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年,少女龙王终于收到男祭品黎川萧洵安》 第1章 第三十六位少女 黎川是汾渊河的龙王,千百江河湖海里唯一一个少女龙王。 在职三百零三年来,这是凡人们送来的第三十六个少女了。 要怪就怪凡人不知道这个职位还能有女仙当值。不过除了她,也没有其他女仙愿意干这种活儿了。 为什么不放她们回去?黎川曾经也不顾千年传统放过几个,没几天又送来俩,送回去的姑娘被冠以貌丑晦气,嫁不出去,活也憋屈。 更可气的是有一次居然有人说那姑娘触怒龙颜,要在河边烧死她!黎川只得一个大浪给她卷了回来。 那姑娘上蹿下跳哭了两天,第三天硬是吃了八条桂花鱼,对着鱼刺立誓,“我王涟再回去就是狗!” 第三十六位少女如今正在大殿上,被捆在轿椅里。把她扛回来的两位虾兵揉着肩膀,“这个新娘子可沉!” 黎川坐在宽大的龙椅里,抬手施法除去她手脚的束缚,笑眯眯地准备打招呼。她却立刻死死抱着盖头,如何也不掀。 “她……不会长得丑吧?”一虾兵活动着关节,小声琢磨道。 “你开什么玩笑,我们可都是汾城最漂亮的姑娘!丑的可没资格做祭品!”王涟将手中瓜子往盘里一扔,撸起袖子,“来来来,你们几个帮帮忙!” 黎川瞧着她那老鸨子逼良为娼般的架势,忙拦道,“那个……不掀也不要紧……过几天她就……哎~粗鲁了粗鲁了!”那几个老姐妹已经将那位少女手脚死死抱住。 “这姑娘手劲儿真大嘿!不是吴屠户家的孙女儿吧!” “这姑娘的脚有我胳膊肘那么长了!” “快快快!殿下快把盖头掀了!我抱不住了!” “这……这不好吧!”黎川双手举在脸前轻轻摆着,人却已然站了起来。 “让你掀就掀!废什么话!” 这不掀不知道,一掀哈喇子流了半里地。倒不是黎川的,是刚才抱着“她”的那几位老姑娘,一起流了半里地的哈喇子。 “呃……”黎川掸了掸似乎沾到口水的袖子,端起她不大有威仪的仪态,“各位都放手吧!”没人听他的,甚至比刚才抱的更紧。 “这回居然送了这么俊俏的小郎君来!”王涟抱着他的胳膊,舍不得撒手。 小郎君确实俊俏,是那种搁在汾渊河这种精怪丛生的地界儿也觉出挑的好看。或是怕显得太高了,他没戴凤冠,墨发只一支扣簪懒懒别在脑后,即使穿着女制的喜服,却丝毫不觉女气,却有种别样的鲜衣俊美。 送来姑娘倒还好,这是龙宫惯例,有一套标准的执行流程:来了,下雨,养到阳寿尽时,送走。当然是送到阎罗殿,前往下一世了。还不想走的,以规劝为主,不得强行为之。 第2章 一雨难求 今年秋冬是旱季,处处都缺指标。雨神殿门庭若市,各州各县的龙王都在排队,一雨难求。 为了方便行事,黎川悄咪咪绕过那些坐在门厅里等的龙王们,脚尖刚踏上门廊,忽被人喊住了,“哎?你插队啊!”闹渣渣的雨神殿前庭忽然就静下来了,一张张脸都抬起来。 黎川连忙摆手,将手里准备已久的食盒掂了掂,“我不是来要指标的,我来看望家姐的!” “公然行贿那更不行了!你替哪条河的龙王来的?敢插队,我可上天监台举报你!”那人更起劲了。 “嘘---”叫喊的人被近旁的同僚按了下去,“别说了!” “不是,我们在这等半天了!”那人不甘,周围小团小团地出现一片片私语。 “你先坐下,听我说……”拉人的同僚对着黎川一脸想息事的干笑,嘴里压着声音跟同僚说道。 到底是黎川理亏。于是,她只能抱着食盒一边殷切笑道,“那我就排队等等,给诸位添麻烦了,见谅见谅……大家继续哈,不管我不管我……”一边往后挪步,走着走着,一眼瞧见中间的案几上有个比别人多冒大半截儿的熟脸。她趁大家各自转过头去私语,一个箭步便冲了上去,一盘腿挤到了那熟人边上。 “不是吧!姐,弟弟的队你也插?”那张疲惫的熟脸写满了嫌弃,好在他还念着姐弟之情,没有喊出声来,通灵传音给了黎川。 黎川笑眯眯地打开了食盒,殷勤地将那些从后院余出来的糕点吃食依次陈列在他面前。“好弟弟!多吃些!长个子!” 弟弟拍了拍自己蜷曲得十分酸麻的大长腿,道,“再长我可就坐不下雨神殿前厅的案几了,你没瞧见除了你都没人跟我挤吗?”话虽如此说,他的手已经伸向了一碟果脯。 “无碍无碍,姐姐不嫌你。”于是黎川在一片窃窃私语中安安心心挤在他身侧,等候着这案几缓缓移动。 在姐弟俩一起打了好些个盹儿之后,他们的案几,终于挪到了靠近门廊的那一排。 黎川用袖子擦了擦弟弟肩膀上的那片水渍,弟弟用袖子擦了擦她有些黏湿的发髻。抬头一看,夜神把星河都铺好了。 此刻,从殿内走出来一位神官,面无表情,朗声而道,“今日放班,各位同僚明日赶早!”门外的晚鼓疲软地敲了起来。 龙王们都已经习惯了如此,也不纠缠,拖着已经站不直的身子,悻悻离去。 人潮散去,可黎川没走,她不敢回去。弟弟也没走,他说腿麻地站不起来。 原本黎川以为她插队没人叫唤是因为旁人没发现,现在才明白,原来那帮人早知道也排不上她,就由她去了。 “你们俩,进来吧!”雨神大人的声音通灵传音过来。 黎川麻溜的将桌案上剩下的糕点果脯规整规整,弟弟立刻就站了起来,二人欢快地进了里殿。黎川用胳膊肘撞了撞他,“看来你小子门儿清啊!” 雨神大人一件宽大黑袍罩在纤瘦的身体上,看起来有些过于沉重。她坐在桌案后面,莫名散发一种遗世独立的清冷气质,双手撑着额头,一个眼神也没施舍给他们。“说吧!” 黎川又是一个箭步,将吃食摆好,“阿姐,你可累坏了吧!我来看看你的。” “这三个月,二十四时辰的大雨。”弟弟答道,干脆利落。 雨神大人抬起头来,眼睛里的火险些把黎川给燎着了。“十个时辰的中雨。” “二十四时辰的大雨。”弟弟又道,黎川默默退了一步,以免被这烈火误伤了。 “十个时辰中雨。” 扑通一声,弟弟的双膝砸在地上,男儿膝下的黄金,在这里撒了一地。 要说黎川他们家有什么传统,那就是跪女子。他们的父亲,当年可是东海龙宫的第一把交椅,一抬眼皮就是风驰电掣雷雨交加的狠角色,神魔大战上一把叉戟拦下从东海深沟中涌现的百万妖魔。 可只要他们娘亲一变脸,那个肩如山岳,股如天擎的男人,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 黎川犹记得当年北海送来一位绝世歌姬,据说万年难遇的歌喉,当众一曲,果然千回百转,媚上心头。 当晚,父亲在卧房前跪了一宿。几经安排,将歌姬许给了手下的一名小将。 后来,父亲学了一招,拉着孩子们一起跪,母亲自然心疼很快就能消气。 弟弟从小跪母亲,事事从阿姐。 后来,长大成人,在外是铮铮铁骨好男儿,在内却是一跪不起软膝盖儿。 “阿姐,我宫里住了四十四个女人了!他们又准备给我送了!我真受不了了!” 他宫里的那些女子黎川是知道的,宁可入不了轮回,也不肯走。显然,黎川是没有他那么着急。 雨神大人用力揉了揉自己的睛明穴,“十个时辰中雨,十四个时辰小雨。” 弟弟立刻站起身子,从怀中掏出一张半空的申请,提笔一填,推到雨神大人面前,“请阿姐落印!”一套动作轻车熟路。 正当雨神大人落印之时,黎川膝盖一软跪倒在她身侧,弯弯眼的笑容谄媚地溢了满脸,“哎呀!我腿有点软……我也想要二十四时辰的大雨。” 这次,雨神大人炽热的眼神真的燎到了她。 “实在不行,就十个时辰中雨,十四个时辰的小雨也行。”黎川声音越说越小。 “没有,上个月你就超标了,好容易才把账做平。” 说到底,黎川也是个心思玲珑的小机灵,立刻改口,“实在不行,就五个时辰大雨,五个时辰中雨,十个时辰小雨,我掺着下,中间准我阴十天呗!” “多了。”雨神大人神色稍有缓和,大印已经落在弟弟的申请上。 “雨神姐姐,姐姐大人,我的亲姐欸!您救救妹妹我吧!他们给我送男人了!”黎川是真的快哭出来了,要是指标下不来,她感觉王涟她们得剥了她的鳞,抽了她的筋! “阿姐,这可不能下,这一下他们会接着送男人的!” “臭小子,刚刚我可没插你的嘴!”黎川是真急了,这话是从牙缝里龇出来的。 “阿姐,他们说明天不下的话,就再给我送仨!”话音未落,雨神大人已经提笔泼墨,写下“二十四时辰大雨”,“啪”一声盖上大印。 “你尽量用四个月,也可以把大雨分成中雨小雨下个连阴什么的,总量别超了就行。”一边说一边从乾坤袋里摸出几颗拳头大的明珠,“拿着,给地府打点打点,这几天把人送走。泾川,天色已晚,你顺路送黎川回去吧!” “大姐,我属地在东海,二姐在北边!一点也不顺路,而且她现在……”雨神大人一个眼刀扎过去,应该是传音训了什么话,弟弟立刻就转了话头,“哦哦哦!对!我腿麻了,多走走,有助于经脉循行!” 于是乎,黎川便得此殊荣,让这一届长得最好看的龙王护送回家。 遥想当年雨神大人还不是雨神大人,只是一个憧憬爱情的花季少女,曾立誓要嫁给最好看的龙王。他们的娘就告诫过她,“你娘做到了,你便没机会了。” 他们曾经以为她是自夸,后来发现,自他们父王卸职以后,最好看的龙王是泾川。放弃爱情的阿姐一路拼事业,如今坐在了雨神殿的第一把交椅上。 “呀!小叔叔来了?”王涟日日都是一副招客的样子,泾川从前一见她就低头走,今日倒是不同。他抬了抬下巴,“听说来了个新鲜的,你带我去瞧瞧。” “哎臭小子!送到就回去吧!瞎转悠什么呀!”黎川下意识的一拦,其实也没什么不能看的,就是当日在殿上被那位要剥了她的眼神凶怕了,她倒是能无所谓,就怕泾川血气方刚忍不住跟他掐起来。 “一天天看他的人那么多,我怎么不能看?”泾川这孩子就不能跟他说不行,越不让就越犟。黎川无奈的手一挥,道,“行行行!你看去吧!”他还真就看了一眼,撂了句“不如我”,便走了。 于是,当晚,黎川终于睡了个安稳觉。 第3章 愿天下再无鬼神 第二天一早,王涟将他从榻上拽了起来,端茶递水伺候更衣,“殿下,您今儿个什么时辰下雨?” 每当下雨,便是黎川在这汾渊河龙宫里最有尊严的一天,彷如一个真正的王者。 黎川站在外圆内方的听雨台上,感受从石台基底源源不断注入她身体的灵流。 大手一挥,惊天一个炸雷,暗紫色的云便如同千军万马奔涌而来。 应王涟的要求,为了显示这位裴郎的不同凡响,特地在云层中间造了窟窿,天光犹如飞瀑倾泻而下。 这场雨,瑞气腾腾,紫光福照,看起来尤其的福泽深厚! 正下着,那位裴郎从后院走出来,身着一件绀青色的绸缎袍子,罩着月白对襟罩衫,手里一把半展的扇子。 黎川回头看他,他便一笑,浅颔抱扇朝黎川一礼。那一笑,三九天的雪都能化开,她手一抖,一道亮紫的闪电忽地将河面砸出了很大的波澜。 众人皆是一抖,除了“裴郎”。 黎川连忙咳嗽一声,打着哈哈道,“怎么样啊?这雨下的。”心中暗自念叨,“这小郎君,还挺上头……” 他走过来,登云履一抬,一脚踏上听雨台。围观众人都吸了一口冷气,毕竟这听雨台从来只有龙王能上。 他抬头望向那瑞气腾腾的雨,面上挂着若有似无的笑,说出了这么多天的第一句话,“这便是殿下为我而下的雨吗?”声线犹同昆山玉碎。 黎川不动声色的往旁侧挪了一小步,“可不嘛!都是王涟她们安排的,我就负责下。” “如此大的声势,可真得感谢各位好姐姐。”他看着那雨继续说,“特别要感谢殿下。” 可黎川着实没听出半点感恩的情绪,倒像是嗅到浓浓的嘲讽。 瞧着气氛不大对,黎川的手轻轻在袖子里摆了摆,雨便小了些。 他却还是仰着头,眯着眼,小扇在胸前扇啊扇,扇得黎川心里瓦凉,心中又叹,“这小郎君年纪小小的,还挺唬人……”干脆一个响指叫停了这雨。 他一挑眉,转过身来朝黎川微微一颔首,长袖一拂大步走了下去,云淡风轻地就回去了。这来去由我的派头很有二十郎当岁的少年气。 留下黎川和那些“姐姐”们面面相觑,黎川一拍巴掌,“这个雨……我觉得还行,各位觉得呢?不过你们上哪儿找的这么合身的男装啊?”边说边望向那个早已看不见的背影,“一天两天可做不出来,那罩衫还是蛟绡纱的,名贵得狠呢!” 女红最好的乐晴唯唯诺诺,“这是上次姑姐送来的面料,涟姐姐着我给小叔叔做的衣裳,刚做好,我想着离小叔叔生辰还有些日子,就自作主张……” “叫雨神大人,东海龙王。”黎川纠正她的称呼,“你们少跟王涟学那些姑姐叔叔的称呼!” 王涟嘴角往下一拉,“我们可是与殿下的神像拜过天地的,就是当做龙王的新娘送下来的,自然是这么称呼,我瞧着别家龙宫里也是这么个叫法!” “行吧!爱怎么叫怎么叫吧!”对于这些随大流的老传统,黎川也无能为力,无可奈何,只能任由她们去了,摆摆手,预备离开大殿。 忽想起什么,回头朝着乐晴,笑容温柔,“衣裳请你再给泾川做一套哈!做的很不错,去库房拿衣料,款识就问王涟。” 乐晴脸颊立刻就红了,心跳像是除夕的炮仗一般如雷贯耳,忙点点头。 当日用过午膳之后,黎川溜溜达达逛进了“裴郎”的小院子--安平居。不来不知道,一来吓一跳,从前没亲眼瞧,只知道是热闹,可没想到比雨神殿还热闹。 走近几步,便瞧见“裴郎”坐在窗子里泡茶,那窗子支着,半帘珠子晃晃悠悠地将光影投射向那位本就光彩夺目的人物。 那些女子就挤在院子里,面红耳赤地交头接耳,估计是怕吵着她们的“裴郎”,也不敢高声言语。 “老天!裴郎的茶道简直要了我的命了!” “我在这里都闻到茶香了!” “屁!裴郎明明还在濯杯……诶哟!千万别烫着。” “裴郎的手可真好看,那套茶具在他手里都在发光了!” “那可是紫晴玉的。” “诶?好眼熟啊……老鳝鱼不是有一套,想当年他得来时,四处炫耀。嘴上说是请我爹爹帮着评鉴,实际上搁在我爹爹眼面前晃了一圈,又小心翼翼收回匣子,之后一直收藏在家中,始终舍不得用。” “就是那一套!” “啊?他竟舍得?” “他哪舍得!是他儿子,不,现在应当是女儿了,他女儿拿来送了裴郎。老鳝鱼得知非要来要回去,谁知他女儿是一哭二闹三上岸,就是干死,也不许老鳝来要回去。” “我怎么说这些日子没见着他,原是变了雌身,在哪呢?你指了我瞧瞧。” “没来!前两天不是闹嘛!在岸上晾久了,伤了元气,都变回原形了,哪里来的了龙宫啊?” “我去~鳝鱼最耐旱了,都晾出原型来了,那得遭多大罪呀!” “那算什么呀!若是为了裴郎,我也……” 黎川心叹,这小子若是在人间再长两年,那还得了。 “咳~”她站在院里的咳嗽了一声,院里诸位纷纷与她寒暄。 “殿下您来啦?” “殿下今日得空啊!” “殿下午膳可用啦?” 却没有任何一个有过离开的念头。黎川略有些尴尬,不过她在这汾渊河地位一向如此,跟河湾里的龟大爷差不离的存在,倒也是习惯了。 “裴郎”抬眼瞧见她,放下手中剔透的杯子,起身绕过窗子,吱呀一声打开门扉,颇有风情地拱手一礼,昆山玉碎般的嗓音又响起来,“各位姐姐今日先回吧!我与殿下有些话说。” “裴郎说话了!” “这声音真是要了我的命了!” “听裴郎的话!快走!” “裴郎,我们听话先走了!你要珍重!” “裴郎加油哦!” …… 众人念念不舍,一步三回顾,甚至眼含热泪,悻悻离去。黎川深吸一口气,并不知道他在这里过得比神仙还神仙的日子,有什么需要加油的。 那一刻,黎川忽的好像猜到他的工作单位了。 裴郎走下台阶迎了黎川两步,伸手请她进屋。这原本是黎川的地盘,被迎了一下,反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殿下请坐。”裴郎说着,走到案边继续泡茶。 裴郎修长的素指捻着壶柄,一指压着壶盖,汩汩倒水,升腾的烟雾沁抚他如玉的手指,又从指缝里钻出来,悠悠往上。 那一派娴静适然,仿佛在这里住了许久,且安宁祥和。 黎川故作淡定环顾四周,没敢往他那处看,毕竟是想把人家送走,搁谁都不是很好接受,开口寒暄,“住的可还习惯啊?” “承蒙殿下照拂,一切都好。” “我就不坐了,长话短说哈,不知道你有没有什么愿望啊?” 他手中停了一下,像是好奇,眼睛里头皆是璀璨的星子,“哦?殿下还有实现愿望的能力?” “我怎么说也是个仙,一般来说人的愿望我还是可以努力努力,不留遗憾嘛!”黎川打着哈哈搓着手,忽然有点后悔,冥冥之中觉得他不会说出一个简单的愿望。 他将茶杯往黎川这处一推,抬头就对上那双眼,“愿天下再无鬼神!” 那眼神里没有太多杀意戾气,顶多是半开玩笑的试探,但还是让黎川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黎川心中暗叹,“我就说吧!这小子怎么可能提出一个正常的愿望!”她伸手迅速把茶杯推回去,以更快的语速说了三个字,“换一个。” “嗯……”他意味深长地低吟一声,似是很失望,“原来殿下并不能实现所有愿望。” 黎川尴尬地笑了两声,裴郎听她若有似无地叹了一口气,通情达理地换了一个愿望,“那要不,殿下带我再看一看这人间吧!” “行!”黎川二话没说一拍巴掌,“我这就安排下去哈,你准备准备,何时动身告诉我。” “现在就走。” “现在?我这还没安排人呢,你等下我让那个谁陪你……” “在下许的愿,是要殿下陪在下看一看这人间。” 黎川愣了一下,忙摆了摆手,“我啊……我不太方便。” “哦,那就算了,看来在下还是长命百岁的命,说不定还能活个千岁。”他笑着低头给自己斟茶。 “别算了呀,我陪你去,去哪?” 他一挑眉,嘬了一口茶,笑意立刻盈了满脸,“要不就先去一趟边塞吧!我很想瞧瞧塞北之景。” “去,现在就去。”黎川一口饮尽杯中茶,双眼盯着裴郎,生怕他反悔,大喊一声,“那谁!” 还没眨眼的功夫,一个黑衣青年出现,那青年身着干练劲装,衣袖着一套皮质护腕紧紧束着,左手手背有半段从护腕中延伸出来的暗红色图腾,一直攀至中指第一关节。 他站定在黎川身侧,“殿下吩咐。” “准备行李盘缠,两匹好马,我带客人去遛弯。” 那青年大吃一惊,愣了小片刻,才开口道,“殿下,要不我去?” 黎川立刻接话,“要不他去?” 裴郎脸上依旧笑眯眯地,淡淡道,“不行。” 黎川转向青年,有样学样地笑眯眯道,“不行。” 那谁虽十分不愿,可看得出,他是整个汾渊河龙宫最顺从黎川的人了,他摇着头叹着气,却还是在一炷香的功夫准备好了一切。 那谁往黎川身上披上一件超长毛的皮裘大氅,一边整理一边道,“我们这虽然是深秋,可塞北早已飘雪了,殿下可要穿厚些。” 裴郎看戏似的瞧着二人,黎川便觉得很不自在,赶紧把皮裘褪下来,“我是神仙,我会怕冷吗?乾坤囊打开!心意领了,我带着就是了。” 那谁只得乖乖将一个巴掌大的锦囊打开,任由黎川使劲往里塞着这件大氅。 第4章 不住个黑店,怎算是远游 为了方便行走,黎川换了男装。 上岸,一黑一白两匹膘肥体壮的高头大马正候在岸边,皮毛熠熠生辉,黎川甚是满意,拍拍那谁的肩膀,“不错不错!汾渊河你好生看着哈!如遇万一捎信儿给我弟,让他来。” 可那谁还是十分不放心,“殿下,要不还是我去吧!” 这次黎川深深吸了一口气,扶着马鞍,雪白的靴子一蹬,一抬腿跨上了马背。午后刚晴起来的银白日光像是被她的发丝蘸满了,随后泼洒出来。她的笑容也铺了阳光,“就当是游山玩水了。”说罢,哟呵一声,马儿已飞出去几里。 裴郎的嘴角不住往上翘了一丝,转身向那谁一礼,翻身上马追了上去。 “听说神仙一符缩地千里,本以为塞北顷刻便达,原还是要奔波。劳驾殿下了!”裴郎打趣道。 黎川御马正在兴头上,声调都高了些许,“原你说的是那般肤浅的看一看,算我赠你在人间溜一圈!”像是哪家逃出家门得了自由的小公子一般,意气风发地奔驰在又宽又直的大道上。 或许,她也有私心,她也想睁眼好好看一看这世间吧。 渐渐,夕阳斜了,变成暖橙的阳光在参天的林子那边追着他们,被割成一道一道的闪耀着。黎川还没觉得自己跑了很久,但顾念裴郎凡人之躯,还生得一股柔懒之气,生怕将这位大爷累着。 于是就近歇在一间瞧着还算亮堂的驿站,黎川在柜台上叩了叩,道,“劳驾掌柜,两间上房。” 没成想,裴郎轻咳了一声,“抱歉,我们银两不够,只要一间。” 那女掌柜眉眼含笑地来回盯着二人,那笑,别有一丝意味,“福儿啊!给二位公子备一间上房!”还特地把那个“公子”字咬的格外重。 上了楼,关了门,裴郎便自如地坐在案几边上,以清水濯洗那桌上积了多年茶垢的茶具。他自带一种随处安家的洒脱气质,走到哪里都仿佛久居多年。 黎川看了一眼那黑黢黢的茶盏,实在看不过去,手臂深深够进乾坤囊里,费劲地摸出一个一肘长宽的黑红酸枣木的匣子。放在桌案上,熟稔地打开推至裴郎面前,说道,“子舟就爱干这些没用的,不过如今看来也不是顶没用。” 那匣子里整整齐齐摆放着一整套茶具,还有两只装着不同茶的小锡罐,一块茶砖。打开的瞬间,杯盏上灵光流转,一行行蝇头符文闪现顷刻,在天光下逐渐淡去。 裴郎微怔了一下,接了过去,用红泥小炉烧了水,随手拿了一只茶壶,两只茶杯。玉色指节扭开锡罐,轻轻拨了一二钱茶叶,便着开水冲了,泡的极随意,不像是他在汾渊河龙宫小院里那般有招有势。 黎川支开窗子,倚靠在窗边,不知从哪摸出一把瓜子,磕得起劲。 裴郎泡好了茶,喝茶的人却并没有过来,于是开口解释,“旷野驿站,多有不善,二人同住以便互相照应。我推说银两不够,或可免了被贼人盯上。委屈殿下,今日挤一挤。” 黎川虽少在人间行走,不过裴郎所说,她自然心领神会。她只是莫名地有些恼,也不知恼什么,总之就是气不顺。 她晃了晃头,想把那些思绪甩开,恰好瞥见后院马厩里马倌正在喂马。那马倌撸起袖子,将粮草使劲地翻动几次,往食槽里放时,又特地铺的很均匀。 “不过可惜你的用心。”黎川开口道,“这里的马倌太费心了,粮草加料还不忘拌的均匀些。” 裴郎手中茶杯一顿,他知道黎川话中的含义,这些黑店为了防止下手时肥羊溜走,常常会先给马下料,倒不至于药死,就是让它们窜稀跑不动。他抿了抿唇,问道,“我们走不了了?” “那倒不至于。”黎川将手中的瓜子皮丢在一边,拍了拍手,放下了支起的窗子,从乾坤囊摸出两张符纸,一张拍在了窗棂上。 转身走向房门,“子舟在马匹身上写了防毒避害的符咒,茶具上也有,且安心休息罢。不住个黑店,怎算是远游?”“啪”一声封住了大门。 简单吃了些干粮,天便黑透了。黎川坐在烛火下翻着一本子舟帮他准备的游记本子,除了山川河岳的记载,也有些趣闻故事,还算对得上她的胃口。 裴郎也坐在另一边,手里拿着一本九天录,是王涟特地为他找的,记载了九天大大小小的神仙,如何封神,管辖何地,司职何务。 两人卯着劲儿,谁也不先休息。 “你停在那一页半个时辰了,还没看完?”黎川说道,眼睛却没离开自己的书卷,“歇着去吧!你睡床,明天还赶路。” 裴郎是真有些撑不住,“殿下睡榻,我席地便是。” 黎川翻着书页道,“神仙不需要睡觉。” 裴郎,“……” 可裴郎还是睡在了最里侧,用被褥卷了个筒子隔在中间,留了大片的位置给黎川。“殿下若是不嫌,且可挤一挤。” 黎川倚着凭几翻着手中的书卷,那符咒有隔绝外界一切力与声响的能力,屋内灯芯噼啪的声响都显得动静很大。 她抬眼看了看不太亮的油灯,还在想要不要再挑一挑,眼皮却已经盖了下去,厚重的睫毛像蝶翼一般打了几个颤,再也没扑腾起来。 神仙怎么可能不睡觉…… 黎川不仅睡觉,还容易做梦。 那是她做过无数次的梦魇:岩洞,石壁,短刃,动弹不得,血流如注…… 裴郎听见急促的喘息,回头看见晃晃悠悠的一豆残灯下,一张有些苍白的脸。 他起身下榻,轻轻拍了一下黎川的肩。只是一拍,黎川立刻翻身抬手,紧紧揪住了他的衣襟。虽是个头不及,却仍旧将他狠狠按在了窗棂上,嗓音颤抖伴着一口深切的喘息,“为什么……” 好在不是杀招,可黎川攥的过紧,衣领交衽死死勒住了他的脖颈。 “殿下……”裴郎声音沙哑,面上已是绛红,青筋毕现。可他看见黎川额上一层细汗,胸中却好像被什么刺痛了一下。 窗棂上的符咒被这一撞,掉落下来,顷刻,鸡鸣便传进了屋内。 黎川使劲儿甩了一下头,意识回笼,视线逐渐清晰,她看见那张错愕的已经涨红的脸,才渐渐松了手,“抱歉,我……” 她懊恼,歉疚,裴郎却幸得有此一事。 黎川就是那种万般为他人的死心眼,对谁都似和和气气,百般纵容。 即使是他一个男子着嫁衣闯了龙宫,黎川仍旧对他万分客气,有求必应。 若是加上歉疚,她便会更加万死不辞。 裴郎一开始便盯着这一点,一直端着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黎川果然千依百顺,处处由他。他深谙其中之道。 “难怪听闻殿下从不与人同榻而眠。”裴郎低眉整理衣襟,言语甚是委屈,“好在殿下手下留情,否则在下今日就被殿下直接送去鬼门关了。” 黎川垂着头,摸了摸额上的汗,那阵疼痛似乎还在腹部突突跳动。 她面色苍白,惊魂未定,纵是裴郎再怎么想要盘剥她,也下不得狠心。 于是,裴郎抬头看了一眼已经泛白的窗棂,缓了语气,“天亮了,殿下稍作休整好继续赶路。” 二人无言地整理好自己,黎川从乾坤囊中翻出一些干粮分给裴郎。 子舟什么都好,独独对吃的十分不在行,翻找半天,都是些干巴巴的白面饼,肉干,好一些的就是有些油的肉脯。裴郎也不挑,就着白水填饱了肚子。 黎川捡回窗边落着的符咒,将门上的揭下来,小心叠好塞进乾坤囊,“这一路用到的时候还多。” 一拉门,门外横七竖八躺着几个大汉,个个鼻青脸肿,那位女掌柜水蛇一般拦腰挂在栏杆上,不知她醒来之后还能不能站直身子。 “看来昨夜他们当真是要动手。”黎川喟叹道,伸手在乾坤囊里掏出一个很不得了的东西,竟是一个西瓜大小的水晶鱼缸,里头各色小鱼游来游去。 “水不会撒出来吗?”裴郎知道这乾坤囊另有乾坤,可一缸鱼能放在里头养倒真是很神奇! “没有水,这不是真鱼。”黎川解释道,“也是子舟做出来的小玩意,不需要法术便可操纵,金色可载人行千里,青色这一对儿可万里传音……日后再慢慢告诉你吧!今日用这个。”说着,捞出几条银蓝色小鱼,鱼鳍宽大柔美,犹如蝴蝶,“庄周梦蝶。” 黎川对着那几条小鱼轻声说了些什么,那些小鱼便在空中悠然游去,各自钻进一人的眉心。完事拍拍手,踮着脚,从堆叠的人身中越过去。 时辰过早,又是晚秋天,山道上雾气浓重,天光吃力地钻进迷雾,也只是莹莹照亮了些近处打着秋霜的草木。至多只见得一射之地,故不能疾行,二人并头缓缓行着。 “殿下给了他们什么样的梦?”裴郎问得不甚好奇,大约只是觉得气氛太闷,随意挑起的话头。 “嗯……算是好梦。”黎川仰躺在马背上假寐,她也不是不想答,只是梦由心生,她也无从得知。只是想让他们做一个能规劝向善的梦罢了,这样的梦,应当是好梦吧! 既然黎川没打算说的样子,裴郎也不再追问,又似乎很不经意的口气,问道,“山雾甚浓,殿下何不略施仙法,散了雾气,方便赶路?” 黎川坐起身来,上下打量裴郎一番,裴郎倒是被看的心虚了,轻咳一声。黎川开口,“你即是但愿天下再无鬼神,我自然不能把这些拿出来碍你的眼咯!” 裴郎被塞了这样一句,便再懒得开口。 这一天无甚可说,无非就是赶路,二人也没说什么紧要话。只是天色渐暗,却仍旧没看到一处歇脚地。 直至天空留着最后一抹紫,终于,二人在半山腰上寻得一处荒废已久的道观。门楣腐朽,牌匾掉落在地上,灰土草木覆着也很难看出是哪家神官的观。既然是屋子,就比荒野好歇脚。 二人进观栓马,可正当黎川转了身欲往殿内走,忽就顿了身形,迟迟不肯挪步。 第5章 龙王住进火神殿 裴郎见黎川神色不对,但黎川都不上前,他肉体凡胎自是不会铁头硬撞。 他走到黎川身侧,锁着眉目往殿里瞧,眼下天光晦暗,殿内陈旧很不透光,难以看清陈设。只见着里头神像被最后一缕日光带上的一角,堪堪瞧清那一柄神武。那是一柄长枪,锐利的枪尖从一朵盛放莲华之中冲刺而出,莲上焰纹早已褪色斑驳,可仍旧昭示着,这是一间火神观。 裴郎虽没翻几页那本九天录,但也知道水克火,反过来火盛便侮水,修习水灵的神仙,在火属的地盘上多有限制。若那位神君神力了得,观内火灵富盛,修为浅薄的水系仙官甚至可能会感到不适。 他其实很怀疑黎川的修为,除了那次听雨台召雨,就再没动用过一次仙法。即使是梦魇失控,竟也没流出丝毫灵力。除了那凡间难得几见的长相身段,整个人没有一丝仙气。 “殿下若觉得不适,我们再行一段,或找一处郊野,倚树也可歇息。”裴郎开口道。书包阁 天光更暗了,只听得见些飞鸟归林的扑翅声。黎川轻咬了一下嘴唇,“无碍,就歇在此处吧!”她将目光从神像上挪开,低着头一步跨进殿内,在神台上放了一颗明珠,殿内便亮堂了许多。寻了个背风处,大致收拣出一块地方,铺了席子和毯子。 裴郎在院内拾了些干草树枝,堆在黎川脚前不远,“殿下可有火石?” 黎川在乾坤囊中翻了许久,愣是没翻出来个中用的东西。只得摊了双手,摇了摇头。 裴郎见她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难得没有埋怨,扭头回到院子翻翻找找,回来时手上一根细细的藤蔓绞丝缠着一根小柴,彷如弓弦绷在一根二拃长的竹片上。 他见黎川盯着他手里粗陋的东西,其实有些赧然,但仍梗着脖子,为之后极有可能来临的失败做了个铺垫,“我也是书中读到,不知奏效否。” 他将干草铺好,左手掌心抵着细柴,右手迅速拉动弓身,弓弦带动着细柴极速旋转起来。拉了许久,毫无动静,裴郎左手更加用力地抵紧,这一拉,手心立刻传来锐利的刺痛。 “嘶~”一声,他下意识地松了细柴,抬手一看,左手手心刚磨出还未被发现的血泡,被生生绞破,血混着透明的泡液淌了一手。 原本心不在焉的黎川见状,没来得及思考,已经倾身上前握住那只手,“怎么了?”急切的眼对上裴郎的一瞬,她又突然放了手,低头去翻乾坤囊,“你的手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回去可不好与那些姐姐们交代。” 药膏微凉,用银片细细涂在伤口上,应是很疼的,可裴郎没有作声,也没有看黎川,只是看着那玉制的药瓶和雕花的银片,闲扯道,“子舟仙官如此细心,怎就忘了火折子。” 黎川附和一声,“是啊,怎就忘了火折子。”手上继续为他包扎打结。 “这是军中惯用的包扎手法,殿下还从过军吗?”裴郎又问。 “哦?你怎知这是军中手法?”黎川故意微微用力系了一下。裴郎吃痛嘶了一声,转而朝黎川眯眼示好地笑了一下,自己都是不愿谈过往的人,何必要问他人经历。 黎川将药瓶盖好,递给裴郎,“收着吧。万一走岔了,你用得着。”裴郎微怔了,黎川话里的意思,好像是说即使他要逃走,也不会拦着。 黎川拨了拨那堆柴,看了一眼鼻尖冻红的裴郎,将那聊胜于无的破门又拢了拢,将先前塞进去的那件极厚的大氅扯出来,披在裴郎身上。为不让裴郎推辞,又翻出一件将自己裹起来。两人围着裘,缩在毯子上坐了一会儿,黎川问道,“这样好些吗?” “好些。”裴郎说着好,却还是不住吸了鼻子。 夜才刚定,就冷的厉害,等夜深了更是寒气浓重。黎川怕裴郎顶不住,终于拾起地上的“弓弦”,双手共用拉了起来。许是天太冷了,又或者她根本没找到诀窍,许久也不见成效。 “还是算了,殿下的手再伤了……”裴郎话未说完,那团火毫无征兆地燃了起来,像不知在何处打了苞突然绽放的火莲,一下子就侵袭了所有的干柴,气势汹汹地燃了起来。 黎川抬起头来一笑,还是龙宫初见的乐呵模样。可她不自然后收的右手出卖了她,她手背上忽然出现了一抹光亮,是一个图腾,淡红色的,像是某种符文。虽然颜色浅淡,可裴郎还是注意到了,和那位子舟仙官手背上的,如出一辙。 此时汾渊河龙宫,子舟仙官手背上暗红色的图腾亮了一下,可就这一下,足以让他眼里泛起欣喜的光。 裴郎移开视线,伸出手来靠近热火,这一次,他没有发问,直觉告诉他,这图腾背后不是什么太好开口的故事。“方才进来前,我听见有野鸡的动静,殿下若有合适的器具,一同打一只来,也好换换口味。” 闻言,黎川放下手中的“弓弦”,从乾坤囊中抽出一把通体寒光的真正的神弓,“你手伤了,等着我吧!”说罢开门跨了出去。 “殿下没拿箭。”裴郎捧着乾坤囊追出去,追至门口,恰看见黎川就站在院子里,面对道观背靠着的黑魆魆的大山。神弓拉了满弦,四尺弓身流光溢彩,看不出是何种质地,一支流淌着银蓝色光晕的箭搭在弦上。 她阖着眸子,似乎在感知。光晕染过她柔和的眉峰眼窝,睁开眼的那一刹,光箭离弦而去。那一刻,她挺拔得像月下的银松,裴郎忽然觉得,她不像她,又或者,那才是真正的她。 铛~光箭贯穿着一只肥硕的野禽钉在黎川跟前的地上。 “殿下好弓法!”黎川在这声真心实意的盛赞下,弯腰捡起那只野禽,光箭便转瞬消散了,就好像它从未出现过。“它叫无涯,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故而听话顺手些罢了。”当时裴郎听这话只以为是某种修辞手法,只是笑着附和了几句。 天黑透了,繁星璀璨,夜色如水静好。裴郎将那只肥美的野禽,架在暖融融的火上慢烤,沁出来油水滴进火堆里,滋滋地响。 黎川等得出神,眼神不由地飘向那尊塑的很一般的神像。裴郎闲问一句,“殿下可认识这位仙君?” “认识的。”黎川答道,“他不是仙,是由人直接飞升为神的文烁神君,是火神殿的主神。” 黎川描述得很淡然,裴郎没听出什么异样,又问,“火神殿香火应当很旺盛的,这里破败如此,这位神君可知晓?” “凡间但有道观庙宇,主神官均有感应,并有专职辅助神官记录各庙观虔诚的祈愿。弗有颓败,也有感知,并标记在册,便不用日日记录,有异再录。” “那我在龙王庙与殿下的塑身拜天地,殿下可有感应?”裴郎此话一出,黎川的脸即刻红了,立刻摆手,“不做数的,不做数的,献祭少女最终都要送去冥府,与龙王正妻毫不相干。虽偶成佳话,毕在少数,你不必放在心上……” 瞧黎川急于解释语无伦次的模样,裴郎却笑了。黎川方才发现裴郎是在逗她,于是闭嘴不言,裴郎觉得有趣,继续又说,“少女要送走,那少男呢?” “自然也是要送走的。”黎川说着,便不好再去瞧裴郎,只能继续看神像。 就在此时,火上的烤鸡忽然垮落,裴郎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去接,右手完全暴露在火焰之中,火舌立刻包裹他整只右手。 那一瞬,火神殿里的神像,眉心亮了。 眉心的朱色焰纹是火神殿主神的徽记,黎川噌地站起身来。 “我没事……”裴郎立刻道,可他发现这一次,黎川并非为他,而是深深盯着殿中神像。“他的神钿亮了,你看见了吗?”他前半句说的很肯定,后半句却有些软弱的不可置信。 “我……”裴郎想说没看见,可黎川那仿佛久旱见雨云的模样,竟生出一丝恻隐,“像是亮了。” 下一刻,黎川已夺门而去。 裴郎看着右手逐渐褪去的红痕,虽没伤到他,痛也是真的痛啊! 第6章 南承 九重天上九千宫,南方正位名南承。南承宫正是如今的火神殿,三百神官往来碌碌,主座之上却空空如也。 黎川只身闯入南承宫云池,无一人拦她。那是南承宫中一处岩洞深潭,温泉氤氲,其中一方石床,躺着的男子俊美无俦。他双目沉阖,浅唇含朱,仿若入眠,唯眉心一抹淡绯色焰纹,黯淡的毫无生气。 黎川立在水中,站在男子旁侧。 “还以为你醒了。” “刚在火神殿许了愿,以为你听到就醒来了。” “你可知道,你若想要,我未必不会给你,何苦要……” 黎川喃喃,似怨恨又缱绻。 待她回到凡间那破败的道观,天已经大亮。院中无马,殿中无人,只剩下一抷凉透的火灰。 他竟不告先行了!竟!竟是逃了! 一股无名怒火瞬间窜上黎川胸口,她本是个没什么脾气的人,她明明早知道他会逃的,可此时此刻竟遏制不住地愤怒。他看见神台下掉落的一方帕子,显然是汾渊龙宫的物料。 她弯腰一把拾了起来,她要找到裴郎,因为……因为她的弓,还有她的乾坤囊被带走了,她要找回她的弓!对,她只是要找回她的弓! 那弓是她身体的一部分,故她一阖目便感知到了所在。只是一瞬,人已到达裴郎身侧。 裴郎此刻正蹲在溪边鼓捣什么,听到动静回头看向她,见黎川脸上愠色,停下手中的东西站了起来,转身面对黎川而立。 “你竟……”黎川胸口随着中烧的怒火起伏,“你可知道,你若要走,我未必会拦你,你为何要不告而别!”她脱口说出来,当时未觉有何不妥。 “殿下好没道理,不知究竟是谁不告而别。殿下既说不拦我,如今追来作甚?”裴郎听了这一通埋怨,自然没什么好气。 “我并非追你,是来讨回我的东西。”黎川本是想说她那把弓,但在裴郎听来就是在说她卷了黎川的东西跑路了。 这忽然扣上来的窃贼帽子!裴郎本也不是什么好脾性,这一触更是收拾不住!伸手从怀里扯出乾坤囊,一把扔向黎川,“你的东西,全还你!” 他见黎川往他身上盯,喝道,“别往我身上瞧,别说这衣物不是从你龙宫来,就算是从你身上扒下来给我穿的,我今日也不会演一出褪衫给你看!”他倒是没气糊涂,还记得身上穿的这身衣服是某位蚌精姐姐赠予他的。 说完转身捡起地上刚刚正在捯饬的一个乌漆嘛黑的球朝黎川扔去。黎川当时就蒙了,下意识的伸手接住了这个烧的黑咕隆咚的大泥球,心想不通这是什么娘们唧唧的撒气手法。 这一接,顿感手上些许热,月白袍子染了好一大片脏污。在这一番颠倒下,那黑球竟稀里哗啦地褪下些壳来,露出些许沁得油滋滋的桐油纸,一股勾引涎水的焦香瞬间流了出来。 黎川扒拉开油纸缝,看见里头焦黄的鸡皮。便想到裴郎昨夜分明说是饿得厉害,竟一口未动,可是为了等她…… “这是昨夜你打的鸡,我一口未动,原原本本还给你!”裴郎越吵越像个稚子,倒是黎川越听越清醒,确觉得自己不在理,于是开口打诨,“这哪是原原本本?我给你的时候可有鸡毛啊!” 他将已经分崩离析的泥壳剥开,就看见裴郎的喉头不可遏制地滚动了一下。于是趁热打铁往前走了两步,将油纸包裹递给裴郎,使出她求阿姐的那番可人劲儿,“哎呀,我手脏了,你拿一下。” 裴郎顺手接住之后才觉得自己这一接有些掉份,可再推脱就显得更加稚嫩,只得端着一份压着气性的稳重,捧着鸡,别过头。 黎川得逞,慢条斯理拿帕子细细擦手,想趁机缓一缓裴郎的脾气。擦着擦着,却发现这帕子上竟写着字,展开来看,“寻水饮马,殿下若归,稍候片刻”原来这帕子并非落在那处,分明是裴郎留给他的字条。他却看也未看,直接定了他的“罪”。 “你……”黎川本就有些惭愧,这个一下子更是内疚难当,“抱歉啊……我不该……” 听闻黎川有了歉疚,裴郎一个白眼翻上了九重天,“殿下怎会有不该?都是我们这些凡人有罪过罢……”就在他斜眼过来看黎川的那一瞬,黎川毫无征兆地倒了下去。 不是插科打诨,不是寻机逃避,黎川实实在在地脱力晕厥了。裴郎没来得及思考是不是黎川耍的花招,仿佛身体自己使唤着他在千钧一发之间接住了那个翩然飘零的白影。 没顾得上滚了一身枯叶烂泥却依旧喷香四溢的鸡,裴郎搂着已经唤不出什么反应的黎川,足下一点跃然上马。解了腰间绕了多圈,打着平安节的宫绦,将死蛇般的黎川稳稳绑在自己身前。一手箍着她歪在自己肩头的后颈,一手拽着缰绳,修长坚劲的双腿将马肚子一夹。 马儿咴鸣一声,撒起马蹄子飞驰而去。这哪还是之前御马生疏的样子? 子舟选的马,到底是灵性,另一匹用不着牵,觉察自己被落下,自顾跟着他们跑。 从青天白日跑到月落乌啼,双腿酸涩,可他不敢停,他要再快些! 细细的宫绦勒得他生疼,他轮换着几近脱力的胳膊用力箍着黎川,怕黎川也像他一样疼。书包阁 他没想过,他分明已经计划好了逃走,他分明从不计较旁人的死活…… 是的,他不在乎,从十年前沦落教坊,他没有一日不想着逃走。 今年天旱,即使有些降水,但仍喂不活庄稼。他本也不在意喂不喂得活庄稼,以他在教坊的位分,如何也短不得他的饮食。 但城中流传要献祭少女,求龙王降雨的传言,这天旱便与他相干了。他开始图谋,于是,民间开始唱龙王,说河伯。 “坊中有少女,貌美又多艺,龙王最喜之。” “相传曾经有位教坊出身的王氏少女,得龙王宠爱有加,还曾送她还乡省亲,走时大浪携之,宛若潇湘仙女。” 故这少女必然得出自教坊,这也恰巧是百姓的心愿,哪户人家希望自家的女儿得此“殊荣”呢?教坊瓦肆便不一样,她们孤苦,她们狐媚,她们最适合牺牲。这正是他的图谋。 被选中的少女心知献祭便是去死,哭诉年幼,不舍亲友。他偷偷会了少女,大义凛然道,“我替你去便是,我本也不留恋这人间。” 少女感恩戴德,临行与他偷换喜服,匆匆逃也。这种赶制的喜服没有尺寸,便做得大些才能高矮胖瘦都装进去。 他并非真为了少女,他甚至并不在乎这少女死活,他往袖管里藏了匕首,预备落水之后,立即割绳脱逃。 可他万万没想到,这小小一条汾渊河当真是有龙王! 一个清瘦的,面容柔和的女子掀了他眼前的软红。 对上的那双眼,微微弯着,下眼睑堆起一双明润的月牙,可眼眸中却渗出某种深海般的无恋,他的胸口忽然被什么生生刺痛了。 他选择沉默,沉默可以给他最大限度的转圜余地,使他有足够的时间察言观势,寻求出路。 也给他足够的时间找到一个理由来解释胸中的无名之痛,大约是因为他眼见到:原不是苍天无眼,原真有满天神佛,原这天地不公,他们都看在眼里,却从未匡正,亦从未怜悯众生。 第一日,他院中抚琴,招来莺燕蜂蝶无数。往来攘攘,便能耳闻千音,是最快了解周遭的途径。 第二日,他替王涟作了一副美人图,正是大浪携之,丽之绮之。因她是现如今龙宫里唯一回过人间并留下传闻的那位教坊少女。 第三日,他身着各处送来的衣冠,站在檐下,颔首谢过了院里的诸位。使众人心觉付出有报,流连不归。 第四日,花下舞剑,更造声势。若龙宫后院门庭若市,黎川势必要管。 第五日,仍旧没有动静,读九天录,没找见黎川的详记。王涟见状,侃侃而谈,说黎川温和近人,对民众照看有加,时常救济河中势微精怪,甚至私出珍宝为姑娘们换好来世,汾渊河祥泰数百年。由此得出黎川是个软柿子的定论,便在心中有了计较。 第六日,下雨了,黎川为那座困他十年的城下雨了,是由活人的献祭换来的雨。他冲上旁人不敢靠近的听雨台,雄浑的灵力在他脚下游走,按理说他一介凡人,不该有感,可他感知到了。震惊之余,演下了早琢磨好的戏文。 果然,黎川来了。 按照计划,诓了她一同走人间。旁人陪同,即便如他所愿,起了恻隐,也不敢轻易放他,只有黎川有足够大的权限,也只有她最容易被策动。 这就是他一直以来的图谋。 黎川不告而别时,他是要走的,可他没有。他有某种预感,黎川一定会悻悻而归。他有一个很不可思议的念头,他不想让黎川回来见不到他,再次失望。他不想让那对神情黯淡的眸子更加悲恸。 他又想,跑定然是逃不过神仙的眼皮子,故而要黎川亲口答应才算稳妥。 于是,鬼使神差地,他等了一夜。用油纸包了烤得焦香的野鸡,饥肠辘辘地,等了一夜。 天亮了,他担心黎川回来时吃不上热的,又担心烤久了肉质干柴,于是跑去溪边用泥厚厚裹了,火堆里煨着。 这是他多年冰冷如灰的心内,忽然生发出来的一丝柔情,他不知从何而来,却不也能自制。 然而黎川回来,却对他满腔怨犹。他是要走的,东西还给黎川,就要走的。 可黎川倒下了,毫无征兆的,他却再次鬼使神差地接住她,抱起她,带走她。 终于,他看到了林子深处的隐绰灯火,他用力打了一下马鞭,马儿咴鸣一声加快了速度。 及至近处,只见一只晃悠悠的黄灯带着一串火把浩浩靠来。 “哥!真的是你!你终于来了!” 第7章 吾乃山神 编着胡辫的女孩提着马灯露出一颗恰到好处的虎牙,“真的是你!” 他看见那张带着林中鸟般稚气的脸,已有几分飒爽从她舒朗眉宇间生长出来。他很想伸手摸一摸女孩的脸,揉一揉记忆中绒软的发顶。可那头长发,已经十分油亮坚韧了,或许,不再需要兄长的手掌了。 “这是谁啊?”女孩将马灯往前举了举,“受伤了吗?”转头对后头说,“快,传军医!”“哥,先跟我回营。” “不要军医,张真人你可请来了?”他心知再高明的大夫也治不了神仙的病,幸好他曾经让他们邀请一位道人。 “请到了,传真人到主营!这难道是撞了邪?”女孩虽长得稚气,发起号令的那股气却很压得住人。 “以后再说。”裴郎顾不得其他,立刻策马跟上回去传唤的那人。那一串打火把的彪汉立刻躲出一条路来。小姑娘撅了一下嘴,一声唿哨跟了上去,十来人马在林中小路显得浩浩荡荡。 张真人捻着灰白的山羊胡迈进帐来,一双昏黄的眼,在不甚明亮的灯火下尤为浑凼。极不情愿地走到近前,“这种看病的活,为何不唤军医来……” 见到榻边坐着的裴郎,嘶了一声,像是在回想什么,又像在确认什么,好一会儿才喃喃道,“殿下……”又看看床榻,“龙……竟是真龙之身……”方才还清傲不可一世的张真人顿有些无措。 “其他人都出去。”裴郎开口,屋内人立刻颔首散去,只留下那个女孩和张真人。裴郎转向张真人,“会看吗?” “敢问殿……” “咳咳”张真人被女孩的清嗓声打断。 他慌忙换了问法,“敢问郎君,这位是何方神圣?” “汾渊河龙王。”此话一出,小姑娘下巴几乎要接不上了,她本不是那种没见过世面的闺阁娇女,但神鬼这一层认知却实实在在超越了她的见闻。她即使信这世间有神仙,也断断不敢想能亲眼见到,甚至见到的还是这样一个死蛇般的神仙。 “当真是位仙君!”张真人努力睁大了那双老朽的双眼。 “到底会不会看?”裴郎又问。 “这……贫道想法子!”语罢,老道掏出法器,一顿念唱无果,于是猛地在桃剑上割破了手指,鲜血在漆光锃亮的剑刃上添上一抹暗红。 暗红微光一闪,张真人忽的翻了个白眼倒下去。 再起来,已是另一种神态,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精灵古怪的扭扭头,声音却是一个小少女,“这老大半夜,你们把我叫来作甚?”说着探头探脑去看榻上人。 模样挺虎的小姑娘,此时也不由往后退了几步,牵住了裴郎的袖子。 “哎呀!”“真人”惊叹一声,“这不是云阳君!不不不,这不是汾渊河的殿下?” “正是。殿下忽然晕倒,迟迟未醒。”裴郎站起身,拱手一礼,道,“敢问仙君可能瞧出晕厥原由?” “真人”快步向前坐在了榻边,伸手悬在黎川额前,片刻忽挪至下腹,俶尔收了手,“诶呦我的帝君诶!她怎么没有丹元嘞?” “丹元是什么?”小姑娘从缝里朝奇奇怪怪的“真人”探了两眼,还是缩了回去,继续看黎川。 “人妖精怪要想得道成仙,首先就得修丹元,有了丹元,灵力才能有所承载。但有些神族生来就有丹,譬如龙族,况且这位神君……嗯仙君还是百里挑一的双灵根里万中无一的水火双灵。”说起这个,真人啧了一下嘴,“怎就没有了?也没听说呀!看起来也是天长日久了,难怪离了九重天去汾渊河那穷僻沟子。” “水火双灵又是什么?”小姑娘又问。 “真人”听了噗嗤一笑,“问了你又不懂,懂了你也结不出,问得倒是起劲。” “她当下是因没了丹元才昏睡不醒吗?”裴郎将女孩往后拦了拦。 “可不是嘛!龙族若是没了丹元,只能着水泡着呀!这是离了几天水了?” “三天。但她昨夜离开过,不知是否受伤。”裴郎提起这茬,心中又多了几分淤堵。 “没呢,就是虚得很。我后山有处灵泉,给她泡上,应当会好转。你且扶起他。” 裴郎转身勾起黎川的后颈和腿弯,正欲使力,却忽觉得天旋地转,险些栽倒下去。他已经一夜一天再加一个大半夜水米未进,马不停蹄赶到这里。这坐了一会儿,忽然使劲儿,不觉有些腿软脱力。bookAbc.Cc “啧啧啧!得!你也跟着泡一泡吧!对你这凡体肉胎倒也十分滋养。”“真人”说着,拂尘一扫,三人已到了一处温泉水旁,泉水氤氲,一张朦胧结界在夜色中罩着那一方池水。 面前已不是那蜡枯的张真人,而是一个头生鹿角,身披碧衫的少女,那对眼睛圆溜溜的,像是两汪金泉。她侧头看见牵着裴郎衣角的女孩,“啧,你怎的也跟来了,待会儿跟我走。” 女孩此刻的懵圈早已盖住了恐惧,或许她恐惧的只是张真人带着少女神情的可怖模样。如今见到这样一个好看的鹿角少女,她便全然不觉害怕了,她放开衣角,“跟你走哪里去?我要在这守着我哥。” “哟~”少女笑了,“小姑娘家家可看不得旁人沐浴,还是男女……咳咳……总之……带你去看些有意思的。” “敢问仙君所属何处,日后好登门拜谢。”裴郎一手搀着完全不能自立的黎川,一手稍稍拦了一下女孩。 少女自然看出他这一问并非谢礼,而是担心她把自家妹妹拐了去,翻了个白眼,“你心眼子倒是挺多,吾乃此山山神容也。你们这一群杂人在我山中这段时日嘈杂的很。那破道士又是念请咒,又是歃血的,生拉硬拽,我不去看看也不合适。要不是看在黎川殿下的面子上,我可不会管你们。你放一百个心!吾灵鹿修成,不吃人的。” 裴郎腾不出手来行礼,只是微颔了首,“山神大人误会,日后在下定当供奉……” “诶~打住!我可不需要,吾乃山神!山神你听不懂吗?小花儿小草儿小禽小兽的来供奉我就是了,需不得您这一堆人气儿。把她头也淹进去,要浸透,啊~”山神容也喊停了裴郎那张听起来就似乎不会兑现的嘴,垂到脚跟的袖袍一甩,已没了踪影,连着女孩儿也不见了。 “滢滢!”这时裴郎是叫也叫不应了,想来那老方士其实道行不浅,不至于叫来什么会害人的精怪,对方又认识黎川应当不会出什么岔子,当务之急还是安顿好黎川。 于是,他吃力地横抱起黎川,踩下靴子,一步一步跨进池中。 他踏入水中,缓缓走向深处,泉水渐渐没过他的下肢,某种徐缓的温度丝丝流流地浸润他早已疲乏不支的身体。 水是温热的,氤氲的水雾在月光之下折射出极其细碎的光晕,使那一处不大的泉池通通笼罩在幽淡的光彩之中。 他动作轻慢地让黎川躺在水面上,而后缓缓地将她沉入水中。在这雾霭中,这不甚清亮的温泉水里,裴郎托着黎川的后脑,弯下腰,才能保持看得清黎川的神态面貌。 就在这样的莹莹月光下,他忽然发现黎川的脖子散发出鳞质的华光。这光华正悄悄从脖颈,节节覆盖到她的脸颊。裴郎有些担心,黎川万一在这里化了龙身,这池子兴许装不下。可托在她脑后的手掌,却丝毫没有收势。 他实在有些站不住了,特别是在这样令人不由松懈的温流里。他找了个恰当的位置,坐了下来,背靠着一块平滑的石头,黎川就仰躺在他没在水中的两股上。 四下静极了,甚至没有一丝虫鸣鸟叫,大约是在某种禁制结界之中。湿润的空气缓缓流进他鼻息,长久御马喘息过后有些嘶痛的肺叶仿佛在此得到疗愈,他甚至感受到泉水中有些类似听雨台下的灵流,在缓缓浸润他的四肢。他不自觉的深深吸纳着周遭的温软光华,渐渐入眠。 不知睡了多久,两颞的跳痛将他从睡梦中拉扯出来。他感到脸颊的滚烫,露出水面的脖颈肩膀却阴冷地不由战栗。他轻晃了一下混沌的头脑,瞬间颅内像豆花一样撞得突突作痛。 “喂!醒来……”那声音像埋在沙里。 “你听得到吗……”那声音像淹在水里。 “喂……”那声音荡像在空中。 “萧洵安!醒来!” 他双眸蓦地睁开。眼前秀美绝伦的一张脸,被水浸湿后格外白皙润泽,湿发散落颊侧,些许黏在鬓边,他似见过…… “谁教你的吐纳之法!如你这般吸纳无度,不作运化,是要爆体而亡的!”美人面有焦色,说的话他不大能听懂,只觉得视线逐渐血红,胀痛感不断冲撞他的脑颅。 下一刻,一种陌生的柔软触感发生在他唇部,伴随着截然相反的强悍力道的吮吸。他觉得体内的胀满缓解了,颅中跳痛渐弱,胸中却觉得虚空,空得发痒。下意识的想要啃咬到口中的那处柔软,他竟也这么做了。 几近窒息间,他的双手早已锢了一把腰肢紧贴着他,他怔忡了一瞬,忽然意识到什么。这么多年他见惯了匍匐之柳,裙下之臣。可于他而言,但凡情爱,皆是苟且!口中下意识地用力。 “嘶~”那人猛的退开,抬起纤白的手背猛擦了一下嘴唇上的一点殷红,“你疯啦!” 意识回笼,眼前人衣衫半解,露出裹胸的棉布,面上有浅浅飞红,眼里是滔滔怒火。是黎川,却又不似黎川。他从没在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里看见过这样的生机,这样蓬勃的生气。 原来神明也有欲,他只愣了片刻,旋即挂了笑,甚至舔了一下下唇,“你不喜欢?” “我是在救你!”黎川见他此状,更是恼羞,“你胡乱吸纳此间灵力,爆充百骸,仿若不泻,你早已七窍流血,爆体而亡!这是最快的引渡之法,你却想得腌臜!”黎川是真生气了,或许有三百年都没这么大声喝斥过。 他脑中瞬息转过方才的情景,仿佛他站在池边的山石上看到了这一切:看见湿漉漉的长发,湿漉漉的月白色衣衫,湿透的衣料紧贴着皮肤,透出微微肉色,他看见自己的手已经爬上了那人的背脊,箍住了后颈。莫名地问了一句:“殿下还帮谁引渡过?”他回过神来,发现这一切都是他的臆想,因为他们特殊的衣料从来都不会被打湿的,可为什么他就是忍不住地想…… “萧洵安!我看你是疯了!”那个名字再次脱口而出,黎川是气急了。 “萧洵安”闻此三字,十年往事瞬间在脑内炸开。 第8章 十年生死 萧洵安本是涵王萧涣的嫡子,当年父叔夺位,成王败寇。涵王被安了谋逆之罪,竟被亲弟斩落马前,子嗣充军,女眷充妓。 那时他才十岁,看着幼妹澄澈的眼眸,于是第一次着了女裙。妹妹六岁已经知道爱美,哭闹着不穿短衣,他最后揉了揉她的发顶,将她塞进了亲卫的怀中。 外祖镇守塞北,虽永不得回朝,但那是唯一,还能体面活着的机会,也是新皇对他们最大的仁慈。 先皇爱歌舞,百官亦爱歌舞,但凡有衙门的地方,都设了教坊,为的是让九品小官都能看上戏。 民间都说教坊官妓可比寻常百姓家富贵千万倍,可落了贱籍便世世不可翻身,台前是靠着一身技艺红俏无数,台后都是幕下之流皮肉生意。 萧洵安被发到一个小城,被发现是男孩时,被打了个半死,扔到马厩,干养马粗使,没有名字。 长到十六岁,教坊门口迎客时忽然惊了一匹马,他飞跃上马,在大街上疯跑数百米才终于将其制住。 那时,男儿的挺秀英资已然掩不住,瞬间在坊间名声大噪。司乐一瞧看,风姿绰约,琴棋甚佳。次日便换了衣裳,一曲弹春了多少女子心。 从前他在马厩里用草梗沾炭写的破莎纸,一夜间被人卷出高价抛售,后来写的词更是成了千金难求的无价墨宝。 他用了母姓裴,自此汾渊城内多了一位才情卓绝的裴郎。没人管那马为什么惊了,只知道那马惊了,才有了裴郎。 他知道,他所有的动作都在新皇文帝眼里,文帝容他换了妹妹,许是更乐得看皇兄之子沦为小倌。再有别的举动,后果则不堪设想。 于是,必须步步为营,步步惊心。 十多年来心悬刀尖,即使从马厩的干草堆到上房的香罗帐,也无一日安眠,多少个无月夜,他恨苍天无眼,看不见他宽厚仁慈的父亲,竟教小人上位…… 这些他曾经以为的隐秘的恨,竟被人轻而易举地知晓!原不是苍天无眼,苍天眼见着,眼睁睁见着这一切发生了。 裴郎面容僵滞,好半晌,开口道,“这个名字离我已久,原殿下是知道啊。我的一切,你都知道?” 黎川默了片刻,终于回应,“嗯。” 一个神仙,知道他的一切太容易了。可原来黎川一直都知道有关他的一切,却只字不提。 她可知道他是要逃的,可知道他不会就此罢休的?若她知道却仍只字不提,难道对龙王殿下而言,这一切都不值一提,通通不会影响他看完漠北就得去死的命途吗? “咳”黎川咳出一口血,捂住下腹趔趄地跪下去。裴郎,也就是他口中的萧洵安,伸手扶住了她,顺着他捂住的地方看去,金芒沿着下腹的经脉循行喷张蔓延,筋脉几要爆裂。 黎川在搀扶下,于岸边岩石盘腿而坐,顾不得整理衣襟,立刻开始调息运化。随着那光芒逐渐运转到她掌心,又从她掌心缓缓升发出去。金芒运化散去,腹部因此逐渐暗淡,萧洵安看见了那里的一个疤。那是一个工整的十字,那样粗细的疤痕,应是剖的很深,像是剜出了什么东西。 他想到了容也说的“丹元”,或许那个疤痕就是黎川丢了丹元的原因。他很好奇,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剖了黎川的丹,据他所知,黎川可是雨神的妹妹,东海龙王的姐姐,还是容也所说万里无一的水火双灵,从身份,从修为,都不应该轻易被剖了丹的。 他甚至很想知道,在何种情况下,用何种兵刃,在黎川光洁的下腹,割出了一个这样的十字,会有他见过的那种鳞光闪动吗?会有鲜血流出来吗?黎川是会疼痛的呻吟还是克制的喘息?…… 他喉结干涩地滚动了一下,一只手忽的拉住了那敞开的衣襟,盖住了他直勾勾盯着的十字疤痕。 正此时,一把清亮声音从萧洵安背后响起,“下君容也,幸见殿下。殿下如今可觉好些?”本是同级,谁也没比谁高一头,神仙之间多是客套尊称,言语间不过是寒暄语态罢了,但也与之前的腔调颇为不同了。 黎川站起身子,拱起手和善地笑道,“小小水君何敢何敢,还要多谢容也仙君借此宝地,才脱此困境。”开口也是一套标准官腔,好像说了些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说。 “本是天地灵气,谈何借字。”官腔打到此处,容也终究套不下去,也是在自己的地界,不由松快了嘴,“不过啊,我很好奇,殿下没了丹元是怎么活下来的?” 此问多少有些过头了,毕竟也是初见。黎川只是笑笑,打趣道,“或是命硬吧!” 容也仿佛没感到这份尴尬,继续道,“即使你是龙筋龙骨,没有丹元承载灵力,如何抵得住这样暴烈地冲刷。为了个本就要死的凡人,可不值当的。”这话刺了一旁的萧洵安。 “你说谁要死?”萧滢滢急切的声音响起,容也这才想起袖管里还有个人,“呀!将你忘了!”说着一挥袖子,小姑娘一骨碌滚了出来,却很麻利地翻身站起来。 “你把话说清楚!谁要死?”小姑娘揪着话头不放。 容也翻了个白眼,别过头去负手而立,老派得与她那鹿角少女的面貌十分不搭。“凡人至多活个百年,于千年仙寿,万年神生相比,如何不是要死。” “你!”萧滢滢还要说话却被喝止,“好了!”萧洵安拱起手来,对容也道,“多谢仙君照看舍妹,她年少无状,仙君担待。” “不至于跟这小丫头计较。”容也摆了摆手,“不过你们什么时候走?这么多张嘴,吃食全靠野猎。我这山里许多小禽小兽受了惊扰,都状告到我这里来了。” 闻此,滢滢油然萌生出一股歉意,看着容也的鹿角,想起前些日子刚猎过一头鹿,不由后退了一步,清了一下嗓,道,“今日便走,今日便走!多有叨扰哈……” 又觉尴尬,于是又加了几声干笑。 “哈哈哈……” 更觉尴尬了。 “殿下身体抱恙,可还去得了塞北?”萧洵安看向黎川,看向那双再次恢复静如死水的眸子。 “应了你的,自然是要信守。”黎川回答,萧洵安竟生出一丝暖意,他其实觉得那一丝暖意很愚蠢,人家也只不过是要守着将他带回去,再送他去轮回罢了。那丝暖意于是消散。 要翻过青云山,得爬上常年积雪的山顶地带,从垭口越过,才能北上。他们算好正午时间过雪路,便不那么凶险,但依旧骑不得马,众人牵马列队步行。 今日天气阴着,山口有很大的风,前路都是白皑皑的一片,应是近期刚下了雪。黎川走在队中,朝手心哈了一口白气,搓了搓,一件大氅已披上了肩头,“殿下不是说神仙不怕冷?”萧洵安说着将乾坤囊递给她。 黎川看了一眼裹得只露出一双眼的萧洵安,很自然地顺手收下,坦然将大氅拉紧了些,“比起你来,是不怕冷。” 萧洵安确实很怕冷,那是幼年马厩渡冬时留下的病根。往年过了寒衣,他屋子里便要生火,暖炉一直燃到三月。这次忽往北行了,他的确有些扛不住。 他似很平常地开口道,“思来想去,还是想问殿下,明明知道我的一切,为何还答应前来?” “知道什么?知道你本是皇亲贵胄落难至此,还是知道你本就要逃?”黎川说此话时没看他,只是眼睑弯弯地冲前方回头探听的箫滢滢微微一笑。“你不必过于忧心,恰好我也想出来散散心罢了。” “倒不是忧心,而是觉得天道不公。”见黎川侧目,萧洵安又道,“有关于我,殿下了如指掌,我却对殿下分毫不知。” “你想知道些什么?” “什么都想知道。” “比如?” “比如……”萧洵安像是思索了很久,“殿下今年贵庚?” “噗嗤”黎川没料到他如此一问,竟是被逗笑了,“千岁万岁都一样,不过漫漫无趣年月罢了。”萧洵安想起容也的话,他是要死的人,有的人争时争刻生怕死前不能得偿所愿,有的人万年神生却浑浑噩噩日复一日但无所求。 “哦?”萧洵安往黎川那处又靠近了些,“殿下见我,也觉无趣?”他裹得如同一个粽子,说此话时不如他自己想的那般风流万千,但某种慑人的光还是从他眸子流转出来,让黎川不由避了视线。 “倒是千百年难得一遇的……”黎川没接着说下面的词,旁人自然也听得出多半是“厚颜无耻”之类的词汇。 “我想不然,若见我无趣,断也不会……”萧洵安亦没继续往下说,听者却不由往下想,断也不会陪他走这一遭,断也不会…… 见黎川竟真有些失神,他更觉自己是有胜算的。如这般言语讨巧,是他早些年积下的技艺。可他本不那么愿说,每每开口便有种身不由己的被迫感。就连他自己都未意识到如今自己竟会乐在其中,莫名其妙地将撩拨黎川从另有目的变成了一种意趣。 一声虎啸响彻云野,打破了这份意趣。萧洵安立刻警惕起来,他并不怕老虎,他怕的是雪岭中的巨响。又一声,通天彻地,同时,伴随着他最担忧的震颤。 “跑!”黎川大喊,“上马!跑!”说话间,竟被人一把举上了马背。侧目看见萧洵安正飞身上马,大风吹落了他的兜帽,乌黑的发丝狂乱地飞出来。 天开始落雪,确切的说落雪的并不是天,而是从山顶往下崩塌的雪溅起的碎屑。 人群吵嚷,马群嘶鸣,他们在山道间飞驰,有人摔倒滚落,可没人来得及哀悼,只能继续驱策狂奔。 可是来不及了,积雪已经倾盖下来,庞大的雪块,能够盖住一切。 黎川见到前方的一处山洞,急迫地从乾坤囊中掏出一根绳索,用力抛出去,尽量多的圈住了周围人。 黎川手背图腾再次发出光芒,这次是刺眼的红光,众人飞腾而起。 等回神,已落在洞内,下一刻,白皑皑的雪黑压压地堵住了洞口唯一的光源,轰鸣声止。 “唿”黎川手中燃起火光,柔和的面庞瞬间被点亮了。 绳索“嗖”地飞回黎川手中,萧洵安立刻确认身边的人,一扭头,一张老脸正凑在他近前,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袖。他心里咯噔了一下,着实吓得不轻。十多年间,时光在这位张真人的脸上刻画得太过偏爱了些。 再扭头,确认萧滢滢正在他身边,才舒了一口气。可环住萧滢滢的一双胳膊却让他心里不那么痛快,一个眼刀甩过去,那个一脸警惕的青年将士,立刻收了手,额手问道,“小郡主受惊否?” 这个称谓很特殊,萧滢滢曾经的确是郡主,就像萧洵安从前是世子殿下。但那次变故之后,不能再如此称呼,有悖规制。除了当年的王府旧部,还得是极其亲近的旧部。 于是问道,“护主有功,何名?” “回殿下,末将魏鋆。”青年将士半跪回话,恭谨之极。 当年抱走萧滢滢的亲卫正是姓魏,“魏凡是你什么人。” “乃是家父。” 那是救命之恩,即使是仆,在那种境地,也绝对是大恩。于是萧洵安硬气不起来,反而伸手将魏鋆扶起来,没说什么。 黎川袖子里的手,攥得很紧,仍旧忍不住有些颤抖。他恨极了,恨这无能双手,竟用尽全力才救了四人。 萧洵安见他面色很差,上前来拱了手,“殿下又救了我一次。” “也不知是不是救了。”黎川回神一口叹息,将手中的火举向萧滢滢,少女双眸红肿,一双杏眼湿漉漉的,显然惊吓不轻,于是道,“歇息片刻,再寻出路吧!” 她在地上凭空燃起火焰,暖烘烘的。众人围坐着,火光的闪烁在每个人脸上忽明忽暗。 “外面的雪扒开还会再落,路也应是堵死了,或许可以往里找找出路!”黎川道。 “山中忽然出现猛虎,殿下可觉蹊跷?”萧洵安对黎川说道。 黎川打趣道,“可是你们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人家寻仇来了。” “老虎肉不好吃的!打起来又费劲,我们就打了些野禽野兔野……鹿之类的……”萧滢滢说道,“该不会是吃了那个山神的亲戚,他报仇吧!” “要报仇,之前就吃了你了!”萧洵安吓唬她道。 黎川笑了一下,“逗你们的,能被你们抓住的,都是没开灵识的小禽小兽,生死由天,妖精仙怪不会为此出手的。” “难道是只没开灵识的老虎,只是恰巧吼了几嗓子?”张真人道。 “但愿如真人所言。”黎川答道。 张真人立刻拱了袖子,“不敢不敢。贫道张玄机,仙官大人直呼我名便是!” “有股温温的湿气吹过来,有风。”萧洵安道,“这感觉跟那汪灵泉好像。” 张真人掐起中指,瞑目感受了一刻,“确实是有灵流!世子殿下自小灵根深重,若是当年随贫道修行,如今定然位列仙班。” 若早些年萧洵安就信这世间有神,或许他真会修行,则不至于屈辱到如此境地,或许还能救活他父亲……可他当年是绝不会信的,“真正的神仙在这,真人可莫要奉承我了。” “既然有风来,那里面一定有通路,走吧。”黎川翻开乾坤囊,从其中拿出几张符纸一一分发了。 “日明符!”张真人惊道,“神仙竟也用符篆!这日明符精湛啊!” 黎川笑笑未作解释,真人继续道,“这张日明符的笔墨附着灵力,故无需任何灵力念出咒语即可使用,一些仙门会撰写这种符篆给灵力不成的小辈们备着……”话到此处忽觉失礼,“当然许多仙家也随身带现成的,方便!” “这么神奇!”萧滢滢学着黎川二指夹着符纸很不可置信的样子,“那咒语是什么?” “嘶~嗯……一般来说……”张真人捋着山羊须皱起了眉头,“这是由撰符人决定的……在符文中会写出来,贫道找找……” “亮。”一语浅出,黎川手中符纸“唰”一声亮了起来。 “呜!厉害!”萧滢滢性格很外放,几番逗趣,已然明朗了许多,“我也试试,亮!”简单一个亮字立刻开启了她手中日明符。莹白的光亮在符纸端头放出光彩。“这个能烧多久?要不要省着用?” 黎川笑了,“小小年纪倒是节俭,无需省着,只要不撕破,遇水也可燃。” 都是惯在军中的人,也没耽搁,检查无伤,立刻就动身了。 黎川收了火,手背的图腾逐渐暗淡,但他们手中的日明符很亮,几乎能将一射之地照得很通透,故而洞内虽前途未卜,众人也并不觉恐惧。 洞口处空间尚宽,五人恰可围坐,再往里行,越来越窄,逐渐只有两人宽。忽然,黎川停下了脚步。“稍候。”他阖目将神识外散,瞬间通达前程。“嘭!”结界!她猛睁开眼,心中暗惊,“魔息!” “此路不通,回去吧。”黎川松了眉头,面带笑意,很是自然,“我设法挖开积雪。” 可萧洵安却觉察出黎川的异样,想来前路并不简单,于是附和道,“既然不通,那便回吧。雪崩应该已经停歇了,这个季节的雪并不厚。” 两人达成一致,众人自然跟从。回身时,魏鋆走在最前面,来时走过的路便也没什么警惕。走了几步,忽觉被什么东西拦住了去路,手脚瞬时被纠缠住。 “停!有异!” 第9章 百年缄默 听闻魏鋆的警戒,萧洵安立刻拉住了身前的萧滢滢,黎川即刻抽出无涯,扒开张真人大步向前。 魏鋆此时已经抽出佩刀,一个刀花切断了双手束缚,双脚却立刻被强劲的力道拖拽,整个人倒挂飞起。 黎川飞身而起,甩开无涯弓身,弓弦顷刻切断缠绕魏鋆的东西。绳索出手,两段尖锐地插进山壁,一张符纸贴在绳索上,浅金的结界即刻蔓延开来阻隔了那边未知的事物。 魏鋆撕扯方才捆住他的东西,发现那东西有很强的附着性,“像是陈年不清的蛛网,黏在身上。” “不是像,这就是!”真人上前查看,“这起码得是千年的妖精了。”而后捏诀念了一段灵官郜。 灵官郜。念诀后山神可知,便可降临。山里的精怪,山神来处理也很妥当。 可念唱一顿,居然无果。 “难道洞内有结界,传不出去?”张真人慌道。 “不可能,但凡辖地内,均可达听。”黎川道。 萧洵安已经抽出了妹妹腰间的佩刀,淡淡道,“很显然,那位山神不想来。” “难道真是山神的布置?”张真人很不可置信,从他几十年道途中,从未有哪一刻会想到神仙有异。在他的意识中,神仙便是慈悲,是善念,是人不可企及的无私。下一刻,“绝不可能,山神若杀无辜,触犯天条,会有天罚。” “铛!”什么锐利坚硬的东西撞上黎川拉出的结界,众人心头皆是一紧。 在日明符穿不透的黑暗里,黎川看清了,一只一人来高的蜘蛛飞速撞来,一闪而过。 “铛铛!”不止一只! “铛铛铛铛铛!”越来越多! “退!”黎川喊道,与此同时,那结界出现了浅金色的裂纹。 萧洵安立刻将萧滢滢交给魏鋆,“你们先走!快!”正此时,巨大的碎裂声中一道黑影蹿了进来。 黎川手握弓身,弓弦顷刻间朝那黑影劈去,黑灰的浆液四处迸溅。接着立刻拉了满弦,三支光箭出现在她指间,下一刻更多的黑浆炸开。 在萧洵安的前方,黑黢黢的洞穴,破碎的金闪,看不清的危机和令人毛骨悚然的吱吱声。唯有一柄弓明亮着,照得那身白色袍子莹莹发光。 “呲~”白丝朝黎川飞来,他朝后撤步躲闪。不经意撞入了一个柔软的胸怀,回头一望,正是刚拾起她大氅的萧洵安。裹得严实的萧洵安在这种危机关头,还顾得捡衣物,让黎川噗嗤笑出声来。 “我怕你待会儿会冷……”萧洵安解释道。 那些蜘蛛没给他们太多闲聊的机会,早已侵入。黎川嘴角还挂着笑,足下轻点,跃入黑暗,“我本顾你们千年道行修行不易,你们若下杀手便怪不得我了。” 光影飞出,在洞内四方闪动,伴随着抨击的声响,只是弹指间,人已经回到萧洵安面前。 “完了?”萧洵安问道,下一刻竟被人拉住了左手。“快走!有毒!”稀里糊涂地跟着跑起来。 萧洵安回头扫了一眼没看清,只听闻后面还有窸窸窣窣的声音,竟然还没杀尽。“怎么那么多啊!” “都是死尸傀儡,砍成断肢还在动。跑就是了。”黎川答道。 很快,他们追上了跑在前头的三人。黎川神识搜过前路,很清楚会面临什么,她喊道,“有毒气,前方有潭,闭气跳进去!” 果真没跑几步就见到日明符的反光,真有一汪潭水,还有温热的气息,与容也的灵泉如出同源。 入水,萧洵安在龙王庙祭神时,便得了神佑,可在水中自由呼吸言语。张真人修行多年,自有一套调息之法,也不显得很狼狈。可惯在北方的萧滢滢和魏鋆便不那么自如,几乎眼睛都睁不开。 一根手指点在了萧滢滢眉心,立刻一道光点在她眉心闪现,“光点消失前,可在水中呼吸言语。”黎川道,如此三人都多了一道额光。 萧滢滢一张嘴,从嘴巴里咕嘟冒了一个大大的气泡,她赶紧捂住,试着缓缓呼吸,惊喜道,“真的可以!” 这温泉,仿佛他们昨夜泡的那汪泉眼的上游,灵力更加充盈。池水很深,池底有散发灵力的淡淡五彩光斑。张玄机立刻觉得百骸都得了洗濯,感叹道,“这真是福地洞天啊!” 在神界,确有这样的宝地,可在人间,却极少。如若是有,在天界也会广为流传,争相游览。而这一处,他却从没听说过,即使是他在汾渊河闭目塞听,对这种有趣的玩处他也颇有兴趣。 福地洞天的形成无非几大缘由: 一是上古神器遗留之所。 二是功德无量的尊神修炼飞升之处。 三是灵石产出之地。 第三最多,也最为平淡,不可能有这样大的灵力;也没有哪位十分了不得的神尊出自此处。难道真是什么鲜为人知的上古神器落在此处?若真如此,则要严加监管,否则山中草木鸟兽得此修炼捷径,定然猖獗,或将为祸人间。 抱此心态,黎川下潜些许欲看清池底的荧光由来。荧光掩藏在砂石中,每一粒都散发出自己的颜色-青,黄,赤,白……那光,竟是丹元,成百上千的丹元,五行五彩,离开主体,已显得十分黯淡。 修行者是离不开丹元的,黎川能活下来,是付出了常人无法想象的庞大代价的。修行者没了丹元,立刻会死。这种惊骇程度,就好比发现池底的石头是成百上千的尸骸,准确的说,那就是尸骸! 他不知道这些丹元是谁的,人妖精怪的,更或许是仙,是神的。 黎川感到无比的震惊,以及一种感同身受的愤慨。是什么东西,杀了这么多人,还将他们的丹元像战利品一样保留在池底。难道是他方才察觉的魔息? “殿下可还好?”他望池底望得出神,没注意到萧洵安上前,被这话语惊了一下。 “这竟是一池的丹元!”张真人也瞧出了异样,“贫道游历北溟时曾听闻过一则剖丹骇闻,这般恶事竟还无独有偶!” “剖丹有何用?”萧滢滢对所有事情都无比好奇。 “据说通过某种秘术可以将他人的丹元换给自己,但从没有人成功过。”张真人抚着在水中乱散的胡须道,“即使是剖,也没有剖这么多的道理。” “或许没找到合适的,就都拿来试试看?”萧滢滢又道,倒是很符合少女挑选物件的特质。 言语间,庞大的黑影正在幽幽地逼近他们。 水流在异动,黎川察觉了,她立刻警觉,握紧了长弓,手背上的图腾再次亮起。竖起食指放在唇边,“嘘~” 两轮战鼓般大小的黄瞳出现在视线中,正慢悠悠地绕着他们游动,似乎正在试探。但这巨蟒并不急于攻击他们,而是在他们身边来回盘桓试探。 巨蟒没有进一步的动作,黎川拿出五张四方符纸,大拇指摁了上去,分发四人,“按下拇指,若走散了,能找到我。” 四个指印摁上去以后,黎川手中的纸上立刻出现了五团挤在一起的金光。但其余四人手中只有两团,自己的和黎川的。 接着,黎川用绳索缠住了了五人的手,便也不动了,静观其变。 忽然,巨蟒张开大口,喷射出劲流。黎川下意识捏诀定波,水流却没有丝毫改变。她忘了,她早已没有了丹元,而手背上的图腾只能带给她火系的灵流,根本操纵不了水流。顷刻间,所有人被这道激流往后冲去。 混乱间黎川被什么人一把薅住,死死箍在怀里,什么也看不清,亦什么也不能做。她忽然意识到,这道水波会将他们冲向那道结界,巨大的冲撞会引起结界的反击。除了她,其余所有人都不可能经受得住这样的重创。 她挣开环抱住她的双臂,反手拉弓,回身射箭。“嘣!”巨大的碎裂之声之后,水波开始凌乱,出现漩涡,将所有人拉扯进去。 晕头转向间,黎川恍惚见到天光,她握紧手中的绳索奋力一跃。 破水,被绳索串起的人链儿连带着飞跃起来,在惊叫中,在日光下,甩出一串串晶莹的水珠。 上岸。这里是一个不十分大的天坑,阳光从头顶的洞口射下,但同样,罩着结界。山壁上爬了一整面不知是什么植物的藤蔓,形成一卷蔓帘。 “哥哥跟神仙姐姐的衣裳是什么做的,都没打湿。”萧滢滢下巴打着颤,使劲拧着身上湿透的棉衣。方才池中水是温热的,并不觉得,上了岸,寒冷立刻侵袭了他们。 黎川伸出手,温暖的灵流从掌心散发出来,萧滢滢的头顶肩头立刻冒起烟来。黎川一边烘一边说道,“这些织物是特殊的丝线织制的,水火不侵,也不是什么稀奇物件。我河里有位十分善织的蚌精,送了你哥哥不少好衣料。你若喜欢,等回去了捎些给你。” “那你们都住在水里吗?会冷吗?”萧滢滢又问。 “没有哦。”黎川笑的很和蔼,母亲怀泾川的时候,她很想有个妹妹的,结果生出来个成天“你的鼻子我的眼”的冤家弟弟,“我家外面有一道避水结界,里面就和地上一样,还比地上暖和哦。” 闲谈间,三人已被烘干了。 忽闻哗啦啦的破水之声,黎川飞身将众人揽在身后,退了数步。只见那水中巨蟒从潭中探出头来,巴掌大点的洞穴瞬间被那颗脑袋占了大半。 萧洵安几乎是飞跃出去,再次抽出萧滢滢的刀,拦在她面前。 与此同时,黎川早已举起长弓,站在最前,随时准备开战。 可那巨蟒却低低地显示出臣服之态,没有任何攻击的迹象。它低下头,微微张开口,手臂粗的蛇信子卷出一个一肘来长的竹筒。 竹筒上的雕刻精致秀美,黎川立刻认出了那物什,“聘书?” 她伸手隔空取来那物件,巨蟒便缩回头去,只在水面上露出一对眼睛。黎川没有放松警惕,将卷轴抛给身后的萧洵安,“展开看看。” 卷轴之上的禁制已被黎川瞬间解开,故而萧洵安直接就打开了竹筒,展开了卷轴。 萧洵安扫了一眼道,“聘容也为青云山山神的聘书。因为她是金木双灵,资质不凡。给我们看这个是何意?” 水中的巨蟒再次缓缓浮出水面,巨大的头颅贴着地面游弋到黎川近前,将他们丢在水中的物件,什么大氅,什么靴子,什么纱帽,都吐在了岸上。仿佛想要诉说什么。 但奇怪的是,这巨蟒少说也是大妖的修行,早就该能够化形成人,有何苦衷言说便是。何苦如此设计,谁也不讨好。 黎川走近,伸出手来悬在蛇头前一尺的位置,果然探知这巨蟒被禁了幻形术。她回头看了一眼山壁上的蔓帘,拱了拱手道,“抱歉,我并非监神司神官,只是路过此地,你所求之事,我等不好插手。就此别过。” 说罢,抬头一箭,结界瞬间碎作齑粉。回身将捆仙索一甩,又绑了一条人链,再一抬脚,众人在萧滢滢的惊叫声下,随着他升腾而去。 巨蟒缓缓抬起头,望向黑漆漆的山岩围出的巴掌大点的天日,等了几百年等来的希冀,就这么轻描淡写一句抱歉。可它能做什么呢?它很想落泪,却没有眼泪能渗出来。 就在此刻,又闻虎啸,巨蟒立刻回身遁入水中。 山口而出,四下白茫茫一片,雪崩之后,谷中寂寥无比。黎川准确的落脚在先前遇险的位置,甫一落地,小腿便完全陷入了雪中。 眼前皆白,先前二十人的队伍,只剩下了他们五人,萧滢滢红了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全为了它们自己,牺牲我们十多将士,这又怎么算?” “莫慌,他们既是想求我们办事,绝不敢伤我们分毫的。”黎川站在最前,锁眉环顾着四周,“他们一定无恙,让我找找。”说着,颔首阖眸,神识再一次朝四下放去,飞速探知前路,再一睁眼便笑了,“找到了!” “真的啊!”萧滢滢高兴得想跳起来,脚却深深陷在雪里。 再次御风,萧滢滢终于没再惊叫了,但快要落地时,她又叫了,“有狐狸!雪狐狸!它们在挖什么?” “在挖我们的人。”黎川说着,翩翩落地。 雪白的狐群在雪中奋力刨出了许多小雪堆,见他们来了纷纷退出来,低低趴在了坑边。那样子很像驯养很好的家犬,在等候主人的赞扬。 那些坑里,依然白花花的,毫无人的踪迹。走近一瞧,雪坑中,竟有一个个白色的茧。 魏鋆上前摸了一把,“是蛛丝,与先前的一模一样。”他拿刀轻轻地一层层划开茧,茧破的那一刻,里头的青年猛吸了一口气,睁眼活了过来。 “太好了!”刚才吓成那个样子都没哭出来的萧滢滢此刻却被泪水冲破了眼眶,压着浓重的哭腔,“太好了,我没把你们弄丢。” 在狐族的帮助下,众人很快就被解救出来,就连马都安然无恙。 雪狐们很高兴,甚至发出愉悦短粗的叫唤,一只个头小的,还围着黎川的脚边,摇着尾巴蹭来蹭去。 可黎川并没有给他们一个满意的答复,她再一次拱手,道谢致歉,转身上马,一队人浩浩离去。 “殿下不管他们?”萧洵安挨着她的边,似是闲聊地问道。 “为何要管?”黎川轻描淡写的回道,斜风将她鬓边的发丝吹得在眼前乱糊,谁也瞧不清谁的眼神。 等走到山脚的小城,天已经黑定了。 他们安歇在一处院子,那宅子年限应当久远了,位置很僻静,萦绕着馥郁的湿冷气息。但好歹是他们提早安排好的,补给充足。当晚他们甚至吃了一顿很好的饭食,但无人饮酒,毕竟次日还要赶路。 萧洵安与张真人聊完事物,已是后半夜。路过黎川门口时,月光穿过枯瘦的海棠树,撒在她的窗棂上。仿佛曼妙手指一般勾引着萧洵安,使他莫名有想要进去的欲望,想要在睡前与她说些什么。 这种吸引力,在见到她的那一刻就在他心里隐隐发痒,到今夜,在这样暧昧的月色里,像墙角由微不可见的湿气里攀爬起来的茂盛苔藓,已然变得不可忽略。 可他忍住了,他回到自己的房间,竟发现桌上放着一个锦囊,正是黎川的乾坤囊。黎川的乾坤囊里,应有尽有,但凡落在一个凡人手中,这人立刻可以称霸道家仙门,竟这样随意地丢给了他。 他没点灯,拿起把玩了一下才发现桌上还有一张字条:“若明日未归,可先行离去。” 萧洵安心中咯噔了一下,又不辞而别,千万个问题在一瞬间冲进他的脑海: 他去了哪? 什么时候回来? 若未归,可是遇到麻烦了? 白日里青云山之行的种种又在眼前马灯般飞逝过去,那个山神容也一定牵扯了什么不可言说的秘密。黎川不管此事,到底是替他隐瞒还是…… 忽然,他想到了那张符纸,他从怀里摸出来,夜色中,那两枚金色指印愈发的耀眼。 符纸是空白的,看不到具体地点,他也看不懂距离,只能看到大致方位。他站到院子里走了几步,大致确定了黎川在他东南。朝东南一望,一座绵延巍峨的山挡住了半边云天,可不就是青云山! 鱼缸!“金色可载人行千里,青色这一对儿可万里传音……” 回身拿起乾坤囊,打开口子,挽袖伸臂,一顿掏,终于,摸到了一个圆球。掏出来看,其中悠游的五颜六色的小鱼,正是他要找的。 金色,在这里。他将手伸进去,小心翼翼地捧起一条。捧出来的鱼儿大约二寸来长,鲤鱼的模样,背上细微的红文,在他手心摆了摆有力的尾巴。 萧洵安就纳了闷了,“这么小的鱼,怎么载人行千里?” 鱼儿仿佛听得见他心中所想,头朝着门口摆摆尾巴,高跃了一下。 萧洵安捧着鱼,出了门,来到院子里。刚一踏入院子,小鱼立刻摆摆身子,用力挺身,一个漂亮的鱼跃。自离开他的掌心,每一瞬都在变大,等落地,已是一丈来长。做好心理准备的萧洵安仍是被惊得后退了半步。 塞好了乾坤囊,将那张定位符纸搁在金色鲤鱼眼边晃了晃,不确定这是不是活物,有没有灵识,迟疑道,“去找你家殿下,你可看得见?” 可鱼眼呆呆的,一丝不能动,萧洵安只能从中看见自己的倒影,心道,“完了,不知该怎么操纵又有何用呢?”正想着,从鱼嘴里吐出一个泡来,缓缓飘至他面前,啵一声将他罩了进去。气泡升起,将萧洵安带到鱼背上,骑坐在鱼背上一处红色花纹上。 忽一声,在萧洵安还未完全准备好的情况下,金鱼一跃而起,往下看至少也有三丈高了。他见到一个打更人抬头,见到那人咣当坐在地上。他闭眼深吸一口气,接连吸了好几口,觉得鼻喉都清爽了,才睁开眼。 城池在脚下越来越小,便觉得月光越来越亮,他很快熟悉了高空,甚至很享受穿过云的感受,这一切都仿佛在梦里经历过。可冷也是真的冷,他又从乾坤囊中掏出了那件救他几命的大氅,裹紧自己,心想,“黎川应是会冷的,恰好给她送一件去。” 很快,他便见到了一抹光亮,是黎川澄红的火光。火光中他还见到一个男子,火光下若隐若现的英挺身姿。还没待他看清,火灭了。 深更半夜跑到青云山竟是夜会,难怪先前急急催着他们下山。“快!下去!”萧洵安冲大鱼轻声道,大鱼猛的一个栽头,就来到了黎川跟前,一低头,萧洵安根本夹不住光滑的鱼身,一个跟头滚了下去。 被人重重扶住了,声线柔和,“你怎么来了?这里危险。” “危险还独往,不愧是神仙姐姐。”神仙姐姐这四个字的咬词特地带了萧滢滢的语调,却不显得油腻,黎川甚至觉出几分可爱,多半是从萧滢滢身上带来的好感。 说话时,萧洵安的眼已瞟了过来,只见那男子一身鳞光皮纹的深色衣裳,没穿外袍,更显身姿挺立,英武不凡。 “白日说不管,天黑了又反悔。”萧洵安心道,“莫不是看上了那蹭你腿肚子的野狐狸?”面上却是一脸的与人为善,“这位是?” 第10章 纵错不悔 “我叫顾卿。斗胆叩请仙君救我青云山!”说着,竟是一跪朝黎川磕了一头。“我深知口说无凭,恳请仙君入我识海找寻有关容也容许的过往记忆。” 入识海容易,但一旦精神进入识海,躯体必然无识脆弱。她思索片刻,问道,“在此地?” “我有一处密所,旁人无法靠近。二位且随我来。”顾卿说道,在前带路。 黎川一挥袖子收了金鲤,叹了口气,对萧洵安道,“跟紧我。” 七拐八弯走了一道,见到一面百丈石壁,其上刻有无数经文,大都是些修行之道,禁制咒语,也无甚特别。 顾卿只是伸手轻点,石壁上立刻显现了一个光圈,“二位随我进去。”说着先一步走了进去。 黎川正欲抬步,萧洵安抓住了她的手,“殿下不怕有诈?” “不怕。”黎川说,“即使有,我炸了这山也能出来。”她故意讲出声来的,而后贴着萧洵安的耳,轻声道,“可学得你几分真传?”是说之前驿站故意称贫的事,在萧洵安听来觉得有几分羞辱之意,却也没驳她,默默跟着走了。 进入石壁,里头是一个很大的石室,石壁上的壁龛一直通向数丈洞顶,壁龛中,全是书卷竹简。 “此间是我的师门,容许已被逐出师门,无法进入。二位可放心。”顾卿道,接着把他们往石室中心的麻席引去。 “阁下所说容许是何人?”黎川坐下问道。 “仙君所见假山神正是容许,那日我等设法拖住了她才使仙君见到了丹元池,青云山遭此扼杀已有数百年,无人能将此冤屈诉出,今日终见二位。” 顾卿一抬手,石室中心升起一片水雾,白日所困天坑之景立现其中。 “水幕之术!”黎川心道,这虽不是什么十分高明的秘法,但最早由精通水术的龙族修成,用以随时查看各处动向。 与天庭所用镜术的区别在于,镜术需要法宝,而水幕只需要通水灵即可。后在仙界广为流传,与镜术并存。 但被一位年岁不很大的妖使出来,其实还算挺新鲜的。 只见视角从天坑顶部一路下潜,他们看到山壁处有一丛如瀑布似的流淌而下的茂密蔓帘,紧紧遮蔽着什么。随着景象钻进去,二人看清了里面的事物: 蔓帘是由一株老藤攀升起来垂落的,这株老藤七拐八弯地长出了一张斜斜的中间凹陷的藤塌,榻中躺着的,正是鹿角碧衫的少女,黛青的长发如流水般在藤上,缝里流淌。 藤蔓盘绕成床榻,同时也束缚她的手脚。 那张脸分明是昨夜救了她的容也的脸,可她的眉心却又一枚非同一般的印记。魔息,就是从此处散发出来的。 可是,今天早晨的容也全然没有魔息。 “这是……容也?”萧洵安道。 “正是。”可黎川想不通,她与容也接触时,也并未感受到幻形术,那人又究竟是谁? “这便是想请诸位进入天坑的原因。”顾卿道。 “您哪是请啊?分明是逼迫。”萧洵安回道。 “抱歉,从前我无法言语,亦无法动用水幕,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还请二位多担待,此事了结,顾卿结草衔环以报之。”顾卿说着,盘腿而坐,预备结印入定,“多谢二位信赖,还请入我神识,探知真相。” 然而,这一次黎川也并没有赤溜溜地信了对方,待顾卿入定后,从萧洵安腰间拽下乾坤囊,掏出一枚镯子似的金圈。一抬手,金圈抛了起来,落下时迅速变大,所过之处留下金光,于是一个金色钟状结界框住了他们二人。 “金钟罩?”萧洵安脱口而出。 “这名字倒很贴切。”黎川道。 “那它叫什么?” “避神封。”黎川答道,“待在里头,即便是尊神降临,也见不到听不到甚至也触不到此钟内情形,可如同无物般穿行。你是在这等,还是与我一同入她识海?” “自然是一道去看看,殿下不正是出来陪我看人间的。这样稀奇的情景,不带我看看?” 黎川伸出一只手来,抓住了萧洵安的手腕。另一只手伸向他眼前,他下意识地躲了半寸。 黎川顿了一下,还是蒙住了他的眼,中指无名指划过双睫,轻柔温热,而后在他印堂一个弹指。力道很轻,然而茅塞顿开的“铛~”一声,仿佛金光从眉心展出一个光圈向上变大,扫过了他整个颅内。 “去,到上层取一本书来,魔药录。”一个苍老的声音钻进她的耳朵。她寻声望过去,一个鹤发老人站在草丛里,面前是一块斑秃样的黄土地,一根黑色的根茎立在正中,血滴一样的叶子生发出来。 “师父,这是魔药?”竟是男子之声从嗓子眼传出来,正是刚才的蛇妖顾卿的声音。 “最近山里丢了好几只小妖,或许与此有关,快些拿来!”苍老却清明的眼睛直盯着那株植物,摆了摆手催促道。 石室的壁龛上层有一层薄薄的结界,对这些学有所成的弟子们来说,没什么实际上的阻挡之用。多半是作为告诫,非必要勿取用的意思。 壁龛的书籍向来是顾卿整理,他很清楚《魔药录》的位置,可他来回找了几遍,竟未找到。连同《炼化传》《魔界实录》《堕魔名册》这三本要典,通通不见了。 “谁?”老者站在石室中央,木疙瘩拐杖重重砸在石板上,“是谁越界取书?” 顾卿跟在老者身侧,眼面前跪着五个人。 当头两个竟都生着鹿角,长着与容也一模一样的五官,同样的鹿角,同样的黛青长发。 一个肩宽腰窄的健壮少年,还有两个貌美少女,一个羽衣翩袖,一个白发紫裳,各有各的好看。萧洵安从前没见过妖物,但也听过传闻,天资越高的妖,生得便越好看,越容易跨越妖仙之间的差异。可见,这一整个师门怕都是妖界翘楚。 其中一个鹿角少女并未犹豫,乾坤袖里摸出三卷,“是徒儿,日前在山中见到异草,疑与魔有关,故而借书查阅。师父勿怪。” “容许你好大的胆子啊!遇到异常为何不报?你当真是胆大!”老者虽责备了几句,却是松下一口气来 “徒儿当时并不敢确认,故而没报,是徒儿思虑不周。”容许又道。 “容也,你位列仙班,身有神职,这现魔一事牵扯甚广,还是趁早报了监神司较为妥当。” 无人应答,老者拐杖重重杵了一下地,“容也,你可听明白了?” 另一位鹿角少女一晃神,“师父说的是。” “今日之事,尚无定论,暂时勿与山中众妖精仙怪散布。散吧!”老者伸手,三本书卷尽入他手,转身往里室去了。 “阿卿。”有人撞了一下他的肩膀,“她今日可不对劲,你不去瞧瞧?”他转头看到鹿角的少女,她们真的长得一模一样,让人很容易恍惚。 “你是她亲妹妹,怎让我去瞧?”是慵懒的,毫不在乎的腔调。辨别二人似乎一点也难不倒顾卿,他很容易就分清了身份。 “我瞧有什么用?”容许一脸“你懂”的表情,“自然要她想要的人去看她才有用咯!” “师父差我去看管异草,不同你磨嘴皮子了!”顾卿说道,缓缓步出山壁。 异草没了,凭空消失在土地上,那块斑秃还在,先前布下的结界完好,丝毫异样的气息都未留下。 监神司没到,或是觉得事情太小,毫无依据,是他们忧思过甚了。日子也没了其他波澜。 容许自那次看了几本关于魔的书籍,对其格外感兴趣,时常向师父请教困惑。她说,“若监神司不管,我们自己得有能力应对,师兄弟里就我最闲,挑着看看。” 原本老师父带徒弟也是放养,认为只要心正,学什么都是有益的,就由着她了。 某日,顾卿带着陶瓮在山顶取煮茶雪。春英般的落雪在手中的陶瓮上敷了厚厚一层,顾卿坐在瓮边,在手心里生发冰凌,让它不停的变换形状,打发这无趣的等候。 “啊!你对我做了什么啊!”少女的嘶吼打断了他,他太熟悉这个声音了,往声源寻去。 “我对你做了什么,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做了什么?”这声音一现,顾卿忽然停下了脚步。 “从小到大,我哪一样不比你努力,不比你用心,偏偏你生出来一颗双灵之核,凭什么?” “明明都一样的,凭什么你有我没有?” “现在好了,你这颗引以为傲的双灵核生出了万人唾弃的恶心玩意,这就是你活该!” “容许,原来……原来你一直都这么想我……” “不然我还能怎么想你?等死吧你!”这一句容许反而说的很克制很平静,不像之前几句的怨愤,说罢,御风而去。 “啊!”少女又开始痛苦地叫喊。 顾卿前去,只见容也跪倒在地上,头深深埋在雪里,一手抓着胸口的衣襟,一手捏着碎雪,一头青发如树根般向四方扎入雪中。 “师姐?”顾卿走过去,想要扶她起来,“你可还好?” “别碰我……” “你先起来!我们回去找师父。” “别碰我,你走!你快走!” “容也?” “你走啊!”衣物咧响,“噗”一声顾卿被压倒在厚厚的雪地里,耳朵埋着听不很真切,“我说了……让你走!” 是少女的脸,少女的嗓音,鹿角略显稚嫩地从额前往后上方生去,眉心一点若隐若现的徽记。照凡人的年岁看,顶多十三四岁的样子。 萧洵安心想,无怪顾卿对这位不上心。这容也虽是师姐,但这模样在顾卿面前,显得太乳臭未干。 浅金色的瞳孔里,竟有泪水滴了下来,吧嗒落在顾卿脸上。“师姐……那是魔记。”他不是问,是肯定地陈述了出来。 石室内,一位老者盘坐在麻席上,阖着眸,树皮般的手缓缓抚着垂到脚下的白髯。不知道是叹的第几口气,才缓缓开口,“小也位列仙班,身有要职,一天也耽误不得。” “小许你与小也同胞孪生,形貌生人不可辨别,你先顶替当差。” “顾卿,你三人师出同门,定要维护你师姐,保守秘密,待为师为她清除魔气,再行更替。那些小的,就先不告知他们了,少添忧扰。” “师父,当真有法子洗濯魔气?”顾卿开口。“可从古至今……” “我说有便有!不然难道让这孽障真去做魔?”老爷子抄起身侧的大木疙瘩拐杖就往顾卿身上敲。 “别说替她当差,即便是让我换她的命我都愿意。”容许已是满目泪痕,顾卿侧眸看了他一眼,很不可置信原来这张面孔之下,还藏着那样的狰狞。 “你。”老者拐杖指向顾卿,“你怎么说?” 顾卿叩了一首,“她是我师姐,我会保守秘密的。” “好!”老者手上凭空多出来一钵水,“你二人饮下此水,若有违逆,此生不得再化人形。” 天坑,容也躺在老者布下的结界中,一张粗糙的麻席上。顾卿走了进来,站在容许背后,“你早就知道了,在那株异草出现之前。” “什么?”容许没回头,就盘坐在容也身旁。 “也是你销毁了那株草。”顾卿继续道,“监神司没来,是因为容也根本没报吧。” “阿卿,许多事情,不该纠的太深。” “你说好好的,为什么会突然……成了这样?”顾卿盯着她的背影,脑中满是雪中争吵的声音。 容许转身看向顾卿,故作轻松的样子,开了个玩笑,“或是因爱而不得,分了心,才走火入魔。” 她竟然……顾卿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来,依然平静道,“师父寻你,我守一会儿。” 容许的声音消失的时候,有什么东西从脸上划过,他摸了一下,竟是眼泪。 自此,容许做了容也,容也躺在天坑里,神识被封印着。 可她还是偶尔会觉醒,醒来时瞳仁血红,口角流血,发狂吼叫,连师父都会攻击,魔记一次比一次深刻。 “堕魔就是六亲不认,变成疯子?”萧洵安不禁发问。 “不是。”黎川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这是堕魔的过程,魔最根本的不同,是丹元的变性,因此修行功法,灵力运转都大不相同。” “脱胎换骨?” “对,每一寸都在改变,痛苦冲击百骸,主神溃散,六欲没了主神约束,都会格外泛滥。冷静后,她会变成一个完完全全不一样的人。他们通常都变得嗜血易怒,灵力雄浑者,往往还妄图推翻天庭,统治六界。仿佛魔界有某种特殊的力量,指引他们对天有不满。” “对天有不满还需指引?” “嗯?” “没什么。”萧洵安淡笑道,“人间也有许多人对天有不满。” “轰!”地动山摇之声打断了他们,萧洵安忽觉一阵抽离的眩晕,“你真将这山炸了?” “不是我。”黎川答道。抬眼一看,顾卿又变回了巨蟒之态,抬头来,山壁上炸开一网遒劲的藤,那藤从石壁生生钻进来,而后疯狂的扩张膨胀。 岩壁穹顶,碎了。 “休扰吾客。”少女嗓音在空谷中回荡,碧衫少女临空而降,赤裸的玉足在巨蟒颅顶之上。手中生发出尖利的藤蔓,直朝它双眸刺去。 “且慢!”黎川立刻发声,甩出捆仙锁,挡下了她手中的杀招。“仙君手下留情。”与此同时探知了对方却系木灵,而非金木双灵。 鹿角少女被探丹元,知道事情已然败露。 “我确非容也,姐姐修行不慎走火入魔,我不可能放任不管,只得顶替其位。” “事到如今,我也无甚隐瞒,容许听凭处置。只是吾姐虽已入魔,但未作任何恶事,还请殿下留她一命,求帝君从轻发落。” 这一套说辞仿佛准备了许多年,一字一句滚瓜烂熟,却也使人甚感真诚。或许从他顶替姐姐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备好了事发当日的说辞。 “此间丹元池又是何缘由?”黎川撇开眼神,缓缓问道。 “这我不知,从前只当是灵泉,将姐姐安置于此才发现池底全是丹元,可我又不敢上报,担心查到姐姐。”见黎川要刨根问底的架势,补了一句,“若我有歹念,昨日便不会搭救殿下。” 她不提还好,一提便让萧洵安觉得很不适。这话说的好似为自己佐证,实则是在提醒黎川要念恩。他往前踱了半步,嘲弄道,“你分明是怕殿下在你这里有个三长两短,天庭会查到此处。却要以此邀恩,岂不是歹意?” “我绝无此意!我……” “你是说这池子形成时期远在令姐堕魔之前?”黎川没接这茬,只是继续问道。 “是的,早就有了,我向帝君起誓,绝不是我姐姐做的!”他说着,真就立了三根手指。有些凡人以为起誓是不管用的,只是天帝不与凡人计较罢了,修行者而言,但凡起誓定会应验。故而是很有诚意的。 “你先起来吧。”黎川说道。 见黎川松了口,容许一福,“谢过殿下!” 黎川走向她。 却越过了她,手掌放在了巨蟒的头上。片刻,“你家师长到底还是偏爱于你,宁要他人千年白修,也不愿你们受苦。这固形咒一遍又一遍,他老人家可还受得住啊?” “铛!”黎川背后响起了一声刀剑碰撞之声,发丝随之被吹动了一下。 “殿下将后背留给敌人可不是个好习惯。”萧洵安横刀挡住容许刀刃般的藤蔓,那是他从乾坤囊一把薅出来的兵器。 “是留给了你。” 他挡住了有形的藤蔓,可黎川的话是一网无形的藤,丝丝绕绕地缠了进去。 “凡人安敢!”容许喝道。 “妖孽……”刀刃一转绕出一个刀花,藤蔓断裂数段,“安敢!” 黎川闭上眼,再一次进入了顾卿的识海。 夜,漆黑而可怖的夜,整个青云山仿佛惧怕寒冬的兽一般,寂静萧索。 羽衣翩袖的少女,心口被尖利的藤茎穿透。她躺在藤尖上,身后一对丰盈的羽翼还是翱翔的姿态,却是无力地垂下来,鲜血沿着赭黄的翅膀滴下来,顺着藤蔓流下来,将那些事物染得血红发黑。 她圆瞪的双眼,好似仰望着天,瞳仁却已然灰败,嘴巴被藤紧紧裹着,甚至没能在这样静的夜里发出一声孤鸣,寒风就这样吹过了她空洞无物的腹部。 “顾念!”顾卿撕心裂肺的声音传出,那是黎川第一次看到这样一个孤傲冷漠的男子发出嘶吼。 他抱住已经失去生命的少女,想将她从错杂的藤蔓中取出来。藤蔓的主人已经逃离了,再怎么拨弄,都纹丝不动。 顾卿恸哭,冰凌瞬间裹住了枯黑的藤蔓,“啪”藤蔓碎裂了,一节一节摔落下去,在接触地面的一瞬间碎作齑粉。 “唿”一道黑影从顾卿头上越过,那是一只猛虎,皮毛黑色纹路鲜明,黄却不明亮,反而浅淡得如同惜彩,巨大雄壮,一跃三丈,疾如乘风,落地时草木都跟着震颤。 “顾闻回来!”顾卿朝猛虎嘶喊道。话音刚出,又一道白影飞出,绵长的蛛丝顷刻包裹住猛虎,将他拖拽了回来。 “啊!我要去追!师兄!”白虎在麻乱的蛛丝中化成人形,一个宽肩窄腰的少年,涕泪淹了脸,往日爽朗的五官皱成一团,“阿念啊……啊!顾思你放开我!我要把凶手杀了!碎尸万段!挫骨扬灰!啊!” 白发少女收回了蛛丝,顾闻跪倒在地上,仓惶地爬向那对无力的翅羽。 “不用追了。”顾卿抹掉脸上的泪,却抹不掉眼中的悲恸与恨意,“我知道是谁。” 画面一转,白发老者手里的拐杖狠狠地砸着地面,“阿念是你杀了?”一双老而清明的眼如今已是爬满涨红的血丝,“青云山八十三条性命,也都是你这孽畜干的?” “她……她是你师妹啊……”老者指着眼前的少女,摇头骂着,声音愈发颤抖。渐渐哭出声来,“她怎么生出你们这一对逆子……造孽啊……” 跪在台下的鹿角少女,一双浅瞳,灯火在她眼中没有丝毫晃动。 “你可知错?” 无答。 “我问你!你可知错!” 静默。 “你!咳咳咳!”老者踉跄几步,一口鲜血喷溅出来,“你……走吧!我这小小洞府,容不下你这样的魔头!” 少女站起来,朝老者缓缓一礼,转身走出了石室,一路无言。 “黎川!”萧洵安的呼喊声将她从顾卿的识海中脱离。 第11章 叫神仙姐姐? 听闻萧洵安的呼唤,黎川转过身,抬臂格挡掉了容许锐利的藤条,在她身后,缓缓站起一个男子,身姿挺立,黄瞳淡唇。 “自己说,还是听他说。”黎川说着,扫了一眼萧洵安,他颊边多了一道血痕,前襟整个被撕拉开来,胸口散乱,看不清伤势。 不想容许竟是噗嗤一笑,答非所问,“跟我想得不大一样呢!你这祭品不错,可惜是个凡人。”说着藤蔓从她手中爆发出来,直朝黎川面门而去。 就在她躲的一瞬间,在萧洵安晃神的一瞬间,容许转眼移动到了萧洵安的身后,藤蔓像游蛇一样攀附着他的脖颈,在他要害处生出锐利的锋芒,“殿下很看重这个祭品吧!死掉的话,还有存货吗?” “不过是个祭品,你要杀便杀。”萧洵安是这么想的,黎川大约会这样答。 黎川眼睛眯了一下,很显然容许的举动让她很是不悦,她说,“既然知道是我看重的,还敢动他是觉得你命大?” 萧洵安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溃破了,一滩潮水泼在他胸中,时汹涌时荡漾。 “云阳君连丹元都没了,还是很会说吓人的话。”她特地将云阳君三个字咬的阴阳怪气。 “你认得我,就应当知道,我不用灵力也能杀你。”说此话时,萧洵安看进她眼眸里,想起了她那夜挽弓射击的样子。她该当是那个样子,该当是此刻的样子,而不是汾渊河里唯唯诺诺,嬉笑逢迎,却心如死灰,行尸走肉的样子。 他忽然觉得他俩像极了,被命运摧残得无法做想要的自己。他越来越想知道,是什么人残害了黎川,从好奇到怨恨。 “好啊,那我倒要试试,你怎么杀我。”说着又是虚晃一招没了人影。 黎川飞身追上去,顾卿紧随其后。不出所料,他们追到了那个封印着容也的天坑。 白衣翩然而下,手中已然拉了满弓,三支光箭离弦,一支碎了尖藤,一支断了缠绕,第三支直逼容许而去。 容许躲闪不及,抬手挡箭时被划出一道口子,鲜血立刻流了出来。鲜血滴在地上,潮湿地面上的苔藓迅速生发出嫩绿的新生命。 他原本可以做这座山的守护神,却成了杀戮无度的邪魔。 黎川甩出捆仙锁将萧洵安拽回来的同时飞身向前,没等容许回过神,已经扼住了她的咽喉。 “我告诉过你,不用灵力照样要你的命。”黎川说,声音很平静,在她清瘦柔和的五官里却有某种说不清的威慑。 “容也……”她脖颈脸庞逐渐涨红,嘴唇发紫,“救我!” 就这一声呼唤,蔓帘询声爆裂开来,一股杀气腾向四周,滚滚而来。顾卿飞身冲向最前,做出阻挡之势。 容也醒了,披发赤瞳,眉心显现一抹暗红印记。见姐妹落入他人之手,愤怒从眼中喷薄而出,手中瞬间现出一柄利剑,双手握剑,高举而跃,“放开我妹妹!”直朝顾卿劈去。 “轰!”一道火墙拦住了容也,黎川手背明亮,他放开容许,一跃而起。 “你!怎会有灵力?”容许疑道,“没有丹元何来灵力?”说着就要上前。萧洵安哪会由她,甩出捆仙索套住了她的腿。 容许挡了几招,但心思根本不在那处,“只要你告诉我你如何剖丹还能活着,又何来灵力……” “殿下好大的排场,出门游玩也能遇上个入魔的。”一道黑袍落下,正是子舟。 随着他下来,天坑上方的天空出现了莹白,那不是天亮,是天神将至的神光。 “快跑!”见来了救兵,容许知道再也没了反扑的希望。 天光越来越亮,即使是入了魔,容也也不可能敌过将至的监神司,其实他也只是堪堪招架了黎川和子舟的夹击。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此事将了时,那蔓帘忽然获了生命,像千万只手,飞速延伸过来。它们卷走了姐妹二人,并且立刻在山壁上织了网一般的屏障,阻隔了黎川一行。 子舟伸手,猛烈的火舌从他掌心冲出去,火焰席卷了藤网。 “别!”那是顾卿的喊叫,没人预料到他会在这时喊叫,他们看向他,他看着燃烧的藤网,手中凝聚冰晶。 火焰猛烈,将藤蔓烧得吱呀作响。冰纹从她所立之处飞速延伸过去,只是转瞬,冰晶在烈火之中裹住藤蔓,将子舟的火焰顷刻熄灭。 藤蔓焦黑,一枚穿行符还剩最后的一些荧光在里头的岩壁上闪亮,他们逃了。蔓帘在众人注视中碎作粉末,树根却消失不见了。 子舟诧异的转过头去看他,“你……” 噗通一声,顾卿膝盖砸在地上,“我并非故意放走她二人,只是家师年迈,家师无过。” “你是说,那老藤?”黎川问道。 “是。”顾卿道,“师父损耗修为在青云山设下重重结界,最终即使力竭,仍以真身封印容也,自此没了意识。我想今日,亦是师父护徒残念,绝非对诸位不敬。” 黎川听完没做应答,只一抬手,顾卿便直挺挺站了起来,“先起来吧!”转而朝黑衣青年道,“你怎么来了?” “想着殿下若不是遇险,也不会如此频繁地……”子舟话未说完,便转了话头,“殿下可受伤了。” 黎川摇摇头,笑着举了举还亮着图腾的右手,“是不信我还是不信你自己。”说罢回身看向萧洵安,脸颊有伤,襟门散乱,多少有些狼狈。 她伸过手去掀开了那衣襟,衣物的破口下,皮肤上一道极细长的红痕,似破非破。黎川看的时候恰有几粒米粒大的血珠慢慢渗出来。萧洵安这才发现真是破了,好在他穿的是汾渊河的衣料,否则便不是如此浅痕了。 黎川朝萧洵安伸手,对方自然而然将乾坤囊从腰侧解了下来。 又是那罐药,银片轻柔敷上来,冰冰凉凉的。 萧洵安小时候习武受了伤,父亲总说大丈夫不畏疼痛,替他上药的时候手重得很,在汾城教坊练功无论是舞还是武,都时有受伤,只得他自己上药,很是粗糙。 可黎川给他上药的时候,是那样温良的样子,他就是想到了“温良”这个词。或许在她说出“不用灵力也能杀你”这种话时,是另一副样子,可这样温良的黎川也非常打动萧洵安那颗对上黎川就莫名活过来的春心。 他本没觉得疼,却故意“嘶”了几声,夹杂着气声轻声道,“殿下手轻些。” 这话听着烫人,黎川竟觉得面上很烧,连耳朵都觉得热。她躲开萧洵安“训练有素”的眼神,她知道那里头绝对掺了惑人的光彩。强装淡定地收了药罐,抬头看到天上还有光,天神却迟迟没有降临,“这是你使的诈?神官呢?” 子舟挥手收了光亮,笑称,“远远觉察了魔息,又不知虚实,总是要留个后手。这穷乡僻壤哪位神官愿屈尊来此?” “我这不就来了嘛!”灵光一闪,一位青衫神官堆着一脸笑,降临眼前,身后还跟着两个武将,金色铠甲彷如天光。 黎川拱手一礼,其余三人也跟着行了礼。黎川堆起眼睑开口道,“彦平君来的好是时候!”其实黎川早便通知了这位仁兄,可对方却迟迟未到,等人都逃了,他才赶来。 “得你传信,我便立即上报了。你也知道,这得重重审批,还劳驾两位同僚相伴,才得以下界,这已是快马加鞭了。”彦平君也拱拱手,笑意未改,“眼下是什么情况了?” 黎川看向顾卿,朝彦平君一摊手,“不如阁下同彦平君道清来龙去脉,我等就不多停留了。” “诶?你是证人,哪能说走就走。”彦平君上前来低头轻语道,“我又存了几壶佳酿,就等你共饮,约了几次你都不来!恰此时机,喝个痛快!” 黎川看了一眼子舟锐利的目光,拍拍彦平君的肩膀,“酒我戒了许多年,还是我阿姐叮嘱的,你可敢劝我破了?” “这……”彦平君本还欲言,听闻雨神大名,于是叹息一声,“可惜了啊!放眼天界,却只你能与我共饮。” “我也无甚证词,这位神识之中线索完整,并有多位人证在此山中。你们随他一一寻来,解了锢形咒,一同询问便是了。” “人都跑了,问来也是无聊。”彦平君低声嘀咕,还在为不能与黎川一同饮酒感到惋惜,忽想起什么,很神秘地贴近道,“对了,前些日子无聊,同宿机一同推算你的正缘。” 闻此一词,黎川立即后撤,不想听其下文,彦平君一早料想到她有这一手,一把拘住她的手腕,“你听我说完,算你不日便有缘劫,且这劫数不一般。在凡间多有变数,旁人又不得插手,你还是早些回龙宫待着为妙。” 南承宫洞穴中的那位出现在黎川的脑海中,心想,他也快醒来了,那劫数说的怕就是…… “你听见没?你不信我还能不信宿机吗?此劫非同小可……” “听见了听见了。我心中有数。”黎川终于挣脱了彦平君的禁锢,“堕魔一事亦非同小可,你早些审查清楚。” 彦平君一看她以牙还牙的态度,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目送三人离去。 黎川走了几步,发现多了一人,她回身按住子舟肩膀,“汾渊河无主,你早些回去。” “可彦平君方才说的劫数,我还是陪着殿下的好。”子舟正色道,满脸写着忠心护主。 “这事办完之前我能有什么劫?”说完黎川忽觉失言,“咳咳……我心里有数,你莫要担心。” 萧洵安又一次骑在鱼背上,黎川立在他身侧,渐渐明亮的飞云流过周遭。黎川垂着眼,静静地,某种复杂的氛围萦绕着他。 “殿下。”萧洵安见黎川出神,实在怕错过了地点,一路飞到北溟去,于是叫了她一声,可她没应声,丝毫没听见。 “殿下?” “殿下?” 一连三声没有回应,萧洵安倾身凑到她耳边,“殿下!” 黎川被叫的一哆嗦,“你忽然叫这么大声作甚?” “殿下见谅,只是我叫了许多声你都不应。”萧洵安笑。 见他笑,黎川觉得有些赧然,恼羞道,“你也殿下,他也殿下,放眼三界多少殿下,我又不知你是不是叫我。” “不叫你殿下,难道要叫你神仙姐姐?”萧洵安眯着眼睛,几分含混不清的桃花味道从他那双不寻常的眸子里淌出来。 “你可是东海龙宫的二殿下,不叫你殿下,难道要叫你神仙姐姐?”文烁君当时笑得很亲切。 “我叫黎川,黎民百姓的黎,海纳百川的川。”她说,像千年前一样,曙光沾染她流风吹动的发,而今有些说不清的情绪掺杂在从前诚挚的目光里。她又晃神了,但这次很快回转来,低头看了地面,“到了。” 晨曦中的小城已经醒了过来,恰撞上集市,摊面都上的很早,吆喝声盖过鸡叫。 卖鱼虾的汉子,在大草席上摆了很大几口黑木盆,时有不甘命运的跳脚虾蹦出来,跟着的妇人就守在盆边捡,显得那些鱼很是随遇而安。 钗环铺、胭脂铺搭伙挨着,挑了珠钗的,定也会捎上一两个胭脂香粉,于是摊主间都和气的很。 汤面铺子将桌椅板凳也都支了出来,带香味的热气在这样天凉的清晨格外乳白诱人,直朝饥饿者的面门奔去。 “黎川。”他当真叫了,黎川心尖微微颤了一次,“嗯?” “要不你陪我吃碗汤面再回去?”他说。 “好。” “两碗阳春面,半斤切牛肉。” 他们坐在摊上等面,萧洵安便似闲聊地问道,“你一点都不好奇他们那位师父的故事?也不追究三人的去向?” “不该我操心的事务,交给相关衙门,才最恰当。” “那……你也不好奇你自己的缘劫究竟如何?是哪家郎君?”萧洵安倒了碗热茶推到黎川面前。 茶已经推到面前,黎川便端起了吹了两吹,轻嘬了一口,“既然是劫,便很难善终。未到的坏事,我便更不愿操心了。” “由此看来,在你这里,我的事倒放在了首位,多谢您抬爱!” 这种话黎川自然是不理他的,萧洵安继续说道,“你这不操心的命,倒遇上我,需得处处费心。若是这一遭我还不愿死,可还要再劳烦殿下千年万载。” “我能如何呢?”黎川笑了笑,“您各位来了就是大爷,只得等到你想死了。不过我年岁漫长,也还等得起。” 这番话,从立刻要他死,到愿意等,对萧洵安来说,是很大的进展。黎川能心软一次,便还有第二次第三次的可能,他留在人间的计划则又多了几分把握。 “胡饼~胡饼~香芝麻焦脆的嘞~胡饼~”吆喝声传到摊上,恰好面也上上来,“二位慢用~”煎的微黄的豆腐从奶白的面汤里露出头角,筷子粗的面条纠缠着青嫩的菜叶,裹着很有劲道的光泽。 小贩肩上的扁担一步一弹,萧洵安的视线随着扁担移过来,将一枚铜钱放在桌角,“来一张胡饼。” “好嘞~”小贩两步凑上来,屈膝放下担子,翻起筐上厚厚的搭布,着长筷夹起一张饼,一手护着送到桌上切肉的盘子里,顺手收了桌角的那枚钱,拱了一下手,“慢用嘞您~”转身盖上搭布挑起担子继续朝前走。 萧洵安将饼子拿起来,一分为二,放进黎川的面汤里,“我小时候长在北塞,最爱吃胡饼,刚出炉的最为香脆。像这种在筐里闷了的,就有些疲,要泡在汤里,滋味也是一绝。你尝尝。” “只是打起仗来,那边的百姓连这种疲饼都吃不上。”萧洵安说着,将面拌了拌便开始吃了。 黎川又没答话,跟着拾起筷子吃了起来,萧洵安的话是一个又一个的坑,答得越多,亏得就越多,黎川心里明镜似的。 “咳咳”两声闷咳,奶白的面汤滴入发黑的血色,很快,蔓延了一碗的血红。 “萧洵安!”黎川抬起头来,只见萧洵安捂着嘴,黑血就从他指缝里渗出来。他立刻起身掀开他的衣物,只见之前那道细线一般的浅痕变成了一道发黑翻卷的伤痕,乌黑的脉络往外蔓延。 “天呐!那人中毒了!” “还吐了血!好吓人啊!” “可是面里有毒?” “你瞎吗?明显是那刀伤,刀上有毒!” “啧啧啧,青天白日还有这种事,有没有人去叫官呐?” 黎川一把扯出乾坤囊,顾不得旁人异样的神色撸了袖子就往里伸手。 “你看见那袋子了吗?那么小一个,他胳膊肘都放进去了!” “肯定是仙门修士!” “那可了不得!我得找他好好给我算一卦,看我何时能飞黄腾达。” “没瞧见人家生死攸关的时候,谁顾得给你算卦呀!” 好在她很快摸到了那瓶她想要的药丸,倒出一粒递与萧洵安,“解百毒,快服下。” 萧洵安没有丝毫犹豫,接过药丸便服了下去。打趣道,“但愿这毒是它能解的那百种。” 黎川抬手一推,将带血的面打翻在面馆油黑的地面上。扛着萧洵安点脚临空飞跃起来,众人仰头,目光跟随,一片喧哗。 “啪”一个响指。 “阿嚏”众人齐声一个喷嚏,“好大的太阳,晃得我鼻子痒!” “这谁打翻的面?把我鞋面都弄脏了!” “诶,你刚刚说什么来着?我刚刚想说什么来着?怎么想不起来了!” “快看,前面有糖葫芦卖!” 到达别院时,萧洵安眼窝青黑,嘴唇发白,绵软无力地笑道,“真是不凑巧!看来这次殿下玩不到塞北了。” 院内空无一人,甚至连墙外的街面都没什么声响,静得十分诡异。 黎川锁眉压眼环顾一周,她猜到了来人,他们短时间内居然能布设出这样浩大精密的结界,不过想想青云山的重重禁制,也不觉奇怪了。于是说道,“出来吧!带着你的条件。” “殿下说的什么话!”熟悉的声音响起,鹿角少女翩然而至,赤裸的双脚落在屋脊之上,“我特地赶来给小郎君解毒,被您说的这么不堪。我哪有什么坏心思的,只是有几个问题不解,想顺便请教殿下。” “问。”黎川没有多的语言,只一个字,冷冽得像青云山山顶千年的冰雪。 “我快些问,您快些答,免得耽搁了。殿下没了丹元,如何有灵力的?” 黎川不假思索地抬起右手,手背亮起一个图腾,“双笙咒,借的。” 容许没想到黎川能这么爽快,被一下子打乱了节奏。黎川反客为主,“不要问我如何施咒,我不知道,你多翻翻古籍或许来得更快,下一个问题。” “那没了丹元如何能活下来?” “我不知道。” “殿下可不能这么糊弄我。” “我就是活了,不知道怎么活了。一个问题,换你的解药,你不算亏。我本没打算管你们的私事,你便也不要太为难我了。” “呀!殿下别着急嘛!”说着,索性坐下来,双脚在檐边轻晃,“你那小郎君一时半刻死不了的,只是拖得久了留些病根就是了。我听闻您离开南承宫时恰巧文烁君陷入长眠,可是文烁君用了什么法子救活了您?” 她是认定了黎川不敢杀她,可黎川的手指已经捏的青白了,“我离开南承宫日久,事务不悉,但听闻文烁君是闭关修行,你哪里听得这等不挂谱的轶文?” “妖孽,她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萧洵安插空道,“我快要痛死了,将我拖死,黎川心疼起来立刻要了你的命。” 也不知是这句恶心到了容许,还是她终于相信黎川一无所知,于是松了口,“东苑枯井下的树根须,取一寸煎水,连汤带药喝下去,立刻便好。” “凭什么信你?”萧洵安问。 “你中我师父传我的藤上毒,井底是他老人家的旧根,你若不信,便等死好了。”容许说完此句,身影随风而散,声音犹在,“多谢殿下指点,有缘再会。” 随着这声告别,萧洵安的眼前一片沉黑。 第12章 别 “哥,醒了!该赶路了!”萧滢滢圆润的脸出现在光晕里。萧洵安睁开眼,还是那间院子,窗棂已经很亮了。“几时了?” “午时都过了,再不走可赶不到下一个歇处了!” 坐起身来,发现自己穿戴整齐,问道,“黎川呢?” “李川?是谁?”萧滢滢一脸的疑惑。 “就是那个同我一起来的神仙姐姐啊。”萧洵安穿靴下榻。 “什么神仙姐姐,你是一个人来的呀?你昨夜同张道长喝醉了,怕是做了什么奇奇怪怪的梦吧!”她没想到自己的哥哥睡到日晒三竿还能说梦话。 这时萧洵安才察觉了一丝不对,他清楚记得昨日并未饮酒,背过身去扯开衣襟,胸前的伤口被纱布厚厚裹着。他不再多说什么,以免妹妹觉得自己在外多年,患了失心疯了。说道,“你先出去,待我洗漱。” 门吱呀关上,他理好衣服走到铜盆前,一盆水浇在胸襟上,滴水未沾。“不会错,这就是汾渊河的布料。” 院子里,他看了最后一眼枯瘦的海棠,看了那扇花窗,黎川应当是不会来了,说道,“走吧!” 天光费劲地钻过厚重的霾,苍黄的茅草挤压着遥遥无尽的前路,一队飞驰的人马留下一阵腾起的尘沙。 萧洵安骑着黎川留给他的马,走在队伍正中,有些失神,他想,黎川该是走了,走前抹去了除了自己以外所有人关于她的记忆。 他有些释然,或许他终是得了自由。 却多了些怅然,或许……今后可还有机会见到她? 此时九重天的监神司内,黎川已经找见了那位负责此案的彦平君。 “欸~黎川,这么快就来了,算你听话,等我今日放了班与你共饮!”彦平君欣喜道,“今日就青云山那事儿,刚把那一池子丹元收整回来了,等那三位的口供录了便算完事了。” “我此来正为此事,想问问那顾姓树精是何来历?” 彦平君像是听了个稀罕事儿,道,“还未听说过树精也有姓呐?” “大约灵识受凡人的族姓影响颇深,给徒弟起的名字都姓顾。” “哦!顾卿,顾闻,顾思,顾念。可那容也容许怎么说?问问再说吧。” “我随你一同去。” “可是出了什么事?” “这树精身份可疑,问定再说。” 乌木打造的房间里,一张长桌,两把椅子,二人坐在长桌后头。顾卿远远坐在他俩对侧,手边的小几上放了些茶点。 涣散的光线从窗格里钻进来,恰照清顾卿一人罢了,黎川和彦平君在相对的黑暗中,缓缓发问。 彦平君对待证人不喜探人神识,那样太容易感同身受,记录便失了客观公平。于是静静听了顾卿将青云山剖丹的来龙去脉理了大概。 顾卿坐在光下,平静地讲述出事情原委。所述内容与黎川看到的无出左右,但有许多前因其实并不明朗。 黎川不在监神司当差,只是旁听,不好发问。好在彦平君此人虽作风懒散了些,但行事却也有章法。他问道,“容许容也是何来历?” “家师收留的故人遗孤,但具体从何而来,我等便不清楚。” “尊师又是何来历?” “记事起他便在青云山了,只知道师父是姓顾。” “树精又无传宗接代,何来姓氏?” “散妖本都没有什么姓氏的,听闻师父从前与一位顾氏凡人有交,他姓了顾,我们便跟着姓顾。” “既然都是如此为何你们姓顾,容也容许却姓容?” “他们是本来就有名字的,我们没有。”话到此处,顾卿接着说道,“我可能发现了一些……但我不确定。” 二人静静看着他从怀中掏出一根金簪,端头不是金银宝石,而是一只赤羽,“这是我师妹顾念的翅羽,请神君过目。” 黎川一眼瞧过去便知东西不对,他进入顾卿识海看见的分明是一双内里赭黄的羽翼,背面盖一层深棕的杂色毛。 “阿念换羽时偶尔长出一两根会反射金光的黄色羽毛,她十分爱惜,掉落之后总会收藏。她曾拿一根让我给她做头饰,刚做好还没来得及……自她去后一直封存。可今晨来天庭前,翻出旧物忽然发现这根羽变成了赤红色。” 彦平君凌空摄来此物,放在手中端详许久,通灵传音到黎川耳朵里,“这是朱雀羽。” 彦平君开口问道,“你何时初见顾念?” “我记得我四百岁时,师父带回一枚卵,没几天就破壳出来,是一个生翼的女婴,到她去时也才六百岁。” “普通妖精修行都应是从禽兽草木的形态开始,多年才通灵识,千年才能修得人形,除非是神仙或者修行了得的大妖之后,难道你们就没怀疑过顾念为何生来就有人身?”彦平君又问。 “我们徒弟六人皆是如此。师父说我们都是人妖相恋而生的异类,故而如此。” “除了顾念,你们三人可察觉什么异常?” 顾卿沉思良久,才终于开口,“从前也只当是师父教导有方,但在青云山,我们几个的确算得上出类拔萃,甚至比两位师兄成长得更加迅速。今日得见这羽毛,有些怀疑自己的来历。” 走出房间,彦平君面色难得严肃,“本以为是走个过场的事,谁知竟牵扯颇多,等我交待一下清点丹元者注意朱雀丹,你陪我去卷宗阁翻找翻找朱雀一族是否有丢失幼卵的旧案,然后再去一趟南方朱雀族。” “我记得千年前,西海龙族亦丢过一枚卵,监神司协同龙族搜查,寻回之后却一直没有破壳。”黎川回应。 那时泾川也还是枚卵,闻讯黎川亲自在母亲身边守了十天十夜,直至泾川破了壳,才算松了警惕。 “找回来的不算……”说到此处,彦平君忽然意识到什么,“或许找回的是掉包的假卵!此人伪饰之术竟能骗过神仙,并且能将一只朱雀神鸟变成山雀数百年不显,非一般树精能为。” “的确不凡,他的修为其实不该没有飞升的。”黎川道,“这正是我担心的地方。务必尽快抓住在逃三人,若逃至魔界,将有大祸。我一介水君,在监神司多有不便,我立刻前往东海深沟魔界界口看查部署。” 东海在这个季节翻涌着湿冷汹涌的浪涛,仍有渔船航行海上一网又一网地投向大海。 黎川看着他从小生长的地方,深深呼吸了一口熟悉的气息,一头扎了进去。 在海底黑暗深处,一座金雕玉砌灯火通明的宏伟宫殿坐落其中。那是四海最巍峨的宫殿,藏兵甲无数,珍宝万千。 水官中流传一句话,“天下之水,尽归东海。”这其实并非指所有河流都归于东海,而是最好的人才,最好的宝藏都去了东海。比起天庭水神宫,这里才是天下所有水君的向往之所。 琉璃门下两队青甲立在两旁,见黎川落足廊前,齐齐颔首。 黎川稍稍点头示意,匆匆进去。 明亮宽敞的大殿内,泾川斜躺在椅子里,正对光看着一枚螺珠,正想喊黎川过来一起瞧瞧。 “带我去界碑看看。”黎川单枪直入。 见黎川不像是闲来无事回家串门的样子,泾川立刻将螺珠放回匣子递给身旁侍者,一挥手已是一身寒鳞铠甲,群青色的披风在身后飒然展开。“走。” 到底是姐弟,玩闹归玩闹,正事面前总是一条心,二人立刻动身前往深沟。 途中,黎川挑重点将事情原委告知泾川,泾川撇撇嘴道,“那个时候恰好我也还是颗卵呢!幸好不是来东海偷蛋,不然便将我偷走了。” 黎川终是笑了,“将你偷走便好了,少个人与我争嘴。” “你是嫉妒我抢了你‘最美龙王’的头衔吧!”泾川抚着鬓发,顺手理了理头上的墨玉头冠。想当初,黎川的男相神像也是被拿出来评比过的,几经推敲,众人还是觉得比黎川男相高出半个头的泾川更加俊美。 “真快啊!”黎川看着自家时而讨嫌时而又惹人怜爱的弟弟喟叹道,“我们家的臭小子马上就要一千岁了,真怕你撑不住这道天劫。” “哼~”泾川听着姐姐天大的笑话,“你都能撑过,我又如何不可?更何况你当年还是……”双重雷劫,他停下来,却已经晚了。 偷偷瞟见黎川已经垂下了眼眸,这种时候他便不好再开口了。 比海底更深的,是东海界碑深沟。在深沟内,比龙宫所处更加黑暗,在这种黑暗下,二人身上都显现出了微微的荧光。 再往深走,有一条玉带一般的结界迤逦在南北走向的裂缝之上。现下看来很窄,但走近方能感受到那磅礴的气势。 百尺宽的裂缝之下又有浓黑的暗潮不断奔涌,两岸十步一青甲,百步一皂营。 “巡防怎么轮的?”黎川问道。 “东西两侧共四队人手,东侧由南至北,西侧由北至南,循环往复。一个驻点,一炷香便会过一趟巡卫。”泾川说道。 “目前防守主要在结界内围,提防的是魔族冲出,如今更要防有人趁机混入。”黎川道,“外围再加一层巡防,交错巡逻,要过硬的,树精修为不容小觑,那堕魔也很难对付。” 正在此时,一个青甲将士前来行礼,“末将胥劭见过二位殿下。” 胥劭这个名字黎川是很有印象的,或许泾川当时年幼不清楚,但黎川那时候已然知道些世事了。 胥劭是爱慕过他们的阿姐的。 这胥劭很年轻时,就曾是东海龙宫廷卫统领,很受父王器重。正因这廷卫身份,与阿姐时时打照面,凭着一张英气不凡的脸,便让那时一心思“美色”的阿姐颇有几分动心。 胥劭巡岗,阿姐凭栏。 阿姐外出,胥劭随护。 当年黎川还不知道何为情爱,但总是晓得他二人之间是同他人不一样的。 谁知那年北海送来的歌姬竟将这份青嫩的好给撵成了阿姐的心尖刺。 歌姬被父王赐给了胥劭,随他一同驻守深沟魔族界口。 自此,阿姐再没了恨嫁的心思。 皂营从外面看上去黑漆马虎的,内里却有数十枚明珠镶在帐顶,视物便不那么费劲。在胥劭的军帐中,三人商讨了关于布防的调整,又在沙盘上几经模拟,黎川才终于放下心来。 其实胥劭此人行事谨慎踏实,还是很让人放心的,黎川心中对他的固有成见便少了些。 正此时,帐外响起了天籁般的声线,“二位殿下,妾准备了些茶点,先歇息片刻吧。”胥劭的夫人走入营帐,她一身星海纱衣,缓缓步入,行止端庄温婉,与从前身姿摇曳的北海歌姬不可同日而语。她行至案头,亲自将食盒打开。 “这些小事,让下人做就是了,何须夫人亲自动手。”胥劭走过去帮着将小食一一陈列,言语行动间亲昵无限,爱护有加。 黎川在心中摇了摇头,“果真年少情浅。”方才刚消的成见又涨回来几分。 “殿下尝尝这个。”呈到黎川面前的是一团裹满豆粉的龙须酥,这是她幼时偏爱的一款小食。渐渐长大,便吃的少了。 接着,她又将一块桂花水晶糕用公筷夹到泾川的碟子里,“小殿下。”正是泾川的喜好。 想来这胥劭心思倒是细腻,记得他们从前的喜好,还特地吩咐后厨做了。 黎川没动筷,起身道,“我还有些事,这里拜托将军多费心了,先告辞。”泾川便也跟着站起来。 “不多留几日?”此言一出,三人齐齐望向发声的将军夫人,一时四下静了。 胥劭笑了两声,“我知夫人久居此处觉得闷,可好客也得分时候,二位殿下要务在身,我等不便多留的。” 夫人颔首微行了一礼,“妾唐突了,二位殿下慢走。” 二人离开,夫人站在帐前目送已经远走的两枚光亮。胥劭从背后轻轻搂住了她,脸颊贴在她鬓边轻声道,“委屈你了。” “是要赶去西海看看那颗找回来的蛋吗?”泾川问道。 “不去。”黎川答,“西海龙宫千年来都没瞧出什么端倪,我又能看得出什么来。” “那……回去看看父亲?”泾川试探道,尽管他明白黎川大约是不会去的。 不出所料,黎川回答,“算了,等你生辰我再回来。” “好。我生辰你一定要回来!”泾川说得很郑重,生怕黎川错过了。 “一定!”黎川道,“你帮我画个穿行符吧!我去趟登天阁,太远了!” 泾川翻了个白眼,腹诽黎川懒到家了,这种符咒靠他手上的双笙也能画,他就是单纯的懒。可泾川还是抬了手,修长的指节在水中快速描画,一人高的圆形符咒在深海开启了一道云雾翻滚的大门。 “走了。”黎川笑着拍拍泾川的肩,一步跨进去,“有个弟弟还是好啊!”话音随着封闭的大门消散在碎掉的符文里。 登天阁在离凡间最近的一重天,那是人妖飞升的第一道门槛。凡有羽化成仙者,皆在此登记造册。 黎川要找的,正是那顾姓树精。 通天阁楼隐匿在厚厚的云层之间,黎川险些没找见,还好楼里有位熟人感知到她来此附近,特地出来接了她。 那是一位黄衫女子,烟纱般的裙袍如晨曦一般衬得女子明朗柔美。 “阿黎,这里。” 黎川一见她,笑意便写在脸上,“宿机姐姐。” 闻此,黄衫女子微嗔,“说了多少次,不要叫姐姐,叫阿宿!” 黎川笑盈盈地唤了声,“阿宿。” 宿机立刻缓了面色,将黎川迎进了登天阁。 若在旁处,以黎川无关紧要的身份想查到这些案宗怕是行不通,但在宿机这里便多了许多方便。她刚饮了一盏茶,宿机便回到了她面前。 见她两手空空,黎川问道,“没找到?” “自然是找到了。”宿机在她对侧坐下,笑答,“但是让你翻卷宗多无趣,我讲给你听就是了。” 黎川一笑,扶袖为宿机斟一盏茶,轻轻推了过去,“那便劳烦阿宿了。” “这个树精呢,千年前的确是要飞升的,却因一些事情耽搁了。” “何事能耽搁飞升千年之久?” “因为他的便宜女儿。一千多年前,他修行有成,已经是一棵镇村福树了,村民常在树下祈福许愿。他替人完成些小愿望,积些福报。” “一户顾姓人家生了个女儿,这女孩儿刚出生,父亲便去世了。女孩儿四五岁的时候,总是问母亲要父亲,母亲被问得烦了,便叫她到村头的那棵大树找父亲。” “女孩儿年纪小,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以为那棵树就是他父亲,日日去树下爹长爹短的。那老树便在这一声声爹里生出了怜悯,对她多有爱护。后来女孩儿长大了,明白了树精不是她父亲,但感情已经很深了,习惯了日日与他问安,便叫他老顾。” “怪不得姓顾。” “不知是这女孩天生体质有异,还是与老树千丝万缕的关系,女孩儿在山里时常能遇到些山精野怪什么的,好在都是些善缘。” “倒也过得比旁人精彩。” “坏就坏在情窦初开时遇到一只鹿妖,那鹿妖健壮俊美,顾家女一时春心萌动,竟私定终身诞下一双女儿。” “是容也容许二人?” “正是。你也知道,人妖之恋是被约束的,后来那鹿妖死了,顾家女也死了。” “怎么死的?” “这我便不知了,总之就是死了。那树精自断根本,带着两个孩子藏了起来,也因此耽误了飞升。直至容也当年受聘青云山山神,这身世才翻出来。但老树精竟也不在乎成不成仙的了,于是飞升一事便作罢了。” 故事听完,黎川双手交叉撑在案上,无意识地咬着下唇内的皮,“这就好解释老顾为何收养孤儿了,但她为何又要掩埋他们的身份呢?症结就在顾家女之死,是怎么死的。” “这个我恐怕帮不了你,千年前的凡间旧事了,怕是也很难寻到线索。”宿机说道。 “确实,但此事不仅牵扯到堕魔一案,或许与仙界失孤也有关。” “阿黎呀阿黎,还是这么爱操心。”宿机自斟一杯,“话说,你这次去凡间送的可是他的转世。” 黎川没说话,她侧头望向窗外已经澄红的云层,良久,“嗯。” 宿机阖眸翻手掐起指头,黎川开口道,“不用算了,是最后一世。” “他回来之后,你还会回南承宫吗?”宿机问道,见黎川怅然的模样,自觉闭了嘴。 良久,她自嘲道,“我这废人模样,哪还入得了南承宫呢?” 第13章 西海遗珠 是夜,由于白日启程得晚,萧洵安一行人没能赶在黑夜降临闭城门前赶到下一座城。好在这次的住处没安排在城内,而是郊野一处竹舍。 萧洵安草草应付了晚餐,便独自关在屋子里。他躺在一动就吱呀作响的竹床上,在幽夜里,端看着自己的手背。 “什么是双笙咒呢?”他猜应该是那位叫子舟的仙官通过这个符咒将灵力借给了黎川,想到这里,他胸口竟觉得涩涩的。 “鱼缸里的那些鱼都是怎么做出来的?”要是有一对青色的鱼,真想问问黎川一声不吭的走了,可真是还了他自由。 他忽然想起那瓶药膏,浑身拍了拍摸了摸,一无所获,“小气,之前明明说要送给我。”腹诽着朝黎川留给他的行囊看去,那里头是那件长毛大氅和几件衣物,却瞧见一枚微光从包袱透出来。 立刻起身捞起行囊打开来,整齐叠好的衣物上是一枚莹润的明珠,月白的流苏璎珞将它串着。这东西他眼熟,汾渊河龙宫里那些姐姐人人腰间配着一枚,说是黎川给的,投胎时换好来世的打点。竟给他也安排了一枚。 “明月照山海,应送故人来。”他其实也没瞧见月,只是瞧着这明珠,莫名冒出来一丝酸溜溜的诗意,“山海照明月……打油罢了,粗糙。”他强行压制了自己推敲用字的意念。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阖眸诵大道是他屡试不爽的催眠之法,渐渐没了意识,整个人沉进了梦里。 他似乎置身沉黑的水,没有窒息感,他没有感到丝毫恐惧,只是带着一丝好奇,朝着一点光亮,缓缓上游。越靠近水面,那光点周围就越发清晰,好像是棵树,像是根拐杖,又像是个人。书包阁 破水,头发湿漉漉贴在他颊上,他抚了一下,很真实的触感。四下都是黑的,唯头顶一个亮光的圆洞,彷如月明。 一位老者立在水面上,应该说是飘在水面上,苍老的脸,苍白的须髯,清明的一双眼。他飘在上面,俯视着他。 这种压迫感让他很不舒服,“青云山的那位?”萧洵安立刻察觉了自己在梦境中,“看来是进入顾卿识海,受了影响。” “不,是我入了你梦。”老者开口道。 “求什么?”萧洵安抬头直直盯着他。 “你食我旧根,我灵识自然入你识海,不求什么。”老者继续道。 于是萧洵安转身往远处游,却不如老者飘得快,立刻被拦住去路,“去哪?” “离你远些。” “我既入你梦,便也不闲着,教你些心法如何?” “不如何。” “你若修出丹元,生死便不由他人。” 萧洵安没理,换了方向继续游。 老者没追,只在他身后说,“你本将死于北塞沙场,故而那位龙王才会送你去。” 萧洵安一怔,原来如此,原来黎川并没打算让他活,终究是自欺罢了。 “你要什么?”没人会白白给你,都是另有所求。 “你天生有吸纳灵气的能力,于你的躯体而言,过犹不及。老夫修为大损,恰借此机会得以休养。你我皆好。” “你若修成,我怎知你不取我所有?” “此处不过我一缕神魂罢了,伤不了你。” 萧洵安可不是什么愣头青,这种不明朗的局面他不会轻易入局,只是一头扎进水中越游越深。 往后许多天这老头都在萧洵安梦里晃荡,萧洵安却极少理他。 终于,日夜兼程赶到了塞北思源城,再往北就是皑皑雪原。 思源城夹在两山之间,像一个塞子,堵在了两国之间。北国禹蚩人称南国缙月人为巴人,故而从前此城被禹蚩人称为巴塞。而称禹蚩人为胡漠子的缙月人则称之为胡塞。 此城在历史上乃兵家必争,一直在南北两国之间飘摇不定,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城内百姓无归属信仰,总出细作,地道封一条挖一条。 萧洵安年幼时,同他父亲守此城,将此城改名思源。因为城中唯一一条河流来自缙月国,百姓饮水便想到归属。并在城中广场立一缙月文字的日晷,渐渐,思源城便稳在了缙月版图。 今年各处闹旱灾,禹蚩气候太冷,土地贫瘠,作物低产,原本就只是堪堪供给,如今更是匮乏。眼看要入冬了,禹蚩屯粮不足,便要来抢,大军已然压境,民心惶惶。 萧滢滢站在城门楼子上看见北方山上黑压压的营地,气呼呼地握着手中的马鞭。“自己不会种粮食便要来抢,他们若伏低来借,我们也未必不借给他们。” “若借,便要还,不仅要还更多的粮食,还要还人情。”萧洵安说道,“况且百姓吃不饱,国内必然暴乱。与其费力镇压,不如把他们组织起来打仗。” “打起仗来也要备粮草,为何不将这些粮草直接拿去赈灾呢?” “打起仗来,便会死人,多死一个,便少吃一口。”苍老却很有劲道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一位老人走了过来。 二人转身行礼,“外祖。” 定北侯裴元霆白透的头发梳的一丝不苟,圆领箭袖的袍子着狼皮护腰紧着,身形魁梧不输壮年。在他面前,萧洵安刚长起来的身子骨就显得很单薄。 今年的仗不好打,定北侯当年是涵王党,是得不到都城的援助的,从前定北侯定得住,而如今,定北侯老了。 萧洵安就是为此而来,若说他单单为了守城而来,那他便太仁厚也太浅薄了。他来,是为了一战成名,是为了争一个“杀不得”的理由,为他以后的计划打一场漂亮的先锋。 “可准备好了?”定北侯问道。 萧洵安点头,“一切妥当,明日便可摆开道场。” 次日,浑淡的日光勉强照着思源城,北风呼啸入城,好似一次次演练着将至的战争。 广场上围满了人,他们都在看日晷周围繁复的金灿灿的法器,一条墨色毯子从日晷的高台一直铺到街头。 午时,华丽的车驾来到墨毯的尽头,当头骑马的是一身戎装的定北侯。 侯爷下马,众人颔首,无一人料到侯爷的膝头竟然砸在了车前。 众人无一不跟随跪下,匍匐于地不敢抬头。 有好奇的稚子偷偷抬眼瞧见了车上下来的人,华贵的大氅下,象征尊贵的墨色衣袍,头上一顶金冠,在这样的日光下都十分熠熠生辉。还没来得及看清面貌,就被大人按下了脖子,只看见绣金的袍边从眼前缓缓滑过。 “允观~”侍者洪亮的声音传遍广场,百姓跪直了身子看向中心,噤声观望着萧洵安一步一步踏上高台。 萧洵安站在朝南的日晷前,面朝北方城楼。 北风萧萧,吹不动他厚重威严的袍。 侍者躬身呈上金鞘短刀,萧洵安执刀,出鞘,割裂掌心,握拳,鲜血滴落在晷针上。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虔诚慎重。 鲜血滑落到晷面上,萧洵安收了手。他看着本不多的血液却以奔流之势冲刷了晷面上的所有沟壑。金光从晷面上乍现,照亮萧洵安的脸和他灿烂的冠。他身后的人看见他整个人笼罩在璀璨的光晕里。 紧接着,整个广场地砖上几近抹平的图腾都亮起了金灿灿的光芒,众生都沐浴在这样的圣光里。 “龙子降临,佑我家国!”一老者呼喊出来。 “龙子降临,佑我家国!”千万声呼喊在广场上响起,此起彼伏,震彻云霄。 萧洵安站在台上,他终于再一次见到了这样的场面,听到了这样的高呼。上一次还是他父亲在日晷广场完工之时,在台上滴下了缙月皇室的鲜血,引出通天彻地的光。 自此思源城有了信仰。 这便是他找寻张玄机的理由,从前法场由他所设,如今也只有他能再现。他从前想,什么神迹,不过是江湖术士的秘术罢了。 而今他终于明白,信仰之重。 但从此,他便无子可悔,无路可退。 在萧洵安征战的日子里,监神司也想了些查证青云山三人身份的法子,终有一日见了成效。这一见,便惊动了整个天界。 黎川看着池中瑟缩的银鳞巨龙,“你们拿宗镜照他了?” 一脸尴尬的彦平君搓着手,“别的法子行不通,就想着试试看,他也同意了,谁知就一下,真的是一弹指的功夫……就伤了元气。” “那是镇压的法器!怕是西海不会轻饶你。”黎川抱着手臂唏嘘道。 彦平君一听急了,在黎川耳边压着嗓子道,“故而才将你找来嘛!这不是你们家的法器吗?” 黎川倒是不急,一脸事不关己的样子,“我拿你家的刀杀了人,喊你来救,你可救得活?” 闻此,彦平君泄了气,“这是没辙了?” 黎川道,“喝我的血吃我的肉也无用,还不如直接送还西海,自有人将养着他。” “我是帮他们找到小殿下,他们应当是会谢我的。”彦平君很没底气地说,“整整一月,逃犯没有踪影,朱雀羽也没查出个所以然,剩下两位总不能也靠宗镜照吧!帝君怕是要问责……” “幸好我不是你们监神司的,总之东海守好界碑,不让他们越界,你们趁早抓住就是。”黎川说完转身告辞,“还有半月泾川就千岁了,忙着备礼去了,回见。” “哎哎~”彦平君还想挽留,可回身瞧着这烂摊子终于是叹了口气,交代了副手,“那什么,通知西海来接人吧。” 十三日后的东海,风平浪静,万里彩云紫气东升,开启了这千年等一回的盛况。 鲛女灯鱼千里迎客,珊瑚墙琉璃瓦都整个翻新了一遍,多少年没像如今这么过分璀璨过了。与今日一比,往日当真是黯淡无光。 东海龙宫门庭若市,黎川带着个锦布包的檀木盒子步上琉璃廊,一瞧前头那些捧着金箱玉奁水晶匣的诸位贵宾,丝毫没觉得自己有些不上档次,挂着一脸客套微笑与擦肩宾客寒暄。 至于为什么提前一日呢?自然是因为生辰当日要天降雷劫,总不能当着众宾客被雷劈。 一袭天青色长裙的女子从身后走来与黎川并肩,低声道,“送什么呀?我先瞧瞧。” “阿姐,你该不是还没准备吧?”黎川将匣子往身边提了提生怕自家姐姐抢了去。 “我准备了些下雨的指标你信不信?”晴川一个白眼翻过去淡淡道。 “这算徇私枉法吧!当心我上监神司告你!”后半句黎川学着那日在雨神殿骂他插队的那位仁兄的语气模样。 晴川噗嗤笑出来,“也不知道送什么,随意选了件他应当喜欢的玩意儿。”说着将一个巴掌大的匣子打开了道缝给黎川看了一眼立刻合上了。 “啧啧啧”黎川啧啧称赞,竖着拇指道,“阿姐大手笔!” “他爱螺珠这事儿广为人知,估计今日有三成宾客都送螺珠,但我这颗绝对是个头最大,成色最好的。”晴川很得意地说道,“你呢?送什么?” 黎川笑道,“没什么,叫宫里的姑娘给他做了件衣裳。” 晴川先是眉头抬了一下,看了一眼那锦布包袱,“他定然喜欢。” 入殿,泾川将他们二人迎进来坐在主座下首第一席。待开席,才将父母请出来在主座落了座,泾川便挨着他们摆了坐席,朝各方宾客敬酒致谢。 宴席嘛,其实很无聊,就是吃喝听曲儿看舞蹈。坐在阿姐跟前儿,黎川不敢饮酒,喝的是泾川专为她一人准备的果子茶。这玩意儿是逢年过节儿备给孩子的,如今算是成了他的专属。 正当她无趣地各处看时,一个身影吸引了她的注意,银白色缎袍盖盖在挺拔身姿上,流光溢彩的贝母发冠将头发整齐束着,惯于冷漠的一张脸竟透出些拘谨。 黎川看见他时,他也看见了黎川。黎川朝他举了下杯,对方双手将杯子端起来,回敬了一下,抬袖遮了脸饮了一口。 “认识?”晴川碰了一下她的胳膊。 “西海刚找回来的小殿下。”黎川答道。 “是他啊!长得不错,你赚了。”晴川说。 黎川一脸的疑惑,“我赚了?又不是我们东海的。” “怎么不是?蛋里定的娃娃亲!从前那卵没孵出来,就谁也没提,如今找回来了,自然就是我们东海的准姑爷。” “这么小的年纪,是给泾川定的吧!”黎川大受震撼,娃娃亲这事他可是一丝一毫都没听说过。 “原本是这么定的,如果破壳出来一男一女,便结为婚姻。若都是男儿,便与你定亲。”晴川兴致勃勃道,“天上都传遍了,你还不知道呢!” 黎川一看如今这席面,再一瞧顾卿考究的装束,立刻对晴川说道,“我今日先走了,明日再回来。”说罢便要起身。 谁知正在他站起身子的时候,主座上的老父亲也站了起来,脸上笑起了褶,朝着西海那桌一举酒盏,“恭喜贤弟寻回令郎!” 西海龙王亦站起身来,顾卿便跟着站起来,“多谢老哥,还多亏了黎川,符桓才得以归家,这真是天定的良缘!等过些日子符桓满了千岁,婚期便可定下了。” 那些看热闹的宾客静静听着对话,整个大殿四人站着,就好像黎川特地跟随父亲起身求亲似的。在两位父亲的哈哈声中,宴席格外热闹起来。 黎川手足无措,跟着喝了杯茶,坐了下来。她是走不了了,众人都瞅着她笑,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朝他举杯。 她假笑着附和,通灵传到姐姐耳朵里,“父亲怎么哪样啊?哪有女方站起来说亲事的?丢死人了!这么多年都没提就罢了呗!我一个偏远地区的小小水君,他们图我什么呀?” “据说是符桓听说之后自己提的。”晴川看热闹不嫌事大,“还说你是他的恩人。” 此时,一只纸叠青鸟恰时飞到黎川手边,落地展开,“席罢可否一叙,有事详谈。”落款两个名字-符桓、顾卿。 “人家有意你从了便是。”泾川的声音传进识海,黎川抬头,只见泾川正眉飞色舞地盯着她,晴川也收到了声音,低头笑出来。 席罢泾川在珊瑚苑设了一桌茶点特地安排了二人在此相见。四下无人,顾卿也就是如今的符桓开了口,“符桓早年流落在外,修行不精,又无功名官职,自知配不上殿下。但请殿下放心,我必然能给殿下一个更好的安身之所。” 符桓这么一说,黎川从前对他遗世独立,从容不惊的好印象去了大半,觉得他分明是看轻女子。面上依旧客气地回道,“殿下如今得归故里,自然众星捧月,万不可妄自菲薄。我如今在汾渊河当值,逍遥自在,日子甚好,不劳您费心给我找安身之处哈。” 符桓又说,“是我说话不周,绝不是让殿下居于后院的意思,将来殿下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我绝不干涉。”听到后院的时候,那个门庭若市的院子闪进黎川脑海里,那个窗前洗茶的身影仿又抬头看向了她。 “不论是于你,还是于我,我都不会答应这门亲事。”黎川终于还是说了重话。 “为何不可?你我结亲,也恰好堵了仙界关于殿下的谣言……”符桓不肯罢休。 “那不是谣言。”黎川打断他,“况,姻缘不该如此功利。” 符桓最终只得悻悻而归。 第14章 为有故人来 原本黎川打算好了,这次无论如何要去给父母敬一杯茶,聊几句家常的。但如今一闹,她终究还是没能踏进他们的宫殿,独自在房里待到次日。 卯时刚至,黎川便起身来到泾川的房里,交待人将她送的衣袍拿过来。 泾川惺忪睁眼,坐起身子预备洗漱,手里还握着大姐送的螺珠,看来真的很喜欢。模糊瞧见一个女子站在床头,一个激灵就清醒了。“二姐你来这么早!” “刚想起来嘱咐你今日穿我备的袍子。” “穿件旧的得了,待会儿雷一劈,新衣裳整得血次呼啦的。” “想到了,故而备的黑袍。我一片心意陪你赴劫,你不穿,我多没面子。” 泾川拗不过,只得将这身黑袍穿上了身。外袍用月线满绣了鳞状纹饰,行动间若隐若现低调华贵。内里还绣了护身符文,可谓是很用心了。 接着,他拿起晴川送的那枚个头最大成色最好的螺珠晃了晃,然后塞进前襟,说道,“便让大姐也陪着我吧!” 午时,泾川飞腾在东海上空,青紫色的电光乘着黑压压的云层滚滚而来。 “泾川是金灵,恐怕雷劫于他而言要比旁人凶险得多。”晴川沉着面色碰了碰黎川的胳膊。 “是啊,稍有不慎,千年白修。这倒是次要的,修行可以再来,主要是感受要疼痛得多。”黎川同样面色沉重,她太明白雷劫的痛了。 “我猜,你那衣服暗藏玄机啊!同我说道说道?” “您瞧着便是。” 喀嚓!第一道天雷从天而降,轰隆隆的雷鸣随即跟来。电光散去,泾川岿然不动,只见月线绣的鳞纹竟透出淡淡光华。 “那是什么?”晴川问道。 第二道天雷紧跟着劈下。有些月线崩裂了,青黑却在发光的鳞片显露出来。晴川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黎川,“万鳞甲?你的鳞!” 这回轮到黎川很得意地说道,“怎么样?不错吧!” 剥鳞于龙而言就好比凌迟之刑,若一次剥掉这么多鳞片,大抵是活不成了,这件衣服准备了好多年,她剥一片,便让王涟朝衣裳上绣一片,今年才终于把袍子绣完了。 “不痛吗?”晴川已经感觉自己胳膊上某块鳞片被人扣起了边,赶紧摸了摸安抚安抚那块受惊的鳞。 “痛啊。”可跟剖丹比起来……“可跟雷劫比起来,算很轻了。”黎川笑了一下。 正此时,黎川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只见雷击之下的泾川掏出了那枚螺珠,双唇不停开合,好似念着某种咒语。 淡粉的螺珠在雷电之中镀上了光华,从泾川掌心缓缓升起,同时有光芒如星河般从泾川身上飘起,并迅速流向那枚螺珠。 “他在做什么?”黎川有很不好的预感,她已经猜到泾川所进行的是什么仪式,立刻就要冲过去。 胳膊却被人拉住,晴川喊道,“你过不去的!那是雷劫!” “难道我们就看着他这么做?” “这是很冒险。”晴川没有松手,她虽是文官,但灵力雄浑,对于如今的黎川来讲,根本挣脱不了,“就像你为他做的一切,他想好了的,相信他。” “你早知道为什么不拦着他?” “我也是刚看出来,毕竟炼就义丹是秘术,原料是秘密,咒术亦是。我也没想到他搜罗螺珠竟是为此。” 轰隆隆!电光如同巨型的刀剑不停地斩向泾川,只几下,他的外袍上的月线已经崩裂的差不多,可鳞片就是牢固地贴在衣服上,为他抵挡。即使这样,他还是呕出来一口热血。 他仍旧站直了身子,任由螺珠吸纳着他的灵力。这仿佛触怒了苍天,又仿佛是某种指引,千万道雷电同时聚焦在了他身上。 轰!爆裂的声响和刺眼的电光,巨大的气浪将姊妹二人吹打得不禁后退了三两步。晴川抬袖遮住了面部,黎川尽可能睁开眼想去瞧清前面所发生的事情。可白亮的光持续在天地间,尖锐的耳鸣几近刺穿她的耳膜。 黎川不知那是多久,她觉得无比漫长,又或是其实只是一瞬。光亮消失了,她看见一个黑色的身影落下来,她手背光亮一闪,人已经到达那处接住了被雷劈得黢黑黢黑的弟弟。 泾川紧闭着眼,发丝被血水粘在鬓边,右手的手心紧紧握着。 接着是三个漫漫昼夜,泾川才睁开眼。彼时他已换上干净清爽的中衣,却有一个重拳锤在了他唯一没伤的左股上。 “呃!好痛啊!”他干哑的嗓子叫唤了一声。 黎川凶狠着一张脸,伸出手来,“给我!” 泾川先是愣了一下,展颜笑了,展开右手,里面一枚浑圆珠子,早已褪了螺珠本来的粉色,散发出金灵该有的莹白。 黎川一把抓到手心,泾川坐起身子,从枕头下摸出一条链子,“知道怎么用吗就拿?” “不知道就不能拿了?”黎川怼道。 链子端头有个十分精致的球形镂空香盒,本是装香丸的玩意,或装些不好打孔的金玉宝石。既不破坏本质,又可显露光彩。 他们俩一个将香盒打开开,一个将珠子放进去。泾川把小盒扣好,朝黎川脖子上比划着,“只要挂在脖子里,便可随意取用其中灵力。虽然里头只有我五百年的修为,可比那个子舟强不知多少!” 看着黎川把义丹挂在了脖子上,并且塞进了里衣,泾川安心地躺回去,双手枕在头下,二郎腿跷得自在,仿佛没有受过伤,得意道,“你还没用过金灵吧!” 黎川一抬手,屋内所有的金属制品全都漂浮了起来,包括榻边的帘钩。他手指一转,帘钩甩开幔帘转的跟陀螺似的缓缓向他飘来,“是挺有意思。” “我躺着的这段日子,父亲母亲可来看过我?”泾川这样问,可想知道的是黎川有没有跟父母交谈过哪怕只是打个招呼。 “叮”帘钩挂回榻檐,黎川答道,“来过。” “可说了些什么?”泾川试探道。 “叮呤咣啷”金属物件一个个回到原来的位置。 “无非是婚约的事,叫我滚回汾渊河待着,哪也不许去。”黎川一边若无其事地讲一边给泾川倒了碗热腾腾的汤药。 “你剖了自己的丹元救文烁君,又剥了鳞来护我。他们是心疼你。” “鳞都长回来了,连个疤都没有。用我一副旧鳞换你半生修为,可是门好生意,有什么可心疼的。”说着将药端给他。 “那丹元呢?丹元可还能长得回来?”泾川没接药,恨铁不成钢地问道。“整个九重天都以为是你修炼不慎丹元毁坏,他倒是马上能重回天庭。阿爹拼了命才把你救回来……” “如今说这些也无用,你好好休养,我且回了。”黎川将药碗放回桌上,转身要逃。 “阿姐!” 她停住了。 “谢谢你。” 她离开了东海,没选择穿行符,而是缓慢地在云层中游荡。她其实有愧疚,她承不住泾川的谢。因为那些鳞片根本就不是特意为了他剥下来的。 往后好几年,她还真就如同从前,待在汾渊河寸步不出。该下雨下雨,该刮风刮风,那枚来自泾川的义丹,久久封存在柜子里,不曾动用。 不知是第几个初春,黎川躺在龙椅上看刚入水的绿鸭子。 “呀!那娃娃才几岁呀?怎么掉河里来了?”黎川一骨碌坐直了,“那谁!快把他送回去。” 子舟顷刻间出现,手臂一抬,小娃娃晃晃悠悠漂回了岸边。 “对咯!”黎川又躺回去,摸了一把瓜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嗑起来。 虾兵匆匆来报,“西海符桓殿下欲拜见殿下。” 黎川手中的瓜子停在半空,“啧……让他进来吧。” 他仍是一身银白华服,玉冠高束,表情却很焦急。 “我在凡间北方发现了师父的足迹。”他说。 黎川示意侍者备座倒茶后退下,只留了子舟立于她身后,淡淡道,“那你应当去报监神司,而非来我这里。” “在塞北思源城。”他又说。 黎川仍是淡然道,“你还是应当去监神司,我做不了什么。” “我深知监神司一到,他们定然毫无生路。我没有其他可信赖之人,唯有殿下,望殿下能去劝劝他,回头是岸!”符桓见黎川不为所动,又道,“我最担心的是师父若对那位不利,便如何也回不了头了。” 这次,黎川顿了一下,却仍旧不露声色道,“伤害一个凡人,何故说得如此兴师动众?” 符桓见殿内侍者已然退尽,出口道,“我知道萧洵安是文烁君神魂在凡间的转世,如若神魂受损……” “哪里听得?”黎川神色肃然,言辞厉厉,似审犯人的口吻。 “殿下见谅,这我不便透露,恳请殿下早些动身!” 然而,符桓也确实赌准了,黎川不可能不管。 “那谁,准备一下,我去趟思源城。” 当日,子舟便为她备好了行李。 她将泾川送给她的义丹在手中摩挲了片刻,又放了回匣子去。 子舟为她画下穿行符,那头纷扬的白雪吹进了已有春意的汾渊河。子舟还要说什么,她已经抬步跨进去,步入了思源城外的郊野。 皑皑的白雪,皑皑的旷野,她一身白衣,浅缥的披风里是厚厚的银裘里子。她站在一棵孤独的针松下,若是有人打此处过,不细瞅都瞧不见她。 她站在那,寒风吹打她的裘领,黑发在风中飞,寒气灌得她鼻腔有些痛。她将兜帽盖上来,用手拢了拢,尽量裹了口鼻,很快睫毛就裹了一层白色的寒霜。 接着展开了一张四方的纸,两个光点跃然纸上,越来越近。 “哒哒哒”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她侧目望去,朱衣黑甲的一队人马满载风雪,疾驰而来。当头的高马黑云般的鬃毛割裂寒风带着背上人穿过大雪,那人血红的披风在皑皑不清的白雪中刺进黎川的眼睛。 他们从她身前驰过,她看见当头那人望向前方明亮笃定的双眼。那人只轻轻一瞥,黑马扬蹄嘶鸣骤然停了。 “黎川?”语气里是如今日风雪一样满的不可置信。 “别来无恙。”黎川拱手一笑。 赤红披风翻飞下来。几年不见,萧洵安又长出了半个头,黎川还得仰头看他,气势上输了一截。 “当真是你!”低低的声音掩在风里。 黎川没想到是这样突然的遇见,暗骂子舟未提前交待,她看着其他人诡异的眼神,尬笑道,“我来寻你的,找个地方慢慢聊?” 萧洵安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跟我回去。” 没及多想,黎川就被举上了马背,萧洵安紧接着跨上来,她很尴尬却没挣扎。她想起多年前意识混沌中,好像就是这样捆在萧洵安身前。 “这是乘风,还记得吗?”萧洵安问道。 “谁?”黎川很疑惑,因她没见到有什么熟人。 萧洵安轻拍了一下马鞍,“它啊,从汾渊河来时的马,破浪在府里歇着。” 这时黎川才知说的是马,“哦,你起的名?” “或许你忘了,但我每次骑着它,就能想起我们从汾渊河来的路。”他说这话时有几分落寞,于黎川而言,不管是马,还是他,或许都只是千万年间短暂遇过的无足轻重转头就忘了的事物罢了。 “你照顾的很好。”马蹄踏在厚厚的雪里,蹄声钝钝的,使黎川觉得莫名的安逸。不多时,思源城的城墙便出现在眼前。 入城,主城道是四乘的石板路。自踏进城,便有百姓驻足颔首,奔走欢呼,“王回来了!” 一条道走到头,“镇北王府”四个大字镇在这条路的尽头。 萧洵安下马,褪了皮质的手套,伸手去接黎川。黎川错开了他的手掌,按住了他的冰冷坚硬的护腕下了马。 然而却被萧洵安顺势握住了手腕将她拉进府里,穿过门廊,走过院子,下人朝他们行礼,他顾不得,一直走,直到一间暖烘烘的屋子里。 屋里一方案几盖着层层叠叠的卷宗,正中一个炭炉,正燃得旺旺的。 终于停当下来,萧洵安却忽有些无措,他放开黎川的手腕,将满是寒气的披风解下来搭在炉子边的架子上,边卸甲边说,“这间屋子暖和。” 黎川也褪下披风,将它放在萧洵安的一处。“我此次来,是想问问你,近来可曾见过青云山的那个树精?” 萧洵安顿了一下,轻声叹息,“原来,也并非为我。” “什么?”黎川在整理沾了雪的衣摆没听清,问道。 “没什么。”萧洵安笑着看向她,伸手示意她在炉边坐下,“你是说顾卿识海里见到的那个老头?倒是没什么印象,我都忘了他什么样了。” 黎川松了一口气,还没见过,就是还没下手,终归是赶上了。 见黎川沉默,萧洵安又补了一句,“怕是冬日他不好行动,你且在这住一段时日等春来再看看?” “好。” 没想到黎川答应得这样爽快,萧洵安想好的许多挽留的话都没了用处。恰好此时侍者叩门送茶,才给了他继续措辞的时间。 “许多年不见,殿下丝毫未改。”萧洵安搓着冻得通红的手举在炉边。 这时黎川才仔细看清萧洵安成熟许多的面貌,皮肤有了些风雪吹打的痕迹,眼周耳廓都有些冻伤,眉眼愈发浓郁了,可能是多日奔波,腮边冒出些许胡青。 “我们龙族千岁便成年了,面貌个头再难更改了。倒是你,长大了许多。”黎川说,心想萧洵安除了样貌,心性似乎也更加沉稳和善,不像小时候一身的戾气。 “那时候不懂事,认为万事都是旁人的错,初遇你时觉得是你搅了我的局,把你当做献祭的万恶之源。还得谢谢你,不然,怕是已经投了胎,又成了个不省事的稚子。”萧洵安笑道。 听他这样说,黎川低头看了看举在炉边的手背,转了话头,“如今封了王?” “是,一切顺利,在北方打了几次胜仗,皇叔便不好杀我,只得随便给了个封号,封我为王,如今塞北十二城都已是我的封地。”萧洵安答。 “嗯,自你来后,塞北多了许多福泽。我看过册子,这边分的各项指标都提了。”黎川说。 闻言,萧洵安很欣喜,“当真?” “嗯,你是一个好王。”黎川说,可是做不久了。她推算过,缙月国运已到了尽头,故而大旱连连。如今萧洵安定下北塞,也是暂时的,再不久他便会死于战争。自此禹蚩无所忌惮,再加战乱,该有瘟疫,大涝……接着新皇崛起,改朝换代。 这是定好了的,这也是黎川答应萧洵安来塞北的原因,萧洵安本该死在塞北。 她此次来,也是为了看着萧洵安死,死得万无一失。 “你在想什么?”萧洵安的声音打断了她。她抬起头来,“嗯?” “我刚刚自言半晌,你是一字都没听进去。可是有什么心事?”萧洵安问。 “没什么,一个人待久了,容易失神。” “是不是离水太久,心神疲惫?我寻得一处汤泉,想着你什么时候来就可以用,明日雪小些带你去泡一泡。今晚想吃些什么?” “我其实不常感到饿。”黎川说,她虽没了丹元,不能长久辟谷,但自小的习惯也使她常常不感到饥饿,有吃食便吃几口,没有也不强求。 “来了凡间,吃是第一要务,我让他们烤一只羊羔,烙些胡饼,温几壶好酒。北方冬季很难吃到蔬果,黑梨和沙枣你一定得尝尝。”萧洵安站起身来,“走,我带你去看看这座城。” 他们爬上王府里最高的角楼,凭栏而望,整个思源城尽收眼底。 渐暗的天光里一户一户的明亮灯火,一囱一囱的袅袅炊烟,白雪为被,城池静好。 可惜,不久之后,必将满目疮痍,黎川怅然。 “哥!你回来了!冬靴都装好……”一个女孩的声音打破了黎川黯然的心绪,二人回头看见刚跑上楼头,有些气喘的胡辫少女。 “神仙姐姐?”萧滢滢疑道。 “这不可能,遗忘术不该无用。”黎川心想。 “我还以为是哥哥做梦梦见的人,居然真的存在这样好看的人!”萧滢滢赞叹道,“比哥的画里还好看!” “咳咳”萧洵安清嗓示意她住嘴。 “啊!我闻到烤羊味儿了,我去瞅瞅。”姑娘一溜烟没了人影。 “这么大个姑娘了,还是这般不稳重。”萧洵安喊道,可咚咚的下楼声丝毫没有减小。 “你画我做什么?”黎川笑问道。 “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神仙,自然画了神像时时供奉。怎么?你没感应到吗?” 黎川自然知道他是打趣,他若当真供奉了她,她必然……有感。 晚膳备好,萧洵安为黎川斟酒,黎川拒了,“我离开水身子不大好,不宜饮酒。” “好,那便不饮,那你尝尝这酥酪,也是极好的!”萧洵安把刚倒了酒的酒杯放到自己桌上,换了银碗,从银壶里倒出乳白顺滑的酥酪。 “他很不一样。”黎川想。她想过无数次见到一个嚣张跋扈的萧洵安,见到一个狠辣暴戾的边境王。可他不是,他恭谦有礼,平易亲和,他将这一城的百姓护的很好,若不是天道,或许他能是位明君呢…… 第15 章 云阳先生 当晚,镇北王府的听雨轩第一次入住了客人。 那是最靠近主院的小楼,等闲连洒扫都是进不去的院子。今日,却突然来了位风华绝代的小娘子。 据说那位娘子是在王爷回府的路上等着王爷的,不知在风雪里站了多久,连脚印都被新雪盖了。 “她怎知王爷今日必从此地过呢?我们都不知王爷今日回来。” “定是等了多日了,日日等,总是等到了这一日!” “那她究竟是什么人?可是从京都来的?” “我那时恰在前门做事,瞧见是同王爷一匹马回来的。” “骑得可是乘风?” “是!就是乘风!” “天爷!那匹乘风旁人碰都碰不得呢!咱们王府是要有王妃了!” 次日天亮,在所有人都对这位小娘子的身份众说纷纭的时候,从主院传出来了定论: 是王爷的故友,隐秘家族的世家女,才情卓绝,兵法了得,人称“云阳先生”。是王爷请过来的军师。 “军师?他 是怎么想的?他们会信?”黎川腹诽道,“不过别的身份也说不通,早知道化了男相来了。” “我这么说是为了让你在府里营中自由来去,堵了那些要探你身份的嘴。”萧洵安坐在营帐里对黎川解释道,虽是做了王,却也是处处都得留意。 “无碍,只是我不能插手凡间事,怕是军师只能顶个头衔。”黎川笑道,指着桌案上的卷宗说,“你不用管我,我在这打坐便好,你且忙罢。”说罢阖了眸,她平生最讨厌打坐了,无聊又做作,心里只希望能有一把瓜子,再加一本凡间的话本子。 可是身在外,又扣着军师的名头,只能如此端着了。 萧洵安伏案看了一卷批了几个字,又抬头看向黎川。 她端端正正坐在那,整个人笼罩着一种莹润的光,仿佛世间所有温柔的光晕都朝她倾泻。 她太美好了。 他忍不住又说了一遍,“原本说今日带你去泡汤泉,谁想到风雪这样大。早知如此,我应当在池子上盖间屋子。” 黎川睁开眼无奈地笑了,“你都说了三遍了,我近日不走,何时有空便去了。你这样在意,那汤泉应是很好了。” “在意的是你啊,哪是那汤泉。”萧洵安心想,但没说出口,他说,“你能同我来营里,我其实很诧异。” 黎川是怕他稍稍一个不注意,那老树妖便出现对萧洵安不利。昨夜独居一院,竟是觉也睡不着,半夜偷偷起来在主院下了禁制,才算眯了一小会儿。萧洵安来营里这样远,她定是得跟来才放心的。 于是说,“我一人待着无趣,同你一道,尚觉心安。” “同我一道,尚觉心安……”萧洵安在心中默念了这句话,有什么东西像树根像藤蔓一样蔓延缠绕住他的心脏,酥酥麻麻地,甚至有些气短。 这时,帐外有人说话,“王爷,水来了。” “进来。” 一队人浩浩荡荡走进来,抬着浴桶,扛着屏风,拎着一壶又一壶热腾腾的水。 “我让他们烧了些热水,趁白日不很冷,你先泡一泡,哪日得空再去汤泉。”萧洵安说道。 黎川看着那些兵士忙着安桶、倒水、支屏风,心中冒出丝丝的暖意,“我竟不知王爷是这样一个心细的人。其实我并非一定要沐浴,这样伤神费力又不要紧的事,日后还是不要劳烦将士们,以免凉了军心。” “先生说的对,这样的事,日后我亲自来做。”萧洵安笑答。 “那更使不得。” 众兵士退出去,黎川便也没扭捏,既然安排好了,便绕过屏风沐浴去了。 那是一扇薄薄的素纱屏风,萧洵安在这头能隐约看到那边黎川的身影。 萧洵安正要收拾了预备起身出去,黎川却丝毫没有要避嫌的样子。散了长发,去了外袍,连中衣也解了。清瘦却曼妙的身形映在素纱上,走向氤氲的水汽里。 萧洵安慌忙别过头去,他看不清肌肤,却看清了修长的四肢,听到了水动。清水淌过肩头的景象便浮上了脑海,想起几年前青云山的泉池,肌肤上莹莹的鳞光。 忽觉得手指发凉,低头一看,手上正收拾的朱笔落在折子上,朱墨洇了大块,手指触到,染了一手的红。他忙抬起手来,手忙脚乱地整理。 他算是因此明白了美色耽政的道理。 他慌乱整理了一番,放下手中的东西,说:“你且泡着,我出去练练兵。” 说罢,兀自冲进寒风里,冷气钻进他的鼻腔,他的心跳才终于轻缓了些。 这件事使他感到很烦闷,他在教坊里混了十年,绝不是什么未经人事的愣头青。几年前,他还心思平静地撩拨过黎川,甚至故意与她夜宿一室,就连青云山泉池那次,他也是脸不红心跳地挑逗了黎川:“你不喜欢吗?” 他并不知道这些年对黎川的态度在心里发酵成了什么样子。总之,他看见温泉,就想着黎川会不会喜欢;看见弓箭,就想到黎川那柄银蓝的长弓;看见禽类,会想起她其实还没有尝到他烤的野鸡;看到一条鱼,也会想起那条载过他们两人的大鱼;看见一串珠帘,也会想起安平居,透过那半帘珠子看到的那个身影…… 如果是个寻常人家的傻小子,定然明了,自己是动了春心了。 偏偏萧洵安不懂,他在那样的地方待惯了,早已忘了什么是真心。只是觉得心里的愤懑没有撒气的地方。 于是,刚刚负责沐浴之事的将士、火工、还有那位开了方的军医一齐站在雪地里领了赏。赏的是一人一壶佳酿,隔着壶就能闻到香的那种好酒。 可是军中明令禁止饮酒。 火工是个五大三粗性情爽朗的汉子,相对常年严律的兵士,只有他兴冲冲地喊了一嗓子,“王爷可是特准我们今日饮酒?” 王爷笑了,挑了里头年纪最轻,个头最小的小兵士,“李宣,你说。” 小兵士捧着酒壶,伸着脖子,铿锵有力地喊出来,“身在营中,无论何时,不得饮酒!” “好!”王爷赞道,“今日的赏酒,置于榻前,十五日后春神节,特准诸位休班半日,出营饮之。” 萧洵安不知道接下来半个月他们闻着酒香能不能忍得住不喝,但一定会勾得他们心痒难耐不得安寝。 镇北王是个亲厚仁慈的镇北王,但萧洵安仍是那个睚眦必报的萧洵安。 萧洵安回到营帐的时候,泡得热气腾腾黎川正一件一件把衣服穿起来。 这次他终于目不斜视地写了几个字,写完又说,“营里艰苦,我待会儿让人给你另扎一顶营帐。” 再扎一个帐,就又需得黎川在主帐设下结界,如无特殊,她其实很不想借用子舟的法力。非要说什么男女有别的话,她其实不在乎旁人会有什么流言。她不久就会离开,他们这些人也迟早要死,谁在乎他们怎么说。 忙说,“不必又劳烦将士们,我同你住在一处便是。再加一张床榻,屏风隔开即可。” 萧洵安笔尖顿了一下,“好。” 夜幕拉下来,萧洵安带着黎川一同看了一圈夜间的巡防部署便回到主帐预备休息了。 但看到萧洵安的营帐时,黎川却有些后悔。窄小的营帐里,挤着两张一人宽的床榻,两床之间挂了条聊胜于无的幔帘。“你堂堂镇北王就睡这样小的一个营帐?” 萧洵安食指搓了搓鼻尖,清了下嗓“我早说营中艰苦,要不,我明日还是送你回王府住着?” 黎川自然是不会回王府的,于是说,“挤一挤应当也还是睡得下的。” 二人各自卷在一张褥子里,虽隔着幔帘,但对方也只隔着半臂之距。 夜风吹打帐布,发出厚重的咧咧声。 帐内漆黑,巡防队的火把有规律的从帐外经过。 “黎川。” “嗯?” “若有一日,是我的死期,你可会提前告知我小心?” 黑夜里的沉默是无边的,萧洵安从前是不信顾老头所说因他会死在塞北,黎川才将他送来。此时,他多半是信了。 他不太好描述此刻心中的那种堵,就像多年前他知道自己的母妃心甘情愿地入了叔父的后宫时,他所感受到的背叛感。 他从那时就知道,世上处处有背叛,所以任何一个人背叛了他,他都不会惊奇或愤恨。 但今日,他觉得好堵。 可黎川也从没向他允诺过什么,哪里又算得上是背叛呢? 他缓了缓心情,玩笑道,“那你能不能与你的同僚说说,别再下雪了。” “汾城已经开春了,塞北的春天也不会远了。”黎川说,“你今日带来的那批冬靴,穿不得多少时日了。” “前夜军中又多了一个冻掉了脚趾的人。大雪地里走一圈靴子就湿了,多湿几回鞋就不暖和,底子就要掉。全城的百姓都在做鞋,前日才赶得最后这一批,将将够一人分一双。还有十五日就到春神节了,可我知道这十五日也很难捱。” 黎川侧头伸出手指勾住了一点帘子,看向萧洵安,他仰躺着望着帐顶,目光很亮。黎川曾觉得他是一个不顾旁人,不管苍生的人,而今,他又错了。 萧洵安也侧过身来看向黎川,黎川不自觉的放开手,收回了目光。萧洵安调整了情绪,轻松说道,“我还是跟你讲讲春神节吧!” “在塞北,进入冬季的第一百日,就是春神节,是为了迎接春神到来的日子。” “他们会在广场支起一口大鼎,每家每户将当天早上挤的第一桶牛乳倒进去,生起火来煮。” “萨哲,也就是类似中原的方士,他们穿上青绿色的大袍围着炉子起舞。他们认为这样能让春神看到他们对春的渴望。” “那鼎煮热的奶,揭下来的奶皮分给幼小的孩子,吃了这奶皮四季安康,剩下的奶一人能分到一碗,喝下之后平安吉祥。但人们总会留一口,泼洒在广场的地面上,那是献祭给春神的,希望春日快些到来。” “塞北的冬日很长,而且什么也没有,他们会囤积许多粮肉,但他们整个冬日都会过得很节俭,到了春神节,就会尽情的享用剩下的食物。几乎每家都会宰一头羊,用羊头来祭祀春神,实在没有的也会存些肉食放在这一日用。” “其实有些破釜沉舟的意味,就是用光了积攒的一切,春天终将到来。” “当然他们也还会留够撑到春日的吃食,不至于自取灭亡。” “这是塞北最重要的节日。据说,不过好这个节日,春神生气,就不会将春天带来。所以我很好奇,他们究竟拜的是哪位神呢?” 黎川回答道,“哦,是木神衡芜君,他掌管植物的生长与凋零。” “难道真的只有祭祀了他,他才会带来春天吗?”萧洵安又问。 “不管祭祀与否,春天终将到来,但人们的善念,信仰与感恩会兑现成更多的福泽,或早些,或多些,或隆重些。”黎川说,“就好像你来了汾渊河,我就能多下些雨。” “所以你们都是小心眼,日日计较这些?”萧洵安还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口无遮拦毫无顾忌的裴郎。 黎川苦笑着摇摇头,“或许有些神仙是有些个人情绪,但我认识的几乎所有的同僚都在尽力让他所管辖的地区安居乐业,可上面下来的指标是有数的。你来的时候,我上天庭走后门才要来的那场雨。” “那这福泽又究竟是谁来计算的?兑换的法则又是谁来制定的?” “千万年来都是如此。”黎川有些呆愣地说出了这句话。 “千万年都如此,就没有一个人去追究?” 而黎川的脑子里全是另一个声音,“上面不给指标,我们就不给火了?生不起火,多少人要冻死在冬季,多少人要吃了夹生的东西害病死去。” “还有那个蘅芜君徐芝,来了瘟疫的指令他就真的毫不留情!倘若做神是要害人,这神不做也罢!” 萧洵安又说,“这法则究竟是谁定的?不合理为何不能改?” 黎川回过神来,她又说了一次曾经自己的回答,“或许你能做改掉它的那个人。” 夜忽然又好静,很久萧洵安才开口轻轻说了一句,“可是我终究是要死的。” 不久之后,黎川听闻萧洵安逐渐均匀厚重的呼吸,她翻过身来趴在床上,掀开了一点点帘子,将脸凑近了去,看清了那双结出“川”字的眉宇。她慢慢伸手过去想抚平它,却还是缩了回来,从枕下摸出了乾坤囊。 银蓝的鱼儿照亮了她柔和的眼窝,微卷的睫,她将唇靠过去,轻声念,“庄周啊庄周,请给他一个国泰康宁的好梦吧。” 银蓝的庄周鱼扇动宽大柔美的鳍尾,从她的掌心缓缓游进了萧洵安的眉心。 她摊着掌心,手背的图腾亮起,一朵火莲缓缓舒展开花瓣,飞向榻边的火盆,与微弱的焰火融为一体。许多的红莲从他手中飞出,飞向整个营地的所有营帐。 第16 章 愿你勇敢 愿你安康 次日,沉重了整个冬季的天,迎来了第一次晴朗。 帐里也前所未有地明亮,萧洵安睁开眼,他动了一下帘子。看见黎川还睡着,一些乌黑的发丝像涓涓溪流淌到了地面上。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二人共眠的缘故,他感觉到了异于往常的温暖,甚至还出了微微的汗。 他轻手轻脚地起身,准备去加些炭,好让黎川起身时觉得暖和些。 他用火钳拨弄着炭火,冥冥中感受到了一丝丝灵力。他将手掌靠近,闭上眼睛仔细感受了一番。“果然,是某种咒术。”他心想,于是嘴唇便不自觉地勾出了一个微笑。 是黎川,黎川为了他使用的法术。 萧洵安兴奋地没穿外衣便走了出去,看到了大好的晴空:透蓝的青空之下,这个银素的世界无比的剔透耀眼。 恰逢帐前的守卫早班交岗,萧洵安似是随口一问,“昨夜可都睡得好?营帐可暖?” “回王爷,睡得好!暖的很!”两条洪亮的嗓音将床榻上的黎川震了一个激灵。 “嘘!”萧洵安示意他们小声些,想来也是问不出个所以然,他们就是冻掉了脚趾也同样回答“好的很”,于是决定亲自到各个营帐串个门,试试看,果真都是暖烘烘的。 众将士见到一身单衣的王爷大清早兴冲冲将各营帐蹿了个遍,疑心是不是有什么东西丢了,或是遇了刺客。 “王爷,可是有何异常?”终于有人敢开口问。 “没什么,随便看看。今日大晴,角楼的哨兵缩短站岗时间,多轮几班,以免雪盲。”萧洵安若无其事地说道,而后负手悠悠哉哉准备返回营帐。 一件绒软的外衣披递到了他手里,是黎川来时穿的那件浅缈色的大氅,轻软的兽毛在衣裳里侧,格外地暖和。“瞧着你是不像从前怕冷了,九天里打单,胳膊痛腿瘫。” “民间俗语你说得倒是不错。”萧洵安笑着将外衣披上肩头拢了拢。 早膳送来,是白粥,胡饼,咸菜头。摆餐食的小兵李宣熟练的撂下这三样,准备离开,显然这是萧洵安日常所食,应是与众将士并无不同。 “问问有没有热酥乳和切牛肉。”萧洵安对李宣说道。 李宣愣了一下,看了一眼黎川才反应过来。 新来的军师,是王爷请来的贵客,矜贵的世家女,或许还会是以后的王妃,可不能怠慢。 立马将东西收了,快步离了主帐一路小跑到炊事营,“您受累,有没有热酥乳和切牛肉,还有什么好的,金贵的,快备些!” 掌勺的大厨一听,三下五除二,和面剁馅,烫了几个酥油肉饼,隔水热了酥乳,将酱牛肉切得如灯罩般透亮。“先上了去,金贵的都耗时候,且等着我晌午定弄个大的!” “行行行!劳烦了!”李宣边喊边颠着小步跑出去。 再上桌时,黎川很不自在了,“其实不必特地为我开小灶,吃什么都是一样的。” “你来是我的客人,从前在汾渊河你待我甚好,哪有让你来了我这里就吃苦的道理。”萧洵安将切成小块的酥油肉饼往黎川面前推了推,又夹了两片牛肉放到她碗里莹白软糯的粥上。 这样一说,黎川觉出几分羞愧,“是汾渊河里的姐姐们招待你招待的好,我还能从你院里捞到好多好吃食。” “今日有位朋友生辰,你愿不愿同我一起去?”萧洵安边吃边问。 “我一个外来客,贸然前往,可有不便?” “塞北人性子爽朗好客,生辰多些人贺,他或许更开心。” 萧洵安找来两套男装,不像是缙月的款式,但黎川其实不挑这些,也没多问,就换上了。 当他们骑着乘风、破浪在皑皑雪原中朝北奔驰了数十里,踏过好几湾油黑的溪水,黎川终于问出疑惑,“你的朋友,是位禹蚩人?” “是啊!”一身胡服裘装的萧洵安,头上编着与萧滢滢类似的辫子,一条抹额护了额头,衬得眉眼格外深邃。阳光照射进他浅褐的瞳孔里,黎川隐隐看到了一些熟悉的光华。 他讲道,“我幼时与父王在塞北守关,一次狩猎时贪玩跑丢了,被这位故友的父亲救下,我当时以为他们会将我送至禹蚩军手中,没想到他们竟送我回了营地。” “他们知道你的身份还将你送了回去?” “他们说国祸不及孩童。”他回答,“但我那时其实已经射杀过禹蚩军了。” 其实后半句话说起来应当很自喜的,毕竟八九岁的孩童能杀敌,是很值得骄傲的。可从他的话里黎川听出了些歉疚,于是她转了话头,“禹蚩人游牧生活,应当很难找吧!你们许多年不见,如何找到的?” “那日恰好是他生辰,我便许了承诺,说往后每年都会送两只肥羊做他的生辰礼,并约定他会到先前发现我的河沟等我。”他说着拍了拍马屁背上两个鼓囊囊的口袋。 黎川笑说,“往后许多年他岂不是扑了个空?” “是啊!只有第二年我送了,后来的事你也知道的,我回来之后,也把这件事忘了。有一次我带人乔装来这一带勘察地形,居然又遇到他。”萧洵安答道。 “他认出你了?我猜他定然恨死了不守信的缙月人,要打你一顿泄气。” “你怎知如此?他当真是打了我,不过不是认出我,而是认出我们是缙月人,要用石头将我们打回去。我们那时可是有六人同行,他却以一根抛石绳要一夫当关。也不知是哪位天神给了他胆子。” “那你又是怎样认出他的?” “还是他救我时,我配了一把短刀,玛瑙嵌的刀鞘。我见他喜欢,为了保命讨好他们,便送了他。后来倒是救了他一命,不然当时为保他不透露我们的行踪,或许会将他杀了。” “倒是一命换一命的公平买卖。” “黎川。”萧洵安突然叫了她的名字,“同在一世尚可找到旧友,可若是转世投胎了,可有什么信物……” 一声唿哨打断了他俩的对话,朝声音来处看去,一个黑点出现在耀眼的白里,凡人不细看还看不到。但黎川已然看清了一个披着羊皮袄子的少年人,泛红的脸上一双月牙似的眼睛,坐在马背上朝他们吹口哨。 “你今年很准时。”少年说着不大流利的缙月话,神色并没有很喜悦,扫了一眼二人,用马鞭戳了戳萧洵安马背上的袋子,似是在检查“货物”,“走吧!很近。”说着打马调头。 真如他所说,只是翻了一座小坡便看到了他们的毡房,拴马的时候,少年渐渐靠到黎川边上,“我叫吉驻,你叫什么?” 原本黎川还想着方才那不大适合打招呼情景,不知接下来该如何自处,谁知对方主动过来打了招呼,于是报以和善的笑容,“我叫黎川,生辰吉祥。” 好在她的名字一点也不女气,少年也未起疑,“以前不见过你,但看你与安哥很好,看不像手下。”少年问道,被阳光晒得深棕的脸上是很直白的疑惑。 少年的用词和语序很混乱,南北边界的许多人虽然会两种语言,但大多说不太好的,黎川想了一会儿才听明白。 “他是我的故友,来北边转一转。”萧洵安凑过来回答道。 吉驻哦了一声,转身带路,“进来坐。” 二人跟进毡房,在外看着还很宽敞的房子,钻进去就觉得有些拥挤。屋子中间燃着一盆火,火对着的屋顶挂了一排排的熏黑的肉,在外围还晾着许多皮毛,火边坐着的大概是吉驻的祖母和母亲,母亲正在温一壶奶酒。 她们见到三人进来,就和善的笑着招手。 “这是我家人,她们不会南语。”吉驻说,然后又用禹蚩语言说了些什么,应该是介绍黎川。 相较凡人,黎川虽然活了很大岁数,但她其实在社交这一块是很不在行的。而今遇到凡人的长辈,更觉难办,要说年岁,他能算上人家的曾曾曾曾曾太祖…… “但,礼多人不怪。”她想,伸手就从胸襟里掏出了三大串珍珠,“一份薄礼,望诸位喜欢。” 正此时,一个健壮的男人端着一整只热气腾腾的烤羊羔掀帘进来,她想也没想,又掏了一串。 “你是珍珠商人?”吉驻满眼的震惊,一是没见过这么大的珍珠,二是没见过有人这么送礼。 “你备了礼怎么不先同我说?”萧洵安在耳边悄声说道。 “他们不喜欢珍珠吗?水里的硬通货,我以为大家都会喜欢。”黎川硬着头皮举着那四串珍珠,小声道。 萧洵安却笑了,“没有,只是你的大手笔显得我特别小气。” 吉驻走过来,一把拿了珍珠。黎川以为他收下了,没成想吉驻伸手抓住黎川的衣襟就要往里塞。 此时,萧洵安下意识的伸手、抓腕、格挡、推开。珠串飞到天上,碰到熏肉,断开,叮叮咣咣地掉落下来,撒在地上,敲打在屋里的器皿上,还有这些莽汉的头上。 被珍珠敲清醒的萧洵安从黎川面前退开,看着吃痛的吉驻,“抱歉。” 而吉驻的第一反应却是跑到火边用钳子扒拉起掉进火里的珠子,嘴里一直念叨着听不懂的禹蚩话。 吉驻的家人也都开始捡珠子,萧洵安和黎川便也捡起来,不一会儿,把一个小银盆都装满了。吉驻一边可惜地用羊皮擦拭被火烧得掉灰的珍珠,一边说着北语。 黎川轻声问萧洵安,“听得懂吗?” “听得懂,他在埋怨我。”萧洵安说着,也说了几句北语,吉驻瞪了他一眼,继续擦。 “不用擦了,我还多的是。”黎川说。 “你很多,但烧了很可惜。”吉驻看着黎川的眼睛,很郑重地说,“谢谢你礼物,我们吃烤羊。” 吉驻的母亲用刀子将肉切成一片一片分给他们,祖母双手合十吟唱起了歌。 是禹蚩的语言,黎川听不懂,只是觉得旋律优美却哀愁。于是她问萧洵安,“唱的是什么?” 萧洵安缓缓念出来: “在这天寒地冻的世界,大雪剥夺了牛羊的草料。 在这战乱纷飞的地方,战争剥夺了我们的安宁。 孩子,愿你有足够的英勇。 英勇地面对这世间的苦难,英勇地奔走在辽阔的草原。 冬天好长,战争快结束,愿牛羊强壮,愿你安康。” 萧洵安说,“这是他们的习俗,生辰时由长辈为他们唱这首歌,以求安康。这一带一直处于战乱,气候又恶劣,百姓真的很难。但愿我们能安定国家,让边疆的百姓能够过上安宁的日子。” “祝你成功!”吉驻端着奶酒朝萧洵安敬酒。 萧洵安一笑,举碗一撞,仰天一饮而尽。 吉驻又敬黎川,萧洵安端起黎川的酒,“她身子不好,不能饮酒,我替她。”再次饮尽。 于是,黎川得到了一碗和祖母一样的奶茶,香醇,温暖。 吉驻的父母起初很含蓄,但喝起酒来便渐渐爽朗,他们弹琴,歌唱,黎川虽是语言不通,看到他们咧着雪一样白的牙齿,实实在在感受到了暖融融的快乐。 天色暗下来,只有火光亮着,照得每个人的脸都温暖通红。他们还在唱歌,黎川看到脚边的马灯,她悄悄地拿过来,背过身去在里面放上一颗明珠,而后用皮毛盖了放在角落里。 回程,吉驻因为找不到马灯,没能送他们。在萧洵安和黎川再三保证能安全回家之后,他们才终于离开了吉驻的毡房。 “你用法术藏起了他的马灯?”萧洵安看穿了黎川。 黎川拢了拢裘帽,“放了颗明珠在里面,所以……等我走远,他们就能找到了。” “和这颗一样吗?”萧洵安不知从哪甩出来一个珠子,月白的络子挂在手指上,圆润的珠子发出莹莹的光。 “不是,那种又大又亮,就是之前在庙里照明的那种。”黎川介绍道。 “哦,比这个好。”萧洵安故意说道。 黎川见他一副斤斤计较的样子,很是好笑,“当真是不识货,那种明珠就是照明用的,你的是鲛珠,鲛人泪。你哪里见过油灯比佩玉珍贵的?” 听她这么说,萧洵安于是将它塞回了怀里,“听姐姐们说了,可以跟阎王换好来世的。你还没告诉我,若转世还想寻人,可有什么法子?” 可他是最后一世了。文烁君醒来,便无需再问他了…… “有吗?” 黎川回过神来,“如若有缘,无需信物,自然会遇见。” “就像你我这样,我本以为再不会见到你了。”其实他说不上来见到黎川是好还是不好,见到她,就好像时刻提醒着,他真的快要死了。 一队马蹄声远远传来,在黎川听到的时候,萧洵安也立刻警觉了,“是禹蚩军,应是巡逻军,不过他们追不上乘风和破浪。” “我听着不像,倒像是夹击。今日行踪怕是暴露了。”黎川指着南边他们的去路,萧洵安马上又听到了声音。 但他却不慌乱,只是无奈道,“那只能换个方向跑咯。”说着调转马头,避开吉驻的住处,朝另一个方向奔去。 天在这个时候却不争气地下起了雨,最开始是一滴两滴,渐渐仿佛谁把天戳漏了似的泼下来,雷电在云层间翻滚。 他们二人今日穿的都是乔装的胡服,并非特殊的衣料,都淋得十分狼狈。 甩开追兵后,在一个小树林停了下来。黎川又从乾坤囊拿出金色的圈抛向空中,金环变大下落,形成一个金色的透明罩子罩住了二人。 “谁能想到,避神封还能用来避雨。你若早些拿出来我俩也不至于逃得如此狼狈。”萧洵安边说边脱下湿透的外衣。 “我不能帮你避开追兵,但避雨总是行的。”说着继续为两匹马儿展开避神封,而后在中间燃起一团火。 萧洵安背对着黎川,后背坚实紧致,下腰一对明显的腰窝,还藏着些水珠。在寒冷的空气里,他躯体散发的热量出现了升腾的白气。 转身时发现黎川正看着他,他眼神闪了一下,笑着解释说,“在军中这些年,常常赤膊演武,强身健体,竟不如从前那样畏寒了。” 黎川没讲话,只是拿出了乾坤囊。她的乾坤囊还是一如既往地一应俱全,席子,褥子还有衣物。 子舟帮她带了男装,只是,萧洵安穿她的衣物实在有些短了。鞋码也有些小,只得将一双登云履踩了后跟,曳履而行。 当萧洵安还在琢磨怎么避免黎川更衣的尴尬时,黎川只是一挥手,身上的衣物已经换好了。 他们围着火,黎川垂眼看着火,似乎在想什么,萧洵安见她兴致不高的样子,于是起了话头,“我本以为雪是你停的,对你颇为感激,如今看来怕是谢错了。” “一场春雨一场暖,十场春雨穿单衣。下了雨,说明春季已然来了。”黎川回答说。“今日有些乏,早些休息吧。”说着,卷进褥子里。 萧洵安看向火光,眼神有些晦暗,他看了一眼背过身去的黎川,也展了被褥,阖眸睡去。 “云阳君来见你了?”老者凌空盘坐,阖眸调息。 萧洵安早已习惯了老顾出现在自己的梦境里,他立足在水面上,端看着水中黎川熟睡的幻影。“说起来还要多谢你,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把你交出去。” 老者睁开眼,笑了,“哦?为何?” “她抓到你,就得走了。”萧洵安回答。 “那你可知道,她为何急着抓我?”老者又问。 “你们的事,与我何干。”萧洵安用手划拉了一个圈,水面就如同一枚镜子飘起来,里面是黎川的睡颜。“倒是你老身子倒是硬朗,本王没把你那烂根烧成灰吗?” “说起来,你的确是天赋异禀,这才几年,你便修出了丹元,你该谢我教给你的心法。”老者说道,“不过老朽根基深厚,你仅仅烧我一丝残念,春意来时,我自复苏醒。” 见萧洵安久久没有理他,老顾说道,“你不必心忧,只要潜心修炼,在登天阁记了名,便再不由生死簿定你生死。我早为你作法隐藏了丹元气息,云阳君不会察觉的。” “说完了就滚吧。”萧洵安打了个响指,一圈火焰从水面拔地而起,猎猎而上,已然燎了老者衣袍。 老者捋着胡子,很自满地笑问,“你又可知为何,你会对云阳君这样痴迷?” 萧洵安正欲说话,老者飞身而来一指头戳穿了他的额头。 “咣~”钟声。 “文烁君早啊!”有人向他打招呼,那人脚踩腾云,手持笏板,眉心一枚赭黄徽记。 低头一看,自己一身朱色朝服,同样持一笏板,再一抬头,天庭大殿,祥云缭绕间,看不清天君圣颜。 “洵安,这些卷宗我理了一遍,有几处需你亲自批示。”这熟悉温润的声线立刻吸引了他。侧眸,他已经坐在一张案后,黎川在他身侧,身着与他一致的朱色朝服,只是纹样有异。 “洵安,你去天兵营时叫我一声,我同你一道去。”闻言抬头,看见一身金甲的黎川,手握长弓,射石饮羽。 铛~一枚羽箭钉在草编的靶子上。“唉!哥?王兄?哥哥!” “嗯?”萧洵安侧头过去,萧滢滢十分不耐烦,“哥,你喊我来练弓,自己却心不在焉!想什么呢?” “没什么。”他只是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做那样的梦,杂乱无序,但真实而诡异,或许因了这个假军师的名头。“还不错,先生呢?” “看书呢,你让我带的那些山水杂记啊、田园小传啊,还有话本子,她特别喜欢,一直看着呢!”萧滢滢说,“就是云阳先生罢,她可能不大适合做军师。” 其实她说的不仅是军师,这些日子不管是营中,还是思源城,有关黎川的流言满天飞。有说她好的,但坏话总是占多数。毕竟,她一介女流当了军师,还与萧洵安共住一帐。 “何出此言?”萧洵安也拉开一弓。 “也不是说她不好,就是………”萧滢滢说,“一心想着撷兰的人,恐怕很难陪哥哥走到最后。” 萧洵安看了一眼抱着箭筒候在一旁的魏鋆,说道,“走一段,也很好。”说着,将箭射入了靶心。 第17章 春神节至 冬日的第一百日很快就到来了,春神节到了。他们回到思源城,为百姓办祭祀。 黎川穿了一条竹绿的裙子,配了一件黄润外衣走出房门。冬末的风仍旧料峭,可吹过那件衣袍,就好像染了春的气息,变得柔软起来。 萧洵安很少看她穿着这样艳丽的服饰,使他联想起梦里的那套朱红朝服,眼光不由地停留许久。 那眼神把黎川盯得有些发毛,笑着掸了掸衣袖,“我想着今日春神节,多少应个景。” “很称你。”萧洵安也挂上笑说道。 暖阳晒干雾气,将金光撒向广场。他们站在城楼上,铜鼎早已装满,穿戴如同春柳般的萨哲们围着炉子跳舞。百姓围绕着,双手合十,许着或大或小的愿望。 他们看着炊烟袅袅,热气腾腾之中,百姓们争先恐后地接牛乳。畅饮,颂歌,满地纯白的乳液,那是他们对春神的信仰。 萧滢滢双手环抱在胸前,说,“曾有一年,牛乳分不够一人一口,他们将所有的牛乳都泼在地上,即使自己不喝,也要献祭给神,我真觉得这样做很蠢。多亏你来了,哥,你来之后,一切都好起来了。” 萧洵安看着眼前的热闹,回道,“旁人阿谀奉承也罢了,你怎么也学着……” 忽然,一个灰白发黄的硬物被舀下去的勺子撞得冒出了头,巫哲的手霎时间放开,勺子咣当掉入鼎中。 萧洵安看到了,他一步踩上栏杆跃了下去,落脚在鼎边。 喧闹的民众静下来,剩下一些窃窃的低语声。 萧洵安伸出手抓住了勺柄,向鼎的底部探去。 “噔” 他碰到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他很确定这是自己想到那样东西。可他没有勇气将它捞起来,他不敢想象民众看到这东西会有怎样的骚乱与恐慌。 一只手不轻不重搭在他的手臂上,黎川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轻响起,“没事,舀出来。” “可……”可是,这是他好不容易稳住的太平。 “我知道,相信我。”黎川说,声音笃定。 所有人都已经看到了异样,不可能掩盖掉了。 “信我。”黎川又说了一次。 萧洵安不知道黎川会怎样处理此事,他想不了太多了,手腕一转,将那个东西舀了出来。 灰白发黄的,椭圆的……蚌壳?舀出的蚌壳缓缓展开,早没了蚌肉,一颗明珠展现其中,是黎川说的那种照明的明珠。 黎川当即跪下叩拜,匍匐在萧洵安脚下,“天降祥瑞,吾国万福。” 萧洵安将蚌壳捧在手中,举过头顶,明珠在日光里没有那么耀眼,但在民众眼中已经足够明亮。 纯白的牛乳顺着他的掌心指缝流经腕部滑进袖管里,湿润黏腻。 他听不太清万民跪拜,他只觉得自己的呼吸深重,觉得心跳震到耳朵里,觉得耳鸣。 他捧着这枚蚌壳,在万民欢呼中回到王府,可他知道,这是假象。 书房里,只剩下萧洵安和黎川两人,萧洵安开口问,“东西呢?” 黎川锁着眉叹息一声,长袖一拂,桌案上多出了一样灰白发黄的圆形物件。“剩下的牛乳我以献祭神明之名命巫哲泼洒了,许多人没有分到。” 萧洵安闭上眼,深深叹出一口气,将手中黎川为他创造的假象放下,缓缓拿起真实出现的那样东西——一颗陈旧的颅骨。 “哥,我看见了,容我进来。”萧滢滢叩门说道。她长得一张圆润可爱的脸,却出乎意料地果敢沉稳。 “进。” 萧滢滢走进来,看到萧洵安手中的颅骨,“我知道是先生用戏法掩盖了此物,我会立刻彻查全城,定将做此事者抓出,凡看到此物者,禁于府中,待风波过后立保密字据,再行放出。” “只有城楼上能看到,当时只有我们三人,那名巫哲我已……他应是没看清,只是臆测吓到了。”黎川说,但同时通灵传给萧洵安,“我已更改他记忆。” “嗯,但当务之急还是如何控制即将爆发的瘟疫,恐怕过了今夜,便会哀鸿遍野。”萧洵安说道,“滢滢,立刻传令以备战理由封城,任何人不得出入。调兵在一里外围住此城,不可与城中人接触,粮草用水从外调度,不可从城内出。其余按你的意思办。” 萧滢滢立刻动身,督办事务。 “黎川,多谢你。”萧洵安说,黎川曾说过不会插手凡间事,但仍旧第一时间替他挡了一击。 “我还想与你确认一件事,传言在春神节的牛乳中放入曾经死于瘟疫的死者颅骨,便可招来瘟神。我曾不信神佛,私以为颅骨是瘟疫之源,众人饮之如服毒,故病,进而将病气广播。不知哪头是对?” 黎川解释道,“若颅骨本身带有疫源,便如毒物,即刻引起疫情。天庭也确有瘟神,与药神同属木神司繁芸宫。此种祭祀,直达瘟神。但我看过,思源城的瘟疫……”思源城的瘟疫应当在萧洵安死之后,这事情不对。 “思源城的瘟疫如何?”萧洵安追问道。 黎川最终还是隐瞒了此事,只说,“我来时看过,瘟神如今也是没有指标的。但这颗颅骨究竟能否造成瘟疫,我也不能确定。”她曾试着对这颗头颅通灵,却没能成功,并不清楚来历。 “黎川,我不能眼看着我的百姓受这种苦。”萧洵安说着,双膝跪下,匍匐大拜。“求你帮帮我!” 曾有许多人跪过黎川,求她施火,求她布雨,求她救万民于水火。可萧洵安的这一跪,让黎川胸中发虚,心中起愧。就是这一跪,提醒了她,她预备去扶萧洵安的手收了回来,说,“你知道的,我管不了凡间事。” “可你已经管了不是吗?你帮我替换了颅骨,修改了巫哲的记忆,稳住了民众……” “故而我不能一错再错了!”黎川打断他,那些是他不假思索力所能及的,而接下来的事情不是他一人能够解决,或许还要牵连其他同僚,“况且,我也不知该如何应对,抱歉。”说完,离开了书房。 黎川走在回听雨轩的小道上,深深的无力感像是拔地而起的逑藤攀绕着她的双腿,每一步都很沉重。 “你可知,就这一盏油灯,会点这个柴房,接连着这一整个家族一百多条性命皆会葬身火海。”文烁君指着卷宗上的一行小字说道。 那时候的子舟,还不似如今稳重,“可世间有那么多失火的事件,有时候战火烧了一城的人,神君难道桩桩都能阻止?” “但这一件让我见到,且料到,必然是要管的。”文烁君回答道。 “可卷宗上明明白白写着的,不给火的话……” “给,谁说不给,你给你的。”文烁君这么一说,子舟更是摸不着头脑,“啊?” “川儿,求你个事儿。”看文烁君一脸谄媚的笑,黎川就知不是什么好事,正想走开,却被拉住了胳膊,紧接着就被拽进穿行符。 凡间,院落,夜已经黑下来。 “壮子,去柴房多抱点柴,给三娘子的房烧暖点听到没?” “哎!好嘞,这就去。”青年端着一盏油灯脚步轻快地小跑进柴房,直接将油灯搁在柴火边的地上,撸了袖口,拾了一大抱的柴,哼着小曲走出去。而油灯,却被遗忘在那儿。 文烁君按着黎川的肩膀,站在柴房门口看着那即将酿成大祸的一豆灯火。“川儿,你说他家的阿黄会不会突然内急,跑到柴房去方便?” “第一,他家没有阿黄,只见到一条大黑狗,第二,大黑急不急我管不了,第三,院子正中那颗海棠长得好,树干油亮,一看就是大黑的方便之所,故而阿黄不会在柴房方便。”黎川如是说。 文烁君看着黎川,笑容可掬,“大黑就大黑嘛,你就当是在御水,将大黑脏腑内的水往下逼,它就急了。” “我怎不知,自己还有利尿之效。”黎川听不下去,“就算我让它急了,也不能保证它急在灯上。” “啪”一个响指,一块排骨出现在柴房油灯前一尺,大黑狗闻着味道果然寻来。文烁君二指在空中拨了拨,狗尾便被推到了油灯前。 “川儿,你看,就差你这一急了。” 黎川翻了个白眼,进行了数千年神生的第一次利尿工作。 火熄了,可黎川忽然想起来什么,“不对,你走过去吹口气不就好了吗?” “欸~对啊,我怎么没想到?”文烁君大为震惊的样子。 “就算……就算你刚刚变出来的那块肉砸在灯上,它也熄了。” “嘶~是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文烁君假作很气恼,但嘴角已经压不住了。 黎川后知后觉,“你遛我呢!” “我的办法虽繁琐些,但胜在有趣……”文烁君还在说,但黎川已经打了个响指回了天宫。 想到这里时,黎川刚刚跨进听雨轩的房门,她站住脚步静默了一瞬。抬手凌空画下一个圆圈,那头是一座浮在云层中的仙山,茂密繁芜。 他抬脚迈进去,方一落足,一位仙童翩然而至,抱手一揖,“黎川殿下安好。” “我来拜访蘅芜君,劳驾通传。” 殿上,一身青色朝服的蘅芜君徐芝迎出几步,“云阳君稀客。” 黎川抬手,那一脸客套微笑又挂了上去,“违制旧称,蘅芜君折煞我也。” “欸,云阳君莫要这样说,云阳君不过志在山水,当年风采犹在眼前。”蘅芜君说着将黎川迎进殿中。 “蘅芜君莫要笑话我了。” 蘅芜君备好茶饮,“云阳君这次来,有何指教?” “不敢不敢,是有些问题求教,我也就直说了,不知如今瘟神是哪位同僚在当值?” “哦,说起来,与云阳君也是旧识,晴舒帝姬现任此职,就在偏殿办公。” 黎川听到这个名字,微微愣了一下,拜谢道,“多谢蘅芜君,那我便不多叨扰了,您且忙。” 蘅芜君站起身来,“我引您去。” “不必麻烦,识得路的。”黎川推辞道。 “好好好,云阳君慢走,与帝姬聊完,再过来饮茶。” “不了,稍后还有些杂务,您忙。”黎川说着,颔首告辞。 蘅芜君还在作势挽留,直到黎川退了出去,他才留在原处长长吁出一口气。 偏殿,黎川立在敞开的殿门前,里头一位女子,油碧的衣裙,如云发髻由翡翠簪钗盘在头顶,眉眼锐利。也不知是不是衣服衬的,一双琉璃薄唇微露暗彩。 她坐在桌案后,抬眼看见黎川,先是愣了一下,而后站起身来,“真是稀客,殿下此来,我倒是深感意外,快请进。” 黎川走进去,“打扰帝姬。” “殿下来是?”晴舒引黎川坐下。 黎川也不绕弯子,直接问道,“烦问帝姬,今日可收到凡间缙月思源城的一处祭祀请求?” 晴舒上茶的手收了回去,看向黎川,顿了一刻,坐回椅子里。意味悠长地说,“殿下此问,或许有些……” 黎川缓缓道,“我深知此问逾矩,不瞒帝姬,我日前游历此处,见到此事。但我先前看过批文,思源城疫情应不是此时。” 晴舒一挑眉,吹吹手中的茶,“真羡慕殿下,如今还能游历山水,早知我也不该来揽这样的苦差事。” 黎川见晴舒言语尖利起来,直言道,“此事或许并非凡人所为,还请帝姬行个方便。” 谁知帝姬的嘴格外毒辣起来,“殿下果然还是殿下,游玩时还不忘了操心监神司下头的事务。” “晴舒,现在不是斗嘴的时候,此事若真是妖物作祟或许会影响他醒来。”黎川压着声音正色说道。 桌案那头的帝姬表情滞在脸上,片刻,缓了语气,“收到了,目前没有指标,故而压着了。但如果那颗头颅原本就是疫源,便不好说。若真与妖物相关,我不会妨碍你,却也不会帮你。” “多谢。”黎川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你见到他了?”帝姬的声音在她身后,“他是不是要回来了。” “快了。”说完,黎川抬脚跨出门槛。 第18章 云桑夜莺 回到镇北王府时,见一队十二人正站在萧洵安书房内,细瞧认出了常见的李宣,还有常在营地跳五禽戏的军医。黎川不知道,他们其实是她沐浴当日得了赏,特准今日出营饮酒的那队人。 萧洵安正在说话,“这份是城内所有郎中药铺的登记册子,你们去一一确认现状。军医拟好所有除秽避瘟的药材,确认全城存量。再拟避瘟方每户发放,熏服双行。告百姓,禹蚩似有疫情,我城提前防治,以安民心。” “得令。”众人得令,预备离开。 “等等。”萧洵安叫住他们,“你们哪些人饮过今晨祭祀的牛乳?” 有四人出声应答,“好,去吧。” 众人退去,萧洵安提笔写下四个名字,王德志,赵武仁,孙胜,李宣。 他没打扰,而是回了听雨轩。 被分派出去的一队兵士,换了轻甲,兵分几路,一行三人,各处去了。 “呕~”少年蹲在道边的水渠上干呕。 一个巴掌拍在那少年的后脑勺上,孙胜嘲笑道,“小李宣,我早说了,你没有酒量就不要喝那么多,分给我们喝。你不听,瞧,喝醉了吧!” “待会儿到前头糖水铺买碗醒酒甜汤喝了,别误事了。”说话人叫金焕,这里头最沉稳的。 李宣红着脸点点头,糖水铺里,店家笑盈盈地给他们盛了几碗甜汤,“今日有喜,免费请各位哥儿喝。” “哟!掌柜这是遇了什么喜事?”孙胜笑问道。 店家放下甜汤,扯下肩上的素布擦手,眼角嘴角都止不住地弯,“我家娘子今日一直干呕,说是没有胃口,把铺里的酸梅罐子抱着吃,定然是有喜了!” “大喜事啊!贺喜王掌柜!”一个健壮的汉子放下肩上的包袱说道,“我在城门口见到送你家的货,顺手给带回来了。” “张二哥,多谢你!来来来,给你拿工钱!” 张二哥摆摆手,露出一口好牙,“给什么工钱,街里街坊的,一顺手的事儿。” “那我给你包点酸梅子,你拿回去给二嫂尝尝,我家娘子最喜欢!”掌柜说着,用油纸裹了一把梅干,递过去。 张二哥也没推辞,接过梅子揣进怀里,“多谢多谢!我先回了。” 孙胜接了话茬,“贺喜啊掌柜!酸儿辣女,来日生了小子,我们哥几个一定来吃满月酒。” “借各位吉言。”店家抱手作揖,笑道,“几位哥儿吃着,我去后头看看我娘子。”说着,端着一碗温热的酸梅汤往后头去。 “快些吃,吃了好去办事。”金焕拍拍李宣的肩膀。 几个人呼呼啦啦喝掉了甜汤,金焕摸了几枚铜钱搁在桌上,正起身预备离去。 “哗啦”陶碗破碎之声缓住了他们,店家抱着娘子冲将出来。 见状,孙胜问,“这是怎了?” 掌柜急道,“我娘子昏死过去,叫也叫不醒,哥儿几个可方便搭把手去看郎中?” 他们恰好也是去找郎中,几人小心抬着,往最近的地方去。 温老郎中见惯不怪,慢条斯理地搭脉,摸着摸着花白的眉毛就垂下去了,“嘶~” “可是有喜了?”糖水铺的掌柜问道。 郎中没说话,换了个腕子,继续摸。 站在一旁的李宣,直觉得有些站不住,冷汗滚滚地往外冒。“胜哥,我好像不行……” “你咋啦?李宣……李宣!”孙胜搂住倒下去的李宣。 “就是觉得眼睛发黑……晕。”李宣还有意识,孙胜将他扶坐到凳子上,“呕!” 温老郎中撑开了好几年没睁大的眼,一把抓了李宣的手腕,一边一个搭了片刻,嘴巴张了几下才说出来,“去……去去去报王府,怕是瘟疫。” 金焕闻之变色,喝道,“孙胜,闭门,出此门者,斩!我去报王爷。”说完碰上了房门,朝王府奔去。 有几个学徒闻言争相往门口挤去,孙胜一步跨到门前,腰间佩刀一闪而出,闪着寒光横在面前,“吾今带王命而来,防疫控疾,尔等若违王命,斩立决!” 老郎中颤巍巍站起来,镇定道,“来来来,避瘟除秽的药物你们都记得哪些,各自找来,统计余量,快而多者,记甲一次。” 众人畏缩,各自去找药。 老郎中知道,孙胜拦得住前门,可后院有门,墙也矮,他看着徒儿们往后面去,缓缓喊出一句,“在为师这里若有不适尚可随诊,药材齐全,若跑出去有什么闪失,为师鞭长莫及,反倒害了家人。” 有人停顿了脚步,而后埋头,匆匆去也。 那边,满头银发的定北侯看着手中从王府送来的密函:“恐将有疫,外祖万安。” “道长,这局棋暂且搁着罢,先去趟王府看看。”定北侯将密函递过去,张玄机放下白子,双手接过一看,立刻动身去往王府。 金焕赶到时,王德志已经在王府书房内吐了一地,他立刻解了护颈盖了那摊污秽。 他说,“禀王爷,郎中说,怕是瘟疫!” 萧洵安一次又一次地祈祷,希望只是虚惊一场。可该来的终究是来了,他忽觉得眼前有些黑,阖眸捏了捏眉心,“知道了,先去吧!” 一个自幼喝不得牛乳的孩童坐在门槛上,把小灯笼放在脚边。 微颤的光弱弱地染黄他幼小的轮廓,把他哭花的脸蛋映得越发斑驳。他红着眼睛,已经不想哭了,哭不动了,可小身体还是止不住的抽搭。 他不知道外出看病的家人什么时候能回来,只看到一波又一波的街坊跑出巷子,朝医馆去。 太快了,一切都太快了。 春神节这一日,该是要夜游的,该是要欢歌的。 萧洵安着人点亮了广场上的百花灯,搭棚煎药,来者可饮。分各区派人手持香炉街巷游走,并记录每户状况,安抚民众。 医馆药房内人满为患,门外亦是挤到街外。 “人手不够了,调兵进城。”萧洵安终于发出了这个指令。 张玄机掐着手指,出言阻拦,“与送死无异。” “哪一场仗不是送死,百姓都死了,要军队何用?” “若王军出了岔子,整个缙月……” “啪”萧洵安一巴掌拍在桌案上。 张玄机张了张嘴,最终还是缄口不言了。却看见萧洵安的手恰拍在裁纸的竹刀上,食指立刻渗出血来。他忙拿了纱布递过去,“王爷……” “本王甚好,道长歇息吧!”张玄机到底还是得听他的,虽是不情愿,却还是退了出去。 军医送来汤药,“王爷,这是避瘟除秽的汤药,先前王德志在这留了秽物,属下担心王爷……属下多嘴。” 萧洵安拿起瓷碗一饮而尽,唇上染着褐黑,压着舌根喉头的苦涩道,“无碍。” 白日奔走各处视察,抚慰民心,夜晚伏案查看每日上报情况,追寻破局之法。 自最初的晕眩呕吐后,人们身上开始出现各不相同的病症,往日有咳疾的如今咳出鲜血,眼浑的忽然盲了,前日摔了个跟头擦破了膝盖,经此股胫溃烂,溃烂处最初像是苔藓,后来烂成树皮,没了知觉,一碰就掉屑,人像是变成了朽木。 这疫病被人们称为枯败病。 糖水铺的木板门闭着,光吃力地透过缝隙,尘埃肆意横行。 王掌柜小心翼翼伸手,将门面的一小块门板拆出一条缝来,立刻有刀剑铿铛之声,掌柜哭道,“求求了!官爷!我浑家快不行了!吃什么吐什么,那么大的肚子已经没有动静了!肚皮的纹路都生出苔藓了!” “封上!无王令,不得出!” 掌柜一下一下用力将头磕在门板上,央求道,“我家两口都关在屋里,如何去求王令啊!官爷!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娘俩没了啊!” “等着!郎中此刻还没排过来!” 这条巷子是温老郎中的辖区,他太老了,老得挪不动脚。学徒们用木棍绑在一张太师椅的两边,做了一个简易的步辇,将老郎中抬来抬去,抬进抬出。 张家二郎是城里很出名的脚夫,健壮且勤恳,从来不偷摸,许多店铺都指名让他搬货。可如今,就是因为前些天崴了脚,如今整只右脚连着脚踝彷如枯炭,小脚指头没了踪影。 他娘子捧着一块布,布里头是黑灰的碎渣,显然正是张二郎缺失的脚趾。妇人泪眼婆娑,“温老爷子,我家二郎的脚,究竟还救不救得?” 温老郎中还没答话已经被抬了起来,花白的眉头就没解开过,他垂着头,摆摆手。 妇人扒着椅子不让他走,“温老爷子,您看着二郎长大的,一定有什么办法!” 郎中用袖子掩了脸,抬起来时,袖子上竟有两块湿痕,颤巍巍的声音有些听不清,“人还活着,就是最好了……” 妇人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我家二郎今后……今后可如何是好啊……” 后山挖了一个巨大的坑,刚丢进去的,已经是今日的第十六具尸体了。萧洵安站在不远的山石上,眼睁睁看着深坑里十六个昨天还活生生的人焚烧成灰。 好多天了,他都没看见黎川。据说云阳先生一直待在听雨轩,每日餐饭用得甚好,只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萧洵安知道,她是躲着他,生怕他求她。萧洵安自觉是个不会自讨没趣的人,绷着脸皮也没找过她一次。 不知是奔走了第几个日夜,萧洵安想拿茶杯时,却抓不住了,昏昏见到几个虚影,终于恍惚栽倒在桌案上。 沉沉的黑暗当中,一丝微光渐渐明亮。他看见黎川的脸,暖阳般的微笑。 她说,“洵安,别担心,我不听我爹的,我可是唯一一个进入南承宫的龙族,我不会走的,我永远做你的副手。” 他是在云层间醒来的,璀璨的晨曦泼染在云层间。他猛的坐起身来,发现置身金灿灿的鱼背上。急问道,“这是哪?疫情如何?” 黎川安抚他道,“思源城之疫,尚未找到对应的药方,只靠人力控不住了。现下城内有定北侯坐镇……” “不可!”他用手撑着坐起来,忽然觉得手指有些痛,举起来发现裹了纱布。想起之前不慎碰了竹刀,划了道口子。 他正要拆开,黎川的声音打断了他,“别拆!” “战场上滚打的人,一条血痕包得这样隆重,将士们会笑话的。”这样想着,纱布已经拆了下来,他愣了一下,把衣袖甩下来挡了手,右手背在了身后。衣袖下的食指溃破化脓,几乎露骨,翻卷出来的肉结痂干化,如发霉的朽木。 见他如此,黎川转了话题,“我们在西南云桑国上空。” “云桑国……”萧洵安想到了什么,“云桑夜莺?” 云桑是个不大起眼却历史极其悠久的小国,地处十万大山,交通闭塞,没什么外交贸易与交战,唯一出名的,反而是一则神话。 据说云桑宫殿御花园中曾有一只夜莺,歌声婉转动听。云桑国王便将它请入寝宫为他歌唱,它的歌声竟治好了国王多年的心痛病。 国王大喜,问夜莺要何赏赐,夜莺只希望日日能陪在国王身边为他歌唱。国王应允,渐渐与夜莺无话不谈,有拿不定的主意也会听取夜莺的意见。对此,满朝文武颇有微词。 一日,大臣送来一只黄金打造,宝石镶嵌的黄金夜莺,神奇的是,它竟能发出和夜莺一样的美好歌声。国王颇为喜欢,将其也放在床头与夜莺一起歌唱。 宫人开始议论,黄金鸟好,歌声比夜莺更动听,流光溢彩更好看,更衬得上皇宫的华贵。夜莺一身麻毛,掉的到处都是,还常掉在国王的床榻上,弄脏国王的衣物。 流言之中,皇帝便对夜莺渐渐生厌,将它驱逐出了寝宫。 某夜,国王翻身时不小心将黄金鸟碰到了床下,摔坏了,金鸟发出呕哑之声,极为难听,再也无法歌唱。 国王的心脏,又开始痛了。他命人找回夜莺,可再也没有谁见过它。 国王病重,民间也起了瘟疫。在国王弥留之际,他又看见了夜莺。夜莺回到宫殿为国王歌唱,阎王因此感动,没有结束国王的生命。 国王再次问夜莺想要什么,王以为它会再次要求留在他身边。 夜莺却说,“请王放我自由。” 国王答应了,夜莺飞出宫殿,飞往世间,用歌唱为民众赶走病痛。 从此,云桑国国泰民安。夜莺也成为云桑的国鸟图腾。 萧洵安幼时读此故事,觉得颇为荒诞。夜莺之声何能治病?夜莺又如何口吐人言?将此理解为一则有劝诫之意的寓言,且写了有感: 于君臣而言,如有能为君排忧解难的能臣,君主要善用他,保护他。不可听信谗言,不可亲佞远贤。 于夫妻而言,陪自己成家立业的正房妻子,为夫要陪伴她,爱护她。即便有不足,有色衰时,也不可宠妾灭妻。 于为人而言,要知恩图报。 萧洵安自打入了汾渊河,也没什么不可置信的,如今听说云桑夜莺,也不觉惊奇了。 黎川解释道,“她其实是身居云桑的一位司木地仙,善医术,曾为云桑平定过瘟疫。但也因此被木神司革职,成为散仙。我将你和那颗头颅带来,寻到她或许能帮我们找到解法。” 原来,黎川不愿帮他,是恐被革职,他如今没什么设身处地的好心态,多日来的疲惫与无从下手的无奈都积在当下,变成了压不住的埋怨,“为何平定瘟疫会被革职?” “因为不公平。” 他不知道镇压瘟疫能有什么不公,没好气地问道,“如何不公?”bookAbc.Cc “云桑国王遇到了夜莺,可世间还有那么多的人,没有遇到谁。私自插手,太主观了,凭一瞬之念,便改了生死。凡间事好比狼食兔,若我救了兔子,狼却因我而死。虽知大道,却又不忍不救兔子,而害了狼。他们称此为‘短见’。” 萧洵安轻触了如枯木般的手指,疼痛使他瑟缩,“我却不如一只兔子。” 黎川心知萧洵安是在怨她,她也不多解释什么,问道,“可觉得舒服些?下去可能会遇到些麻烦,或许有顾不住你的时候。” 萧洵安摸到左腰间的佩剑,将剑勾转挂到右侧,以左手拔出来挽出一个灵巧的剑花,“甚好。” 黎川抓住他的手腕,金鱼陡然下落。这次的鱼变得很大,于是稳了许多。金鱼冲破云层,看见如晦如暗的山谷。 落足林中,茂密的枝叶进一步遮盖掉被雾霭遮得疲软的阳光,林内只能勉强看清周遭树木,近如暗夜,至多能见一射之地。脚踩在湿软的地面,给人强烈的不安与不适感。 “这里是一方大妖的地盘,据说早年族中常有登仙者,故而与天庭关系甚好。但后来不知出了什么冲突,生了嫌隙,大妖将此处封禁,再不与天宫往来。”黎川先前试过穿行符,但无法到达,才打听到此事。“因其中关系不明,我们尽量小心行事。” 听到黎川这样解释,方才使过气的萧洵安察觉到了她的细致,才发现黎川其实做了许多。 黎川拿出一张地图,疑惑道,“图上分明说她住在此处,为何此地毫无痕迹?” “可是障眼法?”萧洵安手握剑柄,戒备四周,让黎川可以专注看图。 “或许搬走许多年没有上报吧!毕竟,此处天庭暂不管辖。”黎川无奈地收起地图,“只能找了。”她阖眸将神识放出去,瞬息间,方圆百里地形地貌,灵力流淌,了然于心。 她睁开眼,“我看到一个灵力丰沛处,先去那里看看。” 可是到了地方,仍是一片茂林,脚下是湿润的长满苔藓的泥土,除了几个湿漉漉的菌菇,其余什么也没有。 黎川把手放在地面上,阖眸感知,“在下面。” 话音刚落,她触摸到的土壤猛然炸裂。她飞身后退,冲击力让她在空中翻了个跟头,落地时撑了地面才稳住。一旁的萧洵安已闪身隔在黎川和不明爆裂之间,亮剑而对。 地洞中烟尘中,一个修长身形的男子站了出来,凭地旋起一阵罡风,男子银白的发丝和暗紫的袍边鼓鼓而起。男子厉声喝道,“龙族还敢来?” 黎川抱拳道,“仙友勿怪,我等来拜访云桑夜莺秋芷妍,无意打扰,不知仙友可认识她?” “不认识,快滚!”男子站着不动,剑拔弩张地样子。 萧洵安立着剑,开口道,“我们只是路过,仙友何故这么大的敌意?” “四大仙族害我族痛失王女,我族与天界早已断绝来往,你龙族竟还敢踏入我玉光岫!” 所谓四大仙族是人们常称神兽的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但龙族一脉昌盛日久,以青龙为首,其他龙族统归为四大仙族之一。 “若我有关于王女的消息,仙友可愿行个方便?”黎川说道。当她看清那男子一头银白的发,面貌却很年轻时,顾思的样貌就闪进她脑海里。 “满口胡言!”男子说着一伸手,皎白的蛛丝从他背后迸发而出,朝二人飞去。萧洵安以剑花割裂来物,但左手终究不是惯手,不慎被蛛丝划了脖颈。 黎川摸出一块镜子扔在地上,镜子顷刻变大,顾思之貌出现在镜子里,那个紫裳白发的少女。 霎时间,蛛丝失了力道,在气流中轻缓柔软地落下去。 “我不确定此人是否你族王女,但总归是个好消息。”黎川说。 男子愣在当场,许久才开了口,“你们且随我来。”说罢,跃进地洞里。 由地洞而下,他们站在岩石上,看到地下一个巨大的地宫。有屋舍,有灯火,有充沛的灵流。 走到旁侧一高大的石门前面,两侧守卫朝男子颔首行礼,“影墨护法。” 影墨点头,守卫让开道路,大门洞开。影墨伸手,让黎川与萧洵安先行,“请。” 门里只看见长廊石壁,萧洵安用剑柄碰了一下黎川的手,轻声道,“慎重。” “没事。”黎川说着,又抓起了萧洵安的手腕,“不能走散。” 他们走进去,影墨却在外头,没有前行的意思。 正如他们所料,石门轰然闭合,黑暗之中,金色蛛网倾盖而下,围成牢笼。 第19章 逆鳞 萧洵安正欲拔剑,黎川按住了他的手背,“没用的,暂且等等。” 这时黎川看见了萧洵安脖颈处的伤痕,他伸手稍稍触碰了一下,“还好没毒。护好自己,不用顾我。” 不肖片刻,四下忽然开始震颤,他们感受到明显的下落移动。萧洵安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头脑眩晕,几乎没了平衡,黎川一把扶住了他,将他架在肩膀上。 光明猛然从头顶显现,他们在上升,上升到一个地面上,上面灯火辉煌。 那是一个大殿,影墨立在殿上,华美的座椅里是一位端庄的妇人,头戴高耸的银制百花头冠,雕刻繁复的银项圈一层一层压在她繁华锦做的衣袍上,一看便是族中王者。 他们在殿中站定,可牢笼依旧闪耀,女王抬了抬下巴,影墨一挥手,笼子里出现两把椅子。 女王开口,“仙君请坐,听闻仙君识得我族王女?” 黎川将萧洵安扶着坐在椅子上,“我竟不知曾经能与四大仙族分庭抗礼的紫蛛一族,竟是如此待客之道。”说着二指一抬,火焰拔地而起,金色蛛网顷刻之间烧作灰烬。她确实是好脾气,但也万万不是任人欺辱的软柿子。 他们没料到龙族会有焰术,大吃一惊。影墨立刻上前,作斗战之姿。女王却抬手示意他退后,缓缓道,“仙君若能言出关于王女的消息,仙君想知道的,孤也定不吝言。” 黎川却没直接回答,只说,“前几年,我碰巧寻回来西海的一位遗珠,牵扯出一件树精盗婴的旧案。”黎川一边说,一边观察女王的神色,可对方泰然若素,而影墨面上只有怒色。 影墨是认定了黎川说谎且另有所图,于是黎川说道,“回想起来,此事复杂,况且监神司将此定为密案,我不确定真与王女相关,不宜透露过多。我原本也不是为此而来,寻个人罢了,既然不是诚心打听,我等不便久留,打扰了。”说着拉了萧洵安的手腕,抬手预备念诀离开。 “仙君留步,您要找的那位与孤交好,她如今隐居难寻,孤可为仙君引荐。”女王阻拦道。 黎川本就是做戏给他们看,她看向萧洵安询问道,“那再留一会儿?” 萧洵安自然看出她的意图,于是点点头,坐回椅子上。女帝打了个手势,侍者呈上茶点。 “仙君就当是在孤这里歇脚闲谈。” 黎川饮了口茶,继续讲道,“那位老树精本事不小,将西海的殿下伪装成巨蟒,朱雀扮作山雀收做徒弟,也不知是什么打算。” 女王笑而不语,但听他讲。 女王不急,黎川也不急,这个时候谁急谁就更被动,“千年前,龙族丢了卵,全族轰动,四处寻找,才寻了回来,却千年未破壳,一直以为是颠沛之际有损,拿灵泉滋养着。小殿下回族时,才知寻回的是枚假的。” 黎川不急,但萧洵安的脸色越发的难看,他觉得眼前事物开始模糊扭曲,愈发地恶心。黎川察觉了他的不适,不动声色地将手搭在他的手背上,灵流缓缓的流淌过去,他的意识才逐渐恢复。 影墨第一个坐不住了,“说了半天,没有一句与我族相关,我看还是将他们关起来……” 女王又一抬手,影墨自觉闭嘴,黎川开口道,“我也无奈,这案件信息不全,我其实在想为何他没有偷盗玄武族的婴儿。若陛下能指点一二,或许我能茅塞顿开,道出关键。” 女王笑道,“我族不过下界妖族,不足妄议仙族之事。” 黎川又说,“后查得知朱雀族内也出了枚千年不破壳的卵。想来也是偷换。哦对!他门中还有一只白虎,没做过多伪饰,不过白虎族的修行之道本就是优胜劣汰之路,少个一只幼崽,倒是常事。听说现下那位已经回了白虎族。” “紫蛛族如此重视王女,还因此与天界两立,我想不通为何他却没为这只小紫蛛换件衣裳。”黎川说着,顾思的样貌又现殿中。 座上女王脸色霎时僵住了,眼眶微红,却强忍着,尽可能不动声色。 “只有一种可能,这位并非王女,你族也并不知道她的存在。”黎川说,“但她紫蛛王族的正统样貌又让你们不禁猜测她与王女的关系,故而将我们请来问个究竟。那么,王女究竟怎么了?” 女王坐在高座上,没有动,但让人明显觉得,她好像忽然撑不住那一身厚重的钗环,黎川分明看见了她脸上的哀伤。 影墨忧心地看向她,她终于开了口,“我的女儿去世了。” “当年她在织造司当差,龙族丢卵之后没几年,她忽然没了音信,回来时奄奄一息,我问她是谁害她如此,她只说了四大仙族,话没说完便死了。”女王缓缓讲述,与其说是哀伤,那或许是一种再无希望的平静,“可我奔走多处,无一人告知我真相,我女儿就这样死了,死的不明不白。仙君所求真相,也是我寻而不得的。” “但那个女孩儿,长得很像我女儿,仙君可否告知我,她在何处?” 女王的说辞说服了黎川,况且她也不一定要在此时追究那件事的原委,当务之急是要找到秋芷妍。 “西海殿下为她寻了一处仙岛住着。”黎川说,“若想见她,去西海找符桓殿下即可。” “敢问仙君名姓?”女王问时有些局促,黎川知道,闹得当下的局面,即使她低头,或许还需得一个名字,帮她敲门递帖。 黎川说道,“我叫黎川,我可以提前告知符桓殿下,但余下的,我无从左右。” 闻此,女王大喜,认出了黎川的名字,开始毫无意义的客套,“原是东海的殿下!先前误会,多有怠慢,殿下厚德不与我们计较。殿下大恩,来日我族结草衔环以报!” 萧洵安冷汗爬了满满一额头,黎川没空跟她客套,直接问,“如今可方便帮我们引荐了?” 这时,屏风后转出来一个女子,荆钗布裙,与这一殿辉煌格格不入,“不知黎川殿下寻小仙何为?” 黎川还没开口,萧洵安一口黑血呕在殿中。黎川去扶,却发现萧洵安整个右手爬满了苔藓般的溃烂黑斑。 秋芷妍一展羽翼飞身下来,抓住萧洵安的手腕,片刻,道,“疫病。” 萧洵安当即起立,拱手作揖,“思源城瘟疫四起,请求仙君出山平疫。” 秋芷妍看向黎川,“小殿下该知道后果,我便是前车之鉴。不知殿下如今在何处当差?” 黎川回答道,“我想前辈当年出手时,也定然没有将这虚职作为考量。前辈心怀苍生,兼济万民,出手乃为心中大义。” “可惜,我飞不出这云桑大山了。”秋芷妍叹道。 黎川很疑惑,她特地查过,秋芷妍只是革职,并未限制自由。 秋芷妍看出她的猜想,而后道,“我为他定天下,他却诅咒我永不得自由。我从不痛心被天界革职,独恨我天真,这便是下场。你可想好了当真要帮他?” 在那个当下,黎川下腹忽然隐隐痛起来。萧洵安见她犹豫,以为她要后悔,当即言道,“此事与黎川无关,我一人来求仙君出手襄助,无需仙君出走,我愿以身试药,但求一方。” 黎川皱眉给了萧洵安一个警示的眼色,示意他不要胡乱说话。试药,是会死人的。 秋芷妍却笑了,“我即使出手,也是为还黎川殿下为好友寻找族亲之恩,你求,我为何答应呢?” 不等萧洵安开口,黎川拱手,“晚辈黎川,请求前辈平定瘟疫。” 秋芷妍仿佛看到曾经那个执迷不悟的自己。她不是不愿出手,她就是想看看旁人是否能与她有同等选择,至少让她觉得这世间不独她一人痴傻。 “我配药自有一套法则,无需你试药。但有一事你们得有预备……”说着她一抬下巴指了指萧洵安,“他或许活不到我配好药的时候。” 黎川拜谢,将那颗头颅交给秋芷妍。 秋芷妍说道,“疫患需得一个通风透气的居所,这地宫很不合适,你们且随我来吧!” 玉光岫内,参天巨木随处可见,秋芷妍在巨木顶端,以竹子搭了平台竹舍,檐下吊着风铃,能看到不远处的湖泊。素雅简朴,看来已住了许多年。 此时,他们才见到了西南的春,潋滟的春光,浓郁的春色。 当然,这一切都是在结界之内的景色,结界之外,正是他们找不到方向的晦暗的茂林。 “在我配好药前,不要打扰我,要我尽快配药,他的死活我便管不了。”秋芷妍丢下这句话便将自己独自关了起来。 黎川扶萧洵安在竹床上坐下。 “多谢你,黎川。”萧洵安开口又道了一次谢,他终于想到黎川这些日子应该是查询了许多,才帮他找到了秋芷妍这条出路。 况且,黎川不知顶着多大的压力,违背了多少条规矩,才陪他走到此处。他说,“你若被革职,我还活着,我供奉你。” 黎川被他逗笑,“那你可得替我修一间大一些的庙宇,多备一些瓜子。”说话时,她看见萧洵安脖颈的伤痕红肿起来,眼看又是要溃烂的征兆。 黎川其实有办法能让他的伤痕快速愈合,但她一直在犹豫。可萧洵安这一处伤口位置紧要,如若溃烂,极有可能影响他的呼吸,使他窒息而亡。 犹豫再三,她终于开口,“若我有办法医你,只是法子不大好看,你可愿一试?” 萧洵安打趣说,“好不容易才从殿下这里求得一命,这才几年又摊上这疫病。如今即使是要将我的脖子砍了,把头安在肩膀上,只要能活,我也愿一试。” “那……”黎川说,“你……你闭上眼。” 萧洵安为了活命,自然是很听话,立刻阖眸。 他感觉到眼前渐暗,好像是黎川靠过来,忽然温热湿润的触感发生在他脖颈。他震惊地睁开眼,黎川埋在他脖颈间,湿润柔滑的舌头舔舐在他红肿的皮肤上,酥,麻,痛,痒。 霎时间,黎川消失的那些年,那些旖旎的幻梦顷刻冲向他的头颅,他猛咽了口口水想将那些驱散。 他看见黎川微曲着腿,弓着腰,双手撑在他身体两侧,那姿势应是很累的。于是他伸手揽了一下,黎川本就勉强平衡,一下子倾倒过去。 萧洵安自己也没撑住,往后倒去。黎川压在了他身上,原本保持了一定距离的头深深埋了进去。 胸口的起伏在此刻被放大了,暖风吹进竹舍,风铃轻轻地响,叮叮当当的。 黎川撑起身子,看见萧洵安通红的耳廓和有些怔忡的脸。正要起身,一只手扣住了她的后脑,将她按了下去,鼻尖轻触,那只手忽然失了力道。 黎川立刻弹起来,她手背亮着,是刚用过催眠术的痕迹。她看着熟睡的萧洵安,脖颈的红消了大半。 他翻开萧洵安的袖子看了他的手,但想起萧洵安方才的举动又很气恼。一个人抱着手臂,坐在榻边生了一会儿闷气,忽然计上心头,将他的手拽过来,嘴唇靠近,“忒~” 这件事做完,她心情好了许多,站起身来将床帐放下,门窗闭合,阳光只能透过竹子间的缝隙钻进来些许。她从乾坤囊里拿出一只碗,一叠干净的纱布,轻手轻脚地扯开了衣领,担心弄脏衣物,还是把上半身褪了下来,系在腰际。 深深呼吸了一口气,白皙的皮肤浮起一层青灰色的鳞片纹路,手指从上往下慢慢触摸到锁骨稍稍下方的部位。 龙的鳞片层层覆盖,为了包裹住整个躯体,大小走势不一,裹到最后,有一片,是逆着盖的,那就是逆鳞。 在一众朝下覆盖的鳞片中,她摸到了那片反过来的逆鳞。边缘薄软,有一种翻书时,摸到崭新的宣纸边缘的触感。 只是摸了一下,她全身的鳞片都立了起来。 即使这套流程她做过千百遍,早该驾轻就熟,但她依旧平复了片刻,才将食指的指尖轻轻抠了进去。无论剥过多少片,这一片,是最痛的,且一次比一次痛。 她痛的喘息,额前豆大的汗珠滑下来。 等指尖完全探进去,很好受力的时候,她咬牙用力往下一拨,鲜血顷刻溢了出来。 她忙拿了瓷碗接在伤口之下,鲜血顺着雪白的碗边流进碗底。 龙鳞长得很紧,她需要很大的力气才能将一片鳞剥下来,每次更用力,她都觉得自己的呼吸更加的急促。 终于,在她忍不住发出痛吟的瞬间,一片青黑的鳞片,叮咚掉进碗内的血液里。她颤抖着将碗放好,接着用染的鲜红的手拿了纱布捂住胸口。 痛得蜷缩到地上,鲜血还在流,终究还是沾污了衣物。 萧洵安醒来时,摸了摸脖子上的伤,已经不痛了,长成了一个浅浅的疤痕。 与此同时,他觉得手也没那么痛了。他伸出手来,溃烂早已退了。只是手上伤势较重,指尖伤口的翻卷还跟咧着个大嘴巴似的,但已经干结变成了白色的层层蒜皮似的痂。 他看着手,试想黎川是怎样为他治疗手指的:黎川应是跪坐在他身上,在西南明媚的春光里,捧起他的手,一寸一寸舔舐他的手背,将他的手指放进口中…… “吱呀”门响了,他猛的坐起身来,心脏跳到了嗓子眼。 黎川走进来,手里端着碗。他注意到黎川换了身衣裳,方才的幻想以更加湿润的画面浮现眼前。 这时一碗黑褐的汤药呈到他面前。 “来,喝了。” 萧洵安心虚地低着头把药碗接过来,“秋芷妍的药配好了?” “没有,这是我的药。”黎川说,见萧洵安不动嘴,又补充说,“你放心,没毒!” “你有药为何不早拿出来,还跑这一趟冤枉路?”萧洵安笑着与她说。 黎川背对他坐到桌子边,“我……我没那么多,救不了全城。所以我要带你来给她看了症状,才能治你,所以……” 黎川磕磕巴巴说话的时候,萧洵安闻到了药碗里的血腥气。他立即站起身来,放下药碗,抓了黎川的手,翻看她的手腕,胳膊,“你用你的血来医我?” 黎川站起来躲,下意识地护住胸口,这一举动被萧洵安识破,用力将她抵在墙上,扯开了她的衣襟,黎川锁骨下赫然一个拇指大小的血洞。一股无名怒气使他无法自控,“谁让你用自己的血来医我?” 他不知道那是心疼,还是歉疚。他的确发自内心地想对黎川好,可他说不清自己对她好,是怕她,爱她,还是讨好她。 他有时候希望黎川真就是他的军师,是他的故友,而不是一个能左右他生死的神。 他不明白自己有没有真心,故而看见对方倾囊以待的时候,他愤怒了。他恨对方怎么那么蠢,他恨自己连一颗真心都摘不清楚。 “你是……觉得恶心吗?”黎川低声问,眼角微微红了,“的确是有些恶心,但……” 萧洵安真恨自己,明明人家刚刚为他受了伤,他却恶语相向。他一把将黎川拉进怀里,“不是,我是怕你疼,一定很疼吧!” “你先放开。”黎川轻轻挣扎,她不能大动作,因为确实很疼。 萧洵安没动,甚至抱得更紧,黎川说,“那个要喝热的,如果凉了,我得再来一次。但是我只有一片……” 闻言,萧洵安立刻放手,转身,端碗,一饮而尽。甚至又倒了半碗清水,晃了晃,将碗底喝的比狗舔的还干净。“很好喝,谢谢你。” 黎川尴尬地整理衣襟,说,“应该……不是很好喝,但你喝下去,确实能好。” “谢谢你。” 面对萧洵安郑重的谢意,黎川只能继续假笑,“别客气。你待会儿可能会吐血,我去找个东西接着。” 西南大山里的夜晚很吵闹,有鸟鸣,有虫唱,还有风吹阔叶的声响。 或许是习惯了,或许是怕给秋芷妍添麻烦,他们没找别的房间,两人住在一室,黎川躺在竹床上,萧洵安铺了褥子,躺在地上。 黎川背对着萧洵安睡在床榻上,萧洵安侧过去,黎川垂落下来的发丝就在他鼻尖。 萧洵安其实有许多酸溜溜的话,他想说:在黎川万年神生中自己或许只是蚍蜉一游,可他真的很想终其一生,与黎川在一处。 那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有这样的想法,可他知道那多么可笑,不论是于黎川而言,还是于他自己而言。就像萧滢滢说的,一心只想采薇的话,会走不到最后。 第20章 化龙 “叮咚,叮咚”水滴落在萧洵安梦境的水潭,“出来!我知道你还在!出来!” “小王爷何故如此愤怒啊?”老顾明知故问,缓缓从黑暗中显现出来。 “思源城瘟疫是你做的!”萧洵安并不是问,而是肯定地说出来,说着手掌聚起一团烈焰。 老顾笑道,“诶~老夫这是为了帮你试一试云阳君的真心,你该谢我!” “你以一城百姓的性命做赌注,还要我谢你,我迟早去那井里烧了你的烂根!” “他们早晚是要死,不如死得有些意思。”老顾说,“云阳君没告知你吗?等你死后,思源城破,塞北大疫,要死好多的人。” 萧洵安不是那种会被随意挑拨的傻子,当即以烈焰招呼。 老顾隐于暗处,声音荡在空中,“没用的,没想到你会来西南,这里的水土很滋养草木,歪打误着,恰适合老夫修养。” 更多的焰团朝声音来处掷去,而声响一直在变换位置,毫无受击的迹象。“烧了我,你永远救不了你的百姓。那是我独门的病害,你以为一只夜莺就能解了它?” 这一句被萧洵安听进去,他停止了手上的动作,老顾的声音还在继续,“你若想得到解药,醒来到湖边来,我给你。” “凭什么信你?”萧洵安平复情绪,问道。 “老夫不过是为了帮你试试云阳君,既然目的达到了,我也不想让你记恨我。毕竟你是我教过最有天赋的徒弟。” “谁是你徒弟!” “叮铃”风铃声唤醒了萧洵安,屋内很暗,透过虚掩的窗子能看到外面繁星璀璨的夜。或许是白日消耗过多,黎川在床榻上睡得很沉。 萧洵安替黎川拾起落下的头发,掖了掖被角,轻手轻脚地起身。他看见秋芷妍屋里的灯火还亮着,一定是还没找到解法。回身看向黎川的屋子,没有什么异动。 于是,足下轻点,飞身跃下百尺高台。快步往湖泊方向去了。 走出结界,茂林再次晦暗,便看不到湖水了。他试了试脚力,纵身一跃,踩上树梢。他原本轻功不错,而今追加灵力,已经到了可以御风的境界。但他鲜少尝试,还有些生疏。从树梢踩过,几步便到了湖边。 在湖边,萧洵安看见一棵粗壮的树,根茎伸进湖水里,像是一个在湖边泡脚的人。 他抬手一掷,一个焰团投向大树。 一根粗壮的树根从水中甩起,翻起一层浪涛,将那团焰火盖了下去。 老顾化了人形,长长的袍子在夜风中吹拂,一脸的慈祥和蔼,像是在哄逗稚童,“烧了老夫,于你何益啊?” “解药。”萧洵安淡淡说,手中又聚起火焰。 老顾忽然把手指竖在唇边,“嘘!云阳君来了。” 闻言,萧洵安立刻收起火焰,将手背在身后。 他转身看向竹舍的方向,现下已然出了结界,看不见屋舍,但他听见了动响。片刻,见到黎川飞跃而来的身影,月光之下,犹若惊鸿。接着,听到她的声音,“萧洵安,你过来!” 萧洵安正要动作,手脚不知何时已被树根缠绕控制。 正此刻,粗壮的藤从黑暗茂林中突袭而来,黎川身形一闪,落在一支树干上,藤尖扑了个空,迅速卷回去。再一次从黎川脚下刺出,仍旧没有得手。 黎川身若扶风,翩而近前。却有什么从前方直朝她面门喷淋,她躲过了,同时躲过了身后夹击的藤蔓。 可落脚时却触动了机关,被淋了一身的水。酒香扑面,黎川立刻甩开外袍,但已经来不及了。 没等萧洵安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只见那月白身影忽被什么缠绕住,猛然扯到一边的树干上,重重撞了上去,黎川吃痛闷哼了一声。 那是凡人目力达不到的距离,但萧洵安能看到,连黎川额角撞出的血迹,他都看的十分清晰。 他看着藤蔓绕着黎川的脖子,死死往里收紧,黎川双手被治,竟使不出法术。 萧洵安怒喝,“老东西,你干什么?” “也是翻了许多书才找到双笙咒,书上说这咒术怕酒,我就试试。”那是容许的声音,她出现在捆住黎川的树枝上,“原来这样也是有效的啊!” “你叫我来,不是要给我解药,你要做什么?”萧洵安质问道。 “有些事情要请教云阳君。”老顾笑道。 萧洵安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只是看见黎川愈发青紫的脸。 “轰!”烈火从他掌心燃起,包裹他整个躯体,瞬间蹿至黎川所在的树木,藤蔓顷刻烧作炭粉。黎川从高处落下重重摔在地上,猛烈地咳嗽起来。 老顾缩回烧黑的树根,将它们埋进水中,说道,“果然不得了,才几日不见,精进许多。” 萧洵安想要前去扶起黎川,可更多的树根将他缠住,猛的拖入水中。 他还不够强,他没办法在水汽这么旺盛的地方用火,他无数次在手心燃起烈火,一次次在水中化作泡影。 “咚!”黎川入水,向他游来。老顾的树根刺向他,容许的藤蔓绕向她,可她身如游龙,不,她本就是游龙。尽管老顾尽所能地躲避,黎川仍很快接近了萧洵安。 黎川虽是没有灵力,但身手灵巧矫健,不久便占了上风。 眼看着那两个木灵逐渐式微,忽然从湖底湖面压来巨大的光符,黑沉的水立刻奔涌暗涛。 黎川就在当中,她即刻感到了压制,整个躯体似乎被巨大的力量紧紧钳住,胸腔仿佛被压在千斤巨石下,连呼吸都觉万分沉重。 那是专门为她提前设好的束缚阵,她躲不掉的。 只要她不逃走,就躲不掉。 两方光符收紧,压得黎川几乎站不直身体,衣物也在这样的波涛下散乱开来,露出了胸口剥鳞的血洞。 藤蔓再次攀附黎川的躯体,而藤尖扎进了她胸前的伤口。 容许咧着嘴,笑得很开怀,仿佛见了多大的笑话,“天呐,我没想到云阳君竟然为了你剥了自己的逆鳞。” “逆鳞?”萧洵安心道,他自然知道龙之逆鳞,拔之痛如伐髓。 容许看着萧洵安,又道,“也是,不剥鳞煮血,如何救得了你呢?”藤尖刺入伤口,并且在当中搅绕,黎川痛得咬牙,“将龙之逆鳞生生剥下来,研磨成粉,混着龙血熬煮。喝下这一碗,就是阎王亲临,也带不走你。” 此时,萧洵安才得知那碗药比他想象得更加艰难与珍贵。他不知道黎川承受多大的痛苦,剥下了自己的逆鳞,又怎样捱着痛研磨自己的鳞片,最终混着血熬出了这一碗药。 他只觉得自己的心,痛极了。 容许兴高采烈,笑的狂妄,“师父,我们此次定能如愿!” 说话间,萧洵安的衣物被剥离,树根如同一只巨手缠绕着一把纯金打造的,镶着五色石的匕首,指向他的下腹。 黎川终于明白他们要做什么。她很早就发现了萧洵安修炼出了丹元,从他目极千里,耳闻八方,从他不再畏寒,体内涌动的雄壮的阳气,她就知道了。 她知道单靠萧洵安自己,不可能短短几年内修出丹元,更不可能会掩饰之法。那时她就猜到,一定是老顾。 而今才明白,老顾助他修出丹元,是为了在她面前剖出,让她不得不使出续命之法。他们就是想知道她没了丹元是如何活下来,他们就是不信她所说的话。 可她是真的不会。 她不知道父亲是怎样将自己救回来,她只知道,以前的东海龙王再也握不起那把海神戟了。 匕首尖已经刺进了皮肤,老顾小心翼翼的划,生怕碰碎了腹内的丹元。鲜血不住地被水冲刷,显得伤口清晰干净。 赤红色的光从伤口中钻出来,好像并不留恋萧洵安的丹田。疼痛让他失去了在水中呼吸的能力,这种痛,比他在战场上所受的伤要疼千倍万倍。他不知道黎川当年是怎么扛过去的,他只是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了。 黎川想救他,可她挣不开阵法,挣不开容许的藤,没了双笙咒,她又成了一个废人。 萧洵安闭上双眼,腹部剧烈的痛使他不住颤抖。他想他咬碎银牙,也会一声不吭。可那种剖开腹部的痛苦实在是太剧烈了,眼睁睁看着鲜血像是绢纱一般缓缓舞散在了水中。 他却感到有些释然,他马上就要死了,终于要死了。从他得知会死在战场的命运,就日日心忧何时是死期。如今,终于到了…… 他不需要黎川亲自将他送上死路了。 他终于知道,黎川当初是如何痛了。 “黎川。”一个声音在黎川脑海中响起,那是萧洵安的声音,通灵传过来的,不知道他是何时学会的。 “不用管我。你走!”他说,容许的声音同时在他耳边,“云阳君可要好好回想待会儿怎么把他救活啊!时间不多,顶多一炷香,人可就散成烟了。” “黎川……我也许是……心悦你……” 光亮乍现,萧洵安缓缓睁开眼,银白泛青的光亮在湖底的黑暗中炸裂开来。他看不清光亮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只是觉得耀眼。 束缚他的树根松开了,可他动弹不得,只是微睁着眼,渐渐下沉。 湖底的淤泥松软舒服,就是有些冰冷。他恰好枕在一棵水草里,水草如牛毛缠绕他的视线,一切格外模糊,犹如幻梦。 恍惚间,他看见一条青色的巨龙,朝他盘旋而来。 他猜,那巨龙,是黎川。 只是,黎川啊,你怎么缺一支角啊? 第21章 塞北也能有夜莺 他以为自己会陷入黑沉的昏迷,可他还是太低估自己所要经历的痛苦了。 黎川的手臂被沾酒的藤蔓勒破了,酒气进了血液,久久不能使用双笙咒来疗愈萧洵安的伤口,可他的伤等不得。 银针,鱼肠线。 他清醒地看着黎川以针线缝合了他的伤口,银针刺破,肠线穿过皮肤,疼痛以及肠线在身体中牵拉时的恐怖感真实地折磨着他。三寸长的伤口,足足缝了十针。 “完整的十字刀口该有多痛啊!”他想,可他说不出话,能从他嗓子眼出来的只有极力克制的呻吟。 黎川扯断了余线,看向他。他发现黎川的双眼红着,看不清她是否哭了。 恍惚间见到白发的紫蛛族人,那人一伸手,蛛丝涌出,在他伤口上结了一张密密的网。 他终于昏死过去,可梦境也没打算放过他。 “啊——洵安!你做什么!”黎川喊叫着,双手被缚在石床上,惊恐且不可置信地看向他。萧洵安低头一看,手中镶满五彩宝石的黄金匕首深深扎进黎川的腹部,青灰色的鳞片从伤口翻卷起来。 他胸口猛烈地疼痛,就好像那刀扎在他心头。 “住手!”他在心中呐喊。 “啊——”黎川的惨叫不绝于耳,可他手下并没有停,他割裂了,割裂了心爱之人的腹部,掏出了属于黎川的双灵丹元。 “畜生!”他骂道,可他发不出任何声响,只能无声的哭,眼泪从眼睛里淌出来,滴在黎川朱皂相间的丹元上。 “十世轮回洗濯,你便可与此丹真正归一。”这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只有声音。 声音沉入黑暗,而他沉入疼痛,痛不欲生。 “黎川!”那是疼痛喘息中的恸哭,可是,没有应答。 他又回到了他的梦境水潭,四周都黑,唯头顶一轮月一样的光亮。 他低下头去,脚下荡出的圈圈涟漪在他站定之后渐渐平息。 他看见他的倒影,不!那不是他的倒影!那分明是荒山破庙里那尊塑得寒碜的神像,看不清五官样貌,只一柄长枪直抵他而来。 他猛的睁开眼,满额的冷汗。 环顾四周,竹床,风铃……是秋芷妍的竹舍。 恰时,门被推开,黎川长身兰质,缓步进来,端着药碗,轻声道,“来,喝药。” 阳光柔软的披在她身上,是浅金色的。那是萧洵安陷入长久黑暗之后见到的第一束暖光。 他想起身,但腹部的疼痛阻止了他。黎川倾身撑起了他的后背,使他坐立起来。 药很苦,他饮尽之后皱眉打了个颤。 “我可没准备哄孩子的甜蜜饯。”黎川说着,收过碗放在桌子上。 萧洵安翻开衣襟,见到腹部伤口已经长合干结,猛的意识到时间推移。“我睡了多久?” “三日。” 比萧洵安预想的要短,故而情绪缓和下来,“药可配出来了?” “配出来了。”秋芷妍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但有味药材用完了。”她走进来,将药方递给萧洵安。 “灵枢草……月脊……鲛芽……这些都是什么?”萧洵安虽不精通药理,但大部分药材还是识得,这一张方子九味药,他独独认识最后一味中和药性的甘草。 “这不是普通疫病,是那树精配的毒药,用到的药材自然不是凡间轻易能寻得到的。”秋芷妍揉揉发酸的眉心。 她如此说,萧洵安便放下心来,原本老顾说秋芷妍解不了他的毒,故而一直很忧心,如今秋芷妍居然真的有解! “不过你放心,多数药材我还是有的,只是……”秋芷妍看向黎川,黎川也看到了药方,她继续说,“最后一点龙筋用来试药了。” 萧洵安闻言立刻捏皱了药方,他知道如若有其他替代,秋芷妍不会拿一味这样珍贵的药材来试药。 “可有合适的剪刀?”黎川淡然地说。 她毫不犹豫地,平淡地接受了这样的安排。难道天神就是这样,为苍生可以如此平静地舍身? 萧洵安一把抓住黎川的手腕,眼眶皆红,“不,一定有其他的办法。” 黎川拍拍他的手背,“无碍。” “我不要!”萧洵安不顾腹部的疼痛坐立起来,紧抓住黎川的手腕,大颗泪水从眼眶滴落。黎川已经为他剥了逆鳞,他不可能再看着黎川做更大的牺牲,况且那是抽龙筋。黎川却说的如此轻巧。 这时,秋芷妍一副看傻子的表情递来一把十分小巧玲珑的针线剪,“他在鬼叫什么啊?” 黎川摇摇头,摸出一张手帕递给萧洵安,“要不,你帮我接着?” 黎川用小剪刀精细地修剪着双手的指甲,“恰好许久没修剪了,这些要是不够,加上脚趾应该有余。” 秋芷妍抱臂坐在桌边等,“做药引罢了,这些足够了,不过你若愿意剪了送与我,就更好了。” 黎川尴尬笑笑,毕竟当众修脚多少有些不雅,“晚些时候,我理好了送去。” 萧洵安双手捧着手帕,最后一块指甲掉进来,面色比黎川还要尴尬。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少年老成,老谋深算的阴谋家,此刻却像个没脑子的愣头青。“这就是龙筋啊。” “爪为筋之余。你以为天上地下有几个抽的了真正的龙筋?又有几个同你一样服过鳞血饮的?还不都是找些替代。今后就是万毒窟蛊王也奈何不了你了。”秋芷妍说道,嫌弃又嫉妒。 说完,接过那一小包龙指甲盖,转身离开。 “原本还需再休养些时日,但我知你醒来必定躺不住,等秋芷妍制好了药,我们便动身。”黎川说着,将凭几端过来安置在萧洵安身侧让他倚靠着,然后帮他为伤口涂药。 看着黎川无微不至的照顾他,先前隐瞒黎川的愧疚汹涌了起来。“照秋芷妍的理,发为血之余,你为何不用头发来替代?” 黎川噗嗤一笑,“剪些头发倒是轻松,可逆鳞只有一片,剥的时候本就要流血,我为何还要再剪头发?” “为何救我?”萧洵安本不想问,可这是他最困扰的问题,他自己解答不了。他明明是要死的,只是或早或晚。黎川明明是特地送他来塞北等死的,为什么要连续两次,花费如此痛的代价来救他呢? “因为我想。”黎川打趣道,她手下没停,笑得温润轻松。 “我不该瞒你修炼的事。” 黎川停下来,收拾了手中的物品,说道,“没什么不该的,那是你自己的事,不必要事事都告诉我。” “之前,老树精一直在我梦境之中。”萧洵安说,“我原以为自己可以摆脱他,是我想错了。可是我怕告诉你,你抓住他就会离开。” 黎川顿了一下,萧洵安继续说,“黎川,我修出丹元是想为自己争一次,我觉得自己的命应该是自己定的,而不是天。” 风铃轻轻地晃,黎川一直沉默着,她其实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萧洵安。 萧洵安在袖子里摩挲着结痂的手指,床帐在他眼前飘得恼人,“你是不是得离开了?” 他再三斟酌有些话该不该讲,黎川为他所做的一切细节都在他脑子里快速闪过。 他不敢确定黎川离开汾渊河陪他到塞北是什么原因,亦不确定她为思源城大疫来到云桑是否为了自己。 可那碗鳞血饮,他找不出其他任何理由。即使没有结果,他也应该说,即使为了回应黎川的所有付出,他也应该说出来。他想为自己争的,除了命,多了些贪心。 “我……我真的很希望你能留下来,凡人的时间在神仙眼里应是很短,能不能请你……把这段短暂的时光赠与我?” 黎川愣在当下,即使她已经活了许多许多年,也未曾像今日一样无措。 她想,如果萧洵安只是萧洵安,她或许可以坦然回答。可他若只是萧洵安,也不会有如今的局面。所以,没有如果。 良久,她说,“紫蛛一族搜遍了整个玉光岫,还是没找到他们。今后若他再入你梦,立刻在梦中通灵传讯于我。” 虽然,黎川没说留不留,但萧洵安若连这言外之意都没听出,那就太愚蠢了。“故而,你不走了?” 黎川觉得脸颊有些烫,背过身子去修剪脚指甲。那模样在萧洵安看来……很是娇憨。欣喜好似春风里的狗尾草,在他胸口乱搔。 黎川捧着自己的“龙筋”来到秋芷妍的药房,见她手把一面蒲扇,坐在一张矮小的板凳上,对着一个红泥小炉扇风,火光照的她面颊红亮。 见黎川来了,她看了一眼,用蒲扇指了指一旁桌案上的铜臼,“小殿下不忙的话,顺手帮我磨了吧。” 黎川乖顺的拿起铜臼研磨起来。 秋芷妍忽然问道,“小殿下,疼不疼啊?” 黎川知道她是问剥鳞的事,“还好。” “再疼也是皮外伤,你如今定然觉得,为了他即使剥鳞抽筋也在所不惜。愿你不会同我一般,有痛心的一日。”秋芷妍语重心长道。 这再一次提示黎川想起剖丹之痛,“前辈后悔吗?” 秋芷妍再一次开口,“其实是传说并非事实。当年我因留在皇庭之事被监神司调查时,他得到了那只黄金鸟和不断送进宫的姬妾,我恶语相向离开了他。” “因我是木神,他认为云桑的瘟疫是我做的,诅咒我永世不能离开他的国土,其实我也没别的地方可去。” “我被革职,成为散仙,想再一次回到他身边的时候,已经晚了。” “凡人的命真的好短!故而他死时恨我,也是应当的。” “其实我不恨他,只恨我们之间不够信任。我不信他会一世爱我,他不信我会为他舍弃仙职。” “我愿意帮你,是不想你因此遗憾。” 黎川听在耳里,她想,或许……或许将来那个人会给她一个合适的交代。 秋芷妍在傍晚时分制好了药,一个琉璃小瓶装的半瓶药粉,“就叫它……龙筋散吧。” 黎川没忍住笑了,看到萧洵安比树干还难看的脸色,又憋回去。 萧洵安两根手指掐着那只小巧的琉璃瓶子,言语里带了些锐利,“多谢仙君,只是城中有十三万百姓,请问这个散剂是按粒分吗?” “撒在井水里,喝就是了,病患喝了药到病除,常人喝了强身健体。”秋芷妍说,“行了,赶紧走吧!别扰我的清净了。” 二人郑重地谢过秋芷妍,黎川抬手画下穿行咒,那头是萧洵安的书房。 方一落脚,桌案边坐着的两个纸扎人吓了他一哆嗦。黎川袖子一挥,纸人彷如泄了气一般,软塌塌地倒下去,而后缩成拇指大小,飘进了黎川的乾坤囊里。 他解释道,“子舟做的小玩意儿,剪一截头发装进去,他就会仿照人的行为活动。”说着用下巴示意房间里多出来的隔断,“隔着屏风是看不出来的,我以瘟疫为由,让他们加了屏风,不与任何人接触,这几日我们吃住都在这间屋子里。以防万一我还加了结界,没人能进来。” 萧洵安想起黎川没走出听雨轩的那些时日,在自己埋怨她的时候,她或许做了很多很多,“所以,你闭关听雨轩的那段日子,就是如此?” 这时,有侍者叩门,“王爷,先生,用晚膳了。” “嗯,进来。”萧洵安说。 侍者进门,将饭食放在屏风外的条几上,而后退了出去。 说起来,出去的这几日,他们都没有好好进食,吃些干粮果子就糊弄过去了。面前的四菜一汤格外可口,两人默默且飞快地用完了晚膳。 “这药,预备怎么给?”黎川问。 “毕竟是春神节出的岔子,唯有天恩才能抚慰如今恐慌的民心。”萧洵安说,“可否把庄周梦蝶借我一用?” 黎川一听他是要造梦,急了,“你是要十三万条吗?那我可没有。我有一法,你愿不愿听。” “先生但讲无妨。”萧洵安作势道。 “云桑夜莺广为流传,若有夜莺之声环绕整个城池,再由你来造势,引导百姓饮用井水,定有成效。”黎川讲道。 萧洵安看着黎川认真讲述,满眼都是爱意,“先生妙计,就依先生。可是塞北没有夜莺。” 黎川往一边稍了稍,“你……离我远些。” 在夜幕拉合的时候,漫天璀璨的星子,思源城静极了。 一只小雀从王府上空划过,婉转美妙的歌喉响彻云野。 镇北王一身雪白中衣,外罩一件云烟似的纱袍,赤着一双脚踩在破浪的脚蹬里。他抬头追寻飞翔的夜莺,墨发在黑夜里吹拂。 夜莺的歌声绕过思源城每一条街巷,破浪的马蹄踏过每一块青砖。 人们争相开窗出门张望,这一次,没有士兵阻拦。 他们常见皂服轻甲,发髻高束的镇北王,却从没见过这样的萧洵安。黑夜里,白衣,白马,披散的长发,俊美无俦,彷如谪仙临凡。 夜莺落脚在广场的古井上,百姓都追出门来。 萧洵安下马,光脚踩在石砖上。盈盈月光泼洒在他身上,鲛绡纱的衣袍折射出凡间不可一见的莹润光泽,衬得黑发下那张脸格外惑人。 他缓缓走近,轻轻俯下身,跪坐在井边。倾着身子,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 夜莺动了动脑袋,轻快地落在了萧洵安的纤长的手指上。 仰着脖子又高歌了一段,而后炫鸣飞起。一个小巧的琉璃瓶子从空中掉落下来,恰好落在萧洵安宽大的掌心。 萧洵安将药粉撒入井底,井口瞬间光芒万丈。 镇北王当先打起一瓢,一饮而尽。 万民争相打水,冰凉的井水浇灭了连日渐盛的民愤,治愈了突如其来的瘟疫。 思源城终于回归了安宁。 听雨轩内,正在整衣的黎川被忽然推门的萧洵安吓了一跳,“先生的夜莺很是娇俏动人。” 黎川白了他一眼,“夜莺累了,要休息了,王爷也回去歇着吧!” 却被人一把抓了手腕,“今夜夜色甚好,带你去汤泉泡一泡。” 萧洵安顺手扯了架子上的披风盖在黎川肩上,拉着她朝外奔去。他已经有了黎川无法轻易挣脱的力量,或许,黎川也并没有真正想要挣脱。 萧洵安抬手凌空划了一个圆,金色光圈展开,那头潺潺流水声,硫磺的味道扑面而来。 他们跨过去,料峭的夜风里,萧洵安雪白如雾的衣摆飘飞,偶尔拂在黎川手上是凉滑的,可抓住她手腕的掌心是温热的。 那是一个露天野池,萧洵安单手画下符咒,向上一推,整个汤池笼罩在一张透明结界之中。风静了,四下温度立刻变暖了许多。 “你是何时学会这么多的咒术?”黎川问道。 萧洵安退了半步帮黎川解下披风,顺口说道,“天资聪颖,骨骼惊奇。张真人恰有几卷实用的书,翻了翻,于是便会了。” 他其实说谎了,这些咒术都出现在他的梦里。他梦见自己做过,醒来循法一试,多半一试便成功了,有些难的稍稍用心,最终也得心应手。 那时的他,以为自己的梦境是得了老顾的恩惠,但他很难认贼作师父,便没说出口。 泉水氤氲,黎川身体泡在温热的水中,鳞片自顾地舒展了一下,顿觉浑身舒爽。 萧洵安看见了那一瞬间的鳞光微闪,是诱人的光华。黎川闭着眼,靠在山石上,雾气结了微露在她浓密的双睫上,整张脸上唯一略带锋利的鼻梁,盖了水雾显得毛茸茸的,浅淡的双唇是琉璃的质感。 他很想倾身过去,很想有一刻温存。可他克制了自己,他想黎川大约是不喜欢的。 从前他可不管黎川喜不喜欢,他只是自己想便做了,甚至有时刻意亲近,非要黎川不自在。而今却有些担心对方会介意自己。 他也干脆阖眸,静静享受这一刻的偷闲。 月色朦胧,黎川沉在透明的泉水之中,躯体如衣衫般柔软,像一条鳍尾柔美的鱼。 她向萧洵安游过来,绕着他缓缓转了一圈。温热的水流,裹住了他,带着他轻轻晃动。 他伸手去抓黎川的衣摆,眼前却朦胧,几次都扑空。 黎川凑过来,似乎在笑,可他有些看不清。 而后,唇上尝到柔软,外衣滑落,露出黎川几近透明的肩头。黎川很瘦,肩头骨骼纹路清晰,使他拥抱的力度都放轻柔了些。 从脊椎,一节一节地往下抚触,直到腰窝,衣裤便散开了。 黎川没有丝毫的抗拒,甚至与他肌肤紧紧贴着,胸口光洁…… 不对,黎川的胸口有一块疤,剥掉鳞片,还没长好的痂! 他蓦的一收手,眼睛猛然睁开——天明,王府,卧房。 萧洵安坐起身来甩了甩头,下榻狠灌了一口隔夜浓茶。 第22章 神仙姐姐,你动了凡心了 半月过去,城内疫情局势渐朗,萧洵安终于开口解了封城令。 这一解,战报便送至案头——禹蚩军队已然压境。 这是萧洵安早已预料到的,在他将大军调来围城时,他就料到禹蚩军会趁虚而入。 这必定是场艰难的仗,但城内的损耗比他料想的要好很多,故而他也更有几分把握。 当即传出消息,城内疫情惨重,唱得一出空城计。转头往朝中递折,请求支援;并书信最近的五羊郡郡守求援。 城外守兵佯退,然而城中将士已然集结,布置防卫,等候会师。 等的就是兵临城下,一举击杀。 思源城还没从瘟疫的苦难中清醒过来,再一次落入了战前的恐慌。 黎川站在城楼上,整个城池静悄悄的,大道上除了巡防士兵,只零星几个路人。都是大包小包,朝家里置备粮食。 她看见一棵梧桐树,枝干上冒了新芽,春天终于来了。 但…… “黎川,你来了。”萧洵安一身轻甲朝她走来,“近来顾不上你,有什么需要告诉管事,无事可去汤泉转转。” 萧洵安事务虽忙,但语气淡然。他常年征战,倒也习惯了大战将至的紧迫感。 “你可是要上战场?” “这次的局势,免不了主将下场。” 见黎川没回应,萧洵安又说,“放心,我都安排妥当了,这次定将禹蚩军主力一举拿下。战线推回,只是时间问题。” “你……可有什么愿望?”黎川直视他的眼睛,眼里是毫无掩饰的悲悯。 萧洵安忽然想起他曾经问过黎川,“若有一日是我的死期,你可会提前告知我小心?” 城楼上的风很大,吹得黎川乌黑的发丝胡乱飞扬,萧洵安想从她神色当中找到一些不舍,可最终,自己的心乱了。 他转过头,看向刚发芽的那棵梧桐,“即使修出了丹元,也改变不了吗?” 黎川知道了老顾给他的许诺,若能登仙,命途将改。 可萧洵安不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出现在登仙阁的册子上,即使旁人错算了,宿机也不会犯错。 因为宿机也知道,只有萧洵安死了,南承宫真正的主神才能归位。 “你可会想念我?” 黎川愣了一刻,她看着那张与文烁君不尽相同却重合在一起的脸,仿佛是告别,又好像是迎接,她说,“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 萧洵安未曾想过黎川会如此回应,如若是常时,他定然欣喜若狂。在此刻,在他将死的时候,终于得到这样一句回应,只觉得可悲。 他眼眶灼热,视线模糊。但他此刻站在城楼上,那么多的将士为他驻守在这里,他仰天希望风能带走他的眼泪。 终于,他开口,“士死国,不足悲。” 接下来的时日,黎川一如既往守在他身侧,仿佛是为一座危城,守最后一班岗。 大战将至的那一晚,萧洵安很想饮酒,他想他至少醉卧沙场,后人议时或许会说,“他若不是醉了,定然得胜。” 可他面对满桌的陈酿,终于还是克制了,即使败绩,他也不希望自己的将士,有一个醉酒的主帅。 他以为自己会难眠,早早躺在卧榻上。这一躺,便陷入黑沉的梦境。 “洵安!好痛!”一口鲜血吐在他手心,黎川昏死在他怀里。他很慌乱,想做什么,却无法支配自己的双手。 “洵安……”黎川从一个洞穴温泉中醒来。 “洵安……”黎川猛的抓住他的衣襟往下扯,炽热的唇贴在了他的唇上。 萧洵安脑子嗡嗡鸣响,一瞬地懵然之后,他一把握住了黎川的肩,压着已然有些哑的声音,“黎川!镇定!念清心诀!快!”他语气无比坚决,内心却地动山摇。 这不是他的声音,亦不是他的做派。这是……文烁君。 面前的黎川,面染薄红,眼角更甚,眸子里含混不清的氤氲水汽。薄烟似的层层里衣,被她自己扯得乱七八糟。 这一望,胸中更是兵荒马乱。他蓦地闭上眼,“心若冰清,天塌不惊,万变犹定……万变犹定……”他心中又是一惊,他念不出了!他竟背不出下一句! “无耻。”萧洵安心中骂道。可他支配不了自己的躯体,不,应该说是文烁君的躯体。 “这是你前世记忆,你是最后一世了。”老顾的声音,在混沌黑暗里震耳欲聋。 “你是文烁君魂灵下凡的转世,你死之后,魂归本体,云阳君的爱人,就回来了。” “她怕我动你,你有差池,文烁君就醒不来了。” “我寄生于你,全因你是神明之魄。” 破碎杂乱的句子,在他脑中飘飞,他感觉头痛欲裂。 “多可笑,你以为云阳君对你有所不同,是钦慕你?可你连名字都是文烁君的,哪有什么是你的?” “就连你对云阳君那可怜的单相思,都是文烁君魂里带的。” “她来,是要送你去死。” “不久后,你会死于战场上一支不知从哪来的乱羽。” “你这样的勇将,死于乱箭,合理吗?这不合理,可这是天定的。” “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黎川在风中的那句思念忽然飞进他脑子里,原来……原来就连这一句他以为的告白,都是说给别人听的。原来黎川精心照料的从来不是他,而是别人。 萧洵安怒喝,“名字是我的,我父亲起给我的,命是我的,黎川亦是我的!” “你恼我有何用?你若有本事,便将你的抢来。” 萧洵安双手颤抖,牙龈紧咬,“第一件事,梦是我的,你给本王滚出去!”烈火从他手中迸发出来,瞬间席卷黑暗。 他不知道老顾在哪,那便烧遍整个识海。 这比上一次的焚身要猛烈得多,是旁人多少年的修行才能达到的境界,老顾不可置信,接着哈哈大笑起来,“不愧是文烁君!” “放屁!本王是镇北王,老子是萧,洵,安!”烈火熊熊通天燃烧,只听得呼呼的火舌噬空之声。 他睁开眼,他曾经不知道自己的梦境究竟是何物,他以为是与黎川相处,将南承宫主神视为情敌而生的虚幻之景。 本以为那些带着咒术的片段,是老顾为助他修行编纂的产物。 原来都不是。 他扯开酒坛,猛的灌下去。他尝不到酒香,只是想压住胸中的燥渴。 “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 他又想起黎川那句深情缱绻的话语,却原来,不是说给他听的。 他那么多次想要靠近的人,拒他千里。 所有一切的温柔,原来都另有他因。 他面前清冷无欲的黎川,原来…… 她只不过要的不是他…… “嘣”一声,听雨轩的门被踹开了。黎川正坐在烧暖的塌上,凭一方矮几翻着一本野史旧书。 萧洵安倚着门框,说道,“我何德何能劳驾龙王殿下跑这一趟送我去死啊!”说完,壶底对天,清酒从脖颈顺着喉头滚动湿透了前襟。 黎川愣了一下,他知道了,或许是树精的手段,可那老树精为什么这样做呢? “我却还想着养精蓄锐,班师南下,一路攻至皇城,我还想着想完成父亲未完心愿,想着,接母亲回家……”萧洵安继续控诉着,仿佛这一切无法完成都是黎川的错。 黎川将书本合上,抬头来,一双眼淡无喜悲地看向他,“你还想要什么,告诉我,我尽量满足你。” 又是那样一双眼,他恨死了那双眼,恨死了那样死气沉沉的,略带些悲悯的眼神。 “我要什么?你不明白吗?我要攻城夺位,替父母报仇!”他凶狠地,逼迫地,威胁地喊道。“我还要你……”这句他没说出口。 “你只是为了复仇,我不可能放任这样的你去做帝王,于黎民无益。”黎川平静道。 “你怎知我就不能救黎民?难道不是你我救了思源城的百姓?你不是说自我来了,塞北十二城多添了许多福泽?” 黎川亲眼见证,他的确将百姓照料的很好,这就好像是某个将死之人的回光返照。一个国家快要灭亡了,反而出现了一个好像能够救国的英雄。 可是一个人的力量太小了,没人能够阻止一个腐坏国家的灭亡,没人能够逆转天命。 她立刻找了借口,“投机取巧,别有用心,并非真爱民。”可她其实也说服不了自己。 “你怎知我不爱?你又怎知我做不好王?我为了那一日,在那种鬼地方昏天黑地地熬了十年!十年!” “你是神,你不知道,人生又有几个十年?我在那里不男不女,不人不鬼,到头来你要我死!” “何不让我在十年前就死?耗我十年,究竟何用?” “你的命,不是我定的,你所受的苦,也并非为我。”黎川直视他,眼中的古井未因他的狰狞有丝毫更改,“你说你爱民,那么请问,被你顶替的少女,如今怎样了?” “……”萧洵安一时无言,他将她换下来,他就可以逃走,他要救万民,便得舍得下一部分人的生死。 “好,一人不可代黎民,那我换一个,汾城可还有旱灾?”黎川的语气没变过,却一句比一句更用力地刺在萧洵安的心上,他不关心,他甚至希望那个折磨他十年,知晓他不堪过往的汾城永不下雨,就此凋零。这是他心中的恶念,在塞北这几年他都快忘了这样的恶念。 沉默,萧洵安答不上来。 “弃苍生不顾,如何做帝王?”黎川低下眼皮,又翻开那本书。即使她知道,萧洵安是一个好君王,可她也没别的借口可找了,“说吧,一个立刻能办的愿望。” 在那一瞬,湿发散袍的黎川又冲撞进萧洵安脑子里,她是那样渴求另一个人的爱意。 他想,“你要我死,不过是为了唤醒另一个你求而不得的人,却说成天下道义。他的命是命,难道我的就不是?” 他道,“我要的你给得了吗?” “除了续命,我都能给。” 他最恨,最恨黎川看他与看众生无异的眼神! 他将另一只手中的酒壶往案上重重一放,“好,谢过殿下!先敬殿下一壶酒,我干了!”再次仰天,玉壶净空。 起初黎川犹豫了,她手上的双生咒饮酒即消,酒气散去才能重新使用,而且多少有些损坏术法,甚至有可能影响子舟的修行,她已经好几百年未饮过酒了。 可最终,她还是举起来,一饮而尽了。她抬了抬手,手背没有什么再亮起来。说道,“你先说,我明日办到。” “不用明日,今日即可。”他丢了酒壶,一把扣住了眼前人的后颈,亲吻了上去 黎川瞪大了双眼,胸中已是山崩地裂,伸手推开他,“你疯了?” 黎川瞪着他的眼,看见漆黑的,闪亮的,真实的欲望。 她瞬间被那种欲念沾染了。岩洞,石床,红衣,胸膛,喘息,吻,温泉,渡灵……各种画面在她脑中川流不息。胸中瞬间觉得涨满,一呼一吸气息都带着抓心挠肺的痒在身体里攒动。 “我不应你,你便灌了酒要来羞辱我!”黎川大怒,她不知是气萧洵安的存心冒犯,还是气自己突如其来的躁动不安,“不知廉耻!”一句话仿佛骂了两个人。她脸颊通红,耳尖要滴出血来。 “你这么做,又能如何?”黎川继续说道,“难道要苍生来为你的私仇付出代价?我放纵你如此,已经够多了!” 又说苍生,又提黎民,他连自己都顾不住,拿什么救黎民。 黎川说得好冠冕堂皇,其实只是为了以他之死唤醒那个人罢了。 黎川越是端着俯瞰众生的架子,他就越是想看她陷在泥淖里的样子,想看她情欲中混沌的眼神。 他的恶念,在绝望和醉酒后彻底爆发了。 他发现被黎川呵斥而来的恼羞与愤怒根本禁不住惊涛骇浪而来的欲望。他再次箍住了黎川的后脑,不由分说的堵住了那张将他骂的狗屁不如的嘴。 越过矮几,单手将它推翻,而后压着那人,实实地砸在烧得暖烘烘的软榻上。黎川却呆愣的没有抵抗,萧洵安在她的耳后轻声说,“神仙姐姐,你动了凡心了。” “你放屁!”她觉得羞愤极了。“萧洵安!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我一个要死的人了。不然做了鬼,都不能安息。”萧洵安说,“若是死了,在殿下眼里也与众生无异,可不是死得不明不白?我死了,也要做你深夜不得不想起的人。” 是,他就是要看黎川污秽不堪的样子,要让黎川知道他这十年来所处的是怎样腌臜的世界,要让黎川感同身受。 让黎川感受到他是一个实实在在活生生的人,是同她一样拥有热烈欲望的生命。 可他又不敢看那双眼,一处凸起,引起了他的注意,是那个十字疤。他脑子里又出现了寒刃划过肌肤的画面,光洁的皮肤立刻起了一层冷灰色的鳞光,鲜血霎时涌出来…… 他喉咙干涩得厉害,用力在她后颈咬了一口,用力到尝到了腥甜,咬破时有硬鲮凸起的口感。他也要留下印记,让黎川见到就不得不想起他的印记。 她闭着眼,极度破碎的声响从她压着的喉咙里挤出来,“混蛋……” 这声音颤得萧洵安心头发慌,他抬起头,竟见到黎川通红的眼皮,有眼泪从眼角滑了下去。 他心头又一次颤动了,他不能听,他听不得黎川的抗拒和求饶。可他如果停手,又怎能甘心呢?这是他唯一能够占有黎川,唯一能够亵渎神,唯一能够让黎川记他千年万载的机会。 神要他死,他不得不死。他不污了神,何解此恨?不让他记住,如何心甘情愿地去死呢? “萧洵安,求你……” 好吧,他的确是下不了手。他想要黎川记住他千年万载,却也绝不是怨恨他一生。 他已经这样了,可是黎川,她是那样干净柔和的一个人…… 灯油耗尽,屋里越来越暗,萧洵安终于伸出手指按在了黎川眉心。于是,她再也没什么反抗,睡了过去。 萧洵安这时候才察觉到了腹部的疼痛,他摸了一把被黎川缝合的伤口。长得很好,但太用力了,还是会有些撕裂痛。他解开黎川的束缚,轻轻搓了搓黎川勒出血痕的手腕,紧紧搂进怀里,鼻尖钻进她发丝里,才渐渐入睡。 他想,黎川醒来,便会立刻杀了他吧! 第23章 新生 旧梦 黎川昏睡中,梦见了南承宫的岩洞,梦见了她想念又不敢念的那个人。 那人红袍墨发,眉心一枚朱色焰纹,近在咫尺。那人关切的扶着她的肩,“你可还好?”她知道,那是幻象。总之是幻象,幸之是幻象。 若在现实中终究得不到,那这幻象有多惑人啊!她拒绝不了,或者说,她不舍拒之。 黎川终于抬起颤抖的手,一把揪住了男人的衣襟,用力下拉。 视线一转,黎川躺在石床上,四肢动弹不得,她看见嵌着五彩灵石的匕首悬在她丹田之上。握着寒刃的,竟是那个人,他说,“小川儿。”利落缱绻的儿化音好听极了,亲切极了,像在说情话,又像在责备她,“你不该动了邪念。”话毕,尖锐的疼痛发生在她下腹。 她痛苦的叫出来,“为什么?”她不明白,她最信任的人,想要她的命。 她多希望这不是真的,直到看见自己朱皂相间丹元出现在那人的掌心。她绝望了,这是她最痛绝的记忆。 痛哭间,有人唤她,“神仙姐姐……神仙姐姐?” “神仙姐姐,你动了凡心了。”萧洵安在她耳后说道,温热的气息吐在颈窝里。 太羞耻了!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在她身上? 不要!能不能通通不要,能不能从一开始就不认识那个人,能不能不碰见萧洵安,能不能不到人间走这一遭? 他浑身颤抖,将萧洵安扰醒了,眼泪从左边眼窝划过鼻梁流进另一只浓密的睫毛里。 萧洵安立刻抱紧了怀中人,触到后颈一个已经结痂的齿痕,他花了一刻来理清了昨夜发生的一切,他太醉了。可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他管不了这么多了,天色已经灰白,大战将至。 起身披衣,身赴战场。 最后一次确认了战略布防,他坚信这套战略是最佳的。他们多次推演过,不出意外,敌军主力必然溃在城下。 但如果萧洵安在开战时便死在乱箭之下…… 输得不是战略与兵力,输的是军心。 此时,萧滢滢正带着一路精骑北上险境百哀山。 “禹蚩前年送来的质子被秘密接走,途经百哀山。这是禹蚩大军压境的底气,将他带回来!”萧洵安是这样告知萧滢滢的。 “遵王令!”萧滢滢身骑骏马,在夜色中奔驰而去。 可她不知道,那是萧洵安为她安排的退路。 送质子的,是他的人,萧滢滢带的,是魏鋆的人。 “我知你最忠于滢滢,此次北上,你应知我用意。” 魏鋆单膝跪地,“若此战大胜,郡主擒获质子凯旋。若败,郡主与禹蚩阿多尔世子同回禹蚩,永结鸾俦。” 黑云滚滚,压城而来。 镇北王军在城门一里外列阵,墨底朱字的王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萧洵安身披甲胄,赤红披风挂在身后,手握一把长枪,穿过队伍,马踏阵前。 “吾幼时从父坚守此城,而今外祖苍颜鹤发,依旧执戟以待。” “二十年来,思源安宁,是你我祖辈热血浇筑边疆,是王军威武之气镇杀外敌。” “城外是祖辈忠骨,城内是你们刚从鬼门关救回的百姓,是我们的父母妻儿,兄弟手足。我们脚踩着他们一针一线缝出来的靴子,吃的是他们一锄一锄种出来的粮食。” “而今外贼又来,夺我安宁。安能使他铁蹄踏来!” “众将听令!撒吾腔之热血,驱北贼于关外!纵使我今日阵前倒下,王军必定踏过我的躯体,冲锋阵前,挥刀刺戈,至死方休!” “纵他马肥刀利,我族儿郎可惧?” “不惧!” “如若主将落马,王军长戈可弃?” “不弃!” “王军威武!此战必胜!” “王军威武!此战必胜!” “王军威武!此战必胜!” “王军威武!此战定胜!” 禹蚩八个铁骑方阵浩浩荡荡从刚化雪的原野踏过来,将枯黄踩进污黑里。 萧洵安横槊立马,身当阵前。当他站在这里,那份不安反而消退了。 他更多的是不忿,如今他的感官远超常人,甚至能听到几里开外敌军的呼吸之声。又有什么样的箭能伤了他? 直到他在对方阵营中感知到一丝异样。 他说不清那是什么,但那一定不是寻常的气息。 一滴雨水砸在他的长枪上,被枪刃分作两半。接着,两滴,三滴,千万滴…… 塞北从来没有这样大的雨,他弄巧速成的灵力,被突如其来的旺盛水气压制了。 大雨滂沱,四下气息开始变得混沌,他开始感受不清。 这时他才明白,那根本就不是“不知哪来的乱箭”,那是安排恰好的天劫。 他没听清对面来将说了些什么,只听见震天的呼喝。 他积蓄所有的精力找寻对面的那股无名杀气,尽可能在它接近自己的时候应对躲避。 两军相向冲杀,萧洵安与敌首几次来回交锋,顺手斩杀数名敌军。枪头红缨已经被雨水冲刷出腥红,甩在他的兜鍪上,面颊上。 “镇北王,阵前分心可不是好将领。”那个敌首是一个叫哈苏的将军,身长九尺,健壮如牛,并且骁勇善战。 萧洵安转了个华而不实的枪花,言语里三分怠慢,“本王与你交手,用不着全神贯注。” 哈苏弯刀高举,大喝一声,“小儿狂妄!”全力扑杀来。 哈苏天生怪力,他的弯刀是旁人数倍之重。先前几次试试深浅,现下全力拼砍,却也震得萧洵安臂肘发麻。 马下四方皆是敌军,朝乘风劈砍而来。萧洵安长枪一扫,来者横飞。 恰此时,哈苏飞身而起,竟朝萧洵安跃来。萧洵安挑枪应战,却不知杀机已来。 哈苏一击不成,上马近战。几番斡旋,萧洵安已经背朝敌军阵营。 来了! 当他察觉到的时候,他的枪卡在哈苏肘下,已没了回旋的余地。 “嗖——” 银白的光箭射穿哈苏厚重的甲胄,从萧洵安肩头蹿过。 视线追去,光箭前行,凌空劈破一支直朝他而来的白羽箭。 那令他不安的杀意,消散了。 他看向光箭飞来的方向。 那是单衣披发的黎川,她手中还执着那柄银色的长弓。在被雨淋得漆黑的城墙之上,那一抹月白格外显眼。 她……救了他…… 乌云之中电光闪烁,雷声彷如惊涛骇浪滚滚而来。 城楼上的黎川仿佛被自己射出的箭穿透了,瞬间失了灵魂般的,往后倾倒下去。 萧洵安眼看着她倒下去。 哈苏死了,但禹蚩军心未乱,而是疯了一般反扑萧洵安。 他握枪应对几招,再回头已经看不见黎川。 萧洵安使劲一夹马腹,乘风冲破敌军,往城门奔去。 主将退了,兵士也如潮水纷纷退去。 禹蚩军在呼喝声中追来,骑兵举起弯刀,在头顶打着提前庆贺的刀花,冲锋在前。 镇北王进入城门,王军蜂拥而至,可城门就像一个壶口,卡住了他们奔逃的脚步。 城门越来越挤,逃亡的速度越来越慢。敌军的弯刀已然追来,再有几步就要划破王军退逃的背脊。 忽然,锋利坚实的铁蒺藜从泥土之中拔地而起,绊倒了冲锋在前的战马。 方才还四散奔逃的王军回身竖起铁盾,形成一道新的,更加坚固的可移动的城墙。长矛从盾缝中有节律地穿刺而出,刺破一切想要前来挑战的事物,朝着敌军碾压而去。 先前城楼上零星可怜的弓箭位,此时已经填的密不透风,箭雨瞬来。 敌军见势不妙,还想退逃。后路早已被提前埋伏的重甲盾兵截断,铁盾四合,将禹蚩军团团围住。 萧洵安奔上城楼,见到倒在地上的黎川。 还没有人顾得上去瞧她,她就那样孤零零躺在石板上,长弓早没了踪影。 萧洵安飞奔过去,抱起了她,脖颈手臂暧昧的痕迹犹在。 他大声喝来军医,将黎川抬下城墙。 他站在城楼上,俯瞰已有定论的战局,胸腔振鸣。 守城之战大捷! 来犯敌军几近全歼。 唯有一小队人马,以精锐铁骑冲杀出一条血路,带着一辆战车溃逃出去。 那才是禹蚩军真正的主帅,这便能解释哈苏死了,禹蚩军未乱的原因。 清理战场时,士兵找到了那支被劈作两半的白羽箭。萧洵安一眼便认出了来处,那是禹蚩亲王阿克准的羽箭。 他想,如若没有黎川,阿克准已经将他射杀。 阿克准就是上天安排给他的死路。 阿克准,必须死! 他将破裂的羽箭一把掷入一个装水的紧口罐子里,下令道,“击杀阿克准。” 而后,王军最精英的轻骑从城门奔袭而出。 他忙完战后的部署,已经是后半夜了。他想起黎川,心中泛起厚重的歉疚。 他本来是怨恨黎川的,可因这一箭,他重获新生,对黎川的怨气消了大半。 对,只是大半。还有一半是恨她心属他人。 可他还是忍不住想要去问:为什么救他。 踏进听雨轩,屋子里还亮着灯火。 从侍者口中才得知,黎川一直没有醒来。 “军医没检查出什么大问题,于是便回营里治疗伤员了。”侍者如是说。 “没什么问题,为何还不醒来?他干什么吃的?”即使萧洵安心里知道,于一个恪尽职守的军医而言,救治战场上的伤员大于一切。却还是对他置黎川不理的态度十分恼火。 “军医说……说……” “说什么?”萧洵安言语很是不善。 侍者吓得慌忙跪地,低着头,怯怯道,“说……说怕是房劳……说休息足了便好了……奴……奴伺候着擦洗了……换了衣裳……”说着说着,侍者面耳都红了起来。 萧洵安本就恼火,看到她表情当中晦涩的羞怯,瞬间发了怒,“出去!今后不得再踏入听雨轩半步!” 镇北王极少在府中发怒,可谁人不知他上了战场便是杀神。侍者慌忙退了,庆幸自己捡回一条命来。 萧洵安站在榻边看着黎川,他问过好几个将士,他们都说亲眼见到先生是用一柄精良的木质长弓射出的那一箭。箭是寻常弓箭手的箭,因为在战场上也没找出别的来。 黎川的光箭用后即逝,自然找不出。可她的弓,绝不是他们口中的木质长弓。 唯一的解释是,黎川在那个当下做了伪饰,只有萧洵安看见了本相。 黎川好像在做什么打斗的噩梦,五官皱了几下,一个翻身险些翻下榻来。 萧洵安眼疾手快,俯身下去拦住了她。 “还能打滚,应是无碍。”他想。 回身给自己倒了一杯清水,这一整日水米未进,这时才觉得有些乏了。 清水还未下肚,黎川像个孩子似的又翻了下来。 萧洵安去接,水撒了一身。 他干脆脱了外衣,将黎川推到最里侧,自己躺在边上,以身做围栏。 可黎川还是不停动弹,萧洵安轻轻地拥住她的背,将她整个人裹在自己怀里,这才安稳下来。 天亮时,萧洵安因为燥热醒来,跟黎川紧贴的衣物湿透了。怀中人浑身滚烫,衣物皆湿,连头发都湿透贴在脸上。他怕黎川不适,学着黎川先前在紫蛛地宫的样子,握住她的手背缓缓将灵力传输进去。 黎川却颤抖着喘息几声,像是哭起来。 他真的是将黎川欺负坏了。 歉疚地轻轻拍着黎川的后背,想要安抚她,可啜泣使她整个躯体都不自然地抽动,仿佛下一口气就要接不上来。萧洵安慌了,轻轻晃了晃她,喊了一个字,“川儿。” 一双通红水亮的眼睛睁开,那神色与往常很不一样。黎川愣了一瞬,怯怯的发出声音,“你……是谁?” “我?”萧洵安被问得莫名其妙,难道他太暴戾了,以至于将黎川的脑子撞坏了? 他见过磕了脑袋失忆了几天又好了的人,他回想了一会儿,分明那夜几次推搡都用手护着她的后脑的,床榻也铺的很软。 不对,在城楼上还记得如何使用自己的神弓,甚至做了伪饰……是不是在城楼上摔着了? “你是一位王爷?”黎川见他不说话,看见散在榻边的衣物上挂着的一个蟒纹玉牌,说话声音很轻软,没有他预料的瑟缩和躲闪。 萧洵安从没想过黎川会有这样柔顺服帖的样子,且是在他面前,他想若是真想不起来,也很好。他嗯了一声,表达认同。 “那我又是谁?” “黎川。” “我们……是什么关系?”问这话时,黎川有些迟疑,看表情应是觉得自己不该问,也没必要问。 孤男寡女两个人,在同一张榻上,同一条被衾里头拥在一处,能是什么关系。 萧洵安觉得有趣,于是抬手捋了捋她黏在鬓边的湿发,作戏地柔声问,“你觉得我们是什么关系?” 伸出手臂的时候,黎川看见了萧洵安手臂上被抓挠的红痕,并不是很坦然,轻声说道,“我可是……王爷豢养的姬妾?” 姬妾?黎川的脑子时常到底在想些什么?又看过听过什么样奇奇怪怪的奇闻轶事,才能说出这样的词汇。萧洵安觉得很有意思,说不准,过了一时半刻就没这个机会了。 “嗯……你这么想,也可。”萧洵安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脸颊,“故而,你应知道要做什么吧!” 她想,她应该做的,可她又下不去嘴,只是想就会觉得羞,轻声道,“抱歉,王爷。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你且让我歇歇,我好好想一想……” 萧洵安也不着急,今日还能活着已然是超出他的预期了。多一分,便赚一分。他便像爱抚姬妾一般,将黎川往怀里搂了搂,“好啊,那你好好歇一歇。” 下巴在黎川发顶揉了揉,黎川柔和的面庞就在他脖颈擦了擦,又软又酥,他又觉得心痒了。 于是将头探过去吻了一下黎川的唇瓣,她没有躲,甚至轻轻的回应了一下。萧洵安长长呼出一口气,平复了一下躁动的心,道,“但也没必要那么努力想起来。”说罢,便起身披上衣物。 “我去营里了。”他迅速理好衣襟,不敢回头,他怕再回头,就走不了了。他第一次明白了“从此君王不早朝”的道理。 “王爷……”黎川叫住了他。他回身,黎川已经坐起来,凌乱的黑发垂下来,遮盖了些许上身,脖颈胸口几处殷红的吻痕。 她的皮肤莹白,躯体在不甚明亮的天光中散发出淡淡的光晕。萧洵安不是那种没见过世面的傻小子,可这样的黎川实在……实在是秀色可餐,他狠狠咽了一口口水,站在原地,“嗯?” 没料到黎川忽然起身凑过来,抓住他的衣襟,轻轻印上了他刚刚指的地方,躯体贴到了他的手背。萧洵安瞳孔睁大不由颤动,待他反应过来,黎川已经坐回去,被褥遮住了身体。 萧洵安喉咙很涩,他很想立刻将这样的黎川按倒在床榻上…… “早些回来。”黎川轻轻说道,萧洵安终于没了留下来的借口,“好。”而后逃也似的离开了那间屋子。 他站在门口,深深呼吸了几口,唤人来,道,“先生身体有恙,好生照顾,如有异样随时报我。” 青石路湿滑,整个城池笼在冷雾中,刚刚有些春意的塞北被这一场夜雨再次带回冬日,清晨竟又飘了雪。 就好像是苍天看不得这样的杀戮,下雨洗涤沙场热血,落雪掩盖战死亡魂。 新营暂时驻扎在城外不远的旷野,来去约莫一个时辰。 这次大捷,禹蚩军暂时无力再推战线。但由于此次封城造成的消息滞后,萧洵安也不敢贸然强推,接下来需要等。 一是等萧滢滢归来。 二是等刺杀阿克准的结果。 三是等侦察兵带回新的消息。 四是等待此次求援的反应。 他唤来众将至主帐重新调整编制,便于后期主攻。沙盘推演如火如荼,守卫忽然来报。 “王爷,先生在帐外。” “她是想起来了,来寻仇了?”萧洵安心里发虚,却还是说道,“恰好,诸位用午膳去吧!传她进来。” 众将以为王爷与军师有大事密谈,都识趣散场。从前或许有些人不服这位军师,但自打军师城楼一箭,自问三军找不出另一个这样的人,个个服服帖帖。 帘子掀开,黎川纤长的影子映在素白的屏风上,绕了过来。她手里提着一个垫碳火的食盒,缓缓走进来,肩上的裘皮存着一层浮雪。 “怎么过来了?”萧洵安心虚的问。 “怕你没用午膳,便……”黎川说。 萧洵安试探地拍拍身侧的软垫,细语道,“过来。” 黎川除去带雪的披风,自然地走过来,跪坐于软垫上,将食盒打开,餐食一一陈列,“今日下了雪,天冷的很,他们做了羊汤,我想营里大约没有这么好的。” “你很想见我?”萧洵安说,心中除了放下的石头,还充盈了很大的欣喜。黎川在想他,不过两个时辰,便忍不住想见他。也不知是黎川曾经克制着,还是现在才开了窍。 不过,怎样都好。 黎川手下停了,萧洵安注意到她通红的耳尖,于是一把揽了她的腰,用力将她薅进怀里。 “王爷!你……你轻些……” “什么轻些?” “哪里轻些?” “还是……”他又吻了上去,“这样?” 这次亲吻已经让黎川很难自主呼吸,她紧闭着眼,长长呼出一口又急促地深吸回去,气息有些颤抖。萧洵安听不得黎川紊乱的呼吸,他迫不及待地又倾覆了上去。 他嘴上很急,手中刻意轻慢了动作,生怕再弄疼了她。“这样轻吗?” 不等黎川回答,他又夺取了她言语的权利。他等不了,多等一时就少一时。 黎川不记得前夜发生了什么,用力挣脱出来,喘息着说道,“王爷要不等夜里……” 萧洵安自是没理她,倾身过去按住她撑在身侧的手,唇已在咫尺。 “在营中发出什么动静将士们听见总归不好的!”黎川语速很快,生怕晚一刻就说不完。 萧洵安也是逗她,没真想怎么样,见她这副模样,有趣的很。于是,在她唇上轻啄了一下退离开来。 第24章 真人不识龙王殿 “你怎么来的?可识得路?”萧洵安拉着她的手指将她拽到近前,替她整理扯乱的衣物。 “请人带我来的。”黎川边理发髻边说道。bookAbc.Cc “让那人回去,你就在这里陪着我可好?”萧洵安系完她腰上的宫绦,转过来盛了一碗汤递给黎川。“你手凉快捂一捂。” 黎川端了汤,吹了吹,缓缓饮下一口,“若有趣的话,也不是不可。” 萧洵安心满意足地开始用膳,黎川开口,“从前王爷来营中,我都在做什么?” 萧洵安口中含了饭菜,“嗯?”了一声。 黎川解释说,“独自待在王府的时间实在难挨,也不知道之前是如何打发的。” 萧洵安见到黎川如今这样乖顺,不好再骗她说是王爷姬妾这类畸形的关系,却也没办法坦然告诉她实情。于是说: “黎川,你不是我的姬妾。你是我的挚友,是我的军师。好多次生死之间救了我,是我的恩人,亦是我的爱人。” 黎川听后像是舒了一口气,她自己应该也是很难接受“姬妾”的身份,但她又对他们之间…… 萧洵安低眸思量了片刻,或许有些话,只能在此刻得到真正的答案。 “既然你忘了,我便再问一次:身在前线,我的命或许朝不保夕,或许时光很短。但我心悦于你,想与你长长久久在一处。你可愿把你的时光,赠与我?” 暖炉噼啪,风在吹鼓营帐。 黎川放下碗,看着萧洵安的眼睛。萧洵安看到了一双明亮舒朗的目光,黎川说,“我想我过去回答过你,今日亦不更改。往后也会像从前,长伴你身侧。” 萧洵安从前没有得到过答案,他不知道,原来黎川肯定的回答会如此美妙。他没想笑,可是嘴角眼角自己弯了,他没想哭,可是眼圈竟是烫了。 他不争气地吸了一下鼻子,他想,这大约是他偷来的,可偷来的也是他的! “快些吃吧!我方才听到沙盘推了一半,将士们还等着。”黎川说道,那样子真的很贤良。 萧洵安吃起东西来很快,特别是在营中。很快用完,帮着将碗盘收到食盒里。 黎川又说,“我失忆一事若让人知道,我担心他们会质疑我是否能继续担任军师,还是先瞒着吧!稍后他们来了,我在一旁听着,等熟悉一些再替王爷分忧。” “原来黎川是这样的黎川,他到底是得了个如何贤良端方好伴侣啊!”萧洵安心中狂喜,他终于觉得自己二十年来的苦难有了好报。 但与此同时也有些心忧,黎川的失忆之症,是否身体不适,是否有碍。“若有不适,定要立刻告知我。” “嗯。” 马蹄声急,一支精骑从风雪中穿来。当头一位轻甲女将,马前横着一个红色披风裹的长形物件,一路奔驰进了大营。 “我的好姐姐,你快些放我下来吧!我都快要颠吐了。”声音正是从那红色包裹中传出来的。 女将一把将包裹拖了下来,那人滚在地上,吃痛叫唤,“哎呦!姐姐轻些!” 这女将扯下护住脸颊口鼻的护巾,开了口,“你俩把他抬着,去主营同王爷禀报。” 一掀帘子,萧洵安早听到动静等着他们了。 “哥,我回来了!禹蚩质子抓到了。”女将道。 萧洵安站起身来迎接她,“很好。” 萧滢滢踢了一脚卷成长条被扔在地上的禹蚩质子,“交代吧!” “镇北王安好啊!”质子弓起身子坐在地上热情招呼,要不是他这幅狼狈样,旁人还以为他真是来宾。 “我跟你们讲,前天半夜忽然来了几个大汉将我掳走,天湿路滑的,马车翻进山坳里,我吓都吓死了!”他讲得眉飞色舞,“好在郡主姐姐及时赶到救了我!阿多尔愿以身相许,以报郡主姐姐救命之恩!” 萧滢滢又踢了一脚,“信你个鬼!” “滢滢。”萧洵安打断了萧滢滢,“女儿家,和善些。” 转而示意让人解了阿多尔的束缚,“世子受惊了。” 阿多尔站起来活动活动酸麻的筋骨,少年身形高却纤瘦,白肤深眸,浅棕的卷发即使盘了发髻,也还是有卷曲的碎发炸出来。一双碧色眼睛仿佛夏日晴空,流淌的是一股难得的单纯灿烂。 他活动几下,转身以右手掌心放在左肩上,以禹蚩最崇高的礼仪对着萧滢滢笑,“多谢郡主姐姐!” 萧滢滢明显愣了一下,转而对萧洵安道,“怎么处置?” 这时,萧洵安听到了营外的来客,手扶了一下黎川的手臂,“让先生随护,将世子送回平乐府。” “可是……”萧滢滢显然对这个安排不太满意。 “对了,方才让炊事营煮了热姜茶,你们都去,喝了再走。”萧洵安说,又轻声告知黎川,“你也去,待会儿在炊事营的帐里等,风凉。” 萧滢滢不好当众顶撞哥哥,只得抱拳告退。倒是很听话地领着人来了炊事营,“姜茶可煮好了。” 炊事营刚做了晌食,厨子们正忙着收拾,大厨一听郡主要姜茶,忙喊了句,“郡主稍等,马上好了!” 赶紧拿了炊壶往里搁姜煮起来,心想又是哪个小崽子传话不力,他这里都没听说要煮姜茶。 虽姜茶没煮好,但这是王爷赏赐,众人也不得不等。 众人在帐外踱步徘徊,黎川听话的站在帐里,那小世子也跟在她身侧,更多的人为了盯着阿多尔也跟进来了。本就拥挤的炊事营,此时更加局促了。 “外面真冷!”阿多尔说着,和善地看了看黎川,“以前没见过先生,先生哪里人?” 黎川该是被问住了,但没等她回答,旁边的人开口了,“云阳先生是隐秘大族的世家女,是能随便问来处的吗?” “哦!原来就是云阳先生啊!”阿多尔恍然大悟,从前虽没听说过什么云阳先生,但自从镇北王带回一位小娘子,云阳先生的名号可是传得满城风雨,“先生勿怪,我常年居在府里,少有外出,大事小事都是从下人嘴里听个两句,不识先生,先生勿怪。” 黎川笑了笑,淡淡回了句,“世子客气。”便没再多说,倒不是他拒人千里,而是怕自己说错了话,露了馅。 萧滢滢站在帐外,看见营中大道上快步走来的,是张玄机张真人,微微皱了皱眉。 阿多尔住在思源城南郊的一处府宅,宅院是南朝世子规制,占地不小,摆设也算豪奢。但院外重兵把守,终究也只是一个囚笼。 将阿多尔移交此处,他们便要打道回营。萧滢滢正转身,阿多尔竟拽了一下她的发梢。 “嘶~”萧滢滢拔出佩剑,直指阿多尔心口,怒目而视,正巧看见阿多尔清澈明亮的眼睛里流露的真挚,呵斥的话到嘴边又没出口。 “我真的没想逃。”他说。 萧滢滢瞥了他一眼,收剑转身走了。 回营时,特地在门口问了一嘴,“张真人可走了?” “回郡主,真人走了。” 萧滢滢这才入营,身后人问,“将军躲那道人作甚?” 萧滢滢头也没回,“不该问的别问。” 及至主营帐前,萧滢滢与黎川二人一前一后入了营帐。 萧滢滢开口便问,“哥哥为何让先生躲着张真人?” 萧洵安手上活没停,轻笑一声,“不该问的别问。” 萧滢滢知道哥哥是在学自己,翻了个白眼,“你如今功力了得,一里外说的话都被你听去,也没见你教教我!” “你从前乖顺可爱,如今大了,怎么言语越发犀利了?”萧洵安把桌上的糕点往她的方向推了推。“多吃些甜的,甜甜嘴。” 萧滢滢显然懒得扯这些,“行了,你的宝贝先生我送回来了,练兵去了。”说着敷衍地抱拳离开了。 萧洵安无奈地摇头叹了口气,“我这妹妹着实是女大十八变。” 黎川宽慰道,“郡主巾帼英雄,要在军中立威,确实少不了这份肃杀气。” 闻言,萧洵安有些愧疚,长叹一声,“我这个做哥哥的没照顾好她。” 黎川原本打算再追问一下避着张真人的原因,看萧洵安神色不好,便没再问。 下午论战术,将士们都很激昂,想法相左的时候常常吵的不可开交,恨不能就地打一场。 直到天色暗了,看不清沙盘了,才算暂时作罢。 黎川站在沙盘边上,看见横七竖八的小旗子,动手把一些歪倒的扶正。 萧洵安从身后揽住她,“好啦,回去休息吧!” 萧洵安吃不准黎川如今的身体状况,担心在营中着凉,还好离城中不算远,索性回了王府休息。 在听雨轩的桌子上,他看到了那个乾坤囊。趁着黎川洗漱更衣,把乾坤囊塞进了博古架最上层的一个匣子里。 吹了灯,黎川背对着躺在萧洵安的臂弯里,萧洵安的另一只手在她的腰际轻轻地拍打,仿佛在哄睡一个幼儿。 屋外风雪摇摇,在这一方锦被之中,只有温热和柔软。黎川发丝里特有的淡淡龙涎香的味道,让萧洵安忍不住深嗅,手就开始不老实地在她腰际游走。 就在她探进里衣的时候,黎川忽然抓住了他的手,声音轻轻的,“洵安,我们慢慢来,可好?” 萧洵安是有愧的,故而他不可能再对黎川过分要求。于是轻轻搂了,说,“好。” 思源城盖着厚实的白,又是战时,路上行人很少。萧洵安遣了人挨家询问情况,避免有百姓饥寒。 因为以前王爷交代过先生体弱,侍者特地为黎川准备了汤婆子。 黎川揣着汤婆子,披着裘袍,跨上了破浪,跟着萧洵安一路去到营中。 虽路上盖了冰雪,乘风、破浪还是走得很稳,不多时便看到了大营。 萧洵安的脸色不好,因为白雪盖的路上,有一单骑蹄印,和一行未干的血点子。直觉告诉他,这不是什么好消息。 果然,刺杀阿克准的精骑只回了一人。 鲜血一直拖到主营门口,门口跪着一名将士,两个军医站在一旁干着急。 萧洵安丢下一句话,当先进入营帐,“先包扎。” 而那名将士大匐跪拜,“末将周羽,有愧王命。” 黎川走在后面,“先处理伤口,莫让军医为难,王爷等着你。” 片刻后,周羽拖着一条残腿,走进主营,满目通红,悲怆道,“鹰骑三列周羽,报王爷,三列十三人出,一人回,阿克准……击杀未成。” “详报。” “我三列在三十里外草原发现敌营,四面秘密勘察,发现营中残兵千八百,故计划夜潜刺杀阿克准。” 接着,周羽在地面上重重磕了一个响头,道,“末将以三列之名起誓,接下来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虚言,遭五雷轰顶,永世不得轮回。” 听闻此话,萧洵安知道,一定是有凡人不可为的景象,让周羽难以开口。 “我与其他三人潜入营帐,割喉之际,阿克准竟闪出金光,我等四人被金光击出营帐,当下暴露。” “我列其余十二人,送我一人杀出重围,向王爷禀报实情。” “天佑之人。”萧洵安心中出现这四个字,愧疚涌上心头,“这十二人是为他而死。” 却只道,“知道了,下去疗伤。” 周羽大拜,退出帐外。 萧洵安指节攒出玉色,咬牙道,“终有一日,我会杀了他。” 不久,萧洵安下令,大军拔营,行军二十五里,将边疆推回之前的渡马河。 快马来信,五羊郡加强了城防守卫,却毫无出兵援北的意思。 原本这是个坏消息,萧洵安却没生气,早料到是如此。 白雪化开,将草原浇灌成翠绿,白的,黄的,粉的小花把阳光的色彩留在了大地上。 黎川在主帐旁的空地上支了坐床,在上头晒太阳看书。 吵嚷声打断了她,“王爷说了,他不在营中不许真人入内,只能在前头帐房里等,您怎就不听呢?” “这是什么规矩?老夫不信是王爷交代,老夫就是想到营里晃一圈,还把我当做贼人不成?” 黎川抬头去看,只见一道袍老人在三五将士间举着拂尘左右开弓,“你们敢拦老夫,小心老夫,诶~诶~咒你生不出儿子!诶~咒你娶不到媳妇!”很是滑稽好笑。 忽想起之前萧洵安刻意避开了他们二人,黎川收起书站起来,准备进主帐避开这是非。 只是她才刚进去,张真人竟冲了进来。 两人当下都是一愣,跟进来的将士赶紧拱手行礼,“惊扰先生了,我们实在拦不住。” 黎川摆了摆手,“无碍,你们先回去吧!” 接着朝张玄机拱了拱手,“见过真人,王爷现下不在营中,可能要等一等。” 真人刚使过气,抱着手,撅着胡子一屁股坐下。 黎川扶袖给真人煮茶,张真人抱着拂尘,偷偷用眼光上下打量黎川。 黎川先前也私下打听过,听闻张真人自到了塞北就在侯府帮着老侯爷修养身性,调理身体。与黎川也没打过照面,应是没结什么仇的。 张玄机先开口了,“敢问,王爷什么时候回来?” 黎川将茶端到张玄机面前,说,“约摸也是时候回来了。”这话刚出,就听见帐外的马蹄声,能把马骑到这里的,也只有一个人。 萧洵安一把掀了帘子,看见黎川正站在张玄机桌案前,张玄机舒服坐着饮茶,见到他才站起来行礼。 当下有些诧异,他记得张玄机第一次见到晕倒的黎川,一眼就认出了她的真身。然而眼下,张玄机似乎毫无异常。 “真人有何贵干?”萧洵安语气不大好,几步走到主座上,引黎川坐在他身侧。 对于萧洵安,张玄机还是很恭敬的,他站着回答,“侯爷着我来与王爷商量小郡主的婚事。” 闻此,萧洵安更是不悦,自斟了一杯茶,也不说话。 张玄机便继续说,“禹蚩王递来投诚帖,以和亲为盟约,他们会成为王爷入主紫云宫的最大助力。” “不曾想真人也做起媒妁之事,是修行之路难行了?” “老夫算过,郡主与阿克准亲王八字相称,定能为……” “啪!”瓷碗在萧洵安掌中破碎,他拍了拍手,一片一片将瓷片挑进呈茶具的托盘里,缓缓道,“你让我的妹妹嫁给一个瘸腿蛮子,还说八字相称。今日别说你来,就是外祖亲自来,本王也就当个笑话听听。” 张玄机自然知道会是当下的局面,不紧不慢道,“侯爷知道王爷心疼郡主,舍不得郡主。故另想了个法子,把禹蚩三公主的名帖请了过来。外族女子确实做不得正妃,纳作侧妃也是不错的。”说话时,眼睛不由瞟了黎川一眼。 要说,这种私事不好当着军师的面的,但张玄机打一开始就没打算避着她。旁人不敢瞎说,但侯府的眼睛早盯着这位军师与王爷同榻共寝。消息传到老侯爷耳朵里,老侯爷自是不能坐视不理。 黎川听后脸上有些挂不住,萧洵安将她袖子里的手轻轻握住,“哦?不知道那三公主长相如何,不如你先将她唤来,给本王作个侍婢,若是用的习惯,本王考虑看看。” “王爷要侍婢,侯爷挑选好了送到王府,不,直接送到营中来。与禹蚩和亲的事,也请王爷放在心上。侯爷还让老夫给您带句话,望王爷万万不能忘了初心,王爷求贤是好事,但也得时时注意分寸。” “真人不必拐着弯说,黎川是本王命中的贵人,难道真人就没看出先生的非凡之处?” 张玄机拂尘一扫,“众生在我眼里也不过一堆走肉,再重的感情也抵不过骨血之亲,侯爷总是不会害王爷的。” 听张玄机如此说,萧洵安心中有些不安,“明明从前他能看出黎川的真龙之身……” “难道是此次黎川来时在身体上做了伪饰?” “不,先前云桑之行也被认出了龙族身份,黎川究竟怎么了?” 张玄机见萧洵安默默沉思之状,想来王爷还是听进了自己的谏言,心中许多欣慰,说:“王爷深明大义,老夫的话带到,便回去复命了。” 萧洵安没空搭理他,摆摆手,示意他速速离开。 张玄机走了,萧洵安却将嘴唇抵在拳头上,黎川站起来轻声说,“王爷莫要因我为难。” 萧洵安笑了,他揽住黎川的双腿,将脸放在她身上揉了揉,“怎么?难道你希望我娶个见都没见过的女子回来给你做小?” 黎川轻轻推了推,脸上通红,“瞎说什么呢?” 萧洵安突然退开来,皱着眉头扇了扇鼻子,“你今日可又是去洗马了?” 黎川被问的一愣,左右闻了闻,奇怪道,“没有啊?昨日刚洗的。” “嗯~怎的一股马粪味儿?”萧洵安夸张地后退了一些。 黎川很窘迫,“我没闻见啊!” “来人,烧水,本王要沐浴!” 水备好了,黎川委屈巴巴地在屏风后脱掉外衣。萧洵安迅速脱掉外甲,只剩单衣,蹿进屏风里,拽着黎川一起跨进浴桶里。 黎川脸红红的,别过脸去,“说什么马粪味儿,就是要做下流事。” “好啦,我错了还不行?”萧洵安一边说一边细细端详黎川浸泡在水中的皮肤,“我是看着今日天气好,晌午风不凉。你命中缺水,要多泡一泡,不然会干巴的。” “你再这么盯着看,我可要走了。”虽然还穿着里衣,黎川实在受不住萧洵安这么仔仔细细的盯她,拿擦身子的纱布巾盖住了他的眼睛。 “好了好了我不看了。”两人在桶中推搡起来,衣服浸湿,肉体的线条明显可见,黎川推搡间伏倒进萧洵安的怀里。 空气忽然静了,黎川热热的气息吐在萧洵安的鼻唇间,缓缓近了。四唇将碰时,萧洵安手指忽然点在她额头上,黎川忽然脱力朝他颈窝倒去。 萧洵安曾见过黎川的皮肤在水下的鳞纹,特别是她感到舒服的时候,鳞片会不自主地舒展开。可现在的黎川,连鳞纹都没了。他之所以要泡澡,就是为了确认这一点。 他把黎川从水中抱出来,换上干净的衣物。凌空画出穿行符,一步跨入汾渊河龙宫。 第25章 殿下跟着裴郎私奔了 那是汾渊河里,他最熟悉的地方,一卷珠帘将汾渊河当中最潋滟的涟漪投射在这一屋之内。他将黎川轻轻放在许久没有住人,却依旧干净的床榻上。 子舟立刻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萧洵安有些心虚,他以为子舟会对他很不客气,私以为自己应当很难招架。 而子舟却只是冷冷说了一句,“回来了。” “嗯。”萧洵安侧身让开让子舟能够看见黎川,“黎川失忆了,她好像不太好。” 子舟走到床边,拿起黎川的的右手,子舟左手的图腾闪亮了起来,黎川的右手却毫无反应:“她喝酒了?” 萧洵安垂着头,不好说什么,张了几次口,才说出来,“是我没照顾好她,你能否看到她的真身?” “她擅改国运,已经被天雷剔去龙魂,又如何能看到她的真身呢?你既然修炼出了丹元,为何不炼一炼你的眼睛?”子舟盯着萧洵安的眼睛,仿佛他是个被吃了脑子的傻子,“终有一日,你会觉得如今可笑。” 萧洵安站在原地,他不用等终有一日,他现下已经知道自己愚蠢了。黎川早告诉他只是平个瘟疫就会被逐出仙班,更何况是扭转一个将死之国的运势。 “因我没死,便要她死?哪来这样的道理?” “你不一样要让北国亲王换你去死?”子舟懒得跟他正面说话,嘟嘟囔囔地检查黎川的身体。 “锃~”萧洵安从袖中拔出匕首,横在脖颈已经碰破了皮肤,子舟一个甩手,那匕首割裂珠帘飞了出去,玉珠坠落飞迸,散的一地脆响。 子舟心想,“难道轮回还废脑子?”气不打一处来,言道,“你此时自刎,岂不是将她一切牺牲白费?倒是做得一副舍生取义的样子。” “她触犯天条,剔去龙魂仙骨,历一世凡间之劫,受苦开悟才能回来。她如今只剩一具凡人之躯,心性又软,我若是你,只会竭尽心力护她周全。” 萧洵安默默站着,袖子里的手攒得发青。 子舟又说:“萧洵安,这次你害她回不了家了。” 这话又何尝不是一柄匕首狠狠刺进萧洵安的心口,眼眶有热。 “带她走吧。你的灵力不要对凡人随意使用了,怕会招来更多的麻烦。” 萧洵安带着黎川走了,子舟站在原地,看着穿行咒留下的细碎花火。“你们俩来来回回,我究竟怎样才算帮了你们?” 天边是紫色的霞,紫霞里的金火烧了半边的天。渡马河也铺上金彩,粼粼的光,好似一条巨龙卧在点彩的草原上。 萧洵安拥着黎川坐在一座山丘上,黎川开口:“洵安,我有没有家人?” “嗯?” “最近总在想,想回家看看,却不知道往哪里回。” 萧洵安心中钝痛,不知该如何回应,他望着渐渐烧低的晚霞,许久,“是我对不住你。你的家族是隐世大族,祖训不得干政,你却为我背离了。” “哦。”黎川轻轻应了声,里面有些失落,又怕萧洵安歉疚,转了语气,“那我究竟怎么认识了你这个债主,教我家都不要了?” 萧洵安轻笑了一下,“前些年我还不是镇北王,逃亡时掉进河里,被你救起来养了半月。那时希望你能陪着我,硬是要拖你来塞北。来了便回不去了,却还又让你生病。早知你祖训苛刻如此,我必不让你来……” “既然我之前没告诉你祖训的事,自然是我自愿随你来的。”黎川说,她看着萧洵安,眼睛里比霞彩更绚烂。 “你知道吗?虽然我忘了许多事,就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可我一看见你,就知道,你一定是我挂在心上的人。” 黎川脸上是笑意,眼睛却红红的,好像是鼓足了很大的勇气才说出这样的话。萧洵安终于忍不住亲吻了那双抹了蜜似的嘴唇,他突然就不记恨黎川从前记挂着别人。 因为这一刻的黎川,满眼只有自己一人而已。 但也有一件事,是他要提上日程的--他必须给黎川一个合适的名分。 从前黎川只是来一阵子,即使是失去记忆后,萧洵安也认为,在不久后的某一日,黎川是要离开的。 但如今不一样了,从子舟的话里得知,黎川会在人间陪着他一世。那他就不得不顾虑黎川的后半生,她不能只是一个被人说三道四的军师。 他要给她唯一的,最好的。 当晚,他悄悄取出乾坤囊,从乾坤囊里摸出一条青色的小鱼,轻轻在它耳边说了什么,小鱼摇摇脑袋,一出溜消失在夜色里。 汾渊河龙宫,子舟还在偏殿整理公文,当他看到河里淹死了一只鸭子的记录时,无语地搓了搓眉心。“当时哪些人在这一片水域,叫来问问。” 一旁的虾兵说:“这么晚了,不太好吧!这点小事,要不仙君歇会儿,明日一早再问?” 子舟正心烦意乱,只有拿这些公务抚平心绪,“淹死鸭子是小事吗?鸭子会随便淹死吗?必然是有人捣乱,扰乱汾渊河治安!快叫来!” 不过一炷香,偏殿挤满了人,开始七嘴八舌地讲话。 “那只鸭子在水里扑扑腾腾的,把水都浇到我嘴里了。”一只蛤蟆精张着大嘴说。 “可不是,它不知道从哪‘咚’一下扑进水里,一脚丫子把我头打这么大个包!”一条鲤鱼精揉着额前多出来的一角,嚷嚷着。 “我当时都以为它咬到我了,我哧溜一下就跑开了,什么也没看见。” “我在下面织布,看着它扑扑腾腾的,也不知道是干嘛,不一会儿就沉下来了。” “听我说,我那会就在边上……” “不对,我是亲眼看见的……” “我被它吓一跳,我能不知道吗?” 子舟被嚷得脑仁儿疼,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肃静!” 叫喳喳的屋子,一下子静了。 子舟用笔尖沾了沾墨,“排好队,来,一个一个说。” 那只蛤蟆精站在最前,“嗯……事情是……嗯……就是……”刚刚声音挺大,到了子舟面前却又理不清话头,支支吾吾没了声儿。后面的人就开始支支吾吾,交头接耳。 子舟默默搓着眉心,就在这时,一条青色小鱼凭空出现在子舟案侧。子舟闭着眼,说,“大点声!” “吾愿与黎川结为婚姻,而今红绳系定,烦问庚帖,以卜白首永偕。”萧洵安的声音在偏殿回荡,久久还有余音。 子舟愣在当场,十来位汾渊河居民都在此见证了这一问,统统没了声音。汾渊河没有一刻如此刻这般安静。 “吾愿与黎川结为婚姻,而今红绳系定,烦问庚帖,以卜白首永偕。” “吾愿与黎川结为婚姻,而今红绳系定,烦问庚帖……” “停!停停停!”子舟大声喊道。青色小鱼咻地一下跳进了桌案上的笔洗里。 “这是谁啊?” “我怎么听着像是裴郎的声音?” “不能吧!那个裴还没入轮回啊?” “我们殿下不是已经定亲了嘛!” “对对对,是西海的……” “停!”子舟又一次把镇纸拍响,“都回去歇着吧!明日再问。今日之事,不可外传。” 可是秘密,最怕的就是“不可外传”这几个字。 第二天天一亮,裴郎求娶龙王殿下的消息已经满河皆知。 “听说了吗?裴郎问了殿下的庚帖。” “听说了吗?殿下跟裴郎私奔了。” “听说了吗?殿下悔婚跟别人跑了。” “听说了吗……” “听说了吗……” 第三天,泾川冲到了登天阁:“宿机姐姐,我求求你,司命根本不给我算!” 宿机摆着袖子在书架间穿梭,“算不了。” 泾川跨了一大步,拦在宿机前面,“哎呀!阿宿~我就去看她一眼,就看一眼,绝不多说什么!” “真的算不了。”宿机转身换了个方向走,“还有,叫姐姐。” “哎呀!我真的不会越界,我姐都要嫁人了,总不能让她孤零零地嫁吧!” “她在渡劫,如今不是你的姐姐,就是凡间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娘子,恰巧和你姐姐长得一样,也叫黎川罢了。不需要你送嫁。”宿机又说。 “话不是这样讲,她这种历劫法,连个亲人朋友都没有,我不顾着她,谁顾着她呀?而且她还是跟文烁君在一起。” 宿机用手指轻点她想要的册子,那些册子从架子上飞了起来,像小狗似的跟在她身后。“文烁君在一起怎么了?他们之前不就在一起当差,挺好的啊!” “好什么呀!之前他就害得阿姐……”话到此处,泾川又觉失言,改了口说,“我总得把庚帖送去吧!” “我都说了,她如今不是你姐姐,庚帖自然也不用你送,她连八字都不是从前的八字。从她被天雷批中的那一刻,才是她的新八字。” “姐姐~” 宿机被叫得发麻,语重心长的说,“小泾川啊,你就别为难我了,我也是为了你姐姐好。凡间历劫,我们不可干涉。你看你姐姐,她不就是不听话,才是如今的局面,你就别再搅局了,啊~”说着,一个响指,人又没了踪影。 萧洵安等了几天,没等到回应,拿出仅剩的另一只小鱼,在它边上说,“子舟仙君,可收到了?” 小鱼打了个激灵,吐了个泡泡,却没有动。 “这是坏了吗?”萧洵安晃了晃手掌,小鱼扭了扭,却还是没走。 他又说,“子舟仙君,收到了吗?”还是没动。 他咽了一口口水,声音大了些,“吾愿与黎川结为婚姻,而今红……” “听到了听到了!”子舟的声音从扭动的小鱼身上传来,“遭天雷剔骨之日,便是她历劫的新生,以此为八字最为恰当。还有,别再与我传讯了。” 话音刚落,早前飞走的那条小青鱼忽然出现在了他手心。 “可是……”可是若以天雷为八字,黎川岂不是还没满岁?甚为不妥。 萧洵安在营帐里来回踱步,始终无法将此事做下定论。 就在这时,李宣着急忙慌跑了进来,看了萧洵安一眼,又瑟瑟缩缩退了出去,站在门外:“王爷,郡主和先生打起来了!” 萧洵安两步跨出营帐,“在哪?为何?” “就在靶场。” 萧洵安大步在前面走,李宣在后面追,“起初是先生在靶场见到弓箭想要一试,郡主嘴上逞了快,两人都不罢休。说是谁输了,谁就喝王爷的洗脚水。” 萧洵安闻言脚下顿住,这是什么奇怪的赌注。萧洵安一停,李宣没刹住,一头撞在他背上。 “王爷恕罪!” 萧洵安没理他,接着大步往靶场去。他既担心萧滢滢跟男人打惯了,手上没个轻重,又害怕黎川对自己认知不清,一时失手伤了萧滢滢。 毕竟,黎川从前,其实是武神。 到了当场,只见靶场上黄沙飞扬,两匹骏马跑得欢腾,二人弯弓搭箭,箭头是沾了墨汁的纱布头。围观将士打着呼哨,为各自看好的一边喝彩。 萧洵安这才放下心来。“这就是你说的,打起来了?” 李宣挠挠头,“我见她们吵得不可开交,以为……” “好了,没事。”萧洵安放缓了脚步,悠然走到棚下,竟坐下喝起茶来。“说说吧,她俩是怎么了?” 李宣缓了一口气,说道,“这事儿要从郡主练兵说起。” 黎川用罢早膳,四处溜达,听到靶场的吆喝声,便走过来看热闹。 “干嘛呢?早上的胡饼吃到狗肚子里去了?上靶了吗上靶了吗?”萧滢滢拿着一支羽箭抽打刚才脱靶的士兵。“你那么粗的胳膊都没我射的远。” 被打的士兵缩着脖子,开始找由头,“将军,我是……我刚刚看先生进来了,就多看了一眼,分神了。” 萧滢滢一抬头,恰好看见李宣在给黎川安排茶水和弓箭,又拿羽箭甩了一下士兵的胳膊,“练你的射!”说完,气势汹汹地走到黎川面前,伸手拿了李宣刚倒的茶,饮了一口,“累死了,先生闲来无事转到这儿来了?” 这一句可就是在讽刺黎川整日无事,闲得慌了。黎川本来也是闲着,倒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只是笑了笑:“是啊,如今边塞祥泰,郡主练兵辛苦了。” “可不是嘛!先生一来,那靶子就不显眼了。个个的眼睛都飘了,练得实在费劲。” 黎川当然听出来萧滢滢的逐客之意,却莫名起了逗她的念头,“我在他们后面都被看到了?果真是耳听四路,眼观八方的好将士。郡主练得好啊!” 这么一说,萧滢滢忽然被堵了嘴,不知道该怎么接茬。斜眼看到黎川脚边的弓箭,居然是她之前送给萧洵安的。那弓很重,她自己很难拉满,但弓体用料考究,弓弦金贵,故而送了萧洵安。她看了看黎川纤瘦的胳膊,嗤笑了一下,“这不是王兄的弓吗?劝先生还是三思,虽然先生之前有‘一箭护主’的典故,但这柄弓,或许不会那么听话。” 虽然黎川那一箭的确名震三军,但萧滢滢知道黎川自那日起昏睡了好几日,萧洵安平日又精心呵护着。在她眼里,黎川就是个娇柔弱质的小娘子。“总之,先生这样骄矜柔弱的贵女,最好还是在营帐里待着,草地上晒晒太阳就是了,我怕这粗野之地伤了先生。” 其实黎川心里知道,萧滢滢在这沙场上拼杀了许多年,吃过比男子更多的苦,才有了塞北独一份的巾帼英雄之名。 黎川本来做军师也好,做王妃也罢,即使出头,也不过是才情卓绝的贵女罢了。更何况,一直以来她名声都不大好,旁人都说她根本不是什么军师,分明是个侍妾罢了,还非要给自己抬面儿。 她那一箭,不仅救下了萧洵安,还击碎了萧滢滢那么多努力换来的“独领风骚”。 想着,黎川便也不再想惹她,站起身来准备离开了。 但萧滢滢却不知怎么了,或许是恰好说在了自己的委屈上,或许是以为黎川怕出丑,忽然说:“这就走了?来都来了,局都搅了,你不玩两把再走?让人家看看云阳先生不是空架子?” 黎川拿起弓,李宣抱起箭筒,说了句稍有些刺耳的话,“不了,就不争抢郡主这独一份儿的威风了。” “你什么意思?”这可是直戳萧滢滢痛处,无论她自己有没有意识到,这都无疑刺痛了她的自尊。 黎川没理她,抬脚准备离开,萧滢滢却不依不饶,伸手拽了黎川的袖子,“什么意思说清楚!” 谁知萧滢滢脚下被桌腿绊了,险些摔了一跤。黎川顺嘴一嘲,“哟!郡主当心些,可别让人家也给您扣上个骄矜柔弱的帽子。” 众目睽睽之下,萧滢滢吃了瘪,出了丑,凭她那自傲的性格必然不能善罢了。“好!那就打一场,看看到底是谁柔弱!” 黎川也来了劲,“好,那就打个赌,郡主说个赌注。” “谁输了谁就喝对方的洗脚水!”这是军中常有的赌注,可说完萧滢滢又后悔了,回想着从前那些士兵们赌完后总是要嘲讽对方脚实在太臭,两个女子的脚被议论臭不臭,总归是不太好,故而改了口,“谁输了谁就喝哥哥的洗脚水!” 李宣听到此处,见势不妙,拔腿就往王爷的营帐去报信了。 萧洵安听得津津有味,也抱起看热闹的心态,道,“哦?那你还不快些给本王打一桶泡脚水去?” 场上尘土飞扬,破浪正朝萧洵安这边飞驰而来,黎川绑着一条亮红的襻膊,群青色的衣裙扬在风里,惯常散着的发尾紧束起来,有种意气风发的好看。她对着他灿烂一笑,黎川从来不这么笑,或许是因为忘了些哀伤事,又或许是终于在这里感受到了从前的愉悦。 他正沐浴在黎川春日暖阳般笑容里,黎川身子一闪,一支墨色羽箭划过黎川刚才的位置,直朝他面门而来。 他抬手挡了一下,却砰得一身的黑墨。 这时,黎川拉开弯弓对着萧滢滢,喊道,“郡主,你没箭了!”可萧滢滢并不愿认输,她噘着嘴踹了一脚马肚子,弯身下去,还要去捡地上的箭。 黎川手指一松,羽箭直中萧滢滢即将触地的手,萧滢滢吃痛收回手来,满手都是墨汁。 零星几个支持黎川的欢呼喝彩,萧滢滢坐直了瞪了他们一眼,他们立刻就安静了,魏鋆连忙递上手帕供她擦手。 黎川笑着朝萧洵安走来,萧洵安站起来迎她,帮她解开身后的襻膊。“还没进门就欺负小姑子,怕是我们以后的日子不安宁。” 黎川用手肘轻拐了一下他,“瞎说什么呢!” 这时候,李宣提着满满一桶热水小步跑来,黎川笑说,“你也太实在了。” 李宣放下水桶,有些尴尬。 萧洵安倒是不尴尬,当着众人开始脱鞋脱袜。 所有人都凑过来,黎川看见满不情愿走在最后的萧滢滢,大声喊道:“郡主!可是愿赌服输?” 萧滢滢不说话,扒开前面的人走到正在脱鞋的萧洵安面前,眼看着他把脚放了进去。 萧洵安憋着笑假意安慰道:“没事!我日日都洗脚,没那么臭。” 萧滢滢不想理他,但王军从来没有逃兵,梗着脖子抱着手臂站在那儿等。 黎川亲自拿了杯子从萧洵安的泡脚桶里舀了满满一杯,双手奉到了萧滢滢面前。 魏鋆的脸色很难看,平日跟着萧滢滢鞍前马后的那几个脸上都很精彩。 萧滢滢倒是没扭捏,直接伸手去接,抱着必死的心,也要喝下这一杯。 杯子在触到萧滢滢手的那一刻,忽然从黎川手里脱落下来,泼了一地。看热闹的萧洵安也“不慎”踢到了脚下的桶。 黎川歪着头摊摊手,萧洵安跟着做出很无奈的样子,“呀!真是可惜了,看来你是没这福气喝王兄的洗脚水了。” 众人心知肚明,这是王爷和先生给郡主的台阶,互相看了一眼。 “先生深藏不漏,骑射了得啊!连对上郡主这样的身手,也毫不露怯,了得了得!” “咱们将军那可是相当厉害!只能说今日王爷来给先生助了阵,是我们这些喝彩的不顶用嘛!” “可不是嘛!就你刚刚声音太难听,这不纯捣乱吗!下次你别喊了!” 萧滢滢在这样的声音里,心情很是复杂,狠狠叹了口气,快步离开了这是非地。 第26章 皎皎月明 忽有一日,从京城来了诏令:文帝即将大寿,特昭广玉郡主回京。 萧洵安听闻召令,就知没什么好事。禹蚩国仗打不赢,硬是把心思放到和亲上了。此次将萧滢滢召回京去,定又是禹蚩把和亲的买卖谈到文帝那去了。 他拿着黄澄澄的诏令在手上转着玩儿,忽然想到:既然亲妹回京,那镇北王必然是要亲自护送了。 于是,他凑到黎川跟前,“川儿,想不想去京都去看看?” 黎川自然读懂萧洵安的意图,微笑回应,“久闻京都繁华,一直很想亲眼瞧瞧。” 萧洵安即刻点了两千“随从”,三千“护卫”,准备南下。顺便把平乐府那位往南边送一送,也带他去瞧瞧缙月京都的风貌。既然禹蚩要他不痛快,他自然也得恶心恶心他们。 五千兵马,浩浩汤汤南下。 两天到了五羊郡,就是那个敌军压境见死不救的五羊郡。 郡守站在城墙上远远看着南下的兵马,是拦也不敢,不拦也不得。 萧洵安知道郡守为难,贴心地着人送来拜帖,大约是说:得君昭,护送广玉郡主南下京都,路经五羊郡,欲投宿。 郡守拍着大腿,顿足叹道,“哎呀!怎么来了这样的祖宗!” 送帖的“随从”周羽在城楼下喊道,“大人莫急!王爷从五羊郡过去,大人以后或许会难堪。但若王爷今夜无处可去,大人今夜必定会难堪。” “这哪里是要投宿?这是要攻城啊我的祖上诶!”郡守花白的胡子染了热泪,“不想我为官三十余载,没等解甲归田,却要晚节不保!唉!什么命!” “随从”又道,“既然大人不答话,我王军,不是,我们王爷便当您是答应了,缓缓来了啊。大人打开城门等着就是!”话毕,调转马头,绝尘而去。 郡守抚了抚胸口,下令道,“开城门。” “大人,当真要开?” 郡守将拜帖使劲砸在说话人的脸上,“你以为你不开,等镇北王来了,这城门自己不会打开?没眼色的货,快去开门!” “是是是。” “等会儿,报府上,设宴款待镇北王,还有,让护城军挨着城根儿给王军扎营。” 当萧洵安的马蹄踏到城下时,城门洞开。郡守站在城外迎接:“王爷亲临五羊郡,实乃百姓之恩福。下官不知王爷远道而来,仓促备宴。王爷若不嫌弃,请暂居寒舍。” “五里路缓缓走了一个时辰,不算太仓促吧!郡守大人!”方才递帖的周羽说道。 “这要是急行军,这会儿连这破城都攻下来了。”萧滢滢翻着白眼嘟囔道。 萧洵安做出一副很亲仁的样子,说道:“叨扰吴大人,还请大人费心安置好我身后的随护。” “城内有些路窄,郡主车驾宽大不好行进,特为郡主准备了轿辇,还请郡主移驾。”郡守展袖示意后方的一顶八抬的暖轿往前走来。 此次南下,除了运物件的马车以外,的确安排了三辆车驾,却只有一辆坐了人,就是阿多尔。 萧滢滢高头大马就在萧洵安身侧,那郡守居然全然没有看见她,还拿轿辇来,仿佛是在羞辱她。 不过萧滢滢心知这个郡守吴成蹊谨小慎微,胆小如鼠,料他也没胆子羞辱她。于是大度地策马往前走了两步,跟在萧洵安半步后面,道,“本将军不需要轿子,还是请禹蚩娇滴滴的小世子坐你的轿子吧!” 闻此,阿多尔从马车上下来,一脚跨上马背,大声朝前面喊道,“我堂堂禹蚩男儿,自然是要坐在马背上的。”说完就肺气不足地咳嗽了两声。 萧滢滢很是看不上眼,眼睛快翻到天上去,轻嗤了一声催促着,“快走吧!这一路磨磨唧唧急死我了!” 大部队歇在城外,百人小队护送他们踏入城门,百姓夹道围观,欢迎谈不上,于他们而言,多是看热闹。 “这便是镇北王啊!” “真称得上‘俊朗神武’!” “好威风啊!” “这随从都好健壮!” “那边那个,那个俊俏的娘子,就是传说中的云阳先生。 “看着较弱啊,可不像是会打仗啊!” “那你可说错了,据说骑射了得,‘一箭稳军心’可听说过?” “哦哦哦!我听过!文武双全可不得了!” “哪个是郡主啊?” “呐呐呐!镇北王左手边那个!” “腰上挎刀的啊?” “我的个老天爷,这郡主也上阵杀敌?手上不得沾了血?” 这声音钻到萧滢滢耳朵里,轻蔑地哼了一声,喝道,“我杀的敌人,比你杀的鸡都多!” 说她的几人吓得连忙跪地,“小的该死!小的妄议!” 萧滢滢驻足,垂眸看向他们,“不算该死,你们给我绕着街道,大喊‘广玉郡主,神勇威武’若城内有一人没听见,就算该死!” 几人面面相觑,郡主马鞭一甩,空中炸出一声脆生的鞭响。“还不快去?” 刚才嘴上狂妄不羁的几个男人,如今屁滚尿流地窜到前面去,一边小跑一边喊: “广玉郡主,神勇威武!” “广玉郡主,神勇威武!” “啪”鞭子又是一响,“大点声!拿出点男子气来!” 一个男人被吓了一跟头,却不敢停留,也不敢回头看,爬起来继续呐喊。 “广玉郡主,神勇威武!” “广玉郡主,神勇威武!” “广玉郡主,神勇威武!” 有些怕事的见此情景,默默从人群中退了出去。 萧洵安笑道,“广玉郡主比镇北王的阵仗还大,怕是还没到京城,威名就远超于我了。”他自然知道萧滢滢是故意为之,虽然没人告诉她和亲的事,但萧家哪有傻孩子? “哥哥还怕我比你厉害不成?”萧滢滢傲娇地一甩头发,萧洵安看着那把甩得比马尾还欢的黑发,猜想大约没有一支步摇能在她的头上安安分分地待着。 狗腿子阿多尔紧跟在后面夸赞,“我要是有郡主姐姐一半的威勇,我父瀚便不会如此瞧不上我了。” 萧滢滢懒得理他,夹了一下马肚子,笃笃往前行了,“你还是先把马骑稳吧!” “我骑马很稳的!我只是不能吹冷风。”阿多尔在后面追。 五羊郡相对塞北而言,物产丰足,郡守府的这一餐相当的丰盛,就连在城根儿扎营的“随护”们,也吃上了一顿羊肉锅。 但有一事,郡守做错了,险些闹丢了性命。 自文帝登基,他喜欢的那套“歌舞升平”在整个缙月都推行得淋漓尽致。凡是勋贵宴客,必从教坊请来乐师舞姬,轻歌艳舞,以助酒兴。 唯独在塞北,没有这样的习气。原本塞北苦寒,又是战乱,即使是勋贵也少有这样的奢靡。 这几年虽是兴盛了些,但萧洵安是从教坊里爬出来的,他不提,谁也不敢置办这样的场所。 但这位吴郡守,虽是须发斑白了,但却有些涉世不深的懵懂气。先是用轿子得罪了广玉郡主,这又请来一班子官妓,在萧洵安的痛点上奏曲。 但不得不说,这吴成蹊眼光不错,鉴赏造诣甚高。 席间,有位乐师十分出挑。身着荼白的缎,外罩素色的绢,一把青丝着水玉扣簪扣着,一双素手极为好看。腿上的那把古琴,用料做工也相当考究。 她一出场,在座谁又看不出她是比着谁做的扮相。 一曲《琼妃谣》是奏得像四月又飘了雪,闻者仿佛身处风雪中,不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云阳先生风雪拦王君”,是京都都传遍的典故。这位乐师如今一身黎川的款识,又奏风雪,在座几位将士脸上也有些难看了。 阿多尔席间喝得畅快,这位乐师一曲终了居然有些泪目,“这位乐师奏得极好,让我不由念起家乡。”原本以为他这一句是在解围,谁知下一句竟又显愚昧,“这位乐师才华惊座,身如兰芝,颇有些先生的风韵。吴大人费心了!” 萧洵安自然知道吴成蹊的用意,他以为找来一个人费劲模仿黎川的样子,就能讨了他心头好? 于是萧洵安不咸不淡道,“丝毫没觉得像。” 吴成蹊使了个眼色,乐师放下琴,缓缓走到萧洵安旁侧,忽而熏香灌了满腔。她跪坐下来,手扶袖子,露出纤长的手指和青筋浅浮的手腕,朝杯子里斟了一杯很是花俏的酒。 双手放在对方伸手可触的位置,恰好隔着倾身即贴的距离,颔首垂眸说:“妾身对王爷万分敬仰,而今得见难掩欢喜,能替王爷斟一杯酒,此生无憾了。” 萧洵安太知道这一套路数意味着什么了,吴成蹊如此揣度他的心思倒没什么,只是这让他想起了夜莺的故事。吴成蹊找一个这样的人来妄图扮演黎川,让萧洵安十分不悦。 但他曾经就是这样的人,深知对方的不可抉择之痛,只拂袖打翻了乐师斟满的酒。所有的不快皆指向吴成蹊,若眼神可做利刃,吴成蹊已经被扎死了。 管弦默了,众人都看向这处。 一边坐着的黎川走过来朝乐师微微偏了一下头,示意她退下去。 那乐师也是人精,赶紧磕了个头,抱着琴退的影儿都没了。 只剩下吴成蹊眼看局势不对,猜到自己定是马屁拍到了马腿上,不住地擦汗。 黎川想在他身侧坐下,萧洵安却一脚踢飞了刚刚那乐师跪过的垫子,旁人赶紧识趣地把黎川先前的坐席搬了过来。 黎川终于坐下,把自己的酒杯放到了萧洵安的桌案上,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 萧洵安可以不处置那没眼色的郡守,但这饭,是如何也吃不下去了。 吴成蹊吩咐管事分别安排了萧滢滢和阿多尔的住处,战战兢兢亲自把萧洵安与黎川送到了别苑,回到家里一屁股瘫坐在床榻上,摸摸自家娇妻的手,压了压惊,“我今日,真是险些丢了性命啊!” 吴成蹊给他们安排在紧挨着的两间小院子,旁人都知这是多余,但做到这步,也算是礼数周全。 萧洵安把主院房间安顿妥当之后,却对黎川说,“好好休息,明日还要继续上路。”说罢便走了。 黎川坐在榻边,独自默了一会儿,还是来到萧洵安的院子。 她叩叩门,无人应答,她又叩了叩,“洵安,是我。” “吱呀”门开了,萧洵安一身中衣,长发披散,有些颓然。站在那,却没有请黎川进去的意思。 虽然明处见不到人,但四处都是眼睛,黎川站在门口,轻声说,“四处都有人盯着,你确定不让我进去坐坐?” 闻言,萧洵安让出半个身子,垂着头不去看黎川,没有往日那般温情流露。 屋子里没点灯,暗暗的,纯靠院子里的几盏灯笼映进来的微光。黎川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下,萧洵安也跟着坐在了旁侧,黎川打先开口,“我知你今日是怕我难堪。” 萧洵安垂着眼没说话,黎川继续说,“他寻了一个人来讨好你,代表他敬重你。你打翻了酒,踢走了席子,我若是那位乐师,定然难以自处。” 萧洵安忽然看向她,言语里压着火,“你干嘛将自己比作乐妓来贬低自己?” “乐师是人,我亦是人,并不觉得这样比喻有何不妥。”黎川不知道,萧洵安的心结还在于与自己的过往不能和解。 萧洵安又垂下眼去,也不回话了。 黎川被他这一别扭,闹得心里也有了疙瘩,她很想帮萧洵安疏解,萧洵安却以这种态度阻隔她。 “你曾说,‘为君者,不该分等论人’,你不该瞧不起……” 萧洵安猛的坐直了,看向黎川,打断了她,“乐妓就是低人一等,他们就是腌臜,就是卑贱!” “我并没有瞧不起她,我曾经就是在那样的地方生存的,我最知道那里的规则,我也没资格瞧不起她。我只是不许任何人污了你……包括我自己……” “你知道吗?她好像一直在提醒我,我是脏的……我从前觉得这份屈辱让我更有反抗的力量,它毫不影响我成为君王,可是……它让我发觉……我其实不该沾染你……” 黎川愣了,她不知道是因为自己失去记忆,还是从前就不知道萧洵安有这样的过往。她知道,萧洵安此刻内心的难,温声缓言问道,“你的意思是,它会影响你我同行?还是说王爷忽然在意了世俗,畏惧了眼光?” 萧洵安的眼神一下儿就松了,躲闪的瞥了过去,“不是……我一直以来,欠你一个赔礼。当初,你不愿意的……” 黎川猜想他说的是他们两人无名无分地共寝一室,“我不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有记忆的第一日,我是想去见你的,想让你尝一尝我碗里的汤。明知你我关系殊异,却仍旧想去见你。我想我大约不需要你的歉意。” 面对黎川的示好,萧洵安很难无动于衷,终于抬起眼睛。黎川看清了他眼里的脆弱,一直以来,他们虽然共枕,萧洵安却从未逾矩。原来在萧洵安心中一直陷于愧疚。 她忽然倾过身去,深深亲吻了萧洵安的嘴唇。 或许旁人有什么条条框框的规则,可是黎川没有,她想要的是直接与热烈,爱要表达,相爱便要在一起。她自己不知道这样的热烈,其实是源于曾经委婉与克制让她失去了一切。 深寂的夜,经不住这样的火。黑发缠绕在一处,汗水模糊了肌肤间的界限。 萧洵安再不似那次,而是轻轻地,缓缓地,亲吻爱抚黎川身体的每一寸,那些没有鳞片覆盖的,娇软的肌肤。 夜里,萧洵安觉得口渴小心翼翼地起身,头皮却突然扯得很痛,只听闻身后黎川吃痛嘶了一声。 回身来,只见黎川拽着一缕头发坐起身子,发尖恰好和他的头发缠绕在一起,在黑暗之中打了个死结。 黎川眯着睁不开的眼睛,看着这一团死结,用手指轻轻地捋,想要把它捋开。 萧洵安按住了她的手,轻笑道,“川儿,这叫结发。”说着伸手够到挂在床边的长剑轻轻割断了那一段死结。 “新婚之夜,将两人的头发结在一起不散开,就能携手终老,来世还能遇见。”说完萧洵安有点后悔,下辈子就是文烁君了,他却不太希望文烁君再找到黎川。 他起身想拿一个物件把这头发装起来,看到了装乾坤囊的匣子。萧洵安之前把它藏起来,是担心黎川看到了这个会想起过去,然后立刻离开他。 但现在……他把匣子拿过来,说,“有样东西,要还给你。” 黎川打开来,里面是一个锦囊。 萧洵安说,“原本就是你的东西,里面什么都有,还有你的弓。此次南下,处处凶险,万一我不在你身边,带着它,我也心安些。” 黎川看着眼熟,接过来打开往里瞧,鼓鼓囊囊却空无一物,于是朝萧洵安投出询问的眼神。 “心中想着你要找什么,把手放进去就能拿到什么。”说着把手伸了进去,出来时拿着一张正正方方的符纸,上面两枚光点靠在一起,晃晃悠悠,形状好似一颗跳动的心脏。 “这是你做的,你和我的手印,若分开了,能以此找到对方所在的方位。” 黎川学着他把手伸进去,一柄银色长弓被她拉了出来。夜色里,那光亮很显眼,在她瞳孔里映出莹莹光彩。 她用手指摩挲着弓身,仿佛与它有特别的羁绊,黎川一伸手,就够到了它;拿着它,莫名觉得心安许多。 萧洵安不放心,又交代了一句,“世上这样的锦囊不多,这弓应当也仅此一柄,如无意外,尽量不要在人前使用。” 忽然,萧洵安听到了什么动静,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唇边。拉着她的手,把弓放回了乾坤囊。 他们被围了。来人不多,轻手轻脚,却来者不善,应是安排来暗杀他的。 也是,大队王军现下住在城外,带进来的百余人,如今又分散在三个别院。这是最好下手的时候了。 正想着,一支火箭钉在了门板上,萧洵安却觉得好笑,竟拿火来对付他,他们不知道自己是遇到火的祖宗了! 接着,数十支火箭射来,屋舍顷刻亮了起来,他却不慌不忙,回身握住黎川的手,“今夜怕是睡不成了” 萧洵安把衣架上的衣物拿下来给黎川披上,在她耳边轻轻说,“还有一个秘密,只告诉你。”接着,一个响指,围绕整个屋舍的烈火瞬间熄灭了。 除了刚刚烧黑的痕迹,只剩下几根残箭。 “你会法术!”黎川很惊诧。 萧洵安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嘘!秘密。你是想同我一起出去看看,还是想在此休息?若想休息,我会设下结界,不会有人打扰你。” 这时候,院子里已经热闹起来。 黎川穿好衣裳,“同你一起。” 萧洵安与黎川携手走出来,喊了一嗓子,“要活的。” 然后,带着黎川脚下点地飞跃而起。 黎川虽然没了灵力,但身体的记忆却还在,飞檐走壁不在话下,并不需要萧洵安费力带。 他们站在屋脊上,远远就看到通天的火光,那是萧滢滢的住处,竟是用同样的龌龊手法。 他们脚程很快,几步就跃上了萧滢滢的院墙。已经有人开始扑火了,可水一桶一桶浇上去却没太大成效,反而有人在扑火时中箭受伤。 萧洵安不好过多暴露,没再像刚才那样张扬,只是二指轻轻往下点了点,通天的火苗居然渐渐失了力道,在一桶一桶的水中没了踪影。 就在不远处,又起了一处火光,应该就是阿多尔的住处了。萧洵安懒得去,只远远的向下挥了挥手指,那边也渐渐暗下去。 萧洵安看到萧滢滢提着刀从屋子里跑出来,脸上全是黑灰,像极了一只脏猫。有些好笑,却也放下心来。 与此同时一支羽箭朝这边飞来,萧洵安出剑在黎川身侧甩了半个内剑花,那支箭已经身首异处了。 “活捉贼人!”萧滢滢喝道,提刀就往前冲去。 萧洵安带着黎川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等。 不一会儿,三五个黑衣就被捉了过来。 萧滢滢气呼呼地坐到他们身边来,魏鋆给萧滢滢递来蘸水的布巾擦脸,还贴心地上了一壶热茶。 “说吧,你们想指认谁。”萧洵安抬手斟茶,悠闲地问道。 火势散去后的黑烟升腾上去,遮住皎白的月光。 第27章 家有徐氏女,万代上高楼 被抓住五个黑衣人唯唯诺诺趴在地上,萧滢滢把茶碗往桌上一放,“张嘴说话!” “都是吴成蹊怕王爷渡过五羊郡南下,朝中怪罪,故而,故而……我等都是被迫的!我等都仰慕王爷,一心想要到边关阵前杀敌,谁想跟着这样一个腌臜货。” 萧洵安很是赞同,“好!那就办吴成蹊!” 那几个黑衣人当下皆是一愣,不知道镇北王究竟是玩的哪一出。像他们这样的死士,被抓住还说出个名姓来,但凡有点头脑都知道这其中有诈。可这是镇北王,赫赫威名的镇北王!而且王爷脸上的笑,显然不是很正派,很像是在愚弄几个孩子。 萧洵安继续说,“先押下去吧,待会儿问问另外两边都怎么说,若都说想阵前杀敌,那就送到渡马河去。” 他们原本准备好了好些名字,好些理由,扛不住酷刑就再说一个,总之是要磨耗镇北王的耐心,扰乱众人的视线。谁知王爷却没安排什么严刑酷吏,反而一口定了下来。 萧洵安接着吩咐道,“把吴成蹊叫来吧!” 夜风有些凉,魏鋆拿了披风给萧滢滢披上。 萧滢滢问道,“哥哥真相信是吴成蹊做的?他哪有这么大的胆子。” 萧洵安冲她一笑,“他们都说是了,我总不能不听。” 萧滢滢却有些担忧,“若有人是想借刀杀人,哥哥可就成了那把刀了。” 这时候,阿多尔只着了件中衣,踉踉跄跄跑进院里来,“郡主姐姐可还好?”“随从”们也乌泱泱跟进来。 “哟,世子跑的挺快啊!”萧洵安道。 阿多尔见了这一院的狼藉,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石桌前,匆匆行了一礼,“王爷先生也在。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萧洵安见他身上白白净净,素绸中衣纤尘不染,一头微卷的头发松散地束在脑后,说道,“世子院里的火好干净。” 阿多尔满脸震惊,天真单纯地回头看自己院子的方向,虽然隔着墙什么也看不见,“我院里也着火了?天爷!” 萧洵安并不在乎他是否说谎,随口问了一句,“世子不是院子走水才跑出来的?” “我在屋顶看月亮,远远看到郡主姐姐这边着了火,赶紧叫了人赶过来。”阿多尔一边喘息一边说着,说完就咳嗽了起来。 萧滢滢示意魏鋆给他递了一杯茶,他咕嘟咕嘟灌下去。 萧滢滢问,“世子来的正好,世子觉得,是谁要杀我?” “姐姐该不会觉得是我吧?”阿多尔脸上写着耿直,“天地良心!我放了火又来救火……”说着说着好像把自己给说服了,“哦,好像也说得通,这样就能英雄救美,掳获芳心……”似乎很满意这个说法,自己居然还笑了出来。 萧滢滢嘴角都拉到下巴上了,嫌弃道,“说着说着还美起来了,得得得,你歇着吧!先生觉得呢?” 虽然这火解决地还算顺利,但那架势,若不是萧洵安有秘术,常人几乎是逃不出来的。房子应该是提前做了手脚,才会燃得如此猛烈。 而吴成蹊从一开始就生怕他们要入住五羊郡,最后是逃也逃不脱,推也推不掉,才不得已安排了他们。 但反过来想,吴成蹊也不无可能。单单一个吴成蹊没有胆子也没有动机,唯有他要讨好京城,才会有此举。面上装傻充愣,背地里头一早就备好了,或是顺水推舟,为京城除了后患。 “要么是京城,要么是禹蚩。但不管是哪里,吴成蹊都有失职之责。”黎川答道。 “禹蚩倒说得通,我死了,和亲黄了,自该拉扯别的,还能搅得王兄与京城反目。若是京城,只会刺杀哥哥吧!京城让我去,不就是要让我嫁去禹蚩,帮他们平定边界。为何还要害我?” 萧洵安道,“京城不仅想定边,他还急着把你嫁出去,好让我手上又少一员大将。也免了将来你嫁了其他权重大族,为我们增添助力。若在路上能把我俩都干掉,他就不着急嫁你了。而禹蚩若是得手,也就不用和亲示弱,直接从渡马河攻进来了。到现在还没明白自己死了比活着值钱吗?我的好妹妹。” “什么和亲,我怎没听说要把郡主姐姐送来禹蚩和亲的?”阿多尔听完急了。 “世子还是不太清楚自己的处境。”萧洵安笑话道。他一个送来敌国的质子,一个被故国抛弃的人,谁还会给他投递这样的消息。 谈话间,郡守吴成蹊哭抢进来,跪地大拜,“罪臣护驾不力,罪该万死啊!” 见到郡守大人涕泪纵横的模样,萧洵安眉毛一挑,缓缓开口道,“那你说说,你想怎么死?” 吴成蹊一听,额头磕在青石板上,哭喊道,“王爷饶命,罪臣守五羊三十余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王爷看在五羊郡百姓安泰的份儿上,留罪臣一条老命。” “这可就难办了。”萧洵安喝着茶,做出一副很为难的样子,“那些乱贼可是指认了你为贼首。你若觉得冤屈,去拎出一个来与你当面对质?” 吴成蹊急了,膝盖蹭着地面往前上了几步,“王爷明查!罪臣万万不敢对王爷不敬!定是贼首指使他们胡乱攀咬,让忠臣蒙冤啊王爷!” “哟,你这么说,本王才发现,这贼人精明,他既不想本王南下,又没给大人留后路,当真是心肠歹毒。” 这么一说,吴成蹊不哭了,默着,像是在思索还是怨恨,倒好像真是被人蒙蔽暗算了的模样。 萧洵安不管他,继续说,“不过郡守说自己是忠臣,本王倒是存疑,上次禹蚩压境,思源城刚遭瘟疫摧残,向五羊郡求援,郡守可是丝毫没顾及塞北,可算是忠贞为国?” 吴成蹊又拉起哭脸,朝萧洵安一拜,“王爷勿怪,罪臣实在是不善打仗,不敢轻易出兵……” “是不善打仗,还是有人不让你出兵,难道大人就不怕本王会记恨你?” 不管这些人究竟是哪里派来的,经这几问,在吴成蹊心里早已有了计较。 不等吴成蹊说话,萧洵安又道,“不过本王绝非心胸狭隘之人,想来大人也是为了五羊郡百姓之安危。也罢,五羊郡发生的事,还是交由郡守大人自行处理吧!希望大人能尽早给本王一个结果,也好早些南行。” “啪”一滴冰凉的雨水落在吴成蹊的鼻子上,接着两滴三滴……洗刷烧的焦黑的屋舍。 黎川站在廊下,扶袖伸出手,雨水在她玉白的掌心碎成细屑又合为一捧,沿着她的指缝骨节顺流下来。 一只手捉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拉进檐里,用帕子轻轻沾干掌中手腕的湿。“一下起雨来,天还是凉,顾着些身子。” 黎川收回擦干的手,道,“被你说的似个泥人儿。院儿里的杂役都被抓了,据说牢中酷刑之下,已有逝者,吴成蹊这是要用人血平你的愤。” 萧洵安收了帕子,一副吃味的表情,“我险些被人害了性命,你不心疼心疼我,倒是更在意旁人。” 黎川看向廊外的雨,即便萧洵安没有秘术,这一场大雨泼下来,那火也干净了。她抬了一下下巴,“你是君王命,自有天佑你不死。” 萧洵安也看向雨,又看向天,笑着说道,“此言差矣,是你佑我不死。” 他说的是实话,只是忘了过去的黎川以为他是在说笑。 黎川气萧洵安明知她意却故言其他,长叹息一声,侧过身子对着廊外负手而立。“嘴贫。” 眼看黎川生了闷气,萧洵安缓了语气,“放心吧!我已经让滢滢去监看了,但此事确也很难万全。” 的确,亲王遇刺,且是有预谋有布置的刺杀,据说在半月前,这几处院子都重新上了易燃的清漆,别苑的杂役伺候自然都少不了追究。 长长一声叹息,萧洵安牵了牵黎川的手,“此次南下,或许是让这一路百姓免遭战火的一个机会。” 如若萧洵安带着王军从塞北杀到京城,势必一路的血雨腥风,民不聊生。萧洵安想借此机会回到京城,将战争搬上朝堂,只论权谋,而兵不血刃。 这却很难。 “故而这一路,我不能只是纯粹的走马而过,但我向你保证,绝不伤及无辜百姓。” 雨滴捶打着兰草,门海里的飘萍挂在沿上,将掉不掉的颓废样子。 黎川回握了萧洵安的手指,“我信你的初心,只是忧心这繁杂世道很难如人意。” 狱中,潮湿发霉的稻草掺着久困怠惰的人味儿,是腐败和无望的味道。 “咳咳咳,这味道简直喘不过气。”阿多尔用袖子捂住口鼻,声音闷在衣料里。 “受不了还非得来。”萧滢滢一伸手,魏鋆从前襟摸出一块帕子,萧滢滢顺手递到身后,“喏,香草浸过的。” 阿多尔双手接过来,放在鼻尖嗅了嗅,“多谢姐姐!此来,一是要在姐姐心里彻底排除我纵火的嫌疑,二是要看看是哪个犊子烧我。虽我不受父瀚宠爱,却也是堂堂禹蚩国世子。” 刚走过前廊,就听到尖嚎声。阿多尔的脚步仿佛被什么黏在了地面上。 “怎么?害怕了?”萧滢滢背着手驻足回望,仿佛在看一个笑话。 “没有,怎么会?姐姐都不怕,我怎么可能怕?”说着往前跨了一大步,却被地上的杂物绊了脚,顷刻栽了过来。 淡淡药香忽近,将萧滢滢的鬓发扰得微微浮动了几下。 要不是魏鋆拦住,阿多尔几乎撞到她身上。 她清了一下嗓子,“世子慢着些。”说罢转身往里去了。 血淋淋的人挂在刑架上,破碎的布条被鞭子再次抽进绽开的烂肉里,几乎看不出人样儿。 吴成蹊一见到萧滢滢,立刻把椅子让出来,矮身指引萧滢滢和阿多尔坐下,说,“哎哟,郡主,世子,这污秽地可别脏了您二位的眼。” 萧滢滢没理他,掀袍往那一坐:“受刑何人?” 阿多尔脚上一双新制的粉底皂靴生怕沾了血,绕了几步才缓缓坐下。 吴成蹊在旁侧亲自上茶,恭谨道,“这是郡主所住芳临苑里的管事德来,一进来只喊无罪,郡主受惊,他岂敢自称无罪……” “德来,可还能说话?”萧滢滢开口打断了吴成蹊。 “老奴问心无愧,还请……请郡主……明察!”架上人艰难喊话,声音沙哑。 吴成蹊一拍桌子,喝道,“还敢叫嚣!” 萧滢滢不耐烦道,“吴大人劳苦,本将军既来了,您就歇着吧!” 抛开郡主身份,吴成蹊也不敢不服,毕竟王军在城门底下扎着营,镇北王在城里坐着,只得闭了嘴,在一条板凳上安静落了座。 萧滢滢又道,“半月前,临芳苑忽然翻新刷漆,你可知道?” “老奴知道……春来发潮,便进了清漆将院子里的门窗柱子刷了。” 萧滢滢示意狱卒给德来喂些水,好说话,“据我所知,临芳苑,广陵府,清和园都前后上了新漆,可是你的主意?” 德来饮完几口水,说话顺溜了许多,“非也。老奴是大人的家奴,临芳苑是大人别苑,老奴自临芳苑建成起分去别苑守了五年。在临芳苑,老奴还算说得上话。可广陵府清和园是别家的院子。老奴怎可能插手别家的事务?” 萧滢滢侧过头,余光扫到后面老实巴交坐着的吴成蹊,“说说,广陵府和清和园。” 吴成蹊赶紧应答,“哦!臣工向来勤俭,无甚家财。王爷郡主来了,臣工实在无处招待,便借来这两处宅院。世子住的广陵府是城中富贾万金的旧宅,年前万家迁了新居,院子就空着了。王爷所居清和园是内子娘家徐家的院子,内子好诗酒,常在此处设花会宴客。清和园园林风景最为雅致,春来百花……” “这两处院子都由什么人在打理?”萧滢滢再一次打断他。 “一个是万家的仆从王海,一个是徐家的管事婆子江氏。” “把人都叫来。” 此时吴成蹊却有些踌躇,“江氏可以叫来,但王海儿……” “王海怎么了?” “王海儿昨日……狱中自尽了……” “哦。”萧滢滢喝了一口茶,“是被大人严刑打死了吧。” 吴成蹊支支吾吾,萧滢滢却没打算追究,只把精神放在审问犯人上。 不一会儿,江氏被带了出来。 她发髻不算服帖,但看得出是用手整理了重新簪过的。身上的衣料很是不错,虽然在这牢狱里沾了脏污,但依旧看得出体面。 跟挂在架子上的德来很有反差,或许是还没审到她,又或许吴成蹊是很给泰山家面子,特地关照了徐家的家仆。 江氏走进来,有礼有节地向各位行了礼。 萧滢滢问了同样的问题:“清和园上新漆,可是你安排的?” 江氏低着眉,恭谨回答道,“回郡主,园子上漆是万家的小郎君安排的。前些日子,我家六娘在清和园办花宴,宴请了万家,万家小郎君在宴席上许诺给整个清和园重新上漆。” “徐六娘是?” 吴成蹊突然插话,指着自己道,“是内子,内子爱诗酒,常请些朋友在一起吟诗作乐。” “万家郎君怎么突然就想起来给园子上漆呢?” “回郡主,是万小郎君在宴席上玩投壶,下的赌注。戏耍间随意说起的,最后万小郎君输给了我家六娘。” “临芳苑上漆你可知道?” “知道,万家送了漆,安排了人手过来刷漆。郡守府的下人常在清和园往来,就说起了。德管事便也去进了漆,据说万家也是分文未取。” 萧滢滢勾勾手,阿多尔听话地凑过来。萧滢滢又摆手,“不是你。”身后的魏鋆弯下身子,萧滢滢侧到他耳边,“去一趟万家的清漆铺子,查一查订单。” 这一日审完管事,审杂役。等问完出来,天已经黑了,雨也歇了。 “我听闻这里有家万记馆子实在是好,热汤锅子很适合湿冷的天儿。刚好忙完了,我请姐姐去尝尝!”阿多尔跟在萧滢滢身后,亦步亦趋。 萧滢滢皱了皱眉,“万记?是做清漆的万记?” 阿多尔掰着指头说,“城里好像许多万记,万记茶社,万记酒楼,万记金玉……不知道是同一家的,还是姓万的多。” “世子清闲,还是自己享用吧!我可没那个闲工夫。”说完,马不停蹄地赶到清和园。 哪知刚到院子里,就闻着肉汤的鲜香,她不住咽了一口口水。 屋里,萧洵安与黎川围着一口热气腾腾的炭炉石锅,正打算动筷。 萧滢滢大步跨进来,一屁股坐下,侍者忙添了副碗筷。 萧洵安往萧滢滢碗里舀了一勺汤,安抚道,“忙完了?这汤锅可是这里最有名的馆子做的。” 萧滢滢瞄了一眼,石锅上凿刻着两个大字“万记”,吹了吹汤碗饮了一口,“这万家生意做得可够大的。” 萧滢滢边吃,边讲述今日的成果。 “这城内凡是挣钱的生意都是他们家领头个,是好多行当的行首。清漆生意就是他家的。” “据他们所说,春来刷漆是旧俗。旁的家户许多年才刷一次,平常年份就刷个桌子板凳、妆盒什么的热闹热闹节气。万家可是每年都会给自家府宅刷新漆。” “广陵府就是万家的院子,清和园是郡守夫人娘家徐氏的,只有临芳苑是吴成蹊的别苑。” “半月前,吴徐氏在清和园办花宴,万家的小郎君在花宴上输了游戏,许诺吴徐氏给清和园刷新漆。” “临芳苑管事德来,见清和园翻了新,于是起意进漆翻新,万家也免费送了漆去。” “城中除了这三处院子,共有三百二十一户人家购了清漆,故而要从刷漆来查的话,怕是方向不对。” 萧洵安听完,一边往黎川碗里夹肉,一边说道,“这么说来,这两处院子,其实是靠着吴徐氏的关系借来的?” 萧滢滢回答,“可以这么说。徐氏是五羊郡的大氏族,在整个五羊郡都很说得上话,吴成蹊这蠢材,八成是靠着老丈家才坐稳如今的位置。” 萧洵安道,“民间有传,‘家有徐氏女,万代上高楼’。这吴成蹊好运势,那你明日便去拜访拜访吴徐氏。” 萧滢滢却面露难色,使劲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你让我上阵杀敌审犯人,我一个顶十个,但你让我跟女眷聊私话,我可不行。” “谁说是去聊私话?”萧洵安又往她碗里放了一块肉,说,“让你去审她。” “审她?” 萧洵安又夹了一筷子鱼给她,“你不觉得这吴成蹊很由着夫人吗?哪家郡守夫人能时常在别苑办宴席,宴请些外男。” “你是说,或许这五羊郡,真是徐氏说了算?” “说不准呢,你去瞧瞧,总是好的。” 夜,黎川盘坐在案几边一边嗑瓜子,一边看着一本杂书,萧洵安将一枚手炉塞进她怀里。 黎川笑道,“这都几月天了,你还寻得来暖炉?” “不管是几月,你手脚冰凉着总是不好。刚刚的汤锅还剩些燃炭,恰好拿来给你暖暖。”萧洵安在黎川身边坐下,贴着她看棋盘。萧洵安从前最害怕的就是寒冷,后来修炼出火灵丹元,才摆脱了这苦楚。所以但凡有些寒气,立刻就将黎川护起来。 黎川揣着暖炉,用手肘拱了他一下,“我们整日在院里闲着,倒让郡主在外奔波劳碌。” 萧洵安捡了一颗棋子往棋盘上一放,“就是该她抛头露面的时候,闹翻了天,才是最好。” 萧滢滢回到临芳苑,门前却有辆马车侯着,萧滢滢一下马,阿多尔赶紧从马车上跳下来,怀里抱着一个食盒。 “姐姐,今日话说的多,我特意给你带了梨汤,据说何瑶瑶每日都要喝这个梨汤。” “何瑶瑶?” 阿多尔回答道,“就是昨日那个弹琴的乐师,据说她唱曲儿更好听,哪日得空我带你去听一听。” 萧滢滢扭头就进了府门,“不必了,世子自己去听吧。” “姐姐别走啊!把梨汤带着呀!”阿多尔伸长脖子喊道,“姐姐!你是不是吃醋啦?我不去听曲儿就是啦!” 第28章 镜花 雨又断断续续下了一整夜,清晨浓雾罩着整个城。 天光晦暗,方轩之下,一面莲纹铜镜模模糊糊映出一个人影,三千青丝在檀木梳齿间流淌。 酥手挑出一支簪子,镜前女子懒懒道,“今日的头梳的端庄些,要会客的。” “这两日也没收到拜帖。”老嬷嬷一边绾发一边说道。 女子轻笑,“她见我,可不需的什么拜帖。昨日在狱中闹了一日,今日也该来了。” 刚用了朝食,萧滢滢便收拾收拾,来到了郡守府。 在堂前坐了一会儿,吴徐氏一身雅正的宫装,快步从后面转出来,一身老气横秋的样式都盖不住那一双水灵水灵的大眼睛。她上前矮身行礼,“不知郡主驾到,妾身实在失礼。” 萧滢滢在主座上坐着,一看这吴徐氏也是愣了一刻。心中惊道:“这吴老狗如何讨得这样年轻貌美的娘子,老夫少妻啊!”于是在心里对这位吴徐氏也少了些抵触,谁不喜欢貌美又有才情的小娘子呢。 她忙抬抬手,示意吴徐氏站起来,“夫人请坐,不需的那些虚礼。” 吴徐氏微微颔首,低着眉坐到一边的椅子上,然后吩咐身边的嬷嬷,“天凉,给郡主换一盏热汤茶,把云片糕,枣酥糖端来,叫厨房把去年秋天存的桂花拿出来,做了糕点给郡主尝尝。” 她说话时头上的步摇微微晃动,灵动的表情与这一身暗色很不相称。她转过头来,笑吟吟地说,“郡主一来五羊郡,妾身就想拜见的,又担心我这样的身份,郡主巾帼英雄,是不喜欢的。” “听闻前夜又受了惊,妾身格外不敢在郡主面前现眼。郡主今日能来,妾身实在欣喜。郡主喜欢吃什么,即刻让厨房做了来。我新学了做芙蓉糕,郡主想吃的话,我亲自做给郡主吃。”说着说着,手就撑到了腮边,就像跟邻家密友间的闲聊。许是觉得在郡主面前不够端庄,又赶紧把手拿下来坐端正。 萧滢滢实在是应付不来这种寒暄场面,吴徐氏滔滔不绝说了半天,她张了张嘴,也不知道答什么。“啊,那什么,不必客气,我来……我来问问……” 她寻思了半晌,也没凑出来一句客套话来,干脆放弃了周旋,直接问道:“三院纵火案,夫人可有想法。” 闻言,吴徐氏抬手遮口吸了一口凉气,她愣了一下,转着脑袋看了看四周,摆摆手让下人们退下,只留下老嬷嬷在身后跟着。而后把手拢在嘴边悄声说,“大人可不让我打听,郡主快给我讲讲。” 萧滢滢无奈,心想,“这小娘子知道些什么呀!”看了一眼她身后站着的嬷嬷,挤了一脸笑,“刚刚夫人说,会做什么糕?我忽然想尝尝,要不,等夫人做了来,边吃边讲?” “好啊!”吴徐氏说着就站起来。 萧滢滢又说,“夫人去了,我一个人好生无聊,不如让这位嬷嬷留下来陪我聊聊天,可好?” “好啊!郡主且等着,我很快就做好了!”吴徐氏说着行了礼,兴致勃勃地走出前堂。 萧滢滢上下打量了那位嬷嬷,心道,“想来这内务,怕都是这位嬷嬷在操持。” 于是开口:“嬷嬷是一直跟着夫人的?” 嬷嬷颔首行礼,“回郡主的话,奴是一直跟着夫人的,奴是夫人的乳母,夫人嫁到郡守府,奴便也跟来了。” 萧滢滢手里摩挲着茶杯的盖子,道,“夫人年幼,我们这一行这么多人来,可是劳累嬷嬷主持张罗的?” 嬷嬷却一弯膝头,跪在了堂前,“郡主言重,王爷郡主远道而来,我们这些奴才做的不周全,还请郡主降罪。” 嚯,这一上来就给萧滢滢将了一军,意思其实是说,“我一个老人都这样了,你再为难就是你不懂事了。” 可这终究是院墙里的招式,而萧滢滢是沙场上的将。此事也绝不是撒了碟子碎了盘子的小事,那是事关朝政的纵火谋害案。 萧滢滢并没被她欺压到,反而多了怀疑,翘起二郎腿,将盖碗把玩得夸夸响:“那你自己说说,都哪里不周全。”她自己不觉得,但其实那个样子和萧洵安简直如出一辙。 嬷嬷没想到萧滢滢能有此问,却也不慌,回答道:“老奴人老嘴笨,惹得郡主不快,便是一罪。郡主但罚,只要郡主宽心。” 这老嬷嬷的嘴可是厉害,让她不由想起在狱里审过的江氏,也是滴水不漏的说辞。 再一看这嬷嬷总觉得有几分相似,萧滢滢撑着下巴,故作好奇道,“嘶~昨日在狱中见了清和园的管家婆江氏……” 她明显见到嬷嬷的眉毛动了一下,舒展自若的眉头很快攒在了一起。 她故意不继续往下说,那嬷嬷的眼珠子就开始左右闪。 萧滢滢可不急,她就坐着,不停将碗盖拿起放下,拿起放下,拿起又放下……瓷器碰撞的清脆声,仿佛一道一道的刑鞭抽在嬷嬷心口。 终于嬷嬷忍不住了,抬起头来,一脸奉迎的笑:“郡主说的,是老奴的妹子,奴斗胆向郡主打听打听,不知她在狱里可受了苦?” “下大狱总是要吃些苦的,那里头一进去就一股子霉烂味儿,还得睡在湿乎乎的稻草堆里。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暖,她一看就是那种没吃过苦的体面人。” 嬷嬷垂着头,藏青的衣服上冒出一圈一圈的水印子。 萧滢滢又说,“万家那个管事,叫那个什么海的,下狱才两个时辰就没气了。这大狱,可比我们那儿的可怕多了。原本以为郡守大人对自家奴仆应当是要手下留情的,谁知道,我去的时候,临芳苑那个管事啊,就是那个德来,人挂在那儿,全是血,根本看不清面貌,连个人形都没了。” “我住进苑里的时候,他还生龙活虎的。一转眼成了血葫芦,话也说不清。你是不知道,我坐的那么远,他的血都流到我脚底下了。”说着,还把漆黑的脚底翘起来给嬷嬷看。 嬷嬷悄悄抬眼瞥了一眼,可就那一眼,足以让她浑身颤抖,泣不成声。 其实萧滢滢穿的压根儿不是昨日那双鞋,但最可怕的并不是事实,而是想象。 嬷嬷满面通红,涕泪横流,她趴在地上不停地磕头,“郡主明察!郡主明察!她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婆子能谋什么大案啊!” “若她要纵火,必定在门海上做手脚,叫人无水灭火才是。我前儿还交待她看查门海,她做事细致,郡主您看得到的啊!贼人之过,万不能害了良善人!” 门海这东西,有没有水,裂没裂缝,打眼儿就瞧见了。虽然需要时常清理加水,但绝不是安排客人入住前需要特地查看的。她知道要来客人,不交代客人喜好,房内布置,偏偏交代门海。 要么她对门海情有独钟,要么提前知道要走水,为避责任,门海绝不能出错。 檐下雨水像断了线的珠帘,啪啪啦啦敲着地面。 萧滢滢离开椅子,慢慢在嬷嬷面前蹲下来,“你特地交代她查看门海,可是知道,这园子要着火?” 嬷嬷忽的就止了哭声。萧滢滢死盯着那双红的眼睛…… “哐当”一声脆响,青釉瓷在地上碎作几瓣,嫩粉的芙蓉糕散了一地,咕噜咕噜滚到萧滢滢脚边来。 吴徐氏快步跑过来,扑通跪在嬷嬷身侧,眼泪跟珠子似的从水汪汪的眼睛里头滚出来,“郡主息怒,嬷嬷一直跟在我身边,平日是骄横了些。她若是惹郡主不快了,徐琳替她给您赔不是。她年纪大了,身子骨弱,经不起太重的责罚,求您从轻发落。” 吴徐氏跪在那,眼泪汪汪的样子像极了一只受了委屈的兔子。下人们听到动响也都跑了过来。萧滢滢那受得了这样的架势,忙摆了摆手,想说些什么又说不出,诶了几声也没说出话来。 想来嬷嬷婆子的也不可能是主谋,她一下站起身来,跺脚猛叹了一口气,“哎呀!”也没要下人递来的伞,冒着雨就冲出去了。 眼看萧滢滢没了人影,徐琳止了哭,站起来用帕子擦了擦脸颊上的湿,看向萧滢滢离去的方向。嬷嬷还跪在地上抽抽搭搭的抹眼泪,徐琳烦躁地啧了一声,“行了,别哭了,险些坏了事!” 嬷嬷强压着身体的抽动,也站起来,弯腰给徐琳拍打弄脏的衣裳。 徐琳抬眼看了看不停落雨的天,一道紫电惊雷落了下来。她摆摆手,下人都各自散去,只留下她和嬷嬷,她说,“去,把那半块同心佩送到何瑶瑶手里吧。然后去万记点一份梨汤,两颗梨子,不要当归。” 萧滢滢湿漉漉地回到芳临苑,魏鋆赶忙备了热腾腾的浴盆。 萧滢滢泡在热水里,似露马脚的嬷嬷,梨花带雨的吴徐氏在她脑子里不停打转。“哎呀!”她龇牙咧嘴地把布巾摔进水里,晃了晃脑袋。 “以后下雨,郡主要记得拿伞,最好是戴笠。”魏鋆在屏风外烫平萧滢滢要穿的外袍。“万事再急,身体为重。” “知道了。”萧滢滢捋了捋头发,就从桶里站了起来,几下擦了水汽套好了衣物,走出来。 “郡主今日受了寒,该多泡泡热水。”魏鋆说着把袍子举起来帮萧滢滢穿上。 “哎呀,你今日好啰嗦。备马。”萧滢滢迅速穿过袖管,前襟一笼就往外去了。 魏鋆紧跟在后面撑起一把伞,萧滢滢走到门口却没见到自己的马。 “俶尔呢?” “让俶尔歇着了,郡主将就将就。”魏鋆伸手展掌,那边一辆花俏的马车,绛纱金缕花,翡翠串珠帘,连车轱辘都漆着不知道是什么的很纠缠的花纹。 萧滢滢翻了个白眼,手背击手掌,无奈道,“这像我坐的车吗?” 魏鋆认真看了两眼车,一本正经地答道,“这是阿多尔世子送来的,说是郡主定然喜欢。” 萧滢滢咬着后槽牙,“我喜不喜欢你还不知道吗?收这种破玩意儿干嘛?” 于是魏鋆一挥手,车夫牵着那辆朱帐翠帘的马车离开了萧滢滢的视线,一辆显然朴质清雅的马车缓缓驶来。 萧滢滢长舒一口气,“这还差不多。”两步走过去,上了马车。 身后魏鋆压了压嘴角,翻身上车,从车夫手里接过了缰绳。 清和园,萧洵安将一枚精巧的竹筒打开,二指宽的绢条,蝇头小楷写了三行字。 黎川站在他身侧端看这张穿风过雨而来的绢条,手持一卷书,轻轻在手掌心敲。 萧洵安把绢条捋了捋放在桌案上,叹道,“想当年,我父王请徐老爷子出仕,徐老爷子不应,还立下‘徐氏子孙不入庙堂’的家规,那时我便知这条家规是不顶用的。徐氏的儿子是没入仕,倒是把姑娘们,甚至是旁支的丫头都撒进这浪潮里。” 萧滢滢风风火火跑过来,把今日在郡守府的经过讲了一遍,“那老嬷嬷说那门海分明就是有猫腻。” 萧洵安吹了吹茶汤,“只能说人家细致,倒不能证明什么。” “怎么不能证明?”萧滢滢瞪着眼睛很不服气道,“她若不是知道要起火,查什么门海呀?” “好了,不揪着门海了,明儿要是晴了,我们去游船散散心,据说这澄明湖上的炙鱼脍是一种只有澄明湖才有的鱼,去尝尝如何?”萧洵安道。 “你让我查的案都没查清楚,怎么能半途罢了呢?纵火和谋害可都是杀头的大罪。” “我让你去主要是镇着点吴成蹊,别让他又打死人。”萧洵安边说边给萧滢滢添茶,“这案子若真是彻头彻尾的查,要么是禹蚩王,要么是文帝。哪一个,你如今杀得了头?” 萧滢滢想想也是,茶却也喝不进去了,“那你还让我去见徐琳?我才知道这徐琳是吴成蹊的续弦,年纪与我差不多,那懵懂样子什么也问不出来。” 萧洵安却笑了,“见吴徐氏,主要想让你看看学学徐氏女的教养,你这也要嫁人了……” “哎呀,烦死了!”萧滢滢一撑桌子站起来,招呼也不打,转身就走了。 黎川被萧滢滢逃跑的样子逗笑,“你也是,干嘛非要惹恼她。” “出出风头就行了,朝堂可比战场凶险多了。”萧洵安看着萧滢滢气急败坏的模样,嘴角就没放下来过,“你瞧她这两日焦头烂额的样子,她还是适合在马背上。” 萧滢滢坐在回临芳苑的马车里,皱着眉头听马蹄笃笃,与车轮压过湿地淅淅沥沥的声响。 “郡主姐姐?你怎么把马车退回来了?你不喜欢吗?”这次阿多尔堵在临芳苑门口不让萧滢滢进去。 萧滢滢本就在气头上,烦道,“我堂堂一个将军,若是坐了那种花里胡哨的马车,如何能在军中立威?” “虽然是将军,可你也是个女孩子呀!咱们不谈立威,单从你心里说,你到底喜不喜欢嘛!” 此言一出,萧滢滢竟是语塞,一直以来,她都想要自己更强一些,更勇敢一些,希望自己能不辱所有人的期待,不负哥哥为她所受的屈辱吃男子吃不了的苦,打男子打不了的仗。 自从到了塞北,再也没碰过花哨精致的珠翠钗环,色彩艳丽的绫罗绸缎,一直把自己打扮成男子的模样。周围人也都认为,她应该这样,从没有人问过,她喜不喜欢。 “我看到许多东西,猜想姐姐应当都是喜欢的,就都买了些送来。”阿多尔说着,打了个手势,就有人开始从车里往下搬东西。 阿多尔继续说,“姐姐长得那么好看,干嘛总是穿男装,坐素马车。姐姐若是像先生那样打扮,定然也美若天仙。” 萧滢滢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鼻子发酸,眼含热泪,但她知道这样是不行的。 “我不喜欢!通通不喜欢!”她怒喝道,一把推开拦在门上的阿多尔,头也不回的冲了进去。 阿多尔还要追,魏鋆伸手拦了他:“世子请回吧!连同这些东西,也搬回去吧!省的我还需派人给您送回去。” 阿多尔焦急地站在门口,却也看不见萧滢滢的影子了。只得深深叹了口气,“算了,东西搬回去,回吧。” 当晚,万家小郎君死了,投湖死的。还有一个熟脸儿,教坊乐妓-何瑶瑶,两人手腕用红绡绑着,一并从湖里打捞上来的,两人手里还有一对同心佩。 说是夜里私奔要出城门时被拦了回来,竟双双投湖自尽了。 原本以为只是万家阻挠他们的情谊,两人私奔不得殉情而亡,万金不依不饶的要衙门给个说法。谁知摸着一查,从各自房中搜出了许多书信往来,以及伪造的郡守手令。 这何瑶瑶早前也是官宦女子,后因朝堂争斗牵扯,落了乐籍。万家小郎君名叫万燃,痴迷何瑶瑶日久。日日往教坊送梨汤,只为博佳人展颜。 从信件看来,何瑶瑶的家门当年是文帝党,在政权争夺中成了弃子。被涵王势力打下马来,何瑶瑶因此落了贱籍,成了乐妓。她自小视涵王为仇敌,半月前得知广玉郡主南下的消息,便开始与万燃共同谋划刺杀。 在何瑶瑶的蛊惑下,万燃帮助何瑶瑶给萧滢滢有可能入住的所有院落都重刷了清漆。伪造郡守手令,哄骗府军行凶。 萧洵安来的当晚,何瑶瑶自荐前来奏乐助兴,早已在甲片里藏了毒,为萧洵安斟酒时投在酒里,就是为了要他的命。 毒杀未遂,继续哄骗府军分别在三院纵火。最终见事不成,便相约潜逃。 据说是两人的车马在门前被守军拦了,守军认出万燃与何瑶瑶。他们不敢开罪万家与教坊,故将他们拦了回去。两人奔走几个城门都没能得逞,最终应是担心事态败露,难忍酷刑,于是双双跳了湖。 吴成蹊终于给出了一个“漂亮”的答复: 乐籍何瑶瑶伙同商籍万燃,伪造手令,欺诈府军,纵火谋害皇室,后逃亡无果,畏罪自尽。 责令清查教坊,以正纲纪。罚没万家财产充公,以示警醒。 萧洵安听后打了个哈欠,好似只是单纯好奇地问,“万家财产罚没充公,充哪里?” 吴成蹊的眼睛转了几个轱辘,忙说,“塞北将士才战瘟病,又经苦战。自然是充了王军,稳固边境!” 萧洵安对这个回答很满意,却还不满足,“那教坊……” “教坊清查之后,规正乐人行准,再行开放。” “嗯?” “哦!哦哦哦!教坊藏污纳垢,混乱法纪,迷惑人心,清查之后,便……便遣散了。” “那他们这些人岂不是丢了饭碗,可还有活路?若没了活路,岂不是更要煽动造反?” “这……”吴成蹊拿不定萧洵安是怎么想的。 这时,黎川拿出一本折子递给吴成蹊,吴成蹊双手接过展开细看。 黎川开口,“万家产业庞大,罚没之后五羊郡商市将有大变动,于他们而言是新机遇。大人不如开设课业,帮扶这些人改业。弹得琵琶的灵巧手,定然也能缫丝织布,填词百首的笔,抄个书什么的应不在话下。” “可乐籍……”户籍之事,吴成蹊还不敢擅自做主,于是向萧洵安询问。 萧洵安开了口,“他们怎么活,活的好不好,全看大人您,怎么给他们指路了。” 吴成蹊看着折子上的字,抬眼看了萧洵安与黎川,又垂下眼去看字。昏黄的眼里竟然又有了些光彩,仿佛一只被提惯了的木偶,忽然有了自己舞蹈的机会。 这事情就这么了了,可他们都知道,这绝不是事情的真相。 若真是畏罪潜逃,谋逆书信,伪造手令,为何不做销毁,反而留在住处等着发现? 他们能谋划刺杀,欺骗府军,怎会没有秘密出城的手段? 若真是何瑶瑶蛊惑万燃,又怎会与他绑着手腕死在一起? 即便真是他们所为,一个乐妓如何比镇北王更早得到郡主要南下的消息?小小一个万燃又如何能造出府军难辨的手令? 都是可怜的棋子罢了。 第29章 有兽!警戒 五羊城之事告一段落,萧洵安一行人整装好了,天明就出了城。 因为下雨,萧洵安和黎川坐进了马车里,摇摇晃晃的很催人眠。 忽然听闻后面的吵闹声:“滚出去!” “我一人在车内无聊,姐姐陪我手谈两局嘛?” “不会。” “我教你,很好玩的!” “滚!” 萧洵安敲敲窗子,“叫魏鋆过来。” 不一会儿,魏鋆的声音在窗外响起,“王爷吩咐。” “当心有人扮猪吃老虎。” “是。” 魏鋆离开,听到他将阿多尔“请”回了自己的马车,萧洵安才叹了一口气。 “怎么?你还不放心郡主。”黎川问道。 “曾听闻‘烈女怕缠郎’,就算滢滢如今再怎么瞧不上他,谁说得准哪天她鬼迷了心窍。” “小世子除了身子弱些,性子天真烂漫,也没什么不好。” “身处皇权漩涡,哪有什么好人呐?” 黎川瞧了瞧萧洵安,“也对。” “你瞧着我说也对,多少有些伤我的心。” “瞧你这些日子将吴大人吓的。原本人家就惧你心狠手辣,今后恐要夜夜梦魇。你如何算是好人?” “我手辣?那你要不要亲自试试辣不辣。”萧洵安说着就要动手。 黎川用书卷敲打了那双宽大的手,笑道,“无聊。” 闹完,黎川看着书卷又叹出一口气来。 萧洵安往后靠了靠,看着黎川问,“怎的了?自离了五羊郡,你这气就叹不完了。” “先前听你说澄明湖上的特色鱼脍好吃,还没吃到就走了,觉得遗憾罢了。” “是吗?”他伸手摆弄黎川腰边的锦囊穗子,“你可不是会为了一样吃食叹气的人,你若是对我有什么不满,尽管说出来。” “能对你有什么不满,就是一想起万燃何瑶瑶之死,便觉得可惜。”黎川看着书卷,说得很平静。 “你是怪我没揪出幕后的徐氏?” “我知道,徐氏的势力盘根错节,现在不是好时机。”黎川说着看向萧洵安,真挚地盯着那双眼,“故而,但愿吾王恒顺,能救得这苍生。” 萧洵安哄她的话在嘴边塞住了,靠着车壁闭上了眼睛。 傍晚时分,不知是雨停了,还是他们走到了没有雨的地方。途径一片干爽的林子,林子边上一汪不小的清泉,一林子的的虫鸣鸟叫。这恰到好处的驻扎之地,其实是王军早前踩过点的最佳途径驻扎点。 才不过半个时辰,几个简单的营帐在空地撑了起来,熟悉的营帐让黎川感到心安许多。 余晖照亮炊烟,柴火吊锅咕噜噜地煮着将士们抓来的野猪,还有一个个铁架,架着两头小野猪崽子,好几只野兔,数不清的野禽。 即便是这样,也是刚好充饥而已,毕竟这一路五千来人,许多忙得晚的,就只分到了一碗汤饼罢了。 比如李宣,他快马加鞭赶到营中,身上背着沉甸甸的褡裢,双手捧着一个匣子碎步走到主营帐前。 匣子打开,里面冷气顷刻冒了出来。李宣小心翼翼从碎冰上端起盘子,片成蝉翼的鱼片在一张大白瓷盘子上摆出一朵牡丹来。 萧洵安招招手,李宣把盘子放到案几上,又从身上的褡裢里拿出一块一尺见方,半寸厚的青石板。把石板擦干净,架在小炉上,银炭生了火,便退了出去。 “川儿,快过来。”萧洵安朝屏风后的黎川喊道。 黎川放下书,转出来,只见这一盘子晶莹的鱼片仿佛玉雕的牡丹绽在盘中,脚步轻快地坐过来,“可是前面那清泉里的鱼?” “自然是澄明湖的鱼,你先前说遗憾,便叫人给你带来了。” 谁承想,黎川的脸却拉了下来,叹道,“过于骄奢了!” 萧洵安亲自用筷子夹了鱼片放在石板上烤,“你想吃的,再难也要给你弄来。我一见到你那张愁云脸,便觉得抓心挠肝。” “将士们奔波劳碌,已然很辛苦,仅仅为了我一时的口腹之欲,奔波百里。”黎川锁着眉说道。 “既然已经劳苦,先生定要展颜,多吃一些,也不枉费这百里奔波。” 黎川又叹息一声,终于说,“那请郡主和世子过来一同尝尝吧!” 萧洵安见黎川松了口,为了不破她的兴致,赶紧命人叫来萧滢滢和阿多尔,传了大厨过来炙鱼。 可萧滢滢和阿多尔进来,气氛却变得十分微妙。 萧滢滢离阿多尔远远的,板着一张脸。阿多尔也不敢多说话,只得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却食不知味。 五千人打仗的时候觉得少,但放在这野地里,倒是觉得扎眼。加之傍晚饭食所需打了猎,方圆几里,连只鸦雀也不敢靠近了。 夜在零星的虫鸣里格外清净。李宣靠着一根树干,兜鍪盖眼,想要入眠,肚子却不识趣地清醒。 忽然,有什么人碰了碰他的肩头,他一激灵坐起来,兜鍪落在手里。 一袭浅色袍子铺着月色映入他眼,他忙要站起来,却被人按了肩膀,那人靠着他坐下,朝他递出一只油纸包。 他对着来人,改了跪坐,双手接过油纸包来,“多谢先生。” 黎川在唇边竖了一根手指,“嘘,我只有这些了,不够分的。” 在黎川的眼神示意下,李宣打开了油纸,里面是一只油滋滋的鸡腿,几片白肉,和一个烤饼,还是温温的。 “听说你今日回来得晚,只分得一碗面汤。这个时辰,定是饿坏了,快吃吧。多吃些,长个子。”黎川坐在那,抬头看向树枝桠里头的明月,觉得这话莫名的熟悉,好像自己什么时候说过。。 李宣怀里抱着东西,狠咽了一口口水,黎川又抬了一下下巴,他才终于用手捻了一片肉放进嘴里,油香瞬间填满了口腔。 见李宣开始吃了,黎川站起身来,温声道,“吃完早些休息。”说罢便离开了。 李宣看向黎川远去的皎皎背影,眼睛居然觉得热了。 他看看树干后,还是觉得附近休息的人多,分吧,不够,不分吧,又觉得羞。便揣着东西往远处走了几步。 “哎!去解手啊?”有人跟他打招呼。 他嗯了一声,见人走远,又往前走了几步,一直走到看不清那边扎堆的人影。 终于,在一团灌木前坐下。 他展开油纸,正打算大快朵颐,灌木里窸窸窣窣的声音打断了他。 作为战士的警觉,他盯着黑洞洞的灌木丛,动作轻慢地叠好油纸,塞进甲里。然后从身旁摸到一个石子,使劲往灌木里丢去。 只听一声犬似的尖声叫唤,一团巨大的混沌不清的黑影从灌木里直窜了出来。 李宣一撑地面站了起来,用力将兜鍪砸向那团黑影,转身就跑,大声喊道,“警戒!有兽!” 那东西被盔砸了一骨碌,稍有停顿让李宣跑了一截。但等它反应过来脚下一跃,立刻到了李宣身后,再一步就扑向了他。 千钧一发,李宣蹲下急停,顺势抓了一根木棍,翻了个跟头。本来要扑倒他的东西就从他身上飞跃了过去。 它回过身来,李宣一棍打来,而那东西却扭动一下身子顺杆而上。 这时,李宣才发现那东西并不大,大的是从它身上喷薄出来的团团黑气。 眼看它爬了半杆,李宣一扬棍子将棍子连那东西撞在树干上。又听一声叫唤,黑团滚落在地上。 这时,身后已经赶来许多人,他们看到黑气之中,两点赤红的光,夜色里十分渗人。 那团黑气并没有因吃痛而感到畏惧,反而更加兴奋地扑向人群。 正那一刹,一个墨色身影临空而下,一脚踢翻了那玩意,顺手从将士手中拿过一矛,猛的一刺,将其钉在土里。 他伸手要了一支火把,掷向它。“轰!”燃起烈火,包裹住污秽,叽汪乱叫的声响不绝于耳。 萧洵安分明从这东西身上感受到和容也一样的气息,他盯着那团火里挣扎的东西,直至它不动了,在火舌下,化作一滩油渍。 “有兽袭营。今夜三人成行,背对而憩,增派夜巡。不可独自离营,不可擅动奇异草木,如有异常,即刻高呼传报。” “是!” 他看了一眼李宣,“过来。” 说着,往营帐走去。众将士让出道来,列在两侧,李宣垂着头在众目睽睽之下进了营帐。 萧洵安一进去,黎川就迎上来:“如何?” 她看见李宣也跟进来,李宣抬眼跟黎川的视线撞了一下,又赶紧收回去。 萧洵安坐下,问:“说吧!为何独自离营?” 李宣又瞄了一眼黎川,平日的爽利衬得当下格外支支吾吾。 黎川忙开口为他打圆场,“他晚上没有用膳,我便留了一些给他,是我让他走远一些吃,别碍着旁人。” “拿出来。” 李宣战战兢兢从怀里掏出来那个油纸包,双手捧着,想来是没有口福了。 “在这吃。” 李宣捧着食物,没敢继续动作,萧洵安低着头,他便将眼神投向黎川。 “别看先生,快些吃,吃完把张玄机叫来。”萧洵安头也没抬,说道。 李宣手里捧着东西,也拱不得手,手忙脚乱地答:“是!”想要把纸包叠起来快些办差去。 “吃完再走。”萧洵安又道。 李宣住了手,他本想着细细品味的,如今这个局面也只得狼吞虎咽,迅速解决了。吃完用衣袖抹了嘴,拱手告退。 押送的物品里头,有一车定北侯为文帝准备的生辰礼,自己派了人专司押运。有几个礼官跟着,里头什么物件,什么渊源,到时也说得清。 李宣走到礼官暂住的小帐外,朗声道:“王爷请张真人议事。” “这里是礼官帐,哪来的真人?”里头一个苍白的辩驳。 李宣也没解释,只是又说了一遍:“王爷请张真人议事。” 一灰发长须的礼官从里头钻出来,端了端衣帽,还是礼官的青袍乌帽。他斜了李宣一眼,带着气,风一般地往主帐刮去。 一进主帐,萧洵安抬头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位礼官,无意带了几分讥:“哟!真人如今是易袍出仕了?” 真人梗着脖子手腕转了一下,才发现手中并无拂尘,搪塞道,“总也无事,便随来玩玩。” 萧洵安又道:“真人早说想来,本王为真人安置一辆宽敞车辇才是。” 张玄机心想,“我若说了,你定不让我跟着。”毕竟他养在侯府,一心随着定北侯的志,萧洵安甚是排斥。却也不能说什么,撅着胡子也不说话。 “方才之事,真人可有感?” 张玄机自然感知到了异物的靠近,本想着事态难控时再出手,没想到不一会儿便解决了。 萧洵安接着说:“那凶兽,可不一般。” 张玄机看看周围无甚外人,终于开口,“那气息说妖不像妖,倒像是沾染了什么污秽气。” “依真人看,这东西可还会有?可会伤及百姓?” 张玄机捋了捋胡子,努着嘴思索了一刻,“怕就怕这污秽气如同妖魔的瘟疫,寻常野兽便罢了,若是些妖物都染了这暴戾,怕是要生灵涂炭。” 这其实同萧洵安想到一处,“明日还请真人摆坛设法,寻找到这污秽来源,以除此患。” 这一夜,谁都没睡好,比如禹蚩的小世子,一听说营中有兽,居然裹了毯子,在缙月郡主门口守了整整一夜。 萧滢滢嘴上说,“他要守就让他守吧。”自个儿却辗转反侧了一夜,清早挂着两眼窝青黑掀帘子出来,嚷着要用早膳,要用热乎乎的那种。实则是为了让阿多尔快吃些暖和的早些歇着去。 张玄机在昨晚烧的只剩下油星儿的那块土上开坛设法,想从这里找到些线索。 “张真人这是在做什么呢?” “据说是昨天捕猎杀戮太重,动了山灵……” “胡说什么呢?就是些普通的作祟妖邪被我们撞上。” “那不恰好!我王军恰来此地平妖除害!” 但这玩意儿实在烧得太干净,无论张真人如何发功,手里的罗盘始终没有丝毫的反应。 那就只能用最笨的办法----搜山。 “这座山叫做黛山,山脉深远,林子茂密,人烟稀少。若真想搜尽,怕是要在这里耽搁十数日。”周羽展开地图讲道。 萧洵安单手抵着下巴,看着地图,另一只手摆弄着张真人的小罗盘。 黎川说道,“不如王爷将此事交给我,王爷先行南下,留张仙师与我带一队人细搜黛山。” 萧洵安正要否决。“不可不可!”张玄机赶忙插嘴,“昨夜只是一头狐狸幼兽,若真遇到猛兽,必然非同一般,人数太少怕是降不住。” 自然,没有萧洵安自己在,不管放谁在这里,他都是不放心的,毕竟,他们都只是肉体凡胎。而且,他知道张真人是无论如何要跟着他,看着他的,于是故意说:“那本王带一百人护送郡主南下,其余人等都交由真人带领搜山,如何?” 张玄机与周羽异口同声:“不可不可!” 周羽劝道:“王爷南下凶险,宁可不管黛山,也绝不能使王爷势单。” “黛山不可不管,若山中真有妖魔,王军将士尚可招架,平民百姓却无还手之力。”黎川说道。 萧洵安放下手里罗盘,“定国安民乃王军之责,不管耽搁多久,黛山妖邪,必定要查清。只要王军拿出昨日打猎的劲头,没有王军平不了的邪祟。” 原本是艳阳高照,越往山顶走,雾霭越浓,仿佛某种屏障在遮掩着山里的东西。 阿多尔解了外袍,系在腰间,用手背擦擦额头上滚到眼皮的汗。“郡主姐姐,歇会儿吧!” “你若累了,便先回去歇着,爬过这个山头,还要往山坳里去。” “就当是照顾照顾我!我一夜没睡,实在是走不动了。姐姐不歇,我就一个人呆在这儿不走了,让野兽来吃掉我好了。”阿多尔抱着一根树干,无论如何也不走了。 萧滢滢白了他一眼,“没人让你熬着不睡,你不走便不走。”说着,领着王军往前行去。 眼看萧滢滢真的没有等他的意思,渐行渐远,阿多尔急了,“诶!姐姐!你真不管我了?妖祟将我吃了可怎么办?姐姐!求你了!等等我!” “姐姐,你们等等我嘛!歇会儿!” “姐姐~” 身后哀嚎不绝于耳,萧滢滢眼里只有前路,她用刀剑挥砍着前面挡路碍事的灌木,草丛,偶有些小虫小蛇钻溜出来,却始终没看见什么“大物什”。 “郡主姐姐~” “那你们等我一脚嘛!” “啊!” 一声呐喊,萧滢滢立刻回身查看,阿多尔捂着一只脚踝,“啊嘶-好痛啊!定是断了!” 萧滢滢顿时松了劲儿,眼青翻到天灵盖上去,转身回去继续前行。 “哎呀!真的很痛啊郡主姐姐!” “你来看看我嘛!” 看来,萧滢滢是真的不打算等他,人都快瞧不见了。阿多尔只得放弃挣扎,深深叹了一口气,轻声道,“萧滢滢啊,你可真的很无情!” 于是掸了掸衣袖,四处张望了一下,挑了一条平缓些的“路”准备独自下山了。 脚踩在湿润的已经腐朽成黑泥的落叶上,松松软软的,阿多尔心想:“这种地面应当没那么滑。” 没成想,没走几步,脚下踏空,“咔嚓”几声断响,将他送进了一个大黑坑洞里。 “哎呀!”他揉揉被石头硌疼的后腰,想喊却没喊出来,“这次是真的疼啊……姐姐……” 恍惚间,他看见萧滢滢的脸出现在坑口,喊他的名字,可是抵挡不住的头痛和困意,让他看不清那张脸。 等他再次睁开眼,见到的已经是军医焦灼的面貌了。 他张了张嘴,声音微弱沙哑,“郡主呢?可是郡主救了我?” 军医一根一根拔下阿多尔头上手上脚趾缝里的银针,回答道,“是于四将世子背回来的,郡主还在山里呢。世子撞了头,最好躺卧休养,若有犯呕,千万静养,少言语。” 坑洞边上,萧滢滢蹲下身查看,魏鋆在一侧解释,“这是个猎野兽的坑,泥还算新,应当是挖的不久。” “不是我军做的?”萧滢滢站起身来问。 “不是,这坑边缘不齐,挖到最后,显然有些脱力,或许是个独身的猎户。” “若有猎户在山中,务必尽快找到猎户,以免恶兽伤及。” 正说着,远远传来喧闹声,“唉唉唉!军爷饶命!小的是良善百姓啊军爷,绝没做过什么恶事!就连打猎时遇到有孕的牝鹿都放回去了啊军爷!” 远远见着四名士兵架着一个满面络腮的健壮男子快步走过来。 魏鋆喊道,“何人喧哗?” “报!此人见到我们就跑,还打伤了一名同僚。” 壮汉却道,“唉!可不是我打的,他抓我,我胳膊就拐了一下,他一下子就滚下去了,可不能怪我!军爷可要给我主持公道啊!” 萧滢滢可不是来主持公道的,“什么人,做什么的?” 那壮汉一听是女子声音,再看她装束,显然比这一众爷们儿金贵,于是转向她,“这位女将军,我就是这山里的猎户,可不是什么坏人。” 萧滢滢接着问,“那你跑什么呀?” “见到这么多军爷,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可不得躲着嘛!你们昨儿个进山,吓得我不敢下山,硬在这山里睡了一宿,睡得我这颈子啊……” 萧滢滢心想,“我管你在哪睡,睡得如何?”打断他问道,“这山里的猎户可多?” “以前多,这两年不大多了,这山里闹山鬼。我们都不敢在山里过夜,打猎本来就是晚上打得多,这一来就没什么收获,许多人就不打猎了。” “这山里闹鬼,你不怕?” 那汉子一急,“我怕啊!我怎么不怕?” “怕你还在山里过夜?” “那我怕鬼,但更怕你们呀!”说完发觉自己说错了话,赶忙改口,“不是不是,我怕打扰你们,搅了大局。小的是敬重军爷们!” 萧滢滢对这张嘴很不满意,“油腔滑调,形迹可疑,带回去问。” 第30章 克夫 从来不打坐的萧洵安盘腿坐在案几后方,平心静气坐了一个时辰。 玩了半晌棋子的黎川终于忍不住了,问道,“你这是在修行吗?” 萧洵安声音平缓,带着均匀的呼吸韵律,“是,也不是。” “往日没见过你修行,你的法术就是这样修出来的?” “不是,修行在行止间,在谈笑间,在呼吸间,只要掌握心法要领,并不需特地打坐修行。” 萧洵安声音很缓慢,黎川耐着性子听他说完,又问,“那怎么今日要打坐?” 萧洵安说:“我其实不是在修行,我是想把我的神识放出去,探寻山中妖邪。” “那放出去没?” 萧洵安也终于继续不下去,睁开眼,换了正常的语速,“没有,试了很久,一次也没有成功。” 看着萧洵安失望落寞的神色,黎川却笑了,“是不是根本就没有这种功法?” “有啊,以前在青云山……”以前在青云山黎川就这么做了两回,他亲眼看着黎川瞬息之间搜遍了全山,找回了他们埋在雪里的将士。 “在青云山怎么了?”黎川见萧洵安说话只说了一半,追问道。 “在青云山……见一个朋友这么做过。”萧洵安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得如此敷衍道。 “那你问问那个朋友,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是不是什么要领你不知道。” 萧洵安沉默了片刻,说,“以后可能很难再见到之前的那个朋友了,也没法请教她。” “那可真是太可惜了。”黎川说,她放下手中的东西,站起身来掸掸坐皱的衣物,“还不如我们直接去山里搜,他们都去了,就我们在营里等,甚是无聊。” “若我们也进了山,如有某队有情况要报,或者遇到万一,谁来应对?”萧洵安也站起身来,捶捶盘坐得酸麻的两股。 这时,听到了渐渐靠近的人声。 “我是真没做过坏事,我刚刚说的都是真的!” “少废话,有什么话,见了我们王爷再说!” “王爷?哪个王爷?我们这沟子里还来王爷啦?” “说话放恭敬些!我们王爷可是塞北十二城镇北王,要不是我们王爷,漠蛮子早把你们吃了!” “天爷!我还……” “闭嘴吧你先!” 那猎户进来的时候,是被脏布塞着嘴拖进来的。一进来竟闭着眼,什么也不敢看,就是一扑通跪在地上。 兵士扯了他嘴里的布,他却仍旧不睁眼睛,使劲挤着眼皮,恨不得自己是瞎了。哭天抢地地不停磕头,“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小的生平没做过坏事,就是打猎,也不打有孕的。” “他们驱赶杨二娘的时候,我也没帮手的,我还劝了!可他们不听我的!” “小的虽然长得五大三粗,可我天天被我浑家打,我都不敢还手的!” “王爷饶命啊!” 萧洵安和黎川坐在主座上,张了几次嘴都没插上话,萧洵安终于是拍了桌子,“这碎嘴子哪来的?” “回王爷,巡山时发现他鬼鬼祟祟,郡主觉得可疑,让我们带回来给您审审。” “我没有鬼鬼祟祟……小的真没有鬼鬼祟祟!着实是怕碍着各位军爷,才躲起来!我……” 不知是谁一弯脚踢在他屁股上,“别废话!王爷问什么答什么!” 萧洵安这才正经问道,“姓甚名谁?” “小的姓伍,家里排行老五,都叫我伍老五。” “伍老五。” “小的在。” “睁开眼来。” 伍老五很是为难,眼皮挤得更紧,“这……我……小的……” 又是一弯脚,“王爷让你睁开!别等我把你眼皮割下来!” 伍老五吓坏了,一下瞪大了那双黑漆漆的眼。一睁眼,却左顾右盼了一会儿。 第三个弯脚踹在他屁股上,“看什么呢?” “王爷呢?” 第四个弯脚,“睁大你的狗眼,王爷就坐在那儿!” 萧洵安清了清嗓,伍老五盯着看了一刻,又得了一弯脚,“谁给你的胆子盯着王爷看?”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小的是听说……听说……” “听说什么?” “小的不敢说!” 萧洵安开口,“你尽管说,本王不治你的罪。” “那个,小的听说……镇北王二丈来高,三头六臂,眼生重瞳。旁人只要看一眼,就会吓破胆,七窍流血而亡……都是都是民间瞎说的,王王爷千万不要怪罪!” “噗”黎川嘴里的茶不争气地漏了些出来,萧洵安尴尬地看她一眼,递过帕子给她擦嘴。 萧洵安整了整坐姿,不想继续听这种邪说,“伍老六,你……” “小的叫伍老五……” 居然口误了,萧洵安已经尴尬得扶额了,又清了清嗓子,“伍老五,家住何方,以何为生?” “小的家住响铃沟,就在黛山脚下,沟里有七十来户人家。原本沟里世代是猎户,也种些田,但后来山里不行了,许多人就都种田了,也有人搬到别的沟里去了。小的还是打些野物,送到城里去买。” “别人都不打猎了,为何你还在打?” “我胆子大!” 此言一出,一屋子人都笑了,仿佛刚刚屁滚尿流,不敢睁眼的人不是他。 “哦~”萧洵安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又问,“你方才说山里不行了,既然是世代打猎,为何突然山里就不行了?” 伍老五挠挠后脑勺,“这事儿,要说还挺玄乎。王爷就当个故事听听,可千万别与小的较真啊!” “但说无妨。” “也就是前年,我们沟里有个出了名的寡妇,叫杨二娘,长得特别好看,可连嫁了三个丈夫,丈夫都在夜里上山打猎的时候,被野兽咬死了。村里人都说她克夫,没人再敢娶她。” “这杨二娘自己也挺能干的,自己进山猎些兔子啊,野鸡什么的,也种了二亩地。她就住在我家挨根,我时常在山里遇到她下套,还帮上两把。她就这么一个人过,也安稳过了两年。” “但后来她肚子突然长起来了,越来越大。村里人又开始说三道四,但始终也没揪出来是哪个男的。她也不管别人说什么,就还是那么过。” “但她生的那天晚上,下好大的雨,打雷劈坏了村里好几棵大树,稳婆都不愿意去帮她接生。” “我浑家心里过不去,就去看了一眼,可是就那一看,可了不得!她竟然是生了一窝狸猫崽子!看着又像娃子,又像狸猫,满身的毛。把我浑家吓得害了场大病!” “沟里的人说她是天生的妖怪,便将她赶进山里。谁知道从那时起,山里就闹了山鬼,死了人,半夜还有娃娃哭声,他们都说是杨二娘的孤魂,带着娃儿索命呢!从此以后,再也没人敢夜里进山了。” “昨儿个要不是军爷们挡在山下,我也不至于在山里歇了一夜。整得我一夜没敢睡。” 所有人都听的津津有味,“山野”、“寡妇”、“妖精”、“怪胎”、“鬼魅”……这些任何一个词单拎出来都能编出个引人入胜的好故事,更何况是这些都加在一起呢? 听得入迷的黎川,手里的瓜子已经磕了一把又一把。 “你是说,只有夜里才会出现?”萧洵安问。 伍老五点点头,“是,就是在夜里。” 萧洵安继续问,“那些人都是怎么死的?” “被野兽咬死的。” “杨二娘的那三个前夫是怎么死的?” “被野兽咬死的呀!” “都是被野兽咬死的,那为何后者说是山鬼?” “这……”伍老五说不出个所以然,然后开始呜呜囔囔道,“我早说这就是个故事,王爷别较真……” “怎么跟王爷说话的?”又是一脚即将要踹到伍老五身上,萧洵安弹指一粒棋子打退了那条腿。 “行了,放他回去吧。” 萧洵安发了话,这些人也不敢说什么,更别说被棋子打了腿的那位,带着些气,把伍老五赶出营去了。 萧洵安想了一会儿,开口道,“派个人,扮成收皮子的货商,去响铃沟打听打听这事儿。” 金焕和孙胜两人被安排了这个活,两人身着常服选了两匹拉货车的马往响铃沟去了。 响岭沟在岱山脚下,离营地约莫十来里,沿着山脚,绕过一个弯,再往谷里走一点点就看到了村子。 村子不大,沿着一条河沟歪歪扭扭坐落着一些屋子,家户较为零散,田地都挨着自家的小院。看得出,种田的其实并不多。 他们走到的时候,日头已经斜了,家家户户燃起了炊烟,远远就能听闻鸡鸣犬吠之声。 一老农牵着水牛从河里起来,恰巧碰见了他们。老农弓着腰,背着手,牵着牛,打量打量他们俩,问道:“客从哪儿来?” 金焕拱了拱手,“老丈安好!我们从北边来,收皮子做衣帽的,转到这边看到村落,就想来问问村里有没有猎户?” 老农摆摆手,笑道,“少啦!少啦!从前多得很,现在打猎的少啦!我家里以前好几百张皮子,都卖完啦!你们没早些来。村里还有些人打的,估计是不多,带你们去问问。” “谢过老丈。”两人拱手称谢,跟在老农后头慢慢走。 路过一小块田地,土地耕得歪歪斜斜,有几颗零星的菜苗从土里冒出芽来,可怜兮兮的趴在土上。 孙胜看了看,大声跟金焕说道,“东家,你看这田种的!还不如我耕得好!” “啊!是!”老农停下脚步,精瘦的胳膊指了指,“王老二以前从来没种过田,今年才开的地,还是找老子借的锄头。”然后朝他们摆摆手,闭着眼摇摇头,悄声说:“不行,这些后生不行,打猎也不成,田也种不成。” 孙胜接着话头继续问:“怎的了?现在都开始种田了?” 老农转身抬头环顾了四周的大山,抬起手来指了一圈,“这山里头不行了,山里头不干净。”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说,“你们来的晚,一会儿在我那歇一夜,白日再走,夜路不好走的,夜路走不得。” 两人互相对了眼色,孙胜又说,“我们这些做生意的就是走南闯北的,收了货,走夜路也是时常的事,哪有老丈您说得这么邪乎?” “噫!话可不是这样讲啊后生!”老农站住了脚,“这种东西遇到一次就没有下次了!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金焕赶紧拦着说,“怎么说话的?老丈一片好意,我们便恭敬不如从命,去老丈家歇一晚,明日收好了皮子再走,这马也是走不动了。” 孙胜忙道,“是是是,东家说的是,对不住啊老丈。” 老农笑着摇头,用手指着前路,示意他们跟着走。 又走了几步,一条黄狗跑出来站在路边朝他们吠鸣,“汪汪汪!汪汪汪!” 见没人理它,追着叫了几步,发现无用,竟跟在马后头随着他们跑起来。从后面跑到前面,跑远了就等两步,等他们走近,又往前跑几步。 远远听见叮叮当当的打铁声,走到那户人家,见到偏房里红艳艳的炉子,飞溅的火星。一个精壮的汉子裸着膀子,一下一下挥着铁锤,汗液在他被火光照亮的皮肤上闪闪发亮。老农指了指,“蒋大郎家里应该有些,你们去问问。” 金焕看看孙胜,孙胜了然,快步走进院子,朝着没关门的偏房喊了一句:“可有人家?” “唉~”一声呼应,那汉子放下手里的活跨出门槛,看见孙胜,又看看老农与金焕,老农朝他抬了抬下巴。汉子问道,“贵干啊?” “收皮子的,你家有没有好皮子我看看。” “有是有,都晾在柴房里,要收拾,天要黑了也看不清成色。” 老农开了口,“大郎,这样,你跟他们都说一声,晚上整好了,明天一起都送到我那儿。这两位客在我那歇。” 蒋大郎爽利地回答道,“好嘞,爷!” 老农和蔼地笑笑,摆摆手,然后牵着牛继续往前走。 又走了几步,看见一户人家没起炊烟,门窗紧闭,窗户纸破了几个洞,被蛛网又缝住,看起来许久没人住了。 老农见他们俩盯着看,说道,“这户人家走了,这沟里不好打猎,转到女的娘家那边去又盖了房子。” “哦,那一户也是搬走了?”孙胜指着不远处一户更加破烂的房子,与其他房子不同的是,那破败矮小的屋门用很粗的大铁链缠了又缠,一枚大铁锁挂在上头。让这屋门看起来不堪重负。 “嗯~”老农否定道,“离这户远些。” 这时他们看见旁边不远的院子里,伍老五抱了一抱柴往屋里跑,看见他们来,站在原地仔细盯着看了几眼。 不过,金焕和孙胜并不慌。他们虽然识得伍老五,但伍老五却没有跟他们正面打照面,故而是认不得他们的。 “五啊!明天把皮子收拾了,送到我屋里,这两位客收皮子。” “好嘞,蒋爷!”伍老五应答了一声,目送他们离开。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候,就到了一家不小的院户。大约有五六间房子,这在这样的村子里算得上很富足了。 老农牵着牛就往这户走,伸了伸胳膊,“就这儿。” “哟!老丈家里好啊!这村里就这间屋子最排场啊!”孙胜夸道。 老农笑而不语,指了指院子旁的一棵树,示意他们将马拴在那儿。 这时候,一个妇人从屋里走出来去接老农手里牵牛的绳子,看到客人,微微一福行了礼,牵着牛就往牛棚去了。那形容虽不甚貌美,但行止倒是有些教养的。 走进屋里,一个膀大腰圆,满面络腮胡,看起来又油又胖的中年男子躺在一张窄榻上打呼噜。 “咳咳!”老农咳嗽了一声。 男子呼噜声打了个旋,扭开脖子,继续睡。 老农走过去一脚踢在塌上,男子受了惊,迷迷糊糊睁眼,“啊?啊?爹!咋啦?” 老农唤醒他,也没说什么,就引着两人往西厢房走,“两位不嫌,在这将就一晚。” 两人放下行李,妇人已经备好了茶饭。 四个人围着八仙桌坐下,妇人躲在灶房里没出来。 中年男子是这老农的儿子,名叫蒋耀祖,虽然懒散,却很热情地招呼他们饮酒。 临走时王爷特地交代过,到了村里,若有需要,可以饮酒。不喝点酒,哪好套消息呢?两人也就敞开了陪着喝。 酒过三巡,老农已经睁不开眼,独自去房里睡了,剩下蒋耀祖还在举杯。 孙胜说,“蒋老哥,你这么有头脑,怎么没想着去城里做生意?” 蒋耀祖摆摆短粗的手,打了个酒嗝,“去城里作甚,我们蒋家向来是村里说了算的门户。家家户户都是我们蒋家照顾着的,家长里短的也是我家老头子主持公道。我走了,他们有个难处,找谁去?” 孙胜赶紧拍马,“那真是!这村子没有蒋老哥真是不行!但我看现在村儿里怎么打猎的少了,不知道这回收不收得够。” “不用担心,不打是不打,还不是有十好几户还在山里打的。放心吧!指定够!” “我怎么听说这山里闹鬼啊?” “欸~不说不说……”蒋耀祖把手指竖到嘴边,“不说这个,说什么呢……我跟你们说啊,那个老刘,老刘家媳妇,嘎嘎好看,那屁股,锄田的时候撅那么老圆。但老刘不行……嗝……哼哼哼……” “咣当”一碗花生米重重放在桌子上,妇人一脸怒气地瞪着蒋耀祖。 蒋耀祖觉得被下了面子,“看什么看,滚到后头去。” “咱接着说,吴……吴那个什么,他闺女也长起来了,她那个胸脯啊……”说着,还用手在胸前不停地比划。 妇人用胳膊撞了口无遮拦的蒋耀祖一下,蒋耀祖当场怒了,站起身来一脚将妇人踹到了墙角。 金焕和孙胜立刻站起来,喝道,“哎!” 孙胜去扶农妇,金焕拦着蒋耀祖,蒋耀祖却怒喝起来,“你是个什么东西!管起老子来了!这么多年生不出个毛来,连杨寡妇都生出来了,你还不如个寡妇。” 妇人也不言,就坐在地上,怒目瞪着蒋耀祖哭。 “怎么了?我说错了?你用猪尿照照你那模样,杨寡妇的胸脯是你的四个大,小腰只有一把,还会哼唧,还一下子生了三个……你哪儿哪儿都不行,睡得不得劲儿就算了,连肚子也不行!” 蒋耀祖喝的烂醉,力气大的出奇,主要是他太胖,金焕几乎要拦不住,于是朝孙胜使了个眼色。 孙胜就哄着把妇人带到后头去了。 等他们走了,金焕一个手刀打晕了蒋耀祖。 孙胜看不得女人哭,于是哄了一句,“嫂嫂莫哭,不哭还是很好看的。” 妇人愣了一下,哭势没那么凶了。孙胜想了想,问,“不过……那个杨寡妇,究竟是什么人?她既然风韵犹存,怎么不嫁到别的地方去?” 妇人一听,又哭了起来。 “莫哭莫哭……”他灵机一转,又说,“我们东家夫人去年得病死了,我是想着那寡妇要是真那么好看,让我们东家娶回去做续弦。” 妇人用袖子擦了一把鼻子,“娶不了了,她去了。她嫁了三个丈夫,丈夫都死了,他们就把她逼死了。” “啧啧,这是克夫啊!” “不是的!”妇人反驳道,“山里野兽干的,怎么能怪我们家二娘子?” 闻此,孙胜猜到这妇人与杨二娘之间的关系不简单,于是引导她往下继续说。 “我们本来是杨家湾的人,二娘子嫁给蒋光宗的时候,我是她的丫头,就随着来了。” “蒋耀祖是出了名的酒鬼,好吃懒做,根本娶不到媳妇。可他醉酒霸了我,二娘子逼着蒋家给了我个名分。” “后来姑爷被野兽咬死了,蒋耀祖便打起二娘子的主意。二娘子用嫁妆另买了院子出去避祸,蒋家却背地里将她卖给了别人。那人死了,那户人家如法炮制,二娘子又被过了一道手。” “终于,没人敢买她了。她一个人本来过得好好的。她本来好好的……呜呜呜……” “然后呢?然后发生了什么?”孙胜有些急。 可这妇人却怎么也不说了,只是呜呜的哭。 “好嫂嫂莫哭,你再给我讲讲,后来杨二娘怎么了?” “二娘子好苦啊!呜呜呜……” “砰!”一声,孙胜只觉得后脑勺钝痛,双耳鸣响,眼前一圈一圈的黑斑。他想站稳了,却没有力气,直直得朝前倒去。 第31章 歌女 王军搜了一整日的山,终于在浓浓夜色里歇了下来。因为预备久留,故而都扎起了帐篷。若站在山顶上看,就好似春日林中突然窜出来的一丛丛蘑菇。 这一整日耗在山里,除了顺手带回来的几只野物,也没什么到收获。 萧滢滢坐在围着火堆的将士中间等锅里的东西煮熟,手里拿了一根小柴重重敲打那双酸胀的小腿肚子和直不起的后腰。 “郡主,枣茶。”魏鋆用手护着一碗黑漆漆的甜汤递到萧滢滢身侧。 那是一碗红糖姜枣茶,红糖放得很重,枣子去了核,煮烂碾碎了活在汤里,姜渣全都挑了出来。 萧滢滢虽然现出了一脸的嫌恶,却还是端了碗,喝出了视死如归的壮烈。 喝完,魏鋆趁热打铁续上一碗温水,将碗底晃了晃,“还有些枣泥。” 萧滢滢瞪着他,举起柴来作势要打他。魏鋆却一本正经地说,“郡主喝完,再打不迟。” 她没有办法,只得再次接了碗,将碗底喝了个干净。 于是,魏鋆心满意足地端着空碗离开了。 阿多尔这时突然凑过来,“为何郡主姐姐总是这么听魏将军的话,我一张嘴就骂我?” 萧滢滢轻蔑的嘁了一声,没回答他。 “可是魏将军哪有一点哄女孩子的样子,总是板着一张脸,实在无趣,也只有郡主姐姐能听他的话了。”阿多尔又说。 这种挑拨离间的话,在座恐怕是都听出来了,一个将士没忍住发了声:“我们魏头儿干的都是为了将军好的实事儿,不像有些纨绔,只会整些花里胡哨的名堂,华而不实。咱们将军当然知道谁更好了!” 此言一出,众人都笑了,全带着对阿多尔这个华而不实的质子的嘲讽。 见到萧滢滢嗤笑出声,也跟着嘲笑自己,阿多尔当场就不干了。 将藏在身后的一个纸包重重摔在草地上,“还说把这个拿给你尝尝,既然你瞧不上这华而不实的东西,那就算了!”说罢,像一匹使了气的马驹儿,头也不回的走了。 这一撒气,又引来一波嘲讽。 “哟!小世子生气了?” “有小气儿可不合适在我们王军里待啊!” 在讥笑中,萧滢滢好奇地捡起了那个纸包。打开来看,是一颗颗晶莹的糖丸。仔细一看,又不是糖丸,好像是冰糖裹的什么。 对着火堆,剔透的糖壳下,是小巧可爱的莓果,好像是覆盆子又好像是蓬蘽。 鬼使神差地,萧滢滢用手指捻着一颗放进嘴里。脆脆的糖壳在牙齿间乍破,酸甜的莓果就在那一瞬间碾碎,清甜香气迸裂于口腔。 她朝阿多尔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又很快地将视线收回来。 李宣把冰糖莓子装在一只碟子里,端进主帐。 李宣年纪小,从前萧洵安特地把他安排在主营附近,巡逻,站岗,炊事营打杂什么的。他个头不太大,瘦瘦小小的,却一脸的喜庆样子,做事又细心很招人喜欢。 自打黎川来了,他几乎是成了黎川的贴身小跟班。 他先是看了一眼先生,而后又朝正在查阅书籍的萧洵安走去,把那碟子莓子放在了萧洵安手边。 萧洵安没抬头,而是自然地将碟子往黎川那边推了推。 同样希望在书卷中能翻到些有用信息的黎川,也没看那是什么,顺手拿起来就放进嘴巴里。迸裂的酸裹着清脆的甜,她的视线瞬间聚焦到碟子里,“这是什么?” 李宣有些腼腆地挠挠头,“下午见到一丛莓子,就摘了回来,怕先生觉得……怕王爷和先生觉得酸,就用小锅熬了些冰糖裹了。” “很好吃!”黎川由衷赞美,又拿了一颗塞进萧洵安嘴巴里。 被夸奖的李宣格外开心,“先生爱吃就好!本来还多一点,被世子抢了些走,下次还有的话,我再做给先生吃。” “好啊!多谢你!”黎川一颗接着一颗往嘴里放,她举起一颗,问李宣,“你自己有没有吃?” 李宣忙摆摆手,又点点头,“吃了,做的时候忍不住吃了很多。吃得我虫牙都疼了!” 急促的马蹄从西边响铃沟奔踏而来,“急报!” “金焕孙胜被村民绑起来了!怕是要杀死他们了!” 萧洵安拍案而起,“好大的胆子!叫周羽点兵一千,立刻奔袭响铃沟!” 响铃沟里,两条人被拴着双手挂在架子上,全村上下二百来个民众举着火把围着高台上的架子。 先前亲善和蔼的老农站在架前,声色俱厉道,“我老蒋好心收留他们,他们居然打倒我儿,意欲强占我儿媳,夺取我家财,穷凶极恶,罪大恶极!行商是假,强盗才是他们真面目!” “见我响铃沟都是老实人,欺压到我头上来了!各位乡亲可能容忍?” “不能忍!” “杀了他们!” “把他们丢进山里!” “好!”老农高声说道,人声立马就静了下来,“既然乡亲们都认为此贼该惩,我老蒋倒是有个法子。既能严惩贼人,又能安定山鬼,乡亲们可愿一听?” “蒋爷您说。” “您说吧!” “听您的!” “将此二人脱去衣裳,用刀子割开手筋脚筋,割上个百十来道血口子,而后送进山里,用木楔子钉在地上,祭献山鬼。如何?” 众人听了甚是满意,这时伍老五说话了,“蒋爷,湾子那边有个王爷带着不少兵,不如把贼人交给他们处置?” “什么王爷?” “他们白日在搜山,像是在寻什么东西。我听他们说什么妖兽什么的,还见到有道场,我估计是来清山鬼的。”伍老五说。 他倒不是刻意要出头救这两个人,只是这法子过于残忍,如果明日王军在山里发现了两人,一定会查到他们头上。到时候,他们估计得比这两个人还惨。 这时候,挂在架子上的金焕悠悠转醒,恍惚听见他们说“王爷”。 他缓缓睁眼,好多的火把晃得他眼睛睁不开。他看不清火把下密压压的人群,但看见了旁边的孙胜。 孙胜和他一样,两只手举着,挂在木架上,头还栽着,还没清醒。 他知道,事情不妙。 “我们沟里的事,自己处理,什么时候轮到不知道从哪来的外人管!”不知是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如此说了一句。 金焕吃力地开了口,“你所说的外人,可是我们王爷,镇北王?” “镇北王?” “镇守蛮塞的那个?” “三头六臂那个?” 老农见村民都开始迟疑退缩,厉色道,“还敢瞎说!乡亲们,这贼人肯定是想假冒官兵,好逃走!一会儿说自己是收皮子的,一会儿又自称官兵,他们就是两个骗子!” 绳子捆得金焕双手没了知觉,只觉得吊得胳膊要从腋窝撕裂了,强忍着疼痛,吃力说道,“我二人奉命乔装来查实山鬼案,尔等休得无礼!” 人声静了一瞬,接着开始了杂乱的,低低的,窃窃私语。 老农听闻此言,有些意外,可依旧不依不饶,“你这骗子,定要你吃些苦头,才会承认恶行!来啊,把镰刀拿来!” “爷,算了,要不还是赶明儿天亮了……”蒋大郎说了几句,却被老农瞪得闭了嘴。 “强盗必须死!”老农言道,高高举起砍刀直往金焕腿上砍去。 “嗖!”一支羽箭穿过老农的袖子,竟将他右手袖子钉进刑架的柱子。 “啊!”老农吓坏了,镰刀从手中脱落,咣当掉在地上,“什么东西?什么人?” “王爷!”金焕大喜,这一声将孙胜也叫醒了。 他惺忪睁眼,只见到浩浩汤汤的光点沿着河沟游上来。 千百铁蹄踩烂河床上的卵石,踏水激浪。 黎川身穿一件圆领男袍,外套软甲,双腿夹着马腹,手握长弓,拉满的弓弦抵在挺翘的鼻侧。长而有力的手指一松,两箭飞出,刺破黑暗,穿过人群,直朝吊着的两人飞去。 绳断,人落地。人群惊慌四散。 一千王军,身穿铠甲,手拿火炬,马踏响铃沟。 不出一刻,高台上已经安置好了座椅。萧洵安坐在那,黎川站在他身侧,将士们举着火把,将整个村子照得灯火通明。 奔逃的民众被赶回了刑架旁,而方才有绝对领导力的老农,匍匐在了萧洵安的脚下。 “王爷饶命,小民愚蠢,错把军爷当做了强盗,否则绝不会犯官呐王爷!只怪小民没有审问清楚……” 金焕和孙胜站在角落,无地自容,这样的说辞在这么多人面前说出,况且确实是事实,实在叫人抬不起头来。 萧洵安坐在椅子里,翘着腿说,“老丈莫怕,本王绝不偏帮偏信,若真是他们做错了,我照样军法处置。绝不错怪于你。” 老农瞬间以为自己得了救,赶忙拍马,“王爷英明!” 萧洵安把玩着那把镰刀,慢条斯理地问,“老丈可是亲眼见到他们行凶?” “小民……没有。” “老丈可有官职?” “小民没有。” “如此,既没有看到他们行凶过程,又没有官职,一没有审问之责,二没有刑罚之权。这……恐怕是有些不妥啊!” “小民知错,我们这穷僻沟子,没有官爷来管。小民为人忠厚,在这里还有些声望,向来自己管惯了。实在是不知王爷驾到!” 萧洵安又拿起他们准备钉人的木楔子,用一枚镖细细打磨起屑的地方,一边削,一边吹掉木屑,很是认真,“哦~老丈的意思是,因为没有官,你便做得了主。那你便是……这片地界儿的王咯!呀!那我们该是同僚。” “不敢不敢,小民知错,罪该万死!求王爷高抬贵手,手下留人!高抬贵手,手下留人!小民看见时,儿子已经晕倒了,儿媳哭泣落泪,小民也是关心则乱啊!” 在求饶声中,萧洵安削好楔子,用手指刮了刮尖头,试了试锋利程度,然后满意地放下。环顾了一圈百姓,在民众之中发现了一个熟脸,很和善地笑起来,“诶!伍老五,你回来了!来来来,你上来。” 伍老五一脸的受宠若惊,从乡亲们让出的道上走上了高台,一膝盖头砸下去,额头用力磕在地上,“伍老五见过王爷。” 萧洵安像是在街上碰到了熟人的街坊,亲切地说,“本王还说在这儿没个熟人,说话都不敢大声,见到你,本王就放心多了。来,跟本王说说,刚才你们准备怎么处置本王的两名下属?” 伍老五被萧洵安的亲切感染了,全然忘了对这千名士兵的惧怕,抬起头来说,“蒋爷说要将他们脱了衣服,挑了手筋脚筋,割上百十刀放着血,然后钉在山里喂山鬼。我可没同意!我还说呢!让他们把他俩送到王爷哪儿去。” 说着,朝着台下的人们颇有些炫耀地说,“瞧吧!我说我认识王爷,你们还不信!” “啧啧啧。”萧洵安抚着胸口,“这个处置法,本王听着都害怕。” “王爷,我没说呀!小民没说,小民就是说把他们赶到山里去罢了!绝没有如此残忍呐!”老农慌忙往前跪了两步。 “这就是你不对了,伍老五。你想吓唬本王,也不能错述老丈的原话嘛!” 伍老五自然不服输,“我可没说错,这台底下这么多乡亲可都是见证。以前杨二娘被赶的时候更惨!舌头割了,眼睛刺瞎了,用泥巴塞了耳朵。” 然后指了指萧洵安刚刚摆弄的木楔子,说,“就是这么长的楔子,从下面穿进去。她实在叫的太惨,又把嘴唇缝在了一起。” 原本没怎么注意听的黎川,此时居然有些身临其境,很不舒适地扶了一下椅子背。她实在很难想象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心性能这样残忍的对待一个活生生的人。还是一个刚刚产子的虚弱少妇。 萧洵安察觉到了她的不适,伸手轻轻捉了一下她的手,揉了揉。 老农还想辩驳,作为英明的镇北王,自然要给他这个机会,“老丈,您老说说,这个杨二娘到底是如何穷凶极恶之人,值得这样的刑罚?” 老农一看有了机会,赶忙说,“这杨二娘是妖孽啊!” 萧洵安身体往前倾了一些,很是好奇的样子,“是吗?本王最爱听的就是山精野怪的传说,快讲来听听。” 老农知道,这是他唯一的脱罪机会,立刻声情并茂,说起书来: “柳二娘原是小的家老大的娘子,娶亲前我大儿子说她是杨家湾乡绅之女。虽然看八字并不是很对付,但我儿子实在是喜欢她,我这做老子的也不好过多阻拦。 可娶回来之后,我发现她十分喜欢弹琴唱歌,日日红妆绿裙地在沟里荡。闹得沟里的人都开始说三道四的,还有些浪汉时常跟她挤眉弄眼的。看她根本不像是什么良家女。 几番逼问下,我家老大才说了实话。 原来她是城里瓦子的歌女。 我儿从前打猎,常去城中售卖猎物,在瓦子里听曲儿见到她,给过她赏钱。 她便以色诱惑我儿,让我儿流连忘返,倾家荡产地赎了她身。又编造身世,把她明媒正娶回家。 我当时听了就不干的,想让我儿子休了她,娶个清白家世的娘子回来过日子。 可我儿子被她迷了心窍,说是我要是把杨二娘赶走,他便一起走,再也不回来看我这老头子。 我思来想去,虽然杨二娘性子放荡,但家务操持得还算妥当,尚没做出什么沦道丧德的事。我想着既然她与我儿两情相悦,又能料理家务,其实还是舍不得我儿子远走。于是便也没有过分要求,就让他们过了。 可是,这杨二娘还有一个行为古怪得很,她每日夜里都起身在院子后头摆一碗吃食,不知是在祭奉什么。小的瞧着害怕,有一日便问她,她却慌忙打了支吾,说也说不清楚。我怕她此行招来什么祸患,便每夜在她放好吃食后,再把吃食端回屋里喂狗。 结果有一日,我端走吃食时,被返回来添菜的杨二娘发现了,她怒气冲冲地,说什么,“公公这样做,他会饿的,会不高兴的!” 就是那一晚,我儿子再也没回来。我们上山去找,只找到了他的衣物和残躯。 小的知道,是杨二娘供奉的鬼怪发怒了,要了我儿子的命。可我不敢说,我怕一说出来,再一次激怒了那个鬼怪,让整个沟里都不得安宁。 平日里也对杨二娘恭恭敬敬,就差当娘娘供着了,生怕再出什么岔子。 我的小儿子不知内情,只觉得大嫂一人操持家务,实在孤苦,对她格外照顾。居然还向我提出要娶了大嫂,免她遭受非议,独自受苦。 我实在是担心小儿子又遭横祸,于是给了杨二娘一笔钱,让她另买了处院子住,免得小儿子日日跟她打照面,生出情愫来。 她到底也是年轻,又长得貌美,穿着孝,还能日日在沟里招蜂引蝶的,免不了其他人对她有好感。果然有媒婆找上我,替张家户的单汉提亲,我本来不同意的。 可那个张三,他自己跑过来跟我说,已经跟杨二娘有了私情。既然杨二娘自己有意愿,还有了说不清楚的作为。我也不敢阻拦,便同意了这门亲事。还把她当自家姑娘,陪嫁了一架牛车去。 谁知还没到一年,张家那个又死了。 她倒是也有些狐媚子手段,同年又嫁了个姓许的。可是没多久姓许的也死了。 这下没人敢再娶她了。 她没地方去,又找回来住在我先前给她钱买的房子里头。 可是谁也没想到啊!她独居了两年,竟然怀了身孕。 伍家的媳妇说,以前夜里经常听到她屋子里传出来不好听的声音。我也是把她当了自家孩子,查了许久,没查到是哪个泼皮王八蛋干的。 等生产的时候才晓得,她怀的根本我不是我们村里人的孩子。 而是…… 而是,山中妖怪的崽子啊! 我去看的时候,她满屋的血迹,骚臭得要命,床上被褥里窝着三个崽子,每一个都只有巴掌大点,满身满脸的毛。我就是看了一眼,杨二娘当时就像个护崽的母兽一样向我发怒,我当时吓坏了,就跑回来了。 就是当天晚上,有人看到有黑影进到她家,带走了孩子。 而那一夜,又死了一个人。 自从杨二娘来了我们沟,越来越多的人死于野兽撕咬。我们心疑是她供奉了什么可怕的妖物,才致使我们沟里死了这么多人。 于是,我亲自上门问了她,希望她能高抬贵手。 也就是那一天我见识到了她的妖术。她用血召唤来了鬼怪上身,形态可怖,对我又打又咬。还是蒋大郎,伍老五他们好几个人一起去,才把我从她嘴里救下来。我胳膊上到现在还有她的牙印! 我实在没有办法,可她毕竟曾经是我的儿媳,我又不忍心杀死她。只得去城里的鳌象寺问法,请回来一个法器,是一根开了光的木楔子。然后按照法师交代的办法封住了她的感官,让她不能跟鬼怪告状,也不能再找到我们。然后将她赶进了山里,想着她与她那妖怪丈夫在一起,也算有个照应。 谁知道,这法子非但没有用,死的人反而越来越多。还有人亲眼在山里见到杨二娘的鬼魂,在那呜呜地哭。 他以为是谁家的上山受了伤,跑过去看看,想帮帮忙。可那杨二娘一抬起头来,把他魂都吓破了,只看见她的血从眼睛里流出来,从嘴里掉出来那么大的肉蛆。那个人吓傻了,回来就赶紧收拾了东西,举家搬走了。 山里没法打猎了,沟里的人也就越来越少。就是打猎,也只敢白天去,傍晚回,夜里也不敢在山里宿了。进山的时间短了,自然打不到什么好猎物。但起码,人死的少了,有什么能比人活着还好呢。” 老农讲这个故事时,萧洵安一直静静地,闭着眼睛听着。没人敢说打断,甚至连窃窃私语的评论都没有。 老农讲完,萧洵安还是没说话,似乎在回味其中的跌宕。 又等了一刻,老农汗如雨下,实在等不住,开口轻轻地叫了一声:“王爷?” 一双血丝遍布的通红眼睛睁开,萧洵安深深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懵懂地答应,“嗯?” 竟是睡着了! “王爷,他讲完了。”黎川在一旁提醒。 萧洵安恍然,“哦!好。那……绑起来吧。” “啊?”老农大吃一惊,“小的绝无一句虚言啊王爷!” 可这些求饶于萧洵安而言,就好似一些聒噪的蝉鸣。 他活动活动颈椎,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说,“好了,进山吧!” 第32章 夜访山鬼 “你怎么来的?可识得路?”萧洵安拉着她的手指将她拽到近前,替她整理扯乱的衣物。 “请人带我来的。”黎川边理发髻边说道。 “让那人回去,你就在这里陪着我可好?”萧洵安系完她腰上的宫绦,转过来盛了一碗汤递给黎川。“你手凉快捂一捂。” 黎川端了汤,吹了吹,缓缓饮下一口,“若有趣的话,也不是不可。” 萧洵安心满意足地开始用膳,黎川开口,“从前王爷来营中,我都在做什么?” 萧洵安口中含了饭菜,“嗯?”了一声。 黎川解释说,“独自待在王府的时间实在难挨,也不知道之前是如何打发的。” 萧洵安见到黎川如今这样乖顺,不好再骗她说是王爷姬妾这类畸形的关系,却也没办法坦然告诉她实情。于是说: “黎川,你不是我的姬妾。你是我的挚友,是我的军师。好多次生死之间救了我,是我的恩人,亦是我的爱人。” 黎川听后像是舒了一口气,她自己应该也是很难接受“姬妾”的身份,但她又对他们之间…… 萧洵安低眸思量了片刻,或许有些话,只能在此刻得到真正的答案。 “既然你忘了,我便再问一次:身在前线,我的命或许朝不保夕,或许时光很短。但我心悦于你,想与你长长久久在一处。你可愿把你的时光,赠与我?” 暖炉噼啪,风在吹鼓营帐。 黎川放下碗,看着萧洵安的眼睛。萧洵安看到了一双明亮舒朗的目光,黎川说,“我想我过去回答过你,今日亦不更改。往后也会像从前,长伴你身侧。” 萧洵安从前没有得到过答案,他不知道,原来黎川肯定的回答会如此美妙。他没想笑,可是嘴角眼角自己弯了,他没想哭,可是眼圈竟是烫了。 他不争气地吸了一下鼻子,他想,这大约是他偷来的,可偷来的也是他的! “快些吃吧!我方才听到沙盘推了一半,将士们还等着。”黎川说道,那样子真的很贤良。 萧洵安吃起东西来很快,特别是在营中。很快用完,帮着将碗盘收到食盒里。 黎川又说,“我失忆一事若让人知道,我担心他们会质疑我是否能继续担任军师,还是先瞒着吧!稍后他们来了,我在一旁听着,等熟悉一些再替王爷分忧。” “原来黎川是这样的黎川,他到底是得了个如何贤良端方好伴侣啊!”萧洵安心中狂喜,他终于觉得自己二十年来的苦难有了好报。 但与此同时也有些心忧,黎川的失忆之症,是否身体不适,是否有碍。“若有不适,定要立刻告知我。” “嗯。” 马蹄声急,一支精骑从风雪中穿来。当头一位轻甲女将,马前横着一个红色披风裹的长形物件,一路奔驰进了大营。 “我的好姐姐,你快些放我下来吧!我都快要颠吐了。”声音正是从那红色包裹中传出来的。 女将一把将包裹拖了下来,那人滚在地上,吃痛叫唤,“哎呦!姐姐轻些!” 这女将扯下护住脸颊口鼻的护巾,开了口,“你俩把他抬着,去主营同王爷禀报。” 一掀帘子,萧洵安早听到动静等着他们了。 “哥,我回来了!禹蚩质子抓到了。”女将道。 萧洵安站起身来迎接她,“很好。” 萧滢滢踢了一脚卷成长条被扔在地上的禹蚩质子,“交代吧!” “镇北王安好啊!”质子弓起身子坐在地上热情招呼,要不是他这幅狼狈样,旁人还以为他真是来宾。 “我跟你们讲,前天半夜忽然来了几个大汉将我掳走,天湿路滑的,马车翻进山坳里,我吓都吓死了!”他讲得眉飞色舞,“好在郡主姐姐及时赶到救了我!阿多尔愿以身相许,以报郡主姐姐救命之恩!” 萧滢滢又踢了一脚,“信你个鬼!” “滢滢。”萧洵安打断了萧滢滢,“女儿家,和善些。” 转而示意让人解了阿多尔的束缚,“世子受惊了。” 阿多尔站起来活动活动酸麻的筋骨,少年身形高却纤瘦,白肤深眸,浅棕的卷发即使盘了发髻,也还是有卷曲的碎发炸出来。一双碧色眼睛仿佛夏日晴空,流淌的是一股难得的单纯灿烂。 他活动几下,转身以右手掌心放在左肩上,以禹蚩最崇高的礼仪对着萧滢滢笑,“多谢郡主姐姐!” 萧滢滢明显愣了一下,转而对萧洵安道,“怎么处置?” 这时,萧洵安听到了营外的来客,手扶了一下黎川的手臂,“让先生随护,将世子送回平乐府。” “可是……”萧滢滢显然对这个安排不太满意。 “对了,方才让炊事营煮了热姜茶,你们都去,喝了再走。”萧洵安说,又轻声告知黎川,“你也去,待会儿在炊事营的帐里等,风凉。” 萧滢滢不好当众顶撞哥哥,只得抱拳告退。倒是很听话地领着人来了炊事营,“姜茶可煮好了。” 炊事营刚做了晌食,厨子们正忙着收拾,大厨一听郡主要姜茶,忙喊了句,“郡主稍等,马上好了!” 赶紧拿了炊壶往里搁姜煮起来,心想又是哪个小崽子传话不力,他这里都没听说要煮姜茶。 虽姜茶没煮好,但这是王爷赏赐,众人也不得不等。 众人在帐外踱步徘徊,黎川听话的站在帐里,那小世子也跟在她身侧,更多的人为了盯着阿多尔也跟进来了。本就拥挤的炊事营,此时更加局促了。 “外面真冷!”阿多尔说着,和善地看了看黎川,“以前没见过先生,先生哪里人?” 黎川该是被问住了,但没等她回答,旁边的人开口了,“云阳先生是隐秘大族的世家女,是能随便问来处的吗?” “哦!原来就是云阳先生啊!”阿多尔恍然大悟,从前虽没听说过什么云阳先生,但自从镇北王带回一位小娘子,云阳先生的名号可是传得满城风雨,“先生勿怪,我常年居在府里,少有外出,大事小事都是从下人嘴里听个两句,不识先生,先生勿怪。” 黎川笑了笑,淡淡回了句,“世子客气。”便没再多说,倒不是他拒人千里,而是怕自己说错了话,露了馅。 萧滢滢站在帐外,看见营中大道上快步走来的,是张玄机张真人,微微皱了皱眉。 阿多尔住在思源城南郊的一处府宅,宅院是南朝世子规制,占地不小,摆设也算豪奢。但院外重兵把守,终究也只是一个囚笼。 将阿多尔移交此处,他们便要打道回营。萧滢滢正转身,阿多尔竟拽了一下她的发梢。 “嘶~”萧滢滢拔出佩剑,直指阿多尔心口,怒目而视,正巧看见阿多尔清澈明亮的眼睛里流露的真挚,呵斥的话到嘴边又没出口。 “我真的没想逃。”他说。 萧滢滢瞥了他一眼,收剑转身走了。 回营时,特地在门口问了一嘴,“张真人可走了?” “回郡主,真人走了。” 萧滢滢这才入营,身后人问,“将军躲那道人作甚?” 萧滢滢头也没回,“不该问的别问。” 及至主营帐前,萧滢滢与黎川二人一前一后入了营帐。 萧滢滢开口便问,“哥哥为何让先生躲着张真人?” 萧洵安手上活没停,轻笑一声,“不该问的别问。” 萧滢滢知道哥哥是在学自己,翻了个白眼,“你如今功力了得,一里外说的话都被你听去,也没见你教教我!” “你从前乖顺可爱,如今大了,怎么言语越发犀利了?”萧洵安把桌上的糕点往她的方向推了推。“多吃些甜的,甜甜嘴。” 萧滢滢显然懒得扯这些,“行了,你的宝贝先生我送回来了,练兵去了。”说着敷衍地抱拳离开了。 萧洵安无奈地摇头叹了口气,“我这妹妹着实是女大十八变。” 黎川宽慰道,“郡主巾帼英雄,要在军中立威,确实少不了这份肃杀气。” 闻言,萧洵安有些愧疚,长叹一声,“我这个做哥哥的没照顾好她。” 黎川原本打算再追问一下避着张真人的原因,看萧洵安神色不好,便没再问。 下午论战术,将士们都很激昂,想法相左的时候常常吵的不可开交,恨不能就地打一场。 直到天色暗了,看不清沙盘了,才算暂时作罢。 黎川站在沙盘边上,看见横七竖八的小旗子,动手把一些歪倒的扶正。 萧洵安从身后揽住她,“好啦,回去休息吧!” 萧洵安吃不准黎川如今的身体状况,担心在营中着凉,还好离城中不算远,索性回了王府休息。 在听雨轩的桌子上,他看到了那个乾坤囊。趁着黎川洗漱更衣,把乾坤囊塞进了博古架最上层的一个匣子里。 吹了灯,黎川背对着躺在萧洵安的臂弯里,萧洵安的另一只手在她的腰际轻轻地拍打,仿佛在哄睡一个幼儿。 屋外风雪摇摇,在这一方锦被之中,只有温热和柔软。黎川发丝里特有的淡淡龙涎香的味道,让萧洵安忍不住深嗅,手就开始不老实地在她腰际游走。 就在她探进里衣的时候,黎川忽然抓住了他的手,声音轻轻的,“洵安,我们慢慢来,可好?” 萧洵安是有愧的,故而他不可能再对黎川过分要求。于是轻轻搂了,说,“好。” 思源城盖着厚实的白,又是战时,路上行人很少。萧洵安遣了人挨家询问情况,避免有百姓饥寒。 因为以前王爷交代过先生体弱,侍者特地为黎川准备了汤婆子。 黎川揣着汤婆子,披着裘袍,跨上了破浪,跟着萧洵安一路去到营中。 虽路上盖了冰雪,乘风、破浪还是走得很稳,不多时便看到了大营。 萧洵安的脸色不好,因为白雪盖的路上,有一单骑蹄印,和一行未干的血点子。直觉告诉他,这不是什么好消息。 果然,刺杀阿克准的精骑只回了一人。 鲜血一直拖到主营门口,门口跪着一名将士,两个军医站在一旁干着急。 萧洵安丢下一句话,当先进入营帐,“先包扎。” 而那名将士大匐跪拜,“末将周羽,有愧王命。” 黎川走在后面,“先处理伤口,莫让军医为难,王爷等着你。” 片刻后,周羽拖着一条残腿,走进主营,满目通红,悲怆道,“鹰骑三列周羽,报王爷,三列十三人出,一人回,阿克准……击杀未成。” “详报。” “我三列在三十里外草原发现敌营,四面秘密勘察,发现营中残兵千八百,故计划夜潜刺杀阿克准。” 接着,周羽在地面上重重磕了一个响头,道,“末将以三列之名起誓,接下来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虚言,遭五雷轰顶,永世不得轮回。” 听闻此话,萧洵安知道,一定是有凡人不可为的景象,让周羽难以开口。 “我与其他三人潜入营帐,割喉之际,阿克准竟闪出金光,我等四人被金光击出营帐,当下暴露。” “我列其余十二人,送我一人杀出重围,向王爷禀报实情。” “天佑之人。”萧洵安心中出现这四个字,愧疚涌上心头,“这十二人是为他而死。” 却只道,“知道了,下去疗伤。” 周羽大拜,退出帐外。 萧洵安指节攒出玉色,咬牙道,“终有一日,我会杀了他。” 不久,萧洵安下令,大军拔营,行军二十五里,将边疆推回之前的渡马河。 快马来信,五羊郡加强了城防守卫,却毫无出兵援北的意思。 原本这是个坏消息,萧洵安却没生气,早料到是如此。 白雪化开,将草原浇灌成翠绿,白的,黄的,粉的小花把阳光的色彩留在了大地上。 黎川在主帐旁的空地上支了坐床,在上头晒太阳看书。 吵嚷声打断了她,“王爷说了,他不在营中不许真人入内,只能在前头帐房里等,您怎就不听呢?” “这是什么规矩?老夫不信是王爷交代,老夫就是想到营里晃一圈,还把我当做贼人不成?” 黎川抬头去看,只见一道袍老人在三五将士间举着拂尘左右开弓,“你们敢拦老夫,小心老夫,诶~诶~咒你生不出儿子!诶~咒你娶不到媳妇!”很是滑稽好笑。 忽想起之前萧洵安刻意避开了他们二人,黎川收起书站起来,准备进主帐避开这是非。 只是她才刚进去,张真人竟冲了进来。 两人当下都是一愣,跟进来的将士赶紧拱手行礼,“惊扰先生了,我们实在拦不住。” 黎川摆了摆手,“无碍,你们先回去吧!” 接着朝张玄机拱了拱手,“见过真人,王爷现下不在营中,可能要等一等。” 真人刚使过气,抱着手,撅着胡子一屁股坐下。 黎川扶袖给真人煮茶,张真人抱着拂尘,偷偷用眼光上下打量黎川。 黎川先前也私下打听过,听闻张真人自到了塞北就在侯府帮着老侯爷修养身性,调理身体。与黎川也没打过照面,应是没结什么仇的。 张玄机先开口了,“敢问,王爷什么时候回来?” 黎川将茶端到张玄机面前,说,“约摸也是时候回来了。”这话刚出,就听见帐外的马蹄声,能把马骑到这里的,也只有一个人。 萧洵安一把掀了帘子,看见黎川正站在张玄机桌案前,张玄机舒服坐着饮茶,见到他才站起来行礼。 当下有些诧异,他记得张玄机第一次见到晕倒的黎川,一眼就认出了她的真身。然而眼下,张玄机似乎毫无异常。 “真人有何贵干?”萧洵安语气不大好,几步走到主座上,引黎川坐在他身侧。 对于萧洵安,张玄机还是很恭敬的,他站着回答,“侯爷着我来与王爷商量小郡主的婚事。” 闻此,萧洵安更是不悦,自斟了一杯茶,也不说话。 张玄机便继续说,“禹蚩王递来投诚帖,以和亲为盟约,他们会成为王爷入主紫云宫的最大助力。” “不曾想真人也做起媒妁之事,是修行之路难行了?” “老夫算过,郡主与阿克准亲王八字相称,定能为……” “啪!”瓷碗在萧洵安掌中破碎,他拍了拍手,一片一片将瓷片挑进呈茶具的托盘里,缓缓道,“你让我的妹妹嫁给一个瘸腿蛮子,还说八字相称。今日别说你来,就是外祖亲自来,本王也就当个笑话听听。” 张玄机自然知道会是当下的局面,不紧不慢道,“侯爷知道王爷心疼郡主,舍不得郡主。故另想了个法子,把禹蚩三公主的名帖请了过来。外族女子确实做不得正妃,纳作侧妃也是不错的。”说话时,眼睛不由瞟了黎川一眼。 要说,这种私事不好当着军师的面的,但张玄机打一开始就没打算避着她。旁人不敢瞎说,但侯府的眼睛早盯着这位军师与王爷同榻共寝。消息传到老侯爷耳朵里,老侯爷自是不能坐视不理。 黎川听后脸上有些挂不住,萧洵安将她袖子里的手轻轻握住,“哦?不知道那三公主长相如何,不如你先将她唤来,给本王作个侍婢,若是用的习惯,本王考虑看看。” “王爷要侍婢,侯爷挑选好了送到王府,不,直接送到营中来。与禹蚩和亲的事,也请王爷放在心上。侯爷还让老夫给您带句话,望王爷万万不能忘了初心,王爷求贤是好事,但也得时时注意分寸。” “真人不必拐着弯说,黎川是本王命中的贵人,难道真人就没看出先生的非凡之处?” 张玄机拂尘一扫,“众生在我眼里也不过一堆走肉,再重的感情也抵不过骨血之亲,侯爷总是不会害王爷的。” 听张玄机如此说,萧洵安心中有些不安,“明明从前他能看出黎川的真龙之身……” “难道是此次黎川来时在身体上做了伪饰?” “不,先前云桑之行也被认出了龙族身份,黎川究竟怎么了?” 张玄机见萧洵安默默沉思之状,想来王爷还是听进了自己的谏言,心中许多欣慰,说:“王爷深明大义,老夫的话带到,便回去复命了。” 萧洵安没空搭理他,摆摆手,示意他速速离开。 张玄机走了,萧洵安却将嘴唇抵在拳头上,黎川站起来轻声说,“王爷莫要因我为难。” 萧洵安笑了,他揽住黎川的双腿,将脸放在她身上揉了揉,“怎么?难道你希望我娶个见都没见过的女子回来给你做小?” 黎川轻轻推了推,脸上通红,“瞎说什么呢?” 萧洵安突然退开来,皱着眉头扇了扇鼻子,“你今日可又是去洗马了?” 黎川被问的一愣,左右闻了闻,奇怪道,“没有啊?昨日刚洗的。” “嗯~怎的一股马粪味儿?”萧洵安夸张地后退了一些。 黎川很窘迫,“我没闻见啊!” “来人,烧水,本王要沐浴!” 水备好了,黎川委屈巴巴地在屏风后脱掉外衣。萧洵安迅速脱掉外甲,只剩单衣,蹿进屏风里,拽着黎川一起跨进浴桶里。 黎川脸红红的,别过脸去,“说什么马粪味儿,就是要做下流事。” “好啦,我错了还不行?”萧洵安一边说一边细细端详黎川浸泡在水中的皮肤,“我是看着今日天气好,晌午风不凉。你命中缺水,要多泡一泡,不然会干巴的。” “你再这么盯着看,我可要走了。”虽然还穿着里衣,黎川实在受不住萧洵安这么仔仔细细的盯她,拿擦身子的纱布巾盖住了他的眼睛。 “好了好了我不看了。”两人在桶中推搡起来,衣服浸湿,肉体的线条明显可见,黎川推搡间伏倒进萧洵安的怀里。 空气忽然静了,黎川热热的气息吐在萧洵安的鼻唇间,缓缓近了。四唇将碰时,萧洵安手指忽然点在她额头上,黎川忽然脱力朝他颈窝倒去。 萧洵安曾见过黎川的皮肤在水下的鳞纹,特别是她感到舒服的时候,鳞片会不自主地舒展开。可现在的黎川,连鳞纹都没了。他之所以要泡澡,就是为了确认这一点。 他把黎川从水中抱出来,换上干净的衣物。凌空画出穿行符,一步跨入汾渊河龙宫。 第33章 神庙还是鬼庙? “进山?”老农万分震惊于萧洵安想要夜间进山的想法,慌忙喊道:“万万使不得啊!王爷!” 萧洵安一脸疑惑,拍拍落在身上的木屑,问道:“怎么?老丈还没讲完?” 老农跪在地上,很是焦急,他并不是怕萧洵安他们进山出什么事,而是看出来萧洵安这是要把他也带进山去。“王爷,这山中险恶啊!不仅有恶兽,还有山鬼!王爷千万不能涉险啊!” “既然这么有趣,为何不去?”萧洵安仿佛很尊重他的意愿,于是说,“那这样吧,我们玩个游戏,你赢了,我们就不去了。” 老农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欣然答应。 “好!”萧洵安兴致勃勃地招来下属,“来呀,把老丈绑起来。” 老农手足无措地被绑在了刑架上,却看到萧洵安拉起了黎川的手,放到了自己的眼睛前,对她说,“待会儿,你就这样蒙住我的眼睛。” 黎川看他吓唬人的样子,觉得颇有意思,这纨绔劲儿怕是京都也找不出几个能与他媲美。 老农心里已经清楚这游戏凶多吉少,可为了不进山,他还是沉默地接受了这一切。 萧洵安一边数着几把飞镖,一边说,“老丈,这个游戏是这样,本王手持十镖,蒙眼投向你。老丈放心,本王准头好得很,鲜有脱靶的!若是能割裂吊着你的绳子,那便是我赢了……” 老农有些腿软,好在这腿悬空着并不会因此跌倒。他安慰自己说:“毕竟是镇北王,功夫应当是很好的。苍天保佑,我蒋善一定要从这飞镖下活下来!” 谁承想,萧洵安却说:“若能全部扎在老丈身上,那便算是老丈赢了!” 说着,一个飞镖扔出去,铛一声,深深扎入了木架。在木头上埋得大约有三寸厚,更别提在肉上了。 “啧啧啧,我就试试。”萧洵安像是被自己吓着了,“这要是扎在膝盖上,膝盖骨都要扎碎了,下半辈子怕是只能效仿孙子了。不过老丈您这辈子也快过完了,人生苦短,莫怕!” “淅淅沥沥”一股腥臊的气味从那“德隆望尊”的蒋善裤裆里散发出来。台下窸窸窣窣开始了窃窃私语,像极了夏夜草丛里的虫鸣。蒋善还要说什么,一根脏布条勒住了他的嘴巴,使他发出像哑巴一样的呜咽。 此时,黎川的手已经盖在了萧洵安的眼睛上,萧洵安兴奋说道,“老丈别急,本王这就来了!” 一镖飞去,绑在一起的双手腕横纹多了两道血痕,鲜血顷刻冒了出来。 萧洵安不满意地摇摇头,“居然脱靶了。” 二镖飞去,划过耳廓,耳朵被割成了破蒲扇。 蒋善惊叫,满面通红,青筋暴起,目眦几裂。 三镖飞去,雪白的袜子浸透湿红。 四镖破肋缘,五镖股侧裂。 九镖出手,两耳破裂,手脚出血,肋骨大腿的衣裳都已经被鲜血染湿了。 场上除了蒋善的惊叫,再没了其他的声音。 最后一镖,萧洵安轻轻往前一掷,飞镖脱手,直朝捆他的麻绳而去。 “咚!”闻声,黎川的手收了回去,萧洵安惊喜地睁开眼,见到落地的蒋善,大喜道,“本王可是赢了?”话锋一转,“呀!怎么伤成这样?看来本王的镖法实在是不成。” 黎川忍不住补了一句,“这不就是他喜欢的割肉放血嘛!想必老爷子也是很开心的。” 这时候,一个浑圆的中年男人被士兵揪了上来,蒋善当场更加崩溃。 “王爷,这人鬼鬼祟祟,形迹可疑。” 中年男子跪在地上,涕泗横流,面红耳赤,青筋暴起,却一言不敢发。 “呀,这位是?老丈可认得?”萧洵安问。 “呜呜呜呜呜呜!” 见蒋善不能吐言,萧洵安忙招呼道,“快给老丈解开!你们这些粗人,一点都不懂得尊老!” 蒋善嘴上的布条被解开,绑着的双手举过额头一直磕头:“王爷,我就这一个儿子了,您千万手下留情,小的去!小的这就陪您上山去!” 其实萧洵安丝毫没有用他儿子威胁他的意思,只是这蠢货自己撞到枪口上,反倒显得萧洵安特别的心狠手辣。不过,他倒也不再在乎这些,只是心满意足地点点头。 “伍老六!” 伍老五慌忙接话,“老五,王爷。” 萧洵安心情大好,并没觉得自己尴尬,又说,“伍老五,你可愿给本王做个向导?” 伍老五看着这么多士兵,比起鬼怪妖兽,他更害怕萧洵安和他的王军。更何况这么多人,如果真遇上什么不测,他就紧贴着萧洵安,应当会很安全,想着,忙答,“愿意,我愿意!” “旺旺旺!”一只黄狗跟着叫起来。 萧洵安看过去,虽然长得不算雄壮,却叫得十分勇猛。“大黄,你也愿意啊?” 伍老五替它回了话,“是我家的狗,抓兔子厉害着呢!我以前总带着它。” 月黑风高,军马留在山下,由一小队人原地看管,顺便守着响岭沟,金焕孙胜也在其中。剩余千人,押着蒋善,跟着伍老五和大黄从响岭沟这一侧再次进山。 这一侧是白日他们还没有搜到的一面,伍老五在山里打猎已久,前日跟着一匹小麂子翻过岭子到了王军驻扎的那一侧。见到军队进山打猎,以为他们要进村抓壮丁,便没敢回去。预备等着风头过了再回,谁知竟还是被抓了。这事儿他谁也没说,生怕旁人嘲笑他没种。 黛山的林子不算茂密,相较云桑国的玉光岫,这里的树木要纤瘦低矮许多。但月光不好,特别是举了火把,让稍远处的地方都隐在光穿不透的黑暗里,仿佛随时都有可能与什么可怕的事物打上照面。 这样静的夜,他们闯入山中,其实也心有忌惮,步步谨慎。可除了猫头鹰的咕咕叫,只听到些惊鸟扑翅之声。 黎川跟在萧洵安身后,萧洵安时不时回身看她,偶尔拉上一把,竟玩出些山野游玩的意趣。 黎川绝不是那种正经时候还儿女情长的人,在萧洵安第三次伸出手的时候,她用弓身推开了他的手。 忽然,萧洵安听到了些不同寻常的声音。很像是猫头鹰的叫声,又像小犬,但声音很长,尾巴拖得尖细疲软。 “听到了吗?”萧洵安问黎川,黎川虽没了神力,通感也比寻常人好上许多。她听到这声音,蒋老头描述出来的满脸血泪,口角生蛆的山鬼形象就冲进了她的脑海。她惊了一下,心脏扑通扑通地跳起来,感觉自己的发丝都竖起来了。 但众人好像还没有注意到,伍老五大声说:“王爷,这就是我们平常上山踩出来的路,比你们那头好上点儿。” 他一说话,他们俩刚刚听到的声音,瞬间消失了。萧洵安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黎川腰间的乾坤囊,意思是如有万一,要用这个锦囊来保护好自己。黎川会意,点点头。 萧洵安停住脚步,闭上眼,他很希望自己能把神识放出去,可还是失败了。 黎川拍拍他的胳膊,小声在他耳侧说,“实在不行就算了,夜路危险,注意脚下。” 萧洵安看了看大黄,大黄的鼻子在枯叶草堆里拱啊拱,似乎也没听到他们方才听到的声音。伍老五没牵绳,任由大黄自由地四处闻嗅,到处撒欢。 “这狗放着在深山里跑,也不怕丢啊?” 正当他这样想的时候,大黄忽然狂吠起来,伍老五这时想去牵绳已经晚了,大黄仿佛一支穿云箭般地蹿了出去。 “欸!咬兔儿!慢着点!”伍老五也慌了,他其实很久没带大黄进山了,怕它过于兴奋,一不留神,成了山鬼野兽的口中肉,盘中餐。 大黄在前面跑,伍老五追着跑,所有人都跟着跑。蒋善老头被两个人架着在林子里拖,时不时还要撞到一棵树。整的是身心俱疲,头晕眼花。可他又不敢放声叫,生怕招来不好的东西。毕竟,如今他就是个吸引吃肉家伙的饵子,但凡附近有个鼻子好的,都能闻到他这道送上门的夜宵。 寂静的林子霎时间热闹起来。 “咬兔儿!等我!” “快点!跟上!” “这老头好重!” “诶哟喂!” 狗吠,人声,衣衫扇动声,甲胄碰撞声,踏叶声,拨草声,风声……乱七八糟的声音从黎川耳边吹过。 “铛~~~~~”钟声!“铛~~~~铛~~~” 飞鸟惊鸣,扑翅而飞。黎川手臂上的汗毛忽然就竖起来了,有某种说不清的感受在她脑中搅了一下。 萧洵安单手握拳高举,四下忽然静了,所有人都停了下来。 他静静听了片刻,开口问:“山中有庙宇?” 伍老五喘着粗气,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有……有……有是有……” 萧洵安又问,“供奉何方神官?” “不知道……破得很……远得很……里头神像……只有一半……就院子中间……那口……钟……算是……好的……”伍老五好容易说完了这句话。 “可有人会去敲钟?” “没有没有……很脏……敲了把猎物都……吓跑了……没人敲……” “你们常去?” 伍老五终于算缓过来,说话流畅了起来,“以前,我们在山里打猎,有时候下好了坑,要等那些东西晚上出来活动,才会有收获。回去的话太远了,第二天一早又得上山,划不来。我们以前经常在山里一待好几天,有时候就住在这里头。” “都不知道供的什么,不怕?” “我们这些人,杀了那么多野物,老虎都打过。煞气重的很,也不怕什么山妖精怪的,有时候我们还凑在一起讲故事,希望有个貌美的女鬼来会一会我们。” “怎么现在怕了?” “主要是死了人,死了太多人。况且把杨二娘赶到这山里的是我们沟里的人,他们也是心虚。我其实是不怕的,就是我浑家,不准我在山里头过夜。我一想也是,我要是出了万一,她娘俩孤苦,可别步了杨二娘的后尘。呸呸呸!”伍老五觉得自己说错了话,赶紧呸了几口,夯出一口嗓子眼的浓痰吐了出来。 神庙钟声,让本就可怖的山野更添上一层惊悚的氛围。即使是王军,也还是会感到恐惧,有许多人冒起冷汗,手中的火把家伙事儿频繁的还手。 他们不怕强壮高大的禹蚩军,也不怕南下皇城的一路险境。但是黑暗邪说真的让人心生惊恐,特别是蒋善先前讲过的关于村民夜遇杨二娘的描述,实在是骇人。 萧洵安拔出腰间佩剑,高举过头顶,发布号令,“五人成组,握起武器,缓步朝钟声来源行进!”光亮的剑身如同明鉴,反射出他们火把上的亮,折射进每一位将士的眼里,心里,零散的队伍立刻变换了阵型。周羽带着一小队护在了萧洵安和黎川的周围。 可萧洵安知道,如果真遇到鬼怪,没有人比他更有胜算,于是让他们退在自己身后,紧跟前行。黎川长箭搭弓,警惕地跟在萧洵安左侧,一边行进,一边观察四周,她相信自己能在所有人之前射杀或将扑来的东西。 大约往山上又爬了二里地,半面残垣隐隐约约接收到了火把的光,在黑漆漆的林子里,显得惨白惨白的。 “咬兔儿!”伍老五把手掌拢在嘴巴两侧,尽量压低声音喊着,“咬兔儿!” 可是,大黄就好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在那声钟声之后,再没了声音。 “咬兔儿!”伍老五几乎带着些哭丧的声音,咬兔儿跟了他七八年了,跟他在山里出生入死。如今是老了点,却已经是他的战友,是他的老朋。 黎川不知为什么,刚刚舒缓下去的寒毛,看到这半垣墙,又竖了起来,有些非同寻常的特别的感受,于是用胳膊肘轻轻撞了一下萧洵安的胳膊。 “这神庙不简单,不可贸然入内。”话音未落,伍老五已经蹿了进去。“咬兔儿!” “欸!”萧洵安喊了一声没喊住,只得夺过一个火把,箭步向前去追他。 黎川没有冒进,压住后面要冲上去的将士们,回头看了一眼众将士,以及那位被拖得半死的老头。萧洵安下手很有分寸,虽然看着骇人,但他也不过是个皮外伤,渗出来的血并不是很多。但即使是这样,黎川还是担心血腥味会引来不速之客。 于是手浅浅伸进锦囊,心中许愿,希望她要的东西,这个锦囊里是有的。心中默念,“香料!雄黄,瑞脑……管它什么,来个香料!” 一个软软的布包飞进她手心,还有些分量,她心中暗喜。可掏出来一闻却又有些犹豫,“麝香?” 她不确定这东西会不会引来些牝鹿雌兽什么的,但总归比血腥味要安全些。 她将香料粉递给周羽,说道,“周将军,将香料撒在蒋善身上以及周围,守着大家,若有意外立即高声报我。” 说完,手搭长箭快步跨过残垣。 一走进去,就看到院子正中的大钟。萧洵安正站在那口大钟旁侧,盯着一根撞钟的钟杵,失了神。 黎川也走了过去,萧洵安将火把靠近了钟杵的靠前的位置。黎川立刻看见了萧洵安示意的特别之处: 这破庙年久无人,更不会有人来撞钟。钟杵上积着厚厚的灰尘,甚至还有蛛网在靠近绳索的两边。 可前端的蛛网破裂了,还有些长长的蛛丝飘在空中。最重要的是,这灰尘被什么揉擦过了,有一大片花痕。 “好像是鞋印?”黎川不太自信地说出来,因为一个踩在钟杵上荡秋千的山鬼形象出现在她脑子里,这太离谱了! 虽然山鬼打秋千的想法很离谱,但这样好像就能解释刚才的钟声,它总不可能会自己响起来。 可是为什么,要在钟杵上打秋千呢?总不能是图个乐子…… 她忽然想,为什么不能是图个乐子呢?知道这些人上山,故意在这里撞了钟来吓唬来人…… 如此一想,一张可怖的得意的笑脸闪过黎川的脑子。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不自觉地向萧洵安靠了一下,萧洵安展臂揽住了她的肩膀,拍了拍,抚慰她受到惊吓的心灵。 可是,还没有看见伍老五。两人并没有多说什么没用的话,而是朝着漆黑阴森的主殿试探前行。 青瓦屋顶塌了一半,另一半岌岌可危地盖着只剩下衣角裙边的半樽神像。 黎川搭好弓,正对着门内,想要跨进去,却被萧洵安按了一下胳膊。萧洵安朝她摇摇头,两人默契地悄声轻慢地往后退,直到退下了干檐。 黎川往上方使了个眼色,萧洵安轻手轻脚地将火把插在了门口柱子上满是蛛网的火把架上。两人携手,脚下一点飞跃到了屋顶。他们没敢站在房梁上,生怕一个不注意,腐朽如酥皮的房梁会顷刻断掉。而是挑了裸露的墙头,悄然落足。 他们轻轻蹲下,透过塌落的屋顶,能看见大部分屋内的场景。 两扇门开着,夜风灌进殿里。地上堆着些干草,有架过火堆的痕迹。但看起来也是有些时日没人来过了,确实是伍老五描述的情况。 黎川看见庙里那尊几乎只剩下底座的神像,那种不可名状的感受又上了心头。倒不是说本身的感受很可怕,很痛苦,反而是一种说不上的似曾相识。是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让她觉得心慌。 “洵安,我总觉得这神像在哪里见过。” 黎川说这话,让萧洵安瞬间想到了文烁君的神像。 “是浪纹。”黎川说。 “什么?”萧洵安仔细看向神像。 “袍边刻的是浪纹。”黎川补充道。 “浪纹,水神?”萧洵安心想,这时,门口发出了些动静。 他们同时看过去,那动静很轻,像是人吹的口哨声,但声音又很低,没有起伏的音调。观察片刻,那声音有节律地,持续地响着,但门上并没有什么异样。 两人对视一眼,脚下一点,落脚在门前。两人立在门槛前什么也没看见,但那声音一响,他们就知道了声源的位置:是大门与墙面形成的三角后面。 黎川抽箭搭上弓弦,对着声音发出的地方,缓缓后退。 萧洵安则将手伸向了门板,两人眼神确定,只要萧洵安拉开门板,黎川立刻放箭。 “吱呀~”老旧的门槽发出难听的摩擦声,黎川手指险些松开,她看清了门后的东西,立刻卸了力,没让箭飞出去。 “伍老六?”萧洵安诧异道。 只见伍老五瘫坐在门口,靠着墙,低着头,睡得正香,那低低的口哨声就是从他嘴里发出来的。 “欸!伍老六!”萧洵安蹲下身来,拍拍他的肩膀。 黎川转过身来对着神像,一边端看神像,一边纠正他,“伍老五。” “老六顺口。”原本以为是萧洵安真记不住,如今才觉得,他是故意要这么叫。“伍老五?醒啦!”他伸手去拍伍老五的脸。 可摸到的时候,他脸上一种干爽的粉状质感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收回手来,果然手指上沾了些白白的粉末,手指搓了搓,而后放在鼻子上闻了闻,狐疑道,“浮云散?” 黎川帮他们守着后背,问道,“浮云散是什么?” 这东西他在教坊特别熟,是很强劲的蒙汗药。在某些姑娘一开始不愿意的时候,这药下了酒,只消一口,姑娘就没了知觉。 当然,这药也有反用,比如萧洵安自己,就经常对一些醉酒胡言,不知分寸的看客用这个。往面门上一吹,只要吸进鼻腔,人便立刻不省人事。 “蒙汗药。”看到这个,萧洵安心中便安稳了几分,因为这药剂能证明来者,并非鬼怪,而是人。 可是人,又完全不能解释前日来的带有魔气的狐妖。 萧洵安走向黎川,站在她身后,一只手扶着她的侧腰,另一只手直接将伸进了她的乾坤囊,拿出来一个水囊。 冰凉的水浇在伍老五的脸上,人惊叫一声,醒了过来,“鬼!鬼呀!” 第34章 四叶莲 随着伍老五的惊呼,随之而来的还有另一个声音。“呜呜呜~” 是从神像后面传来的,似乎是犬叫,却又像是人的呜咽,闷闷的。跟先前萧洵安听到的很像很像,却又有些区别。 黎川赶忙拉开了弓箭,萧洵安朝伍老五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轻轻拔出剑来。 “咬兔儿!”伍老五清醒过来,喊道。那声音更加激烈了。 萧洵安怕伍老五再次妄动,于是抢先绕到神像后。神像后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在不停的攒动,仔细一看,果然是大黄。它四只脚被绑在一起,长长的嘴头被一块什么布巾罩着捆着,才让它发不出正常的声音来。 “咬兔儿!”伍老五赶紧跑过来给大黄松绑,这时候才看清绑大黄腿的,是一根两边坠着廉价珠子的红色发带,罩嘴的方巾看起来也是一块头巾。 “这……”伍老五迟疑开口,“这像是杨二娘的东西……”他用力将东西扔得远远的,之前宣称自己胆大的脸上有了惊恐之色,大黄在他怀里哼哼唧唧地撒娇。他箍着大黄,“哦哦哦!咬兔儿乖!没事没事!” 萧洵安用剑将伍老五扔掉的那两样东西挑了过来,仔细打量,“确实是打赏用的缠头。” “难道杨二娘还活着?”黎川疑惑道,转头问伍老五,“你刚刚看到谁了吗?” 伍老五抚慰着怀里的大黄,两条眉毛拧成了倒八,“我刚刚进来找咬兔儿,一进门就……就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的人影,然后……” “然后什么?” “然后你们就把我泼醒了。” 他们还没来得及盘清楚刚才的一切,大黄忽然大叫起来,伍老五不敢再让大黄跑出去,死命拉着它的颈圈不松手。 在大黄叫起来的前一瞬间,黎川也听到了异动:是人脚踩枯叶的声音,就在院子里! 萧洵安大喊一声:“王军戒备,抓住贼人!” 黎川持弓追出去,她没拿火把,冲进黑暗的夜色的瞬间还有些不适应,只是靠着直觉向前冲。 就在她眼睛好不容易适应的时候,一个长发披散,面目狰狞的人影也正向她冲来。她心中咯噔一下,头皮发麻,几乎是下意识地提弓劈斩而去。 却被一只手拉住了,“是人!”黎川心知她这一劈下去,弓弦就会如刀刃一般割伤对方。她赶忙往侧边卸力,险些栽过去。借着萧洵安拉的那一股力,整个人转了一圈,撞进萧洵安怀里。 那个披发人就在这一瞬间绕过他们往另一个方向跑去,黎川抬脚就要去追,萧洵安却拉住她,“不必追了。” 不过片刻,残破古旧的庙宇已然灯火通明,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被押到了人前。人一跪下,就开始呜呜的哭,哭声拖得疲软尖长,他们这才知道,原来之前听到的声音,就是她的哭声。 显然,她刚刚想往外跑,却被听到萧洵安号令往上冲来的王军逼了回来,才险些撞到黎川。 抓到了人,众人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只要是人,不是什么牛鬼蛇神,就好对付了。 “刚才的钟是你撞的?”萧洵安问。 “为了躲着狗,才爬上去,不慎撞了钟,惊扰官爷,官爷息怒。”女子低着头,微微颤抖的声音从蓬乱的头发底下传出来。 作为响铃沟的进山代表,蒋善自然也被抬到前面来叫他看着。他哎哟连天地坐到地上,可一看见面前下跪的人,却突然噤了声。 萧洵安看出了其间的不简单,问道,“老丈又认识?” 蒋善却矢口否认,“不不不,没,不知道,小的没看清。” 女子听他瑟瑟缩缩地如此说话,立刻抬起头来。长却干枯蓬乱的发丝里,一张蜡黄长斑的脸显现出来。 伍老五被她忽然的抬头吓得后退了一步,待他看清却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蒋耀祖家的?” 萧洵安眉毛一抬,看了蒋善一眼,“老丈怎会不认得自己的儿媳呢?” 蒋善低下头,眼睛左右闪躲没个落点,“披头散发,没看清……” “做你家儿媳真是不易,个个都被赶进深山啊!”黎川说道,她原本不忍心叫那女子下跪,可对方的的确确是对伍老五和大黄用了药的,怎么说也是有罪。 蒋善慌忙开脱,“不不不,我只赶了杨二娘,她是自跑出来的。” 女子忽然开了口,“是!我是自跑出来的。”说着,朝伍老五磕了个头,“对不住了,伍老哥,我怕你们把我抓回去,才对你和咬兔儿用了药,这药就是睡一会儿,没毒。” 伍老五经这一叩,嘴巴不利索了起来,“没没……不打紧……” 女子又朝萧洵安磕了一个头,坦然道,“既然官爷都来了,妾身再怎么也没用了。但官爷要把妾抓回蒋家去,只要妾身还有腿,就还会跑。官爷不如直接将妾下了大狱,妾身感激不尽。” “我就说这瓦肆女子养不家,我老蒋家好吃好喝供着你,从没亏待于你。不就是耀祖说了你几句,夫妻哪有隔夜仇,你跟我回去,我好好教训他。你也不是小娘子了,除了我老蒋家,去哪里能容身呢?”这话说的,倒真像是个通情达理,帮理不帮亲的好公公。 可这女子却显然并不承这个情,开口就将他的话驳了:“你们每次把我捆在柴房里关一夜,天亮就把我打得半死。今日我再不跑出来,怕明日就要死在你们手里了。” “哦?还有此事?”萧洵安问道。 蒋善手脚不敢随意动弹,嘴却还是利索,“绝对没有,乡里乡亲都看得到的,这盼睇儿什么时候身上有过伤啊?” “要看伤是吗?”盼睇的眼泪挂了两行,表情却平静冷淡,眼神里却像是带着某种坚毅。她站起身来,双手拽着衣襟,使劲拽下了外袍。 夜风里,数百把火炬下,千八双眼睛前。这个叫盼睇的妇人,就这样毅然决然地扯下了自己的外衣。 可那场景并不香艳,裸露在夜风中的肌肤满是新伤旧痕。她还想继续脱掉裤子,黎川大步上前捡起外衣将她裹了起来。 盼睇愣了一下,眼睛朝黎川看去。那样一张貌美的脸,那样一副柔软的心肠,就像她的主子,杨二娘。 她克制的泪忽然就崩了,忽然就抱着黎川放声大哭起来。 萧洵安想上前制止,却被黎川示意拦了回去。 黎川一下一下拍着盼睇的后背,她想说什么安慰的话,却什么也没琢磨出来。 忽然,她头上的发髻松了。盼睇拔下黎川别在头上的金簪,一步退了开来。金簪死死抵在自己的脖子上,盼睇没什么表情,只是方才痛哭留在脸上的红痕还没退去。 “我既然夜里独自上了黛山,就没想活着回去。二娘子,盼睇这就来找你,我若也能化作厉鬼,定然助你让所有蒋家人不得好死!”说着就要自裁。 可她不知道自己面对的究竟是一群什么样的人。那可是王军,没有战俘能在王军未允许的情况下自杀。更何况她只是一个乡野村妇。 盼睇再一次被押着跪在了萧洵安眼前,萧洵安开口,“你若有冤屈,活着不讨回公道,死后怕是更难了。你叫我一声官爷,不如将冤屈说与我听听?” 盼睇跪着,眼神里没了色彩,“活着不如意,却求死也不得。二娘子啊!你若听见盼睇的声音,就来给盼睇一个痛快的了断吧!”说着,头重重地磕在地上,额头磕出了血痕。 此言一出,大风四起,吹得她散乱的头发直往天上飞;吹得火把乱窜;吹得树林拍叶之声像极了鬼魂看热闹拍响的巴掌。 不知为何,伍老五手里的大黄忽然发了狂似的往盼睇冲去,龇牙咧嘴,尖锐犬齿带着的涎水,在每一声吠叫时喷溅出来。 伍老五根本拽不住,脚下已经被拖出了痕迹。大黄从来没有这样过。 “魔息?”萧洵安已经看到从大黄身上渐渐升腾起的黑烟,与那只夜间袭营的狐狸的气息如出一辙。 眼看着大黄就要扑到盼睇,她看见那尖牙,那利爪,那通红的犬目,还是不自主地往后退了一些。 “咬兔儿,你咋啦咬兔儿?”伍老五也没见过这样的大黄,有两个将士帮他拉,才勉强将大黄拉住。这样一条狗,哪来那么大的力气? 大黄见不能咬到盼睇,转头就要扑向它自己的主人,伍老五几乎是下意识地一脚踢翻了它。 大黄唧唧汪汪地倒地滚了一圈,还没等爬起来,王军一个麻袋便将它装了。黑气从麻袋缝隙里往外钻,但一只犬再怎么厉害也钻不透这能装野猪的麻袋。 “咬兔儿!你咋啦?”伍老五对着还在吠叫翻滚的麻袋,不可置信地喊着。 萧洵安交代了一支队伍下山去请张玄机进山,转头又问盼睇,“你真愿去死?你变成厉鬼无法轮回,而你的仇家却仍是德高望重的村中族长,你可甘心?” 山风还在拼命地刮,就好像是什么厉鬼真要降临。 “说吧!”黎川真挚地看着她,“我们不是这里的地方官,这位是镇北王,留在此处处理山鬼一案,王爷知道杨二娘之事定有冤屈,或许杨二娘也希望你能替她说出来。王爷定能给你们一个公道。” 盼睇跪在地上,四起的山风吹得她心里发虚,刚刚的大黄也让她感到了恐惧。她还是怕死的,或者说,她更怕真如萧洵安所说,死了也不能报仇雪恨。 见她还是不说话,萧洵安拿出蒋善故事当中的疑点,问道,“蒋善说杨二娘曾供奉了不知名的妖兽鬼怪,因此害得村里死了那么多的壮丁。此事,你可知情?” “不是!”盼睇斩钉截铁地回答,眼睛却恶狠狠地盯着蒋善,“老头!这样的谎你怎么编得出啊?你明明知道二娘子是供奉她早年饿死的弟弟!” “当年闹饥荒,她弟弟把最后一口吃的让给了她,才饿死的。她总是梦见弟弟做了鬼也吃不饱,来找她要吃的,就拿些剩饭剩菜供着,求个心安罢了。” “你们嫌她晦气,她只能夜里悄悄地供。因为这事,你打她打的还少吗?她死了,你便如此编排她,狼心狗肺!不得好死!” 她哭喊着,糟乱的发丝在风里狂舞,面目狰狞好似厉鬼。 “休……休得胡言!”蒋善没底气地争论道。 听到这里,黎川的拳头攥的死死的,她不知道蒋善的故事里还有多少谎言,也不知道杨二娘是否真的变成了厉鬼害了人,但起码杨二娘最初是没有做什么坏事的。她仅仅是想给已故的弟弟一点点残羹冷炙罢了。书包阁 就在他们还想问其他的时候,盼睇忽然没了声音,噗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黎川慌忙上去查看,探了鼻息发现人还活着,或许是情绪过于起伏,此时晕厥了过去。 风还在吹,犬还在叫,数百把火炬的火焰在风中胡乱地飘飞,一切乱作一团。 萧洵安袖下生风,所有的火炬更加明亮了。黎川明显感觉到了周围的某种灵流,她知道,这是萧洵安的法术。她想,在这样的灵力包围中,等闲妖邪定然不敢靠近。 天幕在这个时候缓缓的亮了起来,山与天的边际从青黑,变成了浅紫,再变成鱼肚白。 而一直在麻袋当中挣扎吠叫的大黄,却在渐亮的天光中渐渐换了低低的呜鸣。 “那股魔气消散了。”萧洵安悄声对黎川说。 “魔气的源头怕就是在这一片,趁天亮着,四处看看有什么异常,等张真人来了再说。”黎川低声说道。 盼睇被安排在破庙里的干草堆上,还睡着。 伍老五抱着装大黄的麻袋,一下一下地拍着,像是在哄自己的孩子,却也不敢轻易将它放出来。 蒋善被扔在角落里,他的伤口其实很浅,血已经没有再流了。他伸着脖子张望着院里的动向。 王军以破庙为中心,敲打了方圆几里的每一丛野草,查看了每一棵树木,恨不得将每一寸土地都刨开研究研究。 因为黎川待在庙里会感觉不适,萧洵安带着她在远一些的地方搜查山林。 “哥!出什么事了?”是萧滢滢的声音。 张真人气喘吁吁地跟在萧滢滢身后,即使他修行一生,但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爬到这里,对他这个老人家来说,也实在不易。 在回破庙的途中,萧洵安简单讲了昨夜的经过,与蒋善口中的山鬼之说。 张真人摆摆手,“他当妖怪是家犬吗?一碗残羹剩饭便能驱使?应当是那个妇人说的是实情。” 走进庙里,张真人先是朝还在昏睡的盼睇走过去,掀开袖子搭上了脉。“大悲大怒,急火攻心之症。又常年吃不饱饭,底子太虚了。就是叫醒了,恐怕也是神情呆滞,说不出什么来。最好是等她自己醒来。” 他站起来,朝角落的蒋善看了一眼,赏了他一个白目,扭头去看神像。 他绕着神像左三圈,右三圈。“嗯……像是水官呐!” 萧洵安质疑道,“山中祭祀水官?” “也不是没有,若山中常有大雨时流泥滑石的现象,便也会在山中立庙。这神像实在老旧,起码得废弃了数百年了。” 萧洵安又说,“这屋子虽腐朽,但屋架、大门尚且完整,院子里的钟,看起来也没有那般久远。” “这些都是后修的,但神像的确是很久了。” “确实是水官?” “这纹样虽然已经风化地很浅了,但还能区分开来。” 萧洵安心想,或许黎川对这间庙宇的熟悉之感就来源于此。 既然供奉的是天界的神仙,邪气应当不是从这里生发的。 张真人又凑到大黄边上做了做文章,可是大黄现在已经是一条再正常不过的狗了。也没瞧出个所以然。 张真人只得在院中又摆道场,拿出罗盘,一阵念唱作打。那指针忽然转了一圈,死死指着一个方向。 张真人寻路而去,被一口钟拦住了去路,他抬腿绕了过去。手中罗盘却转了回去。 他惊愕地站住脚步,又面对着钟,指针,又停了。 他缓慢的围着大钟挪起步来,那指针就死死地指着大钟的方向。可他转了一圈又一圈,没有发现任何的异常。 “嘶~不应该啊!”张真人一手捧着罗盘,一手搭着拂尘,左右踱步,这指针就是死死指着钟。 张真人不信那个邪,竟抱着罗盘钻进了钟里,罗盘瞬间兴奋的转起圈来。 “还真是这钟!”张真人开始扒着钟的内壁,仔细找寻线索。 黎川不可置信的看着这一切,“真人还真是豁的出去,他就不怕挂钟的断了,他就被镇压在下面了。” 镇压?这个词提醒了黎川自己,若是有什么邪物想要藏起来,定然放在钟下。说不定是什么人,得到了什么不该得的东西,埋在这底下,反而引起了不好的事情。 虽然逻辑上还不通,但黎川看着张真人来回踩的那一块土地,她就是有一种想要挖开看看的直觉。 “洵安,有没有可能,在钟下面?” 萧洵安二话没说,命人请出了张真人,开始刨地。 “使不得啊!”蒋善从角落里一瘸一拐地跑出来,“使不得啊王爷!这山神钟可不能挖!” 他连是什么神庙都没搞清楚,众人自然是不听他的。张真人更是嗤之以鼻,“这是水神庙。愚蠢!” 蒋善见自己阻拦不了,便没再说什么,只是盯着他们,一下一下地挖着地面。 因为钟的缘故,他们用铲子一点一点的往外铲,进度很慢。 大约挖了一炷香的功夫,挖了约有三寸厚的土,什么也没看见。 “看嘛,这地下什么也没有,可别触怒了天神!”蒋善又说,他似乎还以为自己的话能有那么几分重量。可是,没人听他的。 “叮”铲子铲到了什么东西,发出了一声脆响。一个青黑的物件裸露出一块来,他们快速的铲清了这物件表面的土,一个二尺长一尺宽的面显露出来。 黎川凑过来看,很像是个铁箱。这更坚定了黎川的想法,这箱子里一定装的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她侧耳对萧洵安说,“我觉得,最好是集合王军,围住寺庙。如有万一,殊死抵抗,绝不能让邪物跑出去。” 萧洵安点点头,轻声对黎川说,“乾坤囊里有捆仙索,说不定能派上用场。”说完便走出破庙安排王军去了。 黎川交待道:“轻挖慢拿,千万不能破损,等王爷亲自打开。”说罢,找了个背人的地方去拿捆仙索。 可一回来,便看见蒋善趴在坑上大闹,“万万不可再挖了!响铃沟的福祸可不能儿戏啊!” 张真人在一旁破口大骂,指挥着王军将他拽出来。 小小一个蒋善,自然不可能乱了王军的阵脚。他很快被拖了出来,塞了嘴巴,捆在了柱子上。 被闹了一场的王军更有干劲,一盏茶的功夫便将那个铁箱刨了出来。那铁箱并不是很大,形状打的很粗陋,像是赶工出来的,一把大锁扣着锁环。透露出一种神秘诡异的气氛。但目前为止,萧洵安还没感觉到一丝的异常气息。 正是午时,日头升的很高。没有比现在更合适开箱时辰了。 黎川把捆仙索递给萧洵安,“用绳子系住锁环,让人远远拉开,我担心近前打开不好。不管是毒气还是魔气喷出来,人若吸进去,怕就废了。” 张真人从他的挎包里拿出一沓朱红的布料交给身边人,交待了几句。 四个将士打开红布,四角扯着,将铁盒罩在了中间。如果有什么意外,他们会立刻往下盖住。 铁锁虽大,但在王军的兵刃下显得不堪一击,一劈之下断作两半。 加上萧滢滢后来带上来的队伍,三千士兵将破庙围成铁桶。 红布罩在诡异的铁箱之上,经萧洵安要求,又加了八人去牵住红布的边缘。 萧洵安手中紧紧攥着捆仙索,黎川已经拉开长弓正对铁箱。 一根麻绳系住了箱盖上的锁环,周羽手握麻绳,掌心全是细汗。 “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