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门殊色》 1 第 1 章 第一章 三月暮春,落日熔金,缕缕缛彩刚从鬓发珠钗上退下,华灯如星雨,迫不及待地映入重门。 七尺余高的梨木府门大敞开,金辉溢出外面的踏道,曹姑姑立在最下层的光影里,待马车上的人一下来,手中纱灯立马迎上,“二娘子,慢些。” 温殊色脚跟立地,人还是懵的,三个时辰的马车,脑花儿都快抖散了。 原地定了会儿神,一仰目,细细弯弯一道弦月,悬在府门内的榕树枝上,竟被府门前一片昏红灯笼抢了光辉。 喜色一冲击,总算恢复了些精神,温殊色抬脚跨入门槛,问曹姑姑,“祖母身子可还好?” 曹姑姑一笑,领她上长廊,“老夫人要是知道二娘子如此挂记,定会欣慰。” 七进七出的宅子,青砖黛瓦,共百余间房。前几日落了一场雨,把砖墙冲刷得一尘不染,雕梁画栋,越往里走越精致。黝漆梁柱,屋顶悬雕云垂鱼,梁悬雕花斗拱,惹草装饰。因府上明日要办喜事,不只是门口,院内各处都装点好了,石墩桥栏铺上了大红缎花,红彤彤的吉祥灯笼围着长廊相绕,一圈接一圈,夜风轻摇,延绵起伏,堪比夜空里的星河。 府上先前办的两场喜事,温殊色都不在,没见过这样的热闹,脚步走得缓慢,路过西厢房,彻底停了下来,朝跟前的灯海里一望,雀跃地问,“新娘子呢,都收拾好了?” 走在面前的曹姑姑回过头,昏红的纱灯光晕笼罩在跟前的女郎身上,如芙蓉披了一层晚霞,娇艳欲滴。 温家的三位娘子都不差,但又数二娘子最为出众,也不怪老夫人日日忧心念叨。 曹姑姑无奈地催道,“老夫人正等着二娘子呢,娘子先过去吧。” 宅子的主屋坐北朝南,位置靠里。 曹姑姑越走越快,温殊色只好跟上,绛色裙裾随步飞扬,绕过层层叠叠的门庭,终于到了正屋门前。 透光的直棂门没闭,敞开了两扇,内隔一层细篾卷帘收到了底,灯火亮堂如银月溢出,洒进庭院内。 温老夫人平日里喜欢礼佛,洞开的门扇正对着堂屋,堂屋的正中央供着一尊观音像,常年香火不断,细细几缕青烟被门外夜色吹得弯弯曲曲,散乱地缭绕在观音脸上,这副圣容一月前温殊色跪在蒲团上,仰望了整整一个时辰,再也熟悉不过。 深吸一口气,腰杆子挺直了,方才轻提裙摆入内。 里屋没有实墙,仅用了一人多高的屏风隔断,跨进门,便听到了里头大夫人的说话声,“倒不是说六十四台少了,可礼薄上先前写得清楚,摆设和细软统共一百二十八抬,早宣扬了出去,中州的百姓家喻户晓,如今东西突然减半,臊得怕不只是大娘子的脸,咱温家明儿恐要成为全中州的笑柄......” 温老夫人的声音倒挺平和,“我温家的娘子,个个都是珍宝,别说一百二十八抬嫁妆,千抬她也值得,奈何我这老婆子能力有限,没本事,能给的只有六十四抬。” 这话大夫人不信,“二爷稍回来的六十四抬嫁妆,两月前便到了府上,殊色接的,底下的人都见着了,全抬进了她院子......” 话说的当头,听到外面的动静,转头瞧见曹姑姑身后的温殊色,煎熬了几个日夜的心终于落了地,“可算回来了。” 上回的祸事不确定祖母还有没有消气,温殊色进来时没敢抬头,冲着上位先行了一礼,小声唤道,“祖母。” 温老夫人的目光早落在了她身上。 两盏三层高的莲花灯照得堂内如同白日,跟前的小娘子依旧是之前那个白白嫩嫩的女郎,没见少一块肉。 温老夫人神色一缓,“坐吧。” 比起一月前,语气明显温和了许多,温殊色暗松一口气,抬头见屋里不只是大夫人,准新娘温素凝,和身在东都的大爷也在。 明日便是大娘子大婚,温大爷身为父亲,理应赶回来。 温殊色对东都的热闹早有耳闻,半年前大爷去东都赴任之时,已心生羡慕,如今见到人,先前的紧绷荡然无存,热络地问道,“大伯父何时到的家?” 温家大爷扯动了一下僵硬已久的嘴角,冲她温和一笑,“傍晚。” 曹姑姑去旁边搬了一张高凳给她看座,温殊色一面就坐,一面继续问温大爷,“东都那边的月亮,当真比中州的圆?” 不过是民间传出来的无稽之谈,温家大爷笑着摇头,“并非如此,热闹倒是热闹。” 温殊色还欲再问怎么个热闹法,被老夫人一声清咳止住,及时缩回脑袋,端坐于高凳上,目光正好同对面的新娘子撞上。 要说容貌,温家二娘子温殊色无可挑剔,甚至比过她温素凝。 尤其是同自己的父亲说话时,脸上洋溢出来的欢快,纯粹耀眼,连她都看愣了神,可说不出来,温素凝就是喜欢不上。 温家如今正值上坡路,无论是朝堂还是后宅,都藏着无数艰难风险,她无法理解,她为何还能做到这副无忧无虑的模样。 目光撞上的瞬间,大娘子面无表情,淡淡地撇开。 温殊色见怪不怪,也没恼,反而细细地将她打探了一番,温家还是头一回出嫁姑娘,没见过新娘子,想多看两眼。 亥时已过,还有几个时辰谢家就要来接人了,一旁的大夫人没那闲工夫唠嗑,身子往她这边一探,直截了当地问,“殊色,年后二爷可是捎回来了六十四抬东西?” 温殊色记得,点头道,“是。” 大夫人面上一喜,“谢天谢地,可急死了伯母了,那是你姐姐的嫁妆,搁置在哪儿的,你告诉伯母,我让人赶紧去抬。” 温殊色神色呆住。 大夫人见她不说话,莫名生出几分不祥之兆,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却听温殊色吐出一句,“没了。” 大夫人心下猛然一沉,不太明白,“没,没了?” 温殊色回忆道,“上回祖母过寿,伯母说祖母夏季怕热,在西院那颗大榕树的院子里腾出几间厢房,差人来我这儿讨家具摆件儿,我让他们都抬了过去。” 大夫人哑然,诚然老夫人过寿,是她想表孝心,但没让她拿大娘子的嫁妆去填。 不过是个避暑的院子,集市上买些摆件回来便是,用得着摆上金丝楠木? 既已给了老夫人,总不能再抬出来,摆件儿没了,细软还有几十抬,自己再想办法勉强能填上,“把剩下的都搬出来吧。” 温殊色两道秀眉微皱,依旧摇头,“都没了,上月大嫂回娘家时,说没有像样的首饰,让人来我这儿拿,我给了三箱,不久二嫂嫂也来了,又取了三箱,后来省得他们一个个再来跑一趟,我便给每个屋里都分了一些,余下的,我也不缺,都让祥云拿去当卖了。”见大夫人脸色慢慢发白,温殊色没敢再往下说,嘀咕道,“我只道是父亲捎回来供给我的开支,也没听说是大姐姐的嫁妆......” 这还用得着说?多年来,温家大房负责在官场上周旋,二房负责银子,一直配合很好。 大爷刚去京城半年,为官又清廉,不愿占人半分便宜被人诟病,别说两副全台的嫁妆,就算掏光大房家底,怕是连半副都凑不出来。 大夫人胸闷,说不出话来。 温老夫人替她问了接下来的话,“当卖的银子呢。” 温殊色侧身看向老夫人,没直接应,唇角露出浅笑,双目水盈亮泽,“祖母,城外的那处庄子占地还挺好,靠山环水,池子里冒出来的水冬暖夏凉,唯独一样,蚊虫多了一些,我特意让人开了三里荒地,将庄子附近的杂草树木都砍伐了,又买了幔帐挂上,待天一热,祖母就去那儿避暑,比西院还要凉快。” 她这番答非所问,说得兴致高涨,在场的却没一个人动容。 反倒大夫人的脸色更难看了,她这一折腾,花出去的可都是大娘子的嫁妆。 不待老夫人再问,大夫人实在忍不住,抢先开口,“二爷捎回来的现银呢?”总还在吧。 温殊色目光又转了回来,看向大夫人,“我也是去了庄子才知道,那儿夜里的星星比城内的还多,还亮。可惜楼层太低,我便请人建了五层高的观景阁楼,视野开阔,风景极好,伯母下回要是得空了,也可去瞧瞧......” 瞧什么,要了她命吧。就说呢,去一趟庄子,还愈发水嫩了。 一句‘败家女’,当真没冤枉她。 大夫人头一阵阵跳着疼,情急之下,口不择言,“真不知道是谁养出了你这样的......”败家子没说完,意识到失言,想止住,已亡羊补牢。 还能是谁养出来的,二娘子儿时丧母,老夫人亲自养出来的。 果然温老夫人脸色慢慢地冷了下来。 横竖话已说了出来,大夫人破罐子破摔,索性起身跪在老夫人跟前,“母亲,大娘子嫁的可是中河副指挥官谢家,将来的郎子风度秀整,乃进士出身,眼下虽只是个县令,明年期限一满,也得回京城做官,我温家怎能让人此时看轻?仲峤他刚到朝堂,尚未立足,身后若是有个人能帮衬,前路总会轻松许多,等将来谋出一条仕途之路,咱们一家都能搬去东都,也算上光宗耀祖了。” 道理是这个道理。 温老夫人点头道,“光宗耀祖,确实少不了金银铺路,更不能丢了颜面让人瞧不起。”顿了顿,转头问温家大爷温仲峤,“老大如今是什么职位?” 温大爷一愣,虽不明母亲为何明知故问,还是起身恭敬禀道,“回母亲,孩儿任职工部侍郎。” “正四品,是个有出息的。”温老夫人转头又问曹姑姑,“二爷呢,怎么没回来。” 曹姑姑垂目回禀,“二爷说,快到休渔期,得赶最后一趟,手里的船只全出了海,暂同三公子留在了福州,过两月再回来。” 两兄弟,一个官至侍郎,一个还在海里捕鱼,云泥之别。 再看其后辈。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地洞,官途上有出息的几个公子,全在大房这边。 而二房......只有温殊色在场。 一月前她惹了靖王家的公子,自己罚她去了城外,本想磨磨她的性子,让她吃点苦头,如今瞧她那滋润样儿,可有半点成效? 将来去东都的只会是大房,老二一家依旧是个捕鱼的。 察觉到温老夫人语气里的异常,温大爷的神色渐渐起了变化。 温老夫人的目光再次落在了温家大爷身上,脸上有笑,目中却自带威严,问他,“老大以为,我身为母亲,这一碗水可端平了?” 大酆之前,温家还算是个大户。 温家老爷子辅助先朝的七岁幼帝到成年,官至左仆射,风光十足,但好景不长,皇帝终究还是被他叔叔夺了江山,易主后温家因同前朝的关系,一度被打压,温老爷子因此郁郁而终,后来温家几十年来的料理,全靠老夫人一人撑着,困难之时一日三餐汤碗里全是菜叶,半点油星都见不着,直到靖王出任此地的节度使,广揽贤士,大兴贸易,温家才得以翻身,慢慢有了起色,却也元气大伤,家中两个儿子,只能送一人进私塾。 温老夫人选了老大。 纵然是亲生兄弟,这一举动已是偏袒了老大。 更何况,温家大爷只是个养子。 “当年我唯恐担下一个后母刻薄的名声,送你读书,再入仕途,给了你比亲生儿子还要优渥的条件,虽也有做出给旁人看的心理,可也不曾后悔过,自老爷抱你回来的那一日,你便是我温家的子嗣,身为人母,我抚养你是应该,但你弟弟一家,他不欠你,你不该将他也算入仕途的桥梁,你有多大本事,我有多大本事,自己衡量着看,别再指望二房。” 这一番话,犹如一记巴掌,重重地扇在温家大爷的脸上,大爷额头都生了汗,不顾小辈在场,跪下磕头道,“母亲,是孩儿不孝。” 温老夫人继续道,“今儿我是无论如何也凑不出一百二十八抬来,大娘子要是觉得六十四抬嫁妆委屈了,那便不嫁。” 未等几人品出她这话里的意思,温老夫人目光一转,看向温殊色,突然唤道,“缟仙。” 缟仙是温殊色的小字,同‘殊色’一样,意为如仙女一样的姿容,殊色美丽。 名字是她母亲取的,盼她能长得如花似玉,如今倒也遂了她的愿,可惜她母亲却没那个福气见到。 在她六岁时,二夫人得病去世,留下爷三人,老夫人心疼,抱来养在自己跟前,照着大家闺秀的模子精心培养,养着养着才察觉,似乎用力过猛了。 娇气过了头。 就她那老鼠存不住隔夜粮的秉性,别说整副嫁妆,就是给她金山银山,她也有那个本事造光。 老大媳妇说得没错,谢家大公子素有贤德美名,不求荣华富贵,只求将来能有个包容她的郎君。 温老夫人一闭眼,横心道,“你来嫁。” 2 第 2 章 第二章 她嫁谁?温殊色怔住。 对面大娘子平静了一个晚上的神色终于有了波动。温家大爷依旧磕头不起,看不清神态,但脊背明显绷紧了。 大夫人道是老夫人不想给嫁妆,故意弄出这样的威胁出来,不由心生悲凉,自嘲道,“我看大爷这侍郎,也不见得有多威风,到头来连两副嫁妆都让人为难了,那隔壁明家,同样书香门第,官途还不如咱们呢,节度家臣无品无阶,都能摆出一百二十抬的排面。怨不着人,是我大娘子命苦,不该摊上这样的爹娘......” 就差明骂温大爷没用了。 老夫人不理睬她,让大爷起来,接着往下说,“谢家老爷子与我温家定这门亲,目的为结朱陈之好,续祖辈们的情谊,并未指名道姓,非要哪个小娘子。当年你夫妻二人呈上大娘子的生辰八字时,你担任中州县令,谢家乃中州的副使,你说能借此攀上谢家,是天赐的良机,不求将来多荣华富贵,只求能在中州有一席之地。” “为了这一席之地,我顺了你的意愿,将亲事许给了大娘子。这些年温家上下都在为你使力,老二一年到头脚不沾地,想他年轻时何尝不是个面如白玉的郎君,再看他当下,那张脸是一年黑上一个色,这趟回来,怕快赶上了灶灰里的黑炭了,银子是赚了不少,都填在了哪儿,你心里有数。” 温大爷刚抬了一半的膝盖,又软了下去。 “你有本事也争气,如今坐到了侍郎的位置,当初所愿既已成,其余的便是锦上添花。” 没了这门亲事,于他大房而言,没多大损失。 老夫人先征求他的同意,“就当权了我为人母的苦心吧,这门亲事给二娘子,也算是对二房的一点补偿,你可有意见?” 一语如惊雷,屋内落针可闻。 温殊色没功夫去想此时大房是何心情,果断回绝,“祖母,婚姻不能儿戏。” 城外的那处庄子,除了开荒和修建阁楼之外,还有一件事她没说。 她特意供奉了一尊菩萨,望能从此消灾化劫,顺便把对未来郎君的要求也一并说清楚了,怕愿望太多,显得她没诚意,一狠心,花重金塑了个金身给它。 她有信心,就算不用抢,自己也能嫁一个如意郎君。 老夫人当没听见,并不搭腔,神色平静,等着温大爷的答复。 大爷的面色早已千变万花,老夫人糖里带刀,能说出今日这番言论,足以见得,心中对他的不满已藏许久。 灭顶的羞愧让他始终抬不起头,不敢直视老夫人。 他一生的荣华,包括性命,都是温老爷和温老夫人给予,古有王详奉上性命向后母朱夫人表达孝心,何况温老夫人待他无半点可挑可处,不是亲生赛过亲生。 大抵也是因这一点,让他渐渐忘了那道母子之间,兄弟之间应该保持的界限。 大夫人这才意识到老夫人并非玩笑,面上露出惊慌,唤了一声母亲,心头直呼荒唐,转头又看向一脸愧疚之色的温大爷,顿觉不妙,“老爷,大娘子可是你亲生闺女啊......” 温大爷头磕在地上,发出一道闷沉沉的“咚”响,“一切都请母亲做主,孩儿不孝,让母亲劳心费神了,求母亲责罚。” — 大婚前夕突然换了新娘子。 府上的仆役来回穿梭在两个院子之间,一面往外搬,一面往里送,忙得人仰马翻。 大娘子穿好的嫁衣,被催着急急忙忙脱下来,头上凤冠一取,一身素衣坐在妆台前,脸上还残余着妆容。 大夫人哭得眼睛都肿了,一见到她这副模样,眼泪又蓄了出来,“我早说过,这养子就是养子,怎能当真同亲生的去比,一顶‘不孝’的帽子扣在你父亲头上,别说仕途,能将他逼死......” “母亲慎言。”温素凝性子不随母,像大爷,遇事冷静,心头即便有怨言,也不显于脸上。 “我说错了吗,她以为二娘子上了明儿的花轿就能幸福了?偷梁换柱,谢家要是知道还不知如何......” “能如何?”温素凝轻声打断,“进了门才算一家人,日子久了,照样能举案齐眉,既然这桩婚事笑着哭着都得让,母亲又何必给自己留个差印象,只要父亲官职在,名声在,有何可愁,更不值得母亲与二房闹僵关系。” 温素凝早冷静了下来。 谢副使在中州的权利虽大,也只是一个番地使职,无法与朝廷的品级相论,且朝廷最近几次举动,都有了要收拢各方节度兵权的风向。 谢家将来能指望的,是谢家大公子。 凭谢家大公子的才能,她嫁过去,固然是一份保障,可即便没了谢家,她也不愁,父亲乃四品工部侍郎,去京城寻一门亲,不定就比谢大公子差。 亲事可以让,今后的仕途上不能缺银子。 二叔这几年在福州赚得盆满钵满,各处都置办了产业,中州一半的茶楼在他名下,财富只会越积越多。 有钱不是万能,但到了东都那等寸土是金的地方,没钱万万不能。 奈何大夫人听不进去。 之前一直看好谢家大公子的品行,料定了将来会有大出息,如今被抢了,愈发觉得是个香饽饽。 “咱真活了那句给别人做嫁衣,你父亲去东都半年了,要不是等谢家的这门亲事,你我早进了东都,这个家我是片刻都不想待了,就留着二房在她跟前尽孝吧,待明儿一过,咱都走......” 简直油盐不进。 对自己这位母亲,温素凝偶尔感觉很无力,没心再同她说下去,“我累了,母亲先回吧。” — 大夫人一肚子的愤恨,温殊色又何尝不冤。 回来的路上,一心盼着瞧新娘子的热闹,结果自己却成了新娘子。 事情来得太突然,喜服都穿身上了,还没缓过来。 之前为给温素凝做这一套喜服,温家二爷从各处寻来了几十颗海珠,大夫人全都让人镶在了婚服上,为此胸前的尺寸稍微做大了一些。 温殊色和温素凝同年同月同日生,温殊色只小她几个时辰,但个儿比温素凝高两指,胸前那点肉也更丰益。 喜服如同量身定做,比大娘子还合适,但温殊色无心欣赏自己的美貌,临时抱佛脚,想打听刚‘抢’来的那位郎君。 谢家大公子,中州县令,同温家大娘子一样,贤名远播,她还从未见过本人。 倒是谢家的三公子,她见过。 一月前,靖王妃周夫人相中了明家的二姑娘明婉柔,托媒上门提亲,其子周邝得知后,瞒着长辈私下给明婉柔递了信物,约其会面。 明家乃世代书香,明婉柔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敢私会外男,一时没了主意,找到了温殊色。 温殊色同她从小玩到大,同为娇滴滴的世家女郎,性子却迥异,一个优柔寡断,一个满身毅劲儿,听完明大娘子的话,心头已有了猜测。 私下相约还不让告之家中长辈,怎么想,都算不上光明磊落。 碍于对方身份,又担心这门亲事真成了,明婉柔还未嫁过去先得罪了未来夫君,往后他要故意使绊子,日子也不好过。 折中后,温殊色想出了个法子。 对方当真拿出诚意,定亲前想要先会一面也不是不可,隔着帘子大致看个轮廓,再说上几句话,彼此了解一番,于明婉柔也算好事。若要想行登徒子行径,那就别怪她不客气。 当日明大娘子先到了约会的地儿,温殊色藏在暗处打探。 那周邝生的还真不是好心,来的不仅是他一人,身后还跟着三位外男。 谢劭、催哖、裴卿。 谢劭乃谢家二房谢仆射的独子,五年前谢仆射辞官举家迁回了中州,从此不问朝政,闲云野鹤,其子却逐渐在中州崭露头角,艳名与恶名齐肩,远播中州,无人不识。 催哖乃中州富商之子,整日无所事事。 裴卿的父亲为大理寺少卿,据说父子俩关系不和,没跟去东都,一人留在了中州,在衙门谋了个巡检的职位。 四人时常并肩街头,人前自称四大才子,人后被称,“年少轻狂。” ——哖劭卿邝。 温殊色听说过几人的名头,自己一个闺中小娘子,本不该惹麻烦,但欺负到自己发小头上,她不能不管,趴在墙头看了个清楚,待几人一到,开门放狗。 不料平日传得威风赫赫的四人,一见到狗,竟爬梁上柱。 尽管事后温殊色如何同祖母解释,那几条大黑狗根本不咬人,周邝屁股墩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是他自己爬屋顶被瓦片刮下来的,但都无济于事,先被罚跪,后被赶去城外庄子,一呆便是一月,今日方才回城。 一个窝里出来的,能有多大的差异。 祥云看出了她的心思,劝说道,“娘子放心,谢家大公子奴婢见过,品貌皆优,与谢家二房的三公子不同。” 容貌上大公子虽占了下风,但皮囊这东西,最不可靠,太好了容易招蜂引蝶。 这话多少起了那么一点作用。 就拿她和大娘子比,一个端庄文静,高瞻远瞩;一个及时行乐,吃了这顿不想下顿。 人与人的差别,确实挺大。 温殊色僵硬的脖子,稍微一软,立马被嬷嬷捏住下颚,细纯的棉纱线,往她面上一绞。 她一声“痛”呼出来,旁边祥云接着宽慰,“再说,老夫人待娘子是疼到了心肝,还能害了娘子不成?定觉得温家大公子秉性良善,娘子嫁过去,往后一生能受到呵护......虽说谢家那位三公子风气不正,可娘子进了门,他也得唤您一声‘嫂子’。” — 夜色一落,繁灯关进瓦舍内,吵嚷的人声映着灯光,从阑槛钩窗内破出,热闹丝毫不减。 一辆马车停在了茶楼门前,立于门槛青转石上的书童,已候多时,瞧见马车忙转身进屋。不久从里出来,身后跟着一锦衣玉带的少年,信步走向马车,登车掀帘,一头钻了进去,抬头看了一眼车内的人,热情地唤道,“谢兄。” 来人正是周邝,今夜刚回城。 谢劭往里移了移,脊背懒散地靠着车壁,绣祥云滚边的宽袖一扫,收回搁在膝上,一双黑眸投过去,好整以暇地看着笑话。 要说这人,无论是长相还是气度,将来都是达官显贵的料,只可惜,和他周邝一样,力气使错了方向。 吃着参天大树的养分,长成了歪脖子,只顾着旁生枝节去了。 周邝每回见他这副看起来英俊矜贵,实则桀骜不羁的面孔,脑子里总会浮出一句,“人模狗样。” 疗了一个月的伤,周邝的屁股虽好了,心头却留下了阴影,坐下前明显顿了顿,一落座迫不及待地诉起苦来,“那都是什么破庄子,连张像样的床都没有,夜里蚊虫还多,险些没把我吸光......”说得满腹悲切,对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更是痛恨至极。 被罚去庄子上的不止温殊色,还有他周邝。 周夫人知道后,觉得周家的脸都被他丢光了,不顾他屁股还烂着,当日让人抬走,也送去了城外。 温家二娘子,他听过,也见过。 确实美貌天仙。 但也不能因她长得好看,就能将屁股墩上掉的那块肉给补回来,更不能磨灭他受得这场活罪。 尤其是那日他挂在屋檐上,听到的那几声如同银铃般的“咯咯”笑声,怎么也挥之不去。 “我一个大男人去报复小娘子,显得心胸狭隘,失了风度,这笔账先且算在她头上,等她将来出嫁,我找她夫婿去,非得撕下他一层皮不可。”说到一半突然想起来明儿的亲事,及时住嘴,往后两家成了亲戚,这事儿还真不好办,但让他一笑泯恩仇又不甘心,扭捏半天,才勉强道,“要不是看你面子上,我非得......” 受伤那日周邝穿的是浅色衫袍,屁股墩挂了彩后,如泼了朱砂染料,极为醒目。 想来都疼。 谢劭并非没有同情心,“不用给面子,我谢家娶的是温大娘子。” 言下之意,他尽管放心找温二娘子讨债。 周邝迟疑地看了他一眼,回想起当时吃亏的不只是自己,倒明白了,凑过去问了一句,“谢兄,你也怕狗?” 见谢劭落在他脸上目光突然盯住不动,逐渐疏淡,预感不会讨到好。 果然,“原本念你素了一月,连口酒都没喝上,特意在醉香楼订了个雅间,如今看来,你是不稀罕了......” 醉香楼的雅间,一套吹拉弹唱,陈酿佳肴下来,少说也得百两银子。 但跟前这位谢三公子财大气粗,不仅养了整个谢家,还是中州各商家公认的肥羊。 前仆射辞官之时,皇帝为犒劳他为朝廷做出的贡献,赏黄金五万两,其母族阮家又乃扬州第一香料大户。雄厚的家产,比他靖王府还富有。 有钱可使鬼,而况人乎。 “掌嘴。”周邝装模作样地拍了一下自己脸颊,及时赔罪,“明日贵府喜事,我保准热闹......” 外面突然一声“三公子”传了进来。 谢劭转过头,推开手边的直棂窗,头上的玉冠微偏,谢家老夫人跟前的家仆就差把脑袋挤了进来,一脸慌张,“老夫人病了......” 3 第 3 章 第三章 换做平常新娘子出嫁,单是沐浴换衣,梳妆打扮,便要花去大半日,如今紧迫起来,一个时辰也能搞定。 新娘子换了,嫁妆得移交。 听说大夫人身边的婢女过来送清单,祥云赶紧出去接,人刚到跟前,对方将那单子往她怀里一塞,眼尾挑起下巴高扬,“礼单上列的是一百二十八抬,可二娘子也清楚,老夫人只许了六十四抬,委屈二娘子自个儿重新列一张吧,东西大夫人已派人抬至前院,再劳烦二娘子差个人去清点,免得事后生出什么误会,罪过又落在咱们大房身上。” 要不是自家娘子得了便宜,祥云真想将单子招呼到她脸上。 大娘子为了六十四抬嫁妆,平白丢了婚事,怪谁? 年后二爷捎回来的一批箱匣,谁不知道是给大娘子准备的嫁妆,可个个都把娘子当成了取不尽的金山。 老夫人寿辰,大夫人为表自己的孝心,当着中州一众内宅贵妇的面,自个儿揽了孝名,说要给老夫人腾个院子避暑,转头就找上娘子,张口倒容易,“大夫人已差人把屋子打扫干净,二娘子添些陈设摆件儿就成。” 腾出来的院子是给老夫人用,添也应该,娘子愿意。 大夫人的人前脚刚走,大少奶奶跟前的婢女又到了。 进屋端了一盘干瘪瘪的糕点,说是大少奶奶亲手做的,“奶奶明儿打算回一趟娘家。” 因二爷和三公子常年不在家,钱财自然都落到了娘子手上,这样的情况她见多了,一听便知是何意,“大嫂缺什么?” 丫鬟朝她蹲了个礼,神色委屈又可怜,“大公子随大爷去东都已有半年,大奶奶默默忍着孤寂,信件里也只报喜不报忧,从未同他开过口,今儿奶奶说想回娘家瞧瞧,奴婢一收拾才察觉,大奶奶连件像样的首饰都未置办。” 不过几样首饰,温殊色并非吝啬之人,让她随便挑几样。 她倒不客气,一口气挑了三匣子。 东西刚搬回去,二嫂嫂的人也风风火火地赶了过来。 温殊色坐在罗汉榻上,拿着二爷捎回来的单子,正打算把挑走的东西补上,闻言将单子往榻上一拍,来了火气,“统共就这么些东西,个个都来要,我给谁?他们那眼睛还挺会长,只看得到金银,瞧不见旁的了,上回父亲回来,脸上正脱着皮呢,他们是一点都不心疼,还有我哥,再这么黑下去,将来怎么找媳妇儿。” “既然都想要,也省得他们再跑一趟,祥云,你把嫁妆都分了,每个屋里送三箱,余下的换成现银,咱自己拿来花。” 逼急了,娘子能是个好惹的主? 老夫人屋里的吃穿用度,都是温殊色亲自过眼,没有一样马虎。 二爷捎回来的金丝楠木正合适。 娘子当日便让人将东西搬了过去,事后也同大夫人禀报过,都收拾妥当了,大夫人要是有心去看上一回,能察觉不出端倪? 还有大奶奶、二奶奶拿去的那些首饰,心头就没有过怀疑? 不过是都觉得娘子有的是钱,能榨多少是多少。 大喜日子,还是娘子的大喜之日,闹出生分不好,祥云忍住气,一把夺住单子,回头点了几个人一块儿去前院清点。 大娘子嫌六十四抬少,娘子不嫌。嫁过去后,凭二爷在中州的产业,娘子自个儿就是个活嫁妆。 祥云刚走,曹姑姑进了屋,身后带着一位仆妇。 两人进去,温殊色已坐在了喜床上,听嬷嬷临时为她补课。 “温婉柔顺,孝敬长辈,相夫教子......”云云之类,温殊色一句都没听进去,见曹姑姑来了,似是见到了老夫人本人,一双眼睛眼巴巴地望着她。 当年二夫人的模样,曹姑姑还记得,二娘子倒是像二爷更多一些。 瓜子脸樱桃嘴,眉心间的花钿勾出底下一双黑眸,这世间的灵动仿佛都装在了里头,靡丽的嫁衣如在美玉上镶嵌了一道华光。 刻在她身上的明艳,看得见的在流动。 本就是个美人坯子,被老夫人娇养多年,满身福气浸透了骨子里,举手投足都带着娇贵。 这番望过来,饶是曹姑姑看了,也觉得自己仿佛造了天大的孽,忙上前柔声安抚,“老夫人看人一向很准,今儿宁愿背负骂名,也要将这门亲事给二娘子争取来,娘子就安心待嫁,可别辜负了老夫人的一片苦心,旁的东西,老夫人也拿不出来。”回头将身后仆妇叫上前,“往后晴姑姑就跟着二娘子了。” 晴姑姑也是老夫人身边的老人,看着温殊色长大,有她跟着,老夫人才放心。 先前大公子和大娘子已经见过面,温家突然换人,还是有几分风险,但只要拜了堂,生米煮成熟饭,谢家的人只能接受。 就怕中途出了岔子,不好收场。 知道指望祖母改主意,是不可能了,温殊色认命,开始交代,“我屋里那梨木柜里还有几盒龙涎和浓梅香丸,你拿给祖母,她喜欢自个儿制香,我全都留给了她。” 其他的...... 上回不该卖的都卖了,平时也没个存货,还真没啥了。 搜肠刮肚一阵,想了起来,“车上有我在庄子里摘的几框新鲜樱桃,还没来得及给她呢,嬷嬷记着,别坏了。” 曹姑姑心口有些发酸,“娘子放心。” 温殊色不再说话。 先前没有任何预兆,亲事突然降临在自己头上,说嫁就嫁,只剩下了茫然和恐慌。 渐渐冷静下来,意识到自个儿当真要嫁人了,似乎才回过神,开始有了新娘子出嫁前该有的忐忑和恋恋不舍。 母亲在她最需要依赖的年岁撒手人寰,祖母见她哭着要娘,夜里便一直搂着她,给她讲故事。 人前祖母一脸肃然,府邸上下无人不怵她,只有对着她时,才会笑容满面。 儿时,大伯母和几个堂哥有事不敢对祖母开口,常借她来用,祖母心里虽知道,但没有一回不给她涨面儿。 事后祖母同曹姑姑说,“她能把我当成了炫耀的资本,是我该高兴。” 她便是在这样的纵容之下长大,意外地没长成祖母希望的模样,反倒养出了一身谁也不服的倔劲儿。 每回见到祖母被气得不能言语时,她都暗自发誓,一定要把身上的毛病都改了。 可做起来......实属太难。 祖母向来疼她如命,她怎会不知道祖母的苦心,宁愿坏了自己几十年堆砌起来的慈母名声,也要让她嫁个好郎君。 这回,她断不能再让她生气。 她嫁。 缕缕酸楚如同一道弦扯住她心口,越理越乱,不知道自己该去想哪样,又该做哪儿,呆呆地看着不断流走的时光,终于没有坐住,忽然起身,提起裙摆便朝着老夫人院子里冲去。 身后曹姑姑和众人齐齐反应过来,忙追上,“娘子......” 温殊色充耳不闻,凤冠上细碎的流苏珠子晃荡在她眼前,碰出“叮铃铃”的响声,她双手提着裙摆,脚步如风。 身后一串人跟着。 正院外寂静的长廊,再次传来动静声,先前敞开的直棂门扇已紧紧闭上,屋子里没有半点灯火,唯有渐渐亮开的青色天光。 温殊色的脚步停在了门前。 曹姑姑追上,轻声劝道,“时辰紧迫,娘子还是回吧,老夫人歇下前,特意交代过娘子不必过来.....” 话音刚落,温殊色往后退了两步,膝盖笔直地跪在门槛外,提起声音道,“祖母,孙女儿来给你跪拜了。” 老夫人正坐在圈椅内出神,闻见声儿,立马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孙女不听话,常常惹祖母不高兴,今日我同祖母磕头赔礼,是孙女不孝。”温殊色弯身磕头,头上的凤冠碰在青石板上,“噼里啪啦”脆响。 老夫人嘴角动了动,颤颤巍巍地抬步,走向门口。 身旁丫鬟搀住她,“老夫人,慢些。” “孙女儿马上就要嫁人了,心头舍不得祖母,想过来看一眼。”声音顿了顿,“我走了后,祖母要好生照顾身子,我已经在菩萨面前许过愿,愿祖母身体安康,长命百岁,佛祖定不会欺我。” 半夜的时光眨眼就过,日出卯时,旭日东升,一道天光猝不及防地当头落下,长长地铺在门口的踏道上。 光线穿过直棂门扇,白蒙蒙的光束映入屋内,老夫人的视线被那片光刺得模糊,脚步急忙往前,“缟仙啊.......” 前院突然响起了连片的炮竹声,声如雷鸣,震在人心尖上。 “姑爷来了。” 都知道那炮竹声是何意,个个手忙脚乱,曹姑姑一把扶起她,“娘子,耽搁不得了。” 温殊色被活活地拽了起来,身后的仆妇替她整理起嫁衣。 曹姑姑一面将遮面的团扇递到她手里,一面嘱咐道,“娘子记得,千万别乱瞧,团扇拿稳好生挡住面容,头尽量低着,莫让人认出来。” 一行人拉着她往门口而去,上了穿堂对面的长廊,温殊色再度扭过头。 身后的门扇不知何时被打开,金灿灿的晨光正照射在门扇内老夫人的脸上。 温殊色鼻尖蓦然一酸,唤了一声,“祖母......” 曹姑姑也瞧见了,怕老夫人受不住,赶紧将她拉走,“娘子走吧。” 前院的爆竹声,延绵进来,半天不见歇停,众人吊起来的心一直悬着,落不下来。 温殊色浑浑噩噩地被带着往前,抬脚跨出正屋门槛时,轻声问曹姑姑,“以后我还能回来吗。” 丝丝柔柔的声线儿,简直要人命。 曹姑姑终于理解老夫人为何不要她跪拜,费力挤出了一道笑容,“二娘子是嫁人,又不是上刀山,两日后便能回门。” 温殊色似乎安下了心,转过头,手持团扇遮面,低头不再乱瞧。 以防万一,老夫人特意从大姑娘身边调来了一个贴身婢女跟着,和晴姑姑一左一右,替她挡了两旁的视线。 温殊色的婢女祥云,则被安排在了后面输送嫁妆的队伍里。 温殊色同大娘子两人本就同岁,身形相差又无几,再加上凤冠上的珠串流苏和手中团扇,外人看来,形同雾里看花,不故意凑近瞧,根本瞧不出来。 院子里的装扮,昨儿都准备好了,温殊色出了院子后,不绕长廊,走的是穿堂,红绸从内院一路铺到了门口。 看热闹的宾客一堆挤在前院,曹姑姑在前引路,晴姑姑和婢女紧紧地护着温殊色,不给人靠近的机会。 谢家接亲的队伍已经到了一阵,安静地候在门外,贴着吉祥符的两扇府门此时大大地敞开,炮竹声一过,外面并没有想象中的哄闹。 曹姑姑本想瞧瞧姑爷今儿的英姿,抬眼望去,却看到了张陌生的面孔。 那张脸过分的英俊,金冠绯衣,高高的个头脊梁挺直,骑在马背上,不言也不语,神色露出了几分懒散的倦怠,甚至称得上张扬。 不是谢家大公子? 谢大公子曹姑姑见过,哪里有这番扎眼,不由怔了怔,回头与身后同样呆住的晴姑姑面面相觑,一时弄不清楚状况。 这时立在那位公子马匹前的小厮走上前来,正巧这当口几道唢呐声,盖住了众人耳朵。 只有离得最近的曹姑姑,听清了那小厮的解释,“大公子今儿临时接了一桩急差,怕误了吉时,让三公子先且过来代接娘子回府。” 原来是那位三公子。 倒是名不虚传,清隽是清隽,性格也不是个平易近人的主。 人都有个着急忙不过来的时候,尤其是在衙门里当差的,有个紧急事,实属情有可原。 兄弟代劳接亲的事例也不是没有。 自己这头做贼心虚,哪有心思去怀疑人家,曹姑姑反倒松了一口气,来的不是大公子,认出来的几率更小。 “有劳三公子了。”曹姑姑客气地回了礼,同身后晴姑姑使了个眼色。 晴姑姑见她如此,多半也猜出来了是谢家哪位公子过来代接,身子微微往前一挡,同旁边的婢女搀着温殊色,上了门外的花轿。 马背上的谢劭,压根儿没望这边瞧。 等人一上轿子,马头一调立即走人。 轿子都快走出巷子了,温家大爷才慌慌张张地追了出来,一面还在整着自己的衣帽,知道自己来迟了,忙将手里的一卷画册交给了正要上马车的祥云,“这是东都闹市的挂画,你拿给殊色,大伯没能相送,对不住她。” 4 第 4 章 第四章 接亲队伍离开温家,走上大路,铜锣唢呐声跟在马匹之后,越吹越响。 从谢家出来,谢劭的脸上便无半分高涨之色,此时一双耳朵快被吵聋了,人既已接到,打算抄近道回府。 勒缰掉头,马蹄刚踏出半步,及时被一旁的安叔堵了去路,“三公子......” 谢劭眉头微拧,头上的金冠被明艳的光线闪出了一道耀眼的金光,神色却灿烂不起来,相反露出一丝不耐,“还要怎样?” 安叔没去看他,虾腰垂目,“依规矩,三公子得带着新娘子绕城......” 也不知道是哪个祖宗兴出来的规矩,谢劭不买账,“今日外面风大,别把新娘子冻着了,先回去吧。” 晴空万里,哪里来的风。 安叔挡住他去路,纹丝不动,“三公子,老夫人气儿还没喘过来呢。” 似乎知道这招能治住他,见他半天没再出声,安叔才抬起头,嘴角扯开冲他一笑,“新人受到祝福,才会美满幸福。” 硬抢来的亲事,配有哪门子的美满。 谢劭偏头咬牙,权衡一番到底没让脚下的马蹄子从安叔身上踩过,转过身,拉着一张脸上了长街。 大酆百年间数次动荡,头顶上的主子换来换去,遇上贤主还能过几日安心日子,要是个镇压不住的,时常被叛军逼宫,百姓也得跟着颠簸流离,家破人亡。 当今圣上的皇位,虽说也是从自己侄子手上夺来,但在位已有二十余载,天下太平。江山稳固,朝廷安稳了,地方百姓也过上了优渥日子。中州凤城靠近西夏,商贸发达,城中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分别从护城河内引入了五六条水域,贯通全城,人口由建成最初的两万余人,到如今的十倍增长。 人一多,便喜欢凑热闹。 城中但凡有点名望的人户家逢上喜事,必然会引起一番议论热潮,谢温两家,在中州凤城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两家成亲,前来观望的人群自然不少。 从东角城门进来,有一条牛街,名为乐市,商贩来往不断,随地可见贩卖着各种丝绸、新奇玩意的摊贩,时常从早闹到深夜,灯火不灭。与之并行的另一条街,之间相隔半里,被称为桥市,靠近靖王府,酒馆与茶楼居多,光顾者多乃本地显贵,也是凤城大户人家红白事的必经之路。 接亲的队伍一到,街头两边不断涌入人头。 桥市的地段珍贵,阁楼瓦市之间没有半点浪费,紧挨在一起,阁楼挂了一片彩旗,标识着自个儿的铺子名号。 温家二爷主业虽在福州,这些年在凤城置办了不少产业,除了主打的海产,便是茶楼。 今儿东家的大娘子成亲,茶楼的伙计早便盼着了,成堆立在茶楼门口,打算等姑爷一到,起起哄,热闹热闹。 远远见一身绯色的新郎骑马而来,个个扭着脖子,盼星星盼月亮将人盼到了跟前,还没来得及闹,又齐齐愣了神。 马背上的那人,再熟悉不过,只要这条街上的人,谁不认识他谢三公子。 一伙计先回头疑惑问同伴,“我记得大娘子许的是谢大公子,没错吧?” “我也记得是。” “我也是。” “怎么是谢家三公子?” 人都从跟前走过了,众人也没能得到答复,见后头新娘子的轿子来了,都是本家人,没那么多顾忌,一人上前拽了大娘子的丫鬟秋莺,将她拉过来,匆匆问,“大娘子许的是三公子?” 秋莺袖口被拽住,脚步一顿,突然听到大娘子的名字,心头直发慌,“说什么糊涂话呢,大娘子许的自是谢大公子。”生怕被瞧出来,转头跟上晴姑姑,实在没忍住,轻轻地碰了她一下,悄声问,“姑姑,轿子怎么还走到市上了?” 晴姑姑也有些闹不懂,按理说,谢三公子只是接人,没必要走这一遭。 转念又一想,“必定是姑爷今儿有事,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总不能让新娘子立在门槛外等着。” 秋莺赞同地点头。 晴姑姑看了她一眼,提起了醒,“别打马虎眼,盯仔细了,万不能让人看出端倪。” 再回头瞧向身旁的花轿,直棂窗内的帘子遮得严严实实,甭管外面有多热闹,连个角儿都没掀开。 温二娘子的性格,众所周知,只要她不乐意的事儿,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这回倒听话。 晴姑姑丝毫不敢松懈,绷紧了精神跟着队伍。 队伍走完桥市后,拐过一条长巷,逐渐慢下,不久后,花轿停在了一扇气派的“将军门”前。 当年谢仆射辞官回到中州凤城的老家,除了五万两黄金,皇帝还赏赐了这座府邸。 踏道乃垂带踏道,有七阶,比温家的高了四阶,踏道之上,两侧矗着两根朱漆圆柱,圆柱后才是大门。 大门有三道门扇,中间的两扇门装在正间脊桁之下,再往上便是门匾,匾上写着“谢府”二字。正门两旁还各有两扇带束腰的门板,门档则有半个孩童一般高。 晴姑姑头一回到谢家,一眼瞧去,心头无不震撼。怪不得老夫人不要名声,也要把二娘子推进来。 这才是货真价实的高门。 府门上挂着的两串炮竹一点,“噼里啪啦”炸上了天。 对方的嬷嬷早已候在了门前,轿子停稳,上前来接人,晴姑姑顾不得规矩,等那仆妇扶起帘子的功夫,先一步走到了桥门口,朝温殊色递出了胳膊。 温殊色自来坐不了马车,顶多半个时辰脑袋便会犯晕,谁知坐上轿子更厉害。 一路抖过来,抖得精神气儿都没了,脚跟落地如同踩在云朵上,天晕地旋。 脚下没稳住,身子往一边倒,手中的团扇也偏了偏,晴姑姑吓出一身冷汗,及时一把扶稳,“娘子,再撑会儿。” 秋莺的心也提到了嗓门眼上,忙背身挡住对面的嬷嬷。 曹姑姑昨儿夜里将她从大娘子身边要过来时,便同她打了招呼,说这回的事情要搞砸了,就把她卖了。 她哪敢马虎。 两人的心都系在温殊色身上,完全没注意到谢劭已先进了府门,走的是正门内那条只有新郎官儿和新娘子才能踩踏的红绸。 抬脚跨过门档,新娘子进了门,断没有娘家仆人再送的道理,怎么着都得交人了。 晴姑姑松手前向温殊色确认,“娘子可站得稳了。”见她点了下头,长松一口气,又嘱咐道,“娘子团扇千万要挡好。” 对方的嬷嬷再次上来接人,晴姑姑只能退到一边。 跨火盆,再跨马鞍...... 晴姑姑和秋莺悬着心,跟着温殊色一路紧随,快到前院大堂了,终于见到了新郎官儿,一身绯色婚服,手里拿着一段红绸,背对门口而立。 大公子总算赶上了。 晴姑姑心下一喜,随即眉头突然又锁住,总觉得那身影有些熟悉。 正欲再往前看个明白,身旁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了几个仆妇,左右架住她的一双胳膊,热络地道,“是温家姑姑吧?路上辛苦了,咱先去后院歇息,喝口茶水......” 晴姑姑没反应过来,客气地道,“多谢了,不过是几步路,今日是大喜之日,哪会辛苦。” 对方却不容她拒绝,拉着她硬往外拽,“新娘子都送到府上了,姑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今儿夜里还有得姑姑忙呢,先歇歇脚,喘口气,轻松片刻。” 晴姑姑被强硬拽出来,神色愣住,再瞧旁边的秋莺,和自己一样,也被人拽住拉了出来。 晴姑姑这才感觉到了不妙,心头最先想的是二娘子莫非暴露了,慌张地回过头,这时立在前头的新郎官儿正好转过身。 谢三公子?! 他不是代接亲的吗? 怎么回事...... 晴姑姑瞪眼张大嘴巴,脑子一片空白,惊愕地看着谢三公子从嬷嬷手中接过红绸,另一端塞到了她家二娘子手里。 一道晴天霹雳,劈得人魂儿都没了。 晴姑姑脱口而出,“二......”嘴才张开,身旁一丫鬟立马往她嘴里塞了一块糕点,“姑姑饿了吧,先吃块糕点,垫垫肚子。” “吉时已到,新人拜堂。” 傧相那响亮的声音钻进耳朵,晴姑姑腿脚一软,被糕点噎得双眼发白。 到了这时,大抵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心中暗呼苍天大地,观世音菩萨啊...... 当真是人心难测,心眼子一个赛一个,这不是流沙地下挖坑,自个儿把自个儿埋了吗。 5 第 5 章 第五章 温殊色脑子里的晕厥还没完全平息,但内心敞亮,明白开了弓的箭没有回头之路,万不能白费了功夫,强打起精神,照着姑姑嘱咐,手中团扇紧紧贴着面儿,丝毫不知自己的姑姑和丫鬟已被堵了嘴,对面的新郎也同自己一样,换了个人。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 三拜结束,温殊色没有新娘子的紧张,只有完事后的解脱,已拜过堂,大公子即便想反悔也无用。 身上的担子瞬间松了八成,先前听祥云说大公子好看,但每个人对美的审视不一样,万一正好是自己欣赏不来的...... 心念一动,手上的团扇下意识地移开。 还没来得及看清呢,旁边几名仆妇忽然涌上,扶住她胳膊,仿佛也在害怕她被瞧出来一般,带着她转了个身,匆匆往后院走去。 谢府的前堂和后院,以一道垂花门隔开,同样的朱漆门板,与大门的将军门样式不同,有垂柱装饰,门前檐柱悬在门檐下两侧,柱头部位雕刻出了彩绘花瓣,五彩绚丽,巧工精美。新妇入门走的也是铺成红绸的穿堂,两边的环廊上,则倚着众多看热闹的女眷。 吵吵闹闹的说话声入耳,温殊色不敢再乱瞧,低头盯着脚下方寸之地,曾几何时,她也曾是其中一员。 隔壁明家长子娶新妇时,她去了,因瞧不见新娘子的面容,很是惆怅。 暗自决定等自个儿当上新娘子了,定要从团扇下露出半边脸来,让大伙儿尖叫轰动一番。 可惜,不如人愿...... 今儿她要是把团扇取下来,别说热闹,恐怕要落得一个千山鸟飞绝,鸦雀无声的场面。 坦坦荡荡地活了十七年,头一回做亏心事,心头“砰砰”乱跳,当真尝到了见不得人的滋味。 耳边的声音莫名聒噪,脚步加快,也没数自己跨了到底多少个门槛,脑子里的晕厥渐渐褪去,越来越清醒。 引路的嬷嬷终于没再跨门,领着她往左手边拐了个弯,上了抄手游廊。 “奶奶,当心脚下。” 四周安静,温殊色微微偏过头,长廊的左侧下,有一道青瓦白墙,墙体顶部砌出一个一个的灵纹小窗,成排相连,能瞧见里面绿油油的芭蕉,人刚靠近,芭蕉丛中突然一阵窜动,飞出几只五颜六色的鸟雀,清脆的鸟鸣声不绝于耳。 待从边上进入院子后,鸟鸣声愈发清晰了。 大公子喜欢养鸟? 温殊色突然回忆起那日几人前来见明婉柔时,谢三公子手里还提着个鸟笼子。 后来......鸟笼子好像丢了,鸟也飞了。 温殊色抿住唇瓣,极力压住想要上翘的唇角。 人生在世,及时行乐,这是她一贯的形事作风。看吧,眼下这般紧张的局面,她居然还能乐得起来。 自己泥菩萨过河,还有闲情雅致看别人笑话,忙闭眼将那晦气之人甩出脑子,一心留意着身边的一草一木。 但这院子实在是超出了她想象,大院里面包小院,一路走过,亭台楼阁,花池水榭,样样俱全,活脱脱的一游园。 从一处绿荫假山下出来后,温殊色已经彻底地找不准方向。 七弯八拐后,嬷嬷的脚步停在了一道三交球纹菱花的门扇前,没再走了,转身来扶她,“奶奶当心门槛。” 温殊色抬步,团扇微微往下移了半寸。 进门是一张黝漆短腿翘头案,搁着墨砚和几幅收起来的挂画,只有正位的位子上放置了一块篾竹编制的蒲团。身后有一排菱形雕花直棂窗,中间的菱形花洞占了大半,上面的几副卷帘收起,大片光线照进来,洒在临窗下的另一张案上,案头则放置着一应茶具。 一看便知是个读书人的屋...... “三爷三爷,小的来晚了......”耳边突然一道声音传出来,温殊色惊愕地转过头,险些同跟前的鸟笼子撞上。 是个满身花绿的八哥。 温殊色同那鸟类瞠目对视片刻,还没回过神呢,身旁的仆妇神色慌张地解释,“这不是知道今儿大公子和奶奶成亲嘛,三公子特意差人送了这只鸟过来,热闹热闹。” 温殊色不是很喜欢鸟,尤其是叽叽喳喳的鸟,目光略带嫌弃地别开,虚惊一场,重新扶着团扇继续往里。 谁知那八哥是个话密的,“三爷,三爷......” “这畜生,闭嘴。”仆妇捏了一把冷汗,恨不得把它两瓣尖嘴给撬了,匆匆带温殊色走进里屋。 里屋同外间的隔断用的是直棂门,再以幔帐和珠帘遮挡,门扇敞开了两扇,幔帐也被金钩收起,只余下一副朱色珠帘,被里面两位丫鬟左右拂起,恭敬地候着新娘子通行。钻过珠帘,迎面又是一副鸳鸯碧纱坐地屏风,绕过去后,才见到一张雕花梁床,悬挂喜红帐子,床铺喜红鸳鸯云锦被,红彤彤的褥子上铺满了桂圆花生红枣一堆的干果。 仆妇扶着温殊色坐上了喜床,“奶奶要是累了,先把团扇放下,喝点饮子吃些东西填填肚子。” 大酆稳定了二十余载,国风也逐渐放开,对女郎没之前那般苛刻,成亲当日断也没有新娘子不能吃东西的规矩。 从早上接亲到进门,瞧着快,实则已过去了大半日。 温殊色却并没有放下团扇的意思,稳稳地坐在那,小心翼翼地寻着晴姑姑和秋莺的身影。 “奶奶?” “我不饿。”找了一圈没见到人,连个声儿都没听到,只得出声问,“嬷嬷可有见到我身边跟来的姑姑和丫鬟?” 仆妇一笑,“奶奶放心,老夫人特意嘱咐过,要奴婢们招待好温家的人,晴姑姑和秋莺娘子,奴婢都安排好了,正在后院里用饭歇息呢,”又虾腰道,“奴婢姓方,奶奶有何吩咐,直接找奴婢。” 温殊色怔了怔。 用饭歇息? 这紧要关头...... 见她怀疑,方嬷嬷往她跟前走近一步,低声道,“奶奶进了门,从今往后便是我谢家的人了,奴婢也不妨告诉奶奶,谢家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新娘子进门头一夜,屋里伺候的人得是夫家的仆役......” 温殊色愕然,还能有这等规矩? “奶奶,扇子放下来吧......” 温殊色身子忙往后一仰,躲开方嬷嬷视线,“我不累。”心头仍有疑惑,晴姑姑一路上比她还紧张,能放心丢她一人? 此时的晴姑姑和秋莺确实被安排‘妥当’了,好酒好肉摆满了一桌,房门却被上了锁。 那群天杀的抢人犯,不由分说,将两人拉出来后,直接带到了这一处,说得倒是客气,“姑姑和娘子先在此歇息,奶奶那头就不用费心了。” 也不知道这是哪一处,定是个偏僻没人的角落,晴姑姑嗓门儿都喊哑了,也没有人理睬。 秋莺还在不断地晃着门板,“有没有人,来人啊。”摇累了,回头瞅了瞅一脸菜色的晴姑姑,嘴角一噘,急得都快哭了,“姑姑,咱们该怎么办啊,这会子二娘子和三公子怕是已经拜完堂了,二娘子还不知道呢......” 不提醒还好,一说,晴姑姑心火又起来,“人心隔肚皮,他谢家也是名门大户,瞧他们干出来的缺德事...... 秋莺不敢搭腔,自家也不是个良善讲诚信的,同晴姑姑提议道,“要不咱索性就告诉他们,来的是二娘子......” 先坦白了,把二娘子救出来。 “不成。”晴姑姑一口否决,这事儿她早想过了,谢家能想出偷梁换柱的损招,看上的必定是大娘子的贤名。 要提前知道了来的是二娘子,说不准当场翻脸,将二娘子原封不动的抬回去都有可能,之后再想个法子,将过错安在温家头上。到那时,别说嫁给三公子了,就拿二娘子出嫁被退的名声,恐怕会成为中州凤城,乃至整个大酆的笑柄,这辈子嫁不出去不说,温家也抬不起头来。 细细想了一圈,发觉这事儿好像只能哑巴吃黄连,自己先咽下去。 “可怜的二娘子,团扇一取,见到新郎官儿换了人,也不知道会......”晴姑姑一个惊醒,这二娘子的脾气可不是常人。 不行,她得先去劝解安抚。 晴姑姑再次起身,同秋莺一道晃门,“来人啊。”奈何铁锁锁得死死的,纹丝不动。 躲在后墙窗扇外的一位丫鬟,早已目瞪口呆,脸上的惊愕之色仿佛窥见了天大的秘密,堵在了嗓门眼上,提着裙摆匆匆地赶往大夫人吴氏的屋里。 吴氏正犯着牙疼,看谁都不顺心,一屋子的人埋着头都不敢说话,奈何外面的唢呐铜锣声关不住,还是钻入了耳朵。 正心烦着,丫鬟闯了进来,“夫人。” 吴氏气不打一处来,“慌慌张张,不成体统,赶投胎呢?” 丫鬟往后退了两步,也没能管住嘴,抬起头双目炯炯,“夫人,奴婢发现了一件不得了的事。” 吴氏手捂住半边脸,斜眼看向她。 丫鬟急忙走近,凑到她耳边,小声嘀咕了一句,吴氏瞳仁一震,转头盯住丫鬟,“你可听清楚了?” 丫鬟弯腰,“奴婢听得清楚,温家的姑姑和婢女还被关在西院那偏屋里呢。” 吴氏不太敢相信有这么及时的报应,一时没回过神,呆了半晌脸上的神色才慢慢地平静下来,嘴角也露出一丝痛快的笑容。 不是温家大娘子,是二娘子。 这可真是报应啊。 昨儿夜里,那偏心眼儿的老夫人一招装死,将众人都叫到跟前,开始交代‘后事’,硬生生地将大公子的婚事夺去给了三公子。 活了这么多年,她还是头一回见到这般不讲理的祖宗。 温家大房如今已是京官,四平的工部侍郎,承基要是同温大娘子结了亲,将来去东都,有了岳丈的照应,还愁立不住脚? 可能怎么办,‘后事’都交代了,子孙能不听? 打碎牙咽进肚子里,气得牙疼的毛病都犯了,好在苍天长眼,人算不如天算,谁能料到温家也换了人。 这下可热闹了。 报应来得太快,吴氏精神头儿瞬间冒了出来,问跟前的一名仆妇,“新郎官儿呢,回后院了?” 那仆妇赶紧出去打探了一圈,很快回来禀报,“三公子被人从酒桌上拉了回来,刚进院子。” 吴氏看了一眼外面黑麻麻的天色,牙疼都忘了,起身招呼身边的一众仆妇丫鬟,“还愣着干什么,走,都去瞧瞧。” 6 第 6 章 第六章 温殊色在喜床上坐了一个多时辰,最初还能坚持,时辰久了,一双胳膊酸得抬不起来,团扇眼见要脱手了,忙把人都打发到外间。 只剩自己一人了,温殊色才得以放松,撤掉手中团扇,捏了捏酸胀的胳膊,起身去圆桌前饮了两杯茶水,趁机打量了一圈,屋子的装饰奢华无比,但瞧什么都觉陌生,就是这么个地方,往后便是她的家了。她倒没有认地方的毛病,只要舒服哪儿都成,不舒服她将其改成舒服的便是。 拜过堂后,已同先前的想法不一样了,将自己当成了半个谢家大奶奶。往后大公子在衙门当他的值,这后宅她呆的日子多,得花一些心思在上面,旁的都还称心如意,唯独那只会说话的鸟雀,她不喜欢。改日给谢三公子退回去吧。 方嬷嬷怕她饿着,让人送来酒菜,摆好后,又被她打发出去。前院的酒席天黑了才会散,漫长时光是消磨人紧张最好的良药,久了都快忘记了自己是个替代,用了餐食饮了茶水,等啊等啊,等到天边余晖散尽,夜色登场,屋外的仆妇丫鬟突然闯进来禀报,“公子回来了。”暂时丢掉的那股子心慌又才捡了回来,转身匆匆坐回喜床,把团扇严严实实地遮挡在面上。 很快耳边响起了脚步声,越来越近。 丫鬟拂起最后一道珠帘,细碎的珠子碰到一起,发出“叮铃铃”的脆响,回荡在耳边迟迟不散。温殊色十指紧握扇柄。团扇的扇面为白娟所制,绘制了一对鸳鸯,没有针脚的地方并非完全瞧不见,光线透过来,能模糊地看到个身穿绯色婚服的人朝她走来。 想她活了十几年,哪有过这般紧张,换气都小心翼翼。 正屏住呼吸,对方走了一半却立在那儿不动了,屋里两盏比人还高的落地灯盏把他的身影拉出了一道长长的阴影。 温殊色早已做好了心里准备,知道谢家大公子同大娘子见过,待会儿团扇一取,突然见到另外一张面孔,吓一跳是在所难免。但伸手不打笑脸人,她先赔个不是,再告诉他两人已经拜过堂,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既已成事实,何不就接受呢。再说自己也不差,虽比不上温素凝那般温柔贤惠,但她的长相略胜一筹,除此之外,她还有旁的可取之处,比如..... 对方在那儿似乎站了有一会儿了,还没过来。 心中有鬼后,很容易心虚,温殊色怀疑起手中的团扇到底有没有起到作用,他莫不是瞧出来了? 而对面的谢劭,不过是在看自己那张睡了好几年的床,帐子被褥换了,还被一个陌生女人给占了。 就算是只鸟雀,被分了巢,心情也不会好到哪儿去。 老夫人知道他会找出各种借口来装疯卖傻,宴席上的酒他一口都没沾到,此时脑子清醒得很,正因为清醒,双脚无论如何都不想再迈半步。 他谢劭虽算不得上正人君子,但还从未干过如此上不得台面之事。 刚转过个头,立在他后方的方嬷嬷头一低连连后退,同旁边的丫鬟手疾眼快地将两道直棂门扇关得结结实实。 满屋子的红烛,静悄悄地烧着,屋里就只剩下两个人了,迟早得面对。 她要真介意,他也爱莫能助。 她是个受害者,自己有愧在先,怎么着也该给人家一个好脸色,谢劭调整好心态,再次往前,偏开目光轻声道,“取下来吧。” 清清淡淡的声音,透出几分不经意的散漫,一时听不出喜悲,还挺悦耳。 男女头一回见面,一眼瞧中的都是对方的容貌和仪态,为了待会儿能早些被他接受,她得先把自己最美好的一面展露出来,最好能让大公子一眼见到她就能忘了大娘子,这样更省事。老夫人从小在她身上花的功夫不少,请了先生和嬷嬷授课,大家闺秀的规矩一样没落。 这厢团扇一寸一寸地往下移,眉眼慢慢上抬,女儿家的娇态她天生自带,但要她做到妩媚多情,有点犯难,费了一些劲,才勉强往自己的眼睛里揉入了几丝含情脉脉。 微笑,羞怯,抬眼。一套动作自认为赏心悦目。 今日大婚,婚房自不会吝啬烛火,除了两盏落地罩灯,头顶上还悬挂着几盏五六层高的红烛铜灯。 光线亮堂,瞧什么都清楚。 对面的新郎官儿金冠绯衣,身长如玉,灯海里一张脸乍一瞧,让人忍不住惊艳,再细看,剑眉星眸,唇红面白,不仅经得起打探,竟越瞧越乱人心弦。 可......就是这么一张和风霁月的脸,却吓得温殊色差点飞了七魂。 谢三?! 瞳仁里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含情脉脉瞬间变成了惊吓,手中团扇“啪嗒”一声落下,滚到了对面郎君的脚前。 谢劭的视线本没往她面上瞧,料定了她会有如此反应,正欲同她摊牌,目光转过来,不经意一扫,拧眉顿住。 团扇落地后,温殊色只剩下凤冠上的流苏玉珠,离得远或许瞧不真切,如今两人之间隔了不到五步,细珠子只能隐约挡个大概。 巴掌鹅蛋脸,额点花钿,玉肌朱唇,美艳如火。 温家的大娘子他见过,但这轮廓不太像,且那双眼睛,他好像在哪见过...... 到底还是隔了珠帘阻碍了视线,没看清楚,他又往前走了两步,弯身偏头。 刚被吓掉七魄的一张脸陡然在她眼前放大,这回魂儿也没了,温殊色终于从噩梦中惊醒,意识到这一切并非是梦之后,“腾”一下从喜床上起身,脚步节节后退,伸出食指,指向跟前的人,急成了结巴,“你你......”退得太快,脚跟撞上身后一张圆凳,几番踉跄,凤冠上的流苏珠串也撞得噼里啪啦,乱七八糟。 不用凑近,他也看清楚了。 这不就是那日放狗咬人,趴在墙头上笑得最大声的温二娘子。 温殊色“你你”了半晌,总算把舌头捋直了,与对面的郎君几乎异口同声地质问彼此。 “怎么是你!” “怎么是你!” 晴天霹雳也不过如此。 噩耗当头一棒,双方都被砸了个稀巴烂,大眼瞪小眼,愣愣地盯着对方,不知过了多久,劈飞到天边的神智,才慢慢地拉回来。 为何会是这样的局面,风云万变一瞬息,两人脑子里闪过无数可能,倒也不难猜。 耍心眼的不只是自家,对方也不是个讲诚信的。 谢家大公子换三公子,温家大娘子换二娘子。各自机关算尽,到头来,谁也没有如愿。 搬石头砸自己脚,当真是算得巧妙,算得满盘皆输,气血猛然倒流冲上脑子,脚跟有些不稳,谢劭伸腿去勾侧方的圆凳。 腿才伸出去呢,便见跟前的女郎花容失色,提防地瞪着他,“你别过来!” 简直可笑,谢劭‘嘁’出一声,全然没了好脸色,“谁过去了?” 温殊色看着跟前的纨绔子弟,神智是归了位,内心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整个中州凤城,谁不知道他谢三是个败家子。 将来,将来......她该怎么办。 祖母要是知道,会如何...... 一急起来,她也不想讲道理,将错全都抛在了对方身上,“你们谢家堂堂名门大户,这等子偷梁换柱的损招,也不怕折了脸面。” 谢劭憋着一肚子气,亏得老夫人在人前装“死”,居然换来这么个玩意儿,回头怼道,“你温家倒是书香门第。” 这是要相互伤害了。 温殊色长了一张嘴,从来不是摆设,也不会让自己吃亏,“你谢三要是看上大娘子,直接说啊,先退了大公子的亲,再上我温家来提,我大伯大婶祖母都同意了,光明正大的娶不好吗,非得干出这等偷鸡摸狗的事来,如今好了,你可如愿了?” 咦——她还讲不讲理了,谢劭被她一刺激,顾不上坐了,“你看上大公子,你怎么不去找他?”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再争论下去,谁也讨不到好。 温殊色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同他商议,“怎么办,我是万万不能嫁你的,你去找谢家老祖宗来,咱们今儿说清,虽说拜了堂,好在暴露得早,还来得及,适才大伙儿都没看清我的脸,咱把大娘子偷偷换回来给你,我选个日子再嫁给大公子,成不。” 这好像是眼下唯一的办法。 但她那话怎么就那么不中听,何为万万不能嫁,说得他像颗毒瘤。 他一般很少同女郎计较,但这温二娘子显然是个特殊,“我是能娶大娘子,但要怎么把你送回去?”仰头噢一声,又道,“还是八台大轿原封不动把你送回去吧。” 他这是要撕破脸,不打算给自己留活路了? 今儿把自己戳成筛眼子,她也不能被这一口气给活活噎死,“你坑蒙拐骗的招数已经用过了,再去温家不会有人再相信你,要娶大娘子?那你恐怕得把大公子的脸皮割下来,贴在自己脸上才管用。” 当真是个尖牙利齿的女郎。 “言不过多,你家里人就没管教过你?” 骂她没教养呗。 温殊色心火一烧,咬牙道,“谢宰相在朝为官之时,管理手下幕僚无数,怎么退居到了中州凤城连自己的儿子都管不住,莫不是有贵府的老夫人护着,他爱莫能助,只能让其野蛮生长,娶不到媳妇儿没关系,学会仗势欺人,坑绷拐骗,还愁啥。” 成,她要吵是吧。 谢劭眉心几跳,一面往她跟前走,一面不服输地讨回来,“当年温家老爷子辅佐文昌帝,高自标持,背后人人称赞他言行,怎么这一去,到了孙辈,竟如此败落,莫非是老夫人平日太忙,疏于管教?” 已经上升到了对祖辈的人身攻击,再骂,恐怕连祖宗都得挖出来。 冤有头债有主,要出气,也得戳到正主儿的肺管子,她搜肠刮肚正想着怎么把他打倒,见他越走越近,都要凑到跟前来了,情急之下突然对他叫出一声,“汪......” 她儿时顽皮,这等把戏不在话下,声音从喉咙里发出来,有八分逼真。 谢劭神色一变,下意识地往后退,脚后跟推到了之前绊住温殊色的那张圆凳,圆凳倒下,碰到旁边的一个瓷器摆件,接着摆着花瓶的高脚凳也倒了,“丁丁咚咚~”砸了一串。 动静声传出去,躲在外间门后的方嬷嬷和一众丫鬟面面相觑。 丫鬟一脸疑惑,“嬷嬷,我怎么感觉有些不对。” 传闻那温家大娘子性格温柔贤惠,方嬷嬷也不明白怎么会闹出这么大动静,担忧之余,隔着门扇唤了一声,“公子......” 还没来得及问呢,便听到自家公子一声怒斥,“温二!” 7 第 7 章 第七章 这一声“温二”与先前模糊不清的说话声不同,响亮无比。方嬷嬷一怔,抬头问对面的丫鬟,“谁是温二?” 丫鬟也是一脑子糊涂,“奶奶该是温大娘子才对。” “哟,这新人怎么还闹上了,今儿是谁守夜......”这头还未闹明白,外面廊下突然传来说话声。 听声音像是大夫人吴氏,方嬷嬷眉头一皱,忍不住嘀咕,“她来凑什么热闹。”使了个眼色给旁边丫鬟,“你去瞧瞧。”自个儿则悄悄上前,耳朵贴上了直棂门扇。 丫鬟匆匆走出去,大夫人已带着一众丫鬟婆子,浩浩荡荡地立在了院子的穿堂内。 见丫鬟来了,大夫人挑眼朝灯火通明的厢房内望了望,神色一片忧心忡忡,“这大晚上的,宾客还没散尽呢,温家大娘子可是闹上了?” “闹一会儿就过去了,大夫人不必担......” “你等着,明儿一早,我便让人抬你回温家。”新郎官儿似乎是气得不轻,瞧这阵仗怎么也不像是一会儿就过去的样子,大夫人心知肚明,故意问丫鬟,“三公子怎还把人家大娘子送回去呢,老夫人还躺在床上呢,可经不起他吓唬。” 丫鬟心道黄鼠狼给鸡拜年,您就别来火上添油了。 屋内温殊色听他说要把她抬回温家,到底有些心虚,旁的她不怕,唯独怕惹祖母伤心,瞅了瞅跟前满脸怒容的郎君,实在想不明白,缓声道,“狗有什么好怕的。” 她一副怜悯之相,无疑让他再次回忆了一遍那日几人的狼狈。 这还不算,她又无辜地补了一句,“它真不咬人,真的......” “你把嘴巴闭上。”谢劭眼睛阵阵犯花,受不了她,“总算知道你们家老夫人为何要让你温二娘子上了大娘子的花轿,这不是滥竽充数吗,不这么做,你怎么嫁得出去。” 嘴可真毒。 说话的声音也不小,传到门外,方嬷嬷听见了,穿堂内的大夫人一众丫鬟婆子都听到了,顿时耳边鸦雀无声。 这还得了。 大公子不是大公子,大娘子也不是大娘子,真相简直惊天破石,让人不敢相信。 “你厉害,怎么娶媳妇,还顶上旁人的名了......” 屋内新一轮又开始吵上了,外面一堆局外人还迟迟反应不过来,大夫人扫了一眼对面目瞪口呆的丫鬟,假模假式地捂住心口,倒退两步,惊呼出声,“老天爷!居然温家大娘子也换了,这该如何是好。” 大夫人看似要被吓晕厥了,声音却格外宏亮,隔着婚房清晰地传进了两位当事人耳里。 屋内箭拔弩张的两人齐齐安静下来。 外面大夫人愈发着急了,呵斥一众仆役,“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啊,还不快去只会老夫人,温家主意倒是不小,还想偷梁换柱,以为随便抬个人进来,就能糊弄咱们了,哎哟,可怜咱三公子了,这娶的怎就不是大娘子呢......这事咱没完,必须得去温家讨个说法......” 很明显的讽刺了。 造孽在先,报应在后,合情合理,没什么想不通的,只得干受着。 先前两人还唇枪舌剑,恨不得与对方掐个你死我活,一瞬如同泄了气的皮球,躺平任人嘲,立在那一声不吭了。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辰,大夫人都走了,屋内还是没有一点动静,安静得不太正常,方嬷嬷心头一跳,慌忙推开一条门缝,“公子。” “出去。”谢劭心烦。 方嬷嬷关上门吸了一口长气,还好,两人都好好地活着。 这事要怎么善后,身为奴才她也不知道,身子埋进土里半截了,还从未遇到过如此棘手之事。 闹出这般大动静,且有大夫人那张嘴报仇雪恨,老夫人想必很快就会知道,她还是候在这儿,好生看顾着吧...... — 大夫人吴氏的话连讽带刺,犹如一瓢凉水,彻底泼灭了两人身上的火焰,都没了心思再动嘴。 既已成事实,再追究是谁的过错毫无意义,紧要的是,接下来该怎么办。 冷静下来后,温殊色的心情跌到了谷底,一抬头,铜灯上的红蜡烧出了蜡油,挂在烛柱上,像极了滴下来的一串串眼泪,莫名让人觉得悲伤,似是为她这一场糟心的婚事哭泣。 今夜一过,谢家上下都会知道她不是大娘子,是温家二娘子。谢家的谋算落了空,会不会恼羞成怒? 适才她说的那办法,细想起来实则也行不通,就算让谢家今夜把她悄悄送回温家,大娘子就乐意嫁给谢三了? 做了一次孽,便遭了这般报应,万不能再打旁的歪主意。 她是彻底走投无路,但他谢三也好不到哪儿去,顶着大公子的名来温家接亲,之后又顶着自己的脸同她拜堂,前堂宾客的眼睛又不瞎。他要真敢八抬大轿把她原封不动地抬回去,那他谢家的名声也不要了。 转念又一想,都能当着大伙儿的面临时换新郎了,谢家怕是也没把名声当回事。 谢家真要两败俱伤撕破脸,吃亏的还是女郎。流言蜚语一起来,还不知道把她传成什么样,大抵说她不要脸,自个儿往上贴也没人要...... 她估计也会成大酆开国以来,唯一一个被退回来的新娘子。 名声没了,这辈子再嫁人是无望,祖母原本是为了自己好,想让她嫁个会疼人的郎君,结果好心办了坏事,心疼和内疚,怕是能把她活活怄死。再想起临走时,门扇内的那道身影,心口蓦然一酸,眼圈也跟着泛红。 要不...... 可怕的念头一起来,温殊色下意识回过头,她那一声狗叫后,谢劭早已离她远远的,立在屋内的一片狼藉之间,一手叉腰一手扶额。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也偏过头来,眼神极不友善,让人忍不住又想怼他,但论品相...... 她记得自己今夜头一眼瞧见的是他右边侧脸,后来他一凑近,又瞧见了正面,如今对着她的是左侧,突然惊奇地察觉,那张脸居然全方位没有半点缺陷,完美得有些过分,再看身形,骨架大,肩膀也宽,个头.....似乎比她亲哥哥温淮还高半个头。 论品行...... 还是别论了。 他全身上下可圈可点的,只有那张脸。 巧了,对面的谢劭也是如此想法。 一通闹下来,温殊色面前的流苏珠子早已掀开,搭在了凤冠上,一张美人脸彻底地暴露出来,作为新娘子,今夜的妆容自然细致,柳叶眉,樱桃小嘴,她的脸不似一般女郎那般消瘦,饱满有肉感反而看起来更为水嫩,双颊上晕了一层浅浅的桃粉胭脂,眼角也有,分辨不出是有何种胭脂调出来的色彩,但明艳动人,眼睛...... 她刚翻开的那白眼是何意? 算了。 谢劭扭过头。 要真娶了她,大抵唯一安慰的只有她那一张脸。 事情到了这份上,千万条后路他都想过了,貌似只有一条路能行得通。 再换人不太可能。 老祖宗连自个儿的面子和名声都豁了出去,不惜装死,也要让他成这一门亲,为何目的,他心里清楚。 不外乎想让他讨一个贤惠的媳妇儿,替他守住家业,两人能夫妻恩爱,家庭和睦。 这会大夫人怕是已经去了老祖宗那,知道温家也换了人,没病也得气出病。大夫人说得对,她那把年纪经不起折腾。 不过是想让他过得好,如她所愿便是,心头有了求人的打算,嘴巴却硬实,冲身旁的女郎‘喂’了一声,见她看了过来,便道,“不是我故意泼你凉水,你真嫁不出去了。” 他气不气人。 他是想气死她吧。 温殊色先前的那点念头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后半生会如何她已完全顾不上了,如同膨胀的刺猬,眼见就要炸开,又听他道,“要不同我将就一下?” 他转过身,面朝她,如同在谈一桩买卖,“造成如今局面,你我两家都有过错,与其费心揪彼此的把柄,不如握手言欢,化干戈为玉帛,将错就错,我愿意牺牲自己,你呢,愿不愿意将就?” 他说得诚意十足,倒是与她还没被他气岔气之前,想出来的主意不谋而合。 祖母之所以让她替嫁,也是想让她幸福,若她真同跟前这混账东西相处融洽了,祖母是不是也能放心了? 但得需要多大的勇气呢...... ‘将就’二字用得太妙了,这辈子要同这么个人生活,可不就是将就。 见温殊色立在那半晌,单是一双眼睛咕噜噜乱转,也不给他答复,谢劭催了一声,“如何?” “容我再想想。” 谢劭抬袖一扫,哂笑,“有什么好想的,我都没......” 温殊色及时打断,“你别说话,你一开口,咱俩今夜铁定谈崩,谁都不会有好下场。” 这倒是,自己也有那个自知之明,“成,你慢慢想。”谢劭不催她了,一屁股坐在旁边的圆凳上,提着酒壶,一杯接着一杯往喉咙里灌。 仿佛等到了三更那么久,她终于出声了,“咱约法三章。” 正好,他也有。 为了彰显自己的君子风范,他主动礼让,“你说。” 温殊色虽说不是扭捏的性格,可一个黄花大闺女,有些话还是难以启齿,舌头免不得磕磕碰碰,“周,周公......” 说了一半,谢劭已明白了她的意思,“放心,我又不是畜生,不喜欢的女郎,不会碰。” 这话倒让温殊色刮目相看,他是想说自己万绿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不过,这不重要。 温殊色继续道,“人前是夫妻,人后我们......” “各不相干。”先前他还觉得这辈子大抵要同她温二鸡犬不宁了,如今多少有点安慰,起码这约法三章,和他想得一样。 温殊色吐出一口气,“最后一桩,我从小衣食无忧,没吃过苦,以后你也不能让我跟着你吃苦。” 唯独这条不同,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谢劭还能饿死她不成,于是满口应下,“成交。” 一条死胡同,突然找到了一条出路,没功夫去想胡同通向哪儿,前面是不是一道悬崖,总之是值得庆幸的。 人放松后,温殊色方才察觉凤冠压得她脖子发酸,姑姑和丫鬟都不在,她只能自己动手去解。 “我也有一条。”谢劭转头,正好瞧见她袖口滑落的半截胳膊,白嫩嫩的晃人眼,目光不动声色地撇开。 温殊色挑眼望去,盯着他后脖子,“啥?” “以后不许学狗叫。” 温殊色一愣,心道他怎么还过不去,不就是条狗......忽然见他脊梁越绷越紧,想起两人好不容易才做到表面的心平气和,点头应承,“好。” 这头刚谈妥了,外面又是一阵吵闹。 “二娘子。” “娘子......” 温家的家仆终于被放了出来。 主仆相见,指不定有多少话要骂他呢,他再呆这儿不适合,起身道,“我先出去,你收拾好了叫一声,房间是我的,并非我不行君子风度,实在是有认床的毛病,旁的地方睡不习惯,就劳烦你让人铺个褥子在地上,铺哪儿都可以,我不介意。” 温殊色手上没控制好力度,扯了一把头发下来,顿时眼冒金星。 “啪”,门扇推开,那人已经扬长而去。 晴姑姑、秋莺、祥云立马闯了进来,祥云跑得最快,“噗通”跪在温殊色跟前,上下细细地把她打探,一面哭着一面问,“娘子,他可有欺负你.....” 晴姑姑和秋莺也跪下,双双抹泪,“娘子,是奴才们没用。” 温殊色没出声儿,待心口的那股翻涌平息下去了,才转头吩咐祥云,“你去庄子,把那菩萨的金身给我刮下来。” 8 第 8 章 第八章 她花重金供来的菩萨,满心诚意把自己对未来郎君的愿望都说了,不惜塑了金身,可瞧瞧菩萨是如何回报她的。 不干事的菩萨,没资格享受她的金身。 祥云连连点头,“娘子放心,奴婢明儿就派人去刮,娘子要还不解气,咱扔它去香炉里吃灰去。” 晴姑姑则让秋莺去关门,把谢家的仆人都关在了外面,只剩下温家人了,才回头慌张地问温殊色,“二娘子,咱们怎么办。” “还有退路吗?”温殊色垂死挣扎。 晴姑姑忙凑近道,“有,奴婢立马送娘子回去,名头上温家今儿嫁的可是大娘子,只要二娘子先逃出去,明日谢家来要人,要的也是大娘子......” 一旁的秋莺听了一半,眼珠子圆瞪,惊愕地打断,“晴姑姑这不是要坑大娘子吗。” 晴姑姑一愣,回头望向秋莺,被她那目光看得心头直发虚,又转头躲开,她倒忘了,这儿还有一个敌方阵营的。 这法子确实是坑了大娘子,可除了这没别的招数了。 一时之间,几人都陷入了沉默。 本也没报多大的希望,温殊色不想再钻进死胡同里乱撞一回,认命道,“我想好了,谢三就谢三吧,他也同意。” “二娘子。” “娘子......” 瞧三人的反应,不清楚的还以为她要去赴死,温殊色想起了父亲同她说过的话,要想和一个人和睦相处,便多想想他的长处,把之前两人的第一次见面从脑子里抛开,当作今夜是两人的开始,“其实三公子挺不错,你们看他长得多好看,个头高,宽肩窄腰,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没有一处打马虎眼,细皮嫩肉比一般娘子还白,别说中州凤城,这样的姿色,大酆怕也难寻出几个,且谢仆射虽辞了官,那也是宰相出身,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宰相之子,身份比大公子还高,就这宅子,还是圣上赐给谢仆射的呢,有钱长得又好看,简直是一桩完美的姻缘,我赚了。” 吞了黄连说甜,大抵便是如此。 也不知道是安慰她们,还是安慰自己,说完心头突然敞亮了不少,甚至还怀了几分希望。 果然,人要有一个善于挖掘美的心,不为旁的,取悦自己也好。 那人只要不张嘴同她说话,不出现在她面前,凭她脑子里构造出来的美好画面,往后她还真能在谢家幸福地过一辈子。 想通了,就安心地住下来。 昨日夜里从庄子回来后,进门便成了新娘子,一夜没合眼,天一亮又上了花轿,疲倦从四面八方席卷来,温殊色打了个哈欠,不管三人是何神色,起身吩咐道,“更衣吧。” — 谢劭出去后,便去了谢老夫人的院子。 到了门前,屋里已经炸开了锅,一堆人围着,府医也来了,刚替老夫人号完脉,让一丫鬟跟着他去抓药。 走到门口,险些同一身婚服的谢劭撞上,神色一怔,拱手招呼,“三公子。” 谢劭目光往里瞧了一眼,问他,“老祖宗如何了?” “气血不畅,伤了精气神,我先开一帖药,让老夫人服下睡一觉,明儿再看情况。” 谢劭点头,抬步跨进去。 里屋谢老夫人半躺在床上,面色憔悴,喘着粗气,大夫人吴氏正坐在她身边陪着,拿瓷勺小心翼翼地往她嘴里喂水,“要怪就怪那温家不守诚信,咱明儿就派人去讨个说法,母亲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听到身后珠帘响,吴氏回头见是谢劭,惊了一跳,“新郎官儿怎么来了。” “伯母先出去,我同祖母说几句话。”谢劭没去看她,往床边走,等着吴氏给他撤地儿,他一个高个头突然怵在跟前,像一座山压过来,吴氏只好起身,“成,好生同你祖母说,别让她再怄气。” 屋里一众仆役都被打发出去,谢劭搬了个凳子坐在适才吴氏的位置,看了看被气得话都说不出来的谢老夫人,凑近冲她一笑,狭长的一双黑眸,笑起来风度神采,勾魂引魄,这张脸可惜温殊色没见到,若是见到了,说不定今夜又能少伤些神。 “祖母,实不相瞒,温二娘子正是孙儿的心头所好......” — 好不容易把老夫人安抚好,时辰已过了人定。 温二也该收拾好了。 昨夜半夜被抓回府当上了新郎官儿,天没亮又去接亲,人有些犯困,匆匆赶回院子。 进了屋,却见谢家的丫鬟都候在了外间,里屋两道门扇紧闭,道她还没弄妥当,便坐去了外间的蒲团上候着。不知不觉撑着头,糊糊涂涂地睡了过去,脑袋险些点在了桌上,才猛然惊醒,起身走到里屋,见还是没半点动静,霎时没了耐心,吩咐方嬷嬷,“叫门。” 方嬷嬷忙上前唤道,“三奶奶......” 谢劭:....... 先前两人在屋里的一番商议,方嬷嬷贴着耳朵都听全了,知道两人已决定将错就错,那往后这位温二娘子,便也是谢家的三奶奶了,她没叫错。 门扇很快从里推开,晴姑姑走了出来,同谢劭蹲礼,“姑爷回来了,娘子适才等了一阵姑爷,实在没熬住,已经歇下了。” 谢劭一言不发,脸上带着肉眼可见的疲倦。 晴姑姑识趣,回头把秋莺和祥云一同唤了出来。 屋子里的狼藉已收拾干净,推倒的高凳重新摆回了原位,靠近床边的一块空处铺了几层干净的褥子,枕头棉被都放好了,上面并没人。 不是说歇息了吗。 谢劭困惑,抬眼一扫,很快找到了人,确实歇息了,歇在了他床上。 谢劭眉心几跳,这人还真不讲信用,不顾有没有打扰她安眠,毫不客气地唤了一声,“温二。”疾步朝她走去。 立在床前,伸手就要推她,床上的女郎突然往里一翻,死死抱住身上的云锦丝被,嘴里喃喃如梦呓吐出一声,“祖母......” 软绵绵的棉被,被她蜷缩成了一团,全身上下裹得只剩下了半颗脑袋,这姿势,像极了遇到危险的鸵鸟。 吊灯上的红蜡燃得正旺,偶尔“噗呲”几声,火光也跟着跳了跳,谢劭手僵在半空一阵,到底是缩了回来。 要不是他,这会她应该是知县夫人。 一个女郎新婚当夜才知自己嫁了一位不如意的郎君,没有退路,只能寄人篱下。 也挺可怜。 脑子里那可怕的同情心一起来,再也无法下手,转身去了净室,退下身上的婚服,洗漱完回到房里,床上女郎睡得正香。 他咬牙躺进褥子里,瞬间被地板勒得腰窝发疼。 他堂堂谢劭,何时睡过地上,越想越来气,同情心荡然无存,转头不甘心又唤了一声,“温二,你讲不讲道理。” 回应他的只有耳边均匀的呼吸声,这番翻来覆去,困意袭来,腰窝子似乎也没那么疼了,正要入眠,突然一阵高亢缭亮的戏曲唱腔从前院传来,隔着好几个庭院都觉吵得慌,谢劭心火乱窜,翻了个身,用被褥压住耳朵,何时睡过去的他不知道,睁开眼睛,外面已经大亮。 掀开身上的褥子坐起来,周身如同拉过弓箭,又酸又疼。 散乱的思绪从混沌中拉回来,方才想起了他昨夜娶了个媳妇,转头去寻找那位鸠占鹊巢的罪魁祸首,床上已没了人。 温殊色昨晚睡得挺好,床上的褥子垫了好几层,与她温家闺房里的床铺差不多,又软又暖,很适合初春的气候,昨夜一躺上去,睁眼便到了天亮。 趁他还没醒,她先占了净室。 正端着盐水漱口呢,身后一阵风袭来,没等她反应过来,人已堵到了她身后,劈头质问,“昨夜我同你说过,我认床。” 温殊色背对着他,忙抬起宽袖,把嘴里包着的一口水吐出去,才转过身。 昨夜面上的新娘妆容已洗干净,一张脸素净白皙,亮堂的阳光从旁边洞开的直棂窗内照射进来,四目相对,彼此看得比昨夜更清楚,没了昨夜的明艳,像是剥开了夜色的美玉,她脸上的神色并没有如他想象中露出半丝内疚,反而拿眼狐疑地打探着他,“认床是心病,多习惯就好了,我看郎君昨夜睡得挺好,这不才刚醒吗。” 人困极了,哪里不能睡,她站着说话不腰疼,想提醒她记住自己的本分,却被耳边那一声郎君渐渐分了心。 纵然这门亲事并非你情我愿,且还鸡飞狗跳,但大清早的突然被一位长得还算好看的女郎,唤了一声郎君,也有了片刻的失神。 再看净室,多宝格上一半的位置已放上了她的东西,花花绿绿一片,无一不在提醒他,他已是有妇之夫。 既然自己已经认下了这门亲,他总不能真将她提出去,扶额揉了下眼眶,脚步风一般旋了出去,身上还穿着宽大的衫袍,扬声叫来了门外的小厮闵章,“把西厢房腾出来。” 温殊色自从见了他这么一眼后,一个早上,再也没见到他人影。 她嫁了三公子一事,很快便会传到温家,她得赶在流言出来之前先知会祖母,早上洗漱完后忙打发秋莺回去给老夫人报信。 找个什么样的理由呢,温殊色脱口而出,“就说我喜欢上了三公子,他英俊非凡,我一看就迷了眼。” 9 第 9 章 第九章 昨日谢家大公子的婚宴,出来拜堂的却是三公子,已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还没闹明白其中曲折,一早起来,不知道谁最先传出来,府邸上下又说昨日抬进谢家的新娘子,也不是温大娘子,而是温二娘子。 越来越乱了。 各种猜测层出不穷,比画本子还精彩,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狂风以势不可挡的姿态,从墙头上刮过,很快卷往街巷。 流言一起来,谢家必然会被淹没,谢劭一早到了醉香楼,让人去约周邝。 夜里的醉香楼灯火辉煌,莺歌燕舞,白日也不过是一处饮酒聊天的地方,周邝收到消息,翻墙前来赴约。上楼推开房门,见谢劭临窗而坐,一身墨色团花圆领衫袍,盘坐在蒲团上,侧头正瞧着底下的车水马龙,忙唤了一声,“谢兄”。 谢劭转过头,周邝一屁股坐在了他对面,招手让身旁的小厮倒茶,抿了一口,“还是醉香楼的茶好喝,家里的茶水再香,总觉得缺了一股味儿。”放下茶盏,迫不及待地同他邀功,“我可花了整整一月的支出,请了对岸白楼里的戏班子到贵府助兴,还用上了红牙板,怎么样,昨夜那小曲儿可带劲?” 确实带劲。 谢劭没答话,扯唇一笑。 与周邝行于表面的纨绔不同,谢劭的不羁刻在了骨子里,一眼瞧着人才斐然,只有在起歪心时,那股世家子弟的矜贵败类之相,才会表露出来。 周邝太熟悉了,他这样一笑,周邝莫名发慌,“怎么,唱得不好?要不是被禁足,我也能去凑个热闹,可惜了......放心,等你成亲,我必定上门闹上三天三夜。” 谢劭难得没搭腔。 往日谢劭很少这么早约人,见他似乎有事,周邝没再耍嘴皮子,先开口问,“谢兄有何事,不妨直说。” 说话间有人推开了隔壁的门,两间厢房虽有隔断,但临街的一排窗扇相连,此时都敞开,对面的说话声清楚地传了过来。 “谢家的事儿你们听说了没。” “大公子换成三公子那事儿?” “这才是个开始呢,精彩的还在后头,温家抬过去的听说也不是大娘子,你们猜是谁?” 安静了几息,那人又道,“温二娘子!” “还有这等荒唐事?” “这哪是大公子的婚宴,怕不是三公子的婚宴。” “温家倒是同你的说法一致......” 谢劭让闵章把窗户关上,隔壁的说话声瞬间挡在了窗外,再抬头,对面周邝已经目瞪口呆,动也不动地盯着他。 “确实有一事。”既然都听到了,谢劭也懒得解释,接过他刚才的话,扫袖提起茶壶替他续茶,“帮我去造个谣。” 周邝还没从刚才那个惊天震地的消息中缓过神,见谢劭轻轻地搁下茶壶,凑过来曼声道,“说我谢劭对温二娘子图谋已久,昨日婚宴,为我俩两情相悦。” 老祖宗没那么好骗,得等外头的风声传进府上,这场笑柄才会平息,老祖宗也能喘回一口气。 周邝把手默默地伸进袖筒里,狠狠掐了一把,他定还躺在被窝里在做梦,且还是个噩梦。 胳膊上的痛楚无比清晰,周邝依旧不相信,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不死心地确认道,“谢兄,温二娘子是哪个温二娘子?” 断不会是那位放狗咬人的温二娘子吧...... 对面的谢劭一言不发,目光望过来,脸上那一抹死灰般的沉寂,已经不言而喻。 周邝:...... 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周邝除了同情,再也说不出话来,半晌了才喃喃道,“谢兄,早就同你说过,供尊菩萨......” 身后房门“晃荡”一声被推开,崔哖、裴卿先后闻讯赶来,一副行色匆匆,“谢兄......” 一大早,凤城四大纨绔算是聚齐了。 — 谢家老夫人昨儿夜里受到的打击不小,病是真病了,谢劭安抚完后半夜才睡着,早上还没醒。 怕待会儿新人过来敬茶,再受刺激,谢老夫人身边的贴身婢女南之早早派人来同方嬷嬷传话,“老夫人身子不利索,新人敬茶先搁上一阵,等老夫人身子好些了再说。” 本就是个替代,谁也不待见谁,一见面自己尴尬,对方也尴尬。 省了敬茶,温殊色落了个轻松自在。 这亲事虽不尽人意,老夫人没能如愿让三公子娶到大娘子,可温二娘子已经进了屋,往后便是府上的三奶奶了,方嬷嬷同她说了一些院子里的情况,半月前谢劭的外祖母生了一场大病,接到消息后,谢劭的父母连夜赶去了扬州,如今不在府上。 这一来,倒也证实了这回打主意要换亲的人是府上的老祖宗。 简直和自己一模一样。 谢老夫人病了,祖母呢?得知真相后,怕也少不了一场大病,自个儿编造出来的那套说辞,祖母八成也不会相信。 父亲和哥哥又不在,过两月回来知道自己嫁了人,嫁的还是凤城有名的纨绔,会如何想? 昨夜事发突然,太急太累,只顾着为自己谋一条活路,来不及细嚼,这会子天亮了,脑子也醒了,再回头去看自己这桩稀里糊涂的婚姻,心里说不出的忧伤悲哀。 所有的女郎都有一个怀春的梦,她也有。 在去庄子前,明婉柔将她送到城门口,明家的二公子也一道骑马护送。 临别时,二公子突然跳下马背,疾步走到她跟前,目光落在她脸上,左右躲闪,“二娘子好好照顾自己,早些回来。” 早春的风一吹,将站在她身前少年的脸都吹红了,多美好,多心动。 她要嫁,也该嫁这般如意郎君。 再想起昨夜那张怒目瞪她的脸,和那一声呵斥她的“温二!”两者一比,立见高下。 不能想,想多了都想去跳河了,悲伤的情绪越来越浓,收不住,总得有个地儿宣泄出来,温殊色抱住胳膊嗷嗷地哭了起来。 她一哭,晴姑姑和祥云也跟着落泪,主仆三人抱成了一团。 方嬷嬷和谢家的丫鬟立在一旁,手足无措。 嫁过来头一天,长辈不认,新郎官儿一早又不见了身影,确实是个可怜人,方嬷嬷上前细声开解道,“眼下正值春季,院子里花儿开得好,三奶奶去逛逛,散散心吧。” 温殊色不是个善于伤感的人,天大的事,哭过一场也就过去了。回屋里洗了一把脸,打起精神,真带上晴姑姑和祥云去了院子。 这一逛,便找到了自己的快乐。 昨日进来,就觉得院子大,不曾想还有个小湖可以划船。 想在温家时,想划船还得去几里之外的湖泊,见现成的摆在面前,忙让人把船只拉过来,三人一道上了游船,刚从拱桥下穿过,迎面一片花海闯入视线,成片的芍药花,沐浴在春日之下,粉粉白白,恍如梦境。 温殊色突然觉得自个儿先前的格局太狭隘了。 不就是谈情说爱,风花雪月吗,她要想了,多看些话本子,或是去茶楼里听一段感天地泣鬼神的旷世绝恋,看别人恩爱也能过瘾。 除了姿色之外,谢三在她眼里,又多了一样可圈可点的地方。 会过日子。 正午的日头有些晒,温殊色从芍药花丛中横穿而过,爬上了挨着院墙而建的一处观景阁楼去乘凉。 阁楼有三层,站在最顶上往下看,能把附近一片府邸瓦舍,尽收眼底。 只见高高矮矮的青砖黛瓦,横七竖八地挤在了一起,与平时在地面上瞧见的感觉完全不同,站在高处,视线开阔,有了一种万物皆在脚下,一切的烦心事儿都随之烟消云散的宽阔胸襟。 祥云突然道,“娘子,这里能不能看到温家。” 随着她的话,几人抬眼开始寻找。 “还真能瞧见,那不就是吗。”晴姑姑手一指,指向左侧的尽头的一处瓦舍,即便只露出一方院角,也足以让几人兴奋。 “以后娘子想家了,就来这看,咱明儿捎个话回去,说不定哪天娘子还能和老夫人对望呢。” 这就有点异想天开了。她们能瞧见对面,对面可不一定能瞧到这儿来。 正在兴头上,右侧的墙角处突然传来一道呵斥声,“怎么说人怕出名猪怕壮呢,这人啊一旦有了半点出息,总有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找上门,顾氏不过是府上的一位姨娘,就能引来了你们这等穷酸亲戚,今儿表姐,明儿表妹,自个儿都泥菩萨过河呢,也好意思领你们进门......” 温殊色好奇,伸长脖子一望,不是谢家大门吗。 说话间,立在门内的那人突然一把推开门槛处的两人,府门“啪”一声关上。 两人吃了个闭门羹,转过身来,温殊色才瞧清,是位四十来岁的妇人,身边带了个女郎,两人均是面黄肌瘦,衣衫破烂不堪,手上连个包袱都没。 女郎盯着谢家那道气派的将军门,面色绝望,“娘,我们该怎么办。” “走吧,看来你姨母日子也不好过,咱上街头讨一点,总比饿死强......” — 傍晚十分,谢劭方才踏进院子,一进门先问方嬷嬷,“老祖宗今儿怎么样。” 挨着正屋的西厢房闵章已经收拾了出来,见他抬步要往里走,方嬷嬷忙把他拦住,“老祖宗挺好,三奶奶......” 谢劭脚步有些晃,一听到三奶奶,脑仁就叫嚣得厉害,不耐烦地问,“她又怎么了。” “三奶奶今儿大哭了一场,哭得肝肠寸断。”方嬷嬷垂着头,细细禀报,“今早老夫人那边派人过来传话,说让三奶奶不必过去敬茶,三奶奶听进心里,想必牵起了心头的伤心事,一发不可收拾,晌午过后,都没进食,公子还是去瞧一眼吧。” 既已成夫妻,总不能形同陌路,往后一辈子的时间,多相处下去,保不准哪天就看上眼了呢。 见他不出声,方嬷嬷又低声道,“其实三奶奶也挺可怜......” 今儿天一亮,府邸上下都知道温家换了人,个个都不待见她,公子又出去了一日...... 长辈不疼,夫君不喜,怎不可怜。 耳边安静了半晌,谢劭才开口,“麻烦。”嘴上如此说,脚步到底还是转了个方向,去了正屋。 温殊色逛了一上午的院子,有些累,午后回来睡了一觉,错过了饭点,这会子没了瞌睡,正坐在灯下剥着桂圆。 听到外头的脚步声,又听丫鬟唤了一声三公子,心头一跳,暗道西厢房不是收拾出来了吗? 这天都黑了,他怎么还进来了,不是说人后各不相干吗。 果然是来同她争床的。 这头还没想好应付的法子,外面的人已拂起珠帘,径直朝她走来,掀袍坐在了她对面的圆凳上,也没看她,直接开口,“你又想如何?” 瞧吧,这人就不适合说话。 “昨夜咱们已经谈好,你也同意留在谢家,既然愿意,就别做出一副我欺负了你的模样。不妨告诉你,就凭你温家滥竽充数的手段,别说过安稳日子,以府上大公子的脾气,当夜便能把你原封不动地送回去,你应该庆幸遇到的是我,若非我心生慈悲,恐怕你连哭的地儿都没有。” 温殊色眼皮一跳,真想把他那两瓣嘴唇给封上,手里的力道没控制住,桂圆“啪”一声,壳儿捏得稀碎。 谢劭顺势看过去,这才看清满桌子的桂圆壳儿,旁边还有一碗刚用完的鸡蛋羹,眉头一拧,“你不是食不下......” “三哥哥回来了吗?”说话声突然被打断,外面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一面往里走,一面唤着,“三哥哥.....” 很快,里屋那道还没来得及平息下来的珠帘,再次被掀开。 是位十五六岁的年轻女郎,齐踝间裙,外罩一件春季杏色短衫,小圆脸,看上去俏皮又活泼。 温殊色转头,恰好与那女郎的目光对上。 对方眸子里划过一丝惊艳,很快平淡下来,漠然撇开,也没同她招呼,冲她对面的郎君走去,弯唇笑成了月牙,“三哥哥,你怎么才回来。” 谢劭头正疼着,怕吵,“什么事?” 女郎立在他两步之外,捏着手垂目道,“今日顾姨娘的表姐来了府上,说是家里遇上了天灾,没了口粮,带自家娘子前来投靠姨娘,许是顾姨娘手头也紧,没给,我恰巧在门口遇上,瞧着不忍心,擅自做主,便给了她一些钱财,挪的都是这个月的用度......” 顾姨娘,那不就是..... 身后晴姑姑与祥云不由相视一望,偷偷看向自家娘子。 不过一个局外人,温殊色本也没打算听他们说话,可实在太巧,眸子不由轻轻一动,挑起眼重新打探起了对面的女郎。 谢劭揉了揉太阳穴,“多少。” “五百两。” 这一幕莫名熟悉,以温殊色的经验之谈,觉得这女郎有些太心急了,狮子大开口容易穿帮。 随后便见对面的郎君眼睛也没眨一下,抬手唤来了外间的方嬷嬷,“给她一千两。” 温殊色:...... 10 第 10 章 第十章 温殊色大抵明白了谢老夫人的苦心,为何不顾名声也要把新郎换成谢三,是指望大娘子的贤名,能拯救这位败家爷们儿。 结果被自己搅黄了,真可惜...... 温殊色难得有了一丝愧疚,心头却生了疑惑。全凤城的人都清楚,谢家二房就谢劭一个独子,无兄弟无姐妹,今儿来的女郎定也是大房的哪位娘子,怎还上他谢劭这儿来要用度? 谢大爷乃中河副指挥官,被靖王一手提拔上来,按理说也不缺钱财。 疑惑归疑惑,钱不是她的,轮不到她操心,继而埋头从一把碎渣子里去抠桂圆肉。 女郎得了自己想要的,脚步“哒哒”地跟在方嬷嬷身后,眼见就能拿到一张千两银票了,心中别提有多快乐,谁知人还没走出去,身后突然唤了她一声,“慢着。” 女郎转过身,神色免不得有些慌张,“三哥哥还有事吗。” 温殊色也挺意外,以为他终于发现了哪里不对劲,真是可喜可贺呢。 谢劭今日饮了不少酒,神智时不时被拉扯,集中不了,使力忍住脑子里的昏沉,“你过来。” 女郎不明所以,脚步忐忑地倒回来,走到他身旁,还未开口询问,谢劭便冲着对面温殊色一扬手,使唤那女郎,“你三嫂,见礼。” 女郎面色一愣。 今儿消息传出来后,府上谁都知道进来的是温家的二娘子,这等子打着歪心思进门的人,怎配当她的三嫂。 女郎一身倔劲儿,扭头不吭声。 谢劭见她没动,醉酒后的头疼让他没了耐心,盯向女郎,催道,“见礼。” 女郎扭捏一阵,许是自尊心终究还是没能抵过那一千两银票的魅力,垂头不情不愿地唤了一声,“三嫂。” 以两人那糟心的开端,能有如今和睦的场面,实在是烧了高香,菩萨显灵了。 一旁的方嬷嬷上前两步,笑着同温殊色解释,“这位是谢家的大娘子,三奶奶昨日才进来,还没见着呢。” 这结果,温殊色实属没想到,看了看端坐在那的谢劭,又瞅了瞅垂着头的女郎,该如何回应呢。 人家既然叫她三嫂,照理说该给个见面礼,封点银钱,但她花钱自来大手大脚,有多少用多少,囊中实在是羞涩。 且先头有了谢三的一千两,她要拿出十几二十两来,岂不是更难看,还不如不给。 横竖都是心意,看了一眼桌上剩下一半的桂圆,端起来交给方嬷嬷,“大娘子头一回来,尝尝这桂圆吧,很甜的。” 方嬷嬷笑着接过,“奴婢这就去替大娘子包上。” 谢大娘子怵在那一声不吭,以为终于完事了,脚尖正欲往外转,又被谢劭叫住,“不谢礼?” 这回谢大娘子没忍住,惊愕地抬起头来,无辜的一双大眼睛里无不在抗议,她这算哪门子的礼。 见谢劭硬盯着她迟迟不放,一副她不答谢不罢休的架势,平日里瞧着这位三哥哥不着调,出手也大方,似乎任何要求他都能满足,可他要是这般认真瞧着人时,总会让人心头发虚,终究一咬唇,掐着掌心才把那句违心话说出来,“多谢三嫂。” 温殊色客气一笑,同她摆摆手,“不必见外。” 这回没人再拦着她了,大娘子脚步如飞,很快没了身影。 屋里又只剩下了一对新婚夫妇。 先前说到哪儿了?谢劭晃了一下头,半晌没接上思绪,罢了,明日再说吧,撑腿起身,醉酒之人,四肢不受脑子使唤,脚步迈了两步,脚尖撞上了桌踝,整个人往前一载,心道不妙,但好在前面还有个人。 可那人并没如他所愿伸出援手,他的额头结实地撞在了圆凳上。 谢劭:....... 脑袋被磕得眼冒金星,气血更是翻涌得厉害,她没看到吗?还是她没长手,就不知道扶一把! 温殊色亲眼见到他撞上圆凳,“咚”一声,无比响亮,听着都疼,并非不动容,扬声帮他去唤,“方嬷......” “没死,不用叫。” 谢劭自己撑着圆凳爬起来,心头怒火难消,眉心直跳,他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才会遇上她温二。 这一磕,脑袋倒是清晰了不少,终于想起了自己为何而来,忍着头疼欲裂,同她阐明,“我谢劭喜不喜欢你是一回事,但身为谢家三奶奶,该有的尊重你会有。” 温殊色盯着他肿起来的额头,动也不敢动。 于是谢劭给出了对她的警告,“以后不准哭。”别在他这儿哭,别让老祖宗知道,老祖宗要有个好歹,他和她没完。 说完他扭头就走,胳膊微抬提起宽袖。 玉冠下散出来的乌黑墨发披散在后背,步伐稳健,身姿如松,仰首挺胸,男子的阳刚如猛兽一般散发而出,简直魅力四射。 人走了,晴姑姑和祥云才走了过来,见温殊色立在那一动不动,唤她道,“娘子?” “啊?”温殊色回头。 云祥一颗头凑上来,神采奕然,“娘子,奴婢瞧着,三公子并非外面传的不尽人意,就凭他替娘子撑腰这一桩,也算得上好人。” 是不是好人她不知道,这会子温殊色满脑子里都是他那句,“以后不准哭。” 明婉柔买的那一堆话本子,她也没少看,最为心动的是其中一个片段,男子把小娘子困在怀里,霸道地告诉她,“不许哭。”明婉柔还嘲笑她,好歹也是个大家闺秀,怎还喜欢这样的野蛮汉子。她却觉得是明婉柔不懂,那一句“不许哭”爆发出来的霸道魅力,有多俘获娇滴滴的少女心。 经此一回,晴姑姑也对这位便宜姑爷有了改观,“娘子明日何不同他商议回门之事,若三公子愿意同娘子回温家,老夫人见了,自然能安心。” 对,还得回门。 这问题已经困扰了温殊色一日,确实如晴姑姑所说,姑爷随新娘子回门,不就说明两人很恩爱吗,谣言自会不攻而破。 今晚的谢劭确实同之前她所认识的有所不同,酒后吐真言,人品也见真假,或许这才是他真正的品格呢。 人能因第一印象,便对一个人定下好坏的结论,也能因一句话,一夜对其改观。 新婚夜的红烛已撤走,屋内换上了油灯,喜色褪去,人却永远困在了里头。 再想起今早放了秋莺出去,还没传回来信呢,也不知道祖母如何了,温殊色点头,“成吧,我去试试。” — 求人得有求人的态度,翌日早上一起来,温殊色便同晴姑姑和祥云去了后厨,一道做米糕。 这米糕非一般的米糕,是温二爷想方设法不惜陪了半夜的酒,才从凤城有名的白楼老板那讨来的秘方。 好不容易做好一笼,兴致勃勃地提着食盒,到了西厢房门口,方嬷嬷却说人已经走了。 等了一日,米糕做了一笼又一笼,依旧没见到人影子,到了傍晚,祥云才从外面疾步进来,人未到声先至,“娘子,娘子,公子回来了......” 温殊色躺在安乐椅上,瞬间来了精神,起身扶了扶头上的步摇,接过晴姑姑手里的食盒,匆匆出去拦人。 到了穿堂,很快便见两道人影从对面的长廊上走了过来。 夕阳穿瓦,鸟雀翠鸣,前头的郎君一身紫色便装,手提弓箭,身形洒脱,再无昨夜的醉态,跟在他身后的闵章则双手提着几只野鸡和野兔。 原来是狩猎去了。 温殊色挺了挺腰身,端庄地立在那,等着他过来,人影渐渐走近,俊还是俊的,只是额上的一大块青紫好不明显。 谢劭早见到了穿堂里的身影,碍于他今日出去受到的过分关注,不得不临时拉弓上马,替额头上的伤找了一个可以言说的理由。 本不想搭理于她,奈何她目光太过于直白,一直朝自己额头看来,方才给了个眼神。 落日余晖镶了一层金边在她身上,那张脸笑面如花,目中生出几分假模假样的愧疚,一瞧便知有求于人。 他不是菩萨,更没有菩萨心肠。 他扫了她一眼,又一声不吭地从她身边走过,温殊色赶紧转身追上,先开口道歉,“我保证,下回郎君要是摔倒了,我一定会扶你。” 谢劭脸色发青,抿出一抹疏淡的微笑,“那娘子的愿望恐怕要落空了,我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 给不给,没关系,同她一道回门便好。 见她还跟着自己,谢劭的脚步停在门槛前,“有事?” 温殊色弯唇露出一道微笑,把手里的食盒递给他,“我做的米糕,郎君尝一块?” “不尝。” “郎......” 谢劭一把推开西厢房的门,“人前夫妻,人后各不相干,昨夜的约法三章你温二莫不是忘了。”跨进去转身关门,简单直白地拒绝了她的靠近,“别同我套近乎,我不吃你那一套。” 一夜的好感,瞬间渣子都不剩。 什么回不回门的,全抛在了脑后,温殊色转过身,提着食盒怒气冲冲地下了踏道。 见人走了,谢劭才偏过身往外张望,恰好听到一声,“拿去喂狗吧。” — 自此之后,两人再也没有碰上面,谢劭每日回来,正屋的一排直棂门扇闭得一条缝儿都没留,真正做到了各不相干。 谢老夫人的身子还是没见好,谢劭日日都会前去探望,今日出来,正要往外走,迎面便被安叔拦住,“公子,账房那边出了些问题。” 二爷和二夫人去了扬州后,便把账房甩给了公子,这才过了大半月呢,远超出了上月一月的支出。 谢劭丝毫不上心,“拨银子便是。” 安叔哀叹,“再多的银子也填不了贪婪之心,账目不明确,分配不公,迟早会出事,奴才可听说了,这半个月来,大房那边的二公子,大娘子,以公子的名义擅自去账房,支取了好几回银子......” “多少?” “账上少了两千两。” 谢劭记得几人都来自己跟前讨过银子,但记不清自己应承过多少数目,两千两,也不算多,“行了,我知道了......” “公子......”安叔看着消失在门口的身影,急得跺脚,这般下去,老夫人那病能好才怪。 当日也不知是酒场子散得早,还是戏曲儿听腻了,谢劭难得在太阳当空之时回到了院子。 脚步刚上长廊,便见对面穿堂内的梨树下搭了张桌,几人坐在树荫之间正饮着茶。 几日不见,女郎依旧谈笑风生,好奇她是上哪儿结识来的人,到了跟前,方才认出是大伯父屋里的顾姨娘。 “奴给公子请安。”顾姨娘见他回来了,忙起身行礼,解释道,“前几日家中表亲来府上寻亲,我困乏得紧,睡了过去,幸得三奶奶帮衬了一把,施了五百两银子,这才不至于让母女俩留落街头......” 11 第 11 章 第十一章 今日顾姨娘过来,是为找零那日温殊色给的五百两整票,找回来四百八十两,和一张盖着血红指印的二十两欠条。 顾姨娘道完谢,把自己绣的几张绣帕作为谢礼留给了温殊色,之后辞别回了院子。 阳春三月,艳阳当空,气候正适宜,谢劭转头望向身旁的女郎。 海棠色的长裙,披鹅黄大袖对襟沙罗衫,头顶大片绿叶映下,斑斑点点的光影随风轻轻移走在她的脸畔上,风动人不动。 所以,给顾姨娘表亲钱财的不是什么谢家大娘子,而是温二,也不是五百两,只有二十两。 顾姨娘在时温殊色对他尚有一副笑颜,人一走,遵从各不相干的约定,权当没见到那么个人,转身吩咐祥云和晴姑姑收拾木案圆凳。 谢劭垂眼一扫,案上的小吃茶点一应俱全。 白楼的米糕、醉香楼的养颜花茶、昨日他刚让人送进府的贡桃,两盘盐卤菽,脚边还有个熏香炉子,香片熏的是流脑。 奢靡程度,一点都不逊于自己。 谢家上下这几日因她的不请自来,闹得鸡犬不宁,自己更是为了安抚老祖宗,绞尽脑汁努力营造出一种他很幸福美满的假象。 她倒是过得悠闲自在。 愣个神的功夫,女郎已提着裙摆进了屋。 谢劭转身回到西厢房,正打算睡上一觉,大房的二公子谢玠突然造访,进屋后便坐在他对面的圈椅内,同他聊起了几日后要举办的春社。从马匹说到了马鞍,扯了半天,硬是没说到点子上,谢劭困得慌,没心思同他熬,直接问道,“要多少。” 打发走了二公子,谢劭安稳地睡了一觉,傍晚时分,安叔便抱着一摞账本找上了门,“二公子说公子应承了他六百两银钱,可属实?” 谢劭一身单薄长衫,睡眼惺忪,起身坐到矮几前的蒲团上,倒了一杯茶水,“给。” “三爷威武,谢过三爷。” 正屋的那只八哥,西厢房收拾好后,便被温殊色派人给他提了过来,鹦鹉学舌,足见这畜生听了多少阿谀奉承之言。 安叔老泪都快流了出来,“公子,老爷和二夫人这前脚刚到扬州,回来若是知道......” “会如何?”谢劭一副懒洋洋的架势,曼声道,“当年他谢仆射,辞官携家眷归故里,图的不就是当下这份天伦之乐,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一点银钱能让全府上下都快乐,何乐而不为。” “公子如此下去,是从未考虑过往后的前程......” 谢劭‘嗤’笑一声,抬头看向安叔,“我一介纨绔子弟,要何前程,爹娘造了一座金山银山,这辈子最大的前程,便是往外花钱。” 安叔不死心,“钱财乃身外之物,总有花光一日。” “花不完。” “花得完。”安叔言语激动,掷地有声。 谢劭:...... 谢劭知道他今日是有备而来,不达目的不罢休,只得退步,“行吧,把账本搁这儿,我瞧瞧。” 安叔呈上账本,弯身再次行礼,“劳请公子一定要过目。” — 华灯初上,谢劭望着跟前的一摞账本,把方嬷嬷唤到了西厢房,“温二呢?” “三奶奶刚歇下。” 谢劭转头看向沙漏,日暮才刚过,又问,“她很清闲?” 方嬷嬷心道还真不闲。 “三奶奶每日辰时起,先去惜金亭走上两圈,回屋再歇息片刻倒个回笼觉,醒了后带上吃食上船,船里待一阵,再划船到半月桥,半月桥对面的芍药地里三奶奶让人添了一副秋千,荡上半个时辰,再上凉亭,午后日头晒,三奶奶喜欢去南边的水榭,午食大多在水榭用完再回院子,还特意请了画师上门,一日行居全都入了画,隔上两日便会派人传给温家老夫人。” 上回温殊色的回门梦,终究落了一场空。 本想拉着谢劭一道回门,吃了个闭门羹后,也没再指望,第二日收拾好东西,打算一人回温家,人还没走出去,却被老夫人拦了下来。 谢老夫人的原话,“一桩亲事阴差阳错,新郎不是新郎,新娘子也不是新娘子,闹到这份上,两家都没脸见人,都在装傻等着对方先上门呢,闲頠为了安抚我,一口咬定温二娘子是他心头所好,听着玄乎,可万一说得是真的,这头我放了二娘子回去,依照温家那老狐狸的心思,二娘子还能回来?她温老东西跟前就这么一个亲孙女,知道谋算不成,估摸着这会子正盼着人回去呢,等人一回到温家,什么名声什么脸面,她恐怕连命都能不要,把人给藏起来,到那时我谢家莫不是娶了一场空?” “好生伺候着,需要什么都满足她,唯独不能回温家。” 温殊色回不去,又从秋莺那得知老夫人果然倒下了,心头着急,便请了画师到府上,把自己每日的幸福日子用画像记录下来,拿给温老夫人瞧。 确实是充实,可在谢劭听来,是无所事事。 第二日一早,温殊色醒来一掀开帐子,谢劭便从里屋的珠帘下钻了进来,“温二,收拾好了出来一下,有事同你说。” 两人已经快十来日没说过话,温殊色过得快活自在,大清早忽被找上门,预感有大事要发生,心头生了防备,也不敢耽搁,匆匆洗漱穿戴好出去,谢劭已坐在了外间临窗的那张茶案前。 温殊色绕了绕胳膊上的浅粉披帛,上前客气地问道,“三公子有何事?” 从昨日她扭头留给了自己一个六亲不认的后脖子,谢劭便知道她还记恨着上次之事。 事后也弄清楚了她是为何而来,想回门。但他一向不喜欢应付这些家长里短,有心无力,爱莫能助。 也没去追究她的态度,谢劭让她坐在了自己对面,劈头便问,“会管账吗?” 温殊色一愣。 “温家乃中州凤城有名的书香门第,对家中女郎的管教定不会落下,琴棋书画不用说,管理治家当也不在话下。”挑眼看了一眼对面呆愣的小娘子,眉头微拧,“温老夫人没请先生授教过?” 果然,是大事。 温殊色精神一震,不是都已商议好了两人将就过日子,怎么事后还有验货这一环节,她很想同他掰扯,可断不会承认自己没教养,答道,“请过。” “会吗?” 他是何意?答一句请过,不就是会了吗,他看不起她,还是怀疑她在撒谎,温殊色神色之间有了不耐烦,“自然会,三公子到底有何事。” “会就好。”谢劭把昨夜安叔给他的一摞账本原封不动地堆到了她面前,“今日起,府上的账,你来管。” 温殊色瞪大眼睛。 一旁的祥云和晴姑姑也齐齐吸了一口凉气。 温殊色没反应过来,“三公子说什么?” 谢劭又道,“你来管账。” 他这算急病乱投医吗。自己什么斤两,她还是有那个自知之明,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温殊色委婉拒绝道,“这等紧要的活儿,三公子还是要深思熟虑得好......” “占了我的屋子,吃我的,用我的,总得干些事。”谢劭一心认定了她就是接替自己的最佳人选,“顾姨娘表亲一事,我见你并非如传闻中那般无用。既有大娘子那般贤名,耳濡目染,你温二差也差不到哪里。” 祥云死死地掐住自个儿的手,同晴姑姑两人一道绷紧脊梁,咬紧牙关,生怕牙缝儿一个没关住,露出了不该有的声音。 这顶高帽子一戴,温殊色听不出他是在嘲讽,还是在夸赞,顿了片刻,问,“三公子想让我如何管。” “随你,每月同账房的安叔对好账即可。” 温殊色试探,“那我的支出......” “随意。” 还真是一桩了不起的大事,在院子里住了十来日,谢三的财力她看在了眼里,凤城实打实的第一财主。 要她管账,意思是这些个钱财,往后都是她说了算吗。 心头突然“咚咚”的跳了起来,可再亢奋的心,也不能让他瞧出来,低头咬唇思忖了一会,勉为其难地道,“行吧,我试试。”后又探头看向对面的郎君,同他讨价还价,“管账不是件轻松事,今后我怕是要忙起来了,数数日子,我来谢家已有十二日,还没回门呢......” 只要她愿意为自己分担,旁的好说,谢劭应承了她,“明日辰时末,门口候着。” 事情谈妥,谢劭回去立马让闵章把库房钥匙交给了温殊色。 早食后,主仆三人去了一趟库房回来个个瞠目结舌,再翻开账本上那一长串惊天的数目,温殊色迟迟没缓过神,仰头叹息,“我们该怎么花呢?” 知道自己主子是个什么样的人,晴姑姑赶紧一把帮她把账本合上,“娘子,这银子揣在身上,它不咬人,咱慢慢来......” — 唯一牵绊他的麻烦事没了,谢劭一身轻松,出门时再遇见安叔,潇洒一扬手,“找三奶奶去,往后她管账。” 今儿几人约好了上裴卿家饮酒,谢劭出了门直奔裴家。 裴家的家主几年前便去了东都,如今官至大理寺少卿,留下凤城的这座府邸,唯有裴卿一个人居住,府中没个压制的长辈,年轻人怎么轻松怎么来,别看裴卿长得一副威严面相,小娘子见了都会发抖,却把宅子布置得诗情画意,这些年,便也成了几人的常聚之地。 往日进门,府门外只有一个门房。 今日下马,却见府门两旁笔直地立着两个侍卫,谢劭正疑惑,裴卿从里出来招呼他进门,“谢兄。” 没等他主动问,裴卿领他上了长廊后,往前厅的位置使了个眼色,压低声音,“一炷香前突然回来,事先毫无半点消息。” 谢劭往里一瞧,前厅的一排门扇大敞开,四面的卷帘也拉了起来,茶案前坐着一位四十来岁的男子,正是裴卿的父亲裴元丘,东都的大理寺少卿。 既已碰上,谢劭上前去见礼,“裴伯父。” “哟,这是闲頠吧?”裴大人看着谢劭,眼前一亮,热络地道,“一别多年,长得愈发一表人才。” “伯父谬赞。” “离开东都时,你才十二岁,这一晃眼,都成亲了,听说娶的是温家的娘子?” “对,温家二娘子。” “挺好,温家在福州发了些财。” “父亲想同谢兄叙旧,还是改日再约,今日他是孩儿的客人。”裴卿从中打断,撂下一声,“父亲先忙。”拉上谢劭去了后院。 后院崔哖,周邝已经到了,裴府也是个五进五出的宅子,前院与后院隔开,两边的动静听不见,各忙各的。 几杯酒下肚,谢劭去往旁边的净房,出来却见裴元丘双手拢袖,背对着他,立在穿堂内的青石板上。 明显是在等他。 谢劭目光一顿,沉默片刻,笑着招呼道,“伯父。” 裴元丘见他来了,转身迎上前,继续适才的寒暄,“谢老可还好?” 谢劭答,“都好。” 裴元丘看了他一眼,突然问,“怎么,没想过回东都?” 谢劭摇头,“大酆民风讲究落叶归根,何况凤城山清水秀,在此安顿之人,哪还舍得再动。” 裴元丘偏头一笑,“这恐怕是你父亲的意思吧,我跟前那不孝子你也清楚,自小想法多,起初我同你父亲一样,也想把他绑在身边,可后来怎么着?父子俩的关系一落千丈,便也想明白了,儿孙有他自己的想法,做父母的干涉不了。” 谢劭安静地听着,并没搭腔。 裴元丘见他不出声,点明了问,“谢老还是不同意你到东都?” 谢劭道伯父误会了,“我同家父志趣相投,也好这凤城美景。” “我看不见得。”裴元丘转过头,抬头望了一眼天,“当年你十二岁,立在贡院的龙虎墙金榜前,一句‘万疆河山,还看少年郎。’如今朝中臣子说起,还赞叹不绝呢。” “不过是年少无知,轻狂之言,让伯父见笑了。” “何为年少?”裴元丘似是被他气笑了,“你要称一个老字,把你父亲,把老夫置于何处?” 叹息一声,又道,“世间之事,全看天命,有使命在身之人,越想躲越躲不掉,你可知谢老之后,那位只做了几日的王仆射是如何死的?” “王仆射之所以被害,是因之前曾经被人抢劫过钱财和姬妾,对方害怕罢了,我谢家无权无势,无冤无仇。” “谁说的?这不凤城还有个靖王吗。” — 后院裴卿没见到人,找了一圈,才看到谢劭同自己的父亲走了出来,脸色顿时一变。 送谢劭出门时,裴卿便凑在他耳边低声道,“此人心思极深,已经投靠了右相门下,今日无论同你说了什么,你切记,要谨慎。” 谢劭牵唇一笑,拍了拍他肩头,“知道。” “今日是我失礼了,明日我上门来赔罪。” 谢劭接过闵章手里的缰绳,翻身上马,“明儿怕是没空。” “有约了?” “回门。” 12 第 12 章 第十二章 三月末,春风拂过鼻尖,隐隐夹带一股花香,人也跟着神清气爽。 温殊色激动之心难以平复,除了天降横财砸下来的晕眩感,头一回挑起管家的重任,心口发胀如同火焰灼灼在烧。 父亲去了福州,纵然把家底留给了她,但祖母也不敢当真把所有的鸡蛋都放在她一个篮子里,能让她霍霍的只有父亲每个季度捎回来供给大房的开支和她的零花,在凤城的茶楼铺子,都在祖母手上。 谢三不一样,是把谢家二房的钱财毫无保留,全都交在了她手里。 能如此信任她,断然不会让他失望。 虽没有大娘子的贤名,但她愿意一试,等将来家管好了,离开谢家时,也不至于给人留个白吃白喝,去留无痕的印象。 安叔找上门时,温殊色的态度极好,端坐于官帽椅上,让晴姑姑同安叔看茶,言语客气,“晚辈学识浅,还请安叔多指教。” 许是有了谢劭那败家子在前开了个先例,见她如此,安叔老泪纵横,瞬间看到了希望,把账本从头到尾细细与她理了一遍。 从日头初升到落日西沉,温殊色满腔激昂,终究被账本上的枯燥数目,消磨了个干净。 送走安叔,躺在安乐椅上正回神儿,方嬷嬷进来禀报,说大夫人跟前的大丫鬟碧云来了。 能被唤一声大夫人,必然是大公子的母亲,若非谢三,大夫人这会该是她的婆母了,不知寻她有何事,温殊色让方嬷嬷先放人进来。 碧云拂帘进屋,寻的却并非温殊色,朝她随意蹲了个礼,“三奶奶”,目光便往屋里打探了一圈,转头问身后方嬷嬷,“三公子还没回来?” 神色之间,全然不把温殊色放在眼里。 娘子进府是有些不光彩,但如今是三公子承认的正经娘子,亲眼见过三公子在大娘子面前替娘子撑了腰后,祥云突然有了底气,不待方嬷嬷回她,先接了话,“姑爷忙着呢,这位姐姐有何事。” 碧云没料到温家的丫头会搭腔,面色微露诧异,扫了一眼祥云,眼里一丝轻蔑难掩,也不回答她,只同温殊色笑了笑,“三奶奶,奴婢今儿是奉大夫人吩咐,前来寻三公子领取下月水粉的银钱,三公子既然还没回来,奴婢在外候一阵。”神色突然一惊,似是想起来了什么大事,颇为懊恼,“瞧奴婢这脑袋,忘了三公子如今住的是西厢房了,打扰到三奶奶歇息了,奴婢这就告退。” 祥云气得岔气,这装模作样的...... 脖子一仰,冲着转身朝往而去的背影,大声道,“巧了,姑爷今儿把库房交给了奶奶,这位姐姐恐怕还得调个头回来,找咱奶奶了。” 果然,前面那人顿了脚步,扭头看向身后的方嬷嬷。 方嬷嬷点头,“祥云娘子说得没错,公子今儿已把账本交给了三奶奶,往后府上要找三公子支取银钱,找三奶奶便是。” 怎么可能? 碧云一脸震惊,府上谁不知道她是个假货,三公子若真能容得了她,怎会搬去西厢房住,能留她在院子里,不过是为了安抚老夫人,待老夫人身子一好,一纸休书,她来谢家不就是一场走马观花...... 可方嬷嬷是三公子的人,说不了假话。 半晌过去,碧云终究是缓过了神,虽不明白三公子这糊涂之举是何缘故,眼下又不得不低头,倒回去走到了温殊色跟前,这回态度客气了不少,“三奶奶,您看,大夫人下月的水粉开支......” 温殊色被安叔念叨了一日,耳边还在嗡嗡响,没成想,这么快就上手了,随口便问,“多少。” 说辞,语气倒是同三公子一模一样。 碧云松了一口气,“五百两。”就等着对方开票子了,却见对面安乐椅上的女郎缓缓直起身,问,“哪家的水粉?” 哪家的。 如此简单的问题,许是从未被人问过,碧云被问得一愣,望着对面女郎渐渐露出的疑惑,忙道,“西街崔家。” 女郎神色一顿,露出微愠之色,“崔家的少爷崔哖好歹和郎君是拜把子的兄弟,背地里怎还起了蒙骗之心。” 见碧云一脸不知所云,温殊色同她解释道,“大夫人还不知道吧?崔家的水粉虽说匣子好看,可卖点也全都在匣子上,里头的水粉都是从青州进的货,青州的水粉从哪儿来的呢?不就是扬州吗?婆母的娘家阮家,乃扬州有名的香料世家,每年输出外地的胭脂水粉中阮家占八成,他崔家骗骗旁人就罢了,怎还骗起了大夫人呢。” 越说越气了,温殊色挺直了胸膛,“咱大夫人,名门出身,长相秀气,脸又不是个大玉盘子,一个月顶多用十盒,十盒要五百两!”眉头皱得更紧了,“他崔家用婆母的水粉,倒个手再以几十倍高价卖给郎君,这不是把郎君当傻子吗,崔家也不怕昧良心啊。” 碧云目瞪口呆。 “不成,我这就去找郎君,说他被骗了。”她突然起身,碧云吓得魂儿都没了,忙把她拦住,“三奶奶,且慢......”慌慌张张道,“大夫人用的水粉,好像也不全是崔家,旁的......奴婢这脑袋还真不记事儿。” 温殊色也没为难她,神色慢慢松下来,“就说呢,这崔家的心肝子也太厚。” 碧云连连道是,“奴婢一时记岔了。” 温殊色没继续追问,一心怕谢家人被骗,“咱谢家不是也有水粉铺子吗,之前我用过,货色同崔家的一样,大夫人今后要缺水粉,去铺子里拿便是,不能让旁人平白无故赚了咱们银子。”转过头,叫方嬷嬷过来,“嬷嬷明日走一趟水粉铺子,瞧瞧到底是怎么回事,府上主子们用的水粉,怎么能苛刻了呢,还得让大夫人自己掏钱去买......” “不用麻烦三奶奶......” 祥云看着碧云那张五颜六色的脸,心头一阵舒坦。 娘子与三公子可不同,败家那是败在自己身上,旁人想来搜刮没那么容易,温家大娘子的嫁妆,不就是个例子。 半刻后,碧云空着手出来,走出屋子,夜风一吹,方才察觉背心一层冷汗。 一时惊觉,这三奶奶......不是个省油的灯啊。 匆匆回去把温殊色说的话一字不漏地传给了大夫人,大夫人越听越觉得荒唐,“她还真把自己当谢家三奶奶了了?” 又恨起了谢劭。 “别的事他三公子怎么胡闹都成,账房这等大事,也敢随便交付?怕是还没听说温二娘子的本事吧。”当夜大夫人便去了老夫人屋里,“母亲,您是不知道温家这位二娘子的品行......” 谢家的大公子同温家大娘子定了亲后,她同温家大夫人没少往来,温家的事她都清楚。 那位温二娘子就是个十足的败家子,一天一身新衣不带重样,沐浴用牛乳,喝水只喝青山朝露,听说屋里的碗筷都是金子做的,珠宝首饰更不用说。 谢老夫人害的是心病,大夫人一脚正好踩上痛处,险些一口气没喘过来。 大夫人说上了劲,“她来府上半月还不到,又是请画师,又是让工匠修院子,花起我谢家的钱财倒是大手大脚,可今儿我让人去支取五百两银钱,她却一分不给,当年二爷带着五万两黄金回凤城,多少双眼睛盯着,要不是这些年大爷在前面护着,哪有如今的安宁......” 大夫人后面一堆话,谢老夫人一句都没听进去,只听到了那句“一分不给”。眼神陡然一亮,气也慢慢地顺了过来,不动声色地听大夫人抱怨完,等人一走,立马从床上坐起,使唤南之,“快,快把方嬷嬷叫过来。” — 昨日谢劭答应了要带她回门,温殊色一个晚上脑子里全是祖母,天还没亮便醒了,横竖也睡不着,起来开始收拾东西。 怕谢三突然反悔,早早派了祥云去西厢房门口站哨。 谢劭昨日从裴府出来后,被周邝和崔哖拉着上了白楼,听几个西夏商贩,唱了一个晚上的曲儿。 西夏的唱腔与大酆不同,曲子里全是情情爱爱,没有半点遮掩,俗人骨子里的那点放荡,一经挑拨如洪水决堤,一曲唱完,满堂儿郎大呼精彩。 很晚谢劭才回府,睡得正香,耳边突然吵了起来。 “姑爷,到辰时了。” “辰时一刻了。” “二刻了,姑爷,姑爷......” “祥云娘子请不要大声吵嚷,公子还没醒......” 谢劭翻身坐起来,脑袋又痛又沉,穿好衣裳出门时,眼睛还有些发涩,门前的小娘子倒是一脸精神饱满,笑着对他挥了挥手,“郎君,该出发了。” 改口倒挺快。 谢劭没理她,让闵章去备回礼,自己则跟在快要蹦起来的小娘子身后,一道走出院子。 “郎君,你喜欢吃什么,有没有忌口的?我好先给厨子打声招呼。” 谢劭毫无兴致,“都行。” “那我看着办。”又扭过脖子同他继续道,“郎君今儿没什么安排吧?出嫁那日我刚从庄子回来,屋子都没来得及回,便被推上了花桥,今儿我回去想收拾一下,估计得耽搁些时辰,先同郎君打个招呼,别催我成不?” 没了往日的咄咄逼人,摆出一副求人的姿态,那张明艳期待的脸,莫名顺眼了许多。 她为何去的庄子,谢劭自然知道,被逼成亲的滋味也深有体会,既已应承了她,没必要扫兴,“日铺,最迟。” 日铺足够了,只要不是坐一下就走,“多谢郎君。” 女郎心满意足,转过头再也不理会他,两人一个神色高涨,一个无精打采,刚从影壁后转出来,便见到了立在门口的谢老夫人。 昨日谢劭过去探望,还见她脸色憔悴躺在床上,突然见她能下地了,怔了怔,“祖母?” 谢老夫人的目光却在温殊色身上,“这是殊色?瞧这模样多水灵,一看就是我谢家人......” 成亲半月,谢老夫人还是头一回见到人,目光里的惊艳并非装模作样,是真没料到温家的二娘子原来生得如此标志。 昨夜她听方嬷嬷说今日三奶奶要回门,既然是夫妻两人商议好了,自己也不能再阻拦,阻拦不了,那便一道去吧。 两家总不能一直这般耗着,早晚都得碰面,她就不信那温老东西,还能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把人藏起来。 13 第 13 章 第十三章 新婚敬茶免了,没了露面的机会,温殊色也是头一回见谢老夫人,本以为是个严肃刻板的老人,却意外地慈眉善目。 一声‘殊色’把她唤愣了神,身旁方嬷嬷提醒她,“三奶奶,这是谢家老祖宗,之前一直病着,怕新人瞧了晦气,近段日子,便没让三奶奶到跟前请安。” 一句话把几人之间心知肚明的尴尬事儿化解开,足以见得,会说话的下人,对主子有多重要。 温殊色上前去见礼,随谢劭唤了一声,“祖母。”她自来不是个记仇的人,对方一张笑脸,她也是一副微笑的和气样。 “好孩子。”谢老夫人又把她从头到尾瞧了一遍,关怀地问她,“在府上住得如何?” 温殊色点头,“都好。” 这段日子谢老夫人虽没见她人,每日都会召方嬷嬷到院子,她的一举一动都到了自己耳里,没有闹腾,也没吵着非要回温家,谢老夫人很满意,就怕她嫁不成大公子,一哭二闹三上吊,那才让人揪心。 昨夜又从方嬷嬷那一字不漏地听了她是如何把大夫人婢女说得哑口无言,听到乐子处,谢老夫人还当场几声呵呵大笑。 知道要问银钱花在哪儿,还知道崔家水粉从何而来,这样的孙媳妇,比起自己那位败家孙子,简直叫人安心踏实。 没见着人时已对她改观,如今见到人,越看越喜欢,生怕她一去不再愿意回来,试探道,“时候不早了,咱们先去温家见你祖母吧,等晚上回来,咱祖孙俩好好说说话。” 温殊色一愣,谢老夫人也去? 之前为了让谢劭同她一道回门,费了她九牛二虎之力,已经千恩万谢了,谢老夫人再一道陪她回门,这等大场面她做梦都不敢想。 见她不说话,谢老夫人歪头问她,“怎么了?不欢迎祖母去?” 自打温家和谢家你谋我算,谁也没能如愿之后,两家拉不下脸一直僵持着,如今谢老夫人能主动迈出这一步,温殊色心头感激,怎能不高兴,也不是那等子拐弯抹角的性子,当下“噗通”一声跪下,权当是弥补了那日的敬茶礼,脆声道,“高兴,孙媳妇谢过祖母。” “怎还跪上了,快起来......”谢老夫人慌忙伸手,一旁的丫鬟仆妇也纷纷去扶她。 前面说说笑笑聚成一团,好不和睦,谢劭和闵章立在重围之外,一头雾水,还没闹明白发生了何事,谢老夫人便回头唤他,“闲頠,时辰不早了,带殊色上车。” 日头已经晒到了谢府的将军门上,时辰确实不早了。 老夫人一副装备齐全早已备好的架势,谢劭知道阻拦也无用,吩咐方嬷嬷过去照顾好老夫人,带着温殊色上了后面的一辆马车。 马蹄声“踢嗒踢嗒”,每往前走一步,便离温家更近一步。 算上在庄子上呆的一个月,温殊色有了一股很久未归家的感觉,想起祖母的笑,想起自个儿种满了花花草草的院子,马车的颠簸也忘了,恨不得插上一双翅膀,‘嗖’一声飞到温家。 但显然身旁的人没能感同她的快乐。 谢劭双手撑着膝盖,旁边的一扇直棂窗户打开,百般无聊地看着外面不断移走的巷子砖墙。 自己一个人高兴,有些不好意思,温殊色瞅了瞅旁边一言不发的郎君,主动搭话,“原来郎君的小字叫闲頠啊?” 谢劭回过头,旁边的女郎腰身瞬间坐直了,摆出一副端庄的模样来,“我姓温,名殊色。” 谢劭:...... 他一笑,面上生出一抹嘲弄之色,“温家二娘子,殊色美丽,好名字。” 一高兴,险些忘记了他长了一张嘴,“我是见你每回都唤我温二,担心你不知道我名,好心提醒你,免得待会儿咱们穿帮。” 谢劭疑惑了,“何来穿帮一说?” 温殊色见他如此,暗道一声幸好事先说起了此事,赶紧帮他捋了捋,“那日咱们是不是约法了三章?人前夫妻,既然是夫妻,待会儿当着温家人的面,咱们就该有夫妻之间的浓情蜜意。” “不见得。”身旁的郎君无视她单纯美好的畅想,一瓢凉水当头泼下去,“不见得所有夫妻都会浓情蜜意,夫妻两看生厌,各自偷欢,宠妾灭妻的一大把,远的不说,凤城这样的事例还少吗。” 回头看了一眼跟前目光呆呆的女郎,继而说教道,“只有互相喜欢,真心相爱的夫妻,才会浓情蜜意。” 话毕就后悔了,他何时这么多话了,果然昨夜的西夏曲子听多了。 正要掐断话题,闭眼歇息一会儿,却听身旁的女郎,用着视死如归的语气同他道,“那你就当我爱你吧。” 谢劭:...... — 温家的宅子在南边的惠民河,谢家的府邸则建在东边的护城河,从靖王府和府衙外的街市道上绕过去,垂直角便到了南边。 温家的门房今儿刚接了一位客人,回到门前,还没喘过气呢,门外巷子里又传来了车轱辘子碾动的声响。 温家大爷在东都做官,二爷人又常年在福州,平日里温家的门庭并不热闹,很少有人上门,门房暗道今儿是什么好日子,探头往外一看,不得了,狭长的巷子内马车一辆接着一辆,缓缓朝着门前驶来,为首的那辆马车已到了门口,马匹金络青骢,车身同车轱辘子皆以黄铜打造,绿荫车盖下的两盏灯笼上,写着大大的“谢”字。 中州凤城除了前谢仆射家,还能有那个谢家能有如此大排场。 马车很快在门前停稳,只见几个丫鬟仆妇一并簇拥着一位老夫人下了马车。 门房一看,赶紧回头,激动地同雕花影壁后的一位仆妇道,“快去禀报老夫人,谢家老夫人来了。” 自从得知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谢家也换了新郎,心头肉嫁给了一个世家纨绔之后,温老夫人便躺在了床上,一病不起,起初滴米不进,之后收到温殊色捎回来的画像,才慢慢地缓回一口气。这十来日,温老夫人心思没一刻闲着,想尽了各种法子,甚至动了念头让人去谢家把温殊色劫回来,奈何谢家的府邸建得密不透风,没下手的机会。 想着实在不行,只能来明的,大不了豁出老脸不要,去府上把人讨回来。 心头正盘算,外面一仆妇匆匆进来禀报,“谢老夫人来了,二娘子和姑爷也回来了。” 温老夫人神色一震,呆愣了片刻,忽然从床榻上坐起身,挣扎着要下床,“这个老狐狸,她还有脸上门。”一面又催曹姑姑,“快,赶紧替我收拾,打扮得精神些......” — 谢温两家的祖辈乃世交,才有了这门亲事,早年谢老夫人也来过温家做客。 只是今夕不同往日,难免让人尴尬。 但误打误撞,温家给自己送了个满意的孙媳妇儿上门,得了便宜总不能还卖乖,既然上门便得拿出诚意。 春季的天气乍暖还寒,温殊色今儿一条鹅黄间裙,同色半壁,祥云拿了一件轻薄的锦帔在手上,怕她待会儿凉,好替她披上。 谢老夫人看在眼里,待两人走近,便同祥云道,“把锦帔交给姑爷吧。” 祥云也是个实心眼的,没等谢劭回话,埋头走到他跟前,手中锦帔径直递过去,谢劭只得伸手。 乳白色的锦披质地柔软细腻,绣着一朵一朵红色的小花,鲜艳耀眼,搭在他纯青色的袖口上,色彩愈发鲜明。 这般花里胡哨的料子,一看就是小娘子的东西,谢劭眉头微皱,还没回过神,身旁的女郎冲她一笑,倒是毫不客气,“有劳郎君了。” 14 第 14 章 第十四章 温家的祖上在凤城,当年文昌帝为了感激温老爷子的孺慕之情,特意让人在凤城置办了这处宅子,歪打正着替温家留了一条退路。 圣上登基之后,温老爷子被贬,举家迁回了凤城,府邸前原本那扇气派的大门拆掉,换上了简单的屋宇式大门。 绘松竹的石头影壁,一条朴素的长廊,毫无气派可言,往里进一道门,才瞧到了雕梁画栋,看出这座宅子当初的辉煌。 温殊色归心似箭,同晴姑姑走在前引路,谢劭和谢老夫人并排落后三五步,传话的人照温老夫人的吩咐,把几人带到了心远堂,奉茶先招待着。 半盏茶的功夫,屋外传来说话声,温殊色心口一紧,伸长脖子往直棂窗外一探,见温老夫人领着曹姑姑和两名丫鬟下了长廊,十几日的相思和种种变故,顾不得去担心会不会被人看了笑话,起身疾步走了出去,跨出门槛立在踏道上,看着眼前年过花甲的老人,嗓音嗡嗡地唤了一声,“祖母。” 没等温老夫人反应,又提着裙摆,快步走下穿堂,上前一把抱住了她,“想死孙女儿了。” 自幼被温老夫人带大,祖孙俩的感情如同母子,儿时温殊色一高兴常常会扑进温老夫人怀里,长大懂事后,知道了何为规矩,已很久没这般任性过。 温老夫人被她这一抱,眼泪花儿都冒了出来,深吸一口气,旁的什么心思都没了,只拍着她的肩,哑声道,“回来了就好。” 祖孙俩在院子里相拥诉着相思,屋内谢老夫人心里愈发没了底,转头看向旁边一脸无聊的孙儿,凑过去点拨道,“温家这位老狐狸城府极深,今日能不能把你那心头肉带回去,就看你了,待会儿多长个心眼子,想想你兄长平日的谈吐,你照着学来两样,让那老东西见了安心,老大老三不也一样。” 谢家能这么同他说话的人,也只有谢老夫人了。 先前谢劭一个劲儿的同她保证,温二就是他心头所好,如今却成了作茧自缚。 没等谢劭应,外面的一行人已朝着屋内走了上来,谢老夫人神色一肃,忙问谢劭,“你帮我瞧瞧,可还精神?” 谢老夫人今儿也是特意打扮过,下马车时还让南之给她补了一些水粉在脸上,这会子也不知道是紧张还是水粉的效应,昨日还苍白的脸色,倒是红润了不少。 谢劭无奈点头,“精神。” 谢老夫人仍不放心,腰杆子一挺,起身道,“不行,我得去门口接人。” 温老夫人抬脚正要跨过门槛,回忆起了谢老夫人的那张脸,脚步一顿,转头低声问温殊色,“我脸色不差吧。” 温殊色挽着她的胳膊,在她耳边夸道,“祖母精神着呢。” 话音刚落,门内一道人影突然走了出来,嗓音无比响亮,“哎哟,老姐姐,咱们可是好久没见了。” 温老夫人抬头,一眼就认出了跟前的老狐狸。 这几日对方的名头,各自都没少挂在嘴边。 于是,昨日还齐齐躺在床上的两人,凭着一口硬气,把周身的精神劲全使了出来,谁也不想让对方看出半点憔悴。 尽管心里已把彼此骂了千百回,见了面还是得保住体面,温老夫人一笑,“可不是吗,都快半年了,听说前些日子老夫人害了一场病,本该去探望,谁知被府上事务所绊,还请老夫人莫怪。”说着吩咐南之,“谢老夫人身子骨弱,一般的茶水哪里行,去取些温补的来......” 谢老夫人面色微僵,“不过是牙痛了一阵,没什么老毛病,让老姐姐挂心了。”一边又道,“老姐姐上回身子抱恙,我不也忙得脱不开身,没能上门探望......” 姑娘年轻时比谁许的亲事好,成亲了比谁的夫君更疼人,有了儿女又比谁的儿女有出息,到了晚年,除了家族荣誉之外,比的便是谁的身子骨更硬朗。 精神头上不认输,嘴巴上的功夫两人也不相让。 正因为先前两人熟悉,还曾坐在一起嚼过不少世家的舌根,这家的老夫人德行有亏,不可深交,那家的老夫人心思深,小心提防。 如今两人闹出了这么一场笑柄,双方都能预料到,以对方的那张嘴,背地里肯定没少编排自己。 两人各揣心腹事,进了屋温老夫人的注意力才从谢老夫人身上挪开,目光朝谢劭探去。 往日只闻其名,今日头一回见到人,看到那张脸时,倒是立马让她想起了温殊色捎回来的信,说她被三公子迷了眼。 皮相确实是个讨姑娘喜欢的,可长得好看,又不能当饭吃,论品行,他哪里比得上大公子...... 见人进来了,谢劭起身见礼,“晚辈闲頠见过老夫人。” 没讨到心头的如意孙胥,却嫁了个名动凤城的败家子,两个败家的走到了一起,将来日子该怎么过,温老夫人兴致缺缺,客套地点了下头,也不言语。 丫鬟仆妇重新上了新茶,一时耳边只余下瓷器茶盖儿碰出的“叮铃”声响,之后便彻底没了声儿。 气氛突然陷入沉默,谁也不说话,摆在大家眼前的尴尬,各人都心知肚明,可谁也不愿意先挑出来。 最终还是温老夫人先开口,客气地问谢老夫人,“谢仆射不在家?” 谢老夫人没有一点防备,如实答道,“上月阮家老夫人跌了一跤,半月前带着孩子娘去了扬州。” “怪不得。”温老夫人轻轻地搁下手中茶盏,“谢仆射为官之时,名声响彻大酆,清识难尚,铁腕无私不说,待人之诚信,自不在话下。” 在换人这事上,她和谢老东西各打五十大板,谁也怪不了谁。 但自己的亲孙女儿嫁过去都有十几日了,她是数着时辰过日子,她谢老东西但凡有点良心,就早该来给她个说法,却装聋作哑,还兴起了扣人这一招,连门都不让回了。 当真是老来失德...... 谢老夫人眼皮子一跳,这是在讽刺她人品连自己儿子都不如了...... 这厢也不服输,“说起名望,哪里比得上贵府的温老爷,一代帝师,一国之主的先生,要论品行诚信,谁敢在温家之上。” 半截入土的两位老祖宗,开始舌枪论战,底下的人神经紧绷,一声都不敢吭。 温殊色也经历过了这一遭,心头不免暗道,原来老一辈的人吵起来,同小辈一个样,挖祖宗讽儿孙...... 两个老祖宗也及时察觉了出来,在小辈面前,似乎不太好看。 温老夫人看向温殊色,和声道,“这么长时间没回来,心头想必念着你那院子,去瞧瞧吧。” 温殊色起身一走,谢老夫人才猛然惊醒。 她在干什么...... 三言两语被那老东西激得失了理智,只顾着嘴上舒坦,忘记了自己今日来的目的,赶紧转身同谢劭道,“长辈说话,你在这听着也无趣,去陪陪殊色。” — 从屋里出来,温殊色猛吸了一口气,回头担忧地看了一眼门内,问身边的祥云,“不会打起来吧?” 祥云摇头,“肯定不会,老祖宗还得要脸面呢。” 也是,像她这般年轻气盛,当夜不也没同谢劭动手,知道自己在老祖宗们放不开,但不发泄出来,心头的气儿消不掉。 正好她要回一趟院子,倒也不是为了收拾东西,临走之前,她屋里的东西都被倒卖换成了银票,没啥可收拾的。 回院子,只是为了去会隔壁的明婉柔。 上回她被罚去庄子,明婉柔自责得眼睛都哭肿了,谁知一回来,招呼都没来得及打呢,便被抬去了谢家。 如今全凤城都知道了谢三娶了她温二,还不知道急成了什么样。 温家和明家的宅子相邻,两家挨着的院墙之间仅隔了一条丈来宽的通道,平常两人不便相见时,都是去后院搭把梯子,隔空喊话。 晴姑姑被温殊色使进了屋,让她翻翻还有没有漏网之鱼,身旁只带着祥云。 木梯搭好,祥云先爬上去唤人,“明家大娘子......” 对面很快有了回应,“是二娘子吗?我家娘子惦记二娘子了好几日,饭都吃不下,劳烦二娘子先且候上片刻,奴婢这就去唤娘子过来。” — 谢劭出来后,温殊色已没了身影。 身后屋内的两个老祖宗,估计还有得一番大战,他不便留在此处,温家他没来过,并不认识路。 不认识路,不好贸然乱闯。 正打算要不要出去走一圈再进来,一低头见到了胳膊弯里搭着的锦帔,只好作罢,脚步往右侧的长廊走去。 走了一半,对面突然来了一位年轻公子,脚步匆匆地迎了上来,远远便招呼道,“三公子。” 此人谢劭倒是认识,温家的大公子温濛,半年前跟着温大爷一道去了东都,想必是因府上的亲事,才赶了回来。 谢劭点头回礼,“大公子。” “适才听底下的人来报,说三公子到了府上,是我来晚了,礼数不周之处,还望三公子见谅。”侧身一抬手,邀请道,“寒舍备了些粗茶,还望三公子别嫌弃。” 温二的父亲和亲哥不在,由他这个当大兄长的招待,合情合理。 谢劭正好也无处可去,“叨扰了。” 温濛上年考了一个贡士在身,凭温大爷的脸面,先一步进了翰林院,任翰林御书院待诏,虽尚无品阶,前途却无量。 温濛一路找话同谢劭聊着,很快到了一处院子,进门视线被一座假山挡住,温濛抬手,“三公子,这边请。” 谢劭抬步继续往前,越过假山后,视野瞬间开阔,一眼便见到了对面穿堂内摆着的一张长案。 温家大爷正在沏茶,跟前还有一位客人。 听到身后的动静,背着这方的客人缓缓转过身,正是昨日谢劭在裴家见过的大理寺少卿,裴元丘。 “闲頠?这不巧了吗。” 15 第 15 章 第十五章 见人到了,温大爷便起身招呼,“三公子来了。”转头让仆人去备坐。 谢劭脚步立在那没动。 “今日三公子回门?”裴元丘问跟前的温大爷,得到肯定后,笑了一声,“昨儿在府上才见了贤侄一面,没想到今日又碰上了。”抬胳膊扫了一下宽袖,扭头热情地唤谢劭,“闲頠,过来坐。” 谢劭笑了笑,“裴伯父忙,晚辈就不打扰了。” “我与温侍郎难得都是凤城人,这趟回来,赶在了一起,同乡人聊聊几句家常罢了,谈何打扰?” 一个是大理寺卿,一个是工部侍郎,同朝为官自是相熟。 谢劭依旧没动,对他扬了下胳膊上挂着的那件小娘子的锦缎,抱歉地道,“内子的锦披还在我手上,改日吧,改日晚辈再同裴伯父一叙。” 不顾温大爷和温大公子挽留,谢劭转身从原路返回。 出了院子,谢劭眼里那抹不羁的眸色瞬间淡了下来,偏头同闵章道,“给老爷子送个信。” 闵章上前两步匆匆走到他身旁,谢劭附耳,“就同他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有人在打他儿子的主意。” 那日裴少卿一句凤城还有个靖王,谢劭便明白,他谢仆射当初这告老还乡的地方怕是没选对。即便靖王只是个养子,东都的那位太子也没打算放过。 闵章的性子实诚,办事效率自来很高,有事从不会多留半刻,“小的这就吩咐下去。” 等谢劭抬头,闵章已转过身疾步往门口走出去了好一段。 谢劭:...... 罢了。 闵章一走,只剩下他一人,不知道跟前的路通向哪儿,拉了个过路的丫鬟问,“哪边是二娘子的院子。” 今日府上的仆役都知道家里来了客人,丫鬟抬目匆匆瞥了一眼谢劭的脸,猜想着当是谢家的那位姑爷,直接把人领到了二娘子的院门口。 温殊色出嫁后,院子里的丫鬟仆妇也都重新分配到了旁的地儿当差,门口没人,里面也没人。 谢劭静悄悄地进去,正四处寻人,忽听到了从墙头边传来了一道声音,“你怎么就嫁给了谢三?” 谢劭转过头,便见一女郎正立在木梯上方,人趴在墙头上,鹅黄色的间裙盖在梯阶上轻轻飘扬,“可别提他了,简直就是噩梦。” 身旁有一根朱漆圆柱,谢劭没去打扰她,脊梁往柱头上一靠,打算细细听听她的这一场噩梦。 上面的人丝毫不知情,底下祥云一心扶着梯子,也没察觉。 “你也太可怜了,那他有没有......把你怎么样。”明婉柔趴在巷子另一边的墙头上,好些日子不见,脸上的肉都缩了一圈,面上挂着同情之色。 “那倒没有。”实则也没她想的那么惨,继而安慰道,“我给你说,其实他就是个傻子,被人骗了好多钱。” 谁知明婉柔更伤心了,“纨绔也就算了,怎么还是个傻子呢。”若非人在木梯上,定要捶胸顿足一番,心头无不替她惋惜,“那日我二兄听到你嫁给谢三的消息后,回来便把自己关在房里,一日都没进食。” 温殊色一愣。 再想起明家二公子那张脸,突然有了一种仿佛和他有过一段私定的真情般,关心地道,“那你该去劝劝他,让他好好吃饭。” 明婉柔点头,“劝了,还好缓过......” “他要是还放不下,你再告诉他,我也是被情势所逼,算是同他无缘了,但天涯何处无芳草,让他寻个差不多的就行了。” 底下谢劭实在没忍住心头嘲弄,偏过头“嘁”了一声。 正巧晴姑姑忙完从屋里出来,一眼便看到了对面红柱上靠着的姑爷,神色愣了愣,转头又瞧见了爬上梯子的自家娘子。 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梯子上的小娘子继续道,“你呢,你怎么样,周家来提亲了没?周邝屁股上那块肉也不知道长好了没,真没想到,他们竟然怕狗,谁不知道你家里的两只大黑,连猫儿都怕,那日乱成一团,也不知道是狗吓着了人,还是人吓着了狗,真是笑死我了。”说到了兴头上,控制不住,放肆哈哈大笑了两声。 “娘子。”晴姑姑吓得脸色都变了,慌乱上前去唤温殊色,“二娘子,二娘子......” 祥云先听到晴姑姑的唤声,一回头,一双眼珠子差点瞪了出来,忙跟着一道唤人,“娘子......” 温殊色很久没这般笑过,腮帮子都酸了,终于听到耳边似乎有人在唤她,裂开的唇角一时半会儿受不住,随意往下一望。 靠在红柱上的郎君已经眸色如刀,透骨寒凉。 刹那间,天崩地裂。 惊雷劈在头上,脸上的笑瞬间不见了踪影,人险些就从梯子上跌了下来。 对面的明婉柔完全不知情,“你还不知道呢,你去庄子的第二日,周家便来提了亲,我俩这都是什么命,怎就都同纨绔缠上了呢......” “缟仙。”见她没反应,明婉柔又唤了一声,“缟仙......要不你找个时机在谢三面前,多说说我的坏话,定会传到周公子耳朵,让他找周夫人退了亲事.......” 温殊色神智猛然拉了回来,唯恐明婉柔说太多,忙同她递眼色,奈何一双眼睛眨得都快抽搐了,明婉柔却没能意会过来,“这样吧,你哪日出来,咱们约好,我再把大黑二黑拉来,吓他们一回......” 温殊色脸色如同死灰。 这厢已经魂飞魄散,没了声音,底下院子内的人替她回应,“明大娘子放心,你的话,谢某一定带到。” 对面的明婉柔终于住了嘴,呆呆地看着一脸菜色的温殊色,侥幸地问,“是谁?” 温殊色已经说不出话来,木然地张了张嘴,“谢三。” 安静片刻,明婉柔的脑袋一溜烟儿地从墙头消失不见。 温殊色缓缓地从梯子上下来,院子里的郎君早已不见了身影,带着她的锦披一块儿走了,凉风一吹,温殊色抱住自己的胳膊,狠狠地打了个寒颤,“完了。” 16 第 16 章 第十六章 温殊色懊恼不已,本想问晴姑姑和祥云他到底听了多少,抬头扫了一眼两人,脸色比她还白,便也明白不用多问了。 她彻底把人得罪了。 好不容易求人同她回了门,没成想会弄成这样,心远堂的两位老祖宗还在较劲儿呢,两边要都闹起来,温家今日不得鸡飞狗跳。 可怕的念头刚从脑子里闪过,一位仆妇闯进院子,脚步如同踩着云朵,着急地道,“二娘子二娘子,出事了,老夫人同谢老夫人吵起来了......” 真是怕啥来啥。 温殊色慌忙提起裙摆,一面跟着前来报信的仆妇疾步赶往心远堂,一面问她,“怎么回事?” 仆妇细细地同她说了。 适才温殊色和谢劭走后,两位老祖宗之间便只剩下了雷光闪电,起初还好,各自嘲讽了一通,面子上至少维持住了,可后来温老夫人忽然说,“既然人已回来了,我也不去追究我家姑娘到底有没有吃亏,这桩亲事便这样吧,人我收下,谢老夫人想必家务很繁忙,就不送了。” 谢家老夫人最担忧的事还是发生了,哪里肯罢休,直斥道,“人言道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何况还是你亲生孙女的婚姻,你心肝子就这么坏?” 谢老夫人当场“哼”出一声,也没了好言好语,“我心肝子坏,总比有些黑心肝的强。” “你这个老东西。”谢老夫人被气得倒仰,“你今儿要是敢扣人,明儿我就宣扬出去,说你温老东西不顾祖先脸面,不守诚信,新婚当日临时换人不说,没能如愿又要把人讨回去。咱俩家谁也别想好,要毁灭那便一块儿毁灭吧。” 最初谢温两家各换新郎新娘子的消息传出去后,各类谣言一时满天飞,谢温两家都编了说辞,但效果甚微。 后来也不知道从哪儿兴起的流言,说谢三公子早与温家二娘子两情相悦,这场婚宴本就是为两人准备,只不过消息没扩散出来,方才收了场。 为此,谢家温家都松了一口气,这会子听她如此说,是想来个鱼死网破了,温老夫人胸口的气又有些喘不上来了,痛骂道,“老狐狸......” 曹姑姑见情势不对,偷偷同门口的仆妇使了眼色,仆妇才急忙出来找温殊色去救场。 温殊色慌慌张张地赶到院子,恰巧同对面赶来的大夫人安氏撞了个正着。 安氏虽也在着急,可那面上怎么瞧都带着几分幸灾乐祸和看热闹的兴奋劲。 上回老夫人为了一副嫁妆,说换人就换人,大夫人安氏心都伤碎了,哭着离开了正院,温殊色出嫁,安氏也没到场,不仅没到场,还给大爷的茶里添了蒙汗药,让大爷睡过了头,错过了送亲。 可再大的委屈和不满,也都在得知谢家也换了新郎,老夫人的一场算计打了水漂之后一扫而光,只觉得神清气爽,畅快无比。 这会子见到人,已没了半点怨恨,主动同温殊色打起了招呼,“殊色回来了?” “伯母。”温殊色打了一声招呼,没心情理会她,匆匆进了院子。 安氏紧跟在她身后,“听说谢老夫人来了?”转头瞅了一眼温殊色焦急的神色,哀叹一声,“明知道大家心头都不畅快,这怎么还上门来了呢,老夫人身子可还没好利索,你是不知道,前些日子老夫人滴米不进,躺在床上,怎么唤她也不应,可没把人吓死......” 温殊色眼皮子一抖,身后祥云瞪着她,就差让她闭嘴了。 温殊色无心应付她,生怕两位老祖宗当真动起手,人还在门前,先出声唤,“祖母......” 急急忙忙地跨进屋,两位老祖宗已从位置上站了起来,适才的精神劲儿不复存在,两人都才下床不久,这一气,简直两败俱伤,均露出了原有的病态,各由身旁的仆人搀扶着。 没料到两个老祖宗这大把年纪了,还会闹到如此地步,温殊色颇有些手足无措,该如何是好呢? 还是先上前去扶温老夫人,“祖母......” “缟仙。”身后一道郎君的嗓音突然打断她。 温殊色一愣,回头便见一位玉面郎君抬脚走了进来,不正是被自己气跑的谢劭。 必然是适才听墙根,从明婉柔那得知了自己的闺名。 温殊色提防地看着他,怕他再来添乱,摆正态度及时向他低头,弯唇一笑目光里满是和善求饶,谁知那人竟然也对她报以微笑,仿佛前一刻那道想要扒她皮抽她筋的眼神是她错觉,眉目之间甚至还陇上了一层柔情,从容地走到她跟前,抖开手中锦披,胳膊一抬,披在她的身上,“今日风凉,披好。”不顾小娘子惊愕的神色,双手捏住锦披领子,忽然一提,温殊色被力道拉扯,往前迈了好几个小碎步,扑在了他胸膛上。 温殊色:...... 女郎瞬间的目瞪口呆,让他心情愉悦了一些。 噩梦吗,那就继续做吧。 手指捋开她锦披的系带,一面熟练的打着结,一面偏下头同她耳鬓厮磨,“今日难得回门,好好同温家祖母说说话,库房的钥匙在你手上,瞧瞧缺什么,给老祖宗添上。” 怀里的小娘子好像有些僵硬,并没回应他,谢劭眼睑一动,盯着她一边辣红的耳垂,心头最后的一丝不快也跟着烟消云散,微微直起身来,故作无事唤了她一声,“缟仙?” 他个头本就高大,又是宽肩窄腰,温殊色鼻尖碰在他肩头上,幽幽的流脑香气钻入鼻尖,死死地勾住了她的七魂六魄。 胸口不争气的“咚咚”乱跳,脑袋也一团晕沉,内心却无比清晰,这天杀的狗东西,是在对她释放美色吗。 周围早没了声儿,众人的目光都在两人身上,温柔又有魅力的俊俏郎君,谁不喜欢。 尤其是温老夫人,神情呆呆地盯着跟前两人,蜜里调油的亲密劲儿,活脱脱一对新婚璧人。 再去看那位先前不待见的郎子,怎么也不像是传闻中那般不着调。 当初自己不顾名声把缟仙换给大公子,不就是盼着将来能有个疼她,爱她的郎君。 温老夫人脸上的变化谢老夫人都看在了眼里,一面叹服孙子的出息,心下不免也有了怀疑,莫不是这二娘子当真是他的心头肉...... 突如其来的浓情蜜意,化解了屋子里的硝烟味儿,谁也没出声去破坏。 大夫人安氏率先打破沉默,进屋来搀温老夫人,“母亲,怎么样了?这不早上还躺在床上吗,怎就出来见客了呢......” 谢老夫人瞥了一眼温老夫人,果然脸色又变了。 两人嘴上虽说得厉害,可自己经历过,知道其中的滋味不好受,说到底都是为了儿孙在操心,论笑话,自己不也是个笑话。 谢老夫人没再落井下石,拦住了大夫人,“不过小辈之间的小打小闹,关起门来已经解决好了,我瞧着老姐姐的身子好得很,温家大夫人不必忧心。”仰头唤了一声,“殊色,过来陪你祖母聊会儿。”转头又冲着屋里的一位温家丫鬟道,“听说你们老夫人种了一片枇杷,带我去瞧瞧吧。” 温老夫人的神色也缓和了下来,深吸一口气,吩咐丫鬟,“去吧,带老夫人逛逛园子。” 等谢老夫人拉着谢劭一道出了屋子,这场惊心动魄的暗战,才总算平息了。 温老夫人把所有人都打发出去,屋子里只留下了曹姑姑,让温殊色坐在了身旁,细细打探起了自己的宝贝孙女。 小娘子面上被撩拨的一丝红潮还未退干净,倒让温老夫人莫名有了一丝欣慰。 适才她虽撑着硬气,想同谢家毁了这门亲,可心头又何尝不知道,这一来,自己的孙女名声必定受损,这辈子想要再讨一门好亲,是难上加难了。 若谢三真是个体贴的...... 到底还是不放心,问她,“真没受委屈?” 温殊色心头尽管已把谢劭骂了千百回,可面对温老夫人的一脸关切,终究不忍心,抿唇一笑,“孙女好着呢。” “我怎总觉得玄乎呢......”当真是自己歪打正着了? 温殊色说不玄乎,“我不瞒着祖母了,在这之前,孙女儿实则已见过谢三公子一面,祖母可还记得孙女同明大娘子放狗咬周世子一事?当日谢三公子也在,孙女被他的英姿所折服,可惜还没来得及同祖母诉说,便被祖母推上了大娘子的花轿。要不说菩萨保佑孙女呢,新婚夜孙女把手上的团扇一取,见眼前的郎君竟然是自己喜欢的谢三公子,一时还不敢相信,迟迟回不过神,祖母猜怎么着?” 她说得神神秘秘,温老夫人和曹姑姑听得认真,齐齐倾耳过去。 “谢三公子突然上前握住孙女儿的手,口中念叨着菩萨保佑,孙女儿方才知道,那日看对眼的不仅是孙女,三......郎君也对孙女生了情种。” 她低头羞涩地牵着自己的衣袖,一副小娘子的害臊模样,说得绘声绘色,只有菩萨清楚,有多荒唐扯淡。 活灵活现的说辞,温老夫人同曹姑姑已信了九成,曹姑姑抿着笑,“奴婢就说,二娘子是个有福气的人,老夫人一心向佛,供了这些年的菩萨,菩萨还能让老夫人伤心不成。” 压在温老夫人胸口十几日的不安和愧疚,终于卸了下来,脸色也红润了许多,又问她,“他真把库房钥匙给了你。” 温殊色点头,“给了,往后孙女儿就是谢家的管家娘子了。” “他还真敢放心。”屋里没人,老夫人也不怕泼她凉水,自己养出来的人是个什么性格,她心里清楚。 要她管家,今后恐怕有得她谢老夫人哭。心头如此想,脸上却露出了久违的笑意。 “奴婢看,二娘子管家挺好,至少没亏待自己。”往日二娘子在府上,个个都被她花钱的本事所震撼,如今人一走才瞧出来,府上二爷赚的银钱,还不如拿给二娘子去败呢,曹姑姑一时没忍住,“大夫人这些日子打的那主意......” “咳......”被温老夫人咳嗽声打断,“好端端的,提她作甚。”继续同温殊色道,“再同祖母说说谢家......” — 那头温家的丫鬟一路带着谢老夫人和谢劭去往温家的枇杷园。 刚出院子,便见出去办事的闵章脚步匆匆而来,见他神色不对,谢劭脚步落后几步,同谢老夫人道,“祖母先去,我待会儿过来。” 儿孙长大了,有他们自己的事要做,谢老夫人一向不干涉,“记得别错过了午食。” 谢劭应了声好,待前面的人群走远了,闵章才道,“周世子急着找公子,人正在门口。” 什么事能让他找到这儿?谢劭眉头一拧,快步走去门口。 周邝已经在门口打了半天的转,一见人出来,立马上前连招呼都顾不上打了,哭丧着脸道,“谢兄,怎么办,西郊的兵器库被人闯了,管事的不见了踪影。” 身为儿郎谁不喜欢舞刀弄枪,西郊的一处隐秘宅子,私自存了一些兵器,平日里没事,几人也会去操练一番。 今日周邝过去,却见房门大敞开,兵器散落在地,唤管事的,半天都没人应。 库房里的所有的兵器统共就百余件,不过是为了悠闲娱乐,成不了什么大事,但若是管事的落到了有心人手里,送去东都,事情就大了。 私藏兵器乃杀头之罪,到时连靖王都脱不了干系。 最一年来周边的几个藩王陆续被朝堂抓住把柄,眼下只剩下了中州的节度使靖王。 确实是麻烦事,谢劭问,“王爷知道吗?” 周邝更着急了,“庆州这几月都快被太阳烤焦了,流民乱窜,四处都在闹事,父王早上才出城......” “立马派人出城沿路去追,只要是马车,所有人一概下车受检。”谢劭转头看了一眼府门前停着的那辆马车,“去通知谢副使。” 17 第 17 章 第十七章 午饭设在了老夫人的正院。 谢劭还是没能赶回头,派人同温老夫人打了一声招呼,“公子说抱歉,手头上实在有件急事先走一步,改日再登门拜访老夫人。” 一旁谢老夫人先搭腔,“是个没这口福的,错过了老姐姐今儿准备的一桌好菜,少个人还少双筷子,咱多吃些......” 起初底下的人还担心今日该怎么收场呢,谢老夫人转个园子里的功夫,再回来两人突然握手言欢,关系仿佛回到了从前。 先前那一通吵了后,像是把俩老祖宗心头的郁结都吵散了,温老夫人招手把晴姑姑唤来,“待会儿回府,把这米糕给姑爷稍上。” “是。” 今日温殊色出嫁后的头一回回门,午饭前,温家大爷把屋里的客人送走后,带着二房的人也来了老夫人院子待客。 大公子、大娘子、三娘子都来了,唯独大夫人没来。 府上二爷不在,温大爷便是家主,原本应该由他来招待上门的姑爷,不曾想今日不巧,撞上了裴大人上门做客,本想借午饭同他谢三公子喝两杯,人却先走了,加之那日自己又没能送成亲,心头有些愧疚,两位老夫人说着话,温大爷便转头和气地问温殊色,“缟仙,在谢家可还好?” 自小伯父待她都是如此亲和,温殊色点头,“都挺好。”想起他带给自己的那副东都的画册,“伯父的画册我收到了,东都真热闹。” 温大爷一笑,“既喜欢,下回寻个机会,到东都来亲眼瞧瞧。” 温殊色道好,又问,“伯父什么时候走?” “明日。” 温殊色一愣,“这么快?” “朝堂事务繁忙,我已耽搁了不少日子,该回去了。”转身看了一眼旁边的女眷,“你两位嫂子,还有你大姐姐和你三妹妹也一道走。” 见她面色一惊,又道,“你伯母和姨娘先留在府上,照顾老祖宗,前些日子我派人同你父亲递了信,想必也快回来了。” 难怪不见大夫人的踪影,去不了东都,估计得怄死。 这一别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团聚,温大爷嘱咐她,“有什么需要伯父帮忙的地方,你尽管来信同我说。” 温殊色点头,“好。” 散了宴席,温大爷回了院子,温老夫人和谢老夫人关起门来说话,院子里便只剩下了几个小辈。 温家的小辈有大公子、二公子,三公子,大娘子,二娘子温殊色和三娘子。 二公子在东都拜到了一个老先生门下,先生门规严正脱不开身,没能回来,三公子正随二爷在福州捕鱼,今儿在场的只有四人。 大公子把自己从东都带回来的礼物交给了温殊色,“二妹妹看喜不喜欢,兄长事先不知道二妹妹成亲,新婚贺礼,待下回我回凤城,或是二妹妹来了东都,兄长再给你补上。” 原本是大娘子的婚宴,确实也没想到出嫁的人是她,温殊色接过,是一盒心字香。 心字香乃素馨花和茉莉两种花香侵染的香片,如今只有东都才有,温殊色很是喜欢,欢喜地道了谢,“多谢兄长,有这就够了。” 三娘子同二公子都乃姨娘薛氏所生,许是被大夫人常年压制,三娘子的性子天生怯弱,把自己绣好的一个荷包,递给了温殊色,红着脸道,“祝二姐姐同二姐夫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一句话说得如同诵书,紧张地不敢抬头,温殊色伸手接过来,冲她一笑,“多谢三妹妹。” 一旁的大娘子迟迟没开口,见她似乎有话单独要同温殊色说,大公子和三娘子识趣,找了个借口回避开。 虽说自己最终并没有抢了她的大公子,但也算抢了她的婚事,温殊色心头多少有些愧疚,主动开口,“大姐姐明日一路顺遂。” 温素凝没吭声,看了她片刻,轻叹了一口气,“你这样,当真就幸福吗?” 温殊色眸色一顿。 “祖母年纪大了,你不想让她伤心能理解,可人一辈子的幸福,总不能将就过去。” 温素凝自小脑子聪明伶俐,处事也冷静,像极了温大爷,温殊色也不意外她能看出来,问她,“那依大姐姐看,我当如何?” “大酆大小州府几十余座,凤城不过只占其中一席之地,二妹妹何不抬起头往前看,婚姻不如意和离的女郎并非罕见,也未必没有出路,何必要苦了自己?”大娘问她,“你可曾想过以后?” 见温殊色没出声,温素凝又道,“父亲在东都任职,温家迟早都得迁过去,这回考虑到祖母的身子还没好利索,父亲把母亲和姨娘留在府上暂时看顾她,等祖母身子好些,便都要搬去东都。” 温殊色眉头微拧,“祖母知道了吗,她想去吗?” “不想去又能如何?”温素凝道,“二叔和三哥哥常年在外奔波,顾不上家中之事,母亲和父亲总不能分开一辈子,永远留在凤城。” “再说,凤城怎能同东都相比,温家迁去东都,是在走上坡路,二叔的生意何处不是做?从福州到东都,路程更近,将来把凤城的家产变卖,去东都置办产业,不比在凤城强?” 温殊色听出来了,“伯父想在东都置办家业?” “今日我所说皆是我个人的意见,与父亲母亲无关。”温素凝撇清楚了,又道,“我算过一笔账。” “父亲和两位兄长在京,方可住在店宅务,租赁尚且便宜,如今家眷一去,便再也不能同大伙儿一道挤了,按东都租赁的价格,一套能让我们容身的房子,一月得需六十到九十贯钱,而在东都买一套差点的房产,价格大概是一千五百贯,好点的五千贯,所以,按长远考虑,买下来更划算,即便将来哪套不住了,以东都寸土是金的市场,卖出去也能赚翻倍的价钱。” 温殊色点头,“确实划算,你同伯父说说,让他买下来便好了。” 温素凝神色一僵,“二妹妹怎能不清楚,以父亲的俸禄,哪里能买得起。” 温殊色明白了,“你是想让我把凤城的铺子都倒卖了,去东都买房?” “何尝不可?”温素凝也不同她绕弯子了,“凤城的产业变卖后,二叔和三哥去东都发展,生意必然比凤城好,你也一道随我们去东都,到了东都谁还知道你的过去?要什么样的好儿郎没有,犯得着让你搭上自己一辈子,同一个纨绔子弟将就下去。” “那这宅子呢?” “凤城如今的宅邸还算值钱,等到朝廷开始削弱藩政,只会贬值,早卖早......” “温素凝!”温殊色气得发抖,脑袋嗡嗡一阵响,总算明白了曹姑姑适才那欲言又止的话。 原来他们是在打这个主意。 温殊色再也没了好脸色,看着大娘子咬牙道,“你要是敢动这宅子,我同你没完。” — 午饭用完,坐上片刻,谢家的人便该走了。 温老夫人还有话要同温殊色交代,让曹姑姑出来寻人,曹姑姑寻了一圈,才在一处偏僻的院子里找到身影。 “二娘子......”还没来得及传话,抱膝坐在石头上的温殊色回过头来,一张泪眼婆娑的脸,眼睛都肿了。 曹姑姑吓了一跳,“哎哟,小祖宗这是怎么了。” 温殊色知道是祖母在寻她,抬手慌忙抹干净了脸上的泪水,从石头上起身。 曹姑姑赶紧迎上,责问她身后的晴姑姑,“谁欺负咱们二娘子了?” 没等晴姑姑答,温殊色先问她,“姑姑,我问你,他们可是在打这宅子的主意?” 曹姑姑一愣,这几日大夫人为了这事每日来心院堂好几回,适才本想告诉二娘子,被老夫人一打断,便也不好开口。 曹姑姑脸色突然变了,他们莫不是找上二娘子了? 不用她回答,看她神色,温殊色也明白了。 “放心,我父亲哥哥都在,我也活得好好的,老祖宗哪儿也不用去,我来照顾她,那宅子,那宅子......”声音突然哑了起来,没忍住呜呜哭了两声,“那是祖父当年的荣誉,是祖母的心头血,他们也敢......” “快别哭了。”曹姑姑见她哭心揪成一团,劝说道,“要是老祖宗瞧见了,还不得心疼。” 这话倒管用,温殊色不敢再哭,微微仰头把那眼泪花儿倒回去,赶紧吩咐祥云,“快,快去拿快冰来,我敷敷。” 温老夫人等了好一阵,才见到人,眼圈不红了,但还是有些肿,老夫人一眼就看出来了,皱眉问,“怎么了?” “孙女儿一吃完饭便犯困,适才去院子躺了一会儿,醒过来,这不,眼睛就肿了。” 谢老夫人也在,笑了笑,“吃饱了就睡,眼睛最容易肿了。”忙起身让了地儿,同温殊色道,“我先去前院等你,不着急,慢慢同你祖母说。” 该说的,适才温老夫人已同温殊色说了,临走前,不过有东西要交给她。 “谢老夫人虽说脾气拧,但心肠不坏,是个爽快人,你在谢家的日子倒是比我想象得好。”知道谢老夫人在等着,温老夫人没打算多聊,直接让曹姑姑把备好的匣子拿了过来,交到温殊色手上,“先前我不给你,是怕你大手大脚习惯了,拿到手里全给败了,如今既然三公子都有那个胆量把家底交到你手上,我也没什么好怕的,且都是你父亲和你哥哥赚来的,你花也是该花。” 匣子里是温家在凤城所有的店契,地契和田契。 这一来,温家的财产算是都交给了温殊色,温老夫人倒觉得一身轻松,手上没了东西,也不会遭人惦记。 成了亲,温殊色便是另一家人了,脸皮再厚,总也找不到谢家去。 温殊色垂头盯着手里的匣子,半天也不说话,温老夫人察觉到,歪头去看她,“怎么了?” “祖母。”没等温老夫人反应,温殊色突然一把抱住她,“孙女儿就算这辈子当姑子,也不会让祖母一个人留在宅子里,待父亲回来,他要是不愿意留在凤城,我便回温家,回来陪祖母。” “糊涂。”温老夫人轻斥道,“这才刚成亲,说什么糊涂话?我正嫌府上这群碎嘴的,吵得耳聋呢,还用得着你回来陪。” — 日铺后,温殊色方才同谢老夫人离开了温家。 见她面色不舍,谢老夫人安抚道,“横竖两家离得也近,等有空了,常回来便是。” 谢劭此时正从城外赶回来,去往铺子里找崔哖。 崔哖正在应付谢家的二娘子谢明缨。 “我说了,今儿我没带银子出来,记在我三哥哥的账上不就行了?”娇滴滴的姑娘说起话来,无不惹人怜惜。 可不巧的是,他崔哖眼里只有钱,“实在不好意思,谢二娘子是不知道,你三哥哥在我这根本就没有账本,咱们关系虽好,但亲兄弟明算账,你信不信,就算你三哥哥哪天破了产,吃不上饭,我也不会施舍他半分。” 谢明缨一愣,斥责道,“你这还算哪门子兄弟,我要去同三哥哥说......” 说人,人便到了。 谢劭从马车上下来,一脚踩在铺子门槛上,没进屋,也没有多余地话,看了一眼崔哖,“出来。” 崔哖立马换上一副恭敬样儿,手里的账本往边上一撂,赶紧跟上,“谢兄,等等我......” “三哥哥.....”谢明缨回过神来,忙追出去。 谢劭没空搭理她,把崔哖推上马车,直接撂下一句,“找你嫂子。” 18 第 18 章 第十八章 温殊色回到谢家,日头已经偏西,下了马车便被谢老夫人拉着去了一趟院子,日落回屋时,怀里又多了一个妆匣。 夜里主仆三人挑灯把温老夫人今儿给的那匣子一并开了,入眼一片琳琅满目,两匣子堆积起来的金银财富灼人眼睛。 祥云举着灯靠近,把那一堆金银照得闪闪发光,瞠目感叹,“娘子才不是什么败家娘子呢,分明是个招财娘子......” 温殊色耸拉着头,并没觉得高兴,这一匣子东西,祖母是把温家的家产都给了她。 温素凝说得没错,伯父在朝为官,温家大房迟早都得去东都,祖母如今把家产给了自己,就只剩下了那座宅子。 大房明日便得走,今儿夜里还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心头不放心,问晴姑姑,“你给秋莺说好了没?” 晴姑姑点头,“小妮子起初还不答应呢,奴婢说要把她卖了不让她跟着大娘子去东都,这才应下来,要是大娘子和大夫人真要打宅子的主意,她立马给二娘子报信。”见她还在忧心,晴姑姑劝道,“娘子就别想了,老夫人是什么人?老爷走后撑了几十年的家,想当年温家都快揭不开锅,二爷更是没钱进私塾,也没见老夫人抵了宅子,如今大房想要卖宅子去东都买房,她能答应?娘子放宽心,老夫人心里有数。” 话是如此,但她见不得祖母受气。 温殊色让晴姑姑把匣子收起来,想起温素凝今儿那模样,又忍不住来气,歪在安乐椅上抱怨,“这些年,个个都指望父亲和三哥哥在外面多赚点,补贴一屋子人的家用,名头倒是找得挺好,是为了振兴家族光宗耀祖。可瞧瞧,如今是个什么局面呢?外人眼里温家有出息的是大伯父,工部侍郎四品的官多威风,还有大哥哥和二哥哥,出入一身光鲜,前途无量。再提起父亲,谁不知道他是个捕鱼的?有其父必有其子,三哥哥就是被他把路子带偏了,书不读,非得同海里的螃蟹扛上。大娘子算盘倒是打得响亮,一家子去东都享福,要父亲和三哥哥过去当他们的钱袋子,这哪是兄弟,怕是比菩萨还好使。” 在温家她一直憋着,生怕被祖母听到,这会子回到谢家跟前只有晴姑姑和祥云了,才竹篮倒豆子,“噼里啪啦”说了一通。 外间的丫鬟仆妇,也察觉出了三奶奶这趟娘家回得似乎不太如意,听见里面在发火,个个绷紧了精神。 温殊色痛恨至极,“这辈子我最讨厌的,便是问人讨要银钱之人......” “三嫂在吗?” 抱怨声被门外一小娘子打断,温殊色闭了声。 方嬷嬷没想放人进来,“二娘子,三奶奶已经歇下了。” “这么早,我可等了她一个下午,她怎么就歇下了。” “二娘子......” 方嬷嬷没拦住,外面的脚步冲了进来,越来越近,帘子一掀开,还没等温殊色从安乐椅上起身,跟前的小娘子便往屋子里张望了一圈,最后把目光落在了温殊色身上,没有半丝商量的余地,开口便道,“三嫂,给我一百两银子吧,我看中了一只镯子,明儿去买。” 这刀口上...... 晴姑姑和祥云齐齐捏了把汗。 方嬷嬷知道温殊色心情不好,忙追上来劝说谢二娘子,“今儿晚了,三奶奶又刚回来,二娘子还是明日再来吧。” 谢二娘子眉头一皱,“不成,镯子没买到,今儿夜里我都睡不着觉了,三嫂只需应一声,又不麻烦她,嬷嬷替我取来便是。” 往日三哥哥一向都是如此。 温殊色眼角突突直跳,合着她才是塑了金身的菩萨,走哪儿都逃不过被人搜刮的命。倒是沉住了气问她,“二娘子买什么镯子?” “崔家春季才到货的新......” “什么东西做的,得要一百两?” “一只镯子虽只要二十两,我买两只,余下的......”突然不往下说了,二娘子神色不耐烦,“我已经同三哥哥说了,他让我找你,你拿给我便是,问这么多作甚。” 祥云气得瞪眼,就没见过这等要钱的人,比起温家大房,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正欲发作,温殊色转过头吩咐她,“你去把我荷包拿来。” 祥云转身气呼呼地去寻荷包,谢家二娘子立在屋里等着,温殊色也没看她,转头问晴姑姑,“刚才我说到哪儿了?” 晴姑姑不动神色,“三奶奶正说银子呢。” “对,银钱。”温殊色继续道,“人言道,不受嗟来之食,伸手讨钱之人,还能如此理直气壮,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莫非不要脸了......” 一时想了起来,忙看向跟前的二娘子,解释道,“二娘子别多心,我在说我温家的家事。” 也没管二娘子是什么样的神色,温殊色又道,“又不是无父无母,讨钱也该去找自己的父母,就算无父无母,那不还有亲兄长吗,亲兄长靠不住,人总是个四肢健全的吧,自己没本事赚钱,合着别人的银子就是大风刮来的......” 见祥云把荷包递了过来,温殊色拉开系带,把里面的东西底朝天全倒了出来,埋头用手指拨了拨,片刻后抬起头,一脸抱歉地看向二娘子,“真不巧,荷包里就只剩下这些铜子儿了,二娘子要是不嫌弃,都拿去?” — 当夜大房便炸开了锅。 二娘子抱住大夫人直哭,“几十个铜板,她是打发叫花子呢,不对,她就是骂我叫花子,还质问我是不是没爹没娘......” 大夫人气得眼前阵阵发黑,要不是见天色晚了,非得杀到老夫人跟前,把那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扫地出门。 第二日洗漱好,连早食都没顾得上吃,大夫人带着谢二娘子浩浩荡荡去了老夫人院子,人一到便把昨儿夜里温殊色的话,添油加醋地说给了谢老夫人,“我嫁进谢家跟着大爷也算活了半辈子,今日竟然因为一点银钱,让一个外面的黄毛丫头埋汰成了要饭的,旁人都唤我一声大夫人,依我看,我哪配得上,今日这脸面算是臊尽了......” 大夫人先自贬,再从上到下把温殊色数落了一通,非要老夫人给个说法,正闹得不可开交,门外一名仆役急急忙忙走来,进门便道,“夫人,几个铺子的掌柜都堵在了院门外,说是要找大夫人对个账,怎么轰都不走,非要见夫人......” 大夫人神色一呆,“对什么账?” 大夫人来找谢老夫人哭的这阵,谢家铺子的掌柜正巧上门交账,安叔把人带到了温殊色跟前。 铺子的掌柜按照往年的惯例,都会先把一笔内宅的用度扣掉。每个店铺都有这样一本账目,上面全是谢家大房前去支取的货品记录。 大夫人用的水粉,谢府上下的香料,都在从铺子里支取...... 往年即便是二夫人在府上,这笔账也是从账本上划去,今日却见三奶奶翻了一阵,突然道,“这笔账我不认。” “府上的主子们,每月都有到账房支取水粉香料的银钱,怎可能还去铺子里拿货?平日主子们事务繁忙,记不清这些,只能任由你们添上一笔,谁知道真假呢?今儿各位的这些账目,对不住了,我没法认。” 几位掌柜的一听,吓了一跳,慌忙申辩,“三奶奶,这些确实都是府上主子们到铺子里支走的,奴才们哪敢私自挂账......” “那就更说不通了。”温殊色疑惑地看着几人,“听安叔说,你们当中最少也有五年的掌柜经验,按理说不会犯此糊涂,铺子开门做生意,一手收钱一手给货,即便没卖出去,货物也应该在,如今钱对不上货,你们既说自己的账目清白,那谁拿走的,就去找谁要回来吧。” 一波还没平,又一道惊雷。 谢老夫人听完,愣了愣,转头瞅了一眼大夫人那目瞪口呆的脸色,困了多年的心疾终于治愈好了,心头默念一句菩萨显灵,眼珠子一转,当头便晕了过去。 “老夫人......” “母亲......” “快,快去叫府医来。”南之把人搀扶进里屋,见大夫人还跟了上来,也不客气,“老夫人前头的一场病还没好呢,大夫人就别来刺激她了,要是有个好歹,如何同大爷和二爷交代。” 这天杀的。 大夫人无奈只得先回去,人刚到院门口,便被几个掌柜团团围住,“大夫人,这月的几笔账还请大夫人先结了......” “奴才手上也有几笔。” “还有奴才这的......” 大夫人头都大了,“你们这是怎么回事,谁给你们的胆子堵到门上的。” 掌柜的索性给她跪上了,“大夫人见谅,大夫人乃副使夫人,身份尊贵,断然不会为了区区几十两银子为难咱们这些做奴才的......” 身为掌柜,今日却被一个小娘子问得哑口无言,比起缺失的账目,自己拼搏了这些年的名声最要紧。 不管大夫人说什么,几人都不动容,使出浑身的劲儿找债主填账。 除了大夫人,大房其余的主子也没能幸免,一个上午,府上乱成了一锅粥。 大夫人气得七窍生烟,等她应付完,怒气冲冲闯进院子来找人,温殊色早已带着晴姑姑和祥云出门买花盆去了。 大夫人听完太阳穴一阵阵地跳,转头问方嬷嬷,“老三呢?” “三公子也不在,昨儿一夜都没回来。” 大夫人甩下一句狠话,“成,那就等大爷回来找他吧。” — 温殊色去了桥市。 适才把掌柜的打发走,一人坐在院子里吹风,突然闻不到往日的花香了,想着买几个花盆回来,就摆在院子里。 临时说起出了门。 这一逛,便买了一堆的东西,才到日禺主仆三人怀里已经抱满了,花盆却还没买。 谢劭正同周邝几人在茶楼蹲点,二楼的窗扇打开,一眼望出去能看到大半个桥市的动静,周邝倚在窗口,远远看着几人靠近,依稀认出了温殊色,目光不由盯紧了,待人走近了才确定,忙伸手拍了一下对面的谢劭,“快,嫂子,嫂子......” 谢劭昨日陪周邝出城去追人,一夜没回府,凌晨才回到茶楼继续守人,正手撑着头打瞌睡,闻言眼皮子一掀,偏过头漫不经心地往底下瞧去。 只见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站着一位明艳灼目的小娘子,簪高鬓挽披帛,耀眼的日头正落在她身上,正是他家的那位女郎。 似乎是碰到了熟人,立在底下没走了。 温殊色确实遇到了熟人,是平日就不太对付的魏家娘子。 “这不是温二娘子吗?好长日子没见到你了,如今可还好?”见温殊色不出声,又道,“起初我听家仆说起,还不敢相信,温二娘子先前不是对大伙儿说了,要去给明大娘子当嫂子的吗,怎么说成亲就成亲了,还嫁......” 温殊色抱着一堆东西,又累又没心情,“魏娘子是想说我怎么嫁给了谢三对吗,对,我就是遭了报应,嫁给了一个钱多人傻的纨绔子弟,夫君不疼长辈不爱,过得很不如意,魏娘子可满意了?” 没料到她竟然自己骂起了自己来,魏娘子闹了个没趣,赶紧拉着丫鬟走人。 温殊色手里的一堆东西还是没稳住,“砰砰砰~”地掉了一地。 楼上的周邝没忍住,“诶~”了一声。 温殊色抬起头时,只看到了从窗口探出脑袋的谢劭,四目相对,脸色一僵,暗道人倒霉起来喝水都能塞牙缝。 两次说他坏话都被撞见,也太巧了,不等楼上的人发作,温殊色打算先发制人,“我觉得郎君总是这样听人墙根,很不好。” 19 第 19 章 第十九章 楼上的郎君随着她的话,左右扭了一下脖子,眼里满是怀疑,人来人往的热闹大街,她站在马路牙子上,那么大嗓门儿骂他钱多人傻,说自己嫁得很不如意,还用得着去听墙根? 他一脸质问,温殊色多少有些心虚,但人不能输了气势,只能硬着头皮与他东拉西扯,“郎君,你怎么在这儿,昨日祖母给你带了米糕回来,祥云去了几次你都不在,你是不是一夜未归?果然每个家里的规矩都不一样,上回我三哥哥一个晚上夜回来,父亲险些把他打死,郎君没人约束管教,真好......” 又在指桑骂槐,说他没人管教。 被她一吵,谢劭瞌睡都醒了不少,她的尖牙利齿自己见识过了,楼上除了他之外还有三个真正听墙根的,没去同她多计较,出声问她,“你在干什么。” 温殊色指了一下地上掉落的一堆东西,很鄙夷他的明知故问,“买东西啊。” 以为她像他那么闲? 晴姑姑和祥云已经抱着东西先去了马车,温殊色不打算再理他。 正要弯身去捡散落在地上的大包小包,突然想起了什么来,又不动了,复而抬起头看向跟前清闲的郎君。 昨日自己从温家回来,本来气已经消了,是他那位二妹妹夜里上门把她气了一通,她一个晚上都没睡好,早上睁开眼睛,想吹会儿春风,却遇上了上门交账的掌柜,本着负责到底的态度,辛苦地帮他把一堆烂账处理好了。 全府上下这会子估计早已乱成一团,忙得不可开交了,他却还在这儿躲清闲。 今日买的东西,都是院子里要用的,他也有份,于是,温殊色面不改色地问楼上的郎君,“你有空吗?” 不给他拒绝的机会,“你下来帮我捡一下东西吧。”日头都晒到柱子上了,她还没买花盆呢。 一大早,茶楼底下便站着一位娇滴滴的小娘子,仰着头在底下,早就引来了不少目光。 就凭适才她骂自己的劲儿,能看出来,她不是个怕笑话的人。 两人对峙半晌,楼上的郎君到底把头缩了回去,片刻后楼道上传来了脚步声,谢劭走在前,周邝、裴卿,崔哖紧跟其后,一个一个地从茶楼内冒了出来。 这四人都认识温殊色。 不打不相识,怎么也没想到有朝一日,那日趴在墙头放狗咬人,看他们笑话的女郎,会成为他们的嫂子。 世事难料,就是这么巧,既然已是一家人了,过去的事儿便也没必要再提,连最大的受害者周邝都打算翻篇过去,主动上前唤了一声,“嫂子。” 结果那女郎,毫不避讳地往他身后瞧去,好奇地问,“世子的伤好了?” 周邝面露尴尬,裴卿和崔哖也没好到哪儿去。 谢劭倒一点也不意外,想早些打发她回去,弯身替她捡起了散落在她周围的物件。 曾经一度扬言要扒了她将来郎君的一层皮,这会子完全没了脾气,含笑道,“多谢嫂子关心,都好了。” 温殊色想起昨儿明婉柔趴在墙头同自己说的话,一个晚上,那听墙根的必然什么都说了,便补救道,“明娘子不过是开玩笑的,世子千万别当真,明大娘子......”该怎么解释呢,“她还是很欣赏世子的,你放心,断不会再把大黑二黑放出来。” 周邝听得云里雾里的,“大黑二黑?” 温殊色解释道,“就是那日追你们的两条黑狗。” 周邝脸色一变。 回头再看崔哖和裴卿,已转过身同谢劭一道捡起了地上的物件,周邝匆匆道了一句,“嫂子,我也帮你捡。” 适才见她抱了个满怀,就知道东西不少,一散落更多,谢劭捡了几样起身,懒洋洋地递给了跟前的女郎。 女郎却没接,抬手指了一下前面停着的一辆马车,“麻烦郎君帮我搬去马车上。” 他眉头才拧了一半,便见女郎指了下他手中一个匣子,又对他比划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这个是给郎君买的,去血化瘀。” 谢劭:...... 人多力量大,四个人毫不费力地把东西搬往马车,温殊色绕着胳膊上的披帛,两手空空地跟在身后。 等谢劭把东西给她撂到了车上,回头便见女郎躲在了屋檐下的阴影里,歪头正优雅地扶着自己的高鬓。 她倒是会指使人。 打算回茶楼接着打盹儿,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笃笃”的马蹄声,谢劭扭过头,便见左侧道上,一行车队缓缓使来。 裴卿先反应过来,上前去拦车,“停。” 能经过桥市这条路的马车,都是凤城的高门世家,今日的动静不小,十几辆马车串在一起,从巷子口出来,一眼望不到头。 马车被拦,马夫勒缰揽辔。 车一停稳,裴卿便同对方亮了一下自己的腰牌,“府衙捕快裴卿,奉命办事。” 收好腰牌,仰头看向对面熟悉的马车,神色无半丝波澜,冲里面的人喊道,“王府近日丢了一样东西,还请阁下下车配合受检。” 过了半晌,里面的人才扶起帘子,裴元丘一脸冷气,盯着自己的儿子,“王府到底是丢了什么样的宝贝,要你查到你老子的头上?” 裴卿不为所动,“还请裴大人体谅。” 一边的侍卫实在忍不下去,“裴公子,裴大人能容你放肆至此,已是仁义......”裴元丘伸手止住,扶着侍卫的胳膊,缓缓从车上下来,立在裴卿跟前,哼了一声,“出门也没见你送上一程,合着在这儿候着。” 不想看他这副六亲不认的模样,怕自己被气死,转头望向一旁的周邝,朗声问道,“周世子,打算如何查?” 周邝爽朗地笑了一声,“原来是裴大人。”上前拱手,“裴大人今儿回东都?好不容易归乡一趟,怎不多呆些日子。” 裴元丘拢了拢宽大的袖口,双手置于胸前,“老夫有皇命在身,哪能像世子恣意洒脱。”又问,“王爷到底是丢了何物,如此兴师动众?” 周邝不好意思地摸了一下后脑勺,“不怕裴大人笑话,不是父王的东西,是我的,东西倒是不贵重,可落入有心之人手中,怕歪曲了事实,裴大人大人大量,自不会同我这小辈计较,那我就不客气。”回头吩咐手底下的人,“搜。” “放肆!”府衙的人刚上去,守在马车前的侍卫突然拔刀相拦。 裴元丘对周邝抱歉地一摊手,“我这车里确实没有世子想要的东西,倒也不怕世子查,可关乎着朝堂命官的脸面,底下这批从东都而来的侍卫不同意,本官也没办法,要不,世子同他们说说?” 两方人马一时僵持不下。 前面的马车一停,后面堵了一串,整条街巷被堵得水泄不通,温殊色过不去,立在那瞧着热闹。 后面一辆马车上的人突然唤了她一声,“缟仙?” 温殊色回头,便见温家大爷正从窗口探出头来,这才留意到,身后跟着的一串马车里,温家也在其中。 知道大伯今日带家眷回东都,没料到会在闹市上遇见,温殊色迎了上去,“伯父......” — 周邝的人马和侍卫对上,谁也不让谁。 没有证据,也不能当真动手,周邝没了法子,下意识回头。 裴元丘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便看到了靠在马车旁的谢劭,神色做出一副惊愕之态,“贤侄也在这儿?” 谢劭起身,上前见礼,“伯父。” 裴元丘神色颇为遗憾,“这次回来本想同贤侄说两句话,奈何一直找不准时机。” 谢劭道了一声不急,“裴家的祖业在此,伯父必然还会归乡,待伯父下次回来,晚辈再登门造访。” 裴元丘一笑,突然没头没脑地感叹了一声,“怕就怕物是人非啊。” 转头扫了一眼周邝,再看向跟前的谢劭,“那日的话,我还没同贤侄说完。当年谢仆射为何辞官,贤侄可曾清楚? 又自己答道,“不过是手底下的一名学生,借着仆射的名头闹出了些事情,被人捅到了陛下跟前,本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清者自清,查明白便是,可谢仆射太过于刚正,当下便辞官回了凤城,你说这是何必呢?且我一直没想明白,谢仆射一辈子注重德业,言行无玷,以他的性子不应该背负污名而活,等哪日他回来了,贤侄不妨好好问问他?” “家父以身作则,无非是想给同僚和后辈们一个警醒和榜样,哪怕身居高位,也要时刻谨慎,万不可走错了路,造成不可挽回的局面,士虽有学,而行为本焉。” 裴元丘看着他,沉默了半晌,突然呵呵大笑两声,“贤侄果然不适合这儿,东都的天空才是你的施展之地,但愿谢仆射别做出糊涂之事,若是断送了贤侄的前程,不仅是大酆苍生的损失,圣上也会可惜......” “闲杂人等回避......” 说话声被急促的马蹄声打断,裴元丘扭过头,便看到了匆匆赶来的谢副使和凤城县令。 — 温殊色正立在马车旁同温家大爷说话,听到耳边的马蹄声,抬起头,顿觉一阵风从跟前快速刮过,只看到了两道模糊的背影。 其中一位年轻公子身穿官服,坐在马背上的姿势甚是优雅,心头正怀疑,便听祥云出声问,“那是谢家大公子吗?” 20 第 20 章 第二十章 祥云问出来,便觉得不妥了,果然除了温殊色之外,温家几人的脸色都有些尴尬,自然没人回应她。 如此,便错不了了。 嫁进谢家后,温殊色一直没见到这位大公子,听方嬷嬷说,大公子衙门事务繁忙,平时都是住在府衙,很少回府。 今日好不容易碰上,温殊色心头早就好奇了,这位险些成了自己夫君的人到底是何模样。 仰头往前望,什么也瞧不见。 马车内的温大爷也终于坐不住了,掀帘下了马车,“家眷都留在车上,我去前面看看。” 原本他只想做个本分的京官,不太想插手这些争斗,闹到如此地步,便也不能装聋作哑,带着温大公子赶了过去。 温殊色如今是谢家的三奶奶,不在温家的家眷之中,紧跟在了温大爷身后。 前方谢副使和谢家大公子早下了马背,周围的人太多,遮挡了视线,温殊色远远张望,从人群里寻着适才马背上的那位郎君,可事不如人愿,要么瞧见的是后脑勺,要么瞧见的只是一方衣摆,怎么也看不到脸,见温家大爷和大公子径直往前,便借着两人的脚步,提着裙摆往里挤。 慢慢地听到了里面的说话声,“怎么,谢副使也是来查马车的?” 裴元丘看着堵在跟前一众人马,无奈地一笑,“要不你们说说到底丢了什么,万一本官见到了,也好给你们指个地儿,免得大家着急。” 谢副使早已焦头烂额。 昨日接到周邝的消息后,知道出了大事,忙带着谢恒挨家挨户地搜人。 谢副使是靖王一手提拔起来的副指挥使,若无意外,凭靖王对他的信任,将来官途不可限量,但这回靖王要是被朝廷抓住把柄,借机削藩,他也会跟着受牵连,往后如何,谁还说得清。 可一夜过去,一无所获。 心头早把周邝骂了千百回,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什么不好,偏弄了个兵器库,坑他老子的人头就算了,这是要将大家都拖下水。 这头刚搜完茶楼,便听手下人来报,说周世子把大理寺少卿裴元丘堵在了桥市,立马带着谢恒马不停蹄赶了过来。 一到场,便见到了这箭拔弩张的一幕,心头多少明白了怎么回事,人怕是就在他裴元丘的车上,也没什么好脸色,“小辈们太鲁莽,裴大人莫怪,但事关重大,今日所有的马车都要受检,仅裴大人例外,若那东西当真被送到了城外,裴大人岂不蒙受了冤枉。” “谢副使所言极是。”裴元丘这回倒是爽快,回头撤走侍卫,“让谢副使搜。” 谢副使亲自上前,掀开车帘,里面空空荡荡,并没有人。 裴元丘似乎早就预料到了,也没回头看,目光落在了谢恒身上,缓声道,“谢大公子的调令已经到了吧?想必过不了几日,咱们便能在东都相见,上回我还听陛下提起过大公子,言语之间赞不绝口,这次调回翰林院,想必以谢大公子的才能很快便能留馆,将来前途无量啊,必会成为朝廷内阁一员。” 听到那声“谢大公子”时,温殊色已成功地挤了进来。 “承蒙裴大人高看......” 听声音是个温润儒雅的,温殊色神色难掩激动,就快看到了,还差一点,再往前挤挤...... 身在中心的谢劭无意间回头,便见到了温家大公子身侧冒出来的一颗高鬓脑袋,脖子拉长了好几寸,脸上的兴奋之色,不用多猜,也知道她要干什么。 若非自己从中插上一脚,跟前这位前途无量的谢大公子,便是她的夫君,可结果却嫁给他这样的纨绔,真可怜...... 但他这个人从来没有成人之美的美德,就是不想让她如愿,脚步不动声色地往旁边一挪。 对面的温殊色,眼见就要看到谢大公子的正面了,突然被一道背景挡住,又什么都瞧不见了,愣了愣,也没放弃,继续往边上移。 但无论她怎么移,都被跟前那道乱晃的背影挡得严严实实。 最后瞪着眼前如山的背影,不免恼火了,他是后脑勺长了眼睛吗,走位如此风骚...... 突然没了看人的心情,立在那不动,就想瞧瞧那人到底要晃出个什么花样来,结果她不动,人家也不动了。 温殊色:...... 没在裴元丘的马车内搜到人,谢副使脸色便有些挂不住了,听完裴元丘的那一番话,神情愈发僵硬。 身后周邝完全没有察觉,催促道,“后面还有马车,副使,继续搜。” 裴元丘也不发话,等着谢副使的反应。 片刻后,谢副使突然放下帘子,退了回来,同裴元丘拱手,“裴大人,多有得罪,还望海涵。”不顾周邝着急的神色,回头便道,“放行。” 堵在马车前的衙门巡检缓缓退开,为马队让开了一条道路。 “裴某谢过副使了。”裴元丘转身回了马车。 队伍重新出发,温家大爷和大公子也顾不得再去找温殊色叙说,匆匆往后方的马车走去。 周邝脸色都变了,“谢副使......”谢副使当没听见,转头同谢大公子吩咐,“把裴大人送出城门。” “谢副使这是何意?”周邝急得脸红脖子粗。 谢副使转身留了个背影给他,“不是搜了吗,没人。” 周邝紧跟而上,“谁会蠢到把罪证放在自己的马车上?我敢肯定,兵器库的管事就在后面那辆马车上......” “无凭无据,搜了朝廷命官的马车,你我今日已经得罪了人。”谢副使回头打断,脸上有了不耐烦,“世子还是好好想想怎么同王爷交代吧。” 兵器库是他私下建的,旁人并不知情,周邝一时哑口无言,呆在原地。 几人追了一夜,最后才怀疑到裴元丘身上,天没亮便在茶楼蹲点,谁知人却被放走了,一旁的裴卿和崔哖当下也没了主意。 “派人去东都。”谢劭开口提醒,“赶在人到之前,先去请罪。”尚且还有挽回的余地。 周邝眼珠子恍然一亮,对谢劭道了声,“多谢谢兄。”翻身上马,赶回府邸。 昨夜一个晚上没合眼,困得慌,这会子估计也没人有心思喝茶,转头打发走了裴卿和崔哖,“回去歇息吧。” — 适才人群散开后,温殊色又看到了希望,转身赶紧往后退,可等她抬起头时,大公子已翻上马背,再次留了一道背影给她。 温殊色一脸颓败。 回头再看向那位坏了她的好事之人,心头的怒气难消,“蹭蹭蹭~”地冲上去,对着他的脚后跟,狠狠踩了上去。 谢劭一吃痛,冷脸回头,见到跟前气鼓鼓的小娘子后,倒能理解了,脸色缓和了下来,“你这算恼羞成怒?” 就知道他故意的。 出嫁那夜她便好奇大公子长什么样了,后来到了谢家,一直没见到人,今儿好不容易都到跟前了,就差那么一点点,便能瞧见,可偏偏被他从中作梗,还是没见到人,本来也没什么想法,这样一来,却让她有了一种被人吊胃口的焦灼难受。 她难受,他也别想好过,“对不住,我没郎君的眼睛好使,郎君不只前面长了眼睛,后脑勺上还长了两只。” 谢劭倒是对自己的行为供认不讳,反过来质问她,“你不该检讨你自己的行为吗?” “我怎么了,要检讨?” “既已是有夫之妇,便应该收起你的痴心妄想,什么该瞧,什么不该瞧,还要我教你?” 他还倒打一耙,温殊色沈吸一口气,“郎君就没痴心妄想了?难道你就不想知道大娘子长什么样?” 结果对面的郎君一声冷笑,说道不好意思,“我还真没想过,不像某些人不老实,贼心不死。” 他摆出一副高尚的态度,倒是让温殊色处于下风,突然意识到被他带偏了,又掰回了正题,“我看郎君不过是心虚,怕我瞧见了比你长得好看,比你优秀的人,不喜欢你了。” 简直笑话,这小娘子本事真大,不只脾气差,眼睛也瞎,情绪彻底被她挑了起来,“谁稀罕你的喜欢?” “那郎君为何要阻止我看别人呢......” 两人站在街头上,突然吵了起来,身后一堆丫鬟仆妇不敢吭声,又怕别人看了笑话,将两人围成一团,两人便站在一个圈子内唇枪舌剑。 适才一耽搁,太阳早就升上了当空,即便是春季的日头,头顶上没个遮阴的,直照下来,也有些受不了。 又晒又困,还费神,谢劭先认输,“懒得同你说。”转头叫来闵章,“回家。” 太阳确实大,温殊色怕被晒黑,同他吵时,还一边拿手挡在额间,举久了手都酸了,他不吵了正合她意,转身也叫了晴姑姑和祥云,“我们也回家。” 她一头钻进马车,瞬间凉快了。 谢劭那边一只脚踩上马镫,发现日头还是晒在了自己身上,回头看向身后不远处的马车,顿了顿,把缰绳甩给了闵章,大步朝马车走去。 车内比外面凉快许多,温殊色后悔没早点进来,背靠着马车壁正放松,跟前的帘子被人掀开,突然又看到了那张讨厌的脸,吓了一跳,脱口而出,“三公子不是要回家吗?” “我家不是你家?” — 晌午时,两人一道回了府。 一下马车,谢劭便见府门前放了一堆的竹筐,凑近一看,篓子里全是一条条活蹦乱跳的大鱼。 不等他问,搬货的仆人忙迎上来,虾腰唤了一声三公子三奶奶,神色感激,“多谢公子和奶奶,惦记着咱们这些奴才......” 谢劭不知所云。 见他一脸疑惑,仆人解释道,“三奶奶今儿早上说这几日天气一冷一热,公子怕奴才们身子受不住,加些了伙食,这不早上三奶奶便去外面订了鱼,这会刚到......” 谢劭昨日一夜未归,并不知道府上已经翻了天,见她还能如此周到想到府上的下人,愈发肯定自己当初没有看错。 她温二旁的虽没什么可取之处,但治家还是一把好手。 同下人说了一句,“嗯,多吃些,不够再找三奶奶。”回头终于低下了高贵的头,看向身后一脸漠然的小娘子。 吵了一架,两人一路上谁也没理谁,但既然她替他谢家做了事,也不能视而不见,谢劭先打破沉默,夸了她一句,“家管得挺好。” 温殊色勉强扯了下唇角,转头避开他目光,“郎君不必客气。” — 谢家大房乱了一个上午,上到大夫人,下到二娘子,个个都被掌柜追着讨债,府门都出不了。 大娘子被烦得没了主意,只好把自己存的银钱,拿出来交给掌柜的填账,却也如同割掉了血肉,心疼不已。坐在院子里,骂了温殊色半个时辰,听下人来报说三公子和奶奶两人一道回了谢府,立马把二娘子叫上,怒气冲冲地去游园找人算账。 21 第 21 章 第二十一章 来的路上,大娘子和二娘子自然也看到了仆人手中提着的鱼篓,一问清楚,心中的怒火更甚。 适才几个掌柜的堵在她们院子里,连一盒胭脂都不肯抹去,一分一文算得干干净净,转头她倒是有银子打发下人了。 两人气势汹汹地赶到院子,温殊色已经进了屋,大娘子和二娘子先去了谢劭住的西厢房拍门。 “三哥哥。” “三哥哥......” 谢劭昨儿跑了一夜,又在大街上同那尖牙利齿之人吵了一架,颇有些身心疲惫,正欲脱衫子沐浴,仰头大睡一觉,门板突然被拍,看架势似乎要把两道门扇给卸了才罢休。 闵章对撒泼的小娘子一向束手无策,只站在门外一口一个大娘子二娘子,“公子在休息,娘子们别拍了。”也不敢真上手去拉人。 耳朵被吵麻了,谢劭闭眼“嘶”了一声,重新穿戴好,拉开房门,没什么好脸色,“怎么回事?” 大娘子站在门槛外,一脸委屈先说,“三哥哥,三嫂她太欺负人了,趁着三哥哥不在,把府上搅得鸡犬不宁,母亲都被她气得落泪,祖母更是气晕了过去。” 二娘子跟着搭腔,“对,这样的嫂子咱们可不能认,三哥哥还是让她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吧。” 二人言语里满是对温殊色的控诉和状告。 谢劭有些诧异,温二管家不是管得挺好的吗,对她们的说辞不太相信。 转过头,刚朝着东屋的方向望过去,便见祥云立在屋檐下,拖长了嗓音道,“我们三奶奶说了,大娘子二娘子有什么苦楚,抓紧时辰,赶紧给三公子诉完了,等她洗个澡出来再听二位娘子狡辩。” 谢劭:...... 大娘子二娘子被那一句狡辩,震得齐齐一愣,反应过来,便跺脚哭诉,“三哥哥你看,她是不是狗仗人势。” 谢劭头疼,扫眼过去,“骂谁呢?” 二娘子被噎住,忙道,“三哥哥,你不知道她都干了什么......” 觉是睡不了了。 谢劭进屋坐在了蒲团上,一边打着瞌睡,一边听两位堂妹不断控诉自己的新夫人,听了半天,总算是听明白了,撑起眼皮问,“你说她让掌柜的问你们要钱?” “可不是,今日铺子的掌柜上门对账,她一句不认,掌柜的个个跑来同我们讨要香料水粉钱,连母亲都不放过......” 大娘子跟着拱火,“往日里这府上谁不知道三哥哥最疼人了,可她一来,全变了......” 几人在屋内使劲状告的功夫,温殊色已沐浴完,换了一身新衣,让晴姑姑和方嬷嬷一道把木案板凳搬出来放在了梨树下,再备上茶水糕点,摆出一副奉陪到底的姿态,才让祥云去叫人。 祥云去西厢房传信,也没上门槛,站在踏道底下,依旧拉长了嗓音,“三奶奶已经沐浴完了,大娘子二娘子想讨要说法,尽管来吧。” 屋内大娘子二娘子气得后仰,“瞧吧,她有多嚣张......” 谢劭揉了揉眉心,知道今儿不出面是收不了场了,想去看看那位三奶奶,究竟是不是如她们口中所说的那般嚣张。 结果一出门槛,便见女郎坐在梨花树下的圆凳上,海棠长裙,头簪珠花,手中罗扇轻摇,正悠闲地品着茶。 谢劭:..... 大娘子和二娘子如同黄蜂,“三哥哥......” 谢劭硬着头皮走过去,温殊色只让人备了两张圆凳,一张自己坐了,另一张摆在了自己身旁。 谢劭倒是一点都没客气,挨着小娘子坐下后,抬手拂袖,“你们三嫂在这,有什么就说吧。” 大娘子二娘子没了座,只能干站着,适才当着谢劭的面,倒是能说回道,这会子真对上本人,突然就卡了喉。 大娘子撞了一下二娘子,要她先开口,二娘子昨晚才在温殊色面前吃了亏,多少有点怵,说出口的话便要先细细酝酿一番。 温殊色也不急,等着她们慢慢想,半晌后还是大娘子先开口,也不叫她嫂子,“你没来之前,府上一团和气。” 温殊色点头承认,“这点我确实做不到,我人不傻,自来不做冤大头。” 谢劭:...... 二娘子受不了,立马状告,“三哥哥,她骂你傻。” 他听到了,用不着她重复,骂了好几回了,也不差这一次,谢劭头痛欲裂,“说正事。” 大娘子稳住情绪,“谢家上下在铺子里开支的银钱,都是算在了每月的支出里,这事也是二叔和二婶默许的......” 话还没说完,身后传来一阵动静。 安叔带着几个仆役抱着一堆的账本匆匆赶了过来,温殊色接着大娘子的话,吩咐安叔,“你给大娘子念念,上个月她支出了多少。” 这些账,安叔早就滚瓜烂熟了,翻开账本朗声念了出来,“大娘子上个月以买香料、水粉、绸缎,首饰的由头,一共在账房支取了一千两百六十八两银子,另除了谢家的铺子之外,总共在外还赊了一百五十两银子。” 啧,一千多两银子,一个月...... 都能在凤城买套院子里,简直惊人,连二娘子都愣了愣,转头看向自己的亲姐姐。 大娘子脸色一变,“你莫要胡说,其中一千两是因我补助了顾姨娘的表亲五百两,三哥哥特意赏的。” 这就是凑上脸让人打了,温殊色丝毫不手软,“大娘子应该还不知道,那日我正好瞧见顾姨娘表亲被人赶出谢府,五百两银子不是你给的,而是我给的,顾姨娘已来过了院子,你三哥哥也知道,你骗了他一千两银票。” 大娘子慌忙看向谢劭。 谢劭坐在温殊色身旁,一副面无波澜的淡定模样,已经不言而喻,大娘子脸色一瞬刷白。 温殊色继续道,“你不来找我,我也会让人去找你,你欠的那一笔账目,其中有我温家的,还请大娘子在今日之内把账平了。” 不理会大娘子似是埋进土里的神色,转头又看二娘子,“二娘子呢,你欠我温家的四百八十两银子,何时还?” 赊了四百多两?她胆子真不小。 这回换大娘子诧异了,二娘子张了张嘴,一时面红耳赤,赊账时对方说了会保密,谁知转头竟把她给卖了...... “安叔,把二娘子的账本也念念吧。” 安叔很乐意效劳,“二娘子上月在账房共支取......” — 游园这边的动静,很快就传到了大夫人耳里,仆人一路小跑,见了人便道,“大夫人不好了,大娘子二娘子被三奶奶抓住把柄,告到了三公子面前......” 大夫人一愣,骂了一句,“她这是要翻天吗”,忙打发碧云过去瞧。 等碧云赶到,不只是大娘子二娘子,连二公子和二奶奶也被传到了院子里。 温殊色人手发了一摞账本,端端正正地坐在那,言语客气,“今日就劳烦各位,先平账。” 大娘子二娘子怎么也没想到,本是过来告状的,最后却成了被要账,这还不算,两人背后的那点隐藏,也被当众扒了出来,如同剥光了衣裳,脸面无存,个个脸色都发了青。 二娘子自小被大夫人娇惯,率先发作,“我就不给,你能把我怎么着?” 温殊色一笑,“也不能把你怎么着,欠债还钱咱们只能公堂上见,上府衙去找你大哥,二娘子屋里应该也有值钱的东西,变卖一下能还账。” 二娘子指着她,“你!” “从小夫子没教过你们,人该量力而行吗?二娘子莫非不知道赊了账迟早要还的?” 二娘子当场气哭了。 大娘子哼了一声,“不就是一百多两银子吗,用得着三嫂如此兴师动众,把大伙儿都逼到绝路,于你有何好处?” 这是打感情牌了。 “我不是个讨喜的人,也最不屑用银子拉拢人。”温殊色不买账,“我知道大娘子存了不少私房钱,倒也不用变卖,今日把账平了,那一千两银票,大娘子明日拿回来吧,下回别轻易骗人了,被人戳穿,太丢脸了。” 大娘子也被她气出了泪珠子。 二奶奶见两位姑子被气哭,上前添油加醋,“弟妹今儿可真威风,说到底咱们不过是外姓人,你这番把人得罪光......” “是二嫂吗?”温殊色打断她,见她没吭声,便知道没认错,轻叹了一声,好言道,“你还是劝劝二哥,少去点意店,我从温家哥哥口中得知,里面的小娘子可会骗钱了,平常一壶酒几十个铜钱,到了她们那儿几十两上百两,二哥定是被人骗了,不然怎会赊了六百多两的酒钱......” 二奶奶一愣,回头惊愕地看着二爷,“你,你去了意店?” 凤城意店,全是姑娘,做的是什么买卖,谁不知道。 二公子面露慌张,忙解释,“我,我也是被逼无奈,被人硬拉上去.......” 二奶奶一把拽住他,边哭边打,“我在家替你生儿育女,你倒是潇洒,还去了意店,你这个没良心的,我不活了......” 碧云赶过来,便见到了这一幕,心头“咯噔”一下,赶紧过去拉开二奶奶,问道,“这是怎么了?” 温殊色认出来了,是大夫人跟前的大丫鬟碧云。 正好。 温殊色唤了一声,“碧云姑姑。” 碧云刚瞧了过来,温殊色便道,“大夫人今日没来,正好你同她带个信回去,就说三公子他每日事务繁忙,没功夫管账,我管家你们又不服气,从今日开始,避免日后再发生这等矛盾,咱们就各管各的,我们二房就不设账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