸悲愤,“大哥你踹我做什么?!” 谢夔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哼笑,“你该。” 说完这话,谢夔就要转身脱衣服。但也是在这时候,钟世远那小子咋咋呼呼的声音又从外面传了进来。 “对了,大哥,公主说了,让你今夜务必回府一趟!” 钟世远说完这话后,立马跑了。 他从前可没有命令过谢夔做什么事,现在借了鹤语的口,倒是头一遭。 站在营帐里的谢夔解衣服的手一顿,他还想要抓住钟世远问个究竟时,谁知道这兔崽子跑得比谁都快,看着钟世远跑远的身影,谢夔手上的动作到底是停了下来。 “备马。” 谢夔回到节度使府上时,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他一进门,袁广就迎了上来。 “少爷。”袁广眼中露出浓浓的惊喜,看着谢夔,那双眼睛差点没直接一红,就落了泪。“少爷看起来又瘦了。”自打谢夔来了漠北,不论是在从前做小兵的时候,还是像是现在这样已经成为了一方节度使,有自己的官宅时,谢夔都很少回家。袁广想要见到他,自然也难了不少。可是他离开英国公府,不就是为了伺候谢夔的吗?可哪知道谢夔完全不给他这个机会,今夜见到谢夔,距离上一次,又是好几月。 谢夔嘴角稍稍牵了牵,好似这就是他能露出来最大的和善笑意,“袁叔。” 袁广连忙“诶诶”了两声,“少爷现在可要用膳?今日厨房里有……” 谢夔不等袁广报出今日的菜单,就已经先打断了他,“我已经吃过了。” 袁广顿住,然后反应过来,“少爷是来见公主殿下的吧?” “嗯。”谢夔迟疑片刻后,点了点头。今日的确是因为鹤语说要见他,这才回来。 袁广脸色瞬间露出喜意,“是了是了,少爷如今是成了亲的人,既然公主殿下已经来了漠北,少爷自然是要跟公主在一块儿的。那少爷赶紧去吧,公主殿下如今应该已经在撷秀楼歇下了。” 谢夔沉默,看见随着自己从上京一路来这广袤的漠北,一路颠沛流离,十来年时间过去,后者俨然变得苍老了不少的脸,最后什么都没有说,就算袁广这话说得对吧。 谢夔走到了后院。 他一路走来,发现院中变化了不少。哪怕从前他很少回来,也知道这府邸是一番什么光景。当初有多萧条,现在就有多富贵。 如今,谢夔看着在前院和后院的各个角门处,都有带刀的护卫把守。原本一到了晚上,就变得黑漆漆的庭院,如今长廊水榭下都挂着明亮的灯笼,直接将整个节度使府邸都照得透亮。这般情景,隐隐的,带上了几分温馨和谐的味道。 到了撷秀楼时,谢夔这一次倒是没有在门口看见那叫做唐坚的护卫长,想来鹤语应该是已经觉得这院子足够安全,不需要人再在门口守着保护。不过,倒是多了两个看起来清秀至极的婢女。 “驸马。”婢女看见他后,福了福身,眼神没有在他身上多停留一秒钟,“请留步,容婢子先通传一声,殿下此刻不方便。” 谢夔:“……” 这哪里是讨了个媳妇儿?分明就是讨了个祖宗。还有谁像是他这样进自己夫人房间,都要被拦在外面等通传吗? 谢夔心里嗤笑一声,但也没有为难眼前的两个婢女,挥了挥手,示意她们按照鹤语的规矩。 婢女进去后,很快又出来,替谢夔打开了门,“驸马请。” 谢夔大步流星跨进了房间里。 一进门,谢夔就闻到了一股清远的香气,不算浓郁,但是却有些沁人心脾。是当初他在客栈时,就闻到过的鹤语喜欢的降真香。 今夜鹤语已经要歇下了,她看天色不早,只当谢夔还没有回军营,没有收到钟世远的消息,不会过来了。 没想到,她刚上了香膏,就听见外面璎珞跟人说话的声音。 居然回来了。 鹤语唇角掠过一丝笑意,不过她不经意看见铜镜里的自己的表情时,又将那一抹弧度压了下去。 “来了。”鹤语听见动静,回头,看着出现在自己房间里的那抹高大却也显得冷硬的身影。 她说的不是“回来了”,而是“来了”。 谢夔听得出来两者不同的含义,但他没介意。 “府上是有什么事?你让钟世远给我带话?”谢夔从不自作多情,鹤语对自己有什么想法。 鹤语轻咳了声,虽说已入北地的有些时日,但她还是没能习惯这里的气候,嗓子总是时不时感到有些难受。但现在,在谢夔面前的这声咳嗽显然是装的,她是有些紧张。 “没什么。”鹤语说,她尽量让自己的神态和语气听起来都如常,在心里也反复告诫过自己,这都是谢夔应该做的,她是公主殿下,谢夔合该听自己的。“今夜你留下来。” 谢夔几乎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耳朵出毛病了。不然,他现在听见的这算是什么? “什么?”谢夔反应了片刻,还是觉得自己听岔了。 这个在新婚夜都能直接将他踹下床的娇滴滴的殿下,如何会在这时候主动开口让自己留下来。 鹤语却像是被这寻常的两个字弄得有些起火,她柳眉微挑,一张精致的鹅蛋脸上却浮现了两抹有点可爱的红晕,语气很是硬邦邦,“我说,让你留下来。” 谢夔这一次是确定了,可也是因为确定才觉得荒唐。 鹤语不是没看见谢夔的表情,她拧着眉头,走到谢夔跟前,眼神里有止不住的嫌弃,“你怎么搞成这样?” 分明是黑色的胡服,但现在在谢夔身上,却多了很多沙尘,看起来风尘仆仆。落在鹤语的眼中,自然是脏兮兮又带着汗味的臭男人。 她毫不掩饰自己的反感,伸出两根细白的手指头,就捏住了自己的鼻子,“去后面把自己洗干净再过来。”她嫌弃得不行。 谢夔在听到这话时,心里觉得好笑至极。尤其是在看见面前鹤语的表情和动作,他抱臂站在原地没动,任由对方打量自己,听着鹤语嫌弃的话时,倒是没觉得羞恼,反而主动迎上了鹤语那双清亮的眼眸,“殿下这是今夜招我侍寝?” 第11章 念书 “侍寝?!”鹤语在听见耳边这两个字时,瞬间涨红了一张脸。她伸手,哆哆嗦嗦地指着面前这个看起来狂放不羁的男人,耳后都已经红透了,整个人都变得不好,“无耻!登徒子!下流!你,你想什么呢!” 她激动起来的时候,便会语无伦次。强撑出来的气势,在这瞬间已经垮掉了一半。 谢夔不为所动,哪怕听着耳边鹤语对自己的控诉,也不能伤他分毫。 “殿下召我回来,又让我洗干净留下,这不是让我侍寝那是什么?”谢夔说这话的时,目光紧锁在鹤语身上,带着深沉的打量。 鹤语:“……龌龊!” 谢夔:“……” “我让你回来,回来,只是让你,你来暖床!”鹤语憋红了一张小脸,终于将自己心头的话讲了出来。 她还不是贪恋那夜有谢夔在的晚上的好眠,这是她离开上京后,再也没有过的舒坦。本来想着这几日在路上也让谢夔来“暖床”,可想到后者是在做正事儿,她即便是公主也不好打扰,便在今夜才等着他回房。 谁知道眼前这人是个混不吝的,清白的暖床,经过谢夔那张嘴后,瞬间变了个味道。 听听这,这都是说的什么话啊! 污了她耳朵。 谢夔眼中闪过一丝兴味,他上前一步,凑近了鹤语。 但这动作,却是直接把后者吓得接连后退了三步。 鹤语还捏着鼻子,她对气味尤为敏感。所以,在从上京来漠北的路上,每到一处,都会由珍珠和玛瑙经手,将客栈驿站房间里的被褥什么的都换上一遍,需得在自己熟悉的味道下,才能睡着。而现在,谢夔身上那股汗味,在旁人闻起来,可能不算什么,但落进了鹤语的鼻子里,便已经让她觉得分外不能忍受了…… “臭。”鹤语瞪大了一双眼睛,看着面前的男人,认真开口说。 谢夔:“……” 被鹤语这么一打岔,他差点忘了自己刚才想说什么。 “殿下让我留下,是以什么身份?”谢夔问。 “什么什么身份?”鹤语拧着眉,不解地看着他。 谢夔低笑一声,他微微摩挲了自己的双指,上面还有细小的豁口和干涸的血迹,不过这点小伤对他而言,实在算不了什么,“是以我谢夔的妻子的身份,还是以公主殿下的身份,让我留下?” 年轻男人的那双眼睛,在这一刻,犹如群狼之王的那双眼睛一般,带着十足的威压,就这么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娇小的女子。 若是妻子,他自当会留下。但若是公主的命令,让他回来,只为了暖床的话,谢夔眸色一暗。 他还不至于这么无聊。 鹤语:“那又有什么关系?” 谢夔:“关系大着。” “这是你的府邸,你留下来难道不正常吗?我既然从上京来了,这儿就是我家。我在家里,你就必须回来。”鹤语未能理解到谢夔话里的深意,她皱着眉头,拿出了自己一贯的强势,迎上了谢夔的目光。 就算是谢夔不在府上,那也应该是她不想对方出现在自己眼前。但是,她在节度使府上时,谢夔就应该跟她一起出现。 他是她的驸马,当然应该跟自己共进退。难道,还能让区区一个男人冷落自己?她的那些早就离宫的皇姐,在公主府上,哪个家里就只有一个男人?驸马是驸马,男宠是男宠。只是,她可没那些想法。 谢夔闻言,倏然轻笑一声。他眸色幽幽的,深沉不见底,“这般说来,殿下是以妻子的身份让我留下?” 鹤语高傲抬头,“你废话怎的如此多?赶紧去沐浴,臭死了。” 谢夔不跟她计较,只当鹤语承认。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便干脆利落地转身朝着净房走去。 婢女已经准备好了热水和桂花胰子,就连那浴桶里,水面上都还铺着一层满满的花瓣。 谢夔刚走进,就有人上前伺候他更衣。 但婢女的手还没能碰到他的肩头,谢夔就已经转身。那双凌厉的眼睛,瞬间看向了身后的人。 被派过来的伺候他沐浴的小婢女,原本就被谢夔浑身带着的血腥气吓了一跳,更别说现在对方还转过身,目光如炬地看着自己。 “下去吧,我这里不需要伺候。”谢夔说。 婢女闻言,福了福身,忙不迭退了出去。 等到了门口后,这才拍了拍胸口,长长吐出一口气。 都说驸马爷也是上京城里的世家子,怎么跟她从前跟在殿下身边见过的那些少年都不一样呢? 谢夔准备洗个囫囵澡,但刚准备起身时,忽然想到刚才鹤语盯着他下颔皱眉的样子。他这几日在外,差不多都是在马背上度过。晚上和衣而睡,胡须什么的,自然也来不及打理。他伸手一摸,青色的胡茬有些刺手,看来家中娇滴滴的公主殿下,并不喜欢。 谢夔拿着刀片,将下颔刮得光溜溜后,这才走出去。 回到卧房时,鹤语正靠着红木嵌螺钿三屏式榻上看书。 看见谢夔进来,她从榻上下来,趿拉着软底绣花鞋朝着床边走去。 这床,是上头赐下来的东西。海棠花围的拔步床,里面横躺下四个人都没问题。 鹤语只穿着一件柔软的里衣,手中的书卷也被她拿上了床,她放在了靠近外面的位置,然后冲着谢夔招了招手。 温暖的灯光,坐在床上的水灵灵面容姣好的贵女,这一幕,实在是很难不让人心里奢想出什么。 谢夔喉头滚了滚。 他大步朝着床榻前走去,还没坐下,就听见鹤语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我看累了,你念给我听。”鹤语说这话时,人已经钻进了自己的被子里,只露出来一双圆圆的眼睛盯着床边的人。 谢夔:“???” 他听见什么? https:/ 第12章 取暖 “念书?”谢夔坐在床上,拿起了刚才被鹤语放在床边的那小册子,尤其是当看清楚了扉页上的几个大字时,他眉头皱得更深了。 “《和穷书生私奔后》?” 谢夔念出了扉页上的文字,那张脸上的颜色可谓是有些格外精彩。 他从小接触的是四书五经,学的是世家子的教养。后来,即便是十岁那年“离经叛道”,离开上京,独身一人入军营,但从那之后,他看的也是兵法军纪,从来没有接触过书斋里这些“不入流”的玩意儿,更不知道现在在那些小姐贵女中,流行什么样的话本子。 现在骤然接触到鹤语看的话本子,光是看着这名字,便觉得格外荒唐。 鹤语已经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她其实已经很有困意,但是这话本子已经看了一大半,就只剩下了最后一点结尾的地方。今夜要是不看完知晓结局的话,她可能都睡不着觉。 眼角浸出了些许生理性的眼泪,鹤语伸手揉了揉,瞬间将那双圆滚滚的杏仁眼揉得更有些泛红,看起来楚楚可怜的。 “嗯呐。”她说,见谢夔还没有翻开书,不由催促道:“赶紧读,我好困。” 谢夔:“……” 他又不是什么陪读小厮,再说了,就算是陪读的书童,大约也是没有哪户人家会让自家公子小姐看这种书吧? “困了就睡。”谢夔说,他一边说着,一边还作势要将鹤语那本《和穷书生私奔后》放在外面。 在他看来,私奔什么的,简直就是脏了鹤语的眼睛。 堂堂正正的明媒正娶不好吗?非得来一出什么私奔的戏码,也不知道写书的人脑子是怎么想的。 可谢夔这举动,鹤语就不依了。 “不准走。”谢夔还没有走出拔步床,就感觉到身后被人抓住了。 他回头,就看见鹤语从被子里探出了半个身子,那只莹白的小手现在就固执地拽着他后腰的衣服,那张脸上,满是不高兴。https:/ 鹤语只觉得谢夔可真是太不听话了,她让他做什么,他照做不就完了,现在居然还敢跟自己对着干? “我要听,快点。”鹤语拧眉,“你怎么这么不听话?”最后一句,鹤语也没想要真对着谢夔开口,她就自己不满地嘟囔了一声。 可是谢夔是什么人? 在听见鹤语口中的嘟囔时,谢夔一愣,随后不由哑然失笑。 他,不听话? 这话到底是应该谁来说啊?他们俩之间,到底是谁不听话? 就在谢夔刚想开口好好跟鹤语探讨两句时,鹤语原本拽着他衣服的那只手忽然“嗖”地一下又缩了回去,她整个人也飞快地重新钻进了被子里。 “这里怎么这么冷。”鹤语嘟嘟囔囔的声音,再一次传进了谢夔的耳朵里。 原来是冷到了,谢夔想。 没办法,今天是鹤语第一天进这节度使的府邸,从一个“半成品”的府邸,只花了一日的功夫,就变成眼下这般光景,可想而知,她今日白天时,花费了多少力气和心思,哪里还记得要差人去外面买银丝炭? 房间里没有炭火,鹤语又格外怕冷,当然坚持不住。 谢夔原本准备迈出去的脚步,又收了回来。这一次,他没有再怎么犹豫,先上了床,然后伸手就要掀开鹤语的被子。 这动作,自然又换来了鹤语警惕的眼神。 “你不冷?” 鹤语:“……” “不是过来叫我暖床?” 鹤语:“……” “睡在两个被窝里,怎么暖床?”谢夔问。 鹤语被问住了,谢夔这话听起来好像是有几分道理。 她渐渐松开了那只紧拽着被子的手,任由身边男人的动作,然后落进了另一个被窝中。 鹤语耳后的温度不自觉地升高了不少,但她现在哪里有时间理会?算起来,这好像是她第二次跟谢夔靠得这么近。至于上一回在客栈,她哪里知道自己在睡梦中,还有一次离谢夔这么近。对于鹤语而言,谢夔的气息,陌生中带着一丝丝的熟悉。那是她常用的香胰子的味道,还有就是在房间里的降真香。 可更多的,还是独属于这个男人身上传来的干净而冷冽的气息。就像是这漠北的风,强劲,又让人有些捉摸不透。 她按住心头的慌乱,镇定道:“开始吧。” 谢夔低头,就算是到了一个被窝里,但是他身边矜持高贵的公主殿下,似乎并不肯主动靠近自己一点,两人之间的距离,还能再躺下一个人。 他摊开书,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关上后,压根不记得鹤语看到了什么地方。 谢夔脸上有些出现了一抹讪笑,“你刚才看到哪儿了?”他问。 鹤语:“……”她倒是想狠狠地瞪谢夔一眼,但懒得抬头,“第二十三回,刘盈盈卖豆花。” 谢夔这一次也不敢再点评公主殿下看话本子的口味,很快念了出来—— “王生见家中的钱财一日比一日多了起来,起初,他还心疼盈娘出门奔波,但后来,却尝到这钱的好处。素日里买文房四宝的钱财,也充裕了起来,结交了不少朋友。 有了朋友,免不得一来二去请客吃饭。奈何盈娘赚的银子,只够两人的生活开销,若是要出门请客,便是万万不能。入夜,王生在床上,让盈娘第二日不要出门做生意,就在家中操持,他预携友来家中,小酌一二。 盈娘却道万万不能,家中如今暂时还没有积蓄,若是停工一日,那后日的饭前又从何而来?可王生一听此话,大怒。 ‘尔等妇人,短视矣!读书人何谈黄白之物!俗不可耐!明日吾宴请宾客,汝身为吾妻,于家室待宾客,汝之本分。’” 谢夔刚念了一段,就想扔书。 这都是什么玩意儿? 他还没有说要停下来,倒是一旁的鹤语已经先开了口。 “矫情。” 鹤语这时候,跟谢夔之间的距离,已经只能塞得下半个人。因为她躺下后,也感觉到了从谢夔身上传来的热气,她畏寒,忍不住又凑近了些许。她保证自己挪动的幅度很小,没有被谢夔觉察到分毫。 谢夔点头,倒是认可了鹤语这话。 “男子汉大丈夫,若是不能成为家里的顶梁柱,那何必娶妻生子,祸害别人家的姑娘。”谢夔说。 第13章 偷窥 鹤语在被子里,听见谢夔这声回应时,不由就笑了。 “是吗?”她问。 谢夔不知道鹤语有什么小心思,他是觉得这书无聊,唯恐污染了鹤语的眼睛。现在既然鹤语不拦着他说话,那他趁机就说点。 “如果男人娶妻,一切生活开支还需要妻子负担,这不是祸害别人是什么?人家姑娘出嫁之前,在家中也是什么都不做的,哪里来的道理嫁了人反而还要开始干活?”谢夔很是不屑,尤其是这本书里讲述的盈娘,分明就是官家小姐,也不知道脑子是如何进了水,跟一个穷书生,这么不清不白地私奔。 “私奔能给一个姑娘带来什么?都做出私奔的事,难道跟她私奔的人就不会因此看低她吗?”谢夔说。 虽然知道鹤语这辈子也不可能跟谁私奔,但谢夔还是忍不住嘀咕了一句,“你这看的都是什么书?” 鹤语没理他,这书是在路上时,珍珠去书斋上,随手买下来给她解闷儿的。她看书最大的乐趣就是挑刺儿,没想到现在自己还没有怎么说话,倒是谢夔先将这活儿给揽了去。 “你接着念呀。”她说。 谢夔:“……都这样你还看?” 他反正是读不下去。 鹤语回答得理直气壮,“我都看了一大半,你还不让我知道结局?” 谢夔:“……” 双方僵持之下,谢夔最终还是认命地拿起了话本子,接着跟鹤语念着后面的故事。 “……第二日,盈娘留在了家中。” 那王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没钱却要打肿脸充胖子,第二日在家中宴请宾客,差不多花费了家中所有的银钱,甚至盈娘还将自己从家中带出来的仅剩下的一支银簪典当了,换了点银子,在街头买了两壶烧刀子,返回家中。 这顿饭,除了盈娘一人,倒是“宾主尽欢”。她一人在后厨忙活了一整天,肚子饿得咕咕叫,再出来时,只有喝得酩酊大醉的王生,后者还闹着让她赶紧把家中收拾了。 谢夔读到这里时,不由讥笑一声,“这种软饭男还挺硬气。” 他说完后,这才感觉到在床幔中已经没了鹤语的回应声。而在他的腰间,这此刻,传来了柔软的触感。 谢夔低头,发现最开始不肯跟自己靠近的鹤语,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贴在了他身畔。那张小脸蛋红扑扑的,睡着的时候,卷翘的睫毛像是两把小扇子一般,安静地在眼睑下投下来了两方阴影,整个人看起来格外恬淡乖巧,丝毫没有醒来时对着自己的张扬和高傲。 这样子看起来倒是像是收了爪子的狸奴。 谢夔嘴角微扯,他随手将那话本子放在一旁,然后躺下。 谢夔整套动作已经足够小心翼翼,但是还是惹得在梦中的鹤语不满地嘤哼了声。 看着现在就朝着自己身上挤来挤去的鹤语,谢夔整个人微微一僵。 明明已经不是那日在客栈里的窄小的床铺,为什么现在他还是觉得挺……挤? 谢夔看着在鹤语身后那一大片舒坦的空出来的地方,不由沉默。 另一边就是床沿,谢夔无法,只好伸手揽住了现在主动向自己靠近的鹤语,然后抱着她,朝着床中间的位置挪了挪。 当谢夔的手放在鹤语的腰间时,他不由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分明知道怀抱温香软玉会睡不好,或者说,压根就睡不着,他当初怎么就一口答应下来了怀中人无理的要求? 谢夔望着头顶的床幔,再一次沉默了。 第二日,天还蒙蒙亮时,谢夔已经起身。 他每日不到卯时就会起床练剑,若是无意外,日日不停歇,不论是在什么地方。 现在回到节度使府上,也不例外。 在撷秀楼旁边,是一处赏景点。 那里原本早就已经荒废,但是鹤语却差人运来了黄石花石,院墙旁边也嵌上了一排精美的雕刻花窗,旁边栽种有桃树,桂花,还有海棠等。 在这些怪石和花卉草木围起来的野趣中央,就有一块空地。 谢夔拿着剑,光着膀子,手持长剑,眨眼间身影就动了起来。 鹤语是陡然间惊醒的,她昨夜其实睡得极好,但黎明时分,却迷迷糊糊做起了梦来。 梦里是有一道熟悉的身影,在这几年时间里,她差不多都已经忘记。却不知道怎么的,今晨又入了梦。 醒来后,鹤语就发现枕边已经没了人。 谢夔不在身边,寝被里没多久就变得有些凉。 鹤语睡不着,唤来了珍珠和玛瑙。 坐在梳妆台前,珍珠正在给鹤语梳发。 “他人呢?”鹤语问,看着外面的天色,都还没有透亮,谢夔不会这么早就离开了吧? 不等珍珠回答,鹤语已经先听见了外面的风声带进来的利刃破空的声音。 “外面在做什么?”鹤语微微蹙眉。 珍珠回道:“是驸马呢,今日驸马不到卯时便起身,在隔壁园子里练剑。” 鹤语好奇,她没等珍珠将发簪插上,人就已经“咚咚”地去了阁楼。 在撷秀楼二楼的窗户口,能将隔壁园子的景色尽收眼底。 推开窗,鹤语只见在绿意中的那一块空地上,年轻的男人赤着上半身,手中拿着一柄长剑,手中的动作快得几乎要看不清。 她“呀”了一声,显然事先并不知道谢夔居然是这样练剑,竟然不穿衣服。 在低呼的时,鹤语已经伸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野蛮。 她忍不住在心头嘀咕着,文雅的儒将如何会这般不拘小节?谢夔这个人,简直,简直粗鲁。 可是,就在鹤语闭眼时,脑子里却是有些不由自主地浮现了刚才自己眼睛看见的那一幕。 男人精瘦的窄腰,看起来就很结实有力的臂膀,腹部流畅的线条,还有因为锻炼,那滴顺着男子突兀的喉结而坠落的的汗水。 鹤语感觉到自己耳朵后面,好像又开始发热了。 她从前接触的少年郎们,一个个身上都挂着香囊,随手能写出一篇好文章,那截手腕,也就比自己粗壮一点,却也白皙。 但是,谢夔似乎完全不是这般模样。 健硕,又有力。强悍,又粗暴。 那,再看一眼? 当鹤语的脑子里出现这样的念头时,她没有再约束自己的眼睛。反正就看一眼,又不会怎么样。她就偷偷的,只看一眼。 鹤语手指隙开了两条窄窄的缝,原本以为就是瞬间的事,却没想到,这一睁眼,空地上,却不见了谢夔的身影。 第14章 搂腰 下意识的,鹤语也不管这时候会不会暴露自己,就已经朝着跟前的窗口,探出去了半个身子。 下一瞬间,在窗口处,忽然从下方跃上来一道身影,扒住了窗口。 鹤语被吓得不轻,差点失声尖叫出来。 但是后一秒,她的嘴就被眼前的人捂住了,那尖叫被捂在了唇齿间,徒留着一双大眼睛在外面。这双眼睛在看向眼前这忽然冒出来的人时,都带着刀光剑影。 鹤语这样子显然是气急了。 她怎么都没有想到谢夔居然会一不留神忽然就从隔壁的园子里溜达上来,而且,这一现身,还直接出现在了自己窗户外面。新笔趣阁 其实在鹤语上阁楼在窗户偷看的那一瞬间,谢夔就已经有所留意。 鹤语能懂什么隐藏?再加上他本来就是极为敏锐之人,所以,鹤语在阁楼上的偷窥,压根就没有瞒过谢夔的眼睛。 只是谢夔也没有想到公主殿下这么不禁吓,就看了一眼,便当起了缩头乌龟。 他走到撷秀楼楼下时,在看见鹤语大半个身子都已经探出窗时,就笑了。 好像,公主殿下也不是什么小乌龟,看了一眼,还准备再看。 “殿下?” 大约是刚才谢夔闹出来的动静有些突兀,还是吓到了鹤语,弄出了一点动静。在阁楼下的珍珠的玛瑙不由出声,试探着喊了一声。 鹤语当然不愿意身边的婢女看见自己跟谢夔这般模样,尤其是谢夔都还没有穿衣服,简直有伤风化。 她伸手拍了拍现在都还捂着自己的嘴的谢夔的那只手,一双美眸里带着几分浅浅的怒气,充满了警告看向身边的人。 谢夔现在倒是乖觉,没有再逗弄鹤语,很快就松开了手。 “我没事,你们就在下面,不用上来。”鹤语道。 她说这话的时候,随手就从旁边的方桌上拿起一鸡毛掸子,朝着谢夔光裸的身上招呼着,同时压低了声音,“登徒子!” “粗鄙!” “下流!” 鹤语绞尽脑汁思索着现在能对谢夔炮轰的词,只是眼前这种情况,她真是头回见。而谢夔,也是她这辈子遇见最为束手无策的男人,骂出三个词后,很快,鹤语就发现自己词穷了。 第15章 私印 当珍珠和玛瑙看见在自家殿下下楼后,紧跟着,驸马也从阁楼上下来,登时一惊。 “驸马?”珍珠看向了鹤语,显然有些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鹤语心里还虚着,只是现在身边有了人,她也有了底气。重新坐回到梳妆镜前,“不用管他,过来梳发。”她说。xbiquge 珍珠和玛瑙一向都只听鹤语的话,如今闻言,回到鹤语身边。 谢夔在后面,将昨日洗干净的衣服重新穿在身上。 他虽然没有说话,但是,坐在铜镜跟前的鹤语,却通过镜子看向了他,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在看见谢夔居然又穿着跟昨日一样的衣服时,鹤语终于忍不住皱眉,“你就没有别的衣服了吗?” 谢夔已经将躞蹀扣好,将手中拿着的长剑也别在了腰间。听见鹤语的话,他转头,“府上没留衣服。”他常年都在军营,跟普通的戍边将士没什么两样,不是军营中统一的服饰,便是来回两件衣服换着穿。 鹤语皱了皱眉,谢夔是她的驸马,走出去也是她的颜面,这男人来来回回就这么一件衣服,算是怎么回事? “玛瑙。”鹤语喊道,“你去给驸马量一量尺寸。” 玛瑙应下。 谢夔在看见鹤语身边的婢女靠近时,下意识地拒绝,“不用。” 玛瑙拿着软尺的手一顿,站在原地,不知道究竟还该不该上前。 她是应该听自家殿下的,可是偏偏谢夔周身的气势太甚,对方一个眼神扫来时,哪怕她是从宫里出来的大宫女,也不敢对视反抗。 正好这时候珍珠将最后一只做了镂空工艺的莲花簪插进了鹤语的发髻中,鹤语便从圆凳上站了起来,走过去,直接从玛瑙手中接过软尺。 “你站好。”她对着谢夔说 身边的婢女害怕谢夔,但她可不怕。 这一瞬间,鹤语显然忘记了就在刚才,只有她和谢夔两人在阁楼上时,自己还恨不得跑得再快一点,从谢夔身边跑开来着。 谢夔前一刻还是强硬的拒绝,但是在这一瞬,看着已经站在了自己面前的鹤语,对上后者坚定的眼眸后,他有些无奈一声叹,又重新将腰扣上的长剑解开,“哐”的一声随手放在了旁边的柜子上,对着鹤语张开了双臂。 这模样,显然是妥协,任由鹤语要求。 鹤语也是头一回给人做量体裁衣这种事,谢夔本来就生得高大,她是典型的南方女子,骨架极小,纤细,但却没有高挑到能跟谢夔比肩。 所以,在测量谢夔的胸口的尺寸时,鹤语不得不踮起脚,凑近了谢夔。 她倒是做得认真极了,但是现在被测的那个人,却是有些不自在。 谢夔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某种冲动,却又因为现在鹤语的主动靠近,变得有些抬头的趋势。 他低头,就能看见现在鹤语那张认真的小脸,一板一眼,好似真在做什么大事。 骄傲的小公主,现在看起来倒是像收起了所有的爪牙,变得安静乖巧极了。 从谢夔的角度,他正好能看见鹤语小巧的鼻尖,还有下方那一抹像是樱桃一样红润的小嘴。可能是因为现在垫着脚太累,鹤语有些不满地嘟了嘟唇,那模样,真是有几分可爱。 他滚了滚喉结,若是这时候有人抬头仔细看的话,还能看见他鬓角上方微微凸起的青筋。 忍耐。 “好了。”片刻后,鹤语终于量完,将手里的软尺塞给玛瑙,吩咐道:“回头让绣娘多给他做几身衣服,四季都要。”最后四个字,鹤语是看着谢夔说的,仿佛是在嫌弃后者空荡荡的衣橱。 谢夔闻言,也知晓她的意思,只是随意笑了笑,没多说什么。在鹤语转身离开自己身边时,他这才松了一口气,好像紧绷的弦,终于有了松弛喘息的机会。 “殿下现在要摆膳吗?”珍珠问。 鹤语点头。 谢夔吃饭的速度很快,在鹤语才吃了半个芙蓉酥时,他已经擦了擦嘴,风卷云残一般吃完了。 这一幕,看得鹤语蹙眉。 “细嚼慢咽,你不懂吗?”鹤语道。 谢夔:“行军途中哪里有时间让你细嚼慢咽?有口吃的就不错了。”他说完这话后,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一般,从腰间摸出来一方黑色的小印,放在鹤语跟前,“需要用钱的地方,就用这个去银楼支取。” 说完后,谢夔已经起身,“我先去军营。” 鹤语还没反应过来,前一刻还坐在自己旁边的男人,转眼间人就已经消失在了眼前。 她差点没气个倒仰,下意识就要拿起桌上的那什么小印扔在地上。 还从未有人没经过她允许,就这么转头就离开的。 但当鹤语拿起小印时,才感觉到手中这块印章有些与众不同。 她原本以为就是一块普普通通的玉石,但手感不对,低头一看,鹤语才发现居然是一块墨翠。 这玩意儿打一看是块黑色的石头,但是拿着放在日光下一照,就能发现这不是黑色的玉石,而是一块绿得发黑的翡翠。 是个稀罕玩意儿。 鹤语放下芙蓉糕,手里把玩着刚才谢夔给自己的这块墨翠。无论是从这块翡翠的颜色,还是纯度和水头来说,都是一块极品。 一般富贵人家得了这等上好的墨翠,也是用来做成配饰,雕刻成如观音佛子等吉祥如意的贴身小件,戴在身上有辟邪招财之意,倒是没想到落在谢夔这个败家子儿手中,居然被制成了一块极为不起眼的印章。还是一块周身没有一点被雕琢痕迹的,光秃秃的印章。 这时候,袁广过来请安,想问问今日府上的厨子做的饭菜合不合鹤语的口味。 没想到,袁广过来第一眼就瞧见了此刻在鹤语手中的那枚小印。 他揉了揉眼睛,试探问:“殿下手中拿着的是少爷的私印吗?” 鹤语:“私印?不知道,是刚才谢夔给我的。” 袁广听见这里后,那张已经被漠北的风吹得起了褶子的脸上,顿时露出了灿烂笑意。尤其是在看向鹤语时,就变得更加灿烂了。 “少爷是将殿下放在了心尖上了。”袁广笑眯眯说。 鹤语:“……” 就给了她一块墨翠,也能叫将她放在心上?那这世间,将她放在心尖尖上的人,不知几何。 袁广见鹤语似乎不认同,不由解释道:“这是少爷的私印,凭借此印,殿下能随意取用少爷名下的所有资产。这里面,其中有一半,都是先夫人的陪嫁。剩余的,都是这些年少爷掌管朔方这一带的所有俸禄,和添置的一些财产。” 简而言之,这一方私印,就代表着谢夔全部身家。 现在,谢夔就已经将自己的全部身家交给了鹤语。 第16章 亲兵 鹤语一愣,当年先英国公夫人,出自汝南袁氏,十里红妆,羡煞了多少闺中儿女。 先英国公夫人是家中唯一的姑娘,自小得父兄宠爱,当年的嫁妆,十足可观。后来,袁氏去世,谢夔离家,没想到,那些袁氏的陪嫁,倒是好好落在了谢夔手中。 袁广不知鹤语的错愕,说起来前主子的陪嫁,他不由有些感慨,“如今,夫人也算是了却了心愿。夫人的陪嫁,原本也是应该留给殿下的。” 鹤语低头看着手中的小印,若有所思。 用了早饭,鹤语准备出门逛逛。 她从前颇得帝后宠爱,即便是生长在宫中,但却也时常有机会溜出宫门,在热闹的集市中穿梭。 现在来了漠北,她又怎么能坐得住? 换了一身轻便的襦裙,鹤语准备带着珍珠玛瑙出门。 没成想,还没走出府门,就看见一队兵马停在了门前。 为首的是鹤语认识的熟人。 “公主。” 钟世远从马背上跳下来,给鹤语行礼。 鹤语虚虚一扶:“不必见外。”然后她抬头看着在钟世远身后的那些穿着盔甲的士兵,眼中有些茫然,“这是做什么?” 钟世远顿时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看起来从小将军的样子,多了几分少年气,“这些啊,都是节度使大人今日吩咐的。这些年府上除了袁广叔一直没别人,但现在公主住进来了,您是贵人,当然不能出任何闪失。所以,这些人就是我们大人派来保护您的。” 鹤语:“……” 钟世远看不出来此刻鹤语的脸色到底是代表着什么心情,他害怕对方不喜,不由又解释了两句:“殿下不必担忧,这些士兵,都是我们大人亲手训练出来的,都是大人的亲兵。在府上,绝对听殿下的安排,不会出什么乱子。” 他就是怕鹤语觉得自己带来了一群兵痞子来府上,搅得府中上上下下都不安生。 这些兵,全都是跟了谢夔至少五年的老兵,平日里都是负责保护谢夔。现在,因为鹤语的到来,分出来了一半过来保护鹤语的安全。 鹤语转头看向唐坚,对着后者点了点头,示意这些人让唐坚去安排。 钟世远在之前是跟唐坚打过招呼的,见到鹤语一行人是要出门的架势,不由主动开口道:“殿下是要去城中逛一逛吗?” 鹤语点头。 钟世远有些憨厚笑了笑,“殿下,我对这灵州城熟得很,不如今日我带着殿下去看看如何?” “你没有公务在身吗?”鹤语问。 钟世远:“今日轮休,我这不也是没事儿吗?所以大人才安排我将这队人给您带过来。” 鹤语自然求之不得,与其让她一个人在这偌大的灵州城里瞎逛,当然比不过身边有个对此地熟悉的导向。 “那就麻烦了。” 钟世远:“不麻烦不麻烦,嫂子的事,我必须放在心上啊!” 钟世远大大咧咧说,等到这话脱口时,他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了什么,顿时忙不迭跟鹤语道歉,“殿下,殿下我刚才是一时口误……” 他心里当然是希望自家大哥能跟眼前的公主殿下好好的,可现在显然不是什么好时机,叫对方嫂子。可他一个嘴快,忘了改口。 鹤语在听见“嫂子”这个称呼时,有些晃神,又还觉得有点陌生。 但不过是个称谓而已,她还不至于那么小气,“无妨。” 很快,鹤语就被珍珠扶着手,上了马车。 钟世远翻身上马,骑马走在鹤语的马车边,“殿下想要先去什么地方?” “成衣铺吧。”鹤语说,她从上京带来的绣娘,这段时间都要给谢夔做衣服。她昨日刚到灵州时,发现这边时兴的款式跟上京有些差别,她想去看看。 “好勒!”在外面的钟世远声音听着喜庆极了,“那今日,我就带殿下去我们灵州最大的成衣铺子,金银楼。” 在路上,钟世远在外面仔仔细细地跟鹤语介绍着金银楼。 “……说起来为什么这金银楼叫金银楼呢,因为这家铺子,其实也不仅仅是卖成衣,还有不少首饰。算是我们灵州最大的服饰和首饰集为一体的商楼。光是这铺子,都有足足三层高,占地面积也是那条街上最广的。灵州城里时兴的样式,金银楼中都有。殿下今日前去的话,肯定不会空手而归的。”钟世远认真说着,将这些年金银楼里出过什么稀罕玩意儿,都回忆了一遍,在路上说给鹤语听。 珍珠坐在马车里,听着耳边传来的声音,瘪嘴,小声道:“难道他不知道这金银楼是我们家殿下的私产吗?”https:/ 当年鹤语首封时,帝后不仅仅给了她物资最丰饶的江南之地,而且,担心女儿出宫后过得不好的皇后娘娘,还特意买了酒楼,成衣铺子,首饰铺子在外面,这些铺子都是以连锁的形式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等日后鹤语出宫,无论在什么地方,都能吃到自己喜欢的,穿到自己想穿的,买到自己喜欢的胭脂水粉,宝石珠串。 金银楼,便是其中一家。 只是在钟世远开口介绍之前,鹤语还真是不知道金银楼的掌柜竟然这么有本事,将这一家店铺,竟然也开到了灵州。 鹤语靠在身后的软垫上,她出门后,手中就一直把玩着那块墨翠。 现在听着珍珠的话,微微挑眉,“无妨,去看看,说不定跟我们在上京城里逛过的金银楼不同。”再说了,今日她就只是金银楼的顾客,可不是什么东家。去逛商铺,就是要花银子的。 玛瑙则是注意到了鹤语的视线,不由低低一声笑,“殿下今日可一直拿着驸马的私印,那等会儿去铺子里,是不需要婢子给银子了吗?” 平日里,都是玛瑙在管着鹤语的账,她心细如发,管理起来得心应手。每当鹤语出门时,付银两的活儿自然也是玛瑙在负责。 现在玛瑙这话一出,鹤语一愣。其实现在她才发现好像自己今日是有些放了多过的注意力,在手中这块玉石上。 “行啊。”鹤语反应过来后,笑了笑,她将私印上吊着的那截黑色的绳索套在自己的手指根部,然后在半空中转了转,“花谢夔的钱。”至于她的,当然要省下来。 她用谢夔的银子,这不是天经地义吗? 鹤语不由轻笑了一声,她忽然想起来昨晚自己要谢夔给她念书,谢夔一脸憋闷,但是又不得不念给自己听的模样。尤其是谢夔越是念着那话本,脸色越是铁青。 想到这里,鹤语不由觉得好像这样也不错,至少,谢夔也不是那么全然无趣。 第17章 争执 金银楼在灵州最热闹的那条东街上。 三层高的商铺,在整条东街上,也是极为瞩目的。 鹤语带着珍珠,抬脚走了进去。 掌柜一见她们这一行人的派头,就知道是大客户。在店小二迎上前去之前,掌柜已经先从柜台后面走了出来,主动迎了上去。 “这位夫人,看起来好气色。有些面生呢,是不是今日头一回来我们金银楼?”掌柜的满面堆笑。 生意人,最不能缺的就是看人的准头。 自打鹤语一进门,掌柜就将她头上那对嵌着东珠作为花蕊的梅花金簪收入了眼底。这款式,是今年上京城中最流行的。听说,是宫中的一位贵人出宫游玩时,在一群贵族夫人小姐之间带火的。他们金银楼也是有这类似的金簪,只不过上面作为花蕊的东珠,这玩意儿是太稀罕,一般楼里,也就采用了淡水珍珠,小小一颗,不如东珠有光泽,也不如东珠圆润。 而在鹤语手上戴着的金镶玉嵌宝珠手镯时,更是贵气逼人。 那是金镶白玉,不论是成色还是水头都好极了,不是翡翠绿,所以显得没那么俗气,反而带着一股清新脱俗的美感。上面的彩色宝珠,在这几分美感上,又增添了几分活泼,看起来带着一股少女的蓬勃朝气。 若是从前灵州有这么一位夫人的话,掌柜觉得自己自己绝对不会看走眼,也绝对会认出来对方是谁。 可是现在自打鹤语进门起,他心里就已经将这灵州所有的贵妇人都过滤了一遍,愣是没有找到跟眼前女子匹配身份的人。 鹤语听见掌柜这话,淡淡“嗯”了声,“头回来。” 她刚说完这话,在外面的钟世远也走了进来,站在了她身后。 钟世远这一站,倒是没差点直接让掌柜的眼珠子瞪出来。 眼前这位钟小将军,在整个灵州城里,有谁不认识? 那不就是节度使大人的左膀右臂吗? 可是现在,这样一号大人物,怎么就出现在了他这小小的金银楼中?而且,看起来是站在了眼前这位看起来年岁不大,却贵气逼人的年轻夫人跟前? “哟,这不是钟小将军吗?今日怎么有空光临我们小店,您能来,还真是让我们小店蓬荜生辉啊。”掌柜的立马看向了在鹤语身后的钟世远,开口道。 钟世远手中拿着马鞭,背手在身后,“没什么事,今日我也是陪着殿下来逛逛东街。” 钟世远这短短一句话,就已经点明了鹤语的身份。 掌柜的一凛,虽说他还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但是,这几日时间也听说了,是望城那边传来的消息,说是节度使大人成亲三年的公主殿下,从上京来了他们漠北。 昨日好像就已经到了灵州,节度使府上热闹得很。 现在,听着钟世远的话,掌柜的哪里还不知道眼前站着的是什么人? “果然是贵客,贵客这边请,上三楼,清净。”掌柜的忙不迭冲着鹤语露出看起来最真诚的笑容,这可是整个灵州城里独一份尊贵的夫人,他哪敢不好好伺候着? 鹤语朝身后看了一眼,即便是周围的人不知道她是谁,但是有钟世远这么一个大活人矗在自己身后,哪里还能有什么清净?眼前这掌柜的倒是有些眼力价,也难怪坐上了灵州城金银楼的掌柜。 鹤语微微点头,抬脚就朝着楼上走了去。 三楼的确安静了很多。 刚才路过的时候,鹤语观察过整个商铺的布局。 一楼和二楼,划分了成衣铺子和首饰的区域。不过按照价格款式不同,两层楼里的东西,截然不同。 等到了三楼,这里便又是另一番光景。 整个三楼都是单独的房间,安静,而且私密性极好。 当鹤语坐下来时,发现这里的视野也很不错,几乎能将整个东街尽收眼底。 掌柜的眼尖,见鹤语似乎对灵州很好奇,不由开口道:“殿下,我们金银楼的视野,绝对是整条东街最好的。您要是坐在这里吃茶,看看风景,顺带着想看什么衣服首饰,我们这儿都有人专门给您送来,保管将您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既然知道了鹤语的身份,掌柜的也是人精,听着钟世远都是叫鹤语“殿下”,显然称呼这位年轻女子为节度使的夫人,不如称呼她为殿下更得她喜欢,现在便也顺势改了口。 鹤语点点头,“我想看看你们这儿如今最流行的服饰的,还有那些。”鹤语朝着现在街头上一穿着十分艳丽的年轻女子指了指,“还有她们,穿的那叫做什么?” 像是裙子,又没有襦裙那么长,下面还穿着裤子,头上绑着彩绳,看起来倒是有几分俏皮。 掌柜的凑过去一看,便笑着解释道:“这是彩月族的服饰,她们那边的女子,喜穿彩衣,头绑彩绳,身挂银铃。我们灵州各个部落的族人都有,彩月族女子的服饰,有很多人喜欢,就连汉族的姑娘,也喜欢。殿下若是感兴趣的话,不如我让人拿两套上来跟您看看?” “嗯。”鹤语点头,“还有最近灵州城里时兴的玩意儿,也拿上来看看。” “好勒!您稍等!”掌柜的脸上挂着笑很快出去安排去了。 不多时,鹤语想要的东西都呈了上来。 她不怎么习惯有人在房间里伺候,便让人先退了出去。 灵州聚集的外族人很多,就连好些饰品,都带着异族的特色。 不过,倒也别具一格。 鹤语正拿起了一对雀鸟造型的耳坠,忽然听得楼下传来一阵喧哗声。 她原本没怎么在意,但是这吵闹声,却渐渐地,距离鹤语越来越近,现在听起来倒像是在三楼入口处。 钟世远就站在门口,自然也听见了外面传来的争执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