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楸枰之冷子》 第一章:惊变(1) 《传》曰:"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不有博弈者乎?"言谭《新论》曰:"世有围棋之戏,或言是兵法之类。上者,远其疏张,置以会围,因而成得道之胜;中者,则务相绝遮要,以争便求利,故胜负狐疑,须计数以定;下者,则守边隅,趍作罫以自生于小地。"春秋而下,代有其人,则弈棋之道,从来尚矣。— ——《烂柯经》 许多事情,开始面对的时候,我们会觉得它无比高尚,然后会怀着敬重的心情去做,一段时日后趋于习惯,得心应手,心态越发平和,到尾声时,便觉得事情本来平淡无奇。所谓高尚,亦是平凡。有人说,这就是一个人从幼稚到成熟的表现。 我们一生当中要接触许多人,上至达官显贵,皇亲国戚,甚至皇上、大汗,下至平民百姓,农牧渔樵,以及乞丐、流徒,往往我们会以貌取人,敬重官位。我们被训斥、捉弄、侮辱,是那些强过我们的人,而我们往往高调报复的,却是不如我们的人。 这便是我们常常做的事情!我们是一群处在权势与卑微中间的人,有时俯首听从,有时趾高气扬,不错,我们就是锦衣卫,一群穿着花花绿绿衣服的人。 我从来都认为,自己不可能会是个好人,更不可能是个合格的锦衣卫!说自己不是好人,因为我是锦衣卫,双手不知做了多少错事;而我不是合格的锦衣卫,却因为我有时候心怀善念,也想做个好人! 十五年的锦衣卫生涯,人世间种种境遇,特别是所谓仕途。从年少入门时的懵懵懂懂,到中年掌印一方时的游刃有余,地位低下也好,位高权重也罢,我总是做些无可奈何的事情,而我确实留恋这样的生活,尽管我早已厌倦。 年少时,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普通的人,本来没有什么雄心壮志,靠医术或许可以立足于市井;等我成为锦衣卫,身手敏捷,做事果断,八面玲珑,曾经做的事情,是世人不敢小觑的。于是有些自诩,所谓国家栋梁,皇家护卫。 而我其实曾经是一个卧底,而且是三重卧底! 本人男,曾经官居锦衣卫都督兼北镇抚司镇抚使,十五年间,曾经的锦衣卫指挥使叫牟斌,石义,钱彩,还有钱宁。同时我还是东厂提督,入东厂十一年,为司礼监秉笔太监及东厂厂督谷大用公公的亲信! 而我另外的身份,却又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神机营总管太监张永公公的义子。至于什么职位,我一直不清楚,总是在做事,而且待遇优厚。 十五年前,我是懵懂少年,从小小的锦衣卫校尉做起,总旗,千户,镇抚使,指挥使,都督,我走过大江南北,亲手处理的案件多如牛毛,处置过皇亲国戚,朝廷重臣,我忘不了安化王朱寘鐇的绝望,也忘不了宁王朱宸濠的绝望,更让我难忘的,是那些普普通通官员的绝望。还有刘瑾,正德年间最有权势的太监,他那双鹰眼,就算是凌迟的时候,永远是睁着的,哪怕掉在尘埃里,也是一直盯着我,仿佛依旧在说,孩子,将来你会后悔的......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正德亲自下令凌迟刘瑾,自己却在后宫里嚎啕大哭...... 至于我更重要的身份,是大明镇国公总兵官朱寿的副手,结义兄弟,嘉国公,赐国姓。我们携手在应州打败了小王子,实现了“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可饮匈奴血”的梦想,我们一起下江南,花天酒地,几乎扰乱半壁江山,却都在勾勒明天的美好,只不过,他想着的是大明的明天,我则想着明天的自己! 忘了说明,我不是太监!是个堂堂正正的男人! 当我们正在憧憬明天的美好时,我们的大明天子,年仅三十一岁的正德皇帝,却在正德十六年三月十四日,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驾崩于豹房。这位皇帝的所作所为,可谓离经叛道,一直让世人哭笑不得,而他的离世,让许多人松了一口气,或许大明即将走回正道,当然,也有许多人叹了一口气,也许在担忧自己接下来的命运如何。 那时,我刚刚领着郭正等人从扬州返京,确切讲,若不是正德皇帝病危的消息,我是回不来的。结义兄弟的身份,多年的同仇敌忾,脾气秉性熟悉得几乎一个人一样,让我们忘却了君臣的界限,甚至敢相互打闹,自然有了发脾气的时候。 本来赣南巡抚王守仁已经平定宁王叛乱,我写的报捷文书八百里急送,送到京城。正德偏偏压下不说,兴冲冲领着大队人马,以威武大将军朱寿的名义,浩浩荡荡前来平定所谓叛乱,同时还给我下了一道密旨,把宁王放了,让他回南昌,威武大将军朱寿要亲自去平乱。看到邸报,我们这些刚刚经历出生入死的人,顿时惊得目瞪口呆,这是什么皇帝,拿天下太平做儿戏,吉安知府伍文定已经开始骂人了,我则尴尬地解释,正德是在和我们开玩笑,我们杀杀砍砍的日子太紧张了,他来宽慰我们而已。亏得王守仁不计个人得失,所有的功劳都给了朱寿大将军,才让大军盘桓在南京,没有去江西。大部分人都希望正德能够尽早回师,坐镇京城,毕竟这位皇帝常年在外,京师人心浮动。而正德似乎喜欢上江南,拉上我,南京、杭州、苏州,到处惹是生非,直把江南弄得鸡飞狗跳,正德还在清江浦落水被淹,差点丢了性命,我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这家伙却对我说,他平定江南,也是要付出代价的。这样也好,名副其实。好不容易到了扬州,已是年底,却要看琼花。琼花在四月份才能开放,倘若等候,需要在扬州住半年以上。京军是北方人,人心思归,而扬州的供奉渐渐匮乏,长期下去,必然引起动乱。 不少大臣们上书劝正德尽早回京,他一概置之不理。我受扬州太守蒋瑶之托,和他一起喝酒的时候,乘机劝他回去。也许是言语直接了当,也许是喝了酒,我也是上了头,说这琼花乃是不祥之物,当年隋炀帝看了琼花,天下大乱,以至于隋朝灭亡,难道正德也想步隋炀帝后尘吗?此番话一出,在场的人都是大吃一惊,正德更是愤怒得像小狮子一样,摔了酒杯,眼睛大大的,盯着我,下旨免去我一切职务,随即甩袖而去。 我更是生气,直接搬离住所,不再和正德住在一起,回到太湖边上的烟波山庄。 第二天酒醒了,却得知正德已经带领大队人马离开了扬州,浩浩荡荡回奔京城了。我又高兴又失落,我该去哪里? 未等我想多久,正德已经派人来传旨,命我官复原职,罚俸一年,暂住扬州,处理江南事宜。呵呵,看来这小子即离不开我,又想给我一些教训,也罢,江南战火大半年,确实需要整顿。但我对于治理确实不在行,便委托各州府太守,自行恢复,如有需要,可找我汇报。江南各州县迅速忙碌起来,而我则懒散地领着几个锦衣卫兄弟,住在太湖边上的烟波山庄,每日都慢悠悠在太湖边闲逛,一些生意则由江离、白芷打理。京城锦衣卫的事务,我暂时放下,交给京城的锦衣卫同知包小柏负责,南京锦衣卫与宁王有交集,我想来想去,还是没有派人过去整顿。算了,大是大非面前,有几个人能够真正清醒呀?经历了太多生死考验,我明白,我依旧是小人物,根本改变不了什么,唯一能做的,就是让我身边的人,过得好些。 看着江南的冬雪纷飞,继而春暖花开,转眼便是三月的草长莺飞了。我每天不是游山玩水,就是喝茶下棋,偶尔去湖边钓鱼,却又一时手痒,拿出飞石打鸟的本事,只是打出的时候,又不愿杀生,任那石子打在树干上,惹得周围的人一阵哄笑,我明白我是在装,刻意在众人面前显得轻松自在,似乎在淡忘往日的紧张。平定宁王之乱时,我收集了许多书籍,想着自己有空看看,只可惜我多年未读书的习惯已经养成,再也静不下心来读书。我在江南各州府有不少产业,无论家里的,还是我多年弄来的,总得派江离或白芷时常去查看,二人又是懂事,经常回来看我,瞧我虽然脸圆了许多,但神情却又有些郁郁寡欢,便想方设法弄些花样来逗我开心,她们从十三四岁便跟随了我,一晃十年,对我可谓精心照顾,可我虽然感激,但我的心思却又在遥远的塞外,以及京城了。 扬州太守蒋瑶经常过来看我,一改几个月前对正德皇帝的不卑不亢,对我十分客气。这位太守大人很了不起,敢于直面回敬正德的顽皮和那位跋扈将军江彬的勒索,我帮过他几次,所以他对我还是另眼看待,只是他常来看望,让我不得不多想,除了官面上的事情谈过,剩下的就是默不作声的相待。我发现读书人最大的优点,就是能沉下心来看书。蒋太守几乎把我这里的书看了个遍,和我说话却少了许多。我常想他是在撵我走吧,有些送客的话不好说,所以常在你面前殷勤,大抵我这么大的人物,盘恒在扬州不走,地方官员也有压力吧。 而我不愿走,心中一直在等着。也许是等正德的召唤,也许在等着别人的归来。我不忍爱民如子的蒋太守总来见我,便让郭正拿出一百万两银票,说是正德皇帝给扬州子民的赏赐,他在这里闹腾了三个月,扬州百姓苦不堪言,过后于心不忍,让我拿些银两,补偿一下扬州。 蒋太守半信半疑,但他这种人就是心怀坦荡,大大方方收下银两,便开始安排各项支出,比如修路修桥,比如救济百姓等等,我听他说了一堆,竟然发现银两不够,瞧他眼巴巴看我,我哈哈一笑,让郭正再拿出五十万两给他。蒋太守笑逐颜开,连连感谢,我则笑道,扬州在待下去,只怕我都得倾家荡产。 玩笑话虽然好说,不想竟然兑现,正德皇帝病危的消息,终于传来。这日可谓风和日丽,难得蒋太守没有来打扰我,我便领着郭正等人,穿着便装,出了烟波山庄,到太湖边钓鱼。不想今日手气极好,钓了几尾大鱼,我瞧着太湖春色盎然,不觉心中得意。不知何时,不远处有几位江南文人,在湖边游历,可能说到高兴处,竟然手舞足蹈,大声喧哗。我并未介意,只是抬头看了一眼,郭正便让手下人去驱赶那几位文人离开。 不想这几位文人竟然和校尉顶撞起来,说太湖是大家的,人人都可以游览。我听他们吵闹声很大,一时来了兴趣,便让这几个人过来,瞧着便是文弱书生,穿着打扮极为普通。郭正报了我的名号,书生们有些紧张,纷纷施礼,说他们是江南士子,因今日无事,便到这里来游玩,不想惊动了我。我哈哈大笑,便留下他们聊天,又让郭正准备酒席,留他们喝酒。书生们受宠若惊,纷纷自报姓名,无怪乎赵钱孙李,说朝廷平定了宁王叛乱,今年想必会有恩科。若有机会中举,一定去京城拜访我。几杯酒下肚,书生们便有些轻狂,说这些年来读书不易,有的已经参加过,却是落榜。南京贡院的魁星不知求了多少回,文庙孔夫子面前,也是拜了又拜。一家老小,都指望能够中举,这样便可以出人头地,说道激动处,竟然泪眼朦胧。我问他们可知道王守仁,本意是让他们以王守仁为楷模,哪知他们只是敬重王守仁,说他平定宁王叛乱,言语只是敬重而已,却对另外一人,大为称赞,便是当朝杨阁老的儿子杨慎,说他是状元出身,世代书香,将来一定会宏图大展,是大明的肱骨,若能与他相识,真乃三生有幸。我与杨廷和倒有几分熟悉,只是他这个儿子,据说非常狂妄自大,看不惯正德所作所为,辞官不做,我曾经有机会在杨家遇到他,可他连面都不露地离开,可能因为我是正德的爪牙吧!我倒不在意这些,只是觉得王守仁立下如此大功,这些文人却想着杨慎,估计也是想走杨廷和的门路吧,我不觉心中一凉,但还是与他们饮酒,不想喝多了,便早早睡去。 夜半时分,便被外面的嘈杂声惊醒,我心中一惊,莫非是宁王江南余党闹事不成?我翻身下地,拎着短剑便要出去,江离赶紧为我穿好衣服,却又紧紧拉着我,说不要出去,外面有郭正等人在守夜,不会有事。 我心知江离怕我出去危险,但外面的脚步声杂沓而来。我护着江离,听着脚步声到了门口,郭正已经低声道:“大人,大人!” “什么事?”我听郭正声音有些高亢,不由得心一紧,“大人,南京兵部尚书乔宇大人来了,已在客厅等候。”几个月前,正德驻跸南京,正德义子威武副将军、团营监军江彬,一见南京官员的面,便索要南京的城门钥匙,说是为了正德的安全。南京官员面面相觑,南京守备之物岂能轻易交付他人?不知江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有心不给,又惧怕这位皇帝的义子,威名赫赫的江大将军,而乔尚书亦在场,淡然一笑,道:“金陵乃是太祖皇帝肇基之地,太宗皇帝为开疆拓土,长期行在北京,英宗皇帝方升格为京城,至此大明两京城,南北直隶各自管辖,南直隶子民盼望皇帝多年,好不容易来此,南京臣民欢欣鼓舞,天下一家,其乐融融。若将军拿了南京钥匙,不知是要警戒南京子民,还是要警戒他人?如果警戒南京子民,只怕寒了大家的心思。若警戒他人,将军尽管放心,南京守备虽不及将军手下威武,但全民皆军,皇帝的安全,一点问题都没有。”一席话说得江彬哑口无言,只得作罢。 我因为协助王守仁平定宁王叛乱,多少与乔尚书有些接触,相互配合不错,只知道他对老百姓很好,但交往不深,在我心里,觉得在他们这些读书人面前,我就是一个十足的粗人,所以,我很少说话,哪怕是特意为我准备的宴会,我都淡淡说几句,分明就是怕出丑。所以,南京的官员,我接触的不多。不想他从南京赶来见我,我顿觉大事不妙,急忙去往客厅。 那客厅灯火通明,南京来了不少将士,更是盔明甲亮,手持火把,斜挂腰刀,分列门口两旁。我心中愈觉不安,难道这些人是来抓我的不成? 第二章:惊变(2) 却见乔尚书在客厅里来回踱步,一脸的疲惫,瞧见我进来,赶紧迎上来,道:“都督大人,京师出事了,您可知道?”“出什么事了?害得尚书大人深夜来此?”我心中稍安。 乔尚书低声道:“皇帝病危!”“什么?皇帝病危?”我真不敢相信。几个月前和我喝酒飙马的人,竟然病了,而且一病不起。 乔尚书点点头,依旧低声道:“看来大人真是不知道呀!我已经接到京师传来的邸报,说是皇帝身体有恙,让我们加强南京戒备。而我私下得知,皇帝回京之后,突发疾病,已经在豹房躺了半个多月,最近传闻龙体欠佳,恐怕,恐怕......” 我知道乔尚书后边的话,分明是说正德恐有不测。我心中着实不信,那小子身体虽然瘦弱,但一直很强壮,但想乔尚书这么稳重的人,绝对不会骗我,而且正德近来也没联系我,想来是他真有事了,脑袋一阵眩晕,不觉瘫坐在椅子上,半响方才叹道:“这可是天大的事情,嗨,怎么会这样?”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 良久,乔尚书方道:“皇上病重,我辈也是如晴天霹雳,都督大人与皇上情谊深厚,天下人都知晓,只是此时还不是难过的时候。” 我听了,忙擦干眼泪,道:“尚书大人说的是,您深夜来此,必有赐教!” “都督大人立即回京!或许还能见到皇上。”乔尚书忽然正色,斩钉截铁道。 “没有旨意,我不能擅自回京呀!”乔尚书让我回京,多少让我有些意外,心中不免有些疑惑。 乔尚书淡然一笑,道:“我相信圣旨就在路上,但您应该提前走,越快越好!”我有些迟疑,道:“擅离职守,各路关隘盘查起来,也不好过呀!” 乔尚书道:“我的都督大人,您是谁呀?锦衣卫都督,您难道忘了,您有皇帝赐给您的玉牌,各路关隘,不得阻拦。何况你协理江南,也是皇上口谕。”我一震,为了出入宫廷方便,正德确实赏赐给我一块玉牌,可以说大明天下,我去哪里都可以。但我很少用,仅仅在南京城外,为了帮助王守仁见到张永,才使用了一次。这件事其他人都不清楚,我不觉问道:“玉牌的事情是王大人告诉您的吧!” “不错,确实是王大人说的,他听说京城有变,想大人深受皇恩,不能不回去。托我给您带话,京城安危,和大人息息相关。大人心地纯正,必能为了大明,竭尽全力。” 王守仁以一己之力,靠谋略平定宁王叛乱,同时为保江南安宁,将功劳拱手相让于江彬,自己交接兵权,躲到山中修行。此人学富五车,门下弟子众多,早已名扬四海。我虽然与他交往甚多,但我总觉得自己是个粗人,一直对他尊敬有加,劝我回京之人竟然是他,不免心中感激,笑道:“想不到王大人对我真是青睐!” “我深夜来此,就是受了王大人的委托,他觉得皇帝若是不测,大明必将动荡不安,大明这些年来本就乌烟瘴气,再弄出动乱来,天下黎民百姓就遭了秧,大明安稳在京城,大人若是回京镇守,以大人威望,必能震慑不轨之心。” 我听了,浑身发热,道:“王大人一向料事如神,我深有感触,既然如此信任我,我马上回京。只是这里,还拜托诸位大人照顾。” 乔尚书呵呵一笑,道:“都督大人对江南的好,我们有目共睹,您放心,这里交给我们,万无一失。不过,大人回京,需要迅捷。所以,我调来南京兵部十名校尉,拿着我的印信,护送都督大人到徐州,一来南直隶各路关隘不会阻拦,二来若是遇到宁王余孽之流,他们也能调动各路军士。总之,一定要把都督大人护送到京。” 我不觉感动,深施一礼道:“尚书大人如此善待在下,在下真是感激涕零呀!” 乔尚书连忙还礼,道:“都督大人乃是好官,一向造福于江南,这点小事,不足挂齿,只是从山东去往京师,一路之上,大人也要小心。”又压低声音,对我道:“王大人特意说了,您回京之后,一定要防备两个人,一个是江彬,他想做什么,您多少清楚,听闻他已经在京师城外布下重兵;再一个,便是内阁杨阁老。”我知道江彬总想着做出一些丰功伟绩,所以常年劝正德游历塞外,为人跋扈,手下军士更是彪悍,时常惹事生非。我与他都是心怀芥蒂,相互提防。那杨阁老便是杨廷和,内阁大学士,正德不在京城,全靠他维持京城安稳,国家大事也是处理得井井有条。 我在查抄宁王府的时候,查到宁王给朝廷官员送礼的账册,其中就有送给杨廷和的礼物清单,价值不菲,同时,钱宁也招供,宁王之所以能够恢复卫军,也是杨廷和支持的,更可怕的是,江西御史孙燧等人早已察觉宁王要造反,相关奏章亦已报到内阁,以杨廷和的聪明才智,以及多年的经历,他不能不察觉宁王的心思,却压下来没有上报皇上,以至于孙燧等人惨死于宁王之手,这难免让人不怀疑杨廷和的所作所为。 在处理账册的时候,我直接让人烧毁,这样可以让不少人安稳下来,王守仁当时也在场,对此非常赞许,说江南动荡不安,若继续处罚相关官员,只怕大明永无宁日。 不想王守仁竟然让我提防杨廷和,我不免惊讶。乔尚书没有再说其他,而是起身告辞。 送走乔尚书之后,我对郭正道:“京城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小柏竟然没有告诉我!”郭正也是不信,道:“按说,小柏不会不知道,但最近,外面的消息到我们这里的,也是非常少。京城消息更是没有。”我十分惊讶,道:“你怎么不早说?”郭正面有愧色,道:“我看你每天都不是太高兴,就没有和你说,但我派出人去调查了。”我点点头,道:“事到如此,也没有必要再去追究过失了,嗨,皇上龙体不佳,我得早点回去。” 瞧着外面渐渐有了光亮,我便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京。江离帮我收拾,却又不无担心道:“大人,路上可要小心,不妨多带些人走。”继而叹道:“听说京城已经开始戒严,大人可要想好良策。”我点点头,忍不住又抱怨道:“京城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镇抚司一点消息都没有,真不把我当回事呀!”江离道:“镇抚司上下都是大人兄弟,他们不可能不清楚,这也是我担心的,我怕镇抚司有变。大人回去,风险很大呀。”她说时,眉头微蹙,整个人都显得焦虑了,我不禁拉过她的手,道:“你不必担心,我自有他策。不过,我不在这里的时候,你和白芷更要小心。此番回京,不同于往,若有非常事情发生,你们务必珍重。” 江离听了,两眼含泪,强颜欢笑道:“大人总是开玩笑,您出去多少回了,哪次不是平平安安归来,吉人自有天相。” 我心中隐隐作痛,只是拥她入怀,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天光方亮,我领着郭正及四名锦衣卫校尉及十名军士,骑上骏马,告别江离,离开烟波山庄,径奔官道而来。 果然如乔尚书的话,各路关卡开始戒严,盘查过往行人,特别是北上的行人,我们虽然穿着便装,扮作买药的客商,但还是明显感觉查的紧,亏得有这十名校尉在,南直隶各州府一路放行,我们飞奔五六日,渐渐来到徐州,过了黄河,便是山东境界。 徐州,古称彭城,东襟淮海,西接中原,南屏江淮,北扼齐鲁,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多次因战乱被毁,却又毁而后建。太祖皇帝时筑造新城,设置徐州卫及徐州左卫,后因北京升格为京城,徐州恰处于两京中间,可谓南北之咽喉,因此,陆陆续续增设到七卫所,驻军多达一万多人。而这里又是南北大运河的咽喉命脉所在,凡江淮以来之贡赋及四夷之物上京者,悉由于此,千艘万舸,昼夜不息。而这里民风彪悍,好气斗勇之辈比比皆是。 时下已是三月初八,越往北走,天气越冷。十校尉穿的并不多,过了黄河,便是北直隶境界。我便重重赏了他们,让他们回南京交差。我们六人依旧骑着马,进了徐州城。已经是中午,便寻了一家酒店吃饭。官道旁果然有一家大酒店,进进出出的人很多,索性去了这里。 我们刚进了酒店大厅,便有小二前来相迎,未及我们开口,道:“可是京城的朱大老爷?”我一愣,摇摇头,那小二左顾右盼,狐疑道:“怎么会错?明明说好了,你们今天到这里来?” 我已看见不少人虽然在用餐,但目光却聚集在我们这里,心知有人在专门等着我们,想转身出去,怕是不妥,当下微微一笑,道:“鄙人姓张,确实是京城人氏,可有雅座?”店小二似乎得到什么人默许,满脸堆笑,说有,便领着我们上了二楼。那里是个套间,却也挨着窗,郭正先进去看了看,回过身低声对我道:“外面有人盯着我们呢!” 会是什么人呢?我想了想,索性坦然坐下,对小二道:“尽管安排菜肴,对了,我们不喝酒,一会还要赶路!”店小二应了一声,转身出去。 郭正道:“大人,会是什么人?”我轻轻摇头,却又点头道:“必定是我们认识的,把我们的行程算计得好好的,大家都要小心。” 不多时,店小二便端上来菜肴,我们也是饿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吃了个饱。郭正有些犹豫,怕菜里下毒,我呵呵一笑,道:“你忘了我们的身份,非敌非友的时候,没有人会下毒的! 有人在门外“啪啪”鼓掌,继而一个声音道:“张大人就是心怀坦荡,如此信任他人,我们怎么能下毒呢?” 郭正等人放下饭碗,腾地围在我身边,我轻咳一声,道:“不知哪路朋友到此,何不现身一见?” 来人呵呵一笑,推开门,走了进来。我定睛一看,是一中年人,面色白净,些许胡须,一双三角眼,透着几分寒气,身后跟着几名彪形大汉,其中一人,竟然是宁王手下的总教习、鄱阳湖水匪头目闵十三。此人纵横鄱阳三十载,拦路抢劫过往船只,可谓杀人越货无恶不作。因有宁王庇护,官府毫无办法。我混入宁王府,闵十三对我一直防备,多次说我是朝廷密探。我也是颇费了一番周折,方才在宁王府站稳脚跟。 王守仁在鄱阳湖击败宁王,我们则全力追剿闵十三,我甚至亲手除掉他的两个恶徒,他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如今,竟然在这里遇到他。郭正已经去摸包裹里的短剑,我心中暗暗吃惊,面上却平静如水,只是很客气地起身相迎。 “卑职威武团营提督李琮参见锦衣卫都督大人!”那人声音洪亮,对我深施一礼,我忙上前相搀,道:“客气,客气,一向听闻李大人能文能武,博学多才,今日得见,让我又惊又喜呀!”这李琮与通州总兵神周乃是江彬的心腹,传闻十分狡诈,我不觉提高警惕,而那郭正也是站在我身边,盯着这几个人。 我们分宾主坐好,李琮看一眼大家,示意闵十三等人到门外等候,笑道:“人说锦衣卫是森罗殿,都督大人是活阎王,今日见了,也是寻常。” 我虽不解其意,却也笑道:“世人对我们锦衣卫误会颇深,我们也懒得去解释。倒是见过团营将士,果真是气宇轩昂。” 李琮看看我,道:“都督大人看上去气色不错,一路辛苦了。” 看来我的行踪,他们都已了如指掌,看一眼郭正,轻叹一声,道:“皇上龙体欠佳,我十分挂念。所以走得急些,不想大人对我的行程,很是了解呀。” 李琮笑道:“都督大人不必介意,我们没有恶意,大人乃是皇上结义兄弟,管理天下锦衣卫,我们想结交都来不及,如何敢有其他意思?大将军对您一直很敬重,所以,此番皇上有恙,特意让我来见大人!” 我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面上依旧保留平静,道:“朝廷的大事,不是我这样的人能够参与的!大将军对我真是高看呀!” 李琮哈哈大笑起来,他的笑声让我有种耳熟的感觉,“李大人为何发笑?”我不禁问道。 李琮收敛笑容道:“都督大人,迎立新君乃是朝廷大事,昔日汉文帝、宋文帝皆是如此,多少朝廷重臣巴不得前去迎接,都督大人不想获得迎立之功么?” 我被人逼着阅读《资治通鉴》,自然知道汉代昌邑王荒淫无道,被大臣所废,改立代王刘恒为帝,是为汉文帝。南朝刘宋时期,大臣徐羡之、檀道济等人废除宋少帝,迎立刘义隆为帝,是为宋文帝。只是这些迎立的大臣,后来的结局都不怎么样。但我不能说这些,只是装作发怒道:“当今天子只是龙体欠佳,你怎么能说迎立新君之语,岂不是大逆不道?” 第三章:惊变(3) 我的声音有些高,惊得门口的闵十三探过头来,阴冷的眼神扫视着我们,最后落在我身上,我同样冷冷地看着他,郭正已经抓紧剑柄,只待我一句话,他便会向前。李琮呵呵笑了几声,示意闵十三退回去,转身抱拳道:“都督大人,暂且息怒,卑职没有恶意,说些实话罢了。这是明摆的事情,早晚而已,难道大人不清楚吗?” 未及我说话,又笑笑道:“是呀,都督大人不知道京城的消息,这也难怪,大人与皇上情深意重,卑职十分理解,但,皇上来日无多,新君继位嚒,刻不容缓!” 我听了,倒吸了一口凉气,京城消息过不来,肯定和他们有关,我不由得冷笑一声,道:“原来是你们封锁了镇抚司,不让消息外漏,果真厉害!” 李琮吃了一惊,道:“大人果然聪明,只是我们没有恶意!只等大人回来,一切都好商量!” “商量什么?我与你们江大将军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他这么做,是把我当成敌人呀!” 李琮又是大笑,继而四处看看,低声道:“都督大人,我今天能来这里,就是想和大人说些知心话。暂且放下大不敬,大人也知道,若皇上不测,他身边的近臣会怎样?当然,大人把控锦衣卫,又提刑东厂,大人跟皇上情同手足,别人赐姓是义子,大人却是兄弟,皇太后都认大人这个义子,若说大人没有权势,放眼整个朝廷,还能有谁?” “自古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大人乃是皇上亲随,恩宠世间少有。而皇上乃是世间少有之君,所言所行更是光怪陆离,一定为后世史书所抨击。新君继位,必然改弦更张,凡是皇上所推崇的,所信赖的,必将被淘汰,被疏远,无论人和事,大人都经手不少,何况锦衣卫出了钱宁这么一个反贼,败坏锦衣卫名声,大人清楚吧?” 李琮目光炯炯看着我,让我有些发毛,我吸了一口气,点头道:“我十六岁进锦衣卫,出生入死十五年,身边兄弟死的死,残的残,世间对它误解太多,但我一直没有放弃锦衣卫,因为它承载太多太多。所以,无论新君是否喜欢,必将与锦衣卫共进退。” “好,大人既然这样说,那我也就不客气,新君登基,肯定不会重用吾辈,大人对锦衣卫情有独钟,大将军同样对威武团营情深意重,所以,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 “哦,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李大人果然不同凡响,但不知怎么个行法?”我缓了口气,轻轻问道。 “与大将军联手,拥立新君。”李琮一字一句道,“大将军手握二十万边军在外,大人把控锦衣卫在内,内外联手,拥立一个将来能善待我们的皇上,岂不是一举两得?” 我微微一笑,道:“我们联手拥立新君,只怕内阁不会答应。”李琮呵呵一笑,道:“杨阁老都答应了,大人还担心什么?” “什么?杨阁老也答应了?”我不觉一惊,李琮洋洋得意,道:“杨阁老多年位高权重,怎么能轻易放权呢?他已经答应大将军,全力帮助我们,我们找到合适的人选,就能此生无忧。” 杨廷和和江彬联手?我心中不信,但面上仍旧笑道:“这等大事,我还要斟酌一番。不过,大将军及李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了。我说过,我就是一个小人物,照顾好锦衣卫就行。” 李琮点点头,道:“这事是大事,换做任何人都会认真考虑。进京之前答复我们即可,大将军对您可谓情有独钟,您不必谦虚,您把控锦衣卫,多少皇亲国戚依赖您,您和鞑靼的关系,影响着边塞的安宁,呵呵,倘若您和大将军联手,相信大明会一如既往地强大。您仔细想想吧,卑职还有事,暂且告辞!” 说着,起身冲我拱手,却又道:“不过,都督大人,我给您提个醒,您这么多年,也得罪不少人,路上一定要小心,还是穿便装为好,对了我把您的手下带来了,一会你们再叙叙!”说完,李琮诡秘一笑,扬长而去。 我听得一头雾水,却见几个人踉踉跄跄走了进来,一个个浑身邋遢,发髻松散。为首之人竟然是北镇抚司百户韦罡,他满脸委屈,看见我,领着众人扑通跪倒在地,哽咽道:“大人!” 我大惊,慌忙站起,郭正等人赶紧把他们扶起来,我道:“韦罡,出了什么事了?你们怎么这样?”韦罡含着泪道:“二月二十八日,同知包大人让我们去扬州找您,说皇上龙体欠佳,让您赶紧回来。我便领着六个兄弟连夜出发,哪知道我们刚到了徐州,便有一伙蒙面人,把我们围住,我们亮了身份,对方便自动散去。不想我们进一家酒店吃饭的时候,被人在饭菜里下了毒,我们都被放倒,醒来的时候,发现押在一个空屋子里。我们问对方是什么人,为什么抓我们,他们也不说,只是告诫我们,不要轻举妄动,可保性命无忧,不久,还把一个公公给抓了进来,那公公应该也是找您的,一心想逃出去,有些功夫在身,打到地方好几个人,却被一瘦高斜眼老者,打了一个半死,哀嚎了半日,至今生死不明。” “昨天,这些人把我们提出来,说去见您,只是蒙了双眼,堵了嘴,捆了手,塞在马车里,磨磨唧唧走了半天,听声音应该到了城里,一直等着,直到有人说‘那厮考虑呢,放了这些人吧’,我们才被放了出来,让我们上楼,我们一直头昏脑涨的,等我们清醒几分,才发现那些人早走了,我们这就进来了。” 韦罡说着,泪水涌了出来。我心知是那李琮干的好事,那瘦高老者必然是闵十三,不觉愤怒,郭正早已怒道:“好个江彬,竟然这样对我们锦衣卫。”我深吸一口气,拍拍韦罡后背,道:“哭什么?我们都是经历过生死的人,这点事算什么。我们一定会报仇的。” 韦罡用力点点头,说:“包大人说了,这个时候,锦衣卫一定要强硬,不惧怕任何人。他已经控制住京城内形势,所以都督大人,可以按部就班进京。” 我听了一震,道:“郭正,大家换换衣服,收拾收拾,既然我们回来了,就要有排面。” 我们换好官服,从楼上鱼贯而出。惊得楼下客人纷纷站起回避,早有人飞奔而出,想必是李琮的耳目,店小二张大了嘴巴,傻呵呵看着我们,我看那人群中不乏青壮汉子,笑道:“适才不说我是朱大人嚒,我以为你认识我呢!不过,我确实是锦衣卫的朱大人!!” 店小二只是傻笑,全然不敢乱动。 我出得店门,郭正等人早已牵来马匹,而马廊下其余马匹也是健壮,我示意韦罡等人去牵马,然后对着店内道:“今日要回京师,马匹不够,暂且借下大家的吧!”里面却没人回话,我们翻身上马,直奔城外而来。 我们风驰电掣奔往北门,把守军士见我们的装扮,没有敢拦阻,渐次上了官道,更是快马加鞭,奔驰而来。 我们一口气跑了二十多里地,眼见得夕阳西下,满天金黄,若说秋天这种情景还是常见,现在仅仅三月开春。我想起史书所载,但凡一个国家出现异象,便意味着朝廷会有不祥之事......莫非正德,嗨,我不敢多想,只是满眼金黄,又不禁想起正德十年的秋天,我在辽东,奉命平定逍遥派挑起的事端,经过三个月的准备,我终于将逍遥派撵到海边,对方已经折损大半,所谓八柱国,死的死,伤的伤,而我同样也失去许多兄弟,几名百户为国捐躯,好兄弟也受了重伤,但我靠着火器优势,还是围住了对方首领,那样一个傍晚,同样是金黄铺地,一片小树林,被我们团团围住,身后二十几丈,便是波涛汹涌的大海,我领着锦衣卫弟兄杀到对方面前,对方已经失去抵抗能力,相互搀扶着,依靠在树干上,早已杀红了眼睛的弟兄们便要冲上去,我拦阻了他们,因我看清那张脸,满眼愤怒看着我,芊芊玉手拿着短匕。我相信最后时刻,她一定会选择自刎。所以,我没有再往前,只是淡淡说道:“我奉命办差,无法回避。逍遥逆党,大逆不道,依大明律,格杀勿论。”那双手抖了一下,却又抓紧匕首。 逍遥派的人听了,没有一丝紧张,竟然旁若无人一样,都坐了下来。那女子却没有坐下,而是默默地看着我,说:“你赢了!可你又得到什么?” 我没有回答她,而是轻轻嗓音,大声道:“你们答应我,不要再踏入大明半步,今天就可以放了你们。” 所有人都是一愣,锦衣卫弟兄不敢相信我的话,逍遥派同样不相信,但我依旧说道:“大明从来都是天子守国门,大明江山永固,任何人想要踏入,都是异想天开。我奉命来辽东,平定叛乱,不仅仅是杀戮,同样希望辽东地区安宁。所以,只要你们退出辽东,不再踏足,我就不会再追究。但有一点,不要心存幻想,日后卷土重来。这里,将会有大明的指挥使,将会保留大明的军队,将会有我们锦衣卫的存在。” 许久,那人轻叹一声,道:“我们接受朱大人的好意,撤出辽东,永世不入大明。” 就这样,声势浩大的逍遥派撤出了辽东,从此再无消息传入我耳中,而我只是记得临别前,那双哀怨的目光,始终盯着我看,而我却不敢正眼去看,因为我知道,我确实不敢...... 往事悠悠,多少年来,我常常回忆起这个场景,常常希望能和她解释几句,只是我穿了这身衣服,便意味着不可能轻松行走在人世间。如今,我不得不把心思放在我的兄弟身上,从李琮的话语中,正德的身体已经不堪,随时都会离开我们,我不知道没有他的岁月,我该何去何从? 一阵风吹过,我陡然一惊,两旁皆是树林,只听得耳旁沙沙作响,前面不知何人放了树枝,拦住去路。有埋伏!我刚喊了一声,一张大网从天而降,只将我们包裹进来。 我如何肯让它包裹,顺手拔出腰刀,轻点马镫,一提气,整个人向上冲去,手中刀用力一挥,把那丝网割开。又见两旁涌出十几名黑衣汉子,一个个舞刀而来,我早已从怀中摸出几枚石子,嗖嗖打了出去,顿时打中几人,倒在地上,哎呦之声不绝于耳。 这些人顿时停下脚步,而我的人也纷纷下马,亮出兵器,围在一旁,郭正大喝道:“什么人?敢拦截锦衣卫?”对方有人嘿嘿冷笑,道:“锦衣卫怎么了?我们拦的就是锦衣卫!” 那人一身黑衣,蒙着面纱,缓缓而出,身后同样跟着四名黑衣人。郭正怒道:“朗朗乾坤,你们竟然敢拦路,而且拦截锦衣卫,还有没有王法?”那人道:“什么狗屁王法,今天是冤有头债有主,我们只想要他的性命,其余的人,可以网开一面,速速离开!”那人说着,用手一指我,道:“弟兄们,就这家伙,杀了我们许多兄弟,今天在这里,让他血债血还!” 说着,已经拔出腰间短刀,其他黑衣人手持各式兵器,径往前来。郭正大呼一声,挺剑向前,其余锦衣卫也是跟着向前,韦罡则护在我身边,我瞧着对方人多,一时半响难分胜负,想着自己还要急着回京,哪能在这里久留,俗话说,擒贼先擒王,我深吸一口气,大喝一声,“住手!” 双方停下打斗,都看着我,我走上前去,道:“既然找我,那就没必要大动刀枪,只是不知阁下是谁,我哪里得罪你们了?” 那人上下看看我,道:“算你有种,你肯定和我们有仇,否则我们也不会找你。” 第四章:惊变(4) 适才打斗的时候,我已经看出这些人的功夫稀松平常,不像是正经江湖门派,倒像一些乌合之众,郭正等人对付他们绰绰有余,只是我总觉得两旁的树林有人在窥视,是敌是友不敢定论,若总在这里盘恒,对我们颇为不力,所以,便主动出来挑战,那人倒也是配合,郭正有些紧张,想替我出战,我摆摆手,示意他放心,随即上前笑道:“我奉命办差,从来不滥杀无辜,你说和我有仇,想必你也是锦衣卫捉拿的钦犯,漏网之鱼!” 那人一愣,微微抖动一下身体,道:“手无寸铁的贫民百姓你们也下得去手!对了,你们是官军!”我听了一愣,细想自己这么多年处理的事情,大多是官场的人,唯一一次和老百姓发生冲突,就是正德五年刘六刘七的河北民变,莫非此人是刘六刘七的人,依旧笑道:“国有国法,乱民造反,我们做官差的,如何能不管?何况,你们攻城掠地,烧杀抢掠,不知又杀害多少老百姓?”那人语塞,我顿了顿,道:“你既然知道昔日我曾除掉不少你的弟兄,也应该知道我的手段,堂堂锦衣卫都督,没有本事,也是坐不稳的。既然敢大大方方走官道,难道本都督没有防备吗?今天本都督有事,不和你一般计较,还不离开。”说着,我向前走了两步。 那人退后几步,半天才道:“我不管,我只想替死难的弟兄报仇!”随即拔出腰间短刀,招呼其他人,作势向前。我瞧着这些人也是蠢蠢欲动,暗想若不施展一些手段,只怕这些人还是不肯离开,轻轻一抖衣袖,两枚飞蝗石早已落入左手,“嗖”地飞出,直奔那人手腕,那人一惊,却也一闪,飞蝗石从他身边掠过,我不及他转身,又一枚石子打出去,正中他的手腕,疼得他惨叫一声,钢刀脱手。 “你竟然用暗器伤人?”那人捂着手腕,大叫道:“弟兄们,给我杀了这家伙!我不信他有那么多石子。” 那些黑衣人听了,嗷嗷乱叫,就扑了过来。郭正要上前,我轻轻摇头,对那人道:“我本无心伤你性命,希望你知难而退,你还不知好歹?那我就成全你。”说着,深吸一口气,提刀向前。 两个黑衣人拦住我,两把刀一起劈来,瞧着就是一身蛮力,不像是什么练家子出身,我身形一扭,避开刀锋,不等他们刀落下,挥刀便砍,“噗噗”两声,早把他们的胸前黑衣划开,亏得我没有用太多力气,只是划伤他们而已,两人“哎呀”一声,捂着伤口后退。 其余人等皆是大惊,那人更是连连后退,我哪容他逃走,一个健步就追了上去,用刀一横,架在他的脖子上,道:“你往哪里逃?” 那人倒也硬气,头一仰,道:“要杀要剐随你!”我伸手想拉下他的面巾,转念一想,自己多年为官,不知得罪多少人,这些人也看不出有啥大本事,算了吧,还要赶路,于是,我缩回手,道:“今日本都督有事,不和你一般见识,你既然能逃脱十几年,何必还来寻仇,赶紧走吧!” 那人一愣,颇为不信,但见我转身便走,不觉低声道:“你放了我们,我们还会找你的。” 我头也没回,摆摆手道:“无妨,无妨,各自珍重!” 郭正牵马过来,我翻身上马,那人犹自站在那里,似乎不太相信,我环顾四周,那树林依旧静悄悄的,只有嫩绿的树叶飒飒做响,不禁扬扬马鞭,道:“山水有相逢,日后若能相见,也是一种缘分。”说罢,调转马头,催马前行。 此番遭遇,让我们加强了几分戒备,韦罡在前面开道,郭正陪着我,眼见得夕阳西下,便想着找个驿站或者客店休息。只是这里远离徐州,下一个村镇还要五十里地,奔赴过去,马匹也受不了,当务之急,找个地方安顿下来。 路上,郭正问我为什么没有问那些人的底细,这样我们也好有个防备,我笑道:“和我们做对的人多的是,没必要都问清楚!”郭正不解,我深吸一口气,心中越发肯定这些人就是河北民变的人,却不想说出来,道:“打打杀杀的日子,我也是不喜欢!得饶人处且饶人吧!”不久,我们看见一座黑漆漆的高山,只觉得它连绵不断,山峰怪异,蜿蜒如虬龙,而且满是树木,只是看不见人影,甚至飞禽走兽也看不见踪影,韦罡发现一座荒庙在山脚,我们便奔了过去,今晚只能在这里歇息。 那庙可谓残垣断壁,只剩下一座大雄宝殿,还半边露天,勉强靠着木梁撑着,佛像早已倒塌,底座看出一些泥塑的盔甲,看得出应该是员武将。满地的杂草和砖头瓦块,一片狼藉。瞧着天色,今晚只能在这里安歇,大家便一起动手,收拾收拾,点燃了篝火,烧水做饭,天黑之前,暂时安顿了下来。 郭正趁着埋锅造饭之际,领人在庙的四周查看,这里太过偏僻,除了山脚下的官道,周围一点人烟都没有,却从废墟中查看到石碑,原来这里是九里山,庙名项羽庙。 我听了,心头一惊。这九里山可是鼎鼎有名的地方,从舜帝征服异族部落开始,周公东征之战,晋楚彭城之战,刘邦项羽彭城决战,韩信十面埋伏之战,以及国朝太宗皇帝在这里设置的伏击战,都与九里山有关系,特别是与项羽有关的传说多如牛毛,以至于童谣流传于天下:九里山前作战场,牧童拾得旧刀枪。顺风吹动乌江水,好似虞姬别霸王。 小时候,祖父给我讲的最多的便是项羽的传说,痛惜他功败垂成。往昔我对他多是敬意,只是经常走水路下江南,不想今日有缘来到这里。虽然是破败不堪,但那塑像必定是项羽了,不由心生敬意,起身拜了两拜。 郭正一旁笑道:“项羽是几百年前的人了,大哥还这么敬重!看来是英雄惺惺相惜呀!” 我叹口气道:“此人是大大的英雄,我们占了人家的地盘,当然要给人家行个礼了。我算不了什么英雄,只是一个俗人罢了。”郭正笑了笑,却没再问,只是张罗吃饭。 吃罢晚饭,郭正让人弄些干草树叶,给我弄个窝,铺了大氅,道:“大哥,这里太过荒僻,没有像样的东西,大哥对付一晚吧。外面我来守候,大哥只管安心睡觉。” 我点点头,道:“你和韦罡各带两个兄弟,辛苦辛苦,轮流值勤,遇事可叫我。” 郭正领命而去,在大殿前面堆了两个大木堆,点燃篝火,以防备山中野兽,在庙墙后面,布置不少木头石块,外人闯入,行走不便,稍有动静,我们都能听见。这样,他们守着前面即可。其余兄弟各自在殿中找了地方,铺些干草,和衣而卧。 也许是奔波多日,我有些疲倦,躺在地上,虽然不及床榻舒适,竟然也能酣然入睡。 不知睡了多久,总之我被一种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而身边的几位兄弟更是鼾声如雷,郭正依靠着柱子,怀里抱着长剑,闭着眼睛。大殿外面韦罡领着人在巡逻,而黑漆漆的夜空,闪烁着几颗星星。 殿中小火堆依旧烧着木头,不时啪啪作响,但我听到的声音,绝不是这个,似乎有什么在屋顶卧着,轻微地声音,仿佛是什么在蠕动。 我心头一惊,悄悄摸了摸右靴中藏着的短剑,又仔细听了听,不错,借着火光,我看见些许灰尘轻轻落下,一定有什么东西在屋顶,只是这庙宇破败不堪,是什么东西能在上面游动? 我拔出短剑,又轻轻碰了碰郭正,他顿时惊醒,瞧见我做了一个闭嘴的手势,又见我指指屋顶,顿时明白怎么回事,屏住呼吸,手握剑柄,盯着屋顶。 那声音慢慢蠕动到屋梁处,戛然而止,我左手取出两枚石子,右手握紧短剑,和郭正同时盯住了那里。韦罡等人并未察觉,依旧在看着火。 许久,一团白影慢慢从屋顶飘落下来,像是人影,却悬在半空,竟然有风吹起,长发飘起,一张毫无血色的脸露了出来,两只黑漆漆的眼睛,直勾勾看着我们。 我只觉得头皮发麻,头发都立了起来,这是鬼吗?未容我多想,那张脸竟然离开身子,飘飘荡荡,飞了过来,继而一阵阴冷的笑声侵入耳内,我顿觉全身酸软起来,几乎毫无气力,看一眼郭正,脸色苍白,同样也是瘫倒在地,我不禁暗叫不好,难道今日真的遇到鬼不成?忽听的“啪”地一声,是火堆中的木头烧裂出了声响,木块落入炭中,火焰顿时高了起来,那张脸似乎受了惊吓,在半空中打了一个转,却又朝我飞来。 我心头一震,这家伙既然怕火,那它一定不是鬼。我虽然没见过鬼,但我听说鬼是阴气重,夜里根本不怕火,想到这里,我来了精神,轻轻提气,经脉通畅,右手握住短剑,依旧装出害怕的样子。那张脸飘来,依旧冲我吐着凉气,我带它来到近前,用尽力气,挥剑便砍,只听“砰”地一声,那张脸应声两半,原是一个羊皮气囊。声响顿时把殿中众兄弟惊醒过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而半空中漂浮的无头白影,赶紧往回一收,想要往屋顶走,我追赶不及,眼见它要走,急忙打出两粒石子,一枚穿过白影,打了个空,另一枚却击中一物,有人“哎呀”一声,急忙向屋顶退去。 这时,郭正也来了精神,腾地传出大殿,险些和听到动静转身进殿的韦罡撞在一起,同时大呼“有刺客”。 我也冲出大殿,却见一团白影从屋顶飞落,奔向山顶,郭正追的紧,猛刺一剑,那白影停顿下来,却是反手一刀,二人缠斗起来。 我心中不觉怒骂:“什么东西,装神弄鬼的,差点上当。”便领着人围了上去。 此时,天色放亮,那人戴着面具,披着白纱衣,却是左手拿刀,瞧见我们上来,急忙虚晃一刀,转身便逃,郭正追了几步,眼见得追上,忽然有人道:“山水有相逢,得饶人处且饶人!无量天尊,朱大人何必苦苦相逼?” 话音方落,一道人已经出现在郭正面前,手提拂尘,行了一礼。我一见,不觉笑道:“原是无尘道长,幸会幸会!” 第五章:惊变(5) 正德三年夏,我奉旨下海,寻找成化年间的太监汪直。无尘道长那时还是锦衣卫南镇抚司的一名千户,本名冉平宗。他是世代传袭的锦衣卫,其父是成化年间的锦衣卫千户,只是后来和白莲教有些瓜葛,触了霉头,死得早。所以论起资历来,他入门已有十年。为人正直,从不假公济私,不喜欢阿谀奉承,只是凭借本事吃饭,虽然其父有些尴尬事情,但当时锦衣卫指挥使牟斌向来一是一,二是二,只看他的本事,不追究别的,这样,便得到了重用。几年间,渐次做到了锦衣卫的千户。正德元年,刘瑾当权,提拔自己的亲信石义为指挥使,牟斌被迫告老还乡,还差点丢了性命。 冉平宗自然跟着吃亏,五年来一直郁郁不得志,几乎没泛起一点浪花。那时,我是刘瑾的人,而且依靠非常之功,重新做了北镇抚司镇抚使,自然替刘瑾做了许多事。对刘瑾更是恭敬万分,刘瑾对我也是格外青睐。许多人对我的行为颇为不齿,背后议论纷纷,冉平宗虽然没有过多话语,偶尔的接触,也知道他对我十分的看不起。 所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当时就是这种心态,更何况我所作所为皆是义父张永授意安排,所以我也无法和谁解释。 传说汪直富可敌国,而且手中有大明江山图,一直居住在海外不知名的小岛上。所以,刘瑾派我出海,寻找汪直,为了名正言顺,刘瑾又让南镇抚司出人陪同,冉平宗主动要求出海,而且破天荒给刘瑾送礼,就这样,冉平宗和我一起出发。 我们先到了南京孝陵,又去了杭州西湖,辗转到福建沿海,登船入海,准备去夷洲,听闻了讯息,又调头北上,去了东海。曾经因为台风,困在一个荒岛,与大队船只失联,三天三夜,没吃没喝,也算是患难之交。后来得救,相互已经很是配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找到了汪直。 汪直果然富可敌国,只是他手下人才济济,中外交流,俨然一方诸侯,若以锦衣卫的身份,我们根本不可能接近他。亏得我还有白莲教的护法的身份,加上江湖大盗柳风清的帮助,我们得以上岸。 其实,汪直一开始便知道我的此行目的,他的耳目早把我打听得一清二楚,也许是惜才,也许是其他什么原因,和我相谈甚欢,说了许多宫中秘事,解开了许多谜底,并且给了我一套大明的地图,和一些财宝,却希望我送给朝廷,而不是给刘瑾。告诉我刘瑾不会太长久,历来朝代,没有哪个宦官可以善始善终的,无论他曾经多么权势熏天,总有一天,都会被打下来。 原本也算是功德圆满,我们准备回来的时候,冉平宗突然发难,要刺杀汪直,却被擒拿。原来其父就是被汪直所害,我急忙前去求情,汪直倒也没有计较,说当年的情形,为了大事成功,总得牺牲一些小人物。他没有责怪我们,说他来日无多,这里不可能再让我们找到,便放了我们回去。 通过这件事,冉平宗对我有了好感,一面感谢我的救命之恩,一面痛斥锦衣卫及朝廷的黑暗,惋惜我跟从刘瑾。 我没法和他说出实情,只是说身不由己,劝他暂时忍忍。回到京城,我思来想去,还是把财宝献给了刘瑾。刘瑾大喜,提拔我做了锦衣卫指挥使,可谓恩宠万分,冉平宗对我所作所为大为失望,便提出离职。 按理说,入了锦衣卫的门,轻易是不可能离职的,哪怕做到老。我劝了多次,他总以道不同不相为谋打发我,我只得放他走。他索性出家为道士,自号无尘道长,开始在京师,继而去了外地,就再无踪影。 不想十三年后,我们能在这里相见,我真是又惊又喜。瞧他面色虽然凝重,却也有几分欢愉之色,不觉上前相见。 “道长,别来无恙呀!”我拱手抱拳。 “朱大人,你也好呀!”无尘道长看看我,还了一礼道:“一向听闻朱大人顺风顺水,做了许多好事,深受朝廷重用。贫道以为无缘再见,不想在这里又遇到了,实乃三生有幸。” 我呵呵一笑,道:“道长见笑了,在下不过凡夫俗子,只是道长还是那么清秀,和十年前,基本没有变化。看来,深悟其道呀!” 无尘道长轻轻摇头,道:“道行浅的很,不过清心寡欲,顺其自然吧。朱大人怎么来九里山了?”我说道:“奉旨回京,路过这里而已。”无尘道长点头,“朱大人还是大忙人一个!”我摇摇头,道:“身不由己,皇上龙体不佳,我奉命回京!” 无尘道长一笑,意味深长道:“这么年轻的人,嗨,也许就是朱家的命吧!”用拂尘一指那白衣人,道:“小徒小骆,天性顽皮,他可能吓得你们了,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我仔细看了小骆,不过一个孩童,一脸笑容,眼神天真无邪,只是右手腕肿了起来,想必是我打中了他,无尘道长又道:“这孩子也是苦命人,父亲出身也是我们锦衣卫,只是,嗨,父母死得早,他可能被吓到了,一直不太懂世事,跟贫道五年了,还是像个孩子。行为乖张,不过没有恶意。”不觉叹了口气,我心有感触,赶紧从怀里取出跌打药,让郭正赶紧给他上药。 无尘道长见状笑道:“贫道虽不成器,但也懂些跌倒用药,他的伤不妨事的。” 此时,天光大亮,巍峨的九里山愈加郁郁葱葱。我心中有事,不便久留,便对无尘道长道:“道长,我还有事,就不在此停留,道长若是回京,不妨前来找我。”无尘道长呵呵一笑,道:“贫道四海为家,漂泊不定,京城只怕不能回去了。大人好意,贫道心领了。只是不知大人,家在何处?” 我一愣,道:“道长何出此言?”无尘道长四处看看,对我道:“大人可否再听贫道说上几句话?”我不知他要做什么,扫一眼郭正,郭正等人会意,便走了很远,无尘道长看看四周的风景,方才说道:“贫道前几天遇到一位塞外故人,说起大明的事情,特别是提到了大人,说大明天子身体不佳,若有不测,必然会迎立新君,只怕大人在新朝不会过得太舒服。” 我听了不由得怦然心动,那位塞外故人会不会是她?又想起李琮的话,莫非这无尘道长也是在做说客?无尘道长接着道:“正德皇帝行事诡异,天下黎民苦之久矣,若是新君登基,必然会推到一切,大人是正德爪牙,必然会受到牵连,甚至会有性命之忧。大人多年为国,也是鞠躬尽瘁,只是这位皇帝,太不着调,所以,那位故人于心不忍,所以,给大人两条路,一条是拥立新君,以求拥戴之功,或许还可以保留荣华富贵,另一条是马上辞官不做,远离京城,以大人富贵,不失为陶朱公。”陶朱公乃是春秋时期越国大夫范蠡,吴越争霸,越王勾践失利,险些灭国,亏他能够卧薪尝胆,重用大夫范蠡、文种,养息十年,攻灭吴国,成就霸业,范蠡、文种功不可没,然而勾践为人阴险,对二人早有防备之心,所以,灭亡吴国当日,范蠡便离开越王,离开越国,经商致富,号称陶朱公,而文种则被勾践杀害。 我不觉哑然,良久方道:“怎么?你们都以为皇上会有不测?”无尘道长一笑,道:“人固有一死呀!但活着的人,总得想法活下去!”我轻叹一声,道:“并非我贪慕荣华富贵,只是此时,我已身不由己。若让我做其他事情,确实有心无力。嗨,我只求皇上能够康复!” 无尘道长轻轻摇头,道:“那位故人说,大人是性情中人,肯定不会做其他事情,所以,只能自求多福吧。京城险恶,人心叵测,大人还是要多加小心。特别是大人的一些故人,人非人,鬼非鬼呀!” 我点点头,刚想问无尘道长那位故人是谁,却瞥见山顶处,隐隐有一白衣女子,似乎正在张望这里,我只觉欣喜万分,刚要张口,嗓子却是紧的,再看时,那白衣女子已经转身不见,不觉悻悻,无尘道长似乎看透我的心思,笑道:“有缘千里自然相会,无缘近处难得一见,大人,好自为之吧!“ 说罢,深施一礼,拉着那小骆飘然而去。 旭日高照,群山青翠,我眼见得人影皆无,所谓咫尺天涯不过如此,不觉轻轻摆手,心头一酸,怔怔发愣。这时,郭正走到近前,低声道:“大哥!这人是谁呀?瞧着一些套路,和白莲教似乎有些瓜葛?”我一愣,细想小骆的行为,确实有些相像,再者无尘道长父亲当年就因为加入白莲教,而被汪直处死,难道无尘道长也是白莲教中人不成? 我和白莲教的渊源也很深,甚至成了他们追杀的对象,想到这里,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人生真是变化莫测,昔日好友,得以重逢,本该开开心心,却又匆忙而去,而且心存芥蒂,嗨,我不禁轻叹一声,道:“走吧,我们继续赶路!” 待我飞身上马,和大家一起飞奔于官道之上,我恍惚间,又回到了少年时代,往事一股脑出现在眼前。。。。。。 第六章:家事(1) 我本姓张,单名一个英字,保定府人。之所以改姓朱,那是后来皇天后赐给我的国姓。 我家世代行医,家中男丁几乎人人都会看病,但名气却很小,所以从来没有出现过门庭若市的局面,一年当中很多时候都是去外面行医,所谓行走郎中吧。大抵大夫们都希望名曰“妙手神医”的牌匾早日挂在自己的头上,所以常常会在闹市里坐堂。而祖父却把宅院安置在城外的张家村,一个百十来户的小村庄,同样是在村外,刻意避开村外的官道,只有一条小路,连接着大路,小路常常长满了野草,以至于行走时,常常要顾忌不时出现的小动物。我家挨着小山包,一色的青石围墙,虽然不高,但在乡下,也算是为数不多的大宅院。宅院周围都是小树林,可以遮挡住官道上行人的视线,门前却有条小溪,缓缓流向村里,只是会在秋天的连绵雨天里泛滥出浑黄的水流,更多的时候是平静而清澈的小溪水。 祖父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据说年轻时喜欢周游四方,年纪大了,就留在家里,每天都有看不够的书,练不完的字,偶尔到村外走走,也就是看着农田山水等等,却不肯和周围的村民们多聊上几句。只是张家村坐落在官道旁,来往的人流很多,因为是大夫,还是有人慕名前来看病,即使是这样,看病时也是简单的几句话,望闻问切,方子开得却很准。至于药钱,从来都是开完方子,说多少钱,如果病人家说暂时没有,祖父依旧会让仆人陈大伯照方抓药。至于病人何时把药钱送来,以及送来多少,祖父从不介意,也不让家里记别人欠的看病钱。往往秋天里,春天看过病的人家会来还钱或者拿些东西来,祖父从不推脱,一概收下,多少却是不问。所以,祖父看病的收入远远低于在外面行医的人,但他却很得意,大抵有种成就感吧。 听母亲讲,祖父无意中救过两个人,其中一个后来到我们这里做官,特意请祖父去官府里做客,送给祖父许多财物,甚至希望祖父把家搬到城里,但祖父没有答应,依旧回到这里。那官儿减免了我家许多赋税,同时,告诫下属不许到我家骚扰。所以,祖父在乡下的时光很得意,但他依旧安稳地做一个乡下老人。 每天都是粗茶淡饭,只有过节时,伙食才好一点。偶尔听母亲和几位婶娘做着女工说话,才知道我家实际很有钱的,每年都会有人前来送钱,当然银票居多!据说田产丰富,却在外地。父亲兄弟五人,都没有做官,但书读得都不少,而且家传的武艺也很精通,总有一些人来传授本事。我们这一代兄弟十几个,我排行老九,从小就颇为捣蛋。父亲他们经常到外面行医,间或看看外地的庄园,往往把每一年的收成换成银两之类的财物,却放在许多在我看来都是秘密的地方。 童年最好的光阴就是门前那条小溪,天生喜欢水的我,总是在小溪里寻找着我的快乐,捕鱼捉虾,在水里嬉戏打闹。一向板着脸的祖父似乎很喜欢我们的样子,少有的笑容总会浮现在他的脸上。只不过,当我十二岁那年的夏天,我和几个小伙伴们正在河边玩,天色渐渐暗淡下来,不想被一只老狼盯上,我毫不知情地去林子里取衣服,身后是小伙伴们的惊叫,待我醒过神的时候,它可怕的身影,佝偻着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只觉得周围一片漆黑,只有狼的眼睛亮亮的,那种透出的杀气,恐怕是我这辈子见到的最可怕的,扑面而来的血腥味,让我一阵阵发晕,下意识地转身就跑。 我能感觉到有东西拍在后背,随即却是一声尖锐的嚎叫。我回过头来,看着老狼惨叫着倒下,那双凶残的眼睛至今都印在我的脑海里,后背的剧痛随即让我扑倒在地,顿时嚎啕大哭起来。它的爪子还是在我的后背上留下了深深印记,直到今天,纹着狼头的后背,仍然能看到五条红红的疤痕。是祖父在不远处散步,孩子们的惊叫声,让他发现了危险的存在,平日一向走路四平八稳的祖父,从远处飞奔过来,继而纵身一跃,一掌就把刚刚把爪子搭在我后背的野狼拍死。 恐惧和疼痛让我哇哇大哭起来,哭声换来了祖父的极为严厉的训斥,“男孩子哭什么?”同样也引来了惊慌失措的母亲和父亲叔叔们。母亲把我抱在怀里,努力安慰我。父亲却皱皱眉头,刚想说话,祖父以不容置疑地口气说:“英儿该学些本领了!” 随即祖父安排老叔,等我伤好以后教我本事。老叔比我大不了太多,一样天真烂漫,叔侄间的玩闹总是有的,只是冬至的时候,才像模像样板着身子,坐在末位,沉着脸看我们这帮兄弟给祖父叩头。他学习武艺很早,男孩子之间难免有打打闹闹,所以常常弄得我们几个兄弟哭哭滴滴,他又忙着来哄我们,甚至说可以传授我们武艺,而我们却懒散得很,不愿吃苦,游戏总比学武好。祖父安排后,叔侄都不得不面对学武这件事。我伤好后,他俨然成了我的师傅,先是一番正经的道理,所谓严师出高徒,接着就是传授一些基本武艺,我一开始是不愿学的,基本上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老叔也拿我没有办法。幸好祖父没有查看过我的本领,他依旧每天都在忙,父亲充分继承了祖父的少言寡语,更是不喜欢多说话,在家的日子总是扎在书房里,研究各种书籍。母亲却是极爱我的,特别那次受伤后,母亲拾掇家务之余,总是要找到我,拉我到厨房,不时给我弄些好吃的。 我是父亲唯一的儿子,生性顽皮,如祖父的话“天生一副油嘴滑舌的样子”,有两位姐姐,大我十几岁,两个姐姐自然很照顾我,我的性情,恰如这个略显沉闷家庭的开心果。只是我开始学习武术时,大家便觉得我长大了。 入冬的一天晚上,我听见父亲和母亲说话,大抵说得是我,母亲说我该念书了,毕竟已经十二岁。父亲一贯的不置可否,母亲一改往日的贤淑,说父亲没有尽到责任,若是其他人家,六七岁都能认识一堆字了。父亲却笑了,说他书读了太多,话都没了,如果我再读书,只怕一家都是闷葫芦。母亲气乐了,说父亲年轻时也是油嘴滑舌,害得我也是一样。 家里的兄弟陆陆续续都要去私塾念书,这是我家的规矩。第二年开春,祖父便安排我们几个兄弟去念私塾。私塾却是在村里,是一户大财主拿钱请的先生。我认识了更多村里的孩子,熟悉之后,他们说我家很神秘,大抵意思是我家的成年人不愿与村民接触,倒是我大大咧咧的,和他们能玩在一起。其中,胡海三和朱十花是我最好的朋友,胡海三是村里大财主的外甥,十年前和家人寄居在这里,一向油嘴滑舌,最擅长讲的就是大明洪武皇帝和永乐皇帝,甚至说到今天的弘治皇帝。我后来想,他家里一定有一位大明的官员,能够把这些普通百姓不了解的事情讲得头头是道,天晓得他什么道理来我们这里上了私塾,以至于有时私塾先生都要侧目。我记忆尚好,潜移默化之间,把他的东西都记在心里。只是不小心,也学会了他的腔调,更加顽皮,以至于常被父亲教训。而朱十花是个沉默的人,很少说话,但他心灵手巧,总能做一些好玩的东西,可惜他五年前不辞而别,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一直想念着他。 私塾先生是个老秀才,四书五经讲得多,只是我们这群孩子根本听不进去,背书更是艰难。老秀才性子温和,从来不责骂我们,他的戒尺几乎就是摆设,常常我们背不上来的时候,让我们伸开手掌,他高高举起戒尺,我们嬉皮笑脸地望着他,他却轻轻落下。而我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学着他的样子,在前面摇头晃脑,挨个叫小伙伴们背书,甚至处罚的情景也跟着学,只是有一次小伙伴们伸开了手,我却“啪”地打了下去,小伙伴哎哟一声,我则迅速跑开,不想在门口撞上进来的老秀才,他跌了好大一个跟头,伤了肋骨,卧床三个月方才好了。 父亲听说后,气冲冲把我按在长凳上,用戒尺打了我十几下,我鬼哭狼嚎地叫着,以至于再出去玩耍时,走路都是一瘸一拐,惹来了小伙伴们一阵子嘲笑。 孩子们在一起,总喜欢打闹,乒乒乓乓在所难免。因为老叔教我本事,所以我常常能打败其他伙伴们,渐渐做了头领。只是这胡海三平日里虽然油腔滑调的,但他天生一股蛮力,而且会一些剑术,开始的时候,我基本不是对手。虽然只有几招,却让我看了眼馋,用了不少好玩的东西,才从他那里学会,虽然有些囫囵吞枣,但比起原来的功夫,确实高了许多。我好奇地问他跟谁学的,他死活不说,问起剑法的名头,他想想说:“老胡剑法!” 孩子间的竞争,让我渐渐喜欢上了习武。只是老叔在教我习武前,郑重其事告诉我,习武之人一定要专心,不能偷学别人的武艺,我问他为什么,他挠挠脑袋,煞有其事说道:“怕走火入魔吧!” 第七章:家事(2) 十五岁那年,我长高了许多,有时候会到村子外小树林里练剑,当然没有真正的剑,老叔说我气力尚小,只给了一柄木剑比划。男孩子之间总是有打斗的游戏,何况有时候赢家总会得到输家的好处,无论是好吃的零食,还是小伙伴们拥护的得意,常使得我一心想做这个赢家。而且天性又让我怕别人看见我的本事,所以,我经常偷偷跑到外面的小树林来练习剑法。胡海三同样也想,只是随着我长高,加上老叔的剑法,胡海三渐渐不是对手。他一直不服气,没事总找我。而我已经开始看医书,境界再一次提高,然后练习剑法,发现许多地方是相通的。 只是不知从何时起,胡海三的剑法忽然变得非常神秘,和以前的一脉相承,更加飘逸,但他只是招数神奇,却没有很好的气力。我的家传剑法不是对手,这不得不让我再次偷学他的剑法。虽然我同样没有什么章法,但老叔教的技巧,多少能让我对一些招数揣摩一番,也能对付着练下去,特别是偷偷学习胡海三的剑法,再来对付他来,绰绰有余。往往他很不服气,说我和他出一样的招数,而我则笑话他不会用剑,他常常气呼呼地离开,第二天又弄来几个新的招数,我虽然开始的时候,打不过他,但我认真研究,照猫画虎,依旧可以打赢他。 日子久了,我揣测胡海三家里一定有高人,但我每一次和他比试,都想法看清他的招数,甚至故意输给他几次,然后再想法赢他。当他的招数被我看懂后,我便偷偷去练。就这样,我学会了七招。 那时,保定府一带因为养马的纠葛,老百姓和官府闹得很厉害,经常听来我家看病的人说朝廷派人来地方,督办处置。大人们难免把精力都放在这件事上面,议论纷纷。而我们这群孩子,自然被忽视,我们闲暇的日子充裕,打打闹闹,再次风起。我亦如既往地去练习,争取第二天打败胡海三,直到有一天傍晚,收尾之时,却听见一人问道:“小兄弟,你的剑法和谁学的?”我吓了一跳,闻声望去,却是一个中年人站在不远处的树丛里,看样子已经站了许久,虽然天色将晚,但那人看上去温文尔雅,剑眉朗目,说话声音很好听,我虽然有些诧异,还是说从朋友身上学到的,胡乱比划而已。那人叹了口气,说:“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看来,这句话是有道理的,也罢!孩子,让我来教教你。”随即指点了我一些用剑错误的地方,又给我讲了一些要领,我多少明白他的好意,认真习练了一次,他大吃一惊,大抵我的剑法确实精进不少。他笑笑说:“孺子可教也!你果然比你的朋友强多了。”一连三天,都在固定的时候,让我和他学,原来不过是七式,他又额外教了我六式,合计十三式,三十九招,让我记住要领,越熟悉越好,等气力大一些,会运用得更好。他有时也让我练练家传剑法,只是不住摇头,说这么好的功夫,怎么被糟蹋成这样,我问他原因,他又不肯说,只是把把我的脉,叹了口气,说我内力现在太弱了,不过也无妨,这些本事就够我防身用了。 我好奇问他为什么教我本事?他想了想说:“自己从千里之外来到这里,遇到我也算是缘分吧,世间不公平的事情太多,有时候强求都未必能够得到,但机缘还是有的,可以给有天赋的人。”我不太明白,他也没再说,只是不让我告诉别人我跟他学武的事情,特别是我的祖父,我没敢问原因,估计他们认识。第四天夜里,他传授完之后,淡淡对我说:“我在此地已经盘恒许久,该办的事情办完了,明早就要离开,或许我们不会再见面,我再传你一些心法,以后你可要用心练习,这些都是内功修为,等你到十八岁以后就可以学!”我想他已经传授了剑法,想起老叔说的话,教授你本事的人,就是你的师父,便应该有师徒之份,提出拜他为师。他默默看着我,继而拒绝了,说:“我本是闲云野鹤,四海飘零,从来不收徒弟,兴趣来了,什么人都可以传授。”言下之意,他教我本事也是一时兴起。 我无奈地点点头,但还是说道:“先生,您可以告诉我,您的姓名吧?至少我心中还有一个念想。”他笑笑说,“我不喜欢世间的俗套,我只不过不希望别人教错你而已。”我一再要求询问他的名讳,他叹了口气道,“江湖都称呼我为四散人,你知道就好,我有很多仇家,你轻易不要提我。如果有缘分,我们还会见面,若是无缘,今日就是再见了。”我不解其意,他也是不说。 那天晚上,官道上突然变得人声鼎沸起来,我家的人几乎一宿没睡,没有点灯。我偷偷跟大人们在门口张望,官道上火把接二连三,人影绰绰,闹哄哄天明时方才安静下来。第二天听看病的老农说官府出了大事,有个捕盗太监被杀了。官府派出人来,设置路障,查勘行人。老农走后,祖父便让父亲和叔叔把家里重要的物件收拾好,说官府肯定会上门。果然中午时,县衙便派人到各家各户搜查,一时弄得鸡飞狗跳。我家来过一群捕快,因为祖父和他们是熟悉的,他们倒也客气,祖父一面让陈大伯安排茶水,一面让父亲领着他们各处走走。自然没有什么情况,祖父还亲自为几个捕快看了病,那日祖父的话很多,交谈当中,大抵了解了情况。当初,为了抗拒北元,朝廷在北直隶开始确定一批养马户,为朝廷养马。今年却不知道怎么的,保定府一带正在闹马荒,新春的马驹总是不断死去,养马户交不出马匹,而朝廷不分青红皂白,依旧按照惯例收马,或者按照一匹马的价格要钱,弄得不少人家家破人亡,继而逼得这一带的老百姓铤而走险,开始抗拒。事情闹大,自然有了解情况的官员,上奏朝廷,弘治皇帝派人来调查,免除了马户的徭役。这本来好好的,事情也就平息,不料前些日子,司礼监派来了一位大太监,领着东厂的人,一改安抚,继续征收,马户自然反抗,太监更是毫不留情地弹压,杀了不少马户,霸占土地田产,变成皇庄。明眼人已经看出来,这是借收马之名,强占土地,建立皇庄。不料昨天夜里,有人竟然闯入戒备森然的官府,把那个太监杀了。据说是个本领高强的人做的,取了太监的首级,挂在城门上警告官府切莫胡作非为。 捕快们很快离开,全家人也聚到堂前,祖父没有多说话,示意大家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大家散去,我则站在他身后,听祖父喟叹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看见我在身边,拍拍我的头,道,“看着吧,这种事情以后还会发生,你一定要学会本领,虽然是太平盛世,但多一些本事,总是好的。”确实如祖父所料,马户之乱从弘治朝开始,断断续续,一直到现在。其实,我一直怀疑是不是四散人做的,却没法去问,只能深深埋在心底,希望有一天能够再见到他! 不久,朝廷下了旨意,不再追究马户的事,同时,让地方官员对马户进行赈灾,事态方才平息下来。连日来,离家不远的官道上,开始陆陆续续归来逃难的百姓,瞧着他们满面沧桑的样子,以及一眼望不到头的人流,让我心中满是好奇。我从来没有尝过流离失所的苦楚,更不要说挨饿的滋味。而祖父看在眼里,却是极为痛惜。他让家里人在路边安排桌椅,摆放茶水,甚至煮粥,发放干粮,免费给行人看病。这一举动,无疑让不少人对我家大为感激,甚至官府都想给我家送匾,祖父却一口回绝。 日子便开始平淡下来,我从十二岁时开始,祖父便开始教我们学医,毕竟是家族赖以为生的依靠。家中医学典籍很多,像《黄帝内经》、孙思邈的《千金方》,以及大明名医戴肃斋的《证治要决》等等,很多很多,而祖传的药方,更是厚厚的几大本。而祖父最为推荐我们看的,却是宋朝宋慈的《洗冤录》。他说此书来于实际,对于各种各样的伤情,都有很好的经验,我们做为医生,应该充分了解病患的根源,所谓“狱事莫重于大辟,大辟莫重于初情,初情莫重于检验”。当时,我确实不理解祖父的话的意思,等到我做了锦衣卫,接触太多犯人,我才渐渐明白。 同时,祖父督促老叔教我武功,江湖行医,遇到的风险往往不是我们所能想到的,学些功夫,以备不测。几年寒暑下来,我也算能文能武,认得许多草药,头疼脑热也能开得方子。我虽然经常顽皮,但方子不敢下错,毕竟是人命关天的事情,丝毫不敢大意。祖父常常盯着我,开始我以为他是不放心,认为张家出了这么一位不着调的子弟,但后来,常听几位叔叔讲,祖父说,张家最有前途的一定是我。我虽然不理解,但被祖父夸奖,心里还是美滋滋的,只是父亲见不得我调皮捣蛋,常常一如既往地教训我。 我从来没敢提四散人的事情,他教我的功夫,我也从来没有在家人面前展示过。只是四散人的学武技巧,慢慢渗透到我身上,如同捅破一层窗纸,一切都变得一马平川,以至于老叔传授我功夫的时候,常常会惊叹我进步太快。 第八章:家事(3) 弘治十七年,我恰好十七岁,早已是一个高大少年。祖父说我十八岁才能算是长大成人,言外之意,我也该到娶妻生子的时候了。而我的两个姐姐早已出嫁,两位姐夫都是秀才,满口的之乎则也,我天生不爱学习,每每他们来我家时,我总躲得远远的,倒是两个外甥,可爱的很,总是满院子喊着舅舅,缠着我玩,可惜两个姐夫都中了举人,继而到外地做官去了。 孙女婿是大明的官员,祖父在乡里的地位再次提升,先前的县官已经升任知府,对我家更是青睐有加,特意让县里出人出力,把我家门口的黄土路拓宽,又要给我们家修葺房屋。祖父没有答应,说自己就是平民百姓,修路也是方便乡亲们行走,他不会反对,但给自己修房子,却万万使不得。知府大人得知后,派人把祖父请到他那里,直到第三天才送了回来。 回家之后,祖父一既往地平静,只字未提见面的事情。后来,我才知道,宫里有位公公,要见祖父。行文下到知府大人那里,知府大人更加不敢怠慢,修房修路,可谓大献殷勤。而那位公公虽然有事没有来,但知府大人还是把祖父接过去,热情招待。 忽一日,家中来了一位须发皆白的长者,由两个书童陪着,骑着马,来到我家。祖父见了,少有的激动,几乎是大喜过望,长者也是万分激动,两人相互拥抱,又互相端详,手挽着手进入堂中。接着,祖父便让父亲等人依次前来见礼,原是祖父的老朋友孙公,自号烟波客,在浙江海外小岛居住。因思念祖父,特意千里迢迢,来到我家。 两人都是花甲之年,见面难免唏嘘良久,父亲等人自是下去安排家宴,我则留在祖父身边伺候。从他们的话语中,我得知他们是好朋友,而且不仅仅是他们两个,好像还有四人。祖父一一询问,孙公则是一一作答,祖父不由得感叹,道:“造化弄人,我举家来此,已经二十年,无时无刻不想念大家,也想念家乡的山山水水。可惜我身体不佳,已经无法长途跋涉,不像孙兄,身躯硬朗,往来无忧。” 孙公大笑,道:“张兄平生喜静不喜闹,路途颠簸,行人杂碎,你若见了,定会心烦,不回也罢!” 祖父呵呵一笑,道:“知我者孙兄也!江南好,无限风光在其中,可惜我有生之年,怕是难回!” 孙公道:“人生如飘絮,飘到哪里,哪里就是家。嗨,现在的大明,岂不是哪里都一样!” 二人相视大笑,祖父道:“孙兄游历天下许久,各地风土人情都在心中,向来不问世事,今日如何慨叹起来?” 孙公长叹一声,道:“我虽自诩方外之人,但游历日久,也看出民生艰难。当今皇上虽然号称明君,但任用之人,未必是良臣,特别是那些公公们,更是明目仗胆,招摇天下。” 原是弘治皇帝晚年信任宦官,不时出京办事。而这些宦官往往假借皇帝名义,到地方作威作福,弄得地方乌烟瘴气,以至于民不聊生。 祖父听了,淡淡一笑,道:“朱家皇帝一向刻薄寡恩,对所有人都不放心,结果尾大不好收场,只能信任宦官了。从古至今,宦官专权,朝廷必然腐败。” 孙公哈哈大笑,手指祖父道:“张兄呀,你的心结还是没有解开呀!所谓朝廷大事,和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不过,你接济马户的事情,我可是知道的,你做了天大的好事呀!”看见我,道:“你看,你的孙子都长这么大了!还愁将来不是栋梁之才吗?” 说着,冲我招招手,我赶紧过去,又客气地施了一礼,孙公拉住我的手,上下打量打量,转过头,对祖父道:“你我可谓后继有人,人生不过如此,何必事事都上心呢?” 祖父听了,不觉笑道:“好你个烟波客,是你先说百姓生活艰苦,转过头来,倒劝我别多想。你呀,就是一个滑头!我呢,确实不想让孩子们去做什么官,可我偏有两个做了官的孙女婿,嘿嘿,人生无常,我有时候也是没有办法!” 孙公大笑,道:“我们兄弟六人,就你心思最多。我虽然挑起话头,但能想得开。你却不是,总是忧国忧民的。一切顺其自然吧!嗨,算了,今日不提这事,我来看望你,无怪乎想你,还有好酒!” 祖父少有大笑起来,道:“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呀,呵呵,放心,今晚一定有好酒喝!” 晚宴自是很热闹,两位长者和我们喝着酒,滔滔不绝讲着天下奇事,那一夜,祖父仿佛变了一个人一样,渐渐有了醉意,说了许多过去的事情。大抵我知道,他年轻的时候,早早失去父母,一个人在南方生活,万幸会些医术,同时,又有一些朋友帮村,日子过得也不错,不料在他三十岁的时候,一个仇家找上门来。他不想再接下仇怨,连夜领着家人搬走,以至于此地。 孙公说那个仇家并不是祖父的对手,凭祖父本事,可谓轻轻松松除掉仇家,但祖父没有那么做,所以他一直很奇怪祖父为何搬走,祖父说,他行医多年,见惯人生生死离别,不愿与人为敌,索性离开那里,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 祖父的话,我当时听了,有些半信半疑,一是我家看起来非常富有,但孙公却说朋友帮衬,这一点我倒是相信,毕竟来我家的外地人很多,二是我觉得,祖父为人低调,弄得父亲叔叔等人在外人面前都是谦卑,孙公言下之意却说明祖父年轻时候非常强悍,和今天的谦卑大不相同,但从孙公那里,我看到的是极为认可的赞许! 晚宴进行许久,我们几个晚辈更是被打发回去睡觉,待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太阳升起很高。我们蓬松着头发,揉着眼睛出来,却见祖父在庭院里,与父亲说着话。而那位孙公,一早便离开了我家。 接着,祖父告诉我们,过几天,我们可以外出行医了,去的地方,就是江南。我们不禁雀跃起来,孩子的天性,自然向往外边的广阔,何况昨晚孙公讲了许多地方的精彩,我们听了,不能不心生向往。 临行的时候,祖父特意把父亲叫到屋子里,谈了许久。父亲出来后,几乎和祖父一样,没有太多的话,只是说我们会在外面待许久。 而我以为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出行,在明媚的春风里,和母亲告别,母亲的目光里多了许多留恋,甚至有些湿润,祖父依旧站在高高的门檐下面,看着我们一行人出发。我却向往着外面的天地广阔,却不知道,几个月后,当我回到家里时,我的人生变成了另外一番景象。 从我十六岁开始,已经和父亲们一起出外做游方郎中,经常许久才回家,那时,回到家里,总能吃到祖父亲手做的醋鱼。每年祖父都要求我们去一个地方,那就是姑苏。虽然我们常常不理解,为何千里迢迢去那里,救治的病人并不多,或许名医薛凯、薛己在那里,父亲总之去拜访,但居住的地方,却是一家姓周的叔叔家。周叔叔的家挨着烟波浩渺的太湖,我们做小辈的,大可不去拜访名医,但周叔叔总会安排人领着我们去太湖游玩,那里的风光,还是让我们流连忘返。那段日子是很快乐的日子,没有看病的烦劳,心情也很放松,而且总有人来看望我们,父亲那时总会很严肃,甚至有种庄重的样子。我一直嘴馋街边的小吃,不大留意大人们的言行,但一些人的面孔还是朦朦胧胧记了下来。 这些人很父亲很熟悉,甚至对于我,也是十分亲切,总给我好玩的东西。我曾经问过父亲,父亲板着脸说不用我知道。而我偏偏动了心思,想起自己的家事来,据说我们家是外姓人家,多年前才来到这里,虽然姓张,所以交往的村民很少。我渐渐也觉得疑惑,我家究竟怎么回事,试着问老叔,他也不清楚,只是说祖父从来就禁止打听家事,而且告诫我不要多问,将来会清楚的。我不明就里,但也不再多想,猜测他们是看父亲的面子,才对我好吧。 我一直无忧无虑地长大,家人待我很好。只是每一次外出,都会觉得世间之大,人生之美。而回到老家,却又是那么的沉闷。我以为我的快乐就是外出的日子,直到有一天,我才知道家是多么的重要! 而这次外出日子并不长,在姑苏只盘恒了半个多月,甚至在我们不知情的情况下,父亲突然说我们返程。我们兄弟几个感觉很奇怪,但叔叔们却很听话地收拾行囊,我们也没有理由不听话,私下里议论,有人说,父亲昨晚见了一个人,谈了许久,随即便改变了行程。这个人会是谁呢?我满心疑问,却不敢去问。 第九章:家事(4) 这次出行,依旧去的姑苏。虽说要返程,但父亲处理完事情后,没有马上启程回家,而是特意带着我们去了趟杭州。到了杭州以后,我们便住在了青芝坞。那里风光秀丽,竹林密布,环境十分幽静。更为难得的是,盛夏季节,无论家乡和杭州,都是酷热难当,青芝坞却异常凉爽。父亲领着二叔去了外边,说是采药,让我领着几个弟弟去逛西湖。我也乐得前去游玩,美丽的西子湖畔,保淑塔和雷峰塔遥相呼应,苏堤白堤静静守望。最美的当属荷花。清香四溢,碧水蓝天,让我们几个留恋忘返许久,我甚至毫无顾忌地在西湖泡了脚。晚上还特意在西湖边吃了西湖醋鱼,虽然久负盛名,但比起祖父做的味道差远了,也许是外出的缘故,让我们不禁想念起祖父来。 父亲特意叮嘱我,一定要领着弟弟们去栖霞岭下的岳王庙看看。我当然知晓岳王就是南宋鄂王岳飞,那里是他和儿子岳云及部将张宪的坟墓。岳飞是抗金英雄,多次打败金国,并且有机会北伐,直捣黄龙,可惜宋金议和,十二道金牌便召回岳家军,更为可恨的是,宋高宗和秦桧合谋,以莫须有的罪名害死岳飞,据说岳飞死的时候,说了八个字: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天下人都知道岳飞是冤枉的,痛恨朝廷自毁长城。秦桧死后,民间开始不断有人为岳飞喊冤,后来,朝廷还是为岳飞昭雪,虽然很晚,但多少让人处理一口气。 岳王庙是大明一位地方官修建的,特意在岳坟前面塑造了秦桧夫妇及党羽的跪像,人们来这里祭拜岳飞,总是不由自主愤怒地打那些人,吐几口唾沫,骂几句脏话。 我领着弟弟们随着人流来到这里,先是在前殿跪拜了岳飞的神像,又到后院祭拜了岳坟。我们虽然不是太懂国家大事,但对于忠义的岳飞还是满是敬意。 回到青芝坞,父亲等人已经回来,而且来了三位客人,父亲介绍他们是周叔叔、平叔叔、康叔叔,我客气地和他们见礼,三位叔叔打量着我,叹息道:“时间过得真快,英儿都长大了!”继而对我说道:“你小时候我们抱过你,你可真是一个淘气的家伙,在我们每人头顶都撒过尿!”众人大笑,我却不以为然,小时候的事情谁能记得住,这些大人就是讨厌,总说些儿时的囧事。父亲示意我们退出去,关上门,我隐隐听到他们说丹药的事情。 第二天,父亲就领着我们往回走。一连十天都没有停下来脚步,南方的夏天和北方的不同,南方是柔美的,而北方是粗犷的。特别是过了淮河,这种区别更加明显。当我们终于回到家时,我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的人生瞬间就要改变。 我们出外归来,路上依旧走了许多日子,只是有些慢,父亲亦如既往地挂出游方郎中的招牌,依旧给人看病,而我却发现,许多陌生人在晚上偷偷来见父亲,往往父亲会和他们密谈,而我一直尊重父亲,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只有给病人看病的时候,才会说许多话,再有,便是和那些陌生人谈话。而我往往知道有人来了,却没有精神听他们说些什么,年轻人只想着睡觉,又有哪个想着明天的事情。就这样,我们走走停停,大半个月时光慢慢消遣掉,待回到老家时,猛然间发现家的四周已经布满了人! 这些人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腰间挎着弯刀,绷着脸扫视着周围。二三十匹马拴在路边,肆无忌惮地啃着庄稼。一顶华丽的轿子停在家门口,几个当地县衙的大人们,早没了往日的神气,恭敬地站在路旁。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父亲脸色严肃,让我们几个小辈的先躲起来,然后他们几个大人小心地走了过去。我们远远地望着,父亲和叔叔们刚走到附近,一群人便拔出腰刀,围了上来,口吻严厉地询问了身份,父亲客气地拱手说明,这些人收回了腰刀,一个人挥挥手让他们进去。我们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头一次看到这么多穿漂亮衣服的人,只是很安静,感觉很新奇。 许久,我们都有些着急了,方才看见父亲出来,冲我们这边挥挥手,示意我们都出来。我们兄弟几个如释重负走了出来,那些穿花花绿绿衣服的人,在我眼里一个个凶神恶煞一样,盯着我们,仿佛要吃了我们,待到家门口时,一个人身材魁梧,满脸络腮胡须,已经走到近前,仔细看看我们,眼神犀利,弄得我们众兄弟互相看着,不知道怎么回事。里面忽然传出一个和蔼的声音道:“都让他们进来,自家人,没那么多小心!”那人恭敬地回了声“是”,闪身让开,父亲则低声说:“一会都老实点,不要轻易说话,若有人问话,一定要低下头回话。”我们应允着,轻手轻脚进来。院子里同样是戒备森严,而且那些人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我们,看得出他们非常谨慎。我非常好奇地看着,其他几位兄弟却垂着头,我也赶紧低下,用眼角偷偷瞄着里面。客厅里,祖父微笑着和一位穿着华丽的客人说话。客人白白净净的,说话声音非常怪异。一身的华服,却对布衣的祖父非常的客气,就是对父亲,也是很谦卑的样子,请父亲坐下,父亲如何肯坐,坚持站在祖父身后。我瞧他四十几岁的样子,嘴巴却没有胡须,心下狐疑,究竟是什么人呢? 祖父看我们进来,对那人说:“这是老朽几个不成器的孙子,你们快给张公公施礼!” 公公就是太监,这个我们是知道的。原来是个太监,这让我心头的疑惑顿开,胡海三和我说过,太监是没有胡子的男人。别的兄弟们都恭敬地埋下头去,我却好奇心大起,他来我家做什么?忍不住抬头偷偷看那些太监,目光却落在张公公身上,不想他也看见我。 那人目光里透着和善,瞧着我好奇地看着他,他不禁笑眯眯起身过来,忽然摸着我的头,说:“好小子!胆子够大的,你叫什么名字?跟咱家走吧!” 祖父听了,吃惊地看一眼那人,父亲警觉地看着四周,却有些不知所措,我们不明白他的意思。那人依旧笑眯眯说道:“大伯,您放心,咱家张永是不会亏待他的!” 原来这人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御马监太监张永,就是我们这里的人,从小家贫如洗,兄弟三人,他排行老二。据说那年冬天,祖父外出给病人看病,回来的时候,在家门口看到忍饥挨饿的张永三兄弟,那时大雪纷纷,三兄弟衣衫褴褛在大门口避雪,祖父看他们着实可怜,又是本村人,便好心领他们进了家,让他们吃了一顿饱饭。张永那年好像才十岁,大哥十八岁,还有个弟弟八岁,父母皆以亡故,外祖母家在外村,本来是想去投奔,不想天降大雪,只能躲到这里来避雪。祖父本意收留他们兄弟三人,不想他们都有骨气,吃完饭后又走了,临行前,祖父还好心地给他们准备了棉衣和食物,同时也给了几贯钱。 后来,听说张永入宫做了太监,再后来就没有太多消息能到我们耳朵里了。 祖父听了张永的话,脸色稍微缓和一些,说:“英儿已经十七岁,是你大哥的独子,再过两年,我打算给他找媳妇啦!”我听了,赶紧摇头道:“哪个要娶媳妇,我不要!”我们孩童的世界里,最讨厌听到娶媳妇。 祖父和父亲都变了脸色,目光里多是惊慌与紧张,一向沉稳的父亲更是涨红了脸,低声训斥道:“公公面前,不得胡说!”连和我关系最好的老叔也是连连冲我使眼色,弄得我不知所措起来,张永听了这话,又瞧着我们,开始有些诧异,脸色渐渐变得很难堪,继而笑得前仰后合,半天才说道:“伯父,大哥,你们误会了,咱家怎么能让张英当太监呢!”原来祖父和父亲都以为张永让我入宫做太监,祖父和父亲长吁了一口气,还想说些什么,张永忽然收敛笑容,道:“跟咱家走,带他进京!咱家保证他能飞黄腾达!”声音非常的严厉,和刚才的和蔼可亲判如两人。 祖父站起身来,可能是觉得反对是自找无趣,看我一眼,很客气地给张永施礼,道:“张公公,那我就代英儿谢谢您,希望您能保护他!”张永不以为然地坐下,说:“伯父,您也太客气了,前番几次想来探望您,都因为杂务太多,没能成行。此次陪同太子殿下巡视,有了机会,顺路回乡,您对咱的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咱家也确实想找些子弟入京,举手之劳而已,这都是咱家该做的事,张英,你也姓张,就是咱家的子弟,看门口那些人威武吧,咱家就让你做个锦衣卫!” 乖乖,让我做锦衣卫,就是做皇帝身边的人吧!我心中不觉一喜,对于大明皇帝,我从胡海三嘴里,耳朵听得都要起茧子了。而祖父往昔更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给我们讲大明的各种往事,尽管语调平和,但我也能听出他的激动,有时候我很奇怪,祖父不希望我们出去做官,偏偏又给我们讲所谓国家大事,不免有些矛盾,我一直心怀差异,不想,今天张永公公竟然让我去做锦衣卫! 第十章:大明(1) 大明王朝开国之君是洪武皇帝,现在的皇帝是弘治,一百五十年间,曾经的皇帝有建文、永乐、宣德、正统、景泰、天顺、成化等六位皇帝。每位帝王,都有着属于他的历史,有得让人由衷的敬佩,有的让人深深思考...... 【开国的老朱】 大明的开国皇帝老朱一定是个心细的人! 上至皇亲国戚,中间百官群臣,下到黎民百姓,所有人的服装配饰他都制定得规规矩矩,如有违禁,严惩不贷。 这仅仅是国朝最普通的例子,至于其他规定得更细。比如你爹是干啥的,你也接着干啥,你儿子也一样。这也许就是户籍吧,按说我是不能做锦衣卫的,因为我家报的是医户,世代只能以此为生。只是有了张公公,一切都变得简单了。 据祖父说,老朱是个贫农的儿子,而且当过和尚,一个被逼外出讨饭的和尚,只不过人家一路发迹,竟然成了大明的皇帝。 每个人来到世间,其实都有机会发迹,只不过是你能不能把握住!祖父总说项羽和刘邦的故事,项羽是楚国贵族之后,号称西楚霸王,势力远远大于市井无赖刘邦。而项羽本来有机会统一天下,可他骄傲自满,盲目自大,视诸侯为粪土,结果,被屡败屡战的刘邦打败,最终在乌江自刎。 每每这个时候,祖父目光里多是惋惜,甚至有盈盈泪光。 英雄本来不问出身!祖父低声讲述老朱的时候,我的脑海里能浮现出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和尚,正如现在的我一样的年龄,走出了寺庙,漫无目标地走在饥馑的土地上。我猜不出他的脑袋里想着什么,但命运眷顾了他,从滁州崛起,到自立门户,依靠着定远帮一点点做大做强。占据金陵,击败了陈友谅和张士城,称了明主。 天下形势豁然开朗! 北伐是需要勇气的!国朝以前,北伐没有成功的!从战国时代的楚怀王攻打秦国开始,到三国诸葛亮、东晋祖逖、刘裕、南宋岳飞等等,从来南边的国家都没有打败过北方的国家,从来都是北方的国家吞并南边的国家。蒙古铁骑曾经是一个凶悍的称谓,横扫天下,攻灭金国,灭种西夏,扫平南宋,可汗马鞭所指,皆是蒙古土地。短短一百年间,它便变得不可理喻,据说最大的原因,就是蒙古的贵族们不会种地,要把全天下的土地都变成牧场。试想想,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浩瀚蓝天下,骏马奔驰在辽阔的草原上。老百姓吃啥呀?听说十家才有一把菜刀,汉人连名字都没有,老朱都叫朱重八!老百姓没有活路,只能造反,蒙古贵族们生生把锦绣中华弄得狼烟四起。 老朱赢了,天生的军事才能,他稳定南方之后,派出徐达北伐,势如破竹,在一个傍晚,元朝皇帝从北平开了一个侧门逃跑了! 日月重开大宋天!大明王朝开始了自己的统治! 老朱是爱惜老百姓的,他常在朝堂上说“新树不可摇根”,只有真心体会到民间疾苦的人才会发自内心去爱护百姓。老朱的年代,老百姓是幸福的。 而老朱最让人谩骂的事情,是他杀戮功臣! 当年老朱父亲过世,没有土地可以安葬,祈求于刘大地主,刘大地主拒绝了这个为自己种田佃户的请求,“我家的土地是长庄稼的,不是埋死人的!”他当时真的不知道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的少年有朝一日会成为天下所有土地的主人! 而刘大地主的堂兄过意不去,给了老朱一小块土地,安葬老朱父亲。他也许是一时仁心仁义,却换来了老朱家世代的报答。 若干年后,黄袍加身的老朱回到了凤阳老家,直接封自己的恩人为侯,而且世袭罔替;那刘大地主早吓得逃走,却因为盘查太严,无处可逃,只得硬着头皮来见老朱,心里也做好了砍头的准备。老朱没有杀他,说彼一时此一时,相反赏赐他很多东西,足足可以装满埋葬一个人的地方。刘大地主长叹一声,一面感叹皇恩浩荡,一面后悔自己有眼无珠。老朱是为了显示帝王胸怀,随即为父亲起陵。凤阳号为中都,甚至想过迁都于此。老朱是苦孩子出身,人生富贵至极,不能不还乡。没有人敢劝说,因为当初西楚霸王灭了暴秦,不在长安定都,却回到彭城。有见识的人说那里没有王者之气,但霸王听不进劝说,而且霸王还说不在彭城定都,犹如穿着华贵的衣服晚上走路,言外之意没有人看见,就显摆不了。劝说的人叹了口气,说楚人如猴沐冠!结果,被楚霸王烹炸。 老朱那时意气风发,甚至有些一意孤行,而且脾气暴躁,没有大臣敢说话,更重要的是,老朱的功臣大多是那里人,衣锦还乡是他们人生成功的标志。但凤阳确实不适合做国都,关键时,还是浙江人刘伯温劝谏了老朱,这位在我们民间传得神乎其神的人,有着通晓鬼神的功夫,“凤阳虽帝乡,不宜建都!”短短九个字,老朱沉默了。凤阳城小,土地贫瘠,确实不适合做这个庞大王朝的国都。更主要的是,天下已经是大明的天下,臣民已是大明的臣民,照顾了凤阳,就是照顾了淮西帮的功臣们,就会亏待别处。一碗水端平,是老朱常和臣子们说的话,那时,老朱不再是那个和大家一团和气,推心置腹的朱重八,而是对于跟随他多年的功臣们,开始心存芥蒂的明太祖。 【杀人的老朱】 出身于低贱的老朱,对于自己得到的一切,相信别人也会得到。 当他高高在上,俯视万民的时候,其实他是惴惴不安的。每个人都可以当皇帝,虽然今天自己做了皇帝,但不敢保证下面的人,不想做皇帝。记得自己曾经问过大臣们,愿意做皇帝吗?一个叫李通的老乡,毫不隐晦说愿意,因为有权有势呀!老朱虽然笑着,心里充满了戒心,最终找个理由处死了李通。 这种疑心病是不能去根的,老朱杀功臣杀得性起,空印案、胡惟庸案、蓝玉案……找个借口就可以杀人,几万几万人去死。当洪武二十四年来到的时候,满朝的大臣们已经换了好几茬。只剩下汤和、郭英、耿炳忠等等。期间太子朱标曾劝老朱不要再杀人了,老朱扔给他一根带刺的树枝,让他捡起来,朱标面有难色,老朱说,我替你把刺去掉不好吗?朱标明白老朱的意思,自己的确控制不住这些功高盖主的功臣们!但他不想这些功臣们无罪而死,壮着胆子说:“上有尧舜之君,下有尧舜之民!” 老朱大怒,扔把椅子过去,吓得朱标跑了出来。听说还跳入御河里,差点淹死,从此父子背离,虽然有贤惠的大脚马皇后从中调解,但朱标还是在几年后去世。老朱渐渐有些醒悟,大明的江山是靠功臣们打下的,虽然有些人贪污腐化,但还是有些人不该杀的。所谓我能容你的底线,就是你不要触及我的底线! 朱标死后,老朱很奇怪没有立别的儿子为太子,而是立了皇孙小小朱。也许是出于对朱标的悔意,老朱亲自教小小朱理政。曾告诫小小朱说:“我所以要你每日和群臣见面,听断和批阅各衙门报告,学习办事,要记住几个原则:一是仁,能仁才不会失于疏暴;一是明,能明才不会惑于奸佞;一是勤,只有勤勤恳恳,才不会溺于安逸;一是断,有决断,便不致牵于文法。我从作皇帝以来,从没偷过懒,一切事务,惟恐处理得有毫发不当,有负上天付托。天不亮就起床,到半夜才得安息,这是你天天看见的。你能够学我,照著办,才能保得住天下。”老朱太过于自信,他自信是他确实有能力,而他自信过了头,便是子孙后代们倒霉的开始! 第十一章:大明(2) 【失踪的小小朱】 老朱带着恋恋不舍离开了人世,把他的大明王朝交给了小小朱! 老朱绝对是自学成才,天下知识都学得精明。老朱问过刘伯温,大明王朝可以延续香火多少年,刘伯温很委婉,说了《烧饼歌》,其中一句万子万孙,说是指大明的统治,万世伟业足矣!这让老朱龙颜大悦,固然大明必定会灭亡,但千秋万代之后,就不是他所能考虑的。他颁布了《皇明朱训》,甚至颇费心机地给子孙后代规定了名字,每个儿子都有自己子孙后代的辈分排列顺序,永远不会和平民百姓冲突,老朱确实是爱民如子,他的子孙后代按照金木水火土的顺序起名,五行相生,这样,名字好起,子孙胤长。同时,世间百姓一目了然,再起名字不会犯皇家忌讳。比如,老朱的儿子朱棣,孙子朱高炽,重孙子朱瞻基,分别使用了木、火、土。 同时,老朱希望通过自己不断的杀戮,留给子孙一个太平世界。他把所有的儿子都分封出去,希望他们屯守各地,拱卫京师,却不知刘伯温早说过,燕子过城郭,金陵王气黯然收。拥有重兵的叔王们如何会辅佐毛孩子一样的小小朱,特别是小小朱看了太多《汉书》,在几个书生的怂恿下,开始强硬削藩。开始很顺利,几个叔叔都选择同意,不甘心被削藩的朱老四造反了,从燕地攻入南京,史称靖难之役。 小小朱做为帝王最致命的缺点,就是心存妇人之仁。他给领兵打仗的将军们下了一道最要命的圣旨:不许伤害四叔,只许活捉!可惜了征讨的大军,眼睁睁看着朱老四逃走,换来的却是对方有恃无恐对自己军队的屠戮。小小朱的优柔寡断,葬送了自己的王朝,许多忠于他的臣子,被朱老四刻意杀害,特别是可怜的方孝孺被诛杀了千古唯一的十族。 小小朱不见了,南京皇宫里一场大火,就再无踪迹。有人说老朱早有安排,给他留了密旨,按照密旨,以及指引的密道,小小朱逃了出去,当了和尚! 【能干的朱老四】 朱老四是明白人,小小朱做的事其实是对的。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就算是亲兄弟,对不起,你也去别的地方睡吧。削藩,削藩!有着靖难之役锻炼出来强大的军队做后盾,无论你周王、宁王统统消减护卫,离我远点,走吧。 小小朱没影了,那就找找。郑和是个好太监,能文能武,七次下西洋,一则在荒岛上查人,万一找到小小朱呢?二则来宣扬我大明王朝,永乐皇帝即位合情合理。经过几年折腾,烟波浩渺,固然没找到小小朱,但多国前来进贡还是做到了。 南京太热,蒙古骑兵还骚扰着北方,朱老四领着大军亲自出征,杀得北元逃之夭夭。朱老四梦里都是四季分明的北京,迁都北京!这样天子可以守国门!这是冠冕堂皇的理由,更重要的一点,是朱老四的皇位得来不干净,南方人私下里瞧不起他。朱老四在南京,时不时的梦见老朱训斥自己,还有自己的大哥,那位有才有德的朱标,常常叹息着看着自己。他皇位待得越久,心里越不踏实。走吧,回到自己昔日的藩城,那里才是自己该住的地方。 但朱老四要面子,不能轻易放掉南京,干脆把北京设为行在,南京依旧是国都。直到自己重孙子登上皇位,才正式把北京定为国都。 大丈夫能文能武方是真英雄,朱老四迁都,又开始算尽读书人,开始编撰《永乐大典》,不但除去自己残杀方孝孺的恶名,同时还成就自己千古英名! 朱老四其实是累死的,要不按照他的身体,活个百八十年不成问题。叔侄之间的战争,好听的是靖难,不好听的是篡位,造就了他的多心,他太喜欢专权,恨不得天下事都有他自己一个人来完成。朱老四很聪明,大事我管着就可以,小事情交由别人来做吧。成立内阁,完善监察制度,他们天天看奏章,遇事还是找我解决吧。 虽然如此,但老朱家的通病就是多疑,万一这些官员们串通起来,不向朱老四汇报怎么办?朱老四想了许久,觉得还是老爸的招数灵验,恢复锦衣卫,恢复东厂! 你们可以不告诉我,但万一我知道了,你们的后果会严重! 【仁宣那些事儿】 朱老四死了,庙号太宗。只是没有人想到,一百年后,这位永乐皇帝,差点被一位少年天子请出太庙,不能不说,他在后代心目中,就那么回事吧。但大明的江山,在他手里得到了巩固和发展。 朱老四肥胖的大儿子做了皇帝,是为洪熙皇帝。当初,汉王朱高煦最为勇猛,帮着父亲和自己的堂兄争夺天下。曾经有一次朱棣遇险,若不是朱高煦拼命来救,这靖难之役怕是要提前结束。经历过生死,感激之心就算是父子,亦觉珍贵。朱老四嘘唏不已,人生在世,没有点武功,真是不敢想象。感叹之余,拍拍二儿子的肩膀,说朱高煦像他,并且说世子腿瘸,好生努力。言外之意,你要好好干,说不定将来你不仅仅是个藩王。有时候说坑爹的都是儿子,其实坑起儿子来,爹也不差啥。 朱老四的一句话,也许是有感而发,并没有深思熟虑,汉王却当真了,父亲武功厉害,可以和堂兄争夺天下,自己同样也可以呀,何况父亲亲口说出,汉王有种李世民附体的感觉。只是大臣们不干,太子仁厚,二十年的世子身份,仁义而且稳重,乃是天下英主,不知道多少人希望他早日当政。汉王像他爹,像的地方恰恰是缺点——暴虐,大臣们说啥有生之年也不能再弄来一个残暴的主子。天下大定,需要的是文治。也许是大臣们出奇的意见一致,坚决拥护太子,也许是朱老四晚年醒悟了,他没有立汉王,而且让汉王马上离开京城。 当永乐皇帝归西,仁宗即位。虽然只有十个月的时间,却开启了大明王朝的仁宣之治。朱老四是有名的暴君,暴政比他爹都厉害。文治武功的背后是成千上万人的尸体堆积起来的。宽松养民,息兵治国。浩浩荡荡的郑和宝船不再出航,宫廷采购停止,减免赋税,废除肉体刑罚,一系列的政策,很快形成大明空前的社会发展,国力强盛起来。 汉王一直想造反,学他父亲当皇上,别说机会还真出现了,仁宗只当了十个月皇帝就走了,那时太子在南京替父祭祖,汉王却在北京附近,他觉得这是个机会,可以直接进入北京称帝。结果当他望见北京城城楼时,他也看见了宣宗皇帝的钦使,他的侄子称帝了!这是一个历史之谜,没有人知晓太子如何在千里之外得知他爹去世的消息,却能及时赶回来称帝。有人说,其实是锦衣卫的眼线及时把京城情况告诉了太子。 汉王不干了,终于造了反,他以为会和当年他爹靖难之役一样取得成功,只可以低估了他侄儿的实力,未等他从封地乐安蹦出来,皇帝大军就到了城下,投降吧,虽然你是我叔叔,但你得投降,虽然你造反,但我不杀你,因为你是我叔叔。宣宗很厚道,给汉王一个机会活下去。 若是寻常人,就坡下驴也就颐养天年,偏偏遇到两个倔强的叔侄。宣宗小时候,叔侄关系融洽,祖父信口开河,导致父辈心生隔阂,虽然叔叔造反了,毕竟投降了,自家亲戚,就这么地吧。一日宣宗心血来潮去看望囚禁的叔叔,说是囚禁,既没有刑具,也没有亏待,软禁而已。宣宗甚至放弃了皇帝见臣子的礼节,而是和汉王行了家庭之礼,陪着叔叔四处走走,说些陈年往事,偏偏这位叔叔一时激动伸出不该伸的腿,绊倒了宣宗,在一群左拥右护的锦衣卫面前,堂堂大明皇帝摔了一个狗啃屎,宣宗怒了,你阴谋造反,大臣们的奏章雪片一样,我赏赐你财物,希望你改过;你造反了,我不杀你,同样希望你改过自新,朱家杀戮太深!我拿你当叔叔,你却拿我当孩童,烤了他!汉王就在铜缸里变成了烤全羊!而且一狠心,把自己的堂兄弟们杀个精光! 宣宗是有作为的皇帝,虽然喜欢斗蟋蟀,但他继承了仁宗的治国理念,大明的社会空前繁荣。与民休养生息政策,任贤纳谏,君臣关系融洽。他是个太平天子,这个世界因为他而变得太平!他可以把时间放在斗蛐蛐上面,可以做些好的宣德炉,但社会依旧平稳发展! 第十二章:大明(3) 【土木之变】 老朱好读书,特别是历史书,对于汉唐灭亡的原因深有感触,深知宦官之乱对于朝廷的影响。洪武十七年颁布了《皇明祖训》,严禁宦官干政。特意在宫内置高三尺的铁碑,上铸有“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并规定宦官不得任文武官,文武官员也不得与宦官有文件往来,宦官官位不能超过四品,并不准其读书识字。如果真能实行下去,大明会是另一番情景。 而老朱家的遗传病却是不相信任何大臣,特别是朱老四,因为杀戮太多大臣而让皇帝自己吃不消朝政的复杂和艰辛,一方面建立了内阁,另一方面启用了一些宦官协助皇帝处理政事。朱朱们认为宦官没儿没女,没有欲望,自然会听命于皇上,自然可以委以重任。传说五代十国有个南汉皇帝就是这样,但凡想在朝廷为官的,一定要阉割了自己。有时想想朝堂上一群没有胡子,说话声音怪怪的人们,商量着国家大事,也是很搞笑的。 宣德皇帝留下了三杨开泰(杨士奇、杨荣、杨溥)的内阁,辅佐儿子英宗的同时,也开启了大明宦官参与朝政的开始。王振是个蹩脚的读书人,科举之路他是搞不定的,但他忽然有一天想进朝廷,就阉了自己,果然如愿进来宫。因为通晓文字,深得宣宗喜爱,让他伺候太子。 王振知道太子意味着什么,曲意奉承,深得太子倚重。宣宗走得早,十年仁宣之治,留下一个富庶的大明,也留下了动荡的危机。太子即位,是为英宗,王振自然是最受宠的司礼监太监。因为三杨和太黄太后的存在,他不敢越大格,待太皇太后归西后,三杨病的病,退的退,英宗开始对他言听计从,尊称其为先生。他便悄悄地把太祖的铁牌子弄走,完全把握了朝政。对于朝臣的反抗,他最大办法就是肢解那些反对者,锦衣卫听命于王振,任意屠戮大臣。王振另一个本事就是喜欢挑起边境战事,幸运的是,他打赢了许多战争。 元朝灭亡后,蒙古分裂为鞑靼和瓦剌。逐渐接受南北朝的现实,开始和大明来往,几经辗转,瓦剌出了一位太师也先,野心勃勃,一直期望能重新恢复元朝的丰功伟绩,所以,他总在寻找着机会。他每年都进贡马匹给大明,换取茶叶等。原本相安无事,但这一年,也先派出庞大的进贡队伍进京,期望换取更多的赏赐。王振似乎看出了端倪,压低了马价。瓦剌使者愤怒而去,秋七月,也先大举入侵,边关告急,而英宗却兴奋起来,因为,王振决定皇上亲征,郕王监国。廷臣纷纷谏阻,大明太平日久,现在的军队根本没有经过训练,皇上不听,他的血液里流淌着祖先的勇武,势必御驾亲征。强悍的旨意,不容置疑的出兵,大军很快到了宣府,却赶上大风雨,可谓狼狈不堪。又有人进谏,王振更加狂怒。成国公朱勇等人向他请示汇报,都膝行而前。尚书邝聎、王佐触怒王振,被罚跪草中。他的党羽钦天监正彭德清借天象劝谏,王振也不听从,甚至说天命如此,即使灭亡,也要前进。八月己酉,皇上驻跸大同,王振更想北上。这时,镇守太监郭敬逃了回来,告诉他说敌势很强,王振这才害怕了。马上回师,到达双寨,雨很大。王振最初想取道紫荆关,经蔚州邀请皇上幸临他的家乡,又恐怕人马践踏家乡的庄稼,便又改道宣府。看来王振是想在老家留个好名声。但士兵们迂回奔走,壬戌日才到达土木堡,而且没有水源。瓦剌骑兵追了上来,假意讲和,却又乘着明军不备,突然袭击,官军大败。而且英宗被俘,王振竟被乱军所杀,是为土木之变。败报传到朝廷,京师震动,百官先是抱头恸哭,接下来都御史陈镒等人在朝廷上奏告王振的罪行,愤怒的朝臣当场打死锦衣卫指挥使马顺和毛、王这两名宦官。郕王命将王山押往市场碎尸,并诛杀王振的其他党羽,王振家族不分老少全部斩首。王振专权七年,抄没他的家时,获得金银六十余库,玉盘一百只,高六七尺的珊瑚二十余株,其他珍玩无数。这是景泰朝最正经的说法。 【京师保卫战】 正统十四年八月十八日,皇太后命郕王朱祁钰监国。京城大官富户纷纷南逃,有的大臣也主张南迁。于谦、陈循、王直坚决反对,北京是为天下根本,刚刚由行在转为国都,不能轻易放弃,主张保卫京师。于谦临危受命,任兵部尚书。朱祁钰九月六日即帝位,遥尊英宗为太上皇,以明年为景泰元年。也先挟明英宗要挟明廷之计不逞,遂于十月率大军进犯北京。十月十一日瓦剌军抵北京城下,列阵西直门外,把英宗放置在德胜门外空房内。十三日,于谦、石亨率军与瓦剌军战于德胜门外,瓦剌军大败。随后又转战至西直门进攻明军,也被明军击退。 瓦剌军不甘失败,又在彰义门组织进攻,明军佯装失利,瓦剌军追到土城,被潜伏在民居内的明军火枪手阻击,死伤无数,不得推进。加上天寒地冻,京师外围守军的奋力抵抗,以及源源不断而来的勤王之师,也先害怕被围歼,遂退军,到十一月八日,瓦剌军退出塞外,京师解严。 于谦和主战派官员领导和组织的京师保卫战,取得了胜利,粉碎了瓦剌军企图夺取北京的野心,大明王朝转危为安。 【夺门之变】 瓦剌攻打京师失败,灰溜溜回到了蒙古大草原。英宗便显得有些多余,是杀是留成了烫手的山芋。最终,为了缓和和大明的关系,同时也是为了恶心大明,瓦剌决定将英宗送回去。毕竟,一年的光阴,英宗成了许多蒙古人的朋友。权力面前无父子,何况是异母兄弟?景泰帝不愿接回英宗,他担心自己的皇位。而于谦说了句“天命已定”,才使得英宗能够回到北京。兄弟二人在宫门口寒暄几句,互相谦让皇位,几个回合后,英宗便被送入南宫静养。锦衣卫自然严加防范,表面是保护太上皇的安全,实际是监视英宗,甚至南宫里的树木都被砍伐一空,吃穿用度都不够,钱皇后还得做些针线送出卖掉贴补家用。至于儿子的太子之位早就被废掉。人说皇权无亲情,看来是有几分道理的。 景泰做了八年皇帝,儿子却死得很早,自己身体也不好,幸亏有于谦等人在,大明依旧向前发展。不过,随着时光的流逝,景泰生儿子的愿望越来越远,大臣们自然希望景泰能够恢复英宗儿子的太子之位,景泰一直说自己还年轻,还可以有儿子,直到大病不起,才下令增加前太子的供奉,并决定第二天早朝,当众宣布。朝廷上下多少明白,若皇帝不测,前太子会继位。经常被训斥的徐有贞、曹吉祥、石亨却想做出非常事,他们深知自己半斤八两,与于谦等人的距离越来越大,一旦新皇登基,自己依旧靠边站,他们瞄准景泰卧床不起,带人进入南宫,迎回英宗。英宗皇帝隔着门听了他们的计划,他再看看自己蜗居八年的南宫,与其老死于此,不如放手一搏,他义无反顾地答应下来。 急促的景阳钟敲起,大臣们原本以为景泰同意恢复英宗儿子的太子之位。当于谦等人踏入朝堂,太监高呼:“叩拜皇帝!”待抬起头来,正中坐着的却是英宗皇帝。一切都晚了,于谦等人只得承认英宗复辟。景泰正在病中,听得钟声,问:“是于谦吗?”这位皇帝竟然想到是于谦要篡位,可悲呀!当得知是英宗复辟,只得说:“好!” 英宗一面犒赏拥护自己复辟的朝臣,一面杀了于谦等大臣。“粉身碎骨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的于谦就这样走上了刑场,天下冤之,却又无可奈何。于谦心系大明安危,平日里专门研究兵事,甚至四处派出爪牙,却对曹吉祥等人的密谋充耳不闻,仓促之间大势已去,确实很可惜。只是太多疑点,惹得后人揣测。许多事情于谦应该是知道的,只是他不想做别的罢了。 英宗当时是不想杀于谦等人的,他知道这些人是大明的栋梁,而曹吉祥等人说,不杀这些人,就意味着英宗复辟是错的。英宗只得应允,后来还是后悔杀于谦,对于拥立他复位的人开始甄别使用,最终除掉了那几个害群之马,出于同病相怜,解除了建文帝儿子的软禁,但大明开始走向衰败。他是一位奇怪的皇帝,当了二十二年皇帝,八年囚徒,临死时最大的功劳就是,废除嫔妃殉葬的先例! 第十三章;大明(4) 【郎情妾意】 朱见深是幸运的!英宗御驾亲征,为了沸腾朱朱的热血,仅仅两岁的朱见深被册封为太子! 朱见深是不幸的,自己的父皇被瓦剌俘虏,叔叔当了皇帝,随即自己被废除了太子之位,安排在一个无人问津的地方,每天都面临着无边的寂寞和生死。 朱见深惊恐地看着周遭的一切,身边只有一个叫万贞儿的侍女陪着他,无论黑夜白天,无论风雨交加,总有这个女人的身影陪着自己。朱见深过早品尝了人间悲苦,却也得到了一份真情。 朱见深再次幸运起来,父皇复位,他再次被赐封为太子。整整大他十七岁的万贞儿,变成了他离不开的女人。英宗去世,朱见深当上了皇帝,是为宪宗,他首先想到的是立万氏为皇后。无所谓出身门第,无所谓年龄差异,甚至无所谓容貌,吾心侬心只有你我!大臣们震惊了!世间真有所谓爱情,他们这些枯老头子,娶的小妾都是嫩出水的大姑娘,皇上春秋正盛,却要立这位要相貌没相貌,要身材没身材,出身卑微的宫女为后,天大的笑话!大臣们纷纷上表阻拦,皇帝一概不听。恰在这时,皇太后出面了,大明要有自己的脸面,你是大明皇帝,成化犁庭,打出了你父皇没有打出来的威名,你几乎可以和你的前辈太宗皇帝比试武功,你为于谦昭雪,你为景帝恢复皇帝身份,你以宽厚清明赢得民心,你富有四海,亿万臣民,都希望你是值得尊重的,母后也是有身份的。皇帝沉默了,继而妥协下来,但他立了万氏为贵妃。这场闹剧,若不是皇太后阻拦,这将是大明朝最奇特的一幕。 最终的还是立了年轻貌美的吴皇后,可让人无法理解的是,万氏依旧得宠。恼怒的吴皇后用皇后的权力处罚了万氏,而后果是宪宗直接废掉了皇后之位,打入冷宫。万氏依旧是贵妃,依旧和皇上打得火热,甚至生下儿子后,宪宗马上就想立为太子,只可惜早夭。虽然后世传扬万氏专横跋扈,粉黛六宫,但宪宗确实最爱的是她。也许是从小便生活在一起,一种母性陪伴他成长,以至于无法分开。虽然他们的感情为老朱们建立的大明视为异端,但终归成为了一段情话,以至于万贵妃死去,宪宗由衷的悲伤道:“贞儿已去,我命休矣!” 【弘治中兴】 成化年间,韩雍将军的一场断藤峡大胜,打败了播州土司,俘获大批人口,其中两个人,一个是成化年间有名的太监汪直,另一个就是未来皇帝的母亲。当今皇帝的生母是纪氏,她是广西纪姓土司的女儿,纪姓叛乱被平息之后,还是少女的纪氏被带到宫里。因其端庄、聪慧,被派充内廷书室看护藏书,无意中有了更多的机会见到皇帝。她倒是没有这么多心思,怎奈无心插柳柳成荫,宪宗朱见深常到书室看书,一来二去喜欢上了这个姑娘,于是就临幸了她,不久纪氏怀了龙种,就是我们现在的弘治皇帝。 传闻万贵妃对于任何怀孕的其他嫔妃、宫人都是采取堕胎政策,以至于纪氏怀孕的消息传来,万贵妃毫不犹豫地派太监张敏前去处理,张敏公公的到来,纪氏当然知道意味着什么,满脸的恐惧。张敏瞧着她,动了恻隐之心,不忍心下手,回来说不是怀孕,是有病。后来生下后,又想法弄走,交给废后吴氏抚养,总之,这个皇子活了下来。直到有一天,宪宗梳头时看见自己的老迈,而叹息自己无子时,张敏大着胆子说他有个儿子,随即把事情说了一遍。宪宗大喜,急忙去看。见过孩子后,涕泪交流,这个孩子六年都没有剃头发,太像自己了,宪宗毫不犹豫,直接立为太子,纪氏晋封为妃。万贵妃得知后,怒火中烧。 不久,弘治皇帝的母亲纪妃就暴亡,太监张敏也蹊跷地死去,据说这都是万贵妃下的毒手。不管怎样,咱们的皇帝终于拨开云雾见月明,最终成长为一位明君。他生母被追谥为孝穆皇太后,并将其坟茔迁至茂陵与父皇合葬,另立奉慈殿祭祀。推行了一系列明政,驱逐宪宗亲信的佞幸之臣,或贬或杀,启用贤能之士为国效力。他兴修水利,发展农耕,繁荣经济。他更定律制,复议盐法,废除一切弊政,政治清明,令朝野称颂,人称弘治中兴。 这个小朱皇帝,除了政绩不菲,还非常喜欢诗词、弹琴和绘画。那些士大夫怕他沉迷于享乐疏于朝政,纷纷上疏劝他安心修身,他表面上答应,私下却对身边的人说:“弹琴何损于事,劳此辈言之?”他对言官的劝谏虽不以为然,却也不以为忤,这正是他为人宽宏的一面。一次他送给画师几匹彩缎,怕大臣议论,对画师说道:“急持去,毋使酸子知道!”意思是快快收起来,别让那些酸腐的臣子们看到。 由此可见,他作为高高在上的皇帝,难道真的是惧怕大臣吗?当然不是,这正体现了他尊重臣子,给他们留了足够的面子的宽厚心胸,因此他才受到众多儒家士大夫们的拥戴和敬仰! 两人结婚多年都没有生育,于是在弘治元年二月,御马监左少监郭镛也曾提议为小朱选妃,谁知受到左春坊左庶子兼翰林院侍读谢迁的阻挠,说皇帝还在居丧,此时不宜选妃。 小朱回到后宫把这件事和小张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小张并没有哭哭啼啼阻止,而是好言相劝,要他为了皇家的子嗣好好考虑一下大臣的话,这话虽然违心,却是顾全了大局。这下子小朱被感动地不要不要的,他深情款款的拉着小张的手说:“我答应过你要一起白首偕老,我怎能食言?放心吧我绝不另娶,今生有你陪伴,足矣!”小张感动的扑进小朱的怀里,热泪滚滚。于是第二天,小朱以发誓要守丧三年为由绝不选妃,因他一直以仁孝著称,此事就此搁置,再也没有提起。他立场坚定地挡住了大臣们让他纳妃的建议,确实难得。爱情本就是两个人的事,与他人何干?小张皇后和弘治少年夫妻、伉俪情深,她活泼可爱,知书达理,悉心辅佐小朱勤于朝政。都说每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一定有一个伟大的女人,说的就是我们的小张。她善解人意,经常和丈夫谈论诗词歌赋,两人之间非常默契,互为知己,夫妻恩爱,这样的感情是牢不可破的,在当时那个时代,是多少宫廷女子可望而不可即的感情。 其实女人要的并不多,无非是一个男人真心真意的爱,一起吃饭、一起聊天、一起到处走走,开心的时候分享,伤心的时候分担,一个厚实的肩膀,一个温暖的拥抱,一双深情的目光。一起看彩霞漫天,一起赏夕阳如画,便是最美的人生。 当夕阳的余晖静静地笼罩着庄严古朴的皇宫时,恩爱的这对夫妻,似乎在风中亲密地耳语,此生只爱一人,足矣…… 万幸的是,他们有了一个儿子,朱厚照。也许是弘治皇帝小时候失去太多的乐趣,也许是他和小张皇后的长子,他不但被立为太子,并且安排许多正直的大臣教育他,期待他未来成为一个好皇帝。而我们的东宫太子,聪明伶俐,不仅读书好,而且喜欢结交武士,十几岁时身体强壮,比起病歪歪的他爹不知强多少倍!每日里,这位太子爷都和刘瑾、张永等太监在一起厮混,变着花样玩耍,这些太监们也是后来的八虎,刘瑾、张永、邱成、谷大用、马永成……也是我日后所面对的人,或是敌人,或是朋友,或者什么都不是! 第十四章:入门(1) 张永公公的几句话,便要把我从郎中变成了锦衣卫,我有些懵懂,而家里人可谓大惊失色,几乎不敢相信。父亲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但我能感觉出他很慌张,身体略微抖了一下。祖父沉吟片刻,看我一眼,没有做声,而张永公公丝毫没有半点犹豫,他说完这件事后,便和祖父谈起地方事宜,大抵和门外的地方官们有关系。祖父很客气,说保定府最近太平了许多,老百姓陆续开始耕种,一些捐税降低了许多,老百姓闲暇时可以操劳自己的事。张永公公点点头,说他老家就在这里,地方官员多少是要照顾一些,不过,说我家在这里,确实有些孤僻,不如搬到城里去,开个医馆,行医也是方便。祖父说他习惯了,不想走,何况城里名医众多,没必要挤到一起抢饭吃,但这里郎中很少,而且更加自在。张永公公大笑,说:“伯父,您真是太客气,总担心麻烦,不过是举手之劳,既然如此,也不能强求,这里也的的确确需要有个大夫,十里八村看病也是方便。不过,我家已经出了两个孙女婿为官,那么咱家再帮着出一个孙子为官,也算是报答当初伯父搭救我们三兄弟之情,这件事就不要再说了。”这句话便意味着,我加人锦衣卫不容反驳。父亲脸色红润下来,狠狠地看我一眼,借故出去,很快,后院便出现杂沓的忙碌声,母亲低低地抽泣声也随之而来。 我不觉心中一酸,张永公公却很随意地看看我,道:“小子,你会武吗?”我看一眼祖父,道:“刚刚学习!”祖父一旁道:“一些强身健体的功夫而已!不值一提!”张永公公乐了,道:“没关系,锦衣卫、东厂都有好功夫,只要你肯学,咱家有的是人教你!” 没等祖父客气地说话,外面有人急匆匆进来,拱手道:“禀张公公,太子殿下要回京城,急召我们一起回去。” 张永公公点点头,道:“咱家看也该走了。伯父,咱家来得匆忙,没给您买东西,这些银票,您就收下吧!”说着,一名小太监把一摞银票捧上来,祖父没敢推辞,深施一礼,道:“多谢张公公!” 张永哈哈一笑,道:“谢什么呀,都是小事,咱家先走了,放心,你们的张英也是咱家的张英,咱家不会亏待他的,回京让他先去做锦衣卫校尉,然后慢慢升迁!年轻人,就该闯荡闯荡。世代行医,固然安稳,但人总得有些志向不是,是不是孩子!我们一会出发,你也收拾收拾!” 没来得及想太多,我便要跟着张永公公进京。虽然我生性顽劣,虽然近年来经常离家外出,但这一次,却是发自内心的难受,总感觉自己要走得很远。我天生是个淘气的孩子,小时候没少挨父亲的巴掌,父亲永远一副严肃的样子,也许是家中长子的缘故,他总要给几个叔叔做些表率。母亲是读书世家的女儿,知书达理,甚为祖父器重。祖父对于我的顽劣,出奇地没有指责,甚至告诫父亲不要太严厉了,说我只是活泼好动,将来大了,就能变得规矩,只是让我多读书。被老狼抓伤之后,更是让小叔叔教我习武,我喜欢舞刀弄枪,经常吆喝本家子弟玩耍,以至于把村庄周围的孩子也弄到一起,甚至认识的家长比祖父还要多。 张永的口气很严厉,虽然和我们说话,依旧客客气气,但不容置疑,他要赶路。之所以来我家,也是为了感谢我家的救命之恩。祖父根本没有太多理由留我在家,待我和流着眼泪的母亲告别后,他送给我一把短剑,那剑鞘外表极为普通,甚至有些陈旧,道:“这把剑送给你,姑且做为防身用。记住,剑是用来防身的,不是打架的。”我赶紧答应下来,张公公瞥了一眼,嘴角一翘道:“伯父,待咱家回到京里,送给张英一把好剑吧!” 祖父道:“多谢张公公,只是这剑也是祖传的,送给英儿防身用吧!英儿跟随您进京,做得不对的地方,请您多担待。”张永没有再说,只是点头。 张永果然是说走便走,没让我太久停留,等我洒泪告别祖父、父母出来时,他们早已经上马等待,我便和他们踏上前往保定府的路上。那些地方官员恭敬地站立在路旁,张永和颜悦色说声几句话,这些人便喜笑颜开。当然我很快混了一匹马和一身花花绿绿的衣服,甚至给了我一把绣春刀,被安排在后面,周围是十几个和我穿着一样锦衣的年轻人,不用说就是锦衣卫中的校尉吧,他们一个个绷着脸,正眼都没有瞧我,只是偶尔闪烁的目光,还是透漏出几分不舍和幼稚。我本来匆匆从外地归来,仅仅和祖父、母亲见上一面,便又匆匆离去,望着家乡越来越远,我心情沉重到顶点,有点怪自己的好奇,以至于离开家,远离亲人,去往哪里?如何知晓?我压抑着自己的悲伤和不安,却依旧有种哭泣的感觉。 我们虽然走的官道,但行进缓慢,一路上,不时有人飞马来报。整个队伍,也是停停走走。 约莫一个时辰,天色渐渐暗淡下来,远远望见一片树林,忽然传下命令,就地歇息。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怎么在这休息?不容我多想,校尉们早已经搭好了帐篷,甚至架起了篝火,埋锅造饭了。看得出这些人训练有素,已经习惯这种颠沛的生活。 黑夜让我好受一些,也只能无聊地坐在一边,手里摆弄着草根,下午拦阻我们的一人过来,不容质疑道:“我是蹇成,是锦衣卫百户,负责护卫张公公,你是新来的,先去帮着摘菜!”我只得过去,那里有一老三小正忙着做菜,老的满脸皱纹,我记得祖父的话,对别人都要客气,忙抱拳施礼,老的见我抱拳施礼,冲我善意一笑,道:“新来的吧,叫什么名字?”我报了名字,他笑道:“我是老于,他们三个和你一样,都是新来的,钱胜、宁博阳、哈代!你跟着他们干些零活吧!记住手脚一定要灵活。” 我“嗯”了一声,三人对我的态度不同,钱胜特别傲气,看都没看我,宁博阳长得颇为俊俏,但也有几分傲气,却能和我客套几句,只有那个哈代,矮矮壮壮的,上下打量着我,说:“听说来了一个新人,原来是你!”我没敢多说话,简单介绍一下自己。然后跟着他们做些活计,不多时,饭菜做好。所有人围坐在篝火旁吃饭,几个级别高点的官们,坐着椅子吃饭,而那张永却坐在大帐里独自用餐,蹇成则在帐外站立着。 我刚刚吃了两口饭,蹇成过来道:“张公公让你过去吃饭!”我有些惊讶,大家都很惊讶,我放下饭碗跟着过去。明亮的烛光里,张永一身便服坐在桌子后面,旁边两个小太监伺候着,桌子上摆满了食物,甚至有酒。我小心地给他施礼,他扬扬手道:“别那么拘束,随便些!”示意我坐下,蹇成要退出去,张永道:“你也坐下吃吧,咱家吃不了太多!” 蹇成恭敬地点点头,坐下吃饭,一点声音都没有。我想着这个张永一定是个威严的人,那张永却哈哈大笑起来,道:“老蹇,闷头吃饭多没意思,能喝点酒么?这一路,你也费了不少心思。对了,张英,你也来些吧!”他的口气颇为严厉,不由分说,两个小太监就给我们每人倒了一杯葡萄酒,蹇成有几分惶恐,起身道:“多谢张公,我敬您!”张永点点头,示意我也一起喝,我极少喝这种酒,勉强喝了一口,感觉分外芳香,那张永看着我们二人喝了,他也喝了一口,笑道:“这里是咱家的老家,咱家虽然有两位兄弟,但归根到底,咱家没有什么后人,做公公的,希望有些田产也是理所应当的。蒙太子爷厚爱,在老家给了咱家一片田地,咱家就让兄长给租出去了,种地的农夫,也算是乡里乡亲的,每年给些租子也就算了。不想他们理会错了咱家的好意,说是天时不好,竟然不交租子了,兄长又是腼腆之人,根本说不过他们,一年到头,白白荒芜了大片田地,颗粒无收。咱家此番回来一看,哪有什么歉收,分明是这帮农夫捣鬼,咱家一气之下,让县官把这些人抓起来,给他们定罪。结果呢,这帮农夫的家人,一大早便把咱家的住所大门堵上了,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说不该不给咱家租子,以至于辜负咱家善待乡邻的好意,他们来呢,只是恳请咱家,把农夫们放回家一日,和父母老婆孩子告别,安顿好家里,第二天便来坐牢,以成全咱家处事公正的美名。”张永说到这里,看看我们,道:“你们说,咱家该怎么做?” 我和蹇成都是一愣,互相看一眼,蹇成道:“这等刁民,重重责罚就是!”张永叹了口气,道:“按理该如此,大明律写的清清楚楚,只是咱家想,这些人也是不容易,又是咱家的老乡,嗨,算了吧,宁可别人负咱家,咱家也不愿因为一些小事,留下恶名。咱家一向心慈面软,虽然领着神机营,但见不得人哭哭滴滴的,不仅把他们全放了,而且田租一律免了!”蹇成脸色微变,却站起身来,端着酒杯道:“公公真是爱民如子,属下敬公公一杯!”说罢,一饮而尽。张永点点头,也跟着喝了一口,示意他坐下,忽然道:“听说有人要取咱家的脑袋?蹇成你知道吧?” 蹇成吃了一惊,赶紧又站起身,道:“属下不知,什么人这么大胆?请公公明示,属下这就去把他碎尸万段!”张永冷笑一声,道:“咱家听说在前面都布置好了,只要我们过去,马上就动手!来人!”两个校尉押着一个人走了进来,那人同样穿着锦衣卫的衣服,扑通跪倒,道:“张公饶命,张公饶命,我是奉蹇大人的命令去前面报信的!” “方林,你血口喷人,我什么时候让你去了!”蹇成脸色大变,声音有些颤抖,转过身去看那个叫方林的人,忽然举起手来,张永厉声道:“老蹇,你要干什么?”话音未落,两道寒光已经打向张永。 蹇成射出去的是两支袖箭! 第十五章:入门(2) 我想都没想,抓起桌子上的酒杯扔了出去,小时候,我最大的乐趣就是用小石子打小鸟,几乎是百发百中。这种本领,是老叔教我的。其实他也挺淘气,本来该让我打树叶,打了几回,他说无趣,就和我打小鸟,叔侄儿倒是快乐,而鸟儿倒了霉,直到有一天我正在飞石子,打落一只鸟时,被散步的祖父撞见,他一改往日和蔼的样子,大发雷霆,把我们叫到面前,痛斥我不爱惜生命,狠狠地扇了老叔,随即,我们被罚跪一天,严禁我再去打鸟。祖父的教诲,在我心里留下太深的印象,只是我后来所经历的,恐怕他再多的教诲,也无法撼动吧。人生有时候是无奈的,哪怕知道错,还得坚持走下去,真所谓身不由己。 老叔说他能一石两鸟,而祖父能一石三鸟,可惜再也没让老叔教我,但我心里一直想着祖父会怎么打出这个石子,同时击中三只鸟。 但我只能用杯子打落一支袖箭,另外一支我是管不了的。 杯子打落了一支袖箭,随即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另外一支袖箭直勾勾射向张永,我急忙大喊:“公公快躲开!”话音未落,人影一闪,一人已经站在张永身前,把那袖箭牢牢地攥在手里,还不忘看我一眼,道:“好小子!” 蹇成射出袖箭后,身形没有停下来,直接往外跑,门口两个太监早有准备,同时出手,来拉蹇成双臂,蹇成闪身让开,双手一推,“嘭”地两声,两人重重摔在地上。而他并不恋战,快步便走。外面的人开始不清楚怎么回事,只看见有人押进来,待里面传来打斗声,方才醒悟,众人都奔了过来,而蹇成手法极快,迅速推倒冲上来的两名校尉,一猫腰就想往帐后跑,忽然踉跄着跑了几步,随即摔倒在地,含糊道:“卑鄙小人,竟然在酒里下毒!” 我一直很惊讶地看着发生的一切,猛然听了,吃了一惊,乖乖的,我也喝酒了,难道也中毒了?但头脑却很清醒,没感觉自己周身有什么异样。外面更多的人涌上前头,手脚麻利地把蹇成捆绑起来,其中宁博阳冲在前面,无论如何也要抓住蹇成的衣服,而有人瞧见了我,竟然以为我是蹇成同伙,张牙舞爪奔了过来,我愣了片刻,有人喝道:“住手,他救了张公公!” 我抬头看那人,一身夜行衣,身材魁梧,年纪三十多岁,些许胡须,面色庄重,目光凌厉地扫视众人,小心地护着张永,众人见状纷纷下跪,连说“公公”,我也赶紧跟着跪下,张永绷着脸看一眼大家,忽然淡然一笑,道:“没事了,大家出去歇息吧!”转身领着那人进了寝帐。 蹇成被捆成了粽子,扔在一旁,只是迷迷糊糊的,根本不知道。我也被几个人簇拥着,哈代热情地抱着我,说:“你真是好样的!”宁博阳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低声道:“你可是立了功,这么好的机会,让你抓到了。” 我和他们并不熟悉,所以他们说的话,让我听了一头雾水,但我知道自己无意中小试一把身手,碰巧立了一功。老于则意味深长道:“这也是赌命的事情!万一出现点差错,张英可就没命了。”我想着那酒有毒,赶紧运运气,发现并无大碍,试着问道:“那人是谁呀?”老于低声道:“鼎鼎有名的锦衣卫北镇抚司千户廖建忠!半个锦衣卫都归他管!” 宁博阳与哈代互相看一眼,道:“这么厉害!”老于点点头,道:“廖千户功夫好,而且办事稳重,不仅牟指挥使重用他,整个朝廷,都和他关系不错。你们就等着吧,将来他也能管你们。”宁博阳笑道:“那可真是太好了!我一定跟他好好学!”老于道:“只怕你吃不了他的苦头!” 我似懂非懂点点头,不多时,廖建忠出来,大声道:“暂时把蹇成、方林押起来,张英,你过来,公公要见你!” 在大家羡慕的目光里,我走了过去。廖建忠两眼含笑,拍拍我的后背,道:“好小子,身体挺结实!”我赶忙道:“廖千户好!”他眼神里露出惊奇之色,道:“你是新来的吧?怎么知道了我。”我不好意思地垂下头,道:“我也是才听说您的名讳!”他淡淡一笑,里面有人道:“建忠,让他进来!” 寝帐装饰豪华,张永换了一身衣服,斜躺在床榻上,两名小太监小心地给他捶着腿。 我赶紧上前施礼,张永摆摆手,道:“你是咱家带来的本家子弟,又立了功,和咱家就别那么客气了。”示意我坐下,然后笑道:“想不到你的功夫还不错,反应挺快,谁教你的?”我回答道:“是家传的!”张永呵呵一笑,道:“想不到伯父还会这些功夫,看来,你的祖上也是领兵打仗的主呀!” 我急忙摇头,道:“这个我确实不知道,但我家世代都是做大夫的!”张永道:“是又何妨?当今天子圣明,恩泽四方。好了,你一个孩子家不懂这个的,今天干得不错,本来咱家就想提拔你,你又立了一功,咱家更不能亏待你,想让你去锦衣卫做个总旗吧。建忠,等回京了,你和慕容说下,就说咱家本家侄儿交给他了!” 廖建忠虽然称是,却道:“张公公,慕容大人好说话,那牟斌大人未必会答应吧!”张永淡淡一笑,道:“牟斌大人有时候是死性,咱家也没有办法,嗨,过几天他的位置能不能保住都难说,可惜他这个不错的人了。你尽管和慕容说,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他该替咱家办些事了!”我虽然不知道总旗是什么官,但还是记着祖父的话,急忙起来要施大礼,张永一瞪眼睛,道:“和你不是说过了,不要和咱家玩虚的。”声音极为尖锐,我吓得赶紧说是。 张永瞧着我害怕,忽然一笑,缓声道:“张英,你别害怕,你喝的酒没事的,那酒壶是八宝壶,早有人告诉咱家,蹇成这个家伙要背叛咱家,所以,咱家在壶上做了手脚,不过下了一些可以让人昏睡的药而已,无妨的,你们喝的酒不一样。其实,对蹇成这种人,建忠一个人绰绰有余,也是天意,你出了手,也好,这也是给你机会了,你好好干,将来锦衣卫都是你们的。” 刚才的一切经过,我尚在回味中,而张永已转过头,声音压低了一些,道:“建忠,你感觉这蹇成会是谁派过来的?会不会是他?或者老江河还有小贾?”廖建忠看我一眼,张永道:“无妨,无妨,他是咱家的人!”廖建忠道:“公公明鉴,东厂那几位公公不仅本事高超,却很磊落,所以属下猜想不会是他们,另外您和刘公公有过,都是公开的事情,您这里戒备森然,外人轻易进不来,若他派的人,是不是有些不可理喻?怕是不像!”张永点点头,道:“嗯,咱家猜也不见得是他派人干的!不过,咱家回京的路线,只有他能够看到,而且他就在附近。难道他是敲山震虎?奶奶的,平日里和咱家称兄道弟,背后却下黑手!咱家绝不会绕了他!”继而叹道,“咱家入宫三十年,得罪的人太多,管着神机营,多少人嫉妒,巴不得咱家死了,可咱家偏偏要活得好好的!” 廖建忠想想道:“公公,属下觉得此事或许与您经手的案子有关!”张永“哦”了一声,道:“你是说李广利的事?”廖建忠点点头,道:“李公公虽然死了,但留下两个疑点,第一,他是否是自杀,第二,那些内库的财宝去了哪里?李公公之所以深受皇上宠爱多年,和他结党的人不能少!所以,皇上安排您负责这件事,想必有些人是害怕的。”张永摸摸光秃秃的下巴,道:“是呀,这可是弘治朝最大的案子了,目前的情况看,确实涉及不少人,甚至一些大臣们,都是李公公的帮手。咱家负责这个案子,多少心有余悸,万一处置不好,会影响太子爷的。”又抬起头,道:“建忠,这事你还得费心,暗中把宫外的事情调查清楚,咱家这边,还是从宫内着手。遇事最热心的人,往往就是最在意的。”廖建忠连忙应了一声, 廖建忠道:“蹇成怎么处置?”张永想想道:“他们失手,其他人很快就会知道的,估计还会派人前来,你们要加强防备,还有,他不会只派两个人来,周围一定还有他们的人马,你派人四处查看,可疑之人,一律抓捕。至于他们,咱家还不能和那厮翻脸,你看着处理吧,别让他们乱说话,咱家留着他们还有用!” 廖建忠连声说是,张永看看我,说:“带上张英,咱家看他功夫还算可以,多给他一些机会,咱家总得安排自家的子弟入京。你带他先走,见见世面。前方传报说太子爷直接回京了,那保定府就不再去了,我们也直接回京!你们算作前路,咱家再派人大张旗鼓走大路,如果他们识时务,就不会再下手了。等咱家回京,慢慢和他算账。”灯光下,那张白皙晰的脸甚为恐怖,更何况是咬牙启齿。 廖建忠带着我出来,哈代等人围了上来,我瞧着宁博阳一副眼热的样子,廖建忠却没有理会,安排一位百户做好戒备,又叫来一位百户,让他迅速点齐二十几名老道的校尉,做了一个手势,我们迅速上马,沿着官道奔驰而下。我是一脸的茫茫然,不知道他们会带我到哪里,夜色越来越黑,路也是越来越长,我骑在马上,赶紧浑身都散了架一样,按说我在家的时候,经常骑马,只是这样的奔波,确实没有经历过。 第十六章:入门(3) 大家一直都没有说话,我更是不敢多嘴,闷着头走。大约走了半个时辰,已处于荒郊野外,四野静寂一片。虽然也经过一些村庄,半点灯火都没有,甚至狗叫声都没有。这可是官道,往昔也算是车水马龙,村镇星罗棋布,虽然是夜半时分,但如此安静,让人有种荒凉的感触。忽然发现前面小树林中有火光,甚至有嘈杂的声音,廖建忠马上做了一个手势,大家放缓马步,继而到一僻静处下了坐骑,按照廖建忠的手势,二十几人分成两路,蹑手蹑脚直奔小树林而来。 我跟在廖建忠身后,快速进入树林,大家脚步越发轻盈,我也是小心翼翼,生怕弄出动静来。前面的火光越来越亮,我们的步伐也越来越小,渐渐听到人说话,我们马上伏在草丛里,透过缝隙,果然看见一群人围坐在火堆旁,看得出正在烤东西吃,甚至能闻到香味。 有人道:“这肉可真香!”亦有人道:“饿了大半天了,能不香吗?”有人呵呵笑道:“我们还好说,山高皇帝远,那伙兄弟挨着近,只怕连喝水都难!” “也不知道来的什么人,害得我们几天几夜都得忙活,这个地方,大路朝天,前几天刚镇压了一批人,老百姓都躲得远远的,还能有啥事?”一人嘟囔道,有人咳嗽一声,道:“休得乱说,小心隔墙有耳。” “王大哥,你真是小心,三更半夜的,能有啥人?” “小心还是好些,最近这里不太平,朝廷多次派人来,就是担心再发生意外,我们不可大意!” “是呀!要说朝廷来的人真狠,死了一个太监,挨家挨户查凶手。听说,也冤杀了不少人!” 这些人七七八八的,说个不停。我大抵听明白,他们谈论的还是两个月前马户民变,有一位公公被人杀了,不过,走之前听说朝廷已经不再追究这件事,而是安抚老百姓。不想他们说的,却是另一番情况。虽然看不清面孔,但拴在一边树上的马匹,可以猜出他们绝非等闲之人。人影绰绰,大概在三十多人。其中不乏声音洪亮的人,一股肉香越发弥漫开来。 我们缓缓围住这些人,这些人当中看上去人高马大,那些马匹上甚至还挂着兵器。和我同行的锦衣卫我根本不认识,心中甚至担心一会动起手来,千万别误伤到自己人。不知不觉,就有些紧张,忍不住用手摸了摸靴筒里的短剑。今天的事情太突然,我千里迢迢从外地回来,回家没呆多久,就从郎中变成领导锦衣卫,转眼又到了这里,一切如同做梦一样。 这时,廖建忠低声对我道:“小兄弟,你跟着我!”我赶紧点点头,突然发觉自己手里有绣春刀,我都忘了。赶紧松开那柄剑,不由自主攥紧绣春刀。祖父让老叔教我很多功夫,其中刀法却是一般,想祖父谨慎为人,对我的功夫了如指掌,但他却没想到,我今晚就要上阵厮杀。我心里忍不住合计,一会是用家传本事,还是用四散人教我的功夫呢?! 我们慢慢接近对方,对方没有察觉,依旧喝酒吃肉,廖建忠做了一个手势,我们分成两拨,然后他打了一声呼哨,十几名锦衣卫一起跳出来,大声道:“都别动,锦衣卫来此办案!”我也要跟着去,却被廖建忠拉住,一起俯下身子没有出去,身边同样有几个人也没有出去。 那伙人吃了一惊,纷纷站立起来,却不慌张,我们这边一名百户名唤花十春的报过名号后,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何深夜在此?”对方一人,生得浓眉大眼,出来施礼道:“原是锦衣卫各位大人,我们是保定府的捕快,我是缉捕使臣王大歇!”说着,拿出腰牌给花十春看。 花十春接过来仔细查看,便收了兵器,示意大家也放下兵器,缓下声音道:“你们在此何事?”王大歇道:“回百户大人,听闻京中有贵人在此地,我家大人派我们出来,因我们职位低,只能在此警戒!” 花十春笑道:“你家大人果然会来事,很好,你们用心便是了,还喝酒吃肉,若真有贼人出没,你们还警戒个屁!” 王大歇尴尬笑笑说:“百户大人放心,我们在那边安排流动哨了,天天都查的紧,不想大人们从这边过来,属下马上整改,只是属下们巡视了好久,肚子有些饿,正好有本地的兄弟,弄来几只野猪,我们就地取材,烤了出来,算作夜宵。百户大人若不嫌弃,一起来喝酒吃肉。” 花十春瞪他一眼,道:“谁来和你喝酒,老子还有事,你们小心些,别惊了贵人的车驾!”王大歇赶紧施礼,连声称是。花十春又问:“道上可有什么异常?”王大歇道:“属下走的是官道,倒也太平。”花十春道:“最近马户闹得厉害,你们可要多加防备。不过,朝廷的事情,以后还是少议论的好。”王大歇连连点头,花十春说着,打了一声呼哨,廖建忠也回了一声呼哨,花十春们纷纷后撤,然后翻身上马,继续前行。 廖建忠站起身来,对我道:“走吧,他们是保定府的捕快,时常要外出,也确实辛苦,我们去往别处看看!”后来,我才懂得,对于同样是公差出身的人,锦衣卫有着不成文的规矩,就是宽厚一点。大家都是公门中人,奔波之苦是不可或缺的,大家相互友善一点,多少是个宽慰。 我跟着廖建忠奔波两天一夜,一路之上倒也相安无事,廖建忠表面上不是太爱讲话,我只是跟他不停地前进,间或有人来报告信息。直到第三天中午,我们已经能够看见巍峨壮观的北京城了! 看着这座大大的城,我一时迷惑起来。而我看见自己穿的衣服,忽然明白,我已经是锦衣卫里的人了。至此,我开始了长达十五年的锦衣卫生涯! 记得小时候,祖父给我讲解历代君王的轶事,说道汉代光武帝的时候,说了句诗: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这是光武帝游历京城时,看到执金吾穿着漂亮的衣甲,骑在高头大马,洋洋自得行走在街市上,甚为羡慕,脱口而出这句诗。那阴丽华是他少年时梦寐以求的美女,后来终于如愿抱得美人归。 我不知道执金吾是什么官,祖父曾经给一位县太爷看过病,那位县太爷架子十足,应该是位大官,脑海里一直这么认为,而祖父却不屑一顾,这是个小官,不值一提,我又问起执金吾是什么官,祖父淡淡回答道,就是现在的锦衣卫…… 【锦衣卫是漂亮的】 锦衣卫首先是皇帝的侍卫亲军和仪仗队,由将军、校尉和力士组成。将军初名“天武“,永乐时改称“大汉将军“,选取体貌雄伟、有勇力者充任,作为殿廷卫士。校尉、力士拣选民间身体健康、没有前科的男子充任,校尉掌管卤簿、伞盖,力士举持金鼓、旗帜。 平日里没有朝会活动时,各卫亲军分别值守皇城四门,唯独锦衣卫将军在午门外昼夜守卫,总共一百人。午门是宫城的正门,可见锦衣卫地位之高。 皇帝在奉天门御门听政的时候,锦衣卫堂上官一员侍立在御座西侧,负责传旨。锦衣卫将军一百二十九人与千户二人、百户四人,分别守护在丹陛、御道、金水桥以及奉天门广场的各个门前。此外还有锦衣卫校尉五百人,排列在午门内外,负责鸣鞭及执掌仪仗。 每年正旦、冬至、万寿节三大朝会,锦衣卫与其他亲军一起承担侍卫和仪仗职责。仪仗队伍共有四千人余人,其中锦衣卫多达一千五百人。朝会期间距离皇帝最近的就是锦衣卫,随时侍奉左右,听候调遣。 每当皇帝因祭祀或巡游而出宫时,锦衣卫也要在驾前扈从。他们有的负责沿途巡视,有的负责在銮跸与京城之间传报消息,有的在驾旁侍骑,传奏御辇的起落。 由于具有仪仗队的职能,所以锦衣卫的服饰异常华美。校尉穿的官服因袭了元代礼服的样,每当皇帝祭祀或巡游时,作为侍从的锦衣卫校尉更要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飞鱼服是仅次于蟒袍的隆重礼服,官员到了一定品级才能穿着。绣春刀轻巧短小,除非御赐,否则不能擅自佩戴。景泰年间,锦衣卫指挥使和当值侍卫又获准穿着麒麟服,这是公、侯、伯、驸马才有资格穿的礼服。锦衣卫大汉将军在当值时要穿戴饰以小旗的头盔、对襟的罩甲。盔甲有金盔金甲、红盔红甲和红盔青甲等各种颜色。腰间还要悬挂宫禁金牌和佩刀,手持金瓜或斧钺。 【锦衣卫是可怕的】 “巡查缉捕“是锦衣卫区别于其他各朝禁卫军的特殊之处,负责侦缉刑事的锦衣卫机构是南、北镇抚司,其中北镇抚司是洪武十五年添设,专理皇帝钦定案件。成化元年,增铸北镇抚司印信,一切刑狱不必关白本卫。北镇抚司拥有自己的诏狱,可以自行逮捕、刑讯、处决,不必经过一般司法机构。南、北镇抚司下设五个卫所,其统领官称为千户、百户、总旗、小旗,普通军士称为校尉、力士。 廷杖就是把触怒皇帝的大臣拖出午门杖打。负责行刑的就是锦衣卫校尉,监刑的是司礼监太监。受杖官员被扒掉官服,用草绳捆绑,趴在地上,受杖八十棍,行刑校尉每五棍一换,共用一十六人。行刑校尉以司礼监太监的表情动作为下杖轻重的依据:若太监两脚成外八字张开,受刑之人尚能留下一条性命;若太监两脚尖靠拢,受刑之人就要毙命杖下。 第十七章:入门(4) 【我是锦衣卫】 我自从跟随父亲等人外出游医以来,只是往南走,却没有来过北京。但保定府距离北京不是太远,南来北往的人,说了北京许多传闻,九重城门,又高又后的城墙,金碧辉煌的紫禁城……如今来到这里,好奇心还是让我想好好看这座城市,城墙虽然没有想象的那么高,但气派还是有的,街道果然又宽又长,店铺林立,人流不息,但没等我仔细品味这里的风景,便被催促着,随着大队人马,匆匆奔往锦衣卫的驻地。由于地位高贵,锦衣卫衙门不像其他亲军衙门那样散落在京城的坊巷中,而是靠近皇城的正门承天门,在千步廊西侧,毗邻五军都督府,与东侧的六部隔街相望,那里是大明的中枢,可见我们是多么的重要。 我虽然游历过江南的苏杭,但北京城实在是太大了,简直有些眼花缭乱,更何况是匆匆一瞬。大明王朝已经建国一百多年,特别是弘治中兴,使得这个国家强盛起来。所以,当我踏入北京城的那一刻,虽然依旧想家,但已经下定决心,一定要在这里生存下去。 锦衣卫有着传帮带的传统,新晋的锦衣卫,都是由前辈们传述各种规矩。廖建忠亲自给我讲述锦衣卫的前因后果,这引来不少人羡慕的目光,我则恭恭敬敬地听着,满眼的憧憬,在心里,渐渐有了锦衣卫的世界。 这个世界的中心,就是皇帝!以及皇帝的家眷们,所谓天潢贵胄。我们的弘治皇帝只爱着张皇后,而她的张皇后同样庇护着她家族。其中,她的两个弟弟张鹤龄、张松龄更是飞扬跋扈。 弘治皇帝的后宫生活与古代所有的帝王都大相径庭,他从来没有册立过一个妃嫔,弘治皇帝一生都只与皇后张氏过着一般人家一夫一妻的生活。与杨玉环的“三千宠爱在一身“相比,这位张皇后才真正是做到了实至名归。弘治皇帝虽然对臣子要求严格,可毕竟自己只有这么一个婚姻伴侣,所以对张皇后家的人还是要宽松些的,能睁一眼闭一眼的事情也就不再追究了。 张皇后的弟弟寿宁侯张鹤龄,平时游手好闲,也不务正业。经常还唆使张皇后向皇上要点儿财务田庄什么的,时不常的也出去惹些事、生些非,反正上面有张皇后顶着,张鹤龄多少就有点儿有恃无恐了。 可是弘治皇帝毕竟培养了弘治朝的风气,只要有人看不惯了就会上奏,那时正担任户部郎中的李梦阳一向刚正不阿,嫉恶如仇,张松龄为非作歹,却恰好撞在了李梦阳的枪口上。李梦阳看到铁证如山,回去就参了张松龄一本,说他欺压乡里、抢占农田、为非作歹。 张皇后和弘治皇帝的关系多铁啊,奏折刚刚落到弘治皇帝的手里,张皇后就知道这事儿了。张皇后就去跟张松龄说了,张松龄抓住奏折中“陛下厚张氏“这一句大做文章,诬蔑李梦阳对张皇后大不敬,居然最后要让弘治皇帝制李梦阳死罪。 张松龄虽然是张皇后的弟弟,可是他说话毕竟不是那么有分量,因此这个时候就得张皇后出马了。张皇后呢,其实也不是个不知书不达理的妻子,但是无奈张松龄的唆使,再加上家里人都站在张松龄那一边——毕竟满足了张松龄的利益也就是满足了张家的利益,所以张氏家族的人都支持张松龄。张皇后迫于无奈,只能到弘治皇帝面前去一哭二闹,女人对付男人的惯常手段,何况深爱着她的男人,好吧,弘治皇帝只好让锦衣卫把李梦阳抓进了“诏狱“。 【锦衣卫指挥使】 如果是换了其他的锦衣卫指挥使,对于李梦阳这种得罪了皇亲国戚又没有多少身份背景的人,大概早就随便用几样“诏狱“里的刑法给“发落“掉了。可是牟斌不同,他的出场带有鲜明的弘治朝风。司礼监太监怀恩,推荐了不少人才,其中,从基层锦衣卫做起的牟斌没有任何背景,只是靠着自己的踏实、忠厚,一步步升迁上来,当坐上锦衣卫最高领导的时候,他依旧是善良和正常的。他心目中的楷模是当年土木堡之变,那位舍身护驾的袁斌,后来的的锦衣卫指挥使。 牟斌手握重权,却能正直办事,他早就听闻过李梦阳的名声,而且对于李梦阳为什么会被抓进“诏狱“的前前后后基本上都明白,李梦阳被抓进“诏狱“以后,不仅没有受到一点儿的刑罚,还受到了牟斌贵宾级别的款待。牟斌让锦衣卫们收拾了一间干净些的牢房,把李梦阳安置进去,不时地还带着酒肉进去陪李梦阳谈谈心、聊聊天。 张皇后似乎忙着去顾及别的事情去了,弘治皇帝也觉得风声过去了,就找来了牟斌,问他李梦阳在牢里怎么样了?不仅没有掉一斤肉,还比进去以前白白嫩嫩的多了。弘治皇帝非常赞赏牟斌的所作所为,表扬了牟斌几句,赐给他国外来的手铳,就说李梦阳也休息够了,还是把他放出来吧! 李梦阳从“诏狱“里出来以后,依然跟张氏家族顶着干。张松龄一看,这哥们儿不仅没有受一点儿伤害,而且进一趟“诏狱“似乎还发胖了,立刻去找张皇后,说这次咱们得来点儿狠的,把他置于死地、永不得翻身。张皇后又被家里人教唆一番,跑到弘治皇帝那里哭哭啼啼起来,这次弘治皇帝可不耐烦了,他生气地说:“你们这些人分明是想让我把李梦阳致死嘛!可是我怎么能够就为了你们几个人而把帮助我治理国家的人除掉呢?“这话说得再明确不过了,相比较我朱家的江山你们那点儿小利益根本不算回事。张皇后一听,皇上真生气了,毕竟国事大于家事,吓得赶紧退了出去,回去让娘家人都收敛点儿,别看咱们是皇上的亲戚,要是皇上发怒了咱们也免不了脑袋搬家。 牟斌不畏惧张氏家族的权势,公正治狱,在狱中照顾如李梦阳这样的罪犯,得到了朝臣们的赞扬,也是我们锦衣卫的一段佳话,但也为后来的劫杀留下了隐患。锦衣卫在牟斌治狱期间,让朝臣和民众们印象深刻的,不再是“恐怖“和“血腥“,而是“公正“和“仁厚“。作为颇受争议的衙门,并不是大明的所有皇帝都对锦衣卫情有独钟,如建文皇帝、洪熙皇帝、宣德皇帝、弘治皇帝等主张在管理国家上施行“仁“政的君主,都试图打压甚至有过取缔锦衣卫的计划,但正是因为在锦衣卫的历史中出现了朱骥、袁彬、牟斌这样的锦衣卫管理者,使锦衣卫始终在大明的政权发展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从而不管是昏庸的皇帝还是杰出的皇帝,都没有办法失去锦衣卫这个符合他们胃口的工具。但作为郁郁不得志的东厂的同党机构,锦衣卫在弘治朝确实没有太多的发展!因为,锦衣卫无论如何作为或者不作为,它始终是外臣!而东厂恰恰相反,它是皇帝的奴才,尽管除了几个管事太监外,东厂大部分人,都是从锦衣卫调过去,但东厂总归是设在皇宫里的衙门,一道红墙,意味着,家里和外面终归是两个地方! 如今的东厂,由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岳总督,锦衣卫牟斌派了一些锦衣卫的人在里面轮流协办。两人关系融洽,厂卫和谐,倒也是另外一番景象。 第十八章:锦衣卫(1) 正值正午时分,已是五月,整个京城已开始变得燥热起来,我好奇心没有太久,已经热得浑身是汗,万幸一行人马进城走了不久,锦衣卫的衙门便出现在胡同里面,高大的门楼,特别显眼,而且三楹、筒瓦、脊兽、硬山式。左右坎墙隔扇窗,中间朱漆大门两扇。门前有上马石,门内正中影壁、大堂、左右厢房,人们从衙门外面就只能看到这些。后面还有几进正房、厢房。衙门左侧为演武厅,大门三楹举架高大,门左右有八字墙,门前有石狮一对。从门外可以看到门内是个大操场,坐北朝南一座高台,台上五楹两卷的敞厅,两旁有群房。这两座大门的对面一二百步的距离,有两座照壁。门口八名头目模样的人威严地站在那里,数十名小校分列两旁,服装鲜艳,虽是天气闷热,依旧纹丝不动,颇为显眼。乡下人的服装一向青灰色,今日一见我不觉眼花缭乱,世间五颜六色的衣服真多呀。廖建忠见我看得发呆,用马鞭敲了我一下,道:“这些都是你的平级兄弟!”我不好意思一笑,心里却也明白,自己入了锦衣卫,确实起步很高。虽然多年以后我才明白是张公公的背景和地位,但当时如同木偶一样,被人领着,茫然不知。我们二十多人到了门口,纷纷下了马,瞧得出这些人回到这里,非常高兴。早有人看见我们归来,那八人急忙跑上前施礼,更有人过来牵马,其他校尉虽然不能上前,也是垂首施礼,看得出廖建忠位置很高,廖建忠笑着拍拍几人后背,吩咐花十春带领大家休息,却单独领着我径直往里走。 走了许久,感觉在绕圈子,里面是抄手游廊的庭院,不少人在那里闲聊,和外面的威严,大相径庭,这些人看见廖建忠,赶紧收敛笑容,一旁肃立,有胆大的问声好。廖建忠问慕容大人可在,这些人连忙点头,说在里面。廖建忠鼻子哼了哼,直接去了下一个大院子,门口依旧有看护的锦衣卫,里面显得安安静静,门楼上赫然挂着一块黑匾:北镇抚司。 虽然一路之上有人陆续给我介绍了锦衣卫的情况,但我还是摸不到头脑,只是记性好,记住了许多名称,如今来到这里,渐渐对上了号。 我正在好奇观望,迎面已经走出几个人来,为首一人生得矮矮胖胖,满脸的横肉,红红的鼻子,一看就是心火太盛,而一双大环眼几乎要凸出来,恶狠狠看着你。 “哟!钱兄今日怎么有空?到我们北司来?”廖建忠笑呵呵打着招呼,那姓钱的冷哼一声,道:“巧的很,我是来送南司的文书给慕容大人,遇到廖兄了。怎么?听说抓到内鬼了?” 想必他说的内鬼就是蹇成和方林了,廖建忠一愣,道:“钱兄消息真是灵通,现在还确定不下来,需要问问。”姓钱的道:“北司怎么能出这样的事情?太打锦衣卫的脸了,你们可要审问清楚了,到时候我们南司也要过堂的。”说着,略拱拱手,便去了。临走前,还仔细看看我。 廖建忠苦笑一声,没有再说什么,领着我径直往里走。 慕容钊是个中年人,长得颇为端庄,这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 廖建忠和我进入庭院,早有人过来道:“廖千户,慕容大人在偏厅会客呢!”廖建忠点点头,转到另一处名唤听涛阁,我瞧着这个名字,有些奇怪,这里没有海,听什么涛。猛然瞧见后面的松树林,顿时明白,这里的涛该是松涛,颇有些雅趣。一面想着,脚步还是紧紧跟随廖建忠。抬眼偷偷瞧了瞧,果然看见堂上有人,确切讲他正在和一个年轻太监下棋,门口几个小公公和穿更艳丽服装的锦衣卫们,都安静地坐着,一点大气都不敢出。 廖建忠领着我大踏步进来,门口的锦衣卫主动起身,微笑点头,廖建忠一面低声对我说这些是百户,一面示意我在门口等候,他者径直走到里面,瞧着二人下棋,一旁观战。慕容钊和那太监抬头同时看到他,慕容钊道:“建忠回来了!你快看看我这棋,小马公公下得太狠,把我大龙都围住了,还能杀出来么?” 廖建忠认真看了看,说:“小马公公是胸怀大志,冷子不冷,只把你这出海蛟龙困在河洼子里了。” 小马公公白了他一眼,假作生气道:“老廖,你是拐子弯骂我呀!”慕容钊一愣,道:“小马公公,这话怎么讲?” “呵呵,你们锦衣卫合伙欺负我东厂呀?”小马公公高声道:“虎落平阳被犬欺!咱家做公公的,一样念书!别当我不知道,你是来帮他欺负我的。”说着,便把手中棋子扔到棋盘上,道:“今天这局平手!” 廖建忠和慕容钊大笑,看得出平日里都是极为熟悉的,三人坐下,有人赶紧送上茶水,慕容钊喝了一口,瞥见我道:“他是谁呀?” 廖建忠冲我一摆手,我赶紧走过去,深施一礼,“他叫张英,是张永公公推荐过来的!张英,这位是慕容钊慕容指挥佥事兼北镇抚使大人,这位是东厂小马公公!”我急忙再施一礼,道了两声好。 小马公公正眼都没看我,对廖建忠道:“张公公可好?听说他陪太子殿下外出,还回老家了?”廖建忠道:“对,张公公从老家回来,刚刚进的京。这是他的后辈,瞧着身手和家世都不错,就给推荐进入锦衣卫!我试过他的本事,确实不错!慕容大哥,多少给安排个职位!” 慕容钊点点头,道:“你引荐的就不会错,更何况有张公公的推荐!只是时下有些紧,牟指挥使已经下令,暂停所有锦衣卫的升迁,毕竟是他发文书,我不好说话。” 小马公公笑笑,说:“就他事多,还以为是弘治爷爷照顾他呀!你们都别忘了,太子爷才是我们的爷,听咱家的,赶紧给安排了,别惹张公公不高兴喽!你们可别不把张公公当回事,他可比那位刘公公强多了。” 慕容钊点点头,道:“公公说的是,我们都得到过公公们的恩惠,我也是倚仗您的提携呀,这样,老廖,按照以往的规矩,让他做个总旗如何?”“这个正是张公公的本意,只是自家子弟升迁太快了,会让人说闲话的!还是按照程序走下过程!”廖建忠笑道。 那小马公公正在喝茶,听了喷了一口,道:“咱家看哪个敢说?我们陪着皇上小心翼翼的,付出多少辛苦,安排个子弟怎么的?就这么定了,孩儿呀,你赶紧谢谢慕容大人吧,以后你就靠他了!” 我赶紧施大礼,慕容钊瞧着我,道:“你该先谢谢马公公!不过,廖大人的话也有道理,这次新晋不少人,我直接就给抬了阶,怕别人面前不好说话。”小马公公呵呵一笑,道:“别欺负人家孩子,没见过世面,他怎么知道谁大谁小呀,话又说回来,这里是你的地盘,客不压主呀。是不是老廖?” 声音与张永颇为相似,尖锐而刺耳。 廖建忠笑道:“小马公公是挑理了,属下可不敢呀!您可是王岳公公的红人。”小马公公一脸得意,道:“你回来就不要出京了,不瞒你们讲,宫中最近事情挺多的。” 廖建忠听了,看看我,说:“张英,你先出去,我让人带你熟悉熟悉北镇抚司,向冲!” 第十九章:锦衣卫(2) “来了,千户大人有何吩咐?”一个机灵的小校跑了进来,年龄和我相仿,长得白白净净,漂亮地施了一礼。 “他是新来的兄弟,名叫张英,你领着他转转,熟悉熟悉这里,顺便讲些典故给他!”廖建忠说道,又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道:“一会再去外面,买些果子酒菜来,请大家吃顿饭,算是相识了!” “好了,请大人放心,小的这就去安排!”向冲伸手接过银票,我下意识看一眼廖建忠,他则微笑着冲我点点头,我连忙客气地施礼告别,然后和向冲走了出去,耳边传来小马公公的声音:“这孩子瞧着挺机灵的!”只是不知道这话说的是向冲还是说我。 我们出得门来,这向冲早已拉着我的手,笑道:“我是向冲,也是新来的,只不过比你早三个月。来,我带你看看北镇抚司。” 【北镇抚司】 从洪武皇帝起,这里就是北镇抚司所在地,因为坐落在京城的北面,同时与其相对应的则是南镇抚司,因此又称作北衙门。北镇抚司是干什么的?就是传理皇帝钦定的案件,它拥有自己的监狱(诏狱),可以自行逮捕、刑讯、处决犯人,不必经过司法机构。北镇抚司外部任务较多,经常出差全国,由于直接向皇帝负责,因此地方官员见到北镇抚司的人都是毕恭毕敬,一点不敢大意,并称之为“上差”或“钦差”。通俗点说北镇抚司就是朝廷抓人的部门,死于酷刑之下的冤魂不计其数,是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不过有一点,这里挨着不少民居,甚至可以看见居民自由自在从门口走过,居民对这里一点都不害怕,这一点我很纳闷,我和向冲都属于那种自来熟的人,很快便无话不谈,所以对于我的疑问,向冲听了神秘一笑,道:“我们是皇帝爷爷亲自安排抓捕官员的,老百姓的事,我们不管。” 我似懂非懂点点头,看来这锦衣卫果然权力很大,向冲又领着我走出北镇抚司,瞧着天色,道:“本该带你去经历司和诏狱转转,但那些地方邪气太重,你是刚入门的,等拜过了大神,再去也不迟。走,我们出去!”却是奔着后门,那里有七八个校尉守护着,一个头目的人坐在树荫长凳上喝茶,向冲对我道:“这里上街方便,正门总有盘问的,虽然是一个衙门口,有时候还得登记,这里就随便些了!”那个头目瞧见我们,道:“向冲,新来的?” 向冲嘻嘻一笑,道:“原是楼二哥当值,正是,这位是新晋的兄弟名唤张英,廖千户让我领他四处走走,顺路上街买些东西,晚上招待各位兄弟!张英,这位是楼奉楼小旗楼二哥,张英,你把你的腰牌给楼二哥瞧瞧,以后就方便了!” 我赶紧摸出腰牌,楼奉一面接过腰牌,一面打量着我道:“既然是廖千户委派的,自然不会出差错。你们自行方便便是,外面地界里规矩多,万不可贪玩,坏了锦衣卫的名声。” 说着,便把腰牌还我,向冲道:“楼二哥说得是,小弟自然不敢肆意放纵,我领着他出去,找个熟悉的店铺买些东西便回来,晚上大家聚聚!楼二哥务必赏脸!”说着,拉着我便出来。 大街上,人群熙熙攘攘,没等我看清远处,却发现门口坐着一群人,一个个本来哭丧着脸,瞧见我们出来,眼神瞬间都是亮的,早有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起身,道:“两位上差,行个方便说话!” 我一愣,向冲却很自然,随那人过去,在一处僻静处,那人深施一礼,道:“我是今科进士高德正的管家,我家少爷本来被吏部外放到广东雷州做一知县,偏是少爷一时糊涂,去不该去的地方吃酒,被锦衣卫拿了去,至今消息皆无,家中非常着急,请二位上差行个方便,找些门路,让我知道一些少爷的消息。”说着,便从袖中取银票,我如何见过这种情景,向冲倒是自然,麻利地收在衣袖里,却道:“你叫什么名字?这点小事,还这么客气,真不用给我们,嗨,不过谢谢了。可去顺天府衙门报了案?若没有,我们回去帮你问问,明天这个时候去平家老店吧!那里会有人给你消息的。”那人闻听,一脸笑容,道:“小人高迁,多谢二位爷了!” 向冲不等高迁施礼,领着我就走,边走边道:“锦衣卫一天不知道抓多少人,也来不及派个专人去询问,明天我们还得一点点查。”继而嘻嘻一笑,道:“牟指挥使不让我们收钱,抓住一个私自收钱的,重打二十板子,外放到偏远不毛之地,但举手之劳的事情,我们还是要做的。”又对我道:“那些人都是当官的家属,估计自家老爷没了踪影,猜出有些不光彩的地方,还不敢报官,遇到明白人点道,都跑这里来死等了。也别说,这倒也是锦衣卫的一个财路!” 我对于钱财没有太多的想法,只是觉得这些人哭丧着脸,甚是可怜,寻思自家刚刚来这里,万事还是小心为上,当下点点头,道:“以后还得倚仗向兄照顾了!”“哪里话?将来还得依赖你帮我呢!”见我不解其意,向冲洋洋自得道:“你的帖子我看过,你是张公公的人,飞黄腾达指日可待,我嚒,虽然年长些,入门也是无根无山的,日后就指望你来照顾提携了!” 我吃了一惊,暗想自己刚入锦衣卫,就别人了解如此清楚,不由得回头看看这北镇抚司衙门。 向冲絮絮叨叨又道:“能在锦衣卫做事的人,多少有些根基,像你及和你一起新来的几位,都是有人庇护的,你知道吗,和你一起来的新人钱胜,连锦衣卫的大门都没进,直接去东厂做事了,还不是他的叔叔钱通、钱彩是邱公公的干儿子,自然近水楼台先得月!” 那个钱胜,我只是隐隐约约有些印象,毕竟还是不熟悉;但想到刚进门时遇到那位钱大人,不觉问道:“我们刚来时,遇到一位千户大人,据说姓钱!”“就是他了,钱彩钱千户,南司千户,人不咋地,他有个弟弟叫钱通,是给百户,在东厂做事!”我便问起廖建忠,向冲道:“廖千户可是了不起,是锦衣卫中数一数二的的好汉,为人豪爽,而且八面玲珑,方方面面都给他面子,而他做事情干净利落,皇帝爷爷都知道他的名声。若不是碍于朝政,我们锦衣卫早就飞黄腾达起来!” 我很纳闷,问什么碍于朝政,向冲四外看看,低声道:“锦衣卫从太宗皇帝开始,到弘治爷爷这里,几度沉浮,锦衣卫指挥使几乎没有善终的,和我们较劲的,有文官,有东厂,不是你上来,就是我上来,这些年来,争斗就没停过。弘治爷爷登基,实在看不下去,对我们,以及东厂,都是打压,不让我们参合朝政,十几年来,我们一直小心翼翼的,确实没出祸事。朝廷安排的事情,做得也是漂亮!” 我说道:“想来这是弘治爷爷对我们的照顾!”向冲抿嘴一笑,道:“话虽如此,我们普通锦衣卫在这里就是当差,混口饭吃,若祖上有德,兴许混个一官半职,而有些大人物,却不甘心如此平庸,自然想着飞黄腾达!” 我点头道:“这大概就是人各有志吧!”向冲噗呲一笑,道:“有志向是理所应当的,只是没有机会,不过空谈而已。我是没啥指望,你却不然,希望你将来能够多提携提携我。”他说得极为认真,倒让我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 向冲倒也没有在意到我的窘态,依旧笑意盈盈,满满自信道:“天地之大,总有我们立足之处,无论怎样,我是从大山沟里爬了出来,将来一定还要回去看看,毕竟,我是我们那个小山村里,这么多年来,唯一走出来做官的!” 第二十章:锦衣卫(3) 我们出了侧门,便能看见奉天门,巍峨壮观。外金水河迤逦而来,几座石桥错落有致地横在小河上面,青石地面,干净整洁,而守护的锦衣卫,让人只能远观不敢靠近。向冲讲,那里归仪銮司负责,在锦衣卫都有机会去那里当值,当然,那里的生活也是挺苦闷的,轻易出不来。 我们沿着金水河边说边走,渐渐远离了这里,越过一座石桥,便看见对岸店铺林立,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和这边的安静迥然不同,极为热闹。 向冲直接领着我,过了石桥,左拐右拐的,在人流中走了许久,京城的道路都是横平竖直的,铺着青石,两旁的房屋更是干净整洁。弘治皇帝的中兴之治,使得帝国的京城处处繁华。在一处拐角,我们抛开大路,拐进小道,却是青砖地面,比起乡下的土路来,依旧不知好上多少倍。一栋三层小木楼映入眼帘,虽然也挨着街道,明显行人少了许多,倒显得有些偏僻。门口一根木杆上面,赫然挂着一面酒旗。待走近些,那木楼越发陈旧,以至于门口的牌匾金字脱落,仍然看得清四个大字“平家老店”,落款却是御题! 酒店之类的多在闹市区,这里不是太显眼,行人来往也不多,后面还是一片小树林,越发显得幽静,怎么放着那么多大店铺不去,偏偏来这里?我不禁纳闷,向冲似乎看出我的心思,道:“这里是洪武爷爷御题的店铺,当年洪武爷爷微服私访,吃了这家的饭菜,大为赞赏,亲笔题写匾额,一时轰动南京。老店本来在南京,永乐爷爷给迁过来的,已经传了三代,算起来,也是百年老店了。我们锦衣卫和这家老板处得极好,可谓多年交情,我们买东西都到这里。”说着眨眨眼睛,低声道:“老板人不错!对我们这样的人,非常的热心。” 胡海三曾经和我说过,这位洪武爷爷喜欢给人题字,大概他是乞丐出身,没读过书,怕人瞧不起,所以,在南京城里留下许多字迹。其实我并不相信,洪武皇帝从民间崛起,扫荡六合,一统江山,肯定有他的过人之处,至于这些故事,多少是后人添油加醋编的,有道是竹帛烟销帝业虚,关河空锁祖龙居。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向冲所谓我们这样的人,就是锦衣卫吧。 说话间,早有一人从店里跑出来,非常客气地作揖道:“向老弟,你来了!这位小哥是?”此人年纪四旬左右,身材矮小,一脸笑模样,只是双眼炯炯有神,透着一股沉稳。向冲回礼道:“平六哥,今日又来打扰了,他是张英,新入门的兄弟!张英,这位是平六哥,这里的老板。” 因为他的姓氏很特别,我想起姑苏那位平叔叔,忽然觉得二人有些相像,话到嘴边,却没有说出去,而是抱拳道:“小弟张英,平六哥日后多加关照!” “哪里话?日后还望张英兄弟多加提携,小店就倚仗各位眷顾了,里面请,刚刚从江南来了一批好茶,你们先尝尝!”我听了,不禁问道:“平六哥是南方人?”说完我就后悔了,他家本是南方过来的,我何必问他这话! 哪知平六哥看我一眼,道:“老家是姑苏的,但我确实土生土长的北京人!” 我心头一震,以前认识的那位平叔叔也是姑苏人,只是不知道他叫什么,我狐疑地看一眼平六哥,他也看着我,我们都躲开对方的目光,径直走到里面雅阁坐下。 里面装饰很普通,人也不多,这里更像是古香古色的休闲处。早有小二送上茶水和点心,向冲向我眨眨眼,低声道:“这里的客人,都不是一般人,不要去打扰,更不要去偷听,我去去就回!”说着,拉着平六哥出去,想必是谈些心腹事。我默默喝着茶,看着外边的风景。 这里极为幽静,窗外是幽静的小树林,甚至可以看到小树林外的小溪,几只鸟儿在院落里跳来跳去,竟然和老家有几分相像。我不禁想起老家,嗨,几天前,我还是一个年少懵懂的游方郎中,如今却在京城里,穿着漂亮的衣服,成了锦衣卫!变化实在太大,如同做梦一样! 不多时,一位少女悄然而至,面容清秀,提着茶壶,看见我,略施一礼道:“大人,我是店里的舒儿,给您添水了。”她神态自然,毫无扭捏之态,我接触女子甚少,急忙起身道:“多谢姑娘,我叫张英,以后会经常来的。”舒儿莞尔一笑,动作熟练地蓄满水,道:“大人慢用!有事招呼一声。”说着,转身去了别处。 我重新坐下,感觉自己脸上热热的,一阵喧哗声忽然由远及近而来,甚是抓人耳朵。我不禁闻声望去,一群花花绿绿的人们沿着那小路信步走着,一个个步态轻盈,神采飞扬,彼此间顾盼生辉,只是浓妆艳抹,更加妖娆。这些人分明是男人,不用说,一定是宫里的公公们了。只是身旁的两名锦衣卫的人,显得特别庄重。 年纪都在三十左右,一人剑眉星目,鼻直口方,些许胡须,另外一人则是四方大脸,络腮胡须,瞧服饰应该是锦衣卫中的百户大人。 这些人闹哄哄奔平家老店而来,我还在观看,闻声而来的向冲只瞧了一眼,赶紧拉起我道:“我们快走,别让他们看见了。他们是东厂和钱、谷两位百户大人。”说着,便拉起一头雾水的我。 我没有多问,毕竟人生地不熟,顾不得喝茶,跟他闷声出来,平六哥早在外面观望,看我们一眼,示意我们走侧门,自己则急匆匆出去迎接那些人。我们刚出了侧门,原以为可以直接走,不想刚打开门,迎面碰到几个戴着尖帽,褐色衣袍,脚步匆匆,白皮靴嘎嘎直响的人进来,他们后面是一位戴圆帽,皂靴,胖乎乎的人,因为低着头走路,我们险些碰到对方。 “咦,你们是锦衣卫的?”对方一人上下打量我们几眼,发问道,声音带有几分不满。 看来向冲并不认识他们,极为恭敬道:“正是,我们是北镇抚司慕容钊大人手下向冲、张英,因外出口渴,到这里喝茶歇息,马上回去。” 那人还要言语,胖乎乎的人笑了,道:“老唐,算了吧!既然是慕容兄弟的属下,大家又都来自同门,就一起吃个酒吧!” 向冲吃了一惊,拱手道:“敢问大人是?”“我是东厂领班季了凡,叫我老季好了!”季了凡笑嘻嘻的样子,让你无形中有了一份亲切感。 向冲和我赶紧一起施礼,道:“岂敢,岂敢,季大人,属下有眼无珠,还请多担待!” 季了凡呵呵一笑,道:“客气什么?我和你们的慕容大人情同兄弟,你们就不要外道了。”说着,就要带我们进去。 “多谢大人好意,只是属下还要回镇抚司,就不打扰大人的正事了。”向冲急忙说道,季了凡看着我们,虽然满是笑意,但我能觉察出他在偷偷观察我们,而其他的人,也对我们满怀警惕。 季了凡道:“这叫什么话?我们来这里是消遣,平六哥也不是外人,我常年在外,镇抚司咋样了,都不清楚,正好今天有机会,大家坐一坐闲聊,岂不是很好?”他说着,冲其他人一使眼色,这些人便四处散开,估计是察看四周情况。 我不知季了凡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能感觉到向冲很着急,只见他深施一礼,道:“大人,您这可羞杀属下了,我不过是个校尉,每天就是听些吆喝,镇抚司有什么大事,我们确实不知。您知道,我们的身份,连听涛阁的小院子都进不去的。” 季了凡哈哈大笑,走过来,用力拍拍向冲的后背,向冲脸色都变了,估计是疼的,只听季了凡道:“说的倒是实话,镇抚司的规矩太多,人分三六九等,普通校尉确实难已知道。不过,听说来了一批新娃子,不知老廖会不会给我几个?“说着看我一眼,又对向冲道:”赶明来东厂吧,我们这里可是亲如一家呀。” 第二十一章:锦衣卫(4) 向冲忙笑道:“多谢大人好意,若有机会,属下一定过去!”季了凡还要说话,屋里有人悠悠道:“老季,你就算了吧,让两个小崽子赶紧回去,我们还有事谈,庄公公等着我们呢!”说话之人声音威严,但能听出是太监的声音,想必是位公公,季了凡收敛笑容,恭敬道:“是!”挥手示意我们走吧。 我们如释重负走了出来,向冲长出一口气,扭扭身子,道:“这人力气好大,疼死我了。”又嘟哝一句道:“今天也是奇了,东厂四大百户来这里做什么?”我不觉奇怪,道:“东厂怎么这样厉害?”向冲没有多说,道:“以后你就知道了,我也不太清楚,只是锦衣卫里说,不要得罪东厂的人。”继而又神秘道:“谷、钱百户,还有那位唐百户,加上这位季百户,都是锦衣卫里响当当的人物,就算是廖千户,也给他们几分薄面,但他们在东厂公公眼里面,和我们差不多吧!” 我“哦”了一声,还想再问,却听见哐哐的锣声,俄而看见一队人马从前面街道走来,铜锣敲得震天响,彩旗飘扬,四五匹高头大马前面开道,其中一少女一张鹅蛋粉脸,大眼睛顾盼有神,粉面红唇,身量亦十分娇小,一身劲装,骑在马上,英气勃勃,只是带了几分傲气,其余皆是家丁,一个个得意洋洋。一行人非常耀眼,不知道是哪家豪门? 向冲看得入神,我不禁拉了他一把,向冲嘻嘻一笑,低声道:“这位小姐乃是寿宁侯的千金宁溪小姐,也是当今皇后的亲侄女。你别看人长得漂亮,年纪轻轻,厉害的狠!不喜欢做女工,就喜欢骑马射箭,男孩子的行径,学会了不少,我们可跟她吃了不少苦头。今天应该是出去游玩,还好,没让锦衣卫扈从。往常出行,一道手令,我们就得跟着,这小姐登高涉远,爬山渡河,不在话下,更是喜欢戏弄我们这些当差的。”说着,脸上竟然有了几分愁容。 我瞧他说得凄苦,不觉有几分同情。谁知他忽然一笑,道:“不过,这小姐虽然有几分跋扈,但赏赐起来可是大方,全然不像她吝啬的老爹!”半日相处,我们已经熟络,他犹如乡下的伙伴胡海三,我一直憋着自己的本性,如今瞧那小姐漂亮,不觉笑道:“这小姐千金之躯,如何肯和你们为伍?想必是你胡思乱想吧?”向冲摇摇头,道:“这张家,乃是当今皇后的娘家,有权有势,宁溪小姐生性泼辣,刚才不是说她不喜欢女工嚒,而且舞枪弄棒不在话下,我们跟她出去过,确实是个难伺候的主。”我瞧他说得认真,不觉笑道:“你也得了不少好处吧?” 向冲嘻嘻一笑,道:“这都让你看出来了,我们做差役的,嘴甜手勤,肯定有好果子吃的。” 向冲一面说着,一面从怀里掏出几枚果子来,道:“顺手牵羊,本来可以坐在那里吃上几盏,算作给你先接风,不想都被那些人给搅和了!”我顺手接过来一枚果子,笑笑道:“多谢你了,来日方长,有的是机会!我们算是兄弟,有福同享!”向冲高兴地点点头,拍拍我的后背,道:“你真壮实!” 正说间,侯爷府那队人马已经走上了桥,路上的行人本来都让到了两旁,偏偏不知从何处冒出一个算命先生,戴着灰色的瓦楞帽,穿着一件褪了色的宝蓝直裰,趿拉着双布鞋,目光直勾勾的,脸上带着笑容,一手举着牌子,一手拄着竹竿一点一点的,步履虽是蹒跚,却毫无顾忌地往前走,看样子是个瞎子。前队开道的两个家丁急忙上前阻拦,喝道:“靠边,靠边。”那算命先生也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故意不走,仍然往前走,家丁不耐烦,伸手便去拉算命先生,算命先生仿佛看到一样,未等他们靠近,疾走几步,竟然从二人中穿了过去。 我们大奇,却见算命先生仍然徐徐向前,几乎冲撞到中间队伍。那宁溪瞧在眼里,任由那算命先生向前,待到近前,马鞭一甩,“啪”地一声响,直接袭向算命先生头顶,算命先生似乎慢了脚步,像是转身,那马鞭竟然躲了过去,竹竿轻点,竟然点中马的左腿,那马“嘶鸣”一声,腿一软,竟然瘫倒在地,宁溪在众人惊叫声中落马,亏得她身体伶俐,双脚早已离开马镫,却也在地上一卧,未等宁溪起身,算命先生竹竿已经直点过来。宁溪马鞭却不含糊,忽地卷过来,缠住竹竿,算命先生“咦”了一声,手一松,竹竿竟然飞奔宁溪,宁溪急忙抽鞭闪开,算命先生疾步向前,握住竹竿,两个家丁顿时扑了上来,算命先生竹竿左右一点,点中二人胸口,家丁顿时仆地,而他仍然奔向宁溪,竹竿又点了过来。此人绝对是有功夫的,而且不是瞎子,是刺客! 眼见宁溪小姐回鞭不得,脸露惶恐之色,我说了声“不好”,手里的果子“嗖”地打了过去,若说是石子,自然会又急又快,只是来不及,但也劲道十足,打向算命先生后脑,算命先生身手倒也敏捷,那果子还没有到近前,他“啪”地回转竹竿,打落果子。我想都没想,纵身奔了过去。 乘着算命先生迟疑之际,家丁过来扶起宁溪。算命先生冷冷地看着我,他根本不是什么瞎子,那家丁看出我的身份,道:“你是锦衣卫吧?赶紧抓住他,他刺杀小姐!”算命先生冷笑一声,竹竿直接打向我,我闪身躲过,身后向冲不知从何处拽过一个木根给我,晃出腰牌道:“锦衣卫办案在此!” 他不过虚张声势,但家丁们早已蜂拥而来,把宁溪护住,那算命先生四处看看,又看看我们道:“你们锦衣卫在这里?“向冲故作神秘道:”当然了,你是什么人?“那算命先生四处望望,有些迟疑道:”原来是张家走狗!也罢,今日便宜她了,老夫去也!”说着,竟然要走。我刚想舞动木根向前,向冲拉住我道:“且慢,保护宁溪小姐!” 我迟疑之间,那算命先生便扬长而去,家丁根本不敢上前。待我回过身来,却见向冲笑着让丫鬟扶起宁溪,他则一旁站立,本以为会得到夸奖,宁溪仰起头来,扫一眼我们,却道:“那人是刺客,你们是锦衣卫,为何还还不去追?”向冲略显尴尬,忙道:“好,你们保护好小姐,我们去追!”冲我一使眼色,我们便匆匆去追那算命先生。 大街上人来人往的,如何去找这个算命先生?我们盲目地追了一阵,也没有看到踪影,向冲本来走的就是扭扭捏捏,而且有些喘了,看得出没有多少本事,走到一处,对我摆摆手,道:“你走得太快了,我跟不上。算了吧,我们找也找不到了,回去吧。” 我可谓人生地不熟,根本分不清东西南北,所以心中虽然奇怪向冲的所作所为,但还是听了他的话。我们往回走了几步,向冲道:“没想到你还是有些本事的,在镇抚司里,也是很了不起的,这样前途会更加无量!”继而皱皱眉道:“我只是有些气力,功夫却是寻常。当年也是因为祖父有些军功,沿袭下来罢了。你是根正苗红,又有本事,大有前途呀。”说着,目光里流露出许多羡慕来。 我虽然渐渐清楚这位张永公公一定是大大的人物,所以会得到许多照顾,不过什么飞黄腾达倒没有考虑过,也是没来得及想,不过,他说的话,却让我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一向脸皮厚,和胡海三在一起吹牛事多了,只是这些年长大,被父亲看得严,不敢造次罢了,当下笑道:“什么前途不前途的,大家在一起,就是很高兴的事。兄弟同心,齐力断金!不是说了么?有福同享!” 第二十二章:乱花迷人眼(1) 未等向冲说话,有人拍手道:“说得好!这位兄弟一看就是仗义之人,锦衣卫有你这样的人加人进来,真是一件好事!”一位中年人不知何时来到身旁,瞧那穿着打扮,就是锦衣卫里的百户,只是面容苍白,有几分憔悴,向冲见了急忙施礼道:“属下不知司百户大人在此,还请恕罪。张英,这位是南司的司百户大人。”我赶紧施礼,那中年人两手微扶,打量我几眼,微微一笑,略做了一个拳式道:“我叫司伦,你是张英吧,看过传帖,知道来了几位新兄弟,能入得锦衣卫,就是很好的人,我是闲着走走,又不是在公门里,向冲,不必这么拘礼。” 向冲仍然一本正经道:“多谢百户大人体谅属下!”司伦笑道:“哪里来的客套?你们在这里做什么?难道今日有公差不成?”他问着我们,眼睛也往四处查看,向冲道:“今日正常在镇抚司当值!这位兄弟刚来京城,廖千户大人让我们买些东西,晚上招待一起新来的弟兄。不想在这里遇到了有人要刺杀建昌侯小姐,我们便出了手,如今四处找那凶手呢!”司伦似乎一愣,道:“朗朗乾坤,何人这么大胆?你们不是弄错了吧?”向冲道:“绝对不会弄错,而且寿宁侯小姐不依不饶,让我们追查到底,属下只得四处查找。”司伦点点头,道:“可有下落?”向冲摇摇头,道:“那厮跑得快,我们没有跟上。不过,他的模样,我们记住了,以后有机会抓住他。”司伦呵呵一笑,道:“你们也没有带兵器,小心一些,差不多就算了,或许是个误会,没必要报到卫里,我还有事,你们忙吧!” 司伦走后,向冲却没了刚才恭敬的态度,目光里多了许多愤恨。我很奇怪,问道:“向兄,你怎么了?”向冲瞧着他的背影,道:“这人昔日和先父是朋友,经常在我家吃喝,却是个小人,为了自己升官发财,冒然攻打一处贼窝,先父一直和他说要小心,他全不顾及兄弟情分,执意攻打,结果死了很多人。嗨,这人就是自私自利,而且目光短浅!” 我“哦”了一声,看着向冲闷闷不乐的样子,好心想安慰几句,他忽然变了笑脸,道:“我们快走!或许那家伙藏在别处!” 约莫走了半个时辰,大街上到处都是人,我们再也没有再见到那个算命先生踪影,只得耐着性子回来复命,返回途中,向冲不停地嘟哝着回复的话语,言谈举止当中,不乏谦恭之词,想必他一心想要这个功劳,不时看着我,眼神里分明多了几分期待。我自然没有抢功的想法,只是觉得他很可笑。多年以后,我渐渐理解他的所作所为,嗨,一个没有根基的人,想要向上爬,其中的艰难困苦,是常人所无法想象的。 待到了那里,那张家的人早已经走了,路面依旧一片喧闹。向冲四处张望许久,竟然有几分失望,怅然若失道:“很好的机会,结果就这样错过了。”见我一脸懵懂,转面嘻嘻一笑道:“做差的,都希望有些外财的。你慢慢就会明白!不过,这个功劳却是你弄来的。” 我摇摇头,道:“这算什么功劳,我们就是做这个的嚒!”向冲眼睛一亮,道:“也是,也是,我们就是做差的,缉捕贼人,天经地义,难道做了,还要大书特书不成?!”他说完,脸红红的。 我们回到北镇抚司,平家老店早把东西送到,可谓琳琅满目。老于不知何时转了出来,依旧一副火头军的打扮,哈代跟在后面,宁博阳虽然远远看见,只是冒下头,却是一扭头走开。 我忙上前打招呼,老于笑道:“张英,你做得不错,能够被廖千户大人抬举,足见你是好样的。”哈代更是笑着拉着我的手道:“听说会提拔你做总旗,你可是新晋锦衣卫中,最早最快的一个了。” 向冲听了,睁大了眼睛,道:“乖乖,你要当总旗,那可是天大的造化呀!多少小旗都是我们这些人梦寐以求,乖乖,你这么快!以后你就是大哥了!我这辈子做一个小旗就可以了。”几天来,我多少知晓锦衣卫的规矩,新来的多是校尉,继而才会是小旗,然后熬过几年,看着你的本事和功劳,慢慢才会提拔你做总旗。我来了便做了总旗,对于我们来讲,简直不可思议。 我隐约感觉到是张公公的面子,虽然心里美滋滋的,脸上还是很平静,道:“大家都是兄弟,何必说这种见外的话。” 老于瞧着我,默默道:“总旗是需要文考和武课的,如今牟指挥使亲自过问,一向很严厉,你还是要有些准备的。”文考和武课?我听了一头雾水,向冲道:“按部就班的事情多了,岂不是误人子弟?嘻嘻,晚上多喝点,大家高兴高兴!” 明月高悬,北镇抚司偏厅里陆陆续续坐满了锦衣卫,大家都是听说廖建忠回来,无论办差还是歇假的,都赶着前来伺候,因为是聚会,所以没了许多规矩,我们可以倚在栏杆上,瞧着品级大的锦衣卫进了里面正厅,向冲一直观望着,满脸的羡慕,我捅捅他,他道:“那里可是好地方,当初刚进锦衣卫时,做为新人进去一次,算是拜门礼。以后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了。” 我笑道:“你这么八面灵通,一定会有机会的。”向冲摇头低声道:“关键得有靠山,而且我们的牟指挥使,一向严谨,一般人难入法眼。老于的话,你还真得当点真。”正说间,一矮胖百户出来,道:“新来的锦衣卫校尉谷大春、谈升、宁博阳、哈代,还有张英,一会儿到正厅吃饭,其余的兄弟们,按照惯例,在外厢吃饭,今晚是廖千户大人的东,大家可要记住了,他是心疼我们这帮兄弟,连日辛苦,他更辛苦,你们一会敬酒时都孝顺点。”众人齐声说是,向冲嘻嘻一笑,道:“怎么样?我说对了吧。”我问他这个胖子是何人?向冲道:“今晚会有四位百户大人陪同廖千户大人,分别是花十春、顾大有、岳自谦,和这位吉茂通,他们是廖千户的铁杆兄弟,入门开始,就混在一起吃喝拉撒,一起拼刀子玩命,当然,还会来些其他百户,关系却是不近。”我不禁问道:“锦衣卫有多少千户和百户呀!”向冲四处看看,道:“当今皇上不看重锦衣卫,我们满打满算也就三万余人,而且分布各省,京城只有五千锦衣卫,被仪鸾司占了大半,东厂调用八百,京城外各处巡查又去了一千,如今也就两千人在京,不像往日繁华呀!一个锦衣卫指挥使,两位指挥使同知,五位千户,五十位百户,五百户总旗,能聚到一起的机会都没有,都是各忙各的。”我点点头,心里盘算着自己若做了总旗,可以管十个人,这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过,我还是挺知足的。 大厅很快聚满了人,闹哄哄的,甚是热闹,那位司伦果然来了,被吉茂通客气地请到正厅,但很快就离开了,廖建忠亲自相送,一直劝他留下来喝酒,司伦只是不肯,我瞧见他看了我一眼,然后匆匆离去。向冲道:“这厮就是煞风景的,往日和廖千户交情很好,也是一起上来的弟兄,号称十八兄弟,后来却跟了别人,廖千户落难时,一点忙都不愿帮。如今见廖千户起势了,又来打扰,真真是一个小人!” 我“哦”了一声,道:“廖千户对他还算客气!”向冲道:“廖千户心知肚明此人何许,只是心怀坦荡,不愿结仇罢了!”继而低声道:“这厮有个儿子,也是锦衣卫,只可惜,因为他爹的缘故,一直不得提拔,做着校尉。” 第二十三章:乱花迷人眼(2) 酒宴很快开始,我们五人聚集在一起,我即是兴奋,又是紧张,其他四人看样子和我差不多,宁博阳倒显得冷静。不多时,廖建忠一身便装走出来,身旁果然是四位百户,他清清嗓子,道:“诸位弟兄,今日我们锦衣卫又新晋了五位兄弟,可喜可贺。经牟指挥使大人和慕容大人同意,廖某略备了酒席,请大家吃酒,一来欢迎他们加入锦衣卫,二来我经常出京,很久没和大家在一起,今晚我们都是兄弟,不醉不归。”众人叫了声好,廖建忠领着四位百户回到正厅,又招呼我们一起进去,和他们坐在一处。正厅又另外安置两桌,算是招待其他的客人,只是摆满了菜肴和酒水,却不见人来。 廖建忠一脸笑模样,和往日的严肃,判如两人,而四位百户,表情各异,花十春不苟言笑,总喜欢低着头,顾大有虽然笑着,但目光凌厉,岳自谦白白净净的,宛如一个书生,只是眼神深邃。而吉茂通却是天生的笑模样,又长了两只大耳朵,目光和顺,看着也亲近。 廖建忠没有让我们五人坐在一起,而是和他们混坐,我挨着花十春和吉茂通,这样一来,确实有几分拘谨。 廖建忠当仁不让开了头杯酒,说了句随意,我们便跟着喝了,平日里我是不喝酒的,当真觉得嗓子火辣辣的,刚撂下酒杯,吉茂通正色道:“你们再喝两杯,千户大人敬酒,一定要还三杯的。”我们只得又喝,只觉得自己的脸都是热的,其余四人,看起来倒很正常。几个百户忍着笑,我觉察出是上了当,廖建忠亦笑道:“你呀,总拿小兄弟们开玩笑!”吉茂通笑道:“尊敬前辈,理所应当的。当年,我们也是这样过来的。” 众人哈哈大笑,那宁博阳忽然满了一杯酒,站起身道:“属下是新来的,日后还请五位大人,多多照顾。这杯酒,是我敬您们的。”说着,一饮而尽。五位大人却没有动杯,弄得宁博阳有些尴尬,廖建忠忽然笑道:“进了锦衣卫的门,就是锦衣卫的兄弟,照顾谈不上,但同甘共苦是必然的,你是五人当中,最为伶俐的,脚步踏实些,好生努力。这杯酒,你自己喝了吧!” 宁博阳连声称是,岳自谦起身道:“小弟不才,一向不胜酒力,今日越过花二哥先敬酒了。”只是敬廖建忠,其余三人也不动杯,只有吉茂通笑道:“老三就是聪明,自己酒量不行,早早就躲了。” 岳自谦喝了酒,脸色趋红,笑道:“老五就是多嘴,二哥都不生气,你掺杂什么。”瞧他捧着猪肘子啃,又说道:“亏得我们饭量小,否则满桌子的菜都成全不了你的肚囊。” 从他们的话语中,我猜出他们是结拜的五位兄弟。顾大有看看我们,道:“宁博阳已经敬酒,你们四个是不是也该喝一个了?”谈升坐在他身边,腾地站起,道:“属下谈升,承蒙刘瑾公公推荐,能够进入锦衣卫,日后,必将追随五位大人,鞍前马后,在所不辞。”谈升是个胖子,肚子很大,顾大有坐在他旁边,忍不住一笑,摸了一下酒杯,却见其余四人都没有动,自己也退回来手,廖建忠却拿起杯,道:“我们敬刘公公!”顾大有赶紧端了杯,大家一起喝了。 这酒喝得很快,哈代和谷大春说得都很简单,哈代是蒙古来的,似乎借助了大同总兵的推荐,谷大春似乎有些背景,说的极是平常。转瞬就到了我。说实话,我虽然平日里说得话比较多,但在这种场合,属实不知该说些什么,同时,又感觉自己喝多了,头都有些晕,身边的花十春几乎不出声,依旧低着头,一时席面上有些冷清,我紧张得汗都下来了。吉茂通瞧着我的样子,又看看廖建忠,廖建忠一直盯着我,点点头,吉茂通道:“张英是新晋兄弟当中,最为灵敏之人,而且立了大功,相信邸报大家都看到了。所以,今天这杯酒,我们敬张英。” 说着,便站起身来。我吓了一大跳,赶紧起身,抱拳道:“这可是折煞属下,属下何德何能。属下不敢居功,若不是廖千户大人出手,只怕必然闪失。我敬诸位大人,自会拼力向前。另外,我学过医,头痛脑热的,可以让我试一试!” 顾大有笑道:“呵呵,小兄弟会医术,那可再好不过了,我们经常出外,风餐露宿的,头疼脑热在所难免,但又不能带个大夫,这样好了,以后有你在,我们弟兄可就放心多了。”岳自谦幽幽道:“张兄弟年纪轻轻,学过几年医呀?”我听出他话里不是太信任,我忙道:“从十二岁开始,学了五年。” 廖建忠道:“你是家传吧?”见我点头,道:“这很好,北镇抚司有大夫,没事你也可以去看看,他们的医术还是可以的,比不上太医,也比一般市面的大夫强!”我连忙称是,吉茂通道:“既然这样,北镇抚司不光有了位兄弟,而且还多了一位大夫,那么这杯酒,大家一起喝了。” 说罢一饮而尽,众人也是纷纷喝了,我瞧见宁博阳的目光怪怪的。一直沉默不语的花十春道:“这位张兄弟,确实立了大功。飞石打鸟的功力非常不错,听说,今天下午……”我以为他会说我搭救宁溪小姐的事情,心中有几分小激动,不由得看一眼廖建忠,廖建忠很感兴趣,示意花十春继续说下去。 花十春正要起身说明时,外面有人来报,说寿宁侯府的管家来了,还送来美酒和果蔬。那寿宁侯便是宁溪小姐的父亲,当今皇后的哥哥张延龄,其弟张鹤龄为建昌侯。弘治皇帝只有一个妻子,所谓爱屋及乌,张家大受宠幸,荣华富贵,一应俱全。权势地位,更是无人可及,朝中多少达官显贵,对张家俯首帖耳,据说一个张家管家,京中五品官遇到了,都不敢抬头。张家从来只进皇宫,如今来到我们小小的北镇抚司,廖建忠着实一愣,左右看一眼,道:“这是怎么回事?” 廖建忠一面说着,一面不敢怠慢,起身去迎,花十春紧跟在后面,低声耳语几句,廖建忠转过头,看我一眼,目光里多了许多赞许。我猜想他是知道下午的事情,心中不由得美滋滋的。 那寿宁侯府的管家大大咧咧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名家丁,抬着一担东西。“老葛,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快快上座,正好喝酒!”廖建忠拱手施礼说道,那葛管家一脸笑容,肥嘟嘟的脸几乎裂开了花,一条缝一样的眼睛眨了眨,道:“你若有心请我喝酒,早就告诉我了,何必和我弄这个虚的。我也没想到你回来了,早知道,早就过来了。” 两人看起来非常熟悉,不觉都是大笑,廖建忠请他进里面落座,葛管家摆摆手道:“我们就不用这么客气了,今晚是你们镇抚司的聚会,我不参与了,哪天你请我喝茶吧。侯爷府的事情也多的去,闲话少说,今天来两件事,一来嚒,小姐遇险,遇到你手下兄弟出手相救,小姐感激不尽,让我送来些东西,聊表谢意;二来嚒,侯爷知道这件事后,大为震怒,天子脚下,光天化日,竟然有人欲行不轨,所以,还得请你出出力,把那厮抓到,明正典刑!这事对于你来讲,小菜一碟,安排个把兄弟,把那家伙逮出来便是!” 他说得很轻巧,仿佛探囊取物一样简单,廖建忠却是一脸严肃,竟然连声称是,道:“什么人这么大胆,敢在侯爷头上动土。”葛管家道:“顺天府不成事,还得麻烦你们出头,谁让你是京城第一锦衣卫呢!”廖建忠连连摇头,笑道:“你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办不成,还不得让你吃了。” 葛总管一直笑着,最后拱拱手,道:“这事对于廖兄来讲,小菜一碟。我还有事,你们继续,切勿耽误侯爷的大事就好,我静候佳音!”廖建忠赶紧道:“有劳老兄回复侯爷,此事包在我身上,十日必将人犯抓住,送到侯爷府发落!” “好,有你这句话,我也跟着脸上发光!就不打扰你们喝酒了,先行告辞!”葛管家依旧笑着,领人出去,廖建忠要去送,被他硬生生推了回来,廖建忠便让花十春送客。 第二十四章:乱花迷人眼(3) 众人重新落座,花十春留在外间,也许是喝酒的缘故,也许是侯爷府送来了礼物,大家都挺兴奋,互相看了看,岳自谦半红着脸,站起身来,高声道:“侯爷府送的酒一定要喝了,这可是北镇抚司天大的光彩,只是,只是不知道是哪位兄弟做的好事!站出来,让我们见见!” 众人纷纷四处张望,却没见有人起来,岳自谦道:“怎么?不敢承认了?锦衣卫的兄弟们,可个个都是好汉,大丈夫敢作敢为嚒!”他说话的时候,舌头都有些打卷。 顾大有仍然啃着猪肘子,满脸的油光,笑道:“三哥喝多了!这点酒量就撒野了。不过,我们的兄弟确实挣脸面,大哥教导有方呀!嗨,瞧着这些年来新晋的兄弟,一个个小老虎一样,仿佛又看到当年我们十八兄弟的样子了!“他说话的时候,忍不住看一眼谈升,谈升咧着嘴巴听着入迷,我看出顾大有有些轻视,却又听他道:”当年贺兰山一战,廖大哥领着我们,十八个锦衣卫,豪气冲天,堵住鞑靼两千人马,手刃鞑靼四十二高手,吓得他们屁滚尿流,多么痛快!可惜呀!后来越发没有后来了!”吉茂通皱皱眉头,道:“老二又是多嘴了,提那些事情做什么!”顾大有忙点点头,道:“对呀,今天高兴,不提这些!” 廖建忠神情并没有太多变化,只是含着笑,目光还是不经意地落在旁边的没有人的两张桌子上,叹道:“我做大哥的,二十年如一日,但有时候难免出差错,都是兄弟们争脸,不过今天确实很得意!呵呵,若慕容大人在,那就更好了。”吉茂通苦笑道:“慕容大哥若来了,我们可受不了,他太不会笑了,总是板着脸,酒量也是一般,和牟指挥使差不多。当年我和他出去办差,饿了一天一夜,好不容易吃顿饭,结果一色的素菜,慕容大哥太讲究养生,我们这些个俗人,受不了,受不了。不过最近,牟指挥使和叶千户正核对诏狱犯人名单呢,这事老岳知道!”廖建忠“哦”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岳自谦喊了半天,仍然没有人应声,有些讪讪的,听到吉茂通提了自己,便接过了话茬,道:“别提了,那叶千户做事极为认真,烦的我头都大,若不是看在他和大哥相交甚笃,我真想不管,他弟弟倒是八面琳珑的。听说,牟大人可能要走!” 我记得小马公公和廖建忠及慕容大人提过几句,想必是真的。而廖建忠听了,一摆手,道:“叶千户与我们共事多年,为人秉性,我们都是知道的,不要说闲话。今日是兄弟相聚,又有兄弟立了大功,何况我们都是做差的,听从指令便是,没有明确指令,我们依旧要尊崇牟大人。我们不要提这些事,只是不知道哪位兄弟替我们镇抚司争了大脸,多少年了,镇抚司一直就是小媳妇,今天我由衷的高兴!谁呀,是谁?”岳自谦、吉茂通等人也跟着高声附和,大厅再次热闹起来。 听了这些话,我只觉得脸上阵阵发烫,我小时候非常顽皮,不知父亲打了我多少回,祖父是严谨的人,对我虽然疼爱,就算我做对一件事,至多点点头,却不肯多说一个好。如今来到镇抚司,这么多人夸讲,心潮澎湃,眼见得众人目光都看着外边,喧哗声不断,便要起身,却见廖建忠冲我微微摇头,略迟疑间,便没有站起来,而外间早有人道:“原是向冲,向兄弟!好样的!” 正是花十春,在外间大喊,很快拉着同样红着脸的向冲进来!大家顿时一惊,有些人诧异道:“向冲?向兄弟!”分明不敢相信,而廖建忠斟满一杯酒,笑盈盈走到近前,道:“向冲好样的,你替镇抚司争了光,我们欢喜的不得了,做哥哥的,平日没有照顾到你,你却很争气,这杯酒是大家敬你的,来,大家同饮!” 向冲诚惶诚恐接过酒,平日里的伶牙俐齿变得含糊不清,廖建忠拍拍他的后背,向冲一仰头,喝了那杯酒。众人喝了声好,向冲两眼发光,四处张望,看样子在找我,道:“这功劳,不是我一个人的,还有……”廖建忠伸手拍拍他,道:“向兄弟进门多年,一直兢兢业业,从即日起升为小旗!” 众人又是叫好,向冲几乎不敢相信,两只眼睛放光,嘴角抖动,半天都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地被劝酒。几杯酒下肚,向冲脸色越发通红,脚步也变得踉跄。 我有些糊涂,按说我的功劳也不小,为什么不说我呢?我猜不透,只得随大家喝酒欢笑,谈升端着酒杯,一边喝着,一边大笑,哈代也是傻呵呵跟着陪笑,宁博阳却是一脸不屑,四处张望。身边的吉茂通一直看着我,目光里多了许多东西,只是我看不懂,他似乎明白我的想法,却淡淡道:“向冲三脚猫的功夫,如何能救得了人?不过,机缘巧合,勇气可嘉!”岳自谦笑道:“这个还真别不信,司伦的本事和大哥差不多,一同进门,可他就是没起来,不是说大哥机缘好,可这也八九不离十。”二人大笑,我只得讪讪地陪着笑。 待声音平息下来,花十春道:“既然是向兄弟挣的光耀,那这侯爷府的酒,就归向兄弟吧!向兄弟,这坛酒就由你支配了。” 那向冲早已经红了眼睛,声音也高亢起来,道:“花大哥,向冲有今天,都是诸位弟兄给的,这酒,就大伙一起喝吧!”众人连声叫好。 大家打开侯爷府的酒,虽然不多,但酒香还是在整个大厅里散开,二三十人的席面,转瞬间便喝得精光,我分得一杯,已有些醉意,花十春前来劝酒,我岂能不喝,到了最后,我终于不胜酒力,眼睛沉沉的,几乎昏睡在桌子上,耳边清晰地传来一个廖建忠的声音:张英喝多了……而我闭眼的刹那,分明看见一旁酣睡的岳自谦睁开眼睛看着我。 这一醉不知道睡了多久,总之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外面静悄悄的,只有鸟叫的声音不时传来。我虽然醒了,头痛得依然很厉害,腔子里火辣辣。看来这酒真是没少喝,我挣扎着起来,冒了一身的汗,人却好了许多,早有人过来,端着一碗蜂蜜水,道:“张兄,你可醒了,快喝些蜜水解解酒!” 原是哈代,他笑着递上蜂蜜水,还要喂我。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接过蜂蜜水,喝了下去,觉得好多了。哈代道:“你可睡了一整天,廖千户来过两次了。”我瞧他样子很羡慕,道:“我确实没怎么喝过酒,不想喝成这样!谢谢大家照顾!” 哈代嘻嘻一笑,道:“廖千户说了,你醒来之后,吃些粥,然后去他那里,他找你有事!”继而又道,“你醉成猫挺好,回来呼呼大睡便是了。向小旗昨晚可是醉得不成样子!而且胡言乱语,手舞足蹈,讲了不少陈年往事,惹了不少笑话,又拼了不少酒,吐了几回,一早踉踉跄跄地跟着顾百户出去办差了。” 我心知向冲得到梦寐以求的升职,一定是兴奋过度,以至于忘了形,不觉说道:“他是太高兴了,什么事这么急,一大早就去办差?”哈代道:“想必是侯爷府的事!”我顿时想起,猜想廖建忠找我,或许也是这件事吧,忙道:“我这就去见廖千户。” 刚出了门,便看见宁博阳匆匆而来,他看看我,笑道:“昨夜你没少喝酒,怎么样?别人酒好喝吗?”我一愣,没明白他的意思,只是道:“还可以,头有些晕!”宁博阳又问我去哪里,我如实说去见廖建忠,他面色有些不好,打了个哈哈,就进屋了。 宁博阳的举动让我不太理解,过后想,他对我有些成见,大抵我们都是新入门的锦衣卫,而我的出身更是低微,锦衣卫对我的所谓“青睐”让他有些受不了吧,他这个人其实挺傲气的。 第二十五章:缉拿(1) “你来了,这一觉睡得可好?”廖建忠看见我进来,起身笑道,随即又给我倒杯茶水,示意我坐下,我有几分惶恐,不敢坐下,道:“承蒙您照顾,昨日属下喝多了,若失了礼数,还请大人包涵!”廖建忠听了,笑道,“你是张公公亲自托付的人,我们就是弟兄,我比你年长,你是小兄弟,在这里,就不要见外,快些坐下。” 我想起向冲的话,道:“属下不敢乱了尊卑!”廖建忠哈哈大笑,道:“这一定是向冲那小子告诉你的吧,这话也没错,我在张公公等人面前也是一样,不敢造次,但我们都是锦衣卫,进了门里就是兄弟。快些坐下!” 我不敢在推诿,只得坐下。 “我知道侯爷府的事情,是你立了大功,本该提起你的,只是还不是时候,待我日后再与你说清楚。这里是京城,凡事还要小心。你熟悉熟悉这里,功劳肯定给你记下了,慢慢就会升迁的。” 我心中释然,忙道:“属下明白,日后还得仰仗您的提携,我不太懂这里的规矩,您还得多担待!” 廖建忠点头,道:“这个自然,在北镇抚司熟悉熟悉,我会再安排你去仪鸾司,多见见世面也好。只是现在有件事,就是侯爷府的事情,还需要你来配合,此事绝非易事,光天化日之下敢刺杀侯爷府的人,足见其人有胆量。我已经安排顾大有调查此事,向冲见过那人,也一起去了,估计能抓一批人,带回镇抚司盘问,但我并不报多大希望。所以我让你做暗线,让花十春带着你,暗中巡查。我们虽然相处不久,但我看得出,你很聪明,心思缜密,擅于观察,这很好,做个锦衣卫需要的就是胆大心细,待破了这件案子,你再去仪鸾司历练历练,将来再循序渐进。” 我瞧他说得语重心长,如同大哥哥一样,让我顿时有亲切之感,不觉笑着点点头,目光里多了许多敬重,忙把昨天的经过,包括在平家老店遇到季了凡等人,以及追赶算命先生过程中,遇到的司伦,又仔仔细细讲了一遍,廖建忠听得认真,待我讲完,他的目光也变深沉起来,我看得出他在想事,便不再说话,又仔细回味自己是不是落了什么。一时屋子里安静下来,两个人都陷入沉思。许久,廖建忠似乎回过神来,看看我,不觉一笑,道:“你讲得很好,和我们知道的情况差不多。你敢出手,看得出你武功底子不错,但听你说是家传武功,想必祖上是习武之人,从过军吗?” 我听他问我家底细,还是很老实回答道:“这个我确实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家是行医的,游走江湖,狼虫虎豹总是有的,想来习武就是用来防身的。原本以为,我就是个江湖郎中,不过机缘巧合,祖父救过张公公的命。张公公又来报答我家,我就来这里了。” 廖建忠哈哈一笑,道:“不错,机缘巧合,张公公虽然严厉,却是知恩图报之人,你家这一救,确实换来了天大的好事!”我当然知道他是说我能进入锦衣卫,自然是张永为了报答祖父,想起祖父叮嘱我的话,在外面一定要多夸赞别人,忙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我借了祖父的光!也是张公公有情有义,否则我能进锦衣卫,简直就是做梦。我非常幸运,今天进了门,结识了诸位大人,和众多兄弟,日后一定好好做差,不辜负大家的抬举。” 廖建忠听了,虽然大为惊讶,却也连连点头,我见了,心中窃喜,暗道:“若是往常,我能说它半个时辰,这里是锦衣卫,还是小心为好。”廖建忠笑道:“听说你小时候很顽劣,说起话来,滔滔不绝,不想你也懂许多道理,难得,难得!” 我不觉脸一红,这个廖建忠好厉害,已经看懂我的小伎俩,忙道:“小时候,确实没少让父亲责打!”廖建忠哈哈大笑,继而正色道:“锦衣卫出身大多是世袭罔替而来,偶尔会有因功封荫子弟的。很好,你有这样的本事,我想张公公会很高兴,不过,锦衣卫是大衙门,人多嘴杂,有的人,别看平平常常,身家却是不可企及。所以,凡事还是需要谨慎,谨言慎行!”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忙道:“大人放心,我不会轻易说什么的,至于张公公,更不会提。”廖建忠笑道:“你不提,大家也知道,只是现在少说为佳。” 这时,花十春兴冲冲从外面走进来,看见我在座,略一迟疑,廖建忠道:“十春,有什么事?他也不是外人,什么事让你这么高兴?”花十春还是看我一眼,道:“大哥,柳清风有消息了!他在城中的如意坊,我已经派人盯着呢。” “哦,这确实是件好事,我们追捕他五年,不想他竟然在京城,胆子够大,你看准了,果真是他!”廖建忠站起身来,脸激动得直抖。 “确实是他!我手下的杜其五年前和我一起缠斗过柳清风,而且伤了他的左臂,他记忆犹新。但有一事,柳清风不是一个人,身边有东厂的人陪同。”花十春说着,还是看我一眼。 “哦,小马公公跟着参合做什么?这柳风清可不是一般人呀!”廖建忠有些奇怪。 “可不是,杜其瞧见了,没敢跟得太紧,生怕东厂的人发现他。但事不宜迟,我们得赶快过去,这次,一定要抓住他。” “好!我们即刻出发,带上你的人,嗯,张英,你也跟着去,路上我告诉你怎么回事!” 听到要去抓贼,而且是巨贼,我不免心情激动,连忙起身说是! 柳清风是江浙一带的人,是大盗,纵横海上多年,据说势力最大的时候,占据海外一岛屿,有船只千艘,人马接近一万之众,简直可以比拟永乐朝郑和公公船队。不仅和海盗许氏兄弟、王直勾结,而且和倭国人、葡国人都有联系,更有传言,和朝廷也有联系。 其实年纪并不大,大约在三十岁左右,却是一个心狠手辣之人。轻功了得,飞檐走壁不在话下,二十多岁时,一夜之间偷了南京藩库,盗走白银五万两。据说在守军面前,大摇大摆,用十几辆马车拉走的。朝廷震怒,海捕文书传遍大江南北,早早成了朝廷的钦犯。 锦衣卫多次捉拿此人,只是这人来无影,去无踪,而且刀法出众,暗器更是一绝。五年前,廖建忠奉牟斌之命,带领花十春等人,风尘仆仆赶到扬州。终于在瘦西湖湖畔,堵住了柳清风。 原来这人有最大的爱好,就是喜欢有素养的妓院女人。无论多远,只要名声响亮,他都会前来。而且喜欢独来独往,顶多带两个随从。 其实这是锦衣卫设置的圈套,多年捉不到柳清风,锦衣卫颜面扫地,为此,牟斌想到了一个办法,就是把京城才色俱佳的绿意姑娘,花重金送到扬州天乐斋。扬州水陆通汇之地,又临着大海,让人四处散发天乐斋来了绝色美人的消息。扬州本是繁华之地,各地商旅络绎不绝,绿意姑娘果然是了得,多少王孙公子,多少富家子弟,流连忘返,自然消息远播。 根据设想,扬州近水,渔民出身的柳清风自然乐得前来。牟斌下了大本,外松内紧,锦衣卫轻易不打扰这里,只是牢牢控制四周,专待柳清风中计。 第二十六章:缉拿(2) 锦衣卫设下天罗地网,天乐斋更是眼线众多,但柳清风还是神不知鬼不觉的来到了天乐斋,直到三天之后,锦衣卫才得到消息,柳清风已经来到这里,而且公然带着绿意姑娘游览瘦西湖。 这简直是奇耻大辱,锦衣卫遍布全国,无论官场官话还是民间俚语,无论阳春白雪高几何,还是下里巴人烟火气,消息都能很快知晓,而天乐斋本身就是特意安排的,眼线成堆,竟然不知道消息,牟斌震怒,命令廖建忠火速赶往扬州,捉拿柳清风归案。柳清风也是一时大意,被绿意姑娘迷昏了头,二人可谓情投意合,琴棋书画互相交流,本来是要离开的,绿意姑娘说可以去瘦西湖游玩,那里风景如画,可以饮酒作诗,柳清风答应,自然多留了一天。廖建忠赶到后,双方便在瘦西湖畔相持。柳清风丝毫没把锦衣卫放在眼里,依旧漫步在长堤之上,身前身后,皆是锦衣卫。而绿意姑娘早已吓得花容失色,柳清风渐渐没了兴致。正值阳春三月,桃花芬芳,柳丝如烟。花十春带着杜其,会同扬州府的捕快们就围了上去,廖建忠跟在后面。双方动起手来,才发现他的两个不起眼的随从,却是一等一的高手。 两个随从俱是瘦弱之人,各持软剑,杀伤了许多人;廖建忠并没有在意这两个人,而是直接扑向柳清风。 柳清风问了姓名,道:“我知道是你们设的计策,只是对于我来讲没有用。我敢来扬州,也能离开扬州,你们追我多年,今日索性和你们玩耍玩耍。” 他用的是弯刀,而廖建忠同样用的是绣春刀。两人斗了五十余回合,不分胜负。而另外两位随从,也打退了多人。眼见得湖面上来了一艘小船,那是接应柳清风的。 廖建忠急了,本来指望自己的人马,把三人捉拿归案,扬州府的捕快们早被两个随从吓破胆,躲得远远的观望。只有花十春和杜其领着京城来的锦衣卫,拼命攻打。如今看来,柳清风也是有准备的。 柳清风见小舟已到,便要离开。廖建忠如何肯让他走,虽然武功胜不了他,但似乎没处在下风,不想柳清风掏出手铳,按说这是神机营必备的物件,锦衣卫大人们也是有的。但廖建忠确实低估了对方,何况柳清风海盗出身,从葡国人那里弄来了手铳,威力巨大,柳清风对准廖建忠,却没有直接开火,而是笑道:“我见你本事也是很好,将来在锦衣卫一定大有前途,今日就放过你,而且绿意姑娘我也留给你们,日后有缘再见!” 廖建忠颇为无奈,而手下杜其愣头青一个,竟然冲过去阻挡,柳清风回手一刀,砍伤了他的胳膊。轻飘飘跳上了船,他的手下,也是击退众人,慢慢靠近小船。 廖建忠悔恨万分,眼见得两人都要上船,这时,一阵枪响,原是一支神机营赶来,柳清风的一个随从被击伤倒地,另一个见势不妙,跳上了船,柳清风见对方人多势众,只得离开,临走时高呼:“廖建忠,你要好好善待我的兄弟,日后,我还会来的。” 众人眼睁睁看着柳清风驾舟而去,万幸捉拿住这个随从,审问之下,只说自己叫余七,其他一概不回答。 廖建忠只得押解余七回京,此役锦衣卫伤了五六个,而扬州府捕快死伤众多。扬州府不得不报,御史们随即弹劾锦衣卫办差不力,惊扰地方。弘治朝虽然打压东厂和锦衣卫,但弘治皇帝一直看重牟斌,所以御史们的奏折,留在宫中不发,只是让锦衣卫出钱,抚恤扬州府捕快。同时,锦衣卫个别人一直眼红廖建忠受到重要,经常在牟斌面前说些怪话,牟斌心知廖建忠尽力了,但还是不能不处置廖建忠,将他从千户之职降为总旗,一时失势。 但廖建忠人缘极好,神机营总管太监张永一向对他青睐,便向牟斌求情,牟斌是个正直的人,但也是重视人才,过了两个月,又复了他的千户职位,让他继续负责捉拿柳风清。 廖建忠让人养好余七的伤,又给他安排单独的牢房,好吃好喝供着,时常去探望。余七倒也心安理得,吃得香,睡得实。又下得一手好棋,廖建忠自身也是喜欢下棋,因此,许多人经常看到,两个人隔着栅栏对弈。有时候,还要在一起喝酒吃饭,谈笑风生,却从不提及柳清风。 这样,一晃便是五年。 其实两人心里都清楚,目的都是为了找到柳清风。这柳清风确实了得,饶是廖建忠把余七押在诏狱里,柳清风仍然能派人送些东西过来,而且固定在八月十五这天,一清早总能在镇抚司门口看见放置的物品,并且留有字据,就是给余七的,更有甚者,最近两年,还给廖建忠一同带来一份,廖建忠曾经布下人马,一门心思要抓住送东西的人,结果人马看了一晚上,天都快亮了,也没有看到一个人影,人困马乏的时候,对面六部衙门的大门忽然起火,大家不由自主去看,那火势不大不小,却弄得人声鼎沸,混乱不堪。众人观望良久,忽然醒悟过来,待回头时,那镇抚司门口早已放好两担物品。 所以说,柳清风如同锦衣卫嗓子眼的刺,不拔下来谁也甭想轻松,廖建忠更是,对于柳清风是势在必得,无论天涯海角,都要找到他。思来想去,只有这个余七知道柳清风藏身之处,所以,廖建忠决心撬开余七的嘴。锦衣卫刑具众多,一般人进来,过了几套刑具,没有不招供的。而廖建忠却极少用刑,虽然是诏狱,但他经手抓到的人,都是证据确凿,而且他处理犯人很简单,列明罪状之后,直接处置。镇抚司最通用的话:莫怕刑具上身,只怕老廖黑脸。 廖建忠不愿对余七动手。余七是个讲义气的人,他说过自己是个渔民,而且祖上是武将出身,和永乐时期的大太监郑和出使过西洋。只是可惜半途染病,被安置在爪哇岛上,然后在当地娶妻生子。几年后回到故里,发现换了皇帝,郑和死在最后一趟出洋的船上。下西洋的壮举戛然而止,继而对于出海的事,言官们开始指责劳民伤财,随即航海图被秘密收藏,不再对外公布,所有出海的人,被四处安置,甚至有些冷落。待到了余七这一代,基本上就是渔民了。祖上出海的经历,让他有了更多的梦想,大海的魅力就在于无尽的财富诱惑。虽然当初太祖皇帝严禁出海打渔,但他还是和一帮人偷偷出去过。为此,当地官府奉命追拿。大明法律严酷无情,凡犯禁出海捕鱼的人,要么流放,要么杀头,余七有功夫,自然不肯束手就擒,不想失手打死前来捉拿他的捕快,只得亡命海上。偶然的机会,遇到了海盗,遇到了柳清风,就成了他的属下。 柳清风待余七很好,赞赏他的胆识和本事,赏赐不断,余七觉得遇到了贵人,也是乐得效命,自然成了柳清风的亲信。廖建忠看透这一点,善待余七,是他料定柳清风得知余七还活着的消息,一定会来相救,他绝对不会让亲近的人老死狱中,这也是廖建忠能够擒拿柳清风唯一的办法,他相信自己的判断! 第二十七章:缉拿(3) 却说这柳清风沉寂五年之后,突然出现在京城,多年的夙愿就要实现,确实让廖建忠大喜过望。 今晚一定要捉住柳清风! 廖建忠带着我、花十春,又特意把宁博阳等人喊来,让一起出去,我们俱是穿崭新的锦衣卫飞鱼服,戴着绣春刀,显得精气十足。毕竟第一次跟随大家办案,心里既高兴又紧张,花十春特意给我一些飞煌石,虽然没说什么,但眼神告诉我,所发生的事情他都知道,希望我好好表现。廖建忠只是扫视我们一眼,一挥手匆匆领着我们出了镇抚司大门,却看见顾大有、向冲领着人进来,一个个垂头丧气的,我高兴地看一眼向冲,他勉强笑笑,眼神零落,廖建忠奇道:“怎么回事?”顾大有道:“奶奶的,让东厂欺负了!”说着,看看向冲。向冲有些尴尬,欲言又止,廖建忠摆摆手道:“你带人跟我走,我们路上说事!”顾大有迟疑道:“这是要出去办案?” 花十春道:“跟着走就是了,柳清风进京了!”顾大有大叫道:“这家伙胆子真大,敢来京城!奶奶的,今晚务必抓到他!” 北镇抚司门口,早已经备好马匹,同时调集了一百多校尉。廖建忠想想,又对花十春道:“去神机营,请他们协助一下。”花十春领命而去,我们则翻身上马,跟在廖建忠身后,直接出了内城,奔往外城而来。 江南从来都是繁华之地,赋税粮谷丰盈。昔日老朱定鼎南京,北平则成了燕王镇守边关之地,多是军旅驻扎于此。靖难之后,北平成了北京,最终成了国家新首都,虽然是天子守国门,防卫北部蒙古,但几代皇帝的努力,终于使这里成了繁华之地。 只是这里人口越来越多,粮食赋税却来自南方。老朱有海禁的诏令,历代后人不折不扣地执行下去,何况风高浪大,以前曾经有过的海运一去不复返,甚至渔民都禁止出海。陆路运输,不仅费时费力,而且风险极大。 历史上有名的隋炀帝,那位被历代帝王引以为戒的昏君,却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那就是开凿大运河,一条贯通南北的大河,到了元朝,又重新修葺一把,使得河道四通八达起来。 月光如水,照在河面上,波光粼粼。这里是外城永定门外,大运河口岸,俗称安济码头。弘治皇帝的励精图治,使得这里早已经是一片繁华,楼台庭院,绿树花丛,迤逦在北京高墙之外。 琴瑟声声,歌舞曼妙,灯火辉煌,人流涌动,南来北往的商旅云集于此,听着靡靡之音,喝着香茗,俨然如城中皇亲国戚的尊贵,却也不失一分人间快意。 我们很快来到这里,早有各个百户,领着我们,分路出击,迅速占据各个路口,目标只有河边的那座大宅院,如意坊! 我们虽然四处派出人马,却没有骚扰这里来来往往的人,可谓外松内紧,为的就是不打草惊蛇。刚布置完毕,就有人过来禀告,说柳清风就在里面。廖建忠用力点点头,让计划行事。然后却领着我们坐在一个茶铺里喝茶,我知道他很急切,但没想到他却能坐下来喝茶,其他人则一声不响喝着茶,茶铺一时静悄悄的。我好奇地看着四周,巍峨的北京城墙在夜幕里显得特别庄严,只是所有人心头,都压着一块石头一样。顾大有小心地和廖建忠低声说着话,向冲站在一旁,几乎不敢抬头。廖建忠听着,轻轻点头,又低语几句。我听不到他们在说些什么,但东厂的印象始终在脑海里,那天在平家老店,遇到的那伙人,想必和今天的事情有关吧? 一队人马从永定门方向飞奔而出,只听得马蹄声响,马鞭在夜空中甩得啪啪响亮,与喝斥声参杂,只把行人惊得纷纷侧目,直奔我们这里而来。 廖建忠放下茶杯,皱皱眉头,道:“什么人这么大胆?”负责警戒的人匆忙来报:“是东厂的人!”廖建忠眉头更紧,道:“他们来做什么?”顾大有嘟哝道:“想必是来抢功劳的!听说皇帝爷爷身体有恙,这东厂势力又要起来了。”他的声音极小,但我们几个却已听到。 廖建忠道:“他们怎么会知道?”虽然是疑惑,却见那人马已经过来,为首是一个太监,正是那小马公公,身边跟着那日白天见到的季了凡等人,廖建忠眉头略一皱,继而展开,哈哈一笑,起身上前道:“原是马公公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一个小太监牵住了马,马公公跳了下来,道:“咱家没有打扰你们吧?”小马公公亦如那日一样笑着,“哪里话?公公来这里,那是相当有面的。只是锦衣卫在查案,公公静静观望就是了。” “呵呵,老廖,你是撵我走呀?”小马公公一屁股坐在廖建忠的位置上,环顾四周,道:“咱家把话挑明了,来这里,就是为了如意坊的那个人!了凡!” 季了凡应了一声,走到廖建忠面前道:“千户大人,奉司礼监王公公之命,前来传话,今夜不得捉拿柳清风!” “什么?”所有人都是一愣,廖建忠更是不解,道:“我奉的可是牟指挥使的命令,捉拿钦犯!” 未等季了凡说话,小马公公摇摇头,道:“那日不是和你说了么?牟指挥使的职位有变,马上就要换别人了。咱家不会骗你的,何况,你锦衣卫再大,也得听司礼监的不是?王岳公公已经下了命令,不准捉拿这个人。怕你不信,让咱家亲自过来告诉你。”王岳公公乃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兼管着东厂,也是弘治朝响当当的人物。 廖建忠有些沉不住气,低声道:“马公公,您能告诉我为什么吗?这个柳清风,江湖剧盗,锦衣卫可找了他五年呀!今天可是机会!”向来平和的声音,忽然多了几分急促。 小马公公仰起头,淡淡道:“廖千户,你忘了你的身份吗?这是王公公安排的事情,咱家怎么好过问,你执行便是,何必问那么多?” 那日,在我眼里,小马公公和廖建忠可谓熟悉,说话更是随便,不想今晚会是这样的口吻,我心里惊愕不已。 廖建忠赶紧拱手施礼道:“属下不敢违抗!只是想问个究竟!”小马公公忽然跃起,走到廖建忠身旁,盯着廖建忠,脸色颇为阴冷,而廖建忠面色依旧,坦然相向,小马公公忽然哈哈一笑,拍拍廖建忠的后背,道:“别和咱家弄这套东西,我们谁跟谁呀,呵呵,老廖呀,赶紧把人都撤回来吧。” 廖建忠有几分不情愿,季了凡过来道:“廖千户,就算你们不撤回来,那柳清风也不在那里了。” 廖建忠颇为不信,但还是淡淡问道:“会在哪里?” “呵呵,他现在呀,要么在宫里,要么在锦衣卫!”小马公公忽然得意洋洋道。 我们听了,心中更是吃惊。怎么可能呢?我们的探子刚刚汇报说柳风清就在如意坊,如何会跑到宫里,甚至去我们的锦衣卫?他要做什么?小马公公究竟什么意思?我是百思不得其解,偷偷看那廖建忠,他早已恢复了一如往日的平静,对顾大有道:“既然有司礼监公公们的行文,我们按章办事就好。大有,下令集合队伍,一会儿我们回去。”顾大有略微迟疑,随即应了一声。廖建忠又看着花十春道,“十春,你带着他们五个先回去,准备些饭菜,兄弟们奔波一晚,虽然没有什么功劳,但也该犒劳一下。” 花十春应了一声,冲我们一摆手,我们六人忙跟着过去,纷纷上了马,那小马公公一旁笑道:“多备些酒菜,咱家也去凑凑热闹。”廖建忠亦笑道:“既然公公要去十春,你多弄些好酒好菜,快快去吧!” 花十春连忙大声吆喝一声,催马前行,又敦促我们快走。一路之上,花十春大更是沉默,我们也不敢说话,只是快马加鞭。待回到镇抚司时,却发现这里安安静静。门口当值的楼奉大为奇怪,出来相迎道:“花百户,怎么回来的这么早?人犯抓到了?”花十春跳下马来,却不接他话茬,道:“加强戒备,严禁外人出入,其余人和我去诏狱。”我们这才明白,哪里要准备什么酒菜,廖建忠的本意就是要守住镇抚司,确切讲应该还是那个余七。 第二十八章:缉拿(4) 诏狱就在镇抚司里面,听说一向看守严密,花十春一面吩咐着,一面握住刀柄,领着我们快步向前。我们见他态度严肃,也不敢大意,急匆匆跟着进去。北镇抚司里面更是安静,夜巡的大小锦衣卫却是很少,和昔日的严密差了许多。花十春有些惊讶,让我们提高戒备。一行人径直进入诏狱,我也是第一次来,想起向冲答应高管家的事情,只是不知道人是否关在这里。 拐了几拐,便看见传说中戒备森然的诏狱,厚重的大墙,四道门,分别有一名总旗带领十名校尉看守,从来都是认腰牌不认人,第一道门总旗很认真地看了我们的腰牌,花十春虽然着急,但还是很耐心地等他检查完毕,问道:“里面可有什么动静?”那总旗道:“有司礼监的小公公,拿着文书,去查勘在押人犯,岳百户今天下午便被东厂调去核验一个人犯,一直没有回来。陈经陈副百户同意了,让他们进去。”花十春一惊,道:“几时来的?”总旗道:“刚刚进去!”花十春吁了一口气,道:“加强戒备,从现在开始有擅自出入者,格杀勿论!”总旗见他说得认真,连忙应了一声。 花十春领着我们继续往前走,第二、第三道门亦是如此检查,花十春依旧如第一道门那样叮嘱,我已经隐隐感觉,大家都有些紧张。第四道门在一个小院落后面,过了小院子,就是赫赫有名的镇抚司诏狱了。小院子是看管诏狱的锦衣卫们休息的地方,远远便看见门口八名校尉威严地站在那里,我们走进来,却没有人上来打招呼,只是立着不动,灯笼里的烛火犹自静静烧着。 花十春只看了一眼,便拔出刀来,道:“里面有情况!大家做好准备!”话音方落,里面有一女声笑道:“好厉害!这样都让你发现了。” 大门一开,里面走出四个人来,其中一人穿着犯人号服,垂着头,想必是那余七,只是人显得很虚弱,腿脚无力,被两人搀扶着,三人俱是夜行衣,蒙着面纱。花十春低声骂道:“瞎了眼,这样的人怎么能是司礼监的人?“却又大声道:”你们是什么人?胆敢夜闯诏狱,劫走钦犯?!” 一身材瘦弱的夜行人走了出来,倒提短剑,笑道:“我们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要离开。”听声音,是一女子。花十春按捺不住,提刀向前,早有一人放下余七,迎了过来。谷大春招呼附近的锦衣卫,发现这些人都已经不动,连声大呼:“他们都死了!都死了!”我是又惊又怒,头脑一热,跟着冲过来,那女子拦住了我,我只闻得一股清香,不由得嗅了嗅,那女子叱喝一声无礼,却想绕开我,我早已提起绣春刀,闪身拦住这女子。 那女子身轻如燕,蒙着黑纱,根本看不清容貌,一双眼睛,却是水汪汪的,未及我近前,扬手一剑,直刺我的面门,我忙用刀相隔,那剑如同银蛇一样,顺势滑了下来,我侧身让过,那女子却不恋战,转身疾走,宁博阳早已经奔上来,绣春刀呼呼乱砍。 女子冷笑一声,身形腾闪,早已绕到宁博阳身后,而宁博阳茫然不知,还在找人的时候,女子一脚踢在他的后背,宁博阳一个趔趄,险些摔倒,我赶紧上前扶住他,那女子笑道:“你们这帮酒囊饭袋,本姑娘懒得杀你们!” 我心中恼怒,纵身向前,刀锋直奔她的头顶,女子闪身让过,笑盈盈道:“你倒有些本事!”剑花一甩,竟如三柄剑,分攻我的前胸,我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后退,那女子咯咯笑了几声,外面人声鼎沸,原来岳自谦领着人过来,女子“咦”了一声,道:“我们走吧!”说着,便要离开,我如何肯让,舞刀向前,哈代也是一旁帮衬,那女子剑法非常好,宛如一朵舞动的花,我们近身不得,她也不攻击我们,只是且战且退,另外两人忽然发力,迫退众人,却把那余七放在一旁,打了声呼哨,竟然纵身上墙离去。 我们再要追赶,已是不及。只能缠住这女子,而女子忽然剑花一抖,直接刺向我,我下意识一退,她则一跃而起,跃上墙头,岳自谦从背后转出弓箭来,呼呼连射了三箭,那女子手疾眼快,打落三支箭,却也慢了身形,跌落墙下,又往前走。我急忙打出飞煌石,女子听得劲风袭来,没敢应接,而是闪身避开,飞煌石“噗”地打入墙内,女子一个鹞子翻身,已经上了墙头。花十春急道:“还不快追!”我应了一声,追了上去。 锦衣卫的内墙并不是太高,那女子刚刚站稳,我也不甘示弱,纵身一跃也跟着上去了,女子“咦”了一声,似乎有些惊讶,却顺着墙脊疾走,又是一跃,已经上了房顶。我紧随其后,不敢怠慢。若说轻功,还是祖父传授给我的。那年夏天,老狼突然袭击了我,若不是祖父飞身而至,只怕我早成了老狼的口中餐。老叔教我防身的功夫,祖父却偷偷传授我轻功,每天早晨都逼我早点起来,拼命往山上跑,又让我练习脚腕、曲腿,最后练到了气息,腾挪之时,气息上浮,五年之间,我的轻功还算可以,飞檐走壁不在话下,只是祖父不让我轻易露出去,这让我非常奇怪。 此时此刻,我已经顾不得太多,一门心思捉拿这个女子。女子跑得飞快,步履轻盈,我只能看见她的背影,忽远忽近,因此更加不肯放过。 刚开始,我们在房上奔跑,惊动了下面的人,乱哄哄出来观望,而女子动作飞快,转瞬间便出了锦衣卫大院,我不敢大意,脚步跟着也快,那女子轻飘飘落在地上,回身笑道:“傻小子,你还追吗?”我反应过来,身旁一个人都没有,咬咬牙,道:“我奉命行事,你还是跟我回去!”说着也跳了下去,女子一笑,直接奔六部大街而来。 此时,白天时官员们熙熙攘攘,极为热闹的大街,现在却是一片安静,各个衙门都有值班的人,却极少上街走动。偶尔有巡夜的官兵,大多还是锦衣卫派出的校尉。 我虽然不太熟悉周围的环境,感觉我们一直绕着锦衣卫走,但跟着那女子走得急,我也没功夫细看四周,那女子似乎很熟悉这里,引着我走了很远,渐渐能够看见皇城的城墙,我有些紧张了。那里戒备森然,平日里根本不能靠近,我入锦衣卫第一天开始,便要求熟悉这些规定,而而那女子继续往那边走,我只得跟着。 女子行走几步,忽然回过身来,呼呼三剑便来刺我,我闪身躲过,扬起绣春刀,那女子又走,如此这般,折腾了三次,更为可气的是,她竟然把我的腰牌顺手摘走,我越发恼怒,恨不得抓住那女子。 只不过我们的打斗,惊动了皇城外的侍卫,确切讲是锦衣卫仪銮司的校尉们,他们打着灯笼过来,未等他们开口,那女子道:“快来帮忙,这小子假冒锦衣卫,意图不轨!”一面说着,一面扬起我的腰牌。 那帮人听了,又看了腰牌,呼啦就把我围着,我吃了一惊,道:“别听她胡说,我才是锦衣卫!”却拿不出腰牌来,锦衣卫的规矩就是认牌不认人,这些人更是深信不疑,便来拿我。我有口难辨,又不能和他们动手,只是这些人却不是我这样想,那女子又极会说话,道:“你们可瞧好了,司礼监的公公们一会就到了,你们可要戮力,捉拿这个贼人!”唬得这帮人,纷纷向前,刀来刀去,我不禁傻了眼,又不能和他们动手,吓得我拼命往回逃,亏得祖父传授我的轻功还不赖,手脚灵活,只是这里太不熟悉,四处又有人来,我漫无目标沿着青石砖路往前跑。 第二十九章:误入(1) 这里几乎处处都有巡夜的锦衣卫,这般动静,早已经惊动各司衙门守候侍卫,一时六部大街,人声鼎沸。我没有了腰牌,又是生面孔,真是有苦说不出,更加六神无主,那女子早已无影无踪,眼见得前面又冲过来一群锦衣卫,硬闯已经不可能,我转个弯奔一处小巷跑来,很奇怪,锦衣卫的人闹哄哄跟在后面,却远远停下来,再也没有跟着过来。 高大的木牌坊,虚掩的木栅栏,我想都没想就跑了进来,而眼前这条小巷静悄悄的,两旁虽然有房屋,却黑漆漆一片,道旁错落有致的纱灯,在风中摇曳,竟然有几分阴气。 我见后面没有人跟来,便放慢了脚步,却又不敢大意,沿着小巷的屋檐走。此时,我完全迷路,根本分不清东西南北,所幸心里还算清楚,安全第一,最好找个地方,等天明了再出来。 但这里太过奇怪,几乎没有人一样,静悄悄的,犹如鬼城。我虽然蹑手蹑脚,还是觉得自己的脚步沉重,不时出现的野猫,常常吓得我一激灵,那绿莹莹的眼睛在不远处瞄着你,让你无意中看见,更是让你觉得瘆得慌。而头顶飞过的乌鸦,凄厉的叫声,让你更觉得胆战心惊,奶奶的,这里会是什么地方?怎么没有人?天晓得我是不是进了鬼城,胡海三和我说过,人死了就得去鬼城,一辈子的善恶都被鬼吏记得一清二楚,阴间从来都是赏罚分明,将来是投胎做人,还是投胎做牲畜,就看今生的造化了。 我没有死的概念,甚至鬼神的想法都没有,大抵是我太年轻了,每天看见太阳升起,每天期待是快乐的一天。我本性是个贪玩的人,却从事了锦衣卫,真不知道是福还是祸。 虽然想了这么多,脚步还是继续往前走,瞧见道旁有个庙宇,心中纳闷,这里也是天子脚下,竟然有庙宇?!我定了定神,四周静悄悄的,想起往日自己和几位叔叔外出时,偶尔野外住宿,也是住惯了庙宇,干脆今晚就在这里,捱到天明吧。 我拐进了庙宇,扑面而来的香气,顿时让人知道,这里一直有人管理。我蹑手蹑脚走到正殿,借着昏暗的灯光,看清这里并不大,却是一色青砖铺地,黄色的幔帐,只把一座塑像显现出来,简单的香案,摆放着贡品,地上的黄布墩子,深塌的膝印,显得很陈旧。我抬眼看一眼那塑像,是一位威武的中年将军,一身彩衣,身披铠甲,不怒自威。而塑像头顶是块牌匾,赫然写着龙飞凤舞四个大字“还我河山”! 这不是岳飞岳爷爷嚒!我去过杭州,西湖边上栖霞岭下的岳王庙,我是拜过的。这岳飞抗金,是大宋的英雄,可惜被奸贼秦桧害死。岳王庙跪着的铁像就是奸贼秦桧,被世人唾弃捶打,铸铁都发亮了,我至今还记得那副对联: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大明自始至终都说自己继承了大宋的衣钵,当年朱爷爷一句:山河奄有中华地,日月重开大宋天!便把无数汉人笼络在一起,驱除鞑虏,恢复汉家旧日江山,虽然没有称宋,但日月为明,却也算是一种对大宋王朝的致敬吧! 乖乖的,这里怎么还有岳王爷的塑像,这里是什么地方呀?我越发糊涂,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而且越来越近,我一时无处可走,瞧见又宽又阔的香案,遮掩着的纱帘,外面根本看不见里面,心思一动,索性猫腰钻到香案下面,轻轻整理好纱帘,外面的人已经走了进来。 原本以为里面会很小,不想却别有洞天,香案紧挨着一堵墙,人虽然猫着腰,却能舒展开腿脚。我挨着墙蹲下,紧攥着绣春刀,屏住呼吸,两旁是看不清的,只是透过前面的布帘,多少能看见一些影子。 “这里很好,没有旁人,钱大哥,你我有何话讲,就在这岳爷爷面前说吧!”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道。 似乎有脚步走动的声音,看样子是在香案附近走动,半晌停下脚步,我只看见一个人的下半身影子映在布帘上,似乎要掀开布帘,我紧张得不知所措,那黑影子却慢慢消失,应该是往回走,继而一个声音道:“包老弟,我如何不信任你,只是人多嘴杂,我不好说太多实诚话而已。若说这种机会,也是千载难逢,当今皇上一直打压东厂,几位公公有苦难说。我们原本离开了锦衣卫,跑到这里来,就是指望借助东厂几位公公,好好往上走走,一直都不如意。如今好了,这位皇爷身子骨弱,也不是长寿的面相,对我们而言,也是好事,只是看你敢不敢做!” 那姓包的急切道:“包松一向以钱大哥马首是瞻,日后更得钱大哥提携,钱大哥有所差遣,在所不辞!”姓钱的呵呵几声冷笑,压低声音道:“你也知道皇上在追查李广利李公公的事吧!”那包松沉默片刻道:“听说了,皇上一向信任李公公,但最近李公公突然死了!大家觉得很蹊跷!”姓钱的又是一阵冷笑,道:“李公公得罪了太皇太后,皇上又是极为孝顺之人,李公公不得不自杀。”包松道:“如何是不得不自杀?”“皇上安排李公公给太皇太后修建宫殿,花费巨大,三年未成,一夕之间,竟然倒塌,太皇太后派精细人查看,发现偷工减料,不觉大怒,若宫殿盖成,太皇太后入住那里,岂不是要害死太皇太后?” “也是,想想真的后怕!”包松道,姓钱的又道:“李公公毕竟是皇上多年信任之人,出了这么大是事情,他怕被皇上责难,便自杀了。皇上不能不问,结果发现李公公不仅修大殿偷工减料,而且多年不知占用内库多少黄白之物,皇上是否震怒,责成张永公公调查此事。” “这位张公公,可是厉害的主,六亲不认。所以,你想李公公的事情,他会善罢甘休吗?” 包松不解道:“李公公的事情,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姓钱的哈哈一笑,道:“包老弟,你可知道,李公公多年深受皇上恩宠,靠的是什么,不仅仅是宫中几位公公照顾,还有不少大臣帮村,他能拿多少?还不是给大家分了。” 包松吃了一惊,道:“这真不是我知道的!钱大哥,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姓钱的似乎走到门口看看,又走回来,压低声音道:“一来你在宫中多年,也是锦衣卫的老人,手里控制着外面的锦衣卫,天下消息朝夕可知,公公们的心思,可是一门心思找到那个老人,所以你很重要呀!再者,宫外来了位说是龙虎山的黄道长,千里迢迢送来了三粒仙丹,据说可以包治百病,而且是宁王府介绍的,皇上旧病缠身,可谓一盏枯灯。接了奏本,听说了丹药的事情,特意让一位御史前去查看,当场用一条老犬做了实验,听说效果很好。本来今晚就该拿回宫中,偏偏那位黄道长要搞个斋戒,明日一早亲自去送,想必是为了邀功,但皇上深信不疑。因为重要,特意让马公公出动人马,在馆驿里严加戒备。” 话说到此,却没有再讲,我很是纳闷,那包松忽然说道:“怎么?你手里也有两粒?” 姓钱的冷笑一声,道:“这不过是京城白云观那帮道士们炼的丹药,说白了,就算真的丹药,皇帝的身骨也未必好使。他日夜操劳国事,身体早已经垮了。他若在位,只怕此事还得追查到底。我们都是当差的,倚仗各位公公,而且太子爷是几位公公看着长大的,天资聪明,孔武有力,还好说话,今年已经十五岁,可以的啦。所以,几位公公有意替换了这丹药。” 我只觉得脖子发凉,这帮人要害皇上呀!这可是大罪,听他们的谈话,我忽然想到,这里可能是东厂,一个让人望而生畏的地方。我有些哆嗦,险些弄出声音来,那包松也是一惊,半天才道:“钱大哥,这可是大罪呀!” 第三十章:误入(2) 一阵风吹过,这里显得越发的阴冷,姓钱的依旧不急不躁,笑道:“包老弟,你太实在了。我们怎么敢给皇上下毒,只不过换个药丸而已,不信我吃上一粒你瞧瞧。嗨,这药丸就是糊弄人的,吃多少也死不了。至于龙虎山的药丸,也就那么回事吧。你在东厂挂职将近三年吧,别担心,东厂什么事情没做过?谁来追究了?有公公在,一切事情都不是问题。你是我钱通的好兄弟,我如何会害你?你也知道,我家兄长即将提拔为锦衣卫指挥使了,这都是公公的提携,我们再办成这件大事,自然备受恩宠,听我的,没问题的!” 我恍然大悟,原来这位钱通是传闻新任锦衣卫指挥使钱彩的弟弟,想必就是那日看到的钱百户。不想他们要做这样的事情,我真是惊恐万分,皇帝乃是九五之尊,常人如何敢有非分之想,想那公公一定是响当当的人物,会是谁呢?我飞速地想到这几天所传闻的各位公公,可惜我只认得张永,还有小马公公,越想越觉得害怕,一点大气都不敢出,却听钱通又道:“你掌管仪鸾司,经过大明门时,只需要把丹药掉包即可。皇上对我们东厂以及锦衣卫,一向严厉,甚至压得我们抬不起头来。你我还是希望有所发展的!更何况,你的弟弟一直被囚禁,虽然没有性命之忧,但天地之大,他那么年轻,你也不能让他一辈子都待在那里吧。” 包松似乎很害怕,犹豫好久,道:“钱大哥,这事我真心做不了,家里还有老有少,万一出点闪失,那可就彻底全完了。我那不争气的兄弟,更让我比不放心,而且,你提的这件事太突然,我一直以为你不过想和我要那本书而已。我若做了这等事情,可谓冒天下之大不韪,真心害怕!” 钱通笑道:“你是我的好兄弟,我们多年交往一直很好,你又想飞黄腾达,这等功劳不要,只怕后悔莫及呀!”包松似乎态度坚强下来,断然拒绝道:“就算天大的功劳,我也不敢要。钱大哥,你也莫做了,太危险!小马公公何等精细的人,什么事情都逃不过他的眼睛的。”钱通呵呵一笑,道:“障眼法的事情,锦衣卫谁不会做?别怕嚒,有公公撑腰,怕什么?” 包松更是拒绝,道:“钱大哥,听说你们联系上柳清风,那还愁什么亏空呀?他可是富可敌国。”钱通似乎很吃惊,继而笑道:“我就说你消息灵通,但你知道吗?找柳清风的人是司礼监的几位公公,而想换药丸的,却是这位公公?”他没有说出口,但包松已经变声道:“怎么可能呢!”“有什么不可能,你也不看看,谁将来能做江山!” 包松听了,还是不肯,而钱通似乎还不死心,仍旧劝了许久,我渐渐明白,猜想是太子身边的人,为首的是刘瑾,想让太子早日即位。 二人说了许久,包松只是不肯,渐渐有些火药味,钱通忽然打断道:“你既然这样想,那我也不强求于你,只是希望你今晚的事情不要对外人说。”继而低声道:“现在皇帝龙体欠佳,朝局已经不稳,文臣和内廷争的厉害,本来我该约你到外面谈,可你也知道,哪里都有各处的眼线,比较而言,这里倒是不错,我也是费了不少功夫,把所有人都撤下来,就是为了和你见面,可惜呀!你还不肯!”包松道:“钱大哥,你的好意我真心领了,只是我胆子小,不敢做越格的事情,还请您包涵!“ 钱通没有说话,而是走了几步,影子也一点点出现在布帘上,继而他说道:“岳爷爷在此,我的良心天地可鉴。包老弟,我们一起从校尉做起,熬到现在,亲如手足,嗨,我确实想帮你呀,小柏圈在那里,寸步难行,我做哥哥的,心里也不好受。我琢磨着我家兄长做了指挥使,自然会有办法放他出去。你此时若能立一大功,岂不是锦上添花的好事,嗨,这也许就是命吧,不过,你放心,我依旧会照顾小柏的。咦,外面好像有人来了!”包松“哦”了一声,却听得一声闷响,继而有人倒在地上,只听得钱通低声道:“你不肯听我话,就别怪我下狠手了。”想必是他打翻了包松,没等我回过味来,那布帘一挑,一个人已经爬了进来。 我吓得浑身一抖,绣春刀刀柄不由自主拔动一下,发出“咔嚓”一声响,虽然很小,足以打破这里的宁静。我几乎喊出声音来,那人就趴在我脚下,一动不动,我没敢再出声音,紧张地听着外面,外面似乎有人走动,继而传来一阵喧哗声,应该是庙外有人经过,那人走了出去,我丝毫不敢大意,仍旧不出一点声音,好半天,外面渐渐安静下来,这里越发的死气沉沉。我壮起胆子,用刀鞘碰了碰那人,那人仍然一动不动,我胆子大起来,伸手去摸那人,那人触摸倒有皮肤松软,却慢慢有些冰凉,天那,这人已经死了! 我行医多年,见过各种尸体,所以并不是害怕,只是现在躲在香案里,憋得难受,心跳得厉害!刚才一定是有人把尸体推了进来,那么就意味着还会有人来处理,我还是想法逃出去吧! 虽然这样想着,我却不敢乱动,总得摸准时机,再出去。外面越发沉寂,甚至我的呼吸声都能听见。我打定主意,猫腰要往外走,忽然觉得有人碰我,以为是错觉,继而真真切切看见一只手抓着我的靴子。 我吓得一激灵,冷汗都下来了,那手虽然不是太有力气,但这个时候,被人抓住,不害怕是假的!我不敢太用力,怕弄出太大声响,迟疑间,有个微弱的声音道:“小兄弟,你别害怕!”原来是刚才进来的那个人,确切讲,应该是包松,刚才或许是假死,我稳稳心神,接着微弱的灯光,看清他努力睁大眼睛,扬起手,却又无力放下,用手指指自己的怀里,又扬了扬,道:“你,你,帮我一把,这里有本书,你,你,交给我的弟弟,他,他也在锦衣卫,叫包小柏。告诉他,杀我的人,是,是钱通,他们,他们要谋害皇上,幕后指使,是,是……” 那手陡然落了下来,人这次真是走了。只是眼睛睁着,死盯着我,我眼睛只发黑,头晕晕的,但心里告诉自己不要慌,不要慌,深吸两口气,又屏住呼吸,伸手从他怀里取出一个油布包,方方正正的,我放入怀中,不忍他睁着眼,伸手合上。 此时,我的汗如雨下,这可怎么办?一旦有人发现,我是有口难辨,我估计那个钱通一定会回来,所以,我必须离开。 我再一次听了一会外面的动静,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我小心地撩开布帘,钻了出来,昏黄的灯光,让我有种九死一生的错觉,我冲正中的岳王像拜了拜,心道:“岳爷爷,您看得清清楚楚,我啥也没干,您可要帮我脱离苦海!等我出去了,我一定好好给您上香。” 刚待出去,外面传来脚步声,急切之间根本不能回香案下面,我闪身躲进幔帐里,不多时,有人轻手轻脚进来,我虽然看不清,但能模模糊糊看见一个人影,径奔香案而来。那人弯腰钻进去,在里面折腾一番,又钻出来,来回走了几步,低语道:“不对呀,那书哪里去了?”听声音,知道是钱通。他和我挨得太近,只是他低着头,我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惊动了他。 第三十一章:误入(3) 钱通转过身去,来回踱步,又弯腰钻了进去。稍许,他又钻了出来,走了几步,站在门口听了听,此时,万籁俱寂,我几乎能听到我的心跳。许久,钱通慢慢走到幔帐附近,万幸他面对的是另一边,但我觉得自己都要倒下了。 继而,听见一声叹息:“看来老天也不成全我呀,呵呵,包老弟,你果然有心机!明明说好带着书来,却没有带!嘿嘿,莫怪为兄心狠,你也是对我防备万分,每年我都会给你烧纸钱的。”钱通说着,转过身去,伸手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再次钻入香案里,然后迅速出来,站立片刻,点燃几柱香,又拜了拜,转身离去。 我一直没敢动,盯着外面,听着动静。大约半个时辰后,确信外面一点声响都没有,我才透出头来,小心地张望一下,然后蹑手蹑脚出来,想往门口走,又想看看香案下的包松,伸手撩开布帘,不由得大惊失色,那包松早已经没了影子,只是地上多了一滩水而已! 祖父说过,世上有一种药水名叫化骨水,人粘上一点,处理不及时,就会变成大窟窿,想必钱通用的就是这个了,我只觉得脖子发凉,奶奶的,这都是什么地方呀,我可不在这里待着了,赶紧走。 外面依旧很安静,和来的时候差不多,明亮的月光如水一样,照着周遭的一切,虽然灰蒙蒙的,但还是我小心地找块布,蒙上脸,然后探出头来,再次确信没有人看见,凭着记忆往来时的路口走,只是在巷口能看见几位巡夜的人,倚靠在墙上打着瞌睡。虽然如此,我也是不敢从门口出去的。我绕到大门两侧的房子阴影里,看那院墙不算太高,深吸一口气,双足发力,飞身上墙,定睛细看,墙外竟然是六部大街! 我当真是又惊又喜,误打误撞,自己竟然出来了。我纵身跃下,落地的瞬间,我看见一个影子出现在地上,不用说一直跟在我的身后,未等我反应,那影子已经出手,一道寒光奔我而来。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拔出绣春刀,回手一刀,那人原本以为偷袭我,没想我回刀这么快,但他“哎呦”一声,我竟然刺中他的手腕,那人停下来,低声道:“你是什么人?”听声音应该是钱通,他真是狡猾,竟然躲在暗处观察动静,万幸我蒙着脸,所以我仍旧一声不响,飞身便走,根本没有和他打照面。 此时,天边渐渐有些鱼肚白。我奔跑在六部大街,总觉得身后有人跟着,怎么甩也甩不掉,远远瞧见巡街的士兵,似乎已经看见了我,呼啦啦直接奔了过来,我怕再引起误会,一时慌乱,却见斜刺里冲出一个人,倏地迎着那群人过去了,而后转瞬不见,那帮士兵见状,喊叫着追了过去。我顾不得太多,只得借机就近乱走,随意越过几座石桥,绕过周围的树木,不想那路竟然十分熟悉,沿着小河,竟然看见了平家老店。我心中一喜,平家老店距离镇抚司不远,道路我还是认识的,回头看看,确实没有人,于是赶紧过去。 刚到门口,那门“吱呀”一声,平六哥走了出来,他猛然看见我,吓了一跳,道:“张兄弟,你怎么在这里?”我顾不得太多,冲了做了一个“嘘”地手势,急忙进了屋,里面显得昏暗,但看得清是堂屋,随便找把椅子坐下,又拿起桌子上的茶壶,咕嘟嘟喝了半壶凉茶,方才长出几口气。 平六哥见状,去外间屋弄来几块糕点,低声道:“饿了吧,赶紧吃!”我当然又困又饿,顾不上说话,赶紧吃下。平六哥笑着看着我,刚待说话,忽然外面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平六哥冲我“嘘”了一声,示意我上楼。 我上了楼,原是他们堆放杂物的地方,我找个地方隐藏以来,楼下便传来了说话声。 “老六,赶紧给我们弄些吃的,我们奔波了一夜,都快饿死了!”听声音,竟然是顾大有。平六哥笑道:“顾二爷,您们来得太早了,这里有些糕点,我再弄些茶水给你们吃!” 顾大有点点头,道:“行呀,你弄些吃的就行,兄弟们都累坏了!”平六哥赶紧招呼伙计动火,自己则在下面,小心地倒着茶水,道:“你们这是忙什么?一大早也不睡个懒觉!” 一人道:“昨晚锦衣卫进了人,我们连夜追查,人影都没找到,还丢了一个兄弟!”说话之人竟然是吉茂通,平六哥大惊,道:“这是真的吗?镇抚司何等地方,胆子也太大了吧。”顾大有呵呵笑道:“天知道什么人这么大胆子,敢闯镇抚司,还别说,没了精细人把守,真把人弄走了,廖大哥不好收摊呀!” “嗨,我们中了人家调虎离山之计,大家都去抓柳清风,哪想人家端了我们老巢,亏的廖大哥有经验,让老三回来了。” 顾大有冷笑一声,道:“亏他号称锦衣七虎,人犯就在他眼皮底下溜走的,他还以为人犯还在,还让兄弟去追,这不是害那个孩子吗?京城多大,偌大个皇宫就能把他弄晕了!” 我头一次听他们这样说话,心中十分激动,差点没走出来,却听吉茂通道:“这人呢,我们务必要找到,否则,廖大哥发起火来,我们都不好交差。只是,这小子能去哪里?门口的人说看见他跟着去了六部大街,那边就是皇城和东厂,我们也不能轻易过去,等时辰到了,我们派人去问问,或许知道他的消息。” 一面说着,一面叹息,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抬起了脚,碰到了地上的一个坛子,“咣当”一声,甚是响亮。 “舒儿,你在干什么?”楼下传来平六哥的声音,里面非常的严厉,我一惊,硬生生把自己的话压了回去,一个声音已经在身边说道:“爹,是我不小心碰到了坛子,没事的!” 不知何时,身边多了一位姑娘,面容姣好,身材瘦弱,穿着朴素,正是那舒儿,不晓得她何时过来,我看她一眼,她冲我做了一个手势,笑着走下了楼。我当然明白她的意思,没有下楼,只是不懂为何不让我下楼。只是透过一丝光亮,看见舒儿低着头走下楼梯。 “呵呵,老六,你还有这么漂亮的女儿!” “吉五爷,谬赞了。舒儿,赶紧见过几位大人!” “小女平舒儿见过顾二爷、吉五爷,还有诸位大哥,以后还请多多关照本店,家父和小女子这厢有礼了!”舒儿声音悦耳,却也是不卑不亢。 “好啊!侄女放心,平家老店多年经营,和我们早已经息息相关,我们自然会常来,你们也不要见外,老六,你有什么重活,可以让我们来干,兄弟们都是习武出身,身强体壮,没必要让你家的小女子搬这搬那,今天若有活计,尽管开口!”说话之人是那顾大有,他说到最后,竟然叹了几口气。 平六哥笑道:“岂敢岂敢!承蒙诸位大人青睐,小店在这里多年,一直很好。你们都是贵客,虽说小店只有三个伙计,但都是些瓶瓶罐罐,没有多大力气活,所以,就算我不见外,也没必要劳烦各位了。” 正说间,有人进来,道:“廖千户让你们赶快回锦衣卫!”顾大有叹口气,道:“该来的还是来了,我们回去吧,也不能让老三自己一个人让大哥训斥呀!”这些人闹哄哄说了几句打扰,就忽啦啦走了。 第三十二章:误入(4) 外面已是天光大亮,整个老店却渐渐安静下来。不多时,平六哥和舒儿上得楼来见我,平六哥拱手笑道:“小兄弟,你莫要责怪,他们虽然是你的同僚,但你在我店里,而且你是新入门的,想必你也有事,我怕许多事情含糊不清,所以,就没让你下来。” 我知道他是好心,他的话多少含蓄,我虽然不解,但还是很客气地施礼,道:“多谢关照!有些事真是一时说不清楚。”平六哥请我到别处坐下,让女儿重新给我送上茶水和糕点,那女子两只眼睛活泛着灵气,面粉齿白,嘴角带着笑,毫无扭捏之态,平六哥见我看他女儿,笑道:“小女舒儿,前天你见过的,自幼丧母,原在姑苏老宅,陪着她祖母,近来方才进了京城,帮衬我打点店中杂事!论年纪,你比她大!” 那舒儿冲我笑笑,施礼道:“张大哥,以后还仰仗你来关照平家老店!”我哑然一笑,道:“我不过是个新入门的毛头小伙,这里是锦衣卫经常光顾的地方,多少大人在前,我怎敢托大提关照平六哥这里?不过,以后肯定是要常来的。” 平六哥微笑点头,又示意舒儿出去,然后对我道:“适才他们说锦衣卫少了一位兄弟,想必就是你了,我不知道你昨晚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回去可要小心!” 我忙道:“其实也没啥,我就是出去追人,不想迷路了,折腾了半宿,才来到了这里。”我没敢说在庙宇的事情,但也猜出那里应该是东厂。 平六哥一笑,道:“听几位大人说昨晚的事情,动静挺大,想必张兄弟一定是有功夫在身,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呀!好好!” 继而,意味深长道:“张兄弟,你是公门中人,比我们平民百姓要强许多,只是我看你初入京城,人生地不熟,做为老大哥的,多说几句,锦衣卫是大衙门,特别是你们镇抚司,人多嘴杂,你千万要小心了,有些事情一定要埋在肚子里,不要轻易和别人说。再者,京城更大,达官显贵众多,更不是我们这样寻常百姓所能承担的。”我听出他的话外之音,更觉他是好意,连忙起身道:“我也是年轻气盛,不懂规矩,日后,还请六哥多多提醒,其实,我该尊称您为平六叔,家父和您的年纪差不多。”平六哥呵呵一笑,道:“六哥是这帮兄弟胡乱叫的,你叫我六哥也好,老六也好,我都欢喜着呢。” 随即又道:“上次听你说,你是保定人?”我点点头,平六哥“哦”了一声,道:“那边我家还有一个相识,只是不知道还在不在?”我心中一动,却没有接他的话。平六哥一笑,道:“你还是太小,不会认识的。” 时辰不早,我便告辞出来,那舒儿在下面忙碌,我没有打扰她,只是觉得她的侧面的身影很美。而平六哥笑呵呵站在别处,那目光满是欢喜,看着我离开! 我出了平家老店,径奔镇抚司后门而来。此时正值清晨,阳光普照,街上已是人流不息,一派祥和景象。和昨夜暗淡天色比起,让人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但我不敢大意,依旧很警觉,细心观察周围的情况,走了许久,也没有发现有人跟着我,顺顺利利到达镇抚司后门,我长吁了一口气,缓缓心神,放慢了脚步,游目四望,依然看到门前许多人在那里枯坐,想必都是那些犯官的家属,在此等候消息吧。 这种想法只在我心中匆匆一过,再没多想,我只想回到卫里,别让大家着急。刚走了几步,有人忽然拦住我道:“上差留步!”我一看,正是前几日拦着我和向冲的高迁,我有些迟疑,这事已经过去两天,那向冲也能办了吧?我虽然这样想着,还是被他拉扯来到一处,他从怀里取出一张银票来,塞给我道:“烦劳上差行个方便,尽快查查我家大人的下落,他叫高德正,旬日不见踪影消息,若吏部发现我家大人没有按照规定日期到任,只怕事情会闹得越来越大,免去官职那都是小事,我家少夫人都要急疯了。”说着,一指不远处树荫下一顶软轿,道,“少夫人就在那里,您需要什么,尽管开口!”我下意识看一眼,一个丫鬟站在轿旁,模样周正,见我看这边,似乎说了什么,那轿帘掀开,一娇小妇人探出头来,继而又走出来,深施一礼,我只是瞟了一眼,感觉这妇人很是俊俏,便又转过头来,推辞道:“这是做什么?怎么,他没有给你答复吗?”高迁摇摇头,道:“我一连去了两次平家老店,都没有见到他。想必是公务繁忙,无暇顾及,还请您多费心,帮帮忙!” 我点点头,道:“好吧,我先回去复命,问问他,他绝不会食言的,这几天公务繁多,想必他没有功夫过去,我今天问得消息,自然会出来告诉你!”那高迁连连作揖,道:“多谢,多谢,有劳,有劳!”那银票更是往我手里送,我怕人多,推辞不好,只得收下,脸热热的,径直走了进去。 我以为自己的归来,会让镇抚司轰动一下,毕竟在平家老店时,顾大有把事情说得太严重。不想自己进了后门,依旧是楼奉值勤,看见我,略微点点头,竟然转过去,看着别处,丝毫没有多余的话,我心中大奇,还是走了进去。 里面更是风平浪静的,一切都是按部就班,丝毫看不出昨夜有多大动荡。到了镇抚司门口,迎面碰到顾大有,我连忙施礼,他神态自若,道:“你来的正好,廖千户正要人找你过去,你快去回复吧!”说着,大步流星而去。 我更是摸不清头脑,我不在镇抚司一晚,竟然没有人顾及我,心中不免失落。待到了门口,廖建忠在里面喊道:“张英,你进来!” 里面没有其他人,只有廖建忠一个人,他眉头紧锁,脸虽然露出疲惫之色,却多了几分轻松,我过来刚要施礼,他摆摆手,示意我坐下,道:“你回来就好!” 他的话让我为之一振,忙点点头,道:“让大人费心了!”廖建忠轻轻摇摇头,顿顿道:“昨夜镇抚司出了大事!那个余七从诏狱跑了。”这个消息我在平家老店已经知道,但还是故作吃惊道:“怎么会跑了?当时我们只看见跑了那几个劫狱的人,犯人留了下来!” 廖建忠两眼发亮,道:“我们都中了计,他们绑架了一个兄弟,点了穴道,进入诏狱,让余七冒充贼人,挟持我们的人出来,匆忙之间,兄弟们只知道盯着犯人,却放走了三人。”说着,重重捶打了一下桌子,我不禁哑然,心想这些人真是狡猾,那廖建忠又道,“也是怪我,没有给余七上刑具,嗨,他本领一向高超,镇抚司的墙根本挡不住他,对了,向冲不见了,整个晚上都没有找到!” 原来顾大有他们在平家老店要找的人,竟然是向冲,而不是我,我顿觉很失望,觉得自己被忽视了许多。廖建忠道:“你和向冲算作熟悉,可知他经常去的地方?” 我有些讪讪,想想道:“我和他只是一起去过平家老店,别的地方真没有去过!”廖建忠点点头,道:“今日一早,顾百户、吉百户又去了平家老店,并没有什么异常,也是,你刚来,和向冲只是相处了几日,估计你都找不到东西南北,呵!”说着,竟然笑了。 我很是纳闷,想把昨夜的事情告诉廖建忠,却听有人道:“那这个向冲能去哪里?”一人说着,从里间走了出来,我一见,竟然是慕容钊。他一脸严肃,我赶紧起身施礼,廖建忠道:“看样子,向冲一定是出了大问题。” 第三十三章:结拜(1) 慕容钊道:“向冲不过是一个和张英一样刚入门的小锦衣卫,来这里不到三个月,还不至于有什么仇家吧?”廖建忠沉思片刻,道:“他对京城比较熟悉了,但还不至于夜不归宿,嗨,昨晚太乱了,真不清楚,他能去哪?暂且不提他,慕容大人,我一直搞不懂,明明昨晚可以抓住柳清风,东厂过来参合什么?难道里面有什么事情不成?”慕容钊淡然一笑,道:“这是必然呀,柳清风犯了多少大案,却逍遥法外,固然他有些本事,我们也不是吃素的。但手眼通天的人大有人在,知道吗?昨晚牟大人被特意叫入宫中,陪伴皇上。他只知道我们去捉拿柳清风,却不知道我们被挡了回来,想必他若知道了,必然会大发雷霆。可昨晚的情形,我们又有什么办法。” 廖建忠笑道:“慕容大人一向和公公们相处妥帖,就不能知道些秘事?”慕容钊看一眼四周,走了几步,道:“你以为我能知道什么?牟大人一直告诫我们,不要和公公们交往过密。而公公们也是互相勾心斗角的,现在的局面就是三足鼎立......嗨!”见我在一旁,挥挥手,示意我出去,我起身要走,慕容钊忽然道:“你也小心些,我总觉得这里面有些蹊跷。”廖建忠恍然大悟,打了一个哈欠,道:“管它天大的事情,你先睡会再说!我们都歇息歇息吧。” 如何不蹊跷,简直有些莫名其妙,我心里这样想着,告辞出来。阳光正浓,我才发觉自己也很疲惫,决定回自己屋中睡觉。 今天镇抚司显得很清闲,大家都懒散着,我忽然想到昨夜的事情,今天有人要送给皇上两粒丹药!我一震,四处张望几眼,还是一如往日的平静。难道我是做了一场梦吗?怎么所有人,都当我不存在? 我想着,还是回到了自己的屋里,哈代在那里,他看见我回来,黝黑的脸上带着笑容,露出白白牙:“你终于回来了!” 我身体一震,看来,我不是做梦!忙笑道:“我好着呢,怎么了?”哈代一时茫然,眨眨眼睛道:“想必你是不知道,镇抚司都快乱成粥了!” 哈代讲了我走后的事情:花十春以为留在原处的人是余七,所以,并没有刻意去追赶三人,也就是说,我一个人跟着追了出去。待他们看清那人之后,才如梦方醒,发现上当。而宁博阳又发现这里的锦衣卫们都被点了穴道,解开之后,方才知道,对方就来了两个人,身手极为敏捷,几乎同时点了大家的穴道,我们进来,他们说不出话来,只得眼睁睁看着余七逃走。 不久,廖建忠回来,得知不但余七逃走,而且我也不知所踪,一改平日的沉稳,大为恼怒,训斥花十春办事不力,要知道花十春跟随他多年,亲如兄弟,幸亏顾大有、吉茂通陆续归来,好言相劝,廖建忠方才作罢,岳自谦更是躲得远远的,奇怪的是,廖建忠并没有责怪他,要知道他可是负责诏狱,却让花十春、顾大有、吉茂通连夜分路寻找,但又下令不准说出去找我,他们闹哄哄半夜,陆续回来,也没有找到我。廖建忠这次没有说太多话,只是让大家今天可以好生休息一天,似乎有了主意。 听了哈代的话,我长长出了口气,又生生憋回去一口气,看来,镇抚司确实在找我,昨晚闹了一夜,所以,今天就显得清静。但不知为何,我回来后,廖建忠反倒一点动静也没有。这其中肯定有事,只是我现在不知道而已。我问起向冲的下落,哈代道:“这才是更奇的事情,本来你不见了,向冲是最着急的,大家一窝蜂出去,沿着北镇抚司周围找,结果你没找到,回到镇抚司,清点人数,他还不见了。我们几乎又是寻遍了这里,根本找不到他的人影,还不敢大肆张扬,只得回来。万幸你平安回来,你昨夜去哪里了?” 我含糊着说自己迷路了,因为是皇城,没敢乱动,胡乱找个庙宇躲了起来。哈代自然相信我的话。我又困又乏,虽然顾念着向冲,但困意上来,便躺了下来,准备睡觉,哈代见我躺下,只道我困倦,识趣地离开。 不想哈代离开,我却没有了困意,辗转许久,无意中摸到怀里的那本书,心中一动,瞧着四处无人,便把那书掏了出来。打开油布,里面又是桐油滤过的牛皮纸,翻开以后,是一本画册和一个锦盒,我先打开锦盒,竟然是一颗珠子,晶莹剔透,上面刻了一个“八”字,而这本画册瞧着很普通的样子,只有二十页,前十八页都是地图,竟然是大明各省及边关地图、海疆地图,最后两页,一页密密麻麻写着人名和地址,全国各地都有,最后一幅画,看那样子应该是座岛屿,上面画着一个没有胡子的老头,周围是四五个同样没有胡须的人。 我确实没有看懂,记得包松临死说,让我把书交给包小柏,我虽然和包松没有关系,但受人之托,总是要做的。只是这个包小柏在哪里,我只隐约知道他应该在锦衣卫。 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我赶紧把东西包好,放在身下,假装睡觉。 来人进了屋,见我睡着了,似乎迟疑一下,还是喊道:“张英!”是宁博阳,我不知他找我何事,往日只觉得他似乎看不上我,只得继续装睡,他又连着叫了两声,我不好再装睡,揉揉眼睛,坐了起来,他一反常态,笑着对我道,“张兄,不好意思,喊你起来!” 我笑着摇摇头,道:“没事,只是有些困倦,打会盹便好了。”宁博阳点点头,道:“听说锦衣卫指挥使要换人,你可知晓?” 以前小马公公说过,牟斌年纪到了,要致仕;而且昨晚在东厂,听钱通说过,他的兄长钱彩即将出任锦衣卫指挥使。说实话,对于锦衣卫指挥使变更,我并没有多大兴趣。更不愿告诉他,我昨晚经历的事情,只得含糊道:“昨天我只记得那位马公公说过,但不知道真假。怎么了,有变化了?” 宁博阳瞧着我,眼神怪怪的,仿佛看出我在撒谎,弄得我很不自在,他忽然“嘿嘿”一笑,拍拍我的肩头,又四处看看,低声道:“昨夜我们去捉柳清风,是牟指挥使亲自下的命令,结果被东厂搅合了,他大为震怒,直接去找司礼监王岳公公,两人吵了一架。要知道我们锦衣卫是听司礼监的,两人有些交情,但这么一闹,也是伤了和气,所以,宫中传出话来,要牟指挥使致仕。”我道:“我们都是新来的,指挥使是谁,还没有见过。如今换人了,没什么大影响吧。”宁博阳一愣,继而看看外面,低声道:“实不相瞒,你是张公公的人,我呢,是邱公公的人,邱公公和张公公亲如兄弟,更是太子殿下的亲信,所以,我们也一定要赛过兄弟。你我虽然都是新来的,但我比你年长一岁,经历比你多,我说话也不外道,我们都得好好干,干出了名堂,将来,锦衣卫就是我们的。” 我似懂非懂点点头,道:“宁兄,我刚来这里,以前不过是个不着调的游方郎中,确实不太懂这里的规矩!”宁博阳一笑,道:“我来找你,也是告诉你,指挥使马上易人,有些案子就不要着急去做了,等新指挥使上来,我们再去立功,岂不是大大露脸?好男儿怎么能不建功立业呢?”他说得颇有气势,英俊的脸上浮现出一副豪气冲天的样子。 第三十四章:结拜(2) 我不解,问道:“什么案子需要我们来办?”宁博阳道:“镇抚司手里的案子多得是,慢慢你就知道了。” 我“哦”了一声,笑道:“那都是将来的事情,我们现在听差办差就是了。”宁博阳拍怕我的后背道:“据传,不久锦衣卫将会循例提拔一些人,你也会有机会的。这事你懂吧?俗话讲,一个好汉三个帮,我们都是刚入门的弟兄,相互照应是应该的。你看看廖千户,他手下的四大百户,都是他的结义兄弟,办起差事了,可谓雷厉风行!”他说着,看着我,我看着他,不禁都笑了,我说道:“是呀,兄弟间相互提携照顾,那是应该的。至于升职的事情,确实不敢想,向冲才升了小旗,我早着呢!”其实,我知道自己会做总旗,背后的原因就是张永公公。宁博阳点点头,道:“昨日你仗义救我,让我十分感动。我看我们结义为兄弟吧,日后也相互有个照应。” 我在京城人生地不熟的,心里总是空荡荡的,宁博阳一提及,我自然答应,宁博阳道:“择日不如撞日,我看见今天就好。”他的声音里多了许多兴奋,不想外面哈代进来道:“今天怎么了?你们怎么这么高兴!” 我们互望一眼,哈哈大笑。自从来到京城,我深知自己年少无知,虽然或多或少有廖建忠的照顾,但一直确信多个朋友多条路,所以,虽然和宁博阳不是太熟悉,但还是很高兴和他结拜为兄弟,而这个哈代突然进来,我心中一动,冲宁博阳点点头,宁博阳何等聪明,马上会意,笑着走过去,拍拍哈代的肩头,道:“我和张英情投意合,准备义结金兰,你怎么样?看得起我们吗?” 哈代眼睛发亮,有几分不敢相信,略一迟疑,宁博阳道:“我们三人都是新入门的,日后还要多加照应。”哈代点点头,道:“我没有你们那么有前途,日后还得靠你们了!”宁博阳笑道:“天下之大,包容万千,兄弟情深,有福同享!昔日刘关张桃园结义,今日我们三人,锦衣结盟,也是一大乐事!”很快,宁博阳就拿来香纸、酒果之类,甚至有关老爷的铜像,想必是他早有所准备。三人齐刷刷跪在地上,排了年庚月份,歃血为盟,三个头磕下,发了誓言。 就这样,我们三人成了结义兄弟,宁博阳居首,我居中,哈代老幺。 其实,此时此刻,我想到的是向冲。毕竟,他是我刚来锦衣卫里,第一个和我推心置腹的人,告诉我那么多东西,对于年轻人来讲,是非常重要的经验。多少年来,我对此一直念念不忘。虽然说,他觉得我可能会有更高的位置,或许,将来我会是他的靠山,但此时的我,依旧平平常常,他这样待我,城府少于真诚,只是他,现在人没了踪影,生死未卜,不免让人担心起来。 宁博阳一直眉飞色舞的,讲着义结金兰的情义,憧憬着未来,见我忽然变得闷闷不乐,不觉问道:“二弟,怎么了?”我如实讲了对向冲的担心,宁博阳不以为然,道:“嗨,他是一个机灵鬼,在镇抚司甚至整个锦衣卫都混得熟,如何会有事?倒是二弟你昨夜可把大家吓坏了!” “这也是我纳闷的第二件事,你们都说着急,怎么今天看见我,都很平常呢!” “呵呵,这个是廖千户吩咐的,让我们外松内紧,务必找到你,说实话,头一次看见廖千户这么着急。当然,我们都是新来的,京城不熟悉,只得留在镇抚司里。还好,你安全归来。昨夜,你跑哪去了?”宁博阳关切地问道,我简单说了自己的去处,当然,东厂杀人的事情没有说,就说那女子功夫了得,而且熟悉这里,弄得自己很狼狈,万幸躲到了一个庙里,天亮之后,就找到了路回来。 宁博阳大奇,道:“这里怎么会有庙宇,你是在附近,看来,你可能真是迷路了,不过也是你机灵。” 我点点头,道:“确实万幸!亏得向冲带我走过一圈,我还记得这里,误打误撞赶了回来。”宁博阳想想道:“这里多少楼台亭阁,想必你误打误撞,以为是庙了,回来便好。” 正说间,谈升笑着走进来,瞧见我们三人都在,又看看香案,不觉一愣,道:“你们都在?”我忙拱手道:“谈兄,我们没有什么正经事,随便聊聊!”宁博阳道:“谈兄,莫非有事?”谈升眨眨眼睛,道:“廖千户让张英过去,他在听涛阁等你,因我是顺路,捎个话过来。”说着,满脸狐疑,略拱拱手,告辞而去。宁博阳笑道:“这小子可是有背景的人!”我道:“既然廖千户找我,那我过去!”赶紧出门,宁博阳跟了过来,低声道:“听说,廖千户要升为指挥使同知了!” 我不觉笑道:“你消息真灵通,我是啥也不知道。”宁博阳拍拍我的后背,道:“你是大智若愚呀!”一句话弄得我云里雾里,我知道什么呀? 待我赶到听涛阁廖建忠那里,他正在写公文,见我进来,示意坐下,写过之后,方才抬起头,对我道:“昨夜,你去哪里了?” 我不敢撒谎,如实说了去处,却没有提杀人的事情。廖建忠睁大眼睛,好半天才说道:“那里就是东厂,我轻易都不敢去,万幸你没遇到东厂的人,否则,你就算是误入,可能也是九死一生。昨夜东厂也是倾巢而出,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事。” 我吓得出了一脑门汗,又说了遇到小沙弥的事情,廖建忠笑笑,道:“那个小沙弥是宫中的活宝,人单纯些,喜欢捉弄人,不过没有坏心眼。昨夜发生太多的事情,你和向冲都不见了,我很担心。更奇怪的是,东厂今早也派人来问,那里的锦衣卫百户包松也不见了,问是否回到锦衣卫!” 他一提包松,我不自然地点点头,廖建忠看着我,慢慢道:“而且,他们说,有人冒充锦衣卫,还刺伤了钱百户。想必是你吧!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极为威严,我没有再撒谎,把事情的经过都说了一遍,却没有提及那本画册。 廖建忠惊讶地听着,脸色越发苍白,待我说完,他并没有说话,目光缓缓看着我,忽然垂泪道:“包松是我的好兄弟,我们一起入的锦衣卫,你也知道十八兄弟的事情吧,我们都是其中的弟兄。他死的好惨,钱通真下得去手。事关重大,我要去找张公公。这件事,你谁也不能告诉,否则,你死无葬身之地。” 我连连点头,他又道:“我现在怀疑向冲失踪和东厂有关,但我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想想,又把那天在平家老店看见季了凡等人的事情说了一遍。 廖建忠点点头,道:“这事我知道,这也是我怀疑东厂的原因,而你最近也要小心,我担心他们会对你动手!” 我吃了一惊,道:“我又没得罪他们,他们如何会对我下手!”廖建忠起身道:“世上许多事情是变化莫测的,你以为用善良对待别人,别人就会对你善良,这也不尽然,慢慢你就会懂的。好了,我这就去找张公公,你留心便是。” 我刚待告辞出来,他又喊住我,说:“你去一趟诏狱,把这个公文给岳自谦,带上我的令牌。”我想到那个高迁,以及高德正,正好可以问问,便接过公文,随廖建忠出门。 走到半途,廖建忠低声道:”包松的事情一定要守口如瓶,不能对任何人讲!”我自然答应,廖建忠去了别处。我则直奔诏狱而来,因为劫狱的事情,廖建忠让岳自谦负责诏狱,这里加强了戒备,还好许多人认得我,又有廖建忠的令牌,一路畅通无阻,直接到了诏狱里面的院落。 第三十五章:找人(1) 昨夜,花十春领着我们匆匆进来,根本没有观察这里的环境,如今自己过来,倒有功夫瞧瞧,房屋矮小,窗棂陈旧,只是觉得很平常,甚至心里会想,这个地方就是让人闻风丧胆的诏狱,怎么会如此简单。未等过门,便听见“啪啪”的声音,过了门之后,只见四个壮汉,赤裸上身,手持木根,围着一堆黄纸,抡圆了胳膊,卖力气地打着,不多时,便已是汗流浃背,岳自谦悠闲地躺在靠椅上,一个小木桌放着茶水,几个校尉站在一旁,更有七八个壮汉,亦是赤裸上身,看样子,都等着上前打纸。更为称奇的是,在院落的一角,黑压压站着一群人,可谓各色人等,有的戴着镣铐,有的则散着双手,脸上神情各异,直勾勾看着四人打纸,俱是一身破烂不堪的黑衣,想来便是诏狱里的犯人了。 岳自谦看见我进来,冲我招招手,我笑着小跑过去,施了一礼道:“百户大人,奉廖千户之命,来这里送公文。”说着,恭敬地递上公文,岳自谦接过来,打开看看,长出一口气,道:“大哥就是大哥,什么时候都照顾兄弟!”回头对一个校尉耳语几句,然后对我说:“这事我知道了,来,喝杯茶,我们聊会!小城子,看座!” 一个瘦小的校尉飞快地给我搬来椅子,一脸媚笑地请我坐下,我客气地称谢,然后看着四人,道:“百户大人,您这是干什么?” “让他们练练手!你可能不知道,他们都是负责打廷杖的。手艺不出众,那怎么能行!”岳自谦吟吟笑道。 我听说过廷杖,只看木根打在黄纸上,黄纸却毫发无损,不觉大奇,岳自谦瞧出我的好奇,便喊住了四人,然后对我说:“你去看看那纸。” 我伸手去捏那黄纸,一张纸很顺利的提起来,而再看下面,惊得目瞪口呆。下面的纸早已经粉碎,一阵风吹过,竟然迷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我掩面回避,瞥见那些犯人们,神态各异,大多是恐惧,少有的几个,一脸的不屑。 我回到岳自谦身旁,道:“果然是好功夫!”岳自谦不以为然,道:“这点功夫算什么?只不过是吓唬吓唬人而已,锦衣卫里能人倍出,你也不赖,好生努力!”我抱拳道:“以后,还得仰仗百户大人提携!” 岳自谦一笑,道:“这个放心,老岳心里有数。”然后高声对那些犯人们说道:“你们也看到了,这里一棍子下去,打在人身上,是怎么回事,我想不会比那黄纸好到哪里去!锦衣卫有锦衣卫的规矩,当然,《大明律》写的很清楚,你们都是有官诰的人,能来这里,也是你们犯了禁。指挥使大人吩咐我们,不要对你们用刑,我也不愿意,都是爹妈生养的,弄个残缺真是不好,万一失手死在这里,那更是不值得,兄弟我刚刚接手这里,动粗太没有礼数了,所以,给你们三天,你们想好了,有罪就说出来,自认为无罪的,都提出来,别让我们逼你们说!” 这些人听了,一个个面面相觑,看得出有心惊胆战的。岳自谦继续喝水,我问道:“他们都是犯人?”岳自谦摇摇头道:“暂时还不是,廖大哥不让动刑,我只得委婉些。”所谓委婉,大概就是敲山震虎吧! 我瞧瞧这些犯人,低声道:“不瞒百户大人,我想在这里找个人!”岳自谦一愣,道:“找谁?” 我简单把事情说了一遍,岳自谦笑了,拍拍我的肩头,道:“这等小事,不足挂齿,锦衣卫每天抓的人多了,以后,你直接在点签房就能查到,那里负责的人叫包小柏,很好说话的。”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包小柏会不会是包松的弟弟?我心里画了几个圈,想着廖建忠的话,便没有说,只是道:“说来冒昧,我一个新人,还不是熟悉,还请大家照顾!”岳自谦哈哈一笑,道:“过段日子,大家记住了你,自然就好了。”这样说着,又唤来小城子,让他去查查是否有高德正这个人。 我们吃着茶,岳自谦看着文书,我无意中把目光落向那些犯人,竟然发现那日被张永公公处置的方林和蹇成也在那里,只不过蹇成戴着锁铐,方林却手脚轻松。蹇成虽然须发蓬乱,却是一脸平静;而方林则是愁眉不展。我们的目光碰在一起,蹇成竟然冲我吃吃傻笑,方林则茫然地看着我,他根本不知道我是谁。我脑海里回忆着那日的事情,自己无意之举,竟然让几个人境遇不同,环顾四周,不得不感叹。 不久,小城子就回来禀告,说有这么一个人,是雷州候补知县,因为吃花酒,被锦衣卫番子发现,顺势告发便给拿了。岳自谦听完,呵呵一笑,道:“屁大点的事,都往诏狱送。这是谁干的?若没有什么大过处,打几板子放了吧!” 小城子道:“回百户大人,是花百户大人前几日抓的,一直没有审,扔在这里。我看您和花百户大人商量一下,再做安排吧!” 岳自谦生气道:“这么点小事还需要和花三哥商量吗?何况有张英兄弟的面子,传我的话,把那厮提溜出来,杖责五下,放人!” 我吃了一惊,忙道:“岳百户大人,这个属下确实不敢,我和他并不熟悉!只是受托问问,您直接放人,我……!” 岳自谦笑着站起身来,我也跟着起来,他低声道:“廖大哥已经说过,你是我们的兄弟,让我们好好照顾你,你就别多心了。” 不多时,两个校尉从人群中拉出一个年轻人,那人早吓得体若筛糠,腿软得和面条相仿。从脸上看,确实有几分读书人的气质。岳自谦见状,笑道:“这人太不扛事,估计打两下,人就得过去。”我见过这些人的本事,心里也是担忧。 小城子会意,把高德正拉过来,道:“你也看到了,有人保你出去,但根据《大明律》,违禁官员一律罚板子,你的身体囊囊膪的,可否愿意换种处罚方式?” 那高德正本来死灰的脸,马上变得活泛起来,连声道:“多谢上差开恩,小的愿意。”小城子说了声好,然后道:“罚金五十两!上交国库!” 高德正连连点头,道:“可以,可以,只是我现在拿不出这么多钱来,需要回老家去取。” 小城子笑道:“这个简单,你在吏部挂名,锦衣卫留底,你是逃不掉的,这样,你签个字,我们自然会安排人去取。” 我真心没有想到,自己的一句话,就能把一个人给放出来,我心中忐忑不安,廖建忠一直让我低调做人,但其他的人,却对我青睐有加,我渐渐知道,他们看重我的,是我背后的人,所以,我的肤浅,不仅没有被嘲笑,而是被重视。 一条不长的路,我走得很紧张,旁边的人一样和我紧张,我一片茫然地领着这个高德正出来,他紧张得如一条狗,紧紧跟在后面,腰弯曲着,生怕我把他留下。 而遇到的锦衣卫诸人似乎没有在意我们两个奇怪的人,也许他们司空见惯,也许他们不愿去问,总之,我顺利来到了后门,依旧是楼奉,我准备好了说辞,他只是冲我点点头,一挥手,校尉们就把路让开了,我和高德正走出了角门。 “少爷,你终于出来了,可让少夫人和我找得好苦呀!”高迁看见我们,奔了上来,抓住高德正的手,两眼溢泪,高德正瞬间恢复了本来面目,道:“高迁,我不是好好的嚒,这事要谢谢这位小哥,小哥,您贵姓?” 我淡淡道:“我叫张英!” 高德正忙拱手道:“这样,小哥,您跟我回去,今晚我一定要重重谢你!”我摆摆手,道:“你回去,好好谢谢这位高管家吧,他等你可等了多日。记得准备好赎金,否则,还是会抓你回来的。” “那是,那是,这个小哥放心,高家还是有些钱的,高迁,你手里可有银票,对,赶紧给小哥。” 高迁忙不迭且地掏出银票给我,我如何能要,这里有不少人都远远望着,我更是不能要,最后,索性推了一把,转身回去了。 耳边竟然传来几声“恩公”,倒弄得我愈加不好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