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小东高天良人云衣羊》 第一章 一只蛤蟆几条腿 三齐镇坐落在山脚下,北边崇山峻岭,南边一片广袤的平原。 清晨,山坡上的土房前,蔡小东坐在一把破椅子上,像他父亲蔡兴祖一样俯视三齐镇的街道和远方,一条沿山脚而来的小路穿镇而过,毫不留恋的伸向远方,路边房屋就像一根麻线串起的骨头,一根没有滋味的骨头,连饿狗都不屑一顾。他不喜欢三齐镇,愿意外出流浪,如果外面的世界没有战火,可以在任意一条河上漂流,在嘈杂的码头车站穿梭,在省城的戏院听戏。 蔡小东二十三岁,长的眉清目秀,镇里人都说他投错了胎,应该托生在城里,还是大户人家,蔡兴祖上辈子积德,有一个这么出色的儿子。 镇子里待嫁的姑娘都相中了蔡小东,说媒的踏破门槛,并且扬言,看上那家姑娘娶那家姑娘。蔡小东一律回绝,自己有媳妇,人们当然不信,后来真的有一个漂亮的城里姑娘找到三齐镇,挽住蔡小东在街上亲昵的走过,终于平息了说媒的热情。 初春,山里依然寒冷,蔡小东穿一身裁减得体的浅黑粗布棉衣,不像别人那么臃肿,脚下的三齐镇看起来安宁和睦,路上的人像蚂蚁无声游动。 实际上,三齐镇不像眼前的景象,已经闻到战火硝烟。 盘古溪从金银峪慵懒的流出形成一条终年不断的盘古河,河边新建许多草房窝棚,那是难民的临时住所。三齐镇接到安置难民的指令,镇长高天良让难民们自己找地方搭窝,进山也可以,反正地多人少,不愁没地方住。于是,难民各显其能,一部分人进了金银峪,一部分留在镇里。三齐镇古旧的安宁被打破,昔日平静的街面变得拥挤,早晚忙忙碌碌,从东到西,从西到东像困在一条封闭的管子里。 镇公所接到县里拨来的一笔安置款,数额不大,镇长高天良压住没发,日后还会有难民,好钢用在刀刃上,不到大动土木的时候,给难民发些粮食暂时维持生计。 难民大量涌入,传言随之而来,小日本快打过来了。 三齐镇不以为然,仗,已经打了几年,总有人喊小日本要打过来,到现在也没见个鬼影子。中国那么大,凭几个小日本就能占领全中国,做梦,中国地方大了去。上有省城,下有县城,任小日本有天大的能耐也打不完占不尽,日子该怎么过照样怎么过,何况经常收到鼓舞人心的捷报。 有人请教蔡小东,小日本真的那么厉害,蔡小东说,去问毛四。你不是总在外面闯荡,吃过见过,蔡小东回答,我没去过长江,长江那边的事情得问我老子。 毛四是镇上的邮差,三天两头在外面跑,也是通往县城省城的窗口,总能带回新鲜的趣闻轶事。 蔡小东没说实话,可也不算假话,他清楚外面的局势,但无法解释,因为许多事情自己搞不懂,更懒得操心。 蔡小东是三齐镇的主心骨,人们见蔡小东如此,心里踏实不少,本来嘛,小地方人,不踏实也不行,天高皇帝远。三齐镇人把自己称为山里人,金银峪的山民和白杨寨认为他们是山外人,谁让三齐镇正好处于山脚下,两边不靠。 有个人顺羊肠小道上来,是老臭虫,他是剃头匠,五十开外,今天约好剃头。 “东少爷。” “师父!”蔡小东早早起身相迎。 老臭虫武艺精湛身藏不露,脾气古怪不与常与人交往,却是蔡小东的师父,他们的师徒关系连蔡小东的父亲蔡兴祖都不知道。 那是一个春夜,蔡兴祖带小儿子小丑外出谋生,家里只有蔡小东,独自在房前盘膝练习吐纳,头上一轮明月。 他练的是轻功提纵术,来自父亲蔡兴祖的传授。蔡兴祖一身横练,谈不上出类拔萃,走江湖卖艺绰绰有余,他有自知之明,看出大儿子天赋极高,是一块学武的材料,自己学艺不精怕耽误儿子成材,不知从那里搞来一套所谓的轻功秘笈,别说,还真管用,至少没有继承自己三流的横练功夫。 蔡小东感觉身后有人,转头一看,月色下站着老臭虫,不知什么时候到的,心中骇然。 三齐镇有两个脾气相似的人物,一个剃头匠老臭虫,一个扫地的霍问,都不爱搭理人。所不同的是,霍问整天在街上晃悠,低头看路,老臭虫眯起眼睛鼻孔朝天,一身肮脏的羊皮袄,经常不见踪影。 老臭虫说:“暴殄天物。” 蔡小东心有所悟,赶紧起立,恭敬道:“我有口诀,按口诀练习,那里暴殄天物。” 老臭虫说:“功不是这么练的。” “请教。”蔡小东聪明,见老人全无平日的萎靡,目露精光,肯定有非常之能。 老臭虫说:“这样练习不是不行,进展有限,我观察你多日,咱们有缘,我收你为徒,只一个要求,不许告诉任何人,至于传授的功法,我不保守,你大可向外展示。” 蔡小东立刻跪拜。 老臭虫主修通臂拳且能飞檐走壁,蔡小东得高手指点进展神速,一日千里。 老臭虫从小包袱取出脏兮兮的围裙给蔡小东挂上,不紧不慢的动起剪刀。 “镇里来新人了。” “什么人?” “几个年轻人,宣传抗日。” 老臭虫带来新的消息,据毛四说,日军开始向省城进攻,高岭县开战,这意味着小日本的进攻没完没了,国军在抵抗,越抵抗越退步。 蔡小东说:“毛四天天传喜讯,耳朵都磨出茧子,我早知道,有一天他能带回来坏消息,以后没好日子过,师父,你有啥打算?” 老臭虫说:“走一步看一步,怕是真的躲不过去。” 蔡小东说:“车到山前必有路。” 老臭虫说:“有了女人,牵挂的太多,你要还是光棍,不会这么讲。” 蔡小东说:“小梅过几天来,她想让我去省城,如果省城也不保险,我们打算去西南。” 老臭虫一声叹息,手上的剪刀利落的喀喀声听上去格外舒服。 “不过,就算小日本打过来,我看,最多打到县城,他们未必看上咱们这种小镇子。” 蔡小东同意这个看法,也是镇里百姓一致的看法。 “高镇长可能另有想法,让我扩充自卫队,县里拨枪,我怀疑上面想让自卫队充军上前线。” 老臭虫说:“国军都挡不住小日本,自卫队几根破葱,上去就是送死。” 蔡小东是三齐镇自卫队挂名的队长,原来的队长前不久全家搬迁,当时还引起一片嘲笑。高天良不由分说,把队长的头衔按在蔡小东头上,管你愿不愿意。蔡小东无所谓,照样过散漫的日子。 蔡小东换个话题:“师父,还不习惯用推子?” 他在省城买了一把崭新镀银的理发推子,洋货,老臭虫使不惯,试了几回觉得不过瘾,感觉把一辈子的技艺推没了。 老臭虫瞅着整齐的发型心里高兴,给徒弟剪头就是一次娱乐消遣,什么时候结束时间看心情。 “等我走不动了再说。” 在三齐镇能指使老臭虫上门服务的只有蔡小东,镇长高天良都不行,谁剪发都得来屈尊到家。蔡小东不同,他是三齐镇的旗帜,神一般的存在,外人不敢讲闲话,因为没有蔡家,没有蔡小东,白杨寨的土匪能把三齐镇欺负死。 今天阳光很好,蔡小东忽然心情低落,默默注视远方渐渐消散的雾霭露出无边的平原,田野泛绿,地平线浮动白色的流云。 老臭虫举起剪刀:“有人从后山下来。” 蔡小东说:“师父功力深厚,我听不到。” 老臭虫说:“谁敢走这边?” 的确,很少有人下山经过蔡家,尽管屋后有条山路,蔡兴祖从来不惯着,一旦发现有人经过,立刻开口大骂,天下没路了,眼瞎啦!久而久之,这条路成为蔡家专属。 坡前的羊肠小道绕过房屋通向后山,可以去往山里,也能从峪口绕出来,后山一片荒芜,只有蔡家人上去砍柴,采药。何况蔡家房屋后一座座荒山,不是什么必经之路,山里的人大可走那边的山口。 蔡小东笑道:“外乡人。” 一个手持砍刀身背竹篓的中年汉子转出屋脚冒出头,径直走到两人身边。 中年汉子问:“是东少爷?” 蔡小东目不斜视:“你那位?” 中年汉子小心说道:“我从白杨寨来,方掌柜请您去一趟。” 蔡小东问:“怎么走的上面?” 中年汉子从怀里取出一个纯银护心锁 :“从山里横穿过来的,怕耽误时间。” 蔡小东看一眼:“去屋里舀一碗水。” 中年汉子哎了一声,进屋在门后的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出来,蔡小东的手伸出围裙接过水瓢,轻喝一口:“辛苦,以水代酒,请。” 中年汉子接过一饮而尽,抹抹嘴,将水瓢放回屋里。 蔡小东问:“小方有啥话?” 中年汉子说:“方掌柜交代,请东少爷走一趟,有要事商量,越快越好。” 蔡小东说:“我没见过你?” 中年汉子说:“东少爷很少去寨子,不过,您去的时候我见过,我这种跑腿的不入少爷法眼。” 蔡小东抬起眼皮:“给你出个谜语。” “啥,谜语?”中年汉子不解。 蔡小东说:“闲着也是闲着,没看见我正忙,再说我不认识你,这是我的规矩,不然的话,请便!” 中年汉子应声道:“方掌柜吩咐过,一切听东少爷的。” 蔡小东说:“一只蛤蟆五条腿,去一条腿,加一条腿,你说,蛤蟆还剩几条腿?” 中年汉子觉得有趣,思索道:“多一条腿,少一条腿,还是五条腿等于没加减嘛。” 蔡小东说:“错,这只蛤蟆没腿。” “不可能。”中年汉子两腿忽然发软,站立不住身子竭力强撑。 一直专心剪发的老臭虫开口道:“死蛤蟆要腿有啥用,这只蛤蟆没腿。” 中年汉子瘫倒在地,嘴唇发黑,蔡小东摘下围裙:“大哥,坐地上干啥,想歇脚屋里请。” 老臭虫认真的自言自语:“怎么回事,刚才还好好的,这是要死还是要玩命,玩命没这么玩的,大老远送信死在人家门前。说不明白,你的死活跟我们没关系,离我远点,沾上我可说不清,我只管剃头,倒霉。” 中年汉子咽气前看见两张幸灾乐祸的笑脸。 第二章 一枚银元和一颗子弹 老臭虫说:“寻常人不清楚蔡家的手段,以为是三脚猫的功夫,随随便便就敢登门拜访。” 蔡小东说:“这家伙不是寻常人,已经够小心的。” “我上去看看。” “我······”蔡小东来不及阻拦,老臭虫闪身向屋后疾走。 蔡小东望着渐渐僵硬的尸体,一张小圆脸,下巴肉肉的,肤色稍深,手掌泛白手指细长,不是常年行走野外之人。 经过搜查,没发现任何证明身份的物件,口袋里仅有半张面饼。 蔡小东下手并非临时起意,蔡兴祖外出前,特意嘱咐小心防范,来历不明找上门一定要铲除,这话不止说过一次,每次都重复同样的话。蔡小东追问原由,蔡兴祖含糊其词,蔡家有一个仇人,血海深仇的仇,一旦大意,定遭其害。 白杨寨与三齐镇多年不睦,从势如水火到形同陌路,各自安好,其中发生过种种事端,连县里都清楚此事, 这里有一个不为外人所知的隐情,方知雨确实派人找过蔡小东,解决一些难以避免的冲突,那都是做给别人看的。换句话说,方知雨不可能派人偷偷找蔡小东,因为两人有固定见面的地点和时间,如果对方没有赴约,将日期顺延或者留下笔墨讲明原因。 假如真的有急事,方知雨不怕亲自出山找蔡小东。 老臭虫回来了:“就他一个,从山口绕过来的。” 蔡小东说:“想杀我?” 老臭虫说:“谁这么有心,你在外面得罪人了?” 蔡小东说:“早有人盯上蔡家,我不清楚原因,指使他的人不了解我和小方的交情,连心锁是小方的护身符,以为拿个连心锁就能糊弄过去,其实我和小方另有约定。” “这个连心锁应该是贴身之物。” “小方不在乎这些玩意,又不是天天戴,被人偷走也不奇怪。这死人走了很远的路,鞋缝里有黑粘土,红土,红土是山外的,他去过白杨寨,这事古怪,他想把我带到哪儿?” 老臭虫收拾包袱:“三齐镇的太平日子到头了,把这个家伙埋了。” 蔡小东说:“师父,您先下去,完事我去镇公所打个卯,晚了高镇长真跟我急眼。” 老臭虫说:“要不要进一趟白杨寨?” 蔡小东说:“暂时不用,我的事不让小方掺和。” 老臭虫慢条斯理朝坡下走,他很满意这个徒弟,遇事冷静,出手果断。 蔡小东在屋后斜坡挖了一个坑将尸体掩埋,累的浑身冒汗,回到那把破椅子上休息。他喜欢这样远望,背后是他的家,一幢陈旧的土坯房,墙壁四周有泥巴弥补的痕迹,一块一块凸出来,看上去厚实而滑稽。 十天几前,难民陆续涌入三齐镇,前后来了几百个,打破镇子持久的安宁,这是没办法的事情,难民需要生存,一向清淡的镇子忽然喧嚣杂乱,镇长高天良看到隐藏的危机。 县里传达过一个指令,就地安置难民但不许开仓赈济。 三齐镇有一座粮仓,里面存储着近两千担小麦,原本要交给县里,县里一直拖拖拉拉,拖了几个月。你不急,我不急,高天良没把这事放心上,现在不同了,日本军队开始全面进攻。 第三章 镇长高天良 镇长高天良,四十六岁,一张普通的国字脸,一年前从省财政厅下放三齐镇,也是走了门路,理由是身体欠佳,看中这片世无争的偏僻小镇,适合休养生息。 镇公所临街,一个标准的院子,正堂办公,旁边一间卧室。自卫队队部和傻子各占两边把头的厢房,剩下几间做库房和材料室,还有一间厨房。 蔡小东刚走,毛四从县城回来,带回几件公函,他是镇公所的事务员兼邮差,高天良看过公函心头一紧,局势恶化的令人猝不及防。 日军剑指省城大兵压境,率先打响的却是高岭县,高岭是常秣县的门户,一旦失守,常秣危在旦夕,省城侧翼不保。 县长皮六指示,五日之内将库粮运往县城,届时有部队护送押运。 照此推断,高岭面临一场恶战。 高天良不是普通百姓,对战争有着清醒认知,抗战以来,日军大规模指向的目标从没落空,高岭失守只是时间问题。之所以这样判断,因为省城才是日军进攻方向,常秣县地势平坦无险可守,日军兵临高岭,采取通常的包抄战术,高岭一旦失守,常秣县就是砧板上的肉,三齐镇就是砧板上的肉渣。 这几年中日双方在高岭一线成对峙,日本人巩固占领区,国军以空间换时间,现在日军打破了对峙局面。 常秣县是产粮区,粮食储备足够支撑国军作战,根本不需要三齐镇的粮库储备,按说应该运往百马县,那里离省城近,也是通往大后方的枢纽。 这说明县城的物资已经向后方转移。 前些日子县里下拨一笔救济款,严令不许开仓发粮, 高天良本打算让每家每户捐一些粮食,以后由镇公所偿还,但是,难民嗷嗷待铺,最后采取蔡小东的建议,偷偷开仓赈济难民,以后用救济款购粮补充库存。 高天良来到三齐镇后口碑不错,不敛财不挥霍,恪守职责,秉公办事,有清官的声誉,成为百姓心中的青天大老爷。 公函的内容几乎是以往的重复,县里指示,扩大自卫队,加强实战训练, 三齐镇的自卫队总共十几个人,老的老,小的小,几杆民国初期的快枪,大刀到是齐全,人手一把,不过从来没用过,别说对付日军,连白杨寨的刁民都挡不住。每当白杨寨的人马从金银峪里出来,自卫队瞬间回归百姓,假装看不见,任其张扬。 高天良欣慰的是他的家眷早早安排去了大后方,只有一个儿子还在省城师范学校读书,如果省城开战,儿子肯定随学校向后方撤离。 收编白杨寨这事不新鲜,县里早有意将他们纳入正常的管辖范围,白杨寨一直拒绝收编。 这次公函给出明确的实施方案,阐述收编的意义,借抗日之名与自卫队合并,提供新式武器,武器即日送到。 此事执行起来不难,难的是成果,他了解过白杨寨的历史形成。 民国初年,一股外来的武装势力闯进白杨寨,在山为民,出山为匪,经常下山抢掠,出山必经三齐镇。土匪视三齐镇为无物,每年收保护费,保护费就是粮食,山里没耕地,土匪需要粮食。每到秋收,土匪们倾巢出动,从镇子里拉走够吃一年的粮食。 官方曾经派出军队进山清剿,清剿毫无成绩,规模小了不起作用,大规模进驻又不现实,土匪可以放弃白杨寨躲进深山留下一座空寨,等官军撤离,土匪卷土重来,如此反复,官军最终放弃。 后来官方采用怀柔政策,将白杨寨纳入三齐镇名下,正式提供一部分粮食,条件是停止扰民,这种说法当然很客气,如此官方不再追究以往并答应停止清剿。白杨寨首领方昔总算有见识,自古土匪不得善终,既然官方给个台阶,他愿意从善如流,承诺不再出山抢掠,白杨寨的土匪好像真的被感化了,劣迹越来越少,据说已经开始自耕自种。 土匪也有老去的一天,土匪的后代继续武装割据却没了上一代的跋扈,仅保留了土匪的名号,虽然经常出山搞些鬼名堂,经过三齐镇却收敛很多,起码三齐镇不再担惊受怕,近年土匪基本消停了,新一代土匪有了固定居所也没了撒野的心思。 其实,土匪也有三六九等,白杨寨的土匪属于末流,实力有限,能力有限,外面世界的枪炮更新换代,白杨寨的武器还是清末民初的装备,武装抢掠占不到便宜,如果不是老寨主方昔运筹帷幄,白杨寨早就烟消云散。 凡事都有两面性,白杨寨土匪名声在外,三齐镇却得以免遭外贼觊觎,无形中成了保护伞。 现在三齐镇的百姓都是民国初来此安家落户,几乎和白杨寨的土匪同时出现。 县志记载,清末,那时的三齐镇叫三齐村,发生过一场骇人听闻的瘟疫,人畜灭绝,但县志似乎被人为的修改过。 高天良治理小小的三齐镇不在话下,说起来也谈不到治理,这里的百姓安分守已民风质朴,吵架的都很少,镇子没多少公务平日不用操心。他满意当初的选择,主要精力用在养生,打拳散步,喝茶写字,天高皇帝远,过着悠闲的小家碧玉般的日子。县里对三齐镇基本不闻不问,一切显得自由自在,眼下,不断涌入的难民改变了环境,高天良深知其中的厉害。 高天良眼皮不停的跳动,用湿毛巾擦把脸,毛四见没有自己的事,告辞回家。 门外傻子喊道。 “老爷,有客人。” 两个人走进正堂,高天良心里一沉,傻子跟在身后探头探脑,高天良挥手,傻子的脑袋缩回不见。 高天良赴任带来两个随从,傻子和老奇,傻子留在镇公所充当杂役,老奇在西口开了一间酿酒作坊。 面前站着两个熟人,前同事刘意,商人王先生。王先生的脖子缠一条棉围巾,头带礼帽,帽檐压的很低,露出铁青的下巴。 两双眼睛将高天良笼罩。 想不到刘意竟然追到三齐镇,高天良的脑海瞬间划过昔日一幕。 高天良在省城财政厅任职时,刘意是他的下属,对高天良尊敬有加,后来,他有把柄落在刘意手里,两人的关系逆转。 那是一幕血腥的杀人场所,被杀的是警察科长。 警察科长秘密跟踪被怀疑是江洋大盗的嫌疑人,嫌疑人进了一家古玩店,很快出来,警察科长令手下继续跟踪,自己进到古玩店,向店员打听刚才的客人。店员说,客人想出售藏品,货没带在身上,约定明天再来。 “什么藏品?” “字画。” 第二天,警察科长布下埋伏,只等嫌疑人入网,直到临近打烊,嫌疑人没露面。 科长下令撤兵,走到家门口天色已晚,迎面遇见高天良,两人认识,有过见不得光的合作。 高天良路过此地,恰巧遇见,便约他去喝酒,两人当即乘黄包车前往,地点是城东一家小酒馆,藏在闹市深处,位置偏僻。 酒馆没有客人,高天良介绍,我亲戚开的,掌柜的叫老奇。 老奇按照吩咐,关门营业,专门为两位贵客服务。 酒桌上,热酒下肚,科长谈起案情, 抗战前夕,江南一带出现一个神秘的大盗,专门盗窃古董字画,横行江南多年,从无失手。据说,作案的手法并无过人之处,成功的秘诀在于准确,掌握受害人的底细,往往趁人不备一举得手。抗战后销声匿迹,最近省城源富楼古玩店被盗,做案者趁日军飞机轰炸全城防空之际进入店铺,从容取走库房一件古董,据说价值连城,别的物品分毫未动。 高天良问道:“这个案子盯了多久?” “十来天。” “怎么确定是他?”这个他,指的是那个没去古玩店的人。 科长说:“老字号的买卖都有登记,即使生人为掩饰行藏不报或假报姓名,店家都特别关注,从口音,举止判断客人的来路。这个人去过源富楼,所住的旅社恰巧与一个店铺伙计的家不远。” “如果是他,应该早就离开是非之地。” “说的也是,谁让他不走呢,案子没头绪,盯一个是一个。甄别,排除,同时有几个嫌疑对象,一人盯一路,不然我也不会亲自出马,人手不够啊。我负责这个,已经盯了三天,一直抓不住证据。” 高天良说:“去古玩店很正常,也许人家是正经商人,倒买倒卖。” 科长说:“这家古玩店有一个镇店之宝,小心没大错。” “给你个建议,明天去旅社抓人。” “正有此意。” 高天良露出邪魅笑容:“恭喜。” 老奇手握一块秤跎朝警察科长头上砸下。 两人将尸体抬到后门的大车上,驰往城外,出城门时高天良亮出证件,大车没被检查顺利出城,找一块荒凉处掩埋。 高天良回家时,巷口一个黑影拦住去路。 达的一声,一个火苗亮起,刘意手持上海产的燃油铜壳打火机,右手握枪。 “干净利落,兄弟佩服。” “啥意思?”高天良心跳加速。 “谋杀警察。” 高天良身形稍一动,刘意说:“子弹比你快。” 高天良深吸一口气:“跟踪我?” “对。” “多久?” “很久,具体日子记不得。” “目的?” “当然有求高长官。”刘意镇定自若,全没有以往的猥琐,谄媚。 高天良说:“请讲。” “改天吧,今天不方便。” “随时恭候。” 刘意合上打火机,侧身让路,高天良经过时没敢轻举妄动。 第四章 不祥的一天 在高天良眼里,刘意是一个唯唯诺诺的小职员,见人三分笑,凡事随大流,正应了那句老话,人不可貌相。螳螂扑蝉黄雀在后,刘意不是黄雀,是一条阴险的蛇。 如果只是刘意一人,高天良绝对有把握对付,可身后还有两人。 当天凌晨,警察局失火,有关资料被毁,与此同时,警察科长家遇贼,准确的说,来了强盗,将科长一家人击倒,翻箱倒柜,以粗暴的手法掠走钱财并取走私人物件。 三天后,刘意带一个商人携重礼拜见高天良,商人自称姓王,王先生寸头白发,相貌普通,笑容和蔼。他要在省城投资筹建五金贸易商行,请高天良出面办理相关事宜。 高天良满口答应,双方的会见友好而短暂,临走,刘意不经意的透露王先生有日本背景。 高天良由此落下一块大大的心病。 此刻,高天良面如死灰,王先生摘下礼帽露出一头白发,然后重新戴上。 刘意满面春风:“高兄,别来无恙,兄弟想念的紧,这次来的唐突,没有提前告知,见谅,这位是王先生,你们见过。” 高天良头皮发麻:“刘贤弟好耐心,能找到三齐镇。” 刘意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第一,感谢当初成全,第二,有事相求。” “高兄,这里有你一封信。”王先生从兜里取出一个信封双手奉上。 “请坐,”高天良欠身接过。 信没封口,打开信一看,儿子高浪的笔迹,上面寥寥数语。他去日本留学,请父亲放心,日本朋友赞助了三百银元,一切安好。 刘意说:“王先生现在经营山货,需要在此地逗留几日,你照顾一下。” 高天良被刘意的直白惊住,要挟,赤裸裸的要挟。高天良为官多年,历练深厚,对方有备而来,他不能产生过多的迟疑。 “我是地方官,自然欢迎像王先生这样的贵客。” 刘意语速很快:“日本人正在集结兵力向省城进攻,省城即将沦陷,三齐镇不是世外桃园,日本人看重你的资历,希望加深合作。日本人说了,可以不合作,这不怪你,不过,两国交战不斩来使,王先生是正经商人,他不会给你添任何麻烦。” 高天良含糊道:“好说。” “告辞。”刘意转身出门。 高天良喊道:“傻子,长个记性,送刘贤弟一程。” 刘意摆手:“谢了,我自己走。” 高天良说:“还是让我的人陪你离开,镇上有自卫队,万一查到什么,王先生的面子不好看。” 高天良并非虚言,镇里有要求,自卫队有权盘查来到三齐镇的每个人,当然,自卫队的素质另当别论。 “哎。”傻子出现在门口。 刘意跨出镇公所来到路上,傻子贴身紧跟,刘意极其不舒服:“傻子,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这话换个人立刻警觉,傻子不傻,但缺心眼,他说:“天天吃肉。” “你回去,我认路。”刘意表面上镇静自若,内心极其恐惧,不敢多在镇子里停留片刻。虽说已将高天良攥进手心,人心隔肚皮,高天良心狠手辣,小心为上,万一给你来个鱼死网破,逃出三齐镇很难。 经过老奇的作坊,傻子仰脸“嗷”的喊了一嗓子,路人见怪不怪,傻子经常这么干。 刘意的步伐时快时慢,刻意保持距离,一只手始终插进衣袋,俩人一前一后走出西口。西口外有个丁字口,这个路口向西可以迂回上山,是采药放羊走的道,向南一条大路直通县城,通常这里过去就算离开了三齐镇。 到达丁字口,刘意停下脚步面对傻子:“回去吧,替我谢谢高先生。” 傻子闷声问道:“有赏钱吗?” 刘意笑了,这钱讨的有趣,握枪的手没动,另一只手从上衣口袋取出一张零钞,傻子木讷的接过,还不忘嘱咐几句。 “从这里下去,照直走,去县城就这一条路,中间有个岔道,千万别拐进去,那是一条荒道,能跑到省城。” “多谢指点。” 傻子说:“你走。” 刘意说:“你不走,我怎么走,你是主人。” “哦。”傻子转身朝回走。 刘意目送傻子,手心一把汗,有个人迎面而来与傻子擦肩,这人肩扛一把铁锨,步伐矫健,刘意侧身让过,这人点点头走过。 刘意拢起两手,慢吞吞开始挪步,扛铁锨的人渐渐走远。这一路下坡,视野还算开阔,他不喜欢与人同行,尤其在这个非常时刻,瞄住前面的人影,距离越拉越远,直到人影下沉不见。 刘意看看前后无人,步伐渐渐加快,走出二里地在一个转弯处站住,一个人扛着铁锨冲他微笑,热情招呼道:“赶路啊,坐下歇会儿?” 刘意说:“正愁没人一道,怪乏味的。” “有个伴好走,说说话眨眼就到,几十里的路,说远不远,说近不近。” “你带一把铁锨去哪儿?” “去县城帮工。” 刘意亮出手枪:“高天良让你来的?” 这人镇定道:“别胡来,晴天白日,我与你无怨无仇。” “下去告诉高天良,跟我耍花样的人死的早。” 刘意果断开枪,两颗子弹击中对方胸口,铁锨落地。 刘意将死尸拖进路边草丛,嘴里嘟囔:“你是老奇,别以为换了装我就认不出来,晒黑了,还瘦了一圈,留了胡子,一身酒味。” 王先生稳坐在镇公所的椅子上,面带慈祥,毫不在意高天良的怠慢,在人家的地盘当然得看人家脸色。高天良倒不是故意给脸色,内心的焦虑达到极致,如同在生死之间转换。他强打精神,扫地,抹桌子,沏茶,尽量显得有条不紊,忙完琐事站在王先生身边发呆。 “你坐。”王先生泰然自若,像屋里的主人,递上一根纸烟。 “我不吸烟。”高天良不知其意图,不好多问。 “你忙你的,别把我当外人。” “王先生,您随便坐,我出去看看。” “高先生客气,您是主人,客随主便。” 高天良走出镇公所,向西边眺望,傻子回来了,得意的裂开大嘴,笑的很惬意。高天良无名火起,真想当街抽这个不长眼的傻子,紧走几步迎上,压低声音。 “老奇跟上了?” “上去了。” “谁让你先回来的?” 傻子楞楞的说:“有老奇,怕啥。” 高天良心里阴霾无边,刘意告辞的时候他想明白了,儿子的死活已经超出他的掌控,死活由命吧。干掉刘意,再朝王先生下手,至于有没有其它人暗中窥探,那是以后的事,傻子说的倒也没错,有老奇呢。 “去,给客人买点包子。” 高天良在路上踱步,路人跟他打招呼浑然不觉,如果老奇出手顺利,王先生绝不可能逃出生天,高天良不是优柔寡断之人,今天却百转千回,思前想后,最终返回镇公所。 王先生见他回来,放下茶碗,和蔼的说:“高镇长,再次打扰,不好意思。我来三齐镇采购山货,别对我抱那么强的敌意,我是商人,在商言商,我对战局不感兴趣,赚钱才是我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