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玉武士恪》 第1章 道士下山 立冬过后,第一场雪不期而至。 一夜风雪过后,将秦岭最后的色彩封藏,天地银装素裹,终南山更添仙都神韵。 重峦茫茫,浑然一色。 武怀玉一身道袍在跟老道做最后告别,到此时他都还有几分不愿意相信老道已经走了。 昨晚饭后老道让怀玉给他烧水,还拿出了新道袍,沐浴更衣后如往常一样上了望仙台,怀玉收拾好屋子,给老道送去杯热茶,却发现他已经羽化了,坐在那如同睡着。 怀玉是五年前随老道上山的,初见面时老道说他们有五年之缘,五年后他将羽化,怀玉一直不信,就如同他根本不信老道当时说自己九十九岁了一样,更何况那时大夫说怀玉只剩下个把月时间了。 昨天老道还龙精虎猛,陡峭的望仙台也能如履平地,结果他真就在他一百零四岁的最后一天走了。 终南山中多隐士,也许老道也得道成仙了。 他搬来一口大缸,这是三天前老道就让他把水倒掉准备好的,老道早交待过等他羽化,就将他移入缸中,然后在望仙台上挖个坑,用缸封埋安葬于此。 冰天雪地,坑也是三天前老道让他挖的,当时他还觉得十分不解。 把坑里的雪铲出来,他将老道抱起放入缸中,老道依然保持着打坐的姿势,看着很瘦,却很沉重,似乎修的铜皮铁骨。 望着移入缸中依然保持打坐姿势的老道,怀玉伤感落泪,五年来朝夕相处,早已习惯了。 望仙台上寒风呼啸,雪雾茫茫,一铲铲雪浇落,再然后是冻硬的土,坑被填平,再堆起个土丘,他放下铲子转身扛来一块石碑,那是老道五年前就提前为自己刻好的墓碑。 “楼观道人逍遥子” “生于乙卯年戊子月戊子日,乙亥年丙子月癸巳日羽化。” 怀玉看着老道提前五年为自己准备的碑,掏出手机看了眼日历,昨天是冬至日,农历正是乙亥年丙子月癸巳日,老道把自己羽化的日子提前五年就算好了,一天都不差。 他拿起刻刀,在后面加上了一句,‘享年一百零四岁,关门弟子武青阳敬叩!” 放下刻刀,怀玉看着那又被雪盖上一层白色的坟墓,师傅说他们有五年之缘,如今老道羽化,自己也该下山了。 他回想起老道三天前的话,料理完后事就下山去,往北走。 终南山万籁俱寂,恍如仙境,犹如一幅展开的绝美水墨画。 简单的收拾了下,怀玉最终还是遵照老道遗言下山了。 他本来也不属于这里,五年前他失去了一切,且身患癌症,癌细胞全身扩散,最多还能活三个月,甚至只剩下一个月了,绝望的他不想再折腾了,他本想一死了之,选了个偏僻安静的江边跳下去,却被老道救起,最后稀里糊涂被老道劝上山,本来想着进山清净的度过最后一段日子。 进山后老道教他外修八部金刚功,内修八部长寿功,还耐心教他道德经、孝经、龙门心法、修真秘诀,还让他帮忙校订抄写他自己编辑的炁体源流。 每日学经练功之余,也开荒种地,砍柴挑水,自给自足,还经常随老道入山采药加工炮制,定期下山弘道义诊。 山中无岁月,怀玉掉光的头发居然慢慢长了回来,当五年过去后,他不仅没死,反而身强体健了。 前不久他下山去做了个全身体检后震惊的发现,癌细胞彻底的消失了。 这比分子靶向治疗还神奇,被判定只剩下一两月生命的他,跟着老道五年后完全康复了。 老道的针灸、古方,加上内外修炼,给了他第二条生命。 他原本只想在山里安静度过最后一点时光,慢慢已经习惯了山中隐居的生活,现在却完全恢复了健康,重获新生。 他好了,老道却没了。 老道让他下山,他也觉得自己没理由继续呆在这里,他如此年轻,重获新生,理应不负春光,好好重活一次。 该下山了。 牵上师徒二人养的‘青牛’‘白马’,他们是二人下山义诊时从屠户手里买下的两头被工地抛弃的受伤马骡,带回山细心医治疗养,恢复健康成了二人的好帮手。 “老虎、狮子,走了。” 怀玉把打包的几个行李箱装在马骡背上,那里有他上山时带的一些旧物,既有以前穿的衣服也有一些手机电脑等,但这几年几乎都没用过,如今要下山了,一并带走。 其它箱子里则装了些老道收藏的经书功法,包括他自己编的那套,另外就是些道袍等,剩下的则还有些他们采集加工的药,还有自已留一些的粮食、蔬菜种子。 两只狗窜了出来,那是怀玉在山上的好伙伴,一条是虎斑纹的细犬,一条则是黄毛蓝舌头的松狮犬,这两条都是帮秦岭山里人家义诊人家送他的土狗崽子,却也是难得的中华古老犬种,如今都已长成大狗,是怀玉的伙伴和好帮手。 沿路下山。 身后望仙台上传来虎吼。 那是老道的护法,据老道说他头一次来这里时是七十多年前,他刚来便遇到一头老虎,但那老虎并没袭击他,反而呆在不远处守着,似在为他护法,此后老道在山中隐居七十余年,那头老虎早就老死,但后来一直有虎子虎孙接替守护,有时老虎甚至还会捕野猪什么的叼来送给他们。 虎啸阵阵,好像在吊唁老道,又似在为怀玉他们送行。 下山, 向北。 山下早没有了家人,五年山中隐居也几乎与社会脱节,自己该往哪去? 这里是终南山,往北便是西安。 不管怎样,再入红尘,闯便是了,怎么也不能辜负了这新生。 今天他仍是一身青色道袍,子午簮、纯阳巾,塵尾拂尘,背上是老道的斩蛟剑,脚上一双道鞋。五年来,他掉光的头发重新恢复且再没剃过,蓄的很长,还蓄了胡须,配上这身行头,确实挺有几分世外修行的气质。 怀玉负剑执拂,两只马骡背着行李无须牵引便轻车熟路的踩着厚厚积雪下山。 下山的路常走,连两只狗子和骡子也都非常熟悉,可走着走着,他们却迷路了。 漫天迷雾,犬吠骡嘶。 在迷雾里又摸索着走了一段后,突然眼前豁然开朗,可两只狗子却大叫不止。 怀玉愣在当场。 明明寒冬时节大雪纷飞,天地银装素裹,地上厚厚一层积雪,可现在却是烈日当空,满山青翠,尤其诡异的是很炎热。 刚才穿着夹层的道袍里面搭着羊皮背心都还很冷,可现在却感觉浑身热的出汗冒油。 他环顾四周,更加惊讶。 不仅身后的那条登山小道不见了,而且平日十分显眼的那条直通云海的蜿蜒盘山公路也不见了。 甚至连那几万平的太乙天池都不见了。 这怎么回事? 虎斑突然朝前面奔去,大声吠吼。 第2章 元从禁军 午后。 崖底树荫下,那人已在武怀玉的银针下醒来。 两人大眼瞪小眼,良久无言。 刚才短暂的交流后,信息实在太过爆炸,可又不得不信,毕竟那诡异的迷雾都能把他从寒冬带到盛夏。 “你说因太子李建成和齐王元吉作乱,秦王李世民三天前起兵在玄武门诛杀了他们?” 怀玉虽说以前大学读的不是历史学专业,学的是管理学专业,可也知道玄武门之变,更知道那是大唐武德九年之事,那是千多年前的大唐开国之初啊。 要是说晚唐的什么二王八司马事件、甘露寺之变可能不是记得那么清楚,可只要了解点唐朝的人,谁不知道玄武门之变呢。 自己怎么就到大唐了? 受伤的骑士听到他直呼秦王名讳赶紧制止,“怎可直呼秦王名讳?而且也不可再称建成和元吉为太子、齐王,得称罪庶人建成、罪庶人元吉。” 怀玉看到他这么激动的样子,想起来古人要为尊者讳的礼法,胜者为王败者寇,玄武门之变虽然明显是兄弟相争,是李世民弑兄杀弟夺权,可建成失败了他最后成功了,这史书自然就由他来书写。 玄武门事变虽才过去三天,但却早定了性,是废太子建成和元吉作乱谋反,秦王李世民起兵诛杀乱臣贼子,维护朝纲保护皇帝。事件当天,皇帝李渊就下诏让秦王节制天下兵马且执掌军事庶政,同时也下诏将死去的建成、元吉从皇族族谱中除名,废为庶人草草收葬,两人的儿子也都被李世民斩尽杀绝。 现在还喊建成为太子,那就是立场有问题。 “你这明光甲不错,要不是这甲,你性命早没了。”武怀玉赶紧转移话题,他说着拿起一块大身甲板,这上面有块抛光打磨的都能当镜子用的圆甲片,这就是大唐明光铠的标志。 身甲板拿在手上极有份量,这样的身甲有左右各一块,每片中心一块铜圆护。 背甲则是一整块,胸甲背甲在两肩用带扣联,甲带由颈下纵束至胸前再向左右分束到背后,然后再束腹带,腰带下左右各一片膝裙,两肩披膊有两层。 整套明光甲还有头盔、护颈和护耳。 这厚铠甲救了骑士的命,特别是身甲背甲更是挡住了数次要害攻击,只在甲上留下许多惊人痕迹,其它部位虽也有数处被箭、枪所伤,可鱼鳞铁甲叶和牛皮内衬也挡下大部份伤害。 当然,那骑士若没遇到武怀玉,仅是失血也会要了他的命。 骑士看着怀玉手里拿着的甲片,有些自豪的道,“这是三天前玄武门之乱平定后,秦王殿下提拔我为北门屯营百骑后特赏赐与我的,这套明光甲足用一千八百片鱼鳞甲和七百二十片长条甲编成,还有三块圆护甲,制造一副这样的明光甲,需要二百八十个工日,我这副甲重达五十斤,可是卫府校尉级武官才能配备,我们百骑虽仅为从九品下阶,但百骑却是秦王从三万北门屯营禁军里精选百名骁勇忠诚为近侍,才能破例得此甲······” 说到这些,他十分激昂,面色都通红起来。 选为百骑后,直接授从九品下阶,并赐校尉明光甲,甚至还额外赐豹纹鞍,虎纹衫。 武怀玉见他过于激动,赶紧安抚他冷静,千万别把伤口给崩开了。 他默默的记下这些关键的信息。 李世民是一代狠人啊,十六岁带兵打仗,如今二十几岁直接把哥哥弟弟包括老子都干翻,虽然现在还称秦王,可实际已经掌控了朝堂。而知晓历史的他更清楚,未来的李世民更加了得,统一天下,北伐突厥,打的草原部落都得喊他天可汗。 只是自己怎么就突然来到了大唐? 这恍如一梦,却没有醒的半点迹像。 老道让自己下山往北去,难道也是早就预料到这一切了? “冒昧请问尊姓大名?”骑士终究还是忍不住再次询问武怀玉的身份,自他醒来后已经问过几次了,但武怀玉听说这是大唐后,便很谨慎的一直在反套骑士的话,并没有正面回答自己的身份。 面对他的再次询问,他心里犹豫着。 “在下武青阳。” 骑士似对这个答案有些失望,盯着他追问,“这是道长本来名字?” “我算半个出家人,武是我本姓,道家出家也不改本姓,青是我们门派我这辈的字辈,青阳这名是师傅所赐。” “那道长可是还有俗家本名?” 看他这般急切追问,武怀玉犹豫了许久最后还是点头,“我俗家姓名武怀玉。” 骑士激动的一把扑了上来,把怀玉吓了一大跳,还以为尸变成丧尸了呢。 “怀玉,果然是你,我是阿兄怀义啊,你怎么不认得阿兄了,”骑士抱着武怀玉大声的喊道,说着甚至大颗落泪。 怀玉愣了。 阿兄? “你真不记得了吗,你看看阿兄的脸,这九年来我是时刻都惦记着你,咱阿耶阿娘虽然表面上从不提起你,可每年你诞日,还有过年的时候,还有九年前你被带走的日子,阿耶阿娘都会在桌上给你摆一副碗筷,会给你做你以前最喜欢的胡麻煎饼······” “九年了,你长大了,可阿兄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你,你仔细看看阿兄,咱们长的一模一样,虽然我比你黑,可你看左鼻梁这颗小痣,你有我有,咱阿耶也有,不会错的。” 怀玉摇了摇头。 他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这又不是魂穿,怎么这还来个大唐的哥哥? 骑士却不肯放弃,“也许是九年前那次落水让你不记得了?” 他抱着武怀玉不肯撒手,“二郎,我是阿兄怀义啊,咱们老家本是河东并州文水的,九年前咱阿耶与咱武氏族人一起随陛下从龙起兵,一路打进长安,之后阿耶奉旨留驻长安,安家在渭北白渠畔的三原,与三万留下的义军成为天子元从,轮番宿卫北门······· 去年阿耶满六十大寿,我也过了二十一岁正式成丁,阿耶便以年老乞退,按咱们元从禁军惯例让我接顶入禁军屯营,年后我便正式进了屯营,我正月当第一番,这月轮第二番当值·····” 骑士很激动,认定怀玉就是他的兄弟。 “当年父亲随陛下入长安后留驻长安,来信并州老家,让全家迁移三原新家落户,我们一家跟着其它族人同乡等南下,过黄河风凌渡的时候,二郎你却意外掉落黄河,那次都怪我,是我没看顾好你才让你落水的。” 说到这,骑士很自责,九年了也不能释怀。 “幸好族人及时把你救起,可晚上你却浑身发烫还说起胡话,我们请了大夫却也束手无策,恰好路过一老道,他说可以带回终南山道观救治,还说要收你为徒。阿娘无法,也只得答应,我们留下了三原新家地址,说等到新家安置好就来看你,可等阿耶阿娘他们半月后进终南山,却只看到被烧毁的那道观,还有些遗留尸骨······” “阿耶阿娘他们都不信你没了,这些年一直都还在打听寻访。” 他指着怀玉的鼻子,“你还记得我们小时,有个算命的曾对阿耶说我们左鼻有痣,说这痣伤运势有疾厄,阿娘听了便要把我们的痣烫掉,那时你才三岁我六岁,吓的我们大哭,最后还是阿耶劝说,阿娘才罢了,你不记得了吗?” 第3章 渭北三原 武德九年,六月初七。 夕阳西下,暑热渐散。 终南山通往长安的路上,‘青牛’‘白马’两匹马骡步伐轻健,骡上的怀玉两人被落日余晖映出长长身影。 两条狗子前方开路。 武怀义的脸色有些苍白,精神却还很亢奋,“二郎,看,太乙宫,咱们出来了。” 他伸手取出一支牛角号,递给怀玉,“用力吹响它。” “呜呜呜!~”怀玉鼓起腮帮吹响号角。 看着远处天边的一座破败的建筑,像是个庙又像是个道观,有些不解。 “我们屯营有人在这接应!”怀义向兄弟解释。 大地突然震动起来,远处那破败建筑里突然冲出一群骑兵,掀起漫天尘土。 这群骑兵俱是玄衣黑甲,骑着黑色战马,这便是秦王百战精锐的骑兵选锋玄甲军。 骑兵转瞬奔至,为首一骑身披耀眼玄黑明光甲,手提一支丈八黑漆马槊,在他身后是百骑玄甲骑兵,人人皆配有玄甲,骑弓马弩漆枪横刀,还有圆盾钢鞭铁斧铜锤,胡禄里插着满满三十支白羽箭,一股该死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吁!” 为首玄甲骁将勒马停下,身后百骑玄甲军亦整齐划一的勒停战马。 “左卫勋一府勋卫程处默,奉秦王教前来接应,武百骑何在?” 武怀义早是强弩之末,一直强撑着口气,看到连秦王府马军都到了,终于松了口气,“北门屯营百骑武怀义见过程勋卫!” ······ 从长安西北开远门出发过渭桥,经临皋驿折北而行到泾阳县,再往东北至华池,再往东便是三原县了。 百余里路。 渭北平原上,一条深四五十米,宽一二百米的深深河谷挡在面前,武怀玉都挺惊讶关中平原上还有这么深的河谷。 “到家咧!”怀义骑着匹河套马激动的大喊。 那天下山见到程处默后他们便一起回了长安复命,怀玉因还没有户籍身份,有些遗憾没能进长安城。 怀义被秦王召见后不仅没被问罪,反而得到了赏赐。 赐给他六品以上官才能使用的犀角銙蹀躞带一条,又赐金刀子一枚,因怀义坐骑死在终南山,还又赐他一匹河套战马。连着怀玉,李世民听说他救了怀义,还是怀义失散九年的兄弟后,也颁下秦王教让地方官府给怀玉入籍落户且授田,并赐了一条流外官才可戴的铜銙蹀躞带和一枚金刀子。 他还给了怀义一百天假,让程处默特意送他们回三原家中,并去北泉州和三原县把怀玉户籍、授田的事办好。 回来这一路,怀义心情格外的好,他的伤也恢复很好,有怀玉的药,这炎炎夏日也并没有出现什么伤口感染发炎的问题。 这伤药疗效之好,连宿国公程咬金嫡长子的程处默都惊叹万分,那天见武怀义就跟马上要死了一样,这种伤虽说救治及时,但多半也得躺上十天半月,要是命不够硬,伤口红肿溃烂更是可能连命都丢掉。 战场上多少士兵,不是直接死在敌人刀箭下,而是死在了战后的伤口感染上。 哪怕是宫廷御赐的金疮药,都不敢说效果这么好。 可事实胜于雄辩,武怀义这两天不仅不用卧床还一直骑马赶路,虽然走的缓慢,但怀玉能骑能喝,精神好的很,伤口更是没半点红肿溃烂迹像,这可是六月天呢。 程处默对这刚下山的武二郎,目光里也是越来越好奇和佩服,将门子弟没有不受伤的,对于这种了得的伤药,他们格外的重视和需求。 “这是清峪河,咱也叫清河,过去是汉白渠故道,后来引清峪河改道这淤积的故白渠,引水灌溉着这两岸无数田地。因河床落差大,又是黄土层,河水年年冲涮,于是河道下切,越来越深了。” 白渠故道流经渭北七县,三原这段现在引清峪河入白渠故道灌溉,其水发源北部山区,汇合了冶峪水,算的上三原母亲河。 “咱阿耶当年随陛下入关中后选择留下,三万元从禁军便都安置在这渭北白渠畔七县之地,以渠畔绝户膏腴之地分授,每人分了百亩地,有散官、勋官、职官爵位者又另有永业田授予,三万元从五番驻守北门,直属天子,甚至有特旨父兄残疾老病后可由子弟接替,故咱们元从禁军也被称为父子军。” 武怀义父亲当初与一批禁军就安置在这清河畔。 “前面便是联通三原南北的龙桥,咱家就在那。” 平原上一条深深河谷,一座木桥飞跨两岸,连接南北,而在河桥两岸的河坡上,当年安置于此的禁军在原来隋末战乱废弃的两岸河坡旧村址上,修葺了荒废的旧窑洞,修起了新的龙桥,还建起了土墙圈起了一座全新的龙桥堡。 “阿兄,咱家有多少地啊?”武怀玉现在也有些适应了新的身份,此时他脱去道袍,换上了一件怀义的缺胯衫,头上的纯阳巾也换成了软脚幞头,腰里系上了秦王李世民赏赐的铜銙蹀躞带,上面还系着李世民赐的那枚金刀子,那其实是把重才一两的交股屈环状鎏金錾花银剪刀,十分精美。 “咱家地不少,也算是地主了,现在又有秦王殿下恩赐给你授永业田二十亩,口分田八十亩,我的官、勋永业田也按最高给授二百亩永业,这是特旨足授,一起三百亩呢。” “咱家原来有多少亩?” “阿耶安置时足授百亩,二十亩永业,八十亩口分,这也是元从禁军的优待,之后阿耶的官人永业、勋官永业按最高给,也给了二百亩,加起来也是三百亩。” 原来三百,现在又将分三百,其中还有五百二十亩是永业,这一家子种的了那么多地? “轮耕休作,部份出租,部份自种,农忙的时候也请人。现在又增加三百亩,只能出租,自己实在种不过来了。”怀义实话实说。 怀义现在是九品的实职禁军侍卫武官,武老爹是已退休的禁军老军官,虽说品级其实也不高,也就是个旅帅,本来这在诸卫府里就从八品上,因为屯营是天子元从禁军,屯营的旅帅与亲王府旅帅一样,都是跟下县令相同的从七品下,勉强能穿绿色官袍。 但不管怎么说,武家也是官员之家,士农工商里也列入士阶层了,现在还有这么多田地,这里又是关中平原上,这未来生活起码有保障。 做个地主倒也不错,逍遥轻闲嘛。 一条河,一座桥, 两岸河坡上,几十孔窑洞便是数十户元从禁军以及一些百姓的家,两岸土墙一围,留下两座堡门,也是过桥的必经之门,于是便成了眼前这独特的龙桥堡,若遇紧急,把两岸的堡门一关,这座沟通三原县南北的必经之桥,也就被这几十户禁军给控制住了。 河两岸大片田地,都是在上游引清峪河水通过分渠浇灌的良田,地主就是那些禁军。 河谷深有五六十米,宽近二百米,木制龙桥高约九丈,桥宽三丈,新桥没有与两岸齐平,而是架在河谷里,距两岸顶上还有十来丈高。 河谷两岸的禁军窑洞,基本上是在桥面那个高度开始修的,据说这是因为清峪河夏季洪水再大时,也不会超过桥面,在这个高度以上的窑洞都很安全。 “为何不直接在两岸平地上修房盖院,而是在河谷两坡挖窑洞住啊?”怀玉觉得好歹也是天子元从禁军,不少还是军官,起码也算是个地主了啊,他觉得弄个四合院肯定住的更舒适。 “咱们当初安置落户的时候,也没那条件,捡原来现成窑洞只要修修补补就能用,省事省力也节约钱财,修房盖院既要石料更要木料,还要打坯夯筑可不简单咧, 再说窑洞挺好,咱们在河东老家也是住窑洞啊,窑洞冬暖夏凉,还不用担心雨天漏水冬天漏风,只要收拾,住上一二百年都没事,一般的房屋可不成。” 河水清清,两岸翠绿,坡上人家炊烟袅袅升起,满是烟火气息。 “呃们回来咧!” 靠近南岸的堡门,怀义便迫不急待的放声高喊,那兴奋的声音把几只晚归的野鸟都给惊飞了。 龙桥堡南门上一个人探出脑袋,“嚎啥捏?” “愣子,是你个瓜皮不?”怀义笑着喊道,话语里十分亲切。 “你伢可是阿义回来咧?” “还不快给你耶耶开门,出来牵马。” 堡门上的人被占了口头便宜也不恼,反而十分兴奋的就冲下来打开堡门迎接,“阿义,你伢咋奏回来咧,你这番不是要当一整个六月么?这才几天宰回来了?”一个长的有些结实粗壮的年轻人迎上来,当他看到怀义后面还跟着好几人,特别是程处默还带着两程家部曲高头大马的,赶紧凑到怀义身边小声道,“呃听说长安不太平,屯营都出事了,你咋这时回来,到底出啥事捏?” “回家再说,你这桥丁当的咋样?” “就在家门口上番当班守桥,轻闲的很,四番上下,一年也就当值三个月,多亏阿义你帮呃安排这色役,不用离家,还能免去正役杂徭哩。” “自家兄弟说这做啥,对了,这是二郎,你还记得不?” 许二愣个头不高,跟怀义却是同龄,他爹也是河东来的元从禁军,只是他是家中老二,他爹受伤退伍后他大哥顶替接班,他如今也成丁了,也开始要服役纳税,武怀义之前帮他弄了个守桥的桥丁色役,倒是可以免去其它的正役杂瑶。 “二郎?”二愣子看向怀玉,愣住,“怀玉?” “嗯,就是怀玉,呃给找回来了。”怀义很欣慰。 二愣子一把上来熊抱怀玉,那一身的汗臭加点狐臭,差点没把怀玉熏晕过去,“二郎,你不记得二愣哥了,以前你天天跟在呃们后面玩的啊?” “他以前的事都记不太清了。”怀义帮他解释,“先回家。” “嗯,先回家。” 二愣子家在河南岸坡,而怀义家在河北岸坡,二愣子十分兴奋的帮忙牵骡提包,带头先下坡过桥,一过河就开始大声的喊叫,“武伯武婶,怀义回来咧,还有怀玉,二郎也回来咧!~” 龙桥北岸,河北坡上,许多窑洞临坡而挖错落有致。此时黄昏时分,大多数村民已经劳作而归,在窑洞外的院场上或乘凉,或是做些杂活,二愣子的大嗓门一下子把村民们吸引住了。 老武家老二九年前过黄河风凌渡时落水大病然后被个道人带走为徒的事,大家都是知道的,也知道武家一直在寻找这老二,可九年过去了,一点音信全无,也有传闻说其实这娃早遭了劫没了。 “武家二郎回来了!” 消息如风一般迅速传遍了龙桥南北岸。 武家那五孔旧窑洞前,去年刚满六十大寿的武士恪闻讯瘸着条腿连拐杖都顾不上,一瘸一拐就跑了出来。 直冲到怀玉面前停了下来,他左瞧右看,最后不由老泪纵横,“是怀玉,真的是二郎回来咧。”说着终于上前,一把搂住儿子。 武怀玉没躲,可那句阿耶却一时叫不出口。 怀义在旁边对父亲道,“阿耶,二郎这九年一直在终南山修道,只是那年他病后把以前的事都忘记了,那老道也没跟他说过,幸好这次我在终南山遇到他·····” 武士恪听后连声道,“没事,没事,回来了就好,不晚,婆姨,快出来,二郎真的回来了。” “儿呀,你怎么才回来啊?这些年你哪去了啊?”一个老妇人从屋里嚎哭着扑了出来,搂着怀玉仔仔细细的打量不肯放手。 窑洞前的院场里挤满了围观的人,老武落泪,武柳氏更是放声大哭,怀义在旁边不时领个人上来见怀玉,这个是三郎,那个是大姐,那个是侄儿,那个是小妹,还有两丫头是外甥女,大姐的孩子,怀玉一时都吵懵了,也没认清。 老武家人挺多,村民们也非常热情友善! 武家人哭了又笑,笑着笑着又哭起来。 “阿耶,呃去抓只老母鸡杀了给怀玉炖汤,接风洗尘咧。”一个头上包着巾子的年轻妇人说道,怀玉隐约记得刚怀义说这是大姐玉娥。 “杀只鸡哪够,我去拉只羊来宰了,今晚吃羊肉,大家都别走,一会喝羊肉汤!”老武眼睛抹了又抹,退到一边对大家喊道,然后一瘸一拐的去抓羊。 这个征战过十来年的老军伍,曾在死人堆里摸爬滚的的老旅帅,撇过头,“这咋又起风了,风沙大着捏,迷眼。” 第4章 双喜临门 龙桥堡热闹无比,武家更是双喜临门。 “一会大家都来喝羊肉汤类。”向来抠门无比的武士恪今天也格外的豪爽,红着脸膛一瘸一拐的招呼着村民们。 “今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个老抠舍得杀羊请客?平时逢年过节你可都舍不得宰只羊类,现在羊金贵着呢。”二愣子父亲许忠义笑着打趣。 “我娃回来咧,大娃还得官咧,刚接班进屯营,这才当第二番,就立功获勋授官咧,看我两娃腰带上的金刀子没,秦王殿下亲自赐下的咧,今个高兴,挑只最大的羊杀了,没其它菜,但羊肉汤尽管喝!” 武瘸子今天份外高兴,何况家里还将再添三百亩地呢。 武家五孔窑洞背坡临河,在北岸河坡最高处,居高临下俯瞰清河,倒是风光很好的河景房。 怀玉被无数村民围着,许久都不曾感受过这种热情了。 大姐帮老爹从羊圈里挑了只最肥的大羊,二愣子爷俩等一些男人也帮着过来宰羊。 全村都知道武士恪平时最抠,虽然家里养了羊,但连过年都舍不得宰羊吃,顶多别人家杀羊买一腿。别看武士恪原是个七品禁军旅帅,但七岁丧父,寡母做豆腐卖养家,他十岁起就开始挑豆腐走村窜巷叫卖,这一生经历北齐北周隋唐四朝了。 少年卖豆腐,青年时跟着去塞外贩以,中年贩木头,后来还被抓壮丁参加征辽之役,临到快老了还经历隋末乱战,又为李唐开国征战多年,这辈子也是吃了无数苦,所以虽然条件好些,却也早节俭惯了。 程处默看着武家院里热闹的这幕,心里挺羡慕,他国公之子,七品勋卫,但他爹平时对他可没这么亲,动不动棍棒教育。 “阿耶,我给大郎二郎做个水盆羊肉吃,温补身子。”武士恪长女提起一大块刚分割下来的羊肉,她一身青色布裙罩白色半臂,合中身材五官端正,却也是个苦命人,十五岁出嫁,新婚内丈夫就被强征入伍远征高句丽,那年是大业七年那一走再没回来。 为夫守孝三年后再嫁,结果又遇第二次东征,丈夫又是一去不返。 两嫁也没能留下个孩子,武士恪把女儿接来关中,为女儿挑了个河东老乡元从禁军子弟韩良,婚后倒是过了几年不错的生活,可武德四年韩良战死于虎牢关之战,再次成了寡妇,好在这次给她留了两个女儿。 武玉娥被婆家骂克夫,怪她克死了儿子,又因无子,婆家更容不得,老武上门把女儿接了回来,被嫌弃的两外孙女也一起接了回来。 今天的武玉娥格外的高兴,二弟几乎是她从出生带到三岁,直到她出嫁。 她八岁的大女儿映素和六岁小女儿晗素一直好奇的打量着二舅,想上前去又有些害羞,见母亲要去炖肉,便赶紧跟上,“我们帮娘烧火。” 满头白发的武柳氏一直抓着怀玉的手不肯放开,生怕一松手儿子就又丢了。还不到六十的她,苍老的非常厉害,怀玉感觉她跟七十多岁一样。 “我这九年一直跟师傅在终南山里,偶尔下山一趟,更早的事都不记得了······”怀玉的这套说辞还是很管用的,没人怀疑。 况且,武怀玉不仅跟怀义长的极相似,而且跟武士恪也是极似的,爷三虽然年纪不同,但看到怀玉的都确信这就是武士恪家老二回来了,长的太像了。 大家倒是更好奇武二郎这九年的经历,连站一边的程处默都很认真的听着,当他们知道怀义受重伤被怀玉救治后恢复极好,更加佩服,龙桥堡有百来户人家,其中五十户是元从禁军安置于此,剩下一半多则是战后返乡百姓。 那些元从禁军不少跟武士恪一样也有勋有官,有些退休了有些还在役,但多数以前也都是底层平民百姓,没几个识字的,而军人对于医者就更加尊敬。 武怀玉面皮白净,牙齿洁白整齐,长的高高大大,与大家确实有点格格不入,连程处默都有些妒忌羡慕他这皮相。 “你师傅肯定是个很了不得的高人吧,不知道号是什么?”程处默看似不经意问道。 “我师傅道号逍遥子,羽化时已经一百零四岁了,他很早以前就推算出自己的羽化时间,早算到了这一天。” 怀玉的话让程处默极为惊讶,但不敢当面怀疑,毕竟道士那是世外之人,神秘高人有很多。 起码武怀玉的医术和药,就让他极为佩服的。 “师傅羽化那晚,交待我第二天一早下山,还让我走平时不走的小路,让我一路向北,我遵师命,第二天走了那条小路才刚好遇到了阿兄!” 围观的村民们听到这话,无不惊叹,纷纷说那是老神仙。 武士恪与几个同村老禁军在那剥皮拆骨剁肉,二愣子几个青年则在那翻肠子剁肉馅砍羊蹄灌血肠······· 一群妇人也在帮忙烧水,院里临时又支起几口锅来,羊头羊肚羊心羊肝羊肺血肠等清洗干净后放入锅中,一锅羊杂汤。 另外的锅里则羊骨羊肉大锅炖,做水盆羊肉。 临时仓促,也没什么准备,加之这年头地主家其实也没什么物资,于是一只羊加上许多水,便就是羊杂汤、羊肉汤了,也没其它的菜。 磨面磨小米也来不及了,家里还有些脱壳的谷子,于是便直接煮上几大锅的小米粥。 大姐玉娥单独炖了一锅水盆羊肉,炖了一个多时辰。 一炖好便给他端了上来。 “二郎,饿了吧,赶紧吃。” 怀玉道谢,玉娥望着他笑道,“几年不见,你跟姐还客气啥,快吃吧。” 那边大锅里的羊肉汤羊杂汤也都好了,武士恪热情的招待着,许忠义爷几个在那里帮忙给大家盛汤,村民们也不客气,回家取了陶盆木碗的过来接了,然后就蹲在院里边聊边吃。 虽说汤多肉少,可这气氛却格外的热闹。 玉娥给怀玉装了一大陶盆,又给怀义、程处默也端来一盆,老武和柳氏顾不上吃,一直忙着招呼大家。 怀玉盆里的羊肉都是羊腩肉,炖了一个多时辰,羊肉入口即化,却又还有嚼劲,最难得的是汤清而味鲜美。 “这汤真鲜,肉也好吃。”怀玉赞道。 “现宰的羊,炖肉鲜着呢,加了骨头炖,汤也鲜。”玉娥的手艺很好,“要是有时间,提前把骨头炖上一天一夜,再取汤煨羊腩肉,再加点花椒、杏仁,那就更鲜了,吃的时候撒把小葱花能把舌头吃掉。” 程处默也直夸赞说这水盆羊肉十分鲜美,“宫里御厨也不过阿姐的手艺呢。” “咱可不敢跟御厨比,听说宫里做羊肉,还要放胡椒呢,那可比金子还贵,咱可吃不起。” 说完,她转身进屋又端来一大盆胡饼,“给你们做了点胡饼,水盆羊肉搭着胡饼吃才香。”她一边说着,一边在旁边替怀玉掰胡饼,掰的十分细碎。 怀玉看这胡饼倒是有几分像是素馕,中间薄四周厚,还加了些芝麻。 “姐你也吃。” “你先吃,”玉娥看着弟弟,总觉得看不够,怀玉出生时,她十二岁,直到十五岁出嫁,怀玉这个小弟一直都是她带着的。看着久别重逢的弟弟,她眼里闪着泪花。“姐今天真高兴。” “你小时还老把姐叫娘咧。”怀义在一边笑着对兄弟道。 这顿饭虽然看着简单,可怀玉却吃的非常高兴,甚至都有点吃撑了,大姐一直让他多吃点,怀义也给他添了几大块羊肉。 “姐明天给你做槐叶冷陶吃,你小时一到夏天可爱吃了,”她无比疼爱的道,“这九年你在山里也不知道怎么过的。” 夜已深。 村里的老少爷们羊肉汤小米粥也吃了个肚溜圆,大家点起火把,在星空下继续聊天,村子今日格外热闹。 武士恪把村里老少禁军,都叫到院子一角,由武怀义和程处默两个向大家宣达长安最新变化。 “废太子建成和元吉谋反做乱,已被秦王起兵诛杀,皇帝已让秦王节制天下兵马,并总揽军国庶务!” 事情已经过去几天,但距离长安一百多里的三原清河乡东里龙桥堡村,却也只是隐约听到些风声并不了解详情,此时听到这个官方消息,十分震惊,好在听说如今长安已安稳下来,大家才算心中稍定。 天子元从禁军这次卷入其中,北门屯营当值的禁军伤亡不小,屯营将军吕世衡他们都战死了。 好在营屯这次基本上是站在秦王这边的,如怀义这样的不少禁军还立功得勋,反倒是因祸得福。 少数伤亡的,也都有赏赐抚恤。 龙桥堡有五十户禁军,当初就是一队人安置于此,现在不少都由年轻子弟接替,村子里仍是五十禁军,平时也是分为五班番上,这个月是怀义和许二愣兄长他们十人。 怀义告诉大家,村里其它人都还好,虽那天没怀义这般表现好,但也没人伤亡,只是暂时还在京当番不能回来。 村正刘威当场带头表示拥戴秦王殿下,他以前也是个老禁军,后来打仗受了伤便让长子顶替他回了家,因为才五十出头,便做了村正。 “我明天就去李家庄跟里正登记好怀玉的情况,把手实凭证上报县衙,赶紧把户籍办好。” 刘威以前在禁军只是队副,但有视正六品的骁骑尉勋,这几年担任村正,办事还是比较公正的,“有秦王这道恩旨,大郎和二郎的这地报上去就能分下来,且定能足额,这可是难得的恩情啊,现如今各乡里村子,都没有余地了,多少丁男中男,到了年纪可却没地可分,只能排队等候。 有丁男去逝该退口分田的,但按例也都是要优先分给他家中的丁中,户下没丁中的才收公再授,但僧多粥少。” 要是按正常,武怀玉就算入了籍,可现在也很难分到田的,也就开国之初有这波红利,之后可就越来越难落实,毕竟田就这么多。 均田令说是每丁、中男授田百亩,实际也都是要根据当地官府手里实际公田数量,除去大量的私田,并没多少地可分,就算国初许多百姓都只能分到三四十亩地,特别这还是关中地区。 当初武士恪等元从禁军能授地百亩,那也是因为他们是天子元从,这是特别福利待遇,其它人可没这待遇。 龙桥堡一百多户,也就那五十户禁军家里分到足额田地,如老武这样的军官,还有额外的官人、勋官等永业田,但是不少后来得勋得官的,都没能在龙桥堡再分到田,其官、勋永业田都得分到其它地方去。 至于另外几十户村民,他们多数都只有最开始分到的每丁三四十亩地,平时还得从武家等这些禁军家佃一部份田地种。 怀玉有秦王的这道分田命令,地方肯定会想办法给他足授。 “不过咱们村是没地了,甚至咱清河乡都没地了,估计可能到时要分到丰原、白鹿原等北边塬上去,那边的地要差些,但起码能分下来。” 武士恪也很清楚这些,“能分到已经是秦王天大的恩赐了,哪里还有挑拣嫌弃的道理,还有劳村正你费心了。” 刘村正笑道,“这三百亩地一分,武兄你可是咱村第一大地主了,二郎今年十八,长的也高大英俊标志,要不我给你打听打听咱三原禁军里谁家有合适的女子?” 怀玉一直在静静的听着,听到这倒是赶紧接话,“不急不急。” 他对武家很喜欢,对这个朴实的村子也挺喜欢,但现在就相亲结婚就不免有些太快了。 知道自己来到大唐初后,其实怀玉最初的震惊过后,现在已经有些适应了,甚至心里隐隐有股冲动,觉得这是上天安排,老道治好他绝症给了他第二条命,如今上天又将他送来此,他应当珍惜这难得机会,也许应当放开手脚,在这里好好打拼一番。 起码让自己和武家人生活的更好一些吧。 第5章 战神邻居 醒来时,天已大亮。 昨晚他们很晚才睡,也许是连日来奔波太过劳累,又或许是武家人的温情让他感到踏实安全,半夜进窑洞倒头倒睡,一睡醒就是大天亮了。 这时,他才有空打量这窑洞。 武家有五孔窑洞,老武和妻子柳氏住一孔,大女儿玉娥带两女儿住一孔,武怀义一孔,他还没成亲。老武还有个妾侍王氏,他们随李渊刚打入长安后,李渊将一些宫人、官婢赏赐给将士们,他分到一个,她为老武生了一儿一女,娘三住了一孔。 剩下一孔窑洞则是武士恪的部曲侯三一家,侯三原是唐军俘虏的河东流贼,战败没为奴隶,后赏给了武士恪,他跟着武士恪也有近十年,出战则是家兵,在家是仆役,对武家也是忠心耿耿,老武对他也还不错,为他买了个奴婢为妻,生了两儿一女,一家子都挤在剩下的那孔窑洞。 老武还有两个女儿,不过早已出嫁,也都是嫁在三原本县的元从禁军子弟。 怀玉昨晚睡的是怀义的那孔窑洞,跟怀义、程处默还有他两部曲,五个大老爷们挤一起。 此时大白天的,窑洞里只剩下他一人睡懒觉才起,窑洞里有些昏暗,甚至有点阴凉,外面六月炎夏,该有三十多度,屋里却估计二十度都没有。 这窑洞大约有一丈高,宽也一丈左右,但却很深,得有三丈多深,由于门窗留的非常小,所以只有靠门窗那小部份有光,里面几乎一片黑暗。 窑洞里也很简陋,是直接在土坡是掏出来的一个洞,外面也没有砖石接口,里面更没有什么装饰,窖壁上看的出只是用黄土加上麦草混合搅拌后粗粗的糊了一遍,而且可以看的出都糊了有些年了。 窑洞里地面也是泥土面。 几乎可以用家徒四壁形容,一张简陋的木榻,比较矮,也没有床,那榻就是睡觉的地方,也是平时坐的地方,上面有个小桌,睡觉时放一边就行。 屋里还有一张旧桌子,还有两口旧木箱,估计这就充当衣柜了,怀玉带来的行李则都堆在一个大木桶里。 那原木桌子还被老鼠啃出许多缺口牙印,桌上摆着一个粗陶壶,还有几个粗陶碗摞着,就别无他物了。 到这之前,他本以为武士恪是个致仕七品禁军武官,家里还有三百亩地,这有俸禄有田地,家中条件应当还是不错的,可现在看这条件,比想象的要差多了。 榻上摆着一套干净衣服,缺胯衫、大口裤,幞头和一双新布鞋,他那条秦王赏赐的铜銙蹀躞带和金刀子也摆在那。 只是原本空着的几个环上,现在系上了几样装饰,细打量了会,火石、磨石刀子、锥子,还有个竹筒。 衣服穿上挺合身,估计是武怀玉的,虽是麻布裁剪,但针脚细密整齐。 穿戴好出窑洞,外面艳阳高照,院子下面十来丈便是清峪河,昨晚喧闹无比的院子,此时十分安静。 他的两条狗子倒是从树荫下窜了过来,跟他热情的打着招呼。 院里没人,他叫了两声,屋里也没人。 估计都出去干活了,他在终南山五年,自己耕种也算了解农时农活,眼下六月初九,算来也是小暑左右。 小暑大暑,上蒸下煮,这是一年最热的时节,眼下关中农时大抵是刚夏收完麦子,然后又接着种上夏谷子,还要抢种荞麦、晚糜子等,还要夏播大豆,虽然收种完,但仍还忙着中耕、追肥,要忙田间管理,这基本上没停的时候。 怀玉干脆在院里练功。 起势,两手托天理三焦,左右开弓射大雕······ 这套八部金刚功怀玉足足练了五年,八套动作看似简单,但应用天人合一自然规律,结合阴阳五行医道理论,运用刚性内劲之气来疏通全身经脉,使身躯、骨骼、关节连接申通,协调五脏六腑的运作,排除体内废气,达到阴阳平衡、祛病健身之功。 动作简单,但入门却不易,怀玉在老道的亲自指点下,练了整整五年,如今也只勉强可以说是刚入门。 八部动作下来,浑身已经热了起来。 “这练的甚咧?” 武士恪在旁边笑着问道,他看怀玉练的专注,便在院外安静瞧着,他发现这套动作虽然看似缓慢,却又不简单。 “这是八部金刚功,强身健体的,类似五禽戏。”面对一个多年征战的老兵,他没托大,虽然这五年他外练金刚功,内练长寿功,都已经摸到内劲的边。 “怕不只是强身健体这么简单,蕞娃,咱对几招!”老武笑着要比划几下。 “我这只是健身的,不是对战技能。” 老爹直接一记黑虎掏心,都说拳怕少壮,但六十岁的武士恪这生走南闯北东征西战,一身本事都是实战出来的,他那视从五品的骑都尉勋可不是捡来的,那代表着一颗又一颗的勋簿首级功。 年纪虽大,可拳却更加老道。 怀玉猛吸口气,赶紧侧身让过,老爹却是立马又一记摆臂勾拳,怀玉提臂格挡。 啪的一声,两人震开。 “有两下子,再来。”老爹哈哈大笑,再次扑上。 怀玉得老道亲自指点,五年金刚功入门,呼吸心法、身体发力等都有小成,而八部长寿功更是练内力气功的,只不过他缺的是实战经验。 老爹拳脚刚猛,且十分犀利直接,没有什么多余的花招,怀玉一开始有些手忙脚乱,但老爹今日只是试下他,招招留情,这让怀玉慢慢适应,他调整呼吸找到节奏,两人也倒是打的有来有回。 老爹差不多摸清了怀玉的路线,找准机会,一个近身肩撞,直接把怀玉撞的连连后退。 “你这金刚功倒确实不错,缺些实战,那老道传你的?” “嗯。” “是个好东西,只是你还练的不够透,尤其是实战经验不足,好东西没发挥出真威力来,你除了这个,还练过什么?” “也练八部长寿功,那是练内功的。” “没学刀枪骑射这些?” “只练过棍!” “我拿杆枪你练给我看看。”老爹来一杆长枪扔给怀玉。 怀玉便拿着当棍耍了一遍。 老爹摇头,“有点章法但是不多,月棍年刀一辈子枪,知道为何这么说吗?老话虽说棍是百兵之祖,但真要打仗,刀枪更占上风,尤其是长矛,一寸长一寸强。 当然,初学枪者,都从棍练起,得学会发力,知道怎么躲闪,怎么格挡,要学会怎么抓住机会攻击,基本上就可以了,练好了,一条棍也能三五人等闲近不得身的。 练刀练枪可就复杂的多了,若是当兵入伍上阵杀敌,只是阵中兵卒,长矛大枪倒是简单的多,可如果要想做队头、校尉,甚至是骑将,没几分本事早晚是要丧命的。” “你阿兄打小跟着我学习刀枪骑射,练的还不错,这次长安生乱,北门屯营虽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死伤很多人,可你哥有扎实的本事,不仅保全自己,甚至不抓住机会立功得勋授职,这正是平时打下的基础。” 老爹的话很直接,那种普通炮灰一样的小兵,随便抓个壮丁练上个把月就能上阵,只要力气够,动作统一就行,但要想出人头地,甚至想要战场生存,那就得有真正的本事。 “以后你每天跟我习练武艺,练横刀、大枪,更要练弓射和骑马,你那功法不错,可以继续练,你若愿意,也可以教授你阿兄。” “阿耶,我不是禁军,也不是府兵卫士,没必要练那些吧?” “你是禁军子弟,你阿兄已经有出身了,可你现在还只是白身,先练好本事,等机会来时,自然就能抓住。虽说如今天下已定,但并不太平,那突厥狼崽子年年犯边,如今更是已经深入陇右,到处抄掠,随时有可能深入到关中来,到那时,你有本事,既能自保,也能上阵杀敌立功。 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只是沉迷安乐,没有功名身份,土地、钱财一切都是浮云,只有了身份地位,一切才有根基。 我也看出你这九年跟着那该死老道应当是学了些东西的,你更不当埋没。” 怀玉觉得这番话很真实,听了也不免有几分激昂意动。 是啊,没有足够的身份地位,又如何能真正安稳呢。 “阿耶,我能学骑射?” “咱家是天子元从禁军之家,你就算没点选,也是禁军子弟,哪能不习武艺,只是不能私藏甲槊弩机而已,骑马、弓射、刀枪都是允许的。 将来你阿兄若是出征讨伐,你要有本事,也是可以志愿随从的,这可是平民百姓难得的立功之机,若能获勋,就有机会入仕。” 武士恪这辈子历经四朝,没过几天安生日子,钱财都是身外之物,但本事却是别人拿不走的。 “阿耶,阿兄他们呢?” “他和程大郎随老刘去李家庄了,咱们村属于三原县清河乡东里,里正是李家庄的,他们去给你登记落户,顺便去李上柱国庄上拜访下。” “李家庄还有个上柱国?” 上柱国可是视从二品的勋官最高等,要立下十二转勋才能为上柱国,唐初的上柱国也并不多,每一个都是了不得的大将,没什么水份的。 “永安县公李靖,现在是灵州道行军总管,还刚又晋升为安州大都督呢,当年他在马邑做郡丞的时候,我还是郡中鹰扬府兵伙长,也算是他的老部下了。”老爹说道。 李靖,大唐战神李靖。 三原李靖,嗯,没错了。 “李家庄离咱家很远吗?” “同一个里的,远到哪去,就在咱们龙桥堡北边十五里。” 大唐基层实行的是乡里村三级制,百户为里,五里为乡,各个自然村庄,小于百户的附于大村,超过百户的则有两个村正,乡里以里正为主,村正辅贰。 龙桥堡和李家庄都是大村子,加上周边的一些小村子组成了东里,本来龙桥堡村子户数更多,但因为李家庄有李靖,所以里正现在是李家庄的人担任,据说那人还是李靖的侄子。 怀玉落户分田的事,也得先上报给他,另外程处默来了三原,自然要去李家拜访一下的。 “娃饿了不,锅里炖了羊肉头熬汤咧,炖了大半天咧香着呢,先喝碗羊骨头垫垫。”老武说着,便去屋里给怀玉盛羊汤。 跟战神做邻居,这真是没想到的,可惜李靖不在家,要不然得想办法拜访,万一能成为李靖的学生啥的,那岂不发达了。 第6章 白鹿塬上 夏日的渭北,满眼青翠。 怀玉端着碗跟武士恪一样蹲在窑洞前院里榆树荫下喝着羊骨汤,视野开阔风景很好,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今天的羊汤没昨天的香,尤其是骨头上一点肉都没。 老武却喝的贼香,看他那样,很难想象他是个致仕禁军武官。 龙桥堡依龙桥两岸河坡挖窑而居,上下大约三层,武家在最上一层,他发现最上层的窑洞明显大些,院子都大点,而最底下的明显要小些差些。 “当初来此安置,五十户禁军也是按官职、勋官大小来分地修窑的。” 老武在龙桥堡,是在禁军里任职最高的,从七品下屯营旅帅。 “阿娘、大姐她们呢?” “采桑去了,快回来了。” 大唐农业也可称为农桑经济,小农模式,大抵便是男耕女织。龙桥堡这里主要是种植麦粟,也种大豆糜子荞麦等粮食,上外他们还种桑种麻,养蚕织布,百姓基本上都是自给自足。 “等你的地分下来,二十亩永业田也得种桑种枣,官府都有规定的。”老爹提醒他。 “不种不行吗,种其它的也可以吧?”怀玉想到自己带来的那几箱行李,其中就有不少种子,他在山上时跟老道也是开了几亩荒地,种玉米土豆也种些粟和糜子这些,另外南瓜豆角辣椒西红杮这些四季蔬菜也基本上是自给自足的。 等分了地,自己应当把这些种子种上。 老爹摇头,“口分田可以随便种,但永业田得种桑枣,以前永业田就叫桑田,官府规定二十亩永业田至少要种五十棵桑树,外加十棵榆树和十棵枣树,要是土地不适合种,可以改种其它树,但必须在分地后三年内完成。” “为啥?”怀玉觉得这规定有些奇怪,怎么还非强制种树? “地是朝廷所授,你不守法令,朝廷也自然可以收回土地,让种树的原因也简单,因为百姓衣食,除了粮也还需要绢布,另外朝廷租调庸,每丁地租是两石粟,而调是每年两丈绢和三两绵,不种桑树如何养蚕丝织,如何上缴调绢?” 原来这还是为保证国家税收。 “好吧,不过种七十棵树倒也用不了多少地,大不了在地边角上种就行。” 老武吸溜一口汤,提醒儿子,“你以前跟着老道没种过地吧?一亩地最多只能种桑二三株,桑树十步一树,枣一步一树。三丈一树,八树一行,种不了太多的。” 这话让怀玉很怀疑,一亩地就种两三棵桑树? 老武指着院子下的河坡地,“瞧,那里就有几颗桑树,你看一棵桑树要占地多少!” 怀玉顺着往那一瞧,嗬,那一棵桑树冠如华盖,又高又大。 “这是古桑吧,咱们养蚕种的桑不应当是矮矮的那种吗?一人高左右,年年修枝?” “桑树苗刚栽时很小,但会长大,也不会年年修枝的,一亩二百四十方步,十步一树,最多能种三株,一般都是种两株,树小时再套种些豆子。” 寻常百姓之家,有丁就有租调庸。 一亩地植桑两株,辛苦采桑养蚕,一年可织绢帛半匹,朝廷一丁调绢两丈,一匹四丈,刚好就是一亩桑所能织的半匹绢。 武士恪虽然是老军伍,但穷人出身,对农桑之事很熟,他没保留的传授给儿子。 “一户人家大约也就能种桑五十株左右,一年能养蚕十筐,可产丝十二斤左右,可产绢十二三匹,再种上些麻,还可织布五六匹。” “一年才织十二三匹绢、五六匹布?”怀玉问。 “嘿嘿,虽说男耕女织,可妇人哪里轻松,农忙时节要下地帮忙,每日又要洗衣做饭照顾一家子,还要缝缝补补做衣服鞋袜,每天也只能晚上抽空纺织。” 有些商贾请专人纺织,专业的织女速度还是很快的,织缣日一匹,织素五丈余,厉害的三日断五匹,老织工甚至夜晚摸黑都能纺织不影响。那些顶级织工,复杂名贵的散光绫,每匹值万钱,她们两月就能完成一匹。 普通农妇每年绢布产量都差不多,一受桑、蚕量的影响,二是家务太多。 至于说唐代的桑树,其实一直以来都是树桑,怀玉说的那种是后世的地桑,要定期修剪,截干留枝,这样能控制生长,方便采摘,甚至每年出叶早,产量高,但需要更多的肥料,以及更多的人工精细管理。 而初唐不管是种粮还是种桑,都属于粗放式管理,既缺肥料也缺劳力,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精力去反复修剪。 另外树桑有个好处,是可以间种粮食,每亩桑地大约还能收正常一半的粮。 老武说他们清河这边的地都是白渠浇灌的好地,每亩最少能产一石五,二十亩桑树间种粮食,年景好也还能收获十五石粮。 武家是地主,却也缺人少肥,三百亩地,除种了几十亩桑榆枣树外,其余二百多亩地除去出租的,剩下的分成三份,轮耕休种以蓄养地力。 “你们马上又要分三百亩地,大概会分到北边塬上去,那里缺水干旱,比我们这边地要差,咱们离的远也种不过来,到时也只能出租了。” “不能雇人吗?” “现在哪有那么好雇人。” 地主们地多,一般也都是直接出租给别人,分成收租,也有直接雇人的,雇人又分两种,一是招伙计,地主出田出种子甚至出耕牛农具,最后收成跟伙计约定分成,因为地主出的东西多,所以地主分成比直接出租拿的更多。 还有一种则是招长工,地主包吃住,说好一年给多少粮,年节时可能还要给长工提供些肉食等,地里收成则全归地主。 也有平时少招点长工,农忙时再多招些短工来帮忙的。 不过眼下唐初,不少百姓也都分到了一些田地,所以大多数都是再佃种一些地,想招长工伙计也难。 普通一户百姓,大约能耕种四十亩地,若是再种桑二十亩,养十筐蚕,已经是最大的生产上限了,若是年景太平,收获后缴纳租调后也还能维持温饱,略有盈余。 但假如这地不全是自己的,是佃种的官田或地主家的,还要交租的话,那就只能勉强温饱。 “娃,你想寻个啥样的女子,耶帮你寻去。早些娶妻进门,也早添丁进口,也多个帮手。”老武提醒儿子,也是希望让儿子能够早安稳下来。 羊骨汤还没喝完,武家部曲侯三一家子就跟武柳氏、大姐还有王姨娘她们回来了,后面跟着武家侯家的孩子,他们背着大筐的桑叶,满载而归。 她们前脚刚进院,武怀义和程处默几个也跟着回来了。 “事情办的咋样?”老武上前迎接。 “我们先去了李家庄见了里正,然后一起去了县城,拜见了张县令,怀玉的户口没问题类,我们的地跟刘叔说的一样,乡里没有地可分,张县令挺帮忙,让户曹调阅了土地档案,最后说给怀玉在白鹿原长坳分一百亩地,给我在丰原和孟侯原各分一百。”怀义挺高兴,虽然一早起来就马不停蹄的跑。 但结果不错,户口办好了,地也落实了,张县令对程处默拿着秦王教来办事,更不敢怠慢,他不仅马上给安排了地,还特意是挑了最好的地了,整块的地,原本是没官的罪产,如今是官田,特分给他们。 三原县之名,本就源于北部的三个塬,孟侯塬、丰塬、白鹿塬。关中是平原地区,但也有不少塬。 相比起清河这边的渭北平原,三塬就条件差多了。 “那回头得好好感谢下张县令。”老武也搬来这十年,很清楚知晓三原的情况,南边是清河畔的平原,这是最好的地,水浇地。北边的三个塬要差的多,越往北越旱。 而三塬的北边则是山区,黄土峁、黄土梁、黄土沟,地都没块平的。当年李渊安置三万元从禁军,把渭北平原白渠畔七县最好的地分给他们,许多战后归乡的百姓,都只能成为禁军们的佃户,或者迁移到北边的塬上或是山区里去。 “张县令说哪天我们有空了就过去,他派人带我们去那边收地。” 事情办好,大家都很高兴。 三百亩地,就算种不过来,可也是入袋为安,哪怕租出去,也还能有一份租子收入。 “大家一早出去都累了,赶紧喝点羊骨汤吧。” 侯三的大儿子石头放下桑叶,过来帮怀玉收碗,接过碗还不忘把地上扔掉的羊骨头又给一块块捡起来放回碗里。 “这骨头一点肉都没,你捡回去狗子也不会啃的,不用捡了。”怀玉道。 侯三大儿子石头今天七岁,长的跟个炭似的,“二郎,这骨头捡回去洗洗,还可以再熬锅汤呢。” 怀玉脸色变的不太好看,“今天这羊骨汤,难道用的就是昨天啃过的骨头?” 石头点头,“二郎放心,昨下锅熬之前,我跟我爹清洗了好几遍呢,干净着呢!” 怀玉感觉胃有些翻腾,他虽不是那种太讲究的人,可也还没吃过这种回锅羊骨汤。 老武在旁边倒是十分淡定,仍在吮一块羊骨头。 程处默在旁边嘿嘿笑了几声,“我们在县城里吃了几个蒸饼,肚子还饱着,就不吃了。” 第7章 至宝丹药 一直到中午,怀玉都还总有些胃不太舒服。 “二郎,姐摘了些嫩槐叶回来,给你做个槐叶冷陶吃。” “咋做的?”怀玉现在对吃的有点敏感了,生怕又是啥黑暗料理。 大姐动作麻利,直接边做边解答,原来这槐叶冷陶就是凉面,把摘来的新鲜嫩槐叶放在石臼里捣成汁,然后以槐汁和面,揉好后擀成薄片再切成细条,下锅煮熟捞起放凉水里浸漂。 “这白面一下子变成翡翠一样碧绿好看了,姐你手真巧。” 玉娥笑的很灿烂。 继续烧火起锅倒油。 “这倒的是啥油,好香!” “胡麻油。” 胡麻油在陶锅里烧热,那香味散分出来十分浓郁,大姐接着又往里放了一点葱碎蒜泥姜沫,炒香后倒入浸好捞起的凉面上,滋滋的热油声中香味更加四溢。 怀玉感觉胃不难受了,而且很想吃。 两小丫头也闻着香味过来,“娘,我也要吃冷陶。” “给你们舅做的捏,你们喝羊汤。” “姐,给她们先装点。” 大外甥女映素懂事的道,“舅舅,我们尝两根就行。面粉金贵着呢,胡麻油也好贵,咱家也逢年过节时才吃。” “姐,不是刚夏收么?”家里三百亩地,地主家还会缺粮么? 玉娥告诉弟弟,这几年战事频繁,禁军府兵们经常被征召,壮丁也常被征召超期服役修城隍道路等,加之这几年旱霜不断,关中的粮价一直居高不下。 “现在粮价一斗米一匹绢咧。” 怀玉对一匹绢值多少钱没啥印象,“一匹绢多少钱?” “现在一匹绢三百六十钱。” 开皇年间,匹绢也就二百来钱,但自大业以来,物资紧缺,饥荒四起,粮食、绢布都大涨。 开皇盛世和大业前期,长安一斗米也就二三十钱左右,而现在三百六十钱,涨十几倍。 绢也涨了快一倍。 就算是地主家,也没余粮。 “咱家不是官员之家吗,还是禁军,应当不用纳粮吧?” 老武是官员,免本人课役的,怀义现在也是禁军还是军官,也免本人课役,之前家里也没其它成年男丁了,所以租调正税确实是不用缴的,但还有户钱、义仓粮,这些都是不免的。 另外朝廷钱粮紧缺,也就打着各种理由,摊派、征借等等。 老武退役前,经常出征,要置办武器装备,购买马匹,养马等开销也大,受伤了养钱治病的钱也花不小。 一匹战马的开销,顶的上五个人的吃喝。 何况还要培养长子怀义习武学文,开销都是极大的,地里产出也不高,老武家平时也是十分节俭的。 一日两餐,不是农忙的时候都是一干一稀。 主要以麦饭、小米粥为主,年节的时候才会吃白面的蒸饼、不托等这些精食。 粮食是百货价格基础,粮食价格高的时候,基本上百货都贵。 比如这胡麻油,既是食用油也做灯油用,现在就很贵,一斤得近百钱,一般人哪里吃的起,直接陶锅烧水往里下点蔬菜野菜,撒点点盐,搭着粥饭一起吃就是一顿。 昨天老武宰只羊请全村喝羊肉汤,一只羊一百多户几百人吃,其实已经非常奢侈了,因为此时长安只羊得几千钱了,家里养了羊的也都是拿去换油盐酱醋或是针线农具等了。 怀玉听了越发觉得不容易了,看来自己得抓紧时间改善下大家的生活。 他给两外甥女每人夹了一小碗,然后让他们却把妾侍王氏所生的庶出弟弟妹妹叫来,那两娃跟两外甥女年纪差不多,因为是庶出,在家显得有些拘束,不过两娃倒挺有礼貌教养。 给他们也一人夹了一碗。 “谢二兄。” 怀玉摸了摸老三怀良的脑袋,“跟阿兄客气啥。” 玉娥在旁边看着,也没多说什么,她把剩下的给老爹、怀良、处默、怀玉一人装了一碗,已经不够一大碗了。 连柳氏都没有。 怀玉又取了几个陶碗,把自己那半碗,又给柳氏、玉娥,甚至王氏分了一份,“你们也吃。” 玉娥推辞。 “姐不吃那我也不吃。” 玉娥笑着接过,心里暖暖的。 当怀玉给王氏也端去一小碗时,王氏愣住了,“我喝了羊汤了,饱了,二郎你多吃点。” 王氏虽然也衣着朴素,但十分整齐,甚至朴素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十分得体,王氏在武家地位很低,她祖籍江南,祖、父也本是南陈官员,后来被迁入长安,大业时王氏父亲获罪,全家抄没,王氏也被没入掖庭。 王氏一江南水乡女子,官宦小姐,被没入掖庭,接着又被赏赐给老粗武士恪做妾,家中大娘子对她从没什么好态度。她虽给老武生了一儿一女,地位也没什么提升,平时吃饭,都只能是站在旁边先服侍,最后到厨房吃。 “姨娘也尝尝大姐的手艺。” 王氏看着再次递来的冷陶,对这个刚回来的家中次子,十分感激,“谢谢二郎。” “一家人就不用这么客气了。” 槐叶冷陶确实好吃,冰凉爽滑,还带着点微微苦味,还有回甘,这夏天吃上一口,透心凉爽。 老爹和柳氏嘴上说不要,可怀玉端给他们,还是让他们非常高兴。 程处默也吃的连连称赞,几个小孩子更是和过年一样。 怀玉吃了两筷子,一扭头,发现院里树荫下侯三夫妇还带着三个孩子在整理桑叶。 “一起来尝尝鲜。” 侯三赶紧推辞。 侯三孩子却是一直咽口水,但没一人过来。 怀玉端着碗过去,递给石头,“我吃不上了,你们兄妹三人分了吃掉吧。” 石头摇头。 “不听我的话么?” 侯三拍了儿子一巴掌,“还不谢过二郎,赶紧吃了,还要喂蚕喂羊、下地呢。” 石头听了这话高兴不已,赶紧跳起来感谢,接过碗,三兄妹凑一起赶紧分食,小小的石头却很有兄长风范,给弟弟妹妹一人先喂一口,最后才轮到自己。 怀玉看的直感叹,这地主也太穷了。 老武在那边看着怀玉的行为,却也没吭声,侯三是武家的奴仆出身,如今身份是部曲。 侯三在战场上救过老武几次,包括他断腿那次,也是侯三从死人堆里把他背出来的,为此侯三也中了几箭差点没命。那次回来后,武士恪便给侯三由奴隶放免为部曲。 虽说部曲依然是没户籍的贱民,得依附于主人,但比奴隶要好的多,起码可以有自己的财产等。 老武没直接给侯三放免为良,也是侯三的请求,他愿意继续留在武家,一来他本是奴隶,没有半点财产产业,得到自由了也没安身的条件,他也错过了唐初分地机会,现在放免为良,分不到地也得承担租调正税。 倒不如继续留在武家,起码还不用纳课役。 老武留下了他,给他部曲身份,同时还把家里的地拔了三十亩给他,这三十亩地便相当于是招伙计,耕牛种子农具都由武家出的,由侯三一家负责耕种,收获后侯三与武家分成。 侯三一家平时吃住武家,也要为武家下地干活,平时其它的杂活,侯三家也都是帮着干的,那块地是老武对侯三忠心的嘉奖,让他家能有一些积储。 侯三的妻子也是武士恪出钱买来的婢女,他们一家现在都是武家的部曲,但比一般人家的部曲待遇可好的多。 老武看到怀玉对侯三一家的这种宽仁大方很满意,虽说尊卑有别,但仁善宽厚,绝对是好品质。 “事情都办的差不多了,我也要回长安复命了。”程处默吃完槐叶冷陶,还有些回味,“我便在这里跟武叔还有大郎二郎等告辞了,以后有空再来拜访,你们若是到长安,也可以直接到西城怀德坊宿国公府找我。” 程处默拉着怀玉的手,“我还有一事向二郎相求。” “程公子直说。” “叫啥公子,直接叫我大郎,不嫌弃的话就直接叫阿兄。”程处默虽是国公之子,脾气却也挺洒脱,跟武家人相处几天,觉得挺对脾气。更何况他来之前,程咬金也已经交待过他,说这武怀义别看仅是个从九品下,但进了百骑就不一般,那是天子亲侍。 更何况他有个族叔武士彟那也是当朝国公,还是皇帝太原元谋功臣十七人之一,如今是扬州大都督府的检校长史,实际代理大都督府事务。 秦王现在都在拉拢这位元谋功臣皇帝心腹,武士彟虽是寒门庶族出身,但武士彟新娶续弦可是弘农杨氏女,那不仅是前朝皇族,更是能与关东五姓七家并论的关西四姓之一。 杨氏的伯父、父亲都任过隋朝宰相,他堂兄杨恭仁还是本朝武德宰相,其堂弟杨师道也是当今天子女婿,是秦王的姐夫。 老程让程处默趁这趟差事,跟武怀义武家也拉近点关系。 “程兄有事但请吩咐。”怀玉也挺喜欢程处默的豪爽洒脱,何况人家爹还是三板斧的程咬金,玄武门事变之前,在武德朝只能算是二流军功新贵,算不得顶流,一流都还不够格。 但此次事变后,一朝天子一朝臣,程咬金秦琼尉迟恭那些人可就是当朝新贵,跻身一流了。 人家主动亲近,没有拒绝的道理。 “就是我看怀义兄之前伤那么重,用了你的药恢复迅速,相当惊人,你知道我家也是将门,经常会上战场,难免会受伤什么的,不知二郎那伤药可否还有,我愿重金求购一二备用。” “程兄何必这般见外,我那刚好还有一点现成的,你直接拿去便是。回头我配制新的,再给程兄送些去。” 怀玉痛快又大方。 程处默拍着他肩膀感慨的道,“二郎真是痛快,我喜欢,不过这药如此珍贵,我也不能白拿,这样,我这匹坐骑是我阿耶送我的,我大唐初康国进贡来的宝马,大宛种,价值百千,便送给二郎了。” “那可不行,这是你的坐骑,我怎么夺人所爱。”怀玉赶紧推辞,那匹马确实非常雄俊。 两人推来推去,最后程处默从身掏出个钱袋,拿出一串铜钱,却金光灿灿的。 “这是朝廷赏赐我父亲的金开元,我父亲给了我一些,这每枚重二钱,一串十个,二郎你收下。” 大唐武德四年铸开元通宝铜钱,取代隋五铢等旧钱流通天下,也铸造了极少量的金开元和银开元,但不做流通之用,只是用来赏赐臣子、供显贵玩赏。 十枚金钱重二两,以现如今黄金价值,能值十六贯钱,而这种金开元十分稀少,都是皇家赏赐功臣勋戚的,所以比黄金还要贵一些,估计起码也能换二十贯。 武士恪之前为入禁军的儿子买战马,也是向太仆寺交两万五千钱领一匹回来,虽然那是补贴后的,但一般坐骑之前确实也才两三万钱,这十枚金开元,买不上宝马,也能买匹不错的坐骑了。 怀玉又推辞。 “这不是买药钱,是二郎赠我药,我回赠几枚金钱,要是二郎不肯收,那我也不敢收二郎的药了,你要不把我当外人,那你就收下。” “这玩意其实也不值什么,我家好多呢。”国公子弟说话就是豪气,随便摸点东西出来,就值百八十贯。 “其实在我看来,二郎那药更珍贵,尤其是对我们将门来说,战场上可就相当于多条性命,你说我阿耶的命难道不值这几个钱?” 这话说的,无法拒绝。 “那这礼我就收下了,回头我多配些给程兄送去。” 程处默也收下了怀玉拿来的两副伤药,高兴的查看着。 “这是至宝丹,有化瘀止血、活血止痛、解毒消肿之功效,若是战场负伤,一半内服,一半外敷伤口,可止血止痛,还能防止伤口红肿溃烂。如果有内伤,也可内服,可活血止痛化瘀。” 程处默可是早看到武怀义身上的良好效果的,那么重的伤,就算不是要害,可一般情况下都得细心护理,躺上许久,尤其眼下炎热夏天,伤口还极容易红肿溃烂,弄不好不是要砍掉胳膊腿,就是连命都送了。 战场上多少士兵,没直接死在刀枪之下,却在战后死在了伤口的感染上。 这种药的效果好的超过他见识的任何一种,将门之家,接触的各种伤药金疮药也多,但武怀玉这种确实惊人。 “我谢过二郎了,二郎配药若有啥缺的,直接跟我说。” 珍藏好药,程处默满意的回长安去了。 第8章 万寿长鸟 三原北部多塬,台塬遍布,沟壑纵横。 从塬下往塬上看,好似有一堵巨墙挡在前面,斑驳的植被零散的分布着,间或露出黄土本来的颜色。 上塬爬坡,很费力气,连马都很难一口气上去。 “这白鹿塬啊又叫万寿塬,百姓习惯称为东塬。”里正李思安是李家庄李靖的侄子,旁支庶出。 他对武怀义兄弟俩还是挺客气的,“武德五年,陛下率众在万寿塬上校猎,忽遇一只白鹿口含灵草忽攸而至,在塬上恣意嬉戏,此鹿通身雪白,鹿角更闪祥瑞之光,陛下甚至是欣喜,认为此乃天降瑞兽万众之福祉,遂令停止校猎,放生白鹿。” 据说那白鹿所过之处,万木茂盛、五谷丰登、六畜兴旺、万家康乐,皇帝李渊降下圣旨,万寿塬改为白鹿塬。 怀玉听着这故事,觉得这里面满是套路。或许真碰到了只白鹿,毕竟听说三原北部有很多鹿,有只白鹿也不稀奇,但说鹿过之处有如神迹,那明显就是故意制祥瑞罢了。 “我以前跟阿耶来这塬上打猎,猎到几只鹿。”怀义道。 他们费力的爬到塬上时,另一番景象出现在眼前。 一马平川的土地、纵横交错的土路,相聚而居的村庄,更有田野里正茁壮成长的庄稼青苗。 很难想象,在那高高的黄土台塬上,居然有这么一马平川的土地。 他印象里黄土高坡应当千沟万壑才是,一道道坎一道道沟一座座土梁,而这里的台塬好的让人称赞。 怀义告诉他,更北边就是许多黄土峁、梁,而三原的三个塬都很大很平,只有塬的边上有许多高沟深壑,事实上三原县的三个台塬,本就是以清峪河、浊浴河、赵氏河、石川河为界的。 白鹿塬南北长有几十里,宽也有十余里,若是把东南相连的荆塬算上,就更大了。 白鹿塬条件很不错,土地肥沃,这里原名万寿塬,其实那个名字也并不算古老,因为李渊祖父李虎死后葬在白鹿塬北,李渊称帝后追封其祖为皇帝,并把此改名万寿塬。 这里更早名字叫长坳。 张县令给怀玉分的地,就在长坳堡,因地处西来东去长长的坳地而得名,传说当年符坚和姚苌大战于赵氏坞,符坚兵败,姚苌受降于此,遂将此命名降坳,后来渐渐称为长坳,又因地方方言读如长鸟,民间也惯称长鸟。 “你那块地很不错,原是前朝高官家的一个庄子所有,前两年才因获罪没公,一百亩都是一整块,东边不远就是赵氏河,是能引水浇灌的好田。” 南屏荆浮,西望嵯峨,紫气东来。 经西王坳至长坳三条水脉线涌动,浩浩荡荡,遇塬而至,在此全盘尽收。 武德中三原旧县城永安镇,就在其东南八里远。 长坳堡就建在那条长坳上。 “到了!” 怀玉有些茫然,前面除了田地庄稼什么也没看到。 “就在那坳里。” 坳,是黄土塬上比较奇特的一种地形,因雨水侵蚀而成的宽而浅的干沟,这种塬上的干沟,很适合百姓在坳里建房,或是坳沟上挖窑洞而居。 长坳堡据说原来是修在被坳沟围绕的台地上,后来毁于战火,如今的长坳堡名虽在,但堡其实不存,只有坳沟里住着许多人家。 这条数里长的长坳,还有不少分支沟坳,还散落着好几个村子,这些村子组成了长坳乡。 县里还派了个户曹的书吏带路,他轻车熟路的带大家找到坳沟入口,走下长长斜坡,来到了坳里。 这景象让怀玉很惊讶,这条天然的坳沟,又长又宽,约有几丈高,倒是个天然的聚居良地,里面有树有屋,但在塬上却根本看不到,只有近了才发现这里还有这样一方天地。 书吏先找到里正、村正,说明来意,两人都对怀玉很热情。 “恭喜武二郎,那块地可是好地呢,丰年之时亩产能有两石,平常起码也有一石五。” 他们直接带怀玉去看地。 地就在坳北边,非常难得的一整块地,并不破碎,地里有四至界石,十分清楚。 地里正劳作的人看到他们过来看地,都围了过来。 他这块地原是前朝一官员庄子,前几年其后人犯罪地没入官。那地之前在那官员手中时是佃租给本村村民耕种的,每年夏秋后派管事来收租,其余不管。地没官后,则仍是由他们耕种,只不过每年由官府收租而已。 “这些都是长坳本村村民,因家中地少,便也佃租田地耕种,二郎的地向由他们在种。” 长坳堡是个大村,虽然堡不在了,但村子还在,大乱过后,官府招聚流民,这里现在仍有一百多户。据说当年堡还在的时候,这里不仅有驻军,磆还是个南来北往客商的必经之地,这里还有商铺仓库,附近村民还定期来朝赶集。 长坳有六千多亩地,有半数地是在地主和官府手里,半数授分百姓,多数百姓家里都只有二三十亩地,因此大多数村民还都佃租地主家的地和官田。 怀玉的那块地,向来由十户村民佃种,每家十亩,听说这年轻人是新地主,都有些不安的上前来问好,他们担心这地被收回,或提高租子,那对他们来说,也是不愿听到难以接受的坏消息。 一个个都很恭敬的上前问好。 这明显的讨好之意,让怀玉都觉得有些负担。 “二郎好。” “二郎喝水不,水窖里刚打上来的,又甜又凉。” 他们需要继续佃租这地。 赵书吏对众村民指着怀玉,“大家听好了,这位武二郎,本县清河乡龙桥堡人,乃元从禁军子弟,其父乃致仕屯营旅帅带五品勋,他阿兄乃禁军屯营百骑。你们的地,从今起便是武二郎所有了,地如何处置,都听由武二郎。” 赵书吏很老道,故意拿出这名头震住这群田舍汉,然后又给怀玉卖好给人情的机会。 怀玉没打算故意拿捏做态,今天不过是来瞧瞧自己的地,先确认再办契。这地他暂时也不会自己经营,有武老爹在,按律法他与不能分家另过,这地仍打算还是交由那些佃户租种。 “这地大家若愿意继续佃租,那么我也愿意照旧,只是朝廷有令,我这地三年内,要把其中二十亩永业田上的桑榆枣树种上。” 简单的谈了会,最终怀玉跟赶来的十户佃户重新签了一份租约。每户仍佃租原来的那十亩地,但需要把两亩地种上树。 田租不变,对半分成,地里产出,一半归地主怀玉,不过这个一半约定只收夏粮的一半收成,麦草也是要对半分。但百姓秋粮收获,不用分成交租。 而相对应的,怀玉也只提供土地,并不提供耕牛、种子、农具等一切,浇地水费等也是需要佃户自己出。 怀玉那二十亩永业田,种树后间种粮食,也只有正常一半收获,因此也只要交一半。 以后桑枣等成熟后,怀玉把桑叶等卖给佃户。 赵书吏帮忙起草了新的租约,在里正村正见证下,地主、佃户一起按手印。 “恭喜二郎,这块地一年起码能给你带来六十石粮再加几十束草。”他还提醒怀玉,按惯例这佃户交租时,还要负责把粮和草运到龙桥堡武家去,如果武家来收,那他们每亩要加车脚运费。 “如果州县衙另有摊派到田,也是要佃户出这钱的。” 反正武怀玉这块地,啥也不用管了,夏粮对半分成,只要不出现灾荒,那么起码几十石粮收成。 “这地之前没入官后,县里对他们是每亩征六斗粮,另加草料和脚钱,但实际上这几年每年都征了八斗粮外加草和脚钱等,已经大大超过夏粮一半了。现在二郎定这租子,他们可是得不少便宜的。” 丰年亩产最高不过两石,八斗外加脚钱等,另外义仓粮每亩还有两升粮要交,其实早过了半,若是遇上点早霜水涝,只要不是大灾,也很难减免多少的。 “坳里原来还有几孔窑洞,原来是王家庄子所有,现在一并给二郎了。”赵书把他带回坳里一处旧窑洞前,这算是张县令额外的人情了。 窑洞有些破坏,但修补一二,还是不错的。 怀玉谢过,暂时也用不上,但毕竟也是几间窑洞。 等事情都办好了,那十户佃户也都松口气,就怕怀玉有什么额外的要求,现在一切照旧挺好,甚至还恢复到原来给王家种地时的租子了,比给官府种的时候还负担轻些。 他们商量着要凑钱买只鸡请怀玉吃饭。 “怎么能让大家破费呢,如今粮食金贵,这鸡也金贵着呢,等到丰收之时,我请大家!” 这地是夏收过后交到怀玉手里的,所以今年的租子,便只算秋粮的一半,明年起,才按夏粮一半交租。 眼下粮价贵的很,一斗米得三百多钱,一斤盐也得五六十钱,一斤油更得八九十钱甚至百钱,至于肉食就更贵了,被唐人称为上肉的羊肉,一只羊得几千钱,这在开皇年间都能买头牛了,哪怕士人贵族瞧不起的贱肉猪肉,现在也得好几十钱一斤。 一个鸡蛋都得好几文钱,一只鸡那也不便宜呢。 他也不太忍心让这些日子也很艰难的百姓凭白增添一笔负担。 跟大家聊了会,便告别返回。 他不由的想到历史记载,贞观三四年的时候,天下大丰,斗米不过二三钱,相比之下,眼下百姓日子确实还十分水深火热啊。 第9章 弃籍投附 下塬的路很轻松,怀玉的心情却一点也不轻松。 新得百亩田地并没带来多少喜悦。 “二郎,后面跟着人咧。” 刚离开坳沟,怀义就发现后面一直有人在跟着,他回头望去,果见后面跟着几人。 赵书吏骑在驴上扭头瞧了两眼,“估计是瞧着二郎年轻又心善,于是想送娃来寻个活计。” 怀玉有些不解。 “叫过来一问便知。”他朝后面招手,那几人便小跑着过来。 一个驼背中年男人带着个黄脸婆娘,后面还有四个娃。 “跟着我们做甚呢?”赵书吏喝问。 驼背男子有些畏惧的道:“我也是这长坳堡的人,过去也是佃租武二郎的那地,前几年修城隍做役摔伤了腰,那地就种不下了,”说着他将两个大点的娃拉到前面,“这两是我家大的娃,女娃十二,男娃十岁,看着虽瘦,可都能吃苦也很勤快,二郎仁善,就把这两娃带回去吧。” 怀玉看着那两娃,说女孩有十二,可面黄饥瘦的小黄毛丫头,又矮又瘦,光着一双赤脚,一件布裙满是补丁早瞧不出本来颜色,五端还算端正。 男娃只穿了条短裤,光着脊背打着赤脚,头发也乱如鸟窝。四肢细瘦,可头大肚胀,明显营养不良,可能还有寄生虫。 “二郎带上这两娃吧,阿草可以给二郎端茶倒水洗衣做饭,阿毛可以给二郎放牛喂羊随从驱使,只要能给他们口饭吃就行,不要工钱,实在是养不活了。” 怀玉带着惊讶望向大哥。 武怀义也知道这兄弟在山里呆久了,有些不谙世情,于是便道:“隋末以来战争连连,霜旱频繁,关中米贵,米斗匹绢,百姓多饥,有人被迫卖儿卖女,也有人背井离乡,只为生存。” “可大唐不是立都都九年了吗?”怀玉问。 “这九年几乎无一年不征战!” 就算到现在,朔方还有梁师都仍然割据一方,突厥更是年年入寇,隋朝鼎盛之时近九百万户,现在仅二百万户左右,损失了七成户口。 虽说许多人口隐藏逃亡未登记,但实际损失的人口也是非常多的,尤其是北方地区。 关中是大唐京畿之地,但也饱受突厥的直接威胁,关中百姓兵役重、劳役更重。 那个驼背男人是长坳村民,隋末时早破了产,武德初均田时给他分了三十亩地,他家当时只一个男丁,也就只分到这份地,三十亩地养一家子,再佃租地主的一些地,风调雨顺时,男耕女织,勉强温饱。 可前几年男子服正役去修城时摔伤了腰,花费了许多医药费,偏偏屋漏还逢连夜雨,老母又病倒,又借了不少钱医治最后还是没了,丧葬又借了不少钱,最后新旧账还不起,只能变卖土地,最后彻底成了失地农民。 大唐虽对土地买卖严格管理,只许百姓卖永业田供葬,或是卖给别人做宅基地、做邸店做碾硙,又或狭乡迁宽乡才可卖永业,如果卖口分田是要杖笞,且地还本主财没不追的。 但实际上百姓总会想办法变相买卖,毕竟土地可能是一些穷困之人仅余的财产,一般会双其它名义交易,比如以土地担保的借贷,到期后收走土地,虽有些风险,但民间屡禁难止。 驼背男人的地就是以抵债之名卖掉的。 驼子三十亩地全卖了,腰也没治好,干不了重活,原本佃种的三十亩地也不再佃给他,他如今一家六口,主要就是靠妻子给别人纺织赚工钱,他则靠给人放羊赚点口粮,四个孩子,大的十二,小的才五岁,实在养不活了。 “求二郎发发慈悲,带上这两娃吧。” 赵书吏在一边打量那两娃,“太瘦弱了,干不了什么活,这年纪却很难吃,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带回去不划算类。” 武地如今有六百亩地,除去新得的三百亩仍旧出租,自家三百亩地,也是出租了不少,自家跟部曲一起耕种剩下的,也一直劳力不足,农忙的时候还得雇短工。 不过这两孩子确实太瘦弱了。 驼背看他犹豫,直接跪下了,他的妻子也拉着孩子跪下恳求。 怀玉看的心里挺难受。 “阿兄,我看他们也挺可怜的,不如带他们一家回去做长工,妇人女娃可以帮着养蚕织布洗衣做饭啥的,男娃可以放羊喂牛养猪么,这大叔虽然伤了腰干不得重活但干些轻活也还行,都不容易,咱家也缺人手,多几个人,阿耶阿娘他们也能轻松些。” 怀义轻声提醒他,“这户人家虽没了地,可依然还是在籍良人课户,你要是带他们回去,不仅得提供衣食,还得给工钱,否则他们租调都完不成,而且他虽有残,但残疾也仅能免正役,这杂瑶色役是免不了的。” 每丁一年两石租,两丈绢三两绵调,还要为国家服二十日免费劳役,若是服州县的杂瑶,那得服四十日,如果残疾了去做门夫这样的色役,那时间还更长。 赵书吏有心巴结武家兄弟,便在一边提了个建议,“不如让他们弃籍脱逃,投附武家为奴,这样他们免了课役负担,你们用起来也便利。” “朝廷严禁压良为贱,不许以良为奴,也不许良人课户逃籍自卖为奴。”怀义提醒兄弟,这样做也是有风险的,没必要。 这一家六口,也就驼子婆娘能干些活,那驼子腰伤干不了重活,一年还得去官府服役几十天,要是算上往返,可能两个月就没了。 那四个孩子基本干不了什么,可养四张嘴却不易。 要是还得替他们承担课税的这部份,那就太不划算了,而为他们担风险收为奴,也不划算。 怀义认为没必要沾这麻烦。 那驼背耳朵倒似很灵敏听到了赵书吏的话,冲他们磕了几个头,“只要二郎肯收我们,我们愿意弃籍投附为奴。” 怀玉于心不忍。 “若是雇佣人我一家做事,要多少工钱?” 驼背想也没想道:“若是二郎肯用我们,只要能给口吃的,再给我们缴了那二石粟租两丈绢和三两绵的调,再给我假去服了瑶役就足够了,不另要工钱,做啥活都行。” 怀义觉得这是个负担,并不划算。 可怀玉看着这家子如此可怜,心里思索了一会,这雇佣的条件倒不算高,他刚才一路也在考虑着如何改善下条件,靠自己种地或收租子,是好不到哪去的,他打算利用自己的能力,做点其它的,比如配药卖。 程处默向他求两副药,可是给了五枚金开元,这给他很大启发。 自己要做事,还是需要人手的,而他也发现这时代雇人挺不容易的。 “好,你跟我们走吧。” 这家子虽然老弱病残的,但起码也是人手,就当顺便做一件善事吧。 怀玉发现龙桥堡这个位置其实挺不错,处于渭北重要交通线上,尤其是他们家那,是过清峪河必经之路。 守着金饭碗哪有一直要饭的,在桥头搭个棚开个铺子,跟过路商贾行人做点买卖,或是收购点四邻八乡的农产口土药材啥的,甚至利用他的医术,兼卖点药看个诊啥的,总能改善下目前的条件吧。 “谢二郎!” 驼背见怀玉居然愿意将他一家带走,还愿意给他承担税赋,激动的连连磕头,一家子都在地上猛磕。 怀玉赶紧一一扶起。 卑贱到尘埃里的百姓啊。 “你们赶紧去收拾下东西吧,我们在这等你。” 其实也没啥可收拾的,驼子一家早就家徒四壁了,连那三孔破窑洞都转卖给了同村,一家子搭了个窝棚住了好久了,现在随便卷巴卷巴,全副家当就都背走了。 也就几件破衣烂衫,再加上几个破瓢烂碗。 邻居们听说武二郎收留了他们后,还很羡慕呢,这是找到铁饭碗再不愁生计了。 驼背男人叫赵成,今年其实才三十来岁,妻子郭阿白则还不到三十,长女阿草十二,阿毛十岁。二女儿阿兰七岁,小儿子阿梁五岁。 一家子每人背了个破包袱,兴高彩烈的跟在怀玉他们身后。 第10章 捉钱令史 三原县城就在塬下。 从白鹿塬下来,便是沿着塬畔东去的清峪河旧河道,引清峪河南入旧白渠后,这旧河道也改做了引水灌溉的支渠,继续向东接入石川河。 旧河南岸,便是三原县城。 这是一座很新的县城,新到做为县治仅几年而已。 塬下平原上,一座夯土小城普普通通的立在那。 三原县最早的历史应当追溯到北魏的三原护军,后来置三原县,治于淳化固贤小豆村,在清峪河谷,那又名鬼谷。 “这些年县城迁来移去太频繁了。”赵书吏都对这新县城不满,北魏时三原县很大,甚至北周时还曾设过郡。到了隋朝,将三原县治从淳化永安城,迁到了宜州治所永安镇(富平淡村镇)。 永安镇离怀玉新分地的长坳很近,都在白鹿塬上,也就八里距离,其实离现在这新县城任城也很近,也就十里。 “武德四年,朝廷将三原易名池阳,接着将县治从永安镇迁到了任城此处,可武德六年,又将池阳移回了清水谷永安城改名华池,接着分治三原,隶北泉州······” 从北魏再到北周、隋唐,三原县治和县境都变动极大,大唐立国才九年,更是改来改去。 三原变池阳,池阳又变华池,华池又分出来一个三原。 本来三原是京畿上县,结果现在沦为了下县。 连赵书吏这样的胥吏都受了影响。 现在三原和华池两县都隶属于北泉州,这个北泉州治所在永安镇,华池迁回清水谷永安城,而三原治所在任城,永安城在清水谷地形最险要,而永安镇在白鹿塬上,也是扼守通往陕北的要道。 至于任城,建于塬下平原上,没啥险可守,还不如龙桥堡守着清峪河谷,但这里优势也是处于平原地带。 “听说朝廷先前又计划要将三原与华池两县合并,到时这县城又要废了!”赵书吏满嘴抱怨,如果重新合并,极可能是保留三原县名,但治所可能仍在永安城,这对他们这些胥吏来说,无疑影响很大。 怀玉听了也没太在意。 午后,城门前没什么人进出,有一老一少两人在守门,老的是个独臂残疾,少的约摸十七八的毛头小伙,两人躲在城门洞阴凉处打瞌睡。 “那都是县里征召的百姓。” 一个残疾,一个还没成丁的中男,也仍要承担国家差役,不过他们免服正役,服的是门夫色役,一种有专职的杂瑶。 “二郎你如今年纪虽还未成丁,也已是中男,暂不用交纳租调课税,却已经需要承担劳役了。”赵书吏给怀玉提了个建议,一会拜见张县令的时候,请张县令帮忙,安排个色役。 “这劳役也分三等的,头等的是丁役,也叫国家正役,一般是朝廷征发承担修城隍、运粮、修河等役,往往是要前往州外甚至边疆,不仅辛苦,而且路上往返可能还得一两月,这二十天正役,加上路上时间,耗费太多时间,甚至可能还有危险。多数还要超期服役,能避就避!” “没成年的中男,一般是服杂瑶,由州县征发,只在州县里服役,做些送粮、修城、修路的活计,相比正役要好些,但杂瑶两天只能顶一天正役,二十天正役,杂瑶就得服四十天!” “如果有办法,就服色役。” 色役属杂瑶一种,但相比没有固定任务的杂瑶,色役是有固定职事的,比如看桥的桥丁,守门的门夫,掌烽火的烽子管马的马子,还有屯田的屯丁,驿站递送文书的驿丁等。 也有专门服役当差的诸如庶仆、白直、士力、执衣这些。 “色役也分轻累好坏,驿丁、烽子、屯丁这些是最辛苦的,而去给官员做执衣、白直、庶仆这些也不轻松。” 如果是高级官员贵族子弟,则可以充当三卫官、亲王执仗、执乘、亲事、帐内这些差事,这些职事当番轮值,虽也辛苦,但却可积累年资,到一定年限可以去吏部参加考试,通过的能授官,这其实是五品以上官员子弟的一种福利。 老武仅是从七品致仕武官,虽有个视五品的勋,但勋官只是视品而已。 “六品以下官的子孙和勋官三品以下五品以上子,称为品子,他们可以充当王公和三品以上官的亲事、帐内,定期上番,也还可被差经管公廨本钱,也还可派充地方杂任,即县史、渠头、里正等······” 赵书吏对衙门里的事务那是门清,他给怀玉仔细分析如何充色役以避正役杂瑶,又如何挑选色役里好的差事。 “给王公和三品以上官充亲事、帐内,其实不是啥好差事,说白了就是给他们当仆役驱使,为他们办事经常还得自己贴钱,辛苦还不划算。我建议二郎可以找县君谋个捉钱差事。” “捉钱?” “捉钱也称捉钱令史,只有品子身份才可以充当,其实就是拿衙门公廨本钱去放贷收息,以供衙门办公开支,以及补贴衙门官吏俸料。” 大唐是个处处讲究身份的朝代,就算服役,也都是要按身份来派发的,课户的白身正丁一般是要服正役的,残疾人、中男则承担地方杂瑶或是一些特殊色役。 而有些乐工匠户则要承担专门的一些色役职事,比如工匠虽是良民,但不许入普通户籍,不预士伍甚至不许改业,他们就要承担专门的匠役。 而诸如里正、坊正、渠头、仓督、衙门里的佐、史等这些,是管事的基层吏员,一般也都是要由品官子弟,或是有勋官的才能充当。 白直、执衣、驿丁等则由普通白丁充当。 大唐没有什么专门的基层公务员队伍,绝大多数都是征发百姓承担差役,甚至除了京官,地方官员都没有俸禄,朝廷给他们在地方划拔职田,另外又划出一些田做公廨田,又拔一笔钱充公廨本钱,以这些充做地方经费和官员的补贴。 “这捉钱令史具体是怎么做?”怀玉也不太想去给那些高官王公们当仆役驱使。 “领掌五万钱,每月纳利四千,每年纳利五万,以做公廨钱,用做衙门官员胥吏的俸料杂项。”赵书吏如实相告。 “这么高利息?不是高利贷吗?”怀玉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一年利息翻倍? 后世月息三分,年息百分之三十六,那都是红线了。 这居然还是好差事?这是把品子当羊来薅了吧,能收到这么多利息?收不到品子补? “利息其实也不算高了,要知道这些年动荡,民间借贷利息可比这高多了,就算百姓到寺院借粮,春借秋还,一石粮都要还半石,这还是极少数大寺,而多数寺院和贵族商贾借粮,那都是还一倍,借一石还两石,这还只是半年呢。 要是遇灾荒之年,饥荒的时候那利息更高,春借一斗秋还三斗,这样的还很难借到。” “寻常民间商人拆借,都是月息一分,借五万一年,利就六万了。” 这个五万本钱,一年利息五万,其实不是地方上乱来,而是长安三省六部诸司各衙门,也都是按这套标准,长安各衙都有自己的一个捉钱令史的队伍,据说正式编制的捉钱令史就有七百人。 这些捉钱令史都选用京官品子,直接授予流外五品,若是捉钱捉的好,只要两三年利息缴的及时足额,就可以参加吏部铨选,通过了就可以授散官,有流内的正式出身,再到吏部番上当差几年,番满就能直接授流内实职。 “咱们县里的捉钱令史,跟京城各司的比不过,咱这属于不入流外,是县选的杂任,但是只要钱捉的好,三年番满,也可以参加州选,到时通过就能获得正式的流外品阶。多数地方捉钱好的令史,都会被京城各司调去捉钱的,前途大好。” 赵书吏就很羡慕,他这个书吏其实正式名称叫书手,流外品都没有,也属于杂任,甚至是编制外的,也是色役一种,连俸禄都没,只有口粮,当然,在衙门里办事,只要手里经办要权,那收入还是不少的。 只是他出身低,没啥家族背景,所以想捉钱也轮不到,更难说有好的前途。 像武怀玉这种品子,捉钱就能捉到吏部铨选的机会,只要有些能力就能一路授官。 这可以说是一条仕途终南捷径,比参加科举还靠谱,毕竟这年头的科举一年录不了几个,还管明经还是秀才、进士科,那确实得很有学问才行。 “二郎,这差事挺不错的。”赵书吏提醒怀玉。 就算放贷不出去,大不了自己补上这五万钱利息,相当于掏钱买官了,虽然买的也仅是个铨选机会。 更何况,有身份的品官之家,还怕一年放不出五万钱的贷款?这可是公廨本钱,好些捉钱令史,都是打着公廨钱名义放贷,实际上还要添上许多私本,在其中还能大牟其利,名利双收。 更何况,捉钱令史这差事比较特殊,是衙门里人,但不管其它繁琐杂事,只要能按月交息,平时根本没有人管束。 怀玉听了倒觉得这还真挺适合自己,他不想给高官去当杂役,也不想去服那些劳役。 “多谢赵兄提醒。” “不客气,以后有事尽管找我。” 有这体制内的人在一边解释,怀玉也才知道,原来武家虽也是官员之家,但老爹和怀义是三品以下官,所以也只能免本人和妻妾、部曲、客女、奴婢的课役,亲戚并不免。 只有那些高级职官和封爵贵族,才能免除本户内的同居大功亲属,其余丁中也是不免的。 相比起明朝那种考个举人,都能免全家的情况,确实大有不同。 老武能带给怀玉的实打实好处就是他有品子这个身份,能够挑选轻松的色役以避正役。 怀义也觉得怀玉可以考虑下捉钱令史这差事,虽然一年有五十贯钱利息这个任务,但他觉得应当问题不大,毕竟民间利息也并不比这低。 搞的好,还是个出路呢。 县衙。 怀义兄弟拜见张县令。 张县令并不是怀玉印象里的文官模样,却是个军伍出身的武将,五大三粗虎背熊腰嗓门洪亮,两兄弟一进门,他目光就盯上了二人腰间那枚金刀子。 “这金刀子是秦王所赐吧,我也有一枚。”县令笑着说道,“我秦王三护军出身。” 一句话,就拉近了几人的关系。 张县令老家还是河东的,说来又是同乡,于是大家十分亲切。 一番寒喧过后,怀玉也便顺势提出想请县令帮忙安排个捉钱令史的差事。 张县令哈哈笑着,“嗯,这差事不错,不过咱虽是同乡,但本县九个捉钱令史,掌管的可是衙门里的公廨本钱,办公开销、食堂用料,还有官吏俸料杂项,可全指望这本钱生息,要是差事办不好,可得自己补贴的。” “这个请明府君放心。” “年轻人就是痛快有干劲,本县现在就让人给你办手续,你现在就是本县的捉钱令史了,五十贯本钱可直接去库里领取。”张县令特事特办,十分痛快。 “谢明府。” 张县令摆摆大手,“回头见了令叔应国公,代我问好。” 赵书吏带怀玉兄弟去仓库领钱,“二郎放心,五十贯本钱,保证都是本朝新铸开元通宝钱,绝不会有隋五铢旧钱甚至是白钱伪钱。”赵书吏十分热情,是抱定武家这关系不肯松开了。 怀玉点头谢过,路上他问怀义,“刚张县令说的应国公是怎么回事?” “应国公姓武讳士彟,是咱族叔,他跟咱阿耶是同一个曾祖,两人的祖父是亲兄弟。” 武士彟,那不是武则天的父亲吗?自己跟他还是同族亲戚?父亲与他是同曾祖的族兄弟,算起来,到他这辈刚好是五服亲了,再下一辈就出五服了。 “咱跟应国公府关系如何?”怀玉之前也没听武老爹他们说起这亲戚。 “咱家以前住并州文水县,应国公那支住并州寿阳县,咱阿爷与应国公共同的曾祖曾经封寿阳县公,只是咱家这支属旁支,他们是大宗嫡系。前朝大业时,咱阿耶还跟应国公、宣城县公、安陆县公他们兄弟几个一起贩过木材做生意,后来也是通过应国公的关系,在马邑鹰扬府做了伙长······” 没出五服,而且往来也挺亲近,武士彟是李渊太原元谋功臣十七人之一,绝对心腹,武德朝历任库部郎中、检校井铖将军、检校右厢卫、工部尚书等,由义原郡开国公,晋为应国公。 去年有人告发镇守扬州的赵郡王李孝恭谋反,李渊命武士彟驰赴扬州,检校扬州都督府长史,不仅接替了北上抗突的前长史李靖,也实际代扬州大都督府事。 武士彟有亲兄弟四人,他还有两兄长封县公,武德朝一门三公。 怪不得张县令这么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