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零被迫下山后我去修仙了》 第一章 晨光熹微,山色斑斓。 不咸观中,林星火拢了拢灰蓝色粗布旧夹袄,深深吸一口凌冽清爽的空气,再徐徐呼出。她做完了早课,此时正拎着个老旧的饭钵去后院喂狐狸。 肥嘟嘟的三只狐狸崽儿早就闻到了香味,追逐着迎上来,绕着林星火的脚边打转,哼哼唧唧的撒娇。林星火蹲下,撸了把刚染上红棕色的绒毛,暗暗叹口气:“吃吧。” 小狐狸们这才一拥而上,急切的把头探进饭钵里去。 赤狐分布广泛,林星火上辈子在京郊望仙宫修行时也投喂过狐狸,猜测这一窝小狐狸可能是母狐第一次怀孕,生的月份不对,被遗弃了的。这倒和她自己有点像了——林星火曾经也是被家人主动抛舍给‘方外之地’,倒不是养不起,正相反,林家是富甲一方的暴发户,只不过因所谓的八字奇特,就把三岁的小娃扔在了山上,美其名曰“寄养”。 后来听闻她修行小成,又忙不迭上赶着认回了这舍出去二十年的女儿。林星火当年归家,那真可谓是众星捧月,迷信的长辈们对她就像是重金从庙观求来的神像一般。不过可惜,还没等到林星火发挥作用,就在那群看不惯她的兄弟姐妹们的长期针对中,一个山路别车的寻常戏码不慎把她‘送’到了这里。 三天前,不咸观的师祖在坡下把她救醒时,曾意味深长说过一句:“哟,不傻了?这可真是因祸得福,跌了一跤倒把脑子摔醒了。不傻了就好好修行。”的话。 当时林星火懵了半天,才弄清楚此时不是彼时,此身不是彼身。但没人在意这个,这处破败庙宇中只有她和师祖两个活人。师祖裹着斜襟袄,穿着肥大的黑棉裤,若不是一头鹤发道髻,看上去与年代剧中的农村老大娘一模一样。她老人家还是个话痨,絮絮叨叨完全无需听众回应。 这几天下来,林星火除了知道这里是雪省,莲花峰后面连绵不绝的山脉叫不咸山,坐落在余支小脉莲花峰上的本观大言不惭的叫做不咸观之外,只听了满耳朵的“县里小孩子们闹闹哄哄”“山下屯子谁谁谁偷偷供奉了护法神黑妈妈”“前儿大黄衔来一只兔子,真是条知恩图报的好狗”之类的闲话…… 她老人家还奇懒,早课从来不做,睡到日上三竿、讲究个饭来张口,用她自己的话说:“师祖我这么大岁数了,修的就是个自在呐。” 前儿,若不是狐狸崽儿有几分灵性在,饿的受不了后知道找去厢房,师祖连观里还另有嗷嗷待哺的三张嘴都没交代。就这,师祖还振振有词:“虽是我收留的,但这几只小崽子可是你的救命恩狐,大前儿就是这几个挠门叫醒了我才救得你——本就该你养嘛!” 不到三天,就把林星火磨得没了脾气,索性暂且既来之则安之。 林星火出神的空子,三只狐狸崽儿就狼吞虎咽吃完了食,争相把个饭钵舔的锃光瓦亮,重新哼唧着撒娇把头往她手心里凑。林星火挨个摸过肚子,个个鼓鼓囊囊有九分饱了,这才起身,心下有些犯难:小家伙们怕是只会越来越能吃,从还没褪尽灰黑色的皮毛就能看出还不到分窝独立的月份,可观中厨房里就剩下一点肉了,以后可喂什么? 狐狸那是主肉食性的动物,这山里野物虽不少,偏偏林星火并非前世那个修出气感的道家新秀,如今模样虽没怎么变,但身手差到走路都能栽下山岗的程度:指望她,还不如指望机灵的狐狸崽儿自个狩猎呢。 她眼尖瞥见昨儿才浇过水的药圃里又被啃秃了一片,林星火弹弹毛团子的脑壳儿:“连兔子都吓不走。”就这战斗力,也是个饭来的祖宗。 回到前殿,“师祖,不然养几只兔子吧?我再去山下换几只鸡仔儿……”眼见天就冷了,严冬里有肉吃也好给大家补补身体。 不等林星火说完,师祖呵呵大笑:“还养兔子养鸡,妙法啊,你知道你这叫啥不?叫资本主义尾巴!山下头,一户人家养三只鸡是社会主义,养四只鸡就是资本主义,必须割掉!” 随即语重心长,实则馋虫怂恿又道:“不过咱这野物多,山下头是抓了不敢吃,生怕味儿传出去被□□,咱们观里倒不怕,后山多的是野鸡兔子,你只管打来。”信誓旦旦的保证:“我知道你小妮儿家家不敢杀生,捉来叫狐狸崽给你杀,我看过了,那牙口能成了!” 林星火瞅一眼脚边亦步亦趋的跟屁虫们那跑几步一轱辘的样子,嘴角直抽:“师祖,仙道贵生。” 老太太笑的更欢了:“读几本经读迂啦?好生恶杀也要不以牺牲人的性命为代价,只要不滥杀,你我吃肉,自然之道也。” 才说几句道经,又掰着指头算:“快初十了罢,山下咋还没来人?” 山下用米粮换配好的草药,是本观最重要的收入之一,林星火昨天还帮忙规整了几大麻袋药草,据师祖说只是附近三个村屯要换的量,本观的冻伤药、跌打药远近闻名,只每年临冬换这一波就够她们来年一整年的口粮。往年年景不好时,观里还能舍一些陈粮做功德。 先前林星火没细想,此时闻言却猛地一惊:不咸观只有老的老、小的小的两个人,从前荒年的时候到底是如何保住那点粮食的? 不等她思量,外头就传来哐哐哐的砸门声。 师祖眉头一动,吩咐道:“你领着这几只,到后殿去。” 不知情形时,林星火很听劝,只是担忧师祖年迈,便悄悄踩上笨重的木梯,扒在后院墙头上警惕的看向前殿观门处。 *** *** 山下不咸屯,村口的大钟有节奏的响两声停一下,这是民兵队集合的钟声。民兵队长黄大壮带着十来个壮年汉子从社田里跑回来,边喘边问:“支书,咋啦?” 老支书长了一张鞋拔子脸,皱眉头眯眼远眺的样子更不好惹,攥着烟袋指指西南边群山环抱处:“金家后窑乡的那起子人又上观里闹去了!你带几个人从南山抄小道往莲花峰去,别叫闹坏了老仙姑的清静。” 黄大壮“呸”了一口,怒道:“那群人作大病了!不在村里整地,只管动这些歪心眼子,惹恼了老仙姑,他们就知道厉害了!”说罢,点了五六个年轻些的汉子,急忙忙的奔着南山去了。 下剩的几个民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搓着手问支书:“咱们屯今年还没换着药呢,我家彩锻的手一冻伤就痒的受不住,全指着观里的药。”观里的药好,治得快还不留后遗症,只是雪省这地界冬里忒冷,伸伸手片刻就能冻伤,这才年年伤、年年治。 另一个也说:“谁家不是?我老娘的腿年轻时落下的病根,到秋里稍冷点就疼的下不来炕,前年抬上山老仙姑给看了,说吃药养三冬保管好了,就剩今冬这最后一哆嗦了,可别叫后窑乡那些混账给搅和了!” 岑大娘如今都能拎棍子满院儿追着岑大柱打了,真就差个断病根了。 老支书在石墩上磕磕烟袋,直起腰仍往西南望:“等大壮回来,咱们屯就挑粮食换药去!给金家窑那起子人脸了,白耽搁这几天!” 岑大柱从怀里掏出个小布袋,小心翼翼地捏出一小撮金黄的烟丝放在裁的整整齐齐的烟纸上,三根手指头来回搓动,眨眼睛就搓好了卷烟。 旁边王胡子忙划拉了火柴给他点上,讨好的说:“三哥,也给我张烟纸呗。” 岑大柱斜他一眼:“我姑娘将给我裁的,你让你家闺女给你绞去。” 另两个都笑话王胡子:“他哪舍得指使他闺女,疼的跟眼珠子似的,叫彩锻拿剪子不得把他心胆给吓出来。” “滚滚滚!我家彩锻才多大?将来肯定跟她铃铛姐姐一样巧手又孝顺,看裁的那烟纸正正好。” 岑大柱耐不过王胡子,只得从口袋里捻出一小张烟纸,还显摆似的把那纸擎高了先让人看她闺女写的字:“我闺女算数学的最好,乡里老师都夸嘞,说铃铛将来许能上县里当工人!” 三个民兵都笑,“那可得紧着把药换来,不然跟去年似的没换够药,开春铃铛冻了脸嫌丑不肯出门上学可咋办?” 老支书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正是这个话,咱去年没料着年后的倒春寒那么厉害,没换够药叫屯里老少糟了好些罪,今年可得换足了!” 王胡子看看四周,见没外人,才低声问:“老支书,今年咱家里都攒了些风鸡,我家还有半只獐子,金家窑闹得这一阵妖风,自家吃的话传出味去,说不得就又有那举报的人。不如还是压在筐子底下,换给老仙姑肃静?” 岑大柱也道:“老仙姑厚道,去年给我老娘配了半筐的药,就收了两条鹿尾算数。今年我想着等咱们屯换完,偷摸打头鹿收拾干净了夜里悄悄送山上去。” 这话他已与队长并这几个兄弟商量好了的,当下说出来就等老支书点个头。 稍一思索,老支书便应道:“都行。只不能晚上送去,晚上去得走金家窑那边的大路,得防着金家窑那边有人守道。你们几个不比咱们屯换药时去的人多,万一叫人搜了筐可了不得!你们把鹿拾掇利索,还是搁筐里背上从南山小道上走,换完药第二日便去,晚了我怕老仙姑提前封山。我家里还有亲家送来的半只狍子,到时也给老仙姑带上。” 众人商量完,便散了,几个壮汉仍旧回地头干活,只留老支书等着回信。 下半晌,村头的大钟又响了起来,这次是三响一停,意思是召集屯里人来商量事,每家出个当家人就行。 不咸屯有百多户人家,算是远近比较大的村子了。 雪省自来地广人稀,从前老话说“二、三十里前后院,四、五十里是邻居”的地界儿,这边超过百户就算是大村了,自然接收的知青也比别的村屯多几个。 村头这召唤的钟声一响,刚下工回知青院的十来个知青也听的真真的,知青队长常青就说:“屯子商量事,咱们知青也该派代表参加。” 不咸屯知青五女八男,共有十三人,常青是积极分子,年纪也最大,自荐做了队长,还算比较受拥护。她说这话,男知青当中的大哥杨伟搏便道:“反正也没事,咱们就都去听听。这个时节,大概是上南山换药的事。” 一个满脸痘印的男知青不情愿地从炕上坐起来:“什么破事,就那破观也有人信!” 其他人都没吭声,那个不咸观是有些邪门,按说它在西南边莲花峰上,老大一个建筑,从坝上向那边望,是肯定能看见轮廓的。可冬里山上的树叶子都落光了,视线毫无遮挡的情况下,大晴天往那山峰上看却只能看到重重雾霭,比它高的另几座山峰却偏偏很清楚。附近乡屯私底下都说那里头的老仙姑是护法神黑妈妈托生的,能封山锁路。只有每年秋上,才会开了路让人进观。 几个知青将信未信,都上了心。 村头麦场。 老支书看人来的差不多,便往木台上一站,磕磕长烟斗叫大家伙安静,当即宣布了两件事:头一件,六天后也就是农历九月十五,屯里运粮队的队员们一起背粮食上山换足来年一年的药草。第二件,不咸观老道姑同意还俗,因腿脚不便要下月下山,但另一位小道姑十五那天便随着运粮队下山来了。 社员们刚听支书说“老道姑下月下山”时还笑呢,谁不知道每年十月不咸观就封山了,下个腿的山呐,就是哄城里那群吃饱没事干的小子们玩的。谁知老支书下句就说观里的小道姑九月十五就下山了,个个咧着嘴问:“真下山啊?还俗?!” 还有嘴上没把门的问:“观里就老少两个人,小道姑下山了谁照顾老仙……老道姑呢?” 话未说完就被乡亲给了一胳膊肘,忙改了口瞥向知青所在的一角。 常青没在意老乡嘴里秃噜出来的称呼,她关心的是另一件事:“老支书,僧道还俗,该遣返原籍,或者受县革委会分派,怎么能直接落户到咱们屯呢?”知青院就那么点大,两间屋子大的给了男知青,小的这间住五个姑娘正好能有点空间放各自的东西,再挤进来一个人可就没那么舒服了。 老支书眉头拧了拧,大队长兼民兵队长黄大壮就站起来道:“这是我答应的。但那姑娘的去处还没定下来呐,她原本是京市人,遣返原籍也挺好。” 常青双手攥了攥,京市啊…… 痘印男知青不关心道姑不道姑,跟同伴嘀咕:“早该这样了!我就知道是假把式,早知道我也积极参与,要是咱们知青带头,都够上报表扬了吧?”痘印知青又叹又悔,都怪传闻太多,唬的他也信了邪。 知青里只有一个今年刚分来的女知青附和他,其他人一声不吭,杨伟搏看傻子似的看他一眼:闹了半天阵仗,不也就是遣返了个小道姑么?都这样了,这傻子也信里头没猫腻? *** *** 第二章 日落西山,不咸观的歇山顶上像是斜斜戳着个橙红的咸蛋黄。 侧殿里林星火正襟危坐,直直看着师祖不说话。 老人家有点心虚有点怕,笑嘻嘻的找别的话说:“妙法啊,你知道不?咱们不咸观原先差点倒喽!多亏你师祖我抢先把观产连同百余亩地都捐了。其实那些地也不是敛来的,大部分都是地主捐献的,当年你师祖我从来只受地主的孝敬,不收平常百姓一针一线——可有先见之明了!” 卖力自夸没得到回应,老道姑咂咂嘴:“这些年咱们虽与山下交换粮食药材,但一直都是给出去的多。妙法,你放心,我给你选的屯子是方圆百里民风最好的一个地儿了,你去了肯定不受欺负,到时候你安安生生的修行,遇到缘法想结婚就结婚,咱们不咸观不禁火居的……” “山下那位大叔说您十月会封山,拖到十月就无谓还俗不还俗了,为什么一定要我下山?”林星火抿紧嘴唇:“还有,什么叫‘您会封山’?” 老仙姑向侧殿供奉的黑妈妈做了个揖,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护法大仙黑妈妈传说是黑狐成仙,咱们不咸观的黑妈妈最灵验不过,自然有道法庇护——” 受了小姑娘一记眼刀,老仙姑稍微端正了下态度,亦真亦假说:“其实就是些奇门遁甲之术,配合莲花峰天然地势,形成的一种迷人眼的阵法。也不是我布的,从祖师立观时就传下来了,只不过早些年才被我扒拉出来。”太平年间庙宇是要聚香火的,没事谁会去弄那个繁琐到有毛病的阵势去挡香客的路? “那为什么要我下山?”小姑娘执拗问。 老仙姑长叹一声,抚了抚小侄孙的发顶:“修行是要入世的,不入世如何出世?你若扎根在此处,一辈子也入不了道。你下山了,也利我的道法。”不咸观地有大阵,当年战乱时她不得已重启法阵,受阵法庇护才活到如今年岁,但因果代价,她再不能离开此地。而在这莲花峰上,天地精气皆被大阵所耗,比外面的秀地灵穴,差了何止一重?确实于修行无益。 老仙姑声音慈和,但态度坚定,显见地决定不容更改。 “那我下山了您怎么办?”林星火的担心是有理由的,师祖的确懒,她怕这一下山师祖就把自己饿死了。 “我,我好着呢!先前你一直傻着,还得我照料你呢——多少年我就盼着你下山去呐。”老人家说的高兴,一下子把心里话秃噜出来了。 林星火静气,假装没听到后头那句。 老仙姑赶忙又道:“下山后,你这道号就不好用了,祖师我早为你想好了名字:星火!‘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就叫林星火想起白日里来的那一波红小兵来,呜呜咋咋带头的四人当中,两个叫红卫,一个叫红兵,还有个叫燎原的。她这本名穿到这个年代可真应景呐。 老道姑见她点头,忙咽下‘红苗’‘朝阳’等候选,抚掌品味:“你五行属水属木,多点火苗均衡更好,妙法,你说祖师给你起的这名字多好哇!” 林星火拿她没法子,狐狸崽儿又凑来挨挨蹭蹭的求喂,只得先去后院忙碌。 自始至终,一老一少都未对她跌了一跤变好不说、还好似从没傻过的事言谈半句,这大抵是修道之人间的一点点不可言说的默契吧。 从九月初十这天起,林星火就忙的脚打后脑勺,每日除了早课,连晚课都暂时搁置了。她憋着一口气,连累都忘了。 头一日她把观中被褥都拆洗了一遍,板结的棉花用手撕开,用木棒尽量敲打蓬松,当晚祖孙两个只得穿着衣裳裹着棉袄在光秃秃的炕毡上凑活了一夜。 第二日刚起身时,林星火的两条手臂举起来都费劲,咬牙互相揉搓了半刻钟,才活动自如。这一日林星火将厨房和地窖整个倒腾拾掇了一遍,居然找出来一小袋腐坏殆尽的黄豆——连黄豆都能放坏,可知这地窖有多久没有完全清理过了。收拾出来的存粮倒是叫林星火松了口气,不论粗细,足够师祖一个人吃几年了。 十二日,林星火上午拆洗了老人家的衣物,跟师祖学会了烧炕,试着把厢房的北炕烧了起来,将衣服、粮食烘了一炕,留下师祖在南炕上看火兼午睡;下晌甩开膀子做起了腌菜,她不会弄本地的酸菜,倒是曾学过一手蜀省泡菜,直接泡了几坛子萝卜豆角、甘蓝辣椒:师祖是个好养活的,过来头一日她不会用大灶烧糊了的饭菜师祖都吃的津津有味,别的来不及做,林星火只盼着这些小菜她吃着顺口;晚上借着灶台火光蒸了几大笼屉的二合面馒头、包子。 其实,林星火虽然会干很多活,但也仅仅是会罢了,从前她是为入世为修行才学了点皮毛,实际手生的很,有些还纯粹是理论知识。可想而知,做出来的东西实在不美观。尤其十三这日趁着天气晴好缝被褥时,她实在摸索不出原来的缝法,更不会将碎棉花贴补成一整个,只好像现代羽绒服似的,将被面分隔成一个个小四方块,笨法子的一个一个填充。师祖的棉袄也是一样的做法,旧棉花掺进去地窖找出来的棉花,倒也弄得厚实暖和。手艺不足想法来凑,林星火还在两件厚袄里各衬了一层兔皮羊皮,零零碎碎的拼接起来,虽然针脚丑到没眼看,单穿都要硌得慌的程度,但确实暖和极了。 下山前的最后一日,林星火将吃的穿的用的都归置一新,细细列成了单子放在师祖炕头的簸箩里。老仙姑瞅着塞得满满当当的炕柜、厨房,咧着缺牙的嘴合不拢。 *** *** 农历九月十五,不咸屯的运粮队背抗肩挑,天将将亮,就把十多个大箩筐送到了不咸观大门口。 林星火听到动静来开门时,就见二十多个壮年男女蹲在门前已点上了旱烟。其中还有七八个妇女。打头的黄大壮见她忙站起来,憨厚笑道:“俺们把小仙姑吵醒了?” 林星火早起了,大灶上熬好了一大锅玉米碴粥,还馏了半筐红薯。她眼一扫人数,就知自己没弄够吃的。边将人让进后院,林星火边说:“先吃口垫垫,我再馏些馒头。” 黄大壮忙拦:“都是才吃饱了才上山的。”说着指指妇女们扔在一旁的火把,“没跑远路,打着火把从南山走小路过来地,小仙姑快别忙了。” 说罢趁林星火没注意,赶紧踹了一脚正盯着二合面馒头看的王胡子:这点出息,丢人! 林星火索性将一簸箩馒头递给身旁分粥的大姐:“您给分分,在炉膛里烤烤吃吧。” 等天光大亮时,社员们已帮着林星火将粮食清点规整好了,林星火没让放进地窖,地窖又黑又陡,不好进出,全搁在厨房左近她住的那间小厢房里。 这时,她与黄大壮并妇女主任魏春凤也熟络了:“大队长、魏大姐,能不能让乡亲们帮忙把柴劈出来?” 黄大壮打量了下柴垛,咂咂嘴:“这柴火堆太小了,再拾些才保险。”说着就喊人:“上后头林子里多拾点经烧的大柴去。” 妇女主任魏春凤拉着林星火的手,自豪道:“他们知道咋弄,往年这柴跺也是我们屯帮忙起的。”她只管打量小姑娘:“小仙姑……不是,星火,老仙姑她老人家真舍得叫你下山呀?以前咱们上山来时,老仙姑可都把你藏起来,不叫扰着了。” 魏春凤厚实的手掌里布满老茧,奇异的不讨厌反而让人觉着踏实,林星火有点儿不自在,脸上忍不住有些烧,却任魏春凤拉着手问东问西,好脾气的说话。 另一边,岑大柱领着青壮们顺手抽出腰里别着的柴刀从后门直接往林子去了。黄大壮带着剩下的人从柴房翻出斧头锤子,几个人劈柴,黄大壮和王胡子霹雳乓啷的挨个修门补窗,检查房顶火炕。 给正殿偏殿供奉神像敬了香,老仙姑带着狐狸崽儿溜溜达达的进了后院,看见地上躺着的三□□布袋药材,笑的牙龈都露出来了:“哦哟,今年换的这么多呀。” 魏春凤激动的嘴都磕巴了,双手抱拳给老道姑行礼:“仙姑,请您老人家安。” “无量寿福!都安,都安!” 黄大壮听到动静也忙来见礼,笑道:“金家窑招来那样的事,怕是没脸上山换药,支书就叫都换回去得了,过后金家窑有需要的去我们屯再换就是。”其实老支书和他都怕老仙姑这遭吐口让妙法小道姑下山是因她自己寿数将尽——县里开的西药可都不如老仙姑配的好使,趁这会能换多少就换多少。 日头西斜时,林星火给师祖磕头:“明年山路开了,我再上山来看您。” 随即,黄大壮和妇女们簇着林星火,从金家窑那边的大路下山去。岑大柱王胡子十来个则点起火把、挑上麻袋依旧抄小道回屯。 从金家窑绕路果然远好些,林星火几人到村头时,老支书已经眼巴巴等了许久,一锅旱烟早就抽完了,也没心情再添锅。 林星火背着小包袱朝老支书问好,老支书打量她半晌,是个挺俊挺礼貌的闺女,但心里还是有点小失望:俊是俊,就是忒小了,只怕没学着老仙姑什么本事。 直到道两旁枯叶草丛里簌簌的声音传来,三只肥嘟嘟的狐狸崽儿从草叶里滚出来,在一行人眼皮子底下,连滚带爬噌噌地就往林星火脚边蹭时—— 老支书那张鞋拔子一样的老脸瞬间舒展展了,烟杆子猛地一敲大腿:“嘿!有戏!” 第三章 随手把烟袋往腰里一插,老支书搓搓手,满含慈爱的看向三只狐狸崽儿。 慈爱?林星火直觉哪里不对。 “哟,这么肥!会点啥呀?”老支书笑眯眯的,“听说老仙姑先前救得大黄还会抓兔子报恩呐?” 狐狸崽约莫累的不轻,一只两只团一起就地趴在林星火新布鞋上。 “吃的挺多,壮实。”林星火只能诚实的说,心里有点迷糊,德高望重的老支书和她想的可能不大一样? “老支书,看您!这些还是小狐狸呢!再说这么灵性的小东西也了不得了。”魏春凤笑道,“天可不早了,都各回各家,咱们明天再给小林安家。”先前她是怕妙法小道姑害怕,这才多喊了几个婶子陪同,这会儿家家都冒炊烟了,谁家不是老老少少一大家子,可还有不少活得做呢。 婶子们说笑几句就散了,留下老支书三人领着林星火往暂时安置她的五保户家去。 许是女人天生就拒绝不了毛茸茸的可爱小动物,魏春凤见三只毛团子累瘫了的小模样,一只只提起来放进大队长黄大壮帮忙提着的小背篓里。黄大壮憨憨一笑,也不在意那点重量。 一行走,老支书一边说:“魏奶奶不仅是五保户,还是烈属:她仨儿子都牺牲了,唯一的孙女去年也嫁了,如今家里就老太太孤零零的一个人。魏奶奶人敞快,最稀罕你这样的闺女。你先住她家,以后要是有需要再另讲。“ 先前在路上时,魏春凤已经提前跟林星火提过这事了,屯里倒是有空房子,但都破的很了,不能住人。 “三姑婆可能干呢,一听说你要住她家,高兴的了不得,前儿就把西屋收拾的利利索索。”魏春凤是妇女主任,屯子接收头一个女知青时也是她安排的,就问:“你一个人害怕不?用我今儿晚上陪你不?” 林星火倒是不怕,她本是修行之人,多少年都习惯一个人了。 “你的行礼都让人先给送过去了,只剩下粮食还没拉。明天让人帮你拉过去,魏奶奶家还有两间厢房没人住,老人家说腾出来一间给你放物件儿。”老支书道。 哪儿来的行礼和粮食?没等林星火问,魏春凤握着她的手一重,林星火便把话咽了回去:迎面正走来个穿着绿军装的年轻姑娘,长得挺白净精神,就是头发有点少,齐耳短发薄薄一层,将将盖住头皮——可能是刚洗过头的缘故,一眼看上去特别明显。 “常知青,洗了头还出来呀,我们这儿一入秋天可就冷啦。”魏春凤笑着打招呼。 常青爽朗一笑,向支书三人问好后,就道:“这不是今天有遣返还俗的女同志么,我来问问,是不是安置在我们知青院?”说完又向林星火打招呼:”你好,我叫常青,是咱们屯知青队的队长。“ 她边说话边扒拉头发,似乎想努力让头发均匀覆盖,林星火看她忙得慌,便只点点头:“你好,我是林星火。” 魏春凤就笑道:“小林暂时住魏奶奶家,常知青别操心了,快回去吧,一会吹着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常青笑笑,又仔细打量一眼林星火,挥挥手跑了。 等人走远了,魏春凤才嘱咐林星火:“这个常知青啊,心眼有点多。她来咱们屯插队的时候,听说上一个知青队队长被咱们大队长推荐到生产建设兵团当司机去了,就一心要当队长,可是折腾了不少花活,又是改名又是改年龄。她原来叫常青青,非说要听从‘妇女能顶半边天’的指示,把‘常青青’这个忒弱气的名儿改成常青,意思是‘领袖常青’!又说自己年纪最大,该多关怀大家。这一弄,原来投票选出来的杨知青就说‘该叫她这半边天带领知青们进步’,把队长让给她当了。“ 大队长黄大壮说话直,闻言直接提醒林星火:“在那些知青跟前得经心着点,别叫抓住了把柄。” 先前不是没有知青写匿名举报信的,多亏老仙姑名声在外,公社调查组来屯里走了个过场就罢手了。这样的事附近乡屯都有过,也就临乡金家窑这次闹得最大,招来县里一群闹造反最凶的红小兵。 说着话,很快就到魏奶奶家里,林星火刚让热情的老太太亲香的耳热,就被西屋地下放的五个大箩筐惊了一跳。 此时王胡子和岑大柱还等在魏奶奶家,刚帮老奶奶清完炕洞,边从后院拍灰边进来。 岑大柱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递给她:”你们往金家窑那边走了,老仙姑就叫我们从她屋里给你把这些行礼背回来。老仙姑还给你写了个条子。“ 林星火接过来一看,却是在黄符纸上写着“无量寿福”四个字。 林星火都能想象的到,师祖她老人家昨晚上悄摸给她划拉整理东西的样子,一时忍不住,热泪突然就扑簌簌的往下掉,止都止不住。 知青点里,常青边站凑在堂屋脸盆架上的镜子前梳头发,边漫不经心地回话:”见着了,叫林星火。我看她就背着个小包袱,大队长帮忙提了个篓子,怕她没铺盖,叫她来咱们院里跟我睡。魏主任说给安置到魏奶奶家去了。我见老支书也在呢,就没再多事。“ 女知青里年纪最小的肖兰芹撇撇嘴:“干嘛叫她来住?咱们女知青的屋子本来就小,现在就挤得慌。” 灶台边看火的韦卜顺边抠脸上新冒出来的痘包,不满道:“劳动支书大队长和妇女主任接她呀?这是封建迷信思想死灰复燃!” 常青偷偷翻了个白眼,这两个傻子,重点是把林星火安置到魏奶奶家去了!魏奶奶是烈属、是五保户,她家的房子是公社拍板给盖的青砖大瓦房!又宽敞又明亮!知青里好几个人都动过心思,常青也不例外,她之前想借照顾烈属住过去,白帮着干了好几天活,偏偏那老奶奶就不松口。 她深吸一口气,让自己想一想林星火那点可怜的行李,很快心平气和了——现在哪家有多余的铺盖衣裳?村里可不比城市,农民弄张布票能难死。到冬天试试,保管冻的她出不了门。 “咱们都是进步青年,她一个刚还俗的封建份子要进步,还是得让咱们带动。”常青道:“我看,以后先让她跟着咱们做活吧,到时候大家多教教她,督促她尽力多赚些工分,不至于拉集体的后腿。” 韦卜顺不小心把痘痘抠破了,嘶嘶呵呵、龇牙咧嘴的跑过来照镜子。常青嫌恶的瞟一眼他老长的指甲,忙退开一步。 韦卜顺往毛衣上一蹭手上的血:“这倒是!我主动申请监督落后份子的工作。” 肖兰芹嘻嘻笑说:“去!她一个女同志,肯干活就行呗。”肖兰芹才十五岁,家在京市,条件很不错,她赚的工分还抵不上一半的口粮,都是用家里寄来的钱买的——据说本来她哥哥要替她下乡,可这孩子脑子一热,非要自己到广大农村修地球来。她也是唯一一个被家人来雪省反着探亲的知青。 小知青被娇惯的过于单纯了,只关心:“那个林星火长得咋样啊?好看不?” 常青从来不逆着肖兰芹,有问必答:“长得还行,挺好看的。” “多好看?”其他知青也好奇。 常青有点不耐烦,勉强按捺住:“挺白的,大眼睛。刚才天都擦黑了,仔细的我也说不上来。“ “整天窝在屋里念经,那是得挺白。” “一白遮三丑,那我明天得去瞧瞧……” 杨伟搏打断谈论:“饭熟了,各人来盛个人的。” 杨伟搏的对象崔霞边接过自己的饭缸,边白他一眼,小声嘟囔:“就你好心!“ 距离知青院只隔几处院落的魏奶奶家,老支书、魏奶奶、魏春凤和林星火也在吃饭。岑大柱和王胡子刚跟林星火交割清楚,就家去了。魏春凤怕有王大壮老大一个大汉在,林星火不自在,遂把大队长也撵回家去了。 王大壮瞅一眼小仙姑那细胳膊,说了句有重物件别自己搬,他明天打发家里两个小子来帮忙。临走还嘱咐魏奶奶:“您老可别逞强帮忙,别把腰闪了。” 魏奶奶嫌他聒噪,挥着炕帚把人撵出去了。 老支书特意留下,就是想问问林星火的情况,会些什么?老仙姑有什么交代没? 没等林星火想好怎么回答,魏奶奶就说:“闺女,会念经不?”她不识字,想跟着念一念,给儿子超度超度,祝祷祝祷孙女。 老支书一摆手:“别整那些没用的!” “老话说‘霜前霜,米如糠;霜后霜,谷满仓’,去年霜打的早,果然今年的稻子就没往年好。结果今年又早两天,后儿才是霜降,今早晨就下了霜了!我思量着,是不是有法子给解一解?“老支书目光灼灼:”是不是得设个法桌?五供、香炉,我家都有!“老支书小时候见过老仙姑做法事,据传特别灵验,只希望林星火能学到一鳞半爪。 林星火沉默了,合着老支书还是个实用主义者,讲迷信得分清有用、无用?怪不得刚才还问狐狸崽儿会点啥。 “我能做法事,但大概是没用的。”林星火老实说。 老支书有一点失望,仍道:“有用没用,做了再说。”万一有用呢。 “可能是土壤、肥水的问题?”种地真是林星火的知识盲区,她那点养花养草的见识与种地隔有鸿沟。 在什么地方唱什么经。林星火默默把种地这一项列入待学。 饭后老支书明显有心事,林星火也没好意思说自己医术还不赖,医为道家五术之一,她的医术当年是经过实践验证的。 老支书没留多一会,他揣着事,喝了魏奶奶一碗饭后茶就忙慌慌的找人商量去了。 魏春凤帮忙把铺盖从两个箩筐里拿出来铺好,嘱咐她早点歇息,这才回家。魏奶奶觉早,没说几句话就睁不开眼,也往东屋睡了。 林星火将箩筐里物件一一拾掇出来,发现师祖不仅给她准备了四季的衣裳,筐里还藏着一块呢料、两卷细布。其余竹编暖壶、脸盆、痰盂、镜子、煤油、梳子剪刀、碗筷搪瓷杯等等应有尽有,连黄历都有一本,件件崭崭新。 除了用的,还有两包红糖、一罐子蜂蜜、两匣子饼干、一罐麦乳精、几个二合面包子这些吃的。 筐底毛笔和墨锭各有一匣子。唯独细心的没放经书和黄纸,免得叫人捉住林星火的把柄。 林星火原本真没想到铺盖衣服的事,她自己的小背篓里只带了这两日穿过的换洗衣服。她脑子里明白如今物资缺乏,可实际上没这个具体概念,根本没入心。实在是这辈子醒来的时候短,而且山上庙宇虽破但五脏俱全,那格局屋舍都是林星火早就熟悉的模样。 盘腿坐在炕上,看着时代感满溢的屋子,林星火突然有种如今切切实实是72年的真实感——比前几天她缝被子的时候更真实。 她正发呆,团在炕头鼾睡的三只小狐狸醒了,尖尖的小鼻子嗅来嗅去,把林星火放在枕边的小包袱拱开了。 三只毛团子嘤嘤的叫,竟然打了起来。个个连拱带撞,小团子还挺凶,不知抢什么呢。 林星火回神,忙把三小只分开,从毛肚子底下掏出一块淡青色半个巴掌大的小木牌。拿走了那木牌,狐狸崽们还不乐意了,争相往她手上蹭。 林星火一胳膊强制把三只搂住,细细端详那木牌,正反面光光滑滑,唯有侧边窄脊上,阴刻着“林妙法”三个字。 不知是什么木头,也不像绿檀。林星火从前有过很多贵重念珠,顶好的绿檀也不稀罕,都不是这模样。 稀奇的是这木头颜色不像染的,还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幽香,闻之似有凝神静气之效。 第四章 林星火仔细检查了一番小包袱,狐狸崽把手绢给扒开了,可见小木牌是藏在这里头的,也不知道师祖什么时候偷偷放进去的? 这木牌也看不出什么来,林星火便把木牌放进个小荷包里塞在枕头下。 按面额大小整理好自己这九十多元的巨额财产,林星火把钱包塞进炕柜深处,她想自己大约也用不着什么钱:村里和山上差不多,也是以物易物的。 才这样想,林星火就忽然发现屋里找不着能看时间的钟表,茫然四顾,唯有窗外中天明月昭示着时候不早了。 还是得想法子买块能看时间的表呐!林星火忽然觉悟:她买不起!不免悻悻一叹,真穷哇! 狐狸崽们不懂人心被自己扎的滋味,挤挤挨挨的蹭过来撒娇。林星火抱起三狐中的老大、眼睛上长了圈白色绒毛的那只,板脸吓狐:“再闹就把你卖了换表!” 老大压根不怕,伸长脖子蹭脸颊,这一动就把藏在颈毛毛里的铜铃铛露了出来。林星火放下它,拨了拨那铃铛,仍旧有点纳闷明明能看见里面的铜丸,可怎么拨弄都没声音呢?难道是年岁太久都锈住了? 小狐狸们脖子上各挂了一个,打眼看去就是指肚大小的寻常铜铃,花纹做工还比不上屯里大青骡的那个呢。师祖先前还神神秘秘的说这是祖师爷留下来的传承,只等有缘人——当时是,师祖一边大谈特谈传承重要,一边利索地用皮绳把‘传承’往狐狸崽儿的毛脖子上挂。 行,传承就传承吧,大约是祖师的猫曾经戴过的。等狐狸崽们长大回归野外时,她把铃铛摘下来就是,保证让祖师爷的铃铛能传给下一只毛茸茸。 睡着前,林星火鬼使神差把装着小木牌的荷包掏出来挂自己脖子里,和崽儿们达成了一致。 *** *** “咯!咯咯喔!咯——”天还未亮,屯里的公鸡们就唱声嘹亮。 林星火捏捏眉心,披衣起身,心说魏奶奶家的公鸡突地没声了,别是黄鼠狼之类的野兽溜进来了吧? 点燃煤油灯,打开堂屋门,林星火就看见门口竟然蹲着只半人多高的大狗,嘴里还叼着只兔子。 ——这是师祖和老支书说过的“知恩图报”的大黄狗? 此时林星火忽有所感,绕过大狗几步走到院子当间儿,举目朝西南方眺望:西斜的月辉交织晨光,远山朦胧,如浓墨铺就;而群峰环抱之处,有白雾弥弥,好似水墨画心脏处突兀地抹去一块—— 不咸观不见了。 静立中庭,林星火莫名有些恍惚,只觉己身好似浮萍,悠悠荡荡,不知归处。 不过短短十日,她竟已把不咸观当成自己在这个陌生时代的锚点。如今锚点隐去,林星火一时失了沉静,心中暗潮汹涌,难辨滋味。 …… “小林!闺女!你咋没声了?是不是黄皮子摸进来啦?”魏奶奶一面连声问,一面系领口盘扣,颠着小脚紧着往出走:“你别怕,先进屋去,我吓跑它!” 老太太刚踏出门槛,就忽然呆住了,稍顷,声音陡然压得又轻又缓:”丫头,你慢慢地往后退,别转身,别跑,别害怕!退到柴房里,把门闩上!“ 林星火不明就里,依言后退两步。大黄狗正看着她,见她往外走,扭身衔起兔子就跟上来。 魏奶奶可急了,回身抄起堂屋的油灯往狗身上扔,一下子又捞过门边墙上挂着的锣,“锵锵锵”地敲起来:“打狼啦!打狼啦,有狼进屯啦!” 大黄冲着魏奶奶龇牙,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沉警告声。 魏奶奶敏捷的不像话,用身子抵上门,留下大腿宽的缝吸引狼的注意:“丫头!快跑!” 不咸屯各家的敞院都没围墙,矮矮的栅栏连成一片篱笆寨。铜锣声一响,不一时就跑出来好些个衣衫不整的社员,有拿叉的、拿铁锹、拿柴刀……“是魏奶奶家!是狼!” “狼下山啦!能看清有几只吗?” “各家老娘们抵住门看好娃子!有狼下山!” 大黄扭头对着凶神恶煞向它冲来的乡亲们咆哮,远处还传来“嗷呜”“嗷呜”地应和声。 大家伙心里一沉,最坏的事发生了,真是狼群进村了! “三人结成一组,先把狼引出魏奶奶家!”生产队大队长兼民兵队长黄大壮冲在最前头,死死盯着狼的眼睛。 大黄回身把林星火护在身后,越发的伏地弓背,龇出尖牙—— 冲突一触即发,林星火顾不上别的了,沉声大喝:“大黄!” “大黄!” 大黄咆哮声低了三度,但那双泛绿的狼目始终未离开有敌意的人们。 天知道知恩图报大黄狗怎么就变成了狼!上辈子林星火也没见过活的狼呐。 “大黄,趴下!”林星火只好学着记忆里便宜弟弟训他那头杜宾的样子,“趴下!”那对弟妹还曾放狗恫吓过她,不过林星火当时已“修得气感”,轻轻松松就仗着身手喝退了杜宾。 但如今的小道姑只是个昨儿多走了些山路,今天便觉双.腿酸痛难受的小点心。 幸亏师祖的信誉没塌,这叫大黄的狼真就踌躇着趴下了。 住在村头,风风火火骑驴而来的老支书傻眼了:“大黄?” 就着微亮天光,大家伙儿细瞧趴着的大黄,扛着铁锤的大队长黄大壮啧啧:“好家伙,这大体格子,得是头狼吧?”不愧是老仙姑,在她老人家跟前,头狼也得像狗似的听话!看这样子,小仙姑是得了真传了。 老支书瞪了他一眼,向大伙挥手:“都散了吧,散了吧。” 男人们哪有不爱大型犬的,尤其见这狼还挺听话,它嘴边那只兔子是要送给小仙姑的吧?大家凑热闹凑得兴高采烈。 魏奶奶一拍大腿:“哎唷,赖我!这就是老仙姑座下的大黄呐,真威风!” 老支书鞋拔子脸耷拉的更长了,是说这个的时候么?没好气地大吼:“一个个心里没二两数!不冷呐?都给我回家去!顺道叫你们媳妇儿也家去!” 汉子们这才瞅见后面老娘们们一个个披头散发,打着火把就要上来了。 “走!家去!”王胡子喊住自家婆娘,打量她手里那根着着火的树杈子,气道:“天爷!就这么个小枝子,能唬退啥啊?你说你出来干啥!”别的大嫂子小婶子手里那火把也不大像样,可总比自家这个靠谱,“还不如在家看闺女来,咱家彩锻没吓着吧……” “闺女闺女,你就知道你闺女!你咋不看老娘是舍着命来帮你的!嫌树杈子,那粗棍子一时半会能点着吗?” 旁边有人大笑:“二嫂子拿根树杈子就不错了,我家这个把门帘子缠上当火把了……哎哟哟,你这是蘸了多少煤油?败家老娘们!” 这厢,被惊醒的狐狸崽们好容易爬过门槛,飞快的捣腾着小短腿,一溜烟钻进铁灰色大狼柔软的肚皮底下去了。大黄也不撵它们,任由小狐狸取暖。 季秋时节,晨风寒凉,林星火打了个喷嚏,是彻底不怕这头“大黄”了。 “咱们俩闯了大祸了!搅了半屯子好觉!”林星火试探着撸了把狼头,指向南山:“快带着别的狼回山上去吧,以后可别来了!” 大黄用吻部把兔子往林星火脚边推推,就是不起身。 它赖着不走,林星火只得把它暂时撵到柴房里去,让三个狐狸崽看着。她自己洗了手,利落的帮魏奶奶做起早饭来。 小狐狸们早就饿了,林星火在放盐之前盛出来一钵兔肉粥。小家伙们吃的狼吞虎咽。踟蹰了下,林星火给大黄也分了半钵肉粥。好在那兔子够肥,煮了满满一大锅肉粥,够给方才来帮忙的乡亲们每家分一碗。 大黄吃完了粥,伸长脖子“嗷呜嗷呜”嚎了一嗓子,这才晃着粗大的尾巴施施然朝狼群应声处走了。 吃罢早饭,老支书带着两个后生赶着骡车来了,车上码着三大一小四个麻袋:“两麻袋红薯,一麻袋粗粮,一小口袋细粮。先前老道姑跟屯里说好了的,这次换药,她那里送六成,剩下四成给你。”实际上四成远不止这些,只是一次运过来忒扎眼。老支书人老透彻,大庭广众送这一趟只是表明人家小林自己有口粮,够吃! 这时,魏奶奶家院子里有不少大婶子大娘们,部分知青也在这儿凑热闹。 这是因为天亮之后,就有社员发现莲花峰被雾遮住了,有老仙姑大发神通,来看林星火的人就更多了。 “老仙姑是真本事真气魄!比往年提前半月封山,叫金家窑的那些人后悔去吧!“金家窑公社和下头几个村还都没换到药呢——别说什么县城有医院的傻话,他们这地界儿,一进农历十月,那大雪就不知道啥时候下下来了,到时厚雪能埋人。还往县里去?那不叫治病正经得叫找死。 大家伙都围着魏奶奶和林星火说话,好几个上年纪的老人家还慈爱的摩挲林星火,传授经验:“光有口粮还不成,菜啊果子啊都得囤起来,冬里才舒坦。”“只怕你魏奶奶没晒多少干菜,我家多,我叫家里的皮猴子拿两篓子过来。”“西山坳的柿子挂霜了,你柱子叔最会摘柿子了!”“……” 林星火这会儿倒没太窘迫,她发觉自己只要认真聆听就好,老人家们你一言我一语就能说的很高兴。 人群外,常青直勾勾的看那些粮食。她是做梦都想吃一口白馍馍。可她干活不行,赚的那点工分只有多换红薯玉米才够吃,家里也指望不上。 想了想,常青问杨伟搏:“这一麻袋得有二百斤吧?林同志能吃的了这么多粮食?” 杨伟搏瞅了她一眼,没吭声。 崔霞把杨伟搏拉走,白眼一翻:“各人的口粮个人吃,你管人家吃得完吃不完。这么热心,咋不问问肖兰芹分的那点口粮够吃不?你咋不把你吃不完的分她一些,也省的她家里大老远寄粮票来了!“ 杨伟搏反手握住崔霞的手:“走吧。” 崔霞兀自不平:“就她精!别人就都是傻子啦?煽风点火站干岸,挑唆人出头替她去分别人的粮,填她自己的仓,末了她干干净净还要做个好人哩!” 常青梗了梗,眼角瞟见那俩人手牵手走了,心里暗骂:“不要脸!搞破鞋!” 偏偏这会韦卜顺和肖兰芹都不在。肖兰芹是又犯了资本主义小姐病,在屋里躲懒;韦卜顺则因为抠痘感染了,整张脸这里肿一块那里红一块的,跟癞·□□似的,正想办法补救呢。 没法子,常青只得自己站出来,笑着问林星火:“林同志已经确定留在不咸屯了吗?公社批复的这么快呐。听说林同志是京市人,留在这里,按性质来说,得算知青吧?” “咱们知青院挺宽敞的,东屋只住了我们五个女知青,大家都是积极分子、热心友爱,你来和我们一起住吧,正好大家能共同进步。“知青队长特别和善,欢迎林星火加入进步青年的行列。 常青抚抚头发,眼眶动情地微微泛红,对林星火真挚的说:”听说林同志也没有别的亲人了,我很能体会这种感受,其实像咱们知青们,个个都是远离亲人来接受乡亲们的再教育——你别难过,我的意思是咱们知青就是你的亲密战友,是比亲姐妹更亲的无产阶级家人!“ 林星火愣了下,随即直直看进她的眼睛里,直到把那点泛红看褪了才指指现在居住的西屋:“我的行李多,知青院放不下。” 常青不信,她昨天明明看见林星火就带了那点东西!装啥相呢,又是个虚荣肤浅的人:这样的人只要用大道理框住她,再说些好话,不怕笼络不住。 常青的信心大涨。 其实若不是为了粮食,为了老支书和大队长的另眼相看,为了那更长久的利益,就常青本心来说她才懒得拉拢这种落后份子呢!在常青看来,林星火就属于该被打倒□□的牛鬼蛇神,比肖兰芹那资本主义做派还令人不齿呢。 在她小时候,常青的奶奶是筒子楼一霸,骂架的话一套套的。奶奶的话里,旧社会那还俗的尼姑道婆就跟从良的妓.女没啥两样,都是下贱人!这话虽然早不敢说了,可观念已经刻她骨子里了。 常青是打心眼里瞧不起林星火。 第五章 爱信不信! 林星火冷眼瞥过去,唬的正卖力表演的常青后退了半步。 常青被那黑漆漆的眼珠子一扫,不知怎的就有些害怕,差点连脸上知心大姐的笑都维持不住。 眼见她还要说话,林星火心里叹气:修为不在,气势都没了,想当初同行都得尊她一声”元君“的时候,一个眼神就能震慑住满堂人,连那对胆大包天的林家弟妹都从不敢当面放肆,只能在背地里下绊子耍阴招。 林星火再不善与人虚与委蛇,也觉得自己要是直接要求她闭嘴大约不太合适。正想着该如何让这位聒噪的常知青闭嘴,不咸屯的妇女主任魏春凤就从外头挤了进来。 魏春凤睨了常青一眼,笑道:“什么叫论性质该属于知青?知青不就是知识青年嘛,哪里来的性质!这又不是城里户口,还能焊身上不成,照这么说,后生娶了女知青不能给媳妇落户,知青娶了我们屯的姑娘就更不能落户——好家伙!这是要抄了小两口成家才分配的宅基地呐!“ 别看魏春凤这个妇女主任开会时常喊口号,称自己是‘无所畏惧的唯物主义者’,其实她可迷信老仙姑的本事了——这好不容易小仙姑愿意在她们屯落户,还冒出个程咬金来?常青青有什么打算,魏春凤是不知道,可依这位知青队长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尿性,想也知道没安好心。 常青尴尬,半晌才说:“魏主任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好心,今天早晨林同志不是还把狼引进魏奶奶家里来了么,我想着知青院人多气势足,还砌了土坯墙,那些野兽不敢进去也进不去——魏奶奶年纪大了,可别再受惊吓了。“ 饶是魏春凤也得承认,这常青脑子转的是快,可她转念一想就更气了:常青不仅打别的算盘,居然还给小仙姑扣了个屎盆子在头上。 其实林星火倒是认同常青最后一句话,魏奶奶今天早晨是吓得不轻,亏得她老人家身子骨硬朗才没出事。林星火觉得这样的事以后还真可能会再次发生,天知道师祖她老人家曾经救过多少动物,光自己听她念叨过的就不仅有大黄,好像还有个花花? 再有就是魏奶奶家在屯子中心,人来人往太多了,光这上半晌来探望稀奇的就闹得她头疼脑涨——所谓幽潜学道,她虽要入世,也需要一些清静的时间来修行。 看来之后得寻个偏僻些的住处独居才妥当。 林星火把这一则打算暂时记下,只听常青又说:“大家伙都说那狼把大队的驴子吓着了,您说万一狼把驴咬伤咬死怎么办?那可是生产队的驴,是集体重要财产,我们每个人都有责任保卫集体财产!” 魏春凤不好直说老支书把驴骑过来,打的就是用驴喂狼的主意,这也是本地山民多年的智慧:野兽下山时,舍出一小部分牲口,才能保住大部分家畜和人命。 她不好说,刚指挥后生把林星火的粮食搬进西厢的老支书就说话了,那腔调掷地有声:“我早前特意骑驴过来的,为的就是叫狼吃驴,别伤着了人!咋?无产阶级社员们的命还不如一头驴?不说那狼是好狼,是认识的狼,就算是恶狼真把驴给吃了,那驴也是为集体做贡献了!是为无产阶级主人公们牺牲的!死的光荣!” 嘁!戴高帽唱高调谁不会呢?当他这些年公社会议是白开的! “都干啥嘞!工分不赚啦!挤在这里扯什么闲篇儿,该干啥干啥去!”老支书吼道:“都扣半天工分!” “一个个咸吃萝卜淡操心,心不往正地儿用!”老支书指桑骂槐特别顺溜。 魏春凤和老支书是一个比一个精,那话头根本不往林星火身上沾,都瞎眼似的就揪住她话里的一点说,把大家伙的关注重点都带偏了。常青气的哟,但也没法子再暗搓搓诱导触发村民对林星火的隔阂。 常青想偃旗息鼓了,但林星火却嫌麻烦,不想以后再应付这位似有恶意的知青队长。 她眼神好,刚刚就瞅见篱笆外秸秆垛不起眼的旮旯里露出了一片铁灰色的毛皮。 “大黄?”林星火唤了一声。 藏在草窝窝里的两只耳朵唰的竖了起来,那只叫大黄的灰狼突地蹿了出来。吓得人群“嚯”声四起。 蹿到半道儿,大黄又想是想起什么似的,颠颠的又跑回去从秸秆垛后头拖出一只鹿角老长的雄鹿来,拖行时还被鹿角扎到,疼的它“呜呜”叫,南山立刻就传来应和的狼声,大黄立刻不呜了,特凶神恶煞的嚎了回去。 这大灰狼好像有点缺心眼?林星火觉得用大黄吓退常青的打算可能不大行。 在大黄把雄鹿使劲怼到林星火跟前,鹿身上未干的血迹蹭了她一鞋一裤腿、顶着林星火不太友善的眼神、却还嗷嗷上蹿下跳似乎在表功时,林星火确定这狼是真不大聪明——它还不见外的四处嗅,用爪子刨魏奶奶家的墙根。 林星火生怕它当场撒泡尿标记地盘,伸手揪住硬喳喳的狼毛:“趴下!” 一面摁住大黄,一面对退到西屋窗户根的常青说:“常知青确定还邀请我住知青院?” 此时那些婶子大娘们早腿脚利落的一窝蜂挤进魏奶奶家的堂屋里了,都趴着门缝和窗户看热闹呢,年轻力壮的常青被挤得根本连门槛都没机会跨过去。老支书眼明脚快的和几个后生占据了西厢房。魏奶奶家是三合院的格局,正屋三间,两侧有厢房柴房,常青再想躲进屋子里,除非穿过林星火和灰狼躲去柴房里去。 常青不敢。 直到直面这只野兽她才知道为什么屯里家家户户都在门后挂铜锣。为什么每年秋末都要组织民兵队进山探查野兽踪迹。为什么乡亲们议论临县又有野兽下山袭击人时会说“多谢老仙姑保佑!”的话。 血淋淋的雄鹿卧在地上,大黄扭头想舔林星火的手,林星火搬住它的脑袋,正对常青。 原来狼有这么大,獠牙那么尖!常青吓得人都恍惚了。知青院那堵人高的土墙,这狼一扒就能跳进去吧? 眼见知青队长头都快摇掉了,林星火有点高兴,看来这位以后会躲着自己走吧。 成功人仗狼势,解决了一个小麻烦。 林星火把大黄撵到柴房,虚虚挂上外横闩。大黄今早刚在这里趴过,见林星火关上门也没反应,兀自拱散了稻草趴上去。 知青队长是被两个年轻嫂子半提半搀回去的,老支书扫了一眼,在心里的小账本上记上:常知青的工分今天算完球了,另两个借机偷懒的也得扣工分! 林星火叫住老支书,同他商量搬家的事。 老支书有些为难,魏奶奶这里确实不大合适,这是在屯子当间儿,就算这狼通人性不咬人,可保不齐什么时候就吓着娃子老人了。况且小林说得对,今天半屯人是都认识这头狼了,可日后万一还有别的动物下山来寻小林呢?老支书可是听说过老仙姑驱使百兽的事迹,从前兵荒马乱的时候还立过功哩! 但,哪里有合适的房子呢?那些没住人的老屋,都破败的很了,忒委屈小林了。若是重新起房子,家家户户倒都有囤着的泥坯,合计合计调集砌两间屋子的量不难,现下土地还未冻实,老少爷们费把子力也能建起来。 可事情不能这么干!不说屯里有老规矩,外来落户的想要分宅基地起新房子,得在屯里居住满一年,且得对屯子有不记工分的贡献,比如男的参加民兵队值班巡逻、女的进采摘队拾野果捡蘑菇等。就是只考虑小林日后得在不咸屯扎下根来,就不兴出这种烂头的椽子,乡亲们现在是稀罕小林,但靠的是老仙姑的恩德——俗话说“远香近臭”,和大家伙日久天长共处的,到底是小林自己,不能从开头就揣上疙瘩。 “你叫我想想。” “老支书,屋子破败不怕!”林星火指指地上那头肥鹿:“只要修修屋顶,能遮风挡雪就成。正好把这鹿分给帮忙的乡亲,就当谢饭了。”之前的兔子她收便收了,这鹿就当她先借大黄的,日后搓些药丸子回报大黄。 老支书握着烟袋,心头松快了些:是个眼明心亮的好孩子! 他更得给这闺女寻个好地方了!等达到条件,就直接把地方划给小林做宅基地,在原地推了老屋重起就行。 “明儿你来大队部,我先跟你大壮叔商量下。”老头板着老鞋拔子长脸,一脸严肃的边走边思量。 这日直到晚上,林星火才终于得了清静。 大黄在柴房陪狐狸崽玩了一会,吃了一盆林星火特地割了块鹿腹肉给它做的肉丸子汤后,傍黑才终于肯走了。林星火虽觉得它不如小狐狸们机灵,但仍把大黄送到南山脚下,用树杈在地上划了线,再三演示“过线”就挨树杈子打,揪住他的耳朵叮嘱它别再进屯子了。 * 十七这日,林星火该上工了。 不咸屯生产大队只有两个生产队:生产一队队长由大队长黄大壮兼任,里头都是各家的壮劳力,一队的男社员能拿十分的满工分,妇女青壮则大多拿八、九分;生产二队里则是剩下的能出工赚工分的社员,包括半大少年、老年男劳力、小脚老太太、孕期、哺乳期妇女……还有全部的知青。 生产二队的队长是王胡子的娘,王大娘为人公道,屯子里大小活计全在她脑子里摆着,这个活几个人、那个活多长时间她一清二楚,报给记分员的工分基本没人能挑毛病。王大娘还是干活的一把好手,二队的老弱在她的带领下,劲头不比一队虚。 一大早,林星火在“上工铃”之前赶到大队部,老支书、大队长、王大娘都在。 老支书先把空屋的事说给林星火:”这两处屋子都还行,整修整修能凑活一冬,你看看你中意那个?“ 又指向王大娘:“王大娘家在村尾,住的也偏。你王大娘说了,让你下了雪就去她家和彩锻一起住,大雪一下,老仙姑座下的野物也不能下山来了。” 林星火记得王彩锻,一个六七岁的小丫头,昨儿下工后王胡子带她到魏奶奶家串门儿,小丫头那双眼珠子都要黏在狐狸崽儿身上了,而且大胆的很,还敢偷偷去瞅大黄。 林星火也没先拒绝人家的好意,她一眼就相中了简易地图上圈在南山脚下的那一个红圈。 老支书皱眉:“这个有点太偏了,离别家忒远了,方圆二里地都没个邻居。”他属意的是另一处,只不过运动后养成了“民主投票”“社员表决”的工作习惯,才薅出南山这个,没想到小林就愿意那里。 老支书没劝动林星火,只好说:“五六天就能修整好,你在那里过渡半个月,冬里还是住你王大娘家去。”王大娘家还真就是离那院旧屋最近的一家的。 负责给二队社员分配工作的王大娘见完了老屋的事,赶紧说分活的事,马山就到上工的点了。 之前三个人就简单商量过,林星火毕竟在山上长大,恐怕大多数活都不会做:“我看不如先做饲养员,跟着学学怎么照顾牲口?”小林能摆弄的了狼和狐狸,再学一学,应该能胜任饲养员的活。 林星火可不知道生产队饲养员的活是个轻省的肥差,闻言便应声,听从分配。 王大娘亲自把林星火送去了生产队的牲口院,老饲养员姓黄:黄三伯在旧社会就是老把式了,如今六十多岁早就该回家受儿孙奉养了,但他舍不得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大牲口们,这才还出着工。不过老头腿脚越发不好,如今只是在带徒弟,林星火刚进来的时候就听他骂呢:“榆木脑子!没见这只猪三天不长了?看不见和别的猪差了一圈了吗?还不把它单分出去,搁别的圈里去!” 魏春兴忙讷讷的去干活。黄三伯气的没法子,跟王大娘抱怨:“春兴肯干,驾车也行,可这脑子真木,就不像是春凤的弟弟!春凤那闺女多机灵,春兴哪怕能有他姐一层呢……” 王大娘劝了几句,就指着林星火跟黄三伯说:“这不就给你送来个灵巧的,这孩子你说了,她保管记得住。” 又嘱咐林星火:“跟你黄老伯好好学,重活就叫春兴那小子去干。” 魏春兴搓着手光点头,林星火看他十八.九岁的样子,左腿一瘸一瘸的,眼神却很清澈。 想了想,林星火指着那头刚刚被隔离出去的猪,猪脚下踩的稻草已经被拉上了稀:“先多喂些马苋菜试着止泻。一会你摁住它我看看有什么草药,再给它正经治。“马苋菜就是马齿笕,也叫猪母菜,有清热解毒、涩肠止泻的功效,适用性极广,能治疗预防不少猪病。马齿笕在这季节虽已到了尾期,但到处都能找着。 王大娘的眼唰的一下大睁,跟镀了层金光似的:”你会给牲口看病?“ “老支书咋没吱一声呢!”王大娘啪啪拍巴掌:“哎哟天爷来,俺们屯捡到宝啦!” 第六章 老支书说五六天就能整修好南山老屋,实际上用了十来天才完工。 那天大队长黄大壮说了一声这个事,就有不少社员愿意帮忙,黄大壮当即点了十来个利索的,天天下工后去给老屋抹墙扒炕、上苫铺房草。这都是大伙做熟了的活计,不过多花点气力的事。 要知道屯里少有新鲜事儿,大家伙儿可正对灰狼送肉的事津津乐道呢。屯里人朴实,就觉着小林不愧是老仙姑的传人,有仙气儿!结果越发惹得那十来个帮忙的青壮个个抬头挺胸:小仙姑还给帮忙的各送了十斤鹿肉做谢饭,这可是那头叫大黄的狼送的报恩肉!把屯里别的人家羡慕的不行,不为那口肉,为的是肉上沾的仙气。 这本来就是个热灶,谁知没过一天,又传出林星火会给牲口看病的消息,还是黄三伯亲口承认的,他老人家最是一口唾沫一颗钉的为人,还能有假?如同给热灶上浇了一瓢油,社员们的反应更大了,结果第二日王大壮再过去忙活的时候就发现地上垒了十来个土坯垛。 “咋回事?”黄大壮问,这些土坯都够起一间屋了。 “王胡子,你说!”黄大壮指指有朵歪歪扭扭小花图案的土坯垛,“别装相,就你家的用这记号!”家家户户都在坯场和泥脱坯,各家有各家的记号,别人家都在坯模子上挑个地方随便刻个三角圆圈啥的,就王胡子这个孝爹,非得用他家彩锻画的花朵。 王胡子憨笑:“那个,小仙姑不是说明年给还么,我想着要是能用仙姑家的土坯给我家小彩锻砌个新炕,那多好!“ 每年入秋都得修缮一回土坯房好过冬,各家相互借几块土坯是常事,第二年脱大坯的时候帮把手就行。林星火来送肉的时候当着大家的面请黄大壮把用的土坯记下来,她之后是要还的。王胡子当时就想着把自家今年剩的搬几块来——扒炕能用多少土坯,他们这些人一家出几块就够了,什么还不还的。谁知第二天他娘就跟他说林星火治好了拉稀的猪,王胡子立马上心了,搁他眼里,这实实在在的本事比那些狼啊狐啊的道行还叫人眼热。于是昨儿晚上收工后他又摸回来,悄咪.咪的把家里剩下的土坯全拉了过来: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先下手为强哇,小仙姑睡着他家土坯盘的炕,是不是得多亲近一点他家彩锻儿?他家彩锻那么机灵,耳濡目染下来总能学到点啥!王胡子都已经在心里打上包票了,以后每年小仙姑家要用的土坯,他王胡子全包了! 可谁他娘的能想到,这起子兄弟都不傻,不管目的是啥,大家全做了一样的事! 黄大壮“嘿”一声:“又装憨!小仙姑那身板板,是能活大泥呀还是能脱大坯呀?瞎白话啥,你能不知道小仙姑要还,也不会还土坯子!“ “都别装聋啦,咋弄来的咋弄回家去!老支书将跟我说,小仙姑家的土坯先用集体的,回头让小仙姑配点牲畜们常用的药放在大队部抵账,社员们都能用工分去换。“ 他说他的,王胡子这些人当面应了,可谁也没真把土坯拉走。完工那日,以王胡子打头,插着火把忙活了一.夜,愣是给又起了半拉新屋子。黄大壮第二天早起过来的时候,人都傻了:“房草好说,可檩子、椽子怎么整?” 再有就是新屋苫房草和老屋不一样,老屋架子在那里呢,框架顶子都是全的,补补房草就成,屯里的劳力都能做。可新屋不一样,得请把头。苫房是技术活,把头苫出来的房子才结实耐用,不然就是破马张飞。 王胡子搭着好兄弟岑大柱的膀子,笑嘻嘻的说:“咱们兄弟们都打算好了,南山半截腰不是有间塌了的老庙么,就是原先的金家大管家盖来供他老娘牌位的那间。那庙早些年被屯里的长辈们推了,砖啊瓦啊好拿的都扒走了,倒是大木没能搬走,上回去莲花峰,我绕过去看了一眼,还留在那凹子里呢。”当年那大管家逃跑时把原先山路那侧给炸塌了,过了这么多年才从南山另一面又走出条小道。 “至于把头,柱子说他二叔捎信说明天回屯子。”大柱的二叔是十里八村数一数二的好把头,在县城建筑队当临时工,建筑队管整个县城修路挖河、给集体盖房的事,忙得很,每年只在快入冬才能回家住。 “小仙姑一人住,挖地窖不如接一间西屋当仓房。”岑大柱补了一刀。 把黄大壮气的喘粗气,捏着鼻子认了这话。到底又拖了七天才算完工。 结果林星火看见的,就是齐整的三间泥草房:土墙外面用白墙灰抹的平平展展,堂屋起好了大灶,类似牲口院有南北两个灶,南灶台大些是做饭取暖用的,北灶小一点,能临时给牲畜烀点食吃;东屋有两面炕,西墙角接堂屋南灶砌了个小炉口子,能烧水;新接的西屋没盘炕,靠东墙放了一张老大的木桌,剩下的地方都挨墙摆着快到顶的大木架子。 老支书说:“西屋是新起的,没通火墙,只有东面的墙挨着堂屋,能有点热乎气。这屋你就当仓房使,桌子架子是原来没收的地主家的东西,搁在大队部好些年了,也没人换它,就给你使了,工分你先欠着吧。“大队部有一仓库当年没收的家具摆设一类的物件儿,社员们可以用钱和部分工分去换,但大家宁愿自家锯两根木头自己做,也不愿花那个钱。 先前小林听说如外给起了间新屋子时,就拿了五十块钱给他,老支书只收了二十,其中十五给岑把头,另外五块老支书替林星火换了些家伙事儿。 林星火看那些架子原本的花纹都被或削或磨弄掉了,但确实是好料子,不由可惜道:“好木头!”五块钱不够吧? 老支书摇头:“就是银杏木,这木头忒硬,不好加工,又沾着个长寿树的名,咱们这儿倒少有弄它做家具的。”这些架子破四旧的时候遭了一回罪,弄得怪丑,更没人换了。 林星火跟魏奶奶道别,气的老人家揪着魏春凤直埋怨。她们一老一少两个相处的颇和美,魏奶奶觉得家里人气都旺了,还没亲香够,这咋就要搬走了? 但上回大黄进村真把老太太唬了一下,那天晚上魏奶奶没能歇好,次日就有点犯眩晕症。手里没药材没毫针,林星火只能给她按摩穴位缓解——年轻时吃的苦太多了,魏奶奶情志过极、内伤虚劳,有中风的危险。 这话林星火私底下跟魏春凤提过了,说魏奶奶得仔细养一阵子,她之后想法子配些药。而且身边最好能有人陪伴,她看的出老人家是有点怕孤单。 魏春凤感激的了不得,帮林星火搬完了家,魏春凤就厚着脸皮带着闺女赖进了魏奶奶家。魏奶奶又气又笑:“你把来福自己扔家里算什么事。多大的人了,吵吵两句就离家,不成样子。” 魏春凤摆摆手:“分开点对我俩都好!姑婆,你说陈来福咋这么拖拉呢?干活不行,说话不行,啥啥不行,反倒是嫌我太厉害!咱们这里闺女多稀罕呐,他倒好,一点不疼小囡,就会眼馋别家好几个大小子。给他几个大小子,他当爹的能养活不。“ 魏奶奶从来不劝女娃子‘女人别那么厉害’的话,她只告诫魏春凤不许窝气伤身。 魏春凤一是不放心三姑婆,二来的确是不愿看陈来福那张整天拉拉着的脸:“小囡都不愿叫他了。孩子叫爹,陈来福虎着张驴脸爱答不理。要不是当着小囡的面,我能上去直接给他抡飞了!他还赖我不给生儿子,就他那一哆嗦的能耐,有个小囡就是托我这地好的福……” * 不管怎么样,林星火赶在十月前搬到了南山脚下居住,这处房子算她租赁的大队的,每年得给大队两块钱房租。 不咸屯已进深秋,地里基本没什么活了。每日只上一晌工,每家每户都要忙着储备过冬物资。采摘队、巡山队、秋捕队、拾柴队,各式各样的队伍就自发组织起来。 林星火要一人居住,入冬也不算去王大娘家,自然得做好准备。三只狐狸崽儿还指望她呢。 没搬家前,魏春凤就拉林星火参加了采摘队,跟随娘子军们打过山核桃、摘过山里红,有嫂子还分享说:“西走一里地有山坳子,长了一片野榛子林。往顶上走是松林,过两天巡完山大队长会领着打松塔,咱们妇女干不了这活,但得去搂松针,冬里引火就指着它了。再往里,咱们就不敢去了,民兵队也只在外围转转,老年间倒是有采参人有胆量进去。“ 山里红、野榛子、山核桃、沙果、秋子梨……这片大山的宝藏无穷无尽。 但林星火不咋行,她力气小,眼明手快只占个眼明,不如别人利索。慢腾腾的身手实在拖后腿,林星火还想跟着秋捕队进山采点药材呢。 搬家头一日,趁夜深人静,林星火双足跏趺,手结定印于脐下,努力寻找那丝熟悉的感觉。 她毕竟曾修得气感,只要抓住契机,就能重入境界。只需一丝气感,就足够应对接下来忙碌的冬储。 小狐狸们团团在林星火身边,一点儿不闹,像是知道林星火在入定修炼似的。 直到鸡鸣时分,林星火感觉灵光一闪,眉间明堂似有万千烟火轰鸣,恍惚间冽冽松柏香气扑面,兀的将她引入一种玄妙之境。 林星火见五脏如五色悬罄,心似红莲、肝如青木、脾气色黄、肺为白矿、肾纳黑水,气循经络、汇于绛宫。 直至内气被引动运行过一个小周天,林星火倏然从内观之境中醒来。 内观,即内视,传说为道家从后天入先天的一道门槛,是半步先天的标志。 上辈子林星火修道二十年,得师门倾力培养,也未能沾到内观的半条边儿,她也从未听说过有哪位宗室有内观之能。而师门记载的最近一位达到此境界的真人,为唐末之人…… 若不是身体黏腻,如同一月没洗过澡——轻轻松松搓下白泥来,林星火恐怕要怀疑自己方才是做了一场美梦。 第七章 天光大亮时,林星火一边单手拎着脏水倒去后院排污沟,一边脑内急转,要将无数思绪和打算一一理清。 步入内观之境使林星火第一次真实体会到洗筋伐髓的妙处。从前修行洗髓经时,需得日久天长才能看出一点效果,而此次却是内气运行中直接逼出了身体内部的部分杂质,功效简直立竿见影。 最直观的是力量变大,现在她能轻松抬起西屋五层两米高的大木架子,估计至少有三百斤的气力。而且耳聪目明、五感惊人,反应速度不知提升了多少,再没有之前那种行动明显跟不上脑子的感觉了。 林星火只感觉自己像是挣脱一层沉重枷锁,颇有神清气爽、脱胎换骨之感。 三只小狐狸崽蹦蹦跳跳的追逐她的脚步,嘤嘤撒娇。简单做了早食,狐狸崽们吃的喷香,林星火却发现自己腹中暖乎乎的,竟然一点都不想吃东西。稍一思索:道家辟谷之说久已,在元明之前颇为兴盛,便是到了后世,也很讲究“少食”。林星火便决定试试这种状态能持续多久。 林星火背起背篓,想了想,又换成筐子,两个麻袋当垫子,把吃的肚滚溜圆的胖崽们放进去,脚步轻快的往村口走去。 该上工了。 狐大轻巧的从筐里爬到林星火肩上,贴在颈窝里,林星火拨了拨,狐大嘤嘤声便大了起来。点点狐大的额头,林真人也就随它了——换做昨天,林星火的脖子恐怕还顶不住这实心胖崽的重量。 林星火一日千里,突然迈进了另一个门槛,可功法就成了大问题。后天与先天之境犹如天堑,如今她半步先天,以往所修全都不再适合。 但修行之人,哪个没祈望过长生?有幸如此,自然要奋力一搏。如今世界在她眼中,好似才缓缓展开。 幸好内观体道让林星火琢磨出一点前进的方向:内观时,五脏暗淡,经脉狭窄,骨肉中杂质重重,而且根本不能探看紫府、绛宫、气海这三个根基之地分毫,似有厚障阻隔。——勤修吐纳行气,尽量以气驱除身体中的杂质污垢,拓宽经脉;苦练内观之道,尝试突破要处障壁…… 没有前人经历给与借鉴,自行修炼或许危险重重,但也确实没别的办法。若是搁在上辈子,她还能遍览群书、寻求藏经,或许能从其中找到一条道路。但这会儿到哪儿去找这些,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她正想的入神,魏春凤蹑手蹑脚地从后面赶上来,想伸手拍一下她的肩膀。林星火禹步一踏,躲开了。 这一下,魏春凤愣了,“乖乖,小林你背后长眼睛了?” 是本能反应,林星火笑说:“我看见影子了。您有事找我?” “我说呢。”魏春凤也没在意,又问:“是有啥好事吗?我将才看你一行走一行笑,笑的跟朵花儿似的。” 她刚才笑啦?林星火摸摸嘴角,果然正弯翘着。 “没啥,就是心情好。”进入未有之境,自然舒畅。 “我猜小林也是心情好,哎唷,我从村尾追到村头,愣是没追上小林!”后面王胡子的媳妇撞上来,捂着胸口直喘气喘气。她是隔壁金家窑的闺女嫁来不咸屯的。这回因着老仙姑提前封山,金家窑没能换到草药,正托人与不咸屯说和呢。王胡子媳妇的娘家小兄弟不省心,是个游手好闲、招猫逗狗的小混子,前几日与人打架受伤,她娘家便捎信来,让她想法子给换些老仙姑配的跌打药。 本屯社员是能用工分加点钱买药的,不咸屯没有卫生站,换来的药都存在大队部,找会计登记换药就成。大队会计还是王胡子的本家大伯,再没有不批准的道理。可金招娣想的多,她想先跟林星火打好关系,再请林星火出面说情,分一部分药给金家窑。只要办成了这件事,她就是金家窑公社最有本事的闺女,那回娘家得多风光哇。 金招娣也没坏心,她知道老支书和大队长最后肯定会同意分给金家窑药材的,前段时间娘家公社做事是不咋地道,再抻些时候就该松口了。她就想着趁这机会显显能耐,金招娣料想着自家也算帮了林星火不少,家里打的土坯可是全给她了,林星火一个十四五岁的小闺女,磨不开脸肯定能答应。 这才一大早就在家门口蹲着,等瞅见林星火去上工的身影时,金招娣扔下饭碗就起来追,没想到压根就追不上! “你咋这么快,我跑都没赶上你走路!“金招娣上气不接下气,明明看她也没跑起来啊,这腿捣腾的这么快?还没等她喊住人呢,就没影了。 林星火倒没注意速度,但方才她都下意识用出禹步来了,恐怕当真不慢。 “小林你过来点,嫂子跟你说点事。“金招娣捂着嘴道。 “嘿,你这婆娘跑啥,跟狗撵似的!”王胡子从男社员那堆里出来,往旁一薅金招娣:“正吃饭呢,好家伙,人不见了!我寻思跑肚了呢。” “滚球,我跟小林说点正事,你别捣乱!。” “咱家的正事将才还没商量出个黑白呢,你先过来!”王胡子把人拉到村口挂钟的大树后头,才板起脸问:“你是不是要求小仙姑啥事?我不是跟你说了,不许闹小仙姑的清静!” 王胡子平日是疼媳妇,可他一板起脸来金招娣就怕,跟多了个爹似的。金招娣把事情小声嘟囔出来。王胡子捶捶脑袋,气的脑仁疼:“你充啥大瓣蒜啊!这么能,下回选举干脆选你当大队支书好了!你用脑子想想行不,要是谁纠着一堆坏小子来咱家破四旧,把你撵出咱家,你咋整?哦,末了还得让你主动出面给药?” “想屁吃!”金招娣立马秃噜出一句,“我把他狗脑子打出来!” 王胡子斜眼看他,“肉不割自己身上不疼是吧?我可跟你说了金招娣,少管你那个混子兄弟!别沾他的事,你回娘家我就给你做脸,借队长的自行车送你,但你要再犯,咱娘可就容不下了。金狗子上回来,跟陈来福叽叽咕咕,说的那都是什么话!他一个大小伙子,半点正事不干,人家给他点好处,他就敢替人拉皮条?金寡妇是啥人,她在金家窑臭大街了,现在想勾搭咱屯的人,美的她!” “啥拉皮条,狗子就是被金寡妇骗了,他还喊她小五婶呢。” “你那小堂叔都死几年了,就她那德行,五婶个锤子!咱娘发话了,这两年都不许金狗子再登咱家门——这回是为春凤的脸面,也是陈来福没真做出啥,不然你看我不亲自收拾他!下回可就不止皮肉疼了!“陈来福也没讨着好,虽出了五服,但老支书还是陈家的族长,趁着魏春凤陪魏奶奶住,亲自抄棍子给了陈来福十下家法。 金招娣忽然反应过来:“狗子不是你们找人打的吧?他可是你亲小舅子!” 王胡子冷笑:“什么小舅子,我宁肯认俩姐夫。就是让他长长记性,也叫他那群狐朋狗友明白点,犯浑别来不咸屯!“ 金招娣看王胡子这是还憋着气呢,忙说:“当家的,你别生气。狗子是浑点,明年给他娶个厉害的媳妇管管就好了。“ 王胡子说:“别弄这么没用的了,我最后跟你再说一遍,不许搅扰小仙姑!你要是敢,我…我就去揍一遍金狗子!一回不解气就再揍一回,都是这狗玩意招的!” 金招娣“……”金招娣目瞪口呆,临镇鼻青脸肿的金狗子打了个哆嗦,牵动身上的伤,疼的龇牙咧嘴:“这帮孙子,下手忒黑!娘!我三姐咋还不把药送来,疼死我了!” 十来步开外,林星火一面和魏春凤说话,一面被迫听了满耳朵乡村八卦,感谢自己在里头只是个小配角。 魏春凤看见弟弟躲在犄角旮旯里一直往这里看,招呼他:“春兴,过来过来。” 魏春兴跛着左腿过来,腼腆的打了招呼才跟林星火道:“我提前煮好了猪食。黄伯让我跟你带话,今天不用去牲口院。” “那你将才不过来说?”魏春凤拧他一把:“大小伙子了,咋这么扭捏呢,可别跟你姐夫学那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臭德行。” 林星火分明看到魏春兴在听到他姐提陈来福的时候抿紧了嘴唇,心说,他知道陈来福和金寡妇有点牵扯的事?保不齐揍金狗子就有他出的一份力。别看魏春兴瘦,可有把子力气,搬一大锅猪食都不用人帮忙。 魏春凤是个急性子,催他:“还有什么话,赶紧说完!” 魏春兴正想陈来福,被亲姐一推,不过脑子的就道:“什么味,这么香?” 他话说出来,魏春凤一怔,随即翻脸撵人:“没事就滚蛋!” 两姐弟一反一正的性子,反应过来后相似的脸上唰的红了。魏春兴更连脖子都红了,尴尬的想往地里钻,那跛腿拖拉的飞快。 魏春凤急忙跟林星火道歉:“真对不住,他没别的意思,就是脑子小…不是,他没长脑子!” 林星火知道魏春兴就是走神了,“真有这么明显?” 见没臊着小姑娘,魏春凤舒口气,凑近一点道:“我就闻着一点儿,那小子从小就是个狗鼻子,别理他。” “这是城里人用的那什么香胰子?别说,还怪好闻的,像是雪后松香。” 林星火摸了摸衣服里藏着的香囊,这是那块淡青色的小木牌的香味,昨天就是这个味道在她有气感的那一瞬间突然明显,引导触发了内观体道。 肩膀上的狐大看似安安静静的趴在颈窝,其实那潮乎乎的小鼻子正随着呼吸嗅闻这股淡香呢。背筐里的两只小的不如老大霸道,不敢扒到肩膀上来,但也在悄悄吸嗅。 林星火琢磨不透小木牌的秘密,但凛冽木香不散,她也不敢放在别处,免得被什么动物扒去了。 “当!当!当!”老支书拉响钟锤,宣布:“明天秋捕队进山,想随着往山里走走的来报名!还是老规矩,举手表决,五成秋捕队队员同意,就能跟着去!” 随后黄大壮和王大娘说了今天的活计,现在基本没有整桩的大活了。零碎的小活计很快就安排给老弱妇孺,她们参加不了上山的队伍,能趁这机会多赚点工分也是好的。 报名的社员很多。 大家伙虽兴奋,但都心里有数,唯有十来个半大小伙子上蹿下跳的要求参加。秋捕队的青壮们连眼风都不给,里头有几人的亲爹还扬声喝骂:“我看你是皮痒了!” 叫人惊讶的是魏春兴上台时,大部分的队员都举手了,“春兴鼻子好使,前年离老远就闻着野猪臭味了,我们提前上了树,等野猪冲出来我们在树上打子弹,那个舒坦!” 一轮轮的表决飞快,眼看剩下的人不多了,林星火只好放弃原来先跟老支书通通气的打算,站出来伸高手臂:“我报名!” 木台上没一个人举手。 喧闹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大家都诧异的看林星火,像是才发现她也只是个十来岁的小丫头。 “小仙姑小仙姑的叫,我都没注意小仙姑的年纪,比我孙子大不几岁吧,有十六吗?” “没有!我见过公社开的证明,才十五。” “哎哟,这么点点!跟我家小子一样,那小子十岁起就年年举手要参加秋捕队了,不叫他去,晚上梦里还哭呢!” 王大壮在上面瞅着,心里怪不落忍,但他说话直:“小、小林同志,背个大筐也不行!里边太危险,大家想救都来不及!” 乡亲们“哄”的一声全笑起来,老支书怕林星火下不来台,双手往下压压,说:“我正好有一件关于小林同志的事情要说:经过大队部商议,决定推荐小林同志参加县里‘赤脚医生’的培训,等培训完成、通过考试,咱们不咸屯就能有自己的卫生站啦!” 这年头的村医就是上医人下医畜,那种只会医人的还不受待见呢,都说这是功夫没学到家。 林星火当饲养员的这小半个月,不仅给集体的牲畜挨个看了一遍病,还按品种开了饲料方子,按配方喂猪牛养驴骡。才开始大家都只当个新鲜事瞧,好事的人还去跟黄三伯问过那方子,瞧着里头也没加什么稀奇东西,都是大家惯常喂的东西。谁知道再去牲口院,别的牲口不知道,但这个猪真是明显比乡亲们家里养的大两圈——按理说猪养到现在,再有两个月就出栏了,体重虽然还长但已经过了快速增长的时候,咋牲口院的猪就这么能长肉?这要是到年底了,交上去的任务猪不得能拿公社第一! 林星火更火了,还有大娘拿着供果子偷偷去问她是不是给猪做了法,能不能给她家的猪也做一场? 第八章 社员们都对大队部的决定没什么异议,还有见识多的在跟乡亲们说道屯里有卫生站的好处。 岑二叔在县里建筑队当临时工,消息比别人都灵通,他就说:“咱们不咸屯生产大队要是能获批建设卫生站,那真就是面子里子都全乎了!这就不只是看病那点事——你们知道县医院每年都给下面卫生站分配药不?药品不够用的时候,还能向上打报告申请嘞!“ 有的社员没转过弯儿来,说:“县医院的药也没啥,还不如老仙姑配的好嘞。”还贵的很,他们农民的钱都是一分一厘从鸡屁股下攒的。 “憨货!”岑二叔十分不屑:“谁敢说老仙姑的药不好。可老仙姑的药再好,你收稻的时候被镰刀划拉一下,有功夫回家熬药不,那不擎等着耽误事么!要是有卫生站,开点红药水,用那个纱布一包,诶!又不耽误干活还不会拖烂了伤,口子大的话忙完回家熬点观里的药一喝一敷就齐活了。还有止疼片啥的,这都是立马见效的药。反正能凑活着给病人治治标,治本咱还靠观里的药不就行了。“以前不是没有把小伤拖成烂伤的,可多遭不少罪。 “这还是小处,大好处是啥?是红糖也给分配!” “啥!红糖也算药里?” “红糖咋不算药!头昏眼花的时候喝碗红糖水是不是就好了?你媳妇啥时候疼的时候,要是能端出碗糖水来暖肚子,会不给你个好脸色?” 岑二叔特别得意:“不止有红糖,还有啥子葡萄糖水,玻璃瓶装着,县里还不让喝只扎针哩!我有个工友扎过,说偷喝了一口,也甜滋滋的。” “那卫生站建好了,能给咱一家发一包红糖不?”红糖可是花钱都弄不到的好东西,要票不说、县城百货商店里有没有都得看运气!谁家城里人亲戚给送了半包红糖的礼,那指定够吹俩月的。 “滚滚滚!想屁吃呢你?都说了红糖是药,得大夫给开才行。”哪儿有那么多?岑二叔听说一年也只有一两包。 老支书压压手:“大家说得对,建设卫生站对咱们屯有大好处。不仅是药品物资,卫生站还有收购药材的权利!以后大家伙采了药草就能拿到卫生站换钱了,不用盯着公社供销社那点口子了!卫生站是直接对接上级县医院,这一级一级的就跟粮食似的,由上边收了统一调度,咱们这儿的药材在南边可缺着呢。“公社供销社只是偶尔收一部分药材,还有量的规定,消息一传出来,十几个大队都抢命似的去送,稍微晚点人家就收够不收了。 社员们听到了,议论声瞬间沸腾:农民来钱的地方少的可怜,除了年底工分换算的一点钱之外,如今各家都指着家里两只鸡,攒鸡蛋到供销社换钱。社员们都戏称”鸡屁.股银行“。可花钱的地方却多了去了,盐巴、煤油、火柴、娃的本子课本……谁家不是掰着手指头算计,年年都缺窟窿。 这大山里药草可多的是,就是小娃,也能在西山坡那种地方拣点婆婆丁、挂拉豆啥的吧,一家子勤快点总能补上窟窿。 这可是大盼头! 老支书先给打了预防针:“量大,所以收购的药钱高不了,跟供销社可比不了!” 大家伙都说:“知道!能赚一毛是一毛!总比供销社年年只要那几样强吧,而且咱们屯离公社远,十年有八年抢不过别的大队。” “卫生站也不是什么药材都要,到时候上面给发通知,不过是比供销社收的样数多多了。”老支书道。 屯里有几个获得批准养羊养猪的羊倌猪倌也心头火热:他们请教小仙姑的时候,小仙姑可跟他们说过许多猪草羊草也是一种药草,不过是打猪草的时候多费点功夫的事儿。这几个能养猪羊的社员都是家里有特殊情况的,有的是家里没有壮劳力出工却老的少的人口特别多的,还有解放前就是猪倌羊倌、不擅长侍弄庄稼的。可别觉得这些人就富裕了,其实正相反,这些人手里的钱更少——一家一户只许养一只猪或者羊,年末出栏时要先交给集体一部分,剩下的才能被供销社收购,换来的钱在手里还捂不热,就得跟大队换填肚子的粮食。秋后大队是按“人三工七”来分粮食的,他们一是工分低,二是参加冬前大队组成的各种队伍自己收集来的物资也少,这不就抓瞎开了么。各家还得留下第二年买猪仔羊仔的钱,都得勒紧裤带过日子,比别家还难些。 “行,事情说了,大家这就散了吧,该拾柴的拾柴,该准备的准备。”老支书脸上也被带动出些笑意,卫生站可不止明面上的好处,卫生站还能光明正大的养鸡养鸭,不用被割资本主义尾巴。这些鸡蛋鸭蛋不用送去供销社,也不属于任务鸡鸭,全留下来给乡亲们。大家也不用花钱,用点工分换就是了。只是最开始口子得看紧点,鸡蛋也得是煮熟了才换出去。还能安排两个军属专管鸡鸭的活,到时候也能给屯里的娃娃们补一补。 老支书是越盘算越美。 林星火看大家伙好像都忘了她方才举手申请参加明天秋捕队的事儿,不由得叫秋捕队负责人黄大壮:“大队长!” 黄大壮刚想回头,被王胡子一搂脖子,使得劲儿那个大,把他带的一歪。 林星火分明听见王胡子小声巴巴:“别回头别回头,快走快走!小仙姑以前是金娃娃,现在就是小菩萨!咱不同意她参加,万一她哭咧咋办?就算哈,咱拼着就在外围转转跟那啥子秋游似的、同意她参加了,你想想进了林子可啥都说不好,万一有点万一,卫生站建不成了、更没人看病了,屯里人不把咱们队都给吃了!你想想你娘,黄大娘第一个打劈了你!“ 嘿!这个胡子叔!看不起人。而且谁想当菩萨,她是道家! 林星火刚想直接大声申请一遍:她瞅准了个大树敦子,要表演一下“力举千钧”来证明一下自己。 就听人堆里有声音大声喊:“我不同意!” “坚决不同意!凭什么不经过公共选举就推荐林星火参加赤脚医生培训!这不公平,是偏离了‘公平、公正’的封建官僚主义!” 还没完全从兴奋讨论中回神的乡亲们瞬间不干了,那眼睛吃人似的找说话的人。 知青韦卜顺瑟缩了下,又攥紧拳头鼓起勇气喊道:“我们知青就不算不咸屯生产大队的人啦?为什么没人告诉我们卫生站的事?” 有社员就更大声的顶回去:“你不同意,凭啥不同意!咱们屯建卫生站碍着你啥了?你脑子糊了罢,我给你打清楚!” 韦卜顺见其他知青都没走,连最稳重不爱掺和的杨伟搏也还在,瞬间底气就足了点:“我不是不同意建设卫生站,而是不同意把这个机会直接给林星火!” “嘿!这说的啥屁话?屯里就小仙…小林同志一个人懂治病,不是她是谁?让你去,你连麦苗杂草都分不清!” 韦卜顺眼见眼前头挥舞着的碗大的拳头,又退了半步:“培训进修的机会本该人人平等!” 老支书扫视了一圈,见平日三三两两分堆的知青这会儿都站在一处,心不由得沉了沉:“都别争了,现在不早了,趁着日头好先干活,到傍晚的时候咱们再一起说道说道。” 韦卜顺在’挑刺‘和’往坏地方揣摩人‘上格外精明,立刻就小声嘀咕:”别是背着我们商量对策吧?“ 知青队长常青之前被大黄吓的已经对林星火退避三舍,但‘得到赤脚医生的培训机会’这个诱.惑实在太大了。她从下乡插队到不咸屯的第一天开始就在寻找回城的机会,几番希望又几番落空,愿望和现实拉扯的她都快发疯:四年了,她实际年龄马上也二十二了,她还改大了三岁,户口本上已经二十五岁了!在乡下十六七就结婚嫁人的大环境下,已经是个老姑娘了,难不成真要在本地结婚,落个永远回不了城的凄惨结局?她长得不赖,从小到大都存着靠结婚跳到更高社会地位的想法,要是再不返城就真晚了,或者说光人回城也实现不了目标——得顶着光环,作为工人的身份、有正当的工作的才能攀一门好亲事! 雪省苦寒,一年得有小半年是冬天。为了回城,别的大队的知青有吃麻.黄素吃吐血的、有故意摔山沟里断腿的……常青不肯用这种损伤身体的手段,就是为了“攀高枝”这个执念。 从小奶奶就在她耳边骂从良妓.女骂败德破鞋,可背地里却羡慕那个由旧社会戏子一转身变成文工团团长的同门师妹:都是曾在台上风光过的角儿,一个认命嫁了个清清白白的老实头从此过鸡毛蒜皮的日子,一个死皮赖脸的赖上了个丧偶的官儿,把自己也扶上了官椅子;常青的奶奶一辈子小心翼翼的掩藏自己做过戏子的过往,那位团长却拿戏子经历当做受旧社会剥削的例子剖白自己教育别人,成功转化成了政治资本,备受上面关照。 常青不甘心,她认为这可能是自己最后一个机会了,她必须要拿下这个培训资格。 “要不就先说清楚吧,也费不了多长时间,晚上再开会也怪麻烦的。” 常青作为知青队队长的发言得到韦卜顺的大大赞同。 老书记扫视一圈,着重看了看杨伟搏等人,叹口气道:“那就都回来做好,现在开会!” 大队会计搬来一块小黑板,改了几个字:“不咸屯生产大队七二年度第六次全体大会。” “请社员代表和知青代表上台。”所谓社员代表,也是公社社员大会的代表,即以前的乡人民代表大会的代表,以老贫农和下中农为主,每两年改选一次。而知青代表,则是常青做队长后折腾出来,她喊着对标公社的口号,老支书也不会拦着,但实际上就是个草台班子。不过知青才几个人,大队部懒得和她白扯,便每次开大会的时候也添这么半句。 林星火就看见常青和杨伟搏被两个干巴巴的老爷子夹在当间同坐一条长凳上,魏奶奶和岑大娘坐在另一边,还有一位不知道叫什么的秋捕队队员板正的单坐个小凳子,看样子是个转业军人。 魏春凤拉她也上台:“毕竟这是关乎前程的事,咱也上台上去!” 林星火不是瑟缩的性子,当不当赤脚医生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在别人为你摇旗呐喊的时候退缩。 她大大方方的上台,魏奶奶赶忙招手,让她挨着自己坐。 林星火就听下头有人提议:“明年要改选社员代表,咱们该推举小、小林同志呀。” “没错!”那个来请过林星火给她家猪做法的奶奶大声应和,还压低声音跟人嘀咕:“上头那几张老脸我早看的够够的了,都不爱抬眼。可咱小仙姑一上台,哎唷嫩生生,就像春天刚出的苗苗似的,有生机,看着就舒坦!” “您老这话说得好,怪有文化的!就是可别在选举会上秃噜出小仙姑这三字,让公社下来监察选举的人听见了可了不得。” “诶诶,我顺嘴了不是,以后一定改叫小林同志!” “……” 小林同志一点都不感激,她不想当啥代表。 下头那一个个看台上的神情跟看大戏似的,让上辈子登台只为讲课分享修炼心得、得到的只有认真尊敬反馈的林道长实在敬谢不敏。 再说,她一个半步先天,去做个医生还勉强算是为了增加入世体验,提高心境;再去选什么社员代表,真不是主次不分、不务正业? 大会一开始,常青就说出了不赞同的理由,而且有理有据,让铆足劲要把这些不知四六知青喷回去的社员代表们卡壳了。 常青说得是:“林同志虽会医术,但她没有学历,赤脚医生培训至少得高小毕业的人参加才合适吧?” 林星火恍然:对,这辈子自己好似还是个文盲。 文盲?忍不了! 反过来说,参加培训就可能有名正言顺的机会考文凭吧?——上辈子的一位师父好像就是通过学校考试直接拿到了小学文凭。 第九章 文盲啊! 林星火三岁被‘寄舍’于望仙洞,到十岁才被师父正式收徒。一直到十八岁成年,修行小有所成。这十五年间,她要做早晚课、学习经义、斋醮、道乐,还要接受师父单独传授本派传承:学医、打坐、练功。忙成这样,她也像别的小孩子一样,小学、初中、高中的毕业证一个不少,大学更是提前直升研究生部。 林星火顺应本心,直接问出了自己的诉求:“能通过考试获得小学毕业证吗?“ 下面紧盯台上的韦卜顺”嗤“了一声,嘟囔声大的都能听见:”考啥都不懂,充啥能耐!“ 杨伟搏皱皱眉,主动解释:“小学分为初小和高小,一到四年级是初小,五六年级是高小,读到四年级成绩合格授予初小学历,六年级合格者为高小学历。” 合着小学毕业都分两个阶段?其实只要能通过考试得到文凭就行。 常青暗地里烦躁,这个杨伟搏咋回事,你还跟她解释,她是竞争对手!竞争对手就是阶级敌人,不打倒敌人就是主动投降!杨伟搏那体贴博爱的毛病又犯了,他这样的当什么知青代表,他对象崔霞来当都比他有用。 常青还是有些怕林星火,她避开林星火,直接对台下所有人说:“卫生站建的越快对屯子越好,大家越早得到实惠福利。” “建设卫生站的前提是什么?是屯子里有一位赤脚医生。至于这位赤脚医生是谁,有什么关系!” “只要参加赤脚医生培训,然后成绩合格,那咱们屯就有资格设立卫生站!” “我们知青是不会治病,可培训不就是教人治病的吗?而且我们有优势,我们有文凭,学习能力强,只要最后通过考试,那就是被承认的赤脚医生!” “请给我们一个机会,我保证一定获得资格!” 常青跟演讲似的,抬头挺胸,把□□搁在左胸.前,说得铿锵有声:“我敢向领袖保证!” 下头的社员们议论纷纷,都觉得不能换人但又想不出反驳的话,常知青的话没毛病。 但明白人也不少,尤其是老支书,这位常知青混淆重点的能力是不错,可蒙不了他:“能通过考试,就能给人给牲口治病啦?卫生站是好,可没有个真材实料的坐镇,那些好处都是抓瞎!”就算不说看病,就是大家伙最稀罕的‘收草药’一项,就不是那半桶水能干的!就算不会炮制,那也得先收拾一下、分门别类吧,啥也不弄,那鲜药草不得烂喽?上级药房可不是傻子,一次两次不合格,第三次人家以后就不要你这卫生站送来的了,叫社员们白白忙活不说,还可能把人的精神头给扑灭了。 结果人常知青又说话了:“现在最要紧的不是设立卫生站么?有了卫生站,谁会拦着不叫林同志坐诊吗?到时候请林同志带头,都听她的,不就行了吗。大队贴补的工分工资也给林同志。老支书,这是大家一同得实惠的事啊!” 她说的情真意切:“我们就是急集体所急,才会勇敢站出来承担责任!” 有些人倒真被她带偏了,思量说:“也是哈。” 也是个锤子! 老支书的旱烟杆子敲敲小黑板:“这是‘挂羊头卖狗肉’的做派,常知青要欺骗上级单位吗?” 常青一哏,情急之下肘了下杨伟搏。杨伟搏站起来道:“常知青说得其实有道理,先建了卫生站才有后续,赤脚医生经验不足,可以向林同志学习。” 凭啥人家就得教你?而且你们打的什么主意他能不知道!赤脚医生根本不是香饽饽,那个培训才是肥肉,这些知青是想把培训当跳板,到时找关系也好耍手段也罢,有那一点可能被分去县医院!这是为了回城才争啊抢啊的。 林星火抬眼,魏奶奶攥了她一把,不叫她开口。 老支书还没说话,魏奶奶先开口了:“大家都知道我孙女嫁去了林场,她跟我说林场最近的小盒子沟前年推荐了一个知青参加赤脚医生培训,结果过是过了人却没回去,调到临县中医院去了。小盒子沟支书队长去找公社找县里,希望能再分一个培训的指标,可规定是死的,不能只给他们大队方便,那等着培训的申请已经排到大后年去了。县医院能教的就那几个大夫,还得顾着本职工作,根本忙不过来。“ 魏奶奶叹口气:“小盒子沟那三胞胎的事都听说过吧?一包三个都活了多不容易呐,真是千辛万苦才养的壮壮的。去年开春,大娃不知咋地把豆子塞鼻孔里了,咋都弄不出来,还越往里边去了。小孩难受就哭,大娃还老是吸鼻子,家里大人抱着就往林场跑哇。可半路上,豆子进了气管,孩子气管细,生生给憋死了。他家大人哭死过去说早知道豁开鼻子也比没命强,可林场大夫说要真豁了也不保险,才过周岁的娃儿体弱,受伤加上惊吓,高烧也要命。“ “大夫劝慰的话咱们就听听。我孙女说人走了老大夫就叹气,说‘用个勾状器贴着鼻腔绕到豆子后面勾出来就行,千万别用镊子夹’,可这话跟刚没了孩子的人也不能说……事就是这个事,大家都揣摩揣摩。“ 魏奶奶是烈属,她说话的涵义指向再明显,知青们也不敢呛呛。 一下子社员们就不干了,还有人冲常青喊:“你安的啥心!” 韦卜顺和肖兰芹才明白常青是在给自己争取回城机会,旁边崔霞同情的看一眼韦卜顺,这傻子又坏又蠢,没救了。 常青脸煞白,她本来想老支书猜到她的算盘,也不好说出来。用猜度定罪的事这位不咸屯的老支书做不出来。 没成想魏奶奶出面,讲了个故事—— 但她不认输:“我可以写保证书!保证一定回来!“她也不拉上其他知青了,知青当中就杨伟搏和她学历最高是高中生,但杨伟搏争不过她,她能豁出去杨伟搏不能! “保证书有啥用!人家单位开了调档函,咱们还能拦的住不成?你这么会哄人,到时候不认那保证书是你写的咋办!” 林星火都有点佩服这位常知青了,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我可以先考初小文凭,再考高小。不让屯子为推荐我被质疑。”如果可以,她还会考初中文凭、高中文凭。 林星火补充:“我也可以写保证书。” 常青白脸上眼珠子赤红:“等你考下来得到啥时候,请林同志为大家着想!” “你……”林星火只用一句话就掀翻了常青刚才所有的努力:“你有点色弱吧,其实不适合学中医。”样的人学中医,连最简单的舌苔都分辨不了。 她偶然有一次听到那个叫肖兰芹的知青背地里笑话常青“队长被狼吓傻了,人家叫大黄又不是因为毛是黄色的,她说林同志放黄色大狼想咬她”,后来多注意了一些常青的眼神,果然发现她捡果子都不能根据颜色分生熟,但缺什么就越不想承认什么,王大娘说她几次,常青这样好讨巧的人却梗着脖子不吱声。尤其常青说话不自觉有个坏习惯,就是正常的一句话突然会加个颜色的词儿,比如聊天时大家说叶子落光了,可她会说黄叶都落光了,之后意识到之后,又转移话题。 “你!”常青说不出来话了。 林星火指指她又指指自己,“我努力有机会,你……没有。” “色弱是啥,分不清色?这哪行,单一个拾掇药草就白搭吧?” “哎唷,了不得!常知青长篇大论,小林同志就说了三句话,把人给干趴下了!” “是啊,堵死了堵死了。” 倘若社员们几十年后想起这茬来,他们就有个特别贴合的词形容林星火:人狠话不多。 …… 林星火干倒了带头的常青,老支书就又站起来添了一把火——一把分割人心之火。 老人家叹气道:“培训名额就这一个,至少几年内就这一个。其实去年这个指标就下来,大队部经过商讨一直没舍得递申请,就怕浪费了。让出了两期培训,所以这次才一报上去就给批了。这期咱们屯一定得参加,错过就没了,结不了业也完蛋,最后一步审核也非常关键——通知上没要求文凭,但领袖说过‘医学教育要改革,根本用不着读那么多书……高小毕业生学三年就够了、主要在实践中学习提高’的话,确实至少要高小文凭才更合理。这点是我考虑不周呐。“ “所以,我有个提议:做两手准备!” 他的鞋拔子老脸越发严肃,威严的扫过每一个知青:“选送两个候选人参与培训,一个在教室里听,一个在教室外头,两人倒换着来!然后小林同志必须在培训完成前拿到高小文凭,否则就自动失去资格。如果小林同志拿到了文凭,那么两人就比培训的成绩比医术比评语!那么现在举手表决。“ “好!好!” “同意!” 两边代表都举起了手。 魏春凤合上本子,盖住歪歪扭扭的字,站起身道:“那么,现在我宣布,会议结束。” 常青根本高兴不起来,忙拉住最近的魏春凤犹如最后一根稻草:“另一个候选人是谁,还没选呐?” 魏春凤看知青们,挣脱她的手:“不是说高小文凭?咱们屯符合条件的娃子不是在读书,就是知道自己没那个本事在速成班里毕业,你们知青自己推选一个就行,明儿把摁了手印的推选信交到队部办公室。行了,我得忙去了!“ 魏春凤不耐烦道:“你们当加个人那么容易!说不得老支书就得挨训,要是人人跟你们似的,公社教室外面的走道都得给人扒烂了!”其实这是有先例的,主要因为名额太稀罕,好不容易等到的名额不能白费了。雪省可能是医疗资源最短缺的地方了,要不这样老仙姑也不会这么被推崇。还有小林,半大个小丫头,孤零零的一个,但就是屯里最找事最难缠的老碎嘴子们那里也没漏过她半个不好的词。 “也别放心的太早。这半年培训是速成的,可考试不是,听说不止最末了考一回,是一轮轮的考,连着三次小考考不过就得受公社通报批评,写进档案里的!你们都好好琢磨琢磨。”要不然老支书能这么慎重?推举工农兵大学生也没这样过。 她走后,知青内部瞬间就内讧了,人人都眼红这机会。韦卜顺还直接说常青:“队长色盲,就不算在里面了吧。” 另一头,老支书转身前瞟见林星火追了过来,他就想往人少的地方走走,跟这孩子商量商量考文凭的事。说到底这事得利的主要是整个屯的人,小林自己是被大家伙沾光的人。现在闹得还给她白添个麻烦,还得再考什么文凭——小林的字他看过,都是能提春联的人!能读能写就行呗,叫这群知青给闹得! “小林,这种为了文凭加塞考试的,在公社小学还不行,它没这个权利。咱得去县小学考,我听说这种考文凭要求格外严格,那题出的难呐,屯里的初中生都不定能及格——我家妮儿上完了初小就断了学,过两年她明白回来想接着念,想着自己在公社年年拿第一,就自学了高小的书本子到县里去考试。都考糊了,哭着回来的!最坑人的是不是及格了就行,得上八十分人家才给你开具文凭给你入档案。不过你别担心,我有个侄媳妇就在小学当老师,这事啊……诶,咋是你!小林哪?“ 老支书背着手边往前踱步边头也不回地跟林星火说话,结果一转脸发现是拿着个破黑板的会计。 会计也不年轻了,但四五十岁饱经风霜的人对比老支书的那张马脸可就显得能入眼多了。所以会计最爱和老支书站一块。 会计瞅着支书拉的更显长的脸丁点儿不怵,笑呵呵的指向放家伙式儿的仓库方向:“追着大壮他们去啦。” “我说支书哇,让你家小妮跟我学记账、打算盘咋样?你不能看好了红忠当接班人,就瞅不见老搭档的急吧?”红忠是退伍军人,一回来就被这老家伙看好当接班人培养,从记分员到仓库管理员、民兵队……都历练了多少回了!今年轮到秋捕队,和大壮处的好,辅助工作也做的不错,这两个以后搭班孬不了。 老支书哪儿还管会计接班人的事,抛下句:“找你王家二胡子去!”赶忙往仓库去,小林这是咋的啦,咋非要进秋捕队呢。老林子可不是莲花峰那种曾香火鼎盛通了路的地方! 老支书赶到时,正看见林星火抱起一块旧社会留下的石墩子——瘦瘦小小的个小姑娘,慢慢地,慢慢地把那么个实心墩子举过了头顶…… 直到林星火把石墩子稳稳当当的放地上,老支书才又会喘气了。 可不知道大壮那二愣子说了句啥,老支书眼睁睁看着好好的娃儿,突然四肢并用,‘嗖嗖嗖’的就蹿到旁边树上去了,都快到树顶啦。 老人家张着嘴,从不离手的旱烟杆子吧嗒掉到了地上。 第十章 “满山山红花向阳开,山庄庄人民喜心怀,一心心唱个公社好,幸福常存春常在!” 远远从山岚上传来歌声,南山脚下的人们纷纷精神一振:“回来啦!” 巡山员昨天报告说在老林子外围发现了疑是老虎的爪印。饶是家里人劝他说还有大黄护持,老支书也心焦的整宿睡不着:大黄是狼没错,但独狼不成势,干不过老虎。 “咋样?有人伤着吗?” “有两个受了点轻伤,没事!”黄大壮扛着只狍子,腰里还系着两只野鸡,大声回道:“收获太多了!他们还在山岗子上,屯里得出人上去接!” 大队会计站住脚,从后腰抽出唢呐,冲着天就吹了一曲《唱得幸福落满坡》。 远处立刻就有妇女听到,从家里拿出铜锣边敲边向屯里跑:“秋捕队回来啦!”各家几乎都有半大小子蹿出来撒丫子往南山跑。 等到社员们像迎接英雄一般把秋捕队簇拥进村头麦场,天已经黑透了。这时没人吝啬,争抢着把家里的火把贡献出来,照得麦场亮堂堂的:“嚯!这才第三天,怎么打了这么多?” 王胡子坐在地上眉飞色舞:“一整个野猪群被我们连窝端了!收获太多,险些弄不回来!” “咋这么能耐!足有十来头呢!” “十七头!有五头小猪。”公鸭嗓的小子大声说:“我数了三遍!” 王胡子即得意又庆幸,他看林星火,头一回当着知青的面也直接喊小仙姑,说:“得亏这回小仙姑跟着咱们进山了,不然就险了!” 正拉着林星火看有没伤着的魏奶奶和魏春凤忙问:“咋回事!” 咕咚咕咚喝了满瓷缸子水的黄大壮袖子一抹嘴:“老林子里有老虎……” 三天前,二十一个人天不亮上山,下半晌便进了老林子,先跟往年一样把作为临时据点的野山洞清出来,之后队员们就分组在周边行动,第一日也就打打野鸡兔子啥的,之后几天才会慢慢深入。 王胡子和岑大柱得了黄大壮的指派,让他们俩跟着林星火在附近转转,林星火这次进山的目的是探探路并采摘一些草药。 老林子人迹罕至,南山后连绵不绝的群山是不咸山脉向东的一条余脉,地形多样,物资丰富。天还没暗,林星火就凑成了一副方子。王胡子两人也不只是保护林星火,他们还肩负着找寻、观察动物痕迹的任务。岑大柱在山沟子旁一小片沼泽处发现了野猪的痕迹。当下,两人就不敢再往里走了,劝林星火回去。三人回去后岑大柱把发现一说,黄大壮也觉的棘手,立刻吹响哨子叫回所有队员,下令所有人不可分散,高度警戒。 先往那处沼泽探查了一遍,魏春兴笃定说:“野猪留下的骚味已经淡了,离开至少五六天了。但还有别的兽味,特别淡,可能在捕猎中。” “能闻出是啥不?” 魏春兴摇头。众人商量过后认为应该是落单的野猪被什么东西盯上了,野猪爱在泥潭里滚,可这泥沼子太小了,再看旁边树上被蹭过的痕迹确实不像是野猪群。要知道,对秋捕队来说,成群的野猪比花豹还危险。 可林星火看不住用爪子扒拉鼻子的大黄,觉得有些奇怪。 第二日大家还是特意避开痕迹消失的方向,从另一侧深入老林子。这回林星火把注意力全放在警惕上,连就在脚边的铜芸草都没采——大黄似乎有点焦躁。常常转着圈儿嗅闻,好似有点疑惑又有点害怕? 林星火不知道大黄在害怕什么,但大黄的异常已经感染到了隐匿追踪在后方的狼群。 奇怪的是三只狐狸崽儿却一丁点儿反应都没有,狐狸崽儿其实比大黄更灵性,这不像是遇到天敌的样子。狐大还挖掘出了“采药狐”的天赋,闻到和林星火筐里药草一样的味道就会跑过去“嘤嘤”叫,好像在叫林星火去采药似的。 一直到正午,大家伙儿成功捉到山鸡兔子各数只,一点儿异常和危险都没碰着,便在一根倒伏的红松处暂做休整。朽木死,万木生。这里正好露出一整片阳光,大家清理出一小片灌木杂草,拿干粮出来吃,有队员还说:“还是用枪打兔子痛快,比手.弩强多了!” 王胡子笑骂:“滚蛋,打的时候痛快,吃的时候噗噗吐铁砂子是什么滋味!“他们带的枪都是自制的散弹.枪,精度不高但命中广,打兔子一打一个准,但就是会留下数不清的眼。 “要打也是打大东西!” 话音未落,林星火忽的站起来,凝神侧耳听了几秒,马上说:“上树!都上树!” 大黄长嚎一声,已率先冲了出去。 还没爬上高处,魏春兴脸色煞白的嚷:“很多!很多野猪!” 大队长暗骂一声,他爬的快,已经看见远处的树和灌木动的厉害,那方向,正是冲他们这边来的。 野猪的速度奇快,几乎就在下一刻,一只特别强壮的野猪从灌木里冲出来,在横木上重重的撞了一下,霎时间,碎木横飞。野猪却好似没事一般,甩甩头,继续往前冲。 大家在附近树上,攀着抱着树干树杈一声不吭,连呼吸都放缓了。 林中传来一声虎啸。 此时众人才明白了,可能是老虎在狩猎野猪,惊了猪群,倒霉催的被他们迎面撞上了。队员们只敢用眼神交流,在心里祈祷这些要命的家伙快快离开。 但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 在一群大大小小的野猪跟在头猪后面蹿出来之后,那只头猪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又折返了回来。边嗅边冲,直接冲到了他们躲藏的几颗树下。野猪群受天敌威吓,一停下来就焦躁极了,却像是不得不服从头猪的样子围聚来。 焦躁的野猪群发现了他们。以头猪为首开始撞树。 就算是粗大的红松也经不起野猪冲撞,更何况他们为了迅速上树下意识选的都是好攀爬的寻常粗细的树。 “打!”转业军人红忠大喝一声。 每个人都尽最大的能力瞄准了,可攀在树上姿势别扭,一轮扫射过后只伤了两头野猪,野猪群瞬间更狂暴了。就在这时,林星火左手边树上的一个队员上弹的时候没夹牢树身,被野猪一撞给震下了树,那棵树上面另一个队员大吼一声跟着跳了下去,奋力用枪挥开树下那只野猪。 旁边树上战友们心急如焚,却不能冲那个方向开枪。 “大黄!”林星火喊。 眼看野猪后退几步,摆出冲撞的姿势,大黄从后冲出,挡在两人前面。 大黄的嘴巴处染了好些血,不远处狼嚎猪叫四起,显然大黄方才带领狼群替他们拦下了一部分野猪。 “快上树!” 大黄凶悍异常,几纵几扑之间已经撕扯开野猪身上被散弹枪打出的伤口,野猪哀嚎一声。正撞着林星火所在红松的头猪停了下来,黑豆似的小眼竟然看了一眼大黄又看一眼林星火。 林星火单手摁摁藏在衣襟里的荷包,会是这块奇怪的木牌引来的吗?但大黄和其他的野猪好似没有特别反应。 头猪在红松根部蹭了蹭,蹭掉一大块树皮,好似在标记气味一般。末了,突然向大黄冲锋。 背筐里的狐狸崽不安的动了下。大黄险之又险躲开了,野猪锋利的獠牙直直插进后面的树里,头猪一甩头,木屑四溅。头猪踏踏蹄子,突然噜噜起来。 大黄侧方的两只野猪向它冲刺,后方野猪凶狠退后,也要发起攻击。然而最糟糕的是头猪全力一撞一拱将大黄护住的那棵树弄裂了小半,头猪还就停在树下。刚刚重新爬上去的两人一动不敢动。以林星火的眼神都能看得出那树已经开始微微的晃动。 “大黄!过来!”林星火极快地把荷包从衣领里拽出来。 大黄还算机灵,躲开两计横冲,左右开弓蹦跳到红松下,嘴里嗷嗷嗷的小声呜呜咋咋。 林星火啪啪啪拍树干,一面吸引野猪注意,一面换着手将背筐脱下来挂在半截树杈上。 “小林!”黄大壮忍不住喊,她想干什么?那颗树上只有她一个人,想拉住她都没法子。黄大壮咬咬牙,蹑手蹑脚的往下挪。 林星火这会儿专注的可怕:慢慢地慢慢地蹭下树,她两眼紧紧盯着头猪,胸前的荷包打开了个小口子,冷冽的雪后松香味道明显了一点儿…… 两个仇恨对象还聚在一处,野猪天性不经激,狂怒地横冲直撞而来。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林星火手脚并用,嗖嗖两下再次蹿高,像猴子一样的姿势单手半挂在一根枝杈上,随即用力一蹬树身,解放双手合握柴刀,直直从高处一跃而下! 刀刃反射的白光晃花了大家的眼—— 长而锋利的刀锋直直劈进头猪两眼上方正中! 气势冲天的头猪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瞬时扑倒,惯性让它庞大的身体向前翻滚。 林星火为躲开,只好放弃柴刀,往侧方就地一滚泄力躲避:这和她设想好的动作不一样!她本想劈中后收刀顺势一踩头猪,跳起来一个鹞子翻身落到野猪身后站定…… 结果太紧张导致用力过猛,刀卡在猪脑壳里了。 * “你们不知道小仙姑的速度有多快,我们还没反应过来,她又这样……那样……” “嗖嗖嗖上树、我们队长把柴刀扔给她,她劈下去……再上树再劈,每回都正中野猪额头正中央那块地方!”但队员的刀拔回来了。 “可太神了!后来剩下的猪都吓破胆了,我们一起下去,学小仙姑那样专打命门!”两个轻伤的就是追猪的时候蹭伤了。 社员和知青们眼神奇怪地瞟向的场里整整齐齐摆放着的野猪,一部分除了眉头正中有道刀伤外别无伤口,另一部份身上刀砍的子弹打的乌七八糟啥伤都有,猪脸上更有无数刀痕——想留着过年偷偷做供都不行,哪个神仙不嫌弃呐。 “……”唯独林星火揉了揉自己的虎口,自豪不起来——所以才只有她的柴刀还插在猪脑壳里,怎么拔都拔不出来。 猴孩子们还在敬畏的围观那把刀。 “老虎是咋回事?你们真见着老虎啦?” “见着了。”红忠说:“有点奇怪,那老虎嘴里叼着只小野猪,明显之前就狩猎成功了,不知为什么野猪群还拼命逃窜?而且老虎一般只会对落单野猪攻击,这猪群二十来只呢,怎么就被一只老虎逼成那样?”野猪的天性极易燥暴怒,像它们对秋捕队一样怒不畏死的攻击才正常。而且他们耗费了那么长时间对付野猪群,那老虎也没出来,反而是野猪都倒了之后,它叼着猎物出来了,看了几眼后又慢悠悠走了。 战士的直觉,让他觉得老虎是在看林星火。 也可能是这只叫大黄的狼? 旁边人惊呼:“二十多只!” 岑大柱奓着胆子摸了下大黄硬喳喳的背毛:“多亏大黄带着狼群替我们拦下了一半!”结束战斗后,大队长还给狼群搬去了几只野猪,但狼群没要,还就地留下了两只乳猪。 麦场里架起三口巨大的锅——大锅饭时期遗留产物——目前是大队公共财产,火堆熊熊燃烧,映得乡亲们的脸红扑扑的,老支书大声宣布:”按老例儿!一份上交公社,剩下九份、五份归秋捕队内部分配,四份归集体按人头分!大家伙加油拾掇出来,各家各户拿盆拿桶,通宵分肉啦!“ 秋捕队队员仍能领取集体分配的那份。而队内分配和集体均分不同,是按出力和功劳来分的。 野鸡兔子以及狍子肉这些先不提,只分配野猪这一项,黄大壮就把一头大猪和两只乳猪直接划给了林星火。剩下最后一只乳猪给了大黄。 这次没人折在老林子里,都是托小仙姑的福,黄大壮还跟林星火解释:“按说该再多分一些,可野猪肉不咋好弄,也不好吃。“还不如多分些松鸡兔子给小仙姑实惠。 “我……”林星火用手指着狐狸崽围着的那只头插柴刀的猪:“我就要那头吧。” 王胡子赶忙挤过来:“小仙姑,这头猪好吃不了,腥臊味忒重!”小仙姑养的狐狸们不是最爱干净么,啥时候凑上去的? 林星火笑道:“我有用。” “行!”黄大壮招呼人:“先给小仙姑拾掇这三只猪,还有这只分给大黄的也收拾出来。” 众多伯伯大娘就上前撸袖子。 这一刻林星火敏锐的感觉到大家对她的态度变得又不同了:从最开始的瞧稀罕似的友善,到她给牲口治病时得到的喜爱和亲热,再到她刀劈野猪后的此刻,似乎变成了尊敬和崇拜。是一种带有距离感的尊崇。 ——从大队长毫不犹豫听从了她的话就可见一斑。 好比走下供桌的仙童再次被信徒虔诚地奉上神台。 晃了一下神,林星火又拦住:“我只要这头。大黄的那只也不用拾掇了,直接给我拉回去吧。“她想了想,补充道:”我要这只头猪的猪毛有用,得自己弄。“ 魏春凤张了张口想劝什么,到底没说出来。 五六个青壮将那头得有五百斤的野猪用板车拉回林星火的家,板板正正的摆在堂屋地上。黄大壮忍着疲惫亲自跟来,末了还道:“小仙姑,松鸡兔子明天给您送来。” 他们走后,林星火微有怅然,又似有所得,内气不用驱使的快速流转起来,直到一个小周天后才重新平静。 林星火点点还围着头猪的狐狸崽儿:“也不怕难闻。” 话虽如此说,可她回身就快速关上了堂屋门,她总觉得有什么在暗中窥视。其实在山上的时候林星火就隐隐有这种感觉,好像还扫见个山猫似的影子跑掉。 空荡荡的院落在火把的光照下平静无比,篱笆墙忽然不知被什么拍了一掌,芝麻粒似的图案一闪而过。 第十一章 隐隐的危机感让林星火没敢耽搁,用松针引火,将两个土灶都点着,连夜就开始收拾野猪。 大黄在山上饱餐过,这会儿狼头趴在爪子上,舒舒服服的趴在温暖的灶膛附近,不多时就打起鼾来,三只小狐狸崽儿靠着大黄的肚子,却困得眼都眯了也不肯睡觉。 幸好这房子后院有水井,之前修屋的时候岑二叔带人帮忙淘澄过一遍,林星火用着,觉得水质比村里那口老井还好,可能地下水道连通了南山的山泉?林星火来来回回的打水、烧水,准备稍微刷刷,至少到能下手的地步。 她也没正经杀过猪不是,别说杀了,连见都没见过。林星火就想用最简单粗暴的方法,先处理个猪腿,看看这猪到底有什么不同?为什么会对她的木牌有特殊反应。 猪皮韧到以林星火的力气都费了些功夫才划开一道口子的地步,林星火看看手里的菜刀,倒是庆幸她刀劈野猪的时候用出了最大的力气。 不过下一瞬她的全部心神就被猪腿上缓缓沁出血线吸引了——她们是昨天中午遭遇的野猪群,现在将近午夜,整整一天半了,猪血居然还没凝固? 但林星火确定其他野猪没有这种情况,刚才她离开麦场时,屯里的野猪已经开始处理了,有杀猪的老把式还道:“血都凝肉里了,肉不好看,各家做的时候也经心洗洗。” 不仅未凝固,这猪的血还少的可怜,统共只有一搪瓷缸子的量。猪血红的妖异,腥味极重,靠近时还会辣眼睛。 林星火盖上搪瓷缸子的盖子,暂且将之放在西屋木架高处:这血让她想起画符所用的朱墨,道家制符墨时的确有以公鸡血代替白芷酒来调和朱砂的方法。林星火打算找机会试试用野猪血调朱墨,画的符也许能长时间保持鲜亮的颜色。 血尽之后,野猪的腥臊之气居然淡了许多。 林星火足足忙了整晚,才将猪拾掇好。饶是她一直以呼吸法调息,中间也一度气力耗尽,打坐运气小周天后才又能继续。 但收获颇丰,獠牙、猪肚、猪胆、猪骨、油脂、皮毛样样不同寻常。只是猪皮被林星火这新手弄得零零碎碎,稍微有点可惜。 那把立功的柴刀也终于被取了下来,刚拔下来就碎成几截,但它的刀把儿碎的更彻底。当这刀碎的值! 林星火眼睛亮晶晶的,顾不得满手木渣子,强自沉静下来细细体悟新发现的法门。 因柴刀劈进去太深,猪脑壳太硬,林星火方才运足一口气拔刀,气力将尽都未能撼动——内息急转将乱之间,藏于气海的真气忽然循经脉而上,注入木柄…… 而在又接连弄坏了木簸箕、陶罐、菜刀的刀把、缝衣针等等之后,林星火基本会用这个法门了,也大约探出了局限和困难:像是木制、草编、布料的材质,真气进入比较简单;陶瓷、玻璃这类有些吃力;铁制物品就格外困难了,林星火尝试多次,只有缝衣针成功了。至于尿素袋子这种现代工业合成产物,林星火只能将气镀于其面,而无法使其纳气。就好比别的材质内部是活的、是流动的,但尼龙袋子是死的、是僵硬的。尼龙袋的那一小块,也在林星火试验后,迅速发黄碎裂粉化。 不止材质影响效果,细微控制更加重要,只有稳定注入、均匀分布,才是加持物品本身,而不会损坏它。 *** “先凑活一顿,晌午的时候就能吃到肉了!”林星火摩挲了下哼哼唧唧撒娇的狐狸崽,她准备随便吃点早饭后再料理野猪肉。 南灶熬上红薯粥,多多的放水。 将弄坏的东西、不要的下脚料以及野猪身上清理下来的泥巴统统铲进灶膛里,林星火又添了一根大柴,便到后院青石上盘膝打坐。传说清晨第一缕阳光蕴含紫气,以前她无所谓信不信,但现在林星火有点儿宁可信其有了。甚至都有些后悔上辈子涉猎太窄,没多看基本修仙修神的,不然兴许还能做点参考,总比她现在摸着石头过河的强。 运气两个小周天,林星火抬头看看天时,自觉比昨晚用时更短了些。她一时心思迭起,战野猪、感情绪、悟法门,短短两日间接连进益,尤其是心境,相信经过重新细悟夯实之后,进步会更大。 只可惜之后乡亲们大概对她会是”敬而远之“的态度了。林星火有些惋念,但那点怅然已去。 “啪啪啪!”就在这时,篱笆外传来拍巴掌声把林星火从沉思中惊醒。 “小仙姑!醒了么?咱们来送肉来啦!”王胡子响亮的声音直接震飞了枝头的麻雀。 林星火转到前头,就看到王胡子单手抱着他闺女,王彩锻的小肉手啪.啪.啪的拍巴掌,还不忘时不时从肚子上缝的大兜兜里薅根肉干磨牙。后边两个年轻后生拉着地排车,局促又好奇的打量院落。 这个时代,离群索居是梦想,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是奢望,集体才是现实。林星火想。 王胡子放下闺女,搓搓手,笑道:“半只狍子、五只兔子十只松鸡,都给收拾好了的。彩锻她娘有手熏烟肉的绝活儿,特地送来半只请您尝尝。”昨晚上他累得睡去了,没想到婆娘有心,用松针、香柏枝精心熏了鸡感谢小仙姑,虽然时间有点短,但味儿是真好。金招娣把留下的半只撕成条,给闺女装了一兜兜,小彩锻可爱吃了,还想分享给好盆友小狐狸,王胡子这才抢了送肉的活。 林星火一看就知道这是几乎把松鸡都分给自家了,看来狐狸爱吃鸡的传闻乡亲们深信不疑。 王彩锻团团手给仙姑道早,就探头探脑的找小福狸。林星火失笑,让他们进来。 小丫头得了允许,不见外的哒哒哒跑去推堂屋门,方才推开一道缝,一股黑烟便迫不及待地钻了出来。 林星火冲回去打开锅盖,但见粥早干了,铁锅底都漏了。奇怪的是烟气却不重,烟味儿也淡,完全不像她在不咸观把饭烧糊那次。 看了看灶膛,发现那根大柴完全烧尽了,膛里只剩下一小堆红通通的灰。林星火只是扒了下红灰,赤色火焰火舌一般缠绕上来,瞬间将她手里的柴火点燃。她还发现泥巴糊成的土灶内壁,已然烧成了光润润的黑紫陶面。 “您……”王胡子等人不知说什么好。 王彩锻已经和从后院溜达来的小狐狸们玩上了,小丫头献宝似的拿出肉干来投喂狐狸崽儿,狐大狐二不屑一顾,只有最小的狐三叼走一小丝,似乎在说“给你个面子。”倒是大黄来者不拒,王彩锻左手塞给自己吃,右手伸出去喂大黄,忙的不亦乐乎,不多会,小姑娘就倚靠在狼身上了。 王胡子舔舔嘴,虽然知道大黄不会咬人可心还是提溜到嗓子眼,前儿大黄撕咬野猪的凶悍画面还跟在眼前头浮着似的,由不得他不紧张。而两个后生满心满眼都是敬畏,彩锻儿了不得! 林星火薅了下大黄的耳朵,再次觉得这大灰狼有点憨,小狐狸们都知道头猪肉的好处,就它糊里糊涂的犯馋。 从大黄分得的那只乳猪上切了三刀肉,用麻绳穿上,给三个大人做谢礼。两个后生不好意思收也不敢拒绝,都拿眼看王胡子,让他拿主意。王胡子就见小仙姑细细的手指头一捅,草绳就随着指头穿过三指宽的猪肉,心里“嘶”一声,道:“听小仙姑的,叫你拿就拿着。”有一身这本事,想吃啥肉弄不来哇?推推让让反倒惹嫌。 等小丫头将兜兜里的肉跟大黄分享完了,一行人便告辞。临走,王胡子还帮忙带了老书记的话,让她明天早晨去大队部,随后带她们去公社报道:下一期的赤脚医生培训时间是从今年十一月到明年四月份,每周一到两天课,鉴于本地冬季雪大,学员可选择住在公社宿舍。 林星火没问另一个学员是谁,总归是不熟的知青。王胡子提起也道不知是哪个。林星火不在意,王胡子更瞧不上知青院了:“指不定还光顾着窝里斗,你争我抢的没定下来呢。反正明天报道改不了,爱去不去。” 老书记还说明天报道后时间早的话,就顺道去一趟县城,他跟堂侄儿通过气了,侄媳妇想见见林星火,先摸个底儿。林星火不着痕迹地扫一眼屋内,破了的铁锅、碎了的瓦罐……确实该去县城了。 三大一小走的时候神情正常,然而才走出去十几步,其中一个后生就说:“小仙姑还会炼丹哩。” 另一个接口道:“就是家伙式不称手,好像炼糊了?” “我听人家说炼丹都用那种三条腿的炉子,可惜咱屯没有,要是能从外头给小仙姑寻摸个就好了!” 王胡子训道:“出去别瞎罗罗,给屯子招事!屯里是因小仙姑的本事,才能太平。就是知青现在也不敢闹夭了。外头可不一样,最近吹的风更邪乎了!兵团那边自杀了好几个知青……” 小仙姑的事儿是传扬的最快的,不到晌午,整个不咸屯就都知道“小仙姑会炼丹”了。 林星火:……爱咋咋吧。 晌午的时候林星火正忙着揉丸子汆丸子晾丸子,狐狸崽们抱着个肉圆啃的飘飘欲仙,大黄只吃了半个肉丸就塞不下了,馋的追着自己的尾巴团团转了一会后突然蹿出了屋子往山上跑去。 就算林星火早知道这肉不凡,也料不到能好吃成这样。竟然一点腥臊味儿都没有,吃到嘴里鲜嫩的不似猪肉。 她只是最简单的剁碎了加上两个鸡蛋做成了肉圆子。因为狐狸崽和大黄的原因,连盐都不放,葱姜更是没有,就这么直接搅拌上劲后揉成圆子往锅里一汆,肉圆飘起来就算齐活。 不仅好吃,还特别能饱腹。 林星火自内观之后,可以两日不食,但相应的,饿的时候需要吃很多食物。胃里就跟个无底洞似的,大黄都赶不上她能吃,要知道狼这种动物,饱食一顿之后可是能撑半个月的。 但这些核桃大的猪肉丸,她只吃三个就觉得八分饱了。食物的本质是给身体提供能量,林星火猜测这些猪肉蕴含的能量特别充足。而狐狸崽能吃下比大黄多的猪肉,大概与灵性资质之类相关——这头猪王全身是宝,已验证其本身足够‘超凡脱俗’,野猪王能发现并被她的木牌吸引,便说明木牌真的对不凡的动物有吸引力…… 更多的,林星火尚且来不及仔细探索:她必须趁着膛内红灰,尽量多的料理猪肉。 堂屋有两个土灶,南灶的铁锅烧坏后只能换用北灶。林星火先前见铁锅中明明水沸如波涛,可肉丸子下去后就是不浮,捞上来看亦不熟,忽然若有所感,将南灶底下仍在静静燃烧的红灰移过来一些。果然像发生了什么奇妙的化学反应一般,猪肉丸能够正常熟透飘起。 剁肉的手几乎快出残影,新装的刀把振松了数次。直到红烬俱灭,她也只将将弄完一半肉,得到了半水缸猪肉丸。 看了看手下剁好的肉馅,没舍得把好好儿的猪鬃猪皮当燃料继续煮丸子。到现在为止,林星火越发觉出这只猪王的不一般,下脚料都如此有用,更何况皮毛。 把最后一锅捞起来,盛进瓷盆里搁在方桌上,准备去睡会儿午觉。 将近三日未合眼,便是林星火也撑不住,以她现在的境界,打坐并不能完全取代睡觉的作用。 把摊在长凳上晒太阳的狐狸崽儿们一怀抱揽起来,闩上屋门,一起回东屋补眠。 *** 斜阳西坠,林星火缓缓转醒,只觉神清气爽,精气充盈。 静谧安详的睡起时间,有微弱“嚓”声在有规律的响动。林星火四顾探寻无果,便将还未醒的小狐狸们从身上挪下去,起身向外间去。 “!”自幼修道的林星火少有受到惊吓的时候,这次险些就叫出声来—— 只见堂屋四方桌上趴着个山猫一样的东西,厚厚的爪垫“嚓”的弹出一根雪亮的爪勾,插进一个肉丸里,慢条斯理的吞吃入腹。然后“嚓”的弹出第二根爪勾、穿丸子、吃丸子,第三根,第四根……它甚至是按顺序挨个换着爪勾在插丸子吃! 林星火眼睁睁的看它四五个肉丸子下肚毫无反应,慢慢后退去摸墩子上的菜刀。虽然不缺乏一战的勇气,但林星火觉得自己可能打不过这只山猫。 那东西不屑瞟了她一眼,仍旧享受肉丸。 敌不动我不动,林星火眯起眼睛仔细打量这玩意儿,越看越不对劲,越看越熟悉: 那异常粗大的尾巴、那圆钝外八的小耳朵、那苦大仇深脸、和脑门子上的芝麻粒! 这是只兔狲呀! 而且是一只嚣张到欠揍的狲! 第十二章 那日一人一狲对峙良久,直到兔狲将放在四方桌上的一盆野猪肉丸子炫完为止。 出于直觉,林星火全程警惕、蓄势待发,但按捺住没有率先动手。 兔逊根本没把人类放在眼里,它甚至把几个不够圆润、歪瓜裂枣的肉圆拨到一边剩下了! 林星火眼睁睁盯着这只嚣张的狲舔舔毛嘴巴,扫过自己一个眼风,喉咙里发出个低低的“嗤”似的声音,从桌上一跃而下,瞬间不见了狲影。 好快!林星火抢步上前,眼睛却追不上兔狲的速度。这只兔狲,叫声咋这么嘲讽? 但在兔狲走后,林星火忽然反应过来,从前天开始,那种隐隐的窥视和危机感可能就是这只兔狲带来的。因为她现在丝毫不像之前那样不由自主的脊背紧绷。 “嗷呜!”傻大黄快乐的从山上蹦跶下来,讨好的盯着林星火端着的瓷盆里剩下五六个丑肉丸子看。 林星火正踌躇瓷盆的去处,扔了吧不舍得,接着用吧,又有点心理障碍。那可是只野生兔狲,指不定身上多脏呢!速度快又咋样,那短脖子除了毛爪子能舔到哪?林星火甚至幼稚的腹诽狲。 “吃吧!”索性把瓷盆放在后院院门外,林星火扯扯大黄的耳朵:“别吃独食儿,叫你的狼群一起。”正好犒劳一下狼群。 大黄仰天“嗷嗷”,不多会十来只大大小小的狼就鱼贯下山来,狼群保持着某种次序,挨个上前进食。 林星火观察发现,其他狼都是直接从瓷盆里吃,只有大黄像是忌惮某种气味,将丸子扒拉出瓷盆后叼到一旁去吃。 最后的两只老年狼似乎吃不了肉丸,只把瓷盆里的肉屑汤汁舔的一点不剩。末了,大黄叼起剩下的大半个丸子,大头拱了林星火的手一下,带领狼群返回深山。 林星火将瓷盆刷干净,搁在堂屋外的青石条上,愉快地决定:就给大黄当专用食盆吧。 次日依旧是个晴天,林星火晨起啃了一个肉丸子,日出打坐时发觉内气流转到胃部时壮大了一丝,暖烘烘的感觉随运行周天从胃部蔓延到周身。 “小林来啦。”老支书的态度没咋变,“填下这个表,等黄三伯赶车过来,咱们就走。” 骡车很快就来了,骡子脖上带着的铜铃玎珰作响,清脆悦耳。 林星火扶老支书坐上去,发现知青们都来了,但只有常青手里捏着一张和她同样的表。 本来闹哄哄的场面,在林星火出来后好似被浇了一盆雪水似的马上安静了,常青嘴唇紧紧抿着,攥着报名表,背着一个大包袱四脚并用爬上车。 林星火小看了绝对武力值在这年头带来的威慑,更何况超过上限的能力往往会被人不自觉的附加上神异色彩,不止屯里社员们对“小仙姑”更深信不疑,知青们也暗暗认同林星火绝对有“道行”。连蠢到常被人当枪使的韦卜顺在林星火面前都老实的跟只鹌鹑似的,更别提招惹林星火两次的常青了。常青眼神都不敢与她对视,跟变了个人似的。 “走喽!”黄三伯扬鞭空甩,打出一个响亮的鞭花。 骡子慢悠悠跑起来,知青们脸色各异地望着骡车,像是在目送着希望远去,不甘中又带有畏惧。 复杂的情感太过明显,像潮水一般涌来,林星火慢慢品度体味那种情感,恍惚间好似在弥补一段过往:上辈子她修行桎梏于心境,久久不能进步,于是在师父建议下重回曾抛弃过她的林家,离开望仙洞时的心情与之有点相类,但她那时情绪淡漠,就像蒙着一层纱,不论她多努力体会,也终究不能分明。 “我、我不会跟你抢最后的通过名额,”常青窝在末尾,抱着她的包袱低声说:“培训过后我会调去林场。” 林星火看她一眼,发现作为斗争的胜利者,常青并没有多高兴,她攥报名表的指节微微泛白,翻来覆去说了几遍“去林场”,似乎她自己在跟自己强调。 林场怎么了? 骡车到公社时,林星火就知道了。 红松林场在本县与临县交界处,与不咸屯分据在云县的两头,是倚着不咸山脉另一条余脉向东山建设的。本来林场距离公社远,内部又管理严格,消息传播的很慢。大家原来只知道林场生活有保障,知青们更羡慕的是里面丰富多彩的集体生活。但这次发生了三个林场知青先后自杀的事情,有同学或老乡在林场的插队知青就慢慢听说了。来公社参加赤脚医生培训的学员中有一小半是知青,偷偷议论这事的不少——林场公开招人的通知已经下达了,也不知是不是为了掩盖那件事,这次足足要招几十个人,还有医生学员悠闲的条款。 林星火交上报名表时,发现有不少知青都另签了一份林场意向书。知青们的穿着打扮很好辨认,跟老乡们不同,大多是草绿色的青年装,女生基本只留齐耳短发或小辫。 常青直接留在了公社,公社宿舍十人一间,挤得满满登登。 去往县城路上,老支书才道:“知青内部投票选出的本来是杨伟搏,但这个小伙子消息灵通,他听说要签林场意向书就犹豫了,后来不知怎的就换成了常青。这回因林场招人的事,公社临时通知放宽名额,各个有名额的生产大队可以再推荐一名学员参加培训。” “林场的事咱们屯也得着消息了,你魏奶奶的孙女就嫁去了那里。”老支书有些唏嘘:“就是这次闹得有点狠了,其实前几年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事。如今外头又有点起风,一会咱到了县城抓紧办事,办完事就回屯里去。” 林星火本来以为自己大采购的事黄了,没想到老支书从兜里掏出张纸条,让林星火给他念念,上头鸡零狗碎的记的都是屯里乡亲们请老书记代买的东西。 “……棉布二尺……“二尺的布能做什么? 到了县城百货商店,林星火才见识到了:几尺几尺扯布的人多着呢!布票难得,工人按级别每月能发一到两张,也得攒几个月才能攒够一件衣服的量,乡下就更不用说了。二尺布票外加四毛钱,老支书从一群妇女中成功抢到了块色泽鲜亮的红布,在周围人嘟嘟囔囔的抱怨声中凯旋而归。干瘦的老头抬头挺胸,林星火却有点难受,她心里隐隐有个念头,暂时压下没说。 老乡们让带的东西虽然零碎,但这时候的百货商店是真的包罗齐全。只是大多数东西都要票,偶有不要票的或是贵些或是瑕疵品,但类似瑕疵布这种紧俏的商品根本就不摆出来,商店内部工作人员自己就消化了。林星火耳朵灵,听到冷清的自行车和手表柜台的售货员悄悄议论仓库里的新来了一批印花错误的瑕疵布,自己要抢什么花色云云。唠闲嗑的另一个十八.九岁女同志好像是负责文具柜台的,嘀咕着卫生纸太贵了,她零用钱都花光了。 瑕疵布和卫生纸!林星火眼亮了。 林星火帮老支书提着满当当的背篓,两人最后才到文具柜台。 那个圆圆脸的女同志耷拉着一张脸,不情不愿的回来招呼,刚过来就劈头盖脸的扔过来一句:“‘为人民服务!’同志,你要什么?” 老支书忙道:“‘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同志,我们要本子和笔。” 售货员上下打量他们一番,不耐烦:“‘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同志,有票吗?” 老支书拿出大队证明和林星火赤脚医生培训学员证,这位售票员瞟了一眼,摇头说不能买。老支书有点着急,上学的娃娃哪能没有纸笔用,偏偏公社供销社里不知啥时候有货。 林星火拉住老支书,上前一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同志,这是我们支书,带着集体任务要见你们领导。” 别管是不是看不起,公家的事她也不能直接驳走,只得带着两人去后面一排平房正中的办公室。 百货商店主任倒是很和气,也没对语录。林星火将背上的大筐放下来,学着老支书跟公社打交道、交秋捕肉的方式,尽量滴水不漏的道:“我们是下边生产大队的。响应号召横扫破坏生产的野猪……“ 话没说完,主任的眼就黏在筐上了,他本来以为这两个人是把村里攒的鸡蛋送来了——这也是常有的事,乡下供销社和代销点收鸡蛋是十二个鸡蛋五毛,县百货商店则是五毛钱十个鸡蛋。只不过少有乡下人敢直接送来的,多是托城里的亲戚带着,全程唯唯诺诺的不敢吱声,方才他还想这两个人有点胆气,尤其里头的小姑娘生的也好,头一眼还不太惊艳,但越看越好看。 可一听筐里的是肉,这位男同志眼里压根就没有好看的小姑娘了,全是肉! 林星火把上头的麻袋拿开,大黄吃了丸子就不吃的小野猪、还有几只兔子松鸡,统共大约五六十近肉。百货商店主任瞬间热情起来,他伸手就要跟林星火握手,伸到一半觉得不合适转了个弯握住老支书的手上下晃:“‘我们应该相信群众!我们应该相信群众!’”这位主任一高兴也喊起了语录。 成功买到了本子铅笔,瑕疵布和卫生纸塞的连手都插不进去,林星火还意外花八块钱买到了两支‘据说有瑕疵’的钢笔和一大瓶臭墨水。那位圆圆脸的售货员见林星火后背背了个大筐,一手提着冒尖的篓子,一手抱着两摞演草纸,就这么轻轻松松的出门去了,简直目瞪口呆,比他们顺利搭上主任的路子还惊奇。 东西虽多,但林星火没买到铁锅、陶盆、柴刀……,县土产公司必须要票。而且百货商店里也没有‘瑕疵手表’给林星火买,就是有,林星火大概也买不起——但这两个地方人多口杂,她成功听到了“黑市”的只言片语。 到了老支书的堂侄家,林星火才知道那块红布老支书是替她送的人情,林星火当时没说什么,做卷子的时候格外认真了些。老支书的堂侄媳妇,县小学的老师批改过后松了口气:“还不错。数学很好,就是语文的作文差了点。”还拿出几篇优秀作文让林星火大声朗诵,说只有这样才能快速提高作文水平。 老支书抽着旱烟在一旁瞅小仙姑慷慨激昂的一声声的“啊!我们……”“啊!我们要……”耳朵都红透了,侄媳妇还嫌感情不够饱满,要更大声更激烈! 闷着头噗嗤嗤的偷笑,老支书心想,就该让屯里人都来瞧瞧小仙姑这样儿,省的个个都不敢亲近她了,平白让个孩子不好受。 林星火从没这么窘迫过,一直回到不咸屯脸上还泛烫。 结果回家后见那只嚣张的兔狲又来了,昨天还能忍的小眼神今天就忍不了了。 一人一狲狠狠干了一架。 结果不出所料,两败俱伤。 兔狲速度快,林星火身上被挠出了好些血道儿,狐狸崽们围着她急的团团转,想帮忙舔伤口又不敢。 但狲也没沾到多少便宜,林星火的力气贼大,下手还黑。虽然没有伤口,但锤的狲浑身疼。 兔狲看看刚吃过自己投喂丸子的狐狸崽,毛嘴巴一歪:“嘁!跑偏了路子的狐狸果然蠢!” 林星火呼药膏的手僵住了,这只厚脸皮的狲会说话?! 第十三章 对峙的双方有些尴尬。 林星火还在兔狲开口说话的震惊中,狲则是在想怎么才能将这个人类厨子收归麾下。 人类有点厉害咋办?狲在思考,要是不拼命,恐怕很难把人类打服吧?兔狲觉得自己爪爪有点疼,人类皮糙肉厚磨到它的爪了! “咳!”毕竟这些年只找到这一个合心意的人类,兔狲大爷决定给个面子,斜睨人类:“你不问?” 林星火魂游天外,眼睛扫到被兔狲掀了缸盖的水缸就道:“你直接从缸里吃,多不卫生!”已经废了个瓷盆,大水缸是这个贫穷的家里所剩无几的大件了,土产公司要票的! 兔狲高高在上的姿态维持不住了,它跳起来恶狠狠地道:“这就要问你了,我的猪,为什么会被你抗走?”狲的爪勾点点缸里的丸子、盆里的猪肚、梁上的猪肉、木架搁置的獠牙、猪骨、猪血……林星火从野猪王身上得到的每一样收获它都没忘,狲说:“每一样!都是!我的!” 林星火愣了楞:“你养的猪?”感情这是只猪倌儿?由不得她不联想到另一个曾养过马的猢狲,平平都是狲,大圣就威风多了——面对这只口吐人言的兔狲,她明知道对方是传说中的妖,但是不知道为何,竟然没有实质上的恐惧。林星火认定这是因为她多年修行、心境稳固,而不是这位妖兽大爷看起来有点蠢的缘故。 她也确实没在兔狲身上感觉到恶意,所以兔狲暴露秘密是为了什么? 总不至于就为了一口吃的吧? 怎么就不能是为了一口吃的!兔狲冷眼,人类怎么知道找到一只能入口的猎物有多难?兔狲大爷没好心眼的盼望这个人类早早入门,一旦迈进了先天之后的修炼大坑,她就和自己一样了! 林星火把缸推到兔狲身旁:“你吃吧,继续吃……”这缸脏了。 “以后我再打一只赔你?” 兔狲“哼”一声,眼神自带嘲讽:“你以为妖兽满山都是?” “妖兽?”林星火若有所悟,“所以走错道是什么意思?”小狐狸们明明也和妖猪一样对她的木牌有反应,既然野猪是妖兽,那她的三只崽儿也是吗? 一鼓作气再而衰,兔狲完全趴下了,况且人类还怪好的,先想到的居然是三只狐狸崽子。 它懒洋洋地答到:“你原要供奉这几只?在从前也算不错,只要度过开灵寿劫、五百年化人劫,到时候自找死脱去躯壳,或许就能得道成仙了。“至于脱去身躯后是真死了还是成仙了,那就见仁见智了。 “现在嘛……”兔狲打个饱嗝,抻懒腰:“天地灵气复起,这几只崽子有些可惜了。” 所谓供奉是将狐狸崽们供做保家仙,是修炼功德提高道行的一种方法。而兔狲说得‘开灵寿劫’指的是民间认为狐狸这些动物活到同族寿命尽头还不死的话就能开启灵性,可以做保家仙或坛仙。‘五百年化人劫’则是说仙家们活到五百年能修出人形,这就是很高的道行了。至于‘找死脱去躯壳’是真正意思的找死,传有仙家得道后会主动跳进烧开的锅,脱去凡壳儿,魂啊就得道成仙了。这种全靠命硬的修行过程,细想想就觉得不靠谱,林星火可从没想过让狐狸崽们走这条道儿。 兔狲瞟了一眼林星火脖颈上的红绳,“莲花峰上的老姑子给了你令牌,就没告诉你怎么用?” 林星火索性解下荷包,拿出淡绿色的小木牌,这是什么令牌?天地灵气复起又是怎么回事? 狲大爷的圆耳朵弹了弹,不耐烦道:“这是进入某个密地的令牌,估摸是你家的族地——我怎么知道在哪儿?你也别抱什么希望,灵气潮汐消退几千年,没有灵气维持,这些密地也就是个破碎湮灭的下场……” 这些话包含的信息可太多了,林星火理了理:它的意思是传说中成仙得道是真的,这世上存在一种‘名为灵气的物质’是修炼的必要条件。但灵气如同潮汐一般有涨有退,上古时期灵气充盈修行盛行,至先秦时开始衰退,直到宋末落到最低谷。沉寂数百年后,灵气潮再有复起之势,如今情形是灵气浓度已达到可用来修炼的程度。 林星火想起在山上时曾听师祖念叨过“天地精气复浓,正该入世修行”“不咸观精华锢于法阵,下山对你有好处”云云的话。再映照自身下山后多有突破,对兔狲的话信了九分。 她本想拉进关系循序请教下修炼的事,无奈两辈子都没修好语言这门学问,只听她顺着兔狲接话道:“所以,您是修炼有成的妖兽?兔狲成精?”狐狸崽们日后也可以说话吗?她可太期待了。 兔狲大怒:“人类辱我!本尊是上古神兽兔犼血脉!生而有灵……” 少顷,林星火身上脸上再添了几道抓痕,双手钳住兔狲肋下才制住它。这回她很识趣的把山海经中“兔犼形如兔,两耳尖长,仅长尺余”的记载从记忆里抹掉。忍不住腹诽,狲的脾气太暴了,阴晴不定——它虽然名字里也有个兔字,但讲真的,长相跟兔子完全是两码事,不怪人看不出来。 兔狲又粗又长的尾巴摆了摆,飞快从背部一扫,林星火只觉手一麻,不由自主得松开钳梏。 “本尊天赋神通——” “摩擦起电——” “见识少的人类,开个玩笑。” “……” 兔狲跳到桌上,昂起下巴、伸出利爪,图穷匕见的直接要求:“你给本尊做厨子,本尊就告诉你怎么参透令牌,你那块令牌上面应有基础功法,靠你这肉.体凡胎,还不等入门就老死了。” 林星火很心动,但她上辈子入世时被林家公司所谓的合同坑过,这会儿还是给只妖打工,不由她不谨慎。 兔狲见她不答应,忍不住气道:“你抢本尊猎物在先,聆听指点在后!人类,你还有什么不足?” 五分钟后,双方慎重地达成统一意见,先口头承诺,待林星火突破先天正式入门后再结伙伴契约。 又十分钟后,林星火打破伙伴的沉默:“功法在哪里?” 兔狲动动毛嘴巴,讪讪的道:“等本尊、我恢复一下。”方才耍威风动用了天赋神通,现在灵气见底儿,它需要缓一缓。 林星火没说话,静静的望向正在门槛处打闹的狐狸崽们:北方秋季干燥,易生静电——小狐狸们大尾巴甩来甩去的时候,也噼里啪啦作响呢。 看到林星火只是安静等待,兔狲厚毛毛下的嘴巴悄悄松了口气。它根本不是什么神兽兔犼血脉,只是一只搬家到此的外地狲,但它听说人类只要同姓就能攀先贤做祖宗,人类能做,它当然也能。 同人类搭伙可真不容易,从广袤高原到巍巍丛林,兔狲找了许久,才找到这么个即有资质又能拿捏住的人类——独自一兽修炼太艰难了,天地灵气初复,找口蕴含灵气的吃食都难。倒是也有别的入道妖修,但两厢结伴,都得防着对方将自己吃了补益修为。 兔狲观察认定林星火后,这样快主动提出搭伴儿,亦是为了提高己方实力:不管它还是人类,在别的妖那里都是香喷喷一盘进补的大肉。或许人类还差点意思,但比妖猪还是好一点的。兔狲决定待会就告诉她这件事,免得她不敢尝试强行突破入门,代价是大了点,但有实力才能活么。 过了好一会,兔狲才恢复了,指挥林星火“取血将令牌泡进去。” 林星火依言照做,随即便看到小木牌吸收血液后胀大了一点,上面似乎有细小的花纹浮现。兔狲毛爪子拍了她的额头一下,林星火只觉双目有清凉之感沁透,未及回味,便听兔狲喵嗷一声让她快看。 定睛细看时,就见木牌之上光华流转,上有无数纂刻小字。 因道家认为桃核有辟邪之用,林星火从前就有一枚微雕有整篇《道德经》的桃核雕,与这块木牌有异曲同工之妙。 一分钟后,林星火眼部酸胀,别说看清小字了,就连眼都被泪水糊住了。 兔狲毫无愧疚的舔舔爪子:“没有了嗷。一次只能渡这些,你还是肉.体凡胎,时间长了眼就坏咯。” 所以,伙伴,要你有什么用?与放大镜显微镜有什么区别? 林星火来不及和小伙伴打架,趁还记的赶忙誊写到纸上。 兔狲不止坑伙伴,它还擅长扎人心:“趁现在血还放的不多,抓紧多囤些肉——你还未入门,妖猪留待日后更有用。”至于这些已经做好的肉丸子,人类伙伴能吃多少呢,每日最多三枚罢了,兔狲自认大方极了。 林星火将要做的事多着呢,不仅要多囤些吃食柴火,还得配几服明目补身的药——她从前还觉得自己花不着钱,现在发现哪儿都要用钱。日常所需还能用东西在屯子代销点换,其他的尤其是药材就只能用钱到县里买,山中药材再多,总有本地不产的——这还是拿着赤脚医生培训班的学员证才能买到,老乡们只能去医院的中药房抓药。 尤其当林星火期望地请教伙伴能否在山里找到什么灵草珍药,兔狲将‘看大傻子的眼神’还回来时、说得话更让人倍感前途艰辛、穷上加穷: “灵气衰退从秦至宋,用了多少年?灵气涸泽又历经多久?那你说复苏得经多长时间才能重归修炼资源丰富之时——天材地宝不需要蕴育?”灵草珍药是可能有,但稀罕至极,凭他们就别做梦了。 “……”这辈子还有望吗? 林星火才明白兔狲先前所说不假,它确实是为了口吃的主动暴露的。她也有点想向小伙伴学习养妖猪了…… *** 林星火往大队部报备了一声她要进山的事,临走时她盯着刷在墙上“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标语品度良久,决心之后裁张纸将这八个字也在自己屋里挂一幅,以此激励自己和懒到不行的新伙伴。 老支书和大队长只叮嘱她进山要小心。另外提了一嘴巡逻队抓到几个想抄他们屯小路进山的金家窑人:“保不齐真有摸进咱们南山后去的,你小心着点儿他们带着的家伙式。”别叫人看错给误伤了。 不咸屯去交秋捕肉的时候,把公社书记都惊动了。打听了才知道今年山里野物又多又燥,不止一个生产大队没猎着大东西、还伤了进山的社员。老书记回来之后,就将秋捕队再进山的计划叫停了,风头太盛就扎眼了。 不仅如此,老支书还放出了话:小仙姑进山是她自己的本事。社员里要有想头的,也能自己进去,只要来大队部把大队长黄大壮抡翻了让他看看就保准不拦着。自己上山不用集体工具的,上山收获按老规矩三七分就是。 黄大壮和老支书搭班向来是一武一文,退伍战士红忠都不一定能打得过他,更别提别人。屯里乡亲们只当个笑话乐呵一下罢了,但也有正为这事吵嘴上火的。 王胡子捂着闺女的耳朵:“他们大队的秋捕队还是运气好才全须全尾的回来,就这,金狗子都没吃够教训,他就是贪心!咋?眼瞅着咱们屯今年秋捕拔了头筹,就以为南山里头都是好打的大东西?大队长上报发现老虎的事附近公社都知道了,看把他能的,真以为自己有小仙姑的本事啦?” 金招娣没法子,只好托人给娘家带了信,再三让爹娘给兄弟说个厉害的媳妇,金狗子这德行,是该管管了。爹娘舍不得,就得寻摸个明白事的内当家。 不料亲戚是把口信带到了,连带着还吹嘘了许多不咸屯的新鲜事。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金狗子娘听亲戚说小仙姑多厉害多有本事,屯子人都稀罕她,明年又能当卫生站的医生。心里不由想,招娣还三番四次的叫给她兄弟找个厉害媳妇,她怎么就眼下黑不往自己屯里瞅瞅,这位小仙姑不就正合适么! 金狗子娘送走客人就急急忙忙跟金家爹商量,金家爹说:“不行吧,咱狗子怕是压不住人家那运道。” 金狗子娘道:“压啥压,咱们是请镇山的太岁!镇镇狗子这臭小子,越厉害越好!不然你想想他姐夫那个巡逻队要没抓着他们,咱儿子还有的活?咱们公社还有女香头呢,一家子仗着她供着她不也挺好?”金家窑的香头不止一个,现在私底下也偷偷给人看事,这也是他们公社不大倚仗莲花峰老仙姑的原因。 金家爹有些意动,砸吧砸吧嘴讷讷道:“那就跟三妮说说,探探意思。别人家是方外的人,不想婚姻,咱可就闹笑话了。” 金狗子娘笑:“哪有大姑娘不嫁人的,我听说她过年就十六了,配咱家狗子,正正好!” 第十四章 金招娣接到她娘捎来的口信时,头一个反应就是:金狗子想屁吃,他不配! 偏偏来的人是她亲堂姐,她家这一辈头一个女娃,嫁人二十多年了,还能当娘家半个家。大槐树金家五房头孙招娣这一辈无论男女,都怵这个大姐。 金大姐要去省城,从不咸屯去林场火车站比较近,她顺道来看看堂妹,把二婶要带的话说明白了。 “到底咋样你跟我交个底儿,我回去和二婶子说。”金大姐是个急性子,快言快语:“莲花峰上老仙姑提前封山,传的邪乎的很,倒把她这个还俗的徒弟给盖住了。你们屯嘴都紧,外头只传说她能干。” 这年头能干的闺女多了去了,有那种一天能垦二亩地的铁姑娘才是农家人喜欢的媳妇和妯娌。 “不是徒弟,是徒孙来着。”金招娣道,“真不相配,大姐回去劝劝我娘,你的话她还能听进去,尽早寻摸别家吧。” “唉哟!咋说?”金大姐看这个最疼金狗子的堂妹一口回绝,反倒有了点兴头:“从家里看,她孤零零一个、左右无亲眷的闺女,狗子虽然不成气吧,但二叔和婶子都能干,家里也过得去。再说成分,咱们家根正苗红,这小闺女就有点含含糊糊了,虽说还俗了,可有这一笔在,想嫁个吃公粮的人家基本就没戏了。只看人物,狗子这德行配谁那是都差点意思,得亏他还有个吃软怕硬的臭毛病,到时候厉害媳妇能辖制住。”你咋就一口咬死了你兄弟不配。 金大姐说得是事实,不知内情的外人乍一看是这样。金招娣苦笑,只说了两点:“小仙姑自己厉害,先前救了你妹夫整个队的人,真是多亏有她跟去才没死人,今年秋捕那么些东西,也是她的头功!小仙姑家里养着几只跟着她下山的狐狸,还常有狼叼猎物下山送给她——这要是搁在十年前,都得有人在庙里给她供上香油了!” 金大姐信仙家,闻之肃然起敬:“她是个香头?” “不是,大姐想哪儿去了?”金招娣实事求是:“就狗子那个胆子,见着狼不得给他吓趴下?反正就是配不上呗,大姐帮我跟我娘说说,就说她要是不怕狗子以后吓破胆,不怕我这亲闺女在婆家待不下去,就只管想一出是一出。” “那是得说说,狼是狗祖宗……”金大姐说:“有这样的本事,早晚要‘当香差’,到时候你捎信给我,我也来拜拜。” “大姐,你过两天到省城可不兴这样了,别给椿子招祸。”金大姐嫁的是本公社同姓人家,大儿子叫金椿,是今年夏里刚被推荐录取的工农兵大学生。 “我晓得,你放心。就是椿子这刚上学就跌了一跤,把腿崴了,我去大槐树江香头家求了香,也不知道灵不灵?这家是新当差的……”金大姐要赶在大雪堵路之前去看看,不然她不能放心儿子。 “反正千万提着心就对了。城里跟咱乡下不一样,那管的可厉害了!不过城里好东西多,大姐要是瞧到那不要票的鲜亮布给你侄女带一块回来,你妹夫指定愿意多给谢钱!” 金大姐挤挤眼,一口答应下来。她马上也是去过两次省城的人了,上回就听城里的亲戚提过省城黑市东西可多,这回再去就带了许多山货,说不得也有机会去见识见识。 立冬这天下了小雪,薄薄的盖了一层,王胡子跟大队借了骡车,送金大姐夫妻俩去林场,到了林场魏奶奶的孙女已经提前帮忙买好了火车票:“最早的一班是今天半夜的,五点多到省城。要是觉得时间不合适,我跟人说好了,能换成后天中午的票。” 金大姐夫忙道谢:“越早越好,早去早回,别给雪堵城里就麻烦了。” 一行人进了火车站,就见里面人头攒动,关着的售票口前更是挤得满满的,这是等最后一波放票呢。王胡子看大姐夫两口子这两个大筐四个大包袱,索性留下帮忙看行礼:“小妮回去吧,我在这就行。” 魏小妹抿嘴一笑:“我一会叫家里小叔子送热水干粮来,九点多你妹夫下班了他就来陪着。” “成成!你快回去吧。” * 与此同时,林星火也正背着筐挑着担的往小盒子沟林场赶,她是从山上直接过来的,路程比王胡子他们近多了。 “你还去过省城的黑市?”林星火问蹲在扁担前筐里的兔狲。 兔狲和小狐狸挤在一起,半点不带脸红的:“那是!省城的黑市可比县里大多了,一整条巷子都是,乍一看巷子里根本没人,其实都在门后的院里或者屋里。有不少好东西,全看认不认的。” 林星火在山上几日,山货草药大丰收,但也确实像兔狲说得那样,没找着第二只野猪王。更深的原始森林里可能有,但她实力不够,没敢深入。 兔狲说天材地宝或是需要时间蕴育或恰逢机缘异变才生,盲目寻找不可行——况且宝物自晦,不是那么好找的。 与其大海捞针,还不如去黑市瞧瞧,常有人偷偷拿些古董玩意去换钱换粮,保不齐就有那种老玩意对她有点儿用。 林星火早前就打算去县城黑市换些钱,便索性直接改往省城去。她们现在去林场,为的是‘搭顺风’火车:从金家窑、不咸屯到小盒子沟这挨着大山的一大片地方,原本都曾是私产。本地有一位金姓的大地主大资本家,省里开着大买卖,乡下有数不尽的田产,曾经不咸屯还叫放马堡,是金家养马跑马的地方,后来被金家捐给不咸观,才改名叫不咸屯。小盒子沟林场的火车站是当年金家为了往省里运好木头修建的简陋轨道,当时金家为了往外运两个人手拉手都抱不住的红松木,不知死了多少雇工——收归公有后,这个小车站被保留了下来,现在只有一路来往省城的老式火车。 林星火身上有介绍信,是公社开给赤脚医生学员的,但她也买不上火车票,只能另辟道路:据兔狲说,它去省城的时候就是扒.火车来回的。但它省下没说的是,它那时是故意被人捉住,在麻袋里舒舒服服的到了地方,才划破麻袋片遁走。 所以林星火的体验就不大舒坦,夜风大还冷,吹得手都僵了。但这趟火车走的慢,沿途也只有两三个小站停一会子,倒是还能忍受。 这种老式火车的车窗上还焊着横棂,扒着倒是不费劲。搭顺风火车的人还真不少,大多是年轻后生,有的冻狠了扒累了就趁火车减速的时候往下一跳一滚,起来拍拍身上的土人家就走了。 林星火听见她扒着的那片窗户里的大婶说:“都是附近乡屯的后生,为了省那两步路,就跑来爬火车。” “也忒乱来了,就不怕掉下去?”大婶对面的金大姐边问还边瞅一眼把脸包的严严实实的林星火,这个人得抗了快俩钟头了吧? “没事儿,咱们人坐的这趟开的慢,撑不住摔下去也就是跌个跟头。下一趟运货的才危险,车站怕有人扒货,开得快,还有押车人往下搥爬车的人。” 金大姐这才放点心,她还好心说:“后生,听见了么?撑不住就自己往草窝里跳。” 林星火点点头,没说话。 其实不止金大姐注意到林星火,外头“搭车”的人看着更稀奇。金大姐在里面看不出来,那些外头的后生借着火车里光可能看清这人的身形压根不像个男人,脸虽然包的严实,但露在外面的手连双手套都没带,那手还一看就是女娃子的。 最出奇的是这女娃子除了背上背着个硕大无比的筐,还有两个筐被她搁在车顶上,女娃时不时抬眼瞅一眼。 “妹呀,带这么多东西干啥去?要不要哥帮你一下?”有两个无赖小子趁着过站减速的功夫从后头跳下来,跑到林星火所在的那截车厢重新扒上来,舔着脸皮戏弄小姑娘。 见林星火不搭理人,离得近的那个还握住车厢把手,一点点往林星火身边挪。 “妹儿,手冷吧?你跟哥说说话,说说话哥就把手套给你带。” 林星火听着耳熟,她挎包里的一团也悄么么动了下。林星火立刻想了起来,那天这只狲也是这么说的‘你给我做厨子,我就教你参透木牌’,结果她就跌进了小伙伴的坑里。 林星火顿时看这个贫嘴的小子就不顺眼了,“滚!” “哟,小妹儿还骂人嘞——诶!——诶呦!” 压根没再给他再贫的机会,林星火左腿抬高,脚尖一踢那人握住把手的手、在他撒开的瞬间往外横扫,直接把人扫下了火车,落在五六米外的荒草窝里。 扫出去的那个还摸不着头脑呢,他的同伴可是瞅见了这小妹子就这么一抬腿,他大哥“唰”一下就飞了,这是个惹不起的祖宗!“别,别!我自己跳!”后头这个怂的很,赶忙自个儿跳下火车,没先瞅好准头,落地就抱着右脚嗷嗷叫,估么是崴脚了。 林星火的军绿色挎包一动,一只肥肥的兔狲爬了出来,轻巧的三两下就翻到了车顶上,又粗又长的大尾巴扫下来,盖住了林星火扒住车厢铁杠的手。 车顶上的兔狲端端正正的背对林星火蹲着,两边圆钝的小耳朵一动不动,很严肃很严肃。 林星火一怔,随即微微一笑。 第十五章 到底是后半夜的火车,挤上火车的兴奋感过后人就开始困倦了。过了两点,火车上渐渐鼾声四起。 头一次‘搭’火车,林星火不敢松懈,像只大壁虎一样贴在厢壁上,默默打量四周情形。随着车厢安静下来,两个披着破袄的年轻人频繁跑厕所的动静就明显起来。 “跑肚!忍不了!”小年轻撞着人也不道歉, 林星火注意了一会,觉得有点名堂:两人在车厢里来回蹿,其中一个拍厕所门的时候另一个必定在里头,这一个便得穿过整节车厢去另一头。三番五次下来,起先大家还会警醒的睁眼看一看,后来只剩下抱怨声嘟囔声了。 凌晨三四点,人们最疲倦的时候,那两个拉肚子的人也跟着安静下来。他们从原来车厢中间的地方开始有目的的往别处挤,林星火看的清楚,这两人分明就是奔着身上没补丁又行礼多的人去的。 有一个直奔着先前提醒她小心的大姐这里来了。 “嘿!干什么呢?” 一声脆响惊醒了金大姐。金大姐睁眼就见个不认识的男人在翻她们的筐,急忙大叫:“小偷!” 男人破衣烂衫,胡子拉碴,眼皮耷拉着,却没被惊走:“还有个多管闲事的?” “咱们原本可没想吓人,大姐,要怪就得怪外头那个不知死活的!”说着就从怀里抽出把剔骨刀:“都醒醒吧,自己把钱还有值钱的山货给我拿出来!” 另外一个过来助拳,握着刀呸了一口:“你看着他们,我会会外头那个管闲事的!” 一把扒拉开最里面坐着的大婶,小年轻把头和胳膊伸出窗户横棂,挥着尺长的剔骨刀又刺又扫:“我叫你狗拿耗子!”砍在铁皮上哐当直响。 这狠辣一手把试图反抗的老乡镇住了。雪省民风彪悍,但这后生的架势是真敢捅人杀人,金大姐忙拉住金姐夫,其他位置的乘客像是没听到骚动似的,只用眼风去扫。 林星火躲了两下,听到里头那个得意道:“别给老子藏心眼!咱们打听过,这节车厢坐的都是有关系买好票的,咋?都有车站的关系了,没钱接济接济兄弟?赶紧的!” 林星火单手钳住拿刀的手,猛地一拉把人拉出半截卡在铁棂子上。这人唉唉叫唤:“五哥——她拉着我了!你去后边窗户!” “娘的,我不信捅不死她!” 金大姐又害怕又着急,她刚听见声音好像是个姑娘:“诶,后生,放他一回吧。娃子娃子,还不快跳车?” 林星火反手夺过前边这人的刀,翻身一刀划过后边人的手腕。脏胡子惨叫一声,被林星火一脚踹进车厢里。 脏胡子鼻子嘴巴上都是血,攥着右手腕叫唤。 金姐夫赶忙起身把他压在地上,其他乘客见状也七手八脚的把卡住的这个薅出来:“走!找乘警去!” 金大姐伸出头:“娃子,谢谢啊,你没事吧?” 林星火压低声音:“没事。” 金大姐从包里掏出个鸡蛋,伸长了手递给她:“一会下去了垫垫。” “婶子,你咋啦?刚那短命的畜生把你伤着了?”金大姐缩回头,就见对面的大婶缩在位子上低着头不说话。 大婶听见问,也没抬头,只小声道:“大妹子,你也快坐下,别给自己招祸!” 金大姐正要问,就见车厢连接处传来一阵骚动,不多时金姐夫耷拉着脑袋回来:“给跑了!” “咋跑的?咋回事?”那么多人,咋还能叫跑了呢? 金姐夫低声说:“压人里头有个他们的同伙,过厕所跟前的窄道时撒开了人……前头车厢更挤,那几个猴似的窜进人群就找不见了。”其实大伙也不敢找,谁知道哪里还藏着一伙的人? 对面大婶缩得更紧了。金大姐看到了,起身换了位置,把个两合面的包子塞进她怀里:“婶子,看你是知道内里的,给我们说说?” 大婶吓得忙推她手:“你别害我!” “婶儿,你别推攮,一推攮动静更大。你小声跟我说道说道,别人听不见。” 那大婶犹豫了下,抬头四下里看看,才缩着脖子道:“别看他们只出来两三个人,后头其实有个团伙。这起人常盯着那些有卧铺的火车里犯事,偶尔会在咱们这趟车上……”所以有人猜测可能有个小头目是附近乡屯的人。 “那怎么不抓呀?”金大姐纳闷:“就守着卧铺车厢或咱这车,还怕逮不着?” “谁说不抓,这些人精的很!而且省城火车站南来北往的车有多少你知道不?难抓哩!这伙人不咋伤人,但伤人就往狠里作,听说过的都不敢惹。你可别问了!”他们衣服一换人堆里一钻就是另一个人,指不定就是哪个憨厚老实的老乡呢?各公社大队在城里当临时工的人也有不少,人心隔肚皮,这群人忒阴狠,还特别记仇! 金大姐唬的不敢吱声了,五点多火车快到站时她偷偷把手伸出车窗摆了摆,余光瞟见那挂在外头的姑娘不见了才松口气。 那位大婶说得话林星火全听见了,所谓艺高人胆大,林星火只在心里记下一笔,没多纠结。反倒是兔狲,嗅了嗅林星火夺刀的手:“好像有股貂臭味?” 林星火撸了一把兔狲毛茸茸的脑袋,把它塞进挎包里:“怎么走?” 省城不止一处黑市,但离车站不远的那个是最大的一个。 林星火寻了个背风的地方把头脸捂严实了,趁天还黑着飞快穿街过巷,躲过巷口放哨的人进了黑市。 说是巷子,实际上跟条窄街也没区别了,比起外面的清静,这里头时不时就能瞧见人影。长巷口小肚大、弯弯曲曲,两边是密密麻麻的民居,竟然有不少人家养的起狗。 林星火试着敲了敲某个门,门里起先没动静,后来嫌烦骂道:“滚!懂不懂规矩?啥事天亮再说。” 兔狲笑话她:“别人敲门能进去是有约好的记号……” 林星火伸手进挎包捏了下狲的毛耳朵。 幸好这时候的人都起得早,烟囱的炊烟没大会就多了起来。 不到七点,巷子里就热闹了起来,有人端着晚蹲着喝粥,也有人串门引炉子的。背筐挑担的林星火就像个异类似的没人搭理。 林星火随意推开巷子中比较大的一所屋子的大门:“大娘,我来看看你。” 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拦住她:“诶,你是哪家的?是俺婆婆的啥人?” “婶儿,你没见过我,我是火苗子屯的。我奶说大娘病了,家里揭不开锅,叫我担点山货来救急。” “唉哟,这实诚的娃儿!快进来!”女人心里暗骂,谁是你婶!你家她娘的才揭不开锅呢,大早晨就添霉头。 要不是看她那筐里露出了点金黄的猴菇,早一扫帚打出去了。 “娘,您火苗子屯的大侄女来看你来啦。” 屋门打开,里头并没有个婆婆,而是个干巴老头。 老头上下打量几眼林星火,谨慎道:“巧儿,这娃走错门了吧?” 叫巧的女人关上屋门抹了一把脸,啐道:“看巷口的两个偷摸打瞌睡了吧,怎么把个愣头青放进来了?亏的还有点心眼,不然再乱晃下去就该把你扭去街道逮起来!” 说着就指指堂屋正墙上,上头贴着两张“积极举报投机倒把好市民”的奖状。 林星火吃了这个下马威,这人是说上头有人。 扒拉开一个挑筐的稻草,露出金黄色圆滚滚的猴头菇,林星火道:“换不?” 老头拿起一个,茸毛细长厚密,一点磕碰都没有,筐里这堆大小均匀:“品相不错。” “你换啥?” “换点老物件。” “老物件啊?”老头呵呵一笑,把猴菇扔回筐里:“咱可没有。” 巧儿笑嘻嘻道:“听声音还是个女娃,我说大妹子,你要是换点钱买花戴,大姐这倒有点儿。” “用肉换呢?”林星火问。 “肉?”这年头越是城里人越是缺荤腥。他们雪省这块地广人稀,乡下还能偷摸着打点山鸡兔子,城里只有每月发放的那点肉票,各个菜点每日还只有一点供应,不缺肉票的人也得半夜排队才能抢到。 “有多少?” 林星火抬了抬肩膀,示意他们看背上的大筐。 女人咽了咽口水,看向老头,老头沉吟下:“带她去找大梁子。” 巧儿带着林星火从后门出去,七扭八拐的进了巷头的一户逼仄的院子。叫林星火在外面等着,她先进去。 “进来吧。”巧儿打开门,里头四五个汉子正端着碗吸溜碴子粥。 里间一个斯斯文文的中年人走出来:“先看看你的山货,算算价钱。你别怕,要没有看中的东西,你就收钱,都一样。”反正进了这个门就得做成买卖,投机倒把的卖方罪名更重嘞。 林星火把背上的筐也放下,一样样往外倒腾东西。 猴头菇、榛蘑、红松子这些都不算啥,党参、野兔、棒鸡、蝮蛇啥都有,还有半扇鹿肉塞满了一筐。林星火举起一块让他们看了看又搁在筐上。 一个汉子放下碗,去拎那筐,脸色都变了:“好家伙,这得有二百斤往上吧?”这女娃子啥力气,还有这筐,咋没漏呢? 那中年男人仔细看党参和蝮蛇,回头道:“炮制的不错,蛇胆用去入药了?那有成药吗?” 林星火在筐底拿出一个小罐子。中年男人打开闻了闻,又抠出一点药膏抹在手上:“冻伤膏子。” “这买卖做的!”他道:“你想换什么老物件?” “古书、抄本、或是带字的绢布竹木,好点的老刀、器物……” “不要金银物件、古董瓷器?也不要名人字画?”中年人玩味:“你这有点意思。” “我想先看看。”林星火道。 另几个人眼一亮,自家一仓库破书烂纸,那玩意不值钱。 却听中年人道:“可以,随你挑。但看品相年代,有五块钱一本的,也有五十一本的,你这些东西,可买不起几本。至于老器物,三十块钱是进屋看一看的价钱,看上了再谈价就行。” 只有三十块家当的林星火:“……” 穷就一个字。 第十六章 她被人当傻子了? 林星火上辈子的师父最遗憾的事就是没能将本派传承全部寻回,她老人家曾说起过现在这个年代是古书损毁最多最不值钱的时候。师门古医中的一卷就是师父六几年在废品收购站找到的,但因当时远行难、四处寻访更难,她只去过有限的几座城市。然而就算如此,她藏书中最有价值的一部分也是在那时搜集的。 “不要了!买不起,算钱吧。”林星火硬邦邦的道,延续愣头青风格。 咋,还带反悔的?常老大遇到过嫌贵的,但少见胆敢在这屋反悔的。 巧儿眼角瞟着筐里的大肉,忙小声劝道:“这就是个愣头青,您别跟她一般齐见识。” 刚才去拎筐的汉子也低声说:“硬茬子,那一筐少说……”他比了个二的手势。 常梁又仔细打量一番地下站着的人,见她一点不紧张,甚至已经开始收拾筐子,这是价钱不公道货也不卖的意思?这样的人,如果不是傻楞,就是真不怕。 敢干买卖,还做的像他这么长久的,那脸皮就跟画上去的一样,随手一抹,这话音就变了:“成!先算了价钱,咱两方都有个实底儿。” 城里菜点的猪肉分三等,一等肉八毛二一斤。鹿肉不如猪肉肥能炼油,却能补气壮阳,常梁直接给出一块一斤的价钱……剩下物件里开价最高的居然是那罐子冻伤膏,林星火看常老大一眼,这是个懂行的。 常老大也正盯着她,两眼对上,常老大心里也有底了,暗骂一声娘——他最稀罕这样的客人,因为有好货;也最讨厌忌惮,因为这些人仗着本事,胆子大难打交道。 “……头一次来,咱们结个善缘,算你四百元整?”常老大道。 林星火接过一沓大团结,扇子似的捻开,扫一眼便收起钱来,冲常梁点点头,背上筐转身这就要走。 常梁搓搓牙花,嘿,这脾气! “等等!”给巧儿一个眼神,巧儿撇撇嘴出屋了,常梁这才说:“小、小兄弟,你别嫌贵,我这儿的老书可不一般,那是从奉天皇宫里出来的!早年间兵荒马乱,看书库的老太监卖书求生计……”真真假假吹嘘一通,本就是假做要走的林星火顺理成章做出意动模样。 常老大叫人开了后厢屋,足有十来个架子的书。这回林星火真有点惊讶了,她本来以为会是乱七八糟堆在一起的纸堆。 “就当交个朋友!这些书不论年代,都算你一块钱一本!”一句话功夫,降了几倍几十倍的价。 留在这里等的汉子就见她一摞一摞的搬出来,挨本翻两页,飞快挑出几本……林星火也不客气,冲他道:“麻烦把这些放回去?” 汉子想着她的力气,忍下气跟在人后边拾掇破书,被灰尘扑的打了几次喷嚏。 “多少本?”常梁等在藏老物件的库房里,闻言被茶水呛了下。 “二百三十本。”跑腿的说:“当场点清,把钱给了杌子。” “都挑的什么书?”常老大有点后悔了,该亲自等在那儿看着。虽说名人字画他早就先挑出去了,可万一有漏下的呢。要叫人在他这里捡了漏,那就丢大人了! “那谁能知道,杌子识的字能有一箩筐不?” “您别担心,那屋里能有啥值钱的东西?最里头的架子放的连老书都不算,都是前两年书店清库时论斤买的。” 等林星火背着满满一筐的书过来时,常梁就见最上头的是本绿皮壳的《雪省常用中草药手册》,眼皮顿时抽了抽。 “老物件都在这屋了,你看看,挑中了再谈价。”常梁直觉亏了,但也不能说,巴望着在这屋里回回本。 林星火看这里大都是些文房妆匣、桌椅摆件的零碎小件,就知这大概是个放在外头迷人眼的“下库”。她是新客,有这待遇也不奇怪。 不愧是省城最大的黑市,下库里也有不少精巧好物件,但与她有用的就太少了。 林星火很快挑中一匣子湖笔并“二十四仙草”贡墨一盒,以及半令仿古的梅花玉版斗方。 刚要同常老大议价,忽的瞟见百宝阁顶上放着的一个葫芦摆件:葫芦是个点螺漆器,上头花纹精细,刻十锦花草,生机可爱。林星火定睛去看,又只觉贵重而已,若用眼风去扫,偏又兀的生出三分可爱。 “那个原本是成对的摆件,可惜另一件被京城的行家收去了。因只剩这一个,我也不坑你,三百块你就拿去——这几件笔墨纸砚就当搭头了。”常老大随手拿起块岫石砚放在里头。 林星火买不起,待说不要,又忽有所感,竟然十分舍不得。 常老大扫了眼她背上的大筐,只看她如何做:他估摸着这女娃身上没那么多钱了,是要退一部分书,还是舍了这葫芦不要?这葫芦确实精巧,还是个明末的古董玩意,要不是不成对了,他早就自己留着了。 这时林星火的挎包忽然动了动,一只毛爪子隔着包推了推她。 林星火摁住挎包,里头兔狲的毛爪与她贴了贴,随即一个什么棒状的东西忽然硌了下林星火手心,兔狲还往上拱那东西。 侧身掩饰,把手伸进挎包,顿了一下,林星火拿出个鲜土未干的巴掌大小的山参,问常老大:“这个价值多少?” …… “跟丢了?”常梁意料之中,没大多反应:“丢就丢了,看在那根参和药膏子的份上,我愿意让一步。日后只要还能常不常的从她那里弄些药来,就不亏。” “大梁子?”让巧儿带林星火来见常老大的干瘪老头望过来,他这大侄儿改性了不成,这样的主顾不探探底? “叔,你看看这参。” “好东西!老年间的采参人才能找到的这样年份品相的好参,只可惜年岁短了点。”若是百年以上的,可真就值钱了。老头一看参就明白了,有本事进深山老林的人,大梁子手底下的人跟丢也正常。 “配的冻伤膏子也不错,值得常往来。” “就是,这女娃子可是卖给咱二百多斤鹿肉!最后那些钱还让老大又赚了回来,亏啥?”杌子笑呵呵的接话。 常老大心口一堵,在杌子光亮的脑门上呼了两巴掌:“你还敢说,今儿买卖全亏你头上了!败家东西,白睁着眼看人挑走二百多本书,也不拦一下,你但凡说一句‘得问问老大’,我也能看看她挑的是什么!” 见杌子还不懂,常老大从炕柜里拿出本书问:“这本眼熟不?” 杌子看那绿色硬封皮:“好像见过?” “你当然见过,那女娃子筐里最上头就是这本!这是奉天后勤部七零年新编的草药手册,只在内部流通,新华书店也就卖过一波,没成想咱们弄来的那堆新书里有——定价就两块二毛钱!你给我猜猜亏没亏?” 杌子:“……”那谁知道? 林星火甩开偷跟的人,还往省城废品站走了一遭儿,但省城的人更精点,好东西早就藏了卖了。这里比不得黑市,不是熟人没人敢接你买东西的话茬。 林星火暗地里盘桓半晌,还听到看秤工求老师傅帮他把新攒的自行车卖给黑市常老大。摸摸口袋里的旧怀表,那新旧不一的表壳和链子,她估摸这也是用零件攒成的——得!怪不得废品站仓库里连本成册的书也难看着,这地方怕也是黑市的一个进货通道,想捡个大漏的心算白费了。 背筐里兔狲抱着葫芦嗅来嗅去:“好像也没什么特别?”人类的古董它不懂,但修士一眼看中的通常都是好东西。伙伴是半脚入门的人,这葫芦至少八成可能是宝贝。 三只狐狸崽被兔狲挤了一天,现在终于能在挎包里舒展开了,狐大还把脑袋伸出来,小声撒娇。 眼看就要走到‘搭’火车的荒坡前,兔狲忽然停下:淡淡的貂臭味有点熟悉? “谁?”林星火警惕。 荒坡后面冷笑一声:“果然有点本事!” 林星火将剔骨刀拿在手上,出来九个人,为首的一个穿着工服像个老实工人的男人回身扇了脏胡子一巴掌:“孬货!家伙式都给人拿手里了!” 一看手腕上缠着布条的脏胡子,林星火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群人是那伙记仇的贼。 贼头一张嘴就阴狠无比:“给我好好招呼!要尸不要活——到时候挂在胡子受伤的那节车厢外头,叫老乡们看看,省的随便个人都敢管咱们的闲事!” 八个人举着胳膊长的砍刀,谨慎的慢慢围上来,连脏胡子也不例外。 林星火后退半步,将担筐一扔。 这些人劫道的事没少干,拼杀的步调一致,凶狠的直冲而来,那挥刀乱砍的架势一看就让人先胆寒三分。好在林星火力大敏捷,腾挪扭转间,被她手脚一击就能把人打够呛。 林星火边动手边庆幸,幸好和兔狲打过一场,多少有了些实战经验——躲避刀锋回击的同时,林星火还慢慢把战局往那贼头身边靠——突然下杀手她不行,但擒住贼王交去车站还是能成的。 站在坡前观战的贼头见这看不清模样的女娃子一招一式势大力沉,身上被划的几道一点都没影响动作,忍不住冷笑一声:“都闪开!” 围攻的八人慌忙躲避,脏胡子甚至主动去撞林星火的脚,被踢出老远去。 “嘭!” 这人竟敢在车站附近放枪!而且连同伴也一起打! 始料未及之下,林星火根本不能完全躲开散弹——兔狲抱住她的头,尾巴扫开了致命位置的几颗铅弹,挎包里小狐狸哀叫一声…… 林星火右臂全是血,头脑嗡嗡轰鸣,咬牙全力一甩手中剔骨刀。 刀锋在空中旋过,带起一蓬热血。 第十七章 “嘤——”狐大虚弱的拱拱林星火的左手心。 “睡吧。”林星火轻轻揉揉它的脑袋,小狐狸崽儿漂亮的皮毛上裹满了纱布,连大尾巴也不例外。 那天实在凶险,狐大用身体替她和两只狐狸崽儿挡下了两颗铅弹,险些没救回来。 林星火主要伤在右臂和肩膀,贼头的枪是对着脑袋打的——与屯里自制来打兔子的‘鸟枪’不同,贼头自制的子弹有意增大了杀伤力:散弹.枪子弹里的小铅丸数量越少,杀伤力就越大。 当时两人距离过近,以至于林星火瞬间外放的内气没能挡住子弹,也幸好有这层缓冲,狐大才能活。虽然林星火没被打成马蜂窝,但治伤的过程仍旧痛苦不堪,而兔狲那日压榨灵力使出缩地成寸的神通,又渡灵气帮忙救狐和人,直到现在还瘫成一条软趴趴的狲条。 “我想尽快破关入先天。” 兔狲看看她束缚着还不能动的右臂,摇摇长尾:“进先天,得冒点险!古修士入门破关都有丹药引路护持,咱们没有。”强行破关不仅危险,还有隐患,“古修士皆会自幼打熬身体、尽量净化体内杂质,这样入门时便有水到渠成之意……”别人是先锻体,身体澄澈到一定境地才能尝试引灵入体,林星火要走的路正与之相反,这便错过入门时灵气冲刷逼出顽固杂质的机会。 再有一旦步入炼气,体内杂质必然更难净化,根本不能像入门前锻体就能祛除: 人体本身像一团堵塞了无数污泥的干海绵,锻体就是掸灰尘,而灵气好比雾气,正常来说必须先尽量掸去污浊后方可去吸收雾气,林星火却好比干巴巴的脏海绵掉进了水碗里,被迫吸水,虽入了门,但也因水的原因,湿海绵的污泥比干海绵要难清理的多。 但没那么多时间给她了。 林星火那日一刀挥出。贼头重伤,他的手下有两个被散.弹枪打中,应该已经没命了,但还有六人留下,尤其是那个狡猾的脏胡子逃的最快。一日未决,便有后患。这次的事给了林星火当头重棒,当断不断,不仅害己,还会连累家人——狐狸崽儿们对她来说,和家人已经没什么两样。 “车站没有消息,多半是那几个人回去处理了首尾。”林星火说。他们处理后续掩盖现场,对林星火是好事也是坏事。好事不必多说,现在林场车站那边风平浪静的、没省城大案的消息传来便是佐证;而坏处? 林星火心头阴霾更深,这样娴熟,可知他们害过多少人! “我不能等到这些人养好伤,做足了准备来找我。”先天之前,身手和内气能挡刀,却防不住子弹。她也不能确定贼窝里除了那九人外没有其他同伙,万一被寻上门,到时可能会连累不咸屯的乡亲。 兔狲从前打算趁弄清誊写令牌上整篇功法的时间,让林星火尽量多锻体准备,待到明年惊蛰生机最旺盛时破关,但如今确实迫在眉睫:“那个逃走的胡子养了一只黑貂,上次他们寻到你应该与黑貂有关。” 那只黑貂可能还有别的本事,但上回嗅到兔狲的味道后就躲在脏胡子身上没出来,兔狲看到脏胡子鼓鼓囊囊的胸.前露出的貂尾了。 “这里是那条傻狗的地盘,气味杂驳,黑貂一时半会找不来,但它的臭味我记住了。”论记仇,兔狲绝不落下风。 林星火想起兔狲曾嗅她的手,说有股貂臭味,在心里已经把那只貂当跟妖猪似的难对付,破关的心更坚定了。 兔狲却在思量:“不知那黑貂吃了什么好东西?”当初野猪便是拱泥时拱食了地下一株老药才慢慢异变,黑貂明显不如野猪厉害,但必然也有些境遇。兔狲正想弄点好物给林星火破关后夯实根基,便琢磨着那黑貂最好还没嚯嚯完宝贝,不然就把它炖了。 …… 恰如林星火猜测的。脏胡子等人当时慌忙逃窜,侥幸没被贼头扫中,但回过头待要补刀时却发现老大脖颈重伤,两个手脚慢的同伙被老大的子弹伤到了要害——可那个要收拾的女娃子却不见了踪影。 脏胡子拍打伤口迫使同伙醒来,却没从他们嘴里掏出有用的消息,宝贝黑貂缩成一团不肯带路。脏胡子看了看老大的伤处,不知为何冷笑一声,道:“先不管别的,快收拾干净这地方,不然一会铁道巡逻兵来了就不好弄了。” 受伤的两个同伙不断哀求,好处吐出无数。脏胡子却说:“要怪就怪你们自己不机灵,伤的忒重!总不能让咱们兄弟冒险把你们送去市里的医院吧?等你们死了,东西会给你家小留一份,放心……”至于老大,老大心黑手毒,开枪时从不顾忌兄弟,风水轮流转,现在也该轮到他了。 将两人同贼头扒干净,扔在野林子喂野兽。脏胡子便同其他人去寻了别的同伙,他们是个统共十五人的大贼窝,死了三个不影响根本,但当家人没了却是大事,争抢多日,脏胡子终于压下他人,成了新任头目。他上任后必须做的第一件大事,便是找到那个女娃子给旧老大报仇,以立威服人。 脏胡子握着自己的右手腕,狠道:“等一场大雪下下来,咱们就干。这回不仅那个女的,连同她家的人、四邻八舍,都给我清干净喽——把人都剖开,不信引不来野兽下山!”运气好的话,明年开春又能听到一个野兽灭村的好消息。 “那也得先找到那女人的踪迹!”对脏胡子上位不大服气的人道。 脏胡子冷笑:“放心,到时候,老子自有办法!” 回到工棚住处,脏胡子打开上锁的铁抽屉摸出个小木盒,捻出一颗莲子隔着笼子对黑貂晃一晃:“等过几天你带好了路,我就给你吃一个。” 黑貂在笼子里拼命蹿动,偏偏不敢向脏胡子伸爪,黑豆眼里甚至流露出人性化的可怜,十分渴望莲子的模样。 脏胡子满意了,拍拍笼子,仍旧将小木盒锁紧铁柜子里。 “胡子,开会去啦!”外面工友喊道。 脏胡子神色转变,笑着回说:“好咧,我马上去!” “诶,胡子,咋这么精神,这回相亲有戏?”会议室里,工友调侃他。 此时的脏胡子穿着干净整洁的工服,下巴修的利利索索,连胡渣都不剩——他毛发旺,是个连鬓胡须,有时忙起来不打理一下就能给人显老十来岁,大伙便给他起了个“胡子”外号。 省城火车站这几年正在修旧建新,招了许多临时铁路工。光这个会议室里,便能坐下数百人,工友一喊“胡子”,足有十来个人站起身张望谁在叫他。工友们都哈哈大笑,只有脏胡子笑的同时抻头看最前头穿蓝色工服背挎包的一小撮人。 工友拉他:“看啥,人家那是正式工!咋,你还想转正啊?我说胡子,你要真想,就把娶媳妇的钱拿出来买个正式工——反正你也耽搁了,成了正式工再攒几年工资也能娶上老婆!我告诉你别想结婚后攒钱买工作,像我似的攒不下来,没戏!” 脏胡子倒真有这个打算,他能当这个老大有一半是因为同伙里只有他是车站临时工。但临时工的消息灵通程度跟正式工的前老大没法比,有些事只在内部流通。但脏胡子买了工作也不能像前任头目那种接班的工人一样缺三少四的混日子,只怕得先好好工作表现一阵…… 脏胡子正犹豫,领导已上台讲起了话。 “今年总结会那么早?” “今年天不正常,这都农历十月下半了,老天才下了几场雪?省里气象专家说今年冷的慢,把降温过程给缩短了,所以……” “嘿,你别拽那文绉绉的,说人话!” “傻!意思是马上就会哐当一下子冷下来、可能猛地就下大雪,上面怕把人困在外头没人烟的施工处,这才提前开大会。得喽,今年早歇十天,过年的钱又得紧巴了!” “这鬼天气,又得影响明年收成!” 脏胡子邹紧眉头,摸摸手腕,他的手还没好全,大雪晚来几天就好了。 “恐怕头一场大雪就不好过,趁这两天叫各家各户再看看自家的房子,晚上也别睡死了,经心着外头点——巡逻队每个后生每天发二两酒,巡逻夜里不能停!”老支书脸上憔悴了两分,老相尽显。 今年稻谷收成就比不上往年,老支书忧心气候不对影响明年庄稼。 “二两是不是多了点?”黄大壮说。今年不是丰年,大队没攒下多少钱粮,屯里也没会酿酒的,这酒都是从公社换的,用一点少一点,冬里的酒有时候能救命! 他们不咸屯虽说靠着山,山上野物多,但也不是随便能打,黄大壮记得知青刚下乡的头两年,还有举报老乡在山上抓只山鸡野兔是侵吞集体财产呢。现在好点儿,但大家的弦也紧着呢,秋捕是每年唯一一次上头批准的开荤时候,今年他们托小仙姑的福,各家各户不仅肉分得多,交上去的肉还得了县里和公社奖励的粮食,补了公库的缺。 老支书摇摇头:“公社说气温可能一下子降十几二十度,到时大风伴着大雪,万一巡逻的赶上,没口酒暖身恐怕顶不住。那当头冻病了得落病根。” “红忠昨儿从县里捎来了小林的高小毕业证,跟我说他的战友提醒他提防小心,唯恐是暴风雪。公社赤脚医生培训都通知提前开始了,可见这回真不能乐观。”他们这里一年小半年是冬天,大雪见的多了,但暴风雪不是闹着玩的,某些朝向不对的房屋,可能一会就能给雪埋住门窗,里头的人若不警醒,许一家子就把命填雪里了。 黄大壮答应了一声,又问林星火的胳膊:“咋样了?那天忽了吧就吊了起来。”别是在山里跟老虎干仗了吧? 老支书当时看见也唬了一跳,到现在还觉着:“她一个人住着,也没个人管,不知啥时候伤的,去跟她说县小考试的事才知道。春凤还跟我说,让我别训她,小林用左手也做完了卷子。” 黄大壮不敢接茬,反正他不敢训小仙姑:“那我叫人把毕业证给送去,顺道看看?” 老支书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敲敲烟杆子:“你们一个两个的,都替她打掩护!这娃子自打县里回来,又两天没见着人了……我心里头不放心,我自己给她送去!” 黄大壮赶忙帮他拿上狗皮帽子:“我也去!” 南山脚下,兔狲大毛尾巴都不蹲了,小短腿在地上走来走去,时不时支起耳朵听屋里的动静。 夜幕将近,日月交辉时分, “啵——”兔狲耳朵尖儿动了动,似乎听到什么声音,同时一阵气浪以屋子为中心,翻涌而出。 成了?! 第十八章 确实成功了。 但林星火本人并不太好。比起从前进入内观体道时的轻盈气爽,此时林星火周身筋脉疲软胀痛,四肢百骸处处桎梏,灵气慢慢向丹田气海流转时,她能很清晰的感到滞涩和艰难。 并不是身体强度还不如突破前,林星火明白,这是突破先天后她对自身掌控更上一层,所以才能愈加看清身体内部各处杂质斑斑,细小脉络堵塞不通。 兔狲毛爪搭上她脉关,挤了一点灵气渡进去,半晌松口气:“侥幸侥幸!”只不过这之后就得付出十倍艰辛洗筋伐髓、涤荡脏腑骨肉。而且必须要尽快!否则根基不牢,每一次修炼都可能有受伤的危险。 但,“恭喜炼气!”正式踏上修仙道途,终于有了问道修长生的资格。 \"谁在说话嘞?”院外传来黄大壮的大嗓门,他咋听着像谁家小后生在小仙姑这呢? 魏春凤翻个白眼,她咋没听见。 屋里的一人一狲面面相觑,一个刚渡关还不能熟练运用灵气,五感都钝了;另一个纯粹是懒,往常它也有在人类跟前露马脚的时候,但兔狲仗着速度快,悄么遁走,反倒把听见的人吓得疑神疑鬼。 “不能跑!”林星火摁住兔狲的尾巴,休想丢下她一个不知道怎么解释的人。 老支书走在最后边,这会老人家心里打鼓呢,别是哪家浑小子献殷勤献到小林这里了吧?老支书倒很支持娃子们自己相中亲事,这样以后过起日子来更和顺。但现在是什么时候?赤脚医生培训马上就开始了,万一耽搁了小林上进……老支书一肚子整治浑小子的招儿。 “春凤啊,要不一会你问问?”魏春凤尴尬,答应不是不答应也不少,没好气的又白了黄大壮一眼。 老支书每回往南山屋这边来,都会叫上她这个妇女主任,偏大队长一根直肠子通到底儿,啥都往外倒!要真有个大胆的后生献殷勤,还不被他吓跑喽!哪有比结婚成家更能留住人的?魏春凤巴不得小仙姑能长长久久的落在他们屯里。 林星火单手夹住兔狲,出来开门,兔狲面条一般耷拉在她手弯里装死。 “没有人。捡了个不认识的猫,叫声有点怪。” 林星火捅了捅兔狲,狲生无可恋的压低嗓子“嗷嗷”两声儿。 “这不是猞猁吧?腿这么短!”大队长黄大壮道:“还怪肥的,小短腿咋把自个养这么胖的?” “喵嗷!”兔狲毛了,张牙舞爪要挠人。 魏春凤额头上的筋一跳:“少说句话没人把你当哑巴!”不知道小仙姑养的动物都灵性啊? 她没把怪模怪样的憨猫放心上,注意力全在林星火夹猫的右手上:“手好啦?” 林星火一面用力制住兔狲,一面笑道:“好啦!之前就是扭了下,不严重。”灵气简直是滋养外伤的圣药,突破炼气的那一刻右臂伤势就愈合了。自然,伤处遗留的污垢杂质也比别处更多了些。 老支书亲手把县小学颁发的高小毕业证书递给林星火,嘱咐道:“下个礼拜一,公社培训班开学。我听说今年改了形式,一开班就先要摸摸底儿——这几天,你好好准备准备。”别被不着五六的小后生迷住眼,分了心。 林星火压根听不出老头的言外之意,在场的另外三人里恐怕只有魏春凤听话能听音。妇女主任立刻待不下去了,催促黄大壮帮忙检查下房顶门窗,赶鸭子似的把人都带走了。 老支书道:“稳重点!” 魏春凤心说:‘您老才该稳重点,这老头,想的忒多,比老太太还琐碎!’ 送走了来回好似一阵风似的老支书他们,林星火把一撮毛放在红纸毕业证上,细细端详。 兔狲脖子的毛都炸了起来,一股不祥的预感顺着脊梁骨凉到尾巴尖尖。 “诶!” 林星火扭头看它,脸上笑盈盈的:“我那篇功法末尾好像有几个符字?” 兔狲就见林星火从脖子上拿出那块淡青色小木牌,眼中光华一闪,不必浸血就能看清上面纂刻小字。 “等等——”逊的话音未落,林星火自身的灵气已沁入木牌中,小木牌青晕漫射、木香四溢,随即敛光收香,褪.去青衣,变成块乌突突不起眼的木牌。唯有侧脊上的“林妙法”三字已被正面“林星火”三个篆字取代。 “认主?”林星火缓缓转身,目光灼灼的盯着兔狲:“那你还诳我给你做厨子?”当初兔狲用告诉她参透令牌的方法交换她给它做厨子……这只空手套白狼的黑心逊。 “这不得进入炼气后才能认主么?”兔狲小小声囔囔,“这令牌是你家祖上传下,用你的血做引子主动触碰铭文对你这人类有好处么。”它让出了多少妖猪肉给她补益,这人类没有心! 没有心的人类戳戳龇牙咧嘴虚张声势的兔狲:“那还结契吗?” “结!” 结契的感觉很奇妙,那一瞬间仿佛能触摸到规则的实体,无法言喻的磅礴威严,人类复杂无比的心念霎时被震慑粉碎一空,思维凝结,只能遵循本心缔结或拒绝。 成契后,林星火与兔狲互相之间隐隐有感,当某一方情绪激烈时,对方便能接受到一些情绪。就譬如现在,林星火便从兔狲那里感到一点酸不溜丢? “酸什么?”林星火收回揉狐狸崽的手,望向正式上岗的修行伙伴。 兔狲一蹦三尺高,恼羞成怒:“谁酸了!” “嘁,你这人类,吃碗里瞧锅里,想跟那三只崽子结契还早哩!”狲不屑的瞟一眼养伤的狐大,觉得最好的这只狐狸崽儿也不大顺眼了。 林星火捉住逊故意甩来甩去的粗尾巴,轻轻揪了下,果然没有一根浮毛脱落:“刚才说到哪儿了?” “对!符箓篇正有两种我现在合用的,只缺少制符的工具——村头代销点里卷纸煤儿用的黄表纸可暂时替代符纸,符墨能用妖猪血调和朱砂,只唯独少了一杆能沟通灵气的好符笔……” “休想!”兔狲大怒。 残月当空时,理亏的兔狲还是贡献出了尾巴尖尖上那簇最鲜亮好看的黑毛给人类伙伴做“狲毫笔”。 因人类笨手笨脚的缘故,逊还得忍气吞声的亲自梳理规整自己的毛,又奉献出珍藏的一根灵木枝——“谁叫你不同意用獠牙做笔管?” 林星火正试图把妖猪獠牙做成一把匕首,随口又道:“这是什么树?” 兔狲摸摸树枝:“是旱榆的树枝,我出生的地方唯一的一颗高树。”兔狲离开家乡时带走了旱榆的一根树枝,日久天长,这树枝不知怎的也沁入灵气,变成了灵木。 林星火停下打磨獠牙的手,看向兔狲。 狲立刻不大自在的抢先道:“这树枝再怎么也比不上大爷的毛珍贵!反正不许用猪牙!”野猪獠牙也配当它毛的笔杆儿? 小伙伴怪可爱的,一暴躁就爱给自己抬辈分,她记得之前兔狲还自称过“本尊”,后来逊大爷装了一会,就嫌拗口不说了。 把感动记在心里,林星火越发卖力的打磨猪牙,手指舞动,黑黝黝的眼睛里满是认真。 四方桌上,兔狲舔舔胸口炸起来的毛:它两次在人类面前凭空取物,林星火却从未探究过它的秘密,她的心里也没有觊觎和贪婪,这让小心眼的狲觉得安全。果然还是狲的运气好,仓促找到的伙伴都这么靠谱! 暖融融的炉灶前,一人一狲各忙各的,狐狸崽儿们趴在林星火背上的小箩筐里睡得正香。 这幅旁人怎么看怎么温馨的场景下,却是在为即将发生一场硬仗做准备。 就在公社赤脚医生培训开班的前两日,纷纷扬扬的大雪伴随呜嚎的北风席卷了小半个雪省。 黄大壮嘴里冒着热气,冒着风雪赶来通知林星火:“这雪小不了,老书记嘱咐让这两天别出门了!” “你也别操心路不好走的事,这场大雪一下,咱们屯有爬犁,骡子拽着就走了!别说两个人,就是五六个人也不怕,还快的很。” 黄大壮也不进院,说完就要走:“今儿半夜得加次巡逻,我过去看看。晚上有人敲门不用开,应一声叫他们听见就行。”黄大壮瞅瞅屋门,寻思着下回得拿个铜钟给小仙姑挂在门底下,有啥事拉拉绳就能听见。 林星火忙道:“不用让巡逻队来这边了。”她指指屋檐下蹭雪的狼:“大黄下山到我这躲暖。” 大队长瞅瞅毛又厚了一圈的灰色大狼,有这伙计在,估计别的野兽也不敢下山。而且不来南山这块,也省了巡逻队的大功夫:南山根离最近的一户人家也有二里地,平常不觉得远,天儿不好的时候就显出来了。 他是敞快人,当即就说:“行!我跟他们说,不往南山这边巡逻了!你经心着点,别让雪堵了门……”说到一半黄大壮自己就咽了回去,就小仙姑这力气,大雪封门也不怕,况且屋里还有狼、狐狸和山猫,这些野物最警醒,压根不用他瞎操心。 黄大壮从怀里掏出酒葫芦灌了一口,摆摆手,深一脚浅一脚的走了。 林星火目送他走远,屋里兔狲问她:“走不?” “走!” 林星火穿上师祖给的内贴羊皮的袄子,将三只狐狸崽儿兜在风帽里裹严实——兔狲说她身上的灵气对小狐狸有好处,尤其是受伤的狐大,最好能时时跟着她,伤能好的快点。林星火连干活的时候都把崽儿们背在背上。 又特意跟小伙伴试过,她全力释放的灵气能抵挡住兔狲能扫开子弹的尾巴和爪子攻击十分钟,这才敢将嘤嘤撒娇的狐狸崽们带上。 风雪中视线受阻,不咸屯十来个青壮相互拉扯着,胳膊肘里挂着铜锣,正绕着屯子巡逻外圈。 “哎?” “咋啦?” “啥玩意一闪就过去,蹦老高,不是驼鹿进屯了吧?” “扯淡!这么大雪,猴子也跳不起来!你这破眼神,前头指着黄皮袄子的大队长说牲口院的黄牛跑出来了,害我们也挨揍的事你咋不提了。” “我那是故意的!瞅他显摆的那样,跟谁家屋里没媳妇似的!” “王胡子,那你叫二嫂子也给你做一件……得咧,二嫂子那手艺,只怕以后只能指望咱彩锻孝顺了。” “滚滚滚!这么大风堵不上你的嘴!” 林星火远远听见胡子叔和队友拌嘴,忍不住弯弯嘴角,她现在得去找另一个胡子算算总账了。 呜呜作响的北风卷着雪花,不消片刻就把雪地上浅浅的脚印悉数掩盖。 距离林场不远的小盒子沟生产大队,八十多户家家屋门紧闭。不像不咸屯那样有巡逻队轮流值守,小盒子沟虽然是“高”“何”两个大姓当家,但也正因杂姓少,两个大姓团结不起来,支书和大队长磕磕绊绊的搭班儿,连秋捕两边都各论各的,义务巡逻队就更没影了。 “都出来吧。放心!人都窝在屋里暖和呢,高老大还把房子建在村尾沟子边上,更没人来了!”脏胡子吐口唾沫:“走!咱们去问问前大嫂,高老大贪的兄弟们的东西是不是该还了?” 十来个人从沟里爬上来,其中最壮实的一个撸了把脸上的雪,瓮声瓮气的说:“好不容易盼着大雪,咋不直接去寻那点子,高老大家就放在这儿,啥时候来不成?” 脏胡子朝着他脑袋呼了一巴掌:“风大雪大,你给老子找去?我看你是生怕不死雪里。” “行了!先料理了高老大的债,咱们兄弟也能吃顿包饭!等吃饱喝足了,咱就去给高老大报仇!”那硬点子用过的剔骨刀在他手里呢,雪停了宝贝貂一准能寻到踪迹。 林星火直奔着林场车站去,走到半路,趴在她肩上当毛围脖的兔狲动了动鼻子:“转弯儿!去那条道!” 尾巴朝通向另一条土路上甩了甩。 看来用不着顺着铁路往省城去了,林星火脚步一转,手里白森森的獠牙匕.首比雪光还亮,鬼魅似的朝着小盒子沟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