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历史中长生不死》 第1章长生神木 周易从迷茫中醒来,睁眼就看到具尸体,胸口处插着短刀,死者双眼瞪得溜圆。 “这是哪?” 来不及多想,汹涌的记忆钻入脑海,很快明白自己穿越了。 这里是大乾京都,西城永兴坊柳树街的殓房,也叫义庄、陈尸所。 他是殓官,负责看管、处理尸骸。 怎么处理? 停放上三五天,确定死者不会复活,有主的由家属拉走,没主的拉去乱葬岗埋了。 “前世帮活人手术,现在给死人挖坑……” 周易揉了揉胀痛的脑袋,翻看前身遗留的记忆。 这具身体的主人叫李平安,刚刚满十八周岁,母亲早早病逝,父亲出征死在北疆,跟着爷爷在殓尸房长大。 打小见多了尸体,自然就不害怕,记忆中有不少躺棺材睡觉的画面。 再往上倒两辈,祖爷爷、曾祖爷爷都在这儿当值,可以说祖孙四代薪火相传的殓官。 半年前爷爷染了怪病,吃了许多药不见好,几天前一命呜呼,李平安就继承了祖传的职位。 注意是职位,而不是产业。 殓尸房是是朝廷修建,每个坊市都有一间,属于城市公共设施。 京衙会委派殓官管理殓尸房,属于不入品级,不发俸禄,只发冬夏两身皂衣的胥吏。 殓官天天和死人打交道,磕碜又晦气,传闻会五弊三缺、克死亲人,所以没人竞争,都是父子相继。 周易做了十几年的外科大夫,对尸体早已无感,倒觉得是份好工作。 体制内,工作闲,收入高! “上辈子废寝忘食也没考上公,现在直接上岸了,即使一辈子不能升官,那也比平民百姓好千百倍!” 这个时代的老百姓,苦的有些难以想象。 冬冷夏热吃不饱只是寻常,遇上灾荒年景就饿殍遍地,更勿论破家县令,灭门府尹。 翻看记忆,诸多画面不忍卒读。 为什么称考公为上岸,大概因为,岸下面是苦海…… 周易心思飘飞,最终摇头叹息。 “先管好自己罢!” 一个七点档都看不懂的小屁民,想着与衮衮诸公斗法,简直是自寻死路。 更何大乾世界并不安宁,有高来高去的江湖凶人,有奸淫掳掠的邪魔外道,还有厉鬼索命,有妖怪吃人。 平民百姓,活着已经不容易! “从此以后我就是李平安了,至于我的死因……” 李平安翻开玄色夹袄,摸了摸胸部,没有任何伤口疤痕。 记忆的最后画面,是原身在搜刮尸骸,看看有没有遗漏铜钱碎银子,忽然死人睁眼活了过来,吓得他一刀捅进了死者胸膛。 死者不甘的骂了几声,气绝身亡,体内飞出一道青翠光芒,钻进了李平安的心口位置。 “莫非出现了幻觉?” 李平安沉吟片刻,结合前世看的小说,福至心灵般唤了声。 “出来!” 话音落下,胸口绽放青蒙蒙光芒,一根鲜嫩树枝钻了出来。 树枝尺许长,表皮深紫,无叶无分叉。 “这是……建木枝?” 李平安看到树枝的瞬间,脑海中自动浮现了它的来历,同时也知道了功效。 建木枝可以存储功德,转化为寿元。 功德不绝,寿元无尽,也就是青春永驻,长生不老! “按照上一世的传说,建木是上古圣树,是沟通天地人神的桥梁,它的树枝或许真的有此神效。” “可惜功德只能长生,并非不死,仍然会摔死、病死、毒死、敌人偷袭而死……” 李平安眉头紧皱,建木枝的优缺点很明显。 从概率学的角度来看,人只要活的足够久,早晚会遇到各种天灾,譬如五雷轰、火山爆发、天降陨石等等。 “所以为了永远活下去,必须不断变强,直到能硬抗雷劈,岩浆游泳,手接陨石!” 李平安看着死不瞑目的尸体,这就是前车之鉴。 堂堂长生者,竟然死于胥吏之手! “死者舌头深紫,皮肤靛青,骨头发黑,疑似砷中毒,也就是砒霜……“ “致命伤在胸口,身上另有十六个大小伤口,看各处结痂、化脓程度,时间差半月以上……” “应是使了龟息、假死等秘法,骗过狱卒从天牢出来……” 李平安掰开尸体口腔,检查伤口、骨头,大体上推测出死者经历。 或许长生秘密暴露,或许其他缘由,死者遭遇了长时间追杀,不得不躲进天牢避难。 历经磨难,假死脱身,醒来后被局外人一刀捅死! “人力不敌天数!” 李平安叹息一声,将建木树枝放在胸口,默念了声回去,它就化作灵光钻入胸口,像是话本演义中的仙人宝物。 “不过该怎么赚功德?” 首先想到的是修桥补路,开粥棚为穷人施粥,或者建济养院,矜孤恤寡,又或者捐粮食捐银子,赈济灾区。 古代大善人大多如此,只是需要很多钱。 李平安没那么多钱做善事,也不愿意出风头,想着不显山不漏水、偷偷摸摸、低低调调的把功德赚了。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打断了李平安思绪。 “小安子,快开门,送席子来了。” 郑老四的声音传来,他是天牢狱卒,负责刑讯逼供屈打成招,也会将暴毙的犯人送来殓尸房。 死因么,永远是畏罪自杀! “来了。” 李平安顺着门缝瞥了眼,没有发现任何异样,打开门问:“昨儿才送了一具,今儿怎么又有?” “你小子吃的死人饭,还能嫌尸体多了?” 郑老四从板车上拖下卷草席,与同行的狱卒抬进门,寻了个空闲地方嘭的扔下。 听声音,死者重量不轻。 李平安掀开草席,尸体胳膊折腿断,血淋淋的不成人形,天牢送来的一贯都这样。 仔细瞧了瞧脸,竟是记忆中的熟人。 “这是十里香的王掌柜?” 十里香是兴化坊有名的酒肆,王掌柜靠着祖传酿酒秘方,客人排大长队沽酒。 过了晌午才开门,天不黑就卖完了。 前几日李平安搜刮到二两碎银子,高兴的沽了壶酒,王掌柜看在爷爷的面子上,还多舀了半勺。 转眼间,活生生的人就成了尸体。 “可不是么。” 郑老四语气有几分无奈,没再多说什么,就紧着脚离开了。 殓尸房摆放着十几具体尸体,病死的,饿死的,冻死的,酷刑折磨死的,有小孩,有老人,有男有女。 屋里明明没有风吹进来,凭空比外边冷上几分。 来送尸体的狱卒,都是来去匆匆,仿佛有冤魂厉鬼在后边吊着。 李平安蹲在尸体旁看了良久,不禁嘲讽一声。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第2章人比鬼毒 人心比鬼毒! 王掌柜瞎了只眼,耳廓削没了,牙齿没剩下几颗,手指上插满了竹签,右腿膝盖被敲的粉碎。 不知犯了什么罪,要承受如此酷刑。 李平安取出爷爷的遗物,手提公文包大小的竹箱,打开后有各种工具。 取出毛巾擦干净尸体脸上的血污,再用小刀割去腐烂皮肉,娴熟的穿针引线,从边缘两分处进针,穿过表皮和真皮…… 不消片刻,脸上的伤口就缝合完毕。 “几年没缝皮,手艺还在!” 李平安没有为死人做过手术,不过缝皮美观是外科医生的基本功,自信不比爷爷生前做得差。 古人讲究死要留个全尸,缺胳膊少腿埋到地下,灵魂不全难以转世。 所以亲属来殓尸房取走死者尸体,若有伤口、破损,尤其是斩首的罪犯,都会花一笔钱请殓官修复。 没个具体数额,穷人给的少,富人给的多。 这是殓官的收入渠道之一,民间又叫入殓师、复者、出黑等等。 李平安缝好面部伤口后,又修整胡须,梳理头发,缺的耳郭用头发挡住,眼眶里塞上填充物,再合上眼皮。 最后抹上白粉,遮掩线印。 身躯修复则比较容易,缝上伤口,掰直骨骼即可,寿衣会遮住所有痕迹。 忙活了大半个时辰,方才将尸体修复好。 此时,王掌柜不似先前凄惨模样,而是安详的躺在草席上。 不经意间看到,还以为是活人睡觉。 “还了你的半勺酒。” 李平安拎着竹箱来到后院,也是朝廷的房子,免费给殓官居住。 东厢房放着棺材、市北、纸钱、元宝塔等殡葬用品,会向死者家属售卖。 西厢房整理成客房,简单的大通铺,住一晚十文。 正房门口种着两颗树,一棵是桃树,另一棵也是桃树。 风水上认为桃树是大阳之木,味辛气恶,能厌邪气,种在院子里能驱走阴暗,抑制鬼怪,镇宅辟邪。 寒冬腊月,桃树落尽了叶子,只剩光秃秃枝干,风吹过簌漱作响。 西边树下面是石桌、石墩,东边树下有水井、水缸。 李平安打水将工具冲洗干净,琢磨着买个镊子、剪刀,再制作出纱布、酒精,就可以进行简单的手术。 不是要行医,而是用于自救。 “还得读些医书,准备常备药,不能总指望请大夫!” 人一辈子会遇到无数危险,谁也不能全部避免,只能尽量做好各种突发事件的应对预案。 回到殓尸房。 李平安躺在躺逍遥椅上,摇摇晃晃,半睡半醒。 有十几个人陪躺,倒也不孤单。 临近晌午。 李平安等到了敲门声,伴有连绵不绝的抽泣。 开门一看,果然是王掌柜的妻儿老小,个个泪流满面,白发老妪见到尸体时,嚎啕两声就晕了过去。 亲戚们手忙脚乱的掐人中,帮着少掌柜抬尸体。 老王掌柜却是没哭,扶着儿子进棺材,颤抖着摸出锭银子,塞到李平安手中。 “辛苦了。” “节哀顺变。” 李平安简单慰唁。 死者家属不需要长篇大论的安慰,他们想说话就倾听,不想说话就安静的目送离开。 忙活了一上午,肚子有些饿了。 李平安掂了掂银锭,足额的十两官银,算是发了笔横财。 “去街上下馆子,品尝异界美食,顺道去武馆买本功法,练武宜早不宜晚,早练早安全!” …… 关门落锁。 殓尸房是临街的铺面,出门就是京城街道。 此时立冬刚过。 寒风凛冽,天上乌云密布,阴沉沉的似要下雪。 李平安紧了紧衣领,手揣进袖筒,颇有兴致的欣赏电视剧中才有的古代社会。 “文昌楼,茶不怎么样,因为有状元公留字题诗,价钱却贵了一倍。” “三娘酒肆,老板娘风韵犹存!” “富春班,这是听戏的地方……” 李平安见那长衫短打,见那青砖灰瓦,见那飞檐翘角,听行人说着熟悉又陌生的语言,才真真切切的感受到自己穿越了。 “大爷,来玩儿啊!” 一道脆生生的声音,将李平安的目光吸引过去。 几个衣衫褴褛的姑娘,站在门口热情招呼客人,寒风吹过撩起衣衫,隐隐约约能看到一抹雪白。 李平安想要转头掠过,偏偏又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记忆中,柳树街与胭脂巷交界处的春风楼,乃是京城一等一的勾栏。 “李平安啊李平安,你可不能堕落,必须按照定下的计划进行,好好练武、好好学医、好好读书,好好攒功德……” 李平安带着批判性的眼光,观摩了半个时辰,很是不以为然的离开。 前世小姐姐跳舞的视频,比春风楼的姑娘穿的还少,动作更大胆,极尽魅惑之能事。 “改日再来批判!” 身为穷人,只能批判。 十两银子进春风里听曲儿,仅仅在大厅散座喝壶酒,连果盘点心都上不得。 路过张记食肆。 不大的铺面,飘出浓郁的羊肉汤香味,隔着厚厚的门帘都能闻到。 李平安撩门帘进去,寻了个空位坐下。 “来碗羊汤,两个馍。” “好嘞。” 伙计扯着嗓子答应一声,很快端着吃食过来,额外送了一碟小咸菜。 “差爷您慢用。” 李平安身上穿着胥吏制式皂衣,有了这身虎皮,普通百姓就会尊称一声“爷”,街上的泼皮闲汉不敢招惹。 晓不晓得编制的地位! 呼噜噜喝羊汤,沾着汤吃馍,竖直了耳朵听食客们说话。 任何人不经意间的对话,都可能隐藏有用的信息,经过梳理归纳总结,或许能提前预警灾祸。 食肆坐了半数客人,有的两两交谈,有的几人围一桌说话。 “今年冬天也忒冷,两层棉衣扛不住!” “听说北边闹白灾,牛羊牲畜都冻死了,说不准又要和草原蛮子打仗……” “糙米又涨了一成价,回头再买几石屯着吃。” “下个月选花魁,你们说今年哪家勾栏能胜?” “……” 声音嘈杂混乱,真正有用的信息不多。 李平安不疾不徐的吃饭,以后有的是时间多听多看,忽然听到旁边客人的话,忍不住扭头看过去。 “今早衙门审案去看了吗?” “没去现场,听说王掌柜偷了齐府的宝贝,在天牢畏罪自杀了。” “这也就能骗骗鬼!” 客人左右看了看,伸过头压低声音,附耳私语。 “齐府的大管家眼红酿酒秘方,栽赃嫁祸,王掌柜挨了二十大板还不画押,当晚就死在牢里了……” 第3章武道功法 王掌柜死的消息传播飞快。 李平安在街上已经听到几波人议论,一是十里香在京城颇有名声,二是案子做的太过粗糙。 齐府的主人是威远侯,大乾新贵,南征北战功劳赫赫,官拜大将军提督京营,极受陛下信任重用。 府上高手如云,防卫森严,就是给王掌柜装上翅膀,也偷不走宝贝。 然而偷没偷不重要,反正衙役从酒铺搜出赃物,铁证如山! 有人说,大管家看上了酿酒秘方,强买不成就栽赃。 也有人说,侯府公子想要赚钱,吩咐大管家去市面上找稳赚不赔的生意,王掌柜运气差被选中了。 “原本还想靠前世化学知识,制肥皂蒸馏酒烧玻璃,轻松赚来大笔银子,再花钱刷功德,果然此路不通。” 大乾根本没有所谓的法律、人权,哪天李平安发明了什么秘方,大人物一句话就能夺过来,不给就是个死。 给了秘方,大抵也是个死! 大人物不会对蝼蚁产生怜悯,就像蚂蚁搬家逗乐了孩童,也免不了挨一泡尿。 “远离名利,也就远离危险!” 王掌柜的悲惨遭遇,让李平安学武的心思更重了,万一哪天家里突然多了赃物,可不能束手就擒。 平民百姓进了衙门,等到的不是公平,而是酷刑! 很快吃饱喝足,掏出碎银子结账。 掌柜的用戥子仔细称量,剪下二分银子,余下的躬身还回去。 “差爷常来。” 李平安随口答应一声,离开食肆,穿街过巷,脚步不停的来到金刀武馆门外。 金字牌匾,红漆大门,左右两个守卫按刀而立。 这是永兴坊唯一武馆,当代馆主金刀侠陈阎武功高明,为人刚正不阿,在坊间多有赞誉。 李平安上前说道:“永兴坊殓官,李平安,前来学武。” “跟我来。” 左边守卫开门带路,李平安跟着来到前院练功场,见到二三十个汉子正光着脊背练力气。 打拳,站桩,举石锁,舞大刀…… 汉子们不惧冬日严寒,体内热气蒸腾,形成肉眼可见的雾气。 练功场角落,一个身高八尺的雄壮汉子,大马金刀的坐在太师椅上,用几十斤重的金背大刀修指甲。 守卫上前躬身说到:“罗师兄,这人来学武。” “年龄太大了。” 罗师兄眉目如电,上下打量李平安:“气息不稳,肌肉松弛,岁数太大,筋骨定型,武道资质下下等,练武难有成就!” “不求多厉害,强身健体就行。” 李平安对资质并不在意,一年练不成就十年,十年不成就练百年。 持之以恒练上一千年,猪都能修炼成妖怪,李平安就不信自己比猪还笨。 “丑话说在前头,练不成也不退钱,带他去选功法,以后有不懂的地方可以来问我。” 罗师兄不喜欢与官差打交道,却也不会故意刁难。 官差畏惧师尊金刀侠的威名,当面不敢说什么,会背地里使坏,譬如让收金汁儿的杂役偷懒,用不了多久武馆就臭气熏天了。 守卫带着李平安来到后院正房,里面坐着个山羊胡老头,面容清癯,白发苍苍。 “师伯,新来的学徒来买功法。” “自己挑吧,二两一本。” 老头指了指书架,上面放着满满当当的蓝皮书册,至少有三四百本。 李平安上前逐个查看,发现书架每个格子的书册相同,以此推断大约有二十余种功法。 “铁布衫,铁头功,鹰爪功,通臂拳,戳脚功……” 逐个查看功法简介,发现功如其名,都是强化身体相应位置的肌肉筋骨,大成后有开碑裂石之力。 李平安询问:“前辈,有没有锤炼全身筋骨的功法?” “当然有。” 老头微微点头:“锻体入门后正式拜师,成为金刀门弟子,便能学习更高明的功法,将来步入淬骨境界,门中还有炼脏的内壮之法。” 李平安眉头微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这时代的拜师可不简单,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相当于认了个爹。 师有事,弟子服其劳,胆敢不听使唤,当场打死也不犯法。 天地君亲师,在大乾不止是伦理关系,更是写入了律法,忤逆之罪位列位列十恶不赦。 “世上没有白吃的馍馍!” 老头看出李平安不愿拜师,话音一转,语气带有几分戏谑。 “却也并非绝对,你若能将铁头功、铁布衫、通臂拳、鹰爪功等武道全部练成,到时候四肢百骸远超常人,效果堪比无上绝学金刚不坏神功!” 旁边护卫闻言,不自禁的嗤笑一声。 这道理江湖上谁人不知,然而世人寿元有数,练成三五门功法已经不易,哪有精力修炼十几门武道。 所以江湖中人痴迷神功妙法,以求在有限的生命中,最快的增长实力、境界。 靠着三流功法修成金刚不坏,只是不切实际的臆想。 李平安按捺心中惊喜,思索片刻,从书架上取了本蓝皮册子。 铁腿功。 “别人练武是为了争名夺利,我只为了活命,所以练功先练腿,危险来临时撒腿就跑!” 李平安首先想到的就是,只要我跑的快,危险就追不上我。 其次就是,只要比别人跑的快,我就能活下来! 二两银子买了功法,还要在武馆买锻体药膏,用于滋补、保护筋骨肌肉,否则人就练废练死了。 药膏配方是武馆机密,卖给学徒熬制好的药丸。 一两银子一颗核桃大的黑药丸,练功前用热水化开,按照功法指引涂抹,每次练武都需要消耗一颗。 这才是修炼武道的真正难处! 江湖中不缺功法,入门的才二两银子一卷,平民百姓咬咬牙也能买得起,甚至话本中跌落悬崖,捡到神功秘籍的故事,现实中确有发生。 然而后续修炼的花费,让普通人望而却步。 每年练武所用的汤药,少说要二三百两,普通小地主都给吃穷了。 这才是第一关锻体境,后续还有淬骨、炼脏,所需药材更加珍惜昂贵,非大家族难以供养。 “难怪说穷文富武,即使家里有些资产,吃喝不愁,也禁不住这般花费。” 李平安发现武道修行是个无底洞,但是为了安全也得掉进去。 第4章摸尸妙手 傍晚。 回到殓尸房。 李平安先数了数尸骸,不多不少十六具。 清点数目是殓官的工作,丢了需要上报衙门,由捕快调查踪迹。 若是发现邪道妖人偷尸炼功,朝廷会派遣三司高手缉拿,或者发布悬赏公文,自有捉刀人追杀凶犯。 “再攒几具就拉出城埋了。” 李平安在庭院翻看铁腿功册子,没过多久,木行的伙计就送来练功木桩,又花了一两银子。 “练武当真是处处花钱!” 将木桩半截埋在地下,地上有一人多高,合抱粗细。 李平安用热水化开药丸,按照功法所写,均匀敷在膝盖以下脚腕以上。 “第一式,劈腿。” 右腿猛的抬到最高,用尽全力劈向木桩,啪的一声脆响。 嘶—— 李平安倒吸凉气,小腿疼的发麻,很快感觉到一缕缕热气往肉里钻,肌肉表面的青紫,肉眼可见的消失。 “药膏生效了,继续!” 铁腿功共十八式腿法,劈、鞭、戳、踢、钻、蹬…… 左右腿轮回交替,如雨点般击打木桩,剧烈疼痛让李平安面皮抽搐,咬牙忍着反复施展铁腿功。 一刻钟后。 药膏逐渐失效,再不能治愈青紫。 李平安汗如雨下,双腿发颤的在院中来回散步,直至心跳恢复舒缓才坐下休息。 再次翻看功法册子,与刚刚练功互相映照。 双腿空挥比划,纠正不标准的招式,身为应试教育出来的精英,自然懂得高效的学习方法。 “难怪坊间少有人练武!” “有了功法、银子还不够,还要有足够的毅力,那些公子哥可受不了这炼体之苦。” 李平安稍作歇息,去西屋生火做饭。 简简单单的大米煮粥,多放了几勺米,熬熟了稠的能竖筷子。 呼噜噜喝了三大碗,方才七分饱。 “比平日里吃得多了,随着武道精深,日后吃的会更多,甚至吃米饭不顶饿,必须得吃肉才行!” “糙米价低,一样能吃饱,还富含维生素。” “猪肉在大乾是贱肉,有钱人还不吃内脏,可以买猪内脏补充体力。” “若有机会获取药膏配方,自己炼药最省钱……” 李平安仔细盘算,如何将每一文钱都花在刀刃上。 …… 翌日。 清晨。 喔喔喔—— 邻居大公鸡准时啼鸣,将李平安从熟睡中唤醒。 “早晚炖了这厮!” 李平安起床洗漱,将昨晚剩的粥热过吃了,揣着书册去殓尸房当值。 上班通勤半分钟,属实舒服。 殓官的工作还很清闲,没有人送尸体来,李平安就躺在逍遥椅上参悟功法。 双腿凌空,劈鞭戳踢,施展铁腿功招式。 “药膏效用时长一定,只要将招式练熟,每回就能多练几趟,日积月累省下不少银子!” 晌午时分。 房门咚咚作响。 “来活了。” 李平安打开门栓,外边站着个黑衣老者,头戴白巾,腰缠红绳,身形瘦弱佝偻。 背上披着麻袋,尸骸趴在麻袋上。 麻绳一头系在老者肩膀,另一头捆在尸骸胸膛,保证尸首双脚不落地,这是收尸人的规矩。 “六爷,哪里死的人?” 李平安侧身让开,六爷默不作声的走进来,在殓尸房寻了个空地放下方才说话。 “北边来的流民,城南土地庙冻死了。” 这也是收尸人的规矩,背上尸骸后就不能再开口说话,只当自己是送魂送丧的白事轿子,贸然出声会沾染不祥。 类似的规矩还有很多,譬如六爷的打扮,譬如必须是背尸,而不能抱着扛着。 这些规矩有用没用,究竟是以讹传讹,还是人命堆出来的经验,李平安也不知道,也不想去拿命去试探。 李平安摸出五文钱:“这可远了,辛苦六爷。” 六爷笑眯眯的收起铜钱,可以买半斤糙米,足够今天吃食。 “咱就是干这一行的,明儿再来。” 京城的冬天从来不缺死人,六爷也不会为同类悲伤,更不会感慨世道艰难,只想着多背一具就能吃饱饭。 李平安送走六爷,开始观察尸骸。 “死者面带笑容,颅骨骨缝撑开,皮肤发青发黑,体位自然舒展,符合冻死的特征……” 人在冻死会产生幻觉,大脑发出错误的信号,会在朦胧的温暖感觉中死去,没有饿死那么痛苦,反而会面带微笑。 “尸斑鲜红,完全固定,不褪色,死亡超过一天……” 李平安犹豫片刻,伸手开始搜刮尸骸,自头顶到下颌,再到脖颈、胸膛、四肢,腹部尤为重要,反复拿捏了三遍。 这是李家秘传的摸尸手! 据说源自曾祖爷爷,前半生做盗墓贼,手段极为高明。 棺材开个洞摸进去,不破坏死者尸身,就能将所有值钱物件搜刮干净,连掉骨头缝的银豆子都剩不下。 后来遭了劫,折了条腿,再不敢下墓。 转行成了永兴坊殓官,平日里好读医书,与摸金手法结合起来,创出了摸尸手。 尸骸体内但凡有值钱的物件,绝对逃不脱探查,衙役搜刮干净的犯人,还能榨出几两油水。 正是靠着摸尸手,李家四代吃喝不愁,还攒下了三百多两家底。 李平安从小得了传承,跟着爷爷十余年尸体,再加上数年外科手术的经验,可以说摸尸手青出于蓝胜于蓝。 一经施展,骨头缝里夹张纸都能察觉! “小肠里有东西!” 李平安打开工具竹箱,在尸体肚脐右下三寸位置,用小刀开了个口子。 尸体冻的僵硬,伤口没有流出血液,夹子探入内部,小心翼翼将硬物取出。 碎石块。 拇指肚大小,不规则形状,尖锐带角,吃进肚里说不好会肠穿肚烂。 李平安默默将伤口缝好,帮死者做好遗容。 “愿你来世富贵!” 没有悲伤,只有单纯的祝福。 由于职业原因,病房里见多了苦难,手术室见多了生死,情感阈值变得极高,常被朋友吐槽冷漠无情。 李平安来到后院,化开药丸抹在腿上。 嘭嘭嘭踢木桩,双腿发麻也不在意,一刻钟后犹不痛快,又化开粒药丸,连续踢了半个时辰方才停歇。 浑身上下暖腾腾,汗水湿透了皂衣。 “呼——” 李平安长舒一口气,形成半尺长白雾,心中郁气发泄了大半。 第5章千载葬地 数天过去。 李平安每日练功、吃饭,慢慢适应了古代生活。 上班摸鱼,下班睡觉。 没有手机电脑,没有娱乐活动。 觉得枯燥了,就去春风楼外批判一番,碍于囊中羞涩没能深入批判。 收尸人几乎每天都送来尸骸,冻死的流民,饿死的乞丐,夭折的婴儿,可惜没能摸出值钱的物件。 李平安有祖上四辈的收尸经验,做长线绝不会亏。 也没有提高价钱多收尸,仍然五文一具,与各坊市殓官相同。 大家都是挣的死人钱,没必要再让活人嫉恨。 又去了金刀武馆,买了一个月的药膏,三十两银子不多不少,再多露财就不安全了。 特意请教罗师兄,当然不是凭白指教,收了二两银子。 “寻常人一年就能锻体入门,大成要三年左右,我的资质差一些,时间翻个倍……” 李平安稍加计算,锻体大成需要两千两银子。 这还只是铁腿功,后续锤炼四肢百骸,十几门功法加起来直奔三万两银子。 更勿论突破淬体境,药膏价格要翻几倍。 “任重而道远!” 李平安并不着急,绝不能舍本逐末,为了银子去冒险。 这天清晨。 地面积了层薄雪,踩上去沙沙作响。 李平安煮上糙米粥,将猪肝切片熬进去,味道有些腥,比干喝粥顶饱。 粥还没煮熟,大门咚咚作响。 “小安子开门,送席子来了!” 郑老四习惯用席子代替犯人尸骸,这是他自己的独门称呼,不知道在害怕什么。 李平安开门:“这么早?” “昨晚审了一宿的犯人。” 郑老四将板车推进屋,抬高扶手,草席裹着尸体滚落在地。 李平安瞧了眼尸骸模样,比王掌柜还要惨百倍,全身上下没好肉,勉强分辨出是个人形。 “这家伙犯了什么事儿?” “伪朝反贼!” 郑老四所说的伪朝,是建武帝三兴大乾之前,攻破京城立国号为魏的朝代。 李平安诧异道:“这么重要的犯人,就直接死了、埋了?” 天牢里的腌臜事儿,爷爷没少与李平安讲,狱卒经常酷刑折磨死犯人,但是某些要紧犯人必须看管好。 “嘿嘿,口供写的反贼,实则是个山大王。” 郑老四也不避讳,直接说道:“这犯人带着几百号人占山为王,杀了不少过路商贾,让镇抚司的齐千户剿灭了。” “只是抓个土匪,哪比得过破获反贼,于是稍微一操作,上上下下升官又发财!” 李平安精准的抓住了重点:“不知齐千户是哪位?” “威远侯府的公子。” 郑老四不愿议论国朝勋贵,扫了眼快摆满的殓尸房:“赶紧清干净,等他九族入狱,用不了多久就送过来。” 李平安眉头微皱,下意识说道:“他九族岂不是……” 话说半截,将“冤死”硬生生憋了回去。 大乾可不会留着键盘侠乱喷,有些说话让人听见了,真的会死全家! “小安子莫要学假慈悲!” 郑老四知道李平安想说什么,踢了踢犯人尸骸:“这厮家里原本是个小商户,经营酒水生意。” “后来学了一身武功,欺行霸市打死人,逃脱通缉后落草为寇。” “几年时间,他家就有万贯家财,富甲一方了!” 李平安摸出碎银子,塞到郑老四手中。 “多谢四叔指教。” …… 吃罢早饭。 李平安雇了辆丧车,将二十三具尸体装车捆好,盖上整块的黑色油布。 “得得得……” 车夫驾驭牛车,穿过安定、崇德两个坊市,来到西城门。 城门卒查看了李平安的殓官腰牌,直接挥手放行,没有检验尸骸,嫌弃沾染晦气。 出城继续向西走了小半个时辰,牛车来到了乱葬岗。 地面凸起十余丈高的大土包,占地十余亩大小,坡上树木凋零,荒草萋萋。 杂草丛中歪歪斜斜的立着墓碑,有整块的,有半截的,日晒雨淋破败腐蚀,碑文模糊不清,认不清墓主姓甚名谁。 某些墓碑面前,还有未烧尽的纸钱,风吹过灰屑漫天飞舞。 “每次来这地界,总感觉到邪性!” 李平安拎着铁锹下车,寻了个空地开始挖坑,没几铲子就翻出个骷髅头。 两个黑窟窿寂静无声,与李平安看了个对眼。 “对不起,打扰了。” 将骷髅放到坑边,等会和尸骸一起埋回去,很快又挖出来几根肋骨。 继续向下挖,各种骨头渣子连绵不断,颜色有白有暗有黑,显然不是同年代的尸骨。 “再埋几百年,这儿就变成骨头山了!” 李平安听爷爷讲述,殓官、乱葬岗都是圣祖所建,用于统一处理尸骸,避免传播瘟疫。 圣祖是大乾开国皇帝,立国四百多年后天下大乱,群雄四起。 赵氏皇族的一位藩王,打着恢复大乾的旗号练兵,横扫十八路反贼登基称帝,死后尊为世祖。 然而世上没有永恒的王朝,世祖建立的二乾,维持四百多年后再次分崩离析。 这次更为混乱,连京城都让反贼攻占,建立了大魏朝。 建武帝,也就是当今陛下,原本是梁州益王府的旁支庶子,在南方起兵席卷天下,再一次恢复大乾正统。 如今陛下六十有九,私下里已经有人称之为季祖。 乱葬岗可以说是历经三朝,京城人口百万,每年不知有多少无名尸骸,千年积累下来当真是个恐怖数字。 李平安挖了近两个时辰,坑边上堆了十几个骷髅头,肋骨腿骨数不清多少根。 “差不多够用了。” 从牛车上搬下一具尸骸扔进坑中,李平安双手相抱结太极印,念诵道家往生法咒。 这是从曾祖爷爷传下来的经文,或许有用,或许没用,求个心安。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 敕救等众,急急超生!” 全篇法咒百来字很快念完,李平安准备超度下一个,忽然感觉胸口涌起热流。 建木枝微微颤动,提醒他收集到了功德。 一缕功德,增寿一天! 李平安面露喜色,埋尸是本职工作,竟然能增长功德。 “早就该想到,让逝者入土为安,给予最后的尊严,本就是积德行善之举!” 原本疲惫的身躯,有了功德的激励,顿时干劲儿十足。 车上拉的不是尸骸,而是二十多天的寿命。 李平安将尸骸逐个放进坑中,虔诚念诵往生法咒,如今更应该为死者超度超度。 “穿越过来七天,寿命不减反增。“ “现在是建武三十七年,先定个小目标,在殓尸房活过一个朝代!” 第6章道门秘传 “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论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 李平安哼着小曲,揣着手在街上溜达。 今天上午埋了一车尸骸,涨了二十来天的寿元,心情很是爽利。 “如此活下去,寿元非但不减少,每年还能盈余三四个月!“ 李平安发现埋尸赚功德后,很想将京城尸骸都霸占了,百零八坊市每天少说五六百具。 永兴坊位于北城,毗邻皇宫,内有三司、京衙等朝廷办公重地,属于京城上等坊市。 坊间百姓颇为富裕,衙役巡逻的勤快,少有流民乞丐。 南城是贫民区,破瓦寒窑,蚊蝇四散,那里的殓尸房每天都能收五六具尸骸。 “只是南城太乱了!” 李平安在永兴坊睡觉睁半只眼,去了南城根本不敢睡觉。 南城治安混乱,溜门撬锁、入室杀人的案子时有发生,还有潜藏的江湖凶犯、魔道妖人,发起疯来胡乱杀人。 “安全第一,收尸的事儿顺其自然吧……” 李平安路过回春堂,买了些常备止血、解毒的药材,又买了包生石灰防身。 对着敌人一撒,致盲后转头就跑。 搏杀是不可能搏杀,换个陌生城市一躲,人海茫茫无处寻,几十年后什么危险都消解了。 回到殓尸房。 门口停着三辆板车,上堆满了尸骸,老老少少大大小小,粗略一数至少二十多具。 旁边站着几个狱卒,为首的是郑老四。 “小安子,等你半个时辰了!” 李平安连忙上前开门:“这是那反贼九族?” 郑老四摇摇头,模仿司狱大人说话,故意带着鼻音:“只是三族,人太多不能一起死,咱做事儿可精细着呢!” 李平安眉头一挑,注意到郑老四皂衣外套了件藏蓝马褂。 “四叔升官儿了?” “蒙司狱大人看重,小小升了个差拨!” 郑差拨面露得色,笑着说道:“小安子,要不来咱麾下当差,比殓官有前途多了。” 天牢狱卒是胥吏中少有的美差,油水丰厚不说,隐形权利还大。 外边甭管什么身份,进了天牢都得乖乖孝敬。 “多谢四叔好意。” 李平安果断拒绝,寻了个理由搪塞:“爷爷去世前,叮嘱说殓官是祖传的饭碗,切不可丢弃。” “那就太可惜了。” 郑差拨心底松了口气,他也就嘴上说说,显摆下身份面子,哪有本事安排人去天牢当值。 一个狱卒职位,在市面上能卖到上千两,而且有市无价。 “你们几个快抬席子,等会儿还要继续审讯,齐公子传了话,必须拷问出反贼口供。” 郑差拨站着不动,催促麾下狱卒干活,指着一具具尸骸讲述。 “这是反贼的爹,老家伙嘴硬的很,用了三轮刑才开口……” “反贼的弟弟,挺大的汉子是个软脚虾,夹板一上,问什么就承认什么……” “反贼儿子,嘿嘿,听说他媳妇长生的闭月羞花,可惜没送来天牢……” “反贼的女儿,连带她夫家,都得菜市口走一遭……” “……” 李平安看见有童尸,心中颇不是滋味。 “四叔,怎么不直接拉出城埋了,省去很多麻烦。” 说句心里话。 李平安不愿接收牢里的尸骸,但凡不是刑场砍头的犯人,十之八九都是冤假错案。 定个畏罪自杀,死无对证,银子、功劳都有了。 冤死的人怨气重,哪天遇上诈尸、回魂,祖传桃木剑不一定能镇住。 “送来殓尸房是朝廷定的规矩!” 郑差拨眼中闪过恐惧,随后肃然道:“小安子,世上的每一条规矩,无论明的,还是暗的,必然是出了事才定下。” “前人蹚了道,咱就顺着走下去,莫要图方便抄近路。” 走近路,早晚出事! 李平安点头答应,心中若有所思。 殓官属于阴门行当,还有收尸人、扎纸人、棺材匠、盗墓贼等等,每一家都有许多不明真假的规矩。 诸如背尸不语,扎纸不点睛,三捞三不捞,人点烛鬼吹灯之类,是否是前人遭了劫,才定下的行规? “以后咱也得守规矩。” “敬鬼敬神,摸尸上香,遇七不留,逢九不葬……管他真假,安全第一!” 李平安对着四周尸骸,抱拳作了一圈揖,去后院取出香炉,腰间别着祖传桃木剑。 点上三炷香,方才逐个摸尸。 从反贼父亲开始,之后叔伯兄弟,无论男女老少,每一具尸骸都仔细探查。 “胃里有东西。” 李平安剖开尸骸腹部,镊子探入其中,夹出来个玉扳指。 洗干净后毫无瑕疵,造型古朴,至少价值上百两。 “半年的药膏有了!” 第一次摸尸出货,而且价值不菲,李平安不禁面露喜色。 继续探查,竟然又有了收获。 从一具女尸肚子里,取出块金锭子,约莫三两多重。 “吞金自杀!” 李平安第一次见这种死法,以金子的重量坠死,不但过程漫长缓慢,痛苦还远胜过自刎、撞墙。 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能完整保持生前模样。 “生前定是个爱打扮的姑娘。” 李平安帮女子整理遗容,缝补尸体破损,算是她花钱请来的入殓师。 余下的大人尸骸探查完,可惜没能连中三元。 还有两男一女三个孩童尸骸,大的六七岁,小的三四岁,身上遍布鞭痕,鲜血染透了囚服, 狱卒审犯人不看年龄,甚至会故意在父母面前拷打孩子,很容易就能拿到想要的口供。 “世道如此,我只是一个升斗小民……” 李平安摇头叹息,取出工具修复童尸伤口。 孩童与那些大人不同。 大人有独立思维,享受了犯人的好处,花了犯人抢的银子,有因有果,死了也是活该。 孩童懵懵懂懂,尚不谙世事,就会让人觉得可怜了。 李平安同情归同情,却也理解朝廷的做法,甚至有几分支持。 以连坐之法震慑官吏百姓,才能避免出现死一个富三代的犯人,祸不及家人的前提是福不及家人! “有东西?” 李平安修复腹部伤口时,手指清晰感知到有异物。 镊子顺着伤口探进去,夹出个兽皮包裹,擦干净血迹后打开看,里面只包着封信笺。 兽皮背面,密密麻麻的写着小字,还有十几幅人形图画。 “大蟾气!” 李平安迅速扫过文字,竟然是道门秘传炼脏内壮之法,练成之后胃囊会不断变强。 吃得多,消化好。 一顿吃别人三顿饭,吃一分食抵别人吃三分。 第7章贫僧智刚 道家贵生。 练武不为厮杀,只为强身、护道。 大蟾气论威力还不如铁腿功,毕竟胃囊再强也比不过拳脚刀剑,它的作用是多吃少拉益寿延年,增益锻体速度。 “修成之后,有一保命秘术,为护道所用!” 李平安看到保命二字,顿时来了兴趣,查看名为金蟾吐息的法门。 平日里修炼大蟾气,胃囊会蕴养一团真气,日积月累威力不断增长,与敌人厮杀时,乘其不备一口吐出。 真气无形无质,防不胜防,可一击毙命。 “好法门!” 李平安不禁赞叹出声,此法门与自己极为契合。 按照秘术所说,蕴养十年可破铁甲,蕴气百年连城墙都能穿透。 “咱蕴养万年,一口真气吐出,能否崩山裂石,截江断流?” 李平安收起兽皮,打开信封查看,上面写着犯人家族藏匿财宝之处,要求继承者指天发誓。 灭威远侯府满门,否则就五雷轰顶,死无全尸之类。 “这事儿……交给后来人吧!” 李平安取来笔墨,将大蟾气全篇抄下,薄纱映着人形图画描绘,力求不差一丝一毫。 然后将兽皮裹着信封,重新缝回了尸骸腹中,装作没发现、没看过。 三天后。 李平安将尸骸埋了,殓尸房又来了一批。 九族涉及数百人,边缘亲戚送去菜市口砍头,直系要犯反复严刑拷打,审问有无同谋。 有没有不重要,审死了就结案了! …… 十一月初七。 北风凛冽。 菜市口早早就围满了百姓,熙熙攘攘,热闹喧哗。 上百犯人在刑场跪成一排,脖子里插着亡命牌,像是待宰的牲畜。 刽子手怀抱大片刀,打磨的锃亮,只等着监斩官下令,一刀就将犯人斩首。 前几日朝廷贴了布告,凉州鲁氏涉嫌谋反,今天开始诛九族! 这是大乾第一个诛九族的大案,吸引了满京城的百姓围观,个个伸长了脖子看砍头。 李平安揣着手站在人群中,等着砍完头收尸体。 周围百姓乱糟糟的议论,有的说鲁氏是伪朝皇族改姓,有的说是伪朝重臣后人。 没人怀疑是冤案,陛下说谁是反贼谁就是反贼! 午时三刻,阳气最盛。 监斩官从签令筒中抽出令牌,扔在刑场上。 “行刑!” 刽子手取下亡命牌,对着大片刀喷了口酒,对着犯人脖颈手起刀落。 咔嚓! 头颅在地上滚了滚,脖子里喷出鲜血。 “好!好!好……” 老百姓轰然叫好,看到人头落地,看到鲜血飞溅,脸上浮现兴奋的殷红。 见人死我活,便心生痛快! 刽子手听到欢呼声,面露得色,再次挥刀又是一颗头颅落地。 这名犯人年纪轻火力壮,亦或者死的太过冤屈,脖子里的血飞溅六七尺远。 “呸!晦气!” 刽子手吐了口血唾沫,抹了抹脸上鲜血,挥刀再斩。 百姓的叫好声连绵不绝,如波浪高低起伏,李平安站在人群中,几乎以为来到了邪道集会现场。 忽然明白,没人在乎这是不是冤案。 老百姓看砍头就图一乐,只要鬼头刀不是砍在自己头上,高喊吾皇万岁准没错! 行刑结束。 百姓向四面八方散去,亢奋还未褪去,激动的与人说个不停。 比如那血喷六尺的犯人,比如那颗双眼瞪天的人头,亦或者约好明天早些来,占个靠前的位置。 往后很长一段时间,这都是津津乐道的谈资。 李平安推着板车收尸,一张席子裹着一个人的脑袋和身躯,拉回去缝上,不能安错了。 另有二十几个殓官同行,磨磨蹭蹭的搬尸体,一具也不愿多收。 诛九族而死,必然怨气冲天。 错非京衙下了通知,谁都不愿接这活儿! “各位爷爷、叔伯,都拉去我那停尸!”李平安热情的与同僚打招呼,言辞恳切,义薄云天。 “老李有个好孙子!” 殓官们纷纷夸赞,对李平安生出几分好感。 也免不了有坏心眼的家伙,嘴上说着好听的话,心底暗骂怎么就你能出头? 菜市口连砍三天。 殓尸房只有二、三丈方圆,躺着摆放不开,只能让他们站着。 人挨着人,密密麻麻。 六爷背尸来了一回,与两百多双眼睛对视。 站在门迟疑了片刻,钱也不要了,丢下尸骸转身就跑,之后更是半月没来。 …… 这日。 傍晚时分。 李平安喝了三大碗猪肝粥,练了半个时辰铁腿功,坐在院子里参悟大蟾气。 “跪坐如蟾,紧闭两目,十指相扣,冥忘杂念……” 这句话有图片对照,尚且容易理解。 “高尊五灵,洞耀八门,无幽不闻,收气聚烟……” 李平安眉头紧皱,双眼茫然,明明每个字都认识,就是想不明白口诀含义。 “难道真的没法学?” 武道修行分为体术、真气。 体术门槛低,功法简单易懂,修炼见效快。 普通人有功法、银子,坚持几年就能锻体大成,之后淬骨、炼脏、洗髓,乃至于传说中的换血宗师,一步步达到人体巅峰。 真气则不同,需要上根大器,悟性、天赋缺一不可。 且真气运转过程极其凶险,一旦练错就毁经断脉,神仙难救,需要师尊仔细指点,及时纠错改正。 大蟾气介于二者中间,既是炼脏秘术,又有养气法门。 由于不用运转经脉,大蟾气修炼起来安全许多,但是功法口诀玄奥难懂,需要天赋悟性、名师指点。 李平安思索,买几卷道经读读,是否能开解疑惑。 咚咚咚! 敲门声震耳欲聋,同时传来洪亮叫喊声。 “开门,开门。” 李平安来到殓尸房,循着门缝观望,外面站着个雄壮和尚。 身高八尺,膀大腰圆,寒冬腊月只披了件单薄僧袍,胸膛裸露的肌肉,明晃晃如黄金铸造。 李平安退后几步,手缩回袖口攥着石灰袋。 “大师来做什么?” “贫僧智刚,朝廷金牌捉刀人。” 智刚从背后拎出具尸骸:“兄弟让人打死在外边,贫僧得帮着落叶归根,烦请叨扰几日。” 李平安稍稍松了口气,右手仍缩在袖筒,左手去开门。 “大师请进。” “阿弥陀佛!” 智刚单手宣了声佛号,个头长得比门框高,欠着身子才能走进来,将尸骸安放在殓尸房。 “施主这里可有吃食?” “只有猪肝粥。” 李平安有补充了句:“大师若不吃荤,可以重新熬一锅素粥。” 智刚从怀里摸出粒碎银子,递了递又收回去,手指揉捏掰成两半,才将小的付给李平安。 “再煮一锅,多放猪肝!” 李平安见僧人愿意给钱,又有些抠门小气,原本警惕的心放下大半。 守规矩,钱来的不易,大概率不是坏人。 “大师里边请。” 李平安带智刚来到后院,安排了床褥,将剩的半锅粥盛出来,再次生火煮粥。 片刻后。 智刚连喝九碗粥,肚子丝毫不见胀,擦了擦嘴说道。 “可惜没酒,嘴里淡出个鸟来!” 第8章江湖大侠 翌日。 清晨。 李平安从睡梦中醒来,第一眼先看向窗户。 窗台撒的细沙没有任何痕迹,头发丝安然的系在窗棱上,这才穿衣起床。 客房里空无一人,殓尸房的尸体还在。 “这厮出门都没动静!” 李平安打了两个哈欠,朦胧着双眼生火煮粥。 昨晚院子里第一次有外人,还是个刀口舔血、杀人为生的江湖浪客,一宿都是半睡半醒。 趁粥没熟,凌空踢腿练习铁腿功。 腿法招式越是纯熟,药效时间内,便能多踢几趟。 小火慢煮一刻钟,掀开锅热气腾腾,米香、肉香扑面而来。 李平安煮粥熟能生巧,将猪内脏在淡盐水中,浸泡两刻钟,腥味去除大半,煮熟后带有鲜香。 “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从背后传来,智刚半敞着僧袍,笑眯眯的看着锅。 李平安客气道:“大师一起吃?” “善哉善哉。” 智刚似是不懂客气话,大马金刀的坐在石凳上,伸长了脖子等着盛饭。 李平安无奈,取来两个碗盛满。 智刚也不怕烫,冒着气泡的肉粥一仰头就喝完,舒服的吐了口气,又盛了一碗慢慢喝。 “多谢居士,贫僧囊中羞涩,待户部发了捉刀银,定会将饭钱补上。” “……” 李平安微微一怔,怎么也没想到,智刚蹭饭的缘由竟然是没钱。 在他的印象中,纵横江湖的江湖高手都是有钱人,吃饭住店几锭银子,随手打赏都是金叶子! “以大师的身手,赚钱应该不难吧?” “不难,也难。” 智刚沿着碗沿儿喝粥:“去打家劫舍抢银子,轻而易举,老老实实赚钱,很难!” 李平安疑惑道:“正经生意也不难赚钱吧,比如开武馆、押镖,或者看家护院?” 京城武馆简直不要太赚钱! 譬如金刀武馆,门下记名弟子数百,每月只汤药费就赚数千两,更勿论还有其他收入。 “武馆镖局确实能赚大钱,只是各门各派早就圈了地界,跑单帮的插不上手。” 智刚说道:“至于看家护院,那都是江湖上不入流的才做,贫僧在江湖上有名有号,岂能做那等下贱事!” 李平安眉头微皱:“那高手怎么赚银子?” 锻体境就花费不小,到了淬骨、炼脏,一年光修炼就得几千两银子。 听罗师兄讲述,金刀武馆从记名弟子身上赚的银子,基本都补贴去了门中真传,才能维持历代高手不断。 “嘿嘿,除了抢和偷,还能怎么来?” 智刚说话间又盛了碗粥:“贫僧认识个高手,声名远播,初闯江湖时投奔人家,做了个门客!” “后来待久了才知道,那厮表面行侠仗义,背地里养着山贼四处劫掠。” “抢来的银子留下两成,花费一成修桥铺路,成了老百姓嘴里的大侠、大善人!” “两成,一成……” 李平安问道:“那还有七成呢?” 智刚嗤笑道:“七成是官老爷的,那厮能得三成还得看人家脸色。” 李平安神色黯然,对江湖颇有几分失望,转念一想,世上多有欺世盗名者,不可以偏概全。 “那位大侠有什么字号?” “拳镇河洛,李云天!” 智刚面带讥讽:“那厮原名李二狗,自诩义薄云天,成名之后就改了这么个名字。” 李平安咂了咂嘴,当真是个大侠。 平日里去食肆酒铺听消息,拳镇河洛李大侠的名字,出现了不下三次。 大乾幅员万里,人口亿万,能让京城百姓津津乐道的人物,都称得上一方豪杰。 呼噜噜! 智刚将最后一碗粥喝下,抚了抚肚子,早饭五分饱刚刚好。 “贫僧去衙门要银子去了。” 三步两步离开院子,转眼就消失不见。 李平安刚喝完第一碗,看着空荡荡的锅,忽然明白了智刚讲江湖事的真正目的。 偷摸的喝粥! “这和尚,当真有点意思……” 由于昨晚没睡踏实,李平安练过铁腿功,就躺在逍遥椅上打瞌睡。 …… 冬天日头短。 傍晚时分天色就有些黑了。 李平安在院里挂上风灯,等到酉时过半才听到开门声。 “咦?好香!” 智刚不愧是武道中人,隔着殓尸房的尸臭也能闻到肉味,紧走几步就见到满桌的酒菜。 “大师请。” 李平安打开酒坛子,满满倒上两碗。 “三娘酒铺的烧刀子,可惜大师来的有些晚,再也喝不到十里香了。” 王掌柜死后,十里香就换了招牌,改行卖卤肉熟食。 紧接着另一家十里香挂牌卖酒,挺大的铺面,上好的位置,可惜酿的酒变了味道。 刚开始宾客如云,很快就门可罗雀,如今距离倒闭不远了。 抢来的生意,做不长久! 智刚看着碗里的酒,很想端起来干了,摸了摸怀里的银子,只能忍住肚子里的馋虫。 “居士莫非有求于贫僧?” “没有。” 李平安说道:“单纯的想请大师喝酒,将来哪天我囊中羞涩了,大师再请吃回来便是。” 智刚早上讲的江湖事,无论真实或者虚构,都能让李平安认识到世道险恶。 名满江湖的大侠,背地里可能是土匪贼人。 将来若有机会闯荡江湖,除了自己个儿,谁也不能信。 单这份感悟,就值得一桌子酒肉! 智刚确认道:“就这么简单?” 李平安点头:“就这么简单!” “喝酒哪能用碗,忒不痛快,上坛子。” 智刚抓住酒坛,张嘴就向肚里灌,十斤酒竟一口气喝了个精光,舒坦的打了个长嗝。 “痛快。” 伸手撕下条鸡腿,囫囵着填进嘴里,咔嚓咔嚓咀嚼,肉里混着碎骨头咽了下去。 随后一口酒一口肉,风卷残云般扫荡所有的东西。 李平安坐在对面,浅吟慢酌,随口问道:“大师去衙门要到银子了吗?” “悬赏好贴,银子难发。” 智刚解释道:“悬赏令是刑部签发,犯人头颅由大理寺核验,银子由户部发放,三个衙门互相监督,避免有人冒领赏金……” 李平安顿时无语,大乾六部涉及一半,单就是各个衙门跑一遍就得三五天时间。 中间遇到点为难,卡着流程不走,说不准还得重新跑一遍。 果然。 只听见智刚怒骂道:“贫僧去刑部开条子,遇到个尖嘴猴腮的书吏,说猴子的抚恤数额不对。” “反复核算几次,又怀疑猴子没死,必须要大理寺验尸,具体时日不确定……” 猴子就是智刚死了的兄弟,诨号六臂仙猿,也是朝廷金牌捉刀人。 李平安听出了其中意味,小吏故意寻理由拖延推诿,明显是想索要好处,于是出言提醒道。 “大师准备些利是钱,或者答应那书吏分一层银子,必然办事顺利,兴许还能多拿抚恤。” 书吏属于胥吏的一种,看似不入品级,实则权利极大。 诸如计算抚恤金这种小事,官老爷们可不会去做,只等着书吏算好了用印画圈,多算少算并不清楚。 智刚眉头一挑:“你叫贫僧去行贿?” “也不算行贿。” 李平安说道:“只是为了快些办完事,莫要耽搁太久,到过年都拿不到银钱。” 智刚哐当一声把酒坛蹲在桌子上,好悬没摔个粉碎。 “贫僧若是一心求银子,索性就去打家劫舍,来的又快又多,左右都是违法犯罪,何必低三下四的绕个弯子?” 第9章提刑宋辞 李平安一时间不知该怎么说话。 风灯悬在桃树枝上,光芒斜着洒下来,照的智刚硕大光头熠熠生辉。 智刚身高八尺有余,二人对坐,李平安整个人都笼罩在影子里。 “大师,你身上光太亮,刺到我的眼了!” 李平安起身摘下风灯,挂在了自己身后,顿时没了阴影。 智刚盯着风灯看了许久,脑海中不断重复这句话,看李平安的目光也变了。 从呵斥、鄙夷变成了赞叹,隐约又有几分感激。 “居士所言蕴含至理,贫僧空读百千卷佛经,直至今日方才明悟师尊的苦心!” “大师过誉了。” 李平安说道:“何况你说得也没错,行贿受贿与烧杀抢掠确实是同一种罪……” 后者直接作用在肉身上,疼痛来的快,百姓就恨之入骨。 前者手段隐秘,悄无声息的剥削抢夺,平日里看似不打紧,日积月累爆发出来的时候就要改朝换代了。 “居士有所不知,是贫僧着相了。” 智刚解释道:“当年从寺里出来,心怀怨愤,四处宣扬佛祖已寂、佛法已灭,与今日何其相似。” “不知大师在哪座庙修行?” 李平安对他的来历颇为好奇,京城的和尚严禁酒肉荤腥,但是个个脑满肠肥,反不如智刚像个和尚。 “西域,金刚寺。” 智刚拎着酒坛灌了一口,大惑得解显然心情极好,絮絮叨叨讲述自己来历。 金刚寺位于雍州之西,几乎出了大乾国境。 智刚自幼就在寺中生活,诵读佛经修行武道,后来师尊继承主持之位,开始改变金刚寺宗旨。 从隐世静修变成开门迎客,还学习中原佛门圈土地、收香火、做法事、供牌位等等赚钱法门。 金刚寺名声大了,信众多了,银子赚的如山如海。 然而寺中僧人再无心礼佛,一心钻研如何扩张土地,聚拢信众,十余年间就成了雍州数得上的名门大派。 “自此之后,金刚寺再不是佛门寺庙了!” 智刚说道:“贫僧看不过眼,与同门大打出手,成为众矢之的,最后被逐出庙门。” “这些年闯荡江湖,知晓了民间疾苦,又得居士点播方才明悟。” “无论手段对错,师尊确实宣扬了佛法,度化雍州百万信众虔诚礼佛……” 百万信众! 李平安目光微凝,雍州地处极西,自古就民风彪悍。 数十年前的伪朝皇帝,就是从雍州起兵,一路势如破竹打进了京都。 金刚寺百万信众,就像是随时引爆的火药桶,有心人稍加煽动就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大师既然明白了主持苦心,是否打算回寺中修行?” “理解归理解,贫僧仍然不认同。” 智刚言之凿凿,语气极为坚定:“贫僧不会改变自己的佛法,不过,再也不会去骂佛门已死了!” 李平安看着满桌杯盘狼藉,揶揄道:“大师吃肉喝酒,还能有佛法?” “身体是一切之根本,不吃肉怎么练武,不练武又怎么度化魔头?” 智刚晃了晃沙钵大的拳头:“单靠佛经度化不了魔头,拳头必须硬,说不通就打,打得他放下屠刀。” “大师又高又硬!” 李平安不禁竖起了大拇指,智刚说得很有道理。 宣扬信仰不能只靠嘴,还要有拳头,两手抓两手都要硬! 智刚得到认同,顿时引为知己:“佛门原本不禁酒肉女色,后来受禅宗影响,方才禁这禁那。” “贫僧修的是原始密宗,比那些禅宗虚伪秃驴,境界高百倍,直追佛祖!” 李平安忽然明白,为何这厮诨号“狂僧”。 只这几句话,赶出寺庙就不冤,没被打死就是我佛慈悲了。 “大师还不戒女色?” “食色,性也!” 智刚一个和尚,竟然引用儒家经典:“贫僧平生三大爱好,吃肉喝酒逛青楼!” 李平安说话略带酸意:“大师好生潇洒。” 智刚混迹江湖十数年,早已懂得听话听音,笑着说道:“待朝廷发了捉刀银,请居士去春风楼吃酒。” 李平安连连推辞道:“使不得,这可使不得!” 智刚说道:“居士每次经过春风楼,少则观望片刻,多则站半个时辰,眼珠子都快钻进去了,莫要压抑本心了。” 李平安义正言辞道:“我是看姑娘在外边冷,一起去屋里暖和暖和,就不会冻病了。” “你这厮,好厚的面皮!” “哈哈哈……” 二人相视而笑,话题开始不正经起来。 智刚浪迹江湖十数载,几乎走遍了大乾三十六州,去过的勾栏数不胜数,说起各地花魁信口拈来。 李平安前世没少刷小姐姐跳舞,才艺或许差了些,性感犹有过之,稍加描述就让智刚双目放光。 男人的快乐就这么简单,吃肉,喝酒,聊女人! …… 转眼过去半月。 智刚拿着刑部开的条子,天天跑大理寺衙门,催促派人去验尸。 仅剩的几钱银子很快吃完了,只能在殓尸房蹭吃蹭住。 “那书吏让大师如此憋屈,待离京时要不要教训一二?” 智刚摇头拒绝:“书吏怀疑符合律法、程序,江湖上确实有人冒领抚恤,贫僧有什么资格教训?” 李平安愕然,这和尚不单引用儒家,竟然还遵法懂法。 “性情恣意豪放,偏偏行事谨慎小心,与话本演义中的江湖客大相径庭!” 智刚是被条条框框驯服了吗? 绝对不是! 一个僧人喝酒吃肉逛青楼,自诩堪比佛祖,何等的叛逆,又怎么会被朝廷驯服。 大抵是真正的得道高僧,才会自我束缚,不会对小吏生出嗔怒。 这日。 六爷送来了新尸骸,李平安正在摸尸探查。 智刚咚的推开门,兴冲冲的喊道。 大理寺派提刑来验尸了。” 紧随其后进来个绿袍官儿,头戴平翅乌纱帽,手中提着竹箱,轻飘飘的一个人。 “本官宋辞,尸首在哪?” “见过宋大人。” 李平安掀开一副棺材,里面躺着的就是六臂仙猿。 毕竟是智刚的兄弟,不好似寻常尸骸一般扔地上,放在棺材里能避免虫吃鼠咬。 宋提刑径自上前查看,见到满身伤痕的尸骸面露怜悯。 智刚说道:“贫僧与猴子捉拿鬼头陀,那厮不知怎么得了消息,竟然提前埋伏,让猴子身受重伤。” 宋提刑仔细检查尸骸,点头道:“伤口形状、深浅、方向不一,应是落入重围。” 智刚又说:“拼死斩了鬼头陀后,贫僧去请谢神医,可惜晚了一步。” 宋提刑用银针穿透尸骸心口,捻了捻竟冒出几滴漆黑血液,嗅了嗅气味说道。 “直接死因是噬心散,正是鬼头陀的独门毒术。” 说着从竹箱取出几样工具,将六臂仙猿的尸体翻来覆去的验伤、检骨,力求不遗漏任何细节,甚至下体、后庭都不放过。 期间用小刀割开腐烂皮肉,查验后又用银针丝线缝好。 技术娴熟,手法利落,看起来不像个朝廷官员,更像是专职修整死者仪容的入殓师。 足足检验了半个多时辰。宋提刑方才收起工具。 “明天下午去衙门取验尸文书。” 李平安站在门口,望着离去的宋提刑,脚步看似不疾不徐慢悠悠,转眼间就消失不见。 智刚沉声道:“这人是个高手!” 李平安诧异道:“有多高?” “三四层楼那么高啦!” “大师在几层?” “贫僧在地下!” 第10章故意刁难 李平安不清楚智刚武道境界,人家没说,也不好主动问。 “至少是淬骨,甚至更高!” 这并不是随便推测,智刚在江湖上辱骂佛门,自诩佛祖,至今没缺胳膊少腿就很厉害。 方丈心眼小,可不是随便说说。 宋提刑比智刚修为还高几层,看看轻飘飘的身形,很难让人相信。 “大师,宋大人只是个九品官儿,会不会看错了?” “贫僧修有望气之术,绝不会看错!” 智刚看向皇宫方向,幽幽说道:“大乾传承千载,水深得很,居士真以为随便谁就能三起三落?” 李平安疑惑道:“佛门也懂望气?” 智刚顿时涨红了脸,争辩道:“道门乃我佛死敌,贫僧学望气术,也是为了深入敌营,打探牛鼻子的短处。” “正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智刚接连说着难懂的话,什么“五浊五恶”,什么“菩提”之类,引得李平安笑出声来,殓尸房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翌日。 智刚照例去衙门催账。 李平安敷了药膏,对着练功桩啪啪啪踢腿。 修行日久,原本机械僵硬的腿法,变得有了几分灵动,尤其是弹腿、蹬步两招练的最好。 前者用于起步爆发,后者用于翻墙过户。 李平安谨记练功初心,首重跑路,其次防御,最次才是打斗厮杀。 “咱就想平平安安的活着!” 晌午时分。 李平安参悟大蟾气,听到声音就去开门。 六爷进来将尸骸放下,从胸口摸出张红色请柬。 “过几天青山拜师,在金刀武馆摆了宴,平安记得去吃席。” 李平安接过请柬,打开后写着“腊月十五,王青山拜师金刀侠为师,略备薄酒,敬请莅临”云云。 “恭喜六爷,青山哥终于得偿所愿,到时候我定会奉上大礼。” 两家人住在同一坊市,做的都是阴门行当,爷爷和六爷又是老交情,年龄相仿的俩小孩关系自然极好。 王青山大三岁为兄,李平安小三岁为弟。 由于阴门行当受人冷眼,两人自幼受同龄人排挤欺负,为这事儿没少与人打架。 敌众我寡,多数时候都是挨打的一方。 王青山小时候不止一次发誓,定要练武变强,再不受人欺负! 六爷脸上并没多少喜色,叹息一声说道:“青山打小就犟,非要与江湖人厮混,那哪是咱平民百姓的活法?” 大乾的江湖和平民之间,有一层似有似无的隔阂,互相羡慕又互相鄙夷。 一个认为平民软弱可欺,吃不饱穿不暖,活得不如狗。 一个认为江湖不事生产,刀光剑影险象环生,今天活明天死,哪比得上安安稳稳的日子。 李平安劝慰道:“六爷放心,金刀门传承百年,实力在京城排的进前三,日后我见了青山哥还得叫声师兄哩。” “百年算什么?” 六爷瞪了一眼:“从我曾祖那辈就在京城背尸,两百多年来,收了不知多少江湖大侠的尸骸。” “有铁饭碗不端,非得去混那劳什子江湖!” 六爷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对孙子的做法很不满意。 总之一句话,混江湖不是正经营生! “安安稳稳确实不错。” 李平安对此很是认同,却也不认为混江湖有错,若非得了建木枝,他也会去江湖搏杀。 江湖豪气,仗剑天涯,多少男儿梦! 晚间。 智刚垂头丧气的回来,坐下就连喝了三碗酒,方才散去了心中怒气。 李平安问道:“衙门的事不顺利?” 智刚无奈道:“贫僧带着验尸文书去刑部,等到傍晚才盖了印,去户部领银子被驳回,说悬赏与抚恤要开两份文书。” “故意刁难,总能找到理由。” 李平安对此早有预料,还知道智刚后续会遇到一连串的“不合规”。 京城胥吏大体分为几个圈子,譬如书吏圈、狱卒圈、衙役圈等等,其中书吏是官老爷左右手,位于胥吏的最上层。 刑部书吏向智刚索贿无果,本就心生不满。 寻常人舍不得银子,也会弯腰撅腚说几句好话,进行情绪行贿。 哄得书吏高兴了,兴许就清白办一回事,至少不会再故意使坏。 偏偏智刚一不拿银子,二不拍马屁,好似个不合群的显眼包,正好用来拿捏抖抖威风。 只需书吏圈通个风,智刚就甭想办成事。 别的江湖人瞧见了,堂堂狂僧智刚都没办法,自会乖乖的奉上利是钱。 “我佛慈悲!” 智刚听了李平安讲述,单手竖在胸前,宣了声佛号,另一只抓住酒碗硬生生攥成了细灰。 …… 往后几日。 智刚果然受到了各种刁难。 跑了刑部跑户部,跑了户部又跑大理寺,然后大理寺又推诿给刑部,再重新跑一遍。 智刚性子执拗,明知人家为难,还天天跑去衙门。 打坐,诵经,贫僧就赖在门口不走! 衙役轰又轰不走,打又打不过,只能任凭智刚静坐。 刑部衙门就在永兴坊,屁大点儿事都传得飞快,更何况有人敢与朝廷对峙。 李平安在街上吃饭时,已经听到坊间百姓议论,说刑部衙门口有个大和尚免费看手相。 “这厮会多少乱七八糟的技能?” 平静的日子过得飞快。 转眼到了月中。 晌午时分。 李平安关门落锁,来到金刀武馆。 门口街道铺上了红毯,站着两排持刀汉子做迎宾,每来一个江湖侠客就齐声唱名。 “恭迎刀剑双绝刘大侠莅临!” “恭迎索命枪周大侠莅临!” “恭迎白鹤观玄羽真人……” 这般大排场,在京城也是极为少见。 李平安是无名小辈,自是没资格唱名,在礼金簿上写了名字,穿过练武校场来到金刀堂。 大堂临时改为了拜师宴厅,二三十张圆桌座无虚席,摆满了美酒佳肴,进门就听到震耳欲聋的喧哗声。 李平安四下扫了眼,在边上几桌见到了坊间邻里。 大家安静的坐在角落,要么默默吃菜,要么低声叙话,与大呼小叫的江湖客格格不入。 “东叔,华叔,辉叔,灿哥,胜武哥……” 李平安走过去逐个打招呼,殓官在老百姓眼中大小算是个差官,所以与邻里关系颇为和睦。 “小安子来了,坐下喝酒。” “老王家可是发达了,这排场啧啧啧……” “也不看看青山是谁的徒弟,金刀侠在江湖上都赫赫有名!” “你们说青山以后会不会做门主?” “六叔还收什么尸,有这背景,不如街上弄几个铺面收租。” “小安子,近些年与青山走动多不多?” “……” 大家议论纷纷,尽是羡慕。 李平安做为少时玩伴,也跟着沾了光,不少人过来询问。 当听到两人好些年不联络,关系不似当年亲密,连声惋惜李平安没能抓住机会。 第11章一次杀劫 男人们凑一起,无论刚开始聊什么,聊着聊着就开始建政。 古今中外都是如此,吃着花生米拿着三千的工资,口吐白沫面红耳赤的争论政治经济军事国际局势。 当下大乾热搜第一,必然是与狼王金帐和谈。 前不久草原蛮子南下入侵,大乾守城反击获胜,奈何北疆大雪封山,没法乘胜追击。 狼王金帐派来使者,想与大乾和谈。 “和谈个屁,就该继续打,一路向北灭了草原!” “陛下类圣祖,决然不会和谈,必然是朝中有人阻挠。” “周相是和谈钦差,莫非……” “嘘!辉叔慎言!” 李平安连忙阻止,拍陛下马屁的话可以说,说周相坏话大可不必。 镇抚司的密探无处不在。 或许街上胡闹的青皮,或许吆五喝六的酒鬼,或许不起眼的车夫,甚至现在同桌的邻居大爷,都有可能是密探。 申时左右。 拜师宴正式开始。 宴厅正前方,王青山穿着玄色劲装,给金刀侠陈阎敬茶。 陈阎笑容满面的接过敬师茶,抿了口放下,取出枚铜鎏金牌子,上面铭刻金刀二字。 “自今日起,你就是我门下六弟子。” “拜见师尊!” 王青山噗通跪下,咚咚咚磕头,直至额头见红。 观礼见证的客人们纷纷呐喊叫好,赞扬陈阎收了个孝顺徒弟,金刀门后继有人。 江湖人不重繁文缛节,喝茶磕头就算礼成。 客人们重新入席,继续吃喝热闹。 金刀门邀请的江湖豪客有僧有道有俗,个个生得健硕彪悍,还有不少人持刀配剑。 兵器往桌上一拍,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天南海北的胡侃乱吹。 什么青州遇到山贼,冲上去砍死五六个,什么云州遇到水匪,跳过船杀了十个八个,亦或者某高手比武,略输一招。 这般经历,听着便精彩。 坊间邻里乡亲缩在角落不敢高声语,唯恐招了嫌,让哪个杀人狂记挂。 李平安第一次见这么多江湖人,仔细观察他们的行走坐卧,莫说与智刚相比,大多数连金刀门正式弟子都不如。 “果然如智刚所说,江湖中人九成都在锻体境,也就比普通百姓多了把子力气。” 刀剑砍的动,弓箭射得穿,药物毒的死…… 这时。 王青山端着酒杯来到桌前,招呼道:“感谢各位乡亲赏脸赴宴,我先干为敬!” 说着仰头饮尽杯中酒,身旁的汉子立刻再倒满。 “青山哥客气。” “我干了,您随意。” “……” 桌上众人连忙起身,跟着喝了一杯。 李平安注意着王青山一桌桌喝来,每桌少则二三杯多则三四杯,至今不见任何醉意,酒量远超寻常人,必然有化解之法。 “平安兄弟,几年不见……” 王青山说了半截,汉子附耳说了句话,话音一转说道:“有贵客来了,我得先去招待,诸位莫要嫌弃怠慢。” 说完就去门口,躬身站在陈阎身后等着。 “陈小子忒不够意思,收徒弟也不知会一声。” 人未到,声先来。 很快门外进来个白发老者,双目如电,双手大如蒲扇,肌肤青灰如砖石,龙行虎步气势非凡。 李平安认出来人,亦是京城江湖名侠,济水龙头赵云图。 金刀侠陈阎说道:“青山,赵龙头亲自赴宴,天大的面子,还不见礼?” “拜见赵龙头。” 王青山按捺心中激动,上前躬身施礼。 赵云图成名远早于陈阎,崛起于微末,一统济水两岸,掌握京城河运要道,麾下弟子、船工、力夫数以千计。 少年时王青山极为崇拜赵云图,今日近距离得见,难免有几分兴奋。 “无需多礼。” 赵云图笑容满面,亲切的拍了拍王青山肩膀。 “老夫身为江湖老人,自该多多支持后辈,礼金白银一千两之外,再送你两条船!” 哗! 送银子又送产业,这般厚礼引得轰然一片。 江湖豪客高呼“老龙头威武”,邻里乡亲羡慕的脸色发紫。 王青山得师尊首肯后,再次躬身施礼:“多谢赵龙头!” 赵云图的出现,将拜师宴推向高潮。 如同后世大明星,众星捧月,所过之处尽是恭维声。 原本畏惧江湖人的邻里乡亲,也忍不住心驰神往,跃跃欲试的想要过去敬杯酒,万一能入了大侠的眼界,立刻就发达了。 李平安坐在角落,仍然慢悠悠的吃菜喝酒。 不急不缓,不骄不躁,仿佛在以旁观者的身份看一场戏剧。 “错非得了建木枝,寿元短短百年,我也会去争名逐利,拼死在史书上留下一行字。 如今只想着低调安稳,人生少了许多精彩,这就是有得有失罢!” 吃饱喝足。 告辞回家。 …… 拜师宴持续到天黑。 江湖豪客喝的酩酊大醉,晃晃悠悠的告辞离开,或寻客栈歇息,或换个地接继续下一场。 混江湖的从不缺吃喝。 随便进个酒楼,见到江湖人就凑过去,互相通个名号。 你叫过江龙,我是下山虎。 久仰久仰,失敬失敬,三五句话交个朋友,坐下就一起吃喝。 遇上不给面子的也无妨,回头四处散播流言,说某某某枉称大侠,连酒都舍不得与江湖同道喝。 流言轻易传遍江湖,想要洗刷可就难了! 齐老三诨号破风刀,靠着这法子在鼎香楼混了顿酒,喝到后半夜才散场。 走在街上,风一吹酒醒了大半。 “该办正事儿了!” 白日里参加拜师宴,出手就随了一百两银子。 这般阔绰手笔,让齐老三博得满堂彩,王青山挨桌敬酒时,特意与他喝了一杯。 平日里两人不过点头之交,今天齐老三大出血随礼,当然有别的打算。 “金刀门主收徒严苛,王兄弟定是资质不凡,现在多拉拉关系,将来多少都能沾光。” “更何况这银子不用咱出,兴许还有的赚!” 齐老三在宴会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已经寻到了来钱的门路,今晚就去摸一把。 施展轻功,走街串巷,一路来到殓尸房门外。 “就是这儿!” 齐老三与坊间百姓打听过,这户人家传了几代的殓官,薄有资财。 双腿用力,纵身一跃落在墙上。 嘶—— 强忍着剧痛不叫出声,低头看道墙头镶满了铁钉,将脚掌扎了三四个窟窿。 “该死,墙上怎么有钉子?” 齐老三心生怒火,本想着借个百八十两银子,现在必须偷干净。 龇牙咧嘴的将脚掌拔出来,鲜血霎时殷红了鞋袜。 小心翼翼的从墙上爬下来,溜墙边来到窗台前,捅破窗纸向屋里看了看,黑黢黢没有任何声响。 齐老三拨开窗闩,熟练的钻进屋里。 目光扫过床榻橱柜,正琢磨从哪里开始翻找,忽然胸口一痛,低头看到血淋淋的刀锋穿过胸膛。 齐老三茫然的回头,看到个笼着面巾的身影。 “你……嗬嗬嗬……同行?” 话未说完,鲜血涌出喉咙,倒在地上抽搐几下没了气息。 第12章天下第一 第一次杀人,李平安神色如常。 拿过手术刀的手毫不颤抖,精准的穿透了心脏。 李平安从阴影处显露身影,在尸体要害处补了几刀,确定彻底死透了才点燃油灯。 “这人看着有点眼熟……” 仔细回想,似乎在拜师宴上见过此人,随了不少礼金。 “难怪这么大方,敢情做的是无本买卖!” 李平安江湖人的印象又恶劣几分,一群不事生产的游侠儿,为何能吃喝不愁花天酒地。 大抵是仗着武道实力,偷抢拐骗剥削平民百姓。 李平安将笼在脸上的黑巾取下,用纱布、棉花制作的简易防毒面具,可以防止毒粉毒液入口。 江湖上不知多少高手,死于撒毒粉喷毒液之类的下作手段。 “还得寻两片水晶,做个防毒眼镜!” 李平安用床单将尸骸裹上,背出房门,见到站在院子中的智刚,硕大的光头在月光下很是显眼。 “看来是贫僧多虑了。” 智刚指着院墙说道:“贼人入户多溜墙边,距墙三尺外种上带刺花草,中间空地挖好坑,十个进来九个落进去。” “江湖上有听息之法,能判断居士屋内位置,近身搏杀终究有危险。” 李平安诧异道:“大师还懂得机关陷阱?” 智刚双手合十:“混江湖,什么都得会一点。” 李平安揶揄道:“所以大师给大姑娘小媳妇看相?” “贫僧困了!” 智刚转身回屋,很快传出响亮的呼噜声。 李平安将尸骸扔到大街上,明天自有收尸人背走,也不用怕衙门会追查凶手。 江湖人厮杀,衙门从不理会,恨不得他们死光了才好。 回屋洗地擦窗,重新连上窗户与枕头的丝线,回床上继续睡觉。 李平安在床内侧帘子后面睡,外侧躺着的是稻草纸人,挨着床的墙掏了个窟窿,用砖头虚掩。 万一来的贼人多,破墙而出溜之大吉! …… 昨天的拜师宴,在坊间广为流传。 倒不是因为排场大小,京都百姓谁没几个阔亲戚,七扭八歪拐着弯也见过不少世面。 让人津津乐道的是那些江湖人,以及听来的江湖事。 什么山贼水匪、快意恩仇、高手比武等等,仿佛活在话本、评书里的人出现眼前。 死了的破风刀且不提,另有个诨号灭神拳的拳师最能吹嘘。 听这诨号,就知道不是谦虚人儿。 拳师自诩拳法位列大乾前十,曾与拳镇河洛比武,仅仅输了招式。 还说前几年青州大旱,当地官员贪墨赈灾粮食,拳师看不过眼,三拳两脚打趴下县令师爷衙役。 开仓放粮,救了一县百姓。 真真假假的玄奇故事,成了坊间百姓的上等谈资,期间免不了再次二次加工。 一传十,十传百。 市面上开始流传,汉子阵斩三千山贼,拳败刀神,掌压剑圣之类。 原本暴打贪官县令的故事,转眼就成了一拳打穿县令心脏,两拳打碎师爷,三拳轰飞衙役。 故事里的贪官么,自然是死的越惨越好,要不能叫美好愿望? 拳师很快成了为民请命的大侠,又有了新的江湖诨号。 拳镇山河! 听着就霸气侧漏。 临近年关。 李平安又见到了拳师,由郑差拨送到殓尸房。 尸骸裹在草席里,全身血淋淋,手脚俱断,不知经历了多少酷刑。 “四叔,您怎么亲自送来了?” “朝廷要犯,可不能疏忽。” 郑差拨解释道:“这厮嘴硬的很,杀了朝廷命官还不承认,足足审了三天三夜,快死了才画押!” 李平安疑惑道:“他真的杀官了?” “那就不清楚了,反正街上百姓都说他杀了。” 郑差拨不以为意道:“咱的职责就是让犯人画押,查案的是镇抚司,功劳也是人家领。” “……” 李平安饶是有所推测,听到事实后也忍不住惊骇。 吹牛、流言都能定罪,这个时代的法律,就像是个笑话! 这事儿只是一个插曲。 拳师用生命告诫李平安,在外边少喝酒别喝醉,去乱葬岗埋尸骸的时候,为表感谢特意单独挖坑。 寻了块木板,刻上“拳镇山河”四个字一并埋了。 可惜,到死都不知道拳师名字。 临近年关。 三司衙门开始休沐。 智刚果然没能在年前拿到银子,没办法送兄弟尸骸归乡,只得留京与李平安过年。 腊月三十。 除夕。 明月如钩,清冷朦胧。 李平安在大乾过的第一个年关,特意包了猪肉大葱馅的饺子,缅怀前世,寄托思念。 大乾有类似饺子的食物,不过叫“扁食”,吃法更像是大馅馄饨。 饺子上桌,等不及的智刚夹起一个,囫囵着吞进肚里。 “味道不错。” “吃饺子竟敢不蘸醋?” 李平安指点饺子的吃法,打开酒坛泥封,飘出柔和的香气,倒进碗里清冽如水。 “二十年份寒江雪,只买了一坛,省着点喝!” 四季酒楼在京城的名声,远胜过小酒铺十里春,冬天只卖寒江雪,过了今晚就只卖醉春归。 智刚接过碗先浅吟慢酌,半碗过后再一饮而尽,细品其中味道。 “好酒。” “二十两一坛呢。” 李平安吃着饺子喝着酒,与智刚闲聊江湖事。 “大师知不知道天下第一宗门是哪个?” “问出这话儿的都是江湖门外汉。” 智刚说道:“贫僧北至草原,南至万山,纵横大乾二十余州,算得上见多识广,却也不知哪家宗门最强!” 李平安斟满酒:“这是为何?” “没人敢称第一!” 智刚回忆道:“三十年前,剑仙门弟子过万,执江湖之牛耳,如今四分五裂成了十几家小门派。百年前,漕帮十万帮众号称第一,没得意几年就灭了……” “再久远些,也有类似的鼎盛宗门,然而江湖最忌讳称第一,谁敢喊出这个口号,必遭群起而攻!” 李平安恍然明悟,又问道:“那有没有绝世高手,得到所有武者认可,整合所有门派成为武林盟主?” “这种人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智刚说道:“朝廷绝不允许有武林盟主存在,当真有人一统江湖,就有了造反称王的实力,赵氏皇族还能睡的安稳?” 李平安疑惑道:“高来高去、逍遥自在的武道强人,还会怕朝廷?” 话本演义中的绝世高手,没谁将朝廷放在眼里,动不动就去皇宫转一圈,或者杀个贪官、劫个天牢。 “谁不怕朝廷?” 智刚拎起坛烧刀子,咕噜噜喝了大半坛。 “飞檐走壁逃不过强弓硬弩,武道宗师敌不过军阵围杀,论实力朝廷才是天下第一的门派!” 李平安仔细琢磨,觉得很有道理。 朝廷百万精兵横扫天下,任何武道秘籍、灵丹妙药都能抢到手,世上又没有规定,朝廷官吏、兵卒不能习武。 即使民间有天赋异禀的武者,朝廷赐予高官厚禄,轻易就能笼络进体制内。 如此一来,江湖门派如何与朝廷抗衡? 李平安心底的江湖梦顿时熄灭,毕竟他就是天下第一门派的帮众。 宇宙的尽头果然是考公! 第13章勾栏听曲 “帮派以朝廷第一,单个高手谁为最?” 李平安对江湖仍抱有几分念想,若个体、群体都是朝廷第一,大乾阶级稳固的让人绝望。 “大乾境内众说纷纭。” 智刚说道:“佛门第一是金山寺天龙罗汉,道门第一是白云观紫阳真人,朝廷则是东厂督公号称无敌。” “至于大乾境外,统御西域诸国的拜火教主,算是公认的天下第一!” “三十年前大乾西征,朝廷五位换血境宗师围攻拜火教主,竟然落得个二死三伤的结局,属实骇人听闻。” “传闻此人活了数百岁,曾觐见过世祖,精通无数神功秘法,实力超凡脱俗!” 李平安骇然道:“世上能有人活得这么久?” “贫僧也是不信,金刚寺曾有高僧得证罗汉果位,也只活了百五寿数。” 智刚说道:“那西域诸国政教合一,拜火教能决定王位传承,大概是教中高层为稳固信仰,编纂出来的传说。” “当是如此。” 李平安表面点头,心底却是另有想法。 建木枝是功德至宝,且并非自己穿越带来,兴许世上还有其他宝物,可以延长人的寿命。 “江湖太危险了!” 李平安下定决心苟几百年,至少修成武道宗师再去游历天下。 还要精通医术毒术、机关陷阱、易容暗器等等技能,免得一身实力没发挥,死在了下三流手段。 吃过饺子,开始守岁。 智刚见李平安对江湖感兴趣,便讲自己做捉刀人的经历。 譬如荒郊野外的食肆不要去,说不准就是卖人肉包子的黑店。譬如噬心老魔喜欢吃活人心,悬赏万两至今未归案。 还有崔姓江湖神医,看病不收金银铜钱,只收活人做诊金。 智刚说道:“崔神医手段确实了得,许多绝症都能治好,传闻他收的活人诊金,会用来灌毒染病,然后他再解毒治病。” “直至诊金死光了,才会出门行医!” 李平安眉头紧皱,崔神医的研究方式就是活体实验。 “这般残暴杀人,朝廷不抓吗?” “崔神医的病人要么是高官权贵,要么是江湖豪侠,怎么会有人管?” 智刚嘲讽道:“再者说,从牙行买几个的奴仆,主人打死也不过发银十两,连犯罪都算不上!” 李平安沉默良久,连喝了几碗酒。 真实的古代社会就是如此,底层百姓在权贵眼中与牲畜无异,某些吹嘘古代朝廷的家伙,不是蠢就是坏。 大抵他们代入的角色,是士大夫,是高官权贵。 “大师,听你讲了这么多,江湖上就没好人了?“ 智刚点头道:“好人谁混江湖啊!” 李平安反驳道:“总有些大侠为民除害,维护正道吧?” “当然有……” 智刚话音一转:“贫僧在灵州抓犯人时,亲眼见到一位正道大侠,与魔道妖人当街大打出手。” “大侠实力强横,举止投足间房倒屋塌,失手打死、踩死、砸死百姓十数人,幸好贫僧腿脚利索,否则早去与佛祖辩经了!” 李平安问道:“官府不管?” 智刚说道:“大侠为民除害,你不长眼挡路,还有脸去告官?” “大师说得有理,混江湖的没好人!” 李平安明白全盘否定大侠有失偏颇,但是自己是普通老百姓,屁股决定脑袋。 你想想,哪天你带着老婆出了城,吃着火锅唱着歌,忽然就被路过的高手打死了啦! 亦或者你看见大侠抓捕魔头,打塌了你刚借钱买的房子,里面还住着怀胎九月的妻子! 所以,没有大侠的日子,才是好日子! 老百姓对大侠除恶的期待,本质是对朝廷、法治的不信任,只能寄希望于暴力。 李平安无奈叹息:“大好的日子,莫再说这些丧气事,大师的捉刀银有准信了么?” 智刚嘿嘿一笑,得意的喝了口酒。 “用不了几天就能发下来,昨天刑部门口围着一群百姓看相,恰好有御史去办事,轿子被堵了!” 李平安愕然,这厮竟然懂得借刀杀人。 …… 建武三十八年。 正月初五。 大朝会第一天,御史参奏刑部官员懒政,让百姓堵了衙门。 建武帝呵斥刑部杨尚书,管不了属下就换人管。 杨尚书回到刑部大发雷霆,命令严查贪污受贿,拿下了督捕司主事,送十几个书吏进天牢。 大理寺、户部侥幸逃过一劫,主官却不敢怠慢,也抓了不少胥吏。 …… 正月初八。 晌午。 智刚兴冲冲的进门,手里拿着一叠银票。 “洒家有银子了!” 事经天子无小事,三司省去繁琐的流程,从快从简、特事特办,捉刀银很快就发了下来。 李平安疑惑道:“大师怎么不自称贫僧了?” “没钱才贫僧,有钱就洒家!” 智刚豪气的挥手:“走走走,洒家有了银子,带居士去春风楼批判批判。” 先前听李平安说批判,智刚觉得这个词很好,带着批判的眼光去勾栏,抚慰青楼女子的辛酸苦楚。 比狎妓、逛窑子、寻花问柳之类粗鄙言语,听起来高明又深邃。 “这也太心急了吧?” 李平安嘴上说着不要,双脚已经不由自主的向外走。 春风楼。 门口挂着红灯笼,窗户上装饰着红纱,地上撒着红纸屑,看起来颇有几分春节喜庆。 正值新年期间,晌午已经有不少客人。 进进出出,络绎不绝。 招呼客人的姑娘们,见到李平安忍不住嬉笑,有个胆子大的还挥舞云袖调戏。 “公子,天天在外边看,进来玩玩儿啊!” 李平安面色微红,故意落后半步,借着智刚雄壮身躯遮挡尴尬。 智刚是勾栏里的熟客,也不在意旁人怪异目光,大咧咧的进去,寻了个空位坐下,招呼老鸨上酒。 春风楼的布置类似于会所,中空挑高的大厅,四周搭建三层楼的看台、包房。 一楼大厅中央是舞台,上面正有几个姑娘跳舞。 李平安坐的位置距离舞台极近,按照智刚所说,一楼散座价格相同,离得近就看得清。 台上姑娘舞姿大胆,俯身、抬腿、扭腰,一抹浑圆雪白极为诱人。 偏偏含而不露,若隐若现。 真想要看清楚什么,就得向台上扔银子。 每每有客人打赏,姑娘就会动作大一点,让你看几眼又恢复朦胧。 李平安听旁边客人议论,台上跳舞的都是清倌人,暂且卖艺不卖身。 等到名气响亮了,吸引达官贵人追捧,才会举行一场“梳拢”竞拍会,价格动辄几千两。 “这里边的套路,有点深啊!” 第14章青气盖顶 一波清倌人表演结束,又换上新的姑娘。 吹拉弹唱,翩翩起舞。 坐在李平安旁边桌的书生,命侍女取来毛笔宣纸,刷刷刷写出两首诗,文不加点一蹴而成。 侍女捧着诗作,来到舞台上高声唱词。 “赠淼淼二首……” 诗名如其意,书生为台上领舞的姑娘作诗。 用词绮丽,句式华美,初听很有文采,实则不能深入考究,不过临时所作已经很厉害了。 客人中不乏读书人,高声为书生叫好。 那些商贾不通文墨,然而听不懂就是好,纷纷掏出银子打赏。 李平安看得很有趣,这勾栏不同于认知中的青楼妓院,姑娘们卖艺更重于卖身。 明星可比小姐赚银子多得多! 智刚啧啧道:“这京城勾栏哄骗银子的套路,可比乡下深多了。” “不能说是哄骗,将客人捧高兴了,明知道是托也愿意洒银子。” 李平安笑着说道:“情绪,是有价值的,可以用来换取物质价值。” “居士常有振聋发聩之语!” 智刚仔细揣摩,愈发能感悟其中玄妙。 这段时间与李平安闲谈,明明是个没见识的殓官,不通世俗、江湖,却常常说出高屋建瓴直指本质的话。 否则堂堂狂僧,可不会与寻常人搞交情! 二人说话声没有遮掩,那作诗的书生听到,起身走过来:“小生苏明远,见过大师、公子。” 智刚眉眼抬了抬,闪过几分惊讶:“洒家智刚,捉刀人。” “李平安,坊间殓官。” 李平安报了职业姓名,见书生没有任何厌恶,不禁生出几分好感。 胥吏看似比平民百姓收入多、地位高,实则属于贱籍。 不得科考、务农、经商,又因胥吏多贪婪凶狠,所以大部分读书人对胥吏厌恶至极。 “苏公子过来所为何事?” “听二位说话有趣,不似寻常人,特意来结识一二。” “咱就一腌臜胥吏,大师是个江湖厮杀汉,可没什么结交价值。” “我也不过是个屡试不第的落魄秀才而已。” “请坐。” 李平安命侍女添了副碗筷酒杯,称赞道:“苏公子写的诗不错。” 苏明远面色一红:“我不擅写诗,都是事先写好。” 李平安忽然问道:“一首几两?” “十两。” 苏明远下意识回答,又连忙解释:“家里实在无米下锅,不得不来赚这银子,平日里我都是抄书、蒙学。” 智刚说道:“洒家杀人为生,居士摸尸过活,苏公子莫要嫌弃咱们不知礼。” “吃饭不分高低贵贱!” 苏明远说道:“未考中秀才时,我在乡下务农,连身完整衣服都没有,弯腰就露腚,讲个狗屁的礼。” 智刚听到狗屁二字,哈哈大笑,立刻招呼侍女。 “上好酒!” 李平安莞尔:“咱听说书上说有句话,说劳什子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应该让说这话的人去种几年田。” 苏明远沉声道:“小生狠命读书来城里生活,不求财,不求官,纯粹是出于活命的本能!” 李平安微微颔首,对此很是认同。 京城每天都有冻死骨,遇见的人会感叹几句,放在乡村则是寻常事。 乡下遇上饥荒年景,哪会讲什么同类,路边冻死的尸骸就是粮食,再逼急了活人也一样。 京城尚且讲几分文明,乡下则是赤裸裸的丛林法则。 譬如农人多秋天娶妻结婚,不是图什么良辰吉日,只因为孩子出生在夏末秋初,夭折的概率小些。 大乾乡下婴儿夭折率,超过四成,活到成年的又掉半数! 李平安感叹道:“活着已经是很难的事!” 苏明远闻言,似是想起了饿死的父母兄妹,不禁潸然泪下。 “阿弥陀佛!” 智刚宣了声佛号,声音直接钻入二人耳中,震得头皮发麻。 “咱们来勾栏听曲耍乐,莫要提那些丧气事,否则银子不白花了?” “喝酒喝酒。” 李平安举起酒杯,三人碰了碰一饮而尽。 喝酒是男人拉近关系的重要方式,纵使第一次见面,几杯酒下肚也能勾肩搭背称兄道弟。 三人边喝酒边叙话,李平安讲阴门行当的诡闻怪事,智刚走南闯北亦有许多玄奇经历。 苏明远喊着子不语怪力乱神,话音一转说自己写志怪话本赚钱。 从北疆聊到江南,从东海聊到西域,从江湖聊到……江湖! 半点儿不沾朝堂! 李平安肚子里货有数,讲完了鬼故事就败下阵来,听着智刚、苏明远谈儒论道释佛。 “佛教出顺民……” “儒家出奴才……” 二人引经据典,争论不休。 从晌午时分到天色昏暗,舞台上姑娘换了一轮又一轮,仍然没分出个胜负。 李平安啧啧称奇,一个酒肉和尚一个落魄秀才,竟然读过如此多的书,那中进士的又该如何厉害? 直至戌时左右,苏明远醉倒,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 智刚得意道:“洒家修行熬鹰术,能三天三夜不吃不喝,这厮还差得远!” 李平安颇为无语,二人辩论到后面,明显智刚心有不足,偏偏不要面皮的死犟,原来等着这茬儿。 “大师似乎读过不少书?” “武道强壮气血,进而易燥易怒。” 智刚说道:“佛经说四大皆空,道经讲清心寡欲,儒家则修心养性,实则都是在教导如何化解、降服狂躁。” “洒家在寺中修行时,读了许多佛经,当年不以为意。” “后来在江湖上厮杀,时不时就气血上头,回想起佛经中劝诫,静下心来思索,救了洒家几次性命!” “原来如此。” 李平安记下此事,回头去买些书来读,指了指昏醉不醒的苏明远。 “大师为何这般看重苏公子?” 智刚说道:“青气盖顶。” 青气者,表官运亨通,所以才有青云直上的说法。 李平安皱眉道:“原本觉得苏公子有趣,打算接回家住一宿,明儿再招待结交一番。” “大师既然如此说,咱还是避一避吧!” 官场如战场,凶险不差分毫。 苏明远将来官运亨通,左右朋友或者鸡犬升天,或者九族升天。 “洒家也一样。” 智刚唤来老鸨:“给洒家在三楼安排房间。” 老鸨提醒道:“佛爷,三楼的姑娘价格……” 智刚摸出一叠银票,老鸨点了点数额,顿时眉开眼笑的去安排。 李平安眼珠乱转左右乱瞟:“大师要在楼上过夜啊?” “莫要做那伪君子假道学,深入其中才能真切批判!” 智刚一手拎着苏明远,一手把李平安推向三楼。 翌日。 李平安小心将姑娘藕臂莲腿从身上移开,钻出绣被,穿衣下楼,偷偷摸摸蹑手蹑脚仿佛在做贼。 “先前几月算是白活了!” 穿越到古代社会,原本以为没什么娱乐活动,生活就是枯燥无味,昨晚当真是打开了新世界。 姑娘知书达理,清丽脱俗,还会抚琴吹箫,放在前世就是只可远观的才女、女神。 那声声哀婉啼鸣,令李平安流连忘返。 “居士感觉如何?” “很润!” 第15章以民告官 李平安面色一僵,循声看到笑意盈盈的智刚,尴尬又不失礼貌的打招呼。 “大师早。” “居士面色潮红,脚步虚浮,身子骨不行啊!” 李平安正要巧舌狡辩,却见智刚从袖口取出一张纸,上面写满了文字。 “洒家这里有一卷密宗锁阳功……” “请大师赐我!” 李平安快步上前,弯腰弓身,看智刚仿佛在看活菩萨。 智刚将功法放在桌上:“天下无不散之宴席,洒家还要送兄弟落叶归根,这便向居士告辞了。” “大师,这银子拿着路上用。” 李平安知道智刚性子,不喜推来辞去的麻烦,取出两张早就准备好的银票。 昨天吃了半日酒,一夜潇洒,几乎花光了搏命赚的捉刀银。 “银子是最累赘的东西。” 智刚摇头拒绝:“洒家还剩下十几两银子,足够赶去海州,居士无需记挂,来日有缘再会!” 说罢起身出了春风楼,将门外麻袋扛肩上,头也不回的大踏步离开。 李平安站在门口,目送智刚消失在街头。 “大师常说好人谁混江湖……” “殊不知,他这般潇洒游侠儿,便是咱梦想中的生活啊!” 想留就留,想走就走。 没钱就去赚,有钱就花光。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刀光剑影中赚银子,温柔乡里仗义疏财。 “比不得,比不得!” 李平安无奈摇头,将锁阳功收进怀里,揣着手回殓尸房补觉。 昨晚折腾了大半夜,属实有些腰疼。 晌午。 春风楼三楼。 苏明远茫然的睁开眼,看着身旁掩嘴轻笑的姑娘。 “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 姑娘笑道:“苏公子可算睡醒了。” 苏明远揉了揉太阳穴,记忆碎片慢慢重组,大抵明白昨晚醉了,后半夜醒来莫名其妙失去了节操。 “君子……君子当……” 苏明远欲哭无泪,平日里滚瓜烂熟的典籍,竟记不起半点儿。 姑娘看他这般窘迫模样,笑脸儿顿时冷了下来:“苏公子看不起奴家,认为污了清白?” “没有没有……” 苏明远连连摆手,急的抓耳挠腮。 姑娘噗嗤笑了一声,轻轻推了推苏明远:“再不起床,妈妈就要另收银子了。” “要不,要不然……” 苏明远说话磕磕巴巴,全然没有昨天辩经的利索:“我教你读书吧?” 姑娘微微一怔,看了苏明远许久。 “当真?” “君子一言……” …… 翌日。 晨雾茫茫。 李平安煮了锅肉粥喝,揣着抄写的方子出门。 天色蒙蒙亮,早点摊已经做熟了吃食,掀开锅蒸汽升腾,老板扯着嗓子招呼客人。 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李平安走在街上,晨雾笼罩四周,左右能看清摊位,前后影影绰绰全是行人。 “平安,吃了么?” 说话的是卖豆腐脑的刘叔,李家四代都住在柳树街,早与附近百姓熟悉。 “吃过了。” 李平安招呼一声,继续向回春堂走去。 密宗锁阳功与大蟾气类似,同样是炼脏内壮之法,后者壮胃,前者壮肾。 修炼时需要配合滋补汤药,价格远超铁腿功药膏,即使自己抓药熬制也要五两一剂。 “这功法即使再贵百倍,是男人也会练啊!” 李平安犹豫了半夜,最终决定咬牙练功。 锁阳功不增长打斗厮杀的实力,但是练成后能精?封固,点滴不漏,也就是下面金刚不坏。 大成之后能施展马阴藏相,让男人少一个致命要害。 回春堂。 柳树街唯一药铺,早早已经开门。 李平安将药方交给坐馆大夫:“孙大夫,这药方抓十剂。” “看方子似是补药。” 孙大夫眉头紧皱,诧异的打量李平安:“君臣佐使有些乱,好在吃不死人,小安子身子不适?” “我这是帮朋友抓的药……” 李平安为了避免锁阳功秘方暴露,只给了孙大夫完整药方的三分之一,剂量配比也不对。 另外还添了几样无用的药材,神医来了也难推测真正用途。 孙大夫一副我都懂的模样,招呼伙计去抓药。 片刻后。 李平安拎着药包落荒而逃,街上熟人太多也不是好事,用不了多久,他抓补药的消息就会传遍永兴坊。 好处也有,短时间没人再为李平安说亲了。 又去崇仁坊同仁堂、太平坊悬壶堂抓了药,城西城南城东三处地界,确保不会遇上连锁药房。 回来路上。 经过京城衙门。 数十上百老百姓堵在门口看热闹,李平安闲来无事,挤进去见到刘府尹在审案。 京衙管辖城中官差、杂役,刘府尹理论上是殓官的顶头上司。 这位是三品大员,非大案不会亲审。 什么大案? 这就由京衙、三司的官老爷裁定。 兴许你拐骗贩卖孩童不算大事,但是偷了王爷家的鸟雀,归属于大不敬、蔑视皇权。 今天审的案子非同寻常:以民告官! 按照大乾律,民告官如同子杀父,得先挨五十板子。 李平安站在第三排,确保前两排百姓能挡血,伸脖子向堂中看去。 两个衙役叉着水火棍,将原告定在地上,另一个衙役将刑棍抡圆了,啪啪啪打在屁股上。 一声声凄厉惨叫,让原本喧哗的围观百姓安静下来。 十几棍下去,血殷红了裤子。 “这原告疏通了关系?” 李平安听郑差拨讲过打板子的猫腻儿,主官在下令的时候,会故意轻重鼻音。 鼻音重就用力打,鼻音轻就做样子。 打板子的衙役也不一般,属于技术工种, 眼看着都是抡圆了打,打得重不见外伤但是人死了,打得轻血淋淋吓人但是人没事。 五十大板打完,原告丢了半条命。 这还是收着力道,否则没人能挨过去,而没了原告案子也就不用审了。 “幸好我不是老百姓。” 李平安哀民生之多艰,庆幸自己穿越成了胥吏,大大小小也算是统治阶级。 原告从昏迷中醒来,颤颤巍巍的取出状纸,由衙役呈给做堂的刘府尹。 “陆大人,原告声称你纵使家奴掳走其妻女,可有此事?” “绝对是诬告!” 陆大人身穿浅绯官袍,上绣熊纹,看模样是五品武官。 “本官与他素不相识,为何掳其妻女?再者年初京营事务繁忙,本官至今未归家,如何掳其妻女?” 原告似是对此早有预料,将已有的腹稿说出。 “青天大老爷,小民在京城寻觅数日,遇到了掳掠妻女的贼人,领头的是陆府的王管家,帮凶是孙二、曾六、程大……” 说话有条不紊,将每个凶犯的年龄、模样都叙述的清楚。 围观百姓轰然出声,不敢直接骂陆大人,只敢高呼青天大老爷主持公道。 陆大人面色阴沉,一把抓住原告衣襟。 “谁教你这么说的?” 刘府尹挥手制止百姓喧哗,又让衙役拉开陆大人,吩咐捕快去陆府抓王管家等人。 李平安围观半个时辰,终于等到捕快回来。 刘捕头禀报说:“大人,据陆家公子说,王管家等人已经数日未归。” 刘府尹下令将原告关牢里。 “全城搜捕王管家等人,抓到后再行指认,退堂。” 左右衙役高声呼喊。 威武! 李平安随着百姓四下散去,心底忍不住骂骂咧咧。 “原告又关又打,被告睡觉回家,难怪大家都拼了命的读书考官!” 第16章城隍拘魂 李平安再次见到原告,已经是两天后。 郑差拨亲自送来。 告官的百姓意外又不出意外的死了。 又是畏罪自杀! 原告抗着以下犯上的心理压力,忍着五十板子的身体摧残,结果在牢里活不过三天。 李平安看着完好无损的尸骸:“四叔,真是自杀?” “这回是真的……” 郑差拨话音一转:“嘿,你小子说什么话,哪会不是真的?” 李平安连连点头,犯人身上的伤都是自个儿摔的、碰的,想不开自残的,和狱卒屁关系没有。 送走郑差拨,回来查看原告尸骸。 “瞳孔扩张,口唇青紫,腹部发青肿胀……” 李平安查看头皮、颈部、胸腹等位置:“无肿块,无出血,无勒痕,生前没有强烈抵抗,应该是真的自杀!” 检查顺带摸尸,一如既往的没收获。 尸骸送来殓尸房,至少经历了两回搜刮,进牢房一回,出牢房一回,很少会有遗漏。 “免费帮你整整遗容吧,活着的时候够惨,死后总要干净些。” 李平安颇为同情原告,老婆女儿让人抢了,自个儿不明不白的死了。 好好的三口之家,忽然就破家灭门了! 这样的事在大乾天天发生,九成九都没了后续,想报仇只能寄希望老天爷开眼。 老天爷存在吗? 李平安不知道,反正没见过坏人被雷劈死。 整理好尸骸,继续站桩吐纳。 锁阳功属于炼体范畴,与硬功外炼的铁腿功不同,需要用站桩、吐纳来促进汤药吸收进肾部。 桩功分为立、弓、卧三式,又分为二十七个动作。 一轮练下来,得大半个时辰。 李平安练完收功,肾脏微微发热,全身上下都有种畅通、轻松的感觉。 “肾脏不止是藏精生髓,还有净化血液、内外分泌等重要功能,内壮炼脏不能直接增长实力,却是在整体调节人体!” 念及至此,对参悟大蟾气更加上心了。 大蟾气强化胃部,吃得多,消化的好,对锻体有显著增益。 “明儿去买几本道经,比对大蟾气中词汇,兴许能尽快明悟。” 李平安孤家寡人,又没多少自保之力,不似那犯人背靠家族,可以请来道士解释翻译。 正思索时。 听到咚咚咚敲门声响。 李平安顺着门缝一看,竟然是大理寺的宋提刑,连忙开门施礼。 “见过宋大人。” 宋提刑拎着工具竹箱,进门就问:“京衙送来的尸骸在哪?” 李平安指了指:“这一具就是。” “你收拾过?” 宋提刑眉头微皱,原告尸骸整洁如新,安详舒适的躺在地上,连衣服都换上了寿衣。 如此一来,再做尸检就不准确了。 李平安连忙说道:“我已经做过尸检……” 随后仔细讲述尸检过程,对毒药种类、来源的推测,顺便掺杂对原告破家灭门的同情。 宋提刑听完后叹息:“他求到了本官这里,便帮了他一把,未曾想害了他性命!” 李平安低头不评论,京衙、大理寺他都惹不起。 宋提刑问道:“听你验尸所得,比本官还要厉害,从哪里学来?” 李平安将一切都推给祖宗:“我家四代摸……咳咳殓官,各种尸骸见得多了,熟能生巧就学会了验尸。” “原来是家学渊源。” 宋提刑说道:“愿不愿意来大理寺当仵作,协助断案,本官通知一声京衙即可。” 李平安心底一紧,“通知”是上级对下级的说法。 七品官对三品大员“通知”,偏偏后者真的没打死原告,要么宋提刑背景深厚,要么实力强大。 冒然拒绝引得宋提刑恼怒,一句话就得去街上讨饭。 “殓官是祖传的饭碗……” 李平安故意说得慢,观察宋提刑表情,但凡有冷色就去大理寺当值。 “祖宗有训便算了。” 宋提刑没有强迫为难,随后与李平安交流验尸技巧, “大人,我会的不多啊!” 李平安对人体构造的了解,大多源自现代医学,迥异于大乾的行医理论。 一不小心说多了,落入有心人耳中,譬如某个喜欢收活人诊金的邪医,或许会招来祸患。 “那本官告辞了。” 宋提刑离开后,没有回大理寺衙门,而是向南城走去。 …… 延福坊。 城隍庙。 近几年城隍爷接连显灵,信众数量激增。 新修了大殿,重塑了金身。 天色渐黑,香客仍然进出不绝,祈祷城隍爷赐福。 胖庙祝腆着大肚腩,指挥弟子发放平安符,名义上免费,实则只送给捐了香火钱的信众。 每张成本近乎为零,画的线条也不一样。 然而不是骗人的把戏,符篆本无效用,在城隍神像前供奉一晚,就有了静心驱邪的效用。 城隍庙地下数丈。 宋提刑盘膝而坐,手里捧着枚古朴印章。 香火神力涌入体内,抬头望了眼皇宫,顿时感受到磅礴恐怖的压力。 犹豫许久,宋提刑将印章放在了额头。 半透明的元神从体内钻出,与宋提刑生的七八分相像,对着沉睡过去的躯壳点了点头,倏忽间钻出地面。 元神与城隍神像重合,催动香火神力,唤醒左右矗立的两尊判官。 左面的文判官手持宝剑,生前是个刚正不阿的书生,常行善事,因救落水孩童而死。 右面的武判官手持铁索,生前是个嫉恶如仇的侠客,为百姓惩奸除恶,缉拿凶犯无数。 宋提刑分出两道香火神力,加持在文武判官身上。 “速去捉拿陆洪归案!” “遵命。” 文武判官阴神脱离泥胎石塑,脚踏清风漂浮在半空,迅速向庞府飞去。 此时城隍庙已经关门。 胖庙祝将弟子赶出门外,打开功德箱,喜滋滋的数香火钱。 “今儿又多了几两,再攒三五个月,去城东买个院子!” 忽然殿内阴风阵阵,吹的胖庙祝后勃颈发凉,循着风来方向抬头看,城隍雕像的双眼绽放神光。 威风凛凛,甚是骇人! “哎呦!” 胖庙祝吓得双腿发软,噗通跪倒在地,咚咚咚磕头。 “城隍爷宽恕,弟子不该拿香火钱养外室,以后再也不敢了……” 磕头时斜着眼睛偷看神像,发现一切如往常,揉了揉眼再仔细看,方才似乎看花了眼。 胖庙祝将香火钱放回去,连滚带爬的逃出了大殿。 城隍元神、文武判官真切存在,与胖庙祝生活在同一世界,然而阴阳两隔互不影响。 偶尔阴阳交汇,又恰好为人所见,传出去就是城隍爷显灵。 约莫半个时辰。 文武判官押着一道虚幻的鬼魄,铁索缠身,宝剑抵喉,呵骂催促着进了城隍殿。 第17章祖上姓崔 判官将鬼魂推上堂,按跪在地。 宋提刑厉声喝问:“陆洪,你可知罪?” 鬼魂正是京营五品都统陆洪,吓得瑟瑟发抖,丝毫不敢狡辩抵赖,忙不迭的磕头认罪。 “我认罪,城隍爷饶命……” 来时路上,判官已经讲明缘由,言称城隍爷有搜魂手段。 胆敢拒不认罪,十八重地狱轮番享受。 宋提刑又问:“你如何让马大山自杀?” “我买通了狱卒石三,去牢里探监,用他媳妇的手指威胁,不服毒自杀就杀他妻女。” 一个人坏事做的越多,对鬼神越是敬畏,陆洪听到地狱酷刑,自是问什么说什么。 “其罪当诛!” 宋提刑眉头倒竖,挥手扔下令签。 文武判官得令,一个按住陆洪魂魄,一个挥剑斩过脖颈。 陆洪凄厉惨叫,头颅与身躯分开,化作两团烟雾消散不见。 “咳咳……” 苍老声音从殿门外传来,文武判官如临大敌,护在宋提刑左右。 “宋大人越界了。” 紫袍老者不疾不徐的走进来,双手揣进袖口,对着泥胎石塑的神像说道。 “陆洪再怎么该死,也是朝廷命官!宋大人想要为民伸冤,那就按照律法规矩去办。” “楚督公不懂得官官相护?奏折送上去,朝堂议一议罪小了,三司审一审又小了。” 宋提刑冷声道:“拖来拖去来几个月时间,至多判个削官降职,老百姓还得喊陛下英明!” 大乾律法都是官员制定,谁又会用来惩罚自己。 纵使哪天当官儿的犯了罪,也总有理由解释法律,老百姓重判是对的,当官的轻判也是对的。 听着一切都是合理合法,实则就是狗屁,所有的目的都是为了统治的稳固。 楚督公声音浑厚低沉:“规矩就是这规矩,律法就这么定的,谁让他是民呢?” 宋提刑说道:“他可以杀民,神就可以杀他!” “桀桀桀……” 楚督公怪笑几声:“禁止动用私刑,也是为了保护百姓,咱家说的不对么?” 大乾境内有不少野神毛神,跟脚来历不清不楚,大多数都是妖魔鬼怪变化,老百姓根本没能力去分辨。 一旦将审判权交给鬼神,绝对不是朗朗乾坤,世道会更加混乱。 官员贪钱权色,鬼神贪的可就多了! 宋提刑无力反驳,他就亲手破过几处淫祀邪祭:“督公打算怎么做,抓本官去面圣吗?” “宋大人还真不怕死啊!” 楚督公真气运转,对着神像一拳砸过去。 “些许小事儿就莫要惊扰陛下了,接咱家一拳,剩下的事交给镇抚司处理。” 轰隆隆…… 真气凝成的拳头,落在神像胸膛,爆发雷鸣般声响。 咔嚓咔嚓! 城隍神像自胸口开裂,蔓延至肩膀,环绕大半圈的裂痕清晰可见。 楚督公打完,转身走出殿外。 宋提刑消耗神力修复裂痕,气息起伏不定:“督公在外面站了许久,为何不进来阻止本官杀陆洪?” 楚督公倒背着手,头也不回。 “咱家懂规矩!” …… 翌日清晨。 天边还挂着残星晓月。 喔喔喔—— 邻居家的鸡准时打鸣,声音比先前更加洪亮。 “这厮已有取死之道!” 李平安起床煮饭练功,一日之计在于晨,等武道大成后先杀鸡。 卯时打开殓尸房大门,见到两个女子等在外边,天寒地冻等得久,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你们这是?” “差爷,我来领相公的尸骨。” 年纪大些的女子说道:“衙门说相公牢里服毒,送到这儿来了。” “哦,你们是……” 李平安恍然,将女子领进门,指着角落的尸骸:“那就是,我擅自绘了妆,还望不要见怪。” 女子见到丈夫尸骸,腿一软跪倒在地,努力忍着悲恸。 旁的少女直接扑到尸骸上面,哭着喊爹爹,不消几声就哭晕了过去。 李平安说道:“我帮你们叫辆丧车?” 女子低声抽泣:“丈夫为寻我俩,已经花光了家中银钱……” 李平安叹息一声,转身去街上寻了辆丧车,由于殓尸房是老主顾大主顾,价格比别人便宜很多。 等车的空档,好奇询问。 “案子破了?” “那姓陆的遭天谴,半夜急症死了。” 女子抹了抹眼泪,咬牙切齿的说道:“后半夜镇抚司上门,将陆家抓了个干净,说是贪墨军饷,要诛九族!” 老天爷真显灵了? 李平安转念就否定了这想法,世上哪有什么老天爷,大抵是更高层官员的人出手了。 小人物死全家都查不了的案子,人家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等到丧车来了,李平安帮忙抬尸骸,忽然寿衣中掉落张银票。 “应是你丈夫生前所留,快收起来,往后好生过活。” 女子愣了愣,岂能不明白银票来历,然而娘俩必须吃饭生活,由不得拒绝,跪在地上磕了个头。 “差爷万福!” 李平安望着远去的马车,忽然抽了右手几巴掌。 “穷大方!叫你穷大方!” 二十两银子,能去春风楼喝两回酒,往后一个月又得站在门外批判了。 …… 晌午。 李平安关门落锁,去了城西崇仁坊。 京都书铺大都汇聚于此,售卖经史子集笔墨纸砚。 坊内来往的多是长衫书生,说话轻声细语,街边也没有外摆的摊位,显得颇为整洁。 “状元楼、高升楼、金榜阁……” 李平安逐家书铺逛过,雕梁画栋豪华气派,书册价格比市面高五成还多。 这其中不止装修加成,还有店铺底蕴,譬如状元楼内有状元题字,售卖的书蕴含状元文气。 一丝状元文气,多卖三五两不贵吧? 大乾读书人少有穷酸,明知是心理安慰,也乐意掏钱。 直到崇仁坊街角,李平安终于见到了个普通书铺,简单朴素的三层楼,里面摆满了书架。 李平安走进去,发现书架前站满了书生。 个个捧着书册默诵,遇到疑惑不解的地方,则低声与旁边书生请教。 书铺伙计也不驱赶,反而会叮嘱买书的客人,小声说话莫要影响这些读书人。 “这书铺像是图书馆!” 李平安进去转了一圈,书架上八九成都是儒家典籍,少有佛道墨法等杂学著作。 大乾没有罢黜百家的董仲舒,却有另一个独尊儒术的宰辅。 这不是宿命,而是皇权的选择。 皇权需要稳固的统治学说,儒家比其他家更适合,所以才有了独尊儒术。 来到柜台前,掌柜的是个中年儒生,没有鄙夷身穿皂衣的李平安,笑着问道。 “差爷可是要买书?” “买几册道家入门典籍,最好有名词注释,劳烦掌柜推荐一二。” 李平安读过几年私塾,仅限于识字认字,懂得数学物理化学,对于佛道典籍一概不知。 掌柜的沉吟片刻,吩咐伙计从书架上取了十来本书,薄厚不一。 “这些是道家入门典籍,蕴意深刻,又有后人注释,读透了再向深学会轻松许多。” 李平安付了银子:“敢问掌柜的贵姓?” “免贵姓崔。” “莫非是梁州崔氏,失敬失敬!” 李平安连连拱手,梁州是建武帝起家之地,崔氏是最早的投资人之一,如今皇后就姓崔。 “两百年前是一家,现在关系早远了。” 崔掌柜提起姓氏,难免有几分得意。 纵使一辈子没去过梁州,只要祖上姓崔,坊间胥吏就不敢欺辱。 第18章人满为患 夏日炎炎。 蝉鸣声声不绝。 殓尸房内弥漫着刺鼻的、令人作呕的的腐臭。 冬天的尸骸硬邦邦,夏天的尸骸流黄汤,街上行人经过殓尸房,都会掩着口鼻加快脚步。 “神为心所主,养神必先养心……” 李平安席地盘膝而坐,对着左右躺着的听众,朗声诵读道经。 书册名为《清微真人养神论》,乃是百年前道门先贤,对入门典籍《养神经》的注释论述。 前半卷注释通俗易懂,就像老师在照本宣科。 后半卷论述引经据典,发散思维,以养神证养心,再证体为神之本。 读过一遍,心中燥热稍缓。 “夏天也忒难熬!” 李平安忍不住吐槽,冬天冷了可以加衣,夏天脱光了仍然热的厉害。 更何况,尸骸在夏天容易发臭。 有些死于疾病、中毒的尸骸,有毒物质可能会随腐烂释放出来,殓官就有可能中毒或染病。 所以殓官少有人命长,年老体衰抵抗力下降了,很容易染病而死。 这是科学角度解释,按照阴门行当来说,就是做殓官撞邪、折寿、损阴德之类。 夏天也不是没好处,譬如尸骸少。 流民乞丐愿意出力气,可以去做短工种地,即使发懒也能吃树叶草根活着。 “对咱来说是亏麻了啊!还是冬天好……” 李平安默默计算,自从入了夏天,埋尸数目赶不上寿元消耗了。 业务收入也是骤降,摸尸、缝尸、出售丧葬用品等等,一切都是基于尸骸数量。 近日练功的银子,已经开始花三代人攒下的老本。 正思索间,房门响了。 李平安连忙开门,见到六爷领着个老头。 六爷对尸体发臭的味道早已熟悉,老头用力捂着鼻子,眉头紧皱,只觉得比村里茅房还要臭。 “六爷,您这是?” “小安子,以后我就不收尸了。” 六爷神色有些黯然,祖上传下来的铁饭碗自他断了,以后想要端回来就难喽。 李平安这才注意到,六爷今儿穿的不是红黑搭配的麻衣。 头上戴着黑绒布的帽子,上好的靛青缎子长衫,纽扣是一粒粒珍珠,皮靴面上绣着精美花纹,与长衫上的图案相映成趣,显然是成套定做的衣衫。 “嚯!大夏天您不热吗?” 六爷擦了擦满头大汗:“当然热,只是青山就让这么穿,说是显得富贵,不给他丢人。” 李平安由衷赞叹:“青山哥真是发达了!” 坊间早有传言,王青山与某粮商联手,从南边运粮食到京城。 一边有本钱有销路,一边有船有武力,很快就赚了不少银子,又从赵龙头那买了几条船。 “我也不懂,由着他瞎混。” 六爷脸上露出自豪,介绍跟着的半大老头。 “这是同族的王二柱,天生的腿瘸,没法跟着青山跑船,往后就顶替我做收尸人。” 王青山赚了大钱之后,没有忘记反哺村里宗族。 王家村的大部分青壮,都跟着跑船收粮运粮,出门长了见识,赚的又比种地多。 如今六爷回村,不再是人嫌狗厌的收尸人,而是众人追捧的六老爷。 李平安问道:“规矩您都教了吧?” 收尸人不懂规矩犯了忌讳,将尸骸扔到殓尸房走了,当真炸了尸、出了魂,李平安也得倒霉。 六爷说道:“连带一应家伙事儿,都给了二柱,定不会出现疏漏。” “俺一定做好。” 王二柱连连点头,背井离乡初入城,说话还带着浓重的口音。 李平安笑道:“以后我就叫你柱子叔,收一具尸体给七文钱。” “谢谢,谢谢。” 柱子叔听到多了两文钱,也不觉得尸臭难闻了,只想着赶紧满京城溜达着背尸。 六爷深深的看了李平安一眼,没有出言提醒。 这两文钱不止是给自己面子,还是在试探王二柱,若是消息传到其他殓官耳中,价格立马就降回去了。 六爷不知道,李平安还有第三层意思。 多收一具尸骸,多涨一天寿元! “六爷慢走,以后常来。” 李平安望着六爷的背影,不禁感叹,当真是穷文富武啊! 富武。 不仅是有钱才能练武,还是练武就能有钱。 王青山半年时间赚的银子,六爷背十辈子尸也赚不来,一朝从平民百姓跻身有产阶级。 “咱学不来,老老实实苟着吧!” 转身回到殓尸房。 很快。 又传出朗朗读书声。 “人之受生,含和阴阳……凡养神法,心如婴儿,内自安静……” …… 时光如水,日月如梭。 李平安每天读书、练功、摸尸、埋葬,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过了春秋两季。 建武三十八年的冬天比去年更冷。 方才入冬不久,京城就连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雪。 三四尺厚的大雪,压塌了不少房屋,无家可归的百姓冻死在街头巷尾。 家中仅剩的孤儿寡女,守着父母的尸骸嚎啕痛哭,令闻者心酸,令听者落泪。 也有不少全家都冻死了,青黑尸骸抱成一团,倒是省的亲人悲恸。 城中野狗再不缺吃食,将尸骸从雪里扒拉出来拖走,用舌头舔化了就能大快朵颐。 衙门很快救灾,绝不能影响陛下的寿诞。 收尸人得了死命令,三天内将尸骸清理干净,否则处以救灾不力之罪。 再也顾不得阴门规矩,直接将尸骸扔上板车,正着反着,堆着叠着,一起拉去殓尸房。 这场雪灾具体冻死砸死多少人,朝廷不清楚,或许灾后会统计民册,或许在奏折上报个虚数。 譬如冻死超百人,死几千人也是超百人! 陛下七十圣诞将近,莫要因为受灾人数,影响了心情。 皇帝心情好了,当官的就心情好,促进朝堂和谐,也算是佐国之谋。 清晨。 李平安穿上皂衣,外边又套了件羊皮裘,还未来得及做饭,就听到有人咚咚咚敲门。 开门见到柱子叔,努力掌握着板车不侧翻。 板车上拉的尸骸太多,用麻绳拴着,就像成捆成捆的野草。 李平安无奈道:“我这儿装不下了!” 殓尸房内已经站满了尸骸,人挤人,尸挨尸,每一具都冻的青紫,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 前世今生见的死人不算少了,然而几百具尸体盯着你笑,让李平安都感到心底发寒。 “暂且堆院里。” 柱子叔扛着具大人尸骸,夹着具孩童尸骸,一瘸一拐的来到院子里,从边上开始竖着摆放。 李平安无奈帮忙搬尸,练武一年,力道大涨,扛着五六个人抱成的尸团都不觉得累。 有老有少,有大有小,应该是冻死前抱着互相取暖。 卸完了板车,柱子叔提醒说:“衙门发了公告,必须停尸三天,可不能图省事儿去埋。” “规矩我懂。” 李平安看着人满为患的殓尸房,不自禁的抹了抹城隍庙请的驱邪符,握了握祖传的桃木剑。 “后世会怎么记载这场雪灾?” 大抵只有寥寥几字,譬如“是岁大雪,民多冻死”,或者“逢大雪,人畜冻死,坑谷皆满”,又或者“大雪数尺,冻死者无算”。 多、满、无算…… 轻描淡写几个字,背后是累累尸骨。 “史书没有温度,唯有生活在这个时代,亲眼看到这场雪灾,才能确切感受到那彻骨的冰冷!” 第19章官升三级 皇宫。 勤政殿。 建武帝正在批阅奏折,连续数封都是参奏兵部。 兵部尚书贪墨军饷、成国公任人唯亲、威远侯纵兵劫掠、镇南侯意图谋反…… 几乎所有执掌军权的武将,全都罪名累累。 御史的职责是风闻奏事,却也少有这般激烈,听起来不似大乾三兴,更像是国朝要亡了。 建武帝询问身旁老太监:“去查查,这帮御史又发什么疯!” 老太监躬身退下,片刻后回来禀报。 “陛下,昨天威远侯与卢尚书的车架遇上,互不相让。威远侯命亲兵殴打卢府家丁,连卢尚书轿子都掀翻了。” “今早卢尚书没去礼部当值,据说在家养伤!” 老太监将查来的消息说出,尽量做到公平公正。 卢尚书出身世家大族,是周丞相的左膀右臂,威远侯统领京营,女儿是太子妃,两边都惹不起。 “下旨申饬威远侯,罚俸一年。” 建武帝给了个不痛不痒的惩罚,文武相互攻讦早就习以为常,本就是他有意引导的结果。 继续批阅奏折,看到户部关于受灾人数的汇报。 “除存量死亡,冻死者超百人……” 建武帝眉头紧皱,当了三十余年皇帝,竟然看不懂奏折。 什么叫存量死亡? 雪灾对建武帝来说并不是大事,朝廷有规章制度,依律救灾即可,但是看不懂的户部奏折,让他有种臣子脱离掌控之感。 “传周爱卿。” 殿中值守的内侍,当即去丞相府传旨。 丞相府位于皇宫右侧布政坊,只一墙之隔,大乾以右侧为尊,足见其权势之盛。 约莫半个时辰。 周丞相在内侍的引领下,来到勤政殿三叩九拜。 “周爱卿请起,赐座。” 建武帝直接问道:“朕博览群书,从未见存量死亡之词汇,不知作何解释?” “启禀陛下。” 周丞相刚刚坐下,听到问话连忙起身。 “此语乃户部徐尚书创出,意为京城以往年份百姓死亡数量,扣除后就是因雪灾而死的人数!” “……” 建武帝沉默半晌,问道:“这次雪灾,京城死了多少人。” 周丞相瞥了眼面无表情的皇帝,猜不透是要听好消息,还是听真实的情况,想了想回答说。 “衙门发的公告,是七百二十六人。” 建武帝追问道:“那实际呢?” 周丞相实话实说:“只京城就超万人,大雪封路,尚未统计附近州县。” 建武帝叹息道:“竟然死了如此之多,百姓受苦,朕心难安!” “陛下,臣定竭力救治京城百姓。” 周丞相目光低垂,已然明白了皇帝的想法。 京城不允许死这么多人! 万年县多死些,永宁县多死些,乃至于附近州府也多死些,京城的雪灾自然就减轻了。 “周爱卿下去吧。” 建武帝微微颔首,对周丞相很是满意,懂事又能办事,唯一可惜就是出身江南世家。 皇后崔家、丞相周家、礼部卢家等等,全部出身于江南,也都是投资建武帝的原始股东。 创业时自是甜甜蜜蜜,创业成功了,股份不在自己手里就很难受! 偏偏不能强行清退股份,会造成朝廷不稳,后世也会骂建武帝擅杀功臣、不能共富贵。 于是大力培植了以威远侯为首的新兴武勋,维持朝堂平衡,免得皇权旁落。 “当年若是听老祖的话……” 建武帝眼底闪过一丝懊悔,旋即摇摇头,回到过去重新来过,也会选择与世家合作。 “也不知老祖躲在哪里,让朕找的好苦啊!” 收敛心思,查看下一封奏折。 礼部蔡侍郎上书,有玉龟现于济水,背负阴阳八卦,此乃天生祥瑞,特请献于宫中。 以往见到祥瑞奏折,建武帝都会置之不理。 不夸赞,不惩罚。 皇帝需要有拍马屁的官员,不止是愉悦心情,有什么不好明办的事也能交给他们。 蔡侍郎就是其一,擅长四处搜集祥瑞。 前天抓来白鹿,今天捕到玉龟,明天又发现白虎,御花园养的奇珍异兽大多来源此人。 “忠心可嘉,当赏!” 建武帝沉吟许久,吩咐内侍拟旨。 “礼部侍郎蔡文林,忠君体国,劳苦功高,升任礼部尚书……” 连升三级! 老太监在旁边听着,面色如常,心底掀起惊涛骇浪。 威远侯、卢尚书迥然不同的结局,似乎预示着什么,往后咱家可不能收江南的银子了! …… 雪灾来的快,去得也快。 街上的雪铲干净,尸体收干净。 天色放晴,雪灾就过去了。 衙门抓了几个造谣生事的刁民,菜市口砍了脑袋,再没人敢议论死了多少人。 又过了半个月时间。 京城百姓都忘了有过雪灾,开始议论今年的花魁选举,春风楼能否连冠,明月阁能否逆袭。 殓尸房内空荡荡冷清清,仿佛人满为患只是虚幻。 “娘希匹,外边的人可比咱这的尸体可怕多了!” 李平安也就私下里骂骂,去了外边可不敢胡说,与生人说话时,恨不得将陛下万岁挂在口头上。 活命么,不寒碜! 眼见天色将暗,没人来送尸。 李平安关门落锁,穿街过巷来到崇宁坊。 崔氏书铺。 早早已经点上了灯火,许多书生借着光看书,崔掌柜非但不嫌弃,反而让伙计烧了开水祛寒。 李平安来过几次,对这般情景已不陌生。 隐约能猜到崔掌柜的用意,将来哪个书生中了进士做了官,都会记得书铺的恩德。 先前好奇问过崔掌柜,好事为何不做到底。 摆几张桌椅,泡几壶茶水,花不了几个钱,就能让书生记得更深! “好事不可做尽!” 崔掌柜没有细说,李平安反复揣摩,才明白其中深意。 书铺只能站着读书,将那些占便宜的人排除在外,留下的都是真正的穷书生。 这才是有用的雪中送炭! 且读书人都有几分傲骨,站着是借书,坐着喝茶就是施舍了。 君子不食嗟来之食,有骨气有才华的书生,宁肯苦着累着,也不会接受书铺的施舍。 其手段之微妙,非寻常人能领悟。 李平安对崔掌柜很是佩服,不愧与千年世家沾亲,很容易就收拢了许多读书人的感恩。 来到柜台前,与崔掌柜说道。 “上次买的书已经读完,感悟颇深,还请推荐几本养身、食补类的道家典籍。” 正说话间,书铺进来个书生。 模样颇为狼狈,身上沾着白毛,手上几处血痕,拎着只肥硕的大鹅。 “苏公子,好久不见。” 李平安笑着打招呼,来人正是春风楼认识的苏明远。 第20章与民同乐 “李兄!” 苏明远面露喜色,一激动撒了手。 大鹅嘎嘎乱叫,双腿捆着并做单腿,在书架间蹦蹦跳跳。 那些站着看书的书生,陡然见到大鹅扑过来,吓得慌忙闪躲,不敢与之正面为敌。 李平安脚步连点,伸手将大鹅按在地上。 混乱中止。 苏明远方才回过神来,连忙脱下夹袄,将大鹅裹成一团。 “多谢李兄。” “怎么买这么个大鹅?” 李平安未料到,修行铁腿功第一次出手,竟然是对付农村三霸之首,勉强也算是行侠除恶了。 苏明远抱着夹袄:“苏姑娘近日体虚,肠胃不好,大夫说炖鹅可解。” “苏姑娘是谁?” 苏明远面色微红:“就是,就是……春风楼相识的那位姑娘。” 李平安问道:“你俩现在什么关系?” “情投意合!” 苏明远说得掷地有声:“我多抄书,她多跳舞,早些赎回身契,就拜堂成亲。” 李平安诧异道:“老鸨能通情达理?” 春风楼三楼的姑娘,个个都是摇钱树,老鸨恨不得她们天天接客,等年老色衰了再卖去下等妓院。 不榨干最后一滴油,绝不会让姑娘赎身。 苏明远解释道:“我有个朋友家中颇有权势,请他去说和,老鸨才应下来。” 李平安瞥了眼左右,压低声音道。 “苏公子真打算娶妻?” 大乾对女子贞洁极为看重,或许没到摸手剁手、碰臂砍臂的变态地步,正常读书人绝不会娶勾栏女子为妻。 大多是买回家做个妾室,或者养在外面做个情人。 苏明远幽幽道:“我就是个乡下泥腿子,为了活命偷过邻家的,区区一小贼,哪有资格嫌弃苏姑娘?” “好好好,难怪苏兄能得大师赏识,我盼着能早日喝上喜酒!” 李平安闻言,顿时对苏明远另眼相看。 读书人能不忘根本,能审视自身,能直言不讳,已经是极为难得的品质。 回到柜台,崔掌柜已经挑好了书。 “多谢差爷出手相助,今儿的书打八折,合计二十四两。” 李平安付了银子,苏明远连声道歉。 好在与崔掌柜相熟,又没有损坏财物,也就不用出钱赔偿,苏明远从怀中取出三册书。 “这是我新抄好的《中庸注疏》。” “六两。” 崔掌柜付了抄书银子,劝说道:“苏公子何必这般劳累,以你的学问,足够去投效高门大户。” “前些日丞相府纳贤,不如苏公子的人都过了考核,为何不去看看?” “丞相府鲜花似锦,烈火烹油,君子敬而远之。” 苏明远坚定道:“明年恩科,我会再去考,不中还有后年,锲而不舍金石可镂!” “寒门科考,那可是太难了……” 崔掌柜摇摇头,并不看好苏明远,科举考试可不止是考学问。 且不说其中黑幕重重,单书籍数量、教育环境等等硬性条件,世家大族就将普通人甩开八条街。 再者,南方才是文华重地,北方历经战乱,早就断了文脉。 近些年东华门放榜,中进士者南方士子占八成以上,北方已经二十年未出过状元。 民间传闻,南方世家助陛下成就大业,现在是回馈报恩的时候! 李平安对此有所耳闻,对比前世学过的历史书,也有几个解决科考问题的办法。 譬如分榜、糊名、誊录等等,都能助力寒门士子。 “可不敢乱说!” 前些天因言砍头的情景历历在目,李平安胆敢妄议科举,用不了多久就得菜市口走一遭。 与苏明远分别,回到永兴坊。 这时候天色已经昏暗。 李平安到了殓尸房,发现门口横躺着个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分不清是男是女。 本以为是送来的尸骸,结果上手一摸。 “还有心跳!” 李平安蹲下仔细分辨,才看清是个男子,晃了晃不见苏醒。 绕开他进门,插紧了门栓。 惯例切猪肝煮粥,要么说熟能生巧巧能生精,现在李平安煮出来的粥,比街上食肆卖的还要香。 将来不在殓尸房了,可以开个粥铺营生。 “漫长的生命,不能空耗,否则会闲出精神病。” “练武自保之余,还要学些手艺,不用刻意去努力,全凭兴趣。” “今儿学一回做饭,明儿兴许去下棋,后天又学画画,不劳累不无聊,天长日久就无所不能!” 李平安煮熟了肉粥,盛进碗里准备喝,忽然叹息一声。 打开门,将冻饿昏迷的男子拖到殓尸房,裹上两床棉被,浸了热毛巾敷在额头。 “生死看命了。” 李平安还残留几分现代人的善念,很难看着有人冻死不去管。 散尽家财做不到,举手之劳自是应该。 “或许用不了几年,我这份善念就会散尽,且行且珍惜吧!” 正喝着粥,殓尸房传来声音,李平安端着碗过去看,男子已经从昏迷中醒了过来。 “这是……” 李平安将兑稀了的粥,放到男子嘴边。 早就饿极了的男子,立刻大口大口的喝粥,一大碗喝完,恢复了几分活人气色。 李平安将半锅粥端过来:“这是朝廷的地界,我只能留你一宿。” “多谢恩公。” 男子听出威胁驱赶,没有生出任何反感,挣扎着起来磕了三个头。 京城不乏施粥的善人,却没人敢收留流民! 翌日。 李平安早早起来,看到留在殓尸房的被褥,叠得方正。 “是个懂道理的人,怎么落魄成这样?” 生火做饭洒扫庭除,练了两趟腿法,又站桩修行锁阳功,小半天时间转眼过去。 晌午时分。 街上传来敲锣声,衙役扯着嗓子叫喊。 “告示,衙门出告示了!” 衙门张贴告示,一般不会敲锣宣扬,除非是告示内容关系重大,所有百姓都得遵守。 李平安站门口听百姓议论,很快知道了告示内容。 腊月初九是建武帝七十圣诞,陛下不止要在宫中过寿,还要巡游京城街道与民同乐。 什么叫与民同乐? 那就是陛下今儿高兴,百姓就得跟着高兴,就是家里刚死了爹娘,也得乖乖笑出声。 天地君亲师,陛下当然比爹娘重要! 告示上还郑重强调,为免影响陛下的喜气,自张贴之日起,京城就不允许死人发丧了。 病了的挺住不死,死了的在家里装活的! 有人问乞丐流民死了怎么办? 大乾在陛下的治理下,百姓安居乐业,吃饱穿暖,京城绝对没有任何乞丐流民…… 第21章犯颜直谏 告示发出去后,最忙的就是衙役。 陛下仁慈,见不得百姓受苦,所以将流民乞丐赶出京城。 街面打扫的干干净净,老百姓穿的整整洁洁。 那些没钱买新衣服的穷苦人家,衙役将大门锁死,半月内禁止外出,发现了就抓去衙门挨板子。 李平安反而闲了下来,索性关了殓尸房。 “难怪大家都想做皇帝,真的让你生就生,让你死就得死!” 每日读书、练功。 转眼半月过去,到了腊月初九。 京城主干道都摆满了鲜花,争奇斗艳,香飘满城。 读书人纷纷以鲜花、寿辰为题,吟诗作词写文章,明里暗里拍建武帝马屁,希望走上终南捷径。 大家都骂蔡侍郎,大家都想做蔡尚书! 永兴坊与太平坊交界处,就是南北主干道乾元大街,北头是皇宫承天门,南头是南城门,又叫明德门。 天色将亮未亮。 乾元大街已经挤满了百姓,熙熙攘攘,摩肩接踵。 皇帝又称为天子,意为天之子、神之子,在老百姓眼中与庙里的神仙无异。 今天陛下游街,就像神仙下凡,拜一拜就能保佑平安。 街上值守的禁军披坚执锐,以鲜花为界限,禁止任何人僭越,违者立斩。 李平安挤开人群,凑近了看,鲜花竟然是真的花。 寒冬腊月,迎风绽放。 “茉莉、紫薇、兰花、绣球……竟然大部分是夏季品种,难道大乾已经有温室大棚技术?” “有几样娇气的花,温室中也难栽培!” 李平安啧啧称奇,朝廷当真手段不俗。 百姓见到鲜花反季开放,高呼祥瑞。 有人自称衙门里有人,鲜花从城外长春观运来,乃是观中真人为陛下祝寿,特意施展了法术。 也有人说是白云寺神僧,念诵了数日佛经,感动了种子,一夜之间生长绽放。 真真假假,众说纷纭,百姓对陛下又多了几分敬仰。 街道两旁的店铺已经歇业,门口有禁军把守,避免有贼人藏匿其中,行刺杀之事。 自有史以来,皇帝都是个高危职业。 平均寿命三十来岁,近半数的皇帝非正常死亡,且死因多种多样,呛死闷死气死吓死砸死摔死淹死…… 刺客手段千奇百怪,很难保障十成十安全,所以极少有皇帝出宫,更不愿暴露于闹市。 圣主不乘危,乃是古训。 李平安等到晌午,仍不见陛下銮驾。 直至未时,远远听见震耳欲聋的万岁声,如山呼海啸般涌来。 李平安踮着脚望了望,隐约看到一座明黄楼台,在白马的拖拽下缓缓行驶。 纵使有几分不爽利,也得乖乖跪地磕头。 百姓直视天子,乃大逆不道,让禁军抓到会株连九族。 李平安在大乾生活一年有余,发现到处都是规矩,说话办事都得小心谨慎。 从穿衣吃饭,到读书写字,甚至街上走路,都有相应的律法。违反了就是犯罪,轻则鞭刑杖刑,重则大逆不道。 这般严苛管理言行,才能更好的驯服百姓! 銮驾之上。 建武帝端坐龙椅,面带喜色,对左右百姓挥手示意。 “众子民,平身!” 百姓听到陛下认自己做儿子,顿时热泪盈眶,再次叩首山呼万岁。 旁边侍候的老太监,躬着身子说道:“陛下神明圣武,德被四海,明并日月,可比之圣祖!” 建武帝听到圣祖二字,眼底闪过冷色,面上笑容不变。 “你这老货,也学着蔡卿溜须拍马。” “老奴是发乎内心,眼前这政通民和的盛景……” 老太监马屁还未拍完,忽然听到阵阵惊呼,抬头看去,只见人群中钻出个青袍官儿,身后跟着一群百姓,强行冲开禁军挡在銮驾前。 “臣,京都巡察御史魏衡,有本奏!“ 魏衡跪在銮驾前,双手举着奏折,几个禁军吓得瘫软在地。 无论魏衡是对是错,只防守不利之罪,就够判个流放千里。 十来个百姓跪在魏衡身后,哭哭啼啼诉说冤屈,叫喊着求陛下主持公道,严惩贪官奸臣。 附近百姓沉默不言,骇然的看着青袍官儿。 戏文中有不少犯颜直谏的剧情,结局都是圆满落幕,皇帝爱民如子,斩了贪官,升了好官。 只是大家都明白,那是编的故事。 老百姓喜欢这种剧情,根本原因是现实太残酷,只能寄托于演义话本。 建武帝当着百姓的面儿,不好发怒,语气温和说道。 “魏爱卿,今天是朕的寿辰,且将奏折送去丞相府,先由周爱卿看过。” “陛下,臣已数次上书,周相敷衍了事。” 魏衡不给建武帝再推诿的机会,直接说出奏疏内容:“臣查明威远侯三十条大罪,证据确凿,请陛下圣裁!” 百姓听到威远侯的名字,忍不住发出惊呼声。 这可是陛下的左膀右臂,战功赫赫,统领京营,称得上军中第一人。 去年冬季,蛮族入侵。 威远侯奉命去北疆督战,捷报连连,传闻将成为大乾第一位异姓国公。 建武帝脸上喜色消散,冷声道:“魏卿在教朕做事?” “臣冒犯君父,属大不敬,自请革职入狱,全凭陛下发落。” 魏衡将官帽放在地上:“只求陛下严惩威远侯,为百姓伸冤,还死者公道,还我大乾朗朗乾坤!” 建武帝目光扫过周围百姓,忽然有些后悔巡街,否则轻易就能打发了魏衡。 随后看向随銮驾巡街的周丞相,魏衡就属于他治下的文官,怎么带的队伍,怎么组织的工作? 周丞相眉头紧皱,苦着脸不知怎么解释。 文武平衡是陛下的手段,也是百官认同的局面,平日里斗争都有尺度,绝不可能这般撕破脸。 无奈低声说道:“陛下,是否由臣出面将魏御史带走?” “他赌上了九族,你带不走!” 建武帝冷哼一声,稍作沉吟心有定计:“魏爱卿说说,威远侯犯了什么罪?” 魏衡明知陛下恼怒,却没有任何紧张,来之前已经安排好后事。 “其罪一,贪墨军饷!建武十二年,威远侯虚报北疆军卒数目,从户部冒领白银二十二万两!” “其罪二,倒卖京营军粮……合计贪墨三十万两!” “其罪三,卖官……合计四十二万两!” “其罪四,私吞田亩……合计五万七千亩!” “……” “其罪九,杀良冒功!威远侯嫡子捏造谋反之罪,诛冯家上下五百余口!” “……” “其罪十三,威远侯之子强抢王氏酿酒之法,草菅人命,并勒索五千两,人证物证俱在!” 魏衡念到这里,跪倒的百姓当中,爬出来个年轻人,自称王掌柜之子,求陛下为民伸冤。 “其罪十四,威远侯之侄,因口舌之争,深夜纵火,烧死孙氏一家十二口,人证物证俱在!” 又爬出来个百姓,半边脸都是烧伤疤痕,自称孙家唯一生还者,求陛下主持公道。 魏衡声音嘹亮,传遍四方。 前面几条贪墨罪状,数额虽大,却离百姓较远,听起来没有切肤之痛。 后面各种草菅人命的罪状,真实的就发生在身边,譬如旁边就是永兴坊,许多人还喝过十里香。 譬如冯家院子大火,衙门判的是意外。 感同身受,自然恼怒痛恨! 第22章二次杀劫 皇帝,勋贵,太监,官吏,百姓…… 千百种人,千百双眼睛,全都死死盯着魏衡。 希冀,敬佩,怜悯,冷漠,仇恨,幸灾乐祸…… 无数种情绪,凝成如山压力,却丝毫没影响到魏衡宣读罪状。 “其罪二十九,纵奴行凶!王二、李四等奴仆,白日调戏张李氏,欧杀其夫,躲入侯府不出!” 此案就发生在月前,遗孀张李氏哭哭啼啼,求陛下为夫伸冤。 建武帝目光幽幽,看魏衡的目光多了几分赞赏,以七品官位查了这么多罪证,刚正又有能力。 “暂且压一压,可为太子潜邸。” 威远侯的罪状,不用查也知道八九不离十,称得上罪大恶极。 然而威远侯对建武帝忠心耿耿,既能领兵打仗,又是文武平衡的关键人物,将来还是新君的臂膀。 贪污杀人,不过纤芥之疾! 建武帝自登基之日起,就认为朝廷内外所有官员都贪,纵使不贪钱,也会贪权贪名。 即天下皆贪,择其能者用之! 目前,威远侯就很有用,以后没用了,也有足够的理由诛九族。 贪污的银子都得还回来! 建武帝还有第二层考量,前些日罢了礼部尚书,敲打了江南世家,今天借机惩罚威远侯,敲打武勋。 帝王平衡术,不止是势力平衡,还得左右来回拿捏。 “其罪三十,私藏重甲二十四具,意图谋反……” 听到最后一条罪状,愤怒仇恨又无能为力的百姓,纷纷露出兴奋的神色。 朝廷不禁刀剑,对重甲防范极严,民间流传着“一甲抵三弩,三甲进地府”的说法。 魏衡刻意说重甲数目,也有典故在其中。 传闻大乾圣祖本是商贾,遭受前朝官吏敲诈勒索,迫不得已造反,最初就是铸造了二十四具重甲。 以此为根基,推翻前朝,建立大乾。 朝廷为了宣扬圣祖,特意写了几部戏文,老百姓都听过看过。 李平安眉头一皱,将众人护在身前。 “有些瓜,不能随便乱吃!” 趁着禁军不注意,一退再退,溜着墙边来到拐弯处,加快脚步跑回殓尸房。 銮驾之上。 建武帝面色阴沉,目光凶戾,再不复先前淡然神色。 前面二十九条罪状,在建武帝眼中不算什么,让镇抚司、刑部查案的动静大些,给百姓做出明君圣主的模样。 抓几个不要紧的小官,打杀几个奴仆,也就糊弄过去了。 此案过后,威远侯名声臭了,想要继续掌军,会比先前更加忠心听话。 建武帝带兵近五十年,登基三十八年,政治手腕早已炉火纯青,在魏衡告状的片刻时间,已经想好了处理方式。 敲打武勋,不失圣明,还能为太子谋一肱骨。 偏偏第三十罪是私藏重甲,所有谋划尽数落空。 建武帝必须严惩威远侯,倒不是真的怕他谋反,身为开国之君,莫说二十四具重甲,再多十倍百倍也不怕。 根本原因是威远侯僭越,不听话,不懂规矩! “魏卿,这些罪名都是真的?” “三十大罪,证据确凿。” 魏衡抬头直视皇帝,话音铿锵有力:“臣自知罪该万死,只求陛下铲除国贼!” “好!” 建武帝从牙缝里钻出个好字,下令道:“朕这就让镇抚司抓了威远侯,查清罪名后,依律惩处。” “吾皇圣明!” 魏衡叩首高呼,百姓闻言跟着磕头,山呼万岁。 皇帝果然是好的,一切都是奸佞的错! 建武帝挥了挥手,禁军立刻上前,将魏衡以及众苦主押了下去。 此时。 官吏百姓的目光都在魏衡身上,思索此人当真刚正,若能渡过死劫,将来必然是国朝栋梁。 人群当中陡然跃起数道身影,从四面包围銮驾,泼洒出漫天暗器。 老太监的视线,从未离开陛下半分,率先发现刺客,扯着公鸭嗓尖叫。 “护驾,护驾!” 建武帝面色淡然,挥手将老太监抓到身前。 噗噗噗! 十数道暗器打入体内,老太监脸色瞬间黑紫,惨叫声都未发出就断了气息,显然暗器涂了剧毒。 刺客个个都是武道强人,凌空飞跃数丈远,两三个呼吸就杀到銮驾前。 一波暗器偷袭,随行内侍死了大半,余下的拼死阻拦刺客。 “保护陛下!” 禁军高声呼喊,蜂拥冲向銮驾。 这时百姓当中又生变故,钻出不少健硕汉子,撕开袖子露黄巾,上面绣着魏字,三五个一伙抱住禁军。 摸出短刀匕首,对着脖颈胸膛乱捅。 有心算无心,禁军死伤惨重。 阻挠禁军之后,黄巾汉子开始砍杀无辜百姓,故意制造恐慌混乱。 一时间惨叫连连,鲜血迸溅。 寻常百姓哪经历过这等场面,尖叫着向四面八方跑去,将附近赶来护驾的禁军冲散,短时间无力支援。 此时。 刺客已经杀光了残留内侍,距离建武帝不过三四尺,能看清他脸上皱纹,鬓角白发。 “背弃祖宗者,当诛!” 为首刺客长啸一声,双手生出鱼鳞,指甲暴涨半尺,划破空气爆发刺啦声响。 建武帝没有任何惶恐,面上只有讥讽嘲笑。 “龙鳞卫,伪朝反贼……臭水沟的老鼠混一起,也就会些阴谋诡计了!” 话音未落,身边多了个紫袍老者,正是东厂楚督公。 双手横推真气如潮水般涌出,化作半透明的琉璃笼罩建武帝,十指连点真气激射,精准穿透所有刺客头颅。 建武帝吩咐道:“都是些冥顽不灵之辈,不用留活口。” “遵命。” 楚督公一拳打出磅礴真气,将龙爪刺客轰得粉碎,漫天血雨染红了拉车的白马。 建武帝南征北战十余载,经历多少大军厮杀,些许小场面不算什么,对着左右商铺挥了挥手。 一闪闪窗户打开,早就藏里面的禁军,弯弓搭箭,对街上人群进行覆盖式射击。 黄巾军以及无辜百姓,成片成片的倒地。 狭窄的街道,堵塞的人群,密集的箭雨,根本没有任何逃生机会,尸骸连成片、叠成山。 一连射了六七轮箭。 街上几无活人,偶尔有哀嚎声传出,立刻就引来攒射。 片刻之后,乾元大街又恢复了寂静。 建武帝冷眼扫过遍地尸骸,鲜血流淌染红地面,夹杂散落在地的鲜花,似是一张巨大的、绣着花的红毯。 “继续巡街。” 建武帝一声令下,尚且活着的官吏、禁军,立刻排好整齐队形。 楚督公担任车夫,抖动缰绳。 红马踩着粘稠的血浆,一步一个脚印,继续载着陛下巡游京城与民同乐。 第23章畏罪自杀 建武帝的寿辰,在安乐祥和中过去。 这只是忙碌的开始。 威远侯自江南起兵就追随陛下,打了四十余年仗,军中上下党羽遍布,三十大罪涉及了太多官吏。 镇抚司到处抓人,上至兵部,下至军营。 犯人为了立功赎罪,四处攀咬同僚,又引起下一轮抓捕。 兵部贪墨涉及户部、工部,再蔓延至吏部、刑部,短短几日天牢人满为患。 唯有清水衙门礼部没受波及,冷眼看着同僚入狱。 吃肉的时候不叫我,倒霉了咱就鼓掌叫好! 李平安也在忙碌。 寿辰的次日,柱子叔连续送了六板车尸骸,这还是周遭几个殓尸房分过的数目。 尸骸插满了箭矢,如同刺猬一般。 柱子叔面无表情,没有愤懑,没有抱怨,默默的推着板车离开。 “这才是个合格的收尸人!” 李平安犹记得前几个月,柱子叔背来个农人尸骸,胸口空洞洞让人掏了心脏,衙门说是遇到了野狗。 柱子叔忍不住骂咧咧,说衙门就会糊弄老百姓。 如今悲惨见得多了,心也就冷了,也知道有些话不敢说、不能说! 时隔半个月,殓尸房又站满了人。 李平安经历过雪灾的洗礼,对尸骸的同情,已经消磨到了最低,面无表情的拔箭、摸尸。 死者中不乏衣衫华贵者,然而箭雨之下,众生平等。 皇帝陛下公正的对待子民,不论贫穷或者富有,疾病还是健康,都会一视同仁。 “袖口里有碎银子。” “竟然有银票!” “这戒指不错。” “金牙镶的挺紧……” 这回摸尸收获颇丰。 铜钱、碎银子、血污的银票、染红的玉佩、折断的发簪…… 尸骸死因不可言说,经手的人可能畏惧鬼神,唯恐沾了不祥,没有搜刮就急匆匆送来殓尸房。 这笔钱来的很及时,中断多日的锁阳功,可以继续修炼了。 “咱这是不是吃人血馒头?” 李平安手抖了抖,忽然明白什么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如今可不是王朝末年! 建武帝方才三兴大乾,朝中人才济济,军中兵强马壮。 唯一称得上对手的,只剩下漠北草原蛮族,然而随着大乾国力不断上升,马踏狼王金帐只是时间问题。 偏偏这万物竞发,勃勃生机的时代,封建王朝该有的弊病一样不少。 贪官污吏,冤假错案,杀良冒功,卖官鬻爵…… “开国才三十余年,就有这么多弊病,随着日积月累,几百年后又是改朝换代,难道大乾还能出一位四兴之主?” “不过这与我没关系,纵使哪天大乾没了,咱还是能端着铁饭碗吃饭!” 李平安可不是自我安慰,他爷爷做殓官时,恰逢乾坤剧变。 反贼攻破京都定下国号为魏,爷爷换上大魏的玄色皂隶巾当值,没几年建武帝重建大乾,于是又换回了大乾的藏蓝短打。 爷爷根据亲身经历讲述,那几年殓尸房忙得很,京城的官儿死了四五茬! 李平安不断自我安慰,咱只是个殓官,什么事都管不了,不摸尸就没法吃饭,更没法练武。 “我终究是让时代同化了!” 仅一年时间,原本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有信仰有道德的青年,变成了冷酷的胥吏。 当天晚上。 李平安从噩梦中惊醒几次,只觉得房间里阴气森森。 毕竟死的那般惨烈,谁也会怨气不散,兴许会化作凶魂厉鬼寻人复仇。 “得快些收拾尸骸,三天一到立刻拉去埋了!” …… 翌日清晨。 李平安去东市换银子,经过乾元大街。 地面已经洗得干净,左右店铺门户紧闭,不知是不敢出来,还是全家死绝了。 仔细观察墙角砖缝,还差残留着黑红血迹。 寒风吹过,顺着衣襟缝儿钻进来。 李平安打了个哆嗦,赶紧加快脚步,拐了个弯走小路。 “以后非必要,可不能走乾元大街了!” 东市位于平康坊与常乐坊之间,论繁荣远不如西市,毕竟铺子卖的商品昂贵,目标客户也是东城的贵人。 人流量少很多,但是钱丝毫不少赚。 譬如李平安经常卖货的聚宝阁,背后东家不知是谁,表面上是普通当铺,真正赚钱的生意是销赃。 不管卖家是谁,不问东西来路,你敢卖聚宝阁就敢收。 李平安摸尸来的东西,属于殓官的隐形收入,然而大乾律法有破坏尸罪,类似于后世的辱尸罪。 古人事死如事生,谁也不想死后被开膛破肚。 所以殓官摸尸所得,属于台面下的潜规则,严格来说是赃物! 其他职位的胥吏,如狱卒、书吏、捕快等等,都有类似的收入,需要稳妥渠道换成银子。 销赃这种活,一般当铺真的做不了。 聚宝阁就是其中翘楚,稳妥销赃十几年,从未出过事,唯一坏处就是比市价低了三四成。 李平安熟门熟路进了聚宝阁,片刻后揣着银票出来,心底感叹。 “还是权力来钱快!” “咱辛辛苦苦摸尸,担惊受怕,大头都让人家赚了!” 回到殓尸房。 看着满身箭伤的尸骸,李平安又自我安慰,任凭聚宝阁怎么赚钱,改朝换代时全都得吐出来。 权力赚来的银子,终究会被新的权力所没收! “还是咱这铁饭碗吃的稳妥!” 李平安愈发敬仰迅哥儿,任何世界、任何时代、任何阶层,精神胜利法永不过时。 戌时左右。 天已经黑透了。 殓尸房响起咚咚咚敲门声,狱卒石三扯着嗓子喊。 “小安子,快开门,送席子来了!” 李平安正在做饭,听到声音连忙去开门:“这么晚了三叔还劳累,明儿再送来也不晚。” “这个是加急的。” 石三从板车上拖下卷草席,与李平安抬进门,寻了个空闲地方扔下。 掀开草席看了眼,血淋淋的尸骸染红了囚服,死因更不用问,必然是畏罪自杀。 仔细瞧了瞧,竟然是个熟人。 李平安面色变了变:“这不是……” 石三无奈叹息:“镇抚司直接抓的人,送到牢里就这样了,否则还能给老郑一个体面。” 死者正是郑差拨。 那个制造畏罪自杀的人,终究被畏罪自杀了。 第24章因果循环 郑差拨走的很不体面。 往上数几代都是牢里的老人,即使因罪入狱,也会好吃好喝不上刑,死前给留个全尸。 这是天牢的潜规则。 一是给自个儿留后路,二是免得犯人胡乱攀咬。 狱卒,或者说所有胥吏,没有哪个是清白干净的,只要肯查就都有罪。 譬如书吏,惹得上官不高兴,随意寻个罪名就能送进牢房。 譬如殓官,明明没有任何俸禄,还要倒贴收尸人铜钱,却能吃喝不愁攒下家底。 更勿论油水丰厚的狱卒,哪个在京城没个院子? 胥吏从不靠俸禄活着,靠的是这身虎皮! “四叔啊四叔,咱得让你走的体面。” 李平安取来竹箱,仔仔细细的帮郑差拨整理遗容,缝补伤口,擦去血污,脱了囚服换上寿衣。 安详的躺在草席上,一如去年冬天王掌柜。 “咱不信佛门,却不得不信因果。” 李平安做不了好人,却也不会去作恶,免得哪天遭了报应。 第二天一早。 郑差拨的儿子郑大宝来殓尸房领尸骸,见到父亲安详模样,给了李平安五两银子。 “多谢平安哥。” “应该的。” 李平安轻轻摩挲银锭,若有所思。 郑家顶梁柱走了,郑大宝仍然出手阔绰,显然已经有了来钱路子。 “应该是接班了!” 狱卒同样是铁饭碗,父子相继薪火相传,极少在外边招人。 一是外来的人不懂潜规则,得从头教导。二是怕招进来个正直的,看不过眼举报了。 能否告倒说不准,终归让朝廷面子不好看! “四叔或许是真的自杀,担下了所有罪名,用命给儿子铺了路。” 酷刑审讯王掌柜的绝不止一个人,而且没有狱中官员点头,威远侯府也指挥不动狱卒。 现在死无对证,案子也就结了。 狱中官吏感念郑差拨恩德,招郑大宝做狱卒,也就顺理成章。 往后几日。 石三天天送来官员尸骸,多是贰官副手、七品以下。 官员家属来领尸骨时,没人喊冤,显然死者屁股不干净。 这些死了的不是因为贪墨,而是倒霉、运气差,三十条大罪总得有人顶缸背锅。 那些活着的也不是没贪,暂时有用而已。 “看样子,威远侯是倒不了!” 李平安经历过寿诞之变,见到死于箭雨的百姓,对“朝廷”是个什么东西,认识的愈发清楚。 随着内心深处仅存的一丝丝改变世界的念头消失,再回过头来看朝廷,反而能透过现象看本质。 皇权稳固,大过一切! …… 皇宫。 勤政殿。 几十支手臂粗的鲸油蜡烛,无烟无味,照的宫殿明亮如昼。 建武帝在批阅奏折。 登基称帝至今,三十八载从未有过懈怠,所有奏折都会亲自批阅,丑时之前几乎没睡过觉。 幸好武道根基浑厚,换个皇帝早就累死了。 临近子时。 新上任的总管太监康公公,低声提醒道:“陛下,太子在殿外,已经跪了六个时辰了。” “唔,让他进来。” 建武帝活动了下腰身:“老了老了,才一会儿就腰酸腿疼,当年朕可是能领兵冲阵,斩将夺旗的武将!” 康公公拍马道:“陛下万岁长寿,龙精虎猛,才不会老呢。” “天下人都喊朕万岁,谁又能真的万岁,连圣祖都不能……” 建武帝声音飘忽不定,似是自嘲,又似乎意有所指。 片刻后。 两个内侍扶着太子赵信进殿,跪在台阶下三叩九拜。 “儿臣拜见父皇。” 赵信是建武帝原配所生,年岁已经五十有一,面容苍老头发花白,单看模样似是建武帝的同辈。 “起来吧,赐座。” 建武帝直接问道:“太子打算为威远侯求情?” 赵信屁股还未沾锦墩,闻言又起身跪下:“儿臣恳请父皇,念在威远侯过往功劳,宽恕其罪责。” 建武帝毫不客气的说道:“难道不是看在你岳父的份上?” 威远侯嫡女是太子妃,也是太子坐稳东宫的最大助臂。 现在的崔皇后原本是贵妃,先皇后驾崩后承继后位,膝下两位皇子,年岁与赵信相差颇大。 赵信吓得面色苍白,沉默许久,鼓足勇气说道。 “父皇说的不错,威远侯对儿臣忠心耿耿,自是不能不救。” “威远侯私藏重甲,此事你打算如何处理?” 建武帝颇为满意的颔首,以前太子性子温和懦弱,说话都不敢大声,今天总算有了几分担当。 赵信来之前早有腹稿:“威远侯所有罪责,儿臣愿一力承担,还请父皇责罚!” “记得今日所说,日后威远侯再犯错,朕直接罚你。” 建武帝拿起张空白圣纸,挥手扔到赵信跟前:“名字自己填,朕要你杀三成,贬三成,放三成!” 仅有勇气做不好皇帝,还要学会杀人。 “儿臣遵旨。” 赵信连连叩首,未曾想这般简单救了威远侯,些许罪责、骂名不算什么,稳固太子之位最重要。 说罢,高举圣旨退出勤政殿。 建武帝望着殿外夜色,黑沉沉无边无际,忽然叹息道。 “朕很想将威远侯斩了,还有那些个贪官污吏,全部诛九族,还大乾百姓一个公道!” 镇抚司将威远侯案扩大化,就是出自建武帝的授意。 如今牢里关着的不止武官,还包括吏部户部的文官,甚至有不少赵氏皇族勋贵。 由于抓的官员太多,早朝列队出现许多空缺,看起来参差不齐。 随着镇抚司深入调查,得知官员贪腐之严重,连建武帝都感到触目惊心。 当年横扫天下的老兄弟们,或多或少都变质了,恢复朗朗乾坤言犹在耳,转眼就成了大乾的蛀虫。 “只是,朕真的老了!” 建武帝自家人知自家事,靠着武道强撑精力,说不准哪天就驾崩。 换做二十年前,定会杀个血流成河。 “陛下也是为了国朝安稳考虑。” 康公公躬身道:“太子宽厚仁慈,将来定是位仁君,天下黎民百姓有福了!” 眼见赵信持空白圣旨,施恩于狱中官吏,显然太子之位牢不可破,后宫那位彻底没机会,赶紧拍马屁说好话。 内侍是皇家奴仆,无论现在权力多大,待到新君登基都得推倒重来。 “希望如此。” 这也是建武帝的考量之一。 武皇帝之后,接文皇帝休养生息,有利于国朝延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