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阴郁孤僻大佬的白月光[年代]》 1. 1 楔子 为您提供大神 岛乙 的《我是阴郁孤僻大佬的白月光[年代]》最快更新 1. 1 楔子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 2 重回知青岁月 “这可怎么办啊……谁知道下了乡还能不能回来……林自华,你想想办法啊……” “这是国家政策,我也没办法……” 思绪被阵阵的呜咽声拉回,林泉韵的眼睫抖了抖,缓慢睁开双眼。 熟悉的家具布局一寸一寸映入眼帘,只不过像开了柔光特效,崭新很多。 再声音来源处看去,赵溪梅一头利落的齐耳短发,正趴在林自华的肩膀上掩面哭泣着。 很奇怪的景象。 林泉韵很熟悉赵溪梅的齐耳短发。 因为这种形象曾长时间地出现在林泉韵十几岁的记忆里。 那时赵溪梅嫌麻烦,总齐耳短发,风风火火地出现在医院和家里,后来她蓄了长发,气质也顺着年纪增长,变得柔和不少,这种造型便只存档在留念的老照片里。 可是为什么,现在她又看见了? “泉韵,这是粮票布票。你拿好,不,还是藏好……”泣声里,林自华扶住赵溪梅,也一脸愁云惨雾,他掏了不少叠成卷的饭票布票出来,想让林泉韵拿好,又想到这样不安全,手掌突然顿住半空。 林泉韵的疑惑还没消散,见到眼前的场景,下意识地把衣服翻个面,露出在里层的小口袋。 林自华眼前一亮,上前一步,把饭票布票细细地塞进林泉韵的口袋里,再抖了抖,确定没掉出来,才放了心,又嘱咐林泉韵到了农场记得找村支书,他和村支书是老同学。 这边刚讲完,赵溪梅拿了剪刀和眼镜,从屋里快步出来。 林泉韵随着赵溪梅的手在她身上不停比划着,目光茫然地扫视了周围一圈,最后落在赵溪梅的颈脖上。 那里紧致光滑,不见岁月带来的松弛痕迹。 茫然的荒诞感出现在大脑里,还没弄清楚由来。 下一瞬。 “泉韵,下了乡眼镜千万不要摘。”赵溪梅忍着鼻酸,看着戴上黑框眼睛,一头秀发被剪成稀碎的林泉韵。 她的脸被挡住大半部分,只露出个精细小巧的下巴,和一点白得腻手的肌肤。 明明只是一点模糊的轮廓而已,还是漂亮得惊人。 赵溪梅狠狠一咬牙,“你过来,我再给你涂点碳灰。” 泉韵从小就生得漂亮,小时候被她带去医院,两腮粉嫩,抓着个大苹果坐在小板凳上,像年画里才有的明眸皓齿的小娃娃。 等她回来的时候,泉韵的手里不知道被谁塞了不少东西,什么喜糖、砂糖橘、糖葫芦…… 都说小时候好看的孩子长大寥寥,可是泉韵不知道怎么回事,越长大越好看。 现在才十七岁的年纪,早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瓜子脸,一双捎着秋波的清冷水眸,眼尾上挑,皮肉单薄。乌发披肩,碎发贴在脸颊上,愈显得皮肤白皙如雪。 在他们跟前,都有不少人打听泉韵,更别说在乡里。 本来知青下乡就不知道能不能再回来,万一被村里的人看上了,处了对象,回来的可能性更没有了。 赵溪梅心里这般想着,手下下得越重,待到林泉韵彻底看不出原来的面目,她才放心,“看镜子,以后就这么给自己打扮。” 林泉韵下意识抬眼,和镜中的自己对视。 灰扑扑的,像一只不起眼的小耗子。 很熟悉的外表。 毕竟她顶着这个样子,在村里生活了一年。 荒诞感在这一瞬间和现实接轨,火星撞地球般撞击出个几乎不可能的答案。 林泉韵握住赵溪梅的手腕,“现在是什么时候?几年几月几号?” 赵溪梅一愣,“你这孩子怎么连日子都不记得了。今天是76年的9月23号啊……” 1976年9月23日。 她明明在1986年9月23日。 她一觉睡醒,竟然回到了十年前,回到了她下乡的那一天。 - 收拾好行李,赵溪梅他们把林泉韵送到火车站,在别人的催促下林泉韵,提着行李,进了车厢,坐好。 记忆顺着时间流逝,变成一块泛灰的棉布。 她记得她身处村里的时间不到一年,因为一件格外恶性的事件,得以回到赵溪梅他们的身边。 火车鸣起笛来,车厢一阵抖动,哪怕林泉韵知道这段日子不算长,离别的伤感和不舍却依旧不讲道理地泛滥,她侧过脸,透过斑斓的车窗,看着赵溪梅和林自华年轻不少的脸庞,渐渐随着车距拉远,变成朦胧而空茫的一片。 良久,林泉韵才收回视线。 为何她会回到这么一段岁月,去往那么一个地方,再经历一遍。 - 路途时间长,不断有知青上火车,都是年轻人,和父母分别的难受褪去,对新生活的好奇和忐忑重新占据心神。 “同志你好,你叫什么名字?我叫穆萍萍,南阳人。” 林泉韵从思绪中回神,便看见一张肉肉的苹果脸睁大眼睛看着她。 林泉韵在心里轻轻吐口气,打起精神,“你好,我是林泉韵,首都人。” 穆萍萍听到首都眼睛一亮,又想到了什么,“天啊!你是首都人!对了,你也是去金秋农场吗?” 林泉韵点头。 “我也是,我们以后就是一起上山下乡的好同志!” 穆萍萍性格活泼,很快和整个车厢的知青混熟了。 林泉韵看着她在人群中穿出穿进,记忆中她好像同样也在这个角度,看过同样的场景。 将模糊的记忆和眼前对比,不知道是先入为主,还是本就一样。 两者竟分毫不差。 只是当时的情感早已不可追忆,无非是碰到同路人的欣喜,感觉自己有伴的踏实冲散了对未来的忐忑害怕。 指尖收紧,可是现在呢。 她满脑子都是迷茫和排斥,全无对身边事物的实感,不知道自己为何平白无故地重新经历一遍已经经历过的,也不知道为何会再去那个地方。 老人说,执念过深,会遇到想遇到的人,重走已走的路。 可是她从哪里来的执念,若不是再来一次,那段知青岁月早已落满灰烬的琐屑,她永远不会去涉足。 穆萍萍打听好消息,又越过满车厢的人,坐了回来,“一共有三个知青去金秋农场,有一个要晚一天。我听别人说,金秋农场对知青挺好的……” 虽然知青是响应国家号召奉献,但是能舒服还是想舒服的,这是人之常情,只是这话也不适合大声说,穆萍萍拉了拉林泉韵的衣袖,示意她靠近一点,“刚刚我听说,有些农场会把最重最累的活给知青干,工分还拿得少,但是这个金秋农场不一样,对知青挺关照的。” 金秋农场。 指代性极强的四个字,迅速把她拉回到那段记忆里。 她不记得其中细节,却记得其中的感情色彩。 不算鲜亮,甚至和鲜亮没什么关系,一回忆起就下意识排斥。 她排斥着那里的一切,不论是人,还是物。 这么排斥,她又该如何熬过金秋农场的这一年,又该如何和金秋农场的人相处。 - 火车载着一群青春的灵魂,来到祖国偏远大地。 下车的时候,不止是林泉韵,所有人都腿脚发麻,头昏脑胀。 但很快被黄土地的灼热气息轰了脸庞。 此时此刻,林泉韵才真真切切感受到,她真的再一次踏入这片土地。 她以为永远不会再踏入的地方。 村里有人出来带她们进村,尽管有人带,穆萍萍还是难掩紧张,“不知道村里有没有地方给我们住,人好相处吗,……” 话音还没落,一声巨大的异响突然响起。 林泉韵和穆萍萍俱是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声源处望去。 一个膀大腰圆的光膀子汉子一脚把背着背篓的单薄少年蹬倒在地,又抄起把碗口那么粗的扫把,“呼——”地一扫把杆抽在少年身上,唾沫子直喷地叫骂。 “小杂种,敢打我儿子,老子看你是活腻了吧……” - 噼里啪啦的皮肉声响起,少年疼得本能地蜷缩在一起,汉子却依旧不放过他,往手上唾了口唾沫,又是狠抽几下。 不远处的几个孩子俱是被眼前这暴力的一幕吓得脸色惨白,不约而同向其中一个孩子望过去。 这孩子是他们中个头最大的一个,长相也和汉子相似,是汉子的儿子,叫王栋强。 “栋子哥,你快想想办法啊……” 顶着他们求助的目光,王栋强强忍腿软地挺直腰背。 他爷爷是村支书,是村里的一把手,多得是人追捧,他有样学样,也横行霸道惯了,唯独今天早上在池惊寒那儿吃了瘪。 池惊寒背了一背篓的苹果,就算他是支书家的孩子,苹果也是稀罕货,他颐指气使地要池惊寒给他几个,没想到这人理都不理他。 他一气之下告到了王国山那儿,他能想到王国山二话不说就打人,却没想到他会打得这么惨。 王国山却还不解气,铆足了劲,高举扫把,一杆扞到少年背上。 巨大的骨碰声响起,旋即是“咔嚓”一声。 碗口粗的扫把杆竟然被打断了。 可想而知,王国山用的力有多大。 少年指尖颤抖两下,缩在一起的身体失去力气,自己打开,显然已经晕过去了。 “栋娃子,快让你爹住手,再打就把小寒哥打死了。” “对啊,快去快去……”几个孩子倒吸一口凉气,忙七嘴八舌催道。 王栋强看着他爹蒲扇般的大手一下上一下下,咬咬牙,终于上前了。 …… 穆萍萍人还没进村里,就被这一出吓得倒吸一口凉气,林泉韵也皱紧眉。 带她们进村的人却好似什么都没发生,只不停催她们走,“走吧,没什么好看的。” 这边话刚刚落地,那边打人的汉子就被个壮孩子拦住。 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汉子怒目朝壮孩子瞪去,丢了断成两半的扫把,又不解恨往少年身上唾了一口,“算你运气好,下次再敢,老子不打死你!” 汉子骂骂咧咧地揪走壮孩子,临走之前还把挡在他跟前的背篓一脚踹飞,里面的苹果七七八八散了一地。 几个孩子也跟着又惊又怕地鸟走兽散。 短短一会儿,村口就只剩下少年不知死活地躺着。 似有若无的血腥味,顺着空气传过来,充斥鼻腔。 带她们进村的人还在不住地催促着她们快走,像是不觉得这是个很危险的状况。 烈阳下,清理智燃起阵阵水雾,告诉她这和她无关,金秋农场的人和事都过于复杂,就算十年后的她也无力抗衡,她要做的只是找到为何来到这片土地,然后离开。 但是眼前的一切却如此真实,真实到没人能视而不见。 林泉韵忍了忍,终究忍不住蹲下身,指尖放下少年的鼻翼下。 微微湿润。 带着血腥味。 还好。 有呼吸。 “怎么样?还有气儿吗?”见林泉韵点头,穆萍萍松了口气,又立马对带她们进村的人着急道,“你快叫大夫过来给他看看啊,晚了要是来不及怎么办!快去啊……” 穆萍萍不停的催促声像四伏天的晌午,让人汗流浃背,难以忍受,恨不得立马找出个破局之法。 带她们的人还没回答,林泉韵先一步在心里回答:不会去的。 果然,下一秒,带她们进村的人像听到什么天方夜谭的话,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们,“找大夫!疯了吧。” 穆萍萍没料到这个回复,目瞪口呆地和他对视。 林泉韵眼睑动了动,她对这个回复不意外,甚至在意料之中。 在这个地方,不可能会有。 就算有,也不会用在他们身上。 只是…… 她的视线重新往少年身上移,没有大夫,这么重的伤势,怎么办…… 她之前有遇到这种情况吗? 如果遇到了,为什么她却完全不记得? 脑中思绪翻腾,垂眼的瞬间,忽的一顿。 她撞进一双漆黑如墨的眼里。 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此时正不声不响地抬了脑袋,和她对视。 在这瞬间。 林泉韵看清少年的整张脸,呼吸下意识一屏。 他有张精雕细琢的脸,鼻梁高挺,皮肤是没有血色的苍白,额发被打得透湿。 那双眼尤其精致得显目,眼尾狭长,眼睫毛密且直,可是眼神却晦涩压抑,透着不详的森冷之气,让人不敢直视。 林泉韵还没反应过来,身后处忽地传来一股力道,拉得她踉跄几步,穆萍萍的声音随后传来,“泉韵,我们快走,别和他说话。” 什么…… 林泉韵被穆萍萍硬拖着往前,只得空匆匆回头。 炎炎烈日下,只看见少年额发挡住眉眼,看不清神色,只隐隐窥见他咬肌咬紧成一道紧绷的线条,不过几秒,又因为疼痛,紧紧将身体蜷缩在一起。 3. 3 有吃的吗 “泉韵,他家成分不好,他也是被下放到村里劳动的,我们可不能管他,污了自己。”穆萍萍一改刚才的急切,神色认真地对着林泉韵教诲道。 林泉韵脚步一顿,她从未来而来,站在历史的肩膀上俯瞰现在。 不久后的会议不仅平反了一批重大冤假错案,也为无数知识分子摘掉污名,恢复荣誉,他们中的很多人为中国的发展做出了卓越的贡献。 但这里是金秋农场,是不能用普世价值衡量的地方。 好的都能扭曲成坏的,更别说本就是下放的,更是无法想象他在这里能遭遇到了什么。 不论出于自保,还是为了避免麻烦,她都应该避免和金秋农场的人产生纠葛。 林泉韵对上穆萍萍严肃的脸,将细细密密的愧疚压下,点了点头。 失去了找大夫这个矛盾点,穆萍萍又重新和带她们进村的人交谈起来。 据他所说,金秋农场加上她们这些新来的一共有十六名知青,有一名家里有事晚一天来。 知青平时的工作就是白天和村民一起参加生产劳动,晚上回去知青点休息。她们明天要去农场报道,由村支书安排活计。 “对了,不知道现在知青点还有没有床位,不够你们只能住村民家。”他补充道。 这话一落地,穆萍萍脸色就难看起来。 知青上山下乡这么多年,很多消息都被之前的知青传出来,知青在村里本来就是外来者,有什么好处不会给知青,有些农场还会把最重最累的活给知青干。 只有知青团结在一起,才能捍卫自己的权益,不被村里欺负。 现在她们不和知青住在一起,岂不是脱离了大组织。 只是这也由不得穆萍萍不情愿,她刚来村里,两眼一抹黑,现在要是闹着不住村民家,岂不是得罪人。 穆萍萍只能把不满压下去,跟着他一起去了知青点。 知青住在一间小屋子里,男女分两间,女知青屋子里又黑又小,被行李塞得挤挤攘攘的,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可是哪怕是这样,穆萍萍也愿意住,但是左右看了一圈,根本没有床位。 她们只得拎着行李,跟着这人走了小二两地,才到个偏僻老屋子前。 屋主是个老婆婆,对她们的到来不算热情。 进了屋,屋内黑黝黝的,没有半点光线,泥巴堆的房子,落脚有泥巴房特有的滑腻感,屋角还长了不少因不见天日而格外萧条的小草。 她们舟车劳顿一整天,早早洗漱好,躺上了床。 是农村特有的木板子床,硬邦邦的,翻个身肩膀都膈得慌,林泉韵翻了个身,听着穆萍萍此起彼伏的呼噜声,没有半分睡意。 今天发生的一切如连环剧般,在眼前一帧一帧放过,她又来到了金秋农场,重新躺在了这个曾经让她不习惯了很久的床上。 鼻腔满是老屋子特有的腐朽气息,一切是那么真实而鲜活,让她完全不能欺骗自己,这是个梦。 她真的来到了这里,并且不知道要待到什么时候。 胸腔慢慢地起伏,思绪过于复杂斑驳,像成团的乱毛线。 十年时间里,她和知青岁月仅存的联系就是李燕疏,他们相识于那段岁月,并在以后相恋。 那他,会不会是她重回的关键点。 只是1986年9月23日,他们因为忙,双双没与对方联系。 那她怎么会因为李燕疏,重回1976年。 可不是因为他的话,又会因为什么? 乱七八糟想了一通,良久才缓缓平息下来。 不管因为什么,她都会去努力探索答案,然后早点回到属于自己的年代。 - 池惊寒到了屋里,放下背篓。 几乎是木栓被放下来的一瞬间,趴在桌上借着月光写作业的小孩,丢了短得握都握不住的铅笔,从凳子上蹦下来,跑到池惊寒跟前。 他眨巴着双大的离谱的眼睛,可怜巴巴地问,“哥哥,有吃的吗?” 这小孩头大身体小,浑身没有二两肉,五六岁的年纪瘦小得像只有两三岁,一开口就是要吃的,和饿死鬼投胎似的。 池惊寒瞥了他一眼,没说话,越过他,往柜子里走去,拿了瓶药酒出来,撩起衣服,露出青紫红肿的背。 王国山打人不留手,好在他身子骨硬,打不死,把淤积的血块大力揉开,痛感从麻木的身体表面迅速蒸腾而起。 池惊寒收紧后槽牙,下颚线拉直,胳膊爆出根根虬结的青筋。 突然背上多了一只湿热的小手,黏黏糊糊的,也有样学样地跟着揉。 池惊寒动作一顿,看过去。他有双很淡漠的眼,极黑,不掺任何杂色,便显得不近人情和阴僻。 池咏青立马老鼠见到猫似的“刷”地一下缩回了手。他捏着衣角站在原地,踌躇片刻,肚子实在饿得慌,跟几万只小蚂蚁在啃似的。 “哥哥,我饿……” 没有回应。 池咏青吸了吸鼻子,只好自力更生,往屋里绕了一圈,眼尖地在背篓里看到苹果。 他眼睛刷地一亮,跟个耗子似的,“刷”得一下从背篓里抢过个苹果,池惊寒还没阻止,池咏青“嗷呜”一大口咬下去,充沛的汁水在他嘴里爆了一嘴。 池咏青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嘴巴塞得满满的,恨不得连舌头都吞下去,“哥哥……这、这是什么呀……” 木门忽然被人大力推开,“啪”地扇上泥巴墙壁,带着怒气。 紧接着一道尖利的女声骂骂咧咧地响起,“你个杀千刀的小畜生,我让你背苹果,你倒好把苹果都摔烂了!你拿什么来赔!我就不该让你住过来的!” 紧跟其后的男人拦住进了门的女人,他生得面目敦厚,一双招风耳立在脸颊两边,好声道,“少说两句少说两句,我问了的,是王国山踢翻了背篓,和小寒没什么关系……” “他要是不惹别人,干嘛踢他背篓?”罗小燕不讲那些,扭头又看见池咏青嘴巴里的苹果,气更是不打一出来,“好啊,池州伟,你还心疼他们,我都不舍得吃的苹果,他倒是吃上了!你今天不把这俩白眼狼撵走,我就回娘家,让你打光棍!” 池州伟一把年纪才讨上媳妇,平日里重话都不散对罗小燕说一句,见她说这种话,吓得倒抽了口凉气,“别说这种话,有事好商量好商量。” 罗小燕冷笑一声,“没得商量!”便往地上一坐,撒泼打滚地开始嚎啕大哭,任池州伟怎么劝都不起来。 池州伟和罗小燕处了这么多年,自然知道她的性子,她不好过,谁也别想好过,以后只怕还有得闹,自己屋里的稳定和两个关系远得不知道到哪里的侄子比…… 犹豫不过半秒,池州伟一咬牙,快步抄起根木棍,朝他们走来。 察觉到他的意图,池惊寒挡着池咏青跟前,几乎是刚站好,一棍子破开空气,向下抽过来。 常做农活的男人手上劲儿不会小,更别说他还有靠着息事宁人的想法。 这一下下去,池惊寒皮肤硬生生挖出道红痕,血液渗透出来,本来受伤的身体更是伤上加伤,立马,池惊寒身上就没了力气,膝盖重重地磕在地面上。 “砰”地一声骨脆声。 罗小燕看到这一幕,立马不打滚了,嗖地一下爬起来,虎视眈眈地盯着。 池咏青嘴里的苹果还没咽下去,就被吓得嚎啕大哭起来。 清冷冷的夜晚挂着一轮银月,照亮波光粼粼的水塘,水塘折射不远处的小屋。 那屋是猪圈改的,塌了半边,草扎的房顶,纸糊的窗。风吹进去,窗跟着呜呜作响,也带出小孩尖利似夜莺的哭声,连绵不绝,惊起村里阵阵狗吠。 不知道多久,才停息。 池伟州和罗小燕走后,池咏青连忙跑到池惊寒跟前,他嗓门哭哑了,活像含着粗沙,“哥哥,你怎么样?你可不能不管我……” 他年岁小但在颠沛流离和受人白眼中学会了早熟,知道谁才是亲人,伯伯伯母不是,哥哥才是。 虽然哥哥不太爱理他,也没有东西给他吃,但是他知道全靠哥哥不停赚工分给伯母,她才愿意收留他们,他们才有地方住。 如果没有哥哥,他会被饿死。 “我以后一定乖,不总吵饿,不吵着要吃东西,听你的话,哥哥,你不要死……” 世界一片浮沉,所有知觉都像被曝嗮,极度的炙热中,片片肌肤都似皴裂,池惊寒好不容易从疼痛中缓过来,耳廓里尽是池咏青的哭声,声音粗嘎,嗓门却大,一点没有自己声音难听的自觉,他皱紧眉,费力道,“闭嘴,咳咳……” 池咏青条件反射地闭上嘴,可是马上又控制不住地跳起来,“哥哥,你没事!我给你拿药酒。” 话一落地,他立马像个小炮弹拿了药酒过来。 池惊寒吃力地撑起身体,接过药酒。他身上鲜血斑驳,没有一块好肉。 他不管破口,只将药酒倒在淤血处,一倒上去,肌肉痛得都在不自觉的痉挛,手下却极稳,一滴药酒没有浪费。 池咏青不敢看这血腥的一幕,攥紧小手别过眼。 处理好一切,已是深夜,银月隐在铅灰的云下,万籁俱寂,水草摇曳。 池咏青躺在床上,饿得胃都在抽筋,忍不住拿小手摸自己扁下去一个坑的肚子,一摸又是呼噜一声闹起了空城计,他终于忍不住哼哼唧唧,“哥哥,我饿。” 声音划破寂静的室内,搅动不算清新的空气。 黑夜中,疼得睡不着的池惊寒睁开眼,越过透光的墙,看向对面,那里是厨房,只是肯定上了锁。 他闭了闭眼,声音寡淡,“睡觉,睡着了就不饿了。” 池咏青扁了扁嘴,小声道,“……可是哥哥,我饿得睡不着。” 罗小燕还在气头上,明天不会给他们吃的,后天也不会,那池咏青吃什么。 他不觉得这样活着有意思,却也不想池咏青跟着就这么死去。 池惊寒盯着屋外那轮残月,胸腔涌动半晌,又消无声息地平息下去,融为一滩死气沉沉,“喝水。” “越喝越饿……”池咏青嘀咕,却依旧爬起来,窸窸窣窣一阵响,只看见月光下不过豆丁高的小孩咕噜咕噜狠喝了几大碗凉水。 水一下就会被吸收,但是起码现在肚子是胀的,也不那么饿得慌了。 只是一觉睡醒,明天又不知道怎么办了。 4. 4 别吵饿 今天要去农场报道,穆萍萍心里惦记着要去早点给支书留个好印象,给她分个好活计,公鸡刚打鸣就爬起来了。 “啊——好困啊……” 穆萍萍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睛,就看见林泉韵背对着她坐在桌前。 一身单薄的白色睡裙,乌黑亮丽的长发垂下来,半挡瘦弱的肩膀,露出的小半张脸线条柔和,眼睫卷翘似两把小扇子,正安静地垂下来。 露在睡裙外的肌肤无不莹白细腻,像嫩滑的牛奶,特别是脚踝那截骨线,纤细亭匀,细瘦得一折快要断。 许是听到她发出来的动静,林泉韵回过头。 依旧黑框眼镜,配上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分明就是个土土的小黑妹。 和漂亮没什么关系,穆萍萍纳闷一瞬。 刚刚她竟然觉得林泉韵很漂亮,而且不是普通的漂亮,是那种很出挑,和她们有壁的漂亮。 穆萍萍打算好了,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地平线刚升起一片雾般的曙白,昨天带她们进村的那人敲响她们的窗,让她们开门。 开了门,他匆匆交代句:“这是新来的知青。你们先别着急去村里,等她收拾好,一起去。” 穆萍萍呆了两秒,一脸错愕地看着他说完就走,留下个黑黑瘦瘦的女生。 白起这么早,屋子本就小,还得分给别人。 穆萍萍一肚子委屈,但大家都是知青,理应相互照顾,她只好压下情绪,走过去接过新知青的包裹,边问,“你叫什么名字?我叫穆萍萍,她是林泉韵。” “哦,我叫陈倩。”新知青也不客气,就那么理所当然地把包裹都给穆萍萍,自己倒是两手空空地,大摇大摆地往屋里走。 紧随其后的林泉韵想帮忙,被穆萍萍一屁股挤走。 进了屋子,陈倩抱着胸,一脸挑剔地打量完,又用很微妙的眼神看着她们,“你们……就住这种地方?身上没生虱子?” 她行李重,穆萍萍拎得气还没喘过来,下意识跟着看了自己一遍,看完才反应过来,当即怒道,“没有!就算有你不也得住吗!” 陈倩这时又不讲话,只意味不明地笑了声,也没收拾行李,就往外走去。 她一走,穆萍萍立马爆发了,“什么人啊,帮她拿东西,自己什么都不拿,谢谢还没一声。我们住这里怎么了,瞧不起谁呢!她不也要住这里,谁比谁高贵,真是!” 穆萍萍气得鼻子都歪了,拉着林泉韵往外走,“泉韵,我们不理她,去食堂吃饭去。” 食堂…… 会遇到李燕疏吗? 她要和他说明这一切,需求他的帮助吗? 他会相信吗? 林泉韵犹豫两秒,点头应了。 - 食堂里人不算多,有稀饭和白面馒头,二选一。 选好餐,林泉韵却没什么食欲,十年后的她食量小,一贯不怎么吃中饭,更何况脑子思绪万千。 如果等会儿见到李燕疏,她要怎么和他说呢。 知青岁月里,一直到那件事发生之前,她和李燕疏之间的交集只是知道对方的名字。 尽管李燕疏说,从他们第一次见面开始,他就喜欢她。 但是她从未与知青岁月的李燕疏交流过。 这个时候,贸然和他说,合适吗? 和林泉韵的温吞迟缓不一样,穆萍萍等陈倩等了一上午,刚坐下就着咸菜,呼哧呼哧地喝了一大口稀饭,立马她呸了几声,嫌弃道,“呸呸……怎么里面都是石子,这可怎么吃? 林泉韵收回杂乱的思绪,往她碗里看去,一碗稀饭清汤寡水,米粒没有几颗,石子倒是不少,顿了半秒,把自己跟前的盘子推过去,轻声问:“吃馒头吗?” 馒头就一个,给自己吃了,泉韵不就没有了,穆萍萍咬着嘴唇,没好意思点头。 食堂门口突然传来一阵人声,她们俩被声音吸引,往门口看去。 正是一大群刚刚劳动完的知青,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视线碰触到其中那个熟悉的身影,林泉韵细长的指尖陡然间收紧。 李燕疏…… 李燕疏从知青队伍脱离而来,走到她们面前,“你们好,是新来的知青吗?我是李燕疏,我也是知青,只不过比你们来得久一点,你们生活上遇到什么难题,可以随时找我。” 和那群嗮得像黑鬼的知青相比,他格外出挑,身材高大修长,长相斯文英俊,态度又来得亲切,显然很适应这种场合。 穆萍萍一时耳热,忙掩着不知道有没有沾米浆的嘴,拉了拉林泉韵,示意她快接话。 机会如拖着甩尾的银流星,划破寂静的黑夜中,不知道是希望的光芒还是爆裂的火种。 林泉韵指尖收紧,脑子一片空白,唯有那句“可以借一步说话吗”坠在嘴边,喉咙发紧,随时要落地。 下一瞬,一位女知青走到李燕疏身侧,不耐道,“好了没?” 她肤色白净,两条又粗又长的麻花辫耷拉在胸前,穿得也体面干净,虽态度不算好,但是看她这副长相,又不自觉气短。 李燕疏对她这种态度,也只是抱歉的笑了笑。 于是三言两语,整场对话便已结束,机会转瞬即逝,林泉韵看着他们的背影,后悔似云烟,极轻又极淡的席卷心里。 穆萍萍忍不住扒拉自己的麻花辫,和刚刚那位女知青不一样,她的发质差还黄,好好的麻花辫像两条扎起来的杂草,长得漂亮可真好啊,她心里嘀咕道。 视线随意扫了两下,忽地顿住,穆萍萍顾不上好看不好看,忙撞林泉韵的腰,“快快快,看那里……” 顺着她的指尖落地处看去,隔着散落的人群,李燕疏极其自然把女人不吃的东西夹到自己的碗里。 “这两个是不是好上了?”穆萍萍声音压得低,带着点难以控制的兴奋和八卦味道,“不过确实还挺配,郎才女貌。” 林泉韵顿了两秒,无法给穆萍萍一个准确的回复。 她很熟悉李燕疏,却不熟悉这个时候的李燕疏。 知青那段岁月里,她和他从无深交。 但人的性格都具有延续性,哪怕时间瞬移到十年前,某种无意识的小习惯也能拖泥带水的带出最深处的底来。 和李燕疏在一起的那段日子里,他也会这样,一点一点给她挑出不爱吃的菜,同样体贴,同样温柔。 行为一贯,对象却不一样。 她知道他也在金秋农场劳动,她却不知道这期间他有喜欢的人。 这样的话,他为何要告诉自己,从见到第一面开始,他就一直喜欢自己,所以能那么刚好的救出她。 记忆笼罩上一层铅灰般的迷雾,她身处其中,伸手不见五指。 分不清是自己重来一次,导致事情发生了变化。 抑或是,上天又给了她一次机会,让事情以一种不一样的角度入了她的眼,得以一窥真相。 馒头实在吃不下,穆萍萍吃咸菜吃饱了,也不愿吃,给了她一个布口袋,让她把馒头装好,饿了再吃。 陈倩不知道去了哪里,去找支书这事也无法推进,穆萍萍打算回去睡会儿,林泉韵却没有睡意。 十七岁的身体更柔软更稚嫩,像一颗尚未长成的青嫩小竹,有无限的可能性。 却也代表着脆弱和渺小,曾经刻在她身体里的,一次次练习得来的舞蹈技巧都得重来一遍,而这需要找一个隐蔽的,荒无人烟的场地。 - 池咏青快被饿晕了。 此时村里正值烧饭的点,家家户户都烧起灶,烟囱滚滚黑烟,阵阵饭香味传到鼻子里。 他本是个小孩,昨天到现在只吃了一口苹果,闻着这饭香,口水都要流出来了,纵使池惊寒不让他出门,他还是迈着步子,往外跑。 越往外走,饭菜香越浓郁。池咏青追着饭菜香,跑到家门口,扒着门槛往里看。 院子里,摆着几张小凳,木桌上放着碗热腾腾的大白米饭,几盘菜,最中央那盘是几片流着肥油的腊肉,纸片那么薄,偏生油汪汪的,看着就诱人。 本就空的肚子,看着眼前的腊肉,更觉得饥肠辘辘。 池咏青看忘了神,一时不察,指尖从门槛滑落,他整个人便“啪”地摔到了地上。 这家女人听到动静,出门一看是池咏青,眉毛立马一竖,“哐”地一声摔上门。 “小翠,干嘛呢?这么大动静……” “池家那小崽子在门口……我就是给狗吃都不给他吃,饿不死他……” 女人的声音随风一寸一寸地传进他的耳朵,池咏青慢慢地爬起来。吸了吸鼻子,抬脚,往回走。 一步。 两步。 三步。 …… 落步。 膝盖疼得厉害,池咏青鼻腔发酸,眼圈湿热,很努力地扁住嘴。 可是老天偏偏和他作对,越憋越控制不住,一声细小的哽咽之后,他的眼泪控制不住了。 他只是闻一下而已,又没干嘛,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而且,池咏青泪眼朦胧地望了一圈周围。 他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 十年过去,林泉韵对村里的一切已然陌生,她灵魂排斥着这里,身体却又不得不生活在这里,实在割裂与矛盾。 找了个来回,没有找到合适的场地,正打算原路返回,腿忽地被一个硌手的东西撞到,低头便见一个孩子一屁股坐在地上。 很显然,她刚刚不小心撞到这个小孩。 林泉韵心一紧,蹲下身连忙问,“小朋友,你没事吧?” 许是感知到她没有恶意,小孩抬起头,用带着哭腔的声音道,“没事……姐姐……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林泉韵松了口气,轻声安慰他几句,又按照他的描述,带着他,在村里最偏僻处找到他的家。 泥巴砌的屋子,倒了半边,留了另外半边摇摇欲坠地耸在杂草丛生的地上。 废弃荒凉,不像能住人的样子。 林泉韵愣了半秒,下意识看向小孩。 小孩却没有体会到她的心境,笑出缺了口的牙,拉着她的衣袖,“姐姐,进来坐呀……” 时间已经不早了,层层叠叠的火烧云压满整片天空,林泉韵摇了摇头,轻声拒绝道,“时间不早了,姐姐要走了。” 临走之前,咕噜咕噜声突然响起,声音不大,却格外清晰,激起阵阵回声。 再一看,小孩正满脸通红地捂紧自己的肚子。 中午的馒头在此刻有了用武之地,林泉韵摸了摸,还是软的,递给他,温声道,“给你吃。我走了,再见。” - 夜幕降临,乌云和月亮抱在幽暗的夜幕里,微光烧出阵阵蛙鸣和鸟叫,极为寂凉。 池惊寒推开门,放下扁担。 声音不大,池咏青却立马像只兔子似的蹦下来,又在池惊寒的眼神里,刹住脚。 池惊寒拿了个布包出来,摊在桌子上,是一个没了热气的窝窝头,“吃饭。” 池咏青磨磨蹭蹭地上前,他下午吃了个白面馒头,正饱,哪里还有肚子吃窝窝头,但是他怕被哥哥知道他出门,只好捧起窝窝头咬了一口,立马疼得抽了口凉气。 他正换牙,有一颗门牙松了,吃不得梆硬的窝窝头,平日里他太饿,可以不在意这点疼痛,但是现在他肚子鼓的,哪想受这种折磨,可怜兮兮地捧着窝窝头,“哥哥,我不饿……你、你吃吧。” 许是没想到池咏青会从自己嘴里分出食物,池惊寒眼皮半撩,盯着他良久。 他黑发湿漉漉的,不知道是沾了夜晚的露水,还是汗湿的,眸色比夜色还深,晦涩阴沉,直盯着池咏青大气不敢喘一下,手心都出了汗,池惊寒才说了句,“晚上别吵饿。” 池咏青大松了口气,狠狠点头。 寒冽夜色下,凉透的窝窝头,又干又硬,难以下咽,可是池惊寒却一口接着一口囫囵咽下去,尝不出味道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求评论~打滚撒娇~ 5. 5 不许见她 当天晚上陈倩很晚回到屋子,又在第二天早上很早离开了屋子。 公鸡第一声打鸣,曙光第一缕破晓,林泉韵和穆萍萍也出发往支书家走,到了支书家,就见陈倩已经在等支书出来了。 没等一会儿,支书拉开布帘,从屋里出来,“新来的同志你们好,我是村支书王大为,欢迎你们过来建设金秋农场,我代表村里感谢你们的奉献。” 他衣着简朴,态度客气,不仅没有看轻她们,甚至还肯定了她们对农场的贡献,穆萍萍心里妥帖,暗道金秋农场果然和别人说的一样好,面上连忙道,“应该的应该的。” 简单和几个人说了两句,支书又看向林泉韵,比起刚刚的生疏客套,他现在的语气更显亲切,“泉韵吗?我和你爸爸是老同桌,他数学好,语文很差,背不出来书被先生罚我还提醒过他。” 寥寥几句,就拉近了关系。 穆萍萍没想到林泉韵还和支书有这层交集,惊讶地看过来,林泉韵顶着她的目光,勾起唇角淡淡地笑了下。 “你们三个来了金秋农场,这里就是你们的家,我来分下活,”支书看着穆萍萍和陈倩,“你们俩去养猪场吧。” “至于你……”支书看着林泉韵笑了笑,声音和缓,“你留在炊事班帮忙吧。” 民以食为天,在炊事班不愁吃不愁喝,那白面馒头,那大肥猪肉,不是想吃多少就有多少,可比养猪强太多。 不光是穆萍萍这么想,陈倩听后,眼珠子一转,“支书,要不还是我去炊事班,让她们俩去喂猪吧,她们俩认识,关系又好,我就成人之美,不拆散她们了。” 炊事班和养猪场,明眼人都知道选哪个。陈倩还一副她勉为其难吃亏,成全她们的语气。 穆萍萍没想到她脸皮能这么厚,气得拿手指着她,“你你你……” 支书没有理会她们之间的冲突,侧过脸,看向林泉韵,“你愿意和她换吗?” 和他对视才发现,他明明和林自华是老同学,却格外苍老,头发斑白,脸上纹路如树皮褶皱,眼睛浑浊如泥浆。 林泉韵收回落在他脸上的视线,缓慢眨了眨眼,“愿意。” 他笑了,褶皱一寸一寸舒展开,“你们这些小年轻有自己的想法,也挺好。” 活计分完了,陈倩却没走,许是尝到了甜头,又道,“支书,村民家我住着不习惯,我想住在知青点,可以吗?” 支书顿了顿,“可以。” 穆萍萍眼睛一亮,也想提,支书又道,“不过只能增一个床,还是得辛苦你们两位继续住村民家了。” 支书歉然,穆萍萍又没有陈倩那么好意思去为难人家,这事便不了了之。 临走之前,穆萍萍看着陈倩得意洋洋的背影,气得先是谴责一番林泉韵把这么好的活计让给陈倩,又在林泉韵温温吞吞的一句,“可是,这样就可以和你在一起了”中,喜笑颜来。 也是。 这样,她们可以一起劳动了。 - 知道自己的活计后,在金秋农场的生活才算是定下来了。 养猪场的工作是固定的巡查、喂料、清理,工作不算繁琐,却需要每天都做,其中以割猪草最为费力,村里户户都养猪,近一点地方的猪草都被割得一根不剩,她们只得去远一点的地方去割。 每回林泉韵都把自己裹成一颗粽子,尽管如此,却依旧被草丛里的蚊虫咬到。 穆萍萍把猪草抱过来,纳闷道,“这都深秋了,怎么还有蚊子,还只咬你?” 她和林泉韵一起去割猪草,每次泉韵都一身包的回来,她却没事,一瞥林泉韵为了涂药而露出来的那截小腿,白得晃眼,又看自己的黑黄黑黄的皮肤,心想,要是她是蚊子,也咬泉韵。 时间慢慢拉快,林泉韵在这种生活中,时不时去观察李燕疏。 只是他在田地里劳动,她是在养猪场,时间算不上一致,偶尔的观察也只是基于一些零碎的细节。 比如,知青岁月的李燕疏更显得意气风发。每次见他身边都跟着知青,他在中间众星捧月。 又比如,李燕疏正在追求女知青,每次与她相见,都态度淡淡,全无十年后,他说的暗恋她很久。 相恋之人如此陌生,又显然欺骗了她,这应该值得探究。 但是林泉韵却诡异地分不出任何情绪。 她不是个陷在过往回忆里的人,任何决定做了也就做了,她不会后悔。 所以自然也没有重回十年前,再走一遍的价值和必要。 可事情偏偏就这么发生了。 她依旧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重回这片土地,也不知道自己要在这片土地耗费多久。 林泉韵按捺住内心的急躁,望着窗外似水洒下来的月色,反复劝解自己,林泉韵,还有时间,沉住气。 偶然一天,日出成浓稠甜腻的芒果汁,渡了满原野,她们到养猪场时,意外在门口发现一把小小的猪草。 穆萍萍拎起来看了几秒,奇怪道,“谁割的啊,是给我们的吗?” 林泉韵走近两步,这猪草只有半个胳膊那么长,切口参差不齐,却摆得很整齐,她收回目光,同样纳闷:“不清楚。” 这捧不知从何而来的猪草便在门口,被阳光暴晒成草干,一直无人认领。 但隔天,门口又摞了捆猪草。 而且虽然还是短短一捆,但是摞高了不少。 隔了几天,又是一捆。 像童话故事里的田螺姑娘诡异地出现在这片土地,隔三差五为她们送来猪草,并且做好事不留名。 穆萍萍从一开始的犹疑,不敢用,到后面的无动于衷,只管往猪槽里丢。 不管是谁割的,但放着这里,就是她的了,天知道她每天割猪草割得快累死。 要是别人真过来要,大不了她再割回来。 这事便翻了篇,成了流逝的岁月里毫不起眼的一个小点。 - 养猪场由她和穆萍萍两个人负责,位置又偏远,林泉韵逐渐发现了这里的妙用,那就是上工前和收工后的时间,她都可以在养猪场练舞。 一直悬在心底的练舞场所得以解决,这算是这段时间中唯一的喜事。 她早早起了床,吃了早餐,照例把吃不下的馒头装到口袋,出了食堂,此时霜露沁白,地平线绵长旷远,直触及到雾后若隐若现的山体才戛然而止。 清晨的村落极寒凉,林泉韵裹了裹身上的外套,远远便见一个小小的背影破开白雾,一点一点镶入她的眼帘。 那孩子很矮小,费力地拖着个布袋,布袋比他人高,他走几步休一会儿,尽管如此艰难,他却一点都没放弃,拽着那东西生拉硬拽地往前走。 林泉韵无意探究,继续往前。 刚到达养猪场门口,清晨的脚步声惊扰宿醉的露水,滴答几声轻响。 许是听见动静,提前一步来到门口的小孩探过脑袋看过来,见到是她,眼睛刷地一亮,向她跑来,边兴冲冲地喊她,“姐姐!” 稍微眼熟的面庞,在这么朦胧白昼里,如一柄闪着光芒的小剑破开印象不深的记忆,他好像是那天被她撞倒的孩子,林泉韵犹豫几秒,“……你是那天的?” 小孩在她跟前站定,他那张汗涔涔的小黑脸因为她的话生动起来,“是的!” 林泉韵没想到会再见到他,视线落在他手上拎的猪草上,更没想到这些天的猪草都是他割了放门口的,轻声问,“为什么要给我们割猪草?” 小孩想起这一茬,原本高兴的神色瞬间变得小心翼翼,观察她好久才吞吞吐吐道,“想、想……谢谢姐姐。” 那天的事情如过眼云烟,她顺着撞到那条线,只隐约抽丝剥茧出一些片段,“……因为……那个馒头?” 小孩摇了摇头,他虽瘦骨伶仃,却依旧能看出来,他生得一幅好相貌,眼睫毛很长,耷拉下来扫落明显的阴影,“因为……姐姐是第一个愿意喜欢我的人……” 他的世界里,从来不是非黑即白,而是非黑即灰。 他们都说他和哥哥都不是好东西,说亲眼看见他哥哥去找刚产过崽的母狗给他喂、奶,说他就是个狗崽子。 他小,但是已经记事,他记得灼灼烈日下,他们把他重重推搡在地,粗粝的沙石嵌进他的手掌心,生疼,却比不过言语,成淬了毒的蛇信,一箭一箭将他钉在地上。 他不知道只是和他们玩耍的自己犯了什么错,却觉得委屈,无法比拟的委屈。 像被整个世界抛弃。 那之后,哥哥再也不允许他出门。 林泉韵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如果感情有刻度,她随意给出了贫瘠的一,却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开出十才有的花蕊。 天平何其不稳,让她觉得莫名又觉得荒诞,但是对上小孩湿润的眼,才发现一切是真实的。 她还未说话,远远人声从白雾后传来,空茫地往外扩,“泉韵,我也来了,你开门没?” 是穆萍萍。 “马上开——” 回复完,便见小孩低着头撒腿往外跑,似是害怕和别人接触。 林泉韵阻拦不及,只匆匆抓住他的指尖,把口袋里的馒头塞过去,他就如落海的游鱼一样,在白雾里失了踪迹。 - 落日熔金,夕阳欲坠,偏远的村落掩在山体之间,橘红色的僻静,这个时间点,家家户户都在吃饭,失了孩童的笑声和狗吠,唯余一点温吞的尾调。 池惊寒难得回来得这么早,推开木门,正写功课的池咏青立马从板凳上蹦下来。 池惊寒从兜里掏出窝窝头,放在桌上,池咏青兴冲冲的身影一顿,看着冒着热气的窝窝头,踌蹴着不敢上前。 池惊寒抬了眼睑,神色说不清道不明,“又不想吃?” 池咏青看他脸色,小心翼翼点头。 “过来。”池惊寒放了窝窝头,拉起池咏青衣服摸他的肚子,鼓鼓的,又问,“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池咏青是他从小带大的,除非不舒服,他极少出现不吃饭的情况。 池咏青见他收回手,连忙把衣服拉好,"没、没有。" 没有不舒服,却也不肯吃饭,池惊寒没有那么好的耐心,脸色一寒,沉着声音问他,“你又在闹什么脾气?” 池咏青自幼就怕他,见他变了神色,吓得浑身一哆嗦,颤颤巍巍道,“没有闹脾气,我我吃饱了……” “吃什么了?” 池咏青不敢不说,嗫嚅着地把如何迷路和姐姐遇到,又如何吃到她给的馒头都磕磕绊绊说了。 话落,屋内死寂,时间化为一段漫长的锋利的弧线。 池咏青捏紧衣角,大气都不敢喘一下,鼻尖都是汗。 良久,池惊寒动了动身子,橙黄的暖光洒满半张脸,他却依旧冰凉阴郁,和温馨的色调格格不入,“以后不准见她。” 池咏青刷地抬起头,‘为什么——’…… 可对上池惊寒阴晦的侧脸,勇气像破了孔的球,一点一点从胸腔流逝,半晌,他松了紧握的拳头,一声不吭地坐回板凳上。 为什么哥哥这么不讲道理,明明姐姐这么好,和那些人完全不一样。 池惊寒看着池咏青的背影,小孩垂着脑袋,肩膀耷拉,一副拒绝和他对话的模样。 和不经事的池咏青不一样,他经历得更多,多年的不平等待遇几乎让他把对人的防备刻进骨子里,没有人愿意和被下放的人接触,对待他们像对待一条狗,甚至比狗还不如,狗起码还能吃剩饭。 但他们连剩饭都没有。 宁愿把剩饭放馊掉,也没人愿意给他们。 这个“姐姐”是谁?为什么愿意接近池咏青?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3-10-3116:37:09~2023-11-0118:00: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Yui10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6. 6 还给你 虽然哥哥不让他再去找姐姐,可是池咏青怎么甘心。 他从来都没见过像姐姐一样温柔的女性长辈,让他不自觉幻想,要是妈妈还在世,是不是也会那么温柔地对他,甚至连今晚的梦也难得地多了香甜的味道。 隔天一早,公鸡还没打鸣,窗外一片瓦灰,池惊寒已然早早起来,喝了一碗隔夜凉水,打开木门,阖上。 “吱呀——”一声,划破安静的凌晨。 池咏青脑袋探出来,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又等了一等,确定池惊寒走远,马不停蹄地从板凳上蹦起来,匆匆喝了桌上的野菜汤,拿了墙角断把的镰刀,踮着脚,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等林泉韵和穆萍萍到了养猪场,又见门口摞了一摞新鲜嫩绿的猪草。 连穆萍萍都不敢再心安理得,刚开始几次还可以说是偶然得之,可是这一晃都十几天了,门口还是放着猪草。 也没见谁过来要她们给工分,长久下来也是怪渗人的。 穆萍萍拉了林泉韵的胳膊,悄悄问,“你说这怎么回事?” 林泉韵犹豫几秒,将事情告诉她。 穆萍萍先是感叹这小孩挺好的,给他个馒头就帮忙干活,还一干这么多天,风雨无阻的,转念一想,又觉得让小孩白干活太不合道义。 两人一合计,就觉得这事不能这么干。 正好明天就发工分,又想到小孩估计喜欢白面馒头,隔天一早,她们便到食堂准备买些馒头,给小孩。 陈倩正好在食堂坐着吃饭,瞥见她们进来,忙不迭地将自己的碗端到后厨去了。 穆萍萍看见她的所作所为,朝天翻了个白眼,“生怕我们抢她吃的似的。” 话落,陈倩从后厨出来,人不光白胖了几斤,不像之前那么黑,嘴还油光水滑的,一看就过得滋润极了,见她们买白面馒头,忍不住显摆道,“你们怎么还买白面馒头啊,这馒头我都吃腻了,我现在可天天吃烧腊肉,那油滋滋的。” 她们在食堂吃饭可从来没沾到荤腥,尽是一些素菜,连稀饭里面都是石子,和她这种在炊事班的完全不能比,穆萍萍听她说完,不阴不阳接上句,“吃吃吃,吃的都是公家的,可别被人发现,抓到民兵组织部去了。” 陈倩听她这么说,气得鼻子都歪了,又看她们手上提着的一袋没滋没味的白面馒头,觉得她们这是吃不得葡萄说葡萄酸,哼了声,昂着头往后厨走去,等她们走后,才端个碗油滋滋的梅菜扣肉出来。 正好李欣过来了,陈倩连招呼李欣过来,一起吃,边吃边给李欣上眼药: “要我说,今年新来的三个知青,除了我,另外两个简直不合群,不肯住知青点不说,那个林泉韵还不说话,首都来的了不起啊……” 扣肉入口即化,梅菜有些咸,却正好下饭,李欣满足地一眯眼,随口道,“有什么了不起……” - 她们到养猪场内到得早,穆萍萍先开门,林泉韵则在门口等着小孩过来。 日暮半出,驱散薄雾,世界一片金灿,等了等,却依旧不见小孩的身影,林泉韵看着手上正冒热气的口袋,垂了眼睑。 如果说,来到金秋农场这件事,有带给她收获,那就是,她越来越擅长接受很多事,不会如她所愿。 她只是顺着命运洪流,被随意冲刷到一处搁浅。 准备进去的脚尖,忽的一顿,视线之中,熟悉的小孩拖着猪草一步一步走过来,老远见到她,欢腾地挥起手。 身影随着前进,一点点由小变大,林泉韵走到他跟前,他已然收回手腕,一手攥着猪草,一手紧紧揪着发白的褂子,又长又密的眼睫毛挡住眸光,显出失落和黯淡,轻轻问:“姐姐,你会不会不喜欢我?” 奇怪且没有前情提要的问题,林泉韵无法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但对上小孩湿漉漉的仿佛被踩到的小狗目光,她终究道,“……不会的。” 她如此迟疑的一句,小孩却如获至宝,眸光蕴满心满意足的碎光。 林泉韵微微侧过脸,将手里的口袋递过来,道,“这些是给你的谢礼,谢谢你这些天给姐姐割猪草。” - 池咏青抓着林泉韵给的口袋,里面有六个白面馒头,不仅个个大,还冒着热气,握在手里都觉得松软。 姐姐说,这是给他的奖励,因为他很努力地帮忙割猪草,是他应得的。 这么想着,他抓起一个白面馒头就往嘴里塞,烫得立马“嘶嘶”直抽气,但是吐出来是不可能的,池咏青囫囵吞枣把馒头咽了下去,只喝了野菜汤的肚子顿时妥帖下来。 果然姐姐就是最好的,她不仅会喜欢他,还给了他这么多馒头,这下他和哥哥好几天都可以吃白面馒头了。 池咏青迫不及待想拿着馒头给哥哥看,但是想起池惊寒寒冽的神情,脚步顿住。 他违背了哥哥的话,偷偷跑出来,见了姐姐,如果被哥哥知道了,他会不会生气? 可是,不告诉哥哥,他又怎么证明他才是对的?姐姐其实是个好人。 一路上,两种想法来回拉扯,连嘴里的馒头都没有刚开始那么香甜了,就这么磨磨蹭蹭走到屋前。 池咏青停在门口,完全不敢想,如果哥哥知道了,会是什么样子。 他其实也知道自己是个累赘,没有他,哥哥其实能生活得更好。 如果他说出口,哥哥会不会再也不想管他了。 长久以来的惶恐感占据绝对的上风,池咏青咽了咽口水,终究不敢说出口,把剩下的五个馒头塞进褂子下摆,偷偷摸摸地溜进了门,关好门。 连忙想把馒头拿出来。 好烫。 烫得他肚皮都冒烟了。 口袋刚从褂子下摆露出一点边,他突然看见一双不应该出现在屋里的鞋。 那鞋不合脚,脚趾突兀地顶出鞋面,但是尽管这样,他也熟悉。 哥哥的…… 心紧紧一缩,脑海一片空白,身体却还有残余的意识,下意识还没完全掏出来的口袋往回塞。 下一瞬,一声寒彻入骨的,“拿出来”击碎暗沉的空气。 语句短,却凭空卷起巨大海浪。 屋里除了顺着窗户捎进来的点点光线,其他都是模糊的昏暗,然而池惊寒的面孔却跟着那道声音一起,印入池咏青的瞳孔里。 皮肤苍白,却更显眼眸漆黑如深潭,说不出的冰冷寒凉。 池咏青不敢抬头,抖着指尖将衣服下摆的馒头掏出来。 “还有吗?” 池咏青咬着唇瓣,摇头,一共就六个,他吃了一个,剩下的五个都在这里了。 池惊寒看着他,也不说信不信,只留下句,“以后我会锁门。” 彻底断了他出去的路,池咏青抬头,因为急切,声音都劈裂,“哥哥!你不能这样,姐姐真的和他们不一样……” 却毫无作用,木门“磕哒——”一声上了锁。 池咏青看着落上锁的门,眼圈瞬间变得通红。 他不明白为什么哥哥会这么固执己见,连了解都不愿意,就觉得姐姐不好。 - 临近收工,天却不凑巧地换了副样貌,昏暗压抑,连绵的乌云压坠天空,随时随地有雨丝飘下来。 穆萍萍摸着发冷发润的胳膊,想起被褥还晾在屋外,便和林泉韵打商量,“我先回去收一下被褥,你帮我收一下尾,行吗?” 林泉韵点头应了。 时间不晚,她再细细地检查了猪场的情况,没什么异常,扣好猪圈的门,转身的瞬间,注意到,一轮月亮和乌云平分秋色。 湿漉漉的银白。 很稀奇的场景。 收回视线,忽的在不远处一顿。 门口五步远的地方,夜色裹在少年身上,他瘦削病弱,低着头,看不见五官,朝着这边走来。 不清楚他的目的地是不是养猪场,林泉韵犹豫半晌,没贸然离开。 等待的这半分钟,少年整个人像从黑暗中脱离而出,站到独属于月色下的一方土地,一点点从单薄的平面拓展成立体的多维,在她面前站定。 个高且单薄,头极黑,半挡眉眼,只看见白到病态的下巴,整个人有浓郁的黑白色调对撞感,让人忍不住恍神。 林泉韵顿了两秒,轻声开口,“你好,你找谁?” 少年抬起脑袋,林泉韵看清他的长相的瞬间,呼吸随之微微一顿。 他眼窝很深,眼睫又黑又长,薄唇紧抿,神色疏离阴郁。 像是一幅浓墨重彩的暗色调油画。 令人难忘的长相,把林泉韵的记忆瞬间拉回刚到农场的那天。 他就是,穆萍萍说的,被下放的知识分子一家。 “我找你。” 思绪被这凉寒的一句拉回,林泉韵对上他漆黑的眼,疑惑从心间往上跳跃至眉宇,她和这人素不相识,如何产生需要找她的纠葛。 但很快目光触及到,他手上的口袋,怎么会在他这儿,不知不觉将疑惑说出了声,“这是,我给小孩的,怎么会……” 下一刻。 林泉韵看见他举起手,是一双很好看的手,皮肤冷白,指尖修长,指骨分明,隐隐有青筋痕迹,唯一不合时宜的是,指腹上遍布细细密密的伤痕。 口袋被从腕骨处取下,一点一点越过乌蒙的夜色,越过社交距离,送到她眼下。 停住。 林泉韵不懂这是要干什么,不明所以地抬起眼,和他对视。 夜色中,他的眼多了几分朦胧色彩,和记忆深处另外一双极其好看的眼如脱模般,一寸一寸对照上,同样冷淡,却同样精致。 她是不是不只见过他一次。 正疑惑,为什么会有这样奇怪的想法,一声闷雷划破安静的长夜,随之而来的闪电,如造物主的光芒般照亮他的眉眼,柔和了半瞬,旋即,毫无起伏的冷淡一句和闷雷一起响起。 “还给你。”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评论的小天使们~奈你们~今天起床一看收藏从个位数变成了两位数,真的超级感动,谢谢收藏的宝T^T感谢纠虫的小天使,改啦~ 7. 7 吃不下 林泉韵拎着口袋回到屋子里,穆萍萍的被子被雨水打湿了一小块,正在想办法弄干,见她进屋,立马双手合十,“帮我把被子挂到绳子上晾一下,现在完全没法睡。” “好。” 她们好不容易将被子挂在屋檐下的绳上,雨也落下了。 长夜漫漫,雨线痕迹斑斓。 她们站在屋檐下,看着乱飞的雨丝险险与被子擦肩而过,穆萍萍松了一口气,“还好没滴到我被子上。” 又想起林泉韵拎着口袋回来,随口问,“怎么又把馒头拿回来了?” 雨幕中,她的声音被雨声吞噬,林泉韵凑近一点,才听清。 顺着湿润的空气,记忆拉回到一个小时前,在她莫名片刻,才说出不用还给她后,少年的神色越发冰冷,无甚情绪地说了句,“我也不要。” 带着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薄凉。 不过,想到他们的背景,也可以理解。 穆萍萍愣了一愣,“他们是被下放的?!” 林泉韵收回思绪,慢吞吞地,“嗯。” 穆萍萍听到这声“嗯”,脸色大变,立马道,“算他们识相,知道把我们的馒头还过来,省得晦气我们。我们可得离他们八百米远。这种被下放的,说不定都心理扭曲了……” 和上午完全不同的态度,因为对方的身份。 林泉韵眼睑颤了颤,不论何时何地,她都不擅长对人释放明晃晃的恶意。 特别是这种,她不甚了解的人。 她还没应声,屋主突然从屋内走出来,她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婆,看见她们,劈头盖脸就是怒斥。 “这么晚,你们不睡,我这个老婆子还得睡!” 为了能盖过雨声,她们声音放得大,打扰了老人的睡眠,林泉韵反应过来,歉然道,“不好意思,我们以后一定注意。” 穆萍萍也道,“对对对,实在不好意思。” 许是她们认错态度良好,婆婆的怒气也消得差不多,临走之前,她步子一顿,扭过头,看着林泉韵。 雨夜光线切割成碎片,老人家瞳孔也显出浑浊,看了她半晌,才语焉不详道,“丫头,你朋友说得对,池家那俩崽子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语罢,没等林泉韵回复,她佝偻的背影融入雨夜中。 雨势忽的更大,几道闷雷,穆萍萍急道,“还是帮我收回去吧,再晒估计都打湿了,我就这样睡算了……” 林泉韵缓慢地收回视线,“好。” 她们两人一手抓被子两只边角,往屋里走,穆萍萍想起刚刚没说完的话,继续道: “还有,你可别烂好人,我听别的知青说了,就下放的那个人……” 林泉韵静静听着,她不觉得自己是烂好人,只是大部分的人,和她都只是点头之交,在她生命中留不下任何印记。 既然如此,她很少因为这些不算重要的人,浪费一丝一毫的情绪。 “好像叫什么池惊寒,不光成分不好,还偷东西打人,不是个好东西,之前我还能觉得他弟弟挺好的,还给我们割猪草,现在这么一想,哪里有这么好的事……” 絮絮叨叨的声音混在雨声中,朦胧空旷,听不太清,像一团吸了水的海绵,林泉韵便任由心思跟着连绵的雨丝空茫地飘远。 某个瞬间,慢半拍的思绪忽地一震,如晴空一道闪电,裂帛般撕裂苍穹。 她脚步猛地停住,一心往前走的穆萍萍,触不及防下,被带着踉跄几步,莫名其妙地扭头,“怎、怎么了?” “你……刚刚说,池惊寒?” 不算陌生却也不算熟悉的名字被逐字逐句吐出来,林泉韵甚至听到了阵阵耳鸣声。 隔着雨帘,穆萍萍话语顿住,和她不明所以地对视,“对啊。” 清晰地传入林泉韵耳中。 1986年9月23日,数学家池惊寒自杀身亡,那天,她一觉睡醒,回到了知青岁月。 她并不觉得这两者有任何关系,因为她和池惊寒是两个世界的人,只因赵溪梅工作的关系,有过短暂的认识与了解。 她不可否认,知道这件事时愣了好久,一个鲜活的,甚至有过接触的生命就那么逝去,足以带来无数的思考。 有对无常的怅然若失,对生命意义的怀疑与胆怯,有对他盛名之下会这么选择的迷惘,有怕赵溪梅和林自华伤心难过…… 种种。 但是终究与她隔得远,随着时间推移,一切都似云雾般散去,池惊寒这个人将在记忆长河中褪色成一个不起眼的一点。 因为本就不算熟悉。 可是眼前的一切,却仿佛指向另外一条道路。 那就是—— 她的重来,和池惊寒的死亡有关。 因为他的死亡,她才重新来到这片土地。 那么,只要阻止了他的死亡,改变了他的命运,她是不是就能回到属于自己的时代? 指尖攥紧被子边角,她上前一步,看向穆萍萍,“你还知道别的,关于池惊寒的消息吗?” 穆萍萍愣了几秒,迟疑道,“就我们每天经过的那块地是他在种……怎么了吗?” 地…… 竟然近在咫尺。 林泉韵呼吸不自觉发重,久旱逢甘霖,柳暗又花明。 她逐渐接受很多事情都不会如愿,漫漫人生路,起伏不由人才是正常,但是在此刻,却依旧一饱看见希望带来的强烈感受。 心滞空了几秒,又超负荷地跳起,零星的希望是银河中闪耀的星辰,在黑夜里照亮归路。 抬眼对上穆萍萍探究的目光,才意识到太明显,将沸腾的情绪压下,林泉韵侧了侧脸,道,“没什么,只是好奇。” - 隔天,雨停了。 林泉韵照例很早就出了门,却不像往常一样,径直往养猪场去。 而是在田地旁驻足。 远远便见,日头初升,照亮一大片广阔的田地上,以及田地上的人影。 那人影单薄瘦削,洗得发白的褂子空荡荡地飘在身上,黑发被不知道被汗,还是被早上的霜露打湿,耷在额间,更显眉眼深邃,正一刻不停地耕作着。 是池惊寒。 他一直就在这片离她不远的田地里劳作,却直到今天,林泉韵才注意到。 她借着树荫的阻挡,静静地看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日头高挂,一点一点将昨夜的雨水蒸发出白汽,才有村民到来,认领自己的田地。 说话声、谈笑声一时之间充斥整片土地,却和池惊寒无关。 他在其中,格格不入。 没人和他对话,他形单影只,孤僻阴郁,难以靠近。 世界如此之大,人与人相遇的可能性不过是微乎其微的万分之一,她却在十年前和十年后都与他相遇。 只是不论是十年前,还是十年后,她和他无甚联系,竟然会因为他的死亡,重回十年前,来到这片土地。 奇怪,却也是事实。 人越来越多,多到不适合再看,林泉韵收回视线,往养猪场走去。 却不知道她刚走没多久,田间劳动的身影似有所感,抬了漆黑的眼,往她站的地方驻足几秒,又不带任何感情地收回。 - 吃过午饭,林泉韵和穆萍萍往回走,再次经过那片土地。 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太阳烈得可怕,被阳光一触碰,都有明显的灼烧感,村民都躲在树荫下,吃着家人送来的饭,热风吹来,偶尔捎来有几句对话。 自成一方天地。 唯独池惊寒,依旧在田地里劳动。 像不会疲倦一样。 穆萍萍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哪怕知道不应该和他有联系,都不由得庆幸道,“还好我们成分好,要不然像他一样,干最多的活,领最少的工分,从这儿到那儿,都是他的。” 视线顺着她的指尖看过去,偌大的田地竟然有一半是池惊寒的。 又看村民手里捧着的饭缸,林泉韵忍不住轻声问,“他不用吃饭吗?” “人是铁饭是钢,谁不用吃饭?他是压根没得吃。”穆萍萍挑眉道,“他这种成分,他伯伯伯母给他住都不错了,怎么可能给他吃的。更可况,那么多地,他吃饭去了谁干。本来工分就少,再一扣,就没多少了。” 说不清此时的心情,十年后,数学家池惊寒用一种不可比拟的姿态,站上世界的领奖台,让国人为之骄傲。 可是十年前的现在,他面朝黄土背朝天,太阳炙烤,待遇不公,甚至连顿饱饭都吃不到。 何其反差。 如果林自华亲眼看见,定会恼怒气愤于如此一代天才竟会遭受如此待遇。 而她站在时间巨人的肩膀上,带着未来的记忆在此刻驻足,竟也体会到和林自华一样的情绪。 林泉韵说不清心中感受,缓缓收回视线。 - 一天的劳动结束,池惊寒照例是最晚一个。 此时已然入夜,雨后的夜空格外剔透,星星坠在半空,仿佛伸手就可以摘到。 池惊寒却对这样的美景毫无兴趣,这是留给那些吃饱喝足、生活有滋有味的人看的。 把锄头上的泥巴刮在草上,他提着锄头往上走。 村里的昼夜温差大,中午热得像火烧,晚上却凉意四起,没有劳动的身子很快觉得冷,他拎起堆在草垛上的衣服,一抖,刚准备穿上,一个玉米饼从衣服里掉出来。 泛黄的饼面染上泥巴痕迹,他抓起饼,左右望了一圈,万籁俱寂,没有任何人影。 莫名出现的玉米饼,不放在别人那儿,唯独放在他那里。 池惊寒眼中划过冰冷的讥,是诬赖他偷窃,还是往里面掺了老鼠药? 但是不论是哪种,他都不会让他们所愿。 玉米饼被丢在寂静长夜里。 池惊寒往屋里走,推开门,放了锄头,刚直起身,就看到野菜汤纹丝未动,拧眉看向床,“怎么不吃东西?” 池咏青的声音从床上传来,嗡嗡作响,“不想吃……” “你还在发什么脾气?”池惊寒冷声道,“说了你们不是一路人。” 池咏青从被子里钻出来,吸了吸鼻子,声音小小的,“我不饿……” 池惊寒不听那些,拉直唇线,从被子里挖出池咏青,又把窝窝头塞到他手里,命令道,“吃完。” 池咏青的脸在被子里闷得红扑扑的,像一颗发黄的红苹果,怏怏地接过窝窝头,咬了几口,实在是吃不下了,哼哼唧唧递给池惊寒,“哥哥,吃不下了……” 池惊寒手腕顿了两秒,刚接过去,池咏青立马就往被子里钻。 作者有话要说: 收到地雷了,好开心,旋转跳跃谢谢每位小天使们,奈心发射biubiubiu——感谢在2023-11-0213:23:54~2023-11-0318:00: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昝婧轩1个;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8. 8 不要再做自以为是的蠢事 那晚的玉米饼,和夜空中寂静汹涌闪耀的星星一起成了记忆中不可磨灭的一点。 林泉韵躺在板床上,静静地感受着。困惑依旧存在于脑海,却不似之前那么毫无头绪,她看到一条可通之径,横亘在眼前,久违地,体会到盼头。 盼头是个很神奇的事物,让她充满了干劲与兴奋。 以至于夜半鸣蝉渐弱,万籁俱寂之时,她才压下期待,堪堪闭眼。 许是昨夜睡得实在太晚,暖洋洋的阳光跳过窗面,捎在她脸上,触感毛茸茸的。 林泉韵揉了揉眼,坐起了身,下一瞬,房门突然被推开,穆萍萍进来催促道:“时间不早了,你起来……没……” 声音突兀愣然,像是遭受到极大的冲击。 “你你……你是林……” 还残留的睡意在这个瞬间全部溃散,林泉韵抓起被子挡住自己的脸,半晌才声音顺着被子缝隙传出来,“……你在外面等我……马上出来……” 穆萍萍在原地愣了半晌,才神智恍惚的,“好、好……” - 去往养猪场的路上,穆萍萍时不时偷看林泉韵几眼,又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收回。 天知道,她早上看到泉韵床上的女生时,简直不敢相信。 那女生一身纯白睡衣,沐浴在清晨的阳光里,五官精巧秀致,皮肤白得像外国的油画,没有一点瑕疵,眼睫又长又密,还带了点惺忪的困意,乌黑的长发微微凌乱,散落下来,挡住单薄的肩膀。 好看得不像真人。 那个瞬间,穆萍萍甚至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 可是再看眼前的林泉韵,土土黑黑,和早上的女生完全两模两样,一个是天上的画中仙,一个是地上的尘世土,不能比。 不过莫名的,她还是觉得,泉韵其实应该很漂亮,比上次那个麻花辫女知青好看很多倍的漂亮。 林泉韵顶着穆萍萍的目光,几不可闻地收紧呼吸。 金秋农场这个地方,任何一次无意的疏忽,都会带来她完全不想承担的后果。 不管是她一时大意,让自己的长相暴露在视野之下,还是别的,都让她心跳不自觉的收缩,甚至产生恐慌之感。 还好穆萍萍不知道什么原因收回视线,这个事被短暂地翻篇,林泉韵也有喘息的余地,松开湿濡的掌心。 她们接着往养猪场走去,路过那片土地,可能是时间比之前的都晚,橙黄搁在天地,田地间已经有不少村民,池惊寒却也是里面最显眼的一个。 最高最瘦,也最沉默。 明明是明亮的清晨,他却是缄默的黄昏。 步伐错落,空间流转的间隙,林泉韵的目光越过树荫下碎片的阳光,往下移,那里的草地上丢了件衣服。 她很眼熟,因为昨晚,她就将玉米饼藏在这件衣服里。 不知道他有没有发现,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吃。 - 尽管知道池惊寒和她的重来有关,林泉韵却不敢贸然行动。 她压抑住自己的急切,若有若无地,打探和池惊寒相关的所有。 这却是个很困难的事。 在村里,无人可以说出池惊寒是个什么样的人,与人相处得怎么样,喜欢干什么,却能很准确地说出他犯了什么错,他有多不好,他应该被怎样对待。 这很荒诞,因为他们不是基于性格而去客观评价,而是认定错误后去评判一个人的所有。 因此,林泉韵只能最表里地知道池惊寒的一切。 人生如果按季节划分,那么九岁之前,他身处灿烂热烈的春季,父亲池叹澜是首都大学数学系教授,母亲徐婉雨是首都歌舞团的剧作家,他是艺术与理智碰撞而来的爱的结晶。 九岁之后酷暑到来,秩序分崩离析,漫长的流离截止于池惊寒十四岁,那一年,他父母不堪□□,双双身亡。 而后是萧瑟的秋季,他和一岁的弟弟池咏青流落到金秋农场,吃不饱,做最多的活,直到现在。 谁也不知道他带着刚一岁的弟弟怎么生活下来的,正如谁也不知道他会在未来成为那么厉害的数学家,更不知道他会在正盛名之时,选择自杀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 他的一生仿佛是歌剧院上演的跌宕起伏的戏码,充满冲突与戏剧性,让人难以一窥他真正的内里。 因此,林泉韵迟迟找不到适合的方式和他接触,她不算是个善于与人交际的人,尤其是池惊寒这种她从未接触过的对象。 穆萍萍却渐渐和知青点那边的知青熟悉起来,有时还会拉着她去食堂,找他们一起吃饭。 她们逐渐知道,麻花辫女知青叫李欣,长相漂亮,家里环境又好,父母都是钢铁厂的职工,本身就有高傲的资本。 更别说,不仅李燕疏对她有意思,还有个村里的什么人也在追求她。 穆萍萍吃下一口饭,看着姗姗来迟的李欣,眼红地嘀咕着,“真好啊,我们都累了一上午,她才过来,长得漂亮可真好啊……” 虽然都是知青,但知青也不是都享受同一待遇。 像李欣每天可以睡到自然醒,再慢悠悠过来吃完午餐,下午再去村里帮忙写写材料。 不像她们每天累死累活地喂猪,不舒服了连请假都不准。 “不过,”穆萍萍眼珠一转,看向林泉韵,悄咪咪道,“我觉得泉韵你可比她好看多了,这些男的真是没眼光。” 最近不知道是不是上次见到那个女生残留影响,穆萍萍越看越觉得泉韵其实挺漂亮。 她安安静静地敛眸坐着,细白的指尖握着个瓷勺,头发扎起,垂在修长的颈脖间。那截脖子细而白,天鹅似的,背也薄,骨骼细致小巧,和普通人不一样的出尘气质。 林泉韵指尖几不可闻地收紧,眼睑沉默地往下垂。 她不知道穆萍萍为何得出这样的结论。 话语落地之间,李欣朝她们走过来,穆萍萍连忙扭过头,咳嗽两声,又掩耳盗铃地竖起耳朵。 李欣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林泉韵,“你穿的鞋还有吗?我体寒,要穿这种,我可以拿我纳的千层底布鞋和你换。” 穆萍萍跟着李欣的话看向泉韵的鞋,登时才发现她穿得是白底条绒鞋。 暗道,不愧是首都来的,穿得都是这种稀罕玩意儿,马上又被李欣的理所当然态度吓得目瞪口呆。 村里物资紧缺,只有娶媳妇儿的时候才能托人帮去大城市买一双白底条绒鞋让新媳妇穿,那可是顶长脸的事,和家家户户都纳的千层底布鞋不能比,这怎么能拿来换? 她赶忙想撞林泉韵,让她好好考虑。 还没撞到,林泉韵已然开口,神色柔软抱歉,“我只有一双,如果你不着急的话,探亲的时候我捎回来,可以吗?” 李欣拧了拧眉,“不想给算了,我自己也能换到。” 话落,她转身就走。 穆萍萍看着李欣的背影,茫然地回头喃喃道,“……泉韵,你是不是得罪她了?” 别人的态度非己力能干涉,她但求无愧于心,林泉韵收回视线,慢慢地摇了摇头。 - 李欣饭都没吃,气呼呼地走了。 这新来的知青真当自己了不起啊,不就有双条绒鞋吗?还给她捎,她用得着她捎吗? 她含着怒气,快步往知青点走,“啪啪啪”几下拍响了木门。 吱呀一声,门开了。 李燕疏出现在门口,他穿了件洗得褪色的蓝色衬衣,虽旧但干净,个高,人也板正,穿衬衣的样子好看俊朗,李欣气不由得消了点。 “怎么这么早回来了?”李燕疏今天没去食堂吃饭,食堂吃饭是要从工分里扣钱的,工分本就不多,他每个月还得往家里寄不少。 平日里只偶尔去食堂里吃两顿,更多吃的是家里带来的咸菜。 李欣没管他的话,理所当然地一扬下巴,“我想要白底条绒鞋,你帮我找过来,我要穿。” “这……”李燕疏家祖上三代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又穷嘴又多,他下面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自己那点的工分全部都给他们寄回去了。 哪里有钱给她找白底条绒鞋。 李欣看他为难的样子,不由得嗤了声,“你怎么这么没用啊!我找别人去……” - 吃过饭,林泉韵照例买了玉米饼,在暑气将散,寒气将升之时,又悄悄地来到那片土地,世界成寂静的靛蓝色,田地旷远且一望无际,却不见那个熟悉的人影。 平常这个时候,池惊寒都会在地里劳动。 而她便会偷偷把玉米饼放进他的衣服里。 这现在却诡异地,不见他。 手里的玉米饼如烫手山芋,林泉韵顿了顿,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他为何不在田地里,是知道这是她给的玉米饼,不想接受吗? 还是说有别的事耽搁了? 抑或是其实之前的玉米饼也不是被他拿去的? 问题一个又一个出现在脑海里里。 得知池惊寒和她的重来有关的兴奋雀跃褪去,这些时日一直似有若无的踌躇迷茫在此刻占据上风。 池惊寒的一切于她而言,都是隔雾看花,她的未来和他息息相关,她却完全不了解他。 这些天,她除了放玉米饼和一些最表层的信息外,别的一无所获。 甚至连放玉米饼都是偷偷的。 他和她依旧是陌生人,甚至因为上次那事,可能对她,还颇有防备。 停滞不前的烦闷和一轮残月一起升至半空,到处是碎片的银箔,遍洒大地,依旧没有池惊寒的身影。 林泉韵捏着逐渐失去热度的玉米饼,挫败地耷了肩膀,转过身。 却倏忽对上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眸。 一时惊吓之下,林泉韵登时往后退了几步,干枯的树枝被踩断,在安静的夜晚清脆的“咔嚓”几声连响,又很快被深重的夜色吞噬,失了所有踪迹。 一片让人气短的静谧。 少年面庞精致,额前碎发湿润,遮挡住几分眉眼,神色冷漠孤僻。眼睑半垂,视线从她脸上,一寸一寸往下移,林泉韵呼吸下意识收紧,直到他停住。 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她的指尖处,正抓着一个玉米饼。 林泉韵猛地反应过来,立马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把玉米饼藏在身后。 一段极为安静又极为漫长的延长线,实际上也就几秒,他缓缓抬起鸦黑的眼睫,慢慢道,“拿出来。” 气息极为冷清,却莫名让人喘不过气来。 林泉韵不敢抬头,指尖发白地拿出玉米饼,还带着热气的玉米饼横亘在两人视线中间,成了明晃晃的罪证,她试图解释,“我只是怕你……” 话还未说完,被池惊寒打断,他的眼神阴沉凛冽,凝着她,一字一顿警告道,“不要再做自以为是的蠢事。” “不管你想得到什么,在我这里,你得不到你想要的。”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评论的宝们,但是本人i值满分,不知道怎么回复宝们,只能在这里给评论的宝们哐哐比心爱心发射biubiubiubangbang感谢在2023-11-0318:00:18~2023-11-0415:23: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796548110瓶;Yui2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9. 9 下跪 凉透了的玉米饼被放在桌上,林泉韵躺在床上,望着挂着一轮月亮的天,难以言喻的懊恼与丧气呛满心间。 她有预想到和池惊寒接触不会是项简单的事,却也没想到会这么困难。 少年冷冰冰的拒绝态度像盆凉水浇在她身上。 让她不知道如何是好。 明明她只是觉得,不能让他饿肚子,没有别的坏心思。 可他会怎么觉得。 估计觉得她莫名其妙又别有所图吧。 婆婆看见到她放在桌上的玉米饼,走进屋内,“还要吗?不要我老婆子就拿了。” 林泉韵直起身,轻声道,“不要了,婆婆您吃吧。” 通过这些天的相处,她们逐渐知道婆婆无儿无女,因为年迈,也没有劳动能力,平日里她们都会在食堂买些东西带过来给婆婆。 又想起最近降温,霜露潮得厉害,林泉韵补充道,“屋里的水,我们去打,您就别去了。” 婆婆不冷不热地瞥了她一眼,也没应,快步拿了桌子上的饼子,出了门。 也算是没有浪费,林泉韵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重新躺下身,拉过被子盖在脸上。 与人交往真是世间最大的学问,比她学过的任何舞蹈任何技巧都难。 每个人有不一样的成长经历,不一样的立场,也会有完全不一样的想法。 完全不一样的人,强行对撞也只会粉身碎骨。 还好,池惊寒的自杀发生在十年后,她还有时间,有机会。 - 池惊寒攥着窝窝头,走到屋外。 月光清凌凌地越过破窗,洒满屋内。 又是不同寻常的安静。 池咏青耳朵尖,又没有别人陪,总爱竖起耳朵听他的脚步声,他一回来,就会一蹦一跳地过来找他。 这几日却完全没动静。 池惊寒脚步不自觉地变缓,轻轻地推开门,吱呀声划破安静的长夜,踩进屋内的泥土地面,每一步都沙沙作响,饶在人耳朵里,感受鲜明,视线之内是一小团隆起的被子。 不声不响,仿佛完全没听到他的脚步声。 池惊寒心跳不自觉有些快,上前几步,“池咏青……” 依旧没有任何应答。 不好的预感一瞬间占满心间,池惊寒打开被子,热气铺面,池咏青一张脸通红,满脑门的汗,把稻草枕头打得透湿。指尖放在他的鼻尖下,呼吸灼热,全无半点凉意。 收回手才发现,指尖竟然在不自觉地在抖。 熟悉的记忆翻腾而上,池叹澜去世前也是这样。 寒冬腊月,衣不裹体,明明是那么严寒的天气,他却说着自己热,热得眼前都是一圈白雾,连他们的样子都看不清,只摸索着抓住他们的手,交代他们,带着池咏青,好好活下去。 雪格外大,池叹澜的手却格外热,指腹粗糙,刮得他脸颊生疼,说话声断断续续地连绵一片苍茫的白汽,混混沌沌地进了他的脑海。 他不知道活着有什么意思,这世界有什么值得留念的,却不想违背池叹澜的话。 他不愿将那称为遗言。 - 那天晚上的月亮格外凄清,惨白的一轮,深秋和初冬交界的节点,霜露比往日早了两个小时凝结在草扎的夜,打湿池惊寒的裤脚,湿哒哒地粘在他的腿上。 池惊寒扣响池伟州的门,咚咚咚的敲门上激起几声狂躁的狗吠,又是几声骂骂咧咧的抱怨。 西侧屋子亮了。 罗小燕披着件衣服,满脸不耐地推门,“谁啊?大半夜不睡觉叫什么门?着急投胎啊?” “……是我。”池惊寒的额发被打得透湿,连眼睫都蒸腾着水汽,结成一缕一缕的,他顾不上喘息,“我、我想要上个月的工分。” 罗小燕睡意一下被惊醒了,眼珠子一瞪,“工分,什么工分?住了我的屋子,还敢要工分!” 听到动静的池伟州拖鞋都没穿,匆匆出来,拦住她,“少说两句,少说两句,我们那猪圈空着也是空着,给小池住还收什么工分,都是一家人。” 罗小燕可听不得自家男人向着这两个便宜亲戚,一把搡开他的手,嚷开,“什么猪圈,我说是屋子就是屋子!他住了我的屋子,还想要工分,要工分没有,屋子我也不给住了!” 尖利的女声划破漫漫长夜,村里的灯一盏一盏亮了,一家女人蓬头垢面地推门出来,叉着腰,“大晚上的,你们不睡我还得睡,发瘟去别处发去。” “关你什么事?”罗小燕见不得这家女人,“天天和汉子拉拉扯扯,也不知道害臊,就说寡妇门前是非多,我看是寡妇门前汉子多。” “你个疯疯婆娘怎么说话的……”女人也不是好惹的,当即扑过来,就和罗小燕扭打起来。 于是喧嚣充斥凉夜,不知夜半几时才堪堪平息。 - 那晚的冲突,林泉韵滞后了一个白天才知道,她练完基本功,踩着苍穹之上灿烂安静的星辰,往屋子里走去。 刚到屋子,穆萍萍拉过她的手,一脸唏嘘道,“泉韵,我和你说,就那个池惊寒昨天大半夜的上门闹着要工分。” 熟悉的名字,林泉韵动作一顿,看向她,“池惊寒……要工分?” “对。”穆萍萍眉飞色舞的,“就是工分,他不是住他伯伯伯母的屋子嘛,给点工分怎么了,他还找他伯伯伯母要着非要还给他,一点都不知道感恩,白眼狼一个。” 记忆顺着她的话缓缓往前拉,那天她送池咏青,只远远地,看了他的家一眼。 塌了半天的屋子,荒秃秃地矗立在地面上,一扇破窗,风一吹就哐哐作响,随时都能倒塌。 不像能住人的样子。 她少见这么破旧的屋子,因此在记忆里留下不算轻的印象。 穆萍萍对池惊寒的批判还在耳边回荡,林泉韵垂了垂眼睑,轻声道,“那屋子很破的,不合适住人。” 她甚少发表自己的看法,声音也轻,近乎于喃喃自语,穆萍萍的话出了嘴,才将将反应过来,“啊……什、什么,那屋子很破?” 林泉韵慢慢点头。 穆萍萍看她神色,有些摸不清她的态度,话语中也带了几分试探和犹疑,“很破吗……他伯母好像要他每个月都把工分给她。很破的话,这么多工分也不至于,更何况都是亲戚,空着也是空着,给住一下怎么了,你说是不是?” 截然不同的态度。 如果一个人被认定是错的,那他做的任何事情是不是都是错的。 池惊寒眼前的世界是不是现实又直白的剖面。 和她完全不一样的剖面。 林泉韵缓慢地眨了眨眼,轻声道,“是的吧。” 穆萍萍松了口气,转而道,“他亲戚太贪心了吧,他的工分进了他伯母的口袋,哪里拿得回来?要说还是得怪村里,为什么要把他的工分都给他亲戚,现在人家要用,还没有……” 要用,却没有。 短短几个字,围绕着林泉韵的脑海里,她静静地思索着,直到穆萍萍叫才回了神。 - 那晚的天格外黑,也格外安静,一点狗吠都没有。 林泉韵抓住记忆的线索,小心翼翼往池咏青家走,一路上只听见草叶轻轻摩挲脚踝的声响。 记忆本就薄弱,夜色又过于浓稠,待到林泉韵停住脚步,周遭已是一片雾似的黑,连月亮都没有,只隐隐窥见前方有一盏灯火,萤火虫似的薄弱的一点。 不知道池惊寒家,在何处。 林泉韵犹豫两秒,顺着光亮慢慢往前,踩碎落叶声安安静静地涤荡在夜色中。 却在下一次落步时,触及眼前的一幕,悄无声息地收住脚步。 无月的夜,只有一点朦胧的灯火,从窗捎出,一片圆弧般柔和的光线,又在触及到跪在紧闭的门前那人时无声地裂成光影碎片。 那人削瘦单薄,背脊拉出明显的骨突痕迹,低着头,碎发半遮额头,神情晦涩难辨,屋内是明亮的火光,他却在明与暗的交界点,跪成静默的磐石。 林泉韵呼吸不自觉地顿住。 谁能想到未来那个响彻中国的数学家,竟跪在这个地方。 折了浑身傲骨。 没有人能帮他吗? 应该没有吧,在村里,他自身都难保,又有谁能向他伸出援手。 他能依靠谁? 忽地一阵风,阵阵杂音响彻这安静的天地间,乍然之下,像极了屋内有人起身。 池惊寒猛地抬起头,那点火光汇聚他的眼,似希望的火种,又似逼尽燃点的灰烬。 橙黄的,炙热的。 屋内真有人起身,踢踏声从轻到重,一声一声入耳。 只是,却不是打开门,而是“咔嚓”一声灭了灯。 灭了天地最后一丝光亮。 像是谁也不记得门口跪了个池惊寒。 抑或是记得,却不在乎。 那瞬间几乎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不知何时出来了一点残月,断断续续照亮池惊寒的侧脸。 他看着漆黑的、再无半点动静的屋内,很慢很慢地,眨了眨眼。 像麻木,又像死了心。 而后缓缓撑起摇摇晃晃的身子,脚步极拖拉地向前方的破屋子踱去。 月色下,一人,一屋,一路,画面静滞,色调暗沉。 明明林泉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在这个瞬间,也跟着嗓间发紧,鼻腔发涩。 好像同样孤立无援。 同样万念俱灰。 不过半晌,木门又被推开,池惊寒扛着锄头,一步一步走出了屋子。 所有人都陷入睡梦之中,他一个人在田间,借着月色,翻着土地。 一下又一下。 不知疲倦。 无人知道,那间屋子里,池咏青烧得有进气没出气。 生命只剩倒计时,一帧一帧地流逝,随时截至。 他却无能无力,别无他法。 他从来握不住什么,也从不被命运高抬贵手。 池叹澜也是,徐婉雨也是,池咏青更是,一个一个离他而去。 他却一直在,不应该在却还在。 霜露慢慢从水汽化为晶莹的水珠,世间一片透白,他的指尖早被冻得失去知觉,红肿一片。 池惊寒无知无觉地低头看了两秒,像不是看自己的手,俯身拿了衣服,刚拿到半空,一卷卷得紧紧的纸票从衣服口袋里掉出来。 “啪——”地一声。 激起一点点扬尘,他顿了几秒,弯腰捡起,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纸票是温热的,像一直被人攥在手里一样。 纸票被他一碰,往外摊开,依稀看到“——工分”。 是工分票。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3-11-0415:23:08~2023-11-0518:15: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Yui2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0. 10 我会报答你的 将工分票放在池惊寒的外套里,林泉韵不知道她这么做对不对,也不知道池惊寒会不会接受,但疑惑很快被压下。 她作息一贯规律,很少出现整宿没睡的情况,此时脑子昏昏沉沉似针扎,勉强打起精神回到屋子,轻轻推开木门。 吱呀一声,划破寂静的清晨,林泉韵侧过身,意外地对上一双浑浊的老眼,小小声吸了口凉气,反应过来轻声道,“婆婆,您还没睡吗?” 婆婆本就苍老,在这半亮不亮的黛灰凌晨,更显得眉目晦涩阴僻,“下次再这么晚回来,你就不要住这里了!” 语罢,她不等林泉韵回复,冷哼了声,转头就走。 林泉韵看着她蹒跚的背影渐渐融入靛青清晨,愣了半晌,才缓缓收回视线。 离上工只有短短数小时,林泉韵轻手轻脚躺上床,几乎是刚刚闭上眼,屋外已是一片霜白,她脑袋胀痛,挣扎着爬起来,给自己涂上碳灰。 日头和着霜雾一起出现,橙黄又雾白,穆萍萍照例在她耳边,细细碎碎地说着些琐事。 比如,陈倩又在炊事班吃了什么好的,还在她面前炫耀,真当是自己家的东西,也不见得害臊。 又比如,李欣脚踏两条船,一边和李燕疏好,一边又和村里的人好,还藏着掖着,生怕别人知道似的。 林泉韵精神差得离谱,穆萍萍的话从耳边如潺潺流水流逝而过,内容难辨。 就这么昏昏沉沉一个白天,穆萍萍干完自己的工,央着林泉韵,“我先去食堂,泉韵,你帮我看一下行吗?明天水缸的水,我帮你打。” 林泉韵一贯没有吃晚餐的习惯,也理解食堂晚去一点,就什么都不剩,便轻轻点头,说,“不用了,你快去吧。” 检查完养猪场,已经逼近下工,天际上层层叠叠的红烧云,如绸缎般的暖橘调。 林泉韵歇下来,喝了口温水,缓了片刻,晕乎了一天的脑袋才总算清醒了一点。却没有放任自己接着休息,而是慢慢地踮起脚尖,练起基本功。 二十七岁的她,少有为什么事产生情绪波动,而舞蹈是其中一项。 尽管重回到十年前,林泉韵却依旧有种紧迫感,来自于一刻不曾放松的自我要求。 - 池惊寒等药没那么热,拍了拍隆起的被子,“起来喝药。” 池咏青闷闷地“嗯”了声,慢吞吞地撑起乏力的身子,接过中药。 这药苦,池咏青五官都皱在一起,却一声不吭地把药喝光了。 喝完了药,池惊寒接过碗,又摸了摸池咏青的头。 没有前两天那么烫手了。 他几不可闻地舒了口气,掖好被子,嘱咐句,“睡觉,睡一觉就好了。” 池咏青捏着被子,闷声闷气地“哦”了声。 脑子还细细密密的疼,却比前两天好很多,池咏青听着耳边窸窸窣窣一阵响,费力地侧过身,睁开眼。 屋外一片黝黑,只有天际上的月亮有着几分幽光,万籁俱寂,该是休息的点,池惊寒却拿着扁担,步履不停,往外走。 池咏青知道,他是去挑水了。 这几天,哥哥都忙着照顾他,根本没时间去做别的事。 现在他好点了,哥哥就得去把这几天没干完的事干完。 明明这几天哥哥因为照顾他一刻都不得闲,现在还要接着忙。 池咏青吸了吸鼻子,将脑袋往下缩了缩。 没等一会儿,屋外又有动静,池惊寒回来了。 许是挑着水,他脚步很慢,又发沉,一桶又一桶地把水倒进水缸里,哗啦啦一阵响,忙完这一切,他才进了屋,径直往床边走来。 池咏青连忙闭上了眼,脚步声一点一点逼近,听在耳朵里,沙沙作响,直到倏忽停住。 而后,一只粗糙的大手摸上他的额头,还带着夜晚的凉意,池咏青被凉得一个激灵,下意识睁开了眼,对上池惊寒的脸。 短短两天,池惊寒憔悴了不少,眼圈下一片青紫,哪怕光线晦暗,也依旧明显。 池咏青人小,却知道,他们是生不起病的,不仅没钱治,而且不一定有人愿意给治。 可是哥哥给他治了,还是请的大夫。 他为什么老是给哥哥添麻烦,明明哥哥已经够累的了。 池咏青鼻子发酸,心里涩涩的发重,比之前摔伤还要难受,忍不住揪着哥哥的衣角,瓮声瓮气道,“哥哥,我以后再也不敢生病了。” 池惊寒指尖顿了顿,看着池咏青写满愧疚的脸,“乱想什么,睡觉。” 池咏青吸了吸鼻子,可怜兮兮的“哦”了声,正往被子里钻,忽地想起什么,“哥哥,看大夫的钱是哪里来的?伯伯他们给的吗?” “不是。” “不是伯伯伯母给的,那谁给的?”池咏青捏紧被子,睁大眼睛,“为什么会给我们?我们有钱还吗?” 小孩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紧张,毕竟在村里,无人欢迎他们。 池惊寒垂下眼睑,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新来的女知青会给他工分票,也不知道她所图为何。 他拥有的本就没有多少,在别人眼里丝毫不够看,却偏偏就有人以夺走别人的少之又少为乐。 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剥削戏弄。 是权利者对贫贱者的肆无忌待。 但是抛开所有,她救了池咏青一命。 不论她想要什么,他都别无他法。 池惊寒收回思绪,冷声道,“快睡觉,还想不想好了。” 池咏青见池惊寒凶,缩了缩脑袋,吸着鼻子“哦”了声。 - 工分票没用完,池惊寒一张一张捻平,按大小,卷成卷,刚打开门,池咏青从被子里钻出来,小小声道,“哥哥,你出去啊?” “嗯。”走出去的一瞬,池惊寒顿了顿,又补充句,“马上回来。” 池咏青眼睛一亮,“好!” 养猪场和屋子离得不远,没几步,池惊寒就到了门口。 此时夜幕已然降临,苍穹之上星光稀疏,世界融成一块湛蓝画布,微有一点月色寥落地闪耀着。 池惊寒顺着光亮之处看出,呼吸随之一止。 光线清透洁白,浅浅洒在站在墙边的少女身上,拓印出一个柔和朦胧的轮廓,背脊挺直,四肢纤细,露出的手腕细得触目惊心。 脚尖向后撤,鼻尖到下颌的线条瞬间被照亮,是一截柔和清丽的线条。 再往下看,她修长的手臂缓缓举过头顶,肤色几乎是轻柔而单薄的润白,轻盈的腰肢忽的往后一仰,柳枝拂风似的,定住几秒,柔和刚的张力冲突立显,又极轻极快地收回脚尖,像是脱离了地心引力一般地旋转…… 少女只是随意一动,无伴奏无观众,是属于她一个人的舞。 天际上的那捧月色却格外钟爱她,从上而下,往她身上洒了一层银白的光芒,她的发丝到脚尖美好得在发光。 池惊寒从未看过这样的美景,像是世间唯一的亮色,纯白洁净。 一曲罢,林泉韵收了手腕,弯下身喘息几下,呼吸慢慢平稳下来。 又忽地察觉到道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慢慢直起背脊,顺着目光望过去。 少年皮肤苍白,发丝乌黑,背脊挺直而削瘦,月色落在他的肩上,像堆叠了一层轻轻的柔光,却怎么也化不开他身上的阴郁气质。 模样眼熟。 是池惊寒。 四目相对,池惊寒好似回了神,极快地眨了一下眼皮,却不知为何,没有开口。 于是,寂静的凉夜,只有一轮素白的银月挂在天际。 林泉韵手腕收紧,她无意立马去打扰他的生活,只是,单薄的少年跪在冷寂长月之下,背影寥落萧瑟。 随时随地可以化作雾,散了。 所以才放了工分票。 但是这毕竟是对对方的一种肆意猜测,她的做法并未得到对方的许可。 道歉声出现在嗓间,即将出口,一声生涩的“谢谢”从对面传来。 语调低且快,很快地融化在夜幕重。 林泉韵没想到会得到一句道谢,情不自禁瞪大了双眼,看向他。 他眼睫很长,半挡瞳孔,脸庞微侧,依旧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可是刚刚的话,却又是真实存在。 林泉韵顿了两秒,将嘴边的话咽下去,轻轻说了句,“不用客气。” 池惊寒放松点收紧的指尖,视线边角处是少女露出的一截皓白的手腕,和月色似的,他别开眼,问,“你叫什么名字?” 这话问得突然,林泉韵愣了两秒,轻声道,“林泉韵。双木林,白水泉,音匀韵。” 池惊寒在心底默默重复一遍,又抬起眼睑,看着她,一字一句郑重道,“我会报答你的。” 林泉韵没想到会得到这么一句话,摇头失笑道,“不用了。” 林自华常告诉她,人生下来本就一无所有,所以要求回报是不合适的。 况且这本就是她情她愿。 她声音轻淡,语气却坚决。 池惊寒没料到会得到这么简单的三个字,他遇到过很多人,有假意给他恩惠,以此为要挟,拿他的悲惨供其取乐;有将食物丢在地上,让他跪地摇首乞怜,供其享受救世主的快感。 善意需要回报,贬低他的自尊是他们最大的乐趣。 可是眼前的女知青却说不需要。 她好像给了只是给了,不要求他做什么。 可是世上真有这样的人吗? 真有愿意这样对他的人吗? 在林泉韵看不到的地方,容貌出众的少年讽刺地勾起唇角,寒冰般尖锐。 - 因着婆婆的那句警告,林泉韵比平日都略早地回到屋子,找到衣服的内口袋。 池惊寒把剩下的工分票塞给她,便匆匆离去,她找不到机会告诉他,工分票对她而言,并没有多少用处。 穆萍萍已经洗漱好,躺在床上,无所事事叹道,“泉韵啊,我好无聊,每天下了工,不知道要干嘛。” 林泉韵将工分票放回去,边道,“你可以学习,为恢复高考做准备。” 1977年9月,全国恢复高考,知青也在可以报考人员之列。 这是当年的大事,哪怕林泉韵从十年后而来,依旧记得当时的自己,因为那件恶性事件离开金秋农场后,也曾报考过。 只是文化成绩差,特别是数学惨不忍睹,而遗憾落榜。 后林自华特意给她请了数学先生,她才在来年,如愿考上了首都舞蹈学院。 “学习什么啊,”穆萍萍摊开双臂,丧气道,“我们还在村里下乡,怎么可能参加高考。” 这就是未来,却是和现在无法兼容的未来,林泉韵勾唇笑了笑,轻声道,“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 穆萍萍听到她这话,打起了精神。 但随即想到,这么多届知青都还在村里,回去的机会渺渺,有不少更是嫁给了当地人,才能摆脱缺衣短食的困境。 况且,高考也没恢复,哪里到了她们,就处处都是好事,想完,穆萍萍眼里的光也暗了,瘫在床上,“我还是躺着吧,总归是要烂在这里了。” 终究是别人的人生,林泉韵沉默两秒,没再出声,直起身,想把衣服拿去洗了,穆萍萍又道,“我知道池惊寒为什么要工分了。” 林泉韵步子一顿,回头,“为什么?” “他弟弟发烧了,村里大夫不肯治,他只好去镇上找大夫,但是又没工分……” 穆萍萍的口气寡淡,话语细细密密地通过空气传播过来,和着水声,一点一点在脑中回荡。 林泉韵拧干衣服上的水分,河流潺湲,声音叮铃。 她和那小孩不算相熟,却也记得他帮她割猪草,也记得他那双湿漉漉望过来的眼睛。 再遇到池惊寒,她要记得,问一下,小孩怎么样了。 而且,指尖一顿。 不知道是为什么,她总觉得,她忘了件很重要的事,遗落在记忆长河里,怎么都想不起来。 忽地,村落橙黄灯光灼烧浓重夜色。 林泉韵思绪被打断,往光亮之处看过去。 是知青点的方向。 明明夜深,那里却一片骚动,伴着此起彼伏的狗吠。 林泉韵看了两秒,收回目光,拿好拧干的衣服往回走。 她一贯不是个好奇的性子,世界尤为之大,和她有关的却很少,她却不愿将注意力浪费在不必要的地方。 那晚的村子很吵闹,无数声调不一的人声,伴着夜风,呼啸进屋内,点点碎碎。 因着这些声音,林泉韵整宿都半梦半醒,睡醒时,脑袋更是晕得厉害,头顶上似乎有成圈的星星在不停转圈圈。 勉强爬起来,她踏着日出往养猪场走。 薄雾中,村落柔和静谧,唯有脚步声轻轻摩挲草叶的声响,像昨晚的喧嚣是一场梦,只有痛得厉害的脑袋提醒她一切都是真实的。 到了养猪场门口,脚步一止。 门口赫然摆着。 一大摞猪草。 比之前小孩割得多得多,有半边门那么高。 林泉韵下意识往来路看去,霜雾之中,一切都是混沌的,没见任何人影。 还没弄清,是不是她猜测的那样。 下一瞬,穆萍萍破开白雾,匆匆赶来,拉住她的手腕,“快!泉韵跟我走!昨晚陈倩被民兵组织部抓去了!” 11. 11 谁让你去的 林泉韵和穆萍萍来的时候,时间已经快到上工的点,天际弥漫胭脂红,知青点屋外却围了不少村民,七嘴八舌地谈起了昨晚的事。 “昨天敲门的动静可大了,我屋子都听到了。” “我也听到了,梆梆梆的一阵响。” “……现在什么情况?” “把那个拿公粮的知青抓走了,还能有什么情况……” 穆萍萍拉着林泉韵好不容易从围观的村民中挤到知青点去,刚一进去,屋子里就是一脸的愁云惨淡。 所有知青都围在一起坐着,没人说话。 “昨晚到底怎么了?”穆萍萍着急道,虽然她看不惯陈倩,也说过小心民兵组织部过来抓她,但万万没想到,真会出现这样的事。 漫长的沉默后,李燕疏皱着眉站起身来,“昨晚民兵组织部进来后,直奔陈倩,二话不说搜了她的行李和床,在她的床底发现了白面腊肉果子,足足好几斤。” 这年头,偷拿公粮可是大罪,更别说一拿拿好几斤。 穆萍萍听着,脸一白,她是跟陈倩不睦,但是大家都是知青,一个利益共同体,怎么能事不关己,胡乱想了个最有可能的猜测,“有、有没有可能是炊事班的师傅让她拿回来放一下?” 李燕疏摇摇头,“我们也想过。但是陈倩什么话都没说,就被带走了。” 他们昨天晚上是亲眼看着民兵组织部要把陈倩带走的,话都不让她说一句,他们想争取个回转的机会,不仅一点用都没有,还被推倒在地。 后半夜他们愣是没一个人敢睡着,生怕民兵组织部再杀个回马枪,又不由分说地抓人。 穆萍萍挫败地跺脚,忽地想起,“要不我们去问问厨师吧,他应该知道炊事班的事儿。而且陈倩之前还老炫耀厨师可喜欢她,总给她吃好的。” “好主意。”李燕疏点头。 发生这事后就一直闷不吭声的李欣也开口,“我在村里有熟人,我也去问下村里,现在是什么情况。” 一时之间,都隐隐往李燕疏脸上看过去。 李燕疏脸色铁青,却没表示出来。 见他不作声,事情就这么在这种不阴不阳的氛围中定下了。 虽然发生了这种事,但是要上的工不能拉下。 离了知青点,穆萍萍还觉得纳闷,“你说,李欣那么高傲的一个人,怎么会主动提出要去问村里。我还以为,她谁都瞧不上呢,没想到倒是和陈倩挺好的,也是稀奇。” 林泉韵不擅长猜测别人的想法,没应声。 但还好穆萍萍也不需要她开口,自己琢磨了一路,没琢磨出个所以然,走到养猪场门口,又见那么高一摞猪草。 “怎么又有猪草了!”穆萍萍吃了一惊,转念又道,“正好,我们上午就不用去割猪草了,忙完赶紧去食堂打听一下。” 林泉韵注视着那叠猪草,慢半拍地,才回复了句“好”。 - 李欣心里藏着事,步子落得快。 到了地儿,她先看了一圈周围,见没有别人,才踮着脚往屋内看了一下,王国山在,正翘着二郎腿,抖腿。 李欣无意识皱紧眉头,小声地喊,“王国山,你出来一下。” 屋里的王国山听到声愣了两秒,马上反应过来,够着脖子往外一看,就见是个粗麻花辫白皮肤的女知青。 当即一喜,这是李欣第一次主动找他,忙圾上鞋,走了几步,又折返回来抓起放在桌上的布鞋,三步并两步,出了门。 “找我什么事?”刚一站好,王国山便直勾勾地盯着李欣看。 这知青是所有知青中最漂亮的一个,屁股也大,走起路来那屁股一左一右,可别提多带劲,就是性子傲,不过就是因为这份傲气,他才愿意在她身上花费这么多心思。 李欣自然感受到了他目光,强忍着恶心,别开脸,拿后脑勺对着他。 她本来就不喜欢王国山,长得五大三粗的,又没有文化,还有一个儿子,这种人看她一眼,她都觉得恶心,更别说被别人知道她和他有联系。 但奈何他是支书家的儿子,有些事只能找他帮忙。 王国山见她不理人,献媚似的举起手里的鞋,“你上次不是想要白底条绒鞋吗,我托人给你找来了,还塞了层鞋垫,保你穿得舒舒服服,走出去不比谁差。” “真的?”李欣一喜,回头一见确实是条绒鞋,脸上的表情立马缓下来了,接过了鞋,下巴点了点,“劳烦你费心了。” 王国山搓了搓手,“应该的应该的,你找我什么事?” 这次他问,李欣便肯接茬了。只是依旧吞吐,“……昨晚,民兵组织部突然闯到知青点,说有知青拿公粮……” 王国山不用给她留面子,直接打断,“这事不是你个小娘皮能管的事。公粮可是一分都不能拿的玩意儿,她不但拿了,还拿了不少,要是查出还有别人也拿了,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李欣顾不上为他的语气生气,脸色刷地一白。 陈倩平日里往知青点拿东西,少不了她那份,她就帮着给陈倩说说情,给村里请假什么的也好请。 次数还不少,这万一被查出来了…… 她心里憋着事,也没有心思敷衍王国山,抓着鞋就想走。 王国山忙攥着她胳膊,把她拉回来,咧着嘴笑,“这么着急走干嘛?” 他的手在她胳膊捏了捏,李欣头皮一炸,“刷”地甩开他的手,后退几步,怒道,“少碰我!” 语罢,她匆匆转身就跑。 王国山看着她的背影,唾了口唾沫,妈的,有进没出的小贱人,迟早给她办了! - “陈倩?你问陈倩干嘛?对了,她今天怎么不来上工……” 穆萍萍没空给厨师解惑,连忙道,“不说这个,师傅,炊事班有没有给陈倩拿东西回去,放知青点?” 厨师面露迟疑,“确实好像有那么回事。前段时间食堂很多老鼠,我好像是让她带回去过东西,白面腊肉什么的,都拿了些。到底怎么了?” 穆萍萍着急和其他知青汇报消息,“泉韵,你和他说,我先过知青点那边。” “好。” 等林泉韵到了知青点,知青已经聚在一起,七嘴八舌地合计要怎么办。 见她过来,穆萍连忙拉着她的胳膊,庆幸道,“还好是人厨师让放的,误会一场,解释清楚就得了。” “不过……”穆萍萍的目光落在李欣身上,费解道,“她这个时候怎么又不说话了,刚刚不是还挺积极的吗?” 林泉韵的目光往李欣身上落。她脸色苍白,抱着胳膊,魂不守舍,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 最后一合计,他们决定当即就出发,拜托支书给民兵组织部好好说说。 于是浓墨般的夜幕里,几颗星星乍现,又悄无声息地隐入苍穹里,他们一大伙人进了支书家的门。 见到他们,支书忙从热水里抽回脚,边擦干边客气道,“你们怎么有功夫来我这里了。” 几个知青对视一眼,一致推选最会说话的李燕疏和支书交流。 李燕疏很受用,嘴里弧度几不可闻地上扬了少许,“支书,无意叨唠,但是……” 李燕疏说完好一阵,支书才放下茶缸,慢悠悠道,“所以,你们觉得陈倩没拿公粮?” “对……我们希望您和民兵组织部解释一下,这一切都是一场误会。” 支书没应声,又是喝了几口茶水,才道,“我理解你们想救回自己的伙伴,这很正常,但是也得分清哪些伙伴值得救。” 不等他们提出疑问,支书起了身,去屋里的柜子里,拿了个半新不旧的账本出来,翻出来最近的几个月。 “你们看看,自从她到食堂以来,食堂每月的账都在增加。” 李燕疏接过账本,越看脸色越难看,从陈倩在食堂劳动以来,光是油,一个月就打了九壶,这可是以前三个月的量。 他竟然还说这是误会一场。 别的知青见状,连忙凑了过来,李燕疏眼不见心不烦地塞给他们。 一时之间,唯有纸张翻页声响彻这间漆黑的小屋。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纸张越翻越慢,他们都识字,自然看得懂,账本上写了什么。 直到声音隐没,支书才缓缓道,“一次我可以和民兵组织部说。但是这里这么多,我都能说是误会吗!我可丢不起这个老脸……如果没有其他事,你们就先回去吧,时候不早了。” 本就是他们这边不占理,他们还想要支书帮忙,这不无理取闹。 来时信心满满的知青,一个一个跟卸了劲儿似的,往外走。 “泉韵,你等一下。”支书突然道,“我和你说个事。” 林泉韵脚步一顿,犹豫两秒,应了。 - 往回走的路上,良久都没人说话。 不知道是谁说了句,“亏我们还以为她是被冤枉的。” “就是就是,完全是自作自受。” 短短几个字,就给陈倩的行为定了性。 和她们分开后,穆萍萍拉着陈倩往屋子里走。 “果然陈倩就不是个好东西,亏我们还给她跑东跑西。”穆萍萍不忿道,“都怪她手脚不干净,村里的人估计还以为我们也手脚不干净,坏了我们知青的名声。” “不过,泉韵,支书找你干嘛?” 思绪拉回刚刚,林泉韵垂了垂眼睑,“他想让我去炊事班上工。” “啊,好事啊,”穆萍萍虽然舍不得林泉韵,但是也不想耽误她,“你答应没?” “没有……” “为什么没有啊,这么好的事,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你在炊事班,工作可轻松不少,倒是就有更多时间,做自己的事。” 做自己的事。 时间刻度对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她从不忽视可以用来努力的每一分每一毫。 而且。 那件事中,虽然支书从不无辜,但是那却是在她暴露真面目后。 所以,不管是从何处考虑,到炊事班上工都是件,百利而无害的事。 她应该要答应。 - 隔天一早,林泉韵记着昨天出现在养猪场门口的猪草,特意起得很早。 越接近年尾,寒气越来越重,林泉韵呼吸着沁凉的空气,一路往养猪场走去。 到达门口,她等了一会儿,便见一个削瘦的身影破开迷雾,从远方走过来。 和小孩一样,他身后也背了比他人还高的猪草,到达门口。 抬眼的瞬间,和林泉韵四目相对。 他好似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她,微微有点愣神,又极快地反应过来,沉默地避开视线。 林泉韵视线落到他身后的猪草上,轻声道,“其实你不用这样的……” 上次借他的工分票,本就没有多少。 只是池惊寒好像没在认真听她说话,径直低下身,抱起猪草,站在门口,等她开门。 完全忽略她的话。 林泉韵在心里叹了口气,上前一步,打开养猪场的门口。 他沉默地把猪草搬进来,按照她说的地方放好,时间也才过一点,他就已经帮她把一上午的工作做完了大半,正沉默着往外走,灿金色的阳光打在身上,晦暗与光芒相交融。 林泉韵亦步亦趋地跟着他,想道谢。 话还没出口,一只微凉的大手护住她的脑袋,她一时不备,被那双手拉得踉跄几步。 “怎、怎么了?” 话音刚落,便听一道清脆的瓦片碎声从刚刚站立的地方传来。 林泉韵站在原地,有些后怕,如果不是他,她刚刚就被瓦片砸中,“谢谢。” 池惊寒沉默地摇头,护住她的手立马收回。 已经到门口,池惊寒先停住脚步,林泉韵跟着停。 和他面对面,才发现他真的挺高,阴影铺天盖地地压在她身上,林泉韵得仰起头,才能看到他的脸,“……谢谢你给我的猪草,不过以后不用了。” 又是拒绝,池惊寒抬起眼睑,今天第一次正眼看了女知青一眼。 不算善意的目光,充斥着冰冷的讥讽不屑。 不过秒,又极快地收敛起情绪,垂了眼睑。 林泉韵没发现他的目光,环顾养猪场的一切,轻声道,“我马上要去炊事班上工,你以后来也见不到我了。” 话语落地,池惊寒抬了头,看向她,“谁让你去的?” 声音寒凉入股,划破寂静的清晨。 12 我是不是眼花了,竟…… 林泉韵顿了顿,虽然不太知道他为何会这样问,但是依旧回答了,“支书叫的,炊事班的岗位现在空出来了,他觉得我可以去。” 池惊寒听完,垂下眼睑,弯下身收拾掉在门口的草屑,像只是那么随口一问,刚刚的情绪波动只是她眼花。 他依旧冷漠防范,对她的事,毫无关心。 林泉韵在心底叹了口气,将这事翻了篇。 清晨的雾气渐渐退散,一点橙黄的暖光斜着打过来,正好照在池惊寒的脸上。 许是对他的印象更多地停留在十年后的那个病弱阴僻数学家形象,林泉韵此时才发现这时的他虽然过分瘦弱,脸上却还有一点肉,和小孩一样。 “对了,小孩的身体怎么样?” 池惊寒指尖一顿,直起背脊,看了林泉韵一眼,又迅速地收回视线。 脑中却依旧留着女知青的样貌,她有双很漂亮的眼睛,眸色极其透亮,敛在卷长的睫羽下,似雪山之巅的积雪,一眼可以望到底,清冷安静,此刻却因为眼里的情绪,融化了积雪,显出几分真心实意的担心。 在这个他们被人人喊打的村里,竟有人记挂池咏青。 这种感觉极其陌生,池惊寒缓了几秒,才道,“……好多了。” “那就好。”听闻此话,林泉韵明显地松了口气。 池惊寒虽然话少,不太爱理人的样子,干活却很麻利,三下五除二地就把收尾工作做完了。 临走之前,他脚步一顿,脑中荡过她那担心的双眼,侧过身子,语焉不详地来了句,“炊事班,不要去。” 在普世意义上,他的意见算不了什么,甚至本就不应该提出来。 池惊寒却看到,女知青愣了两秒,清晨的第一屡阳光出来了,照耀在她身上,暖光下的她笑弯了眼。 她长得不算好看,黑黑瘦瘦,厚重的刘海挡住她的半张脸,整个人除了那双眼睛,其他的完全貌不出众,却因为那丝笑意,整个人鲜活起来,她轻声道,“谢谢,我会考虑的。” 人与人之间本不相干,每人都独行在自己的海港,偶得他人的相助,哪怕是一句口头提醒,也应心存感激之心。 视线触及到那抹笑意,池惊寒皱紧了眉头,别开眼。 “不过以后不用再来养猪场了。” 她的声音融化在阳光里,林泉韵看着池惊寒的背影,不知道他有没有放在心上。 因为他明明听到了,却没有应。 - 池咏青经过这次生病,自觉自己成熟了不少,有义务为哥哥分担家事。 池惊寒推开门进来,池咏青立马抱紧手里的扫把,哒哒哒几步跑到池惊寒跟前,扬着小脸,求夸奖,“哥哥,你看我扫了地,是不是很厉害?” 池惊寒看了池咏青一眼,小孩还没扫把杆高,却像模像样地拿着扫把在地上扒拉,他顿了顿,“嗯”了声。 池咏青一愣,没想到哥哥真会搭理他,立马跟打了鸡血似的,从这边扫到那边。 还没扫完地,见池惊寒拿了锄头,池咏青忙丢了扫把,追着跑出去,“哥哥,你要出去找姐姐吗?” 自从池咏青知道,工分是林泉借的,一旦池惊寒有任何风吹草动,他都会问一声。 “不去。” 池咏青明显有些失望,扫把也没力气扫了,无精打采地随意扒拉两下,“我还想让哥哥帮我和姐姐道谢的,姐姐她救了我,我好想好好感谢姐姐……” 小孩的声音稚嫩又琐碎,划破空气,漾进池惊寒的耳朵里。 他能跑能跳,叽叽喳喳的,像一只活泼幼小的雏鸟,和前几天躺着床上的样子,完全不一样。 衬得前几天像是一场梦,可是又分明不是,一切都那么真实。 真实到直到这个瞬间,才体会到一点迟来的后怕。 他害怕亲人的离世。 他害怕池咏青也离开他。 他害怕世界上只剩他一人。 他有万千种害怕,关在心底,只在偶然的瞬间,破笼而出,让他夜不能寐。 耳边,池咏青还在不停地嘀嘀咕咕,屋子里因为他的声音有了些许的生气。 就是女知青别有所图,她也确实救了池咏青。 池惊寒拉直唇线,放了锄头,交代一句,“我出去一趟,你在家待着。” “哥哥,你突然去哪里啊……” - 支书家在整个村子的村口,刚刚新修了猪圈和牛栏,大得离谱,甚至比一些村民屋子还大。 支书从屋里走出来,见池惊寒目光落在猪圈处,忙催促道,“快进来,别让人看见了。” 池惊寒收回目光,跟着支书进来。 刚进屋,支书立马把门栓上,压低声音质问道,“你怎么过来了?不是让你别过来吗?” 池惊寒抬起眼睑,他背对着光线,整个人困在阴影里,眼眸极其黑,沉郁得化都化不开,气质又深重阴冷,和支书对视,“你为什么叫林泉韵去炊事班?” 支书没想到他竟是为了这事来的,皱紧了眉头,反问道,“你和林泉韵什么关系?” “……没关系。” 没关系你为她出头?支书恨得咬牙,刚想开口,就听池惊寒声音寡淡,态度却坚决,“但是,你找任何人都可以,唯独她不行。” 账本还得找他,支书硬生生将满腹的气吞了下去,缓了口气,“好了,我不叫她行了吧,你先回去,以后少来我这儿。” 听闻他这么说,池惊寒才收了视线,重新垂下眼睑,又恢复那么个不声不响的模样。 - 还没等林泉韵上完工,去找支书说,她愿意去炊事班。 支书先一步找到养猪场,笑容亲切道,“我听说你们工作认真,不过一直没机会过来看看,今天终于有机会了。” 他边走边看,养猪场就穆萍萍和林泉韵两个人,这里却被收拾得干干净净。 猪也养得好,长得白白胖胖,能吃能睡的,他找了半天,也只提了几句微不足道的菜刀不要放地上,小心伤到人;水缸里的水要打满…… 支书满脸不愉,转头的瞬间,却又完全看不见痕迹,温和道, “泉韵,昨天我不是问你要不要去炊事班……” 支书的话还没说完,穆萍萍连忙撞了撞林泉蕴,让她快答应。 却没想到支书话音一转,“我们充分考虑了你的工作情况,一致认为你这种优秀人才更应该留在养猪场发光发热,为农场的建设贡献自己的力量。” 支书走后,穆萍萍才刚刚从到嘴的鸭子还能飞了的震撼中回神,“怎么就还不让你去了呢?昨天不是说好的吗?!” 本来也不是非去不可,林泉韵无意深究,轻声道,“这样也挺好,我习惯养猪场了。” 炊事班清闲,但是人多眼杂,不似养猪场,她还可以在这里练舞。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道理,她一贯懂。 换岗的事情没了下文,穆萍萍纳闷一下,也就随它去了。 - 既然换岗的事泡汤,林泉韵便要继续在养猪场上工。 清晨的霜露重,她往养猪场走,临了又忽地改变方向。 虽然她已经和池惊寒说了,她要去炊事班,他不用再来这边了。 但想到他沉默的背影,也不知他有没有真的听进去,林泉韵还是在食堂买了白面馒头。 馒头刚出炉,捂在手里热乎乎的,林泉韵踏着灰蒙的天色往养猪场走。 到了地,没见池惊寒的身影,林泉韵慢慢收回视线。 这样也好。 本就没有让他报答的意思。 将馒头放好,她慢慢地踮起脚尖,一个人静静地练起舞来。 池惊寒过来时,就看到这么副景象。 身姿轻巧单薄的少女轻轻地踮起脚尖,单腿往外撤,修长的指尖掐成兰花状。 动作不算复杂,一举一动却极含古韵,像清晨颤动的朝露,又像是蜻蜓点水的瞬间,轻轻柔柔,却涟漪四起。 林泉韵一练舞就容易忘时间,待到一首毕,缓了缓呼吸,才发现池惊寒在门口站了良久,霜露凝在他鸦黑的眼睫上,晶莹剔透。 似一座极其好看的冰雕。 林泉韵回过神,打开门,他抱着猪草进来,一个多余的动作都没有,只下意识往猪圈钻。 农场的早晨寒气直往骨髓里钻,林泉韵叫停了他,倒了杯热水,轻声道,“你怎么又来了?我不是说我要去炊事班吗?” 池惊寒没说话,只沉默着接过水杯。 指尖一触即逝,哪怕只是短短的一瞬,林泉韵却依旧忍不住一抖。 他的手极其寒凉,一点温度都没有,不知道他在门口等了多久。 林泉韵指了指自己,“你可以叫我,我听得到,这样你就不用一直在门口等。” 池惊寒低下头,长长的眼睫垂着,没说话,露出的下巴是冷调的白。 如玉砌般冰冷,宁愿在寒天里多站会儿,都不想和她多接触。 林泉韵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又想起早上买的白面馒头,说了句,“在这儿等我一下。” 待到她出来时,门口已经不见池惊寒的身影了,林泉韵往猪圈里走,果然见他像昨日一样,正在搬猪草。 他的袖口被卷到手肘处,露出修长白皙的手臂,他很瘦,骨骼分明,手臂上却有很明显的肌肉线条。 林泉韵上前一步,手掌摊开,只见上面赫然是一个白面馒头。 白面馒头还热乎着,冉冉升起的热气,模糊了池惊寒的眼,他顺着馒头往前看,是一只素白的手,指节莹润,指骨修长,一点伤口都没有,只有些微薄薄的茧。 和他完全不同的手。 许是见他迟迟未动,那手越过两人之间的间隙,把馒头放到池惊寒的手里。 馒头松松软软,指头像被棉花吸住了似的往下陷,他无意识地捏了两下。 不是他应该得到的东西。 池惊寒缓缓抬起头,视线放在女知青身上。 林泉韵知道他戒备心强,往后退了一步,正好站在个大水缸前,指着已经所剩无几的缸, “不是免费给你的,你每天帮我把这个水缸挑满。” “等价交换,我给你馒头。” 养猪场用水大,猪圈里每天要冲洗,她和穆萍萍两个人换着挑水,每次都累得够呛。 果然世界上没有白吃的午餐,她想用他的劳动换她的馒头。 松了口气的同时,池惊寒情不自禁捏紧馒头。 触感松软,熟悉又陌生,九岁之前,他顿顿能吃到,不把它当什么稀罕之物,它是本上一支笔,手边一杯水,饭后一壶茶,正常且寻常。 却怎么都没想到,九岁之后,他失去了这寻常的一切。 直到现在才再次感受到。 他帮她劳动,她给他馒头。 这不算个亏本的买卖,只是挑水而已,就能赚馒头。 思虑一瞬间,他做好决定。 “……好,不能抵账。” 声音如切冰碎玉,从嗓间滚落。 “可以。” 池惊寒虽然话少,但是干活真的很利索,太阳上升到半空,驱散雾气,他便已然将水缸打满。 日头璀璨夺目,融金般灿烂热烈,他却晦暗阴郁,逆着光线,拿着她给的馒头,往外走去。 林泉韵注视着他的背影渐渐成为一个小点,彻底失了踪迹。 刚迈步往养猪场走,穆萍萍不知什么时候也到了养猪场,疑惑道,“我是眼花了吗?我怎么看到池惊寒刚从我们这儿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亲亲小天使们,因为你们在,我才有继续往下的动力和勇气,啾咪!感谢在2023-11-0921:19:11~2023-11-1023:53: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Yui2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3 我脏 林泉韵顿了顿,轻声转移话题,“……不早了,快去上工吧。” “可是我真的看见他了。”穆萍萍愁得围在林泉韵身边转,“他来我们这儿干嘛?不会想偷东西吧?我们可得把门锁好,像他那样的人,什么都做得出来……”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看法和观点,无可厚非,林泉韵却不擅长认可他人莫须有的猜测,“快去吧,支书不是说还会来看我们工作吗?” 穆萍萍的注意力如钟摆,“……对对对,提醒我了,我可不能掉链子……” 声音随着她的走远而慢慢变轻,直至消失,下一瞬,穆萍萍忽地跑出来,惊讶道,“泉韵你割猪草了?!” 指尖顿了顿,林泉韵还没说话,穆萍萍又道,“水缸你也打好了!今天不是我打吗?你是不是记错自己打水的日子了?” “……确实记错了,你快去上工吧。” - 林泉韵逐渐习惯养猪场门口会出现一个削瘦沉默的身影。 有时她来得早,门被开着,池惊寒却不会直接进来,她开口让他进,他才会手脚麻利地抱着猪草进来。 每当这个时候,林泉韵总不合时宜地想起,穆萍萍说的话。 她说,得防备着他会进来偷东西。 可明明现实中的池惊寒,连进来养猪场,都需要人的首肯。 有时她出门耽搁一下,来得晚,便会在门口收获一个静静矗立着的身影。 温度越来越低,小雨凄厉阴冷,他身上总一层霜雨,连眼睫都是挂满了细碎的小水珠,湿漉漉的,他整个人却依旧好看得扎眼,似泡在水里清冷的银月。 林泉韵把水杯递给他,他接过。 等林泉韵从休息室里拿出馒头时,他不在了,在猪圈里看到他的身影。 天气越来越寒,他却仅穿件外套,薄薄一层,比纸片还单薄,袖口拉起,露出修长苍白的手臂,手在水缸里捞着葫芦瓢。 好像丝毫不觉得冷。 做完一切,林泉韵把馒头递给他,他无甚情绪地垂下头,接下,指尖相触的一刹那。 林泉韵呼吸一顿。 他的手削瘦而修长,掌背很大,骨节分明,无疑是双很好看的手,却遍布密密麻麻的老茧,而且,十根指节全部冻成了乌黑色,青筋脉络隐约可见。 这么冷的天,他穿得这么单薄,手还一直要泡在水里。 但他好像没有没有任何感觉,垂着眼睑,接过馒头就想往走。 着急一瞬间蕴满心头,林泉韵头脑一片空白,下意识拉住他的手。 很冰,冷得林泉韵都下意识打了个寒战。 池惊寒脚步一顿,侧过身,顺着手腕,视线一寸一寸往上移,挪到她的脸上才停住。 视线似有重量,压得人呼吸不过来,对上他晦涩幽暗的眼神,林泉韵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忙放下他的手。 “……你这样会生病的。” 池惊寒眸色深,在不算明亮的清晨薄凉彻骨,如霜结的露。 林泉韵只听一句。 “那又怎样?” 他走后,林泉韵还迟迟回不了神,她从未见过如他一般,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的人。 - 李燕疏下完工,在知青点找了找,又在门口等了下,太阳都落了山,依旧没见到李欣的身影。 村里就那么大,知青点又不在,她还能去哪里。 李燕疏心里担心,阖上门,就想出去找。 几个男知青互相望了一眼,连忙把李燕疏拉到个避嫌的地儿。 确认周围没人,你推我搡半天,最后将个平素里和李燕疏关系最好的知青一把推出来。 那知青一被推出来,看着李燕疏就面露难色,吞吞吐吐,“李、李哥……要不你还是别找了吧。” 李燕疏本就被他们弄得一脸莫名,又被他这话说得更加摸不着头脑,一皱眉,“为什么别找了?这么晚了,李欣一个女孩子在村里很不安全的。” 村里多得是打光棍的庄稼汉,女知青少有人敢单独出去。 说话的那知青被他一质问,更加支支吾吾,最后一推身边人,让他说。 李燕疏不知道他们玩得什么把戏,日头越来越晚了,天幕都成靛蓝色,李欣一个女孩子更危险,实在没有耐心。 知青见李燕疏要走,也顾不上推搡了,几个人忙七嘴八舌开口,“李哥,这几天,我们看见李欣去王国山家找他。” “对,我就是想说这个……” “她现在估计也在王国山家里……” 一个单身女知青,在这么晚,在别人家里。 这代表着什么,可想而知。 李燕疏脚步一顿,眼神税利,“有些话不能乱说,你们有证据吗?” 知青们对视了一眼,皆是叹了口气,“我们几个都是亲眼看到的,一直不敢和你说。但你要是一直被蒙在鼓里,我们也良心不安啊。” 他们又何尝不知道,李燕疏对李欣有意思,可这种事情,又怎么能藏着掖着。 那王国山可不是好惹的,万一,两个人发生冲突…… 李燕疏半边脸掩在阴影里,看不出他的神情,只知道长久的静默后,他开口。“这事就你们和我知道,不要和任何人说。否则……” 他话还没说完,几个知青连声表示,“我们知道的,不会说的……” - 池咏青听到池惊寒起床的动静,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哥哥,你又要去养猪场找姐姐吗?” 自从哥哥去了养猪场,每次都会带馒头回来,他再也不用吃咬都咬不动的窝窝头了。 等了好几秒,就在池咏青以为哥哥忙着拿镰刀,没听到,池惊寒才慢半拍地“嗯”了声。 声音低沉,而且隐隐带着鼻音,在昏暗的屋子里被吞噬,失了痕迹。 池咏青听到自己有馒头吃了,当即欢呼一声,“又有馒头吃喽,哥哥你早点回来哦,我想吃热的……” “……嗯。” 池惊寒推开木门,屋外的寒风就往他脸上刮,池惊寒却不觉得冷,相反觉得热,像踩在云上,晕乎乎的。 - 温度越来越低,林泉韵勉强走到养猪场,就看到池惊寒站在门口。 寒冬腊月的天,他却是一件单薄的黑色外套,那外套极薄,连夹层都没有,但是他却毫无感觉地垂眸站着,身后跟着一大捆猪草。 林泉韵快步走到门口,刚打开门,池惊寒就抱起猪草径直进了猪圈。 林泉韵只能把那句“你冷不冷”咽下。 他全无和她对话的意图。 割猪草是因为他想报答她。 挑水是为了和她换馒头。 除此以外,他和她并无任何关系,她依旧不知道他为何会在十年后自杀,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能回到属于自己的年代。 沮丧一点一点累积,林泉韵深呼吸一口气,把负面情绪压回去。 还好,她现在已经和他有了接触,比之前也算进步了不少。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他已经做好了该做的一切,朝她走来。 林泉韵从柜子里拿出还热着的馒头,刚准备递给他,指尖却忽地一顿。 她看见,池惊寒的耳朵通红,在雪白的皮肤上格外显眼,像雪地里的红灯笼。 分不清是冻的,还是不舒服…… “你是不是不舒服……” 话音刚落,他看过来,他不光耳朵红,而且脸颊也多了丝血色。 但气质却丝毫没有柔和半分,依旧凛冽寒凉,如锋利的刀刃。 没有半分能让她询问的余地。 林泉韵见状,只能将担心默默压下,看着他转身,往外走去,身影逐渐被风雨笼罩,成为一片雾色的黑。 还未收回目光,视线之中,那抹黑色背影脚步突兀地一顿,随后失去浑身力气般,径直倒下去。 - 池惊寒久违地梦到了池叹澜和徐婉雨,他其实已经不太记得他们的样子了。 毕竟时间能冲刷掉一切,哪怕他万般想记住,他们的模样也化成了模糊的斑点。 他无法说出,池叹澜脸上哪里有一颗痣,也无法说出,徐婉雨爱穿的红色波点裙到底有几颗纽扣,更无法说出,牵他们的手是什么样的感觉。 他们留给他的太少了。 就算有,也都在颠沛流离中,不知所踪。 他不知道,池叹澜和徐婉雨会不会怪他,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因为他的遗忘,找不到回家的路,孤零零地飘荡在世间。 但是梦中的他却好像没这个烦恼,静静睡在清晨的阳光里,绿色的树荫透过红木玻璃洋洋洒洒地照进室内。 是一间儿童房,不算大,却收拾得很干净。窗下摆了盆茉莉花,小小的书桌上摊开本没有做完的数学奇思妙想百道题。 池叹澜老爱用这本书来考他。 很奇怪,他说不清楚他们的脸,却记得他们一起做了什么。 木门被轻轻推开,“吱呀”一声,茉莉花香被带出去的同时,进来个容貌秀丽,穿白色束腰连衣裙,蹑手蹑脚的女人,随后是个样貌英俊,个子高大的男人。 男人脚步有些重,引来前面女人回头,皱着脸“嘘”了声,男人立马学着她的样子,蹑手蹑脚地放轻脚步。 室内灿白的阳光因子静悄悄摇曳,茉莉花香卷着拖尾,落在床铺中间的男孩身上,他张着嘴,小口小口地呼吸着,脸有些红。 女人坐下探了下男孩的额头,忧虑道,“怎么办,烧还没退。” 男人也有样学样地跟着探了下,一脸严肃地得出结论,“对,烧还没退。” “什么呀,我问怎么办……” 窸窸窣窣的声响里,清清淡淡的花香中,男孩无意识地踢了踢腿,晒得松软的被子被踢歪了少许,露出小半张脸,许是觉得冷,他的眼睫如特写般颤了颤。 这点动静没被忽视,女声如泉水般流入他的耳廓,是一声惊喜的“醒了啊”。 梦里与梦外两个世界重合。 梦里的他缓缓睁开眼,顺着徐婉雨的力道坐起来,尚且年幼,一脸稚嫩,不知愁苦,不惧未来,正皱着鼻子,嘟嘟嚷嚷道,“什么味道?好香。” “是茉莉花香……”女声温柔又平静,暖洋洋,像可供停泊的港湾。 梦外的他,在排山倒海的酸涩和思念中想,原来,徐婉雨的声音是这样,他遗忘了的,母亲的声音。 下意识也跟着想撑起身子,和头痛欲裂一起出现的是道女声。 “别动,你发烧了。” 第14章 14 你怎么长这样 动作一顿,池惊寒下意识看过去。 是女知青,她的音质是轻淡的,如清泉,此时却莫名带着点紧张。 林泉韵见他没动了,松了口气,把药和热水递给他,轻声道,“吃药吧。” 池惊寒唇线拉直,没有管她的手,直起身子往周围望了一圈,是一间很小的房间,开了盏小灯,照亮昏暗的屋内。 绿色踢脚线,红色木窗,窗下堆了不少杂物,只有个柜子和一张木床。 眼下他正躺在木床上,身上还盖了床红色碎花的被子。 完全陌生的环境。 池惊寒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也会在这里,更不知道她想要干嘛。 “这是哪里?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他的声音紧绷,透着浓浓的戒备和敌意。 林泉韵见状,收回手腕,“这里是养猪场的办公室,早上你晕倒了,我就把你扶到这里了。你可以在这里休息一下,等好些了再走……” 得到了答案,池惊寒却不愿久待,他不相信任何人,特别在这种格外虚弱的情况下,他相当于任人摆布。 更何况在世人眼里,他本就不值得被好好对待。 脑袋似针扎,池惊寒咬着牙,掀开被子,“哗”地站起来,踉踉跄跄地往前走。 “……你干嘛啊?”林泉韵没想到会有这种情况,匆匆放了水杯,追了上去。 池惊寒显然烧得不轻,步子仿佛踩在云端之上,一脚深一脚重,却还是执意往前,不想待在这里。 没走几步,他忽地双腿一软,险些摔到在地上,还好林泉韵及时上前,扶住了他。 他的身体顺势磕在她的肩膀上,他虽然瘦,但是也是正常成年男子的体重,林泉韵被压得呼吸一止。 而且距离过近,林泉韵能明显地感觉到,他的鼻息打在她的颈脖处,痒痒的同时,是湿漉漉的热。 显然烧得不轻。 为什么非要走。 为什么待着这儿等好一点都不肯。 他这个样子怎么能走。 下一秒,池惊寒从眩晕中回神,推开她,直起身体,继续摇摇晃晃地往前。 竟还是想往外走。 林泉韵没见过像他这种人,明明病得这么严重,却怎么都不愿意在这里休息一下。 她能理解他的过往经历,造成他防备心重,却怎么都没想到会重到这个程度。 在他的世界里,是不是自己的身体完全不重要,是不是全世界都不可信,是不是全世界都想伤害他。 可是世界并不全是负面的,在将来,一切拨乱反正,他成为第一个获得菲尔兹数学家的中国籍数学家。 无数人为他的存在感到骄傲,无数人把研究他的理论为终身课题,无数人以看一眼他的手稿作为无上的荣光。 可是这一切发生在未来,她如何能越过现在,告诉他,他的世界不全是坏的,他的世界也可以有杏雨梨云、春和景明…… 又如何能告诉他,她并没有伤害他的意图,他也可以相信她一点。 就这短短几秒,池惊寒又坚持不住了,身体晃了晃,在摔倒前一秒,徒劳地抓住身边的柜子,指尖都被攥得泛白,才没有跌下去。 他这个身体,怎么能出去。 林泉韵抿紧唇,上前几步,强行拉住他。 她力气不算大,但是制止现在的他却没有问题。 池惊寒被迫躺回床上,被林泉韵用被子盖住,又好好地掖好,他无力反抗,下意识皱紧眉,阴沉道,“你到底想干嘛?” 林泉韵没管他的问题,让他睡好,又往热水里面加了点开水,掰开他的嘴。 因为刚刚那一番折腾,他更是虚弱,连拒绝她的力气都没有。 林泉韵就这么半带强迫性地,喂他喝下了药,干裂的嘴唇在此刻多了点湿润的水色,脸色却依旧阴晦沉郁,盯着她不说话。 “我去给你煮个粥,你先睡一下。”林泉韵忽略他的视线,把药收好,拿着杯子准备出门。 刚背过身,一声嘶哑恼怒的“不用你假好心”撕碎空气,从背后席卷而来,撞进林泉韵的耳朵里。 脚步顿住。 屋内的空气忽地静了,本就光线昏暗,只有一盏灯打开,池惊寒看见女知青缓慢地眨了眨眼。 她有双很漂亮的眼睛,眼睑眨动间,又长又密的睫毛如蝴蝶展翅,阴影扫落的同时,一点一点,收敛了脸上受伤的表情。 紧接着“啪”地一下关了灯,出了门,又“咔哒”一声反锁。 池惊寒:“……” 出不去,刚刚那一番折腾,更是头昏脑胀,他使劲摇摇头,想想出个办法离开这里,却因为这个动作,眼前的世界幻化成光怪陆离的幻影。 在怪异的幻影中,池惊寒浑身乏力,头晕目眩,却嗅到了一点似有若无的茉莉花香。 不算浓郁,像藏在某处,顺着空气一带,进了鼻腔,但是仔细找又不知道在哪里。 像一场捉迷藏,又像是他做的一场梦。 还没弄清楚,到底是什么,最后一点精神不给面子地悄然溃散,他失了力气,陷入睡眠。 再次睁眼时,屋内一片漆黑,只听到他的呼吸声,视线往外,夕阳坠在半空,红烧云烫熟天际。 竟然一觉睡到了下午。 他久违地睡了这么久,起身收紧手腕,身子已然恢复轻快,宛如新生般的轻松。 只松弛了一秒,警戒立马回到了脑子里,池惊寒立马翻身下了床,轻轻按动门把,门却开了,夕阳越过门缝,照在他身上。 竟是温和的热。 女知青说,好点了,他就可以走。 这句话竟然是真的。 她好像只是为了他的身体着想,没有其他意思。 他缓缓往前,下一瞬,女知青端着碗粥,从拐角走过来,见他站在屋外,微微一怔,“你醒了,喝粥吧。” 那粥就摆在屋外的小桌子上,放了肉沫和菜心,熬得稠稠的,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女知青放下粥,坐在桌边也不说话,看不出任何的情绪。 好像早上她脸上的受伤表情是他眼花。 许是这粥闻着格外香,许是他初步发现,女知青针对他无害,又或许,冷了太久的人拒绝不了温暖。 池惊寒终究抵挡不住,缓缓地,向女知青迈步。 他声音不大,但是在安静的养猪场却依旧清晰可闻,可女知青低着头,连脑袋都没有抬起,好像对他的一举一动都漠不关心。 池惊寒放松了点警惕,接下来的步子迈得几不可闻地大了一点。 而后坐到了凳子上。 也不是很放松的坐法,背脊下意识挺直,随时都可以逃跑。 林泉韵听见身旁的动静,无声地勾了勾唇角。 池惊寒舀起勺粥放到嘴里,那粥鲜美香甜,肉沫剁得碎碎的,很有肉味,空了一天的肚子突然喝到了这么一碗粥,浑身都暖洋洋的。不知不觉,他便放下了戒心,一口接着一口,喝了起来。 池惊寒喝粥的速度很快,手上的动作却并不粗鲁,那么一碗粥,几下就喝完了,刚放下勺子,他便听一句:“还要吗?” 池惊寒身子一顿,抬起头,就看见女知青撑着下巴,看着他。 好看的眼眸里蕴着如秋水般的笑意,声音也轻轻柔柔的。 许是发现了,他的迟疑,女知青竖起根指头,缓缓地摇了摇,“没关系的,我不会介意的,毕竟你是工伤。” 什么是工伤。 池惊寒眼睑颤了颤,不懂她说得是什么意思,却敏感地体会到了,一点纵容。 很稀奇很珍贵的东西。 沉默的几秒,女知青伸过来手,越过安全距离,从他眼下,拿走了碗,又甩着辫子往厨房走去。 这不是个安全的举动,容易被人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下老鼠药,他应该严令禁止,再一走了之。 可是不知道是刚刚入肚的粥太热乎了,让他不想动弹,还是他潜意识觉得,女知青不会这样对他。 盛满粥的碗重新被放到他眼前,女知青笑意盈盈,温声道,“吃吧,不够还有。” “……” 那天,池惊寒放下勺子时,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吃了四整碗。 虽然女知青什么都没说,依旧一如既往地温和,但是池惊寒却没有那么理所当然。 于是林泉韵就看到,池惊寒垂着脑袋,捏着勺子,说了句什么。 声音太小,她没有听清,稍稍靠近他一点,疑惑地“嗯?”了声。 下一瞬,随着一声声音大点,但紧绷的“谢谢”,一起闯入她眼帘的是。 池惊寒抿得紧紧的唇。 以及藏在耳后,红透了的耳垂。 作者有话要说: 池惊寒总算从戒备警惕的猫变成了只害羞小狗了!激动!!! 第15章 15 我哪里做得不对吗…… 林泉韵愣了几秒,视线落在他的耳垂处,慢半拍道,“……不客气。” 既然池惊寒的身体已经好多了,林泉韵也不会强留他。 于是,安静又秾丽的夕阳下,身姿单薄的少年起了身,同以往所有次一样,沉默地垂眸往外走,脚步声轻微,像风吹过落叶,沙沙作响。 林泉韵收回视线,刚想往里面走,就听一声,“林泉韵。” 音色不算耳熟,因为她从来没听过他叫她的名字。 下意识转头,就看少年不知何时停住了脚步,夕阳逆在他身后,浓色调下更显对比鲜明,皮肤白,眼眸黑,抿起的嘴唇有些许的局促和不自在。 林泉韵疑心自己看错,就被随风送来句,“我走了。” 他走后,林泉韵愣了好久才将将回神。 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和她道别。 虽然也只是,寥寥三个字。 但第一次是美妙又惊奇,任何人都会为这全新的魅力感到倾倒,林泉韵也不例外。 这是不是代表着,他开始有一点信任她了? 直到回到屋子里,这个问题还在大脑中盘踞。 林泉韵放轻脚步,刚脱下衣服,穆萍萍突然出声,她竟然还没睡。 “我在养猪场看到池惊寒了。” 指尖一顿,白天池惊寒睡在养猪场里,穆萍萍会看到也不足为奇。 “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认识的,”穆萍萍直起身来,“但是这里的人和我们是不一样的,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们很多人都又懒又贪婪,只有一张嘴骗人,你可千万不要被蒙骗了……” 穆萍萍的言外之意很明显,是在指池惊寒。 可是她认识的池惊寒,分明不是这样。 她给他玉米饼,他拒绝。 她说不用他回报,他却每天非要给她割猪草。 她说给他馒头,他要拿给水缸打满水来换。 他不贪得无厌,也不贪婪。 相反,他勤快又坚持自己的底线,虽然戒备心强,但是却是保护自己的方式。 “……可是……” “他不是这样的人。”林泉韵轻声道。 话音落地,只有一盏橘色灯火的屋子久久没有声响,唯独听蜡油咔嚓咔嚓地燃烧着,偶尔轻轻地“砰”一声。 随后是穆萍萍负气地重重躺回床上,“日久见人心,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话音落地,屋内彻底没了动静。 - 以那句“我走了,再见”为起点,她和池惊寒的关系变好了不少。 具体表现为,她和他说话,再也不会得不到回应,他也不会用浑身都是刺的态度对待她。 在他工作时,她就在外面练舞。 和谐又稳定。 林泉韵也逐渐习惯了她和池惊寒的新关系。 就像逐渐熟悉一个新朋友,彼此之间有了特有的相处方式一样。 十二月下旬的一天,生理期如约而至,她本就体寒,那几天更是浑身难受,最后一点精力都用在抵抗痛意上。 照例给池惊寒打开门,顾不上和他打声招呼,林泉韵捂着肚子,匆匆走去休息室躺下。 再出来时,养猪场极为安静,唯有猪吃猪草的“咕噜咕噜”咀嚼声。 已经没了池惊寒的身影。 本来也不用非要等她出来,林泉韵便将这件事抛在脑后。 - 池惊寒回了屋子,池咏青正在地上画方格,一个人又蹦又跳,见他回来,忙丢了碳灰跑过来,接过馒头,美美地咬上一口,口齿不清道:“真好吃……哥哥,我的眼光是不是没错?姐姐是好人。” 顺着池咏青的话,脑中荡过那碗粥,滚烫鲜美,九岁之后,他再也没有吃过这么美味的粥,一时之间,竟吃了整整四碗。 又闪过女知青的脸。她黑黑瘦瘦,气质冷清,做的事却意外有温度,不管对他,还是对池咏青,都没有带着偏见和恶意。 世人的评价,是基于无数外界因素。 外貌、身形、他人评价、社会地位等等。 而在外界因素中,他和池咏青都算不上好,相反,可以说,很糟。 可是女知青却好似,并不在意这些,愿意接近他和池咏青。 “……哥哥,你可得和姐姐打好关系……” 池咏青咽下馒头,他年纪小,却已经学会了操心,举起手,有模有样地分析起来。 “姐姐人那么好,给我们馒头,我们却什么都没有,万一姐姐那天突然不喜欢我们了,那我就没有馒头吃了……所以哥哥你要加油和姐姐打好关系。” 打好关系…… 世间之事本就世事变迁,朝令夕改。 唯独变才是不变。 那这个关系,又如何被打好,谁又能保证它不会破碎。 更何况,他对林泉韵来说,本就不算重要。 世界上,有无数个给她割猪草的人,也有无数个给她挑水的人。 脑海中划过这几天她的刻意闪躲,池惊寒默默垂了眼睑。 - 再见池惊寒是生理期结束的后一天,林泉韵开完了门,没有到休息室去,而是站在一旁练舞,偶尔休息的间隙会分出点目光,看池惊寒。 他头发好像长长了些,碎发挡住眉眼,依旧穿了件很单薄的外套,完全不防风。干活麻利又迅速,很快地做完所有,却没有立马选择走,而是站在原地,垂着眼睑不知道在想写什么。 休息时间已经过了,林泉韵收回视线,继续练舞。 时间慢慢流逝,她停下动作,呼了几口气的同时,身边被递来杯温水,林泉韵顺着手腕,看过去,“……谢谢。” 池惊寒沉默地摇了摇头。 “你喝过了吗?” “喝过了。” 歇了话语,林泉韵便捧着水杯,分神想,刚刚的动作标不标准,哪里需要改进,以及又该如何将生理期浪费的这几天补起来。 还没有得出个什么答案,耳边传来一声“还要吗?” “嗯?”林泉韵思绪被拉回,看了眼只剩杯底的水杯,“……不要了,够了。” 池惊寒眼皮向下耷拉,“……好。” 待到林泉韵复盘好,再抬脸,便见,池惊寒静悄悄地站在阴影里,脑袋垂着,潮湿的眼睫遮住他的神情。 像躲在阴暗角落的小狗,明明没有说话,却让人觉得,他正在难受。 “……怎么了?” 池惊寒长长的睫毛抖了抖,良久才说话,“我明天还能来吗?” 奇怪的问题。 没有前因和后果,林泉韵愣了半晌,“……为什么不能……等等……” 联想这几天发生的一切,某种可能性忽地荡过脑海。 她始料未及,却又觉得这就是正确答案,舔了舔嘴唇,干涩道,“……你会这么想,是因为这几天,我没有和你说话?” 空气静默住,几乎过了半个世纪那么长,林泉韵才听到一声低低的“嗯。” 她顺着声音望过去,就见池惊寒脸上散落几块斑驳的阴影碎片,再定睛一看,是他的眼睑不断抖动而形成的光芒。 明明她只是,因为生理期,不得不赶去休息,却让他觉得,她不再需要他来养猪场。 十年后的他,站在数学界最高的殿堂上,荣誉加身,气场强大,她无法知道真实的他是什么样。 可是十年前的现在,他垂着眼睑,紧张又难捱地等着她的回复,却赤|裸裸地告诉她,原来,褪下了防备的他,竟是这样。 笨拙。 胆怯。 像只小心翼翼地,看人眼色的小狗。 林泉韵无意识地勾起唇角,“那几天我不舒服,着急去休息,所以……我需要你接着来养猪场。” 话落,池惊寒顿了几秒,才几不可闻地松开攥紧的手腕。 - 苍穹上几点星,静静流淌在寂然无声的村里,只偶尔有几声狗吠和鸟鸣,所有人都睡了,李燕疏却没有睡,披了件大衣,坐在房屋门口。 星星一点一点前移,浑身都冻得麻木的时候,李欣静悄悄地推开知青点的门,踮着脚往里走。 “去哪儿了?”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李欣一跳,一转身就看到李燕疏坐在房门口,五官隐在阴影里,看不出情绪。 “干嘛啊?大半夜的吓人。”李欣拍了拍胸口,白了他一眼,越过他,想拉开门。 李燕疏却不让,攥住她的手腕,往后拖。 李欣被他扯着走,痛得哇哇大叫,不停拍打他的手,“放手,放手!我叫你放手!” 到了个离屋子远点的地方,李燕疏才放开她,李欣立马握住已经泛青的手腕,怒道,“李燕疏,你有病吧!” 几乎是同时,对面传来声压抑着怒气的“我问你,你去哪儿了?!” 在门口装神弄鬼,弄疼她不说,现在还敢质问她,李欣冷嗤一声,“你谁啊?我去哪儿和你有什么关系吗?你管得着吗?” 怒气到达某个节点,相反感觉不到愤怒了,李燕疏深呼吸一口气,看着李欣,一字一顿道,“你是不是去了王国山那儿?” 月色下,原本趾高气昂的李欣脸色“刷”地煞白,“你、你怎么知道的?你可不要血口喷人啊!” 完全不打自招的反应,一切都昭然若示。 她就是去了王国山那儿。 李燕疏吐出一口气,深深地看了李欣一眼,那一眼漫长又情绪难辨,几乎是慢镜头,旋即是一句,“你好自为之。” 李欣站在原地,手足无措地看着他的背影,反应过来后,立马追了上去,压低声音问,“你怎么知道的?是不是王国山告诉你的?我找他去!” 第16章 16 三岁小孩都知道,你…… “大家注意一下啊,从今天起,食堂不提供白面馒头了啊,想吃自己买……” 食堂里顿时一阵窸窸窣窣,一直憋着气,不肯讲话的穆萍萍,也忍不住,“什么啊,食堂怎么越来越黑心了……” 但骚动没有用,他们每人只领到了一小盘野菜和一个荞麦馒头。 “钱也给了,东西还越来越差,稀饭都是石子就不说了,现在连白面馒头都没有了……” 穆萍萍小声地抱怨着,放了碗坐下,先左右看了一圈有没有人在看她们,才凑到林泉韵耳边,“你听说没?” “听说什么?”林泉韵有些莫名,又看着她八卦的脸,忍不住笑,“你愿意和我讲话了?” 经她一提醒,穆萍萍才想起来,她还在因为池惊寒生林泉韵的气,“……” 不过话已经出口,她满肚子的倾诉欲也憋不住了,“不管这个了,我得和你说……” 穆萍萍又看了看周围,才神神秘秘道,“昨天晚上,李欣去别人家闹了一通……” 什么叫去别人家闹了一通? 林泉韵皱了皱眉,刚想询问,穆萍萍就撞了撞她的胳膊,示意她嘘声。 不明所以地顺着望过去,就看见李欣正在从门口走进来。 莫名地,食堂忽地一静,连窸窸窣窣的咀嚼声和抱怨声,都在那个瞬间没有了。 像凭空按下了暂停键。 李欣也感觉到了,脸色一青,却诡异地,没有像之前一样发脾气,而是拿了馒头后,匆匆离开。 她走后好一会儿,食堂才被注入活力,渐渐有声音了。 这一切发生得微妙且不可言喻,林泉韵莫名其妙地眨了眨眼,穆萍萍忙丢了刚刚的正襟危坐,凑过来,“快快快,接着说,李欣不是还被村里的人追求着吗?” “是的。” 这个事情,她倒是听穆萍萍偶尔提起过。 “昨天晚上,不知道怎么的,李欣突然跑去村里那个人家里闹了一通,现在我们谁都知道,她和村里人关系不清不楚。” 金秋农场虽然每天会提供伙食,但这需要拿工分来换,对于一些知青来说,吃了饭就等于没有钱。为了能吃口热乎饭,又有钱补贴家用,确实有女知青会选择嫁给村民。 这不算稀奇。 只是…… “要我看,李燕疏也是倒霉,喜欢上这种人,和村里的人不清不楚,还和他同出同进的,今天李燕疏就没和她一起来,估计是闹掰了,不喜欢她了……” 穆萍萍的声音渐渐褪去,林泉韵顺着记忆的绳索往前延伸。 只是之前的记忆早已在岁月长河里化为不可追忆,林泉韵摸不透,之前是否也曾发生过同样的事。 如果真的发生过,那李燕疏是否在这以后,才喜欢上她。 如果没有发生过,那李燕疏为何在有喜欢的人前提下,还告诉她,他喜欢她。 但是,不论是哪种,林泉韵却意外地没有探究欲。 就如同,她知道,李燕疏喜欢李欣的那瞬间一样。 无动于衷,像在听与她无关的事。 她依旧感激他,在那个寂夜救她于水火之中,却对他喜欢谁,想和谁在一起,他喜不喜欢自己,毫不在意。 “我想想啊,李欣那个相好,好像叫什么,王什么国……对对对,王国山!支书的儿子呢,难怪李欣愿意跟他……” 指尖猛的一跳,刹那间,林泉韵如坠冰窟,某种尖锐的高分贝在脑海中响起,嗡地一声,双耳失聪,耳膜痛得厉害。 良久,才听得到外界的声音。 “……泉韵、泉韵,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喉间干涩,林泉韵咽了口口水,才能出声,“李欣……和村里的谁有情况?” “还能有谁?不就王国山吗?他都有孩子了,李欣要是嫁过去,岂不是还得做后娘……” 穆萍萍的声音渐渐成为一团雾气,在雾气中,之前的种种如黑白电视屏幕般,一帧一帧放映。 她在顺风顺水中长大。 有开明温和的父母,有自己热爱的舞蹈事业,无病无灾,不愁吃穿,知青岁月也理应成为明亮生活中的一小段特殊的记忆。 当她年老后,她可以说,她曾建设过金秋农场,那里有很多知青,有一望无际的田野,吃的是食堂,领的是工分…… 应该是美好的且具有意义的,却因为她的面貌意外暴露,一切天翻地覆。 支书上门来向她提亲,说如果她愿意,她将嫁给他的儿子王国山,可以永远留在村里,为他们王家生儿育女,传宗接代。 这是可怕的,人生规划中,她从未有留在村里的打算与想法,并且,王国山是谁,她完全不清楚。 便当即拒绝。 可是拒绝无效,一贯温和的支书变了一个人似的,当夜,上门强行要将她带走,知青们认为村里侵犯他们的权益,在混乱中,林泉韵逃到山上。 枯枝在脚下嘎吱作响,尖锐荆棘刮伤她的皮肉,风声里全部都是自己的喘息声,心跳快得嗓间一股血腥味。 眼前是一片杂乱的林子,她不知道通往何处,也不知道除了这里,还可以往哪里走,更不知道怎么样才能逃离这种局面。 许是支书发现她不见了,山下豁然一阵杂乱,如煮沸欲溅的水,沸腾危险,一盏又一盏的火把点燃浓稠的夜幕,连绵的灯火连着线,进了山。 整个村庄在那一刻,化为吃人的野兽,锋利腥臭的獠牙龇开。 无数人在山上一寸一寸寻她。 一旦被找到,一切都没有挽回的余地。 她的人生将烂在这里。 她将和一个陌生的人共度一声,为他生儿育女,放弃自己的舞蹈事业,和林自华、赵溪梅隔着数万公里。 绝望恐慌害怕无助种种情绪叠加,高压之下,林泉韵一时不察从山坡上滚下去,浑身都擦破了口不说,脚还扭到了,疼得站都站不起来。 更糟糕的是,离她不远处,树枝掩映下,赫然有橙黄火光灼烧夜幕,踩碎枯枝声沙沙作响,有人正向她走来。 离被发现,再被嫁给那所谓的支书儿子,只是时间问题。 她的人生最至暗时刻,发生在那个瞬间。 那一瞬间,她永远难忘。 而一切的起因,便是这个叫王国山的人。 - 那天夜晚,林泉韵盯着窗外的银月良久,才有一点睡意。 却睡得并不安稳。 睡梦中,她疲于奔命,一刻都不得喘息,呼吸间都是浓重的血腥味,耳廓嗡嗡作响,俱是剧烈的心跳。 踢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藤蔓,她重重摔倒在地,手肘、膝盖都划出一大块鲜红的伤口,脚也痛,也一刻都不敢停,好像身后追着只巨大的怪兽。 用血盆大口,咬碎她的身体,咀嚼她的血肉。 睡醒时,惊慌感依旧还在,寒冬腊月的天,她却汗流浃背。 上工时,难免精力不济,给池惊寒打开门,她想练舞,却怎么都沉不下心。 练着练着便不自觉地停住。 池惊寒将水倒进水缸里,水声哗啦啦作响,直起身的间隙,他的视线几不可察地放在女知青身上。 第五次了…… 女知青练舞的时候一贯认真,心无旁骛,看她练舞是种美的享受。 可今天诡异地,她三番四次地走了神,又长又密的睫毛安静地垂下,像遇到什么难解的题。 池惊寒收回视线,把水缸填满,走到女知青旁边。 女知青正低着脑袋,指尖顿在半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林泉韵回神,就看见,池惊寒正站在她身旁,不知道站了多久。 “你可以叫我呀……”林泉韵嗔怪了句,怕他等太久,步子有些急,“我去拿馒头。” 温度低,馒头冷得快,林泉韵把馒头拿衣服包住,放在休息室的柜子里。 拿馒头应该是件很简单的事,可不知道是不是没睡好,她一时忘了注意馒头旁边放着的碗。 于是,馒头被拿出来的瞬间,碗跟着从三层高的柜子,掉下来。 屋外的池惊寒就听到“咔嚓”几声声响,在灰蒙蒙的清晨,格外清脆,像锦缎撕裂。 心微微一紧,往休息室里跑去,就看到林泉韵身前碎了一地的瓷碗碎片。 再一看,她的左手紧紧地捏着右手食指指尖,隐隐有血迹从指缝中流出来。 “啪嗒”一声。 泥巴地面多了多绽放的红梅。 “伸手。” 沁凉的声音响彻不算明亮的屋子,可能是池惊寒的语气有点凶,可能是指尖疼得厉害。 林泉韵下意识地松开左手,露出血迹斑斑的右手食指。 就这么一会儿,血迹把手指染成一片红色。 池惊寒皱着眉检查,还好,伤口不算深。 拿水冲洗干净血迹,再从灶里抓了把草木灰,涂在破口处上,又撕了条布,把食指紧紧捆好。 他做这一切的时候,林泉韵就垂着眼睑,看着他。 看得出来,他很习惯照顾别人,做这一切时很顺手很迅速。 又想到之前了解到的,小孩是由他一个人带大的,那他会这样不足为奇。 “好了。” 林泉韵收回思绪,跟着看过去,食指被包扎得很好,一个端正的蝴蝶结出现在手背上。 颇有些可爱。 说起来,她一直小孩小孩地叫,还不知道小孩的名字,抬起头,刚想问,便对上池惊寒严肃的脸。 “三岁小孩都知道不能徒手捡,你不知道吗?” 一句凶巴巴的质问。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之前一直在修文,没有更新,垃圾作者很是心虚,一直没敢看评论区,如果有评论的宝宝,垃圾作者先说句对不起!等我多更些,我一起看!!! 第17章 17 我没有偷窃,你们不…… 随着年龄渐长,林泉韵看待事物越来越理性客,和林自华、赵溪梅之间谈及自己的感受的次数越来越少。 更别说,因为犯错,被人指责。 这是个很稀奇的经历。 林泉韵愣了两秒,才回神,下意识道了歉,“不好意思。” 因她这句态度温和的道歉,池惊寒脸色好了些,指了指门口。 林泉韵又花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他让她站到门口去,别挡着他扫地。 林泉韵刚站好,视线顺势移到池惊寒身上,他背脊微弯,先把重的碎片捡起来,放到撮箕里,又以碎片处为圆心,往周围扩建,一寸一寸地扫。 似是怕留有碎片残渣,扎到人。 林泉韵从很早之前就发现了,池惊寒做任何事都格外认真。 林自华常常感叹,数学是一门需要注意力的学科,需要长时间的深耕和日复一日的积累,才有可能在数学领域摘得桂冠。 而他就是缺乏这份深耕的恒心和专注,才被迫放弃了数学,当起了会计。 但是林泉韵却从池惊寒身上看到了专注,极致的专注,所以这也是为什么,十年后,他能取得那么厉害的成就的原因吧。 就发散思维的一小会儿,池惊寒已经打扫干净地面,正把撮箕摆整齐。 林泉韵右手不便,但是左手还是好的,把放在桌上的馒头,递给池惊寒,“给你,还有谢谢你帮我打扫。” 池惊寒抬起头,盯了她两秒。 他的视线莫名有些特别的意味,忍不住让人想深究,林泉韵忍不住眨了眨眼睛,想问。 他却低下头,匆匆接过馒头。 已经到了他平日里该离开的时间了,林泉韵照例送他到门口,说了固定用语,“明天见。” 他从嗓间也吐出个“我走了。” 正常的,今天他们之间的交际应该结束,等着新一天的到来,再重复同样的模式。 可临走之前,池惊寒脚步却突兀地一顿。 林泉韵跟在他身后,险之又险地刹住脚步,才没撞到他身上去。 一头雾水地望过去,就看皮肤苍白的少年,逆着身后初升的朝阳,灿烂的光线照亮他的脸。 他有张浓墨重彩的脸,沉郁深邃,像造物主最得意的杰作,叫她的名字,“林泉韵。” 林泉韵不自觉地收紧手腕,应了声。 又听,他慢道,“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 那个场景,可能是日出正努力往上攀登,可能是他抿紧的嘴唇,都莫名有种说不出来的认真和严肃。 像这是句很重要的话。 他是不是察觉到,她今天状态不好。 所以问出了这句话。 之前的种种犹如梦魇般,围绕在她的周围,让她在惶恐中不得终日。 没有人看出来她的害怕和恐慌,除了眼前的他。 满腔心思瞬间沸腾,如蒸汽般,模糊了她的神智,却又下一个瞬间,被一寸一寸被压下。 之前的种种如何对人言,又如何告诉别人,只有1986年的她才知道的种种。 “没什么,只是因为摔碎了碗,所以有些心神不宁。” 铅灰天际下,女知青勾起唇角,浅浅地笑了笑。 她好似没发现自己眼底的惊恐,如暗涌,若隐若现。 良久,池惊寒才收回视线,转身离去。 - 那晚,林泉韵又没有睡好。 脑海里起起伏伏无数的瞬间。 她不知道之前是怎么暴露的真面目,也不知道王国山如何看到了露出真面目的她,更不知道王国山其实一直在她身边,甚至就是偶尔闲谈中的谁。 距离过近,让她产生了严重的危机感,很多事不在她的掌控之中。 随时会出现她不想承受的后果。 因此尽管出门前反复确认,她已经涂好了碳灰,刘海将她遮挡得严严实实,却依旧不放心。 提心吊胆得厉害。 “泉韵……干嘛呢?我走到你身边你都没发现啊?”穆萍萍看着被她的声音吓到的林泉韵颇有些莫名。 林泉韵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摇了摇头,“没有……” “老感觉你这两天神神叨叨的……”穆萍萍嘀咕着走远。 - 事情出现转机是在一个寻常的早上。 她照例给池惊寒开了门,他打满水,做完了所有工作,刚准备离开,脚步忽地一顿,扭头看着女知青的背影。 她这几天又黑瘦了不少,整个人像只占地面积颇小的土猴,精神也越发不济,比之前走神的频率更高。 他稍稍攥紧手腕,看着被自己背出来的包,包被某种硬质的东西顶住突兀的弧度,怪异且不明所以。 这是他做的,女知青是从首都来的,用的东西也精细,估计没有见过这种乡下玩意儿。 不值钱又不好看。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个出来。 多此一举。 本就不应该拿出来,丢人现眼。 可是看着女知青又莫名走神的脸,池惊寒指尖抖了抖,终究开了口。 “林泉韵。” 池惊寒话少,叫她名字的次数更少,所以每次被叫,林泉韵莫名有种,他说的话很重要的奇怪错觉。 对上他的脸,他神情一贯冷淡,却从抖动的眼睫,几不可闻地泄露点情绪。 又正好被林泉韵捕捉到。 他是不是,紧张? 疑惑刚出现,下一瞬,就看见,一只修长苍白的手越过他们之间的距离,递过来个浅色的笔筒一样的东西。 虽是递过来,但距离她还是有些远,林泉韵愣了两秒,试探问,“这是……给我的?” 池惊寒闷闷地“嗯”了声。 林泉韵才伸长了手腕,接过。 这东西半个手掌高,一个手掌宽,圆圆的,周围有一圈浅青色的纹路,最上面还盖了个严丝合缝的盖子。 有明显的手工痕迹,抛光得不算光滑,摸着能感觉到木质材料特有的粗糙毛流感。 自然古朴。 像杯子,又像碗。 总之不是她见过的任何东西。 视线里,女知青捧着竹碗,一脸稀奇地看,她好像从来没见过这种东西。 也没有排斥和不喜欢。 提起的心脏微微一舒,池惊寒松开攥紧的手腕。 “这是碗?还是杯子?”林泉韵研究了一会儿,依旧没感动它具体的类别,不由出声问。 “竹碗。” 记忆倏忽回到那日,他问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 她的回答是碗碎了。 这不是个很认真的回复,随口一说而已。 世界上有无数种裹着不同情绪的随口一句。 可能是难过时,不想被人发现的“没什么”,可能是不算熟悉的人再遇时的“以后我们一起聚聚”…… 无数,种种。 算不了什么。 却没想到,他好似当了真。 做了竹碗给她。 一种奇怪的、她很少体会到的感觉,从胸腔里慢慢溢出来,源自于被人认真对待,有温暖,有感动,也有一点几不可闻的愧疚。 她从十年后而来,这件事裹着巨大的谜团。 而池惊寒是解开这一谜团的钥匙。 她如果得到这把钥匙,就能回到属于自己的年代。 动机从来就算不上清白。 拿着竹碗的指尖微微收紧,她亲眼目睹了一切,却依旧不死心,“你……为什么要给我竹碗?” 池惊寒微微抬起脸,一丝不算亮堂的光印入他的眼,吸收了光线后,那双漆黑的眼莫名显出几分认真和温度,像冰雪初融时的第一缕折射过来的阳光。 “因为……我们是朋友。” 一直等他走,林泉韵脑子都还在回荡着,他的声音、他的表情以及周遭的一切。 一遍又一遍。 她无法言说,听到这话的感觉。 就像她本就知道,什么样的鱼能卖得好,随口告诉旁人,那人却捧着好不容易养大的唯一一条鱼,给她道谢。 她不值得被这样对待,因为自己的付出和他的付出不成正比。 她又该如何回报池惊寒给予的一切。 勉强将满腔的心思压下去。 事有利弊,她良心不安的同时,却也找寻到一线生机。 之前的知青岁月,她与池惊寒无甚联系,甚至她连他同在金秋农场都不清楚。 可现在,他却认为他们是朋友。 之前和现在割裂成两个横截面,在她身上交汇,却有完全不同的走向。 那她是不是能认为,事情是可以被改变的。 之前的种种发生在之前,现在的种种掌握在现在。 她不一定会遭遇同样的事件。 一直压在心间的一块大石倏忽之间轻了,她久违地体会到轻松与自在,连身体都轻飘飘的。 她依旧会找到池惊寒自杀的真相。 不过不同的是,这次不仅是为了她,也为了池惊寒。 她会改变掉这一切。 - 穆萍萍味如嚼蜡地咬了口荞麦馒头,又看了眼周围,悄声对林泉韵道,“你有没有觉得农场的气氛越来越奇怪了?” 林泉韵动作一顿,也跟着看去。 李欣和李燕疏一个坐在东这头,一个坐在西那头,身边都围了些知青。 两拨人完全不说话,气氛尴尬又紧绷。 “我听说,李燕疏上个月拿到手的工分少得可怜,连麦子倒了几根都要扣他的工分,”穆萍萍又道,“估计是李欣给王国山吹的枕头风。不过李欣那么找王国山闹,王国山竟然都没恼……” 穆萍萍嘴碎,提到了不少关于王国山的事。 林泉韵却不似之前那样胆战心惊,能听下去了。 穆萍萍又指了指个单独坐一桌的女知青。 那女知青身材娇小,瘦瘦矮矮的,穿着身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碎花褂子。 许是发现她们的目光,抬了脑袋,远远地对着她们笑了下,又匆匆低下脑袋。 很害羞的样子。 “就她,苏小婉,挺不爱说话的,家里情况也不好,李欣她们不喜欢带着她,”知青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性格,自然也有各自的小团体。 穆萍萍叹了口气道,“不过这人啊,总有苦尽甘来的那一天,前天支书让苏小婉去炊事班上工。你说当时突然不给你去了,现在又叫人去,这都什么事……” 她对炊事班的工作耿耿于怀,“叫的还是苏小婉,我这么大一个人站在那儿,支书不让你去,那我还在,怎么就不叫我去,凭白好了别人……” 林泉韵宽慰道,“可能是支书照顾她吧,你看她那么瘦,家里情况也不是很好,去了炊事班可以多吃口饭。” 穆萍萍纠结一会儿,也就不纠结了,“也是,苏小婉人还是挺好的,每次看见我们,还打招呼,和李欣可不一样,她去就她去吧,总好过李欣她们去!” 只是谁都没想到,不久后的傍晚,夕阳西垂,大地灿金一片,各家各户的烟囱吐出灰色的轨迹,村落安静又静谧。 倏忽一声尖叫,打破宁静,是苏小婉的,她道,“我没偷窃!你们不能抓我!” 作者有话要说: 垃圾作者今天没忍住看了评论区,呜呜呜呜呜呜,真的没想到会多这么多新来的宝宝,还收获到好多夸夸,真的,超级无敌大霹雳感动,捧着手机傻乐了好一会儿!!!真的太耐你们啦!!!吧唧吧唧对了,有宝宝问,是不是大改了。是的,之前一直想的是,要在十四章写出女主在男主面前暴露真正的长相这个剧情点,以便入v的话(当然!如果能有幸入v的话!)能有更多宝宝看,但是我忽略到了小池的性格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相信别人的,太赶了。所以导致写完了十四章,十五章一直迟迟动不了笔,对不起追更的宝宝,鞠躬道歉。还有更新,垃圾作者写作很吃状态,所以目前无法保证什么时候可以准时更出来,这也是以后我需要努力的地方,不过我可以保证每天都有,建议宝宝们,第二天再来看~最后再次谢谢宝宝们的阅读!耐你们,嗷呜~ 第18章 18 这里不是久待之地…… 这事发生时,知青点只有节省的苏小婉在,其他知青都去了食堂。 待到一切尘埃落地,知青回到东倒西歪的知青点,才后知后觉地,从围观的村民口里得知: 支书带着些村民,以苏小婉偷拿炊事班的公粮为由,强行把她捆到村里去了。 这一切发生得迅速且莫名,知青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苏小婉就被带走了。 更别说,苏小婉胆子比老鼠还小,连大声说话都不敢,怎么有胆子偷拿公粮。 知青聚在一起,一合计,觉得里面肯定有哪里出了问题。 李燕疏当即决定兵分两路,一波人去村里找支书,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另外一波人去通知穆萍萍和林泉韵。 穆萍萍才到食堂吃饭,还没吃几口,就被知青找到,着急忙慌说了这事。穆萍萍脸色也跟着变了,晚饭都没来得及吃几口,连忙道,“我去找泉韵,我们马上过去。” 穆萍萍在养猪场匆匆找到林泉韵,边和她说事情经过,边快步疾走,晚风打在身上都驱散不了焦灼。 穆萍萍喘了口气道,"怎么又是炊事班,陈倩她本来就喜欢小偷小摸,可是苏小婉怎么看都不是这种人吧,这炊事班是出了什么鬼,谁到哪里都容易出这种事……" 只是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除了天际上恒古静静注视的星辰,谁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见她们到了,李燕疏立马上前两步,敲响了支书家的门。 声音空旷地回荡,林泉韵的视线放在木门上,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支书家好像翻新过,和上次来,门好似又大了不少。 等了良久,屋内拖沓地传来脚步声,而后“吱呀”一声,披着件袄子的支书开了门。 见到他们好似也不惊讶,将手踹进袖口里,“进来吧。” 这事拖不得,万一支书把苏小婉送到民兵组织部,一切都来不及了。 是李燕疏开的口,“支书,我们今天来是因为苏小婉的事,村里说她偷拿炊事班的公粮,有证据吗?” 支书嗦了口旱烟,他声音粗嘎,透着岁月磋磨的痕迹,“有账本。” 李燕疏接过来翻到最后一页。 这是这个月的账本。 盐、面、每周的菜,一项一项都列得清清楚楚,视线往下滑,忽地一顿。 米和油的支出竟然比之前三个月都多,翻了几倍都不止。 苏小婉就算真的拿了,能拿这么多吗? 他心里存了疑窦,把账本往后递,知青一个一个看过。 递在林泉韵那里停住,她盯着账本最下方,无意识地皱了皱眉。 穆萍萍见状也跟着看过去,几秒后,脸上表情一变,却险险把心里的话压在心间,没说出声。 账本被看完了圈,又回到了李燕疏手里,他心里有疑,想再看一遍。 一直盯着他们的支书却立马道,“看完了吧,看完了就给我,别见怪,这东西可不能搞不见。” 李燕疏也只好把账本递给他。 拿到账本,支书起了身,哒吧哒吧抽了口烟,往屋里走,“天不早了,我身体不好,要歇早点。” 赤、裸裸的逐客令,原本只是怀疑,再这一瞬间,变成一种直觉,李燕疏跟着跑了支书几步,“可以见见苏小婉吗?” 支书脚步一停,声音含在烟管里,“……没这个规矩啊。” 言罢,支书摆着手进了房。 支书不配合,这事完全没法推进,他们面面相觑片刻,只得离开。 刚走出支书家,说自己要歇了的支书却立马把门一关,“哐”地一声,激起阵阵扬尘。 来了一场却一无所获,回去的路上气氛静默无声,忽地有个知青支吾两句,“这……账本好像不对,怎么会有那么多。” 他的声音打破沉闷,穆萍萍马上接话,“就是,上次的米和油都已经不少了,现在苏小婉更多。她就一个人,去也才去一个月,怎么可能能偷这么多,又没长八只脚出来。” 她这么一说,如同吹响哨,本就觉得不对的知青,也七嘴八舌地应起来。 人力是有限的,再怎么偷拿,也不能拿出几十斤的米和油。 除非这件事,本来就是假的…… 再联想到之前被带走的陈倩。 原本他们已经信服的事实,在这一瞬间,忽地变得没那么可信,铺满了谎言的痕迹。 “要我说,就是村里搞鬼,上次陈倩也是,突然就抓了,这次苏小婉也是,就是欺负我们知青,他们说偷就偷了……” 连本就和苏小婉无甚交情的李欣脸色也跟着难看起来了。 不知道是谁说了句,“支书家的屋子越盖越大了。” 嘈杂的气氛忽地一止,他们下意识扭头向支书家看过去。 星空下,支书家燃着盏橙黄的灯光,建筑轮廓被浓稠的夜色吞噬,远远看,竟像隐匿在黑暗里的怪兽的巨大独眼。 危险锋利,压低背脊,时刻对他们龇出腥臭的獠牙。 穆萍萍看着看着,浑身顿感一股凉意,下意识摸了摸发毛的胳膊,说出那话的知青也自知失言,没有再出声。 剩下的路程就在这种怪异的气氛中结束,他们匆匆和先到的林泉韵他们说了句明天见。 穆萍萍和林泉韵进了屋,这是件大事,且就发生在她们身边,两人却诡异地没有讨论它的意愿,沉默地躺上了床。 耳廓里,穆萍萍正不停地翻着身,床铺吱呀作响。 显然她也没有睡。 林泉韵侧过身,望向窗外,金秋农场的夜空永远是安静又静谧的,好像这里是一个世外桃源、人间仙境。 她一直以为,自己的真面目暴露是引发支书算计她的导火索。 但是从现在来看,不是。 从她踏入金秋农场的那一刻开始,支书就对她的存在感到如鲠在喉。 所以才三番两次,让她去炊事班。 试图陷害她,除掉她。 而池惊寒那句语焉不详地“炊事班,不要去”正是在提醒她。 炊事班不是个好去处。 只是,来到金秋农场前,她从未和支书有过任何接触,又如何让他对她产生这么大的恶意。 十年前的种种在此刻笼罩了阵阵阴霾,从李燕疏,到支书,她明明亲身经历过这一切,但是在此刻,却莫名认不清这些人的面目。 他们都好像带了一层假面。 而池惊寒是如何得知,炊事班不是个好去处。 他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 第二天上工,林泉韵特意来早了些,没等多久,就在门口遇到了池惊寒。 他照例是那副打扮,沉默且迅速地做完了一切,在他即将要走时,林泉韵叫住了他。 “炊事班的事……你知道吗?” 这事在村里成为了新的谈料,他们出门都偶尔能感受到村民的指指点点。 就算池惊寒不爱与人沟通,却也不会连这都不知道。 果然池惊寒犹豫了两秒,“嗯”了声。 林泉韵不知道是松了口气,还是心更重地悬起。 她知道十年后,他会成为很厉害的数学家,却对十年前的他一无所知。 如果支书自己贪公粮,却拿知青当替死鬼是事实,那池惊寒在里面是什么身份。 如果他和支书是一伙的,那必定不会让她离炊事班远点。 如果他和支书不是一伙的,那他的所作所为在村里将何其危险。 可能是她的想法都浮现在脸上,池惊寒几不可闻地拉紧唇线,“炊事班的事,你不要管。 “可是……” 清晨的光线不算明朗,只照亮他的眉眼,眼睫似鸦羽,眸色似点漆,眼底是一贯如深潭般的平静幽邃。 那一瞬间,林泉韵竟感觉到,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处境,不需要任何人多言,也不会因为任何人发生改变。 他不会伤害她,却也不会告诉她所有。 万千思绪在心中起伏摇摆不定,最后出口的也只是句,“好,你要小心。” 林泉韵没等到他的回复,因为穆萍萍急匆匆地破开清晨的雾气跑来,连池惊寒都没空理,拉起她的手就跑,“快点,我们去支书家,他要把苏小婉送到民兵组织部去……” 语调破碎又急切,风扬起林泉韵的额发,她下意识回头,就见池惊寒站在门和墙壁的夹角阴影下,光线都在他身上被吞噬,晦涩阴郁,她竟完全看不清他的神情。 她们刚到支书家,就见知青正和村里发生冲突。 村里捆着苏小婉往前走,知青拦着不让,为首的正是李燕疏,在人潮推搡中,他大声斥责,“我们在为人民服务,应当受到尊重。你们没有任何证据不能这么对待一个知青。” 只是人潮汹涌,没人把他的话当成真,还把他一把抡到地上。 言语之间,苏小婉嘴里的布条被挣扎掉了,她强行扭过头,对着他们喊,“我没有偷,我真的没有偷,都是支书,他昨晚找——” 她声音极其嘶哑,像午夜里凄厉的夜莺,让人毛骨悚然。 话语未尽,她旁边的人立马把布条塞她嘴里,不顾她的反抗,强行薅着她的头发把她往前面拖。 人数完全不对等,知青哪怕奋力对抗,都挣脱不了村里的包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苏小婉如一条砧板上的鱼,被他们带走。 她眼睛瞪得很大,几乎充血,哪怕她已经走远,那几乎看到全部眼白的血红眼睛却还是存在每人心里。 回去的路上,穆萍萍良久没说话。 待到快走到养猪场,她脚步一停,嗓音因为紧绷显得极重,重得不像她本人的性格,“泉韵,金秋农场不是长留之地。” 林泉韵眼睑抖了抖,时间如流水冲刷掉起初的一切,她还记得穆萍萍刚来的样子,会因为道听途说的金秋农场挺好而欢呼雀跃。 那时的她,活泼、憧憬、期待。 可现在,却好像面目全非。 林泉韵旧话重提,这也是她的打算,“可以准备高考,等高考恢复了,我们就能考走了。” 这次穆萍萍没说什么不可能,只好像抓到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沉默良久,“嗯”了声。 这事发生后,知青整体的氛围发生了大的转变,他们对外沉默寡言,对内却更加团结。 在这样的整体风向下,每个人又有自己的行动轨迹。 李燕疏被推倒后,莫名生了场大病,许多时日不能上工。 李欣则是又去找王国山闹了一次,这次王国山却没像之前一样,纵容她。她回来时脸上还有个大巴掌印,神色也没之前的张扬。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宝们,昨天发烧了,准备晚上八点写的,结果太不舒服,一不小心睡着了,凌晨四点才醒,对不起对不起。再度感谢阅读的宝们。 第19章 19 我不会在这里腐朽 知青整体气氛大变的同时,林泉韵也已经调整好了自己未来的计划。 她的确想尽快回到属于自己的年代,将一切拉回正轨,但是一切并不以她的想法为准。 她得做好两手准备。 如果,不能很快地弄清楚池惊寒自杀的原因,阻止他的死亡,那她必须得待在这里。在这里,她唯一的出路,是高考考走。 毕竟,池惊寒自杀的原因,又像他这个人一样,藏在迷雾里,身上还有很多未知,非一时能探究清楚。 那高考考走就是目前形势下的最优解。 既然要学习,林泉韵和穆萍萍一拍即合,开始着手托人买来复习资料和纸笔。 穆萍萍晚上也不再无所事事,甚至连在养猪场,忙完工作的间隙都会偷偷看书。 由于担心被发现,她们的学习时间时常在半夜,借着窗外一轮残月,她们坐在桌前,没点灯,一笔一划默写古诗词和知识点,指尖被冻得通红,却意外地坚持下来了。 睡觉前再将写的纸和笔藏在衣服荷包里。 时间在这样的日子中渐渐变得充实,穆萍萍心安了不少,苏小婉被抓走时的样子渐渐被压在心底,她们不会再频繁地梦到她,却不会被遗忘。 毕竟这时刻提醒她们,金秋农场对她们来说从不是庇护所,而是屠刀。 学习逐渐步入正轨,思想政治、语文和史地都可以自己看自己学,唯独数学却不行。 一个个不明所以的符号,看得让人头大,不止是穆萍萍,连林泉韵也是。 虽然林泉韵也经历过高考,但数学这东西,一旦不怎么使用,就很容易遗忘。 练完舞的间隙,她拿着张草稿纸演算道函数题,还没整理出思路,门口传来阵脚步声。 林泉韵现在已经很熟悉池惊寒的脚步声,起了身,给他开门。 在他舀水时,她便摊开那张纸,继续演算。 原本她以为十分钟可以写出来的题目,不知不觉花了二十分钟,甚至还没写出个所以然来。 这已经严重打乱了她的计划,甚至占用了不少她的练舞时间。 耳边传来脚步声,池惊寒应该做完工作,要准备走了。 林泉韵下意识侧过身,准备给他拿馒头,耳边忽地传来清冽冷淡的一声“画线”。 气息轻轻地吹起她的额发,打在她的耳廓有瞬间的发痒,林泉韵顺着声音望过去,就见池惊寒垂着眼睑,修长的指尖点在两个点之间。 显然是让她在这里,画辅助线。 林泉韵将信将疑地把两个点连上。 立马,如同发生了什么奇迹一样,原来云里雾里的题目一瞬间,变得清晰夺目。 哪怕林泉韵数学基础不好,这个时候也能做出来。 他又点了两个点。 擦干净刚刚的辅助线,林泉韵照着他的指示,又在新的两点画了条辅助线。 “这里……” 三条完全不一样的辅助线,却都能准确无误地解题。 她想了二十分钟的题目,他好像只是随意一看,就可以知道。 而且还能给出三种解题思路。 攥紧手里的笔,林泉韵心跳有些快,她知道未来的他是很了不起的数学家,但是却从没有亲眼见识过。 数学在他眼里,像是可供拆解的玩具,简单、宜上手、毫无难度,充斥着冷静笃定的随意感。 “池惊寒……” 池惊寒微微抬起眼睑,对上女知青的脸,她道,“你很厉害,以后一定会成为很厉害的人。” 如果他没有自杀,他一定会将带劲中国近代数学走很远,是超出任何人想象的远。 她不算了解数学,却在此刻,也体会到一种难言的可惜和痛心。 女知青有双很漂亮的眼睛,睫毛卷翘,眸色澄亮,现在里面满是由衷的敬佩和惊喜,全无作伪的痕迹。 明明是沁凉的清晨,明明是很简单的题目,她的夸奖算不了什么,明明他从来没什么以后,池惊寒却觉得心跳有些快,耳朵莫名发烫,他想摸,又觉得这个举动很奇怪,站在原地,缓了几秒。 “这题我也不太会……可以问你吗?” 池惊寒回了神,“好”了一声。 纠结了好长时间的题目在池惊寒眼里,只需要大致看一眼,而后给出回答,可能是因为他性格的原因,每次讲述也从来不会长篇大论,只寥寥几个字,直中要害。 这天早上,林泉韵生平第一次效率那么高,短短一个上午,她已经把函数板块的题目弄清楚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只需要自己巩固。 池惊寒把捆猪草的绳子收好,抬脸就对上女知青的脸,女知青看着他,“我明天……还可以问你吗?” “……嗯。” 有了池惊寒帮助,林泉韵的效率提高了不少,会比之前再早起一个小时,晚睡一个小时,用来整理白天那些问池惊寒的题目。 偶尔她也会给穆萍萍讲题,而穆萍萍也逐渐知道,里面很多题目都是池惊寒教林泉韵的,他数学很厉害。 可能是经过金秋农场的这些事,可能是林泉韵足够坦然,穆萍萍这次犹豫半天,终究没出口反对。 于是这种奇怪的讲课方式保留下来了,穆萍萍先问林泉韵,林泉韵不会,再问池惊寒,等她弄清楚了,去告诉穆萍萍。 穆萍萍渐渐地从一开始的对池惊寒排斥到现在的,觉得他人其实也还好。 毕竟他不仅会帮忙她们干活,不会的题目还可以去问他。 但是她心里依旧觉得这两人毫不相配,一个是首都来的女知青,一个人被下放的破落户,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不知道怎么会扯上联系,也不知道林泉韵为什么非池惊寒不可。 难不成泉韵喜欢上池惊寒了? 池惊寒不可置否有张好脸蛋,但是他这种成份,这种家庭,如何能和泉韵在一起?泉韵跟着他不是受苦吗? 穆萍萍心里嘀咕,但毕竟也没亲眼看到他们之间的相处,只半信半疑。 有几次,穆萍萍来得早一点,正好看到池惊寒边挑水,边给林泉韵讲题目。 清晨的养猪场安安静静,只唯独有几声低沉的男声和林泉韵翻页的声音。 他们之间并不像她想的那样暧昧,甚至很纯粹,是学术的关系。 穆萍萍也渐渐放下了点心。 随着基础渐渐牢固,清晨的那么一点时间已经不够林泉韵问问题的,征求过池惊寒的意见后,下工后,她再去他家找他。 有时候去请教的时候,还能看到小孩的身影。 她已经知道小孩的名字,叫池咏青,每次她过来,他都会很兴奋,高高兴兴地搬来板凳,甜甜地叫她名字。 夜色逐渐深重,池咏青睡得早,屋内只有她翻页的声音和偶尔池惊寒寥寥数语。 他声音低沉,轻轻在屋里扩散开,又极快地散去。 昏黄灯光下,女知青正静静演算题目。他以为她不会坚持很久的,但是却不知不觉已经一个月了。 甚至她依旧一样用心,丝毫没有懈怠,很多题目他说过一次,她就立马能领悟,并且还能举一反三出不同的题目出来,这背后离不开她下了很多功夫。 今天的讲课结束,林泉韵轻手轻脚地出了门,时间已经不早了,屋外一轮明月半挂,清冷的月色照耀大地。 身侧池惊寒正落后她半步跟着她,脚步声沙沙作响,林泉韵犹豫两秒,侧过脸看他,“其实你不用送我的。” 池惊寒沉默地摇了摇头,一贯的寡言少语,“不安全。” 村里从来也不是绝对的安全,林泉韵歇了言语。 他们静静地走着。 一时之间,整个世界唯有脚步声沙沙作响,头顶的星辰闪烁成片,仿佛打开手就可以摘到。 金秋农场的星空是难得的美景,不管下面的人发生了什么,都静悄悄地恒古闪耀,不管时间的流逝。 而人和星辰的时间刻度却丝毫不相关,这里的短短一年半载于星辰不过一瞬,却于人来说,却需要用大半生追忆或者逃离。 “你为什么不好奇我学习是为了什么?”林泉韵打破静谧。 池惊寒抬了脑袋,看了她一眼,“你做的都是高考题。” 她在他面前确实没有藏着掖着,不管是雷打不动的每天清晨的练舞,还是做题,女知青好像认为他是可信的,就那么在他面前进行一切。 而且是持之以恒地进行。 “谢谢你帮我。”女知青声音真诚。 池惊寒摇头,“是你自己努力。” 女知青确实努力,比任何人都努力,他每次见她,她都没有虚度光阴。 苍穹之下,女知青静静抬起脸,注视连片的星空,她声音轻轻的,不知道对谁说。 “还不够,我不要困在这里,我要有自己的人生。” 这么轻微的一句话,却意外地连着漫天的星辰压下来,他看到了女知青的野心和灵魂。 闪闪发光、熠熠生辉。 金秋农场这个地方擅长消磨人的意志,不公待遇、毫无秩序、生活尽是那片田地…… 看不到出路和未来。 一次一次磋磨中,他渐渐囿于这片土地,一点一点被这里同化。 他开始对自己的遭遇,甚至对自己的感受麻木,开始对之前的种种掩埋,开始主动让自己面目全非。 他学会告诉自己,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空茫虚无悲观孤僻,不讨喜。 没有憧憬。 九岁前的他,父母会因为他弹一首钢琴而觉得他了不起,觉得他是全世界最厉害的小孩。 现在的他,无人在意,甚至自己对自己都不在意,他是一具行尸走肉。 林泉韵却告诉他,她不想困在这里,她还不够努力。 这一瞬间,如一把微火,点亮了他荒芜的世界。 他不相信明天,却相信她有明天。 他不相信未来,却祝福她有未来。 池咏青被关门声吵醒,睡眼朦胧地爬起来,喊了声,“哥哥,姐姐回去了?” 得到回复,他又钻到被子里,嘟嚷着,“姐姐明天会来吗?我想姐姐明天来,她来了我都有劲了……” 没等到回复,池咏青又静悄悄睡去。 池惊寒躺在床上,却没有丝毫睡意。 月色透过破败的屋檐洒下来,清冷冰凉,却烫了他浑身热血,他起了身,借着月色,一笔一划写了本数学手册。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也不知道这样做有何目的,却这么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