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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王轻咳了几声,“大婚当日,我被宾客簇拥着脱不开身,入了洞房之后,便直到次日清晨才从房中出来,这一点,兰英和婢女们都可以作证。” 允棠忙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瑞王摆摆手,“无妨,既然要查,自然是都要查清楚,没必要因为我大婚便将我排除在外。可我也要自证清白,实不相瞒,我身子孱弱,在大婚之后第三年,四哥无意间识得一位神医,在他多次施针之后,我才能行周公之礼,不过直到现在也未曾有子嗣。” 允棠抬手摸了摸耳坠掩饰尴尬,倒不是听到“周公之礼”四字便脸红血热,而是这还是她第一次听见,一个男人说自己不行,还说得这么坦然。 “次日,我与兰英收拾妥当,准备要入宫奉茶,有下人慌慌张张来报,说发现有人溺毙在外院的池塘里。我命人将尸体打捞上来,却是陌生面孔,看穿着,怀疑是宾客们带来的小厮。” “我想着,许是夜里暗,又都吃醉了酒,主人没发觉也是正常,可接连几日过去了,都没人来问过,我便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不太对。” 允棠看着他,目光灼灼。 瑞王无疑是聪明的,比其余几位皇子都聪明。 “打捞尸体的时候,我详细观察过池塘周围的情况,因为整个院子都是新修缮过的,池边花草也都是新种下的,所以有人从池塘里爬出去过的痕迹还是很明显的。” “爬出去过?”允棠心头一颤,“那,有人活下来了?” 瑞王赞许地凝了她一会儿,点了点头,“没错,应当是要杀两个人,但是有一个人不知什么原因,竟然没死,爬出去后,逃走了。” 死了,死无对证;跑了,大海捞针,哪一种结果都不是她想要听到的。 可瑞王接下来的话,却让她精神为之一震。 “我从小身子不好,父亲赐的侍卫和府兵,也比别的亲王府多些,我猜那人也寻不到到机会逃出府去,便命逄准在全府上下搜寻。”瑞王解释道,“哦,逄准,原是殿前司的高手,奉命来保护我的。” 允棠腹诽:看来官家也是看出瑞王天资聪颖,才格外疼爱,只恨天妒英才,没给他一副能大展身手的健康皮囊。 “大婚次日便闹出人命,怎么说也是晦气的事,我便带着兰英按时辰照常入宫,免得父亲母亲起疑,从宫里回来之后,逄准倒是不负众望,真的在西边林子里搜到一人。” “当真?”允棠猛地起身,却忘了自己还身处马车之中,只听“铛”的一声,头与坚硬的车顶磕了个结实。 “嘶——”她倒吸一口凉气,揉了揉头顶,重新乖乖坐好。 “夫君?” 车外响起瑞王妃的呼声,想必是被巨响吓了一跳。 瑞王起身,掀开纱帘,“我没事,是她不小心撞到了头。” 瑞王妃点点头,又问,“姑娘她没事吧?” “我没事,没事,呵呵。”允棠干笑两声。 瑞王重新放下纱帘,忍俊不禁道:“你倒也不用这么激动吧。” “瑞王殿下见谅,实在是这么久了,都没有一条能追查下去的线索,故而心急如焚。”允棠顾不上头顶疼痛,追问道,“那人呢,现在还活着么?” “倒是还活着,不过...”瑞王拉长了尾音。 允棠心都提了起来,“不过?” 瑞王轻轻吐出两个字,“疯了。” “疯了?”允棠不敢相信,“怎么会这样?是发现时就疯了,还是后来才疯的?疯到什么程度,有没有可能是装的?我能去亲眼看看么?” 瑞王耐心回答她的每一个问题,“是的,疯了。我也不知道缘由,发现时就已经疯了,症状是:畏缩着不敢见人,逼问的话,便歇斯底里还会失禁,怕水,生活能自理。至于会不会是装的...这个不好说,从安顿下他开始,我便派人盯着他,十几年了,还没有露馅儿的时候。你若想去看,随时都可以。” 允棠紧绷的身子泄了力,慢慢向后靠去。 她要理一理思绪。 根据瑾王的说辞,那日是有人趁乱在母亲的酒里下了迷药,之后由两名小厮架着送到偏院去。 两名? 如今一死一疯,也是两名。 会是下药之人发觉被瑾王占了先机,行诡计不成,便灭两名小厮的口么? 小厮的主人,便是下药之人。 可有个地方,她始终想不通,若是母亲喝了带有迷药的酒,不省人事,也该是由婢女搀扶着下去休息,怎么会让两名小厮去扶呢,这中间似乎漏掉了什么。 见她神色凝重,瑞王也不催她,从温盘上取了水壶,自己倒了杯水喝。 “瑞王殿下,您大婚时在宴席上伺候的婢女,都还在么?” 允棠话刚出口,便觉得不妥,一来,这么多年过去了,当时的婢女如今年纪也不小了,或是婚配或是转卖,想必早就无从查起了。 二来,家里的女使婆子们,大多又当家大娘子管的,瑞王身子又不好,怎么会知道家里这么琐碎的事呢。 果然,瑞王眉头轻蹙,“这个,恐怕要问兰英了。” 只轻声一唤,瑞王妃便应了声,车里本来空间还算宽敞,进入第三人便显得局促了。 允棠将手脚都缩了缩,想给瑞王妃腾出些空间来,谁知瑞王妃直奔夫君身边,瑞王也颇有默契地起身,待瑞王妃坐稳了,将整个身子倚了过去。 这场面,颇有些“醉卧美人怀”的意思。 “去兆林庄吧。”瑞王说完这一句,便阖上了眼。 允棠见他面有倦色,心里过意不去,道:“其实可以不必今日去的,殿下若是身子不爽,我可以等上几日。” “我将他放在庄子上十几年,为的就是今日。”瑞王依旧未睁眼,“况且我这身子,日日都是这副鬼样子。” 瑞王说这句话的时候,瑞王妃露出心疼的神色。 交待车夫去兆林庄之后,瑞王妃用手臂擎住夫君的头,让他不至于晃动得太厉害,之后才抬头柔声问道:“姑娘要问我什么?” “我这个问题有些难为人,可我还是想碰碰运气,希望您别见怪。”见瑞王妃眼含笑意,鼓励她说下去时,才又问道,“您大婚时在宴席上伺候的婢女,都还在么?” “嗯...一些放出去嫁人了,一些还留在府中。” 果然。 瑞王妃盈盈一笑,“姑娘倒也不必急着沮丧,那日蹊跷,出了人命之后,女使婆子们进出,我便留了个心眼,我有个名册在手上,去向也记了个清楚,明日便可差人送到崔府去。” “王妃,您真是帮我了大忙了!” 瑞王妃又道:“姑娘若想审问我府上那群婆子,也是行的,来之前跟我打声招呼就好,我倒不怕别的,就怕赶上神医先生来给夫君施针,我便没法招待姑娘了。” 要不是瑞王在中间,允棠真想扑上去,狠狠拥抱瑞王妃,再在脸颊两边狠狠亲上两口! 见她两眼放光,瑞王妃掩口笑,问道:“打起精神了?” 允棠用力点头,“嗯!” “那就拼尽全力去查吧,我们夫妇支持你到底。”瑞王妃眼神里的笑意渐渐淡去,竟开始凌厉起来,“在我大婚当日行此龃龉之事,又在我府上闹出人命触我眉头,此人不伏法,我寝食难安!” “我定全力以赴!” 半个时辰后,马车来到兆林庄上。 下车时允棠才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的马车后面跟了一行轻骑,为首的精明强悍,眼神锐利时刻警惕,应该就是瑞王说的逄准了。 瑞王身子禁不起折腾,下了车便直奔屋内休息,瑞王妃自然在要跟进去,身侧伺候。 她在正堂坐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瑞王妃才从房内出来,歉意道:“让姑娘久等了。” “瑞王殿下还好么?” 瑞王妃做了个请的手势,见她起身跟随,才又道:“无妨,就是乏了,现下已经睡下了。” 领着允棠走过穿堂,经过内院,来到角落一道铜门前,逄准已经候在这了。 守门的下人见到瑞王妃,急忙开了锁,三人推门而入,一个独立空旷的小院赫然出现在眼前。 与前面的院子不同,这里没有任何植物,也没有任何摆设,就是一间小房,加上一个空荡荡的院子。 应该就是这里了,允棠心道。 身后突然传来铜门关闭的声音,她心一惊,瑞王妃忙安抚道:“姑娘莫惊,有逄准在,不会有事的。” 随后瞥了逄准一眼,逄准便朝屋里喊道:“九伯!” “哎!哎!”一个褐发童颜的老翁,灵巧地从屋里跑出来,一边跑还一边应着,一见来人,又惊又喜,“小兰英!” “这位是...” 允棠满腹疑团,什么样的老翁能直呼王妃姓名啊? “九伯!”瑞王妃打过招呼之后,笑着介绍道,“这是我远方的伯父,排行第九,从幼时便跟着仙师上山去修仙,我大婚之前不知从何处回来,居无定所,我就让他住在这庄子上,那罗锅来了之后,他竟非要跟罗锅一起住,我只好依他了。” 九伯侧耳听瑞王妃说着,边说边赞同地点点头,那神情,就跟六七岁的孩童一样。 允棠心情复杂,罗锅是疯了,这九伯看样子,怕不是个傻的吧。 这辈分该怎么算?瑞王妃叫九伯,她叫什么,九爷爷? 她抬头,努力朝九伯挤出一个微笑。 72. 别鹤凄清觉露寒 九伯这才歪头去看允棠,毫不掩饰地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回到头,似乎又有什么想不通似的,围着她转了几圈。 “你不是这儿的人。”九伯没头没脑说了句,“你不该在这的,你为什么会在这?” 众人都被说得一头雾水,逄准更是没什么耐心,皱眉道:“九伯,把罗锅叫出来吧。” 九伯又恢复孩童似的表情,用力点点头,朝屋里喊着,“罗锅,出来!快出来!” 半晌,门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随后一个乱蓬蓬的脑袋,扒在门边,飞快地向外看了一眼又缩了回去。 “罗锅,你再不出来,我要用水泼你了!”九伯喊道。 “别,别——” 在看到罗锅的那一瞬间,允棠的心凉了半截。 那是一个,看起来就臭烘烘的中年男人,一头乱发好几处已经结了块,目光呆滞,衣裳倒是干净,能看出已经浆洗过无数次了。 他的驼背很严重,眼睛要很费力向上抬才能看到前方,左脚是跛的,双手因害怕不住地在裤子上搓着。 短短的一段路,他硬是磨了半盏茶的功夫,才来到九伯身后。 允棠上前一步,他忙登登退后两步。 她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急问道:“我问你,你叫什么名字?你的主子是谁?” 罗锅只看了她一眼,便像受了惊吓似的退了两步,旋即转身想要往回跑,逄准手疾眼快,一把揪住他的后心。 这一揪之下,他更是吓得魂儿都丢了,整个人再没了支撑,瘫软在地上,一边拼命摆手,一边往后蹭,嘴里含糊着:“你不要来找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瑞王妃轻叹口气,“这么多年,每次问起,都是这个结果。” “你到底是为谁做事的,你的同伴都被你的主子溺死了,你还要替他掩饰吗?”允棠怒火中烧。 罗锅抖如糠筛,求助似的看向九伯,九伯一摊手,“这我可帮不了你。” “你不要以为你装疯卖傻就躲得过去!”允棠冷声喝道,“到底是什么人要杀你灭口,你们当初都做了什么?” 可无论她说什么,罗锅都只是抱着头哭嚎,不断重复着,“我不知道,不关我的事,你别来找我。” 逄准看不下去,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大手一抓,把罗锅像小鸡仔一样拎起来,来到院子角落的大缸面前,一脚踢掉木头缸盖,把罗锅的头浸了进去! 看到此举,瑞王妃虽没惊呼出声,也惊得用手帕掩住了口。 罗锅双手拼命乱抓,水缸中咕咚咕咚气泡翻腾,逄准估摸时间差不多了,一把将他提起来,他离开水面的一瞬间忙大口吸气,又马上咳嗽起来。 “说不说?”逄准的声音里没有一点温度。 罗锅摇头,“我什么都不...” 话还没说完,头又被按入水中,这次挣扎得比上次还凶,不过,很快便闻到一股尿骚味,允棠低头一看,罗锅裤子果然湿了一大片。 逄准一脸嫌恶地抓住他后脑的头发,向后一揪,咬牙问道:“还不说是吗?” 瑞王妃不忍心,“逄准,够了。” “王妃,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他就是装的!” 逄准看着浑身湿透,瑟瑟发抖的罗锅,气就不打一处来,当初跟瑞王殿下提议对他用刑,就被殿下果断拒绝,结果一养就是十几年! “我说够了。”瑞王妃重复。 逄准虽不情愿,可还是忿忿松开手,感觉到指尖的黏腻,又在大缸里把手涮了涮,这才回到瑞王妃身后。 罗锅俯在地上,骨瘦如柴的胳膊强撑起身体,咳几声后,弓着身子干呕起来,直到吐出一大滩水,才仰翻在一旁的地上。 允棠静静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是装的么?若是装的,这么多年竟无人能看出破绽,那演技真的是影帝级别的了。 若不是装的,而是当年目睹了同伴惨死,自己又九死一生,硬生生被吓疯的呢? 她仔细回忆他刚刚说过的每一句话。 “姑娘,这趟你怕是要空手而归了。”瑞王妃遗憾道。 允棠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 “王妃,你们之前问他问题的时候,他都说了些什么?” 瑞王妃不明所以,茫然道:“和今天一样啊,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不关我的事。” 是了! 允棠低头看了看自己这一身红衣,这大概是她第一次穿红色,像是冥冥中注定的一样。 她眼睛一亮,快步上前,来到罗锅身边蹲下,轻声道:“你看看我,你睁眼看看我。” 瑞王妃与逄准对视一眼,不明白她在做什么。 九伯倒是双手环抱胸前,饶有趣味地抚着下巴笑了起来。 罗锅刚刚吐得胃里翻江倒海,十分力气用去了八分,听到声音缓缓睁眼,在看到那个充满整个视界的俏脸的一刹那,浑身一个哆嗦,一骨碌爬起来,手脚并用转身向身后爬去,边爬嘴里还念叨个不停,“你不要来找我,不关我的事,是他让我这么做的,你去找他,去找他...” 瑞王妃恍然大悟,“原来...”随后又急忙掩住口,生怕惊了罗锅。 允棠大喜,心里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忙追上几步,用近乎凄厉的声音喊道:“我认得你,是你,是你将我带到偏院的,我死得好惨呐,你还我命来!” 罗锅吓得头也不敢回,四肢爬得飞快,胡言乱语间,不小心咬到了舌头,血迹混着唾液从嘴角流出。 有一滴恰巧滴在手背上,他目光一瞥,大惊失色,更加确信了身后有厉鬼来找他索命,顿时连滚带爬起身想跑。 允棠伸手死死拉住他的裤脚,瞪大眼睛嚷道:“是谁让你这么做的?到底是谁?你若说不出,我便将你带走!” 被她这样一拉,罗锅重重摔在地上,他用力甩着那只跛脚,想要挣脱那只看上去惨白的手,却怎么甩也甩不掉。 他吓得眼都不敢睁,失声道:“是,是谷衙内,你赤(去)找他,你赤(去)找他!” 允棠一怔,手下意识松开,罗锅趁机飞也似的逃回屋内,,还把门从里面关好。 “谷衙内...”她重复着。 她也调查过很多人了,根本没听说过有什么谷衙内。 她抱着希望,转头去看瑞王妃,果然,对方也摇了摇头。 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瑞王妃忙去扶她,“许是我识人少,等夫君睡醒,姑娘再问问他就是了。” 允棠低头看着满身泥污,自嘲地笑了笑,闹腾了这么一气,有没有收获还尚未可知。 “我找人伺候姑娘沐浴更衣吧。”瑞王妃道。 逄准回身拍了拍铜门,又喊了一声,铜门才再次打开。 三人来到门前,允棠想到什么似的,回头去看九伯,也没头没脑问了句,“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么?” 九伯咧嘴笑笑,伸出一根手指,跟头一起绕起圈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允棠迟疑片刻,随后释怀似的笑笑,转身迈出门去。 * 越州寒露 越王楼上,太子扶着栏杆看着蝗灾过境后的越州城,心内感慨万千。 他们从扬州、杭州一路过来,不但草木皆空,就连牛马毛和旗帜都被吃了个精光,难民哀嚎遍野,饿殍满地。 追问之下才知道,朝廷下令拨出的赈灾粮食,被附近山头的土匪抢了近半,剩下的,刨除遭遇蝗虫群损失的,所剩无几。 感觉到蝗虫南下的速度变快了,他们几人马不停蹄赶到越州,却发现这里的状况要比扬州和杭州好许多。 从灾后的状况来看,蝗虫数量似乎少了大半。 越州知州吴烨垂手立在太子身后,道:“下官已经从城中官宦、富商处募得了米粮和银子,沿街设置粥铺施粥;另按照官家旨意,又在城中多处设置换粮处,并各处张贴告示,蝗虫一斗可换细色谷一升。” 太子眉头紧锁,“人手可还够吗?” “这...”吴烨欲言又止。 “直说便是。” “兄弟们已经几天没阖过眼了。”吴烨如实道。 太子稍一思索,转头对皇太孙道:“弘易,把我们带的人,都交给吴知州,由他派遣吧,你随我去街上施粥。” “太子殿下,万万不可!”萧卿尘高声道。 皇太孙和缘起皆诧异转头,要知道他可两天都没开过口了。 怀疑蝗虫数量在减少,想要一探究竟,萧卿尘派人在城中和城郊分别打探之后,带回了两个消息。 一是,招待辽国使团的中秋宴上,出现了几道特殊的菜,因口味独特受到皇家贵胄的追捧,好多富贵人家重金求蝗,只为尝一尝这珍馐美馔,这样一来,很多百姓都全家出门捕蝗,颇有成效。 传说,这些菜是一位小娘子孝敬给中宫圣人的。 二是,官家准备册封一名郡主,嫁到辽国作皇妃,以示两国交好。 从得知这两个消息开始,他就再没开口说过一句话。 他不说,皇太孙也知道,这两条消息,都跟允棠有关。 皇太孙惊讶于此女的头脑,竟能在千里之外干预蝗灾到如此地步;又感叹此女的命运,不提复杂身世,本来若是真能与萧卿尘情投意合,结两姓之好,也算是圆满,谁知竟被突然杀出的辽国皇子截了胡。 虽然对这消息的真伪存疑,但萧卿尘明显已经按耐不住,想插上翅膀飞回汴京了。 太子皱眉,“有何不可?说来听听。” 萧卿尘面无表情道:“随身侍卫是为了保证殿下的安全,万不可挪作他用。” 太子指着城中百姓,急道:“你来看看,都什么时候了?他们连饭都吃不饱,哪来别的心思?” 萧卿尘不语。 太子拂袖,“平日里带那么多侍卫也就罢了,如今是什么时候?一大群身强力壮的人围着我,眼睁睁看着老人孩童们挨饿,也不去帮忙吗?你知道多开一个粥铺,每天能让多少人填饱肚子吗?” 吴烨听后拱手道:“太子殿下至仁至善,乃天下万民之福啊!” 73. 瘦鬼染面惟齿白 皇太孙劝慰道:“父亲,卿尘说得也不无道理,还是小心为妙,至少留两个人在您身边,您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吴知州考虑啊。” 吴烨闻言头皮一紧,心下腹诽,若太子真在越州地界出了什么事,自己十个脑袋也不够掉的,忙跟着劝说道:“是啊,太子殿下,小心驶得万年船。” 太子也不再坚持,一摆手,“好了,那就留两个,剩下都去帮忙!快走吧!” 一行人下了楼,皇太孙戳戳萧卿尘,凑到他耳边低声道:“不然这样,你先回汴京。” 萧卿尘诧异转头,皇太孙又道:“托崔三姑娘的福,看样子很快我们就可以回去复命了,你先行一步,将各处灾情情况以及处理办法,细细说与祖父听。” “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皇太孙反问,“你把剩余的暗卫都留下,足够了。” “殿下不必再说了,我是不会走的。”萧卿尘说完,大步流星朝楼梯走去。 皇太孙无奈摇摇头。 阳光带来的温度,随着夕阳西沉,也都消失殆尽了,冷风萧瑟,吹得太子都缩起了脖子。 一名侍卫取来披风,太子却摆摆手,“施起粥来不方便。” 瞥见前面队伍里有一七八岁的孩童,衣不蔽体,瑟瑟发抖,太子攥上披风,来到孩童身前,用披风裹住那小小的身躯,轻声问着:“还冷么?” 孩童摇摇头,“不冷了,谢谢大人。” 身后有老妪纠正道:“娃娃,你可看清楚了,这是我们的太子殿下啊!” “太子殿下。”孩童歪着头。 太子笑笑,“你怎么一个人?父母呢?” “父母早就死了,我还有一个祖父和一个弟弟,我要把东西带回去给他们吃。”孩童稚嫩的嗓音说着。 太子鼻子一酸,忙命侍卫装上些馒头和粥,“我跟你去看看,好不好?” 孩童眨眨眼,“好,可是,有点远。” “无妨。”太子拉住小手起身,“你带路吧。” 侍卫面露难色,“太子殿下...” 见太子已领着孩童转身走开,两名侍卫对视一眼,一咬牙,追了上去。 深夜的知州府乱成一团,吴烨在院子里来回踱步,见有府兵跑回来,忙上前查问,“怎么样?” 府兵摇摇头,“没有。” 吴烨急得团团转,“不是在粥铺施粥么,能去哪呢?” 通判刘季安慰道:“你也不用太着急了,不是还有两名侍卫跟着嘛!” “刘兄啊,叫我如何能不急啊。”吴烨又问府上小厮,“皇太孙殿下和萧洗马呢?” “天刚擦黑时就出去了。” “哎呀,哎呀!”吴烨捶着自己的掌心,“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城郊官道上,一黑一白两匹马并肩飞驰,正是皇太孙和萧卿尘。 太子刚一出城,暗卫兄弟就立刻来报,萧卿尘命人继续跟随,不要轻举妄动,随后便准备出发。 皇太孙来问时,他不敢隐瞒,只好如实相报。 得知父亲有可能身陷险境,皇太孙不肯留守,坚持要与他同行,他拗不过,只好作罢。 待二人来到山脚下一个村落时,只觉得气氛诡异,不但静谧一片,就连灯火都没有几盏。 萧卿尘打马上前,手指探入唇边打了个响哨,一道黑影从不远处树梢连跃几次,来到跟前才翻身而下。 黑影依然隐匿在黑暗里,“指挥使,已经探查过了,这个村子并无异常,都是些老弱病残,没什么威胁。” “太子殿下呢?”萧卿尘问。 “被那个孩童领到一个破草屋里,里面有一个老头和一个两三岁娃娃,老人马上就要咽气了。” 皇太孙松了口气,“不过是多虑了,没事就好,我们进去看看吧。” “慢着!”萧卿尘伸手一拦。 不对,这个村子绝对有问题。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萧卿尘脑海里出现。 “殿下,你现在原路返回,进了知州府就不要再出来,你放心,有三名暗卫在暗中保护,无论遇到任何事都不要回头,只管跑就是。”萧卿尘沉声道。 皇太孙见他面色凝重,急问道:“那我父亲呢?这村子里到底有什么?” “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这里应该是有了瘟疫。” 皇太孙倒吸一口冷气,“怎么会,这一路来,也就只有扬州地界有几个村子起了瘟疫,但都很快扼制住了,这里怎么会...” “没时间解释了,你先走,尽可能把今日太子离开粥铺时所有人都隔到一处,我去救太子殿下。”萧卿尘甩下一句话,以黑巾遮面系在脑后,扬鞭策马进了村子。 月至下弦,又无几盏灯火,整个村子昏暗得难以辨认方向,空气中到处弥漫着腐烂的味道,他放慢速度,竖耳听着四周的动静,可只有座下的马蹄声回荡在街道。 一个黑影在他前方屋顶不断跳跃,最后在一间破茅草房对面停了下来。 萧卿尘也主意到了茅草房门口栓着三匹上好的马,他仔细查看马匹,并未有何不妥,随即翻身下马,拔出腰间匕首,蹑手蹑脚上前,小心翼翼推开那扇破烂不堪的门。 这是一个小到只一眼,便能一览无余的房间,角落由木板拼成的床榻上,几乎没有什么被褥,只有一张破旧布单。 布单上躺着一个奄奄一息的枯槁老人,太子正坐在塌边的杌凳上,两名侍卫在门后垂手候着,一大一小两个孩童正坐在桌边大快朵颐,仿佛那馒头白粥是什么山珍海味一样。 太子闻声回头,见来人黑巾遮面一时辨认不出。 “太子殿下。”萧卿尘拱手行礼,表明身份。 “是卿尘啊,你怎么来了?”太子垂眸,伤感道,“老人家恐怕挺不过今晚了,留下两个孩子无依无靠,实在可怜。” “殿下,能否借一步说话?” 将太子叫出草屋,萧卿尘扯下黑巾,道:“殿下可知,老人家是什么病症?” “孩子年纪小,也说不太清楚,应是咳喘引起高热多日,又无钱医治,拖到现在已是无力回天。” “那这两个孩子呢,可还健康么?” “小的有些咳嗽,大的还好。”顿了顿,太子又说道,“其实你也不用特意跑这一趟的,我们一会儿也要回去了。” 萧卿尘苦笑道:“我们回不去了。” 太子不明所以,疑惑道:“为何?” “殿下来的时候注意旁边的民舍了吗?可有人进出?”萧卿尘问道。 “这...”太子迟疑,“来的时候只顾着问孩子家里状况,并未留意啊。” 话一说完,将目光投在这死一般寂静的村庄,表情也渐渐凝重起来。 “难不成...” 萧卿尘沉声道:“我命人寻一处相对安全的住所,殿下随我过去吧,这里不能再待了。” “可是!”太子想到屋内两个孩子,“总不能留他们两个在这等死啊。” “殿下!”萧卿尘皱眉,“您不觉得一切都太巧了么?分明是有人叫那孩子把您引来的!” “怎么可能!”太子毫不犹豫驳斥道,“他只是个连饭都吃不饱的孩子!当时在粥铺也是我主动找他说话的,他才七岁他懂什么!” 萧卿尘嘴巴张了又张,最终长叹口气,语气暂缓道:“我会命人将他们安排在别处照顾,殿下放心就是。” * 那日从瑞王的兆林庄回来之后,允棠便开始多方打听这个谷衙内,皇天不负有心人,还真被她找到一位。 耿忠在前面带路道:“这个谷衙内,名叫谷平显,是前司空谷熹的儿子,今年三十有八,妻妾姨太太加到一起能有二十几个,子女更是数不过来,有传言说,拎出个孩子,他都叫不上名来。” 崔南星噗嗤一笑,“这么邪乎!” “他家产业众多,什么酒楼啊,当铺啊,布坊染坊的,甚至连铁匠铺都有两个。”耿忠继续道,“当年,瑞王大婚,他确实在场,不过不是瑞王妃邀请的他,而是,他找人照着瑞王妃发出去的名帖,伪造了一个。” “伪造?”允棠和崔南星异口同声。 耿忠点头,“城南有位梁先生,以模仿他人笔迹闻名,无论是什么样的字,只要你有样本,这位梁先生都能写出一模一样的来。梁先生如今虽已经金盆洗手,不过我也去探访过了,确有此事。” 允棠疑惑,“做这种生意的,会随便透露跟谁做过生意吗?” 耿忠笑笑,“自然是没那么容易的,不过是找了以前的兄弟,威胁他若不从实招来便抓他去下狱,让他余生都在大牢里过,他便什么都招了。” “你倒是挺有办法。” 耿忠挠挠头,不好意思道:“多谢姑娘夸奖,官家说了,无论姑娘想查什么,都要尽全力去查个清楚,千万含糊不得。而且,我和魏广都是很钦佩姑娘的。” 说话间,三人来到一座染坊前,耿忠道:“就是这里了。” 允棠仰头,院门上挂着一块无比气派的大匾额,上书五个字:“谷衙内染坊”。 74. 添得初冬几度寒 允棠让耿忠等在门外,自己则和崔南星推门进入。 这应当算是一个规模很大的染坊,院子里一排排木架上面挂满了各色锦缎丝绸,扎染匠人忙忙碌碌根本无暇抬头,不过很快便有一位主事夫人迎上来热情招呼。 “两位姑娘,看看喜欢什么颜色花样?” “谷大官人在么?”崔南星问。 夫人闻言,立刻警惕起来,“你们找他做什么?你们是什么人?” 这反常的态度,不免让允棠起疑,“夫人这么紧张做什么,我们不过是想谈笔大生意,不想浪费时间,想直接和能做主的人说话罢了。” 夫人明显松了一口气,“这样啊,两位姑娘有所不知,我家这死鬼,成日的就知道拈花惹草,一有小娘子来寻他,我这心就慌得很。两位姑娘随我到里面坐着说吧!” 说完,便在前面带路。 来到正堂,允棠只觉得被无处不在的金器晃得睁不开眼。 这屋内,没有字画和铜玉摆件,所见之处,无不金光灿灿,就连榻上那个凭几,也是纯金打造的,也不知道倚起来,硌不硌得慌。 崔南星也忍不住感叹,“哇,还真是...叹为观止啊!” 很快,谷平显就被请了出来,他肥头大耳,大腹便便,走起路来两只胳膊横甩,活脱脱一个猪八戒转世。 见到堂内坐着两位娇俏小娘子,谷平显眼睛一亮,从身侧一个花瓶中拿了两朵点翠金花,往允棠和崔南星一人手里塞了一朵,眉开眼笑道:“能跟两位这么漂亮的小娘子谈生意,是我谷某的荣幸啊。” 他夫人闻言,斜乜了他一眼,眼中尽是厌恶之色。 崔南星捻着手中的金花,道:“我们都还没开口说是什么生意,谷大官人便出手这么大方啊。” 谷平显嬉笑,“金花配美人,跟生意无关。” 允棠冷眼看着面前这个,毫不掩饰好色之心的男人,当着夫人的面就对她们如此殷勤,真是恶心至极。 当年他拿着假名帖混入瑞王府,难道就是奔着母亲去的? 若是这样,今日他见到她的容貌,应该有些不同寻常的细微表情才对啊。 谷平显也注意到了她审视般的目光,转头对她笑道:“咦,这位小娘子,看起来有些面熟啊!” 他的脸上,洋溢着略显油腻的,只属于中年男人的那种迷之自信,甚至说话的时候,还挑了挑他那对短粗的眉毛。 连一丝慌乱都看不到。 允棠开始有些怀疑,耿忠是不是找错人了。 谷夫人眉毛快拧成麻花了,“你看谁都面熟,赶紧谈生意吧。” 崔南星清了清嗓子,“谷大官人,翻样开板,你们染坊能做吧?” “这是自然。”谷平显得意道。 “那...”崔南星身子向前倾了倾,“朝廷用的缬帛呢?” “朝廷...”谷平显吸了口冷气,忙压低了声音,“姑娘想要...” “嘘——”崔南星示意他噤声。 “可...”谷夫人低声道,“这官府是明令禁止的啊。” 崔南星眉毛一挑,“怎么?做不了?”说完从怀里掏出两枚金锭,顿在桌面上。 “能,能。”谷平显笑道。 崔南星又掏出一块缬帛,递给他,手在金锭上轻点了点,“事成之后,我再给谷大官人送些来。” “姑娘放心,我们染坊的手艺那是远近闻名的,您就等着吧,保准一模一样。” 待久了怕晚上吃不下饭,两人随便敷衍了几句,便从染坊退了出来。 走出两三个巷口,崔南星才开口道:“我觉得他不像是装的。” 允棠不置可否,“是不是装的,过段时间就知道了。” 崔南星凑近了,“你真想把他抓到大狱里去审啊?你进得去吗?你审过犯人吗?” “没有。”允棠如实道。 说起审犯人,应该没人比萧卿尘更在行了吧,可惜他现在人不在汴京。 她自嘲地笑笑,自己还真双标,他走的那天,还问过他是不是对琴意用过刑。 在这个时候想起他,无外乎是打心底里希望,他能替自己做这些肮脏事。 她又想起他问的那句话:“若我告诉你,查你母亲的案子,会牵扯到很多人的命运,甚至伤及他们的性命,你会就此罢手么?” 她当时毫不犹豫回答,不会。 因为她笃定,真正无辜的人不会被牵扯进来。 若谷平显不是下药的凶手,她这套“钓鱼执法”之后,即便谷平显有前司空谷熹这层关系,又家财万贯,不褪层皮也别想出来。 届时又该如何? 安慰自己,不过是一个贪财好色的小人罢了,这样的结局也没什么好冤枉的? 而她又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审判别人的权利了呢? 正胡思乱想着,崔南星想到给出去那两锭金子,肉疼道:“你哪来的金子啊,就这么给他了?” “祖父赏了我许多,你要的话我还有。” 崔南星撇撇嘴,“我不要,我只是觉得,这样太便宜他了。” “放心吧。”允棠道,“他会吐出来的。” * 建安三十七年十月末,西北传来捷报,魏国公大败西夏。 几乎是同时,蝗灾彻底被消灭。 官家派出的无数支捕蝗队伍,都陆续凯旋而归,皇太孙也带回捷报,越州等几个灾害不十分严重的州郡已经开始恢复生产。 太子和萧卿尘却没回来。 得知太子被困在有瘟疫的村子里的时候,官家正在仁明殿,与皇后一起用早膳,允棠也在场。 “瘟,瘟疫?”官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皇太孙颔首,“是的,我们到越州没几日,父亲在街上施粥,见一个孩子可怜,便跟他回了村,我和卿尘去接父亲时,竟发现村中有瘟疫...” 官家眉头紧锁,捂住胸口。 皇后追问:“然后呢?” “卿尘入了村子,将父亲安顿在村子一隅,不与其他村民接触,又命侍卫将那些尸体焚烧。我回知州府找了些大夫和府兵,驻扎在附近,供他们所需。” “可父亲与那孩子的祖父接触已久,数日后开始发热,卿尘每日隔着河,讲述父亲症状变化,大夫适时调整药方,就这样过了一周,父亲的高热终于退下去了。” 听皇太孙说完,立在一旁的允棠只觉得一颗心在胸腔内狂跳。 “那...那现在呢?”皇后颤抖着声音问道。 “孙儿回来前两日,卿尘都没有再出来喊话,许是,许是他也病倒了。”皇太孙垂眸,“我一回京,便到太医院跟众位太医详细讲述了病情,李院判更正了药方,已经八百里加急送到越州去了。” 从“他也病倒了”几个字之后的话,允棠就再也听不见了。 她掏出那块黄玉玉佩,在指间摩挲。 她提醒了他可能会有人意图不轨,却忘了提醒蝗灾之后会有瘟疫。 她想起他站在栀子花丛前,转身对自己笑的样子,好像有什么东西哽在喉头。 “祖父!” “官家!” 几声惊呼,唤回了她的心神。 她这才发现,皇太孙和皇后都起身,冲过去扶倾倒的官家,而官家则面色苍白,死死攥住胸口的衣料,很痛苦的样子。 皇太孙惊呼,“太医,快传太医!” 心梗? 允棠看着官家缓缓倒下去,感觉跟前世爷爷心梗发作的症状很相似。 很快,官家的紧抓着胸口的手慢慢松开来,随后又垂了下去。 “官家!”皇后瞪大双眼,不住摇晃官家的身体,见没反应,抬手颤抖地去试探鼻息,一试之下,大惊,跌坐在地上。 “祖父,祖父!” 允棠冲到过去,拨开皇太孙,跪坐在官家身边,开始做心肺复苏。 “你在做什么?!”皇太孙又惊又怒。 皇后也惊愕不已。 她并未停手,“殿下,我说的您可能不相信,但这样确实有可能能救回祖父,你愿意试一试吗?” 皇太孙转头,与皇后对视一眼。 “我每按压五次,你便捏住祖父鼻子,往祖父口中吹气,能做到吗?”允棠急问。 皇太孙看着毫无生气的祖父,再没了天子的威严,那副裹着团龙窄袍的身子,此时就像一个破布团子一样,正随着允棠的按压上下起伏。 见皇太孙迟迟没有动作,她高声喊道:“殿下!” 皇太孙回过神来,朝她点点头,“来吧。” 皇后怔怔看着二人,允棠每一下按压都似乎用尽全力,此时头上已经冒出细汗,皇太孙则听她的指令,俯身吹气。 不知道过了多久,官家呼出一口气,轻哼一声。 允棠早已力竭,见状这才放松下来,坐在一旁揉着酸胀的手臂。 一行脚步声从殿外转进来,是太医们到了。 她忙躲开,看着内侍们将官家抬上床榻,太医们一股脑围上去诊脉,她才退出寝殿,到殿外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不知不觉已是初冬,清晨的阳光实在算不得暖阳,她不由得缩了缩身子。 一件狐皮大氅自上而下落了下来,对方有意避嫌,及时松了手,允棠下意识抓住快要滑落的大氅,转头仰脸去看。 皇太孙面色深沉,负手看向前方,轻声道:“祖父无大碍了。” 她长吁口气,“那就好。” “对不起啊,我没能完好地把卿尘带回来。” 75. 犹吊遗踪一泫然 允棠双手拉紧大氅,顿时觉得暖了许多,问道:“殿下为何这么说?” 皇太孙道:“你是六叔的女儿,应当唤我声堂兄的,不必这么见外。” 见她并未做出回应,又道:“我与卿尘从小一起长大,他的心思我最清楚不过,他暗地了为你做了许多事,而且我不觉得他是一厢情愿。” 允棠低头笑笑,“我自己都不甚清楚的事,殿下倒是很笃定。” “所谓当局者迷嘛。”皇太孙笑道,“不然你费尽心思做那几道菜是为何?总不会是为了我父亲和我吧?” “男子能心怀天下百姓,女子就只能是为了情郎么?”允棠仰脸反问,迎着阳光,她有些睁不开眼。 皇太孙哑然。 他突然明白了萧卿尘,只几个照面就对她欲罢不能的缘由。 别家小娘子自十岁起,每日所学所做,尽是为了能更好地操持家事,相夫教子,得婆家称赞。 就连他的亲妹妹昭儿,成亲后的闲暇时间都用来研制熏香,也不过是为了讨喜香婆母的欢心。 可面前这个稚气并未完全脱尽的,不愿承认皇家身份的堂妹,似乎更倾向于取悦她自己。 做她自己想做的事,说她自己想说的话。 “是我失言了。”皇太孙认真道,“你放心,他会没事的。” “我知道。”允棠扬了扬手中的黄玉玉佩,眯眼笑道,“他曾说过,只要我收了这个,他无论如何都会活着回来。” 皇太孙见了玉佩,瞳孔一缩,“你知道,你手中这个玉佩意味着什么吗?” “怎么?收了这个就得嫁给他?”允棠玩笑道。 “魏国公沈聿风三次勤王救驾的故事,相信你也听说过吧?”皇太孙将手负在身后,“那之后,祖父曾留下口谕,凡持沈家鱼佩者,可免死罪。” 允棠一怔,低头看向手中的玉佩。 “他这是怕自己不在汴京,护不住你,如今你可知道他用心良苦了?” 她将玉佩攥紧,只觉得掌心有一股温热,直直传至心底,帮她抵御寒冷。 皇太孙又道:“在越州便听到你要和亲的消息,他心急如焚,可无奈分身乏术。我才归来,还未来得及问祖父,此事是否属实,如今这情形,更是问不得了。可卿尘为我出生入死,我既知道他属意于你,纵使违背圣意,我也定要为他争上一争。” 他低头看着坐在地上的允棠,“可这样一来,祖父很有可能就此赐婚,届时就由不得你了。你毕竟是我堂妹,我总要问过你一声。” 允棠抿了抿唇,“也就是说,若和亲之事避无可避,在万俟丹和萧卿尘之间,我定要选一个嫁了,是么?” 皇太孙点点头,“恐怕是的。” “那我当然嫁给萧卿尘啊。”她仰头望天,“崔家斩杀了无数辽将,我总不能嫁到敌国去。” “若是卿尘问你同样的问题。”皇太孙道,“记得只说前半句就好。” 官家只休息了两日,便又恢复了早朝,江浙一带递上来的劄子,无不对太子交口称赞。 瑄王自然是不服气的,急于做出些政绩来扭转风向。 这天,早朝时见官家脸色不好,退朝后瑄王便留下来,亲自护送父亲回寝殿。 本想趁机表现一番,谁知皇后竟候在殿中,只得悻悻退了出来。 刚走出殿外,迎面碰上允棠,允棠欠身行礼,“见过瑄王殿下。” 因她的几道菜,对太子助益颇深,瑄王本对她没什么好感,可她如今在皇后面前正得宠,听说又因救驾有功得了赏,只得敷衍地笑笑,刚想抬腿离开,又被她叫住。 “如今京中私染之风盛行,几处大染坊都公然打板,放话可印与朝廷一模一样的缬帛,殿下何不去查一查?” 瑄王疑惑转身,“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允棠笑着反问,“这个重要么?重要的是祖父对私染一事,一直很反感。” “那这么好的事,你为何偏偏告知于我?” “自然是要拉拢殿下您了。”允棠掩口,“殿下如日中天,若能得您提携一二...” 瑄王忍不住嗤笑,“你一个小娘子,又入不了仕,如何提携?” 允棠扶了扶头上簪子,装作不经意道:“我册封之事,耽搁多时还无着落呢,怕不是祖父忘记了?” 瑄王凝视她半晌,才哈哈大笑起来,“好,我便着人去看看,若真如你所说,父亲国事繁忙,有些事忘记了,做儿子的是要提醒的。” “那,我便静候佳音了。”允棠颔首。 * 为晁老夫人制作的木船,已经到了收尾阶段了,允棠小心翼翼为木船系上船帆,又以金线作篷索,绢帛作帷裳,细细妆点一番。 崔南星在一旁伏案看着,直到她停手才敢开口,“我看你做这个做了有些时日了,是要送人的?” 她点点头,“是要给晁老夫人贺寿用的。” “这么精致,她一定很喜欢。”崔南星道,“对了,父亲要把崔北辰送去国子监读书,今日请了孙司业来府上吃饭。” “孙司业?”允棠疑惑转头,“晁老夫人的儿子,就是国子监司业,还有一位林司业,国子监总共就两位司业,为何又冒出一位孙司业来?” “是吗?那我就不知道了。” 允棠心里泛起一种莫名的,不详的预感,她拿上木船急急起身,出了院子便去正厅寻舅舅。 孙司业刚崔家父子俩被迎进门,见她出来,崔奇风介绍道:“允棠,这位是国子监的孙司业,孙司业,这是我外甥女。” 允棠欠身,“见过孙司业。” 孙司业笑着点头。 “我与晁学义晁司业颇有渊源,想必您与他同僚,也很相熟吧。”允棠试探性问道。 “你说晁司业啊,我还真未曾有幸与他同僚,他母亲过世,奏请辞官丁忧了,我便是替他的位置。” “什么?”允棠惊愕,“晁司业母亲过世?” “是啊。”孙司业抚须道,“已有两三日了吧,姑娘说与晁家颇有渊源,竟不知晓么?” 崔奇风闻言也疑惑,“对了,你不是与他家老夫人常来往,怎的...哎,允棠,你去哪?崔北辰,你又干嘛去!” 未等他说完,允棠急急跑出门去。 明明前些日子才见过,怎么可能几天内就骤然离世? 不可能,这其中定有蹊跷。 嫌马车太慢,她到了外院牵了匹马,将木船用布裹了系在身上,便策马直奔晁府。 打老远便见到晁府门外戳灯已换做白色,府门上丧幡高悬,门洞大开人来人往,府内哭天抢地声传百里。 提马到了跟前,见所见之处一片缟素,允棠恍惚翻身下马,也不管有没有马童接了马,跌跌撞撞便往门内去。 门内着孝仆从两边垂手而立,时不时还抹一把泪,还未进灵堂,她被人一把扯住,定睛一看,竟是姚妈妈。 奇怪的是,姚妈妈却未着孝衫,两只眼睛哭得跟烂桃似的,双手死死攥住允棠的手,“姑娘,你一定要为我们老太太做主啊,老太太是被人害死的,是被人害死的呀!”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灵堂内出来一人,尖声喝道:“还不快把这害主的老婆子,拖出去打死!” 不是崔清璎是谁! “住手!”允棠伸手护住姚妈妈,“我看谁敢动手!” “这里是晁府,还轮不到你来撒野!”崔清璎冷哼一声,“要不是这老婆子偷懒,我母亲又怎会不小心跌倒,就此撒手人寰?” “不是的,姑娘,不是这样的。”姚妈妈哭道。 “还不快动手,把她扯出去,搅了母亲清净,我要你们好看!”崔清璎颐指气使。 从外院跑进来几名家奴,拉住姚妈妈便向外扯,更有甚者死死捂住姚妈妈的口鼻,生怕再吐出什么话来,只一会儿,姚妈妈便被憋得脸色铁青,双足不住乱顿。 “你们这是要杀人!”允棠怒火中烧,忙上前去拉,可家奴力气大,随手一甩,便把她甩了个趔趄,她身子不受控制,直直向后摔去。 “小心!” 允棠只觉得背后有只大手一托,便稳住了身形,崔北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没事吧?” 见她摇了摇头,崔北辰上前,飞踢一脚,踹翻了捂住姚妈妈口鼻的那名家奴,双眉一立,横在允棠身前,其余家奴面面相觑不敢再上前。 崔清璎见了,厉声喝道:“怎么?崔家人这是要来闹灵堂了么?” 这一声尖厉无比,前来吊唁的众人都围过来看。 允棠将姚妈妈拉到身后,“我从未想过要搅晁老夫人的清净,可晁老夫人死因不明,你竟不让她贴身的妈妈说话,是何居心?” 崔清璎冷笑,“死因不明,听这贱奴信口开河便能明了?她平日里小偷小摸,我都装看不见,只因她是母亲身边的,谁知她竟以怨报德,变本加厉!” “你血口喷人!”姚妈妈差点一口气上不来,抚着胸口咒骂道,“你这样是要遭报应的!” “够了!”一个男声从灵堂内传来。 晁学义披麻戴孝缓缓走出来,脸上泪痕未干,沉声喝道:“你们闹够了没有,都给我滚出去!” “听见没有,都滚出去。”崔清璎得意重复道。 “表兄,你先带姚妈妈走。”允棠道,“晁司业,还请允许我进去,再看老夫人最后一眼。” “那你呢?”崔北辰急道。 “这么多人,我不会有事的,快走!” 崔清璎讥讽道:“你脸皮这么厚吗,赶走赶不走!” “你走吧。”晁学义叹气道。 “哥!”辛晁氏从堂内出来,痛心道,“母亲最后的日子,多亏了有崔姑娘的陪伴,多了许多欢喜,你怎能忍心,不让她见母亲最后一面呢?” 见晁学义闭口不言,辛晁氏又朗声道:“今日我便做主了,请姑娘进去,见母亲一面,若是谁不允,与我分说便是!” “多谢辛夫人。”允棠颔首谢过,抬腿迈入灵堂。 76. 神魂不宁誓血恨 灵堂内正前方是素白色供桌,上面摆满了晁老夫人爱吃的果子和白茶,供桌前方一个香炉鼎,香火旺盛。 一侧是数位僧人,正在念经超度;另一侧是晁家人,皆是陌生面孔。 有几位婢女、妈妈簇拥着一位年轻夫人,虽不见显怀,可起身时手撑后腰,已有孕相,估计就是后娶进门的齐娘子了。 允棠上前,跪在蒲团上磕了三个头,又从辛晁氏手中接过香,拜了拜,插入香炉之中。 做完这一切,她只觉得头重脚轻,好似做梦一般,并不真实,直到绕过供桌去棺木旁,探头一看,终于眼眶一热,忍不住落下泪来。 只见晁老夫人双眼紧闭,口中虚含一颗浑圆珍珠,面容与前些日子见面时并无太大区别。 就在上一次,晁老夫人还在炫耀自己身子骨有多硬朗,得意扬言要活百岁。 “老夫人,我给您的木船做好了,您看...”允棠举起手里的木船,哽咽道,“您总说,日日盼着寿诞那天,要好好看看我的手艺,如今我做好了,您倒是睁眼瞧瞧啊。” 她曾无数次幻想,老夫人收到木船时,兴奋的神情,就跟她前世的奶奶,收到她用第一份工资买的礼物一样。 可如今,再得不到任何回应了。 她将木船小心翼翼放在老夫人身侧,喃喃道:“说好了要活百岁,看我成亲生子的,您怎么食言了?” 一旁的辛晁氏闻言直抹泪。 “好端端的,怎么就...”她不解,含泪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辛晁氏抽泣几声,“说是姚妈妈去取东西,留母亲一人在院中,不知怎的摔倒了,磕到了头,当时就不行了...” 允棠强忍悲痛,心下生疑。 若说老人不小心摔倒,磕到头去世,确实有这样的例子,可她来这么多次,姚妈妈每次要离开时,都会唤一名叫萦竹的婢女在老夫人身边候着。 可环顾四周,这么多婢女、妈妈来来回回,却没见萦竹的身影。 还有刚才姚妈妈的话... 她扭头去看崔清璎,对方正伏在晁学义肩头抹泪,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她竟在那张哭泣的脸上看到一抹笑意。 她捏紧拳头,直觉告诉她,崔清璎与晁老夫人的骤然离世,绝对脱不了干系。 想要查出老夫人的死因,最直接的办法就是验尸,崔清璎也应该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一定会想尽办法遮掩,尽快下葬。 想到这,允棠问道:“不知老夫人何时发引送葬?” 辛晁氏答:“三日之后。” “这么快?”允棠急了。 “嗯,哥哥说找人算了日子。”辛晁氏见她脸色变了又变,压低了声音问,“怎么,有何不妥么?” 允棠低头思索,余光发觉有人盯着自己,一转头,竟是齐娘子。 在目光即将上的一刹那,齐娘子忙垂眸避开。 门外哀乐不断,她与辛晁氏即便刻意压低了声音,可想要对方听清楚,齐娘子那个位置也是有可能听到的。 可齐娘子又盯着她做什么? 这一桩桩一件件,不得不让人疑窦丛生。 “义郎,我,我有些不舒服。”齐娘子忽然捂着肚子道。 晁学义忙起身,想要过来查看,崔清璎一脸不情愿地放手,语气不悦道:“早说了让妹妹在屋里歇着,何苦非要出来累着。” “我也想为母亲尽一份孝心罢了。”齐娘子委屈道。 晁学义揽住齐娘子,手抚在肚子上,关切问道:“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请大夫?” “不用麻烦。义郎,送我回屋里歇一会儿吧。” “好。”晁学义转头对崔清璎道,“那你守在这里回礼,我去去就来。” 允棠知道,堂内必须留有重孝,这样一来,崔清璎便不能跟出去,忙对辛晁氏使眼色道:“那我就先告辞了。” 辛晁氏意会,“那我送送姑娘。” 二人一直出了府门,允棠才急急拉住辛晁氏的手,道:“刚才姚妈妈说的话,夫人可听见了?” 辛晁氏摇头,“自打母亲去世,崔清璎就放话要活活打死姚妈妈和萦竹,萦竹可能已经被打死了,姚妈妈得了风声跑了,我再也没见着。” “姚妈妈说,老夫人是被人害死的,我已经叫表兄带她回崔府了,我这就回去详细问来。” “被人害死的?”辛晁氏惊愕,“是谁?难道是崔清璎?” 也不等她回答,辛晁氏胸口剧烈起伏,气得双眼通红,道:“我就说母亲怎么这么突然就走了,她这个杀千刀的!” 说罢,转身就要回去找崔清璎算账。 允棠忙伸手拦住,“夫人,现在这一切都不过是推测,为今之计是要找到证据,证明老夫人不是死于意外。” 辛晁氏屈膝就要跪,“姑娘聪慧,只消告诉我需如何做?若能为母亲报仇,赴汤蹈火我也在所不辞。” “夫人附耳过来。” 允棠身心俱疲回到崔府,姚妈妈本已在翟妈妈的安慰下平静了许多,见到她回来,又激动起来。 “姚妈妈,慢慢说。” 小满为两人斟好茶水,姚妈妈道:“那日,义哥儿带着齐娘子去山上庙里,为肚子里的孩子祈福。崔清璎向来晨起都不给老太太问安的,那日却破天荒地来了,还亲手给老太太点了茶。” “老太太以为她是因为齐娘子有了身孕,怕地位不保,才来献殷勤,也就没赶她。可我日后想来,老太太喝了茶后,好像就有些乏了。” 允棠瞳孔一缩,“竟还下了药了?” 姚妈妈摇头,“我也说不准。后来她又说给老太太买了个鹦哥儿解闷,让老太太出去看,我便扶着老太太到了院子里,结果她又说忘了拿过来了,叫我跟她去拿。” “我本想让萦竹去的,可她说,这鹦哥儿饲养起来诸多事情需要注意,怕萦竹不仔细也记不牢。老太太也说日头好,在外面呆一会儿无妨,我就没多想,跟她去了。” 几句话听得允棠胆战心惊,就这么漏洞百出的圈套,就让老太太送了命。 “可我跟她到了她的院子,她不紧不慢写起字来,我等了半晌问了几次,结果她瞪着眼睛问我,什么鹦哥儿,我怎么不在老太太跟前伺候,反倒在这耍清闲!” 姚妈妈捶胸顿足,哭道,“我知道是我蠢笨,巴巴地被人支走了,害死了老太太,姑娘放心,只要崔清璎被绳之以法,我定追随老太太去!”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允棠沉吟,“那萦竹呢?她不是应当在跟前吗?” “我也不知道,那日我忙往回赶,只有老太太自己躺在地上,头歪在台阶旁,台阶上也有少许血渍。我喊了半天人,可人都不知道去哪了,我只好自己冲出院子去医馆找大夫!” “可等我回来...”姚妈妈捂住脸,显然已经说不下去了。 “回来怎么样?”允棠追问。 她也知道,这对姚妈妈来说很残忍,可她必须要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么一大滩血,老太太脑后出了一大摊血。”姚妈妈声泪俱下,“那大夫只瞧了一眼,便说不用看了,人定是没了。” 允棠倏地起身,“你是说,你第一次看到的时候,只有少许血渍,可第二次看到,却有一大滩血?” 姚妈妈一怔,想了一下,“是,没错。” “两次之间有多少时间?” “这...”姚妈妈面露难色,“我慌乱至极,一路小跑去最近的医馆,到了之后,又随他们的马车一起回来,前后也就,也就半个多时辰?” 半个多时辰,够发生很多事了。 允棠捏紧拳头,直到骨节发白,沉声道:“姚妈妈,你先在这安心休息,你放心,我定为老夫人讨回公道。” 又转头对小满道:“去晁府,告诉辛夫人,看看老夫人脑后吧,若找到证据,直接报官。” * 仁明殿 “允棠,允棠。”皇后轻唤两声。 “嗯?”允棠回过神来,“祖母,您说什么?” “这孩子,怎么魂不守舍的?”皇后笑道,“我说,秉铖,也就是瑄王,今日在朝堂上说你赈灾尽力,又护驾有功,重新提起册封之事,这回言官们无话可说,再无人反对了!” “是嘛!”允棠干笑两声。 “怎么?看你好像不高兴?”皇后蹙眉,“这册封之事一搁再搁,本以为你巴巴盼着呢,谁知竟这个表情,怎么,是生你祖父的气了?” 允棠摇头,“册封本就是恩典,我心里感激还来不及。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与辽国和亲之事...”允棠声音越来越低,“也不知祖父到底是如何决定的。” “傻孩子。”皇后捏了捏她的脸颊,“别说压根不会和亲,即便有和亲,你祖父也定不会让你去的。” “为何?” 皇后轻叹口气,“官家对你母亲的愧疚,对崔家的愧疚,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又怎会忍心让你去吃这个苦?” 允棠把头枕在皇后膝上,静静听着。 “你祖父,他也是很喜欢你母亲的,可他自己没有这样优秀的女儿,每每听崔奉炫耀,他其实都嫉妒得不行,都要到我这里来说嘴。从蝗灾一事,他看到了你的聪慧,不管你承不承认,你都是他的孙女,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皇后替她将碎发拨到耳后,“所以啊,他现在的心情,怕是恨不得昭告全天下,他有一个,既漂亮,又聪明的孙女,是我朝最尊贵的郡主。” 77. 有朝一日凤回巢 崔府 允棠身着青色箭袖,轻松拉开一把红色短弓,箭尖直指百尺开外的靶心。 崔奉在她身后负手而立,沉声道:“吸一口气,沉入丹田,稳住气息,感受风向和风速。” 她照做,瞄准,脱弦,一气呵成。 这一箭,她射得是信心满满,可结果却不尽如人意,虽也上了靶,可距离靶心足有一寸多的距离。 “你是不是在疑惑,明明瞄得很准,为什么会这样?”崔奉笑吟吟道。 允棠点点头,迟疑道:“风向西北,动叶十里,莫非我矫枉过正了?” 崔奉蹲下来,从地上拾了一根树枝,在左侧画了一张弓,右侧画了一个靶,抬头笑问道:“你觉得,这箭离了弦,状态是什么样的?” 允棠也蹲下来,得意笑笑,作为985的高材生,怎么可能连抛物线都不知道? 她从左至右画了一道弧线,看向外祖父,等着接受夸奖。 崔奉欣慰点点头,又将这根树枝举到眼前,模拟箭的运动轨迹,“你说,这箭尖,是永远朝向靶心的,是对是错?” “当然是对的。” “实则不然。”崔奉扔下树枝,又从她的箭囊里抽出一支羽箭,两只手在羽箭头尾摆弄着,“这箭离了弦之后,并不是平直的,说是像水蛇一般,摇头摆尾也不为过。” “但是,这里。”崔奉指着羽箭的“七寸”,和头尾对称的位置,“还有这里,这两处,是不动的,一直在你画的这条弧线上。” 波动? 允棠听这番话的震惊程度,丝毫不亚于听了一堂老教授的物理课。 “箭身的材质、长短,弓的力度,每个弓箭手的发力习惯,都会影响这两个点的位置。你很像你的母亲,天生就是会射箭的。你只需要在成千上万次练习中,找到属于你的‘七寸’,届时,百步穿杨也绝非痴人说梦。” 崔奉不疾不徐娓娓道来,她却从中获得了无穷无尽的力量。 “外祖父,母亲射箭真的很准么?”她好奇问道。 崔奉点头,怅然道:“珞儿是极有天赋的孩子,一点就通。你外祖母也是个偏心的,似乎将世间一切美好都给了她,你别看你舅舅貌似神勇,可论用兵和骑射,他远不及珞儿。” “可舅舅肯吃苦啊。”她歪着头说道,“即便不是一学就会,可是他肯花无数个日夜去磨练,这份心志,您也该夸奖他一番的。” 崔奉一怔。 允棠继续道:“外祖父您,素有战神的称号,可您又只有他一个儿子,压力可想而知。舅舅不似母亲天赋异禀,可为了能追上您和母亲的脚步,他私下里花费了多少功夫,其实您是知道的。” 崔奉喉结滑动,半晌才勉强干笑了一声,“他又不是孩子了,还需要为父夸奖。” “您是他的榜样啊,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得到您的肯定。”允棠拿着羽箭起身,笑道,“我看您对将士们,对马儿都不吝啬夸奖的,如果有机会,也夸奖舅舅几句吧,他会高兴很久的。” 崔奉看着她重新戴好护指,认真练习起来,抚着胡须若有所思。 不一会儿,崔奇风急匆匆赶来,肃然道:“父亲,允棠,宫里来信儿了,说明日卯时正,入宫听诏。” * 根据小满带过去的提示,辛晁氏果然在晁老夫人脑后摸到一枚铁钉,又按照允棠之前的嘱咐,谁也没惊动,穿着孝衣直奔开封府击鼓鸣冤。 这令人发指的案件,很快便震动了整个汴京,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以至于要下此毒手? 原定三日之后的下葬,也是不能了,开封府派人检视尸体,又发现老夫人有中毒迹象,则将晁府上下,包括暂住崔府的姚妈妈,都带回去审问,推鞫出杀人经过。 有人曾在老夫人的饮食中下毒,致使老夫人困乏昏厥,因萦竹失踪,老夫人摔倒之时发生何事尚不明晰,但摔倒所致的后脑受伤应不致死,真正要了老夫人命的,是那枚深深嵌入头骨的大铁钉。 搜查晁府时发现后院正在修缮院子和房屋,地上各种各样工具横七竖八乱丢,铁钉也是四下散落,无从查起。 在亲友邻居间排查时,多人表示:晁家婆媳素来不和,下人们也都证实,崔清璎背后辱骂老夫人是常有的事,开封府便把嫌疑定在了崔清璎身上。 可崔清璎也不是省油的灯,坚称此事与自己绝无干系,是贱婢萦竹与人私通,老太太不肯放,这才起了杀心。 晁府下人们都证明,萦竹确实挨了顿毒打,几次昏死过去,可之后去向如何,到底是死是活,便没人知道了。 因确实无证据,一时间,开封府也拿崔清璎毫无办法。 当允棠听到消息时,气得一拳砸在案几上,后槽牙都快咬断了。 这骗老夫人的借口漏洞百出,可善后的工作,崔清璎可是下了苦功的。 萦竹那么一个活生生的人,即便是死了,也不可能是自己出的晁府,崔清璎更是不可能亲手做这些事,一定是有人来将尸体带走了,会是谁呢? 正苦心思索之时,怀伯来报,“姑娘,瑄王殿下遣人来送口信,请姑娘过府一叙。” “瑄王?”小满狐疑,“他怎么会突然来请姑娘。” 允棠倒是不惊讶,“小满,帮我换身衣裳,陪我走一趟吧。” 半个时辰后,马车摇摇晃晃,来到瑄王府门前,令人意外的是,瑄王夫妇正侯在府门前。 如此兴师动众,倒是允棠没想到的,她忙下车,欠身道:“让殿下和王妃久等了。” “哪的话!”瑄王妃眉眼含笑,上前握住她的手,亲昵道,“姑娘肯来,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稍微等会儿怕什么,快,里面请。” 允棠也笑着寒暄,仿佛两人真的交好,又许久未见似的,看得小满一愣一愣的。 瑄王府比起瑾王府,真是奢华不止一点,穿堂屏风前巨大的火珊瑚,看色泽品相,必定价值连城,就连内院游廊的扶手和台阶,都是白玉所制,晶莹剔透,叹为观止。 偏厅早就备好了酒菜,只等允棠落座。 她还未坐稳,就有婢女送上锦盒,打开一看,竟是一枚攒金点翠,镶嵌了绿松石的璎珞。 她作出受宠若惊的模样,掩口笑道:“殿下真是客气了。” “这次多亏了姑娘。”瑄王笑着提起酒壶,要给她斟满,“父亲真是好久没这么夸奖我了。” 允棠抬手示意,“我不吃酒的,吃酒误事。” 瑄王一怔,旋即笑道:“对对对,吃酒误事,来啊,换些饮子来!” “其实殿下不必特地设宴款待的,我听祖母说了,您在朝堂上为我说话,册封一事已有着落,我们一来一回,两清了。” “哎,此言差矣。”瑄王讪笑道,“姑娘,哦不,郡主聪慧,我可不希望如此两清,就再无瓜葛了,更何况郡主已被父亲收作义孙女,按理也该叫我声三伯父,要常来往才是。” 有婢女换了热饮,允棠啜了一口,淡然道:“既然三伯父如此说了,那我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 “这次彻查私染一案,三伯父可曾抓到一个叫谷平显的人?” “是你相熟的人?” 允棠摇摇头,“不是,但他拿了我的东西,我要他吐出来。” 瑄王大笑,“这还不简单,待我...” “如果三伯父能帮我通融,我更希望自己去要回来。” 瑄王与瑄王妃对视一眼,转头笑笑,“郡主有所不知,这大狱可不是什么好去的地方,里面阴寒腥臭,怕脏了郡主的衣裳。” “无妨。” 瑄王妃迟疑片刻后,试探性问道:“郡主与这谷平显,可是有仇?” 允棠眼珠转转,“那要看他如何表现了。” 片刻静谧之后,瑄王放声大笑,“郡主的性格,我甚是喜欢呐,难怪父亲母亲都如此喜欢你,来,吃菜!” 允棠象征性吃了一口,又道:“三伯父可曾听说,国子监司业晁学义家生变故,老母亲被人恶毒杀害的事?” 瑄王放下筷子点头,“嗯,有所耳闻,真是桩惨案呐。” 瑄王妃也点头称是。 “许是年纪相仿,祖父祖母都对此案十分重视,若三伯父能帮助开封府彻查,将真凶缉拿归案...”允棠狡黠一笑。 瑄王恍然,笑得合不拢嘴,“我平日公务繁忙,不能常伴父亲母亲左右,还是郡主更懂他们二老的心思啊。” “作为交换,我也有件事想要王妃帮忙。” 瑄王妃笑吟吟道:“郡主请讲。” 允棠将身子向前探了探,压低了声音道:“前些日子,我不小心,失手打死了一名婢女,我年纪轻资历浅,也不想在册封之前闹出什么事端来,不知王妃遇到这种事,都如何处理啊?” 小满紧张得咽了咽口水。 瑄王妃听了一挥帕子,粲然一笑,“我还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郡主附耳过来。” 总算从瑄王府出来,瑄王夫妇又笑盈盈送她上了车,直到远远的,再也看不清夫妇两人的身影,允棠揉了揉笑得发酸的脸颊,长吁了一口气。 “姑,姑娘。”小满一脸苦相,“你...你...” 允棠翻了个白眼,“傻小满,你还真以为我打死婢女了不成?” 小满摇头,“不是,我只是觉得,我都不认识姑娘你了。” 允棠自嘲地笑笑,是啊,虚情假意如今她也是信手拈来了。 从夏至冬,不过半年,变化是有些大。 “不过我知道,姑娘都是不得已的。”小满好奇问道,“瑄王妃到底说了什么啊?” 她笑意凝固在脸上,“马行街,第三家铁匠铺,进去问掌柜的,给马镶金牙多少钱,一颗金牙就是一具尸体,收一锭金子,留下地址,夜半他们便会来收尸,并且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掉。” 小满掩口惊呼。 “把魏广和耿忠叫回来,守株待兔。” 78. 寒霜映出并头梅 建安三十七年,十一月初五,文安郡主册封大典。 大庆殿内,身着紫、绯、绿三色官袍的文武百官,手持朝笏齐齐肃立,崔奉、崔奇风也在其列。 允棠按礼,着郡主服,朱红色大袖,肩披宝蓝色罗牡丹纹霞帔,其下以玉坠坠之。 她头上绾着朝天髻,戴郡主金冠,正中镶嵌红宝石,饰东珠四,后缀金花步摇,耳间红宝石耳铛与金冠相得益彰,尽显皇家尊贵。 她缓缓行至殿中,在官家面前屈膝跪下。 阁门使打开金丝楠木箱子,从中取出金质册封书,双手奉与官家,官家笑吟吟望着允棠,抬手接过,朗声亲读。 “崔奉之外孙女,生于鼎族,敏惠夙成。濯潢流之秀,疏星极之辉...” 她不由得想起,那日在白矾楼,凭栏眺望皇宫,还以为是留在汴京的最后一日。 萧卿尘曾为她介绍,这大庆殿是举行大典的地方。没想到有朝一日,不但能亲临大庆殿,这大典还是专门为她举行。 命运还真是峰回路转啊。 “可封文安郡主,赐封地文安、易阳、永清三郡,加食邑千户、食实封四百户,赐江南东路蒹葭园为文安郡主府,仍令有司择日备礼册命!” 允棠忙三叩九拜,“文安,叩谢圣恩!” 待她行完礼,官家将册封书亲交到她手上,并将她扶起,她缓缓转身,与官家并立。 片刻沉静之后,满堂振臂高呼,“臣等,见过文安郡主!” 声音回荡在大庆殿上空,直传云霄。 允棠看着面前的文武百官,内心五味杂陈。 她暗暗捏紧册封书,从今往后,她再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小姑娘了。 用不了几个时辰,整个汴京都会知道,从此这世上多了一个文安郡主。 官家赐她蒹葭园,蒹葭。 《诗经》有云: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老天都在提醒她,不要忘了白露的惨死,要她时时刻刻都记得。 她怎么敢忘。 按礼制,册封大典过后,新册封的郡主要随官家和皇后,去太庙祭祖之后才算礼成。 刚出了望春门,天空竟飘飘洒洒,下起雪来。 好在雪不大,辗转落地而后被碾入泥土,徒增些泥泞,并未给出行带来诸多不便。 官家金辂刚行至永定山下,一骑轻骑由远处疾驰而来,不等马停便一跃而下,伏跪在一旁。 来人高呼:“官家!” 官家疑惑翘首,“是什么人呐?” 程抃定睛一瞧,大喜道:“官家,是萧洗马!” “卿尘?快,快将他召上前来!” 萧卿尘风尘仆仆,气还未喘匀,来到跟前,又扑通一声跪下,朗声道:“臣萧卿尘,把太子殿下安然无恙带回来了!” 皇后声音颤抖,“好孩子,快起来,太子如今在何处啊?” 萧卿尘答:“臣已将太子殿下送回东宫休养,召了太医诊脉。” “好,好!”官家一拍扶手,乐道,“萧卿尘,你这次立了大功,说吧,你想要什么,朕都赏给你!” “臣要求娶文安郡主!”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皆面面相觑。 “朕没听错吧?”官家皱眉,与皇后对视一眼。 皇后显然也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一时间也目瞪口呆。 处在仪仗之后的允棠,闻声由小满搀扶着下了马车,远远瞧见萧卿尘的身影,惊喜上前。 萧卿尘又高声重复道:“官家,臣要求娶文安郡主!” “哦?”官家饶有兴趣抚了抚胡子,瞥向一对璧人儿。 允棠顿住脚步,怔在当场。 萧卿尘显然也看到了允棠,她身着郡主朝服,外面披了件狐裘,脖颈处白色风毛上和头上都落了雪,宛如落入凡间的仙子。 三个月不见,她变得更美了。 这三个月来,他压抑自己的心思,白天四处奔走,大包大揽把所有辛苦差事都做了,只求夜里能够倒头就睡,不用捱那思念之苦。 可更多时候,他躺在床榻上,睁眼闭眼,脑海里全是她的一颦一笑。 他勉强建立起的心理防线,在见到她的这一刻,轰然倒塌。 这么多日来的辛苦、紧张、疲倦,一瞬间齐齐向他涌来,他好想起身拥抱她,听她柔声对自己说话。 与萧卿尘的情真意切不同,允棠眼中更多的是惊慌失措。 她瞪大双眼,仿佛在问: ——萧卿尘,你在干嘛啊?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萧卿尘的眼神却坚毅非常。 ——放心吧,我绝对不会让你去和亲的! 允棠顿时恍然,无语扶额。 糟了,他定是在南方听说了要和亲的流言,才会这样冒冒失失地来求娶。 这件事必须解释一下,她忙开口,“祖父...” “朕准了。”官家笑吟吟道。 允棠忙摆手,“不是...” “谢官家成全!”萧卿尘头重重磕在雪地上。 程抃轻声提醒:“官家,时辰快到了。” “走吧,别误了时辰。”官家说完,宫女们放下帷裳,仪仗继续前进。 允棠无语望苍天,朝天长吁了一口气,她一把拉上萧卿尘,把他塞进自己的马车里,随后也爬了上去。 萧卿尘自然有无数的话要讲,喜笑颜开道:“允棠,我...” “等祭祖过后,你自己去跟祖父讲,说你反悔了,不想娶我了。” 萧卿尘一怔。 “听到没有?” “我不。”他赌气似的别过头。 “你——”允棠拂袖,“你怎么听风就是雨的,和亲的传言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当初还是你自己说的,都是些捕风捉影的事,如今你怎么都不问问清楚,就这样贸贸然跑来求官家赐婚!” “当初的确是捕风捉影,可后来传言都有鼻子有眼的,都说宴射那日,你下场骑射惊艳全场,万俟丹亲自开口求娶你。”萧卿尘委屈道,“我日夜兼程赶回来,水都没喝一口,还不是怕来不及阻拦么。” “什么惊艳全场!”允棠没好气地说,“我骑射都是那日现学的,不过是被瑾王妃母女陷害,骑虎难下,不得不上场罢了。” “那,万俟丹有没有认出你?” “应当是认出了,我猜他不过是故意整我罢了。祖母也说了,祖父根本不会同意和亲的。” 萧卿尘稍一思索,笑意在唇边漾开。 “你还笑,事情闹成现在这个样子,看你如何收场。”允棠蹙眉。 “还能如何收场,我承担后果便是了。”他挑眉。 允棠点头,“如此甚好,趁今日祖父心情好,你同他讲,你是一时头脑发热,我想,他会原谅你的。” “我不是一时头脑发热,我是真心的。”他突然认真起来。 “你...你不要再胡说了。”允棠扭头避开他的目光,“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了,母亲的冤还未申,白露和翟叔的仇还未报,我,我没心思想别的。” “那就不要想啊,我们是先定亲,又不是马上成亲。”他用食指触碰了下她的手背,见她没躲,便得寸进尺,一把将那柔软的小手握住,“我知道你跟官家的三年之约,这三年,我也会尽力帮你查案,如若三年之后,你想退婚,届时我再找个借口便是了。” 见她犹豫不决,他又道:“你如今是郡主了哎,你知道多少世家子弟会来求娶你吗?到时候崔府门槛都被踏破了,你每日光回绝,都要花上好几个时辰,还不如拿我当作挡箭牌呢,你说是不是?” 她双手握着一个鎏金手炉,烘得小手热热的,萧卿尘又捏了捏,果然与男子的坚硬粗糙的大手不同,那小手细腻滑嫩,柔若无骨... 正沉醉着,允棠斜了他一眼,嗔道:“放手。” 萧卿尘一缩脖,忙将手抽了回来。 允棠想到府中,同样目光灼灼的,还有个崔北辰,顿时觉得萧卿尘的话也不无道理。 思前想后,她叹口气,伸出小指,无奈道:“这可是你说,三年之后,若我想退婚,你便找个借口去跟祖父讲,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萧卿尘笑着去勾她的手指。 因萧卿尘没有沐浴更衣,便只能留在马车上等候,待允棠行完繁琐冗长的祭祖礼回来之后,他早已经歪在一边睡着了。 “姑娘,这...”小满面露难色。 “无妨,走吧。” 允棠在他身边坐下来,听他均匀沉稳的呼吸。 之前只觉得他的眉眼很好看,如今细细看来,他的眼睑细而长,睫毛浓而翘,是让女人都羡慕的程度。 雪下了有一会儿了,在地上覆了白白一层,马车驶过,留下两道黑色车辙。 随着马车摇晃,他的头不住地与车厢磕碰,许是困极了,他竟也没有醒,只是皱起眉来。 允棠轻扶起他的头,拨向她这一边,无奈她太瘦小,即便是她绷住身子向上挺,也没能让他枕到肩上。他轻哼了一声,索性俯下身子,枕在她的腿上。 看他挺大的个子蜷缩着,允棠想朝另一侧再挪一挪,给他多腾出些空间来,可手刚一撑,便听他轻喃一声。 “别走。” “你睡吧,我不走。” 79. 抛却死尸何处脱 崔府偏厅内,满满一桌子热腾腾的酒菜,本是为庆祝允棠册封准备的,如今众人围坐,却不发一言,目光都死死锁在一人身上。 身上快被盯出几个洞的萧卿尘,大气都不敢喘,肚子饿得咕咕直叫,也不敢提起筷子,只能盯着面前的烧鹅偷偷咽口水。 自打说完赐婚的事之后,气氛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尤其是崔奉和崔奇风两父子,简直可以说是杀气腾腾,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他的模样。 他只得在桌下,偷偷拉了拉允棠的衣袖,并投去求助的眼神,可她不但目不斜视,还一把将衣袖扯回。 不是允棠不帮忙,实在是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难道说:外祖父、舅舅舅母,我们是真心相爱的,求你们成全? 还是说:不用担心了,我们这个婚约就是先订着玩的,没准过几年就散了? 她抿紧嘴唇,心下腹诽:这小子,刚在马车上劝她时候,不是还挺能说的... 最后打破这尴尬局面的,还是气鼓鼓的崔北辰,少年倏地起身。 “他能求赐婚,我也能!我这就去求官家,让官家把允棠嫁给我!”说罢,转身就要出门去。 “回来!”祝之遥秀眉微蹙道,“嫁来嫁去,你们都当婚事是儿戏?” 面上是说自己的儿子,眼睛却瞟向萧卿尘。 萧卿尘讪笑,“崔夫人,我可不是...” “你小子这是趁火打劫啊。”崔奇风冷冷抛出一句,“官家刚说要赏你,你就要娶我们家允棠,你把她当什么了?” 凛凛冬日,崔府因都是武将的缘故,屋内炭火并不足,可萧卿尘汗都快下来了。 这总归不是他一个人的事,允棠酝酿良久,终于鼓起勇气开口,“舅舅...” 崔奇风大手一挥,“允棠,你先别说话,让这小子自己说。” 允棠只得悻悻闭上嘴。 “舅舅,不是,崔将军。”萧卿尘干笑两声,“我,我是真心喜欢允棠的,我会一辈子对她好,不让她受一点委屈。” “哼,这算什么,我也能做到!”崔北辰双手环抱胸前,赌气道。 崔奉缓缓开口,“我没打算这么快把允棠嫁出去。” “我知道。”萧卿尘诚恳道,“崔老将军,我一直把您当作榜样,当着您的面我不敢说谎。我与她也有三年之约,若三年后她改变主意,我便放她离开。” 他转头看向允棠,“我知道她经历过什么,也知道她想要什么。凡事她想要做的,我都会尽全力去帮她完成,也定会拼了命去护她周全。我也有私心,想要把她留在身边,给自己搏一个机会,还望崔老将军成全。” 众人沉默。 “那你呢,允棠,你怎么想?”祝之遥问道。 见众人又齐齐看向自己,允棠也慌了神,“我...” “唉!”崔南星夸张地叹了口气,扭头对崔北辰摇头道,“崔北辰,你彻底没戏了。” 崔北辰不服气,“她都还没说话,你怎么知道?” 崔南星指着萧卿尘腰间的黄玉鱼佩,道:“他这个鱼佩,我见过允棠有个一模一样的。” “沈家鱼佩?” “当真?” 崔奉父子异口同声。 允棠像做错事的孩子,把另一半鱼佩掏出来,摆在桌面上,不敢抬头。 “这...”崔奇风迟疑看向夫人。 萧卿尘征询地望向崔奉,“崔老将军。” 崔奉轻叹一声,“官家都已经赐婚了,还问我做什么。” 感觉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的晚饭终于用完了,萧卿尘随允棠在院子里散步。 他好奇地东看西看,笑道:“前几次来都是夜里,都没发现这里还种了腊梅。” “嘘!”允棠看左右无人,才放下心来,“你不要乱说话。” “好,下次注意。”萧卿尘笑笑,又想到什么似的,“铁匠铺的事,就是今日夜里吧?” 允棠点头,“嗯,我和南星已经准备好了。” “其实你们不必这么麻烦的,我直接去把他们老巢捣了就是了。” 允棠白了他一眼,“我又不知道你要回来,况且若是打草惊蛇怎么办?还是这样稳妥些。” “郡主说的是!”他拱手作揖,“我跟你们一起吧,以防万一。” “不必了,你帮我在军中找一个叫万起的人,我已经找人画了像,明日便能拿给你。” 见她不容反驳的样子,萧卿尘笑笑点头,“好。” 当天夜里丑时,月明星稀。 崔南星守在角门,只听门外传来三长一短的敲门声,便知铁匠铺的人到了。 忙开了门,像模像样抱怨道:“怎么才来啊,冷死了。” 来人是两个精壮的汉子,也没搭话,只问东西在哪。 崔南星在前面带路,将人引到后院一个房间门口,两人也没犹豫,抬腿便朝门里进。 里面的“尸体”是允棠穿了婢女的衣裳假扮的,没多一会儿,便一人抱头一人抬脚将“尸体”抬了出来。 “大哥,你们这是要怎么处理啊?”崔南星搓着手问。 其中一人不耐烦道:“问这么多做什么?” 崔南星讪笑,“我这不是不放心么。” “我们东家每年不知道接多少单生意,从没失过手,小娘子放心就是。”另一人爽朗道,“快走吧。” 二人出了角门,将“尸体”丢上车,车上竟还有两具尸体,其中一具还瞪着双眼,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盯”得允棠叫苦不迭,只得伸手将那双骇人的眼睛阖好。 车子是辆牛车,慢慢吞吞的,车上又摆了些蔬菜瓜果掩人耳目,二人说说笑笑,仿佛真的是农户一般。 崔北辰和耿忠、魏广二人忙暗中跟了上去。 萧卿尘则坐在屋顶,自上而下看着牛车驶过,面色凝重。 冬夜寒风刺骨,允棠躺在冰凉木板上,身上又只盖了张破草席,不禁瑟瑟发抖。她探手摸了摸,另两具尸体还是温的,便把脚塞到尸体身下,又把整个身子贴过去,这才感觉好些。 这么刺激的体验,怕是这辈子都难忘了吧。 等出了城,已经过去大半个时辰了。 又行了小半个时辰,牛车才在一处建在荒郊野岭的小木屋前停了下来,两名汉子哼着小曲下来“卸货”。 崔北辰早就没了耐性,提刀就要上前,却被人一把按住肩膀。 崔北辰一惊,转身用另一只手肘朝身后人头侧猛击过去,对方一挡,低声道:“是我!” 回头一看,竟是萧卿尘! 崔北辰没好气地问:“你怎么在这?” “我未来娘子涉险,我怎么可能不来?”萧卿尘一面看着牛车动静,一面嘴贫道。 崔北辰瞪他一眼,又要起身,萧卿尘道:“擒贼先擒王,这都不懂吗?你没看木屋后面就是满山的松柏林么?这黑灯瞎火的,你现在出去,管事的人都跑了,就剩这么两个干活的。” “话真多!”崔北辰自知理亏,蹲下身子嘟囔道,“我要早知道你来,我就...” “不来了?”萧卿尘抢着说道,“不来也好,反正你也没什么用。” “你——” 二人将允棠往地上一丢,萧卿尘心都跟着揪了一下,忍不住气道:“你怎么不去扮尸体?” “你当我没说吗?她们两个都说我太高了。”崔北辰哼了一声。 萧卿尘找到耿、魏两人的位置,做手势示意他们去木屋后面包抄,耿、魏颔首示意明白,猫了腰向屋后跑去。 从木屋里出来一个妇人,来到牛车跟前,把手中食物往嘴里一塞,囫囵问道:“几个?” “三个。” “行,干活吧。” 妇人拍了拍手转身,只听两声闷响,一回头,剑尖已经直逼喉咙。 木屋里还有一个独眼男人,也被耿、魏二人拿下,萧卿尘和崔北辰将两男一女捆了个结实,押到屋内审问。 屋内炭火烧得倒是挺旺的,允棠蜷缩在火炉跟前,刚才这一路,她冻得不轻。 妇人惊恐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萧卿尘不理会,抬腿踢了独眼一脚,“说,要是遇上没死透的,你们怎么办?” 独眼鼻子里哼了一声,并不开口。 萧卿尘笑了笑,蹲下来,从怀里掏出块令牌,给独眼看了一眼,便收了回去。 独眼慌道:“你们是军巡院的人?” “我们现在是查别的案子,你要是如实说,帮我们破案呢,我可以当今天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不然的话,你们十个脑袋也不够掉的!” “军爷请问。”独眼道。 允棠缓缓起身,“七八日前,你们有没有去过国子监司业晁府?” “这...”其中一名汉子为难道,“这我们哪记得啊!” “记不得是吧?”萧卿尘拍拍膝盖起身,“成!” “别,别。”独眼忙道,“军爷您等等,我,我有本册子。” “哦?”萧卿尘嗤笑,“你那些主户,知道你有本册子吗?” “军爷您说笑了,我也得留一手防身不是?”独眼下巴一努,“您在我榻上东北角被褥下面摸一摸,有个凹槽...” 崔北辰快步上前,果然摸到一本册子,允棠忙过去,两人挪到油灯底下,翻看起来。 萧卿尘又踢了独眼一脚,“哎,刚才的问题还没回答呢,要是遇上没死透的怎么办?” 独眼如实答道:“看情况,要是肯定救不活了,索性就凿死了,跟尸体一样处理。要是压根就是装死的,缓两天要是能缓过来,没什么大毛病的就找个人牙子再发卖了,卖点是点。” “找到了!”允棠惊呼,拿着册子给独眼看。 独眼一瞧,后面有个三角符号,“这个三角,就是模样还行,给卖到燮州青楼了。” 80. 往日崎岖还记否 不等天亮,萧卿尘便派人往燮州方向追,马车行不足三日,快马一日便能追得上。 他又将崔家兄妹送回府,到了府门前,允棠问他道:“独眼那几个人,真就这么放了?” “我留他们还有用。”他道,“要不要打点开封府,要他们严查晁老夫人的案子?” 允棠摇摇头,道:“瑄王殿下会盯着的,你不用管了。” “瑄王?” “嗯,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熬夜可是会猝死的。”说完,她便打着哈欠,跟着一脸不爽的崔北辰进了门。 萧卿尘盯着她的背影楞了一会儿,旋即笑了起来。 最后一句,这是在心疼他吧。 * 沈聿风从西北得胜归来,向官家复命时听得赐婚之事,年近半百的魏国公,竟乐得跳起来拍手。 “好哇好哇,官家果然是英明,那两个孩子实在是天作之合!日子定了没有?什么时候成亲?” 官家没好气道:“朕把亲事定下来还不行,还得给你算日子?你自己去找崔奉商量去罢!” 沈聿风朝一旁的礼部尚书严淞一指,嘿嘿一笑道:“郡主大婚,您能忍住不管?不然您找礼部来做什么?” “瞧你得意忘形的样子!”官家忍不住数落道,“几十岁的人了,怎么一高兴起来,还像孩子一样!” 适才严淞便几次想插嘴,无奈沈聿风语速太快,如今好不容易得空闲,严淞面露难色,摆手道:“官家,这婚事不妥,不妥呀!” 沈聿风脸上笑容瞬间消失,嚷道:“喂!严老头,你胡说八道什么呢?官家赐的婚,怎么就不妥了?” 官家瞪了沈聿风一眼,“你让他把话说完行不行?” “你说你说。” 严淞不疾不徐道:“历朝历代,同姓不可婚,这是违背祖宗宗法制度的呀,所谓同宗...” 还没等严淞把头摇起来,沈聿风“呸”地一声把话打断了。 “什么同宗,我儿是赐姓,宗在哪儿?宗在沈家啊!允棠姓什么?姓崔啊,对不对官家?” “这...”严淞扭头看向官家。 官家抚着胡须,也陷入沉思。 虽说允棠名义上是官家和皇后收的义孙女,可从血缘上来讲,她应该以萧姓出嫁的。 那日宴射之时,情急之下,她也承认过,不如将错就错,让她改回萧姓,毕竟是萧家血脉,总跟崔姓算是怎么回事。 那就只能萧卿尘改,可历来赐国姓,之后子子孙孙世世代代都承国姓,方能彰显荣耀。 改来改去,岂不儿戏? 官家瞥了严淞一眼,手负在身后,清了清嗓子问道:“难道就没有收回赐姓的先例?” “有。”严淞顿了顿,肃然道,“前朝有名异族首领,带子民归顺,曾被赐予国姓,后又因叛乱,在被诛杀前收回赐姓。” “哎呀,改个姓哪那么麻烦!”沈聿风不耐烦摆手,“让史官把之前赐姓的事划掉,大家都当没发生过这件事,不就得了?” 严淞气得直发抖,“记录国史乃是严肃庄重之事,怎能随意篡改?再说那官牒上,令郎的名字,也是萧...” “得,您老啊,跟官家慢慢商量,我得回去准备聘雁了,告辞!” 沈聿风一拱手,转身出了殿门。 再说沈聿风一路哼着小曲,摇头晃脑骑着马回府,离老远就看见沈连氏由婢女妈妈们簇拥着,候在府门前,不由得一夹马肚,加快些速度。 待他翻身下了马,沈连氏含笑上前,“恭迎国公爷,凯旋归来!” 话音刚落,一旁的小厮适时点了鞭炮,台阶下甚至还有鼓乐队卖力演奏。 “停,停!”沈聿风皱眉喊道。 鼓乐队是停了,可鞭炮却停不下来,众人就眼睁睁看着那几串红燃尽,化作白烟,又留一地红屑。 好不容易重新恢复安静,沈聿风冷脸问道:“这是在作甚?” 沈连氏一怔,怯懦道:“国公爷久未征战,如今得胜归来,我不过是想庆贺一番,高兴高兴...” 沈聿风疑惑盯了她半晌,“少时,我问你,若我凯旋,你如何迎我,你是如何说的?” “我...”沈连氏心慌,“时间太久了,我忘了。” 沈聿风又看向她身后,是个陌生的面孔,又问,“这又是谁?吴妈妈呢?” 沈连氏握着手炉,手背被风割得生疼,手心里又汗津津的,答道:“吴妈妈病了,送到庄子上去养,可我身边总不能没人伺候,这是...” “知道了。”不等她说完,沈聿风将缰绳递给小厮,抬腿入了府。 沈连氏递了个眼色给身边的吕妈妈,吕妈妈朝鼓乐队摆手,“散了吧散了吧。” 忐忑回到房间,沈聿风一身戎装站在正中,沈连氏忙挤出笑脸上前,伺候他更衣。 见他面色还是不悦,忙找话题道:“听说官家给尘哥儿赐了婚?” 沈聿风这才面色稍缓,点头道:“嗯,是崔奉的外孙女,之前在我们府上住过的。” 沈连氏帮他脱下铠甲,笑道:“是叫允棠吧?姑娘生的好看,就是瘦弱了些,也不知道好不好生养。” “娶妻是为了携手一生,怎么只在乎好不好生养?”沈聿风转身去看她,不解道,“知春,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沈连氏苦笑一声,“我一生无子,希望允棠姑娘能有儿女承欢膝下,这也有错么?” 沈聿风自觉说错了话,忙扶住她双肩,“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我伺候您沐浴吧。” 见沈连氏柔情似水,毕竟阔别数月,沈聿风心一软,一把将夫人揽在怀里,轻声道:“知春,卿尘订了亲,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这些年,我总觉得是亏欠他母亲和他的,如今能为他觅得一位贤妻,也算是了了他母亲的心愿了。” 沈连氏本一肚子委屈,被他这么一抱,都烟消云散了,柔声道:“你不过才见崔家姑娘数面,如何就知道她是贤妻了?” “你看啊。”沈聿风揽着她坐下,“第一次,我送上那么多宝贝,她看都不看,原封不动都退回来了,说明她不贪财;第二次,她受伤入住府上,一直与卿尘保持距离,从未逾矩,说明她守礼;还有啊,她在宫里得官家和圣人的宠爱,蝗灾一事又对卿尘助力颇多,总之,这个儿媳我是非常满意!” 看他爽朗大笑,沈连氏心头的阴霾也一扫而光,笑道:“满意就好,今日便好好歇一歇,明日是不是就要开始准备聘礼了?允棠姑娘现在可是尊贵的文安郡主,聘礼可马虎不得。” “夫人你细心,自然要你多费心些。”沈聿风大手在她肩膀上揉捏敲打,“辛苦夫人啦!” “哎呦,你轻点!弄疼我了!” * 冬至之日蚯蚓结,后五日糜角解,再五日水泉动,自此夜渐短,昼渐长。 因南方蝗灾而取消了冬至大朝,改为群臣齐贺天子,之后休沐七日。 允棠却没时间出去戏雪,她随瑄王来到大狱门前。 “郡主,可准备好了?” “嗯。” 守门狱卒毕恭毕敬,将门打开,瑄王昂首而入,允棠迟疑片刻,急忙跟上。 狱中湿冷阴寒,还散发着一股腐臭味,瑄王递给她一张熏过香的手帕,用来掩口鼻,她摇摇头,并未接过。 瑄王见状,自己也不好再矫情,将两条手帕丢在一旁,转头问道:“谷平显关在何处啊?” 典狱长忙抱拳,“回瑄王殿下,就在这第一间牢房里。” “行了,出去守着吧。” 二人来到跟前,谷平显正躺在榻上呼呼大睡,允棠瞥见这牢房里的干草都比别处厚实些,石榻上更是铺了厚厚的被褥,可见“钞能力”到什么时候都非同一般。 “喂!醒醒!”瑄王敲了敲铁栅栏,“谷平显!” 喊了好几声,谷平显才摇摇晃晃坐起,见面前来了人,忙跑了过来,眯着眼看了半天,恍然道:“您是,是瑄王殿下?” 瑄王狐疑,“你认得我?” 谷平显又去瞧允棠,看清了之后大惊失色,“你——” “谷衙内,别来无恙啊。”允棠笑笑,转头对瑄王道,“不知殿下能否让我同他单独说几句话?” 瑄王本十分好奇,可她这么说了又不好反驳,只好悻悻转身。 听到铁门吱呀开了又关,谷平显忙道:“哎呀,小娘子,你可害死我了!” “你情我愿的买卖,怎能说我害你呢?你收了我的金子,东西却没给我。”允棠勾了勾嘴角,眼波流转,“对了,你可曾对别人说起过我?” 谷平显忙不迭摇头,“不曾。” “为何?” 总不能实话实说,自从被搜到朝廷花纹样板,抓进来的那一天开始,压根没人审问过吧? 谷平显眼珠一转,皮笑肉不笑道:“小娘子既然能用得上朝廷用的缬帛,自然也就有能耐救我出去了,您放心,货我肯定能交,不过要晚些了。” “只要你能如实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把你弄出去。否则...”允棠故意拉长尾音。 谷平显双手握住栅栏,将大脑袋努力塞进栅栏中间,谄笑道:“您问便是。” 允棠朝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问道:“十六年前,你伪造瑞王府大婚请帖,混入瑞王府...” 她顿了顿,缓缓抬眸。 对上那双凌厉的美眸,谷平显身子一僵。 他终于想起这张脸了,她明明是永平郡主!可永平郡主已经死了十几年了,想到这,他只觉得脊梁都凉飕飕的,头皮也麻了起来。 谷平显不动声色松开栅栏,暗暗向后退了两步。 允棠挑眉道:“那日你都做了什么,从实招来,我饶你不死。” 81. 今者项庄拔剑舞 谷平显很快便回过神来,警惕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允棠冷声道:“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谷平显一琢磨,眼下这情况不是逞能的时候。 开染坊多年,之前也常有私染的时候,朝廷想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未向今次这样,大肆抓捕。 人抓来了,也不审,就只是在牢里关着,什么人也都不让见,即便是父亲想托些以前的关系走走后门,也是不能。 随身带来的银钱,光是打点典狱长和狱卒弄来这些被褥和干草,就已经花光了。 “好,我说,还望小娘子不要食言。” 见允棠冷眼相对并不作声,谷平显知道她快失去耐心了,忙道:“那时我父亲还是司空,看着世交几家的公子要么得了荫封,要么考取功名,都谋得一官半职,唯有我还闲在家中。” 允棠显然对这段故事没什么兴趣,眉头渐渐蹙紧。 “瑞王大婚发来请帖,平时一起玩的几个,都将随家族赴宴,可我父亲却嫌我不学无术,不肯带我去。就连我平时最瞧不起的楚翰学,都能因为姐姐做了王妃,而大摇大摆出入瑞王府,凭什么我不能。”谷平显如今说来,还是一脸耿耿于怀的样子,“于是我就找人仿写了请帖,也混了进去。” “进去找那几个哥们儿炫耀了一番,看他们都很吃惊,我就得意忘形了,忘了躲避我父亲,结果被抓了个正着。父亲一气之下,酒也不吃了,把我领回家,狠揍了一顿。” 允棠忍不住发问,“就这样?” “对啊,就这样。” “你还不肯说实话是吧?”允棠从怀里掏出一副罗锅的画像,展开来按到栅栏上,咬牙道,“你带了两个小厮去,结果两个都死在了瑞王府,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谷平显一脸茫然,盯着画像看了好久,摇头道:“我根本不认识这个人啊,而且我也没带小厮去,我是一个人去的,很多人都能为我作证。” “什么?” “这我没必要说谎啊,我现在随身带的小厮,是跟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叫刘四,因为他太高了,我怕带他去容易被父亲发现,才特意把他留在家中,你那日去染坊应当见到过啊,高高瘦瘦像麻杆一样的...” 怎么会这样? 允棠只觉得血气翻滚不住上涌,整个头都快要炸开了。 罗锅明明说的是谷衙内,谷平显也确实混入了瑞王府。 若真如他所说,没带小厮和提前离场,这两点都是很容易证实的。 “你若是不信,可以拿着画像去我家里问,我真的没见过这个人,我成日在汴京城里晃,若我带过他,一定有人认得出!”谷平显急道,“所以现在是要查两个小厮的命案吗?” 允棠长呼一口气,努力抑住愤懑的情绪,“那你和你父亲,是何时离开的?” 谷平显歪着头想了想,“大概是筵席过半?我记得当时正喝得畅快呢,还没醉意,忽然就被我父亲揪住耳朵。” 顿了顿,又道:“我想起来了,当时只有瑾王殿下喝多了,又哭又闹的。” 允棠瞳孔一震,猛地抓住栅栏,“你说谁?” “瑾王,当今六皇子。” “然后呢?”她将手探入栅栏,一把揪住谷平显胸前衣衫,用力一扯,吼道,“说啊!” 谷平显的体型,少说也有二百斤,毫无防备被她这样一扯,竟直直向栅栏扑去,整个身子砸在栅栏上,撞得哗啦啦直响。 “哎呦,我说我说,你先松手啊。” 允棠这才松开手。 “当时汴京人人都知道,瑾王殿下追求永平郡主。”谷平显偷瞟了她一眼,“那日哥几个喝酒就坐在附近,见他哭哭啼啼地跟永平郡主诉衷肠,我们还笑话他来着。” “往下说!” “然后不知怎的,两人竟发生口角,永平郡主拂袖而去,瑾王殿下便伏在桌上哭,哭的那叫一个...” 允棠硬生生打断,“永平郡主去哪了?” “这我哪知道啊?”谷平显小声抱怨,又抬头望向大狱那黑漆漆的天花板,作思考状道,“我被我父亲揪耳朵的时候,刚好看到瑄王妃追出去了。” “瑄王...妃?”允棠机械重复着。 “对,瑄王妃,没错,她给她妹妹使了个眼色,她妹妹便去安慰瑾王殿下了。” 楚家? 允棠觉得一颗心脏在胸腔内狂跳。 “我知道的,都如实说了,我可以发誓,我要是有一句虚言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谷平显利索地指天发誓,“姑娘还是赶紧把我从这弄出去吧,这大冬天的,我是吃不好也睡不好的,人都瘦了一圈了。” 允棠冷冷盯住他,“我会去查,若事实真是如此,自然有人来放你出去;如若不然,我就把你杀了,做成包子给你儿子吃!” 说罢,一甩披风,转身离去。 谷平显楞在当场,随后打了一个寒颤。 出了门,瑄王正和典狱长在火炉前面烤火闲聊,见她出来,笑着迎了上来,“怎么样?” 允棠望着一脸期待的瑄王,想起刚刚谷平显说的话,佯装无事笑道:“他还算识相。” 典狱长迟疑,“属下愚钝,还请郡主明示,日后该如何对待这谷平显? “他父亲毕竟是前司空,他又有万贯家财,典狱长何苦要跟钱过不去呢?”允棠笑笑,“他若是给得起,再给他几床被子也无妨,只不过官家近些日子政务繁忙,还没示下,人还是看好了,别出差错才是。” 典狱长忙作揖,“是,多谢郡主提点!” 随瑄王出了大门,远远瞧见小满在马车旁候着。 “郡主,拙荆备了些酒菜,还望过府一叙。”瑄王笑吟吟道。 其实来的时候,他已经提过一次了,当时允棠并没打算去,所以让小满在门口等。 可如今,她倒是改了主意了。 到了瑄王府,果然珍馐暖阁都尽数备好了。 照例,还是由婢女献上锦盒,一打开来,是点茶用的十二先生。 允棠轻瞥一眼,只见茶碾“金法曹”乃纯金打造,茶盏“陶宝文”则是天青色汝窑。 “三伯父费心了。” “郡主喜欢就好。”瑄王抿一口饮子,笑道,“其实今天请郡主来,还是有求于你。” “哦?” “晁家惨案嫌犯崔清璎,”瑄王说到这顿了顿,“毕竟是郡主的...” “三伯父有所不知,外祖父与崔清璎断绝了父女关系,她早已不是崔家人了。”允棠打断道,“况且我母亲在世时,那崔清璎也没少做腌臜事,我巴不得看她被腰斩于市!” 瑄王如释重负,“如此甚好,此前我还担心来着。” “对了,我还未来得及说,晁家那个婢女,我寻着了,正在带回汴京的路上,很快便能送到开封府去。”允棠意味深长道,“希望能对三伯父有所助益。” “那可太好了!”瑄王大喜,“这回看那个婆娘还耍什么花样!” 允棠蹙眉,“怎么?审讯不顺利?” “别提了,那婆娘狡猾得很。”瑄王骂道,“我朝不是有‘翻异别勘’的制度吗?” 不等允棠开口,瑄王妃疑惑道:“那是什么意思?” 瑄王叹气道:“数年前不是有桩冤案?自那之后父亲命人研究改了制度,在刑案审讯过程中,若嫌犯更改口供,就要换一批官员来重审,那婆娘此前必是认真钻研过,一次招供,一次又翻异喊冤,光人都换了三四批了,没完没了。” 允棠暗暗捏紧拳头,倒是小瞧了崔清璎了。 “你说,这制度还是父亲命人改的,如今这般...”瑄王又重重叹了口气,“为了一个案子,说父亲的主张的制度有问题,这不是当着所有人的面,打他的脸嘛,唉!” “三伯父此言差矣。祖父勤政,精益求精,宰相言官们每次进谏,他都会反复思量,对国家对百姓好的,他一定会采纳,绝不会因个人之私否定任何意见。三伯父若将此制度的修改办法一并呈上去,祖父定会欣慰不已。” “当真?”瑄王眼睛一亮,不住点头,可忽又愁眉不展道,“可如何修改,我一时倒未想到什么好办法呀。” 允棠闭口不作声。 瑄王妃倒是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妾愚钝,倒是有个办法,不知当用不当用?” “说来听听。” “妾不过是个妇道人家,不懂许多大道理,若是说错了,王爷和郡主可不要笑我。”瑄王妃粲然一笑,百媚丛生,“妾以为,只要限制次数不就得了?这样一来,既保留了申诉重审的机会,又不至于让有心人钻了空子。” “哎呀!”瑄王拍案大笑,“妍君,你果然是聪慧啊!” 瑄王妃羞赧道:“妾算看出来了,王爷和郡主心中早就有数,却要借妾的口说出来,是妾不知好歹了。” 允棠冷眼旁观,突然问瑄王:“有件事我一直很好奇,您与王妃是如何相识的?” 瑄王含笑与瑄王妃对视,道:“说来也算是缘分,我去打猎,正巧碰上妍君落水,我便将她救了上来,后来在金明池,她的纸鸢挂在了树上,又被我遇到,哈哈!” 允棠想起谷平显的话,说瑄王妃使了眼色,让当时还不是瑾王妃的妹妹,去安慰瑾王。 又听萧卿尘提起过,瑄王妃心机深沉,如此说来,这与瑄王的次次偶遇,都是精心设计的也未可知。 通过掌握男人心,让没什么实职的楚家,成为世家豪族,这手段可谓是了得! 她又问,“您认识我母亲么?” 瑄王先是一怔,随后笑着点头,“自然是认识的。” 82. 雪上空留马行处 允棠手指划过杯沿,抬眼问道:“我母亲是什么样的人呢?” 瑄王沉吟片刻道:“你母亲和你一样,都是父亲亲封的郡主,不同的是,她从小随军,性子更硬朗些。” “那王妃呢?可与我母亲要好?” 突然被问到,瑄王妃楞了一下,旋即有些不自然地笑笑,“我?我是与王爷成亲之后,才见过永平郡主的,算不得相熟,不过是点头之交罢了。” 允棠轻描淡写道:“如此真是太可惜了,我还想着二位能知道我父亲是谁。” 瑄王闻言与瑄王妃对视一眼。 官家册封文安郡主之后,消息一夜传遍汴京的大街小巷。 瓦子里也开始讲以她为主角的故事,说她一生传奇的母亲,说她那神秘的父亲,更有甚者还杜撰神话故事,说她那父亲乃是什么大罗神仙。 有人大声叫好,也有人嗤之以鼻。 生父不明,总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不过碍于郡主的身份,百姓们只能茶余饭后,在瓦子里和深巷里议论,可时间一长,各色流言便接踵而至。 瑄王自然也听到过不少。 可如今听她自己提起这尴尬的身世,瑄王反倒不知如何应对了。 允棠以手托腮,看着夫妇俩面色变了又变,嘴张了又张,精彩程度不亚于川剧变脸,不由得笑出声来。 “三伯父,我不过开个玩笑罢了,至于生父是谁,我并不是很想知道。” 瑄王倒是郑重其事,“如今这瓦子里龙蛇混杂,说书的那些人不辨是非、口无遮拦,是该好好整顿下了。” 瑄王妃忙在一旁赔笑。 “无妨,我去听过,还挺有意思的。”允棠满不在乎。 瑄王赞许道:“郡主果然是有容人之量啊。” 一名婢女从外面进来通报,“殿下,萧洗马在门外,说要接郡主回去。” “萧卿尘?他怎么来了?” 瑄王妃道:“王爷怕不是忘了?他可是我们郡主未来的夫婿,这外面天寒地冻的,眼看就黑了,他担心也是有的。” 允棠借机起身,“如此,我便告辞了。” 不知何时开始,竟悄悄落了雪,大片大片鹅毛般的雪花簌簌飘转,盘旋而下。 有婢女过来撑了伞,一行人稀稀落落将她送出门。 萧卿尘执鞭立在台阶下,活像一尊雕像,直到见她的身影,才展开笑颜迎了上来,递上手炉,柔声问道:“冷吗?” 她摇摇头。 扶允棠上了车,萧卿尘回头,朝瑄王夫妇一颔首,转身上马,跟着马车渐渐远去。 “王爷,郡主今天问的那些话,到底是何意啊?”瑄王妃问。 瑄王哼了一声,“不过是小女儿家心思,装模作样罢了。事关生父,嘴上说不在乎,其实心里介意得要命吧,明日我还是找些人,去瓦子里敲打敲打,叫他们嘴上有个把门的。” 瑄王妃挎上夫君的手臂,转身往回走,“她不过是一个刚及笄的小娘子,王爷为何总同她来往?每回都要献礼不说,还对她有求必应的?” “她如今,可是父亲和中宫那位面前的红人,天天耳濡目染的,自然知晓得比旁人多,她能帮我得圣心,而她要的,于我不过是举手之劳,何乐而不为呢?” “话说回来,她跟永平郡主是真像,刚才席间,我都有些恍惚了。” 瑄王点头称是,“我又何尝不是呢,不过看她也是个心思缜密的,不似崔清珞那般单纯,等她再长大些,该更难对付了,还是尽可能不要与她为敌的好。” “她是聪明人,看出太子不过是个草包,这才来投奔王爷的。” 瑄王得意地笑笑。 两人相拥着进了屋,瑄王妃又为瑄王斟上茶水,“那王爷觉得,她父亲会是谁呢?” “还能是谁,当然是我那不成器的六弟了。”瑄王将茶盏拿在手中轻轻转了转。 “瑾王殿下?”瑄王妃惊诧,“王爷又是如何知道的?” “我也是后知后觉。”瑄王叹道,“你想啊,崔奉前脚奉召进了京,秉钺后脚就断了腿,然后父亲又执意册封这小丫头当郡主,说什么收义孙女,都不过是幌子罢了。以父亲的性格,允棠是萧家血脉,就必定要冠萧姓的,这事没的商量。” 他轻抿一口茶,继续道:“当时恰逢西北战事,我还劝父亲逼崔奉出征,如今想来,父亲对崔家有愧,自然是不肯的,若我当时便能察觉,唉!” 瑄王妃惊道:“如此说来,楚妙君早就知道了?她竟忍得住缄口不言!” 瑄王嗤笑一声,“保不齐父亲要顾及皇家颜面,下了明令要将此事瞒下,她胡乱说,岂不是抗旨?” “她不说我不说,又有谁会知道?真是榆木脑袋!”瑄王妃忿忿道。 “木已成舟,还是十几年前他们成婚之前的事,跟你说了又能如何?” 话虽如此,可瑄王妃还是耿耿于怀,这么多年,无论是楚妙君还是楚翰学,只要遇到事情,无论大小,都会跑来找她这个大姐姐拿主意,如今这么大的事,竟然也能装作若无其事了! 改日定要当面问问清楚才行! 忽然一个念头闪过,瑄王妃呆呆看着官窑瓷瓶中的绿梅出了神。 “在想什么?” “王爷,崔清珞当年身亡,流言都说是意外对么?”瑄王妃眼睛一亮,“若是有人知道,她肚子里的孩子是瑾王的呢?” “你是说...” 瑄王妃起身,试着分析道:“当年他与珩王风头正盛,甚至盖过太子,若他与崔家真的结亲,那...” “那另外两方绝不会坐视不理!当时朝中不少大臣,以各种理由阻挠过秉钺与崔家的亲事。”瑄王恍然,拍案道,“如此便能说得通了,从边关返京的路,崔清珞随军走过无数次,怎会失足坠崖?” “可太子懦弱,中宫那位素来以温和闻名天下;贤妃又常置身事外,从不争宠,到底是谁下的手呢?” “你看到的,不过是人家想让你看到的。贤妃现在不争,是因为秉钰战死,秉铄又拖着副残躯。”瑄王冷笑,“我这道貌岸然的兄弟们呐!无论是谁做的,都会将文安郡主,和她背后的崔家,推向我这一边,这就足够了。” 瑄王妃媚笑,“那看来,我们得帮帮郡主,早日找出杀母仇人才是啊。” * 再说允棠坐进马车里,只觉得整个车厢里都暖洋洋的,掀开手炉看,里面的碳也是新换的。 听得北风呼号,她掀开厚厚的帷裳,冷风带着雪花一下子灌进来,她眯了眯眼,抬眼见萧卿尘脊背挺直,端坐在马上,耳朵冻得通红,忍不住唤了他一声。 萧卿尘转头,朝她笑了笑,“快回去,仔细冻着。” “你也上来吧,我有话问你。” 萧卿尘撇撇嘴,“我不敢,怕你说我有轻薄之意。” “那算了。” 允棠赌气似地放下帷裳,才这么一会儿,手都僵了,忙捧起手炉。 车子忽然停下,她身子向前一耸,随后一个裹着冷气的人儿钻了进来。 萧卿尘搓搓手,笑道:“这里面还真暖和啊。” “你怎么知道我在瑄王府?” “你之前不是说了今天要去大狱吗?”萧卿尘吸了吸鼻子,“我有事耽搁了,去时你已经走了,守门的狱卒说你跟瑄王走的,我便来了。” “找我有事?” 萧卿尘悻悻:“没事我还不能看看你啊...” “今日是冬至,你该跟国公爷吃顿团圆饭的,他才凯旋归来,你若能去,他一定很高兴。” “你怎么也开始替他说话了?”萧卿尘脸拉得老长,“我不去,我一个人挺好的。” 允棠无语。 明明生理年龄她才十五岁,萧卿尘已经二十了,可每次见面她总是忍不住这样苦口婆心是为什么,活像个老妈子。 罢了,罢了,关她什么事。 见她把头别过去不说话,萧卿尘以为她生气了,开始试着找话题。 “对了,运送萦竹的车坏了,可能还要在路上耽搁一日。” “嗯。” “军中将领倒是有几个姓万的,可没有叫万起的。” “知道了。” 萧卿尘忍不住,伸手扳过她的身子,“你不要生气啊,我去就是了。” “嗯?”允棠还在状况外。 “我说,一会儿把你送回去,我就去国公府。”萧卿尘松开手,委屈道,“我今天在外面奔走一天了,来接你不过是想多看你几眼,听你说说话,你再多气一会儿,崔府就要到了。” “我若不喊你上来,不是也说不上话?”允棠哭笑不得,见他嘴瘪得更凶了,无奈道,“好,你想听什么?” 萧卿尘往她身边凑了凑,咧嘴笑道:“说什么都行。” 她歪头想了想,轻叹口气,“谷平显这条线索也断了,虽然他说的话我还没查证,不过这件事八成跟他没什么关系,倒是瑄王妃...” 听到这,萧卿尘板起脸,“他们夫妇都狡猾得很,我不希望你总跟他们来往。” 允棠笑笑,“瑄王立功心切,我还指望着他给我盯死崔清璎呢,还有,下迷药的事,很可能跟楚家有关系。” 萧卿尘惊道:“楚家?楚翰学?” “没错。” “我早就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萧卿尘攥拳在膝上一顿,咬牙道,“要不明天我把他劫来,暴打一顿,看他说不说!” 允棠当然知道他在哄自己开心,噗嗤一笑,嗔道:“别胡说八道!” 她低头嫣然一笑,摇曳烛火柔和了她的轮廓,更增添几分柔情绰态,萧卿尘看得痴了。 再想起那日捏过的小手,他心痒痒的,鬼使神差又伸出手去。 83. 先公法律自治身 “崔府到了!”车夫喊道。 萧卿尘的手悬在半空,只得转而挠挠头掩饰尴尬。 允棠努力压平嘴角,忍笑道:“我走了。” 他懊恼地转身下了车,又候在一旁,伸出手臂留给她搀扶。 允棠瞥了他一眼,手故意前移,一把抓在他的大手上。 萧卿尘惊喜抬眼,可大拇指刚在她的葱尖似的小指上摩挲过去,她便抽回了手。 “快去吧,别让国公爷等急了。”允棠抛下一句话,便进了门。 萧卿尘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的手傻乐。 “小公爷,小公爷?”缘起在他面前摆摆手。 他回过神来,皱眉,“干嘛?” “您是骑马呀,还是坐车?” “当然坐车了!冷死了!”他裹了裹衣裳,转身上车。 * 两日后的夜里,萦竹一入汴京,便马不停蹄被送到开封府。 本以为死里逃生,远离汴京便安全了,谁知又被捉了回来,萦竹没等到第二日审讯,便吓破了胆,直嚷什么都肯招,只求能饶她一条贱命。 有瑄王的压力在,司勋郎中沈居正,也顾不得正在休沐,连夜赶到关押她的大牢,与开封府知府庄瑎联合审讯。 萦竹招供:“事发前几日,大娘子私下里找到我,说老夫人已经发现了我跟田晋有私,哦,田晋是教习,平日里负责带护院们操练的。我与田晋确实情投意合,可却从未逾矩。他说他愿意等我到了年纪,再求老夫人和大娘子放了我。” “大娘子说,老夫人平日里最恨这些男女私相授受之事,把田晋狠打了一顿撵了出去,并且说要留着我一辈子在府里伺候,我自然又气又恨。可大娘子又说,她已经将田晋安顿好了,只需要我帮她做件事,事后便给我一笔钱,跟田晋远走高飞。” “我承认我是鬼迷了心窍,其实平日里老夫人有时候嘴毒,可心却是好的,但那日我就是气昏了头,便答应了大娘子的要求。她说,我要做的很简单,就是老夫人头晕的时候,不要扶,让她摔倒,只要她伤了,动不了了,大娘子便能名正言顺地再把管家大权拿回来,就能放我走了。” “平日里姚妈妈几乎是寸步不离老夫人的,事发那日突然叫我,说要跟着大娘子去拿东西,我隐约感觉到,就是这回了。我当时是有些想退缩的,可又心存侥幸,老夫人那些日子身子都好着呢,怎么那么巧就会头晕呢,谁知道刚站了没多久,老夫人果然站不稳,眼看就要摔倒。” “我当时犹豫了一下,再想扶便来不及了,老夫人直直跌倒,头重重磕在台阶上,还,还流了血...我当时害怕急了,便找地方躲了起来,想等一等再趁乱逃出去。谁知没多一会儿,姚妈妈便赶了回来,发现了受伤的老夫人。” 沈居正问道:“你说的是受伤的老夫人,你如何知道她还活着?” 萦竹道:“姚妈妈喊了半天也没人应,便冲出院子去找郎中,我便趁着那时候逃走了,临走时还听到老夫人呻|吟,所以那时候老夫人定是还活着的。” “你说喊半天也没人应,那你是如何被抓回府的?” “我一出角门,便被人按住了,听那些小厮的意思,是大娘子早让他们候在那儿的,随后我被捆了关进柴房,再被拉出来时,就听说老夫人已经死了。大娘子一口咬定是我杀了老夫人,大人,我真的没有啊,不关我的事,人不是我杀的!” 庄瑎指节在案上敲敲,“你冷静一下,陈述事实就行了,你若无罪,自然不会冤枉你。接着说,然后呢?” “然后,然后大娘子就叫人把我往死里打,实在太疼了,我晕过去几次,都被泼醒了接着打,后来我就装死,大娘子身边的杨妈妈过来探我鼻息,我努力屏住,也不知道是骗了过去,还是她故意放了我。总之,就没再打了,我就直挺挺等到晚上,来了两个人把我当作尸体收走了,后来见我没死,又把我卖了,之后的事,大人们也就知道了。” 沈居正转头问,“这婢女是怎么找到的?” 庄瑎答:“是皇太孙洗马萧卿尘,派人抓了送回来的。” 沈居正抽了口冷气,压低了声音问:“怎么,太子殿下和皇太孙殿下那边,也在关注此案?” “这...”庄瑎面露难色,“不好说啊。” “行了,先让她签字画押,带下去吧。” 看着旁边的狱卒都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庄瑎试探性问道:“沈大人,那我们今日...” “今日就回去歇了吧,明天一早提审嫌犯崔清璎。”沈居正正色道,“虽然现在还没直接证据能证明是她杀了晁老夫人,可根据婢女的证词,加上之前的物证,她下药试图毒害婆母的罪是跑不掉了,看看明日能不能设法撬开她的嘴了。” 庄瑎点点头,“那瑄王殿下那边...” “如实说,这案子,我们没什么好隐瞒的。只是太子殿下和瑄王殿下都如此关注,我们得尽快破案才行啊。” “可这嫌犯毕竟是崔家人,即便上头示意,她已与崔家断绝关系,可崔家在军中的威望极高,而且她现在还有诰命在身,这个尺度,还是不太好把握啊。” 沈居正皱眉,“庄大人是何意?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们专心查明真相便是,其他的,沈某一概不考虑!” 庄瑎闻言忙点头称是。 翌日得了消息的瑄王,赶来旁听审讯,一同来的,还有太常博士路毫。 路毫在瑄王身旁落座,把炭火往他身边挪了挪,奉承道:“殿下昨日提出的‘三推之限’,限制翻异别堪的次数,官家几番夸赞,称殿下一心为民,秉公任直,实乃皇子之典范。今日殿下又不顾休沐,顶着风雪来旁听审讯,实在令路某佩服啊。” 瑄王十分受用,抿嘴笑道:“替父亲分忧,为百姓做事,本就是应当的,要论辛苦,诸位大人昨夜连夜审讯,更是辛苦。放心,我今日所见,一定如实禀明父亲。” 众人忙拱手作揖。 “哦对了,一会儿文安郡主也会来,让她坐我旁边就行。”瑄王左右看看,“炭火再加一个吧,小女儿家的,别在这冻坏了。” 众人面面相觑。 沈居正率先开口,疑惑问道:“文安郡主来是做什么?” 瑄王回:“郡主与晁老夫人是忘年交,所以对此案颇为重视,另外也是替中宫嬢嬢听听。” 既然提到圣人,沈居正不好再驳斥,路毫却来了精神,比划道:“听到没有,赶紧给郡主搬个舒服点的椅子来,铺上厚些的垫子,还有炭火,炭火!” 沈居正眉头拧得跟麻花一样,眼底尽是嫌恶之色,一拍案,“先把昨日堂审晁府婢女萦竹的供词,给在座诸位诵一遍!” 堂官得令,忙正色朗声念诵起来。 在座的都听得聚精会神,连案上的茶水也顾不得喝,冒着热气的茶汤很快便凉了下来。 堂官诵毕许久,也没人出声,只有窗外偶有积雪从树枝上,整块落下的闷响。 “把嫌犯崔清璎,带上来吧。”沈居正道。 不多一会儿,便听到铁镣拖在地上的声音,众人抬头,只见崔清璎身着囚服,手上带着枷铐,头发胡乱披散在肩,脸上脏污难掩眉目清秀。 “跪下!”狱卒喝道。 见堂内这么多人,崔清璎先是一惊,随后嗤笑,“我现在还有诰命在身,就凭你们几个就想让我跪?” 庄瑎使了个眼色,身后狱卒朝她腿弯里一踹,待她一矮身,便伸手压住她肩膀不让她起来。 “放开我,你们大胆!”崔清璎拼命扭曲身体,试图挣扎起身。 “晁崔氏!”沈居正一拍惊堂木,“你如今已是戴罪之身,褫夺诰命是迟早的事,你不必再顽抗,如实招来也许能争取到从轻发落...” “戴罪之身?”崔清璎呸了一口,“那我敢问大人,我何罪之有?” 她眼睛扫了一圈,又问:“上次我喊冤,怎么这次没换主审大人?你们连这个都敢欺瞒,不怕...” “这就不劳你费心了,官家昨日便已经下令修改了此条,如今有‘三推之限’,你早已经过了限制次数,再作不得数了。”沈居正打断她。 崔清璎一怔,呼吸明显急促起来。 沈居正继续呵斥道:“昨日晁府婢女萦竹也找到了,她的供词就摆在你面前,你设计毒杀婆母,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萦竹?”崔清璎错愕,“不可能,她早就死了!” “她是怎么死的?” 一个清冷的女声从门口传来,众人闻声望去,允棠竟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那里。 “她...”崔清璎哑然。 路毫忙起身作揖,“太常博士路毫,见过文安郡主。” 沈、庄二人也一一拜过,这下轮到崔清璎惊骇了。 “郡主?你竟是郡主了?” 身后狱卒用力一搡,“休得对郡主无礼!” 允棠摘下风帽,向前逼近一步,目光凌厉,“说啊,你一口咬定萦竹已经死了,那她是怎么死的?” 沈居正本对这位郡主的到来感到心烦,本以为是骄纵的高门小姐,闲着无聊跑到刑堂来看热闹,听允棠这么一问,不由得恍然,“是啊,你为何认定她已经死了?” “我...我不过是看见了。”崔清璎搪塞道。 “看见?”庄瑎捏住她之前的供词,抖得哗哗直响,“上次你承认你责打了萦竹,然后被她跑了。整个晁府的下人们都说,你口口声声要打死她和姚妈妈,你这是杀人未遂啊。” “我不过是气急了说的,怎么?谁还没说过气话么,大人难道只因为我说过要打死奴婢,便判我的罪么!” 小满上前一步,将一本册子放在案上,允棠朗声道:“诸位大人,马行街有家铁匠铺,暗地里专门为官宦显贵人家,处置失手打死奴婢的尸首,这本册子上清楚记录了十月廿八,他们曾去过晁府,抬走一具尸体。” 沈居正忙拿起来翻开,果然如郡主所说。 “如此一来,与萦竹所说的‘来了两个人将她抬走,后又把她发卖’便吻合了。” “这是假的!这都是你这个小贱种伪造的!”崔清璎发了疯地要起身去抢,又被狱卒死死按住。 瑄王冷声喝道:“掌嘴!我朝郡主岂能任由你辱骂?” 话音刚落,狱卒便扬手,左右开弓,扇得崔清璎晕头转向。 “够了。”允棠出声,“别打得狠了,叫人以为我们屈打成招。” 沈居正闻言,不得不开始正视这个还稚气未脱的新郡主。 崔清璎勉强撑起身体,低头吃吃笑了两声,而后仰头笑道:“就算我叫人打了萦竹,那又怎么样?旧法曰,‘有愆犯决罚致死者,主人免刑责。’” 允棠咬牙。 “就算是新法,‘主因过殴决致死’也不过徒一年,萦竹是个贱口奴婢,她又没死,诸位大人怎么也不该,用新法这一条判我吧。”崔清璎索性坐在地上,眼睛死死盯住允棠。 这一番话,让在座人都惊愕不已。 一位深居简出的国子监夫人,竟将刑法研究得如此透彻。 瑄王捏了捏眉心,现在他总算是知道,之前庄瑎说这个案子难搞,到底是何缘故了。 “怎么都不说话了?”崔清璎耸耸肩,讥讽道,“这就没了吗?” 允棠在瑄王身旁的空位坐下来,不疾不徐道:“好,那请辅录记下第一条,崔清璎已经认了殴打婢女的罪。” 辅录后知后觉,忙颔首奋笔疾书。 见崔清璎笑容渐渐消失,允棠也笑了一声,“怎么不笑了?不好笑了吗?” 84. 善恶到头终有报 “跪好!”路毫喝道,“不然再给你加上冒犯宗室、藐视公堂的罪名!” 崔清璎鼻子里不服气地哼了一声,虽不情愿,但还是起身,跪坐于踝上。 见允棠没有再开口的意思,沈居正清了清嗓子,“晁崔氏,你再讲述一次,你发现晁老太身亡的经过,要事无巨细。” 崔清璎不屑抬眼,“这段我不是讲过无数次了?” 路毫喝了一口早就冷掉的茶,吐了两口茶沫,不耐烦道:“你也可以不说,反正之前你也认过罪,既然你已经过了翻供的次数,那是不是我们从之前的供词里随便摘抄几句,就可以结案了?” 崔清璎怒斥,“你敢!” 路毫向椅背上一靠,扬了扬下巴,“你可以试试。” 崔清璎气了半晌,也无更好的主意,只好忿忿开口。 “那日我在院中练字,沉浸其中,一篇字写下来,却发现姚妈妈在我院中鬼鬼祟祟,我便问她怎么不在母亲身前伺候,谁知她吞吞吐吐,问什么也答不上来,我觉得蹊跷,忙赶她回去。” “谁知她走了不一会儿,便嚷嚷着母亲受了伤,随后也不知道跑到哪去了,等我赶到母亲的院子里,母亲已经倒在血泊之中。我忙命人找萦竹,那贱婢刚出了角门,便被抓了回来。大人,见到母亲因贱婢过失身亡,这种愤怒的心情是人之常情,我打她也是...” “你可有遣人去医馆找大夫?”允棠打断她。 “什么?”崔清璎一怔。 “你说毒打贱婢是人之常情。”允棠摇摇头,“不是的,正常人见到母亲倒在血泊之中,是会想要找大夫,而不是抓婢女。” “不是我不去寻,当时姚妈妈已经去寻大夫了...” 沈居正质疑,“你刚说姚氏不知道跑到哪去了。” 崔清璎语塞。 允棠啧了两声,“崔清璎,刚听你说新法旧法,我还以为你逻辑清晰,计划缜密,谁知竟漏洞百出,我还真是高看你了。” 崔清璎气得瞬间红了眼,用手上枷铐撑地就想起身,身后狱卒忙将她压住。 “我再怎么样,也轮不到你这个小贱种来置喙!” 瑄王正示意身后下人换上热茶,闻言无奈回头,抬了抬指,“再掌嘴!” 啪啪两声,崔清璎脸上又多了几道指印。 沈居正偷瞥了允棠两眼,被骂几句竟也不发怒,还拿起案上卷宗翻看起来。当下明白,郡主这是要激怒崔清璎,使得她无法自圆其说。 庄瑎道:“在你院子里一堆其他花种中,已经找到几颗曼陀罗花种,你就是用这个在晁老夫人茶饮中下毒,致使她昏厥,对吗?” 崔清璎昂起头,“我没有,我根本不知道院子里都有什么花种。” 庄瑎皱眉,“这曼陀罗花种乃是西域来的,普通铺子根本就没卖的,我们已经查实,是你身边的杨氏亲去购买的,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大人也说了是杨氏亲去的,我哪知晓她要做什么,没准是她要毒死母亲也未可知。” “你都听到了吗?”沈居正朝门口问了一句。 有狱卒将同样身戴枷锁的杨妈妈带了上来,杨妈妈满眼震惊,“大,大娘子...” 崔清璎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登时傻眼。 “杨氏,你为什么去买曼陀罗花种?”庄瑎问道。 杨妈妈看了崔清璎好一会儿,眼泪含在眼眶中,随后把头深深低下,默不作声。 路毫看不下去,“你不说话,是任由她将屎盆子往你头上扣,你知道吗?” 杨妈妈还是不说话。 允棠放下手中卷宗,“杨妈妈,你知道杀害晁老夫人的凶器,是在你房间内搜出来的吗?” 杨妈妈身子一抖,不敢置信地抬头看向崔清璎。 崔清璎拼命摇头,“什么凶器,你不要听她胡说!” 允棠声音里透着无尽的寒意,“就是,她见晁老夫人没死透,往晁老夫人脑后钉铁钉的凶器啊。” 角落有窗子没闭紧,北风起,发出尖哨般的呼号,尤其在这句话之后,如鬼魅般的声音,让人不寒而栗。 “大娘子...”杨妈妈声音不住颤抖。 “杨妈妈,你不要听她胡说,人不是我杀的,是萦竹,是萦竹那贱婢!”崔清璎双膝向前蹭了蹭,“你抬头看看我,我是清璎啊,自我十岁起,便是你陪着我。” 杨妈妈眼角落下泪来,哽咽道:“姑娘啊,你走到今天这一步,我早该想到的。是我懦弱,劝不住你,任由你越走越远,回不了头。” “你别说,别说了。我什么都没做,都是他们冤枉我!” “姑娘,事到如今,你已是业障难消了,还是早日认...” 崔清璎见阻拦不成,便歇斯底里道:“你闭嘴!闭嘴!你胡言乱语,是要害死我吗?” 杨妈妈被吼了个激灵,呆呆瘫坐在地上。 允棠轻叹,“其实你应该感激杨妈妈的,要不是她故意放走萦竹,你现在身上已经有两条人命了。” 崔清璎转而朝杨妈妈怒目而视。 “杨氏,你要与她陪葬么?”沈居正问道,“听说你还有一个已出嫁的女儿,你就不为你女儿和外孙想想?” “我...”杨妈妈泣不成声。 “不许说,你敢说一个字,我让你女儿死无葬身之地!”崔清璎狰狞道。 “大胆!我们都还在呢,就敢口出狂言!”庄瑎暴喝。 沈居正安抚道:“杨氏,你知她罪孽深重,她既已起了杀心,你若让她安然无恙走出这里,你女儿必定要受牵连。” “放心说吧,只要你如实说来,我保你女儿平安。”瑄王也淡淡开口。 杨妈妈转头看了看崔清璎,一咬牙,沉声道:“花种是大娘子让我买的,之后剩余的也是她让我处理掉的。在姚妈妈冲出去找大夫的时候,大娘子也的确去过老夫人的院子!但是她将我支开了,我并没亲眼所见,我发现院子里多了把锤子,却没往那处想。” “你——”崔清璎眼看就要扑过去,又被狱卒死死按住。 杨妈妈哭道:“姑娘,认罪吧。” “想要我认罪,做梦去吧!”崔清璎恶狠狠道。 “把杨氏带下去。记下第二条:下毒毒害婆母。”庄瑎说完将头转回,“证据确凿,也不是非要你认罪才能判。” “证据?什么证据?我就算去过怎么样?在我院中找到锤子又如何?”崔清璎冷哼,“你们若是真的找到证据,还能在这与我费口舌?当我崔清璎是蠢的么?” “我来,自是要看你辩无可辩的表情。”允棠缓缓起身,拍了两下手,从门外进来两个小厮,一个端着装着土的木盆,另一个拎了两个坛子。 “这坛子里面是酽醋和酒,有显现血迹的作用。”允棠又指着木盆,“昨夜我事先在土里洒了些血,诸位大人放心,是我自剜手臂放的血。” 小满将酽醋和酒洒在土的表面,浓烈的醋味和酒味刺鼻,熏得众人睁不开眼。 “这...能行吗?”路毫探头问道。 众人皆屏息以待,可半柱香的时间过去了,土面却丝毫没有变化。 崔清璎愈发得意起来,嗤之以鼻道:“搞这些糊弄人的把戏做什么?” “有了!”沈居正惊呼。 众人忙再探头,只见土面上竟然显现了清晰可见的血迹。 允棠冷声道:“我来之前已经将大量酽醋和酒送往晁府,皇太孙殿下与萧洗马亲往验证,相信很快便会有好消息传来。” “皇太孙殿下...”路毫吞了吞口水。 瑄王一琢磨,拍案而起,“晁崔氏,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崔清璎看着木盆里的血迹,不住摇头,“不可能,这不可能,你这是什么鬼把戏,你这是骗术,是妖术!” 瑄王怒喝,“你若是现在认罪,我还能赏你个体面痛快的死法,等真在你院中验出血迹,必将你凌迟于市!!” “哈哈哈哈!”崔清璎狂笑起来,声音凄厉,“一样都是死,我还在乎脸面吗?我双眼一闭,什么都不知道了,丢脸的是崔家和晁家吧!” 外面有小厮来传信,“晁家已送来休妻书,崔氏恶毒弑母,不可再冠晁家姓。” 崔清璎的笑声戛然而止。 允棠自高临下,看了她一眼,“你也不可再用崔姓,你的名字已从族谱上划去,结案书上会称你为无名氏。” “你有什么权利!”崔清璎失声尖叫。 允棠声声悲壮,“劳烦辅录记下第三条:罪妇无名氏,十五年前在边关与将士苟且,假传军令,散布谣言,侮辱永平郡主!” 辅录抬头看向庄瑎,见后者点头示意,忙拾笔记下。 “第四条!” 萧卿尘气喘吁吁赶来,扶着门框道:“谋杀晁母,恶逆重罪!” 沈居正倏地起身,“当真?” 皇太孙撩袍入内,点头道:“没错,我亲眼所见。” 众人忙起身行礼。 崔清璎闻言双肩一塌,无力歪坐在一边,再提不起一丝气力。 “行了,把罪妇无名氏带下去,好生看管,准备明日移交大理寺!”庄瑎摆摆手。 两名狱卒将人拖了下去。 “是弘易啊。”瑄王笑容不及眼底,“这大雪天的,你怎么来了?” 皇太孙作揖,“见过三叔!得知此案棘手,父亲命我时时关注,看看有没有能帮上忙的地方。恰巧卿尘知道这个令血迹重现的方法,怕耽误审讯,我们便直接去了,还好有用!” “案子正进退迍邅,多亏皇太孙殿下适时出现呐!”路毫谄媚道。 瑄王不甘心地皱了皱眉,“行了,罪已经定了,剩下交给大理寺裁决了,各位都辛苦了,我们就散了吧。” “请皇太孙殿下、瑄王殿下、郡主和萧洗马先行一步吧。”沈居正拱手道,“我们这还有些收尾工作要做。” “沈大人辛苦。”允棠颔首后,随众人出了门。 棉絮般的雪依旧飘着,风却停了,积雪已深,寒鸦在干枯的枝头上嘶哑鸣叫。 允棠看着面前一片缟素,鼻腔被凛冽的空气刺痛,口中缓缓呼出白雾,心中酸楚膨胀到了极点。 天快晴了。 85. 几家欢喜几家愁 腊月初三,大理寺对晁家弑母案做出最后裁决。 罪妇无名氏,犯恶逆重罪,判游街示众,凌迟处死;从犯杨氏,责脊杖二十,配役一年;婢女萦竹受无名氏蛊惑,责臀仗二十,以儆效尤。 判决告示一张贴出来,街坊四邻无不高呼大快人心。 载着罪妇的囚车在汴京最热闹的街道缓缓驶过,百姓们也不顾冬日严寒,都挤在街道两侧围观。 罪妇披头散发,身着单薄脏污的囚服,十根手指的指甲,都被啃得血肉模糊,满是污秽的脸上,已没了往日趾高气昂的气焰,空洞的双目呆呆盯着木制牢笼的横梁。 有人带头朝罪妇头上扔去鸡子,粘稠的鸡子黄顺着头发流下。其余人也纷纷效仿,丢出手中的青菜、果子,更有甚者竟扔出孩童手中把玩的陶哨,奋力一砸之下,罪妇眼角血痕立现。 一旁的解差忙去阻拦,奈何百姓人数众多,情绪又愈发激烈,不过才行了百尺的距离,罪妇无名氏俨然已成了过街老鼠,辱骂声不绝于耳。 在这个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时代,连目不识丁的粗人,都知道百善孝为先,如此恶毒弑母的禽兽行径,再残酷的刑法也难以泄民愤。 所以当罪妇无名氏被缚在刑架上,刑部侍郎亲宣“凌迟三百六十刀”时,人群中竟不断爆发出叫好声。 无名氏最终没能坚持到行完刑,便断了气,结束了怨怼的一生。 萧卿尘带来“罪妇已伏法”的消息后,晁家上下哭成一团,停灵已月余的晁老夫人,终于能够安心下葬了。 允棠跪在棺椁前的蒲团之上,亦红了眼眶。 * 人们的悲喜本不相通。 晁家这边摔丧驾灵,一片哀嚎;魏国公沈聿风却领着夫人,带着官媒和数十车聘礼,招摇过市,来到崔府门前。 既是官家赐下的婚,瞧着允棠自己又愿意,崔奉本没什么好说的。 可见国公府的人进进出出,搬了一个多时辰还没搬完,挺肃静的院子,硬是被猪牛羊鹅,和一双大雁搞得鸡飞狗跳,过往的路都被箱子锦盒堵得死死的,只能侧身通过,老爷子有点坐不住了。 崔奉负手来到沈聿风身侧,后者正挽着袖子指挥,“哎哎哎,小心点,那箱子里可都是玉器!” 崔奉见对方没察觉,攥拳在嘴边轻咳了两声。 “哎呦,老将军,您先在堂内稍坐哈,就快搬完了。” “还未纳采、问名,便急着送来这么多聘礼,国公爷是不是有些太心急了?” 沈聿风摆手示意邓西盯着,笑道:“前面这几项都好办,既是官家赐的婚,自然官家就是媒人了。” 见崔奉脸色稍变,又忙道:“不过我今日也带了官媒来,等东西搬完咱们再坐下细说不迟,这帮小兔崽子不看着不行啊,手脚重得很。” 说完便又去忙了。 崔奉嘴张了又张,一个人站在路中间,跟几拨搬东西的小厮迎了个对脸,左躲右躲之后差点一脚踩进积雪里,自觉碍事,只好悻悻进了门。 祝之遥跟沈连氏两人正在谈笑品茶,崔奇风坐在一旁,也是浑身不自在,见父亲进门忙起身去迎。 崔奉问道:“允棠呢?” “出门去晁府了,说是要送老夫人最后一程。” “遣个人去知会一声,没事就早些回来吧。” 茶盏里的茶换了又换,崔奉正襟危坐到脊背发酸,沈聿风才摇晃进了门。 沈聿风刚要把手里数十页的聘礼清单奉上,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手指在空中点了点,“老将军说得对,第一项:纳采。” 三位身着紫褙子的官媒见状急急上前,你一言,我一语,将早就准备好的漂亮话全说了一遍。 先是夸赞魏国公三次勤王救驾,如何高门显贵、功勋荣耀,而后又翘起大拇指,说嫡子萧卿尘是如何貌赛潘安、英雄少年。 一番话说得沈聿风摇头晃脑,崔家众人则面面相觑。 崔奉应允之后,官媒吆喝一嗓子,一行小厮鱼贯而入,雁、羔羊、酒黍稷稻米面各一斛,纳采礼被一一奉上。 之后便是问名,祝之遥拿了写有允棠八字的名帖,官媒们拿到一旁去合算。 崔奇风挠了挠头,疑惑问道:“就,就在这算啊?” 沈聿风不以为然地点点头,“是啊,要不了多久,省得来回来去麻烦。” “这...是不是该等允棠他们两个小的在场?” “无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嘛,何况还是官家亲赐的婚,错不了,错不了。”沈聿风乐得嘴都合不上。 沈连氏歉意地朝祝之遥笑笑,“他是有些心急了,还望亲家多担待。” 祝之遥迟疑道:“我们毕竟不是允棠的父母,也不知道她还有什么想法没有,就这样贸然过了礼,总觉得不太妥当...” 沈聿风听了忙道:“无妨,日后允棠有什么再要求,让她开口便是,就算她想要天上的月亮,我也去为她摘来!” 听他这么说,祝之遥也不好再开口。 就这样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 “恭喜国公爷,恭喜老将军!”三位官媒齐齐转过身来,异口同声道,“此婚大吉,乃天作之合啊!” “哈哈哈!”沈聿风爽朗大笑,“赏,重重有赏!” 随后起身将聘书和清单,毕恭毕敬交到崔奉手中,“请老将军过目,咱们是不是抓紧定个日子,好把喜事办了?” 崔奉眉头一皱,“令郎曾说与允棠立下三年之约,国公爷难道不知情?” “三年?”沈聿风眼睛瞪得老大,回头看看沈连氏,又迟疑着转回来,“他是如何说的?” 崔奇风刚要张口,邓西神色慌张地跑进来,在沈聿风耳边低语几句,随后沈聿风无奈扶额。 “沈兄?”崔奇风试探性喊道。 “那个...”沈聿风干笑两声,“既然有三年之约,我们今天就先这么着。老将军,六礼可已过了四礼了,我再来可便是要请期了。” 随后朝沈连氏招招手,又赔笑道:“今日突发状况,我得,我得去看看,就不多打扰了,嘿嘿,告辞!” 说罢转身,险些把摞得老高的锦盒撞到,忙伸手扶住,之后拉着夫人匆匆离去。 留下崔家人大眼瞪小眼。 崔奉的神色愈发凝重,不发一言,崔奇风见了大气也不敢喘。 “父亲,还得您做主,这些聘礼...该如何处置才好啊?”祝之遥问道。 “点清楚,先收起来。此亲事若成,都给允棠当作嫁妆带走;若不成,便原封不动给他退回去。” 祝之遥应声,起身拿了清单,吩咐婢女给崔奉换些降火的茶后,便裹了披风出门。 崔奇风犹豫半晌,开口道:“父亲,沈兄性子就是如此,没规矩惯了,并非有意唐突,且看样子,今日是真的有事...” “我岂会不知道他是什么性子?”崔奉叹了口气,“只是你当那国公府是好地方?那国公夫人看起来人畜无害,可若没点心计,就凭她的家世,如何能当了魏国公的继室?” 崔奇风回想起刚才,沈连氏从一进门便一直扯着笑脸,觉得父亲有些小题大做了,但也没敢反驳,只道:“卿尘那小子对棠姐儿还是挺好的,会护着她的。” “婆母为难,要如何护?难道夫妇二人一同违逆不成?那样只会给我们家允棠,添个不孝的名声。” “不孝就不孝呗,那萧卿尘也没孝顺到哪去。”嘟囔完这句,见父亲瞪过来,崔奇风忙话锋一转,“我们棠姐儿再怎么说也是郡主啊,有官家和圣人在背后,谁还敢造次?再说我们棠姐儿也不是个蠢的,到时候指不定谁为难谁呢。” “罢了罢了。”崔奉摆摆手起身,“现在想再多也是徒劳,你去帮遥儿吧,那么多东西,点到天黑也点不完。” 再说沈聿风急急拉着沈连氏出了崔府的门,把人塞到马车里,便带着邓西策马而去。 吕妈妈疑惑问道:“国公爷这是怎么了?” 沈连氏低头整理裙摆,轻描淡写道:“还能是怎么了,那个竖子又闯祸了呗。” 街上的积雪已经大部分清理干净,临近年关街上行人众多,沈聿风只得放慢速度,他扭头问道:“现在人在何处?” “缘起说,小公爷正在大闹军巡院大狱。他不知为何,把楚翰学捉了去,非要关押起来审讯。军巡院的人不敢得罪,只得按他说的做,但也少不了要给楚家两位王妃通风报信。” 闻言,沈聿风一勒马,“你说,是缘起来报的信?” 邓西不明所以,忙不迭点头道:“是啊,刚是缘起亲自来的,说请国公爷快去看看。” 沈聿风低头一琢磨,咒骂道:“这个竖子,把我当傻小子遛啊。” “国公爷这是何意?” “没什么!走,咱们先去茶楼吃个茶,听个曲,再去不迟!” 沈聿风说完一夹马肚,直奔正前方赵氏茶楼。 “啊?”邓西满腹疑团,见他走远只得跟了上去。 86. 腊八日未雪不寒 军巡院狱要比之前去过的开封府狱小得多,且院中来往的也大多是军巡院的官兵,军纪严明,雷厉风行。 允棠和萧卿尘来了这么久了,竟听不到一句说笑闲聊的话。 她打头走在昏暗狭窄的甬道里,边走便回头,不放心地问道:“这...能行吗?” 萧卿尘点头,“你就放心问,剩下的交给我,我要是摆不平的,还有魏国公呢,我让缘起去叫他来了。” “啊?” 一惊之下,她脚下一个趔趄,萧卿尘忙伸手擎住。 她刚换上红色戎装,头顶简单绾了个发髻,以红色丝带系住,平添几分英气。 萧卿尘对上她的眼,笑道:“你平日里总穿青色,其实你穿红色也很好看。” 按照计划,萧卿尘独自一人拎着木桶,来到关押楚翰学的牢房,楚翰学鼻子都快气歪了,见了他破口大骂,“萧卿尘,你又发什么疯?我是掘了你们家祖坟了怎么着,你怎么就非得咬住我不放呢!我正吃酒呢我...” 正说着,角落里突然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楚翰学立刻噤了声,脊背僵硬地回头一看,那里竟然一直坐着一个人! 那人的身影隐在黑暗里,一动不动,以至于楚翰学光顾着对外叫嚷,丝毫都没察觉。 楚翰学吓得打了个酒嗝,俯身去看。 那人好像是个罗锅,背驼得很严重,一头乱蓬蓬的头发掩住面容,破衣褴褛,草鞋的大脚趾处破了个大洞。 不知道为什么,这身形总觉得很眼熟。 “喂!”楚翰学试探性地喊了一声,那人也不抬头,反倒蜷缩得更厉害了。 楚翰学失了兴趣,转头问萧卿尘道:“这谁啊?哎呀,甭管是谁了,我警告你啊,赶紧把我弄出去,不然等我姐姐来了,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萧卿尘却二话不说,提起木桶,将里面的水尽数朝牢房里面泼去! “你你你,哎——”楚翰学躲无可躲,还是被冷水泼个正着,登时打了个寒颤,“萧卿尘,你他妈——” “我什么都不知道!不关我的事!” 一声凄厉的呼喊打断了楚翰学的咒骂,那人发了疯似的从地上弹起来,不住地来回疯跑,试图找个能隐匿藏身的地方。 不但如此,还用力抓自己的头发,口中念念有词,“不关我的事,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楚翰学借着外面照进来的光亮,眯着双眼去看,待看清楚那人的脸后,面色大变,直接后仰跌坐在地上,还手脚并用,向后蹭了好几步,直到退到墙边才停下。 “罗,罗锅?你是罗锅?” 罗锅身形一震,慢慢转头,两人视线相对。 时间仿佛静止了,谁也没有再动。 “呼”的一声,近处的油灯好像被风吹灭了,几个人都陷入黑暗里。 半晌,楚翰学盯着那熟悉的轮廓,声音颤抖问道:“你,你是人是鬼?” 罗锅惊恐万状,摆手道:“谷(楚)衙内,不要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躲在暗处的允棠,听到这句话,心脏都漏了一拍。 原来罗锅一直说的都是楚衙内,可天意弄人,好在虽兜兜转转,最后还是让她找到了。 “你,你——”楚翰学仓皇起身,眯着眼睛,在昏暗的牢房里四处寻找能用来防身的东西。 允棠定了定心神,从暗处轻手轻脚走出,悄悄站到萧卿尘身侧。 找了半天,一件能用的东西都没有,楚翰学气血上涌,酒气也渐渐侵了心神,开始头重脚轻起来,不住地晃着脑袋,自我安慰道:“一定是我喝多了,这都是幻觉,没错,是幻觉。” “楚衙内,在找什么呢?” 听到萧卿尘问话,楚翰学抬眼就想骂一句,却看到他身边一袭红衣,脸色惨白的允棠,吓得顿时汗就下来了。 “崔,崔——啊!快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 话虽这么说,可人却跑到牢房角落,蜷缩成一团,眼睛都不敢睁。 同样被吓到的还有罗锅,也匍匐在地上,裤子下又湿了一片,哀求道:“不要来找我,是谷(楚)衙内,你赤(去)找他!” 允棠看着面前狼狈不堪的主仆二人,嗤笑出声。 万事皆有因,万般皆是果,这让魑魅魍魉,都无所遁形。 “楚翰学,胆敢对我下迷药,行不轨之事,却不敢正视于我么?” 冰冷的女声,回荡在牢房之中。 “这事儿是我姐逼我的,药是她下的,真正行不轨之事的也不是我!待我去时,你都已经被人截走了,人都不知去向,还,还怎么不轨?这一切都与我无关呐!”楚翰学紧闭双眼,双手合十举在头顶上,不停膜拜,“菩萨、佛主和三清真人都能作证,我说的千真万确,绝无虚言!” “况且,况且你死了也不是我杀的,咱们冤有头债有主,该找谁找谁,好不好?” 等了半晌,也没再听到动静,楚翰学试探性半睁一只眼,探头向外望去,只隐约看到萧卿尘的身影,在木桌旁用火折子点着灯。 待重新恢复光亮,楚翰学忙冲到栅栏边,寻找红色身影,可除了萧卿尘,哪还有其他人? “人呢?” 萧卿尘似笑非笑,“什么人?” “就刚才...” “人呢?人在哪?”一个娇媚,却怒气冲冲的女声从门外传来。 萧卿尘将火折子收起来,笑道:“你姐来得还真快!” 很快,瑄王妃便带着一群人冲了进来,见楚翰学被关在里面,登时大怒,质问道:“小公爷,你这是何意,我弟弟他犯了什么罪,要这样折磨他?” “折磨?”萧卿尘从腰间掏出一把镶了宝石的匕首,拿在手里把玩,嗤笑道,“我碰都没碰过他,这也叫折磨?” “他平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人,你把他拉到这种地方来作甚?还搞得浑身湿透!抓人也总要有个理由吧?” “我作为皇太孙洗马,发现有人拿真金白银来买官做,自然不能坐视不理!”萧卿尘义正言辞。 瑄王妃一怔,“什么买官?” “那我倒要问问瑄王妃了。楚翰学一无荫封,二无科举功名,三无高官引荐,如何就做得一州的主簿了?若非买官...”萧卿尘一迟疑,“难道是瑄王殿下以权吓之?” “你休要血口喷人!这其中缘由自然不必与小公爷分说!”瑄王妃蹙眉,对跟来的狱卒喝道,“还不快把门打开!” “这...”狱卒偷偷瞥向萧卿尘。 瑄王妃更气了,“怎么?你耳朵是聋了么!” 萧卿尘附和,“是啊,快开门,得罪瑄王妃,小心你的脑袋!” “你——” 狱卒听了,忙扯下腰间钥匙将门打开。 门一开,楚翰学就冲了出来,嚎哭道:“姐,我刚才看到鬼了!” 闻到满嘴的酒气,瑄王妃皱紧了眉头,怒喝道:“你还不快闭嘴!” “是真的,还有里面这个人...” 似乎闻到了尿骚味,瑄王妃嫌恶地朝牢房里面看了一眼,“这关的都是什么人呐?” 萧卿尘笑了笑,“哦,这人是从越州来的,偷了东西,从抓进来就得了风寒,时时高热,又咳喘不止...”说完,眼睛向楚家姐弟瞥去。 瑄王妃闻言脸色一变,忙拉着楚翰学退了一步,并装作不经意用袖子掩住口鼻,道:“关也关了,小公爷是不是可以放我们走了?至于任主簿一事,我们自会跟官家交代,不劳小公爷费心了。” “姐,你听我说...” “快走!” 也不等萧卿尘开口,瑄王妃拉着楚翰学急急离开。 直到脚步声远到听不见了,允棠才从暗处闪出来。 她咬紧牙关,“竟真的是她!” “是啊!”萧卿尘也叹道,“竟真的是他。” 两人站在原地,唏嘘了好一阵,萧卿尘见允棠穿的单薄,忙捧了她冰凉的小手,哈了口热气,“冷么?快回车上把衣裳换了,小心着凉。” “嗯。” “咳咳。” 两人抬头,见沈聿风正半侧着身子,想看又不敢看的样子,十分滑稽。 萧卿尘没好气道:“才来?黄瓜菜都凉了!” 沈聿风探头朝里看看,乐了,“你这不是用不着我嘛!” 萧卿尘又凑近了问:“去喝茶了?” “你小子是属狗的啊?”沈聿风在自己身上闻了闻,“也没什么味道啊?” 父子俩终于不拌嘴了,允棠欠了欠身,“见过国公爷。” “嗯!”沈聿风满意点头,“允棠啊,晚饭去家里用可好?” “不去。”萧卿尘毫不留情面地拒绝。 “我又没问你!你还嫌我来得晚,我今日做了一件大事!去给你这臭小子提亲去了。” “提亲?” 异口同声的两个人又惊又喜,当然,惊的人是允棠。 “崔老将军说了,你和允棠有什么三年之约,怎么回事啊?” “阿嚏——” 见允棠打了个喷嚏,萧卿尘也来不及回话,急急拉着她离开。 “喂!晚饭到底回不回来吃嘛!” * 腊月初八,下了好几日的雪,终于放晴了。 汴京各大寺院都举办起浴佛会,并施腊八粥给信徒们,街上也频见僧尼化缘,集市上早早贩卖起了除夕元宵要用的门神、桃符和胶牙饧等等,百姓们呼着白气沿街采买,年味十足。 太阳晒过的雪更“黏”,允棠难得清闲,跟双生子在院子里塑雪狮。 二人本说要比赛谁塑得更快些,可赛事过半,崔北辰一个雪团丢过来,挑起战争,就又变成了打雪仗。虽是亲姐弟,可互相扔起雪团来,丝毫不留情。 她堆了一半的雪人,成了炮灰,被砸得面目全非,索性起身到一旁坐下,晒晒冬日暖阳。 笑着笑着,她便又笑不出了。 下迷药的事,是瑄王妃做的,行不轨之事,是瑾王做的,那如果按照之前的推断... 追杀她和母亲的,不是太子党,便是瑞王了。 87. 驱傩归去作新春 真正给了允棠提醒的,还是谷平显的一句话。 “我成日在汴京城里晃,若我带过他,一定有人认得出!” 记得第一次和萧卿尘去白矾楼,那里的小二不但认得各位达官显贵,就连常在他们身边的小厮都如数家珍。 于是设法打听了几位,以前在有名的茶楼、酒楼、瓦子负责迎客的小二,拿了罗锅的画像挨个去问,果然有人认得。 可如今下一步该如何做,她却犯了难。 果然还是陷入到了她最不愿看到的境地啊! 说实话,在官家的众多皇子中,允棠最喜欢的,便是瑞王了。 瑞王有股清冷的书生气,常年卧病让他的肤色偏白,更增添几分儒雅,本是手不能提的弱质书生,可矛盾的是,他身上还有着只属于帝王家的霸气。 他也是少有的聪明人。 他主动提出要帮她,是真心还是假意,允棠已经不敢想了。 而太子,她也曾见过数面,更是从旁人口中数次听说太子的事迹。 都说太子懦弱,可她觉得,太子是心怀大爱的——至少表现出来是这样,身处帝王家,却仁善到连只蚂蚁都不忍踩死,更是见不得一点人间疾苦。 作为君王,太子欠缺的是杀伐果决,可若单纯作为亲王,便没什么可挑剔的了。 太子身后便是中宫圣人,半年来,她花了大半时间陪伴的祖母,视她母亲如同亲生女儿一般,她不愿相信这狠绝的追杀,是出自太子党之手。 这看似平静的水面下,实则暗潮涌动,她曾利用瑄王达到自己的目的,又怎知这过程中,没沦为其他人手中的利刃呢? 这个想法让她不寒而栗。 那宛如素影的冬日,再也无法带给她一丝丝暖意。 忽然感觉有东西落到脸上,冰冰凉凉的,一抬头,是崔北辰,捧了一抔雪,兴奋地喊她看。 允棠起身,惊喜发现,那抔雪中间,有一枚晶莹剔透,形状完整的雪花。 见她展开笑颜,崔北辰一脸满足,忽地又无比认真道:“允棠,你不要不开心,要是萧卿尘对你不好,你就告诉我,我们把这亲事退了便是!” 允棠不由得哑然失笑。 “你当允棠是你呢,天天只知道儿女情长?”崔南星翻了个白眼,活动活动有些冻得僵硬的手指,道,“明显她在为姑母的事发愁嘛,不知不觉都过去五个月了。” 允棠呼出一口灼热的雾气,是啊,时间如白驹过隙,她只知道过了好多个日夜,却还未曾仔细数过。 当逝去的时间有了具象的数字时,好像脑海里凭空出现一个正在倒计时的时钟,每秒都在不断变化,连她熟睡时也不会停止。 “我怎会不知?”崔北辰红着脸争辩,“可你这样掰着手指替她数日子,岂不是令她更心焦?” 崔南星一怔,随后悄悄去瞥允棠。 焦虑果然是会传染的。 “你们不用这么紧张,我不过是发会儿呆罢了。”允棠笑笑。 崔南星提议,“不如我们出去玩吧,今日外面可热闹了,我们也买些傩面具戴戴。” “好啊!”崔北辰附和。 允棠想起去年腊八,那还是在扬州,她领着小满和白露,带了钟馗、判官的狰狞面具,去街上转,玩得不亦乐乎,如今却是物是人非了。 两人期待的眼神,让她很难拒绝,于是点点头,“好。” 引来一片雀跃。 民间的傩俗,本是由乞丐戴上邪祟的面具,敲锣打鼓,逐门逐户乞讨财物,有驱邪祟的意思。 后来年轻男女和孩子们觉得好玩,也都争相效仿,商贾们更是抓住商机,集市上开始出现各式各样的傩面具,也就不局限于邪祟了,美的丑的,一应俱全。 三人在琳琅满目的面具摊间流连,崔南星为允棠挑了个白狐的面具,那白狐眼角上挑,妖媚异常。 “哎呀小娘子,真是好眼光啊!”摊主夸赞道,“这个白狐的面具,我今年一共就做了两个,刚被人买走一个。” “那是,我眼光一向很好的。”崔南星得意应声,用肩膀撞了撞崔北辰,“怎么样?是不是很好看?” “好看...”崔北辰露出痴汉笑。 允棠今日穿的是珠白色暗纹短棉袄,外罩绯色镶狐狸风毛的比甲,配上白狐面具眉上左右各两个朱砂红点,真是宛如灵动的狐仙本尊一般。 她摘下面具,朝身后一指,“快挑,那边人多,我们去那边看看!” 崔北辰挑的是面部狰狞的十八罗汉之一,崔南星则选了青面獠牙的小鬼。 戴好面具来到人群聚集的街道,才发现这里有各种街头表演,有喷火的、耍彩球的,还有牵着猴子做各种动作表演的,拍手声、叫好声不绝于耳。 崔南星拉着弟弟和允棠挤到人群前面,只见卖艺人将火把举到面前,呼地用力一吹,一道火舌喷涌而出! “好!”崔南星大声拍手叫好。 “好什么呀?”旁边一名戴方相氏面具的蓝袄小娘子嗤笑道,“没见识的乡巴佬,年年都是这几样,看都看腻了!” “我愿意叫好,关你屁事!”崔南星也不示弱。 不等蓝袄反驳,另一名粉缎斗篷的女子惊呼:“县主,你看,她的白狐面具跟你的是一样的!” 县主? 允棠探头去看,果然看到另一位戴白狐面具的女子,站在蓝、粉二人中间。 “真晦气,早知道我就两个都买下了!”女子将面具一把扯下,丢在地上还踏了了两脚,转身挤出人群。 不是新城县主是谁? 好端端被扫了兴,再看也只觉得无趣,崔南星一跺脚,拉着弟弟和允棠去看耍猴儿的老翁。 刚挤出人群,便听粉斗篷道:“县主,怎的还如此闷闷不乐的?若觉得这里没意思,那还是找个地方打扇牌儿如何?” “扇牌儿更无聊!”新城县主没好气道,“都怪我父亲,非要临在我出门前跟林侧妃说那些话,搞得我一整天心情都不好!” “瑾王殿下说什么啦?” 蓝袄道:“害!还不是除夕家宴的事,新晋的文安郡主也会去不说,还要带着未来郡马...” “未来郡马...萧小公爷?”粉斗篷掩口惊呼。 “可不正是么!” 崔南星扭头看看允棠,隔着面具看不到她的脸色。 “走吧,听这些无聊的做什么?”崔北辰欲拉她二人离开。 允棠脚下却不动。 提了萧卿尘的名字,新城县主更加气愤,脸都皱成一团了。 蓝袄又阴阳怪气道:“你说她一个连生父都不知道是谁的野种,怎么好意思招摇过市的呢?有娘生,没娘教,果然脸皮是要厚些。” 崔南星怒不可遏,几步冲到跟前,甩了蓝袄一个耳光,连面具都打飞出去老远。 新城县主三人,都被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还是蓝袄率先反应过来的。 “你,你竟然敢打我?”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娘教,不过你娘就把你教成这副德行?”崔南星叉着腰,怒目而视。 蓝袄捂着脸质问,“你到底是谁?” “我是你姑奶奶!”崔南星呸了一声。 崔北辰忍不住笑出声。 “你知道她是谁吗?”粉斗篷厉声诘问。 崔南星嗤笑,“行吧,说说,看是谁家的女儿这么没教养,我们郡主好上门亲去问问。” 粉斗篷露了怯,没敢再继续说下去,几人目光齐齐聚在允棠身上。 她却陷入沉思。 对啊,之前怎么没想到? 想要报楚家的仇,不是非得硬碰硬,从瑄王夫妇身上找入手点。 眼前这新城县主和她母亲瑾王妃,不正是送上门的肥肉吗? 见她不动也不说话,蓝袄顿时慌了神,“郡主您误会了,我不是在说您,我是在说别人。” 崔南星不依不饶,“在说谁?都有名有姓的,说出来让大家听听!” “我——” “你若是敢作敢当,我还能高看你一眼。”崔南星不屑道。 粉斗篷气不过,“你也不过是仗着郡主势力咬人罢了,有什么资格说她?” 崔南星气笑了,扯下面具往地上一丢,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我崔南星做事还需要仗着谁?” 眼看事情越闹越大,已经开始有人过来指指点点,允棠上前一步。 “啪”地一声,又甩了蓝袄一个巴掌! “若是再让我听到你们说我母亲,就不是掌嘴这么简单了!” 这次蓝袄没敢吭一声。 新城县主鼻子里哼了一声,“姐姐好大的威风,刚当了郡主,就学人家杀鸡儆猴啊。” 允棠凑近一步,压低了声音讥笑道:“对,没错,你就是需要警告的那只猴,你最好学乖一点。” 新城县主瞪眼,“你说谁是猴?” “说你啊,这都听不出来吗?”允棠云淡风轻。 可新城县主却嗅到一丝熟悉的味道,这表情跟那日在宫里捡莲子时如出一辙! “我知道,你是在故意激怒我。”新城县主看了一眼越聚越多的人们,忿忿道,“一样的亏我还能吃两次么!” “哟!”允棠用夸张的语调,“还真是难得,学聪明了。” “咱们走着瞧!”新城县主狠狠瞪了她一眼,转身走掉。 蓝、粉二人也忙跟了上去。 88. 炊金馔玉待鸣钟 “允棠,咱不跟她们一般见识。” 崔南星宽慰道,心中暗自懊恼,本是好意,见她心中郁闷,才拉她出来逛逛,谁知一出门便撞见这几位瘟神,看来下次出门要看看黄历才行了。 允棠却是面色平静,轻声道:“南星,我可能要搬出去住一阵子了。” “搬出去?”双生子异口同声。 崔南星面露焦急之色,“为什么呀?虽说官家赐你好大的府邸,可也没修缮完呐?再说你一个人住也无聊不是?” “就是啊。”崔北辰也附和。 “只出去住一阵子,很快会搬回来。”允棠看着新城县主远去的背影,“我想要弄清楚一些事情。” * 除夕夜,家宴设在紫宸殿,虽早就有令一切从简,可毕竟是皇家筵席,流水一样的宫女内侍们,手中捧着各色珍馐鱼贯而来。 殿内香烟缭绕,鼓瑟吹笙,更有教坊歌舞乐妓使尽浑身解数,卖力表演。 官家授意,菜单中特意加了立过功的“飞虾”,有尝过的知道是难得的极品美味,也有不少女眷心中惶恐,却不敢表露半分。 在座的娘子和亲王们,也都看出官家的心意,频频举杯向允棠敬酒,她自知酒量浅,早就让小满将酒壶中的酒换成白水,这样一来,便也就能应对自如。 她身边坐的是几位郡主,除了和长宁郡主有过几面之缘之外,其他的都不认得,偶有眼神交汇,则相互颔首示意,并未有过多交流。 新城县主坐在尾席,离她远远的,这点让她很满意。 她忍不住将目光瞥向瑞王,瑞王妃正在认真布菜,而后停手抬头,夫妇俩相视而笑,如胶似漆。 再看瑾王和瑾王妃,便都是各吃各的,貌合神离,倒是一旁的林侧妃,时不时为瑾王夹几道菜,耳语几句,神态更松弛些。 “你夫君呢?”一个清洌的女生突然闯了进来。 原来是长宁郡主。 允棠不由得辩解一句,“什么夫君,我们还没成亲呢。” “害,还不都一样!”长宁往她这边凑了凑,“老早我就听说萧卿尘会来,还是以你未来郡马的身份,那新城县主鼻子还不得气歪了啊,哈哈哈,想想就开心。” 说话间,皇太孙和萧卿尘匆匆进了殿,二人向官家行礼。 “孙儿有事耽搁了,祖父恕罪。” “无妨,快坐。”官家面颊微红,显然心情大好,才开席不久便已微醺。 皇后忍不住劝道:“还是少喝些。” “知道。”官家乖乖应着,见有司膳端来滴酥水晶鲙,忙道,“这放到圣人面前,她爱吃。” 萧卿尘来到允棠身边坐下,还未坐稳便急道:“我都好几日未见你了...” “要不要这么肉麻?”长宁装模作样抚了抚手臂,假意抹掉一身鸡皮疙瘩,又想到什么似的扭头朝尾席望去,果然新城县主脸都绿了。 长宁捧腹笑得前仰后合,举起杯盏道:“萧卿尘,我今天是真高兴,必须敬你一杯。” 萧卿尘看看允棠,摇头道:“我不跟女人喝酒。” “你不...”长宁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咬牙道,“你要不要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 萧卿尘懒得答,在案几下摸索,找到允棠的小手,宽大的手掌整个覆了上去。 “你干嘛?”允棠齿间挤出几个字。 萧卿尘一副无辜的样子,“没干嘛啊。” 她将手用力抽了几下,也没抽出来,只得放弃挣扎。 萧卿尘如愿以偿,无尽笑意在唇边荡开。 刚巧皇太孙看到这一幕,无奈摇头,啧啧称奇。 “父亲,允棠和卿尘真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啊。”太子赞叹道。 官家点头称是,魏国公更是乐得合不拢嘴,忙举起杯盏,“太子殿下果然慧眼,来,下官敬您一杯!” 皆大欢喜之时,唯有瑾王黯然神伤,闻言更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酒入愁肠,亲生女儿就在面前不得相认,就连婚事也是从外人口中知晓的,这个中滋味,真是苦不堪言。 淑妃盈盈笑道:“既然是要成亲的人了,就别给他安排什么实职了,本也不是什么要紧的。整日风风火火在外面奔波,文安郡主少不了要跟着担心。” 覆在允棠手背上的手指一震,她扭头看去,果然,萧卿尘面色沉了下来。 “淑妃娘子说笑了,既然拿了这份俸禄,自然不能尸位素餐。” 淑妃掩口笑,眼波流转间却多了几分不屑,“都是自家人,用不着说这官场上的话,有你父亲在,你自然是不必刀口舔血争功名的。” 此言一出,就连皇太孙心里都捏了一把汗。 萧卿尘将手中筷子轻拍于桌面之前,轻笑了一声,“在官家都为我们订亲高兴之事,淑妃娘娘坚持要给我这个下马威,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让我猜猜原因,难道是因为,楚翰学的官是您安排的?” 淑妃面色微变,“小公爷扯到哪去了,官家和圣人这么疼文安郡主,定是也见不得她忧心,我也是为官家和圣人的身子考虑,才这么说的。” “也是。”萧卿尘点点头,“淑妃娘娘关怀备至,倒是卿尘不懂事了。” 见淑妃面露得意之色,他又道:“那不如,让官家把瑾王殿下的实职也一并去了吧,也免得淑妃娘子劳心了。” “噗——” 沈聿风刚喝进去的酒,原封不动全部喷了出来,忙道:“竖子,不得放肆!” 席间众人都努力压平嘴角,不让自己笑出声来,估计是把这辈子所有难过的事都想了一遍。 “你——官家!”淑妃嗔道,“如今这小辈也敢顶撞于我了!” 沈聿风摆手,“哎,淑妃娘子此言差矣,不过是闲聊,怎么就是顶撞呢!” 官家浅笑,“淑妃你也是,卿尘在允棠面前卖力表现还来不及,你非在这时候说他沾父亲光,他不急才怪!” “萧卿尘,你不能总是这样狂悖无礼。”瑾王突然开口,“你要好好对待允棠,不然...不然官家和圣人都不会放过你。” 萧卿尘知晓其中真相,自然也就听懂了瑾王的潜台词,他认真点头,“我会的。” “多谢瑾王殿下关心。”允棠抬眸道。 瑾王不由得苦笑,就这样轻飘飘一句话,便将两人距离推开老远,对女儿的关心,竟变成来自陌生人的善意。 “看来钺哥儿,是真的很喜欢允棠啊。”长公主意味深长。 这看似无意的话一出,气氛瞬间冷了下来,瑾王妃甚至已经红了眼眶。 官家适时开口,“朕还有件事要宣布。” 程抃忙摆手屏退舞伎,众人也收了心神,翘首聆听。 “多年来我朝与辽国战事不断,朕想收复故土,他们想夺回关南,可都无功而返,真可谓旗鼓相当。但战事劳民伤财,朕与辽帝都深谙其道。” “起初辽国想以和亲为媒介,就此休战,可用小女儿家的一生来换取大国和平,朕深以为耻。所以朕派出副相曹壬为国使,随辽国使团回辽谈判,经过数月努力,最终与辽帝达成共识,明年寒食节时,立誓结盟,共享百年太平!” 太子激动万分,“太好了,这于百姓来说,是天大的好事啊!” 瑞王却迟疑,“父亲,代价是什么?” 官家沉吟,“每年予辽国岁币十万两银,二十万匹绢。” “什么?”瑾王腾地起身,因跛脚还晃了两晃,“区区辽国,竟要我们向他们纳贡?” 官家皱眉,“并非是纳贡,不过是看他们地处苦寒之地,以金帛济之罢了。” “父亲,万万不可啊!”瑾王愤然作色,“此盟一结,万千将士们都会寒心呐,他们宁愿战死也不愿受此屈辱!” 璟王沉默了半晌,终于开口道:“区区十万两,倒是也没什么...” 瑄王也起身,沉声道:“这次我赞同秉钺的看法,别说十万两,就是一万两也不该给!我们又不是兵败,非要忍辱求和!” 官家转向皇太孙,“弘易,你认为如何?” 皇太孙刚喝了口茶润润喉咙,忙放下茶盏道:“孙儿倒是觉得,这个代价可以接受。” “详细说来听听。” “每岁用在战争上的银子,没有千万也有八百万,何况还要死掉那么多将士,如今只花十分之一的银钱,便能解决问题,让边关百姓能得以发展生产,是划算的。” 官家满意地点点头,又想到什么似的转向允棠,笑吟吟问道:“平日里属你鬼点子最多,你又如何说?” 允棠一怔。 官家非要把这个事情拿到家宴上来说,说不想试试各位皇子对政事的敏感程度,她都是不信的。 太子只顾将士和百姓的性命,却不顾代价,错。 瑾王和瑄王只顾大国之尊严,却罔顾人命,亦是错。 同样身为储君的皇太孙,答得漂亮,官家毫不掩饰满意之色,可问到她,这算什么? 她何德何能,竟能跟储君站在一列了? 但既然官家问了,她也不能不答,只得清了清嗓子,不疾不徐道:“辽国以游牧民族为主,农耕和手工自是不如我朝的,若是休战之后还能通商,兴许,兴许这给出去的钱不但能赚回来,还能剩余好多补充国库呢。” “哈哈哈哈!”官家拍案放声大笑,“程抃,把那座安南进贡的珍珠舍利宝塔请上来!” 萧卿尘偏过头去看允棠,她肌肤透着淡淡的粉色,近距离看起来,连脸上的绒毛都清晰可见,好像熟透的桃子,恨不得凑上去咬上一口。 她的耳垂被耳铛微微拉长,他忍不住轻声问一句,“痛不痛?” “什么?”允棠茫然。 他抬手轻抚她的耳垂,在碰触到的一瞬间,她触电般弹开。 她心跳都漏了一拍,道:“你,你说耳洞么?不痛啊,打了很久了。” 说话间,几名内侍小心翼翼抬了宝塔上来,置于殿正中高台之上。 宝塔高三尺有余,造型华丽精致,每层雕刻都不尽相同,且栩栩如生,其间更是用琥珀、玛瑙、珊瑚、绿松石等名贵宝石装饰,极尽奢华,美轮美奂。 程抃介绍道:“据说在宝塔顶层,还放置有一枚舍利子。” “这真是世间罕见的宝物啊!”璟王叹道,“我游历世间,见过无数珍宝,都不及眼前这宝塔十一。” 官家抚须笑道:“待筵席过后,命人将此塔送到文安郡主府去!” 89. 除夕守岁接长筵 这一番操作下来,官家偏重文安郡主的心,众目昭彰,可偏偏有人不信邪。 见允棠出尽了风头,又与萧卿尘耳鬓厮磨,新城县主气得一跺脚,跑到母亲瑾王妃身边去诉苦。 瑾王妃又何尝不是心如刀绞,见女儿泪眼婆娑依偎在身侧,登时万般委屈涌上心头,揽住女儿红着眼道:“即便有官家偏爱,文安郡主也应潜心笃志,砥身砺行才是。” 此言一出,嘈乱的殿中瞬间静了下来。 瑾王呵斥道:“你醉了!” “我压根就没吃酒,如何醉?”瑾王妃胸口剧烈起伏,愤然驳斥道,“我就连为慧姐儿说两句话也不能了么?” “你是疯了么!”瑾王齿间挤出几个字。 瑾王妃昂首,一副豁出去的模样道:“父亲,腊八那日,慧儿同监察御史刘迎家五姐儿一同出门看傩戏,不知怎的言语间冲撞到文安郡主,刘家五姐儿被掌掴,慧儿在一旁,什么都没说,还被辱骂训斥一番。当时众多百姓围观,我朝皇室向来低调内敛,郡主如此嚣张行事,岂不让百姓街头巷尾议论?皇室颜面何存?” 说话间,瑄王妃几次使眼色,轻摇头试图制止,可瑾王妃心意已决,声声以血泪控诉。 官家皱眉,“允棠,可有此事?” 允棠毫不避讳,“没错,确有此事。” “这...”沈聿风左右看看,“这中间怕是有什么误会吧?” “文安郡主掌掴刘家五姐儿时,那么多双眼睛都看着!”瑾王妃怫然道,“怎么可能是误会!” “瑾王妃不如说说,到底是如何言语冲撞到郡主的?”萧卿尘冷声道,“总不能如此断章取义。” “几个女儿家不过就是在闲聊,文安郡主便冲过来...” “闲聊?聊些什么?”萧卿尘逼问。 “这我如何知晓?”瑾王妃恼羞成怒,“我又不在现场!” 瑄王妃无奈闭上双眼。 萧卿尘嗤笑,“刚刚瑾王妃说得绘声绘色,我还以为是您亲眼看着呢。” 新城县主指天道:“我在,我亲眼看着呢!我发誓,她真的动手打人了!” “我从未否认我动过手。”允棠转向官家,“祖父,那日刘家娘子说,我是连生父都不知道是谁,有娘生,没娘养的野种。” 砰! 官家怒喝一声,拍案而起! “刘迎就是这么教育女儿的?!如此品行怎堪监察御史重任?!传朕口谕,监察御史刘迎教女无方,落为京畿县令,罚俸一年!” 新城县主被吓得一个激灵,眼泪还在眼圈里打转。 允棠继续道:“新城县主当日还在一旁嗤笑我耍威风,我便一并警告了她。若当朝郡主能随意被当街辱骂,皇室才真是颜面不保!” 瑾王也暴起青筋,骂道:“你成日里和那些个不明事理的小娘子在一起厮混,竟连长幼尊卑都不懂了么!光是警告都是便宜你了!” “父亲!”新城县主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泪扑簌扑簌掉了下来。 瑾王妃也没想到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一时间反应不过来怔在当场。 “我当街动手打人,的确有做得不妥的地方。”允棠垂眸,“望祖父责罚。” “你何错之有?你是官家亲封的郡主!”皇后冷声道,“藐视你便是藐视官家!” 刘迎乃是贵妃远房的侄儿,贵妃闻言忙赔笑道:“贬也贬了,罚也罚了,不然就算了吧,若是处理得太过激,反倒对郡主有不好的影响。” 见瑾王妃母女还楞在那,又道:“慧姐儿,还不快给姐姐赔个不是?” 新城县主看看父亲,又看看允棠,一跺脚,转身哭着跑了出去。 “妙君,还不快跟过去看看?天寒地冻的,慧姐儿再得了风寒。你也是的,允棠好歹也是...”贵妃欲言又止,顿了顿道,“都是小姐妹,也没什么深仇大恨的,多往来,让她们亲近些才是!” “是。”瑾王妃依言追了出去。 让她们母女这么一闹,再可口的酒菜也变得索然无味,官家长叹一口气。 程抃见状,忙拍手唤杂剧表演入场,表演夸张滑稽,数次引得众人哄笑,见允棠席间也不断掩口展笑颜,官家面色这才逐渐缓和起来。 子时正一到,爆竹声响起,众人三三两两来到殿外,看绚烂烟花绽放在宣佑门上空。 新年伊始。 希望自己事事都顺利。 允棠合掌、攥拳、阖眼,默默许下新年愿望。 再睁眼,彩炫星空下,萧卿尘正含笑看着她,眸子里映着一朵朵稍纵即逝的烟花。 “新年快乐,萧卿尘。”她莞尔道。 萧卿尘一楞,旋即也学她道:“新年,快乐。” 除夕守岁直至三更天,困意袭来,愈发觉得冷得刺骨。 天还未亮,文武百官已冠冕朝服,齐齐候在皇城门外,等待朝拜天子,而官家此时也没闲着,钟鸣之后焚香祭天,祈求风调雨顺,百谷丰收。 允棠一路上昏昏沉沉,靠在萧卿尘肩膀上半寐半醒,回了崔府更是一头扎在床榻上,沉沉睡了过去。 最后还是团子把她蹭醒的。 昔日的小绒球,因伙食太好,已经变得浑圆,毛发柔顺闪亮,手感极佳。 “嗯...别闹,让我再睡会儿。”允棠呢喃着翻了个身,还不忘伸手摸摸团子安抚一下。 只是这一摸,却没摸到刚从脸上蹭过的毛发,团子好像钻到被子里了,捏一捏,布料下的肌肉倏地收紧,手感变得坚硬起来。 她睁眼缓了缓神,睡眼惺忪地回头,对上萧卿尘略显紧张的双眸。 两人都低头向下看去,允棠发现自己的手还在他的大腿上揉捏,忙抽了回来,慌乱道:“你,你怎么在这?” 萧卿尘喉结上下滑动,“咳,我来拜年啊。” “我是问你为什么在我房间里。”允棠忙把被子扯到胸前。 “是崔二娘子要我叫你起床的,说是午饭已经好了。”萧卿尘见状忙别过头去,仓皇起身,“那,那我到外面等你。” 说完也不等她回答,逃也似的出了门。 碧空如洗,纤云不染,日头带来的热量少得可怜,可萧卿尘立在寒雪地里,却周身燥热难耐。 即便是崔二娘子有意撮合,他从小受的教诲也知道此行为不妥,可还是鬼使神差进了门。 他只是想看她的睡颜,如同数月前在庄子上,在国公府一样。 大腿被她捏过的地方,仿佛还能感觉到她手的温度,他的心越跳越快,索性俯下身抓了把雪拍在脸上。 屋内她传了盥漱,很快有端了水盆的女婢前来,小满见他脸上尽是湿雪,贴心地递了干帕子,他胡乱地抹了把脸,这才静下心来。 再次唤他进门时,允棠已换好了新制的妃色短袄,绾好了发髻,正坐在铜镜前,等小满为她簪头饰。 “你已经给我外祖父他们拜过年了么?”她偏头戴上羊脂玉耳坠,头又歪向另一边。 “嗯。”萧卿尘道,“我是早上来的,连院子里的翟妈妈都问过好了。” “早上?”她惊讶道,“那你没睡觉么?” “睡了一会儿,天亮就急忙起来了。”萧卿尘如实答道,“我作为未来女婿,总不能睡到日上三竿才来,不成体统。” 允棠有些讪讪的,“原来你是这么讲体统的人,那我才睡醒,现在去给魏国公拜年,是不是不太好?” “你不必想这些,即便日后成了亲也是一样,想多晚起都可以,没人敢说你半句。” 小满听了,都忍不住抿嘴笑了起来。 “不说是不说。”允棠从奁盒里挑出一个玉镯,悻悻道,“心里还不得认为我们崔家人没家教。” 话音刚落,她自己也怔住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竟能如此自然地与他谈论起婚后生活了? 她抬手拨弄头上的金镶玉排簪,来掩饰发烫的脸颊。 翟妈妈风风火火进门,“姑娘,瑾王殿下来了,将军让唤你过去。” “瑾王殿下?”小满疑惑,“他来做什么?” 允棠笑笑,起身整理衣裳下摆,“还能做什么,替妻女道歉,想方设法与我亲近,接我去他府上住。” “你真要去他府上住?”萧卿尘急道,“那母女俩一肚子坏水,你去不是自讨苦吃?” “我明知迷药是楚家下的,可我若就这样将此事报与祖父,很可能打几板子就不了了之,我处心积虑,要的可不是这样的结果。” 见他不语,允棠又继续道:“你不也是么,明知道太子被引到有瘟疫的村子,是有人故意为之,可你没证据,只能继续蛰伏。我要的,是一击必杀,不是挠痒痒。” 萧卿尘嘴张了又张,最终也没再说什么。 “你放心,事到如今,她们母女也不能把我怎么样了。你也不必去见他,就在这里等我吧。”说完,允棠领着小满出了门。 来到正厅,瑾王正在独自饮茶,无一人作陪,见到她的身影急急起身,关切问道:“睡得可好?昨晚有没有着凉?” “见过瑾王殿下。”允棠也不行礼,只是冷眼看着面前的人。 瑾王期盼的眼神逐渐被失落和沮丧代替,叹了口气道:“你也不必总是疏远我,我不过是想弥补你,尽尽做父亲的...” 允棠硬生生打断,“殿下来找我到底有何事?不妨直说!” 瑾王一瘸一拐坐回去,犹豫片刻后说道:“慧儿她,年纪小不懂事,你做姐姐的多担待。” 允棠嗤笑出声,点点头,“我还以为你是来替她道歉的,原来是要我多担待,我知道了,殿下请回吧。” 说罢转身便要走。 “允棠!”瑾王急忙喊住她,“我自然是来替她道歉的,她口不择言,她有错在先。可你若站在她的角度想,凭空出现...” “笑话!我为何要站在她的角度想?”允棠转头逼问,“于我而言,你们又何尝不是凭空出现的?有人站在我的角度想过么?” 90. 已知世路皆虚幻 瑾王哑然。 “事情变成今天这个样子,难道不是你咎由自取么?”允棠厉声诘问道,“你无非是想让我和瑾王妃各退一步,好让你过得不那么辛苦。可善恶报应,祸福相承,身自当之,无谁代者,你早该知道有今天的。” “你说得对,都是我咎由自取。”瑾王悲从中来,言辞恳切,“可你总要给我机会弥补,昨夜家宴上,我听到别人那样说你...我,我心如刀割,我只是不想你再受那样的委屈。” “你不过才听过一句,就受不了了?可我已经听过成千上万句了,比这难听的数不胜数。”允棠自嘲地笑笑,“况且我现在有祖父祖母,外祖父和崔家上下,他们都不会让我受委屈,我实在不缺你一个。” “允棠,我知错了,我真的知错了。”瑾王红着眼眶,“你母亲说得对,我就是个懦夫,我该亲自下去向她赔罪的...” “行了,瑾王殿下,你若是真的想去死,就不会穿着新衣坐在这里了。”允棠不为所动,眼神逐渐变得狠戾,“半年前瑾王妃将我捉去,言语辱骂不说,我离开汴京还穷追不舍,烧了我的庄子,害死庄头,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贴身女使!” 说到这,她激动到双手发抖,她暗暗攥拳,强压下情绪,“此事你若不给我个交代,就别来上演这种舐犊情深的戏码了,我与你,没什么好说的!” 瑾王垂眸,“那你希望我如何做?” “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没人要求你做任何事,明明是你自己贪心,想要更多,那便要付出相应的代价。话不多说,你慢慢想,我还有事。” 说完,允棠便头也不回,转身离去。 小满刚跟着出了门,就被怀叔拦住。 怀叔看着屋内痛苦抱头的瑾王,面露难色,“这,这好歹是个皇子,主子们一个个都走了,就把他一个人晾在这,不好吧?” 小满也回头看看,哼了一声,“晾着吧,活该!” * 许是年岁大了,又日夜操劳,刚过了初五,官家就病倒了。 病去如抽丝,这一病便是十几日,官家无法上朝,每日送来的劄子,不食不寝也看不完,逐渐堆积如山,只得由太子监国,代为处理。 原定正月十五元宵节登楼观灯,与民同乐,也改为由太子代替。 去岁秋日,太子亲自南下赈灾捕蝗,又对抗瘟疫的事迹早已传遍大街小巷,所以当太子站在宣德楼上挥手时,出现了一呼百应的盛况。 而这,自然是瑄王最不愿意见的。 于是还没等出正月,便屡屡传出太子妃虐待下人,太子妃哥哥无功却平步青云的流言。 这些流言,较真起来根本无从考证,可却没头没尾地在坊间流传,屡禁不止。 仿佛不过十来日,百姓们便忘了太子事必躬亲的功劳。 太子妃的哥哥为了避嫌,也为了自证清白,自请贬官,回到驻守了十几年的官职上。 太子妃更是自罚抄书以正德行,每每与下人相对时诚惶诚恐,不愿再多发一言。 皇太孙见母亲愈发沉默寡言,心里焦急却无计可施。 萧卿尘命人在城中各处摆上糖人摊子,上面插满各种戏剧糖果,又将太子南下赈蝗灾的事迹编成几首歌谣,教给孩子们传唱下去。 “谁唱对了便有糖吃”,消息一出,门庭若市。 不出三日,整个汴京城便都耳熟能详,做工的杂役闲来无事,张嘴哼唱的都是太子的丰功伟绩。 另一边瑾王四处招募幕僚,其中不乏一些手作大家。 又选了一日,将教坊乐妓请到家里表演,哄得瑾王妃和新城县主高兴,在晚饭时,提起了允棠的要求。 席间瑾王妃只觉得心口堵得慌,无奈瑾王搬出官家,她不得不低头应下来,等到晚上临安置时越想越气,最后怒不可遏,将头上金簪子一把扯下,丢在桌子上。 李妈妈整在试水温,听咣当一声,吓了一跳,扭头见瑾王妃满脸怒气,忙过去安抚。 “非要我去崔府赔罪,这要是传出去,我这老脸也别要了!” 李妈妈将簪子捡起来,仔细检查没磕坏,才放回到妆奁里收好,“王爷不是也说了,这事官家早就知道了,迟迟不发落,看来也是文安郡主的意思。” “她天天在宫里伺候,没事吹吹耳边风,我还不是那案板上的肉?想告就告去吧,我受着就是了!” “王妃糊涂!”李妈妈拉了椅子过来,在她身前坐下,语重心长道,“她为何不发作,难道是她不气么?当然不是。官家在乎的是她,可她安然无恙,就是烧再多的庄子死再多的婢女,官家也不会动怒。若现在发作,不痛不痒,她这是攒着呢!” 瑾王妃一怔,又咬牙咒骂道:“我就看她不是省油的灯,小小年纪,心计这么重,这长大了还得了?” “其实这事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咱们就一口咬定是个误会,处罚几个下人,赔些钱就把事情化了,她再想攒也是不能。原本我们要是突然上门,还显得突兀,现在借坡下驴,不是正好?” “你的意思,是让我去一趟?”瑾王妃迟疑,想了想便赌气摇头,“我可不去,这以后简直没法见人了!” 李妈妈拖了椅子往前凑凑,压低了声音道:“王爷的腿,便是那崔老将军下的手吧?” 瑾王妃点头如捣蒜。 “王爷自己也说了,原本官家是打算将他贬作庶人的。崔老将军这样一动手,贬黜的事也就不会再提了。那崔老将军是故意网开一面,放过咱们王爷么?” 瑾王妃楞了好一会儿,迟疑道:“他应该恨还来不及吧,毕竟糟蹋了他的女儿。” “对啊,那为什么这么做?”见她答不上来,李妈妈道,“还不是顾及到文安郡主?怕有个被贬黜的爹,她会抬不起头来。与她羁绊越深,越会顾及;反之,您让她恨得牙痒痒,会是什么下场?” “这...” “官家也自觉对她有愧,才会宠爱有加,破格给她那么多封地。这么一个大红人,就连那瑄王殿下都纡尊降贵去讨好,您真的要为了几分薄面,甘愿与她结下仇怨吗?” 瑾王妃心乱如麻,绞着手指,“可,我若上门赔罪,她便能泄愤了吗?” 李妈妈摇头,“难,但是为了慧姐儿,总要试一试。您也该告诉慧姐儿,不要再与她正面冲突,讨不到好处的。” “慧儿喜欢萧卿尘,你又不是不知道。”瑾王妃叹气,“从小她边要什么有什么,如今...这怕是难以释怀。” “慧姐儿还小,不过就是看小公爷有几分颜色罢了,等大些了就会懂了。” 瑾王妃点点头,旋即又捂着胸口,“我这心头,总是像堵着一块,难受得紧。” 李妈妈抬头替她抚了两下,“大丈夫都能屈能伸呢,不过一时舍了脸面,总好过硬碰硬,若是最后什么都剩不下,谁都能来踩咱们几脚,那才真的没脸了呢。” 瑾王妃一脸落寞,没再说话。 李妈妈起身,将她头上剩余的发饰一个个摘下,“另外,您也要有个心里准备,王爷年前收拾的那个院子,八成是给文安郡主留的。” “什么?” 瑾王妃猛地回头,李妈妈没防备,扯到她的头发,她“嘶”了一声,也再顾不上,忙问:“你说王爷要把她接回来?” 李妈妈点点头,“不是我说,您也太钝了些,那外面早就传遍了,文安郡主喜欢鼓捣些小玩意,王爷找了那么多手作大家,不就是为了讨她欢心么。” “家里有个林侧妃,处处压我一头也就罢了,两个儿子打完仗回来,天天在家里晃,如今又来了个郡主。”瑾王妃忿忿道,“这日子,真是一点盼头都没有。” 忽又想到什么似的,“我若是去上门赔罪,那大姐姐还不得气死啊。” 李妈妈没好气道:“瑄王妃自己还不是巴巴地给文安郡主送礼?王妃啊,日子都是过自己的,您还是想想如何应对文安郡主吧。” 瑾王妃一夜辗转反侧,次日同瑾王说愿上门赔罪,瑾王大喜过望,忙准备了些财物,去登崔府的门。 正如允棠所料,夫妇两一唱一和,态度倒是放得低,胡乱找了借口,又当场处置了两个下人,最后双手奉上万两银子,以慰未亡人。 允棠唤来翟薛氏和茯苓母女两个,将银钱大半都给了她们,只留下一少部分用来修缮庄子,抚慰佃户。 本就没指望瑾王能真做出什么大义灭亲的事来,不过是住进去前的下马威,面对瑾王妃口是心非的赔罪,允棠也就含糊应下了。 几人各怀心事,只有瑾王异常兴奋,当即提出要允棠搬去小住,正中允棠下怀。 装模作样推诿了几次,允棠勉为其难应承下来。 待瑾王夫妇离开后,小满撅起嘴,“姑娘,我们真要去瑾王府住么?” “当然了。”允棠勾起嘴角,“不然怎么替白露报仇呢。” 91. 恶犬吠林如猛虎 简单收拾了点东西,允棠正看着之前给晁老夫人做木船时剩下的零件发呆,忽然被人从后面熊抱住。 “我舍不得你!”崔南星抱着她摇晃,“不要走好不好?” 允棠无奈,“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你到那住一阵,等郡主府收拾好了再搬到郡主府去,没两年你出嫁了,我呢,我怎么办啊?”崔南星双手紧紧锢住她,耍赖道,“我不管,你走了都没人陪我玩了。” “我只是晚上住在那里,又没说白天不能出来找你。况且我还有事要你帮我做呢,你想躲清闲也没那么容易。” 闻言,崔南星才展颜,松开手,跳到她身前,“真的?” “当然是真的了。” 崔南星又拨了拨小满手里的物件,“你就带这么点东西?” “姑娘说了,咱们去,他们定是要一应俱全,什么都挑上好的准备,所以不用带太多东西。”小满得意道。 崔南星呲牙,“是,你们姑娘最厉害了,行了吧?” 主仆两人慢慢吞吞,不疾不徐抱着团子出了门,瑾王的车架已经在外面候了小半日,也没有半点不悦,见人就要从台阶上下来,有女使忙上前将小满手中东西接过,毕恭毕敬伺候两人上了车。 瑾王府距离崔府也不算远,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 瑾王正在门口盘桓,忽听得身边小厮惊呼一声“来了”,一抬头,马车已到了跟前,忙欢天喜地将人迎进门。 允棠不动声色扫视着,一路上所遇下人皆垂手而立,恭顺轻唤郡主,想必已是提前训过的。 过了游廊,来到正厅,屋内连主子带仆人,坐着的站着的,加起来足有十几个,听到脚步声齐齐朝门口看过来。 瑾王逐一介绍,瑾王妃和新城县主她都认得,自然不必多说。 其中身着绛紫色梅花暗纹长褙子的淡然妇人,便是林侧妃了,允棠在除夕宴上曾远远见过。虽略施粉黛,可在所有见过的一众官宦家的夫人中,算是相貌普通的。 林侧妃身后站着两位公子,年纪与允棠相仿的是弘业,稍小些双目灼灼的是弘石,眉眼间都神似母亲。 弘业常年随军,气质硬朗,允棠见了十分亲切,便微笑着颔首示意,弘业本板着脸,见状先是一怔,随后也不自然地笑了笑。 瑾王还有两位妾室,高些气质清冷些的赵氏身边无子女,矮些一双眼睛滴溜溜乱转的喻氏,伸手揽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姑娘。 允棠看着这满满一屋子人,个个衣着华贵,心中荡起一丝难以名状的怒意。 母亲啊,若是真的在天有灵,您便睁眼瞧瞧吧,这一个又一个儿女,便是他所谓的深情。 才站了没多一会儿,新城县主揉着鼻子打了好几个喷嚏,她瞥过去,若有所思。 瑾王没发觉她神色间的异常,喜道:“走,我带你去看看你住的院子。” 瑾王跛着脚在前面带路,过了穿堂,又进游廊,允棠想起上次走在这里时的狼狈模样,神色复杂。 忽然怀里的团子挣扎起来,她只得松了手。团子朝院子中间奔过去,原来是院子中间有两只金丝雀,正在石桌上的笼子里欢叫。 见团子跳上石桌,伸出爪子去掏金丝雀,她忙唤了声。 “无妨,它喜欢便让它玩吧。”瑾王挥手招来一名女使,“看住郡主的猫。” 又行了几步,便到了瑾王为她准备的院子,这里比崔府住的还要宽敞许多。 “这院子还未起名字,你想好了叫人告诉林侧妃便是,以后你随时都可以回来住。”瑾王指着候在门前的四名女使,“梅香兰香竹香菊香,这四个都机灵,就留在你院子里伺候。” “殿下费心了。”允棠淡淡道。 瑾王几番欲言又止,勉强扯了扯嘴角,“那你先休息,有什么需要的找我,或者找林侧妃都可以。” 让小满送走瑾王,她才仔细端详起屋子来,宽大的描金楠木庙床上,铺着柔软的妃色缎面,床头放着青白釉的孩儿枕,床里叠放着各色崭新的被褥。 这孩儿枕受文人雅士追捧,重金难求,是好东西没错,可惜她一直用不惯。 屏风外有一张大大的案几,案几后是一面墙的景泰蓝书柜,上面除了一些书籍,还有玉器瓷器点缀。 簋式瓷炉里燃着一种味道很甜的香,她还算喜欢,不过为了谨慎起见,还是让小满灭了送出去。 隔窗有女使问,“郡主是不喜欢这种味道么?要不要换别的来?” 小满答:“郡主不喜香,屋内以后都不必再燃。” “是。” 没多一会儿,又听小满唤,“姑娘,林侧妃来了。” 林侧妃领着两个儿子款款而来,轻笑道:“除夕那日便想跟郡主打招呼,一直没机会,今日总算能说上话了。” 这种场面话,自打入宫以来没少听,允棠笑笑没说话。 “这院子王爷没少花心思,那时候他腿伤还没好,每日还是坚持来看杂役们修缮。”林侧妃目光投向窗外的院子,“我说这些也没别的意思,只是希望郡主能知道,王爷他在背后为您所做的事。” 听起来像是一个感人的故事,可惜允棠内心一点波澜也没有,世间从来就没有做了就必须领情的道理。 她之所以没有开口驳斥,只是因为现在还不清楚这位林侧妃的立场。 瑾王不止一次表示,有事可以找林侧妃,那么不难推断,这个家是由林侧妃操持着,那瑾王妃这个正妃必然心中不服,两人若是敌对的关系,没准从林侧妃口中能得到有用的消息。 弘石笑道:“母亲,这些事还是以后再说吧,今日我先带允棠姐姐四处转转。” 看得出他性子十分活泼,言语间叫得如此亲昵,惹得她多看了好几眼。 “是了,瞧我。”林侧妃笑笑,“还有一事,我们府上,用饭都是每个院子各用各的,有年节了才会聚在一块。可郡主一个人用也寂寞,不如以后都到我们院子里用吧?” 允棠不假思索,“好,那就叨扰林侧妃了。” 林侧妃本以为要费一番口舌,谁知她竟一口应承下来,微怔之后又恍然,把两个儿子拉到身前,“弘业虽木讷了些,但办事还是妥当的,郡主有事尽可交给他去办;弘石是个话痨,郡主若是觉得烦,直接训斥便是,不必忍着。” 弘石抗议道:“我方才不过说了一句话。” “好好好!”林侧妃宠溺地笑笑,“那我就不多逗留了,你们两个带郡主逛逛,熟悉一下,晚饭前回来。” “是,母亲。” 目送林侧妃出了门,弘石眉飞色舞道:“允棠姐姐,我带你去那边园子里转转吧,前些日子,有人送来几只梅花鹿,可漂亮了!” “好啊,劳烦二公子带路。” “哎呀,什么二公子,姐姐还是唤我弘石吧!” 枯木逢春,枝丫间隐隐泛出绿色,桃花还未开。 一路上,弘石说个不停,时时逗得允棠发笑,弘业只是亦步亦趋跟在二人后面,也不作声。 “出门前,母亲还再三嘱咐,跟姐姐说话时要主意分寸,我还以为姐姐是多不好相处的人呢。” 弘石倒退着走在允棠身前,咧嘴笑道。 “什么样的人,才算不好相处啊?”允棠装作不经意问道。 “王妃和县主那样的咯!” “弘石,不得放肆!”弘业忙开口呵斥。 弘石不服气,脚下顿住,“我说错了吗?就因为那耀武扬威的王妃,还有那蛮横无理的县主,你我吃的苦头还少么?” 允棠低头笑笑,果然如此,这就好办多了。 “嘘,”弘业做出噤声的动作,“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众人皆屏息去听,果然隐约听到似有女子在哭喊。 弘业皱眉,“走,过去看看!” 循着声音来到一处空地,一只巨大的无毛凶犬正在撕咬一名女使,新城县主领着婢女站在数十尺外,双手环抱胸前饶有兴趣地看着,仿佛在看什么精彩的表演。 “县主饶命,饶命啊!”女使歇斯底里哭喊着。 “住手!”弘业喝道。 新城县主充耳不闻,翻了个白眼哼了一声。 弘业解下腰间长鞭,朝凶犬奋力一甩,“啪”的一声,凶犬身上血痕立现,吃痛之下忙松了口,呲着獠牙转向他。 “你竟敢打我的狗!”新城县主尖声叫道,“萧弘业,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女使趁机匍匐向前爬去,怀里窜出一道黑影,允棠定睛一看,不由得惊呼,“团子!” 团子明显受了惊吓,窜出之后慌不择路,尾巴上的毛高高炸起,允棠又喊了好几声,这才朝她跑过来。 允棠俯身抱起它,一下下抚着它的毛发安抚,瞥见女使的腿上血迹渗出,又把团子交到弘石手里,低头查看伤口。 “你竟纵容恶犬伤人!”弘业怒气冲冲,“女使也是人!” 新城县主不以为然,“我又没让狗咬她,是她非要护着那个畜生的!谁让那畜生去掏我的金丝雀儿,掏得羽毛都掉了好几根!” 92. 病树前头万木春 这个畜生,自然指的是弘石怀里的瑟瑟发抖的团子。 允棠见女使腿上伤口血肉翻飞,还在不住流出血来,忙道:“弘业,把女使带下去,尽快找大夫医治;弘石,速向瑾王殿下禀明此事!” 弘石应了一声,抱着猫跑开,弘业将人扶起,脚下却犹豫了。 “快去啊!”见女使脸色渐白,允棠催促道。 弘业扭头看了看新城县主,不放心道:“恶犬凶猛,郡主还是跟我一道走吧。” “无妨,你放心去。”允棠斜睨一眼,“我有话要对她说。” 女使身子瘫软,弘业一把将人抱起,低声说了句,“那郡主千万小心。” 之后便匆匆离去。 “哼!”新城县主嗤笑,“你以为找我父亲告状我就怕了你?” 又转头叫身边的婢女,“去找我母亲!” 婢女惶恐,忙点头应下,不敢耽搁,提着裙裾一溜烟跑走。 “你真的从不让我失望。”允棠缓缓向前走去,“还是一如既往的蠢。” 新城县主闻言目露凶光,眼睛不由自主地落在恶犬身上。 “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允棠暗暗摸了摸腰间,萧卿尘给她用来防身的匕首,“若它咬不死我,死的可就是你了。” 新城县主略一迟疑,见她快步来到身前,警惕问道:“登堂入室住到我家里来,你到底要做什么?” “那还用问么,自然是要将你和你母亲扫地出门了。”允棠凑近了,讥笑道,“我要你父亲,追封我母亲为正妃,将她的牌位迎进门,入祠堂,受后世香火,等你父亲死了,再将两人合葬。” “你想得美!”新城县主咬牙切齿,“有我在,不会让你得逞的!” “就凭你?”允棠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又朝恶犬努了努嘴巴,“不然你朝它借点脑子吧!” “你——”新城县主气得呼呼直喘,恶狠狠盯了她半晌,仿佛下定决心一般,怒道,“这是你逼我的!” 说罢唤了声癞痢,将恶犬唤到身侧。 允棠暗暗攥住匕首,挑衅似的问道:“想好了?” 新城县主一怔,分明在她眼中看到了一丝狡黠。 听到众人凌乱的脚步声,允棠提起裙摆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跑了过去,恶犬下意识奋起直追,新城县主心道不妙,忙大声唤,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瑾王拖着残腿快步上前,一把抽出佩剑,用力一挥,竟将恶犬的脖颈齐齐砍断! 头颅滚到一边,没了头颅的身子向前冲了两三尺,才栽倒在地上,血流了一地,瑾王身后的女眷们见了,纷纷忍不住干呕起来。 “癞痢!”新城县主惊呼着跑过来,看到滚在一边的头颅瞪大双眼,不敢相信地叫喊,“父亲!” 瑾王提着剑,额头青筋暴起,怒喝道:“我就不该纵容你养这恶犬!伤了女使不说,如今还惊吓到允棠,你,你知不知错?” “父亲都未曾问过事情始末,便杀了我的狗!”新城县主呼吸逐渐浊重起来,气道,“父亲既然已经认定了是我错,我认不认又有什么要紧?” 瑾王妃刚吐了些黄水,闻言抚着心口起身,“慧儿,好好同你父亲说话!” “母亲!”新城县主听到母亲声音,眼泪断了线似的流下来,“你快将这个毒妇从家里赶出去!” “放肆!”瑾王怒火中烧。 “母亲,这个毒妇就是想把我们母女俩扫地出门!好把她死去的母亲扶为正妃,进我们家祠堂!”新城县主哭红了眼,抽噎道,“你快把她赶出去!” 瑾王妃知道其中曲折,女儿这些话明显荒唐无比,无奈叹了口气,“慧儿,休要胡说!” “我,没,胡说,没,胡说!”新城县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呼吸急促,连声音都断断续续的。 瑾王扭头怒斥,“你看看,这就是你教出的好女儿!” 瑾王妃不敢出声。 允棠站在一旁冷眼旁观,弘业从远处跑来,看了看闹剧主角,又凑到她身边,轻声问:“没事吧?” “没事。人怎么样了?” “血止住了,要好生将养一阵子了。” 允棠点点头,伸手接过弘石手里的团子。 “你给我到佛堂跪着去!没我的命令不许起来!”瑾王呵道。 新城县主突然掐住自己的脖子,呼吸很困难的样子,嘴巴一张一翕,好像溺水的鱼,身子也慢慢歪了下去。 “慧儿!”瑾王妃大惊失色,冲上前去抱住女儿,“你怎么了慧儿!” “装!每次罚她跪,她都装病!”瑾王拂袖,“不要管她,抬也给我抬到佛堂去!” 允棠抱着团子向后退了几步。 新城县主的脾气,光靠瑾王妃一个人是宠不出来的,只看颐指气使直呼萧弘业全名的样子,便知不是头一次了。 若没有瑾王的默许,又怎会造成今日的局面?可说他宠溺女儿吧,女儿就倒在眼前,快要喘不过气,他竟也觉得是装的。 扫视一周,其他人皆面面相觑,这母女俩平日里作恶太多,没人愿意开这个口。 最后还是林侧妃看不下去,“慧姐儿可能是真的不舒服,要不找大夫看看,若是真无大碍,再罚也不迟啊。” 瑾王妃抱着女儿忙点头,一脸期盼地看着瑾王。 瑾王斜睨了一眼,脸上怒气未消,瓮声瓮气道 :“好,就找个大夫看看,她要是没事,我非家法伺候不可!” 闻言,瑾王妃便得了大赦似的,唤了几名下人连抬带抱,把新城县主弄走了。 林侧妃用袖子掩住口鼻,摆手叫来几名下人,示意他们把恶犬尸体清理掉。 “允棠啊,吓到没有?”瑾王语气缓和了许多,“慧儿顽劣,我会好好教训她的,今日的事定不会再发生了。” 允棠胡乱搪塞几句,目光却被狗的尸体吸引,她注意到一些零星细碎的伤口,于是蹲下来细细凝视,下人们见她如此动作,一时不敢搬动。 那伤口整齐,纤细如发,要不是结了痂估计很难发现,更像是剃毛的时候留下的。 既然是故意剃了毛,便说明新城县主对动物毛发过敏的事,是有人知道的,可刚才大家的表现却不是如此。 依着瑾王妃的性子,估计在她抱猫进门的一刻便叫嚷起来了,哪能任由团子出入院子呢。 刚才她故意凑到新城县主身边去,也是为了证实此事。 “郡主...”林侧妃不解,“你在看什么?” “哦,没什么。”允棠起身,下人们忙七手八脚将尸体装进袋子里,留下一地血迹。 “王爷,你还是跟去看看吧。”林侧妃道。 瑾王一思量,轻叹口气,“行,那你好好照顾允棠。”说罢转身离去,赵氏喻氏也跟着散了。 弘业弘石毕恭毕敬,“父亲慢走。” 目送瑾王走远,允棠问弘石,“这狗是哪来的?” “是前些日子,瑾王妃带县主去瑄王府,好像是长宁郡主豢养了一群凶兽吧,县主喜欢,便强行要来一只。”弘石疑惑,“这狗有什么不妥吗?” “来的时候就没毛吗?” 弘石答:“自打送来就一直养在笼子里,由专人看管,我从未如今近距离看过,不过它名字叫癞痢,应该是生病导致的毛发全脱吧。” 允棠不禁腹诽:长宁郡主那么讨厌新城县主,竟然还会送礼物? 她能猜到的,有两种可能。 一是迫于父母亲压力,不得不送,毕竟大人们面子上还是要过得去的;二是明知道新城县主过敏,顺水推舟,但本意一定是叫新城吃些苦头。 这狗被剃了毛送过来,如若不是因病脱毛,势必过些日子便会再长出新的毛发来,届时... 允棠瞳孔一震。 之前还担心楚家姐妹关系牢不可破,如今眼前这境况,可不是老天开眼么! 刚来第一天,便收获颇丰啊。 拨云见日,允棠的心情都跟着晴朗起来,“弘石,不是要带我看梅花鹿吗?” 弘石与弘业对视一眼,莞尔笑道:“对啊,梅花鹿。” 林侧妃见几个孩子心情都没受影响,也放下心来,“那你们继续玩,我便先回去了。” “林侧妃。”允棠轻唤,“今日护住团子那名女使,叫什么名字?” 林侧妃看向身边的孙妈妈,孙妈妈忙欠身答道:“回郡主的话,她叫庭月,大约两三年前买进府里的。” “把庭月给我吧,伤也让她在我院子里养。” “是,郡主。” 晚饭时得知,新城县主得了风疹,又起了桃花藓,好在已经脱离危险。 原定瑾王要到林侧妃的院子,跟允棠一起用饭的,结果大家翘首等了半晌,有人来传,说瑾王不过来了。 林侧妃难掩落寞,但还是强颜欢笑,“估计是见新城县主病得可怜,便不忍走了。来,都饿坏了吧,快吃吧!” 弘石夹了块鱼肉给林侧妃,“母亲吃鱼。” “好,你也吃。” 弘业则不动声色,把面前的盘子都朝允棠这边挪了挪。 林侧妃柔声道:“郡主尝尝看,还吃得惯么。” 允棠象征性地夹一口菜,旋即问道:“两位公子年纪都不大,便跟着出入沙场,侧妃不担心么?” “唉,做母亲的,别说上战场,就连出趟远门心都放不下。”林侧妃叹气,“可王爷说了,男儿郎,不拼点功名回来,如何抬得起头来?” “也可以读书啊,参加科考,不也一样能为国效力?” “郡主有所不知,王爷对文官成见颇深,觉得他们是帮投鼠忌器,又腐化无度的庸人,我不过一个妇道人家,不懂这些大道理,只能听之任之。” 93. 二月桃花春雨里 允棠不禁皱眉,她研究当朝政治的时间也不短了,官家明显重文轻武。 朝局安稳,官家想花更多的心思在民生上,这无可厚非。 可瑾王偏偏要逆其道而行之,将言官痛斥得一无是处。该说他铁血丹心满腔赤诚呢,还是冥顽不灵愚不可及呢。 她目光瞥向兄弟二人,弘业稳重,看上去还成熟些,弘石则明显还是个孩子,不由得怅然道:“可两位公子再怎么说都是皇孙,重茵而卧,列鼎而食,不冒死争功名,也会比很多诗礼簪缨家的公子要活得好。” 林侧妃向她投去感激的目光,又有些无奈道:“可我出身低微,他们背后便没有家族可依仗,我又不是正妃,说起来也不过是不得宠的庶子,他们不靠自己又能靠谁呢。” 允棠不置可否。 她心中波澜迭起,却又再说无可说。 烛火摇曳,衬得林侧妃哀色更重了。 * 细雨朦胧,允棠侧头绕过竹伞,去看门上写着瑾王府三个字的大匾。 马蹄声叩叩,由远及近,有人迎着雨跑过来,到了跟前又掸了掸衣裳。 “不是让你在里面等吗?” 萧卿尘从小满手中接过竹伞,“怎么在这站着?” 允棠扔抬头望着,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他,“你说,普通百姓谁不希望能托生到帝王家,可又有谁知道帝王家的米也不那么好咽呢。” 萧卿尘毫不迟疑,“撑死总比饿死强。” 她先是一怔,垂眸想了一会儿,轻声笑笑,“也是。” “走吧,圣人还等着呢。” 今日是春分,后苑的桃花前几日便开了,皇后便命人采了些,做成各式各样的桃花果子和佳酿,传她和萧卿尘一同进宫去品尝。 一路上萧卿尘似有心事一般,不如往日健谈,允棠的脑子也乱乱的,便没去扰他。 两人就这样缄默良久,他伸出手来,攥住她的,力道也比平时大很多。 她不明所以,抬眼去看他,只见他眉间无限凄凉。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这句话她到底没问出口,还是皇后给出了答案。 “卿尘啊,其实前些年我便想这么做了,叫你来尝尝桃花果子,可惜不是你不在京中,就是我身子不济,如今也算是了了我一个心愿了。” 萧卿尘盯着面前的桃花酥,睫毛微微颤动。 皇后拿起一块,在手中相看,轻叹道:“你母亲生前,最爱吃我宫里的桃花酥,每次我知她要来,都命人多多备着,好能带回去些,可她最后那年...冬日绵长,桃花开得晚,她竟没等到...” 说着,也红了眼眶。 萧卿尘喉头哽住,强压下情绪,“多谢圣人偏爱,我替母亲谢过您了。” 原来如此。 他母亲喜欢桃花酥,又殁在春天,难怪他心情不好。 “你无论什么时候想吃了,就到我这里来。”皇后道,“众人一起缅怀,总好过一个人伤心。” 萧卿尘闷头“嗯”了一声。 允棠拿起桃花酥咬了一口,只觉得表皮酥脆,包含着桃花的馅料甜而不腻。 “沈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皇后沉吟,“她呀,可谓是位才女了,无数诗词至今还在文人墨客间传颂,又写得一手好字,性子柔而不屈,强而不刚。忌日就在这几天了吧?允棠,你们既然已经订了亲,你也该跟着去看看。” “是,祖母。” “对了,官家前几日还说,等你再进宫,看看什么时候空了,也去贵妃处瞧瞧。” 允棠不着痕迹搪塞道:“孙女愚笨,这宫中规矩还未学全,去了恐怕唐突冒犯了贵妃,给祖母丢脸,还是日后再说吧。” 皇后哪能不懂她的意思,宠溺地笑笑,“也好。” 訾荣走近,低声道:“娘娘,长公主来了。” 皇后收起笑容,淡然道:“让她进来吧。” “还是我来得巧,有口福!”长公主摇着团扇,笑吟吟进了门,“给母亲请安。” 萧卿尘和允棠忙起身行礼。 “坐,坐,别因为我扰了大家兴致。”长公主拿了一块果子,“母亲宫里的桃花酥,味道可是一绝啊。” 皇后眉头微蹙,“怎么许久未见驸马了?” “他呀!”长公主在桌前坐下,团扇往桌面上一搁,“他不是整日忙着修仙么,没准躲在哪个道观里炼灵丹呢。” “不回府上住?” 提到伤心处,长公主果子也没心情吃了,“这一两年回府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又看看两个小的,“不说这些烦心事了,卿尘,我可得把你好好夸一夸,关于太子妃流言的事,你做得漂亮,该赏!” 萧卿尘忙拱手,“长公主言重了,职责所在,应该的。” “虽是职责所在,还是要赏罚分明。”长公主道,“去年瘟疫之事,父亲就该重重赏你的。” 萧卿尘扭头看了看允棠,嘴角扬起,“官家已经赏过了。” 长公主稍一思索,“这样,年前我封地山上采出一块玉石,我命人雕了济公,改日送到你府上去。” 皇后眉头皱得更紧了,“你和驸马两人的俸禄加起来也不及魏国公,怎么还赏到沈家头上了?” “不过是当长辈的,给小辈些玩意儿,作不得数的。”长公主道,“我就这么一个弟弟,心思还过于单纯,你和弘易务必要护好他才是啊。” “是。” “说到太子...”皇后迟疑,“听说你们回程途中还曾遭到阻截?” 萧卿尘点头,“没错,我们虽做商人打扮,仍被一行死士追杀,因瘟疫死了几个,其余人又大病初愈,精疲力竭,一度情况十分危急。” 虽然已经明知道结果,可皇后还是忍不住面露焦急之色,“然后呢?你们是怎么脱身的?” “后来。”看得出萧卿尘也十分困惑,“又来了一伙人,都着玄衣,遮面,帮我们脱了险,事后又神秘退了出去,完全不知道是何人所为。” 皇后抚着心口点头,“菩萨保佑。” 允棠却将目光停留在长公主脸上,若按前面说的,十分心疼这个唯一的弟弟,那么听到萧卿尘叙述时,该是和皇后一样的神情才是。 可长公主面上,似乎露出的是,得意? 她借着整理发簪的动作又看了几眼,自己确实没看错。 可长公主不是皇子,膝下又只有两个女儿,争权夺势毫无意义,而且之前在狱中,瑄王妃的一举一动,几乎可以确定,是瑄王使了手段,想让太子有去无回。 那长公主又在得意什么呢? 她轻啜了一口桃花饮,心中暗叹道:怕不是最近事情想得太多,神经衰弱,看谁都像坏人吧。 长公主又问道:“诓骗太子去到有瘟疫村子的孩子,可处置了么?” 萧卿尘一愣,与允棠对视一眼。 允棠瞬间明白了他的心思:太子是被人故意骗去这件事,并未大肆对外宣扬过,毕竟兹事体大。 不过萧卿尘很快转头道:“并未处置,那孩子还小,不过是受人诱骗,且又在瘟疫中失了祖父和弟弟,已经很可怜了。” “即便如此,也该杖责,免得有人效仿!”长公主忿忿道,“父亲就是心太软了,对有些不知尊卑,妄图僭越的奸臣,就该严惩,以儆效尤的!” 在当今这个太平盛世,奸臣这个让人胆战心惊的词,已经好久没听到过了。 而“僭越”这个词,不知道为什么,竟让允棠想到瑄王。 “那些朝堂上的事,就让他们男人去想。”皇后双手交握在胸前,不悦道,“你知道的,你父亲一向不喜你过问太多。” “哪是男人女人的事。”长公主悻悻道,“与辽国结盟的事,不是还问了允棠的想法?父亲不过是不喜欢我罢了。” 皇后沉下脸来,“当着小辈的面,口出善妒怨怼之言,你觉得妥当么?” 长公主见状,慌忙起身,颔首道:“女儿失言了,女儿知错。” “马上就是清明了,这些日子你也别出门了,回去抄写《大正藏》祭祀时用!” 长公主领了罚,直到退出去,皇后也再没抬过眼。 有阳光顺着窗缝斜斜洒了进来,解嬷嬷轻声道:“娘娘,雨停了,要不要去后苑走走,桃花开得可好看了。” 皇后摆摆手,“不去了,我乏了,你们两个小的去转转吧。” 春雨过后,视野中的一草一木似乎都明亮了几度,潮湿的空气里除了泥土的味道,还夹杂着一丝桃花香。 允棠近乎贪婪地吸了一大口,顿时觉得心旷神怡。 见萧卿尘还在盯着桃花发呆,她凑过去,摘了一朵簪在头上,若无其事道:“我都没见过我的母亲。” 萧卿尘听了,心头一紧,转过头去看她,歉疚道:“对不起。” 允棠一怔,“为什么要道歉?” “我只顾自己,没考虑你的感受。” 她忙摆手,“不要紧啊,思念母亲是人之常情,你不需要跟任何人道歉。” “我只是...”萧卿尘无所适从,“只是...” “觉得很愤怒?”她用指腹从花瓣上接下一滴雨水,“她那么好一个人,为什么偏偏活不长,反倒很多坏事做尽的人,都在安享天伦?” 萧卿尘咬牙,用力点点头。 “人间是地狱,好人刑期短。”允棠将指间雨水弹开,转过身道。 不过刚说完她又觉得似乎哪里不对,按这个说法,自己明明已经挂了,为啥又加刑了? 萧卿尘一脸认真,若有所思点头道:“我倒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 94. 竹外桃花三两枝 允棠努力压平嘴角,管他呢,能安慰到他就行了。 萧卿尘又开口问道:“你怎么想?” 允棠知道他指的是刚才长公主说的话,迟疑地抿了抿嘴,摇头道:“不好说。你先跟我说说,关于长公主殿下的事。” “她是官家的长女,自小也算是及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吧,据说在她幼时,官家还特地请了太子师来为她讲学,为此言官还曾闹得不可开交,礼部尚书严淞严大人一度气得要辞官。” 允棠疑惑,“可她刚说祖父不喜欢她,可是发生什么事了么?” 萧卿尘道:“圣人稳坐中宫,亲弟又为储君,长公主殿下失宠,只能是她自己的原因。” “她自己的原因...”允棠默默重复道,“祖母说,祖父一向不喜欢她过问太多,难道,她妄议政事?” “很有可能,毕竟承自名师,又著述等身,太子殿下初入主东宫之时,面对诸多繁杂事物一筹莫展,还是长公主殿下言传身教,事事替他拿主意,这才勉强过关。后来被官家发现,重重斥责了姐弟两个。之后便刻意让长公主殿下淡出,再不能接触朝政。” 允棠不由得仰天长叹:谁说女子不如男?可再优秀,在这个时代生为女儿身,也是注定与社稷无缘的。 说来也是天意弄人,本朝历来立长,可偏偏太子却是众多皇子公主中,最平庸的一个。 好在皇太孙才思敏捷,也算是给了官家一点安慰吧! “上次我们试探楚翰学,他们可能有所察觉了。” “哦?”允棠来了兴趣,嗤笑出声,“也是够迟钝的。” “昨日派去越州的探子回来了,说官府在城郊发现数具尸体,皆是被利刃割喉,看身量与追杀我们的死士相符,甚至有些伤痕也对得上。事情过去这么久了才灭口,我能想到的原因,只能是被惊动了。” 见萧卿尘一脸严肃地行至树下,允棠玩心大起,一把扯住桃花枝干用力一抖,无数雨滴尽数顺势而下,她则开怀大笑起来。 萧卿尘傻傻地站在原处,躲也不躲,任凭雨水淋湿衣衫,头上玉冠还被桃花沾染。 她忍不住调侃道:“你傻么?不知道躲啊?” “早知道这样便能让你开心,方才我就不撑伞了。”他眉眼含笑,“看得出你心情比来时好多了。” “只是觉得未来变得可期了吧。”她莞尔道,“你呢?好些了么?” “嗯...”萧卿尘勾了勾嘴角,“我可能还需要一个拥抱来安慰一下。” 允棠白了他一眼,“你想得美!” 两人又在园子里逛了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折返。 “我先送你回去吧?”萧卿尘道。 “不必了,我看祖母也郁郁寡欢的,今夜我还是住在她那儿吧。” 萧卿尘点点头,“也好。” 想了想又补充道:“圣人真的是很好的人。” 行至仁明殿跟前的时候,已是日暮西山,远远地见殿门前,瑄王负手而立,影子被拉得老长。 允棠稍一思量,扭头道:“你去吧,我同他说几句。” 萧卿尘望了望远处的身影,“好,我去找皇太孙议事,明日午后来寻你,我们一起出宫。” 目送他离开,允棠理了理思绪,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昂首迎了上去。 “我听说郡主也进了宫,便知道在此处能等到郡主!”瑄王哈哈大笑,“果然!” “殿下是在等我?”允棠故作惊讶。 瑄王点头,“这是自然!我有好消息要告诉郡主。” “哦?愿闻其详。” 瑄王左右看看,又屏退了下人,这才神秘兮兮开口,“其实郡主不说,我也知道,郡主为母亲蹊跷离世一事,始终耿耿于怀。” 见允棠倏地抬眸,又忙道:“郡主莫慌,上次弑母案虽然太子来插了一脚,可父亲还是夸赞我事必躬亲。既然郡主帮了我这么多,礼尚往来,我也应当为郡主尽心尽力才是。” 允棠迟疑,“殿下的意思是?” “其实当年听说永平郡主跌落悬崖,我是怎么也不愿相信的。”瑄王煞有其事,“那条路,永平郡主跟着崔家军出征,走了无数次,怎会突发意外?于是我便留意查证了一番。” 允棠觉得自己浑身的肌肉筋骨,都紧绷了起来。 “当年魏国公沈聿风的得力副将晏博,事发时正带兵在兰考县修整,兰考县,可就在大尧山附近啊。”瑄王意味深长。 允棠后背一僵。 沈聿风三次勤王救驾,与官家的关系也非比寻常。萧卿尘自小便跟着皇太孙,沈家明显是太子的拥护者。 瑄王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可萧卿尘刚说瑄王已经有所察觉,在这个档口,跑来说了这么个消息,动机实在令人怀疑。 看来她与瑄王,不约而同选择了相同的对敌政策——离间计,试图从敌人内部瓦解。 尽管瑄王用心昭然若揭,可她心底还是隐隐升起一丝异样。 见她沉思不语,瑄王又道:“郡主已经同萧小公爷定了亲,要我说这件事还是尽早查清的好,免得——” 后面的话,瑄王没明说,留给她自己去脑补。 有细碎的脚步声从殿内传来,瑄王忙道:“天色已经晚了,我得走了,郡主好好想一想,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说罢,匆匆离去。 解嬷嬷跨了门槛出来,瞥了眼瑄王的背影,朝允棠笑道:“娘娘就知道郡主今日会留下,晚膳都已经备下了。” 允棠忙跟着进门,“祖母心情可好些了?” 解嬷嬷叹气,“官家身子总是不好,娘娘也郁郁寡欢,近日里总是想起些故人,暗自伤怀,我们劝了都没用,还得是郡主您。” “我知道了。” * 新城县主的病足足躺了七八天才好,见女儿病恹恹的样子,瑾王也没了当日的气势,又是端水又是喂药,愣是被折腾得瘦了一大圈。 重新得父亲的宠爱,新城县主不免又得意起来,趁着瑾王出去给她买吃的,拉上瑾王妃便朝允棠的院子去。 到了院子门口,瑾王妃说什么也不肯进去,无奈道:“我的小祖宗,你就不能消停几天吗?” “母亲,你怕她做什么?你是父亲的正妃,这个家你说了算,我们现在就把她的东西都扔出去!再找女使传个话,让她以后都不必再回来了!”新城县主愤然作色,“你不去是吧?那我自己去!” 说着便作势要冲进去。 “看县主神采奕奕的样子,想来是无大碍了。”允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瑾王妃一惊,回头见允棠领着小满徐徐走近,忙扯住女儿袖子将女儿拉回。 新城县主拂袖,气道:“你拉我做什么!” “大夫怎么说?风疹?桃花藓?”允棠看向瑾王妃,“王妃对县主突发的病症,好像不是很关心啊。” “你又胡说什么!”新城县主怒道,“想离间我们母女?也太瞧得起你自己了!” 瑾王妃则一脸警惕,“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允棠眯起眼睛,堵住一只耳朵道:“不然让县主去别处玩会儿呢,太聒噪了些。” “你——” “慧儿,你先回去,我与郡主有话说。”瑾王妃道。 新城县主声嘶力竭,“母亲!你切不可上这毒妇的当!” “慧儿!”瑾王妃皱起眉头,大喝一声,旋即语气又软了下来,“听话。” 新城县主拗不过,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王妃是聪明人。”允棠做了个请的手势,“进来喝杯茶吧。” 竹香奉上刚烹好的热茶,瑾王妃四处瞥了几眼,整个院子都是瑾王和林侧妃张罗的,之前还未曾有机会窥探其中,还以为鼎铛玉石,看来也不过如此。 允棠端起茶盏,轻吹了两口,不经意问道:“往年柳絮飘扬之时,县主可有什么不适?” 瑾王妃虽狐疑,可事关唯一的女儿,还是认真作答:“并无不适。” “那在这条恶犬之前,可养过其他猫狗等带毛发的动物?” “不曾。”瑾王妃半信半疑,“你的意思是...” 允棠并不打算作答,啜了口茶,继续问道:“那条恶犬,是瑄王妃送的,还是长宁郡主送的?” 瑾王妃被她说得云里雾里,“这又有什么不同?她们是...” 允棠冷冷打断,“当然不同,若是长宁郡主送的,可以当作是孩子之间一个恶劣的玩笑,可若是瑄王妃送的,性质便不同了。” “你是说慧儿的病症,是我大姐姐造成的?”瑾王妃倏地起身,同时提高音调,“慧儿说得对,我根本不该听你胡言乱语。” “我只是在跟你陈述一件事实,县主这次病症,是由我的猫引起的,我已经命人将猫送回崔府了,王妃可以放心。”允棠缓缓抬眸,“但是,瑄王府来的那条恶犬,并不是天生无毛,而是有人故意将毛发剃了去。” 瑾王妃脚下顿住。 允棠放下茶盏起身,一字一句道:“若那恶犬不死,不消多日,毛发便会重新长出,届时,再有需要带犬参加的活动,县主必死无疑!” 瑾王妃身形一震,慢慢转过身来,声音颤抖,“你是说,我大姐姐和蓉姐儿之中,有人要杀我慧儿?” 95. 檀公画计三十六 允棠深知“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的道理,并未急着作再多解释。 瑾王妃深吸一口气,强压愤懑,“郡主费心了,我与瑄王妃是打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亲姐妹,我怀疑谁,也不会怀疑到我大姐姐头上!” “我不过是提个醒,至于论断,自然要你自己来做。”允棠向前几步,目光灼灼,“祸不及子女,就算我与你积怨再深,也从未想过要用县主的命来抵。” 瑾王妃眼皮一跳,这还是她第一次正面承认两人之间的仇怨。 可自己已经上门赔过罪了呀,她也肯来府上,在一个屋檐下同住,果然还是难消心头之恨么。 不知为何,她这最后一句话,瑾王妃竟是愿意相信的。 “你大姐姐眼里只有楚翰学那个弟弟,你不过是个随时可以舍弃的棋子罢了。”允棠云淡风轻说道,“人生建议,不要让她在你和楚翰学之间做选择,不然你会死得很惨。” 瑾王妃只觉得胸口憋闷,却想不出任何话来反驳她。 允棠来到瑾王妃面前,探头轻声道:“就算我不想与你有牵连,如今也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了。所以,眼睛放亮些,不要因为你的愚蠢害死你的女儿,更害死整个瑾王府!” 她的呢喃软语酥软无比,可瑾王妃只觉得头皮发麻。 “行了,言尽于此。我取些东西,一会儿还要出门去,就不留王妃了,您请自便吧。”允棠理了理袖子,颔首道,“不送。” 话音刚落,瑾王妃逃也似的冲出门去。 * 砰! 瑄王的拳头砸在案上,怒不可遏,“岂有此理!” 堂下立着的幕僚皆缩了缩脖子,皇甫丘继续道:“还有,商丘知县姚镇和夫人游园落水,双双不治,前脚刚咽气,后脚开封府就去了,说辞都是一样的,说是太子刚推行的新制度,凡是父母早亡,留下遗孤无法保管财产时,由官府负责将财产先收了去,等遗孤长大成人再重新发放回来。” 这皇甫丘之前被官家委任三司使,屁股还没坐热,就被言官们撵了下来,改出任瀛洲知州。瑄王花了好一番气力,才把他调回京师来,刚好除夕家宴上刘迎被贬,空出监察御史一职,皇甫丘便顶了上去。 瑄王没好气道:“你就不能想想办法?就这样任由他们压我们一头吗?” 皇甫丘面露难色,“他们秉公办事,还拿着太子殿下的手谕,这,这实在也挑不出错处啊,况且来的还是开封府的人,就算我说这钱财来路存疑,也是归他们管呐!” 不怪瑄王这么生气,之前这个主意,还是任御史中丞时的皇甫丘提的。 他说很多官员都有灰色收入,从上至下几乎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家都不干净,就无所谓谁揭发谁了。 可若是官员意外身亡,即便是夫人还在,只要领上一群人去查抄,没有敢张口驳斥的,这笔钱就顺理成章进了瑄王的口袋。 有胆小的,去一次也搜不到几个钱;可也有贪得无厌的,不但家中院子里埋着银钱无数,各种奇珍异宝也是屡见不鲜,成沓的房契地契用麻袋装都装不完。 起先瑄王还于心不忍,从孤儿寡母手中抢钱,无论怎么想,也算不得仁义之举。 还是瑄王妃从中说和,说这笔钱本就属于朝廷,根本不是个人财物,没治他们个贪污罪已算是网开一面了。 如果说一开始还有所收敛,尝到了甜头之后便是肆无忌惮,有了这笔收入,瑄王扩充实力自然不在话下。 可现在,到嘴的肥肉,硬生生被人抢了去,叫人如何不恼怒! “太子这是存心跟我作对!”瑄王怒火中烧,“他已经在监国了,我事事配合,还想怎么样?如今竟断我财路!” 皇甫丘搓了搓手,道:“倒也没说是殿下的事,只说怕旁亲侵夺,族人私占...” “废话!”瑄王怒喝,“你还等他手指戳到我脸上么?” 幕僚中有位翩翩公子,名叫彭玉的,沉吟片刻后问道:“殿下最近,可有得罪什么人?” 瑄王疑惑,“为什么这么问?” 彭玉道:“太子平庸,平日里官家交给他的事,他都只能勉强完成,如今监国,更是政事纷乱,且与辽国结盟的日子临近,该无暇顾及到这么细微的事才对,除非...” “除非有人故意跟太子告发我。”瑄王蹙眉。 彭玉点点头。 瑄王起身,踱了几步,又倏地顿住,“我跟文安郡主说了晏博当年驻扎兰考县的事,会不会郡主去找沈家对峙,沈家顺藤摸瓜,知晓是我告诉郡主的,于是才搞这些小动作?” 彭玉道:“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皇甫丘低头嘟囔了句什么,瑄王听不真切,皱眉道:“皇甫,你说什么?” “我说,开封府的人议论,说这个主意好像是文安郡主出的!” “什么?”瑄王瞪大双眼,“你可听真切了?” 皇甫丘撇撇嘴,“若是听不真切,也不敢讲与殿下听啊。” 瑄王向没头苍蝇似的,左右乱踱了几步,又在原处气呼呼立了许久,最后竟扶额笑了起来。 彭玉见状,不由得开口唤道:“殿下...” “呵,我还真是小看她了。”瑄王不住点头,眼神却狠戾,“好啊,好。” 只有皇甫丘还在状况外,“殿下与郡主不是盟友么?” “盟友?”瑄王反问,“我与她结的是什么盟?” “可之前几件事,郡主不是还助益颇深么,官家夸了殿下好几次呢。” 瑄王苦笑着,重新坐下来,“我那时太急功近利了,是得了父亲几次夸奖没错,可事实呢,不痛不痒,易储的心思,父亲是一丁点也没动过。反观文安郡主,倒是想要的全都得到了。” “殿下的意思,可是郡主利用了...”皇甫丘的话刚说了一半,便被瑄王想要杀人的眼神瞪得住了口。 “其实从王妃告诉我,是内弟给崔清珞下了迷药开始,我就不该与虎谋皮的。”瑄王神色阴晴不定,“没想到一个刚及笄的丫头,心机竟然这么重。只是杀母仇人还未找到,便急着投靠太子,未免也太草率了些。” 彭玉轻哼,“年纪小,心计再重,毕竟看不长远。” 另一位幕僚黎邦道:“难道殿下认为,太子与当年的事脱不了干系?” 瑄王避而不答,转头向角落里一直沉默不语的玄袍男子问道:“阿九,越州那伙坏事的人,还没找到么?” 阿九只是“嗯”了一声。 瑄王自嘲地笑笑,眉间似有哀色,“父亲该是有多心疼太子啊,南下赈灾,也要让暗卫跟着。” “殿下是说,那些人是暗卫?”皇甫丘惊诧道。 “不然呢?眼看就要得手了,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瑄王讥笑道,“我这位皇兄,看上去人畜无害,傻里傻气的,其实暗招多着呢,不然,秉钰好端端怎么会战死呢?” 珩王? 皇甫丘嘴巴张了又张,最后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吞了吞口水。 “太子身边那些人,都不是普通人。”阿九一张口,嗓音粗哑,似什么东西在摩擦,“瘟疫废了他们,不然就那几个废物,根本近不了太子的身。” 瑄王沉默须臾,“阿九,你说当日你与萧卿尘交手,他身手了得,可当真?” “千真万确。” 瑄王不再开口。 黎邦问道:“那殿下准备如何对付郡主?” 彭玉沉吟,“郡主不在朝堂,又正得盛宠,想要让她吃亏,难。” 瑄王嗤笑了一声,“女人家的事,就让王妃去办吧,不用你们操心了。” * 春风料峭,乍暖还寒。 萧卿尘借着要看团子的由头,死皮赖脸跟允棠回了崔府,此时正在坐高背椅里,抱着团子喝茶。 他见允棠专注,犹豫半晌,才试探着开口问道:“明日,你真要跟我去拜祭母亲啊?” “对啊。”允棠正在长案前打磨竹料,头也不抬,“怎么?不想让我去?” “怎么会!”萧卿尘一激动,音调拔了老高,见团子吓了个激灵,忙在它头上抚了两下,“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只是,只是按理我应先跟你去拜祭永平郡主的。” “她早已不是郡主了,还是不要这么称呼了吧。”允棠对着手里的物件吹了两下,歪头想了一会儿,“想来,我还只去她的坟前看过一次,舅舅说,已经在祠堂为她立了牌位了,我也没去看过。我是想着,总得等到为她昭雪的那天,我才有脸见她啊,不然去了我都不知道说什么。” “其实,”萧卿尘在团子头上胡乱抓着,“去让她看看你也好啊。” 允棠轻笑一声,仰脸道:“不是说故去的人,都在天上看着我们吗?那便是时时都能看到我,何必拘泥于形式呢。” ...... 萧卿尘哑然。 她总有些稀奇古怪的理论,堵得他说不出话来。 更可气的事,细品之下,他竟还总觉得她的话甚有道理。 “允棠!” 一道女声猝不及防地劈了进来,接着便是凌乱的脚步声,帘栊一挑,崔南星气喘吁吁闯了进来。 “干嘛这么火急火燎的。”允棠嗔怪一声,继续打磨手里的竹料。 崔南星端起案上的茶盏,将里面半冷的茶汤一饮而尽,随后一抹嘴,抢下她手里的东西,急道:“别弄了,出大事了。” 允棠对这妮子大惊小怪的模样已经见怪不怪了,面无表情问道:“是吗,什么大事?” “万起将军,找到了!” 96. 碑文浅浅依稀见 几人匆匆来到正堂,堂内长辈们已经聚齐,加上堂下垂手而立的梁夺和另一位陌生的中年武将,皆敛容屏气,不发一言。 隐隐的有种不详的预感,允棠急急朝陌生武将唤道:“万起将军?” 陌生武将忙上前一步,拱手道:“宣节校尉常嗣,参见郡主。” “常校尉...”允棠不死心,转头问询,“舅舅,万起将军现在何处?” 梁夺抬眼瞥向崔奇风,崔奇风长叹一口气,点了点头,梁夺这才闷声答道:“郡主,万起已经死了,而且死了好多年了。” 萧卿尘当然知道这对允棠来说意味着什么,忍不住扭头去看她,同样对她面露忧色的还有崔南星。 允棠抿了抿嘴唇,似是在隐忍,“到底是什么时候死的,可知道具体时间么?” 常嗣道:“是建安一十七年秋。” “一十七年?”崔奇风与崔南星齐齐惊呼。 崔奇风茫然道:“不对啊,允棠出生是二十二年,那万起救她也应是二十二年,你会不会是记错了啊?” 常嗣摇头,笃定道:“绝不会错,那年末将刚满二十,在归德郎将季方麾下,第一次上战场,承蒙万兄诸多照顾,本说好凯旋之后,要带他回家,吃我老母亲做的羊肉包子。万兄还开玩笑,若是他回不来,叫我带些包子去他坟前,他闻闻味道也好...谁知竟一语成谶。” 说到后来,不禁唏嘘。 一旁的翟妈妈突然问道:“那常校尉,可还记得万起小将军的模样么?” “自然是记得的。”常嗣回忆道,“万兄身高八尺,孔武有力,脸型方正,浓眉大眼...” 没等说完,翟妈妈便摇头道:“绝不是同一个人。” 崔奇风抚着刚长出来的胡茬道:“难道,是有人冒用了万起的名字?” 崔奉沉声道:“受命去追杀一对母女,见孩子尚在襁褓不忍下手,若被上头知道,必是死罪,冒用别人名字也是有的。” 允棠却灵光一现,“常校尉,你可知有谁跟万起将军交好?” “交好?”常嗣略一迟疑,“这...万兄为人热情,对兄弟们都很好。” 崔南星瞬间明白,恍然道:“没错,在被翟妈妈问名字时候,脑海中第一个浮现出就是万起将军的名字,那么,说明万起将军对这个人意义非凡啊!” “意义非凡...”常嗣默默重复,倏地抬眸,“对,一定是他!伍巡!” 允棠惊喜上前,“这位伍将军,长什么样子?” “那年他应该才十八吧,瘦瘦的,身高...有七尺?皮肤白皙,是单眼皮,眼角这样微微上翘。”常嗣用手在眼角比划着,“常有人说他弱柳扶风的样子像小娘子。万兄去世前一天,因为救他中了一箭,那夜,他抱着万兄尸体哭得死去活来,后来,便没了踪影。” “对对对,是单眼皮没错!”翟妈妈无比激动,“我见他时,他大概有七尺半,许是个头又长了些?” “那,没了踪影是什么意思?”萧卿尘问道。 “那次回京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他。有人说他病了,解甲归田,也有人说他去给人当了私军,反正都是闲聊,许是胡编乱造,作不得数的。” “私军...”允棠疑惑,“我朝应该是不允许私军存在啊。” 常校尉笑道:“郡主有所不知,此私军非彼私军。现在高门大户都会养一些军队里待过的打手,有的是给自家人做护卫,有的则是看田护庄,总之就是佣兵,主人家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俸禄要比国家募兵给的多好几倍,也没沙场那么危险。” 崔奇风点头,补充道:“私军是为人所不耻的,毕竟行径像看家狗一样,但凡有点志气的儿郎,都不会为了几斗米折腰。” 允棠陷入沉思。 如此说来,瑾王妃派出烧庄杀人的,应该就是私军了。 可他们各个都以烧杀掳掠为乐,对佃农们,甚至对孩子下手,眼睛都不眨一下。 若这位恩人将军真的沦落至此,也一定是有苦衷的。 “这私军,可不好查啊。”崔奉摇头道,“私军到了府里,跟买来的奴婢一样,主人随心思更改名字,没人在乎你来之前姓甚名谁,死了也是扔在乱葬岗,无声无息的。” 此言一出,众人皆沉默了下来。 窗边攀挂的白色木香花,随风摇曳,沙沙作响。 允棠转向萧卿尘,没头没脑地问道:“若是有人在沙场舍命救下你,他又不幸战死,你最想做的事,会是什么?” 萧卿尘沉吟片刻,道:“我会用余生,来照顾他的家人。” “对啊!”崔南星拍掌惊呼,“他去给人做私军,定是要赚很多很多的钱,留给万起将军的家人!” 崔奇风也乐道:“想找万起的家人,应该不是难事,我这就去办!”说罢起身便向外走。 见梁夺和常嗣也欲跟随,允棠颔首道:“多谢常校尉跑这一趟了。” 常嗣忙拱手,“郡主哪里的话,万兄曾给我们讲过,有一次鲁莽,犯了军规,差点就被郎将拉出去打死,还是尚年幼的永平郡主张口为他求的情,伍巡能用万兄的名字救下郡主,想必万兄九泉之下也会高兴的,我一会儿就带上好酒,去看看他!” “允棠,你安心跟卿尘去祭拜沈夫人,等我的好消息!”崔奇风一摆手,大步流星领着二人出了门。 “太好了!”崔南星抱着允棠直跳脚,“总算是有希望了!” 允棠任由对方扯着自己,眼眶一热点头道:“是啊,太好了。” 见两个孩子喜极而泣,崔奉默默退出门去。 不让下人跟着,打马来到城东南的崔家家庙,将马栓在乌头门外,崔奉沿着青色砖石铺成的司马道,一步一步走向祠堂。 祠堂内高台上摆满了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乌木牌位,每个牌位前都有烛火摇曳,明亮宛如星海。堂内正中是一座巨大的蝉纹立耳青铜方鼎,其中香火缭绕。 崔奉来到前排一个崭新的牌位前,上面写着:爱女崔氏清珞之灵位。 他点燃三根香,插入香炉之中,随后在牌位面前席地而坐,低低呢喃,与堂外梵音融合。 “珞儿啊,我本以为允棠柔弱,不及你半分,如今看来,倒是为父浅薄了。她身上这股子韧劲,连我都自愧不如。你能有这么一个女儿,崔家能有这么一个女儿,你我都应该高兴才是。” “允棠与你面容如此相似,起初我看她总是晃神,想着,可能是上天派来惩罚我的,要我余生都对着你的脸忏悔我的过错。可她心细如发,总能让人心里暖洋洋的,这点呀,比你可强了太多了。” “现在我知道了,她只是她,她不是你,而且呀,她是来治愈我的,上天对我还真是不薄呢。” 微风拂过,门外艳红如血的海棠花,在叶间婀娜吟唱。 * 萧卿尘母亲的忌日,整个国公府上下都忙个不停。 光是纸钱以及各类纸扎,就拉了好几车;小孩手臂般粗细的白烛,成捆的往外抱;还有各色娇艳盛放的菊花、绸缎做的衣裳鞋子、金银首饰,一应俱全。 允棠从前一直抱着一种,“人都没了,搞这么些花样给谁看”的心态,对祭祀用品规格也没有什么概念,如今见了沈夫人的阵仗,才知道母亲的忌日到底有多寒酸。 沈连氏自然是不能随行的,但也忙前忙后,直到把大家都送出了门。 一路上萧卿尘都面色肃然,随着目的地越来越接近,脸色也越来越阴郁。 一行人来到一座五开间的享堂,门前有功德坟寺的僧人在洒扫,见到来人,双手合十拜过。 来到堂内,正中央是萧卿尘祖父母的牌位,而沈夫人的牌位后方,挂着一副画像,画像中的女子正提笔站在案前,作思索状。 不难看出,沈夫人眉清目秀,面色淡然,有种超脱世外的美感,萧卿尘那好看的眉眼,便是遗传自母亲了。 在沈聿风拈香祭拜过之后,允棠站在萧卿尘身侧,随他一起跪在蒲团之上,对着牌位磕了三个头,方才被他搀起身。 他执起允棠的手,道:“母亲,这便是允棠,我要娶的姑娘。” 允棠一怔,旋即对着牌位礼貌地颔首笑笑,那模样,就好像见了沈夫人本人一样。 萧卿尘被她可爱的模样逗笑了,心中阴郁少了大半,“这里面香味重,我陪你出去透透气。” 允棠忙摆手,“我不要紧的,你还是多陪陪沈夫人吧。” “是你说的,无论我在哪,她都能看到我,不拘泥于形式的。”萧卿尘笑笑,“走吧。” 门前松柏苍翠,徒增几分肃穆之色,佛音袅袅,浮躁的心不知不觉便静了下来。 “怪不得祖母喜欢待在佛堂。”允棠闭上眼,感受微风拂面,耳边回荡着梵音佛号,“心静,有助于思考。” “你说的‘人间是地狱,好人刑期短’这句话,我很受用,这次来,我没那么难过了。”萧卿尘仰脸看着天,“她不必面对父亲的多情,这对她来说是好事。只是,我之前被愤怒蒙蔽了双眼,狐狸尾巴露出来多次,我都未曾深究,如今,却是不能再得过且过了。” 97. 目下恩情紧绊牵 崔奇风看着面前的果子铺,扭头问梁夺:“你确定是这?” 梁夺答道:“确定。这铺子便是万起的遗孀郭氏开的,她一个人带大两个儿子,大的已经娶亲,小的好像是遗腹子,年方二十,一家人就住在隔壁巷子里。” “隔壁巷子?”崔奇风疑惑,“据我所知,隔壁巷子的宅子可都不便宜啊,少说也要千八百贯!” “这果子铺人来来往往的,生意很不错的样子,应该也能赚不少钱吧。” 崔奇风习惯性摸了摸下巴,“走,进去看看。” 很快便有小二笑脸相迎,“两位客官,来点什么果子?我们这儿的金丝党梅和鲜花团子是镇店之宝,要不要尝尝?” 梁夺一扬下巴,皱眉喝道:“你们老板娘呢?” 小二见二人不是善茬,也不多问,忙跑向后厨,不一会儿,一位两鬓银丝的妇人,满眼疑惑地问道:“二位客官,找我有何事啊?” “你就是万夫人?”梁夺粗声问。 妇人点点头,警惕问道:“你们是...” 崔奇风白了梁夺一眼,咧嘴笑笑,“哦,是这样,我们跟万兄一起出过征,久不在汴京,听说万夫人您开了个铺子,特地过来捧场的。” “原来是这样啊。”万夫人这才放下心来,笑道,“快,到里面坐,小吴,上些果子和茶!” 她一面引路一面道:“铺子不大,只有两桌能坐的,您二位别嫌弃。” “生意可还好?”崔奇风问。 “嗯,这些年好多了,总有军爷来捧场的,我都不好意思了,小心脚下。” 崔奇风和梁夺落了座,小二很快端来果子和茶水,万夫人有些局促地笑笑:“也不知道您二位喜欢吃什么,先尝尝。” 梁夺拿起一块鲜花团子,直接扔在嘴里咀嚼,“唔,比汴京大部分果子铺都...” 崔奇风忙在桌下踢了他一脚。 “咳咳!” 万夫人忙斟茶,“慢点,别噎着。” 崔奇风干笑两声,“万夫人,我们两个久不在汴京,与之前的兄弟们也失了联系,不知道还有没有常到这来的?我们想找他们叙叙旧。” 万夫人点头,“有的,有常嗣常兄弟,刘犇刘兄弟,严刣严兄弟...好多呢!” “伍巡...他没来过么?”崔奇风单刀直入。 问出这句话,崔奇风内心忐忑,若是伍巡再胡乱编个名字,可就真的是大海捞针了。 万夫人沉默了一会儿,随即怅然地笑笑,“要不是伍兄弟,恐怕我和我两个儿子,不被庄里恶霸欺负死,也早饿死在街头了。” 崔奇风眼睛一亮,又强压心头窃喜,问道:“夫人何出此言?” “我怀着孩子,做不了重活,家里还有个黄口小儿等吃饭的,别提有多难了,是伍兄弟,给了我们娘俩一大笔钱,让我们搬离了那个庄子,他说是郎将体恤我们遗孤不容易,才给的。” 万夫人叹了口气,继续道:“后来,他帮我开了这家铺子,钱都是他出的,就连教做果子的婆子,都是他给我找的,他给我的钱越来越多,我找人打听才知道,郎将根本就没给战死的人发过钱!” 崔奇风与梁夺对视一眼。 “我现在已经不需要钱了,可他还是定期送,近几年他状态越来越差,好几次我都拦住他跟他说说话,叫他不要再给我送钱了。可他最近,每次都是半夜里悄悄地把钱扔到我院子里就走,人影儿也看不到一个了,我实在是担心得很。”万夫人愁容满面。 崔奇风笑,“其实这个也好办,您只需要告诉我,他下次送钱的大概时间,和每次扔钱的位置,我去拦他,帮您问问清楚,不就得了?” “真的?”万夫人喜道,“那可太好了,您要是见了他,麻烦帮我跟他说,那些钱,我都帮他存下了,之前给的,每一笔我都记着账呢,这些年生意好,都能还上了,他随时可以来取回。唉,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娶妻生子,我现在自给自足,孩子们也大了,真的不需要钱了。” 看着面前因操劳,爬了满脸皱纹的万夫人,眼神亦清澈如孩童,崔奇风鼻子一酸,点头道:“夫人放心,交给我吧。” 带人在万夫人宅子外面蹲守的第三天,终于等到了伍巡。 子时正,他醉态酩酊走进巷子,三下两下攀上墙头,坐在墙头朝院内看了好一会儿,从怀里掏出一大袋银钱,丢了进去。 在他转身跃下,落地的一瞬间,暗处冲出三五个人,将他捆了个结实,蒙眼带回崔府。 深夜的崔府灯火通明,在头罩被扯下的一瞬间,伍巡本能地眯起双眼。 视线逐渐清晰,伍巡看清在正位端坐的崔奉时,虽双手缚在身后,还是躬身颔首道:“见过崔老将军!” “你认得我?”崔奉皱眉。 伍巡不敢抬头,“老将军说笑了,武将中有几人不认识您的。” 崔奇风上下打量他,“你说你自己是武将?” 伍巡紧抿住唇,不再开口。 “给他松绑。”崔奉道。 “父亲!”崔奇风急道,“此人身手了得,要是一不留神让他跑了,再抓可就难了!” 崔奉道:“他毕竟是救下允棠的恩人,没有恩人被如此对待的道理。” 伍巡错愕抬眸。 崔奇风不服气,“可清珞坠崖,不也是他们追的么!顶多也就是个将功补过,断没有千恩万谢的道理!” “崔将军说的是,伍某罪大恶极,任凭处置!” “处置?”崔奇风嗤笑,“就算将你千刀万剐,我妹妹也是回不来了!” 崔奉起身,沉声道:“伍巡,我知你是受他人指使,我只是想朝你要个名字。” 伍巡闻言,惊恐摇头,“不,老将军还是杀了我吧,我不能说。” “你一个孤家寡人,无妻无子的,有什么不能说的?”崔奇风不耐烦道,“我们不是在跟你讲条件!” “崔将军有所不知,做私军,会将软肋查得一清二楚,不然也不放心交代那么多重要的事。”伍巡垂下头,摇头道,“他们已经知道我定期会给万夫人送钱,若是走漏了什么风声,万夫人一家性命不保啊!都怪我麻痹大意,如今万卓夫人已有了身孕,我断不能出任何过错!” “你说的是汴京城吗?”崔奇风惊道,“我竟不知道,汴京城内还有如此一手遮天的人物!” 谁知伍巡听了更是疯狂摇头,“将军不要再问了,放我走吧,我求求您了!” 崔奉看了他半晌,冷冷开口,“是太子党么?” “父亲...” 伍巡身子一僵,瞪大双眼,跌坐在地上。 看他的模样,崔奉心底已明白七八分,长叹一口气,转过身去,“你走吧。” 崔奇风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怎么就是太子党了?你把话说清楚!太子殿下,绝不是这样的人!” “奇风!”崔奉硬生生打断,“让他走吧!” “老将军,将军!”伍巡回过神来,额头不住奋力往地上磕,“我求求你们,派人保护万家老小,好不好?我求你们了,我伍巡做牛做马...” “你放心吧,单凭你一人的证词,我什么都做不了。”崔奉阖上双目,叹道,“你走吧,就当今日什么都没发生过。” “不是!”崔起风一把扯住他,暗暗咬牙,“我好不容易抓的,就这么放了?” 见父亲仰天长叹,崔奇风心头升起怒火,“你住在哪?你最好实话实说,日后我若找不到你,我便拿万家开刀!你不用这么看着我!为了我妹妹,我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伍巡被逼说出住所,随后崔奇风匕首割开绳子,他冲出院子,跃上墙头便没了踪影。 “父亲!”崔奇风只觉得颅内血气翻滚,头痛欲裂,“您知道的,太子殿下不是那样的人,他是我见过最仁善的人!” “我说太子党,又没说是太子殿下本人。”崔奉缓缓转回身,面色凝重,“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谁又能脱了干系呢?” 崔奇风怔在当场。 “奇风啊,我似乎从未曾说过,你是我唯一的儿子,也是我引以为傲的孩子,我现在只有你了。不要...”崔奉声音哽咽,“不要再做任何危险的事,找个时间面圣辞官,我们一家搬去扬州,让遥儿离父母也近些,可好?” 崔奇风眼眶一热,几乎就要落下泪来,“父亲...” “就这样吧,我乏了。” 不知为何,崔奇风竟头一次觉得,父亲的步履有些蹒跚。 * 官家接过程抃手中的汤药,紧皱着眉头,一饮而尽。 程抃忙递上一颗梅子,“官家,这是文安郡主特意送来,给您压苦味的。” 官家点点头,将梅子放入口中,酸酸甜甜的,果然清爽了许多。 太子垂手立在堂下,屏息敛气,一副做错了事的样子。 “你说说你!”官家看到他,又气不打一处来,用手指在空中点着,“秉铖在朝堂上公然顶撞你,你都不加以斥责,你是怎么想的?” 太子唯唯诺诺,“本来兄弟之间,各抒己见,也没什么...” 铛! 官家气得将手里的串珠扔了出去,“你,你是要气死朕啊!咳咳!” 程抃忙去抚官家后心,“哎呦,官家,别气着了,您这病还没好呢!” “滚滚滚!”官家一把将程抃推开,“你是储君,你代朕监国,你是君,他是臣!朝堂上论什么兄弟?” “朝堂上不斥言官,这不是您说的么...” “你——”官家满床找能丢的物件,“程抃,你把那香炉递给朕,看朕不打死这个竖子!” 程抃从地上爬起来,“殿下,你就少说两句吧!” 98. 对花酬酒坚盟约 “父亲,您别生气了,儿子知道错了。”太子嗫嚅。 官家摁了摁眉心,“说吧,你们两个到底因为何事争执?” 太子将地上的串珠捡回,双手奉还给官家,朗声道:“西川、蜀闽等地,上了劄子说,士子赴京赶考路途遥远,所需开支巨大,不少寒门根本无力承担,不得不放弃考试。” 官家思虑着点头,却不伸手接,“然后呢?你要如何应对,说来听听?” 太子备受鼓舞,喜不自禁道:“我觉得,可以由当地官府,为赴京赶考的寒门士子写推荐帖子,并下令,凡持帖者,可免费乘官车官船,免费住驿站,又特殊贫困者,还可以在驿站领粥,或者在驿站做工抵饭钱,这样也算不得吃白食。” 听完太子一席话,别说官家,就连程抃都皱起了眉头。 “想扶持寒门士子的想法不错,可这笔钱从哪来?”官家问。 “这...”太子手臂酸胀,只好将串珠放在官家脚边的床榻上,“可以由当地官府募集,或者由商贾们捐献?这不过是个初步设想,具体的,儿子还未曾仔细思量。” “你是说,要商贾们出钱,资助一批与自己家儿子竞争的士子们进京。”官家无语抚了抚后脑,缓了半天,长叹一口气,又问道:“那秉铖怎么说?” “他倒也没说如何解决,只说若按我说的做,会有众多百姓仿照假的帖子来蹭车蹭住,届时难以辨认,场面混乱,再取消可就不好看了。”太子顿了顿又说道,“其实我事后想想,秉铖说得也不无道理,是我想得不周全。” 官家叹气,“记着,无论是谁,再有道理,该守的礼还是得守!行了,你出去吧!” 程抃忙上前去,扶官家躺下,外面又有人来报,“官家,瑄王殿下在殿外候着呢。” “不见!”官家头刚着了枕头,闻言将脸转向里边,“就说朕睡了!” “是。” 天阴沉得厉害,乌云翻滚,眼看又要下起雨来。 眼看太子前脚刚出来,后脚小黄门来报,说官家睡下了,瑄王的脸色更差了。 “瑄王殿下,马上要下雨了,让奴婢送您一程吧!”有宫人撑伞来送。 瑄王一扬手,“不必!”说完,朝紧闭的殿门看了两眼,踱步下了台阶。 “铖哥儿!” 瑄王一抬头,是长公主领着婢女款款而来。 “好久不见啊,大姐姐来得不巧了,父亲刚睡下,我都未曾见着。” 长公主嗤笑一声,“别是父亲避而不见吧!” 瑄王一怔,眉一挑,“大姐姐此言何意?” 细如牛毛的雨,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长公主身后的婢女忙撑开竹伞,剩瑄王一人站在雨里。 “何意?”长公主阴阳怪气,“难道你还不知道父亲何故与你置气?那我来告诉你,你做出什么成绩来,根本不重要,你与钦哥儿君臣有别,纲纪伦常还是要顾的,切莫忘了规矩!” 瑄王眯起眼,“他不过是太子,还未登基,就想当君,未免太着急了些!” “放肆!”长公主拉下脸喝道,“太子也是你能置喙的?你也不掂掂自己几斤几两重,就妄想和太子相提并论?我警告你,若你再做些逾矩之事,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长公主殿下的谆谆教诲,本王记下了,可这是太子的意思,还是圣人的意思?还请长公主殿下明示。”瑄王不卑不亢平声答道。 长公主鼻子里哼了一声,拂袖道:“就凭你,也配攀诬我母亲?” 又向前行了几步,压低了声音,面色狰狞,“毕竟姐弟一场,我最后劝你一句,人心不足蛇吞象,别到头来鸡飞蛋打,后悔都来不及,你还是好自为之罢!” 话音未落,不远处一道惊雷落下。 雨水顺着瑄王的下颌滴落,他暗暗捏紧拳头。 * 连续数天阴雨绵绵,终于在寒食节这天放晴。 辽国使团提前入了京,只为签订此前结下的百年盟约。 官家的身子还没好利索,可为了不节外生枝,硬是让李院判加了几顿老参汤,强拖着病躯去见辽使。 寒食节的传统便是禁烟冷食,所以招待使团的都是些冷食熟食,什么青团子、朴籽粿、豌豆黄、子推饼,也是琳琅满目。 万俟泰忍不住称赞道:“贵国的吃食,可真是五花八门,这次跟上次吃的,竟然没有重样的!中原百姓真有口服啊!” 官家面色略苍白,曲臂倚在凭几上,笑道:“誓书都已经写好了,盟约这就开始奏效了,若万俟将军喜欢,走时候多带些,日后想吃了,随时再来买嘛!” “好啊,如此甚好!”万俟泰爽朗笑道。 万俟丹在人群里搜索了一圈,疑惑问道:“敢问圣人,怎么不见萧姑娘?” 皇后自然知道说的是允棠,笑吟吟道:“她呀,去岁冬日封了郡主,又定了亲,今日怕她无聊,就没让她守着我,这会儿八成是在园子里逛呢。” “定了亲?”万俟丹难掩落寞,“这么快!” 万俟泰大笑道:“我对吃食情有独钟,我们小皇子却是对萧姑娘念念不忘啊。” 瑾王瓮声瓮气道:“她现在是文安郡主了,将军还是称呼她作郡主吧。” 另一侧女眷们嬉笑畅谈,长宁郡主隔着好几个人,唤了新城县主几声,引起了瑾王妃的注意。 “喂!过两日我们有个训犬会,去不去?” 提起癞痢,新城县主面色由晴转阴,皱眉道:“不去!” “去嘛,闲着不也是没事做?” 瑾王妃却无端想起允棠的话来。 “若那恶犬不死,不消多日,毛发便会重新长出,届时,再有需要带犬参加的活动,县主必死无疑!” 一字一句,历历在目。 瑾王妃心里慌乱得厉害,忍不住斜眼去瞥身旁的瑄王妃,瑄王妃正注意高台之上瑄王的动静,感受到目光,这才转过头来,不经意道:“也该让慧姐儿没事多跟蓉儿玩一玩,她们两个,自然应该是要比别的姐妹亲的。” 明明自己没做错事,反倒像被抓了个现行似的,瑾王妃胡乱应承了几句,好在瑄王妃也没再多说什么。 园子内方池石桌旁,崔南星正拉着允棠和萧卿尘说话。 “我没听懂。”允棠疑惑不解,“外祖父说不必再查了,是什么意思?” 崔南星挠挠头,不敢与她对视,“就,就字面上的意思...” “南星,你告诉我,这几天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允棠扳过崔南星的身子,着急问道,“是不是找到伍将军了?是不是他说了什么?他现在人在哪里?算了,我自己去问!” 说罢就要转身。 崔南星忙拉住她,央求道:“哎呀,允棠!祖父既然这么说,一定有他的道理,你就听他的好不好?” “不好!”允棠声音颤抖,瞬间红了眼,“南星,这一路走来,我做了多少努力,你是看在眼里的。轻飘飘一句话,就想让我放弃,你觉得可能吗?” “我——” 一直沉默不语的萧卿尘,像是猜到了什么,几番张口,欲言又止。 几乎是同时,允棠眼皮一跳,也面露震惊之色,喃喃道:“难道...” 能让外祖父如此忌惮的,还能有谁?结果再明显不过了。 如果真的是太子,那这么久以来,她所看到的,听到的,相信自己判断所建立起的认知,都将轰然覆灭。 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她甚至还试图分析太子太过良善,不愿相信人性丑陋的原因。 太子从小被爱包围,有疼爱他的父母和姐姐,身边无论臣子还是宫人,无一不对他毕恭毕敬。 他根本无需去警惕危险,周身所有敏锐的感知,都用来感受世间花开花落,他所有的痛苦,都来自于共情。 圣人从不斥责宫人,太子只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会同黄门共撑一把伞。 那到底什么才是真的? 允棠撑住石桌,缓缓坐下来。 瑾王犯错,官家能允许崔奉要了一条腿。 可若是太子呢?尤其犯的还是需要以命抵命的错呢? 崔家再劳苦功高,她再得宠爱,官家也绝对不会拿国家社稷开玩笑。 这几个月来,她有空便在宫里逛,她比谁都知晓,太子之所以是太子的原因,根本不在太子本人身上。官家慧眼,怎会看不出他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官家只不过是要保证,皇位最终会落到皇太孙萧弘易的头上。 不管是任何人,任何事,只要是影响到这一条,都跟反了没什么区别。 看着允棠的脸色阴晴不定,萧卿尘在她身边坐下,轻声道:“先不要着急下定论,我们去会会这位伍将军再说。” 她转向他,眼底闪过一抹悲色。 除了和眼睛看到的相违背,她难过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她并不想站到他的对立面去。 “萧姑娘,原来你在这啊!”万俟丹兴高采烈从远处跑来,兴奋道,“听圣人说你在游园,我就出来转转,没想到真的遇到你,不如同游吧,可好?” “小皇子。”萧卿尘拱手道,“郡主身子不爽,萧某准备送她回去了。” 万俟丹上下打量他一番,“与她定亲的人,是你?” 萧卿尘突然感受到敌意,不禁挺直腰背,漠然答道:“正是。” “若我没记错的话,你姓萧。”万俟丹又转向允棠,“她也姓萧。” “这就不劳小皇子费心了!”崔南星没好气道,“郡主身子不适,不是要游园么,我陪您就是了!” 99. 忠魂一去讵能还 “你?”万俟丹斜眼看看崔南星。 “还有我。”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皇太孙笑吟吟负手立在不远处。 皇太孙向前几步,“由我,和崔二娘子来陪小皇子游园,如何?” 万俟丹扭头看看允棠,虽不情愿,但碍于皇太孙身份也不好拒绝,只好点头道:“好吧。” 允棠起身,微微颔首,“那我就先告辞了。” “我还会在汴京逗留几日,”万俟丹急道,“下次,下次有机会再见啊。” 目送允棠二人离开,皇太孙一抬手,笑道:“小皇子,请吧!” 春意渐浓,路边梨花杏花桃花争相盛放,有昔日被雨水打落的花瓣,被往来车辙无情碾入泥土之中。 多姿春色入眼,允棠却无心观赏。 萧卿尘担心她,并未骑马,选择与她同乘,可车程过半,她也没说过一句话。 “允棠。”他轻唤。 “嗯。”允棠目光仍停留在窗外,并不回头。 “你记得我在仁明殿说过,我与太子殿下回程时曾遭到追杀,有一群黑衣蒙面人,出手救下我们吗?” “记得。” 萧卿尘伸手扳过她的身子,认真道:“我觉得,伍巡便是其中一员。” 允棠抬眸,对上他的眼,“你想说什么?” “我知道,这听起来好像在为太子殿下狡辩,但事实证明,确实有这样一群人,不受太子殿下掌控,却在维护他的地位和人身安全。” “那你觉得,这群人听命于谁呢?”允棠毫不犹豫,直戳要害。 萧卿尘哑然。 允棠苦笑,“细思极恐是吧?” “什么?”萧卿尘没听懂。 她自嘲地笑笑,解释道:“越仔细想,越觉得恐怖到了极点,这就是我现在的心情。” 她又看向窗外,粉白色的团团花朵不断向后掠去,“你说,官家为什么要册封我为郡主呢?” 萧卿尘注意到,她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将官家唤作祖父。 “允棠...” “仅仅是因为瑾王做了不耻之事,又冤枉了我母亲,所以心生愧疚吗?”她声音清冷,“抑或是,为了保住太子,不得不杀死我母亲?” 萧卿尘很快找到逻辑漏洞,“不,官家想保住太子,只需要将瑾王调离汴京,或是逐渐卸下崔老将军的兵权,根本无需杀死永平郡主,允棠,你现在思绪混乱,先不要胡思乱想,更不要急着做决定。” 允棠垂眸思量,须臾后点头,“对,你说得有道理。” “不会是官家,更不会是圣人。”萧卿尘轻握住她的手,“你要相信你自己,你的心是知道答案的。” 我,知道吗? 允棠在心里轻轻问了句。 回答她的,是春风无声拂面。 * 黄昏时分,伍巡经过万夫人的果子铺,却发现铺门紧锁,朝邻居打听才知道,这一整天都没开门。 伍巡不由得心生疑惑,万夫人勤劳能吃苦,十几年素来风雨无阻,天不亮就到店里来做果子,难道是病了? 想到这,他加快脚步,朝万宅奔去。 万宅也是同样的大门紧闭,敲了几次都无人应声。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忙翻墙入院,果然,院子里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院子的石桌上,用石块压了一张字条,上面写了城郊一个庄子的地址。 伍巡暗暗咬牙,将纸条攥在手里。 待他来到庄子上的时候,萧卿尘和允棠已经恭候多时了。 “小公爷?” 伍巡惊诧,不过没等他把话说完,萧卿尘抬手抛过一柄长剑,旋即手中另一柄剑挽了朵剑花,朝他咽喉直直刺了过来! 伍巡不敢大意,忙抬手接了剑,甩掉剑鞘,两人叮叮当当,过了十几招,又各自退开来。 萧卿尘剑眉一立,“果然是你!” 伍巡的招式,与在越州出手相救的黑衣人如出一辙。 “万家人现在何处?”伍巡急急问道,“绑架平民,小公爷意欲何为?” 两人对招的时候,允棠一直在一旁不疾不徐点着茶,如今茶也点好了,她缓缓抬眸,将茶盏向前推了半尺,“伍将军,请!” “你,你是——”伍巡错愕。 允棠平静答道:“我是崔清珞的女儿。” “你...”伍巡丢下剑,向前几步细细去看她,眼底闪过一抹喜色,“你长这么大了!当年你还是个嗷嗷待哺的小娃娃...” 感觉到不妥,他又忙噤了声,警惕地瞥向萧卿尘。 萧卿尘收了剑,来到允棠面前的矮案前,跪坐了下来,伍巡虽疑惑,但也学着样子坐下。 “伍将军放心,今日找你来,只想问将军一个问题,只要将军如实答了,自然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允棠有条不紊地为萧卿尘点起茶来。 “你——”伍巡不敢置信,“你竟用万家几口的性命来威胁我?永平郡主可...” “永平郡主已经死了!”允棠冷冷打断,“她倒是长行走在日光下,行事坦荡,光明磊落。可恶人是因此放过她了,还是阎罗殿因此不收她了?都没有,事实是她坠入万丈深渊,连个全尸都未曾留下,还徒留一世骂名!” 伍巡垂下眼眸,膝上的双手紧紧攥成拳头。 允棠向茶盏里注入开水,雾气蒸腾,她语调放缓,又道:“你说,我这杀母之仇,该找谁报呢?” 伍巡的嘴巴张了又张,心中似在天人交战。 萧卿尘厉声道:“上次你在崔府,误导崔老将军,此事是太子殿下所为,我是不是该治你个构陷储君的罪名?” “我从未说过是太子殿下!”伍巡忙抬头辩解。 说完,发现两双眼睛正直直盯着他。 “小公爷,郡主,抱歉,我是真的不能说。” “好。”允棠面无表情,“既然如此,伍将军请自便,不送。” 伍巡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就这样?我可以走了?那万家人呢?” 萧卿尘从允棠手中接过茶盏,轻抿一口,“伍将军此生,应该再也见不到万家人了。” “你——”伍巡双眼猩红,“你要做什么?杀了他们吗?” 萧卿尘放下茶盏,啧声道:“伍将军相信你的主子心狠手辣,却觉得我请万家人是来喝茶的,对么?” 伍巡目呲欲裂,将拳头顿在案几上,咬牙道:“你可是皇太孙洗马,我不信你会屠杀百姓!” 萧卿尘轻笑一声,“那伍将军还留在这做什么?” 伍巡愤怒起身,他嘴上虽这样说,却万万不敢拿万家人的性命去赌。 萧卿尘轻叹口气,道:“你实话实说,我保万家人无虞;你不说,即便今日万家人不死,你主子也早晚会因你的过错杀了他们。” 正在伍巡踌躇之时,允棠又轻声问了一句,“这么多年来,伍将军觉得自己所做的事,究竟是对是错?” 伍巡身子一抖,面容逐渐扭曲,像是陷入了无尽的痛苦和自责当中,他日日借酒消愁,便是意图麻醉自己,只看怀中银钱,不问是非对错。 可这一句话,像一把利刃,狠狠戳在他的心尖上,那些被深埋在心底的痛苦,一瞬间大肆翻涌,将他吞噬,最后再也受不住,捂着脸跪了下去,嚎啕大哭起来。 允棠也不催促,只是和萧卿尘默默对饮。 半晌,伍巡终于哭够了,深吸了口气,道:“起初我只是想帮帮万夫人,可我即便卖了老家的祖宅,也没多少钱,想让她们娘三个安稳生活,根本就不够,机缘巧合下,有人介绍我去做私军,说钱给得多,又轻松,又是为未来的太子殿下做事...” 见萧卿尘瞪回来,忙解释道:“我当时真的是以为,是在为当今的太子,彼时的珺王做事,因为一开始做的都是一些,珺王没做好,引起百姓非议,去弥补安抚;或是去教训些妄议珺王无能,不堪东宫之位的长舌之辈。” “可后来,事情逐渐变偏离,我们所接到的任务,也不再是我能理解得了的。一起做私军的兄弟安慰我,帝王心术嘛,有几个不狠的?妇人之仁如何坐拥天下?我那时年少,加上万夫人的果子铺刚开业,还没赚到钱,便没多想,都照着做了。” “可接连发生两件事,让我知道,我是真的错了,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伍巡神情落寞。 “何事?”萧卿尘问。 “第一件便是永平郡主的事,我们接到任务的确是追杀,但被告知的是追杀一名辽国来的女细作。当时说,马车内的所有人,都就地正法。可我直到见了永平郡主的面,才知道是她,她让乳娘抱着孩子逃走,自己引了追兵,追她的人太多,我根本没法下手,只得掉头去追乳娘。” “乳娘给我磕头,央求我放了孩子,我于心不忍,便扯了她的衣裳,挂在悬崖边的树上,谎称她们坠崖了,等我回去找永平郡主的时候,她已经...” 允棠的手一顿。 萧卿尘又问,“你说还有第二件事。” “第二件事,没派我去做,是听出任务的兄弟回来说的。”伍巡顿了顿,“小公爷,你说会保万家无虞的。” “我以项上人头担保。”萧卿尘一字一句。 像是下了决心一般,伍巡长吁一口气,道:“他们假传军令,告诉刚从战场撤回来的珩王,回过头去救原亓,也就是他的表弟,害珩王身陷囹圄,最终战死。” 咣当! 允棠手一抖,茶盏倾倒,茶汤在案几上迅速蔓延开来。 “到底,到底是谁...” 时招邻里同盟友 郡主用了真…… 萧卿尘显然也没想到会牵扯出珩王的事,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允棠却像抓到救命稻草一般,追问道:“加害亲王,追杀郡主,到底是谁,有这样的能耐?” “是...”伍巡不敢抬头,一咬牙,“是长公主殿下!” “什么?”萧卿尘倏地起身,“这不可能!” 伍巡急了,“我绝不敢撒谎!” “为什么不可能?”允棠仰脸问他。 萧卿尘满腹疑团,向前踱了几步,试图理清思绪,“即便她是太子殿下的亲姐姐,也完全不需要做这些事啊,况且她哪来的钱,支撑实力强悍的私军这么多年?” 倒不用允棠去猜,伍巡悻悻道:“长公主殿下的封地开采出了大量玉石,并未上报,加上她的大女婿乔郡马,又掌管盐铁司,在她的授意下,别说银子了,就是蒜条金都跟流水一样的。” 见萧卿尘面露讶色,又继续道:“据我所知,长公主殿下手下的私军,足有数千人,听说官家跟辽国结了盟约,好多人都转投私军行列了,都不过是为了养家糊口罢了。” “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这于她而言,没有任何好处啊!”萧卿尘摊开手,不解道。 “我倒觉得没什么不能理解的。”允棠回忆着,“你还记得春分那日么?她曾说过:‘对有些不知尊卑,妄图僭越的奸臣,就该严惩,以儆效尤的!’,当时你我都觉得刺耳,是因为你我都觉得有些矫枉过正了,可对她来说,这就是不能容忍的,必须要纠正的‘错误’。” 伍巡点头表示赞同,“我也觉得,近些年,长公主殿下似乎愈发癫狂了。” 允棠继续说道:“未立储之时,她觉得太子之位就应该是她弟弟的,太子如她所愿入主东宫,其他人非但没收敛,反而愈演愈烈,争权夺势搞小动作不说,甚至还派人对太子下了杀手,这就是在挑战她的底线。” 萧卿尘沉默。 他自诩耳聪目明,对汴京城内的一切动向都了如指掌,可长公主这么大的动作,他竟然一丝察觉都没有。 万幸长公主是护着太子的,若是包藏祸心,后果不堪设想。 允棠左思右想,“事关重大,这段时间,就让万家人先在这庄子上避避风头吧。” 萧卿尘忧虑开口道:“我担心,这样做会不会打草惊蛇?” “让她无暇顾及就行了,毕竟万小夫人身孕月份不小了,马虎不得。”允棠又转向伍巡,“那你呢?” 伍巡无所谓地笑笑,“我若不回去,才真的是打草惊蛇,好歹我在长公主殿下手下,已经算是名得力干将了。” “好,那就先蛰伏。”允棠起身,目光如炬,“小心行事,我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 夜里辗转反侧,想来想去,允棠还是决定入宫去见贤妃一趟,毕竟事关珩王,贤妃应该不会坐视不理。 若能拉拢到贤妃这么一个强大的同盟,事情会好办很多。 一大清早,允棠便乘着马车朝宫里去,随着车身摇晃,她也迷迷糊糊,半睡半醒。 感觉到马车停了下来,她轻声问道:“这么快就到了?” 小满探头问了车夫几句,答道:“前面有小贩的担子翻倒了,正在拾捡,挡在路中间,恐怕要耽搁一会儿了。” “无妨。”允棠抬手按了按眼眶,头向后靠去,“我睡一会儿,到了叫我。” “哎。”小满看着她眼周青黑的憔悴模样,一阵心疼,扯起斗篷,轻轻盖在她身上。 还没等她睡着,窗外便传来两个妇人的交谈。 “哎你听说没有?文安郡主的父亲,是那个甜水巷开酒楼那个林秃子!” “不是吧,我怎么听说是码头那边的于教头!” 怕允棠听见,小满刚想掀开帷裳,将人赶走,却听见一个男声朗声呵斥,“在大街上公然妄议郡主,你们是想吃牢饭了?” “哎呦呦,吓我一跳,您哪位啊?管这么宽?”妇人没好气道。 另一个声音道:“这位是辽国小皇子,万俟丹。” 听到这,允棠缓缓睁了眼。 “辽国?” “皇子?” 妇人许是怕惹事,认了怂,“我们不过是闲聊罢了...” “走走走。” 声音越来越远,不用看也知道,定是慌不择路逃走了。 小满撅着嘴,气道:“姑娘不要跟她们一般见识,她们整日闲来无事,就知道嚼舌头!” 允棠轻笑一声,“你跟了我这么久,这样的话你听得还少么?” “已经有阵子没人说了,不知怎的,又开始了!” “没关系,不过是瑄王气我断了他的财路罢了。” 小满楞了好一会儿,“瑄王?他不是送了姑娘好些东西么?怎么又翻脸不认人了?” “傻小满,楚家的帐还没算呢,送点东西难道就成好朋友了?” “那...再生气,一个堂堂王爷,使这市井妇人的下作手段,属实有点...”小满一时想不出词来形容。 允棠被逗笑了,拉了拉斗篷重新闭上眼,“明日挑份谢礼,帮我送到小皇子住处。” 进了宫,自然要先去给皇后请安,听说她要到贤妃宫里去,皇后有些吃惊,倒是也并没多问。 跟着领路的小黄门来到慈元殿,一入殿门,就被满院雪白的梨花吸引住了目光。 梨同“离”,嫔妃的院子里,按说是不该种这种寓意不好的花。 一名机灵的宫人恭敬上前,行礼道:“奴婢青梨,见过郡主,贤妃娘子正在里面习字,奴婢这就进去通报。” “有劳。” “不敢。” 清风徐徐,有白色花瓣簌簌飘落,允棠忍不住伸手接了一瓣。 “郡主怎么有空来?”贤妃笑盈盈立在殿门前,虽描着细细柳叶眉,眉间淡然也难掩英气。 “早就该来给贤妃娘子请安的。”允棠欠身,又转头看向满树雪白,“娘子喜欢梨花?” 贤妃垂眸笑笑,“是钰儿喜欢。” 随即回过神来,道:“瞧我,光顾着说话,郡主,快请进。” 偏厅书案上,沉香蜿蜒流淌,拂过写了一半的字。 允棠并不打算作过多铺垫,直白问道:“刚刚娘子说的,可是珩王?” 话音刚落,正在布茶果的宫女手一抖,茶盏险些滑落,贤妃伸手稳住,淡淡道:“下去吧,我自己来。” “听说郡主一直在查永平郡主的案子。”贤妃亲自斟茶,似不经意问道,“不知进展如何?” “我这次来,正是要同娘子说。”允棠双手扶着杯盏,以示恭敬,“在查案过程中,无意间得知当年珩王身陨真相,因事关重大,不敢隐瞒,特来禀告。” “郡主用了真相二字,难道是觉得有人故意而为之?” “娘子可怀疑过谁么?” 贤妃的面上看不出情绪,将果子推到允棠面前,“我不过是一个深宫妇人,仰仗官家恩宠才有今日,哪敢胡乱猜测,心生怨怼呢?人各有命,如今我只希望铄儿能身体康健,便再别无他求了。” 允棠眉头微蹙,贤妃的反应,与她想象中的大相径庭,甚至有些冷静得不像话。 她低头假意品茶,脑子却在飞快运转。 要么是早就知晓,要么是隔墙有耳,她实在想不出第三种情况。 如果是隔墙有耳,她刚才冒冒失失那一句,恐怕已经暴露了。 她抬头去瞥贤妃,贤妃与她对视了一会儿,笑道:“不知郡主平日里,可喜欢习字?” 允棠先是一怔,马上会意,“我近日刚好求得名家指点,斗胆请跟娘子斗一斗字,如何?” 贤妃笑吟吟起身,“那我们便自选一个,自认为最拿手的字,来比较一番吧。” 两人来到案前,润笔,浸墨,同时提腕书写。 寥寥数笔,几乎同时停手,将两张纸放在一处,竟都是个“长”字。 贤妃面色愀然,强勾起嘴角道:“郡主果然聪慧过人,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达到如此成就,想我资质平庸,竟用了十数年,才能写好这一个字。” 允棠搁笔,“娘子谬赞,我既得名家指点,必然也将日日研习,定要写出些名堂来才是。” “不知我可有幸见见这位高人?”贤妃声音寡淡,眼神却迫切。 “自然是行的。” 又胡乱寒暄了一阵,允棠借口还要陪皇后用膳,退出了慈元殿。 走出去好远,小满才不解开口,“姑娘不是要跟贤妃娘子说珩王的事么?怎么说了大半天字就走了?” 允棠面色凝重,“看样子,贤妃娘子宫里是有耳目了。” “耳目?”小满瞪大眼睛,“那他们怎么知道姑娘要去找贤妃娘子的?” 允棠摇摇头,“应该不只是贤妃,各个宫里应该都有,保不齐祖母那儿也有,一会儿你说话时留心些,找解嬷嬷问问,有没有新进来的宫女,不要打草惊蛇。” 小满心生惶恐,“我,我怕我会露馅儿,坏了姑娘的事。” 允棠苦笑,“不用担心,刚在贤妃娘子那里,我太急了没防备,应该是已经露了馅儿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最终还是决定削减了男二的戏份,嗯。 备遭惨毒缘何事 你我都不是神,左右不…… 精疲力竭回到瑾王府,允棠一头栽在床上,闷声道:“我要好好睡一觉,谁也别来喊我。” 小满应声,忙抬手去解床幔的带子,还未等解完一边,便听得屋外梅香轻声喊道:“郡主,喻娘子来了。” 长叹一声后,允棠强撑着坐起来,只觉得眼皮沉重,浑身像散了架一样。 见状,小满心疼道:“姑娘,不然就睡吧,我出去回了她便是。” “算了,无事不登三宝殿,她也不会平白无故来找我聊天,让她进来吧,给我点醒神的茶。” “哎。” 小满刚退出去,喻氏便甩着帕子走了进来,媚声道:“冒失前来,没扰了郡主清净吧?” “怎么会!”允棠起身迎了出来,伸手道,“快请坐。” “那我就不客气了。”喻氏盈盈一笑,在桌前坐了下来,“我也不跟郡主绕弯子了,我今儿个来,就是来助郡主一臂之力的。” “哦?”允棠奇道,“此话怎讲?” 喻氏用手帕掩口笑,一副心照不宣的模样,“其实郡主不说我也知道,您住进府里来,并不是打算跟王妃和平共处,相反的,您是要找到她的把柄,将她剔除出去。” 这么直白的对话,属实让允棠意外。她也曾想过,以瑾王妃和新城县主的性子,一定会到处树敌,所以她曾将目光锁在林侧妃身上,试图慢慢渗透,说服对方与她站到一边。 可如今长公主的事,搞得她焦头烂额,一时顾不上瑾王府内,怎知喻氏竟自己送上门来,真是大大的惊喜。 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掩住喜色,意味深长地看着喻氏。 喻氏道:“我知道,郡主一时之间,难以放下心中戒备,故而不敢相瞒,我也不过是想借郡主之手,拔出一根扎在肉里的毒刺。我女儿玢儿,被那毒妇害得差点无法降生,县主又多次以玩笑之名,对玢儿行欺辱之实,作为母亲,我实在无法忍受...” “不过郡主放心,我既然能主动来找您,必定是带着诚意的。王妃多年前,曾先后杀害过两位小娘子,都是被王爷多看了几眼的,我有人证,如今就藏在我父亲府上,就连尸身埋在哪我都知道。还有赵娘子,她未能降生的儿子,也是被王妃所害!” “赵娘子胆子小,不敢再招惹是非,可我女儿日日与那对狠毒的母女,住在同一屋檐下,我不能坐以待毙!”喻氏强抑心中愤懑,“还有,县主也虐杀过婢女,都被王妃掩了下来。只要郡主您开口,我愿意抛砖引玉,做急先锋!” 允棠难掩惊讶之色。 倒不是惊讶于这对母女还做了这么多恶事,而是喻氏掌握了这么多证据都不敢声张,说明还是没把握能把瑾王妃钉死。 瑾王啊瑾王,风流多情也就罢了,就连自己的子嗣都护不好。想到弘业弘石见到他时,如履薄冰的模样,允棠对他的鄙夷,不免又多了几分。 喻氏见她不说话,心中有些忐忑,继续说道:“我还是要劝郡主一句,现在瑄王殿下如日中天,背靠瑄王妃这棵大树,想要除掉瑾王妃,绝非易事,千万莫要轻举妄动啊。” 允棠笑了两声,“喻娘子就不怕送走狼,迎来虎么?” 喻氏不假思索摇摇头,“郡主您有自己的府邸,不日又要跟魏国公家小公爷成亲,操持自己家的大院子都够累了,哪有心思祸害我们?” 听了这一席话,允棠不由得哑然失笑,这位喻娘子倒是个爽快的。 “好,喻娘子的意思,我明白了。” “如此,我便不多作打扰了。”喻氏闻言起身,“在郡主给我信儿之前,我和玢儿还得继续装疯卖傻,您若是碰着了,不要见笑才是。” 允棠肃然,“自然是不会,您是位值得尊敬的好母亲。” 喻氏听了,低头笑笑,转身离去。 晚饭时,瑾王到林侧妃院子里来用,席前因些小事,又训斥了弘石几句,弘石委屈离席。 允棠看不下去,以“饭前不训子”为由,替弘石争辩了一番,瑾王听了,倒是没再说什么,只是林侧妃和弘业,皆面露感激之色。 * 清明前夕,上至天子朝臣,下至平头百姓,都忙得不可开交。 可就在此时,却发生了一件惊天血案——户部副使葛椿和一名妾室,就在自己府邸内,双双被枭首身亡。 据说是婢女发现的,本是清早按时伺候盥洗,谁知一开门,原来一旁用来摆花瓶的红漆花腿方桌,不知被谁挪到了正中间,其上的花瓶也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两颗瞪着眼睛的头颅。 婢女当时就吓疯了,被派去报官的小厮,到了开封府,连话都没办法说完整。 军巡院立即派人勘察,府内并未丢失贵重物品,所以几乎可以认定是仇杀,可葛椿到底得罪了什么人,以至于要下此狠手呢? 几番调查过后,军巡院的人为难起来,因为查问的人中,十个之中有九个都是一样的说辞。 “要说葛椿得罪过谁,定是太子殿下啊!” 葛椿为人圆滑事故,人称笑面狐狸,只要看到他的脸,就没有不是扯着笑的时候。 按说这样的人,是不会得罪人的,最不济,也就是打太极,在拉扯中把矛盾化解,再让对方吃些哑巴亏。 就在前些天,户部使卢英生病告假,太子只好找到到葛椿,商议在各州县办“共济堂”和“慈幼院”拨款的事。 所谓“共济堂”和“慈幼院”,也就是公益性质的医院和幼儿收养院。这个提议是太子深思熟虑计划,又找皇太孙认真议过的,就连专款的来源,也都想好了,就由当地官府拨一少部分,再以绝户的财产充公,也接受官宦商贾的捐赠,并送表扬牌匾以回馈之。 既然想得如此周全,官家也便点头了,让太子放手去做。 这打样的第一家,自然要开在天子脚下的汴京了。万事开头难,这第一笔款,得让户部来出,之后运转起来了,也就容易了。 消息一出,不少官员都羡慕起葛椿来,这样一个肥差,既能讨好官家和太子,又能在百姓中得美名,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啊? 谁知这葛椿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不但严词拒绝,还跟太子哭起穷来,说去岁蝗灾本就免了好多赋税,如今再也拿不出钱来了。 当时户部的其他官员惶恐万分,使眼色扯袖子,明点暗示做了个遍,加上太子软磨硬泡,把能说的话说了个遍,可葛椿就是不为所动。 葛椿执拗地表示,若是非要拨这笔钱,请拿官家的手谕来,并明示将哪一部分钱挪作他用。 太子悻悻无功而返,官家却不肯施以援手,放话说,若是这么点小事都搞不定,也就别想立什么“共济堂”了。 前脚太子离开,后脚瑄王就到了户部,凭着三寸不烂之舌,硬是让葛椿点头答应,拨了这笔款。 一时间朝廷非议不断,就连百姓家街头巷尾,也都把此事当笑话说。 这种情况之下,瑄王自然是得意的,可还没得意两天,葛椿就死了。 萧卿尘和允棠两人,在湖上泛舟,对岸青山绿柳,相映成画。 允棠用手搭凉棚,遮住阳光刺目,却难挡波光粼粼,只得眯起双眼,“瑄王真有如此能耐?” 萧卿尘嗤笑,“他哪里是有什么通天本领,葛椿本就是他的人。” “你是说,是他故意要葛椿为难太子殿下的?” “嗯。葛椿投靠于他,知道的人虽不多,但绝非完全无人知晓,瑄王这是招险棋,却没想到身后还有黄雀。” 允棠沉吟,“好像忽然之间,瑄王急了,长公主也急了。我们是错过什么了么?” “你之前不是说,已与贤妃通过气了?”萧卿尘用手指,习惯性地搓着自己的袖子,道,“瑄王此番动作,恐怕就是贤妃的杰作。” “瑄王会相信贤妃?” 萧卿尘摇头,“不会,但是贤妃只需要提醒瑄王,摆明现在的事实情况,完全不需要编造撒谎,比如:官家身子每况愈下,还有,官家让太子自己去与朝臣协调磨合,不过是为了让他登基后更容易些。” 允棠不说话。 贤妃身处后宫多年,再不争不抢,不问世事,对朝局的理解,和对人心的把控,都比她一个黄毛丫头要强得多。 只是不知道贤妃试图左右瑄王时,有没有想到过,会有人被枭首。 一位饱受丧子之痛的母亲,愿意在院中种不详的花朵,只因已逝的儿子喜欢,一旦她知道了凶手是谁,为报仇雪恨,恐怕是牺牲再多人,也在所不惜吧。 “允棠。”萧卿尘轻执起她的手,“葛椿的命运,是由他自己的选择决定的,你我都不是神,左右不了人的生死。” 她转脸看向他,他就像会读心术一样,总是能准确地击中她内心最柔软的部分。 “我的心思,都写在脸上吗?”允棠轻声问,又自顾自答道,“那可太危险了。” “没有,你隐藏得很好,好到有时我也弄不清楚你的心思。”萧卿尘垂眸悻悻道,“缘起昨日说看到小满去给万俟丹送东西...” 允棠哭笑不得,“不过是碰巧听到街上有人说我坏话,他仗义直言,我心生感激而已。” “我还揍过好几个呢。”萧卿尘委屈道,“也没见你送我什么。” “好好好,你要什么?” “我要跟万俟丹一样的,不对,比他好的!” “......” 山头斜照却相迎 秉铖啊,越…… 允棠当然知道,萧卿尘是想要安慰她。 她就像是南美洲那只蝴蝶一样,曾肆意地扇动翅膀,如今龙卷风即将孕育成形,她想要完全置身事外,亦是全无可能。 * 清明时节,四野如市。 天家法驾仪仗停在乌头门外,侍从们皆着紫衫,手持各种祭祀用品,凝息屏气立在两旁。 官家身着红日白云纹的二十四梁通天冠服,冕板正中垂下青色天河带,由着深兰色袆衣,戴龙凤花钗冠的皇后搀扶,并肩走在最前面,紧随其后的是同样盛装的太子和太子妃。 瑄王翘首,在各宫妃嫔之中,并未看到淑妃的身影,心中疑惑,打发了下人去询问,下人很快过来回话,说淑妃娘子还在受罚,是官家命她不必参加祭祀。 “受罚?”瑄王听了不免焦急,忙问道,“可知因何受罚?” 下人还未等多说,礼官示意亲王列向前,除了太子之外,瑄王是年纪最长的皇子,只得带着瑄王妃先行一步。 整个祭祀过程冗长无比,瑄王心急如焚。 趁官家与皇后相携入殿,拈香朝拜列祖列宗之时,瑄王妃低声安慰道:“王爷莫急,虽然不知道淑妃娘子是因为什么受罚,但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大事。” 说话间,贤妃同太子低声说了几句,太子扭头,朝瑄王看来,微笑颔首示意。 可这一笑,落在瑄王眼里,却是赤(和谐)裸裸的挑衅。 瑄王妃没发觉,继续道:“大不了也就是个禁足,等父亲气消了...” “哼!”瑄王攥紧拳头,“在朝堂上败北,便把帐算到我母亲头上是吧!” 瑄王妃一惊,“王爷,慎言!” 官家早就有令,所有子女,无论生母是谁,都要奉中宫圣人为母亲,若是瑄王这句话被有心人听了去,又要免不了受官家斥责。 允棠也奉命参与这次祭祀大典,她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那日之后,她并未与贤妃再取得过任何联系,可在近日周遭的动向中,却看出了些端倪。 贤妃这是准备用激将法,先是激化太子与瑄王的矛盾,逼瑄王反击,长公主自然会忍不住出手教训,等到局面无法收拾的那一刻,长公主的死,便成了定局。 这样胜率虽高,但代价未免也太大了些。 她又想起萧卿尘的话:“若我告诉你,查你母亲的案子,会牵扯到很多人的命运,甚至伤及他们的性命,你会就此罢手么?” 原来在那个时候,他便已经预想到了现在的局面。 若是再问一次,现在的她,恐怕不知该如何作答了。 焚烧祭品过后,帝后摆驾回宫。 瑄王快行几步追上太子,道:“太子殿下,我有话跟你说。” 太子虽茫然,还是点头应允,兄弟二人来到一处亭子,又命随从退后。 “你我怎么变得这么生分了。有什么事?现在可以说了吧?”太子负手,笑吟吟道。 瑄王沉默许久,才闷声开口道:“殿下,你我在朝堂再怎么争,也不该牵扯到其他人。” “是吗?”太子笑笑,“这句话,我也一直想找机会对你说来着。” 瑄王皱眉,“你什么意思?” “秉铖啊,越州的事,我知道是你做的。” 瑄王瞳孔一缩,忙警惕地向四周望去,太子轻笑,“放心吧,我没告诉任何人。” 瑄王不知太子到底是何意,疑惑着并没开口。 太子仰天长叹,“你觉得我不堪东宫之位,我能理解,真的。可你故意将瘟疫引入越州,你知道害了多少人的性命吗?七十九人,栗田村老老小小总共七十九人呐!”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瑄王目光中透着狠戾,“殿下,你知道,若像你这么懦弱的人当了一国之主,会害死多少人么?” 太子微怔。 “你觉得你体恤民生,想他们之所想,让他们吃好穿暖,便万事大吉了么?你可知,边疆不会一直安稳,西夏蠢蠢欲动,他们称帝建国,日益壮大,卷土重来是早晚的事!还有辽国,你觉得结成缔盟就一劳永逸了?” 瑄王指着一个方向,慷慨激昂,“你连区区几条人命都要悲春伤秋,如何能守卫好祖宗留下的疆土?你觉得你还适合当这个储君么?” “我适合当储君么?”太子默念,俯身在石凳上坐下来,“你这个问题,恐怕在汴京随便抓出一个黄口小儿,都能随口说出答案。” “你自己怎么想?” “我?”太子干笑两声,“我也是有自知之明的。” “既然如此,你为何霸占着东宫之位不放?”瑄王激动诘问道,“父亲交给你的事情,你明明都完成得很辛苦,为何不直接跟父亲坦白?就说你无才无能,不堪重负?” 太子不答反问,“有件事我一直很好奇,父亲交给你的事,你都应对得很轻松吗?” “我...”瑄王一时语塞。 “我并无意讥讽,我是真的很好奇,这种好奇,时常都在。”太子垂眸,看着面前的地面,有砖石破了一块,“不光是你,还有秉烁,甚至弘易,你们似乎都应对得很轻松,至少看上去是那样。” 瑄王如实道:“轻松谈不上,我不过是想要做得尽善尽美,得父亲一句夸赞。” “是啊,做儿子的,不过就是想得父亲一句夸赞,我又何尝不是呢。”太子怅然道,“说到这,真想和你喝一杯,我们兄弟,好久没在一起喝酒了。” 忆起从前,瑄王语气也软了下来,“大哥,你该知道的,国家社稷绝不是儿戏...” 太子苦笑,“我从还拿不稳笔的时候,就开始学写社稷二字,我又怎会不知。可父亲的意思也很明确,要我替弘易守住皇位。在你眼里,弘易会是个好君王吗?” 瑄王不语。 他不得不承认,皇太孙萧弘易,集智慧、手段、魄力和仁爱于一身,每一种特质都不多不少,恰如其分,绝对是储君的不二人选。 反观自己的嫡子,萧弘禹,不可谓不努力,但总归逃不过“平庸”二字,与太子又有何区别? “葛椿的事,朝中非议众多。说真的,秉铖,我不在乎这件事是由你做成,或是由我,这都不重要。”太子眉间似有哀色,“只要今年汴京街头不再有孩子流浪,我就心满意足了。可万万没想到...” 瑄王冷笑,“你的意思是,葛椿的事,与你无关?” 太子诧异转头,“怎么?连你也怀疑是我做的?我为什么要杀他啊?难道就因为他让我丢了面子?你们凭什么觉得,我的面子会比两条活生生的人命更重要呢?” “你是尊贵的太子殿下呀!”瑄王心中升腾起一丝怒火,“若连你的脸面都可遭人随意践踏,那皇家颜面何存?君威又何在?你难道不是这么想的?” 太子怔怔盯住瑄王,“秉铖,我们兄弟俩在一张床榻上睡了多少年,在你心里,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一句话,将瑄王的思绪带回到二十多年前。 诸位皇子同吃同住,一同听太师讲书。璟王和瑾王调皮,上树掏鸟蛋,太子发现,于心不忍,趁他们晚上睡熟,又将鸟蛋一个个送了回去。 夜里饿了,众兄弟提议要吃炙羊肉,可在太子见了拴在小厨房门口的羊羔,硬是劝他们改吃果子,代价是帮所有人抄书。 类似的事,数不胜数。 宫人中都盛传,说太子殿下是菩萨转世,才有着至仁至善的菩萨心肠。 瑄王看着面前的太子,面容虽有着岁月痕迹,可眼神清澈一如往昔,不由得喉头哽住。 “大哥,越州的事...我,我从未想过要置你于死地,我只是想让父亲,也能转头看看我...” 太子展颜笑道:“我知道。” 说罢起身,拍了拍瑄王的肩,“不管怎么样,我是真心想谢谢你。‘共济堂’和‘慈幼院’是我的心愿,如今心愿达成,我也再没什么好遗憾了。” 瑄王恍然,原来刚才的笑是这个意思,“那淑妃娘子...” “淑妃娘子?”太子虽疑惑,为何在此时提起淑妃,还是认真解释道,“昨日几位娘子同母亲在一处聊天,提到葛椿一案,淑妃娘子为你争辩,言语间冒犯了母亲,恰巧被父亲听到,这才罚了她,不是什么大事,你不用担心。” 又长舒一口气,继续道:“你放心,近些日子我也想过了,我会找个恰当的时机,跟父亲提提易储的事。” 瑄王心头微震。 “就像你说的,不堪重负。”太子勉强勾了勾嘴角,扭头看向斜阳,“尤其是父亲身子不好,监国这段时间,我真的是身心俱疲,要不是有弘易...我自己心里也知道,这完全超出我的能力范围了。” “大哥...” “不过,父亲会不会想到你,这要看你自己了。”太子抬头朝瑄王笑笑,“当大哥的,能为你做的,也就是这些了。” 瑄王心中动容,“大哥,你放心,若是父亲立我为储,弘易还是皇太孙,这永远不会变。” 太子点头笑笑,“好。” 作者有话要说: 开始收拢,感谢一路支持~比心! 身世浮沉雨打萍 强者只论输…… 太子刚回到宫里,便有小黄门急急来报,“殿下,官家有话,要您一回来就到仁明殿去,跟官家和圣人一起用膳。” “知道了,我换身衣裳就去。” 太监谷永一边为太子更换常服,一边瞥着他的脸色,“殿下有心事?” 太子不易察觉地叹了一声,道:“也不知父亲今日心情如何?” 谷永轻笑,“文安郡主也在仁明殿,想来官家心情差不了。” 太子勉强笑笑,“那就好。” 换好了衣裳,马不停蹄来到仁明殿,一入院子就听到官家爽朗的笑声。 “官家,圣人,太子殿下来了。” “秉钦啊,快来!”官家笑得合不拢嘴,“来听听这丫头的奇谈怪论,叫什么...经济制裁的。” 太子强打起精神,给父亲母亲见礼后也落了座,“哦?这词听着可新鲜,就是不知是何含义啊。” 官家大笑,“她说要我禁了跟西夏的互市,或者将绢布价格提高到千贯一匹!” 太子正思量着这其中的关系,皇后却瞧出端倪,关切问道:“钦儿,怎么了?身子不舒服?” “没有。”太子摇摇头,怅然道,“想来,儿子好久没陪父亲母亲用膳了。” 官家闻言皱眉,“那你还不主动来请安,非得朕遣人去请你才来!” “是儿子的不是。”太子低头看着面前的食物,“不怪父亲生气,我似乎什么都做不好。” 皇后闻言一怔,允棠识趣起身,“祖父,祖母,我去看看汤炖好了没。” 她摆手示意殿内候着的宫人都退出去,然后亲自把殿门关好。 小满不解,“姑娘...” 允棠的手还扶在殿门上,面色略显凝重,迟疑道:“祭祀大典后,瑄王不知道找太子殿下说了什么,瞧着太子面色十分沮丧,怕是...又要惹祖父生气了。” “那,那怎么办啊?” 怎么办?允棠也在问自己这句话。 就在两个月前,她还认为,局势发展至今,她的角色是那个不可或缺的背后推手。 可随着无力感愈来愈明显,她才知道,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驶到她身边,她只稍微抬抬手,就被卷入其中,无法自拔,更无法左右车轮前进的方向。 今日的春风可谈不上温柔,撩得枝条沙沙作响。殿内只剩官家、圣人和太子三人,气氛却凝重至极。 官家将筷子顿在桌案上,“你再说一遍?” 皇后忙按住太子手臂,摇头道:“钦儿..” “你不要拦着他,让他说!”官家怒不可遏,手指快戳到太子脸上,“你有胆,就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太子握了握皇后的手,像是下了决心一般,“父亲,我不想再做太子了。” “钦儿!”皇后失声。 “放肆!”官家拍案而起,目呲欲裂,喝道,“你当这储君之位是什么?是儿戏吗?多少人争破头去抢,你可倒好...” “那就让他们抢好了!”太子红着眼,赌气道,“谁有能耐谁来做,也省得让父亲生气了!” “你——你这个不孝的竖子!”官家咬牙,身形晃了两晃,“朕看你是嫌朕活得长了!” 皇后忙上去搀扶,“钦儿,快别说了!” “母亲,儿子不孝,可这些话憋在儿子心里很久了。”太子似是在极力隐忍,“儿子资质平庸,目光短浅,实在难当重任。父亲教得辛苦,我学得也辛苦。江山社稷,百姓民生,这一座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生怕什么事做错了,让百姓遭殃...” 官家重新坐下来,语气软了些,“秉钦,为君者,本应克己。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于百姓来说,乃是天大的好事,怕就怕在这位子上坐久了,忘了本心呐!” “可我根本就什么都做不好!”太子喉头哽住,几近失声,“您让我替弘易守好皇位,可我怕,传到弘易手里,会是个无法收拾的烂摊子!” 皇后心疼道:“怎么会呢,钦儿,文武百官都会帮你的,国事,从来就不是官家一个人的事。” “可我既无才无能,百官又因何尊我为君?难道只因为我是父亲第一个儿子吗?那对其他皇子来说,也太不公平了!” “公平?”官家诘问,“那朕问你,何为公平?你觉得你身为嫡子,忝居东宫之位,应给其他皇子机会,可天下千千万万人,没能生在帝王家的,又该不该有机会?” 太子哑然。 “辽国地处苦寒之地,每岁土地被冰雪覆盖之时近岁半;西夏更是身居氐羌旧壤,产出无外乎羊毛毡毯,他们觊觎我中原丰富物产多少年,若按你口中的公平,难道我们应与他们均分天下么?” 官家又哼了一声,“这世间本就没有公平可言。强者只论输赢,弱者才会求公平,去求以他们能力,永远也无法得到的那部分利益!” 太子肩膀颓然垮了下去,向后趔趄两步,神色萎靡,再无言应对。 允棠正在仁明殿外踱步,忽听得小满低声道:“姑娘,贤妃娘子来了。” 贤妃纤纤细步来到跟前,瞥了眼她身后紧闭的殿门,轻笑道:“看来我来得不巧。” “贤妃娘子。”允棠微微欠身,心里却忍不住思量,祭典结束之时,皇后叫她上前,贤妃就在身后,若她看到瑄王同太子说话,贤妃必然也是见着的了。 想必是算准了时辰来的。 可她听了个开头,都不知道太子要说什么,贤妃又怎么会知道? 贤妃笑着,示意身后的宫人上前,“我宫里的小厨房,新研究了个降火的汤,味道很是鲜美,一会儿让官家趁热喝罢。” 程抃忙上前,双手接过,“贤妃娘子有心了,官家怕是正在气头上呢。” “哦?”贤妃用帕子掩口,“那倒是叫我歪打正着了。” 程抃赔笑道:“贤妃娘子一向最懂官家心思,您这哪是歪打正着啊,您这是怕官家急火攻心呐。那老奴就先退下了。” 说完,捧着汤盅离开。 贤妃道:“不知郡主有没有空,陪我走一走?” 允棠扫了眼贤妃身后,竟不是那日她去时在跟前伺候的熟面孔,心下明白了几分,还是决定陪贤妃唱完面前这一出。 想到这,她抬头笑道:“好啊。” 后苑已经满园春色,偶尔还听得燕子呢喃,只是天公不作美,天灰沉沉的,还刮着干风。 允棠缓步向前,道:“我瞧着祖父和太子殿下脸色都不好,这才忙退了出来,虽然不知道殿下要说些什么,我在总是不合适的。” 贤妃笑笑,“还能说什么,不过就是瑄王势头更盛,掩盖了太子锋芒,朝堂议论纷纷之类的,要我说太子也是有些谨小慎微了,其实根本没什么好担心的。” 允棠颇有深意,奇道:“贤妃娘子的话,我是愈发听不懂了,朝堂上都已经有了不一样的声音,怎么会不担心?” 贤妃顿下脚步,左右瞧瞧无其他人,伸手拉过她,压低了声音道:“瑄王啊,是无论如何也做不成储君的。” “这是为何?” 允棠虽不抬头,余光已见贤妃身后的一名宫女向前倾斜身子,作探听状。 贤妃用手遮挡,凑到她耳边,声音却把握得极好,恰好能被身后人听到,“瑄王根本不是淑妃所生。” 允棠的注意力本在宫女身上,闻言一惊,倏地抬眼,“当真?” 只见贤妃煞有其事,“自然是真的,宫里的老人们都知道。瑄王的生母乃是教坊舞伎,是官家给她脱的贱籍,可满宫嫔妃无一不是名门闺秀,没人瞧得上她,瑄王还没到半岁,她就得病死了。” “那时淑妃的二皇子刚夭折不久,淑妃生产时曾血崩,人是救回来了,可再也不能生育了,官家和圣人就做主,把瑄王给了淑妃,从此淑妃便把他当自己的二皇子一样,悉心教养着。” “所以啊,即便瑄王再优秀,也不过是贱籍女子所生,是不可能继承大统的!” 最后这一句,犹如当头棒喝。 允棠的震惊溢于言表,贤妃搞这么大阵仗,便是为了将这句话传出去。 瑄王以为与葛椿打了场配合,谁知长公主直接来了招釜底抽薪。 不但杀一儆百,也成功震吓住了瑄王。 说不恼羞成怒是不可能的,用一个户部副使换些莫须有的美名,怎么想,这笔账都是不划算的。 若是在这个时候,瑄王知道自己这么多年的努力,都不过是在捕风捉影... 允棠扭头看向贤妃,那看似悲悯的眼底,却尽是凉薄之色。 * 待允棠回到仁明殿,官家和太子都已经走了,解嬷嬷说,皇后身子不舒服,先睡下了,要她自便。 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应该告诉萧卿尘和外祖父一声,她领着小满匆匆往外赶,生怕宫门落了锁。 远远看见萧卿尘颀长身影,立在宫门前,她心生欢喜,脚步加快,最后甚至小跑了起来。 “怎么了?”萧卿尘见状迎了上来,急道,“跑什么?” “我有事要跟你说。”允棠气还没喘匀,“时辰到了,先出去再说。” 繁华落尽一场梦 我想抱你,…… 宫门在身后缓缓关闭,允棠将所见所闻,简短地跟萧卿尘复述了一遍,他的面色也愈发沉重起来。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允棠忧虑道。 萧卿尘仰头看看天边翻滚的乌云,叹道:“要变天了。” “是要变天了。” 沈聿风策马来到跟前,疑惑道:“这眼看就要下雨了,怎么还站在这里说话?” 萧卿尘不答反问,“官家召见?” “是啊,不然谁能指使动我啊。”沈聿风嘿嘿一笑。 “这么晚召见,可有要事?” “咦?”沈聿风奇道,“你小子,怎么突然对我的事感兴趣了?” 萧卿尘翻了个白眼,“算了,当我没问。”说完拉上允棠就要走。 “哎哎哎,臭小子!”沈聿风打马跟了两步,“还能有什么事,自然是暗中调查葛椿一案了。” 允棠心道:就算是震动京城的血案,也不该让魏国公查吧? 不过想来,这沈家父子身上,总是有种神秘感,人就站在面前,也总像雾里看花似的,看不真切。 萧卿尘扭头看了看她,顿了顿,又道:“国公爷,你就不觉得连氏有问题么?” 沈聿风听了,差点从马上摔下来,支支吾吾道:“这,这好端端的,怎么又说起她了,再说,你这当着允棠的面,总是连氏,连氏这样...” 允棠见状开口道:“要不,我先回去了。” 萧卿尘一把拉住她,“眼看就要下雨了,还是我送你。” 说完又扭头对沈聿风道:“我是好言相劝,你却总觉得我是攀诬她,你这辈子查案千百桩,怎么到自己身上就变成睁眼瞎了?” “你——”沈聿风刚要咒骂,心下一思量,一股异样的感觉从心底升起,待回过神来,二人已经上了马车,走远了。 马车上,尽管很好奇,允棠还是忍住没问有关沈连氏的事。 倒是萧卿尘先开了口,“允棠,我有事要跟你坦白。” “这么郑重?”她偏过头,“你说吧,我听着。” “暗卫...你听说过么?” 允棠眯起眼,“算是听过吧,怎么了?” 萧卿尘道:“沈家世代都是暗卫头领,可以说萧家江山坐了多少年,沈家暗卫就当了多少年。可在魏国公以前,沈家都是见不得光的,无名无分,死了也没人知道。” “与祖宗们身处的乱世不同,如今暗卫所做的事,也与当初大相径庭,相信官家也是起了要解散暗卫的心思,这才让沈家有了今日的荣耀,得以行走在日光下,收世人尊敬。” 听了这一番话,允棠竟不觉得惊讶。 瞥见她平静的神情,萧卿尘低头笑笑,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从不曾故意隐瞒,聪慧如她,大概早就发现端倪了吧。 “还有。” “还有?”允棠倒是起了兴致,“今儿个是怎么了?” “在崔老将军回京之前,皇太孙殿下和我去给官家请安,不小心听到了瑾王殿下跟官家请罪。”萧卿尘有些紧张,舔了舔嘴唇,“所以...” “我知道。”允棠轻描淡写。 萧卿尘惊得快要跳起来,“你知道?” “对啊。” “你,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要知道,因为这件事,萧卿尘一直很愧疚,很长时间都不敢见她。 要不是皇太孙怕他为难,跟官家提议召回崔奉,天晓得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你南下赈灾,没跟皇太孙殿下回来的时候,他曾说,我是他六叔的女儿,该唤他作堂兄的。”允棠从怀中掏出黄玉鱼佩,“他还说了这鱼佩的作用。” 萧卿尘仔细盯着她的细微表情,试图推断出她得知这个消息时的心情。 “他知道,你们形影不离,想必你也是知道的,祖母说过,她也是知道的。祖父既然下了旨,难道我还要怪你们没抗旨不成?”允棠笑笑,“别傻了,谁都没资格要求别人用性命来坦诚,更何况...” 她手指摩挲着鱼佩,“你也说了,你们沈家世世代代效忠,若你真的因为儿女私情,弃忠义孝悌于不顾,我才真的会看不起你。” “允棠...” 萧卿尘心里似有暖流涌过,他很难形容现在是什么感觉。 她的善解人意,恐怕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孤独感。正如初相识时在白矾楼说的一样,她不习惯依赖别人,也从不奢望别人的好。 若他做的事,只需要对他自己这条命负责,他早就朝她飞奔过去了,告诉她,他可以用这条命对她坦诚。 萧卿尘鼻子一酸,向前凑了凑,“我想抱你,不然,你抱抱我也行。” 她微微怔了一下,还是缓缓朝他的肩头靠了过去,他顺势伸出手臂将她揽入怀中。 练弓的缘故,她看上去已经比初相识时丰腴不少,可还是瘦,瘦得让人心疼。 允棠轻叹一声,“我在想,去找贤妃,是不是错了?” 萧卿尘大手轻抚她的手臂,“你也说了,你们两个同时写下‘长’字,说明她自己也查到了,有没有你,结果都是一样的。” “可我此时想的,竟然是趁乱解决楚家,我是不是太...”她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词来形容自己,“太那个了...” 萧卿尘头向后仰,靠在车厢壁上,“如果是我,也会这样做。所谓‘乱’,不就是不知道结局会如何嘛,没人知道,这是不是最后的机会,所以才更要抓住吧。” * 这场雨,足足持续了一天一夜,到了清明休沐起来的第一个上朝日,才开始放晴。 天微微亮,瑄王来到宫门前,已有不少着绯袍、绿袍的官员候在宫门外。 他快行几步,追上尚书列曹侍郎戴岐,笑道:“戴大人,听说令郎不过第一次科考,就中了举,马上要参加今年的春闱,真是后生可畏啊。” 平日里戴岐虽未明确立场,但面上一直还算过得去,相互奉承寒暄,样样不落。 谁知今日,竟连笑容都吝啬挤出一个,面无表情道:“参加春闱的人有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这没什么可说的。” 瑄王一楞,戴岐大步流星越过他,朝大殿走去。 正疑惑之时,皇甫丘从后面追上来,把瑄王扯到一边,神色慌张道:“殿下,您可听到什么流言?” “流言?”瑄王看了看往来的百官,似是皆瞥着他窃窃私语,“什么流言?” 皇甫丘凑到瑄王耳边,“不知道从哪流出来的消息,说您,说您...” 瑄王被鼻息喷得心烦,一伸手将皇甫丘推远,皱眉道:“站远点说!” 皇甫丘紧张得咽了咽口水,用气音说道:“说您,不是淑妃娘子亲生,生母乃是贱籍!” “放肆!”瑄王额头暴起青筋。 皇甫丘吓得腿都软了,强撑着才没跪下来,一边向往来的官员赔笑,一边道:“您小点声儿!” “是谁,到底是谁!”瑄王咬牙切齿,“本王剥了他的皮!” “殿下,是谁造谣,现在已经不重要了。”皇甫丘往前跨一步,想了想,又退回半步,压低了声音说道,“原本倾向于我们的几位重臣,如今都不肯再联系,恐怕是信了这种鬼话,认为您绝无继承大统之可能...” 瑄王气愤拂袖,“这种荒谬之言也肯信,一群没脑子的废物!” “您还是等散朝,快去淑妃娘子的宫里,一起想想法子。”皇甫丘道,“时辰快到了,殿下还是快走两步吧。” 官家身子还是不好,虽恢复了早朝,但秉承“有事启奏,无事退朝”的原则,很快便散了朝。 瑄王一刻也不敢耽搁,直奔淑妃娘子寝宫。 淑妃正在寝殿里修剪花枝,见瑄王来了,喜上眉梢,“今儿个怎么得空来?” 瑄王怫然不悦,朝殿内伺候的宫人们一摆手,“你们都下去!” 淑妃这才觉察到不对,疑惑问道:“怎么了?谁惹你生这么大的气?” “还能有谁!当然是太子了!清明祭典那日假惺惺跟我说,会跟父亲提易储之事,转脸就放出流言来害我!”瑄王提起来便气,“本还想着借葛椿的案子,拉拢几位重臣,现在可好!” “太子,跟官家提易储?”淑妃捏起一段枯败的枝条,用剪刀剪掉,嗤笑道,“这种鬼话你也信?” 瑄王愤然作色,“他提起多年兄弟情分,我一时,唉,谁能料到,他竟然放出流言,说我不是您亲生的,您说可笑不可笑!” 淑妃手一抖,剪刀“当啷”一声掉在桌案上,又摔落到脚边。 “母亲!”瑄王忙冲过来,蹲下来查看,“伤到哪没有?怎么这么不小心!” 一仰脸,淑妃那惊慌的神色,让他后背一僵。 “母,母亲...” 淑妃这才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将瑄王拉起来,“铖儿,你不要听人乱嚼舌头,你就是我儿子,你永远都是我儿子!” 瑄王听出弦外之音,迟疑道:“母亲,你怎么不抬头看我?” 淑妃胸口剧烈起伏,头扭向一边,回避他的眼神,“我有些乏了,不然你就先回去,改日再来看我。” “母亲,我求您跟我说实话。” “你,你先回去吧!”淑妃扭头要走。 “母亲!”瑄王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外面都说我生母是个贱籍,早就病死了,是不是真的?只要您说,我就信!” 淑妃脚下一顿,阖上双眼,仰天长叹一声,“我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的。” 瑄王闻言,瘫坐在地上,不敢置信道:“原来,原来竟是真的...” 淑妃含泪转头,跪坐在他跟前,凄哀道:“这么多年,我是把你当亲生儿子一样啊!” 瑄王直直盯着前方,忽然耸肩失声笑了起来。 “铖儿!” “怪不得,怪不得无论我做什么,父亲也不过是口头上夸夸我,却从未想过要易储。”瑄王转头看向淑妃,声声凄厉,“因为我这样的出身,永远都不可能当太子!” 绝情总在帝王家 还没到最后一刻,怎么…… “而母亲您,”瑄王哀怨地看着淑妃,“您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我,将千百个日夜,和无数心血,都花在这一碰就碎的泡影上面!” 淑妃拼命摇头,哭道:“不是的,铖儿!” “哈哈哈哈!”瑄王凄厉狂笑起来,摊开双手,“我竟然还去找太子理论,论该如何为君!我简直是个天大的笑话!” “你不要这样...”淑妃去拉他的袖子,却被他一把甩开。 “母亲,您知道么,我还在朝堂上振振有词,甚至有一阵子,我觉得已经完全碾压了太子。”瑄王神色已近癫狂,煞有其事道,“秉钺和秉铄他们,是不是也早就知道了?都躲在暗处看我的笑话?” 说罢,又狞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嗓子一甜,竟硬生生呕出了一大口血来! 淑妃惊叫,“铖儿!来人呐,快来人,宣太医!” * 瑾王府 “王爷,不好了,王爷!”瑾王妃神色慌张地跑进正堂,却发现瑾王和允棠,还有弘业弘石两兄弟,头正凑在一起,研究着桌上的一把宝剑。 “怎么了?慌里慌张的?”瑾王皱眉。 瑾王妃扫了允棠一眼,强行镇定,“王爷,请借一步说话。” 瑾王有些不耐烦,“都是家里人,有什么不能说的?” “王爷!” “不说算了!”说完,瑾王又低下头去,用手指摸索剑鞘上的纹路。 瑾王妃没办法,只好开口道:“翰学,被魏国公抓去了!” “又被抓了?”瑾王头也不抬,“他一天都在干什么啊?去年年末,你大姐姐不是求淑妃娘子,给他找了个正经差事做?怎么还惹事呢?” 瑾王妃忿忿道:“也有可能是被冤枉的啊!” “冤枉?”瑾王听了嗤笑一声,把剑递到弘业手里,“大街上那么多人,怎么偏偏挑他冤枉?” “不管是因为什么,总要先把他弄出来再说啊!”瑾王妃急得跺脚。 “从魏国公手里要人?”瑾王摇摇头,“我可没那个能耐,不然你还是去找你大姐姐吧,瑄王不是一向自诩八面玲珑么?” 瑾王妃杵在那,天人交战了半晌,才转向允棠,“郡主,要不,劳烦你跟魏国公说说?” 不等允棠开口,瑾王忙摆手,“不成!允棠还没嫁过去,就因为你弟弟的事张口求情,这像什么话?往后还能有好日子过么?” 允棠笑笑,“不是我不肯帮,您也知道,他们父子俩关系一向不是很好。王妃还是快去瑄王府,找瑄王妃想想办法吧,听说魏国公手段骇人,被他抓去,怎么都要褪层皮...” 瑾王妃越听面色越阴沉,最后没等她说完,转身便向外冲去。 此时瑄王府也是鸡飞狗跳。 瑄王在淑妃宫里吐血晕了过去,薛直院诊过脉,说是气机郁结不舒所致,开了几副药,还没等煎完,瑄王一骨碌爬起来,非要回自己府上去。 淑妃不敢再僵持,忙差内侍,好生将人送了回来。 按着宫里的方子抓了药,瑄王妃这边刚服侍瑄王睡下,就有人来报,说瑾王妃来了。 口中虽抱怨着妹妹来得不是时候,瑄王妃还是起身迎出来,在听说楚翰学被抓了之后,无语扶额,叹了好几声。 “大姐姐,到底怎么办啊?”瑾王妃哭丧着脸。 瑄王妃被她哭得心烦,喝道:“这还没死人呢,就急着哭了?” 瑾王妃拿袖子暗暗抹了抹泪,抽泣道:“听说魏国公下手可狠,翰学那身子,怎么受得了啊?” “知不知道到底因为什么被抓?”瑄王妃扭头问,“总得有个理由吧?” 瑾王妃一怔,“这...我一急,忘了问了。” 瑄王妃无奈地笑笑,果然。 “这样,你先去牢里看看情况,搞清楚他到底犯了什么事,我们才好想办法应对,总不至于上来就大刑伺候吧?”瑄王妃叹了口气,“让他稍微吃些苦头也好,省得天天给我惹事!” “啊?我,我去啊?”瑾王妃指了指自己,心生惶恐。 “怎么?这点小事你都做不了?”瑄王妃气得头疼,朝内院一指,“我家王爷刚在宫里吐了血送回来,我已经焦头烂额了,你和翰学该学着长大了,总不能事事指望我!” 瑾王妃一惊,“吐血?怎么好端端的,竟吐了血?” “你也不必多问。”瑄王妃疲乏地抬手,“你能把翰学的事办好,就算帮了我大忙了!” “那好吧。等我去问了情况,再来回你...” “不必急着来回我!”瑄王妃没好气道,用手指在头上点着,“动动脑子,想想办法,好吗?” 瑾王妃低声喃喃道:“不是你说的,事事都要问过你...” 瑄王妃简直要气笑了,“妙君啊,此一时彼一时,事急从权,懂不懂?” 见大姐姐眼看就要爆发,瑾王妃忙点头如捣蒜,“懂,懂。” “行了,去吧!”瑄王妃扭头问祁妈妈,“去看看王爷的药,煎好了没有,赶紧送过来,另外,找个机灵点的,去璟王府问问,给瑞王施针的那位神医,还在不在汴京!” “是。” 几乎算是被赶出门的,瑾王妃一边盘算着到底该怎么做,一边往外走。 经过外院时,不经意间瞥见有小厮牵着几只烈犬,又想起允棠说的话,心里像吞了只苍蝇一样难受。 眼看要出了门,小厮们也快要绕到影壁后面去了,瑾王妃一咬牙,转身追了上去。 “等一下!” 小厮们忙将绳子收短,将烈犬拢在身后,这才恭敬见了礼,几人面面相觑,不知瑾王妃要做什么。 “问你们个事儿!”瑾王妃绞着手里的帕子,“之前长宁郡主送给新城县主的那条狗,名叫癞痢的,平时是你们养么?” “癞痢?”一名小厮疑惑,“好像没有叫这个名字的。” “是说剃了毛那只吧?” “对对对,有只是郡主让我们剃的毛。” 瑾王妃赫然变色,追问道:“那郡主说过,为何要剃了毛么?” 小厮们摇摇头,其中一个苦笑道:“郡主让我们做事,哪会告诉我们理由啊。” “就是就是。” 后面他们再说什么,瑾王妃已经听不清了。 影壁之后的祁妈妈,目送她跌跌撞撞出了门,低头思量了一会儿,转身朝内院去了。 瞧着瑄王悠悠醒转,瑄王妃大喜过望,“王爷,您终于醒了!” 瑄王却是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双目无神,只是呆呆盯着棚顶。 “王妃,药来了。” 瑄王妃手探入瑄王脖颈之下,用力托了两托,他却纹丝不动,完全没有要起来的意思。 “不想起?那便躺着喝吧,小心别呛到。”瑄王妃接过药碗,舀起一勺吹了两下,送到他唇边,缓缓倾倒。 暗褐色的液体一滴也没喝进去,全顺着唇边流了下来,瑄王妃忙用手帕去擦。 看着夫君像断了线的木偶一样,一动不动,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瑄王妃眼眶发酸,“王爷,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难道要丢下妾不管了么?” 闻言,瑄王这才侧过头来,一滴泪水从眼角滑落,哽咽道:“妍君啊,跟了我,真是苦了你了。” 祁妈妈见状,挥手带着下人们退了出去。 瑄王妃蹲坐在床边,执起他的手贴在自己脸颊,红着眼摇头,“不要说这样的话,能嫁给王爷,是妾几世修来的福气。” “我本想着,拼一拼,为你,也为自己...”瑄王几近失声,“可我今日才知道,我并非淑妃娘子亲生,我生母...我生母竟是个贱籍舞伎,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当太子!” 说完,他绝望地闭起双眼,“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王爷!”瑄王妃径直跪在地上,含泪道,“还没到最后一刻,怎么能轻言放弃?这么多年,您的才能和韧性,妾都看在眼里,众皇子中,根本没人比您更适合当太子!” “现在说这些都没有意义了。” “怎么会没有!”瑄王妃摘下手腕上的金镶玉镯,送到他眼前,强忍泪意道,“王爷还记得这个镯子么?当年在鼓楼,王爷送妾这个镯子的时候,意气风发,指点江山,妾深以为然,觉得一代明君就该是王爷这样的!” “您有才情有抱负,更不应为出身所困,贱籍怎么了?贱籍生的也是官家的血脉!等王爷坐上御椅子那天,不会再有人敢妄议您的生母!” 听了这么多,瑄王拳头越攥越紧,直到骨节发白。 “王爷!”瑄王妃泪如雨下。 “你说得没错。”瑄王缓缓睁眼,“是该让他们都闭嘴了!” * “你的意思是说,让我们离开汴京?”崔奇风扭头与祝之遥对视了一眼,疑惑道,“这是为何?” 允棠抿了抿嘴,如实道:“其实我也不能百分百确定,一定会发生什么。但既然外祖父想让您辞官,便是不想再蹚这滩浑水,您就当作是去江南踏春,看看风景,也没什么不好的。” 祝之遥稍一思量,挽上崔奇风的手臂,“也好,我们好久都没回扬州了。” 崔奇风犹豫半晌,仍踌躇不决,郑重问道:“允棠,你实话跟我说,情况到底有多糟?” “青龙门之变。” 听允棠齿间挤出这几个字,崔奇风面色骤变,倏地起身,在堂前踱了好几个来回,良久,才憋出几个字。 “这,这不是逃兵么?” 急煞阶前掌灯人 您都多大…… “怎么会是逃兵呢?”允棠心生焦急,“不过是...” 没等她说完,祝之遥笑着对她摇了摇头,示意不必再说了。 允棠却不甘心,无论党争最后的赢家是谁,像外祖父和舅舅这样的武将,都是要用肉身来搏的。 即便萧卿尘安慰她,说贤妃挑起这场纷争与她无关,可她还是心存芥蒂,若是崔家人再因此受伤甚至身陨,她没办法原谅自己。 “父亲已经辞官,可我还没有,若是就这么走了...”崔奇风烦躁地拍了拍额头,“整个汴京城里,昔日里能征善战的,不就只剩下沈兄一个了?” “舅舅!” “要辞官,也不是在这出了事的节骨眼张口。我们崔家,世代忠君,明知道官家有难,还只顾自己避祸求福,我...我做不到!”崔奇风有些懊恼地坐回椅子,不敢抬头看夫人。 祝之遥见状,佯装生气地叹了口气。 “遥儿,我...” “将军不必再说了。”祝之遥道,“允棠一开口,我便知道,你是不会走的。” 见允棠眉头紧蹙,又道:“允棠,你看这样好不好,明日我们假装出城,夜里再偷偷潜回来,这样一来,别有用心之人,便能放松警惕,真要出了什么事,崔府也不至于成为众矢之的。” “这个办法好!”崔奇风刚要拍手,又想到什么似的,及时收了手,“遥儿,不然这样,你跟父亲,还有孩子们先回扬州,我等事情过了,就去找你们。” 祝之遥摇摇头,“一家人,还是在一块儿吧,踏实。” * “你们这帮虾兵蟹将,我告诉你们,等我大姐姐来了,你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楚翰学的呼号,在大狱里面回荡。 沈聿风一进门便听到这撕心裂肺的喊声,挖了挖耳朵,皱眉道:“这么聒噪?找东西把他嘴给我塞了!” “是,国公爷。” 沈聿风扭头看向萧卿尘,“这明着拿人,我可是头一回,可连个罪名你都懒得编,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萧卿尘慢条斯理喝着茶,“您是一品国公爷,拿人还需要理由么?” “这,”沈聿风在他身边坐下来,五官揪到一处,苦着脸道,“你不是认真的吧?” “放心!”萧卿尘斜睨了一眼,正色道,“给永平郡主下迷药,意图不轨,事后为掩饰罪行,将小厮溺毙灭口,这罪名够不够?” 沈聿风正为自己斟茶,闻言一惊,“当真?” “之前我和允棠已经诈出来了,至于如何让他认罪,就看国公爷,您的手段了。” 隐隐传来一声闷响,随后是挣扎和叫嚷,但很快,叫嚷声就戛然而止。 “这还不好办。”沈聿风啜了口茶,“看着也不像是个抗揍的。” 萧卿尘放下茶盏,似不经意问道:“那日说的事...” “什么事?”话刚问出口,沈聿风便明白过来,他说的是连氏的事,尴尬地清了清嗓子道,“咳咳,已经在查了。” 萧卿尘不忘挖苦,“您都多大岁数了,还吃美人计。” 沈聿风一口茶差点喷出来,“你——” 未等多说,便有狱卒来报说,瑾王妃来了。 来意再明显不过,萧卿尘勾了勾嘴角,坏笑道:“去,跟她说,国公爷的意思,让她回去筹钱赎人。” 狱卒领命退了出去,沈聿风不干了,挑眉道:“嘿,你小子,又往我身上泼脏水,这传出去像什么话?” “不过是缓兵之计罢了,这还是您教我的。”萧卿尘手指摩挲着衣袖的布料,“再说了,当着官家的面,您都能插科打诨,谁还能自讨没趣,去告您的状啊?” 若换作是别人,肯定觉得不是什么好话,沈聿风却咧嘴一笑,点点头,“也是。” 再说瑾王妃得了话,绞尽脑汁想了一路,也没想明白。 按说魏国公乃万户侯,要什么没有,怎么会捉了楚翰学,却要她筹钱来赎人?这得是多少钱,才能入得了魏国公的眼? 瑾王妃满怀心事回了房,掰着手指头,算了算自己那为数不多的体己钱,又把押箱底的嫁妆翻了两遍,最后呆坐在地上发起了愁。 这么多年,光是补贴这个败家的弟弟,花去的银钱就数不胜数,加上慧儿大手大脚,衣裳鞋子都要汴京城最好最贵的,连襻膊的花样都是最新款,嫁妆显然已经花去了大半。 府上财政大权握在林侧妃手里,每月只能领固定的例钱,好在瑄王妃金玉铜器,绫罗首饰源源不断地送,才让她们母女的日子不至于太难过。 若是找林侧妃支钱应急,那刁妇不会同意不说,搞不好还会跟瑾王告上一状。 想来想去,瑾王妃做了个大胆的决定——偷。 府里那些地契房契,想必都藏在林侧妃房间里,只要能把人支开,随便拿上两三件去变卖,楚翰学就有救了。 想到这,瑾王妃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掸了掸衣裙,直奔林侧妃的院子。 打老远看到林侧妃领着孙妈妈站在院子门口,瑾王妃长舒一口气,迎了上去。 “姐姐。”林侧妃颔首行礼。 “嗯。”瑾王妃装模作样应了一声,又道,“我今日喝茶,怎么有股子霉味?女使说是刚领的,妹妹要不要去看看库房,怕是东西都受潮了。” “哦?有这种事?”林侧妃与孙妈妈对视一眼,“那我去看看,若是还有好的,再叫人给姐姐送去。” 两人穿过月门,又转过大半个院子,孙妈妈回头,瞧着没人,这才开口道:“郡主说得果然没错,王妃果然来了。” 林侧妃攥着帕子笑笑,“是啊,郡主料事如神,我这脑子蠢笨,听她的就是了。” “那柜子我特意没锁,可,可值钱的东西都在里面,要是王妃都拿走了,可怎么办呀?”孙妈妈有些担心。 “我把砧基簿①都收起来了,再说,咱们不是有册子么?到时候丢了什么,拉上王爷,一并找她算账就行了。走吧,咱们去库房逛一圈,多给她些时间,让她慢慢挑。” 与此同时,瑾王妃在林侧妃的柜子前,捧着一堆地契房契,犯了难。 这地段好的,能卖上价钱的,太引人注目;不容易被发现的,又不好立即出手。 再说她许久也不做这种庄宅生意,如今都是什么价钱,她也不清楚,真是两眼一抹黑。 怕犹豫太久,被人堵个正着,瑾王妃一咬牙,胡乱抓起一沓塞进怀里,又把其余东西一股脑塞回柜子,把柜门重新关好,蹑手蹑脚逃了出去。 仓皇回了自己的院子,迎头和一人撞了个满怀。 瑾王妃吓得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抬眼定睛一瞧,是李妈妈,这才长舒一口气,“哎呦,你吓死我了!” 李妈妈见她神色慌张,疑道:“您这是怎么了?慌里慌张的?” 瑾王妃忙将李妈妈拉进屋,又神秘兮兮地关好门窗,这才放松了紧绷的神经,歪坐在榻上,将怀里东西往桌上一拍,自顾自倒了杯茶,咕咚咕咚喝了起来。 李妈妈满腹疑团,拿起桌上纸张看了起来,这一看不要紧,忍不住惊呼,“王妃!您这是——” “嘘!”瑾王妃忙摆手,“小点声!” “您这是,偷的?”李妈妈瞪大眼睛,又把手里东西看了好几遍,“您糊涂呀!” 瑾王妃不以为然,“不过是事急从权,等事情过去了,我找大姐姐要些钱,再赎回来不就行了?到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回去,没人会知道的。” “王府里出去的东西,您当别人都敢收么?”李妈妈心急如焚,伸手去拉她,“趁还没被发现,您赶紧把东西送回去!” 瑾王妃用力挣脱,“我好不容易才拿到的,再说我弟弟还等着这笔钱救命呢,你赶紧陪我出门,帮我找些嘴巴严一些的当铺和牙人,将这些拿去卖了换钱,越快越好。” “王妃!”李妈妈苦口婆心,“您就听老婆子一句劝,好不好?您这实在是下下策,您只有地契,没有砧基簿,又不能找街坊四邻签字,只能找‘黑牙’,卖不上几个钱的,不值当!” “我还能怎么办!”瑾王妃委屈抽泣起来,“大姐姐府上出了事,要我自己想办法,我哪有什么办法?去了趟大狱,人也没见着,给狱卒塞了好些碎银,才吐口说,叫人给绑了,嘴巴里还塞了东西不叫说话...” 李妈妈见状也心软,叹了口气道:“可王妃怕不是听错了?那魏国公能要我们的钱?这些年光是官家赏赐,都是流水一样的往府里送,各地进贡什么好玩意没他的份儿?您就算拿金山银山,他也不见得能瞧得上眼啊!” “绝没听错,我听得真真的。”瑾王妃拉住李妈妈袖子,泪眼婆娑,“翰学让我们娇惯坏了,哪能受得了这委屈?虽说是暮春了,可那大狱里寒气重,万一再得了病,或者他那臭脾气,惹得人不高兴,打几板子也是有的,我这心呐...” 李妈妈是瑾王妃的乳母,也是看着楚翰学长大的,听了这些话,心里也不好受。 “可是...” “别可是了,我保证,就这一回。”瑾王妃伸起一根手指,哀求道,“等翰学出来,我自己找王爷请罪去,你快帮我想想办法,赶紧弄些钱来把人弄出来,才是真的。” 李妈妈被磨得没办法,“好吧,我去打听打听,找个‘黑牙’吧。” 刚要转身,又顿了顿,“若是真出了什么事,您都甩到我老婆子身上就成。” 作者有话要说: 砧基簿:登载田亩四至的簿册。砧基簿可以理解为交了契税的凭证吧,契书就是房产证,要想买卖,缺一不可。 无情汴水自东流 原来真的…… 从崔府出来,允棠忽然想起,弘石曾说过,喜欢张家铺子的甜糕,于是让车夫折到州桥,让小满下车去买。 这张家铺子是新开的店,别看铺子不大,门口竟排起了长龙,且看衣着,都是些高门家的女使小厮在排队,足见受欢迎程度。 小满远远瞧见,在车窗边说道:“姑娘,不然你先回去,省得在这等着心烦。” “无妨,反正回去也没事做,你去吧,我等着就是了。” 说着,允棠掀起帷裳,让车厢里多进些光亮,随手拿起一本《营造法式》,看了起来。 再说萧卿尘从大狱里出来,见天气晴好,一时兴起在附近转转,一抬头,便看到允棠的马车停在路旁。 “小公爷,那不是郡主的马车么?”缘起喜道。 萧卿尘并未着急上前,只是远远看着她。 周遭再纷乱,也无法干扰她半分,午后阳光透过树梢洒在她脸上,整个人都显得毛茸茸的。 她的肘搁在车牖上,手轻托腮,眼眸低垂,时而娥眉微蹙,时而恍然点头,专注的模样,让人挪不开眼。 萧卿尘不自觉勾了勾嘴角,他承认,最初是被这张好看的脸所吸引,可长久相处下来,她带给他的恬静淡然的感觉,才是最让他着迷的。 那种静,能让他整颗浮躁的心,都稳下来。 等一切尘埃落定,将她娶回家中,每日相看,岂不妙哉。 缘起看他傻笑的模样,伸手在他面前摆了又摆。 如画般的意境,无端被打断,萧卿尘皱起眉头,“干嘛?” “我们就站这看,不过去说话么?”缘起挠挠头,“您不会是惹郡主生气了吧?” “哪有!”他白了一眼,低头理了理袖子,这才迈步向前。 可刚走没两步,一道身影在桥下闪过,萧卿尘下意识偏头去看,只见一个身着箭袖,戴着斗笠的人正拉弓如满月,箭头直指允棠的马车! 不好! 萧卿尘立刻朝马车飞奔过去,同时大喊,“缘起!” 缘起心领神会,扭头去追那个射箭的斗笠。 饶是萧卿尘跑得再快,也是赶不及,一枚羽箭破风而至,钉在马臀上,马儿吃痛,尖声嘶鸣一声,旋即像离弦的箭一样,疯狂朝前冲了出去! 惯性使然,允棠毫无防备猛地向后倒去,后脑重重磕在身后的木板上,脖子似乎也扭到了,疼得她差点落下泪来。 车夫几次奋力拉紧缰绳,都没能让马儿停下来,反倒偏离了街道,朝着汴河直冲过去! “闪开!快闪开!” 河边茶摊上,有几位吃茶的客人,见惊了马,忙起身仓皇逃离,他们前脚刚离开,后脚木桌就被马冲撞,断成两截! “允棠!” 萧卿尘脚下不停,从摔倒的人身上飞跃过去。 可还是晚了一步,马奔跑的速度太快,想要停下已是来不及,车厢从后面撞过来,直直冲断护栏,连车带马,一齐跌入汴河之中。 允棠还没从剧痛中缓过神来,便被涌进来的河水拍了个正着,呛了几大口水之后,周身再提不起一点力气,意识渐渐模糊起来。 忽然有人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硬生生将她拉了起来,恍惚间,她又看到萧卿尘焦急的脸。 呵,他怎么会在这呢... 不等她多想,下一秒,整个人被送出水面,她下意识地仰头大口吸气,胸口却生疼,又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还好吗?”萧卿尘喘息着问道。 好不容易平复了呼吸,允棠转头看他,苍白笑道:“原来真的是你啊。” 说完,只觉得脖颈处传来钝痛,不敢再做其他动作,只好将头轻靠在他的肩上,冰凉的额头轻抵他温热的下颚。 萧卿尘下意识低头去看,她那月白色衣衫着了水,完全贴合在身体上,包裹出傲人的形状,他一慌神,触了电似的把头高高昂起。 “我,我带你上去!” 扭头见岸边挤满了人,萧卿尘有些迟疑,若就这样让她上了岸,富相女儿的悲剧,恐将重演,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萧洗马,上来!” 萧卿尘扭头,万俟丹立在乌蓬船前,正缓缓朝他靠过来。 虽然对这位虎视眈眈的辽国皇子没什么好印象,可眼下好像确实没什么更好的办法。 他一咬牙,揽着允棠游了过去。 万俟丹从船上拿起披风,在允棠出水的瞬间,扬手盖了上去,待允棠坐稳,又朝他伸出手去。 他只迟疑了一下,便抬手握住,借力翻身上船。 水里冷,出了水更冷,一阵风拂过,萧卿尘牙齿忍不住打起颤来。 “抱歉,我只有一件披风。”万俟丹笑道。 萧卿尘拱手,“今日之事,多谢小皇子了。” 我是帮她,哪需要你来谢? 可万俟丹看了看船蓬内瑟瑟发抖,又因呛了水难受,紧捂着胸口的允棠,却没再开口。 “姑娘,你怎么样啊姑娘!” 小满挤到人群前面,手足无措地跟着乌篷船跑。 萧卿尘喊道:“小满,去找车,我们在前面等你。” “好!” 允棠额前的湿发还在不断滴着水,萧卿尘替她轻轻拂去,轻声问道:“冷吗?” “还好。你呢?” 万俟丹看不惯这你侬我侬的场面,握拳在唇边,咳了两声,“郡主好端端的,怎么会落水呢?” 允棠不动声色,“不过是马受了惊,意外而已。” “那也太不小心了,郡主身份尊贵,选马也该重重筛选才是,今日这是落了水,要是哪日走山路再受了惊...” “小皇子费心了。”萧卿尘怕万俟丹再多说什么,惹允棠伤心,忙开口打断。 允棠将披风裹紧,“多谢小皇子出手相助,这披风,改日我会洗好,送还给您的。” 萧卿尘想起与她初相识时,自己的无赖手段,突然醋意大发,道:“我府上还有几块银狐皮,做了大氅赠予小皇子,可好?” 万俟丹识破他的伎俩,故意摇头道:“大氅我多的是,披风,可就这么一件。” “那我送您件云锦制的。” “不要,我就要这件。” 允棠觉得胸口火辣辣地疼,身上又刺骨地冷,听两个人幼稚拌嘴实在无语,扶额长叹了口气。 这一叹,两人倒是都闭了嘴了。 匆匆与万俟丹道了别,萧卿尘扶着允棠上了车。 小满问,“姑娘,咱们回哪?” “瑾王府。” 萧卿尘道:“今日你受了惊吓,不如回崔府,或者到国公府去吧,免得再花心思应对瑾王妃。” 允棠不敢摇头,只是皱了皱眉,“不,有些话,要抢在事情发生之前说,才有效果。” 萧卿尘也不强求,只是替她拢了拢披风,“缘起去追了,相信很快就会有消息。” “不用费力查了,我知道是谁。”允棠抬手按住后颈,只是稍微转了转头,便引发剧痛,她不由得吸了口凉气,“嘶——” “扭到了?” “嗯。”允棠梗着脖子不敢妄动,继续道,“是长公主,而且她也没想杀我,不然那支箭,直接射我就好了。” 萧卿尘暗暗攥拳,气道:“我看她是疯了!” “她早就疯了。”允棠笑了两声,“还好贤妃娘子警惕,没顺着我的话说下去,估计长公主见我也没掀起什么风波,就略施惩戒,说起来,我还要谢她不杀之恩呢。” “你还有心思开玩笑!”萧卿尘埋怨道,“这些日子,没事就不要出来走动了,若是非要出门,提前知会我,我陪你。” 允棠笑出声,“你还能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寸步不离守着我吗?”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萧卿尘的心,没来由地燥热起来,想起刚刚在水面上看到的那一幕,又回味起柔软腰肢的触感,耳朵腾地一下,红透了。 允棠见他不出声,又不敢转头,斜睨两眼,“哎,你是不是冻着了,耳朵怎么这么红?” “热的。” “热?”允棠不解,抱臂缩了缩脖,“这男人女人是不一样哈,我都要冷死了。” 到了瑾王府门口,萧卿尘不忘嘱咐小满道:“给郡主泡个热水澡,找个太医看看。” “知道了,小公爷。” 主仆二人过了穿堂,瑾王妃瞧见,惊道:“哟,郡主这是怎么了?怎么浑身都湿透了?” 允棠上下打量,瑾王妃面上不见愁容,心情大好,看来是已经筹到了钱了。 她笑道:“一不留神落了水,并无大碍,倒是我还没机会问,不知王妃弟弟的事情,怎么样了?” 提起楚翰学,瑾王妃有些不自然,但也很快恢复镇定,“劳郡主挂心,不过是些小事,破点财,很快就能放出来了。” “还是瑄王妃有办法。”允棠意味深长。 “倒也不是大姐姐的主意。”瑾王妃忍不住嘟囔了句。 允棠顿了顿,又问道:“恶犬的事,王妃可弄清楚了?” 瑾王妃面色一沉,却没回答。 允棠心下有了判断,笑道:“瑄王妃疼爱弟弟,在整个汴京城都是有名的,相信无论楚衙内犯了什么事,她都能想方设法把人保出来,不过,若出事的是王妃,可就不见得了...” 瑾王妃觉得晦气,蹙眉道:“什么意思?我能出什么事?” “我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王妃不必介怀。”允棠向前两步,“给您个建议,不要让瑄王妃在弟弟和您之间做选择,不然,您会很伤心的。” 说完,领着小满转身离去。 留瑾王妃怔在原地。 * 泡了热水澡,又烘了一夜的火炉,烘得口干舌燥,允棠还是病了。 除了时不时起的高热,就是没日没夜的咳,觉都睡不安稳,整个人又瘦了一圈。 皇后听说她病了,急得团团转,遣了好几位经验丰富的太医轮番来看。 这官家和皇后赏的,加上魏国公送的,装满了各种补品的马车,在瑾王府门前排起了长龙,各色衣衫的宫人,女使鱼贯而入,一时间门庭若市。 新城县主见了,酸得不行,抱臂嗤道:“不过是得了个风寒,不知道的,还以为命不久矣了呢!” “别胡说!”瑾王妃忙拉住女儿,“这来来往往的人这么多,要是哪个到你祖父面前去说嘴,你又少不了要挨罚。” 山有木兮木有枝 你是觉得…… “罚就罚呗,有什么了不起的。”新城县主不以为然,“大不了把我这个县主也免了去!” 有女使来通报:“王妃,军巡院的人来了!” “军巡院?”母女俩面面相觑。 新城县主疑惑,“这给她送点补品,连军巡院的人都惊动了?” 李妈妈一惊,暗暗扯了下瑾王妃的袖子,瑾王妃这才恍然,急道:“慧儿,你先回房去,不管一会儿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出来。” “母亲,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按我说的做。”瑾王妃说完,领着李妈妈便朝前去了。 军巡院领头的人,脸颊上带疤,手搭在佩剑上,让人看着心惊,瑾王妃佯装镇定,昂首道:“有什么事么?” 刀疤脸不答,扭头问身后,“是她么?” 身后护卫拎着一人的后领,像小鸡崽似的拎出来,瑾王妃一看,顿时慌了神,这不就是那日交易的黑牙么! 黑牙被揍得鼻青脸肿,连牙齿都少了两颗,说起话来漏风,“是她,就是她!” 瑾王妃不自觉退了半步,“什么是我?你少血口喷人!” 李妈妈也上前喝道:“我们堂堂瑾王妃,也是你这贱奴能攀诬的?” 刀疤脸“哼”了一声,“是不是攀诬,我们判官自有定夺,带走!” 话音刚落,从他身后窜出几人,伸手就要去扭瑾王妃的手臂。 瑾王妃连踢带打,“放肆,别碰我,把你的脏手拿开!” “王妃,别闹得太难看,您若觉得被诬陷,走一趟,说清楚便罢了,若是执意违抗,就算是绑,我们也要把您绑去,您自己决断。”刀疤脸冷声道。 李妈妈一听,慌了神,“王妃...” “快去找我大姐姐来救我。”瑾王妃从齿缝挤出几个字,便昂首道,“我跟你们去就是了,谁也别碰我!” “请吧!” * 东宫 在等太子和皇太孙的档口,沈聿风扭头对萧卿尘说道:“瑾王妃已经叫人把钱送来了,然后呢?” “没有然后。” “没有然——”沈聿风换了个坐姿,惊诧道,“什么叫没有然后啊?她可送来了八千贯,我要是不放人,她还不得去告我呀?” “放心吧,她自己都在牢里,没法去找你。” 沈聿风一听,乐了,“你和允棠到底打得是什么主意?” 萧卿尘吐出几个字,“一网打尽。” 沈聿风若有所思点点头,“对了,允棠的病怎么样了?” “好些了,等今日结束,我再去看看她。” 说话间,太子和皇太孙交谈着步入殿内,父子俩忙起身行礼。 “允棠可好些了?”太子问道。 萧卿尘颔首,“劳殿下挂心,好多了。” 太子叹了一声,在榻上坐下来,“你是不知道,我刚从仁明殿回来,母亲牵挂她,几日都没睡好了。” “等她一好些,我便接她入宫来,给圣人请安。” “倒也不急于一时,还是养好了再说,可别落下病根。”太子抬手示意众人,“坐吧。” 沈聿风收起玩笑颜色,撩袍端坐,正色道:“如今京中暗流涌动,我收到风声,很多私军都乔装入了京,不知在何处蛰伏,殿下还是早做打算才是啊。” 皇太孙和萧卿尘都看向太子。 太子眉头越皱越紧,“你是觉得秉铖要反?” 沈聿风耸耸肩,“显而易见。” “不会的。”太子摇头,笃定道,“清明那日,我与他促膝长谈,他也是为百姓考虑,更何况,如今流言四起,他伤心还来不及,怎会谋反?” “父亲,正因为出身流言,三叔他若不破釜沉舟,便永无机会了呀!”皇太孙急道。 “弘易!”太子呵斥道,“你幼时,你三叔待你不薄,你怎能如此猜想他?” 皇太孙忿忿拂袖,“那他在越州,派人对您下手之时,可曾顾念往日兄弟之情啊?” “他说过!”太子语气渐弱,“他说过,无心取我性命,只是想耽搁我些时日罢了,许是,许是下人领悟有误,又或者是哪里出了岔子...” “殿下!”萧卿尘终于忍不住开口,“你我一同在那村子里困了那么多日,用火炼化那么多尸体,您还是觉得瑄王殿下,只是想耽搁您些时日,对吗?” 太子语塞。 “父亲,为三叔找借口,并不能改变什么。”皇太孙道,“若不能及时劝阻他,那么只能是出兵遏止,才能防止他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过啊!” 萧卿尘附和道:“如今官家还在位,虽然身子不好,但也未曾提起过退位之事。若此时瑄王真的起兵谋反,那图的,就不单纯是东宫之位了。” 太子细细思量着这句话。 逼父亲退位... 这个以儒学治国的朝代,绝对容不下这种不忠不孝之人。 要么成王,用强权压制,让所有人敢怒不敢言;要么败寇,遭到百官的口诛笔伐,成为历史的罪人。 正如父亲所说,这个他唯恐避之不及的储君之位,有人正削尖了脑袋,不顾一切代价,想要爬上来。 太子阖上双目,捏了捏眉心。 “殿下主动跟官家提易储,就是因为瑄王吧?”沈聿风又问道。 太子并不否认,“是,也不全是。” 皇太孙不敢置信,“父亲!” 沈聿风道:“殿下仁善,说了愿意主动去提,瑄王当时应是相信了的,可随后便谣言四起,彻底绝了他的希望,您觉得,他会怎么想呢?” “想什么,”太子不以为然,“我既然已经答应他,便没必要做这些腌臜事。” “这就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殿下!”沈聿风苦口婆心,“此时瑄王定然觉得殿下您,明面上坦荡却背地里插刀,恼羞成怒之下,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既是误会,想办法解开便是了,我没做过,清者自然清。更何况父亲若是介怀秉铖生母身份,也就不会委以重任了。改日我去他府上,剖心畅谈一番,不管怎样,我们永远是兄弟。” 皇太孙扭头与萧卿尘对视一眼,两相无言。 沈聿风亦是不已察觉地叹了口气。 “你们退下吧,我乏了。”太子下了逐客令。 几人先后退出太子寝殿,皇太孙看了看沈家父子二人,道:“魏国公,是祖父让您来的么?” 沈聿风点点头。 皇太孙怅然,“恐怕父亲又要让祖父失望了。” “其实官家早就料到了,唉!”沈聿风无奈摇摇头,“小殿下放心,官家心里有数,不会有事的。” “父亲提起易储...祖父可说了什么?” “这,当时我也没在场,不过猜也能猜到,肯定是臭骂一顿啊。”沈聿风手搭凉棚,抬头看看日头,“行了,不说了小殿下,我得赶紧去给官家回话去了。” 看着沈聿风大步流星的背影,皇太孙拍了拍萧卿尘的肩膀,“有时候,我真羡慕你。” “羡慕我什么,有个神经质的爹么?” “别看你们父子俩斗得凶,可你们心意相通,好多事,似乎一个眼神,对方就懂了。”皇太孙将手负在身后,缓缓向前踱步,“我和我父亲,却好像完全不是同一类人。” 萧卿尘笑着跟上,“官家不是说过很多次了?您比太子殿下,更像他老人家年轻的时候。” “是啊。”皇太孙话锋一转,“我听祖父说,崔奇风崔将军也有意辞官?你可知是何缘故?” “崔老将军只剩下崔将军这么一个独子,不希望他再过刀口舔血的日子,也算是人之常情吧。” 皇太孙点头,“我只是觉得崔将军正值壮年,又骁勇善战,解甲归田有些可惜了,且年轻一辈,又没几个出色的,要不是崔老将军当年自请贬官,崔家绝不止今日的成就。” “辞官之事,官家怎么说?” “祖父只是允了崔将军携妻子回扬州,并未多说。”皇太孙遗憾道,“如今三叔蠢蠢欲动,要是崔家能留在京城就好了。” 萧卿尘偏头,半开玩笑道:“殿下是不相信魏国公,还是不相信我啊?” 皇太孙抬拳捶了他一下,没好气道:“这醋你也吃?” 正闹着,缘起匆匆跑来,“皇太孙殿下,小公爷,崔二娘子在宫门外,说是有事。” “崔二娘子?”二人异口同声。 “找我的?”皇太孙又抢着问道。 缘起茫然,摆手道:“不,不是,是找小公爷的,好像还挺急的。” 萧卿尘眯起眼,看向皇太孙,“找殿下您?您什么时候和崔二娘子这么熟了?” “还不是那次帮你和允棠脱身,一起陪万俟丹游园来着...”皇太孙面色一窘,推搡了他一把,“哎呀,有事你就快去,别让她等急了。” “哦——!”萧卿尘了然的表情,拉长尾音,学起皇太孙的语调,“走吧缘起,别让她等急了。” 走了两步,又回头调侃,“殿下,您不去看看?” “我不去。”皇太孙昂首,“又不是来找我的。” 匆匆赶到宫门外,崔南星正捶掌踱步,见到他身影,忙迎了上来,也顾不上寒暄,直白道:“小公爷,伍巡有事要见您一面。” “伍巡?” 崔南星点头,“允棠还在瑾王府病着,伍巡见不着她的面,只能到崔府来,可我们马上就要出城了。” “他人现在哪?” “我把他安排在蒹葭园了,那里还未修缮好,想来没人会注意,只是要劳烦小公爷跑一趟了。” “好,多谢崔二娘子跑这一趟了。”萧卿尘想起刚才皇太孙的表现,问道,“崔二娘子此番回扬州,准备待多久,何时回京?” “啊?”崔南星没想到他会问,支支吾吾道,“应该很快吧,我,我就先告辞了。” 转身刚跑了两步,又想到什么似的转回来,“那个,皇太孙殿下,他,他还好吗?” 第109章 事去千年犹恨促 你嫁给我…… 萧卿尘赶到蒹葭园的时候,又细细密密下起雨来。 整个园子其实已经修缮得差不多了,还剩下些需要精细推敲的,需要问过允棠的意思,如今她病了,自然也就搁下了。 匠人们在刚落雨的时候便退了出去,院中只剩伍巡一人,也没撑伞,仰着头看着飞檐之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听到踩水的声音,这才转头,忙拱手道:“萧洗马。” 萧卿尘点过头,“听崔二娘子说,伍将军有事找我?” “萧洗马说笑了,这声将军,小人万万不敢当,是郡主抬举小人了。” 萧卿尘抬头看看天,朝游廊一抬手,“进去说?” 来到廊下,缘起收了伞,垂手立在一旁。 伍巡胡乱掸了掸肩上的雨水,径直开口道:“我来是要提醒萧洗马和郡主,长公主殿下这边有动作了。” “哦?”萧卿尘疑惑,“难道入京的那批私军,也有投奔长公主的?” “正是。”伍巡道,“长公主殿下一直派人盯着瑄王府,一有风吹草动,马上大肆招募私军,这次给的报酬极为丰厚,所以听到风声的,都争先恐后入京投奔。如今州桥的邸店,大多已经被乔装的私军占满,就连京郊的邸店和驿站恐怕也都是。” 雨落屋檐沙沙作响,落到地面激起一层水雾。 萧卿尘搓着袖子不说话。 州桥,上次允棠出事,就是在州桥。 缘起追出几条巷子,才把人抓到,还没来得及撬开口,又来了四五个,把人截走了。 “萧洗马...” “多谢伍将军,我知道了。” 伍巡迟疑开口,“还有一事...” “万家人都平安,万小夫人身边,也有德高望重的郎中和稳婆伺候,伍将军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 “嗐!”伍巡咧嘴笑笑,“我这条命,本就是万兄给的,已经苟活了这么多年,死了也不冤了。” * 祁妈妈为瑄王妃撑着伞,来到军巡院大狱门前。 狱卒伸手拦截,祁妈妈喝道:“瞎了你们的狗眼,敢拦瑄王妃?” 瑄王妃抬手遏止,盈盈笑道:“两位小军爷,我不过是来看看我妹妹,人抓都抓了,总不能看都不让看吧?” “这...”狱卒两人面露难色。 瑄王妃使了个眼色,祁妈妈上前,往狱卒手里塞了些碎银,瑄王妃又笑道:“这大雨天的,等两位小军爷下了值,去吃些温酒,暖暖身子。” 两名狱卒对视一眼,其中一人道:“好吧,那王妃您可别待太久,让人发现了,我们不好做。” “放心,不会让你们为难的。” 瑄王妃二人进了门,又用银子打发了屋内当值的狱卒,这才来到瑾王妃牢门前。 瑾王妃见了姐姐,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冲到栅栏跟前,喜道:“大姐姐,你终于来了!” “楚妙君,你让我说你什么好?”瑄王妃见了她的模样,气就不打一处来,“我让你把翰学弄出来,不是让你把自己弄进去,现在可倒好,我本就焦头烂额,还得来救你!” 瑾王妃早知道会被骂,也不以为然,憨笑道,“那赶紧让他们开门呀!” “开什么门?你知道自己都做了什么吗?” 瑾王妃自知理亏,道:“知道,我找了黑牙卖田庄,不过我也是为了筹钱,好把翰学赎出来呀!” 瑄王妃揉了揉眉梢,“黑牙?你以为就是找了黑牙这么简单?你说,你卖的那些田庄的房契地契,都是哪来的?” “是...” “林侧妃以为家里遭了贼,已经报官了,按着册子算下来,丢失财产高达七八万贯!这么多钱,足够杀你几次头了!还有,有人去敲登闻鼓,说你几年前杀了人家女儿,就连慧儿,他们也派人去抓了,说是疑她虐杀女使,你——” “慧儿?”瑾王妃颅内一炸,慌道,“怎么会这样?” “这话该我问你吧?”瑄王妃厉声道,“平日里你就纵着慧儿胡作非为,贬了县主还不知收敛!” “大姐姐!”瑾王妃抓住栅栏,哀求道,“你不用管我,你就救救慧儿,好不好,我求求你了!” 瑄王妃冷笑一声,“救?我拿什么救?那是杀人的罪过,数年前几家纨绔子弟虐杀数十婢女,官家一气之下都判了腰斩于市,你不是不知道。” “慧儿是失手,她不是故意的,而且,只有那一次,就一次!”瑾王妃从栅栏中间伸出手,试图抓住姐姐袖子,“大姐姐,我只有慧儿这么一个女儿,你一定要救她啊!” 瑄王妃退后一步,不动神色躲开她,平声道:“你和慧儿的案子,十分棘手,不是一朝一夕就能保出来的,趁现在还没走漏风声,我只能想办法尽量疏通,能压下一点是一点,瑾王那面,也会帮你们想办法的,你们只有暂时吃些苦了。” 瑾王妃摇头,“我吃苦不要紧,慧儿她受不了啊!” “受不了也得受!”瑄王妃蹙眉呵斥,“若你是个有脑子的,现在翰学早就出来了,也不至于受那些皮肉之苦!我就不该指望你的,我怎么会有你这么蠢的妹妹!” 瑾王妃怔住。 允棠的声音在脑海里浮现:“不要让瑄王妃在弟弟和您之间做选择,不然,您会很伤心的。” “是,我蠢。可我也是为了翰学呀...” “结果呢?他没出来,你又搭进去了,我说了多少次,多动动脑子!” 瑾王妃松开手,默默退了两步,“所以,你现在要舍弃我了么?” 她在牢中已待了两日,头发松散,面上没了光泽,嘴唇也干裂出了口子,加上神情落寞,眼圈鼻头都红了。 见状,瑄王妃重重叹了口气,语气也软了下来,“你别急,只要拖一阵子,事情就会有转机。和翰学的案子相比,你们的转圜余地更大些...” “你若不肯帮,那我替慧儿认罪如何?”瑾王妃心如死灰。 “你——”瑄王妃后槽牙都快咬碎了,气道,“你怎么就不肯听我的呢?” 瑾王妃缓缓抬眸,“大姐姐,我哪一次没听你的?可我永远没办法让你满意。” “行了!”瑄王妃不耐烦地蹙眉,“我来就是告诉你,别乱说话!我还得去跑翰学的事,先走了!” 刚要转身,听到瑾王妃在身后轻轻问道:“大姐姐,蓉姐儿送慧儿的那条恶犬...” 不提还好,一提起来,瑄王妃怒火中烧,愤怒转身道:“我知道,你那日到我府上,还专门找了小厮问了,怎么?不过是条狗,是不是剃了毛,是不是得了癞痢,有什么重要的,莫非我蓉儿还能故意害你们不成?你这点心思竟全用到我头上来了!” “那蓉姐儿为什么要给狗剃毛?”瑾王妃声音颤抖。 “我怎么知道!”瑄王妃拂袖,“我没功夫听你在这胡搅蛮缠!” 说罢,领着祁妈妈气呼呼地走了。 * 已是谷雨,不少高门显户都在自家园子召开牡丹花会,供友人吟诗作画,品酒赏玩。 将养了六七日,允棠终于下了地,咳是不咳了,可脖子还是不敢扭转,太医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搞不好要过了伏才能好了。 “姑娘,要不要到院子里坐坐?今日阳光可好了!”小满道。 “嗯。”允棠扶着脖子,“也好。” 小满小心翼翼搀扶着允棠,缓缓下了台阶,故作神秘道:“今日出门给姑娘买东西,我听说一件事。” 允棠扶着桌子,慢慢坐下来,斜睨道:“怎么,还学会卖关子了?” 小满嘿嘿一笑,在她面前蹲下来,伏在竹桌上道:“有人往长公主府上,送了颗人头。” “啊?”允棠听了猛一转头,疼得吸了口凉气,忙用手去扶后颈,还不忘眯眼问道,“又出人命案子了?” “这回啊,可是活该!”小满忿忿道,“前些日子我听缘起说,小公爷在找害你落水那个人,今儿个便出了这样的事,可不就是活该么!” 允棠抿着嘴不说话。 好像从刚认识的时候开始,萧卿尘就不断地在替她讨公道,讨瑾王的,讨崔清璎的,现在又在讨长公主的。 他就好像是命运安排给她的保护神,总在她绝望无助的时候,踩着光影出现。 事情发生过很多次,便会变得理所当然。 往后她再身陷困境,脑海中第一个念头,恐怕就会是:“萧卿尘会来救我的。” 而这对于她而言,是件很可怕的事。 “说来也怪,春闱已经结束了,州桥还那么多外地人。”小满嘟囔着。 “你说什么?” “我说,州桥全都是外地人,那路边茶摊都被占满了,操哪口音的都有,真奇怪。” 正琢磨着,一双大手出现在眼前,将她双目轻轻捂住。 “猜猜我是谁?” 这声音再熟悉不过。 “萧卿尘!”允棠梗着脖子不敢动,嗔道,“知道我不能转头,还玩这个?” 萧卿尘爽朗大笑,撩袍来到她对面坐下,“怎么样?今日有没有好些?” “有。”允棠懒声道,“长公主的事,是你做的?” 萧卿尘扭头瞪小满,小满调皮吐了吐舌头,转身跑开。 “脖子都动不了,消息还这么灵通啊?”他挠了挠头,解释道,“那人替长公主做了不少腌臜事,平时手脚也不干净,死了也...” “谢谢你。” “嗯?” 允棠轻笑,“我说,谢谢你。我都数不清你救了我多少次了,这辈子怕是都还不清了。” “你嫁给我就行了。” 第110章 六国交驰亦受烹 我要见官…… 只论儿女情长,似乎能真的让人暂时忘了时局纷乱。 允棠垂眸,“萧卿尘,我...” “唉,我知道,尘埃落定嘛!”萧卿尘眸子一暗,“估计啊,也要不了多久了。” “是啊。” 就连小满都能感觉到异常,怕是真的不远了。 “多久我都可以等,但是你不可以喜欢别人啊。”萧卿尘眼珠转了转,“万俟丹的披风,我帮你送吧?” 允棠被气笑了,“好,一会儿叫小满拿给你。” “对了,你知道皇太孙殿下,和崔二娘子,暗生情愫的事么?”他一脸坏笑。 “什么?”允棠吃惊,“你可不要胡说啊!” 他反驳,“怎么叫胡说呢,我瞧着,两个人都有点意思。你没听她提起过殿下么?” 允棠茫然,楞在原处回忆了好一会儿,恍然道:“这么说——” “唉,你还真是迟钝。”萧卿尘遗憾道,“可惜啊,崔二娘子这趟扬州行,也不知道多久才能回来...” “其实,其实他们都没走。”允棠把祝之遥的计划说了一遍,“我劝不动舅舅。” “这倒也是个好计谋。”萧卿尘知道她担心,话锋一转,“这楚翰学抓了,瑾王妃也关了,瑄王在大肆招募私军,为逼宫做准备,瑄王妃内外交困,要忙得团团转了。” “是时候逼她一把了。”允棠看向他,“记得叫上看官。” 萧卿尘勾起嘴角笑,“那是自然。” * 瑄王妃来到关着楚翰学的大狱前,却被拦在门外,无论怎么塞银子,说好话都不行。 “小军爷,你就让我进去看看吧。”瑄王妃央求道,“我说几句话就出来,很快的。” 狱卒为难道:“对不住了王妃,真不行,国公爷正在里面审他呢,你这一进去,不是要我的命么!” 远远地传来撕心裂肺地呼号,瑄王妃心急如焚,“正在审,难道是用了刑了?这,怎么能屈打成招呢!” “王妃慎言!”狱卒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这话可不能随便说。” “我,我也是一时心急,这样,你让我进去,我就躲在暗处看一看,绝不出声,行不行?” 狱卒被磨得没办法,又怕被人看见,无奈道:“这样,国公爷也审了有一阵子了,您先到州桥那边逛逛,一会儿您转回来,兴许国公爷就走了,到时再说,好不好?” 瑄王妃忙点头,“好,好。”说着往狱卒手里又塞了些银子,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大狱里,沈聿风正翘着二郎腿,哼着小曲,吃瓜子。 外面来人拱手报:“国公爷,瑄王妃已经走了。” “嗯。”沈聿风把剩下的瓜子往桌上一丢,拍了拍手,斜睨了一眼昏倒在地上的楚翰学,“一会儿用水泼醒。” “是!” 见典狱长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沈聿风一仰下巴,“有事说。” 典狱长谄媚道:“下官愚笨,还请国公爷明示,这楚翰学眼看着是个嘴巴不严的,刚才打的时候,追着问,肯定什么都说了,可您把他的嘴一塞,不就,不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嘛...” 瞧着沈聿风面色忽变,忙弯下腰去,不敢再言。 “你懂个屁!”沈聿风翻了个白眼,“知不知道什么叫,放长线钓大鱼?” 典狱长显然没懂,但也忙点头称是,“国公爷英明,怪不得您要‘面上狠些,不伤筋骨’的打法呢。” “一会儿瑄王妃转回来,你们该收她银子就收,她有的是钱。”沈聿风用茶水漱了漱口,又道,“有点眼色,别碍着人姐弟俩说话。” “是。” 邓西匆匆进来,凑到跟前耳语,“去夫人说的庄子上看过了,吴妈妈并不在那儿,而且从未去过。” “哦?”沈聿风眉头紧锁,稍一思量,这才转身朝外面去。 好生将沈聿风送了出去,典狱长抬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自从这楚翰学关进来,出入的都是得罪不起的佛爷,心都一直悬着,着不了地。 “刚才也都听见国公爷的吩咐了,都小心着点,这瑄王殿下咱们也得罪不起!” 瑄王妃哪有心思逛州桥,才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就忙赶回来,听说魏国公已经走了,大喜,出手也大方了些。 狱卒们乐得清净,远远地躲了出去。 瑄王妃刚一进门就听见楚翰学哭爹喊娘,流星赶月似的往里奔,看到人影儿的一刹那,腿都软了。 只见楚翰学正趴在干草上哀嚎,腰部以下血肉模糊,两道长长的血迹,眼瞧着是被拖拽过来的。 瑄王妃失声叫道:“翰学!” 楚翰学费力抬头,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大姐姐,我疼,我好疼——” “他们怎么把你打成这个样子!”要不是有木栅栏,瑄王妃恨不得立即冲进去,“都伤到哪里了?” “我不知道,我感觉不到我的腿了...” 瑄王妃心都揪在一处,抓住栅栏道:“你放心,姐姐很快就救你出来,你抬头,你看着我!” 楚翰学昂起头,眼睛哭肿得只剩一条缝,还奋力睁着。 “他们都问你什么了?” 楚翰学摇头,“什么也没问,就只是打。” “好,好。”瑄王妃红着眼眶点头,“这应该只是为了击垮你,让你怕,没关系,你听姐姐的。” 楚翰学又忍不住哭起来。 “从现在起,无论他们问你什么,你都不要说。”瑄王妃厉声道,“你听到没有!” “可是,我要是不说,他们再打我怎么办?”楚翰学惊恐摇头,“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 “现在只不过是些皮肉之苦,你要是认了,可就是掉脑袋的罪名!”瑄王妃含泪喝道,“到时候,神仙也救不了你!” 一阵剧痛袭来,楚翰学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大姐姐,他们说,有人证,那个罗锅还活着,我是跑不掉的...” “不用听他们胡说,他们都是连哄带骗的,哄你认罪呢!” “那...你可是有什么法子了?” “法子自然是有的。你放心,无论如何,姐姐都会把你救出去的!” 楚翰学觉得疲乏,头歪了下去,喃喃道:“大姐姐,我知道你是骗我的,我这次是出不去了,我知道的。” 瑄王妃哭着蹲坐下去,“不,姐姐没骗你,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的,你相信我!” “地上凉,我有些冷。” 瑄王妃哭得像个泪人,大喊道:“来人呐,开开门,给他床被子行不行?来人呐!” 可狱卒们拿了银子,都躲出去了,哪还有人在。 “翰学,你抬头,你听姐姐说!”瑄王妃用袖子抹泪,“有人证也不怕,姐姐找个人替你顶罪,你会没事的,你一定会没事的!” “顶罪?”楚翰学想笑,又疼得直皱眉,“能进到瑞王府的人,哪有人能替我顶罪,魏国公又不是傻子。” 瑄王妃起身道:“有的,有的!你二姐姐,犯了人命官司,也在大狱里关着,你要扛不住,你就往她身上推,反正她也是救不了了的。” “二,二姐姐?”楚翰学有些懵。 “没错,你二姐姐为了你,也愿意这么做。所以你放心,你会没事的,给姐姐一些时间,好不好?” 楚翰学有些晃神。 门吱呀一声,远远地有人喊:“王妃!时间差不多了!” 瑄王妃站直了身子,缓了几个呼吸,稳声道:“我走了,记住我说的话。” 说完,又用袖子拭了拭泪,整理好情绪,才挺直了腰背,端正了仪态,向外走去。 甬道尽头的牢房里,缘起正抱剑,面无表情地看着蜷在地上,无声哭泣的瑾王妃。 她口中塞着布条,泪水混着口边流出的涎水,流了满脸。 她也再没心思在意,这狼狈的模样被一个小厮瞧了去,什么都不重要了。 原来她不过是一枚弃子。 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拼命挣扎起来,嘴里呜呜的,像是要说什么。 缘起冷声道:“不要大声喊叫,不然你知道后果。” 见瑾王妃点了点头,这才扯下她口中的布条。 “我要见官家,我要见魏国公!” * 春末夏初,一丝风都没有,日头白白地晒着,却只见温和。 观稼殿前,允棠抬眼望向屋顶的绿色琉璃瓦,难捺心中悸动。 就快要有结果了。 萧卿尘来到她身侧,轻捏了捏她的手,“进去吧。” 来到殿内,正位上是官家和皇后,面色皆肃然,左侧是魏国公、瑾王、书案前是刑部尚书方荀,右侧是贵妃、淑妃和贤妃。 堂下跪着的,便是瑾王妃楚妙君了。 “允棠,你脖子受伤不方便,来,到朕身边坐,卿尘也过来。”官家摆手。 程抃忙示意宫人搬了交椅,放在官家身侧。 从身边走过时,允棠斜乜了一眼,只见瑾王妃面色漠然,看不出任何情绪,倒是瑾王有些惊慌失措。 两人落座之后,官家冷声开口,“说罢。” 瑾王妃轻抚凌乱额发,试图让容貌端正些,缓缓开口。 “官家,接下来我要说的,句句属实,且牵扯颇多,我愿伏法,只求您能看在瑾王殿下的份上,饶慧儿一命。” “好,朕答应你。” 第111章 无负平生雪此冤 楚妙君,…… “当年瑞王殿下大婚,我大姐...楚妍君得知我倾慕瑾王殿下,弟弟楚翰学又对崔清珞倾心,于是想出一个计策,既能全了我们俩的心愿,又能为她夫君瑄王殿下扫除阻碍。” 瑾王妃不自觉看向瑾王,“毕竟瑾王殿下若是真娶了崔家女儿,实力便再不容小觑了。” 见众人都皱着眉不说话,方荀清了清嗓,正色问道:“什么计策?” 瑾王妃把眼神收回来,顿了顿,道:“她从西域找了种药性很强的迷药,交给事先安插进去的两名女使。在那日之前,瑾王殿下便数次想找崔清珞倾谈,都被拒绝了,想来大婚当日,必定会再次发生口角,她要我趁两人分开之时,去安慰瑾王殿下,女使则找机会,对崔清珞下手。” “这种迷药,混入水中无色无味,服下后神志清醒,却提不起一点气力,只能任由摆布。楚妍君说,只要生米煮成熟饭,隔些日子再去崔府提亲,他们一定会答应的。” 瑾王听到“神志清醒”几个字,面容扭曲起来。 瑾王妃继续道:“殿下在她那里受了挫,我只需要柔声安慰便可。另一边女使得手之后,将昏迷的崔清珞交给楚翰学的小厮,具体将人挪到哪里,我就不知道了,总之,楚翰学只需要掐着时辰,到指定地点,再...” 瑾王妃没敢说得再露骨。 官家并不抬眼,只是把玩着手里的绿松石珠串,“说下去!” “事后才知道,中间不知道怎么出了岔子,没等楚翰学到场,崔清珞就被人带走了。但是看现场,应该还是发生过什么的...小厮和女使都是不能再留了,本是想带出去再处置的,谁知道那罗锅竟有所察觉,只得在瑞王府便动了手。” 方荀问道:“那两名女使呢?” “被楚妍君杀了,尸体丢在哪,我不清楚,只是听她无意中提起过,‘都收拾干净了’。” 方荀迅速提笔记下,满殿静默,只剩笔尖毛流与纸张摩擦的沙沙声。 允棠盯着跪在面前的瑾王妃,不知为何,心中却没有预想中的那般畅快。 官家说是因她脖子受伤,怕不方便,才要她坐到前面来,瑾王妃跪地认罪,就好像在跪她一样。 “可我们都不知道趁虚而入的人是谁。”瑾王妃又瞥了瑾王一眼,显然后者内心五味杂陈,“辛苦谋划却为他人做了嫁衣,楚妍君虽然恼怒,却也无计可施,但好在我与瑾王有了结果。” 瑾王痛苦地阖上双目。 “还有其他要招的么?”方荀问。 瑾王妃点头,“有。楚妍君与瑄王相识,也是她一手设计的。听说瑄王与乳母的女儿刘二娘子往来密切,便找人装作贼寇,在刘二娘子踏青回来途中,将人劫走,侮辱致死。” “什么?”淑妃目瞪口呆,“莹儿是她...” “还有。”瑾王妃面无表情,继续道,“她与瑄王筹谋已久,多次对朝廷命官行污蔑之实,当年的枢密使韩恕,也是她找人诬告通奸的,还有后来的三司使杨伦,这样的事情不计其数,我也记不清了。” 官家冷脸问道:“那她与清珞坠崖,可有关系?” 瑾王妃摇头,“这个不是她做的,从官眷口中得知这件事时,我就在她身侧,她的确不知情。但是...” “但是什么?”官家问。 “这么多年来,瑄王夫妇收受贿赂不计其数,克扣军饷、赈灾款,还曾私吞去世官员的非法财产,我知道的就这么多。”瑾王妃俯身磕头,“官家,求您放过慧儿!” 额头磕在冰冷的地面,一声闷响,是让人想要皱眉的程度。 瑾王妃的举动可谓大义灭亲,为的,不过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平安,这一刻,没人怀疑这颗真心。 官家抬眼,目光冷峻,“方荀,可记清楚了?” 方荀忙起身,见官家摆手示意他坐下答话,又撩袍重新坐好,恭敬道:“回官家的话,都记下了。” 话虽如此,心中却忐忑。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不轻的罪名,若官家接着问,按律该如何? 王妃也就罢了,瑄王毕竟是皇子,官家心里怎么想,谁也不知道,这轻了重了,实在不好拿捏。 想到这,目光不禁偷偷瞥向魏国公。 沈聿风却在盯着允棠。 允棠在等。 三年之约,才过去半年,官家不会不记得,迟迟不开口,不过是在想该如何处置罢了。 半晌,瑾王起身,在瑾王妃身侧跪下,“父亲,儿子愿将当年真相公之于众,还清珞清白。父亲怎样责罚儿子都认,只求父亲能饶慧儿一命。” 瑾王妃泪如雨下。 “瑾王萧秉钺,新城县主萧颖慧,削萧姓,贬为庶人。”官家缓缓开口道,“林侧妃封为二品汝阴郡夫人,瑾王府改名后,赐予她和弘业、弘石住,至于妾室,随她们去吧。” 瑾王夫妇听了,忙磕头谢恩,“谢父亲。” “谢官家!” 贵妃却两眼一黑,差点瘫倒。 “楚妙君,草菅人命但首告有功,遂褫夺诰命,刺配千里,永世不得回京;楚翰学,受人唆使意图侮辱郡主,事后杀人灭口,绞死;楚妍君,心机深重,罪大恶极,让她亲眼看楚翰学行刑之后,斩首示众。” 说完这些话,官家似乎用尽了气力,手肘撑在扶手上,无力道:“至于秉铖,方荀,找几个人议一议吧!” “是,官家。”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允棠身上,像是在询问她满不满意。 允棠起身,转向官家,屈膝一跪。 “允棠...”皇后满脸心疼。 “祖父,我母亲当初因为此事被褫夺封号,如今冤名已除,是不是可以追封回来?还有,请您收回成命,恢复女将随军出征之权!” 她言语掷地有声,就连旁边案几上的沉香,都跟着颤了几颤。 程抃在心里替她捏了一把汗,话说恃宠而骄,这话一点不假,虽有三年之约,这官家将自己亲子都贬了,也该知足了,奈何她又行此举,无疑是把官家架在火上烤,逼着官家承认自己的错误。 可眼下,就连贵妃悲从中来都不敢出声,当奴才的想岔开,更是不能了。 如今整个殿里能开口,敢开口的,就只剩魏国公了。 果然,沈聿风将身子转向官家,沉声道:“臣附议。” 官家一下一下拨弄着手里的珠子,病了许久,面色并不好看,老态尽显。 他伸手一托允棠手臂,“脖子还没好,赶快起来。” 允棠顺势起身。 官家扭头道:“程抃,传朕旨意,追封崔清珞为兖国公主,恢复女将出征之权,之前被革职的女将,若身子还硬朗,自愿复职!” 程抃忙应声,“官家英明!” 官家又看向跪着的夫妇俩,叹了一声,“去吧,跟慧儿道个别。” 瑾王妃额头点地,哽咽道:“谢官家!” * 只一天的功夫,关于十五年前崔清珞一案的真相,传遍了整个汴京。 街头巷尾都贴满了告示,就连瓦子里说书的,也早就编好了故事,绘声绘色给座客们讲着。 就连河边洗衣服的嬷嬷们也在议论。 “听说了么,永平郡主当年是被人下了迷药,才失了清白!” “什么永平郡主,现在应该称呼兖国公主了。” “这么说,文安郡主的父亲,真是瑾王殿下?那官家也是她亲祖父了?乖乖!” “我说就么,兖国公主当年倾国倾城,怎么会屑于与人苟且!” “糟蹋那么好的姑娘,是要遭报应的啊!” 与此同时,楚妙君脸上被刺了字,正在依依不舍跟女儿告别。 “慧儿,你要记住,不要再接触有毛发的动物,像猫啊狗啊,这些都不行,会要你的命!”楚妙君心疼地抚着女儿的脸颊,“以后要听父亲的话,啊!” 萧颖慧就只是哭。 林侧妃走近,将一个装得鼓鼓的钱袋塞在楚妙君手里,“藏好,路上用。” 萧颖慧一把抓起钱袋,奋力丢远,哭喊道:“你是来看我们笑话的吧,谁稀罕你的钱!” 萧秉钺忙跑过去捡起来,拂了拂上面的尘土,“慧儿,往后你我都是庶民,要靠自己劳力赚钱,你母亲流放路上辛苦,有钱也好打点打点,切不可再任性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萧颖慧崩溃大哭,转向母亲,“那日你明明告诉我不会有事的,你骗我!” 楚妙君心都碎了,“慧儿,别哭了,母亲就要走了,过来让我再抱抱你。” 母女俩抱头痛哭。 “好了,”等在门口的衙役不耐烦道,“时辰到了,赶紧走吧。” “母亲!”萧颖慧紧紧抓着楚妙君的衣裙不放,“我不让你走!” 林侧妃朝衙役手里塞了些银子,“再多给些时间吧。” 衙役不肯收,“汝阴郡夫人,不是我不肯通融,实在是不能再拖了,我们出城门都是有时辰的。” “还是拿着吧。”林侧妃又塞过去,“路上还望军爷多照顾。” 衙役不动声色将银子收好,给楚妙君上了枷铐,领着人出门去了。 “母亲!” 萧秉钺心疼地将女儿揽在怀里,“我们也走吧。” “王爷!”林侧妃不忍道,“其实您不必如此的,你和慧姐儿,先到郊外田庄上住下吧,那里不会有人注意到的。” 萧秉钺摇摇头,“还是不必了,我会想办法,带着慧儿活下去的。” “那...有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 萧秉钺点头,又看向林侧妃身后两个儿子,“你们,要好好照顾母亲啊,我走了。” 还未等出门,便听到门口嘈杂,众人忙追出去看。 只见瑄王妃恶狠狠抓住楚妙君的头发,朝她的脸猛扇,她的手被铐住,无法抬起阻挡,只得任由瑄王妃打,衙役几次试图将人拉开都是不能。 “住手,住手!”萧秉钺冲过去,将楚妙君护在身后,“你疯了么!” 此时楚妙君脸上都是红白指印,头发被扯得七零八落,嘴角也渗出血迹来。 “你这个贱人!你自己死还不够,还要拉上我和翰学一起死!”瑄王妃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吞活剥了她,“早知道你这么蠢,当初我就该掐死你!” 楚妙君看着瑄王妃指间,还夹着从她头皮上扯下来的一绺头发,忽然无声地笑起来。 “楚妙君,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第112章 春日偏能惹恨长 你若对我…… “好啊,你先走一步,在黄泉路上等我吧。”楚妙君吐了一口血水,扬了扬手上的枷铐,“我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你——”瑄王妃气急败坏。 楚妙君冷笑,“我什么?让你失望了,不但我死不了,慧儿也死不了,你就陪着你最爱的弟弟,下地狱去吧!” “在那里!” 一队官兵追来,瑄王妃见状想要挤入人群逃窜,却被楚妙君手疾眼快一把抓住。 “楚妙君!”瑄王妃被两人拧住手臂按在地上,嘴里不断咒骂,“你这个杀千刀的,你不得好死!” “是啊,我明知你狼子野心,还任由你摆布。”楚妙君面色清冷,“我早就万劫不复了。” 两人分别被押往不同的方向,这便是楚家姐妹,最后的诀别了。 允棠站在人群中,转身盯住楚妙君离去的方向,平声道:“小满,去告诉翟薛氏一声,楚妙君被流放了。” “是,姑娘,咱们去祭拜公主么?” 允棠摇头,“不,还不是时候,害她的人都已经伏法,可真正下杀手的,还逍遥法外呢。” 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林侧妃站在门前,投来感激的目光。 允棠报以微笑,转身领着小满回到马车上。 “那咱们回崔府么?不让二姑娘出门,估计都快憋疯了。” “先去户部使卢英大人府上吧。” 吩咐车夫后,小满笑道:“女将能恢复出征,卢姑娘一定会感激姑娘的。” 允棠却笑不出来,“本应属于你的东西,莫名其妙被夺走多年,然后再还回来,你会心存感激么?” 还有后半句,她没说出口。 卢文君的母亲,与她的母亲一样,无论做什么,都再也回不来了。 进了卢府,找了女使进去通报,允棠打量起屋里的陈设来。 楠木雕花的博古柜上,摆着各式样的香炉,金银铜玉,环肥燕瘦,各有千秋;柜前一条黄花梨木祥云纹的卷腿琴案上,放着一把古琴。 她不懂琴,单从品相上来看,这琴就不是凡品。 她也从不知,善骑射的卢姑娘,竟然还通音律。 条案上金丝铁线纹的香炉里燃着浓梅香,香味恬淡,令人心旷神怡。 正陶醉着,一个女声闯了进来,“你怎么来了?” 允棠笑,“好久不见了。” 卢文君却没好脸色,抱臂道:“怎么?如果你来,是想看我对你感激涕零,那你可算是来错了。” “哎你——”小满看不下去。 允棠抬手制止,“我来,是有事相求。” “哦?”卢文君来到楠木圈椅前,大喇喇坐下,“你堂堂郡主,要什么没有,怎么还能来求我?” “这件事啊,非你不可。” 卢文君来了兴趣,又不想表现得太明显,故作姿态道:“那你不妨说来听听,没准本姑娘高兴,就成全你了。” 允棠轻笑着坐下,“那,卢姑娘能否赏杯茶喝?实在口渴得紧。” 卢文君一瞧桌上光秃秃的,登时来了脾气,指着门口伺候的女使,“你们,平日里父亲是怎么教你们待客之道的?来了客人连杯茶水也不给?” 允棠也不揭穿,当家姑娘没表态,还不知来者是敌是友,谁敢巴巴地奉茶去? 旋即轻笑道:“事关重大,还望卢姑娘听了之后,能保证不对其他人说。” “嘁!”卢文君嗤之以鼻,“是你来找我的,还对我诸多要求。” 转眼见允棠一脸郑重,又道:“我也不是那长舌头的人,你放心就是了。” “好。”允棠身子往前倾了倾,“辽国使团在汴京,这件事你也知道吧?我希望你能把万俟丹引开,让他离开汴京,越远越好。” 卢文君像是听了什么笑话,捧腹笑起来,“我说你也太瞧得起我了,人家好歹也是辽国皇子,据说是最有机会继承辽国皇位的,哪里会听我一个小娘子的话?再说,我们刚跟辽国结盟,好生招待也用不了几个钱,还能显得我们大气,赶人走做什么?” “因为不日,汴京便会生乱。” “生乱?”卢文君笑容渐渐消失,低头一琢磨,“你是说,汴京近日里,莫名其妙出现的那些人?” “你也注意到了?” “嗯,虽然他们乔装,努力融入本地百姓之中,可口音,身形都做不了假。” 允棠压低了声音道:“具体会发生什么,我现在也说不清,我们虽与辽国结盟,可若朝堂动荡,难保他们不会趁虚而入,届时辽军大肆压境,内忧外患下,后果不堪设想,所以...” “所以,你才要我引开他。”卢文君英眉蹙紧,“可我与他并无交往,他如何能听我的?” 转念一想,“不对,你方才说,非我不可。” 此时有女使端了茶水上来,一时阻挡住允棠身影,卢文君急得起身,两步来到她身边,“你已经想到办法了?” 允棠低头浅笑,果然一点就透,她没找错人。 “有些卑劣,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她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你还记得万俟丹求娶我的事么?” “当然记得。”卢文君刚说完,便恍然大悟,惊呼道,“哦,你是打算,使美人计!” 其实,萧卿尘也想到了这一层,无奈他与万俟丹,两人敌对情绪太重,若由他开口,怕反倒起反作用。 但这美人计,却是她自作主张,要是被那个大醋坛子知道,还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 允棠垂眸,“美人不敢当,我也没有十全的把握,能不能成,就要看你了。” 卢文君嗤道:“这么不放心,干嘛不自己去?” “我还有大仇未报,走不开,我认识的人当中,你与我的身形最为相似,所以才来找你。”允棠顿了顿,“而且,离开汴京,也能安全些。” “我有能力自保。” “小小年纪,逞什么能,想想英国公吧。” 卢文君微怔,嘴硬道:“我们年纪相仿,别装出一副老成的样子来。” “小满。”允棠将小满唤到身前,“过几日,等一切准备就绪,你就跟卢姑娘一起去。” “姑娘!”小满忙摇头,“我不走,我要跟姑娘待在一处!” 卢文君明白允棠的意思,忙道:“我作她的打扮,最多能有七分像,再领了你,就有九分了。” “可是——” “别可是了,”卢文君打断道,“我又不会欺负你,你怕什么。” 允棠弯起嘴角,“这么说,你答应了?” “这是国事,我自然会答应。只是...”卢文君忧虑道,“我想跟我外祖父说一声,毕竟他也是武将,还是要有些心里准备的。” 允棠轻点头,“只是不要打草惊蛇就好。” “放心,我有分寸。” * 都官郎中辛图正苦着脸,揉着太阳穴,一旁典狱长垂手而立。 “那个瑄...呃,那个楚氏,一直在叫嚷要见官家,见瑄王殿下,见方尚书,反正就是谁都要见。” 辛图眉毛拧成麻花,不耐烦道:“见什么见?那是官家亲审,都是板上定钉的事了,你去告诉她,死了这条心,谁也不用见!” “哎呦!她那个嘴,一刻也不停歇,闹得我们头都大了,这官家有令,要她亲眼看着楚翰学行刑,我们也就不敢动她,生怕出了什么岔子呀!” “楚翰学是明日吧?” “正是。” 辛图摆摆手,啧声道:“那不过就是这一晚了,随她去吧!” 外面有狱卒来报,“辛郎中,瑄王殿下来了。” 辛图忙起身理袍,仓皇间瑄王大步流星已到了跟前。 “楚氏关在哪?” 典狱长忙伸手指路,“这边。” 瑄王转身便朝那方向过去,起初还急匆匆的,越临近反倒越慢下来,临到跟前,竟站下了。 楚妍君见到典狱长点头哈腰引路的模样,忙冲过来,“王爷,是你么?” 瑄王不作声,身影隐在黑暗里。 楚妍君换到最边缘的栅栏中间,额头抵在缝隙里,拼命朝外看,“我知道是你!” 典狱长见状,识趣地退了下去。 “王爷!”楚妍君伸出手去,“你过来,让我看看你!” 瑄王心头一钝,这才缓缓向前行了几步。 烛火摇曳,混乱的光影映在他的脸上,面上的表情无法看得真切。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莹儿的事,是真的么?” 楚妍君一楞,“王爷来,就是想问我这个?” 瑄王抬头,心头似乎快要滴出血来,“我想听你亲口说。” “莹儿是谁,我不记得。” “那偶遇你落水,帮你摘纸鸢,这一切都是你计划的?”瑄王逼问,“你对我可有半分真心?” 楚妍君心如刀绞,“王爷!你我同床共枕十几年,你感觉我不到我的真心么?” “我现在,不知道什么才是真的。所谓母慈子孝,兄友弟恭,伉俪情深,似乎一切都是假象。”瑄王自嘲地笑了两声,“老天是在惩罚我,不该贪图皇位,好像一夜之间,我什么都没了。” “我虽是处心积虑,却是真心倾心于你,这么多年,我从未有过二心。” 瑄王沉默不语。 “弘禹和蓉儿呢?” 瑄王垂眸叹息,“我没让他们来。” 楚妍君点头,“也好,让他们记住我从前的样子吧。” 瑄王心中泛起一阵苦涩,印象中的楚妍君,总是衣冠整洁,仪态大方,她才思敏捷,总能想到他想不到的地方。 他向前一步,伸出手去,握住她的。 楚妍君眼泪断了线,“王爷,你真的没办法救翰学么?” 啪! 烛芯炸响。 瑄王不动声色抽回手,“你若对我是真心,就在天上保佑我得偿所愿吧!” 第113章 机关算尽终成空 人临死的…… 两日后,午时刑场。 天阴得不像话,黑云翻滚,仿佛下一秒就要落下倾盆大雨。 楚翰学身穿囚衣,跪绑在行刑柱前,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低声抽泣,双眼紧闭,极度惊惧之下,身子不住颤抖。 刑部尚书方荀奉旨亲自监刑,左右刑部侍郎、郎中,大理寺卿等一众官员,皆正襟危坐。 这案子非比寻常,谁也不敢掉以轻心。 案几前方,是同样着囚服,带着枷铐跪在地上的楚妍君,由两名持枪狱卒看守。 “时辰已到!” 方荀丢出犯由牌,喝道:“行刑!” 楚翰学猛地睁眼,拼命挣扎起来,手脚镣铐郎当作响,两名刽子手,将手中的粗麻绳,套在他的脖颈上。 两人各执一边,在绳中穿入四尺长木棒,朝不同方向奋力扭转起来。 楚翰学很快便被勒得喘不过气,额头青筋暴出,嘴巴大大张开,口中不断发出含糊不清的“嗬嗬”声。 “翰学!”楚妍君不顾一切向前扑去,重重摔在地上哀嚎起来。 “扶起来,让她看。”方荀冷声道。 身后狱卒将人架起,又迫使她高昂起头。 此时楚翰学的模样已经骇人,眼珠都凸了出来,舌头也伸得老长,口涎也连成线流下,身子剧烈抖动,脖颈处因受强烈挤迫,已经咔咔作响。 “啊——”楚妍君凄厉惨叫,痛不欲生。 不过十几个呼吸间,那副身子彻底瘫软了下来。 两个肌肉贲发的刽子手,又拧了好一阵,确定死囚再不可能有生还的机会,这才松开手来。 “翰学!”楚妍君绝望地闭起双眼,哭道,“父亲母亲,我对不起你们,你们让我为楚家保住这一点血脉,我也没能做到啊,我没脸去见你们!” 狱卒将她丢在地上。 忽然,她在刑场的一隅,瞥到了一个红色的身影。 是萧允棠! 楚妍君目光呆滞,朝那个方向看了好久。 一向顺从的妹妹,为何会突然与她反目成仇,必定是有人从中作梗,这一切,都在萧允棠入住瑾王府后发生的。 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楚妙君口中那条狗,到底是有什么内情? 楚妍君脑子飞快转动,萧允棠来看楚翰学被处死,是为给崔清珞出口恶气,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这个小贱人处心积虑,筹划良久造成的! 她登时火冒三丈。 “萧允棠!”她声嘶力竭,“她根本就不配当郡主!” 方荀猛地起身,“快,堵住她的嘴!” 众侍卫、狱卒一拥而上,而楚妍君也是近乎癫狂地挣扎,“她的生父,根本就不是瑾王!楚翰学那日也睡了崔清珞,她还不一定是谁的种呢!唔——” 好不容易堵了她的嘴,在场官员皆面面相觑。 方荀沉声道:“要想保住脑袋,管好自己的嘴!” “是!” “还有一刻钟,准备斩首楚氏。”方荀瞥了允棠所在的方向一眼,“堵嘴的布团,就不要拿出来了,免得那个罪妇,再说出什么无法收拾的话来!” 山雨欲来,雷声大作。 允棠暗暗攥紧拳头。 什么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都是鬼话,恶就是恶。 楚妍君知道自己难逃一死,拼了命也要喊出这些话来恶心人。 因为当年韩恕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没人在乎这些流言是真是假,越狗血越劲爆,茶余饭后说起来才越带劲。 罪妇楚妍君,被按在刑台上,嘴里塞着布团,还不甘地呜咽着。 刽子手朝手上大刀喷了口酒,时辰一到,手起刀落,那颗头滚出去老远。 曾经仪态万千的身子,无力地歪倒在一边。 大雨在一瞬间落下,冲刷地上的腥红。 小满忙撑起伞,举到允棠头顶,无奈风太大,很快便淋湿了肩头。 “姑娘,找地方避一避吧。” 允棠却不动,只是看着那些狱卒,冒着雨搬运尸体,捡头颅。 在靠近尸体的时候,不约而同皱起了眉头,但还是硬着头皮,伸手去抬。 听说人死的时候,会大小便失禁,再尊贵的身子,也难逃被排泄物污染的命运。 什么尊严、体面,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 小满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怅然道:“姑娘,你说,人临死的时候,会后悔这辈子做过的错事么?” 允棠却舒展了眉头,“谁知道呢。” *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起来,近些日子发生的事,却让人心凉。 楚妍君临死前说的那些荒谬之言,不知为何,竟传到那些言官的耳中。 不断有劄子递到官家手里,说的无外乎就是事关皇嗣血脉,不可草率行事,文安郡主若不能验明正身,便不应再居郡主之位。 起初官家还一一驳回,后来干脆在朝堂上放了话。 历朝封功臣侯爵之女为郡主的例子,比比皆是,最近的就是崔清珞。 萧允棠这个郡主之位,本也不是依靠血脉才得来的,此事以后不必再议,不管她是谁的女儿,都是尊贵的文安郡主,朕心已决云云。 为表态,又赐给允棠两郡作为封地。 官家态度再明显不过,不少人知难而退,但还有寥寥数人不为所动,坚持递劄子上去,最后也都不了了之。 允棠还是用自己的行动,让这些人闭了嘴。 她最初封地的三郡,不但有“共济堂”和“慈幼院”,还有“居养院”,专门收养孤寡老人的,真正做到了生有所养,老有所依。 她将自己的几处田庄设为义庄,所收的佃租作为这些福利机构的运作费用,又亲制大匾,凡是有官宦商贾捐献,皆敲锣打鼓将匾额送上门去。 余下来的钱,又借出去收印子钱,周而复始,倒也运转正常,临近州县争相效仿。 百姓们交口称赞,也挡不住别有用心的人嚼舌头。 吕申氏正坐在魏国公府的正堂里喝着茶,抬头看了眼沈连氏,摇起团扇笑道:“这整个汴京城都传遍了,您怎么还当作没事儿人似的呢?” 沈连氏正晃神,“妹妹说的是什么事啊?” “还不是文安郡主的事,你说她与您府上结亲的事人尽皆知,如今闹出身世笑话来,岂不是连带着给您脸面也上抹黑么!” “世人说的话,哪能尽信,不过都是些捕风捉影的话。” 吕申氏煞有其事,“话可不是这么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沈连氏叹气,“再怎么说,也是官家亲赐的婚,再不如意,不是也得受着么!” “谁说这门亲事不如意了?我们沈家满意得很,求之不得!”沈聿风从门外踏进来,面色不悦,“夫人这般说辞,传出去叫允棠听见,可怎么得了?” 沈连氏一惊,仓皇起身。 “国公爷!”吕申氏起身行了个礼,阴阳怪气道,“想不到国公爷也有怵的人。” “这怎么能叫怵呢,这叫尊重。卿尘喜欢允棠,好不容易才定了亲,再让你们背后嚼舌头给搅了,我儿冤不冤呐!”沈聿风翻了个白眼。 吕申氏没好气道:“不过是闲聊,国公爷就说我们是嚼舌头,也忒...” “邓西!”沈聿风不客气打断。 “属下在。” “传下去,以后吕夫人来,谁再给她开门,我打断谁的腿!” “是!” “你——”吕申氏气得直哆嗦。 沈聿风将手负在身后,转身只留一个背影,“送客!” 邓西一探手,“吕夫人,请吧!” 吕申氏呼哧呼哧气得要死,却也无计可施,只得一拂袖,忿忿地出了门。 沈聿风暗自腹诽:怪不得卿尘爱说这两个字——送客! 把人赶出去的感觉,还真挺爽! 回过头来看向沈连氏,沈聿风皱眉,“夫人刚才为何要那样说?” 沈连氏不自然地笑笑,“不过是应承几句罢了,国公爷何必当真呢,我还能与她争辩不成?她素来就是个爱嚼舌头的。” “那为何还要频频与她来往?” “她夫君与国公爷一同在朝为官,我也不好驳了她的面子不是,日后你与那吕公见面,难免...” 沈聿风偏过头,“夫人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会审时度势了?” “国公爷既然不喜欢,知春以后不说就是了。” “夫人,那吴妈妈,如今人在何处啊?” 沈连氏一楞,“怎么好端端问起她了?” 沈聿风不着痕迹道:“好歹也伺候了你那么多年,总不能因为她病了,我们就一声不响把人扔出去不管,传出去不得说我们国公府刻薄?” “她身子还没好利索,还在庄子上...” 沈聿风低头笑笑,“好,我有要事在身,没时间和你打太极,这几日你好好想想,有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 “我不明白...” 沈聿风理了理袖口,“你明白,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也不等她辩驳,继而朗声道:“从今日起,你不得踏出府门半步,闭门谢客,直到我回来。” 说完,扬长而去。 吕妈妈瞧着人走远了,才探头探脑出来,“夫人,国公爷这是...” “没什么。”沈连氏缓缓抬眸,“禁我的足,又没禁你的足,你过来,我有事交代你。” 吕妈妈忙附耳过去。 第114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千万要小…… 汴京码头上,来往脚夫搬运货物,一片繁忙景象。 小满独自一人候在栈桥上,扭头瞥了瞥客船弦窗内,只露出半个背影的卢文君。 卢文君身着允棠最爱穿的青色衣裳,手上还戴了她的玉镯,手捧书卷,那身姿仪态,就连小满看了,也有些晃神。 小满又回忆允棠交代的话。 “小皇子已经回了帖子说会准时赴约,届时你不动声色将他引上船即可,在他见到卢文君之前,尽量多拖延些时间,最好是能拖到船开。” “这艘船,第一站停靠是在徐州,只要他在徐州不下船,时间便足够了。” 兹事体大,小满倍感压力,双手交握,手心里都汗津津的。 老远看见万俟丹领了一名随从过来,小满紧张得吞了吞口水。 来到跟前,万俟丹翘首往船上看了一眼,喜道:“你们郡主来这么早?” “是啊。”小满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和平常一样,笑道,“小皇子还是快上船吧,船就要开了。” “好!”万俟丹忙撩袍上前。 上了船,万俟丹直奔卢文君所在的房间,刚要抬手敲门,小满追过来,道:“我们姑娘说,要弹首曲子送给您,还请您坐下慢慢听。” “这...”看着门扇紧闭,万俟丹迟疑,“不让我进去么?” “不见弹琴人,画出琴外声,小皇子请。”小满向一旁作请的手势。 万俟丹这才留意到,隔壁的房间内,已有茶博士点好了茶,茶香四溢,沁人心脾。 而房间内的人,坐在古琴前,纤纤玉指轻抹弦,琴音便似山涧流水般溢出。 “竟是潇湘水云!”万俟丹惊喜道,再不纠结,忙踏入房间,坐下安心听琴。 船缓缓开动,弦窗中不断传出飘逸琴声,如鸣环佩,让人仿佛置身于云山雾绕之中,万俟丹闭着眼倾听,如痴如醉,手指还不断在楠木茶案上轻划。 见船行得远了,允棠才从树后走出来,轻叹道:“卢文君,就看你的了。” “他走了?” 允棠被吓了一跳,一转身,萧卿尘正倚在另一颗树边,嘴里还衔着草叶。 “你在这多久了?我竟没发觉。” 萧卿尘将草叶吐掉,起身轻笑道:“很久了,是你太入神了。” 允棠悻悻道:“你跟踪我啊?” “我是在保护你好不好?”萧卿尘委屈道,“之前不是跟你说了,再出门,要告诉我的么?” “现在长公主殿下,可没心思管我。”允棠喜忧参半,“你看啊,整个州桥,都安静了许多。” 萧卿尘也负手叹了一声,“是啊,万事俱备,恐怕只等一个时机了。” * 瑄王府 幕僚彭玉摇着羽扇,道:“后日是中宫圣人的寿诞,这机会再好不过了。” “没错,”侍卫司总指挥田赉道,“届时官眷们肯定都会入宫为圣人贺寿,真要动起手来,也能掣肘一番。” 瑄王思量着,点了点头,“殿前司那边,你到底有没有把握,能把他们支开?” “难。”田赉道,“我与那孔如归素来不和,我一举一动,都得防着被他抓到把柄,再将他引开,以他谨慎的性子,必定会起疑心。” 阿九在角落冷哼,“等我混进去,杀了他不就得了。” “真要动起手来,哪有功夫管他,不过区区指挥使。”另一位幕僚黎邦道,“你还是应当趁机除了太子才是。” “我用你教我做事?”阿九狠辣斜乜过去。 彭玉也拱手附和道:“殿下,无论如何,太子不可留。” 正踌躇间,忽有小厮来报,“太子殿下来了。” 皇甫丘一直默默听着,闻言仓皇起身,“殿下...” 瑄王尖锐目光一扫,“慌什么!” “这好端端的,太子怎么到这来了?”皇甫丘坐立不安,“难道是方荀他们议出结果了?” 瑄王鼻子里“哼”了一声,“竟然有胆到这儿来。” “殿下,太子若只身前来,我们把人扣下,以此要挟,是否会多几分成算?”田赉试探性问道。 “蠢!”瑄王冷冷抬眼,“我那父亲,根本不会为了太子而妥协,打草惊蛇之后,恐怕我们连皇城都进不去!” 彭玉道:“太子打着仁善的旗号,自然是来抚慰殿下的,殿下应承过去便是,别因小失大,坏了大事。” 众幕僚皆点头称是。 “好!”瑄王起身,面色阴鸷,“我就去会会他。” 来到堂前,太子正拉着长宁郡主问话,一脸关切,瑄王心里却升起一股无名火,冷着脸道:“蓉姐儿,你先下去!” 长宁郡主见父亲脸色不好,忙行礼退了出去。 “心情不好也不要拿孩子撒气嘛。”太子轻叹一声,起身道,“最近发生这么多事,我来看看你。” 瑄王声音寡淡,“不劳太子殿下挂心了。” 太子无奈,“你——唉!你又何必浑身是刺呢,到头来伤的还不是关心你的人?你这么久没消息,淑妃娘子很是担心你呀。” “担心我做什么?我现在在禁足,刑部在议如何处置我。”瑄王嗤笑,“再说父亲如今一把年纪,也不会轻易贬黜妃嫔,她稳坐四妃之一,就算没有我,地位也是一样的。” “秉铖!”太子听不下去,怨道,“没有生恩,还有养恩呐!不管怎样,淑妃娘子养了你这么多年,幼时你生病,她哪次不是彻夜陪伴?你这么说话可是要伤透她的心呐!” 瑄王不为所动,“她不过是将我当作二皇子的替身罢了,若她自己的儿子还在,她根本不会要我,休要说得那么动人。” 太子皱紧眉头,沉默了半晌,叹道:“秉铖,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 “你理解我?”瑄王被这句话刺痛,怒目而视,诘问道,“你凭什么理解我?你母亲是中宫圣人,你又是父亲第一个儿子,你是身份最尊贵的皇子,而我不过是以色侍人的舞伎所生,是人人唾弃的贱种!你拿什么来理解我?” “我...” “你与太子妃青梅竹马,相濡以沫,她从未隐藏过你半分,她在东宫亲自洗手做羹汤,而我的王妃,阴险狠辣,如今连个全尸都没留下,你又拿什么来理解我?” 太子失语。 瑄王呼出一口浊气,强抑心中愤懑,一字一句道:“你唾手可得,甚至厌弃的东西,我拼了命也触碰不到,所以,休要拿你这虚伪的仁善来可怜我,我,不,需,要。” 太子想起沈聿风的话,急着辩解,“秉铖,你我之间,可能是有误会...” “不重要了。”瑄王决绝转身,“你走吧。” “秉铖...” 瑄王再也受不了,夺门而出。 一路狂奔回到书房,他将案上茶水一饮而尽,旋即将茶盏一顿,咬牙道:“阿九,找机会,除了太子!” 三月廿八,斗指东南,维为立夏。 这入了夏,盛放的花朵就更多了,内府差了一队小黄门,搬来朝气蓬勃又色彩明艳的植物,摆在皇后院子里,只为添添喜气。 允棠正在为皇后篦头发,她将那黑白参半,又日益稀疏的头发攥在手里,不由得眼眶发酸。 “怎么?有心事?”皇后透过铜镜看着她。 允棠忙摇头,“没有。” 皇后只当她被流言所扰,浅笑道:“世人愚昧,随波逐流,人云亦云,有的是蠢如鹿豕,有的是不敢做那庸中佼佼,皆是苦。” 允棠握着篦子,一梳到底,点头道:“万般皆苦,唯有自渡,跟了祖母这么久,孙女也悟出来了。” “你是个聪明孩子,不需要我来教。” “祖母...”允棠欲言又止,她放下篦子,屈膝伏在皇后膝头,“祖母双耳垂肩,是有大福之人,定能长命百岁的。” 皇后哑然失笑,“百岁?活那么久做什么?” 允棠不说话。 在得知祖母寿诞的那一日,她便知道,是时候了。 听萧卿尘的意思,官家早就有所防备,两权相害取其轻,既然寿诞能按期举行,必定是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 利欲熏心的瑄王,自然不会顾及到官家和皇后都已年迈,更不会去想今日之后,皇后余生的寿诞,又该怎么过。 訾荣从外面进来,“娘娘,时候差不多了。” 允棠仰脸,“都怪孙女误了事,这么久了,头发还没梳好呢。” 皇后摸摸她的头,“没什么要紧的,解嬷嬷梳头快着呢。” 解嬷嬷在身后点头。 允棠起身,“那我不在这误事了,我到外面等。” “去吧,到院子里赏赏花。”皇后抬手朝自己鬓上抹了一把,对解嬷嬷说道,“给我取那个翠蓝的金冠吧。” 出了殿,果然满院繁花似锦,正当值的宫人们神色匆匆,看不出悲喜。 允棠置身于万团明艳之中,心中却黯淡得只剩下灰白颜色。 “允棠!” 她闻声转头,是萧卿尘,风风火火进了院子。 他上前两步,来到她跟前,压低了声音说道:“殿前司和侍卫司似乎也有瑄王的人,一会儿寿宴开始,恐怕就会开启某个宫门,将私军放进来,我知道我劝你,你也不会走,便在广德殿内多处,藏了匕首、短剑,香案下还有一把短弓,给你防身用。” 他又用力攥了攥她的手,“千万要小心。” 允棠抬眼,对上他雪亮的眸子,轻轻点了点头。 “那我走了。”松开手,他转身便要走。 “萧卿尘——”她忙开口唤住。 他转回身。 “你也要小心。” 萧卿尘笑意在唇边漾开,“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不见弹琴人,画出琴外声。———题孟东野听琴图因次其韵ps:潇湘水云是真的很好听,宝子们可以去搜一下听听。 第115章 愿生不复帝王家 难道,你…… 广德殿内灯火通明,前来为皇后贺寿的一众诰命,皆锦衣华裳,头上还不约而同都簪了鲜花。 允棠搀扶着皇后缓缓入殿,众人起身行礼。 官家笑着起身相迎,允棠默默退了下去,来到自己的位置,不动声色瞥向亲王席。 长公主,太子,璟王和瑞王皆含笑望向帝后,只有瑄王面色冷峻,不为欢愉气氛所动。 又扫视一周,皇太孙不在,萧卿尘也不在。 如此,便能看出官家对皇太孙的态度了,即便有准备有把握,也是不愿自己看重的储君,冒一点风险。 筵席开始,忽闻殿外传来百鸟和鸣的声音,惟妙惟肖,原来是教坊口技乐人。 官家摆手,众人稀稀落落落座。 自此歌舞升平,觥筹交错,时不时有人献上寿礼,说些吉祥话,官家和皇后看上去心情都不错,频频举杯。 允棠低头看着面前这张红色面子的黑漆矮桌,上手一摸,平整光滑如镜,定是匠人费了好一番心思打磨的。 本应见证太平盛世,却不巧误入鸿门宴,让人不禁唏嘘。 她虽没什么胃口,但还是多少用了些,不管发生什么,总不能饿着肚子筹谋。 与此同时,侍卫司总指挥田赉已经偷偷跑到一个角门,手脚利落将守门人撂倒,把一列列私军放了进来。 私军们早已看过宫防地图,贴着墙根,迅速朝广德殿跑去。 一路上难免遇到些办差的宫人,私军们手段狠辣,没等他们惊叫出声,便干净利落地拧断了他们的脖子,然后将尸体胡乱塞到门后或者树后,只作短时藏匿。 长定殿内,皇太孙急得来回踱步。 “也不知外面情形如何了。” 话音刚落,缘起匆匆跑进来,拱手道:“殿下,小公爷,他们已经入了宫门了。” “什么?”皇太孙顿足,“不行,我得去看看。” 萧卿尘伸手阻拦,“殿下...”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也都懂,可是...”皇太孙一指广德殿方向,焦急道,“我祖父母和双亲都在那殿中,这么多暗卫守着我一个人,我就像那缩头乌龟——” “缩头总比没头要好。” 皇太孙切齿摊手,“就算我事后安然无恙,可如此行径,不忠不孝啊,日后如何服众?” “殿下您不得出殿门半步,这官家是有手谕的,何来不忠不孝之说?”萧卿尘并不打算退让,“无论您说什么,您都出不去,别白费力气了。” “沈卿尘!你——” “我早改姓萧了殿下。”萧卿尘琢磨琢磨,又自顾自点头,“嗯,搞不好还得改回去。” 再说广德殿,轻歌曼舞,推杯换盏之中,太子见瑄王闷闷不乐,忍不住问道:“弘禹和蓉儿怎么没来?” 瑄王面不改色,拿起酒盏仰头饮尽,“他们在为母亲守孝。” 太子一窒,低头轻叹一声。 一声尖锐的哨声划破天际,完美隐藏在丝竹声中,没人察觉。 瑄王不动神色起身,“我出去透透气。” 允棠见瑄王出了殿,借着献寿礼的由头,守在皇后身边,警惕着外面的动静。 果然,没多久,一个小黄门慌慌张张冲进殿里,“大事不好了官家!有人逼宫!” 起先鼓乐声音大,并没太多人注意,直到程抃抬手示意乐人们停止,小黄门又大声重复了一遍,这才引起恐慌。 官眷们仓皇起身,大袖拂得杯盏落地;乐人们更是抱头鼠窜,一时间场面混乱至极。 允棠如临大敌,伸手将皇后护在身后,皇后见状轻笑一声,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 一转头,看见皇后处变不惊,镇定自若的模样,她这才恍然。 原来皇后早就知道了。 “安静!”官家大喝。 众人惊愕,但也皆听命屏息下来。 刚才有鼓乐声掩饰,如今安静下来,才闻得铁器碰撞,叮铛作响,杀声显然已经逼近。 “快!关殿门!” 长公主率先反应过来,程抃也忙附和,几名宫人忙将殿门闭紧。 忽然听得铛铛几声,锐利羽箭穿过门板,靠门站着的几名宫人,身体瞬间被穿透。 官眷和乐人惊惧之下,尖叫向内逃窜。 惊魂未定之时,又传来奋力撞击门板的声音。 贵妃惊恐万状,“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慌什么!”官家呵斥。 “父亲!”长公主上前一步,朗声道,“萧秉铖谋逆犯上,请父亲下令...” 贤妃适时开口打断,“长公主如何知道,门外就是瑄王呢?” 长公主一怔,将手一摊,“这不是很明显么,只有他不在殿内,他的儿女也都不在场,这不是早有预谋是什么?” “瑄王...”贵妃扭头看向淑妃,下意识躲了几步。 淑妃忙摇头,“不会的,秉铖不会这么做的,这中间怕是有什么误会!” 太子附和,“是啊父亲。” 官家斜睨了一眼,“你闭嘴!” “父亲!”瑄王的声音在殿外响起,“广德殿已经被我围了,只要父亲写下诏书,禅位于我,我保证,殿内的人都能毫发无伤地走出来,否则——” “程抃,把门打开。”官家冷声道。 “官家!”贵妃惊慌。 程抃给内侍们使了个眼色,殿门缓缓开启,瑄王立在门前,左右皆是执剑的侍卫司,阶下是训练有素的私军,放眼望去,竟是黑压压一片。 官家扫了一眼,“侍卫司?很好。” 田赉一慌,不动声色向后退了一步,又被瑄王拉了回来。 瑄王冷冷抬眸,“父亲,我劝您还是识时务些吧。” 官家不慌不忙,端起酒盏饮了一口,“我很好奇,你为何要这么做。” “既然在父亲心里,我的名字永远都不在考虑之列,我只有自己想办法争取了。” “太子已立,这么多年,朕把很多重要的事,都交给你去做,是希望你能好好辅佐太子,并非取而代之。” 瑄王冷笑了两声,朝太子一指,“父亲英明一世,当真觉得萧秉钦他适合当太子么?” 太子妃紧紧攥住太子的手。 官家沉声道:“适不适合,朕自有考量,无需你来置喙!” “是么!” 瑄王双手一挥,私军们拎着雪亮的刀剑一拥而上,吓得官眷们抱头尖叫不止。 “事到如今,父亲还是一意孤行啊。” 淑妃蹒跚上前,颤抖伸出双手,“秉铖,你过来,你不要与这些人为伍,你听我的话,回头是岸啊!” “回头?”瑄王摇摇头,“在得知我生母身份那一日,我就已经回不了头了。” 贤妃平声道:“是你自己欲壑难填,与你生母又有何干?” “你们也不必逞口舌之快,来拖延时间,不怕告诉你们,殿前司已经被我策反,魏国公的人被关在宫门之外。”瑄王神色阴鸷,声音里没有半点温度,“父亲,尽快做决断吧,我可没什么耐心。” “我若不肯,你又当如何?”官家轻蔑笑道,“难道,你还要弑父不成?” 允棠目光瞥向官家,他面色沉郁,却稳如泰山,就连气息也不曾紊乱分毫。 直到今日,她才真切感受到,来自君王的压迫感。 瑄王冷声道:“我本无意如此,可若父亲执迷不悟,也不是不能。” 说罢顿了顿,又勾起嘴角道:“对了,我是不是忘了说?一炷香的时间,我若不放出信号,长定殿便会走水,我知道殿内高手如云,但若是出来一个射死一个,那皇太孙殿下...” 闻言,太子愤然上前,“秉铖,你到底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 瑄王气急,转身拔出侍卫佩剑,剑尖直指太子咽喉,咬牙道:“你给我闭嘴,信不信我杀了你!” 皇后心底一慌,双手扶案,允棠也暗暗攥紧拳头。 “秉铖!”淑妃惊呼,“你别乱来!” 太子看了看面前的剑刃,不敢置信道:“秉铖,那,那可是弘易啊!” 听到弘易的名字,瑄王稍一迟疑,垂下眸去,剑也偏离了半寸。 啪! 一个杯盏落地。 在这剑拔弩张之时,这突如其来的炸响,把众人吓得一个激灵,还未来得及去寻声源,紧接着破空声至,那是羽箭箭头划破空气的声音。 噗! 金属嵌入皮肉的声音。 这声音允棠再熟悉不过。 时间仿佛在这一瞬间停滞,她目光扫过去,扫过长公主脚边摔碎的茶盏,扫过周遭众人惊慌失措的脸,最后停留在瑄王那被染红的胸前。 瑄王错愕顿住,缓缓低头。 左胸心脏的位置,一枚羽箭穿胸而出,那尖锐的箭头上,鲜红的液体一滴滴滚落。 “秉铖!”太子上前抱住那摇摇欲坠的身躯。 官家猛地起身,拍案咆哮道:“谁让你们动的手?” 他早知瑄王要反,叫殿前司指挥使孔如归假意归降,广德殿前后也早有埋伏,只等他一声令下,围剿这帮逆贼。 可他从未想过要瑄王的命。 “是谁,到底是谁!”官家颤颤巍巍捶案。 贤妃冷冷开口,“官家不如问问长公主殿下,她摔盏为号,不由分说射杀瑄王,是何居心?”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还有一章掉落哦 第116章 世间风浪几曾平 就算朕有…… “秉铖!”淑妃失声。 瑄王倒在太子怀里,一句话也没来得及留下,便断了气。 太子看着那漆黑瞳孔慢慢散开,再也忍不住,抱住弟弟尸体,嚎啕大哭起来。 身后田赉等人顿时慌了神,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有反应快的,已经想抽身,无奈混杂在队伍里的殿前司抽刀上前,谁也动弹不得。 见了血,出了人命,已经有人开始低低啜泣起来。 “孔如归,缴了他们兵器!”官家高声道。 “是!” 私军本就是为财,如今瑄王已死,断没有再坚持的道理,于是噼里啪啦,武器纷纷落地。 官家缓缓走下高台,来到长公主面前,冷声质问道:“是你做的?” 长公主毫不掩饰,“是,他领兵逼宫,以剑挟持太子,罪该万死!” “他的罪,该由朕来定!”官家气得发抖,抬手指向长公主眉间,“何时轮到你来发落?” 长公主字字铿锵,“不,他的罪,该由刑法来定!” 允棠急道:“祖父,方才瑄王殿下说的信号...” 官家强压下愤怒,一摆手,“搜!” 程抃不敢耽搁,忙在瑄王身上摸索起来。 “方才瑄王若是想动手,可以一提剑,便刺死太子,何苦多言?他分明是下不了手啊!”贤妃以手帕拭泪,“再说,即便刑法定罪,也断没有由长公主发落的道理。” “贤妃娘子此言何意?”长公主怒目而视,“刀都架在脖子上了,一句下不了手,便想替他脱罪?我看你分明是萧秉铖的同谋!” “放肆!”皇后呵斥,“贤妃好歹是你的长辈,岂能容你随意攀诬?” “母亲!”长公主不服气,“明明做错事的是萧秉铖,为何大家都针对我,好像我才是那个谋反的逆贼?” 允棠倚在皇后身侧,慢悠悠张口,“事情本不至如此,祖父心中早有决断,长公主殿下此番强杀瑄王,倒好像是别有用心?” 长公主眼里射出寒星,“萧允棠,这里还没有你说话的份!” “您倒也不必恼羞成怒。”允棠道,“我只是好奇,您摔盏为号,号令的是哪支军队?这神射手当真是百步穿杨,倘若射偏半分,后果不堪设想啊!” “是啊,”贤妃附和,“若是射偏,瑄王一怒之下,当即刺死太子...当真是让人后怕啊!” “你们——”长公主抬手指向允棠和贤妃,高声质问道,“你们两个,到底是何居心?” “找到了!”程抃翻出一个信号弹。 “快!” 程抃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殿外,将信号发射出去。 官家低头看了看瑄王,再抬眼看长公主时,多了几分质疑,“允棠说得没错,你号令的是哪支军队?朕从不记得,曾给过你兵权。” 长公主自知理亏,颔首道:“是女儿的私军,女儿早知瑄王意图不轨,特意招募了私军来保护父亲母亲。” “私军?”官家眯眼,“传朕口谕,将埋伏在宫里的私军们,尽数剿杀,一个不留!” 长公主失声,“父亲!” “长公主殿下完全可以将此事告知官家,由官家来调遣皇城司,或者其他军队前来护驾。”贤妃抚住胸口,“殿下此举,与瑄王又有什么不同?” 淑妃满脸泪痕,仰脸道:“是啊,若是长公主殿,想下令射杀其他什么人,想必也是易如反掌吧!” 程抃闻言,忙护在官家身前。 长公主冷眼扫着这些人,不住点头,道:“好哇,我算看出来了,你们都是一伙的!难不成你们一个个的,都要造反吗?” 允棠道:“长公主殿下与太子殿下乃是亲姐弟,如此不顾太子殿下安危,行此强杀之举,实在令人费解。” “我不顾太子安危?”长公主怒极,反手指向自己,“要不是我,太子恐怕要死在越州!” “你说什么?”官家诘问。 “萧秉铖派人将太子骗到有瘟疫的村子,太子得上苍庇佑,安然无恙出了村,他又多次派人追杀,要不是我——”长公主指着跪坐在地上,哭成泪人的太子,“太子恐怕早就死了!他分明死有余辜!” 说完一把扯起太子,呵斥道:“哭什么哭,他刚才可是要杀你!” “秉铖不会的!”太子摇头,“他不过是一时昏了头,刚才提到弘易,他明明已经...” “你给我清醒点!”长公主拼命摇晃太子,“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谁啊?为了谁!” 太子哽咽道:“为了我么?可我从未想过要杀秉铖啊!” “他竟敢觊觎太子之位,难道他不该死吗?”长公主面目开始变得狰狞起来,“只有我们的母亲,才是父亲明媒正娶的妻子,才是中宫之主,只有母亲的孩子,才配继承大统!” 又转身指向贵妃、贤妃之流,嗤笑道:“她们在父亲登基后封了妃,在王府时也都不过是妾室!她们的儿子,有什么资格和你争?” 皇后愕然,“舜华,你疯了!” “我们的儿子,不配继承大统,所以你就要害死秉钰?”贤妃声声悲壮,“秉钰他不过是一心想做一名,像他舅舅一样骁勇的武将,他就该死么!” “秉钰?”官家怔住。 贤妃踉跄来到官家跟前,屈膝跪下,哭诉道:“没错,长公主殿下,已经不是第一次杀害亲王了,我的秉钰,就是被她所害!” 长公主红了眼,吼道:“你休要血口喷人!” “真的是血口喷人吗?”允棠步下台阶,质问道,“那我母亲呢?你派人千里追杀,连襁褓中的我,也没打算放过。” “你们母女俩,都是该死!”长公主咬牙切齿,疯道,“我费尽心思,阻挠萧秉钺和崔清珞的婚事,还不是怕他有了崔家助力,有朝一日也像今天一样逼宫谋反?本来已经功成,谁知道崔清珞那个废物,连自己的清白都守不住!” 皇后颤抖起身,“舜华...” “守不住也就罢了,还要怀上萧秉钺的种!”长公主冷哼,“这是老天不让她活,根本怪不得我!” “你这是承认了。”允棠攥拳。 “承认又如何?” 皇后不敢置信,“为什么啊舜华,你为什么要杀清珞?她就像你的妹妹一样——” “您也说了,只是像!”长公主歇斯底里,“可她根本就不是我的妹妹啊!为何您待她,比待我还要好,我们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我就好像一个外人,你们母女情深,我却在一旁眼巴巴看着!” 皇后怔在当场。 长公主一指允棠,嘶吼道:“还有这个萧允棠,您为何待她如此亲厚?我的女儿,佳儿婉儿,都不曾得您青睐,这到底是为什么?难道就因为她长得像她母亲?” 官家惊愕至极,“我知你易走极端,才让你远离这些纷乱,却不知你竟善妒至此,你母亲只是把对你夭折妹妹的感情,都投入到清珞身上,那时你已经七八岁大了,你该知道你母亲有多伤心!” “在没有弟弟妹妹的时候,您和母亲的目光,从不离开我,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我一转头,就能看到你们对我笑。”长公主哀怨道,“自从有了秉钦,你们就再也没正眼看过我。” “这怎么可能...”官家无奈。 长公主垂眸,“幼时我便由太子师讲学,学经世之学,论致用之道,朝堂上诸多反对,父亲亦坚持。可有了秉钦之后,父亲竟也觉得,女子读政论无用了,我多次要求与秉钦同学,都被您拒绝了。” “就算朕有诸多不是,这也不是你杀人的理由!”官家怒斥,“秉钰是怎么回事,你从实招来!” 长公主不语。 贤妃双膝向前蹭了几下,凄厉道:“官家,长公主叫人假传军令,秉钰刚从战场上平安撤下来,被告知原亓还在身后苦战,秉钰想也不想便折回,最后——” 说到后来,竟失了声。 官家悲恸欲绝,“她说的,可是真的?” 长公主仍是不开口。 “朕问你,这是不是真的?!”官家猛地提高音调,激动之下,吼完之后便躬身咳了起来。 程抃忙上前去为官家抚背。 贤妃额头点地,悲怆道:“求官家,为秉钰做主!” 长公主扭头看了看贤妃,冷哼一声,“是又如何?萧秉钰根本不像贤妃说的,只想当一名武将!他野心大着呢,还曾大放厥词,说要将辽国西夏尽数统一,这不是——” 啪! 官家扬手甩了长公主一个耳光。 长公主被打得头歪向一边,不可置信地捂着脸回头,“父亲!” “那可是你弟弟呀!”官家胸口一阵酸痛,苍老的声音里尽是失子之痛。 “我只有一个弟弟,就是秉钦。” “你口口声声都是为了太子殿下,实则不然,你不过是为你自己的妒忌之心,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而已。”允棠道,“就像你引这么多私军入宫,若是其中混杂些个别有用心的,或是别国奸细,后果又当如何?你承受得起么?” 第117章 故园今日海棠开 今日之后,我想按自己…… 长公主斜睨过去,“你休要在这添油加醋,我行事自有分寸!” “殿下所谓的分寸,还有私军的忠诚,都是拿钱买的。”允棠怫然道,“不知将殿下封地的玉矿充了公,或是将令婿革了职,殿下的分寸,还在不在?” 长公主牙齿龃龉,“你与你母亲一样可恶!” “来人!将长公主拿下!”官家悲绝闭上双眼。 “官家!”贤妃不甘心,喊道,“官家准备如何处置长公主?” 官家却不语。 今天他已经没了一个儿子,难道还要再失去一个女儿吗? 可想想秉钰和秉铖,心又痛得无以复加。 “官家!长定殿走水了!”外面有人仓皇来报。 “什么?”官家顿时慌了神,“快,领多余人手,去救皇太孙!” 允棠不由得一阵恍惚,怎么发了信号,还是走水了呢? 就在这混乱之际,长公主拔下头上金簪,一把拉过允棠,将簪子抵在她的咽喉处。 “舜华!”皇后悲极气噎,“你到底要干什么!” 长公主哂笑几声,“这回你们信了吗?萧秉铖他根本就不顾弘易死活,他是反贼,他死有余辜!为什么你们就不肯相信我呢?” 官家气愤喝道:“那你呢?如今长定殿走水,你却藉此挟持人质,你就顾念弘易的死活了吗?” 长公主眼底闪过一丝慌乱,手上暗暗用力,狂吼道:“是你们逼我的!” 允棠只觉得皮肉刺痛,随即便有温热的液体流下,她佯装镇定道:“长公主,你是逃不掉的。” “你闭嘴!”耳边传来长公主的暴喝。 “你杀了我,你也出不了皇城,你还是放弃吧。” 长公主冷笑一声,“我送你去见你母亲,难道你不该感谢我么?” 允棠扫向眼底那根金簪,到底刺进去多少,才会要了自己的命。 “萧舜华!”一个清灵的男声从殿外传来。 长公主惊愕转头,竟是驸马义国公,身边还跟着两个惊惧错愕的女子。 “佳儿,婉儿...”长公主几近崩溃,“你带她们来做什么!” “母亲!”年纪稍长些的济宁郡主,瞬间流下泪来,“你在做什么啊?你不要这样,你快放手!” “你快把她们带走!”长公主疯狂嘶吼,胡乱用力下,允棠吃痛,不得不再度高昂起头。 义国公痛惜道:“舜华,你怎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是他们逼我的,都是他们逼我的!” 义国公苦口婆心,“你是公主,朝堂政事,本与你无关,无论谁是太子,谁当了官家,都是他们自己的命,你又何苦要强行...” “那我的命又是什么?”长公主硬生生打断,痛苦道,“我读百书,难道就是为了藏在府中,相夫教子么?我不甘心!我若是男子,定比秉钦要强百倍,那是不是我就能当太子了?” 说完又转向官家,逼问道:“是不是,父亲?” 官家摇头,“你执念太深,已经入了魔障了,快收手吧!” “母亲,我们回家好不好?”安宁郡主弱弱道。 长公主绝望摇头,“我已经回不去了。” 说罢,转头对义国公道:“好好照顾她们。” 允棠听出语调里的决绝,脊背一凉,吞了吞口水,急道:“你难道要让你的女儿们,看着你杀人么?” “怎么?你怕了?”长公主冷笑,“有你陪我,黄泉路上我也不孤单了。” 说完,握着簪子的手微微扬起。 允棠看准时机,朝那手臂奋力一推,谁知长公主另一只手臂,正死死抓住她的衣衫,她逃脱不及,眼看金簪就要朝她刺过来! 长公主的动作却顿住了。 允棠用力一挣,衣衫都被扯破,她也跌出去老远,伏在地上转头,才发现,长公主的腰腹已被利剑穿透。 长公主愕然回头,贤妃惊恐拔出短剑,慌乱地丢在地上。 “你——” 贤妃脸上也溅上几滴血迹,慌乱摇头,“我不能让秉钰白死,我不能让你就这么逃了!” 长公主呕了一口血,不甘道:“我杀了你——” 瑞王忙蹒跚上前,将贤妃护在身后,只听扑通一声,长公主栽倒在他们跟前。 “舜华!”皇后失声。 “母亲!” 官家看着血慢慢从长公主身下溢出,又扭头看了看瑄王,这个垂暮老人,再也受不了,仰天长啸,“啊——” 殿外隐约传来杀伐声,还有救火的呼号,殿内却似死一般寂静。 允棠仰在冰冷的地上喘息。 这场辛苦曲折的复仇之路,她终于是走到头了。 周身再提不起一点气力,什么都懒得去想,她阖上眼,感受狂跳的心,逐渐趋于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又有人来报。 “官家,长定殿的火扑灭了,可是——” 官家正倚坐在柱边扶额,闻言皱眉,“怎么吞吞吐吐的,可是什么?” “并未发现皇太孙殿下和萧洗马的踪迹。” 璟王上前一步,“父亲,我去看看吧。” 贵妃一把将儿子拉住,“现在外面私军还未剿清,会不会有危险?” “母亲...” 萧卿尘... 允棠一骨碌爬起来,从地上捡起短剑,冲了出去。 正如贵妃所说,这一路上并不太平,私军被围剿之下溃不成军,死的死,逃的逃,各凭本事。途中遇到有提剑与侍卫激战的,有落荒而逃的,一不留神还会绊到几具尸体。 她也顾不了那么多,以萧卿尘的本事,怎么可能放把火就被烧死呢? 他一定和皇太孙一起,藏在什么地方。 一路小跑刚转过一道门,一柄剑迎面刺来,吓得她忙侧头躲闪。 可对方不依不饶,又朝她面门横削过来,她忙用短剑去挡,脚下急退数步,被凸起的砖石绊了个趔趄,失去平衡,摔倒在地上。 “嘶——” 尾椎传来的剧痛,让她倒吸一口凉气,一抬头,更是头皮一麻。 那是一名不知藏匿了多久的私军,此时已经杀红了眼,剑身血迹斑斑,见她摔倒在地上,更是面目狰狞,杀气尽显,提剑就要砍! 允棠被吓得呼吸一滞,攥紧短剑的手,微微发抖。 可还未等那人将剑完全提起,一枚羽箭凌空而至,精准命中眼窝,那人闷哼一声,径直向后仰倒去过。 温热粘稠的血,溅了她满脸,她怔在当场。 这一幕,与白露死时的场景,如出一辙。 萧卿尘提弓匆匆跑过来,将她扶坐起来,急问道:“你没事吧?” 允棠惊魂未定,扔掉短剑,一把揽住他的脖颈,大哭起来。 “你怎么在这?这里很危险。” 允棠哭道:“我来找你,他们说你和皇太孙殿下都不见了!” 萧卿尘笑,“明知道他们要放火,难道还在殿里等着被烧不成?” 说罢,将她扶起身,用手简单抹了抹她脸上的血迹,“走,我先送你回广德殿。” 这场盛大的闹剧收场之时,天已经黑透了。 殿前司举着火把清点伤亡人数,内侍们将各处尸体,都收罗到广德殿前的空地上,放眼望去,尸横满地,触目惊心,浓重的血腥味挥之不去,令人作呕。 沈聿风和萧卿尘正在跟官家禀报情况。 皇后拉着皇太孙说话,太子坐在台阶上,看着两具蒙了白布的尸体发呆,贤妃依偎在瑞王怀里,哭肿了眼睛。 翌日,沈聿风拿着官家手谕,联合刑部尚书方荀,宰相富筝和枢密使窦谈友,一同论罪。 瑄王谋逆一案,主谋萧秉铖身死,其子女贬为庶人,逐出汴京,经查实,淑妃不知情,但教子无方,降为梁婕妤。 侍卫司指挥使田赉,赐了凌迟,皇甫丘和一众幕僚,枭首,以上逆贼皆连坐,族中十六岁以上者斩,不足十六岁者,没入贱籍。 长公主因涉及多起亲王、郡主谋杀案,其罪本当诛,贤妃为子报仇心切,情有可原,降为原嫔,停奉一年,以观后效。 义国公常年住在道观,两个女儿又都已经出嫁,故不牵扯其中。 各官宦家中,不得招募私军,违令者,斩。 瑾王和楚家姐妹的案子还历历在目,这才过去没几日,又出了这么大的事。 此判决一出,文武百官乃至平头百姓,无不怆然。 此事之后,官家一病不起。 太医院数位德高望重的太医,轮番诊了脉,出来皆叹气摇头,跪呼“老臣无能”。 皇后知道,官家这是真的伤了心。 与萧卿尘一起探过病之后,允棠终于来到母亲牌位前,上了一炷香。 知道她定有许多话要说,萧卿尘拈香拜过之后,便识趣地退了出去。 “母亲...” “我应当这样唤您,毕竟这具躯壳是您给的。”允棠笑笑,“只是,您若在天有灵,也当知道,这副身体里的我,并不是您的女儿。” “我不知令嫒会不会做得更好,我只知我已经尽力而为,结果,我也认为是好的。为您洗刷了十几年的冤名,让行恶者都得到了相应的惩罚。” “代价比我想象中要大得多。曾有人问我,若是知道为您昭雪会牵扯颇多,甚至伤人性命,我会不会罢手,如今我想要如此回答。” “我不会罢手,但我也许会选择换另外一种方式,另外一种,伤害更可控的方式。” “今日之后,我想按自己想要的方式去生活,不再为身世所扰,想爱便爱,无所顾忌,肆意翱翔于天地间,我会过得很好,希望您也能获得安宁。” 没有一丝风,堂外的海棠却轻轻摇曳起来,萧卿尘惊诧望过去,宛若笑靥无声。 作者有话要说: 18点还有一章yo 第118章 劝君惜取少年时 官家力排…… 两三日不眠不休,沈聿风身心俱疲回到国公府,来到门前,想起沈连氏,不由得长叹一声。 有小厮来牵了马,他抚着僵硬的肩颈,面色肃然进了门。 “国公爷回来了!”吕妈妈喜道。 沈聿风并未理会,将剑抛给邓西,径直来到正堂落座。 沈连氏听到吕妈妈叫喊,忙碎步赶过来,一边走,一边还理了理衣裳。 从女使手里接过茶,沈连氏小心翼翼端到沈聿风面前,“国公爷这几天真是辛苦了。” 沈聿风不说话,也不抬手去接,只是直直看着她。 “国公爷这是怎么了?”沈连氏面露赧色,将茶盏放在案几上,便退到一旁。 “我让你想的事,想得怎么样了?”沈聿风冷声问道。 沈连氏微怔,随后笑道:“什么事也不急于这一时,想必您已经几日没合眼了,不如,我伺候您沐浴?” 想起萧卿尘调侃他,一把年纪还吃美人计,沈聿风恼羞成怒,猛一拍案,茶盏里的茶汤颤了又颤。 “国公爷这是做什么,吓了我一跳。”沈连氏来到他身边,抬手揉捏他的肩,柔声道,“知春知道错了,还不行吗?不过就是在吴妈妈的事情上扯了慌,她呀,得了些妇人之症,之前只是不好说出口,这才——” 听她满口胡言,沈聿风再也忍不住,拍掉她的手,冷声道:“是我没说清楚?” “聿风...” “连觉夏!” 沈连氏手一顿,眸子里闪过一丝惊慌。 “我给过你机会!”沈聿风起身,一把擒住她的手腕,怒道:“你不肯说,我来替你说!” 沈连氏奋力想要挣脱,沈聿风腕上一用力,将人猛地拉到身前。 “七年前,你得知我夫人病重,觉得有机可乘,便在一家老小的饭菜里下了迷药,随即又放了一把火,烧死连氏全家十一口,其中包括你的孪生姐姐,连知春。” “你放手!” “然后,你装作是你姐姐,孤苦无依,前来投奔我,沈连两家是世交,你知道我绝对不会拒绝。”沈聿风咬牙道,“然后你趁着我夫人缠绵病榻,处心积虑,利用我与你姐姐青梅竹马的旧情,让我——” 连氏梗起脖子,冷笑道:“国公爷怎么不说下去了?” “那可是你的亲生父母,和你的姐姐呀!你怎么下得了手!”沈聿风额头暴起青筋,双眼猩红,“你,你根本不配为人!” 连氏嗤道:“我下套,也得国公爷您上钩才行啊,这一个巴掌拍不响,要不是您对我姐姐念念不忘,我做再多也是枉然吧?” “你——” 手腕被紧紧扼住,血液不畅,整个手掌已经充血发红,连氏干脆放弃抵抗,狞笑道:“同样是连家的女儿,连知春她处处都好,得双亲夸赞,得你爱慕。” “我却不学无术,骄纵蛮横,是个侮辱门楣的累赘,早知如此,在襁褓里就该把我掐死的,何苦让我来到这世上!” “你与知春虽容貌相似,但却是云泥之别。你事事与她争抢,她从不放在心上...” “从不放在心上?”连氏狂笑,“若真的没放在心上,我们姐妹之间的小事,你又怎么会悉数知晓?你们都被她的模样骗了,她根本跟我是同一种人!” “我杀了你!”沈聿风勃然大怒,一把将她甩在地上,转身边去抽供在堂上的剑。 可剑到她喉边,却顿住,那只握剑的手不住发抖。 连氏仰起头,将雪白的脖子对准剑尖,面色坦然,“来吧,杀了我!” 沈聿风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胸口剧烈起伏。 “承认吧,要不是我,你这辈子只能空留遗憾。”连氏将散落下来的碎发掖在耳后,面露嘲讽,“你伏在我身上,唤我姐姐的名字的时候——” “你闭嘴!”沈聿风暴喝,“你别提你姐姐!” 他激动之下,剑刃滑过连氏脖子,瞬间留下一道血口。 “我凭什么不能提?明明是我先认识你的!”连氏面目狰狞,“在你认识她之前,你也夸过我的,你忘了?” “我那是不知道你丑陋的真面目!” “伺候你这么多年,如今倒嫌弃我丑陋了?” 沈聿风刚要说更多,邓西急匆匆进来,饶是有心里准备,看到眼前这一幕也是一惊,随后附到他耳边轻声道:“国公爷,官家,官家怕是不行了。” “什么?”沈聿风一惊,转身刚要走,回头看看地上的连氏,吩咐道,“邓西,把连氏送到开封府去,连带着吴叔、觅儿还有那些罪证,一并送去,告诉他们,按律判决,不得姑息!” “是!” 来不及沐浴更衣,沈聿风满脸胡茬来到官家寝殿,殿外璟王直抹泪。 “父亲已是弥留,魏国公还是快进去看看吧。” 进了门,皇后、太子和皇太孙正围坐在榻前。 官家双眼紧闭,呼吸浊重,嘴里含糊不轻地唤着:“钺儿,钰儿,慢些跑...” 皇后泣不成声,“官家似乎梦到,孩子们聚在一起玩耍,无忧无虑的小时候。” “父亲!”太子哽咽。 沈聿风上前,屈膝跪下,朗声道:“官家,我会好好照顾太子,帮他守好皇位,您放心去吧!” 闻言,官家眉头渐渐舒展,呼吸也开始变得冗长,用尽所有气力,呼出了此生最后一口气。 “官家!” “祖父!” 皇城内丧钟大作,所有妃嫔皇子,宫人内侍们,皆伏地嚎啕。 宫墙之外,有百姓也闻得丧钟,自发地跪地,朝官家寝殿方向磕头。 消息传到崔府时,崔奉老泪纵横,跪在院子里,高声道:“臣崔奉,送官家!” 小辈们也跪了一地,允棠在其中,有些恍惚。 官家做了三十多年的皇帝,勤政爱民,为百姓建造了一个,时和岁稔的太平盛世。 可晚年,却亲眼见证了子女相残,苍苍白发人,肝肠寸断地送走了一个又一个黑发人。 想起逼宫那日,官家那步履蹒跚的背影,才明白那团龙窄袍内,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岁暮老人而已。 礼部连夜开始忙碌,忙先帝丧仪,忙新皇登基。 皇城内,乃至整个汴京城内,一片素缟,静默非常。 太子萧秉钦于次日,四月初二登基,更年号为建宁,此为建宁元年。 其余皇子为避讳新皇,统一将名字中的“秉”字,改为“举”。 皇太孙萧弘易,立为太子,入主东宫;官家嫡女福宁郡主,晋升为福宁公主,赐公主府。 太子妃立为皇后,侧妃姜氏为贵妃,众妾室和庶子女们,还有先帝的妃嫔们,也都按礼晋升,此处略去不提。 先帝丧仪程序繁琐,一直到四月末,才将灵柩葬入皇陵。 退去素白衣衫,允棠转向一直陪在她身边的萧卿尘,“等过了国丧,我们便成亲吧。” 萧卿尘不由得怔住,“你,此话当真?” “你傻吗?谁会拿婚事开玩笑?” 萧卿尘又惊又喜,一把抱起她疯狂转圈圈,笑道:“太好了,我终于等到这天了!” “你疯了吗!”允棠猛捶他肩膀,“叫人听到你大声说笑,是要掉脑袋的!” 他立刻噤了声,小心翼翼将她放下来,低头柔声道:“我真是太高兴了。” 允棠忍不住笑出声,“瞧你那傻样!” “对了,刚才你换衣裳时,翟妈妈来过,说楚妙君在流放路上,被人刺死了。” “嗯。” “万家人,我也给送回去了,伍巡见万小夫人被养得白白胖胖,对我千恩万谢呢。” 允棠哑然失笑。 “还有,前国公夫人连氏,因杀全家十几口,也被判了凌迟,国公爷特意跟官家求了,她不在大赦范围内。” 这倒是让允棠诧异,听萧卿尘简单说了前因后果之后,不禁怅然。 “求不得,放不下,果然执念害人不浅啊。” 新皇登基的消息一朝传遍大江南北,身在扬州的万俟丹得知消息时,看了看正在对弈的卢文君。 “你们小姐妹也算是用心良苦了。” 卢文君含笑落下一子,“我朝君民一心,朝堂稳固坚若磐石,小皇子,您输了。” 建宁元年腊月底,官家宣布退位,在位不到八个月,成为当朝在位时间最短的皇帝。 太子萧弘易继位,改年号为建成。 官家上任第一件事,便是解散暗卫,将身手不凡的成员,委派到各个军队当将军或者校尉,封萧卿尘——如今该是沈卿尘了,为镇国公。 一门父子两爵位,实属罕见。 又按照崔家以及其他将军的供词,揪出朝中克扣军饷的贪官,严惩了几人,以儆效尤。 太上皇试图推行的“共济堂”和“慈幼院”,还有文安郡主封地的“居养院”,官家正式跟内阁议了之后,先在京西南路和两浙路各郡试行,继而推向全国。 无上皇三年国丧期一过,魏国公府和镇国公府,便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婚事。 而崔家,竟然接到太上皇和皇太后旨意,命崔家几口,携崔家二娘子入宫。 祝之遥不由得心慌,“星儿,你可知,召你入宫所为何事?” 崔南星心虚,“我...” 崔北辰盯了姐姐一会儿,恍然大叫,“你,你不会是要当皇后了吧?” “什么?”夫妻俩仓皇起身。 祝之遥按住刚要开始踱步的崔奇风,理了理思绪,道:“你可知那宫中,是什么地方?” “我知道。” “那你还想去么?” “想。”崔南星认真道,“官家力排众议,想要娶我,我也绝对不能退缩才是。” 崔奇风问道:“不后悔?” “绝不后悔。”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还有两章,就完结啦~ 第119章 洞房昨夜停红烛 别闹,好…… 成亲是件累人的事。 萧允棠在还是现代社畜的时候,曾有幸参加表姐的婚礼,她的心思很简单,能穿上那新中式的伴娘服,当一次美美的伴娘。 谁知凌晨三点就被抓起来上妆盘发,两只眼睛肿得跟核桃一样,整整一天都浑浑噩噩,为新娘送戒指拎包,妥妥一个工具人,照片出来时候恨不得掐死摄影师。 而人在古代,事事都要更讲究,更繁琐些。 早在大婚的前一日,庭月和翟妈妈,领着七八个手脚利落的女使,都去到文安郡主府(是沈卿尘非要入赘的)上铺房。 而崔府上下也是忙活开了,祝之遥领着周妈妈,整理大婚当日要用的凤冠霞帔,胭脂水粉,崔南星负责清点嫁妆,崔北辰查验茶酒和利市,崔奇风和怀叔则指挥小厮们悬灯结彩。 允棠像木桩子一样立在屋子中央,被一群人拿着各种东西,东比西比,早就困得不行,哈欠连天了。 “哎呦,瞧你困的。”祝之遥在她脸上掐了一把,“小满,快伺候你们姑娘沐浴吧,要是明日顶着个黑眼圈,这新娘子可就不好看了。” 小满欢喜应声,转身出去准备。 啊,终于解放了。 泡了个热水澡,允棠几乎是一挨着枕头,就睡过去了。 可感觉刚睡醒就被叫了起来,允棠被推着换衣裳、绞面、上妆,在梳头的时候全靠小满撑着,才不至于摔倒。 左一层右一层,勉强把婚服穿好,足有七八斤重的头冠压得她头都抬不起来,全靠之前受过伤的颈椎强撑着。 先听得鞭炮作响,随后催妆乐起。 “迎亲队伍来了!”小满惊呼,“姑娘,咱们得快点了!” 允棠在庭月的搀扶下起身,心中暗暗叫苦,头上这叮当乱响的玩意,搞不好要顶上一天。 好在沈卿尘出手大方,不等堵门的亲朋出什么难题,先让缘起把大把的红包散了出去。 说是红包,都是一个个红色钱袋,里面装的是真金白银,砸在头上都要砸起个大包,这样的喜钱,身后的小厮抬了一箩筐,缘起一直扔到周遭再没人直起身,才跟着沈卿尘大摇大摆进了门。 按照惯例,新婚夫妇要向长辈敬茶,沈卿尘毕恭毕敬向崔奉奉了茶,本做好了心里准备,听崔老将军说上几句,谁知老人嘴唇翕动数次,竟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看着允棠红了眼。 允棠眼眶也发酸,她知道外祖父的心结,他还未来得及看到最心爱的女儿出嫁,如今见了她身披嫁衣,自是百感交集。 “请崔老将军放心,我会好好待允棠的。”沈卿尘朗声道。 “新郎官,还不改口?”喜婆掩口提示道。 众人哄笑。 沈卿尘憨笑,“外祖父!” 崔奉这才眨了眨眼,又清了清嗓,沉沉地应了一声。 轮到崔奇风夫妇了。 崔奇风正色道:“你小子,若是敢辜负她,我定不轻饶!” “将军!”祝之遥凑近了道,“人家现在好歹也是一品国公爷,您这样说——” 崔奇风不以为然,“那怎么了?他是不是得叫我一声舅舅?” 沈卿尘喜笑颜开,双手奉茶,“舅舅,舅母,喝茶。” “哎!”崔奇风接过茶,得意地朝夫人挑了挑眉。 祝之遥无奈笑笑,“那我祝你们,琴瑟和同,恩爱白首!” 崔南星站在一旁扁嘴,扯起崔北辰的袖子去揩眼泪。 敬了茶,由喜婆引着上了轿,允棠忙把头靠在轿子侧壁上,借力休息一下。 魏国公早早的候在郡主府,急得团团转,时不时便去门边翘首望。 邓西忍不住调侃道:“国公爷也忒心急了,崔府那边还得敬茶呢。” “那也太慢了,那茶抿一口做做样子就得了,难道要都喝完不成?”沈聿风嘟囔着。 话音刚落,边听着鼓乐奏鸣,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终于露了头。 一对新人各牵着大红绸缎的两端,喜气洋洋进了门,沈聿风见自己儿子丰神俊朗,一身大红喜袍衬得更是貌赛潘安,不由得挺直了腰板,脸上难掩得意的神色。 再瞧允棠,虽由团扇遮面,可隐约能瞥见精致五官,真是一对璧人儿啊! “父亲喝茶!”允棠纤纤玉指奉上茶盏。 沈聿风忙起身接过,口中不断道:“好,好!” “咳!”屏风后传来一声。 沈卿尘惊喜,牵着允棠来到屏风后,“您怎么来了?” 官家负手轻笑,“你成亲,朕岂有不来的道理?” 允棠忙欠身行礼,沈卿尘又道:“那我是不是也得敬您一杯茶喝?” “好啊。”官家撩袍稳稳坐下,“朕等着。” 由喜婆引着入了新房,新人对拜,随后坐在床上,由妇人们撒些花生、红枣、桂圆等彩果,撒帐过后,又分别绞了二人的头发,绾在一处,名曰“合髻”,又饮了合卺酒,这才算礼成,一众人等呼啦啦退了出去。 允棠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团扇遮面,为啥不是红盖头啊,这举得手都酸了。 刚捏着手腕揉了两下,门吱呀一声又开了,她忙把团扇重新举起。 “姑娘,是我。” 听到小满的声音,允棠肩膀都塌了,揉肩捶腿,再也顾不得形象。 小满忙给她倒了杯茶,“国公爷说了,让我给姑娘卸了妆,换身舒服的衣裳歇着。” 她忙接过来,咕咚咕咚喝了,“这...不合规矩吧?” “国公爷说。”小满努力压平嘴角,“今儿的妆是谁给您画的,好像刚从坟里爬出来那样白。” 允棠向上吹了吹刘海,翻了个白眼,把团扇往床上一扔,气道:“不识好歹!来,都给我卸了,正好我累着呢!” 小满噗嗤一笑,忙上手帮忙,这金银首饰,拆了一床,将绾紧的头发披散开来,又唤来庭月打了温水,为她洗面,之后又换了身舒服的亵衣。 这一通折腾后,允棠又打起了哈欠。 小满道:“要不姑娘先睡一会儿吧,外面不少宾客,国公爷怕是一时半会也回不了屋。” 理智告诉她,应当拒绝,可困意袭来,实在顶不住,允棠窝进松软的被窝,喃喃道:“那他回来,你喊我一声。” “哎。” 前一夜就没睡好,又折腾了大半天,没多一会儿,允棠便沉沉睡去了。 她好像做了一个梦。 一片虚无环境,面前女子背朝着她,一袭红衣英姿飒爽,头上一顶帷帽覆着红纱,身后背着一把缠着红线的短弓。 这次没等她唤,女子便转过头来,那张脸与她十分相似,却又一眼便能看出不同。 女子笑盈盈道:“允棠,我的乖女儿,你一定要幸福啊。” 她再也忍不住,低低地哭出声来。 恍惚间,母亲已不见了踪影,不知从何处跑来一只大狗,憨憨的,非常可爱,见她哭了,直去舔她的脸。 温热黏腻的舌头划过脸颊,又移到脖颈,来到锁骨,她被舔得直痒,泪还没擦干,就缩起脖子笑起来。 “别闹,好痒!” 紧接着,一只大手探入她的腰下,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 这一捏不要紧,允棠瞬间清醒,一睁眼,醉眼朦胧的沈卿尘,正躺在她身侧。 “你,你——”她慌乱坐起身,“你回来了,这小满,怎么也不叫我?” “很晚了,我让她去睡了。”沈卿尘好像喝了很多酒,头发沉,轻倚在她肩头,“我们也赶紧安置吧。” 允棠斜瞥了他一眼,衣衫不整,半个胸膛都敞在外面,隐约还露出腹肌沟沟来...不由得紧张得吞了吞口水,“那个...你不洗洗么?” 沈卿尘抬起头,饶有兴趣地盯着她,一言不发。 “我是说...呃,”她支支吾吾,心里却懊恼得想抽自己嘴巴,这么说,好像她很着急一样。 实在想不出什么话能圆回来,她破罐子破摔,“没事了,睡吧。” 说完,卷上被子躺下,只留一个后背给他。 沈卿尘难掩笑意,伸手去扯她身上的被子,谁知道左扯右扯,也没找到被头,她竟然把自己裹成了个粽子,要知道,现在可是六月盛夏啊。 无奈之下,沈卿尘只得用手撑头,侧躺着,盯着她的后脑勺。 虽然裹着被子,可是她的曼妙曲线还是一览无余,想想刚才吻过她的脸颊,脖子,又想想那盈盈一握的小腰,他只觉得小腹有一股热流扫过,迅速遍布全身,整个人都燥热起来。 他强忍着撕开那床被子的冲动,静静等待着。 果然,没多一会儿,允棠就捂不住了,额头都汗津津的,她偷偷掀开被子一角,想要放些凉空气进来,谁知道他竟一头钻了进来。 她惊呼一声,去揭身上的被子,沈卿尘探出头来,“你想把人都叫来围观么?” “我——” 没等她说完,沈卿尘就吻了上来。 这一吻他等得太久太久了,他迫不及待想要侵占她唇齿间的每一个角落,感觉到她在节节败退,他伸出大手覆在她的脑后,将她缓缓放倒。 他的唇,摩挲过她如玉如脂的脸颊,来到她的耳畔。 “我洗过了。” 作者有话要说: 1/2中午12点就更 第120章 愿为影兮随君身 “还来?”…… 灼热的气息喷洒在耳畔,允棠只觉得后背一阵酥麻,好似有无数蚂蚁在乱爬,她忍不住侧过脸,想要把那只不争气的耳朵藏起来,谁知又倏地被擒住了唇。 “唔——” 这次的吻明显轻柔了许多,沈卿尘的唇齿之间带着淡淡的酒气,舌尖与她的纠缠,他粗糙的手指抚上她的脸颊,揉捏她娇嫩的耳垂,拂过细腻光滑的脖子,又滑过锁骨,慢慢向下... “等一下!”允棠在窒息之前别过头,大喘了两口,这才重新活过来。 “怎么了?”他声音暗哑。 在这个时候叫停,他可受不了。 “你刚刚还跟小满说,说我的脸,白得像鬼...”允棠秀眉微蹙,双眼懵懂像小鹿一般,“是真的吗?” 沈卿尘无奈在她唇珠上啄了一口,“你一整天都拿团扇遮面,我只浅浅看到个侧脸。” “那你还那么说...”她嗔道。 “我不过是想让你卸了头冠,换了衣裳,舒舒服服睡一觉,晚上好...”他没再继续说,细细密密的吻,铺天盖地落了下来。 好什么? 她脑袋早就空白一片,索性放弃不再去想,她微闭起双眼,全心感受着肌肤上混乱的气息,和接踵而至的战栗。 窗外月色皎洁,屋内暧昧的呼吸声时轻时重,偶尔还会听到一声压抑不住的低呼。 待一切平息下来,他翻身下来,将她揽入怀中。 出过汗的肌肤暴露在空气中,闷热中蒸发出一丝凉意。 两人都是一身黏腻,肌肤相贴时有些粘连,可谁也不顾不了那么多,只是紧紧相拥着。 “我记得,你说过,想四处走走,看大好河山。”沈卿尘道,“明日我们便启程,好不好?” “明日?”允棠一怔,抬头看他,“明日还要去拜沈家宗族耆老,还要给公爹敬茶...” “不用,我跟父亲早就讨论过此事了,况且他自己也不是个守礼的人,你不必在乎这些。” “可是——” “别可是了。”沈卿尘抬手替她拨了拨额前被汗浸湿的发,柔声问道,“你最想去哪?” 她不假思索,“扬州,我想回扬州看看。” 沈卿尘笑意在唇边漾开,“好,那我们就去扬州。” “你不用上朝吗?” “回头让缘起递上个劄子就是。”沈卿尘扯过软枕放在脑后,“官家不会说什么的。” 允棠伏在他的胸膛上,认真道:“就算你跟官家从小一起长大,关系好,可也不能总这样不守规矩,如此落人口实,会让官家难做的。” 他乖乖点头,“知道了。” “你说,南星真的能当上皇后么?” 他看着她,脸上的绯色还未完全褪去,一头乌黑长发披散下来,隐约遮住胸口起伏,眸子里雾色氤氲,朱唇微启,唇珠上晶莹剔透,尽是他吻过的痕迹,摇曳烛火映照下,愈发显得楚楚动人。 “应该能吧...” 其实他脑子已经无法思考了,浑身血液似乎又重新集中到一处。 允棠还不知情,自顾自说道:“其实言官们介意的,不过是她自小长在边关,可她见过战乱之中的百姓,比别的高门闺秀,更懂人间疾苦。” “嗯...” 他的手,不经意滑过她的腰侧。 “喂!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啊?” 沈卿尘一把扯过被子,蒙住两人的头,“一会儿再说!” “还来?” * 扬州街道上,一位小娘子仔细打量过果子铺前,认真挑选果子的翩翩公子后,掩口惊呼:“这是小公爷!” “谁?” 林家小娘子激动得跳脚,“这是汴京城来的,魏国公家的小公爷,就是我之前说的那个——” 同行的小娘子凑近几步,待看清眉眼后,也泛起了桃花眼,“哇,是真的很好看哎!” 很快就有人群围了过来。 缘起熟悉这个场面,抱剑立在沈卿尘身后,不让人近他的身。 他终于选好了,指着几盒跟老板说道:“就要这三个吧。” 不远处,允棠带着小满,在街边饮子铺歇脚,忽然听到不远处有人争吵。 “姑娘你看,那不是王江氏?”小满道。 允棠瞧过去,那肥胖的身子,有旁人两个那么宽,不是她是谁?此时正和对面媒婆打扮的妇人,面红耳赤地争吵着。 “这都几年过去了,她怎么还在跟媒婆吵架呢,算起来,她家儿子得快三十了吧?” 小满听了,掩口咯咯笑出了声。 王江氏一甩帕子转身,刚好对上她二人含笑的目光,知道在被嘲笑,气冲冲地径直奔了过来。 “哟,我当是谁呢!”王江氏双手交握在身前,阴阳怪气道,“若我没记错,姑娘不是嫁到汴京去了么,怎么又回来了?是没能进得了魏国公府的门啊,还是被人撵了出来呢?” 小满昂首呵斥道:“放肆!谁给你的狗胆,敢冒犯文安郡主?” 允棠侧目,小满训斥起人来,可是越来越像样了。 “郡主?”王江氏上下打量一番,见允棠身上也没几件首饰,衣着也没多华丽,忍不住嗤笑道,“我倒是听说有这么位郡主,不过你当我——哎呦!” 话还没说完,就被人从侧面踢了一脚,横扑在地上,好像一块两百斤的肥肉拍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哪个不长眼的——” 缘起介绍道:“这是我们魏国公家小公爷,现在是镇国公,你面前坐着这位,是文安郡主,也是镇国公夫人,你这么跟郡主说话,是活得不耐烦了么?” “郡,郡主...”王江氏忙从地上爬起来,伏在允棠脚下,“小的,小的有眼不识泰山...” “行了!”允棠轻笑,“别吓她了,从前我们住扬州的时候,她就在隔壁院子开钱庄。” 沈卿尘点头,“原来是邻居啊,那一定是很照顾我们家允棠咯?” 王江氏汗都快下来了,赔笑道:“岂敢,岂敢。郡主天生丽质又聪慧过人,哪能轮到我这么个糟老婆子照顾呢,呵——” 缘起使了个眼色,“还不快走?” “哎!哎!”王江氏手脚并用,好不容易才站起身,忙挪着步,一溜烟跑远了。 看着那狼狈的模样,众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夫人说怀念江南果子的味道,我已经买来了。”沈卿尘扬了扬手里的盒子,“回家吃?” 允棠点头,“嗯!” 沈卿尘将盒子交到缘起手里,回头执起她柔弱无骨的小手,两人相视而笑。 “还想去哪里?” “嗯...蜀中?” “好,就去蜀中。” (正文完)癸卯年十月初十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住,想写的东西改来改去,最后删没了,只剩这些——正文到此正式完结啦,作为第一本书,有诸多不足之处,多谢海涵!体验养成作者,请诸位戳专栏,点个作者收藏呗!更多预收《桃花浪》《半死梧》,欢迎点星关注!感谢宝子们一路不离不弃,我会认真复盘,咱们下本见!不会让你们等太久的! 第121章 关于崔南星的番外 愿得一…… 世人皆知,沈卿尘与官家关系非同一般,所以不管我们到哪个郡县,都是几名大官带着一群小官,毕恭毕敬夹道相迎,本想低调出行,结果根本低调不起来。 原本,他还想替官家看看新政之下的百姓,是否真如劄子上所说的那般“丰年人乐业,陇上踏歌行”。 可当见到住的院子和房间都是粉刷一新之后,便死了这条心。 扬州虽几年前经历过蝗灾,但如今八街九陌,车马骈阗,热闹繁华程度,丝毫不亚于汴京。 还未等我们启程去蜀中,便得了京中来的消息,官家终于要册立皇后了,我和沈卿尘当即踏上归程。 因为这次出门前就做了长途旅行的准备,马车自然也被我改造了一番,变成了能坐能卧的“房车”,虽然每日天黑之前,都会找驿站或者邸店落脚,可路上颠簸很容易困倦,能真正躺下来小憩一会儿,还是挺解乏的。 其实在“上辈子”,我坐车出行时,是习惯戴着耳机看书的,那种超脱了喧嚣,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感觉让人着迷。 可马车摇晃,无法集中精力看书,并且我也不希望在这个时代让自己患上近视,再配上一副老学究模样的手持近视镜,实在有碍观瞻。 于是我强迫自己(还有他),相互依偎着,去看窗外的风景,看湖光山色,看层林尽染。 他的臂弯温暖舒适,让我觉得心安,谁能想到我当咸鱼的梦想,竟这样离奇地在这样的时空里圆满。 赶回汴京,回了崔府,见到崔南星,我和她都红了眼。 她埋怨,“成了亲,就被他拐走,而且一走就是大半年,你知道这半年我是怎么过的吗?” 我只好哄她,“您可是要入宫当娘娘的人,可别动不动就掉眼泪。” 提到入宫,她似乎有些焦虑,“允棠,你说,我决定入宫,到底是对是错?父亲母亲都说我的性子不适合当皇后,我有些怕,怕他因我而遭受非议。” 我拉她的手,试图宽慰她,“你不是还常跟我说,崔家女儿从不知难而退的么,想想你当初为何这么选择,或许能获得一些力量。” 她扭头朝窗外望望,不知想到什么,竟笑了笑,“是啊,我当初那么坚定,今儿个不知怎的,倒是打起退堂鼓了。” “成亲前都会焦虑的,这很正常,”我压低了声音说,“当初我成亲前一夜,也犹豫要不要嫁来着。” 南星噗嗤一声笑了,“真的?” “当然是真的。” 崔南星愁容消散,用肩膀撞了撞我的,坏笑道:“还没问你,你们两个...怎么样啊?” “什么怎么样?”我故意逗她,“你指哪方面啊?” “你——”她龇牙咧嘴指着我,“这才不过半年,你怎么变得跟市井嬷嬷一样,口无遮拦的?什么荤的素的都往外说?” 我装作无辜,“口无遮拦这话,不是一直用来形容娘娘的么?再说,我是真不清楚,才问娘娘的。” “允棠!你跟沈卿尘学坏了!”她叉腰嗔道,“我可是跟宫里的嬷嬷学了大半年的规矩了,再这么下去,又要破功了!” “好好好,不闹了。”我歪头认真想想,“他其实是很细心的一个人,细心到我随口说什么,他都记得。有时候觉得他很幼稚,有时候又成熟得不像话。” “那你们...”看得出她在努力选择措辞,“你们有没有聊起过,收偏房、小妾这种事?” 我心头一紧,摇了摇头。 想当初,因病入住魏国公府的时候,我还信誓旦旦的,想着绝不跟其他女子共享丈夫。 这么多年,沈卿尘一直在我身边默默陪伴,倒叫我放松了警惕,把这档子事抛诸脑后。 他没提过,我也就没问过。 再看面前对镜梳妆,明显温婉了许多的崔南星,愿意为了官家,将那个放浪不羁的自己永远藏起来,终身囚在那四方红墙里头,咬着牙学以前不屑一顾的规矩,却也改变不了官家会妃嫔成群的事实。 比起我自己,我更为她难过。 见我不说话,她忙放下梳子,拍了拍嘴,“瞧我,你们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我提这茬做什么?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我笑着点点头。 她又拉我的手,“允棠,大典过后,你和沈卿尘还要走么?” 我知道,那陌生的宫里,她一个朋友也没有,每日只能巴巴地盼望官家来,这样问我,定是希望我能多陪陪她。 我鼻子一酸,摇头道:“总在路上奔波,也是挺累人的,暂时不走了,等明年天暖些了再说。” 正说话间,团子摇晃进了门,见了我,先是警惕地嗅了嗅,随后便用脑袋蹭起我的腿来。 “团子!”我惊呼着去抱它,“你还记得我!” 崔南星笑,“你都养了它几年了,才走半年,怎么会不记得?” “不过倒是重了许多啊。”我掂了掂。 “崔北辰每次喂它,都大鱼大肉装满满一碗,生怕它吃不饱呢。” “在说我什么呀?” 说曹操,曹操就到了,崔北辰一掀门帘进了屋,见了我惊喜道:“我一回府,便听怀叔说你回来了,就赶忙过来瞧瞧,怎么样,还好吗?” 我忙放下团子,点头道:“好,都挺好的。” 崔北辰早在太上皇在位的时候,就跟着舅舅的副将梁夺,去了鄂州大营集训,也是有两年多没见了。 如今他已经脱了稚气,又长高了不少,眉宇间的英气,颇有些舅舅的风采。 崔南星看着弟弟笑,“崔北辰如今已是校尉了,听梁叔说,可是有一群高门闺秀,追着看他骑射的风采呢!” 见我也掩口笑,崔北辰面露赧色,“别听长姐胡说,哪有的事。” 这一声长姐,倒是叫我恍惚。 初见双生子时,他们还是三句话便要动手开打的冤家,如今,一个要入主中宫,一个是未来猛将。 这让我想起了当年无上皇的贤妃娘子,有一个骁勇的将军弟弟,这才惹得朝中有人忌惮。 不过崔家当年在巅峰时,也从未传出过功高震主的流言,全仰仗外祖父一贯谨慎的作风,想必这些事,也不需要我来操心。 “不是我说,你年纪也不小了,也该物色亲事了。”崔南星说道。 我哑然失笑,“怎么说,他如今也是国舅,亲事马虎不得。” “是啊。”崔南星恍然,随即甜甜一笑,“那不如让官家帮你选选。” 崔北辰忙摆手,“我这点小事,可不敢劳烦官家。” 建成三年,十一月,皇后册封大典。 文德殿前,官家穿着红日白云纹的通天冠服,着绛纱袍,立于丹陛之上,文武百官东西相对,立于下。 礼官宣唱:“赠先节度使,崔奉孙女册为皇后,命公等持节展礼!” 崔皇后身着深蓝色袆衣,头戴二十四株花的龙凤花钗冠,脑后六片博鬓,以无数珍珠作流苏。 她缓缓步上丹陛,与官家执手并立,受百官朝贺。 我站在命妇一列,眼泪在眼圈里打转。 待帝后去换常服,拜太上皇和太上皇后时,沈卿尘到我身边来,轻声问我,“老远就看你红了眼,怎么了?” 我轻摇头。 他搓了搓我那被风吹凉的手,说道:“我知道你担心她,放心,官家会好好护着圣人的。” “官家会纳很多妃子吧?”我仰脸问道,“这才几日,我便听说几位尚书争相把女儿往宫里塞。” 他笑,“太上皇像官家这个年纪的时候,官家怕是都已经两岁了,他们急也是正常的。” 见我不说话,他又道:“其实...太上皇已经选了刑部尚书方荀之女,给官家做妃子,本欲后妃同日入宫,谁知官家大怒,把桌案拍得啪啪作响,搞得礼部一时半会也不敢再提起这茬。” 果然,这皇后的位子还没坐热,便已经有妃嫔上门了。 “你可知,这方家姑娘,性子如何啊?” 他哈哈大笑,“我就知道你要这么问,这方大人为人处世颇为正直,家教甚严,想来家中嫡女,也是差不到哪里去的,更何况,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若是有不妥之处,早就被公之于众了。” 我轻点头。 他拉着我,转身向外走去,“你放心,我不是官家,没有非要子嗣繁盛的重任,我有你一个就够啦!” 我错愕顿住脚步,“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会纳妾,更不会养外室。”他转过头看我,“你可是官家的堂妹,我朝第一郡主,太皇太后的心头肉,又有崔家两位将军作后盾,借我几个胆子我也不敢胡作非为啊。” 我定定看着他。 他以为我当真,忙替自己辩驳,“棠儿,我刚刚是开玩笑,成亲那日我不是说过么,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我有你一个就够了。” 怕我不信,又补了一句,“真的!” 看他急切的模样,我莞尔一笑,“我很高兴。” “我不是为了哄你高兴才这么说的!” 我轻笑点头,“我知道。” 沈卿尘,你知道吗,对于我来说,你此时此刻,说出这些话时溢出的浓浓爱意,我已经感受到了。 这比什么都重要。 作者有话要说: 丰年人乐业,陇上踏歌行。———题马远踏哥图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白头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