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狼六郡》 楔子(一)寿宴 夜色将将蒙住青岗城,像被子拉在了鼻梁骨上,再一点点,就完全看不见了。彭府此刻华灯初上,热闹非凡,祝寿的宾客将彭家大院鼓闹的如菜市般喧嚣。 他掩藏在院墙外的一颗槐树上,静静地观看着这袅袅的喧嚣,眼很惺忪。他总是在这混乱的嘈杂中更容易静下心来,就像他喜欢午后在热闹的街头,随便找一个屋顶睡觉。这耳边的混乱能让他舒服,正因为全是声音,所以不会有哪一个声音会打扰到他。他静静的看着园中的宾客向彭老太爷敬酒,也静静地看着自己前方树杈上同样静静的白衣少年。他来时,白衣少年就已在这里,他便停在他身后。显然,白衣少年跟他的目的大体一样,不然不可能跟他一样这么会挑地方。 白衣少年看起来心情忽然很不错,折下半截树枝叼在嘴上晃着,哼哼起谁也听不出调的小曲。 “往后点。”他突然低声道。 这声音很轻柔,很低沉,很好听。似在哄着孩子入睡,也似骗着姑娘脱衣。但在白衣少年耳边,仿佛响起了一个炸雷,他身子轻轻一颤,紧接着头微微一偏,口中的树枝已带着破空声射向声音的来源。 那劲道能轻易击穿一片瓦。然而就像一滴细雨滴落进东海一样,一息间便没有发出任何声响。白衣少年猛地前移一个身位,停在了大一点的鸟也停不住的几根细枝上,回头看向后方。 “少年好轻功啊。”说话的人嘴角微微上翘,仿佛永远带着笑意,曲起右指抠了抠眉毛,像是很无奈。左手夹着半截树枝,看向他。 “你是何人?”白衣少年死盯着他,像一条毒蛇看着在自己眼前瞎蹦跶的青蛙。 “啧……你这问的就有点太俗套了,我以为你怎么都会问我吃饭了没有之类的,好无趣。”他像是很遗憾的样子。 白衣少年有些哑然,面上的表情显得有点可爱。 “我以为你是个有趣的人,明明干着夜行的勾当,却偏偏一身惹眼的白衣。”他又道,眼神依旧像是在笑。 少年一笑,又回到了刚才的位置。他已然想明白,这人若是有恶意,自然能悄无声息地让自己变成尸体,就像他悄无声息的出现在自己身后一样。“穿黑衣服被发现的几率不就小了,还有什么躲躲藏藏的乐趣,岂不很没意思。”他回道。 “有趣,你在这里做什么。” “乘凉。”白衣少年撇撇嘴道。 他眯着眼笑看着少年。“居然跟我一样。”说罢抱起双臂看向了院里。 少年突然觉得好无趣:“我骗你的。”顿了顿又说道:“我从来不说实话。” 他眯着眼笑着看少年,觉得这少年愈发的有趣。“你从来不说实话,那岂不是也等于你一直都在说实话?”他笑道。 “嘁、他们又不知道。”白衣少年颇有些不屑。 “骗人总归不好。”他说道。 “但有意思。”白衣少年似乎很耿直。 “哦?那我这里有更有意思的事,你玩不玩?”他调笑道。 “什么?” “从现在起,你只讲实话,人们反而会觉得你在骗他。” “有这么有意思的事?”白衣少年饶有兴趣地睁大了眼睛,“好,我以后就这样了。”他仿佛很笃定。 他乐呵呵地看着白衣少年,说道:“你还没告诉我,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哦,我想偷东西。”白衣少年像是已经在实践了。“哦不,我想抢东西。”白衣少年紧接着补充道。 “哦?抢什么?”他曲起右指抠了抠眉毛,像是很无奈。 “翡翠观音。”白衣少年慢慢道。 “秋血堂给彭老太爷祝寿的那尊翡翠观音?”他微微皱了皱眉。 “是。”白衣少年话越说越短。 “你别抢了。”他沉默良久,慢慢说了四个字。 “为何?你是这彭家之人?” “不是。”他低声道。 “那为什么不让我去抢?”少年道。 “因为我要抢。” 少年瞪大了眼,有些惊愕。“行吧,我好像是抢不过你。”垂着头显得有些不甘,但很快又一笑:“不过这么有意思的事,我得看看。” 他抠了抠眉毛,显得有些无奈。突然,他脸上露出了凝重的神色。目光紧盯着院中的一个角落,那张桌上众人推杯换盏,唯有那老头显得格外安静,缓缓端起一杯又一杯酒,自饮自酌。他显得很消瘦,颧骨很高,握杯的手青筋凸起,仿佛杯子有千斤重,得使出很大的气力。目光盯在桌上,也不知在看向何物,但显得格外凝练。 “你叫什么?”他突然转头,看向白衣少年,脸上又恢复了和煦的模样。 “归周。归家的归,周全的周。”白衣少年看着他,认真的说道。 他扬起嘴角,问道:“那我叫你小归还是小周?” “小周。”少年撇撇嘴。 “好的小归,要看便看,别出来。”说罢便一个闪身,不等少年反应过来并表达不满,人已闪进了彭府后院。 ------------------------------------- 任谁都能从满园的桃树上看出来,彭老太爷爱吃桃子.而且最爱吃软桃子,一咬一口汁水,桃肉的丝若是再能塞满牙,便是最好不过,因为彭老太爷着实喜欢剔牙。若只剩下了脆桃,便会叫下人煮烂了端给他吃。 眼前这碗似是煮的不大令他满意,下人似也自知,弯着腰托着碗,不敢抬头。老太爷缓缓搅动两下果肉,舀起一口,肉刚进嘴,捏断的勺柄带着尖锐的刺便划向了下人的脖颈。突然的动静让原本觥筹交错的喧闹戛然而止,不等众人惊愕,下人便已向后一纵跃坐上了房梁,晃着腿看着刚刚陷入惊愕的彭老爷子。老头自认在这世上能与他走上几招的人他一只手都数的过来,“南梁北柱”的名号可不是白叫的,而能躲过他偷袭的人可想而知,定然是有,但不可能在这里,就算在这里,也不该躲的如此轻松。 “彭老太爷真是老当益壮啊,这身手,难怪能唬得西域老老实实,镇得江湖服服帖帖。”梁上之人晃着腿笑眯眯的说道。 “大胆贼人!报上名来!” “你是何人,可知这是什么地方,胆敢在此胡作非为!” “无知小儿,可知彭老每月要送走多少像你这样的贼人吗?” “鼠辈,冒犯彭尊,棺材备好了吗?!”“速速下来受死!”“报上名来……”“谁人指使你……”“莫要以为……” 没等彭老太爷发话,反应过来的众宾客已然炸开了锅,七嘴八舌同时噼里啪啦,夹杂着刀剑出鞘的铿锵和不少急忙奔向主座护在彭爷身前的人带倒的碗碟椅凳,像热热的一锅油里泼进了一盆凉水,马蜂窝里打入一颗石头。彭老太爷近十年寿宴的喧嚣加起来都没此刻热闹。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了,噼里啪啦的声音小了很多,并且越来越小,像渐渐熄灭的火苗,也像褪去的潮水,只留下砂砾扎破泡沫的微响,直到此刻的寂静无声。 是的,大家都很尴尬。 “刺客”自始至终看都没看他们一眼,一直在晃着腿,本来坐着晃,现在干脆躺着晃。彭老太爷本来说了一句大家静一静,刚出口便淹没在声浪人潮,如同在菜市场“出”地放了一个蔫屁。索性讪讪一笑,回退两步坐了下来。跟没人听见一样,讪讪一笑自然也没人看见。倘若有人看见,那定然会以为老爷子真的放了一个屁,那讪讪一笑像极了放了屁引得众人观望后尴尬默认的样子。但眼下此刻满场宾客尽皆在模仿彭爷刚才的表情,互相与身边的人对视,俱是讪讪一笑。这才都将将目光转向了主人。 “阁下此来,所为何事?”片刻的鸦雀无声之后,彭老太爷终于站起身来,缓缓开了口。 “你们问了这么多问题,我先回答哪一个?”梁上之人也又坐了起来。 彭爷胡子颤了颤,“先答我的吧。” “为救你命。” “哦?” “准确的说,是救你们所有人的命,只不过老爷子跟你们在一起,所以救你们是捎带手的事,不用太感激。”梁上之人笑眯眯地扫过众人。 “我呸、”“黄口小儿!”“凭你也配!”“大言不惭……”“老子一棍……”人群又开始叽叽喳喳,彭老太爷只扫一眼,大伙便又安静了下来。 “你如何救我?” “这个先不急,你先告诉告诉我你是怎么发现我的。”人命似乎没有这件事有趣味。 “呵呵,你不论身形、扮相、走姿高矮可以说与那下人一模一样,并且始终未抬过头。” “那你是如何发现我的?”他眼睛越睁越大了。彭老太爷笑了笑,仿佛很骄傲,终于有点占上风的感觉。但笑而不语,只是指了指碗。 “碗有何不妥?也不是我选的,东西也不是我盛的,他盛好了我才端过来的。” “你有点急了,你应该等他端起来要出门时再打晕他。”彭爷笑笑,“他还没有放盐。” “竟是如此,你吃桃子不但要煮,而且要放盐。”他抠抠眉毛,似是有些自嘲地笑笑。 “不,只是今天放盐。”彭爷表情很严肃,“现在,你如何救我?” “这会儿问岂非有些晚了?”彭老头并不作声,“我若身手差一点,岂非该躺在这里,还如何救得。” “任谁发现给自己端茶送水的下人被生人替换,都会怀疑他不怀好意吧?” “倘若是你的小儿子想给你个贺寿的新花样呢?他可没我这么会躲。” “犬子胸无大志,喜好纵情山水,外出游历一年有余,上月信中提及尚在黑潭郡,他插翅也难回来。” “谁说的爹爹!”门外突兀地站着一个青年,二十上下,呲着牙笑的很是开心。“你七十大寿我要是不回来,岂不真成忤逆子了。”“刚才可真是惊着我了,还好爹爹武功盖世。”牙呲的更白了。“彭尊,”跟着一道进来的汉子对老爷一施礼:“方才本要上前的,九少拦住了我,说从小到大见怪不怪了,让我别上去碍手碍脚。” “无妨。”说话间彭老爷子便看向年轻人:“瘦了,黑了,也脏了。”年轻人便跪下:“祝爹爹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哎哎,劳驾,这儿还有个刺客呢,你们父子俩谁抽空处理一下。”梁上的腿晃的更欢实了。 “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彭老太爷慈爱的眼神一收,皱眉看向房梁,“刚才你有四次出手的机会,都没有出手。”顿了顿,“尤其是九娃刚出现的时候,我那一瞬的失神,凭你的身手,应该足够出手两次还可以抽空在桌上拿一壶酒。” “哎呦,彭老爷子也是满幽默的啊。不过您老也真能生,这就老九啦?老九都二十啦?”梁上的君子似是很惊奇,目光炯炯,坐的都端正了些。 “放肆!”底下叫骂之声不绝于耳。 “你是谁啊,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被叫做九娃的青年很是天真地发问。 “我就是来看你的。”梁上人将腿一收,盘腿坐直了。 “看我?看我作甚,你认得我?”青年审视惊讶,呲了半晚上的牙都合上了。 “不认得啊。” “那你看我作甚?” “看你杀你爹呀。” 原本还有些窃窃私语的堂中顿时落针可闻。 “咣!”跟青年一起进来的大汉一拳砸在餐桌上,震得碗筷盆盘散落一地。一手指着房梁:“彭尊寿辰我本不愿动手,奈何你这厮真真正正的找死,也罢,成全你!”说罢纵身一跃,手中长剑划一道流星直奔梁上之人面门,动作之快甩众人目光于身后,“叮”的一声,房梁上依旧端坐一人,大汉躺在自己亲手收拾干净的桌上,手中长剑依旧紧握,想松都松不开,已然昏死过去。众人看去,元是手腕长筋已被割断,还被两头扯出系了个死结。大汉这只手以后算是废了,以后再行走江湖,就只能用拳头打人了,各种掌法指法的招式从此无缘。要么就把死结解开,以后干脆见人就扇巴掌。彭太平吩咐左右将陈屠扶坐在椅上,看这样子,醒来虽还得好一阵子,但躺在桌上十分的不雅,因为上菜刚好上到烤乳猪。 堂中顿时鼎沸,“这厮竟如此残忍!”“发生了什么?看到了吗?”“陈屠就这么废了?”“陈屠在那人跟前走不过一招?”“这就是太平四刀剑的南剑,陈屠?”“西北双刀,东南双剑。南剑陈屠今后使不得剑了。”“彭太平的四刀剑只剩三个了。”“只剩两个了,西北只有单刀了。”“是啊,听说西刀刘猛前一阵子跟人打赌,输了右臂,现在是个独臂,不能和北刀杨中齐名了……” “你使的什么兵器?”彭老太爷,“立地成王”彭太平强压着火,咬牙切齿的腮肉跟太阳穴上的青筋遥相呼应的跳动着宣告着愤怒。 “匕首。” “可有名字?” “鱼儿。” 两字一出,鼎沸的厅堂顿时鸦雀无声。 ----------------------------------- “不知散仙辰远辰大侠莅临寒舍,先是假扮下人,后是挑断鄙门中人手筋,究竟所谓何事?”要说这世上有彭太平忌惮的人,辰远算是一个。千手千眼,千命千面,千千君子,散仙辰远。 彭太平一身武艺傲视武林,刀剑双绝;辰远赤手行天下,鱼儿袖里藏。彭太平喋血江湖三十载,天命之年自立宗门“北原”,门中四杰“西北双刀,东南双剑”,与彭太平亦师亦友,掀起也了结了江湖无数血雨腥风,二十年间大半个江湖唯北原马首是瞻。辰远出生也就二十多载,听着彭太平的故事行走江湖。无门无派,似是自学成才。彭太平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立山门于青岗城,自镇南启国边防重地,西域与北胡二十年未越青岗山一步,南启国皇帝称赞彭太平为“国侠”,甚至将青岗城划为彭太平的封地,除了没有王爷的封号,竟再与王爷一般无二了。声名远播,几年下来北原帮众竟达五万之多,已成天下第一大帮。庙堂之高,江湖之远,皆有彭太平一地。“了却江湖事,立地已封王。”便由此传开了,江湖混的好了,一样是仕途。也有瞧不上彭太平的,调笑他为“绿林尚书”,或是“武林总督”,总之“武林”后跟个官职的名称,大多都是在说彭太平。辰远胸无大志,居无定所,游走于江湖,为人处事全凭自身喜好,行事在江湖中人看来亦正亦邪,最喜奇趣之事,哪里有奇人趣事,周围总找得到他。行走江湖三年五载,也有了自己的名号。但他的匕首的名号比他本人的还响亮,“不看到辰远的鱼儿,尚有活路,看到了,非死即残。”名声之大一时无两,“武道八天”顾孤便是败于他手,弃剑封脉,遣散门派。早年顾孤的“孤峰”与彭太平的“北原”争雄近二十载,北原虽隐隐压孤峰一头,但终究无法将之完败。辰远战败顾孤,后者遣散门派,北原奋斗了二十年的事就这么被辰远实现了,从此“孤身盖北原”的名头也落在了他身上,因其无门无派,故被称为“散仙”。君子则是他的自号,常称“本君子。” “说了,救你命。”头一歪,“彭家九小子,快杀你爹,本君子好救人,救完我就走了。” “辰远!你莫要张狂过头!你分明就是来捣乱的!”“彭爷!他存心辱你,请你下令,我等这就了结了他!”“是啊彭爷!辰远!莫要以为你就是天下第一,就算你是,你胜得过一两人,一二十人,你胜的过在场的英雄联手吗!” “英雄?哪呢?” 仅四字一出,四下咒骂之声便不绝于耳,刀剑出鞘之声亦不绝于耳,就在众人一哄而上之际,“诸位!看在小老儿的份上,还请落座!”彭太平一抱拳道。 “辰大侠,给老朽一个交代,否则老朽拼了这半斤老骨,也要见识见识鱼儿的寒芒!” “拼不拼的无所谓,你自镇边关护一方百姓倒也算得半个英雄。”辰远说着便纵下身来,落叶般飘飘然到彭家九小子身边:“无论我来与不来,你都该做自己的事,不是么?我有些饿,先随便对付两口东西,你拜完你的寿再说。”说罢便就近坐在一席,抓起半只烧鸡便啃,理也不理满场众人,诸位叫嚣的英雄也未有一人发声,也未有一人要作势上前,离的近的几位甚至退了两步。 九娃从怀中抽出一个一尺长,二寸宽的木盒,用红绸带子扎着:“孩儿游历山川,偶得一宝,今日父亲七十大寿,献与父亲。”说罢便拜,众人的目光也随之移了过来。 “你能回来,为父已高兴至极。”顿了顿,“此为何物?” “两月前孩儿便已从黑潭郡返程,目的便是回来给爹爹祝寿。月余前爹爹收到书信时孩儿已游历至白崖山,涧边杨柳光闪夺目,孩儿近前一瞧,柳树上竟有一条金枝,孩儿便折下来观瞧,后又找人验过,竟真是纯金的。”说罢打开木盒,金光闪闪,映得父子二人脸上也如镀金一般,众人啧啧称奇,皆言天降祥瑞,又是一番马屁,拍得早该波澜不惊的彭老爷抚掌叫好。 “秋血堂血衣使朱峰,血泪使柳巢携礼给北原彭爷贺寿!”突如其来的传音入府打断了正稀奇的众人。众人又换了一个稀奇的理由:送个礼物,秋血堂血衣血泪二使竟同时到场。 “请!”彭太平一抬手,便有左右引得二人入府。 “彭爷,我堂主遣我二人给您老祝寿,献上翡翠送子观音一座,祝北原长青,也祝彭大少爷喜得贵子。”朱峰身短,举着礼盘献过头顶才与柳巢一般高,柳巢说完顺势揭开了盖在礼盘上的红绸,一尊翡翠观音便冒着青光出现在众人眼前,众人仿佛看到了一片绿海,那会儿盖着红绸子仿佛就是怕这嫩绿要滴出来,清澈荡漾,众人伸长了脖子,想看看托盘里有没有漾出来的绿水。 彭太平的大儿子成婚十余载一直没有子嗣,老婆换了六个也不灵,前两个月第七个总算有了身孕。这个送子观音真是送到彭老爷子心上了,人到七十古来稀,到了彭太平这个年纪,若是能见到隔辈人,再亲手抱一抱,只怕比年轻时抱到个丰腴的大妞子更让人心痒。送礼之人说的话也讨喜,刚有身孕,便直说喜得贵子。彭老爷子眉开眼笑,顷刻间之前的不快便以抛诸云外:“有劳二位英雄,代我谢过叶堂主,改日必定登门拜访。” “彭老英雄,您太客气了。”柳巢一作揖,“是啊是啊。”矮子朱峰附和的声音从托盘下传了出来。 “秋血堂与北原自始便交好,老堂主与您老人家是八拜之交。”“是啊是啊。” “堂主更是您看着长大的,武功也多得您指点,就连我们也跟着受益匪浅。”“是啊是啊” “这区区薄礼不成敬意,是晚辈孝敬长辈的,实属应该。”“应该的应该的。” 柳巢拱着手低眉顺眼,朱峰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彭老太爷笑呵地捋着胡须,辰远则换了一桌坐下,又抓起这张桌上的烧鸡。众人此刻都在忙着惊奇赞叹,似是忘了有个刺客还在吃喝。 “光这么大的翡翠,就得值不少钱吧?”“就是啊,这有二尺了吧?”“那可不,看这雕工,都是我平生所见不多的精细。”“秋血堂真是大手笔啊!” “你看,那眉眼,跟真人一样。”“你看那衣服的褶子,多细致。”“那手上的净瓶,光把这手上的瓶子拿下来,都是件精美的器物。”“那能拿的下来么,那跟观音是一体的,是整块翡翠雕出来的。”“真真是鬼斧神功。” “观音手上怎么拿个空瓶子,我怎记得玉净瓶里是不是该插点什么的?” “是杨柳枝。” “杨柳枝?柳枝!”“九少,你的柳枝。”“绝配啊!”“是啊是啊,翡翠观音黄金柳!天作之合。”“天意啊!” 众人的簇拥下青年轻巧的取出木盒中半尺多长的金枝,来到朱峰身前,缓缓将金枝插入观音手中的空瓶里。配,真的配,仿佛原本这瓶中就有这一枝金柳。青年扶着它跟朱峰一道缓缓地将“翡翠观音黄金柳”移到父亲近前的桌上,彭老爷子看着,笑容更甚。 “来,这位兄弟抬了这半天器物,真是辛苦了,满饮此杯,这可是二十年的五湖冽,彭老爷子立‘北原’那年埋的。”这人说罢,叼着半截鸡脖子的嘴咂了咂,像是馋了,若不是嘴占着,定要一口喝干的。 “给我给我,我尝我尝!”矮子看起来很是着急,十只短粗的手指互相搓揉着,小短腿也不停地左右倒腾。 辰远将大碗往下一递,正搭在朱峰的鼻子根。矮子闻完立马不行了,飘飘欲仙的表情让不少人想到了自己第一次在青楼挥金如土的日子。矮子一大口吃了半碗,眉眼便合在了一起,半张着嘴,喉咙深处“啊”的一声缓缓递了出来,眉眼便渐渐舒展开来。再深吸一口气,一口烈酒的品尝流程就算是圆满结束了。可就在这个当口,送酒的动了。辰远迅急地一手捂住矮子口鼻,一手将他抱起,等众人眨完眼,人便已经到了翡翠观音前。端着矮子将他的头探至观音手中的瓶口,这才松开了手。朱峰憋的够呛,大口的吸着救命的空气。吸了一阵,太阳穴不跳了,这才有功夫变了脸色。辰远一松手扔下他时他甚至忘了调整到让脚先着地,就这么直挺挺的躺着掉在地上,两个手捏着脖子,看向柳巢:“救!救……”竟说不完整,也说不真切,焦急地指着自己的嘴,脖颈上的血管跟额头上的青筋比赛着看谁突起的高,看谁先爆裂。 “有毒!”彭老爷子反应最快,话音刚落,扯下的锦袍已塞住玉净瓶口。众人大惊,纷纷施展各自最快的身法窜入院中。半晌看到主人家没出来,散仙辰远又换在第三张桌子上吃鸡。便又陆陆续续进到厅堂里来,只不过都离的门窗很近。 “辰大侠,有劳了,彭某欠你一命,日后若有差遣,定当回报。” “咋才一命?你家老九不算啊?”辰远学着九娃呲呀,“这么的,你生九个娃,平时吃什么保养的,告诉我,咱便扯平了。” 彭太平和九娃的脸都涨的通红,一个是气的,一个是憋的。“辰大哥,我是家里的老二,上边就一个哥哥。”九娃咳了一下,“我的名字叫彭九。” ------------------------------- 柳巢左手的腕子已经折了,森森的白骨与紧咬的牙交相辉映着惨白,头上豆大的汗珠不停地渗出。“太爷!小人真真不知啊!” “为何下毒?”彭太平不急不缓地轻声又问一遍,“为何要加害老夫?”已然放下柳巢的左手,又轻巧地拿起他的右手,温柔的语气像极了一位慈祥的老中医,牵起他的手只是准备要把脉而已。。 “小人……不知!” “不知?”咔擦,“不知,为何那侏儒发现自己被带到瓶口时如此惊慌?”咔擦“不知,为何那侏儒叫你救他?” ‘咔擦’之声不绝于耳,‘不知’之声亦不绝于耳。 “你若真不知,那便看看这个。”辰远说着走向陈屠瘫坐的椅子上,两边还有众人扶着。伸手探至陈屠耳后,用力一扯,陈屠的脸皮竟被揭了下来,厅中有不少胆子偏小的豪杰“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惊得另几个好汉也一哆嗦。但椅子上的人并没有他们想象中血肉模糊的脸,只是简简单单出现了另一张脸而已——秋血堂,裴子强。江湖中不少人识得,实力高超,极善模仿,任谁出招,只一遍,他虽学不到人家的精髓,也悟不得招法中有何精妙,但模样却能出来八九分。以至于江湖传言,裴紫强若是学一坨屎,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让狗吃干净了。为什么这么损他,只因他是个淫贼。武林中不乏淫贼,但大多是喜好嫖娼,或是乐于勾搭女子的好色之徒,但不管是嫖娼,还是勾搭,很重要的一点,便是女的乐意,没有被强迫。所以这类淫贼虽遭武林正道不齿,倒也不必过分唾弃。而裴紫强就不一样了,他喜好强迫,若是女的一开始就很顺从,他便完全提不起兴致来。若是半途中很顺从,他便认为是扫了他的雅兴,还不如一开始就顺从的。听说他禽兽到连自己的妹妹都不放过,曾半夜将出来起夜的妹夫打晕,又模仿他妹夫声音走路动作上了妹妹的床,不料进行到一半时不知怎么的被妹妹发现了,他便不管不顾的在妹妹的挣扎中强行进行了下去,从此便爱上了用强,祸害了不少好人家的姑娘,也有不少贞洁烈女因为他或投河或自缢。这种淫贼本就该人人得而诛之,谁知竟让他靠上了秋血堂这颗大树,只因少堂主年轻时外出历练,被土匪围掳。裴紫强易容成他们寨主,半道上救得少堂主一命,让老堂主许诺护得裴子强十年周全,但这十年间莫要有他新的恶行传至耳旁。“好巧,又是你们秋血堂的人。”辰远说着抽出裴紫强手里攥着的剑,划向他的的裆。同时扭头向彭太平:“若这是陈屠,我又怎会那般出手?”说着话封了裴紫强小腹与大腿根四处穴道,止住了血,也封住知觉。又从怀中掏出上好的金创药,一边用剑挑着抹在伤口,一边嘀咕着:“千万别死了,老堂主要护你十年周全嘞。”这才轻飘飘说了句“高高兴兴采花去,平平安安做太监。”又吩咐彭府的下人:“快给换条裤子,别让他一醒来就发现丢东西了。” 彭太平看着辰远手中提着的面具,一眼就看出不是制作而成的,这种真切分明就是从脸上原原本本割下来的,并且时间不久。心知陈屠怕是已经遇害,气急失神之下手一使劲,捏着柳巢腕子的手中便有碎肉和着骨渣掉落。“啊!”硬气的柳巢终于传来第一声惨叫,“老猪狗!我秋血堂早已受够了你的颐指气使,说是平起平坐,你又几时将我们放在眼里,几时说话不是发号施令?若非老堂主与你有八拜之交,还未仙去,怕早就被你吞并了吧!”柳巢此刻歇斯底里的样子与方才进门时送礼的样子早已判若两人,说罢抽剑便刺。 “噗”,柳巢死也没看到彭太平从哪里也抽出一把剑来,后发先至,洞穿了自己的喉咙。 “人心叵测!真真是人心叵测!”“江湖险恶啊!”“秋血堂若非有北原撑腰,怕是早已灭门了吧?”“是啊,竟如此不知好歹。”众人议论纷纷。 “诸位英雄!今日小老儿生辰,有劳各路英豪前来,不想生此变数,扫了诸位兴致,还请各位海涵。” “哪里哪里。”“彭老言重了!”众人纷纷附和。 彭太平这才转向口里还嚼着些什么的辰远:“老夫今次幸免于难,多亏辰大侠出手相助,漂亮话我就不多说了,辰大侠日后若有需要之处,北原定当尽力。” “客气了,吃你这么些鸡,早已扯平了。” …… 众人和彭老爷子均是一阵沉默。“不知辰大侠从何处得知秋血堂的狼子野心,又为何前来助我。”彭太平终究是耐不住。 “血不血的野不野啥狼,本君子并不知晓。我也并非只为前来助你。” “哦?” “我要那瓶子。”辰远一指观音手中的净瓶,瓶口上还塞着彭老爷半截锦袍。 “这有何难,辰大侠只需留一地点,待老夫处理干净瓶中毒药,便差人连观音一齐送去府上。”彭老爷颇为豪迈。 “别处理啊!我要的就是瓶里的东西。再说我也没家啊。” “那……”彭太平不知所措。 “行么?给不给?” “辰大侠请便。”彭太平话音刚落,辰远已经将瓶子掰了下来,众人只见得之前寒芒一闪,再看时净瓶已在辰远手中。瓶未有丝毫损伤,观音手也完完整整。 鱼儿果真名不虚传。 辰远提着瓶子走到哪里,哪里就自动让出一条路来,因为矮子朱峰的死相真真过于恐怖。 “辰大侠果真是英雄豪杰,年纪轻轻就有高人风范,救人之后不图回报,还带走毒药。此乃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之举。”众人中不乏有比柳巢还会说话的人。“是啊是啊。”“真乃英雄豪杰!”“君子之名所言不虚!”众人中也不乏比朱峰还能附和的人。 “哈哈!过奖过奖!”辰远抱拳,“是的是的。”辰远拱手,“没错,君子正是我,在下便是那君子。”辰远将夸赞照单全收。 “不知瓶中乃何毒?除了杀人又有何用?竟惹得散仙亲至。” “瓶中无毒。”众人摸不到头脑,“插柳有毒。”众人惊愕。 彭九从矮子毒发便处于惊愕状态,此刻众人一齐愕然了,他便换做惊慌了:“怎么可能!不会的爹爹,金子能有什么毒,我怎会加害爹爹!” “辰大哥!何出此诛心之言!”彭九瞪眼看向辰远,说不出的愤慨。 “我说你要杀你爹吧,你还不信。”辰远笑呵呵的学着彭九呲牙,彭九刚要发作,便又听得,“金柳也无毒。” “你刚才说是我的柳枝有毒的。” “我说的是插柳有毒。这瓶中之物单个是没毒的,金柳单个也是无毒的,当金柳插进这瓶中时,便有毒了。” “哦!”众人恍然大悟。“还有这般的毒!”众人赞叹。“何毒如此精巧?天下竟有此等奇毒!”众人无不啧啧称奇。 “好嘞各位,就此别过,告辞告辞。”辰远说话间已到了门口,拱拱手便欲离去。 “此毒名曰‘甘来’,取苦尽甘来之意。”说话这老头显得格外安静,缓缓端起一杯又一杯酒,自饮自酌。他很消瘦,颧骨很高,握杯的手青筋凸起,仿佛杯子有千斤重,得使出很大的气力。目光盯在桌上,也不知在看向何物,但显得格外凝练。他也是全场唯一一个自始至终动都没动一下的人,辰远在房梁上时,他在此饮酒,辰远换桌吃鸡时,他在此饮酒,现在辰远准备要离去了,他还在此饮酒,只不过终于说话了。“此等奇毒,为何会取这等名字呢?”他依旧在缓缓喝着酒,看也不看任何人,自顾自地问着,而后又自顾自地答:“只是因为这毒啊,它有它的妙处。此毒乃西域毒王马真近些年炼制成的奇毒之首,无色无味,状如白水,无器可盛。” “无器可盛?”难免有爱搭腔的。 老头看他一眼,又喝一杯:“此毒不论用什么器皿装,都会片刻间穿体而出,用金器装更为稀奇,会渐渐令金器消解,过程中施放出毒气,毒气亦无色无味。” 众人哗然。 “唯有用玉器装,既不消解,也无毒害。用玉器装时,渴时可直接当水喝,烧开了还能泡茶。只是记得,小解时切莫尿在金器上,不然一泡尿的时间,也足够你毒发。”老头如没有听众的说书人一般慢慢絮叨,还抽空又斟满一杯酒。众人彻底震惊,这简直是江湖人的噩梦,避无可避,能随时下毒于无形。 “且这奇毒似通人性,与人极为相似。”众人不解,老头端起酒盏润润嘴唇接着道:“越贵重的金器,越合它的口味,放出的毒气便越是剧烈,越是无药可医。若溶铜铁,顶多令人暂时失智,嗜睡昏厥;若溶金银,则残障至死皆可,吸入越多,死状越惨烈,不同的人体质不一,死法甚至都不尽相同。方才这‘甘来’中插的可是金枝,这位辰散仙将侏儒夹至腋下,又值侏儒大口喘气的当口。毒性之烈,吸入的量之多,足以令其立时身死。可这侏儒竟挣扎了几眨眼的时间,足可见其内力之深厚,武功之高绝。可惜啊!可惜!”老者看似在夸赞矮子朱峰功力高绝,但任谁也听的出来,功力如此高绝之人,中此毒后仅仅挣扎了几个眨眼的功夫,便成了一件值得夸赞的事,老者实则是在赞此毒。 “那此毒为何名曰‘甘来’呢,咳、咳咳……”老头仿佛是一口气说了太多的话,咳嗽起来。若这老头真是说书的,此时说上一句欲知后事如何,定能收获不少银子。众人被这一番讲解奇得一时忘了言语,只等老头咳嗽完,接着又说:“为什么叫‘甘来’啊,也是这毒王马真亲自起的名字,马真的单传弟子万俟怯,觊觎其师一生经验之手稿《毒经》年久,苦等十余年,不想其师不但活到百岁,竟愈发显得年轻。万俟怯生怕自己的岁月熬不过师父,便设计让自己的师父中这奇毒,在其师百岁那日煮南瓜粥盛于玉盆,说是取金玉满堂之意。其师银筷夹几口南瓜,突觉不妥,筷头越来越细,忙传弟子,不料万俟怯已携《毒经》而去。其师自知身中奇毒,此毒又未及研出解药。毒王倒也是洒脱之人,没想到被洒脱救了命。他死前竟想尝尝自己研制的奇毒最烈之时究竟是什么味道,便索性将银筷投入盆中,待筷子不再消解,端起玉盆,将南瓜汤一饮而尽。”众人跟着紧张起来,仿佛又看到一个老人像朱峰般惨烈。“不想等了片刻,并未毒发。之前的不适,也烟消云散。毒王猜测便是这汤解了毒,几番研究之下,才明白此毒致命之物乃是金器溶于其中之时会施放毒气,而等它不再消解金器时,便不再有毒气溢出,此时剩下的汤汁便是解药,这解药却是什么器皿都装得,并不会破体而出。只要人没有当时死去,便皆可救治。于是,便有了这‘甘来’的名字。”“竟如此神奇!”有人惊呼。“其实毒王早该想到的,世间有好多草,叶可食的,茎却有毒;根可医人疾病的,茎叶却是毒药;有时误食毒果,嚼其根茎便可解毒。世间奇妙,万物相生相克,和谐共存,他早该想到的。”老头顿了顿,“后来毒王马真又试验许久,发现完全用尽后的‘甘来’不但可以解自己的毒,江湖上常见的百种毒药竟皆可解,小到淫贼乐用的蒙汗药,大到剧毒孩儿末,只要还有一口气,饮之即刻解毒。”老头终于说完了,好似用去了全身的劲力,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又用尽全力提了一口气:“如此秘辛,知之之人甚少,却不知这位辰小友,如何得知?”说完便盯着辰远。众人也随着老头的目光看向辰远,而后很自然地看向瓶子。却发现,黄金柳已经不知所踪,瓶口塞的彭老太爷的锦袍,也早已扔在地上。他就这么大刺刺的提着瓶子,一点也不怕中毒,想来是早已知道,这瓶子里的怪水吃完了金枝,就不再是毒药,而是人见人爱的大宝贝了一样。 “如此秘辛,我如何得知的不甚紧要,老先生却是何人?又是如何得知的?”辰远晃着瓶子,牵着满场冒着绿光的眼睛左摇右晃。 “乌谷主,此言当真?”彭太平竟向这老者施了一礼,发问到。 “乌谷主?”“可是那万医谷谷主乌慎?”“慎之又慎,出手必胜。”“这便是哪位‘阎王叫你三更死,乌慎留你到五更’的乌老谷主?” “是乌慎谷主,老夫十年前遭人暗算眼不能看耳不能闻。犬子带老夫连续三年求医万医谷,终逢乌谷主云游归来,只消失片刻便治好顽疾。不想六七年间乌谷主变化竟如此之大,若不是细看之下眉眼依旧,老夫竟连恩人都认不出来。”说话之人乃是青河派掌门郭云杰,是中原武林颇具名望之人,单论一呼百应的能力不次于彭太平。 “乌老妙手回春,实乃当世华佗。”众人忍不住赞叹,“乌谷主医道无双,乃当世第一人。”“乌谷主……”众人有词的都抓紧在夸,都想给这位神医留下哪怕一丁点的好印象。常在江湖飘的人,若是能有幸跟这么一位医之圣者有哪怕一点交情,等于能在关键时刻续半条命,那是多么的重要。 “哦?乌老先生也爱云游?竟让郭掌门等了三年?”辰远关注的问题似乎总与人不大一样。 “熟识老夫的朋友大抵都清楚,老夫每隔三五年便要外出云游一二载,一来悬壶济世,二来期冀沿途可遇稀有之药,或是未见于典籍之草,以完善药典医道。” “可曾有什么收获么?”辰远认真地问道,在乌老先生对面坐了下来。 “沿途巧遇需救治之人,半生下来总有上千。至于药典,惭愧,只完善了一二。”乌慎叹息,众人则赞颂之声更盛。 “这‘甘来’可是老先生云游途中所得新药所制?”辰远愈发认真,众人闻之愕然。乌慎不语。 “老先生对这‘甘来’如此熟知,仿佛自己亲手炼制一般。” “我与那毒王乃同道好友,是毒七分药,是药三分毒。毒王医术精湛,我亦懂得炼毒解毒之道,知之有甚稀奇。”乌慎一如即往的平淡与缓慢。 “元是如此。老先生名讳‘乌慎’,西域毒王叫‘马真’。我本还不信算卦起名测字之说,料想人一生之吉凶运势应与名字无关,不想此术竟如此博大精深,成就相似之人,名字也相近。” 乌慎不语,众人则开始窃窃私语。 “本君子与老先生一般,也酷爱名山大川,志在四海奇观。漫游西域之际也总听得毒王大名,乃是西域第一神医。”辰远顿了顿,“有趣的是,他的宗门竟也叫‘万毒宗’”,辰远笑道,“名字相近之人,竟连山门的名字也相近。” 乌慎还是不语,连眼皮都没抬一下,闭着眼又斟了一杯酒。 “更有趣的是,本君子想与那毒王结交一番,却被门下弟子告知其师云游在外已有一年。细问之下,毒王竟每隔一两年就要外出云游三年五载。”辰远笑得牙都呲得像彭九一样了,“我便在想,那马真外出云游时,乌老先生怕是在万医谷中生活。乌老先生悬壶济世之时,那毒王马真应是在西域研毒。”乌慎端在唇边的酒杯终于停下了,一仰头吞下后,重重将酒盅往桌上一放,大笑起来,竟然引得剧烈咳嗽,喘匀后一拍桌子道:“好!着实不错,老夫半生之秘,竟被你这小子发觉。后生可畏啊!”众人听到这会儿,恍然大悟,如遭雷击——万医谷乌慎与西域毒王马真竟是同一个人。 “可那毒王已年岁过百,乌老谷主才长彭兄两岁……”郭掌门不禁暗自嘀咕。 “变老还不简单,您老也是江湖中人?”辰远说着指指瘫坐在椅子上的无棍之淫棍。“莫说乌老爷子的易容之术天衣无缝,就连我这半吊子水平,易容成老头儿你也得张口叫声老哥哥。”辰远很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噎得郭云杰胡子抖了抖。辰远接着又说:“至于郭掌门刚才所言,乌老先生变化甚大。想必是您那好徒儿万俟怯给您下毒的缘故罢?毒虽然解了,但因服解药不及时,还是造成了一定的伤害。对是不对?”众人只觉得今日彭府走这一遭竟比看戏还精彩。 乌慎捋着胸前的胡子,缓缓赞道:“真不愧有散仙之名,实乃武林年轻一辈的翘楚,武功隐有天下第一之势,心思还如此缜密。不可多得之才,可惜,可惜了!真真是可惜了。” “老先生上次说可惜之时,可是死了人了。”辰远说道。 “不错!”老先生点点头,笑容愈盛,目中欣赏之色愈盛。 “现下我又令老先生惋惜了。”辰远有些颓然。 “惋惜,惋惜至极。”乌慎竟长出一口气。 “莫非我竟也要跟那侏儒一般很可惜地死在这里?” “不错!” “我竟逃不掉?” “你若试着起身,便能发现你已然站不起来了。”乌老谷主有些叹息,眉眼里却尽是笑意。 “你几时在凳子上下毒了?”辰远惊异自己竟没有看到。 “我可舍不得给你下毒。”乌老谷主颇为痛惜的样子。“舍不得舍不得。”桌下传来两声附和。 “给你下毒的另有其人。”乌老谷主诲人不倦的样子。“另有另有。”桌下又传来两声附和,并咯咯地笑着。 “谁又会提防着他呢?”乌老谷主再叹一口气。“没人防没人防。”说话间头便从桌布间探了出来,不是方才毒发身亡的朱峰,又是谁呢。 “是啊,一个死人又能有什么坏心思呢。”辰远颓然地垂下了头。 “人往下坐时没有直挺挺坐下的,大多都要先弯腰,一弯腰,脑袋向前,桌子便挡住了你的视线,朱峰便能轻易地将‘软娃废’洒在你凳子上。”乌慎捋着白须笑道。 “我若不坐呢?”辰远好奇。 “自有他法。”乌慎的白须捋得更显成竹在胸。 “也对,毒王的手段岂是一般人可琢磨的,隔着衣物便能下毒,此钟能耐堪比一个指头剥葱。”辰远很是服气。 “呵呵,此毒粉极细,轻易便可穿过衣裤,通过后窍麻痹双腿,上半身虽还能动,但也会受影响而迟缓很多。能不中此毒之人,一则其父生养他之前丧尽天良坏事做尽,二则貔貅托世。” “多谢乌老谷主的临终关怀,竟想让我笑着上路。”辰远笑着说道。 “无妨,辰小友,医者仁心。切记来世莫要再有好奇心。” “好奇心?我竟死于好奇?”辰远惊讶不已。说话间环顾左右,竟见周遭众人尽皆一动不动,睁着眼,仿佛被钉在原地,保持着被钉住那一瞬间的样子。彭老太爷在这屋里武功最高,竟也一样被人钉在这里。 “那是自然。”说着瞟一眼辰远:“就像此刻一样,你自己处也境堪忧,竟在好奇他们怎么不能动也不言语。” “是啊,莫非他们也中毒了?”辰远道。 “那倒没有,只是朱峰趁着众人围向我们的时候从后往前挤进人堆,按了每个人腰眼大穴罢了,不消一刻钟。便能看,能听,就是不能说,也没法动了。拥挤时任谁被人动一下都基本不会回头看的。”乌慎慢悠悠地道,“跟此刻你的好奇一样,月余前从你被一桩趣事吸引的那一刻起,你已注定了有此一难。” “我是定然会被趣事吸引的,哪里有奇人趣事,方圆十里之内定然找的到本君子,即便找不到我,也等的到的。”辰远点点头。 “只是不知毒王提及的,却是哪一桩?”辰远紧接着道。 楔子(二)一桩趣事——白渚赌徒 白渚镇背靠白崖山,气候宜人,东河从镇子前缓缓流过,诉说着这千年古镇漫长岁月中的美好与安宁。 镇子不大,人也不多,只得一条主街,巷弄却很多,如蜈蚣的腿一般排列在主街两侧。七八个庄子围绕主街坐落。双日逢集,因商路穿镇而过,故逢集之日便显得格外热闹。主街上做什么买卖的都有,卖钱的不少,物换物的更多。除了外地客商,人与人之间相互基本都认识,即便不熟,也大抵能叫得上名字,叫不上名字,也知道这是住在那个庄子哪里的谁谁,与谁谁是亲戚,有过甚么辉煌与糗事。小地方的人就是如此,靠交流彼此间的家常里短勉强度日,每日的乐趣就是找到可供夸赞或是嘲笑的对象。嚼嚼舌根益气活血,倒倒闲话能保持头脑灵活,毕竟要把一粒芝麻描绘成一颗西瓜,或是干脆无中生有,总归是需要些想象力的。谁的想象力出众,便能在扎堆闲聊中脱颖而出,成为这一段时间里百鸟朝凤,众星捧月般的焦点。这几日白渚镇的乐趣只有一个,不论人们扎成几堆,都在绘声绘色地说着一件事情——镇子上曾经的大户,白家的长子长孙白伟,吃屎时被呛死了。 白伟生得丑陋,肤黄如蜡,原本家境也算殷实,是镇子上最大的猎户白家的长子长孙。张家做的是家具生意,白家猎得野兽,剥了皮便交予张家。张家的兽皮太师椅的生意竟都做到了州府,故而连带着白家兽皮的生意也做到了州府。刚打上春的时候张家领来州府一大户人家,说是要两张虎皮太师椅,来问问可能弄得着虎皮。要得急,半月便要见得货来,兽皮不彻底风干都行,只要半个月能见得,钱要多少有多少,只定金便给了黄金一百两。白家见这单生意若是做成了,连白伟以后的孙儿都能躺着吃一辈子,还须得努力好好吃才能吃尽。白家大爷心思这白崖山上的大虫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自家每年都可猎得几头,这能是什么难事!给这么多钱!虽说看似要的急,但半月之期对自家来说可谓是绰绰有余。运气好没准一进山便看到两口子散步,三日便归。合计之下,当即便签下了契约,若是半个月见不得货,散尽家财赔给对方。大户一听大喜,说提早一日,便多给一百两,提早五日,便多给一千两!只要别误了大事。白大爷一听,这还了得!对方这么敞亮,咱也痛快点儿,嘴上连说官人放心!必不可能误事!大笔一挥,契约上添道:“半月必归,人头担保!不见二虎,全家抵命。”写完“啪”地一按手印,一口老痰掷地有声,喝令白伟的爹带着二爹三爹,跟着经验最为丰富的二爷四爷进了白崖山,可谓“精锐尽出”,誓要在七日内猎虎归来。并约好七日为期,猎得猎不得都会让人送信儿出来。第八日一大早白家便远望白崖山口的小路,等到雾气都散尽了也不见有人归来。一向稳重的大爷坐不住了,差三爷带家中所有壮年男丁进山找寻。又得五日过去,寻人的人也不见回来一个。 时间最是公平,该到时总会到。从不停顿,也不延迟。不畏惧谁,也不可怜谁。你需不需要,都不会比别人多得到一点。你若正经历痛苦,它也不会少过去一瞬。半月之期携州府大户的怒火而至,大户到底是大户,不但要拿他们眼中卑微之人的生命去抚平已然无法改变的事实所带来的情绪,还要尽量挽回损失。大爷忍辱散尽家财之后总算保住了仅剩的血脉,白伟同辈的几个没进山的弟弟在大户威胁白家大爷卖房卖地的过程中被当作立威的工具用完了,只剩下白伟这一根独苗,最丑的一苗。他能活下来,全凭长相逗乐了刽子手,一定要留给一会儿便到的主子参观参观。在大爷变卖所有家产拿着一叠银票进门抱着地上打尸首呼天抢地之后,大户终于满足地卷着几个略具姿色的白家女眷绝尘而去。临走前“当”地扔下一两银子:“老头,可别说我们赶尽杀绝,咱向来说话算话,只是按着契约行事,现今不但留你一根香火,还给你留了些本钱,助你爷孙俩东山再起。我今日留一线,日后咱也好相见。再有如此双赢的生意,还能彼此合作。” 白伟抓紧爬过去捡起银子揣进衣衫。他好色,也好赌。须知这两样一样也少不得钱。看着踮起脚躲着一地尸首残肢避让着出了门的白伟,白老爷子倒是希望他能有点血性追上去做做此仇不报不共戴天的样子,哪怕被人家一刀结果了也好,反正也形同灭门,了不起一家人在地下又齐齐整整。可他含泪的老眼终究是模糊了奔向赌馆所在巷弄的背影,那背影裆里还湿漉漉的夹杂着些淡黄。 白大爷与张家管事留书一封,别无他求,只求照看最后的血脉一二,若有可能,让白伟给白家留个种,事毕便进了白崖山,同样也再没回来。张家倒也仗义,亦或是觉得白家覆灭与自己或多或少有些关系,若不是他牵线谋虎皮,也不会有这祸事。不过转念便释然了,岂能这么算,若是这么关联,那只能怪你祖上为何去打猎不去打铁,你家若是个祖传的铁匠,我要虎皮找你作甚。拿钱办事,凭本事揽活计,拿下拿不下都怨不得谁,谁也没有刀架在你脖子上逼着你。便帮他这一次!图个心安罢!在庄子边上置地几亩,又盖了几间瓦房,供白伟吃住劳作。不到一月又给白伟说来个媳妇,希望完成死者的遗愿。只不过同样不到一月,白伟便将媳妇抵了赌债,张家得知后张老太爷竟也不生气,只说以后白伟的死活与张家无关,此子若是再来,便打出门去,任谁也休得再提这狗一般的东西,就算被人五马分尸后每份又被五条野狗再分一遍也休得再提!白伟将老婆送去债主家中时还软磨硬泡饶得半贯钱回来,乐坏的白伟只觉占了大便宜,心情大好,打一斤散酒,买半只烧鸡,边走边喝间便将烧鸡啃得干净,心里琢磨着怎么问张家老爷子把地契要来当了耍钱。摇晃间路过曾经老宅,大门敞开着,宅子似乎有人愿意买下,能看到他认识的一个掮客正带着个青年四处走动着观察着院落中的景致,将他家指指点点了一番。如此狼心狗肺之人竟也睹物思人一番,猛灌一大口酒,咂咂嘴道:“想我白家大少,风流潇洒。原也锦衣玉食,也曾一夜豪掷百两只图一乐,像这种酒我连闻都不闻,呸!若非族中长辈鼠目寸光,贪婪愚昧,错误决定招至家中遭此大祸,我白伟今日又岂会落得如此田地!上赌桌竟也要与穷鬼一道几文几两的押。呸!”自言自语间声音愈发的大,气愤至极将酒壶摔在地上,没摔破,酒倒是洒了不少,忙又捡起来猛喝一口。“还好我一向有手有脚,自力更生之下竟也每日有酒有肉,爹和爷爷竟说我离了白家几天能饿死就看我出门时最后一顿吃了几碗饭!呸!”朦胧间撞到一个人,白伟就势倒地:“这下要死,没个二十两这腰定然是治不好的,我刚娶的媳妇,正要留后,这下可好,耽误老子传宗接代。” 从来只有老人讹诈,今日这年轻人总算在老人面前扬眉吐气一番。 呵呵,小友,你的媳妇不是被你给卖了吗?”老者话音刚落,白伟便爬起来了。 “老头儿,你是谁?可认得我白渚小霸王。”白伟吹着鼻子道。 “可是那收拾的满镇子孩童哭爹喊娘,前日被灭门之时屎尿齐出的白渚小霸王?” 白伟有些惊了:“你究竟是谁,怎地什么都知道。我怎么不认得你,甚是眼生。” “老朽只是今日路过此地。” “那你怎地什么都知道?” “算的。”老者淡淡地说,捋捋白须,颇有点仙风道骨。 “你竟能掐会算?”白伟似是有些不信,“这些都是满镇子都在传的东西,你只要途经此地,不用打听都能知道。呸,这鸟地方,人都不行。死穷死穷,混吃等死,人没的忙,嘴还不闲!” “你将老婆抵债二十二两,送去之后又饶得半贯铜钱,沽酒一斤三百二十文,烧鸡半只七十文,现今余钱一百一十文。”老者斜眼一看呆若木鸡的白伟:“这些,有谁知道么?” “啊呀!啊呀呀!”白伟抽自己油腻的嘴巴两下,又忙施一礼:“老神仙切莫怪罪,小人酒后妄言。快请老神仙帮我算算明日押大押小?买庄买闲?”他抓着老者衣袖,像是抓着复兴家族的希望。 “你本是有福之人,天将降大任于你,现在正是苦你心智,磨你体肤之时,你若熬的过去,荣华富贵,功名利禄不用你去取,滚滚自来。”身处不幸的人往往这么安慰自己,妄想不劳而获的人更是坚信自命不凡,故而老人一番言语深得白伟认同,觉得老人算的真准,自己就是那样的人。 “敢问老神仙,我已吃尽了人间苦,历经了磨难,这苦难何时是个头?”白伟捶胸顿足,涕泗纵横。 “罢!罢!罢!你我既相遇,即是有缘,老夫助你顺顺当当熬过眼下难关。”老者似是有点不忍。 “谢谢!谢谢老神仙!我若翻得过身来,定要给老神仙你塑个金像。”白伟激动的语无伦次,什么好处都还未见得便已开始磕头如捣蒜。 老者将其搀起:“你明日准准地午时再出门,花十文给土地庙上个香烧些纸钱,而后径去你常去的赌馆,以九局为一轮,第一轮押一三五七局,第二轮押二四六八局,第三轮只押第九局。每局皆押一赔四的门前,尽数投注,逢押必中,切记只可玩这九局。”老者顿了顿:“九局下来,百文铜钱便已成两万六千多两白银,足够你赎回家业了。”老者说完,白伟已如雷击之木。 “若真能如老神仙所言,我定会在这白渚镇为老神仙立一座庙,让后人永世供奉!”白伟浑身带嘴唇都已在颤抖,仿佛近三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就在眼前。 “不必!只记得日后切不可再赌便可。”说罢飘飘然离去。只留下仍在颤抖的白伟,和不远处白家老宅门框上倚着的一个诧异的青年。 落日的余晖将行人身影拉得老长,即便是穷人家的门口也被撒上了一层富贵的金黄。白伟的瓦房也被染上了金黄,像是在昭示着这房子的主人从此便要富贵起来一般。可主人走路的样子见不得半点富贵,只有无穷的失魂与落魄。软趴趴的推开从不锁着的房门,软趴趴的倒在榻上,似是被抽走了魂一般,无神的眼中还透着不甘,咬着牙攥着拳头直将自己脑袋锤得闷闷响。“怎么可能!怎么可以!我不信!我不信!”他咆哮着。“对了,老神仙,老神仙!”说着便疯了一样跑出了门。 彭九喜爱游山玩水,算算日子离家已经一年多了,忽忆得不久后便是自己爹爹七十岁的生辰了,再算算时间,一路慢慢赏玩,刚好两个月的路程,赶的回去。从黑潭郡到这白渚镇的这一个月彭九走得极为欢愉,一路可真真都是好地方啊,处处有山有水,景色秀丽。不似那青岗城,气候干燥,那么大的青岗山脉竟然连一颗树也没有,全是土山,有白的土山,黄的土山,白黄白黄的土山和黄白黄白的土山,全是土,竟也丝毫不影响它的巍峨,远处看去依旧青蒙蒙的顶天立地。自己从小好像就不习惯那里的干燥,爹爹也是,两人都时常干咳。在这白渚镇耍了有些时日了,自己竟连一声都未咳。夏日的炎炎似乎也被四面的环山拒之门外,上好的避暑山庄,街上每日都有猎户售卖山中的新鲜野味,河里有鱼虾,凫水时还会有河蟹夹住腿毛。此地甚好,以后定会常来,尤其夏天,还要带爹爹前来避暑。思虑之下索性购得一出宅院,来时也好常住。挑来看去八九户院子唯有这户宅子最得他的意,不过听说日前血染庭院,一家得罪了大人物几乎被灭了门,不吉利,故而卖的便宜。死人?笑话,我彭太平的儿子会怕死人?鬼若是能害人,爹爹喋血江湖一辈子,岂非早已被鬼掐死无数回。大人物?有我北原大?不再思虑,直接给钱,接过房契地契便将掮客赶出门去,顺道拔出佩剑在大门上刻下一个彭字,反正下回来定要重新装修一番的,大门也得换。正满意的点头,便有一个软汉子跌跌撞撞擦着墙根跑过,还四处打量着什么,看了自己一眼又着急地看向别处,是在找人。这不是昨天被人戏耍的那个醉汉么,被个老头三言两语忽悠得磕头如捣蒜,自己可是听着了,教着他如何赌钱嘞,如何在九局之内将百文钱变作两万多两白银,哈哈。昨日只顾着诧异,心想这都有人信,竟忘了笑了,睡下了才又想起来,把头藏在被子里笑了好大一阵。今日定要好好再笑笑。对,要指着他笑,顺便问问两万两银子怎么花的,哈哈。 白伟已经绕着昨日碰到老神仙的地方走了十几圈了,忽快忽慢,时而看着脚下,时而焦急地看着远处的各个路口。彭九刚憋着笑走到近前,白伟便撒丫子跑向了对过,夕阳中缓步走过来一个老者。 “老神仙救我!”还未及近前白伟跪倒便拜,磕头似舂米。 “哎……”老先生一声长叹,“你不用说了,我已然算到会如此了。” “老神仙救我!”白伟再拜,“前九局真如您老所说,我已然近三万两银票在手。”白伟顿了顿,嘴唇哆嗦着流出泪来:“第十局、第十局……我本不想玩的,我也记得老神仙叮嘱,可、可……我也不知道怎么的,就下注了,一把,只一把,便什么都没了!老神仙!救我啊老神仙!” “哎!你啊!竟然如此贪婪!我昨日特地再三嘱咐,就是怕人心不足蛇吞象,不想终究无法避免。罢了,也怪我,不该看你可怜助你。事因我而起,你终究不过只输了一百文而已,这里是一百一十文,连你给土地爷烧香的钱一并还你,这下你便是回到昨日了,没有任何损失,你只当没遇到我,黄粱一梦罢了。”说完抬腿便欲离开。 白伟急了,扑向老者脚跟抱腿便嚎:“老神仙!我错了老神仙!我输的可不是一百文,可是几万两啊!”全家被灭门那日白伟也未曾哭得如此情真意切。 “你何时有几万两,你只有一百文而已啊?” “我赢的!我本来赢了的,都已经揣在怀里了。都是那最后一下,最后一个不慎。我还能赢回来的,老神仙救我,这回我再赢回来,一定能忍的住!”白伟已经有些癫狂。 赌徒大多如此,输了就想翻回本钱来,赢了还想再赢,若是每日都能赢这么多,何必辛苦讨生活。若是一直输,最终反倒输不了多少。最怕就是赢过一大笔,又输回去了,这时赌徒便会觉得自己是能赢的,只不过运气不好罢了。只要再赌几次,换换押注的套路,便总有一次能将所有失去的都赢回来。于是雪球越滚越大,债台高筑,祸及家人,回头想想,万劫不复之前在任何一步停下来,都是比此刻要好百倍的结果。输一万想翻本,输十万想翻本,欠百万就已然断了翻本的念头了,自己也知道不可能。但他依然会去赌,因为此刻收手已经太晚了,靠慢慢攒钱或是走正道还清是永远不能了,你固然愿意攒,债主也不会愿意等。只求能稍微赢回来一些,让自己的债少一点,便能少还些时日。若能从欠一百万欠回到五十万,便是上苍垂怜。何曾想到如今这个愿望,原先就达到过。 就如同此刻的白伟,他若能认得清自己只是输了一百文而已,自己的本钱只有一百文,便不觉得有什么。但他觉得,那两万多两,是他的。从一百文到两万多两,能有一次,就能有第二次,就看眼前这老神仙肯与不肯罢了。所以此刻,这位“神仙”说什么,他都会信,让他做什么,他都会去做。 “老夫也没办法,你自己将自己的运势全部输尽了。”老头闭上了眼,长叹一口气。“一个人的气运完了,那便是大势已去。你最后那一局,不但输了钱,还输了你的命。你便是那扶不上墙面的烂泥,枉老夫逆天改命想要助你,你竟真真连狗屎都不如,给你的富贵你也拿不住,你不日便将身亡,你个吃屎呛死的烂人!”神仙能口吐污言秽语,可见气的不轻,说罢一脚踢开脚面上趴着的癞蛤蟆,抬腿便走了,鞋子竟被鼻涕眼泪盘得清亮,落日下闪闪着金光。不远处的彭九笑的不轻,今日比昨日更有意思,笑着摇摇头回屋去,不再看了。不过还是心说这老头是有些门道,竟真能让他赢钱。 白伟呆滞的样子像是案板上一坨摞起来即将垮塌的烂肉,听老神仙说完,已成了一滩软泥。 “除非……”老者走了不远,停了下来回头说道。烂肉竟蹦了起来,很是利索,“除非什么?爹!爷爷!除非怎样。”圆睁的双眼炯炯有神,瞬时精神抖擞,两步便到老者身前。 “借势。” “咋借?借谁的?”白伟说不出的迫切。 “借众生之势,埋于你家院中。便可助你枯木逢春,死灰复燃。你今之灾,若借单个人之势,你燃,则他熄,此乃害命之举。只能借众生之势,人均下来,便无伤大雅。”老者终究像是有些于心不忍。 “是是是,老神仙慈悲。如何借得?”白伟连连点头。 “势,与之同音者,皆可代借为势。去借吧,老夫不可再多言,已然泄露太多天机。老夫与你缘分已尽,自求多福吧。”说罢扔下一锭银子,飘然离去。最后的声音飘然而至:“切记,依旧得是准准的午时出门,否则便借不得势。” 楔子(二)一桩趣事——呛屎的人 白伟在此处来回踱着步思忖着已有一刻钟了:“势?与之同音?还要是众人的?”又踱了半刻钟:“尸?定然不是,众人的尸体,我去哪搞那么多。虽说家里前段时间死了不少人,那其实也才没多少,借来的势定然不够,赢不得多少钱。”白伟此刻依旧在想这个。“石?这个倒是可行,众人之石,挨家挨户门口敲下一角台阶来,这可不就是众人之石么!”犹豫了片刻,也不行:“容易挨主人打不说,关键是太重了,还要埋于院中,拿回去不得累死。”赌鬼终究是懒的。又琢磨了半刻,惊喜地一拍脑门:“原来老神仙早已提点我了!我竟如此愚钝!”打定了主意便往家疾行而去。“可不就是屎么!老神仙看似骂我两句,什么狗屎不如,吃屎呛死。其实都是在提点我——屎最好借。不重,易得,好拿,好埋。” 片刻便到家中,翻箱倒柜半天竟没有容器。这个家他就回来睡个觉而已,是真真正正的家徒四壁,连多余的铺盖都已换了钱了,曾有媳妇的那几日还回家吃过几次饭。对了!吃饭!忙奔向灶房,锅里果真扔着几个碗,是那日吃完饭媳妇收拾完碗筷泡在锅中的,还未及洗,便被白伟牵出门抵债去了。随便拿出一个,再提一个舀汤的勺子,硬是这样干干从晚上坐到了第二天午时,一夜没合眼,却显得格外精神,箭一般射出了门去。 哪里有屎?傻子都知道,茅子。哪里的屎是“众人之屎”,数量最多?白伟可知道,铭香楼的茅房。镇子上最大的饭庄,最香的饭庄,每日一到饭口桌椅定然是不够用的,门口台阶上都有蹲着吃面的人。门口倒剩饭剩菜的四个红漆泔水桶每天都得换两遍,连泔水都是被预定了的,头两桶是谁谁定好要挑走喂猪的,末一桶是谁谁定好要提去喂狗的。每日此地居民和来往客商在此用餐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这对小镇子来说已是人山人海了。 白伟将碗勺藏在袖中,捏住袖口负手于身后,慢悠悠晃进茅房,假意要解手,尽力让自己看起来很自然。其实真要解手的人是走的很快的,他故作轻松的样子反倒极为不自然。第一次进来,有人蹲坑,他硬是挤了两滴尿出来。蹲坑之人常年流连于烟花柳巷,看着白伟会心一笑,点点头表示我都理解,我也一样,白伟抑郁而出。第二次正要弯腰打屎,进来一人,他又急忙出去,嘴里还念叨着:“跑这么急进来竟没带草纸。”说完自嘲的笑笑,很是自然。终于在一番耐心等待之后,茅房空了,远远也没有来的人。白伟迅疾地冲入蹲下来便捞,捞之前还搅两下:上面的一层只有刚才那人的,搅两下才是众人之“势”。不禁觉得自己聪明又细心,来这里借众人之势,再合适不过了,人多,劲儿大,用过之后定然逢赌必赢,一夜暴富。边捞着往碗里盛边如是想着。想着想着又陷入了有钱之后的种种生活,不自觉的流出了口水。这便吓呆了两个跑进茅房准备用爆竹炸屎的小孩。 或许小孩脚轻,亦或许白伟沉溺于幻想无法自拔,总之白家大少竟浑然不觉进来的两个人又都已退回到门口矮墙后,只是露着四只眼睛在偷看他。两个小孩已经笑得直不起腰了,却拼命地绷脸捂着嘴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响,坏小子之间是有默契的,一个仍旧盯着,一个已经跑开去了。“快去看啊,白家大少吃屎了!”“快去看啊,白伟在吃屎!”跑开的小孩曾经被“白渚小霸王”打哭过,因此宣传起来格外的卖力,进了铭香楼便四处叫喊。“快去啊!晚了就看不到了,就在茅房呢!”“快点啊!晚了他就吃饱了!”吃饭的众人忘了计较小孩在人吃饭的当口说这秽物倒人胃口,纷纷放下碗筷一窝蜂向厕所奔去。 轰隆隆的脚步声终于惊醒了沉浸在有钱人世界里的白伟。听着已然在耳边的声响,白伟连忙站起身来准备跑,边往外走,这最后一勺金汁便给碗里倒的猛了些,溅起了不少在衣襟上。他的脚步停住了,人也呆住了。因为轰隆隆的脚步声也停住了,端端停在了茅房门口,恰好迎接到刚出来的白家大少。于是便有了这么一个场景:铭香楼开业以来第一次在饭点上桌椅空空,人全在后院茅房,倒不是黑心厨子与老板结仇后下泻药害人。只因白家大少左手拿碗,右手拿勺,唇边垂涎未干,胸口金光闪闪。 场面落针可闻,白伟看着定定呆看着自己的众人,再看看自己此刻的形象,慌了:“不是!我没……”还未来得及说完。 “天哪!竟是真的!”有人叫了出来。 “真有人能咽下去这个吗!” “可不咋的!你看那口水!吃的香着呢!”已有人开始干呕了。 “胸口上咋还洒上了!你说你抢啥,谁会跟你抢!就不能慢点吗?狼吞虎咽的……” “你为什么吃这个,是因为饿吗?” “离了家人之后你竟真的沦落至此吗?” “你是……”“什么时候……”众人彻底爆炸了,哄笑声,干呕声,议论声顿时响作一团。 白伟端着碗冲向人群,众人连忙避让,白伟夺门而出,亡命奔逃。一路没停飞奔回到家中,立马在院中刨开一个坑,埋好了祈祷两声,揣好老神仙临走时留下的一锭银子便往赌馆奔去。“笑吧,好好地笑吧,今日过后,我便是这白渚首富,我看你们谁笑的出来。”只是没想到,事情不像他想的那般顺当。 “滚出去!吃屎的不要!再进来腿放折!”常去的赌馆竟将他拒之门外,他早该想到,他在院中“开坛做法”的那点功夫,“白伟吃屎”的消息已经传遍整个镇子了。 “我亲眼看到端着碗盛着屎从厕所出来,手里还拿着勺子。” “那谁亲眼看到了,吃下去了,吸溜吸溜的。” “真吃了!吃了两碗,一碗干的一碗稀的,吃干的噎住了还喝了口稀的往下冲了一下。” “不信你问那谁去,他就在边上站着呢。”他们永远不会说是自己亲眼所见。 口口相传之下早已离一开始的故事大相庭径,一开始的传言还是事实,只不过每个人再往下传时不可能原原本本,他总要加上点自己的想象,因为原原本本的故事大家都已知道,这时若能有点内幕——“你知道的不全,其实是这样的……”,知道内幕的人便又成为了大家的焦点,众人簇拥令他极为满足。很快这个版本便又传遍是非圈,并又作为下一个人添油加醋创作之时的基础模版和故事梗概。甚至已经有过往的客商将之带去沿途各处了,毕竟这等奇人异事放在哪里都是有谈资的。 “好,老子去别处便是,等我成首富了连你们赌馆也买了。”心想着便疾步走开。 “滚!真他娘的恶心!有你的桌上还坐的了人嘛?!”这家赌馆竟也一样。 “滚!你一来人全走完了,再来打断你的狗腿!”终于在最后一家赌馆将他扔出门外之后,他终于确定,自己竟在这镇子上没法赌博了。 很快,他又发现,再这样下去,自己怕是要饿死在这个镇子上了。赌馆不让他进门,饭店也不让他进门,像铭香楼甚至多雇了两个小二站在门口,迎客招呼之余就是为了挡他。饭店不让他进门也就罢了,毕竟谁也不愿跟一个吃屎的同在一处用餐。街边的卖吃食的小摊也不让他坐,说是谁也不愿用吃屎的人用过的碗筷。甚至卖馒头的都不给他卖,怕大家说他家的馒头甚合吃屎的人的口味,那么多家卖馒头的为啥单从他家买,只因这家老婆子节俭,家里没多余的盆子,和面是拿屎盆子和的,白家大少闻着味儿就去了。此刻他总算有点明白当年他只是当街问了句:“王寡妇,昨日从你家出来的卖炭翁怎么走路打摆子?”王寡妇过了两日便在梁上上了吊了。其实不过卖炭翁年岁大了,这家又没个男人,好心好意帮忙把炭搬进去,干完活难免腿软罢了。 白伟已经饿了四天了,张家给他置的地里干净的连荒草都没有,他若能种地,也不至于赌博了。他也是猎户世家唯一一个不会打猎的,否则背靠着这十万大山,想饿着还真的难。门口的桑树已经被他薅秃了,再吃桑叶该吐丝了。连续三天去老地方想再碰到老神仙求求解救之法,却再也见不到人,看来缘分真已尽了。今天再去找找,找不到便离开这镇子,想着便出了门。不久便又回来了,老神仙没找到,更糟糕的是,他连这个镇子也离不开了。出去的车马没有一个愿意拉他的,躲瘟神般躲着他。过路的客商也没人顺带稍他,怕在此地以后住不得店吃不得饭,只因一进镇子便早已有人将这等奇事告诉他们,然后这人长什么样,穿什么衣服,是什么体态。原原本本,时时更新,换衣服剃头都没用。 第五天晌午白伟又出现在了街上,他好运的那天,老神仙是让他午时出门的,今日出门也特意挑了午时。他也不知道出来要干什么,只是觉得不能在家待着,待着就是等死。可出来又能怎样呢?他想了半天,出来,至少死了臭了有人知道。 “人中黄!提防提防!”挑粪的宋三喊着从街上走过,心里琢磨着这一担肥一会儿倒在地里那庄稼可长美了。路过铭香楼时,小二喊住了他:“唉唉,宋老三!”宋三停住,“有个老板留了二斤上好五湖冽给你,说是跟你说好了,你来取走。 “啊?还真给了啊?”宋老三有些喜出望外的样子。 “什么时候认识了这么阔气的老板?给你打的可是最好的五湖冽,二两银子半斤的那个。”小二的神色颇有些羡慕。 “嗨,我哪能认识这种大老板。”宋三是个老实人,不老实的人是干不了给人刮粪坑挑粪这行当的。前几日他着实紧张了一阵子:听说出了个吃屎的少爷,这不是抢我饭碗么。站定了跟小二原原本本的交代:“前几天有个老板来寻我,说是家里人得了怪病,要这人中黄做药引,时日越长的越好,我说我虽天天与粪打交道,但我哪知道那一坨时日长,哪一坨时日短。湿的也不一定是新鲜的,干的也有可能便秘,关系到治病救人,我可不敢瞎指,你说是么……”还没说完便被小二打断了:“得得别说了!”宋三有些不好意思,直接说道:“要说有钱人为啥有钱呢,聪明啊!要不人家是大老板我挑粪呢!人家就能想到,要说时日长,哪一坨能长的过我的粪桶上长年累月沾着的这一层!这可是我的饭碗呐!就没换过。”小二已有些干呕,这两天听过的恶心事太多了。宋三只当没看见:“于是他就拿着两个新桶,换走了我的两个旧桶,还多谢我给他行方便嘞!说看我的酒糟鼻就知道我爱喝酒,定要弄二斤好酒给我。”宋老三有些唏嘘:“我本以为他只是客气,都已拿了新桶给我了,没成想真给我买酒了,要不人家是大老板呢,敞亮!”说着还指了指新桶,竟也是红漆的。 “行了行了赶紧进来拿上走吧,真恶心。”小二有些不耐。 宋三跟着小二往店里走,碰到同样挑了两个桶的刘二:“喂猪去啊!”却是刘二挑走了昨日定下的两桶泔水。刘二点点头算是应了宋三。 “哎哎!这么没眼色呢!”小二有些着急,忙拦在了宋三身前:“挑着就往里进啊!这可是饭庄,放外边啊!” “哦哦,是是是,碰到熟人打了个招呼忘了,小哥勿怪。”连忙道歉,卸下肩头担子放于门外,四个红漆桶并排而立,两个没扁担勾着的是泔水桶。 白伟晃晃悠悠也拐到了这道巷子,他走路时没有看路的,也不知怎么到这里来的,许是太饿了,跟着饭香便到了。 “白少,找屎去啊。”路上有人笑着给蔫楚楚拖着脚前行的白伟打招呼。 “白公子,吃了么?”已有人在笑了。 “白少爷,人的你吃,狗的你吃得么?”牵着一只狗的路人笑道,周围笑的更欢了。 “白大少嘴挺刁的啊,口味够专一的,认这铭香楼的茅子。”周围人已笑哑了,有的眼泪花都在打转。 白伟又气又急,但已饿的连还嘴的气力也没有了。曾被“白渚小霸王”打哭的一众孩子捡起路边羊粪蛋朝他身上投食,他也没心思追打了。饿,是真的饿,白伟二十年了没这么饿过。以前总是听说人为了一口吃的什么都能做的出来,他还不信,觉得人为了钱才什么都做的出来,吃的算个屁。此刻他信了,他怀里还揣着一锭银子,那日老神仙走时留给他的,可有什么用,咬不得的咽不得,此刻按大小换面团他都肯换。想想他曾经扔掉的包子,倒掉的不合口的饭菜,后悔的砸躿子。哦哦对了那年,三叔去州府送兽皮,回来时带了一只省城有名的烧鸡,听说是排了很久的队才到手的,他扯下一个腿来只啃了一口,便连吐带扔给狗吃了,不合口味。现在想想,那味道真是香极了,那只鸡腿若是现在能回到我手里,我这辈子都不赌了,把老婆赎回来好好过日子,我种地她做饭。安安稳稳,每顿有饭吃,多好。白伟憧憬着,两边的嘲笑充耳不闻,他似是已经听不到声音了。憧憬着,喘息也不顺畅了。憧憬着,眼前一明一黑的,便路过了铭香楼的正门口。 “要死了吗?”白伟想着,昨天之前的他都不会相信,自己竟会是饿死的。迷离间听到“哗啦”一声,铭香楼的伙计端出几盘客人吃剩的残羹,出来倒进了门口的泔水桶中。白伟循声望去,“那是什么?泔水桶,铭香楼的泔水桶!”白伟忽地来了精神,这会儿就算看到老神仙,眼睛也不会这么亮了。这火焰一般的赤色,燃起了白伟的生命之火。这动人的红漆,美过他看过的所有晚霞。 白伟脑子里两个人在争吵。 “那可是剩饭,千百人的口水嘴把子!” “那咋了!” “你不嫌脏啊!以前你连自己的剩饭都不吃!”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 “这都是农户喂猪的!” “管球他!丢人也得吃饱了才有力气觉得丢人。” “旁边那么多人看着呢!” “我都快死了,还要脸?再说了,我的脸早已丢完了,我屎都吃的人,把啥不吃!” “吃了还咋活人?” “不吃就能活人了?这里早已活不下去了。吃!吃完了就有了气力,走也能走出镇子,换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好好活。” 白伟有些自嘲地笑笑,心中已经有了主意,一定要吃到这泔水桶里的残羹剩饭!而且速度要快!以我现在的名声和镇子里人对我的态度,怕是连垃圾都不肯给我吃。若发现了我吃他们泔水,怕是过来踢倒了都不肯给我吃。白伟思索着,便有了计较。虽然现在大伙儿都在盯着我,但谁都不知道我要干什么,我用最快的速度冲过去,揭开盖子就用手抓一把出来吃。不行!抓着吃太慢,手指缝是漏的,若是汤多菜少些,还连忙抓不上东西,耽误吃一口的时间。我得揭开盖子一头扎进去张口便吃!吃哪桶呢?错开了空桶岂不是又浪费了许多时间。漂亮!我的脑袋总是在关键时刻颇为灵光!有扁担的定是满的!已经挂好了准备挑走的!天助我也,平常守门的小二竟在柜台里边跟人说着什么。等众人反应过叫嚷起来,小二听到后再从柜台里绕出来赶我,我差不多吃个半饱了已经。天无绝人之路!再见了,这个伤心地。别了,我的故乡。待我再度归来之日,便是耻辱洗刷之时!四下一打量,就是现在!便如离弦之箭一般飞射了出去…… 白伟这短暂一生的遗言只有三个字:草,是屎。 羞愤之下竟然咳出了血,他是向后栽倒的,天旋地转之时看到了笑出眼泪的众人,有捂着肚子倒地的,有拍着腿的,有指着他的。他也听到了很多声音,有笑声,起哄声,挖苦声。他是幸运的,再也听不到,再也看不到了,以后的日子就算比现在苦难十倍,他也不用去承受了。他也是不幸的,才如此年轻,便再也听不到,再也看不到了,以后的日子或许比现在美好百倍,他也享受不到了。人活着,才有各种可能。可能很好,可能很糟,但都只跟活着有关。 白伟这短暂的一生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也只有三个字:呛死了! 自此白渚镇便有了经久不衰的故事:白家大少爷一家子男丁进山打猎反倒喂了野物,余下的又惨被灭门,就剩一个独苗子还赌钱输光了所有东西,没钱吃饭了竟偷着学会了吃屎,在一次抢屎吃的时候吃太急呛死了。 彭九在前两天听到白伟吃屎的时候着实笑的不轻,当听到这人吃屎呛死的时候便笑不出来了。当他急忙跑去看到已被人冲净了脸上黄汤的那容貌时,沉默了。那算命的老神仙,太准了,先是教这人用百文钱赢到万两,后是说他不日便将丧命,还算准了死法,真真是个老神仙!同样沉默的还有辰远,他则看着那两个崭新的红漆粪桶,再看看旁边两个一模一样的泔水桶,皱了皱眉头。他是今天正午才到的白渚,前天听一个胡商说这镇子里有一吞粪男孩,人送外号吃屎狂人,辰远轻功撒展,蹽了一天一夜特来参观。才在本地最好吃的饭庄吃过午饭,根本不用打问,四周都在聊这奇人的最新消息,想问问他人在何处,何时能一睹狂人风采。却被告知狂人行事是有路径的,整个镇子得雨露均沾,昨日吃了朱庄的,今日便要去吃那王庄的。怕是不好见到,不过总能等到的,他吃一圈总归是要回来的,狂人嘴刁,认口味。这里的最合他意。正失望间,便听得门外喧闹,片刻便如炸开的烟火。待他出来时,一个满面金黄的人已躺在地上气绝身亡,却正是他要找寻的白伟。在所有人都围着看躺着的白少的时候,辰远扫了一眼周围,所有人的焦点都在这里,所以没有看向这里的人便显得格外的显眼。那是铭香楼二楼临街的靠窗雅座,一老者露出半截上身,缓缓端起一杯又一杯酒,自饮自酌。他显得很消瘦,颧骨很高,握杯的手青筋凸起,仿佛杯子有千斤重,得使出很大的气力。目光盯在桌上,也不知在看向何物,但显得格外凝练。 楔子(三) 索命——上 “哪一桩?你来这里前,竟得遇很多桩趣事吗?”乌老先生也满诧异。 “倒也不少。”辰远道。 “说来听听。” “前几日我撒尿时绕着脚下的虫子画了个圈,虫子竟再出不得圈去,沾之即退。” “不是这桩。”乌慎闭着眼睛,摇头道。 “来这里的路上有一村民求助,说是山上黑熊下到庄子来了,怕会伤人。我近前一瞧竟是一只大狗,那狗着实生得巨大。最可笑竟是白的,定是被山背后城里的富家子遗弃的。” “不是这桩。”乌慎依旧闭眼摇头,只是皱起了眉头。 “那就今天,方才!我在进门前在后院墙边的槐树上……” “也不是这桩!”辰远还没说完,便被已有些不耐的乌老先生打断了:“这些大一点的孩童都不会在意的事,竟是能吸引散仙辰大侠的乐趣吗?” “人各有志,亦各有趣。本君子每日满眼都是趣事,无分大小。听说这般可长寿,乌神医可有此说?”辰远笑问。 “你定然会长寿的。”乌老先生也笑笑,捋捋胡子。“过了今日,你的年龄便不再增长了,年岁永驻,长的很呢。”辰远此刻故作轻松的样子,他见的太多了,左右非死不可,倒不如看起来轻松自在,从容应对,留一个英雄般的模样。亦或是没准能唬得住对方,让别人以为他有后招,不敢轻举妄动,拖延拖延,期望有奇迹。故而他连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老夫来提点提点你吧,你为了何事竟施展了一昼夜的轻功?” “哦!你说那件!”辰远抿了抿嘴:“着实引人耳目,匪夷所思,但死人了,总归算不得趣事。” “死法不有趣?”乌慎眼眯眯地笑着。、 “构思是挺精巧,行事也很严密,着实令人称奇。”辰远淡淡地说,却也不看乌慎一眼,似是在沉思着什么。 乌慎终于不再笑了,也变了脸色,这是他今日第一次露出凝重之色:“你竟知道?” “知道又能如何,还不是依旧在你的案板上。”辰远一笑,道。 “至少你不用做个糊涂鬼。”乌慎道,“你怎会得知?” “太巧了,都太巧了。”辰远喃喃着。 “哦?” “一切看上去都是巧合,可就是因为太巧了,巧到人为安排都不见得有这么巧,还得刻意安排。”辰远道。 “哪里巧过了头么?”乌慎问道。 “我看到白伟死时便觉得有些不对头,死于粪桶。红漆粪桶,与铭香楼的泔水桶一模一样的桶。”辰远道。 “可他竟没想到那是被掉了包的粪桶。”乌慎道。 “为什么要让粪桶跟泔水桶一模一样呢?”辰远似是在发问道。 “因为有人想让他觉得桶里装着的东西也一模一样。”乌慎道。“可让人误以为桶里的是泔水又有什么用呢?”乌慎接着又像是在问着谁。 “自然是希望整蛊到什么人,就像朋友间玩闹时用酒来代替白水,整蛊到渴急的人,他们没来得及闻便一口喝了下去。”辰远答道。 “可什么人会吃泔水呢?要知道就算是乞丐也要得到两个剩馒头的。”乌慎又问道。 “除非这人连乞丐都不如,竟连馒头都要不到。”辰远答道。 “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人呢?”乌慎问道。 “是啊,不可能有。所以要制造一个。”辰远道。 “哦?这如何制造?”乌慎问道。 “首先他得自愿,主动去吃的。”辰远道。 “那是自然,若把刀剑架在脖子上教他吃,那还有什么意思。”乌慎点点头,又噗地笑出来:“刀都架在脖子上了,还要他用别的办法死,岂非是已然抓住了老鼠,却非给嘴上抹毒药。” “是啊,毒药向来都是老鼠自己吃的。”辰远接着道:“一个人如何会主动吃泔水呢?”接着自问自答:“除非他已然饿极了,又再也找不到任何吃食。这时若有一桶泔水在他眼前,生存的本能会使他去吃的。” “不错,能再活一阵阵谁也不想马上就死的。”乌慎捋着胡子点头:“无非是别人的剩饭剩菜而已,快饿死的人顾不得脏的,心里也不会有什么多余的想法。”顿了顿又道:“所以现今的公子哥大小姐,掉在盘外自家餐桌上的吃不得,别人手递给他的不吃,甚至吃饭间谁说两个屎尿屁之类的字眼也吃不下了,大抵都是没挨饿的缘故。” “倒是,若他们似白伟般饿个三五天,馒头掉在茅坑外的地上也会捡起来吃掉的,顶多拍一拍吹一吹。”辰远很是赞同。 “他固然会吃的问题解决了,可是怎么能令他那么饿呢?一来他有家,家业还不小。二来他有钱,钱也不少。三来镇子上总归有熟人或与白家交好的人,他们总不至看着白伟饿死。”乌慎又在发问,像是很伤脑筋的样子。 “所以便要挨个解决这几个麻烦。有家,那便让他无家好了,所以才有了白家被灭门的安排。有钱?他会没有的。只要他好赌,这一点都不用安排。熟人?赌鬼会有真朋友?以他的为人会有朋友?与他家长辈交好的家族倒是能看在老人面上管他一二,那便让这些人再也不想管他。借钱给他的人和让他拿老婆抵债的人都是你安排的,没有哪个赌鬼会不要白白送上门的银子和女人,尤其这个赌鬼也曾是个猎户,同行之间是总有仇恨的,不论赤裸裸的明摆着还是藏着掖着。”辰远慢慢的讲述着,似是在给将熟睡的孩子讲故事一般。“没有了这些阻碍,便能牵着他的鼻子走了。谁来牵他的鼻子呢?白伟虽没有武功,草芥般的人,可却是个泼皮,谁人能让泼皮心服口服地去相信呢?一般人做不到。人做不到,那么神仙呢,神仙总该能做到。”辰远抬起了头,笑着看看乌慎:“你说是么?老神仙。” 乌慎长出一口气,捏着胡子摇摇头:“真是不想让你死啊!知音难觅啊!”说着还装模作样的闭上了眼,“你竟能从引你疑窦的一模一样的红桶追查至此,世上再绝无第二人了。” “不止是桶,我进山转悠了一日,发现许多尸体,死的不久,跟白家人消失的时间对得上,只不过竟全都是吊死在树上的。很大的树,吊着满满一树的人,像熟了的果子一般,看来他们约好了自缢嘞。”辰远淡淡地道。 “哦,原来如此,难怪难怪!散仙的轻功竟比我想象中还要了得,往返那里竟只一日便可。佩服!佩服”乌慎说罢还拱拱手。 辰远不理会乌慎的夸赞,接着道:“人总是容易在自己擅长的领域被他人折服。老神仙九局百文变万两的本事便是白伟这木偶身上的提线,你让他往东,他便决计不会往西。”辰远叹口气:“故而以后的动作,你只需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便好了,他定会一丝不苟地去执行,生怕有什么遗漏。” “他的确不曾遗漏任何一点点的细微,若是真个粗心忘了,我又得执行别的备用计划,如此的贴心,老夫是真个有些感激的。”乌慎认真地说道。 “譬如他若是忘了午时出门,便不能恰巧遇到与他对赌输钱的人,赌局总归能开始,也能结束,便显得生硬了,你的话也不见得要全部遵守了。”辰远道。 乌慎点点头:“不止是他,这回所有的局中人都异常的让人省心,包括挑粪的宋三。我只说我今日午时便要启程回去了,谢他的好酒若是来不及送过来,就留在铭香楼的柜台上。他便真准准地赶在午时到了铭香楼。而出了铭香楼的巷子,就是他家的地,他便一定会挑上他上午刮完的粪,若是没有酒,他便只当是去地里倒粪干活了。也省得专门跑一趟。” “若是午时白伟到了宋三未到,这戏可还演得?”辰远问道。 “有何不可,宋三不来,总有张三李三王三,总能赶在白伟前把担子放在那里再支开小二。只不过是宋三的话最自然,最显意外罢了。宋三是大家都认识的老实人,本地人,身份也本就是个挑粪的。”乌慎说道。 “若是宋三到了白伟未到呢?” “白伟必然会到的,那两日他每日都是准准的午时出门。我几次的暗示下来,他已然觉得午时出门会有最大的好运在等待他了。”乌慎笑了。 “那他怎会也一路走到铭香楼呢?那么多的路,他为何偏偏只走这条。”辰远问道。 “只因从他的瓦房,到他两次遇见我的地方,这是最近的路线。”乌慎笑的更得意了。 “他若出来偏偏不是寻你的呢?”辰远问道。 “那自然便会有一个挎着篮子的老妇,露出赶集买的一只烧鸡来,这烧鸡快从篮子边掉下来了,老妇竟浑然不觉。”乌慎眼睛都眯实了。“走到铭香楼,老妇便会突然发觉快要掉下的菜水,重新塞好,盖好布,坐着驴车离去。” 辰远长叹了一口气:“我才知道何为机关算尽,被算计的对象每走错一步,都会有人领着他走向正确的道路的。”接着说:“剩下的便是白伟自己的发挥了,虽没人教他这么做,但依然在这么一个大圈子了,行为便跳不出这个圈子,总能达到让人满意的预期,就算没达到,也自会有人填补。” “然也,然也。”乌慎满意的连连点头。“我只是在铭香楼前送了两个孩童一些爆竹而已,告诉他们炸粪坑会引得粪蛆搬家,他们便忙不迭的跑开去了。” “我就只得一个问题。”辰远突然到。 “问吧,糊涂鬼。”乌慎笑着道。 “为什么是白伟,白家?”辰远道。 “一来么,他最便于设计,二来么,他们家好灭。”乌慎欲言又止。 “我猜这最重要的定是这‘三’了。”辰远说道。 “三么……我早年间进白崖山采药之时,馍被猴子抢了。乌慎顿了顿又道:“王寡妇给过我两个炊饼。”乌慎真的叹了口气。 辰远也出了一口长气:“谁能想到引来一家人灭门惨祸的,竟是因为一句调笑呢。” 乌慎不置可否,思虑一阵又道:“其实他们的灭门之祸是早已注定的,只不过提前了而已。” “为何提前呢?”辰远问道、 “为你。”乌慎道。 “你杀人竟是为了我?”辰远吃了一惊,旋即又笑道:“我若是个姑娘,听你这么说,即便你这么老了,我也还是要跟着你的。” 乌慎也笑笑:“杀人不是为了你,我早已在几个月之前便灭了白家满门了,留着白伟只待慢慢折磨而已,是你让他少受了几个月的罪哩。” “我一时竟不知道我是有罪还是有功了。”辰远摇着头道。 “有好奇心的人都是有罪的,喜爱凑热闹亦是有罪的。”乌慎道。 “故而我喜爱往奇人趣事身边凑,是罪上加罪了。”辰远道。 “对的。我知你听说有此奇事之后定是要来看看的。”乌慎道。 “可那也只能引我到白渚镇,我怎又会到这青岗城来呢?”辰远不解。 “秋血堂给彭帮主贺寿的翡翠观音手里有‘甘来’。”乌慎说道。 “我为何要取这‘甘来’?西域万毒宗与边城秋血堂勾结要毒杀北原帮主及一众来贺寿的武林众人又与我何干?”辰远微怒。 “白渚镇那日你真的来窃听了。”乌慎道,“你何时来的我屋内一众高手丝毫也竟不知道,好功夫,真真好功夫。”乌慎赞道。 “你本就是说给我听的,我若不去,岂非让你老人家失望了。”辰远依旧微怒。 “然也,然也。其实不必透露彭公寿宴上会有如此有趣的事情,你也定然会到的。” “是,只因我最好的兄弟中了奇毒,找不到解药在慢慢等死。”辰远怒道。 “而你恰巧听到甘来毒尽之后,便可解百毒。这解药在中原名声更响,便是那万医谷的神药‘归去来’。可解百毒,可复受损之筋脉,不论旧疾还是新伤,还可令将死之人强留几刻钟的性命,江湖谁人不想得。”乌慎自豪地说道,“而你仅这两月便去了万医谷三次求药而不得,在得知彭公寿辰竟有‘归去来’现世,你岂能不到。” “设计这么精巧的杀局,竟只为的是引我前来。”辰远唏嘘道。“这么精巧的杀局若只是引我而来的开头的话,那等着我的,我想必然更精彩吧。” “这你倒冤枉老夫了。”乌慎摇摇头:“我岂有那般精力再去设计什么,散仙当前,岂有人敢做猫戏鼠的游戏。且不论辰大侠实力隐有天下第一之势,单凭这智计,也须得人万分谨慎。” “那你为何还要与我废这半天口舌,不趁我中毒即刻斩杀我,也不怕夜长梦多?”辰远问道。 “老夫何尝不想!能亲手毁灭一个这般的人物,远比教出一个这般的徒弟来要有趣的多。”乌慎红着眼激动地说。“可你就像那抢手的货物一般,你的命早已有人预定了。 “谁竟能从乌老手中抢得一条命来?” 乌慎并不作答,只是自顾自地说道:“我只是想杀掉这一批中原的武林豪杰罢了,至于你那天听没听到,会不会来,其实与我干系不大。你若不来,他们此刻已然都死掉了。” 满堂江湖人听到此处,脸上无不变色,或震怒,或惊恐,或嘴唇哆嗦,或冷汗直流,有几个好汉腿间已然在滴滴答答,若是能动,早已跪下求饶了。 “他若不来,我岂不是要气的死掉了。”一个阴柔的声音便从门外飘了进来。 楔子(三)索命——中 来人白衣,白鞋,白发冠,鼠脸面具,半黑半白。全身还能看到别的颜色的地方便是长长的黑发,瀑布般垂到了腰间,辰远见过不少女人,也抚摸过女人的头发,没有一个女人的头发有眼前这个男人的黑亮,看起来就很柔顺。黑白鼠脸面具遮住了上半个脸,只露着尖尖的下颌与红润的嘴唇,下半张脸竟跟身上的衣物一样的雪白。细长的嘴唇的一角微微斜翘着,与面具上细长的眼睛配得天衣无缝,似是这样的下颌与嘴的上面就应该长这样一个鼠脸与鼠眼,这样的眼就只能配这样细长红润的唇,整个人似半黑半白的面具一样,半阴半阳。 “散仙竟真的很俊俏呢。”这是阴阳脸鼠妖进来之后说的第一句话,说着还轻轻摸了摸辰远的脸,末了还用修长又同样雪白的手指挑了一下辰远的下巴。阴柔又细软的声音让辰远背脊上的汗毛根根立起,辰远若非腿不能动,早已一个纵身出了大门,离这妖人远远的,走之前一定要踏这阴阳人一脚的。 “我今天本来很忙的,差点都没能抽身过来,得知你来了,我是特地赶过来送你走呢。”阴阳鼠妖轻柔的说着,语气仿佛是像来给辰远送什么好吃的一般。 “没有枉费我那么辛苦的做了一出趣事引你前来,你若是不来,真真会气病我呢。”阴阳人竟有些委屈。 所有的算计竟也是出自这白鼠之手。辰远惊得看向乌慎,乌慎笑呵呵地摸着自己的胡子,不置可否地点着头。 “辰大哥就没有什么可说可问的吗?”白鼠轻柔的问着,语气竟像是在乞求。 “我与你可有什么仇怨?”辰远盯着白狐,问道。 “怎么会呢辰大哥,你我素不相识,我倒是听得辰大哥的威名很久呢,武功高强又仗义疏财,为兄弟两肋插刀,随心所欲,除恶扶弱,大侠之风。是中原武林年轻一辈第一人呢。”辰远并不作声,白狐又道:“这样的人,这样的行事,又怎会与人结怨呢?众人敬仰怕是都来不急吧。” 辰远依旧不做声,只是定定看着白鼠。 “只是我有些抱歉呢辰大哥,我喜欢看着强者在我的脚下挣扎,流血,呻吟。却依旧没有办法反抗,只能睁着眼睛死去。”阴阳鼠满脸纯真地说道。 “而且,越强的,越年轻的,垂死挣扎起来就越是好看,越能令我快活呢。”白鼠的眼中竟是满满的天真无邪,像是期待长辈从身后拿出糖来的小孩,语气也像孩子一般。罢了又一摸辰远的面颊:“辰大哥若是死起来,是能令我发抖的男人呢,定然极为好看,最是好看。” 辰远的眼神很复杂,也愈发的冷漠。他知道,给这种人不论说什么,都不会令他有丝毫的改变。这种人将人看得与苍蝇蚊子并无多大区别,他们可以毫无心理压力地将一个大活人虐杀,肢解或是用各种各样残忍的手法玩弄致死。就像普通人可以想也不想地打死一只苍蝇,孩童抓住蚊子后拔掉嘴放飞,或是抓住蝴蝶直接活着夹入书本中做成标本,亦或是故意追着踩死蚂蚁爬虫之类。在他们眼中,这才是真正的众生平等,人和苍蝇,都只不过一条生命罢了。蚊子爬虫若是像虎豹一般大,人也只是食物而已。辰远对这样的人,一向是懒得与之对话的,他们有他们自己的一套歪理,这套歪理甚至能迷惑不少人的心智,看起来非常有道理,并且比你的道理高明出很多。他们若是能觉得自己错了,那才是没有道理的事情。 “辰大哥貌似很不爱搭理我呢,是累了吗?”白鼠道。 “我知道的,人一害怕,有时就会止不住的腿软,无力,甚至连说话的气力都使不上呢。”白鼠又道。 “那么我们便开始吧,这么好的东西,却不能慢慢赏玩,都怪我今日太忙了,一会还要去忙呢。可惜了,好可惜,好心痛。”白鼠一直在自说自话,说完面露痛苦之色,起身看向被定住的众人,只几眼便走向彭老太爷:“看来看去还是彭前辈的剑最好呢,宝剑配英雄,这样的剑才配沾散仙的血,割辰大侠的肉。” “老爷子竟不肯借剑给我吗?”白鼠拽了两下没从彭太平的手中拔出剑来,有些生气:“朱小弟,快来,掰开老爷子的手。”朱峰颠颠地跑过去掰开彭太平的手,乌慎也笑呵呵的看着他俩。 这是第一次他们的注意力都不在自己身上,辰远猛的举起手,仰头将瓶口对着自己的嘴,像他上次与顾明对饮一般——他手里有净瓶的,里边有“甘来”,也就是解百毒的“归去来”。刚才竟似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忘记了一般。 可是口中并没有传来想象中的清凉,传来的只是耳边三人的大笑,瓶子竟是空的。乌慎捧腹道:“辰大侠,大家都是心思缜密之人,你此举似是太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接着又道:“你真以为我仅是麻痹了你的双腿,便敢任由你提着可解百毒的‘甘来’在手么?你真以为朱峰钻进桌下就只是给你椅子上撒了一把‘软娃废’么?”说罢看向朱峰,朱峰从胸口掏出一个瓶子,得意的晃了晃。 辰远看了看手中的空瓶,瓶底赫然有一个小眼,瓶身还粘着些泥巴。叹息道:“我拆穿你身份时你大笑间引得剧烈咳嗽,竟是在给这矮子打暗号。拍桌子叫一声好,却是为了掩盖刺穿瓶子时轻微的振动和声响,我还以为手上一振是你拍桌子给震的,早知道看一眼桌下了。”转念又道:“也不对啊,瓶中渐空,手中渐轻,我就算上身反应迟缓了,也当感觉的到的。” “哈哈,这便是这朱兄弟的妙处,他手中极细,不管掂什么东西,说是几两几钱,便分毫不差。放出来多少水,他另一个手便出多大的力拽你的瓶子,直到完全放空。再同样边撤去力道边粘上等重的泥巴便可,这过程中可出不得一点差错。这才是秋血堂血衣使的一点微末本事罢了,不值一提。”乌慎笑道。 “不值得不值得。”朱峰喳喳地拍手。 “你如此心思细腻之人,竟也能在我们面前出这般的洋相,看来是真的无路可走了。”乌慎说着,又看一眼辰远,扭头对白鼠道:“没意思了,动手吧。” “老爷子,问你借个剑而已,又不是不还你,怎地如此小气呢?”阴阳人并未理会这边,又对朱峰道:“让他给我跪下。”朱峰便踢两脚彭老爷子后腿窝,“呀,他眼神好凶,好害怕。快转过去。”朱峰便把彭老爷子转了过去,背对着众人跪着。“惹人厌死了,竟瞪我,那眼神,好吓人,今晚是睡不着了。”说着便提着剑走向了彭老爷子,“真真惹人厌,杀了吧要不。”自言自语间便揪着彭老爷子头发,剑从头的一侧扎进去,便从另一侧出来了,通红的剑尖还滴着血,彭老爷子的头便像吃着只剩下一颗的糖葫芦,乌慎都不免打了个寒战。阴阳耗子脸完事忙松开揪着头发和握着剑柄的手,分别在彭老爷子的两肩擦了擦,擦完顺势一推,糖葫芦便‘砰’地趴倒在地下。阴阳人这才转过身来,还在互相擦着手:“俊俊的好哥哥,这下终于该你了。” 辰远缓缓闭上了眼。 白鼠过来一脚将辰远连人带椅子踏翻在地,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根长鞭来,二话不说照着辰远身上便用尽全力般地抽打。咬牙切齿,一语不发,隔着面具也能看出表情的狰狞,仿佛刚才柔声细语的那个人不是他一样。辰远终于疼地忍不住了,腿动不了,也站不起身,便挣扎着向门口爬去。 “哈哈,你终于知道疼了吗!”白鼠狰狞着道。 “天下第一也会疼的吗?武功如此高强的人也会疼的吗?”白鼠癫狂地说话间已有口水从嘴角流出,发觉自己失态,忙“嗤”地吸回去。 “疼了为何不求饶!为何不呻唤!为何不哭爹喊娘!”辰远紧咬着牙不发一声的样子似是令白鼠有些愤恨。 “锵”的一声,白鼠从被定住的一人腰间抽出佩剑来,猛地划向辰远的背,一道深深的血印便透过划破的衣服往外渗着血,疼的辰远猛地仰起了头,顿了顿便又向门外爬去。 “哈哈,人啊!都会干蠢事!天下第一也不例外!”白鼠狂笑着又是一剑。 “啊!”辰远终于忍不住惨叫了一声,更加拼命地爬向门口。这一声惨叫令白鼠兴奋极了,像是听到了悦耳的仙乐一般,张开双臂仰着头,闭上了眼睛在享受,连忙又重重划一剑。 “任谁都是怕死的!求生的欲望只会令人干出蠢事来!你便是爬出门去就能逃得掉吗!”白鼠又是一剑。 “你若一声不吭一下不躲,我此刻定然已经结果了你!可你竟与普通人无甚两样!我就偏不让你痛快!”说着手上加了几分力道,这道伤口也就深了几分,皮开肉绽的样子像开了花的馒头。 “啊!”期待的惨叫又在耳边响起。辰远似是也觉得丢人,死前被人凌虐,还疼得惨叫,江湖好汉流血不流泪,受伤更是家常便饭,惨叫算怎么回事,传出去真丢死个人。终于爬到了门边,顺手从地上捡起一截锦袍,塞在嘴里紧紧咬住,坚定的眼神像是在宣誓:我决计不会再喊一声。 这可逗乐了白鼠,也让他更加兴奋,又缓缓举高了剑,嘴角挂着邪笑,我看你喊是不喊,我看你叫是不叫。 可是辰远也笑了,眼睛竟比白鼠眯得还细,还弯。白鼠惊愕地顿住了身形,定定地看着地上趴着的人,转过头来对着自己笑。 乌慎皱了皱眉头,忽然猛地夺过朱峰手中的瓶子,看了一眼,道:“不好!” 话音刚落,辰远一掌拍地,人便腾空而起,原本麻痹着的双腿化作剪刀,直取白鼠面门。白鼠竟也不是等闲之辈,一个侧身便躲过这平平无奇的一招,哪知辰远划过他身旁,一蹬他身后顶梁柱,人便向着门口激射而出,再度从他身旁掠过之时手中寒芒一闪直取白鼠脖颈,白鼠连忙一个后纵,匕首便划破他胸口的衣衫,又划破贴身软甲,在胸口留下一道深槽。 “啊!”白鼠尖锐高亢的声音划破了彭府的夜空。待朱峰追上院墙之时,只远远看到辰远的背影消失在远处。 “别追了,他若一心逃起来,这天底下怕是没人能追的上!”白鼠红着眼,恨恨地道。 “我看他咬着锦袍就觉得不对!这贼子!一开始是拿那截锦袍塞住净瓶口的。丢在地上之时竟用甘来将之浸湿了!看!瓶中药竟少了一小半!”乌慎同样恨恨地把瓶子墩在桌上。 白鼠面上的神色恢复了平静,竟浅浅地笑了。 “对不起啊各位,东西忘拿了。”一个声音伴着一道快如闪电的迅疾身影“唰”地窜至三人跟前,三人刚做好防御姿势,这身影又“唰”地窜出了门外,三人正纳闷,却发现不见了桌上的瓶子。待朱峰又追到院墙上时,又看到了那熟悉的身影依旧消失在刚才那处远方。 白鼠笑的更甜了,看着垂头丧气走回来的朱峰:“这样的人玩耍起来才有意思,竟有着我也出乎意料的心思与动作。”又看了眼院墙,转头对乌慎说:“仅这一手回马枪,天下间怕是没有几个人能有这智计和胆识。”乌慎也跟着啧啧赞叹。 “不好意思啊救个人。”白鼠与乌慎评论间这道熟悉的声音又响了,迅疾的身影又来了。一把抓住彭九,提着便又射向门外。只是提着个人终究跑不快,刚到院墙边,便被侏儒拦住了去路,身后白鼠和乌慎也站定了,三人将辰远围在中间。辰远忽地将彭九扔向墙外槐树,大喝一声:“小归!大伙儿动手!” 只见槐树上飞起一道白影,身法竟也似辰远般迅疾,接住彭九,足尖一点墙头,如离弦之箭般劲射而去。顺便大喝一声:“兄弟们放箭!” “什么?!”三人惊恐地看向四周,四下找掩护,白鼠纵向院中巨石后蜷缩抱首,乌慎一个闪身藏在一颗桃树之后。朱峰未来得及躲闪,慌乱间只觉脖间一凉,而后又一热。献血已湿透了胸襟。那人便跳起来轻轻一点自己的头顶,飞出墙外。临走时还小声念叨:“短腿腿每次还追的快的很,好在个儿不高,当个台阶正正好。”朱峰原本双手捂着脖子止血的,听完之后气得不轻,气血翻涌之下血竟再也止不住,鲜血从脖子间喷将出来,人也仰着倒下了。 白鼠和乌慎等了半天也听不到箭雨呼啸的破空声,露头一看倒在血泊中的矮子朱峰,墙头树梢都有麻雀在停歇着喳喳叫,心知又被耍了,只有那道身影一人而已,哪来的放箭的大伙儿。乌慎胡子被喘出的气吹的翘起,始终觉得有趣的白鼠也不再笑了,脸上了露出了阴寒之色,目中更显阴狠。 “他妈的!这辰远几时有的同伙!一路盯着他到青岗城的人怎地只看到他孤身前来!”乌慎老了老了,脾气倒是不小,骂起娘来格外的抖擞。顿了顿似是想起什么来:“真是气煞老夫!他那会说着近来遇到的趣事,说到他进门前在树上如何如何,竟被我打断了!他知道我要打断,故意的!” “真是太有趣了,有趣的有些可怕。”白鼠看着院墙喃喃着,“谁又想的到,能杀两次回马枪呢?刚才第一次若是少有人能如此,那这第二次,这天下间,怕只他一人了。” 楔子(三)索命——下 落日的余晖将这一方天地浇得昏黄,余辉下,人黄,马黄,沙黄。 孤烟镇外四十里,一人一马,人听马踏沙,马随人蹒跚,似是在闲聊着一般,如此一前一后,不紧不慢地走着。边陲小城白日里的喧闹,似是也随着这一人一马渐行渐稀。 “老友,紧行两步,就快到了,没准是最后一趟了。”这人抿了抿干的翘痂的嘴皮子道。 “哼……”马似是烦躁地吹吹鼻子,停下了脚步,尚有余温的沙子将它裹得慵懒。 “嗨!走着呀老友,这算什么意思,别耍赖啊!”马索性卧倒在了温热的沙地上。 “先人哎!”代飘飘此刻颇为无奈,这马比他小妈还难伺候。“要喝水,还是喝酒,你言语一声。”代飘飘从腰间取下两个葫芦,一指挑着一个,笑眯眯对着马讨好地问。 马干脆连头也贴在了地上,展展的趴着。 “罢罢!老子也不去了,睡睡睡,喝完酒回城。”他赌气一般坐下枕着马,贪婪地大口喝着酒。 “似你这般牛饮,到我那里怕是给我剩不了一盅。”来人削瘦,只似地上多插了一把长剑。马闻声惊起嘶鸣,将代飘飘掀一个跟头。 “大哥!人吓人,吓死人啊!”代飘飘一跃而起,吐掉满嘴沙粒,笑看来者。 来者不语,只是轻抚着脸贴在自己胸口厮磨的马,温柔地像在抚妻子的发。 “嚯!这小贱马。老子养你三个月,骑都不让我骑一下,一见到这半个人,倒是见到亲娘了。”代飘飘颇像个怨妇。 “半个人?”来者笑问。 “半个人都不到,你这闭关闭的,我一月给你送三回好吃好喝的,你都拿去祭天啦?瘦的还有人样吗!”代飘飘粗着嗓门叫嚷着。 来者望着远方,眼神说不出的担忧,似在沉思,半晌只道:“多谢。” 代飘飘是个话痨,遇上这种三棒子打不出个屁来的急得直搓脚:“谢屁,走走走城里给你补一下,别你远哥来说我把你饿着了,只顾我自己吃喝,不管你顾明死活。” “不了吧?”顾明道。 “啥就不了?不啥?你不饿?你看你瘦的怂样子,老子吃完饭能拿你剔牙。”见顾明不言语,又道:“抓紧,都几个月了,痊愈不容易,还提前了几日。” “尚未痊愈。”顾明淡淡道,声音很小,也不知是饿的,还是伤没好虚的。 “少装。”代飘飘难得只说了两个字,四下张望,茫茫沙海,只有一人一马来时的脚印,再无其他。顾明似是凭空出现,又像是一直就在此地。 “人家踏雪无痕,你娘的踏个沙也无痕,多显本事。”代飘飘撇撇嘴。 “习惯了。” “辰老狗教你的,他都没你这么习惯。”代飘飘似是有些嫉妒。 “他是同时教给咱俩的。”来人淡淡的道。 “行行你聪明,没痊愈你出来干啥?”代飘飘多少有些惊,赶忙问道。 “离说好的日子还有两天。”顾明又担忧地看向了远方:“他说的日子,是算进了所有的意外与突发状况,甚至连马或许会拉肚子,沙漠中突然出现一片海需要泛舟的时间都算进去。”停了停,看向突然变得一脸严肃的代飘飘,又道:“这么算的话,今日还未到,怕是有些麻烦了。” “那咋弄?”代飘飘在需要用脑子或是遇事没主意的时候话很少,看起来人也沉稳了不少。 “去找,还是去等?”顾明问,紧接着又道:“还是你等,我找?” “老子才坐不住!你回去吧,我找。”代飘飘主意一定,便是要立马行动的——单手揪住瘦如麻杆的顾明的前襟,扔在还在厮磨的马背上照着马屁股飞起一脚:“回家吧,小贱马。” 却见马未动,回过头来瞅着他,人也坐在马上静静瞅着他,叹了口气。 “走吧。”顾明说道。 “去哪?” “你不是要去补一下么?”顾明道,“得补快一点。” “哈哈!走!”代飘飘一声大笑,说着便折过头。 “上马。” “不上!这祖宗今日摔我三回,若不是你的马,此刻我还能多些下酒的肉干。”说罢又猛灌一口酒,扔给顾明。 “那我先走,城里等你。”说罢轻轻一抚马脖子上的鬃毛,马竟听懂了话一般动了起来,几步行在了总欺负它的粗鲁汉子前头。“追月,喂他些沙子。”马闻言长嘶,双蹄一蹬,果真抄起一堆沙子扑向代飘飘面门,后者一个漂亮的空翻躲过,追月已蹿出半里地去,那欢腾的样子像是把攒了几个月的劲全使出来了。 “呸!小贱马。今晚不卸你两根马腿烤了吃。”说罢一个纵身,如燕子般霎时飞出十丈,完全没有了来时牵马时的蹒跚,脚尖再一点地,下一刻人已稳稳落在马背上,单脚站定,对着并排而立的顾明哼哼两笑,很是得意。追月上下颠簸,两人动也不动,就似长在了马背上。 孤烟镇与青岗城一样,都是南启国边境。同是边防重地,不同的是青岗城东截西域,南拒北胡,而孤烟镇只与西域接壤。说是个镇子,若真真算起来,这镇子比青岗城还要大。四周村寨的人若去镇子上,也只说进城去,到城里去。老百姓说了,有城墙的地方那就得叫城,镇子?你见过这么大的镇子?那边上那一圈为啥不叫“镇墙”?今日城门口比往日热闹几分,官府贴了告示:案犯辰远,陇右人氏。于五月初九伙同他人刺杀青岗城北原军副统帅胡冰,致胡统帅一行六人悉数身亡。案犯背中数剑,负伤亦重。识此贼人及其双亲或知此贼所识之人者速与官府检发,赏金十两。得其尸首者赏金百两,活捉此贼者赏金一千。 骑着马的人听马屁股上站着的人不识字般艰难地读完了告示上的字,沉思之下担忧之色更浓。 “哈!他爹的!画的如此难看!还不及……”代飘飘话还没说完,已被前面的人站起来捂上了嘴。 “哥哥不可乱语,人多嘴杂。”顾明正色道。 “哦对对,悄悄的悄悄的。”忙轻声点头,片刻便又炸了毛:“怕球!谁还能在我跟前伤了他不成!”眼竟睁得比追月还大,胡子也都根根立起。 “驾!”前者忙一催马,进了城。 “看来真的出事了。”饭桌上一人忧心忡忡,往嘴里扔一颗花生米。 “嗨!他三天两头出事。”一人并不是很在意,两手各一只猪蹄换着咬,满脸胡子黑光油亮。 “一个江湖客,怎会跑去刺杀朝廷命官?”忧心忡忡之人甚是不解,又往嘴里扔一颗花生米。 “肯定不是他杀的,这怂又让人害了。”满不在乎之人很笃定。“树大招风呐!咱这位天下第一。”见对坐依旧心不在焉,抓起一个羊腰子又道:“赶紧吃,吃饱了才有劲找他,没准找到的时候他正被军队围了嘞,咱就得第一次跟军队厮杀了。啊哈哈!俺老代也就是上过战场打过仗的人了!”络腮胡子大汉想想都觉得有无穷的乐趣。 “行,那吃完准备准备,咱一路不停往青岗走。”顾明嘴一抿,当即决定。“小二,两碗干拌面。” “哎!这就对了,行你先从这补着,我也出去补补。各自买好用的着的东西,顶多半个时辰,咱南门汇合。”代飘飘朝顾明一挤眼,笑道。 顾明也笑了出来,拿着筷子摇了摇头:“都什么时候了,你啊!”看着已跑出门去的代飘飘,暗道:“这夯货莫不是真长了四个腰子。” 入夜,南门。 “你这货怎地这般拖拉!”顾明颇有些气愤。 代飘飘不语,将手伸入怀中。 “咋哑巴了?咱要去干什么你不知道?”顾明斥道。 代飘飘依旧不语,手在怀中摸索了半天,掏出窄窄的一条绸子来,道:“你自己看。” “什么?”顾明语气稍缓,但仍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展开手中布条,上书:“吾之猜测,十之八九。幕后黑手,果欲除我。药已到手,速来寻我,长河之水。”顾明慢慢地低声念毕,抬头看向代飘飘,皱着眉头道道:“他的字迹,哪来的?” “这会儿不嫌我来的迟了?哼!”代飘飘冷哼一声,别过头去。 “咋?寻了回娘们,自己也变娘们了?少在这儿哼哼唧唧恶心人。”顾明道。 “娘们咋了,这条子就是娘们给我的。”代飘飘又哼一声,道。 “哪个娘们?”顾明有些惊愕。 “跟我睡觉那个。”代飘飘道。 “你哪回不是连睡三五个?哪个啊?”顾明没好气地道。 “就那寻香楼的花魁。”代飘飘道。 “她怎么会有远哥的手书?”顾明道。 “也是里边的一个姑娘给她的,让她转交给我。”代飘飘道。 “咋这么乱啊!远哥认识的是哪个啊?”顾明感觉脑子里本就有一团乱麻,又被代飘飘乱缠了几圈。 “行,你听我一次说完,中间再别插嘴发问,别打断我,一打断我就忘。我说真的,只要你敢打断,我就敢忘。”代飘飘讹人般说道。 见顾明不张嘴,只是狠狠盯着他,瞬间觉得浑身舒畅,笑道:“哈哈!老实了。” “说!”顾明沉着嗓子低吼道。 “行行行。”代飘飘连忙止住笑,接着道:“那寻香楼有个姑娘,先前被咱搭救过,就是在银城端了纪桐城那回。不是救了好些人么,有的留下了,有的不是换了个地方生活么。但你换了地方,还能干什么?她们也是可怜人,也不会别的什么,也没有亲人。大多只能重操旧业呗,这收到信的姑娘就是其中一个。”代飘飘道。 “哦,原来如此。”顾明道,紧接着连忙又道:“我这可不算打断,也没发问。” 代飘飘哈哈一乐,又接着说:“收到信这姑娘把信转交给了花魁,还说了我的长相打扮什么的,让她看到我后就给我。” “她为什么不自己给你?怕无颜面对恩公?”顾明这才问道。 代飘飘没有回答,又在怀中摸索两下,拿出另一封信来。 顾明展开不大的纸张,念道:“倩儿妹妹,来信已收到,一切安好。此番回信,有要事相托。咱们姐妹的三位恩公,一位遇险,需得另外两位前来搭救,恰好那位大胡子恩公,就在你处附近。你之所在,为当地最大的烟花之地,那位恩公必至。姐姐怕你与恩公擦肩而过,故另书一布条,你交于花魁,将恩公之样貌一同告知于她,烦请转交。恩公若去,必寻花魁。姐姐现下繁忙,暂不多言,容后相聚。烟。” “烟……这是?那个烟绮的信?”顾明问道。 “正是,收信的那个姑娘,也是我们上回救出来的那一堆人里的一个。”代飘飘道。 “你把她……”顾明欲言又止,看向代飘飘挑了挑眉。 “嗯?”代飘飘先是一愣,随即立马怒道:“放你的屁!老子岂会对熟人下手!她那么可怜。” “我又没说什么,你急啥?我意思就是你找她本人确认过没有,别又是个圈套。”顾明道。 “确认了,我对她有印象,她也认得我,说的什么也都对的上。”代飘飘道,“我还白白给她十两银子呢,连她露出的半个奶子我都没斜着看一眼。哼!” 顾明听完一阵无言,而后道:“看来咱俩还好走的早,你住的那里,可能已经不安全了。” “我也这么觉得,不然他以前都是飞鸽传书直接给我的,这回居然这么拐弯抹角的。”代飘飘道。 “看来,情况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凶险啊。”顾明看着远处山后已探出半个头的月,长出一口气道。 “他到底知道了什么秘密啊?怎么现在连官府都在拿他?”代飘飘也学着顾明叹气。 “何止官府。”顾明苦笑着摇摇头,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木牌。这漆黑的木牌上只刻了一个字,杀。还用朱砂染了色,一个血红血红的杀字,翻到背面,也雕刻着两个字,赫然写到:辰远。 代飘飘伸手接过,翻来翻去看了两眼,嗤道:“这啥啊这!” “北原必杀令。”顾明苦笑道,“你寻花问柳的时候,我收到的。” “彭太平?”代飘飘问道。 “嗯,必杀令是发给全江湖所有的门派的,背面刻着他们帮派要杀之人的名字。你可以不帮着他们杀,但也不可以跟他作对,故意藏起他或者是保护他,否则就视为同北原宣战。”顾明道。 “好生霸道!”代飘飘骂道。 “这有什么霸道的,只不过是通知各大门派,这个人是我们北原的死敌而已,又没要求你给他们干活儿去。”顾明道。 “而且人家昭告天下了,这人我们非杀不可,你还帮他的话,可不就是跟人家作对么?不跟你不死不休,难道还跟你世代交好吗?”顾明又道。 “这不就是让他们追杀的这人无处藏身么。”代飘飘道。 “对呀,目的就是这个呀。而且你若真杀了这个人,就可以让北原给你做一件事,当然不能伤天害理,也不能是无理的要求。”顾明道。 “哦,这样啊,这不就是个江湖通缉令么。”代飘飘道。 “你也是凌云殿高足,怎么连必杀令都没听过。”顾明道。 “你倒是听过,嘁,有啥用?你有吗?”代飘飘嗤之以鼻。 “当然有啊。”顾明理所当然地道。 “什么?”代飘飘惊诧地睁大了眼。 “你们凌云殿也有啊,大一点的门派都有自己的必杀令啊。”顾明道。 “那好办了!”代飘飘一拊掌,道:“你回你的孤峰,我回我的凌云殿,咱俩一起发必杀令,杀彭太平,妈的!” “呵……以什么名目呢?”顾明问道。 “还要名目?”代飘飘问。 “毕竟要满江湖配合你,不是正当理由怎么行?那些所谓的武林正道,最在乎声誉了,像蜣螂在乎粪球一般。况且,彭太平也不用你发必杀令了。”顾明道。 “那北原要杀辰远,什么名目。”代飘飘问。 “就是我刚才说的,不用你发必杀令了。”顾明道。 “什么啊?”代飘飘摸不到头脑。 “彭太平死了。”顾明道,看着发呆的代飘飘,又缓缓道:“远哥杀的。” “啥?!”代飘飘彻底呆住了。 “不光是彭太平,当天到场祝寿的一众武林豪杰,都是远哥杀的。”顾明道。 “放屁!他不是那人!”代飘飘怒道,“他被冤枉了!” “谁说的!有什么证据!”代飘飘又怒道。 “幸存的有几人,万医谷主乌老爷子、青河派掌门郭云杰、霄台山李义等等,七八个幸存的,都颇有名望,全部出来作了证,是远哥杀的。”顾明道。 “他们都是放屁!别说七八个人,就是七八十个人!那也是放了七八十个屁!”代飘飘笃定地道。 “别人都还好说,只是这乌老谷主,德高望重,先前予我们孤峰,也有救命之恩……” “恩归恩!放屁归放屁!你别搞混了!有恩你报恩便是!瞎放屁就捅他屁眼子!一码归一码!”代飘飘吹胡子瞪眼道。 “哈哈!”顾明大笑一声,道:“对!你这么相信他,我就放心了。” “事不宜迟,赶紧找他走!现下官府和江湖都在追杀他了等于是!这厮是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被人联起手来灭口。”代飘飘焦急道。 “你知道去哪找?”顾明诧异道。 “条子上不是有么!前两句都能看懂,就最后四个字,长河之水,什么意思?摆明了是在说地点么!咱在青岗城附近找到一条长河就行了。”代飘飘道。 顾明哈哈一笑,道:“你说对了一半,最后四个字,就是在说地点,不过不在什么河边。” “那时什么意思?”代飘飘问道。 “长河之水,那是一幅画。”顾明道。 “哦?你知道具体的地方?”代飘飘问。 顾明点点头,道:“临泽。” “临泽的时候,咱一直在一起呀!”代飘飘纳闷道。 “有一会儿没在一起。”顾明道。 “哦!我在……” “你在一个叫乐乐的姑娘的床上。”顾明点着头微笑着说。 “嗨!”代飘飘尴尬地挠挠头,道:“走走走,赶紧!”说罢已经跳上马屁股站定,追月吹了两下鼻子,回头看看,似是有些不满。 “哈!你也知道尴尬,远哥用这种方法都能找到你。”顾明笑道。 “你走不走!”代飘飘嚷嚷道。 顾明也跃上马背,轻抚了一下鬃毛,轻轻道:“走,追月,要快。” 马儿闻声立马甩蹄狂奔,代飘飘一个没站稳差点掉下马背来,骂道:“小畜生!我咋不知道你还能跑这么快!” 两人一马,在明亮的月下向着临泽疾驰而去,顾明看起来有些忧心忡忡:此番前去,前景能像这月空一般明朗吗?他不知道。 第一章、代飘飘 代飘飘本名不叫这个的,这个名字怎么也轮不到一个圈脸胡、声气缸壮的虎背熊腰之人取来用。他本没什么正式的名字,家里弟兄两个,有个哥哥叫代一,他便叫代二。代二委实是太喜欢烟花柳巷了,不论走哪,别人是定要品尝当地的美食名菜的,他是定要品尝当地的女子的。其实一般当地的女子都去外地,外地的女子才会来这里。干这行当的,只要家里还有除了她以外的活人,基本都没在自己家门口就开张的。你这么告诉代飘飘,他会告诉你这道理他也懂,所以更不能错过任何一个地方。因为你去了江南,尝的是塞北的女人,那去塞北,就尝到了江南女子,过来过去等于是一样的。可你若漏了一个地方,那“精洒大江南北”的宏愿便没法实现,拼地图般始终缺一角甚至几角,譬如到了京城你没去,那地图便一下子能缺十来角。这理论是每个认识他的人都知道的,故而也有个诨号“代嫖嫖”。有的人是不明所以,以为本名就叫代飘飘,有人以为是因他一身轻功似落叶般飘飘洒洒,所以叫代飘飘,而正儿八经的来历,却只是因为辰远和顾明。代二没什么文化,每次两人在外面等他出来后,都问他:“爽了么?”他每次都想回答:飘飘欲仙。他记得有这么一个形容事后这感觉的文化人的用词的,可每次都忘了这个词怎么说,到底是飘飘什么还是什么飘飘,于是每次都说:“爽飘飘!”于是便叫他代飘飘。不想代二听到后欣然接受:“这名字,响当当!有文化,有内涵!一听就符合我的气质,洒脱飘逸,是不有个词叫什么来着……对!飘飘君子。很好!只能说攒劲!”于是这位“翩翩君子”从此就叫代飘飘,一叫就是许多年。 代飘飘是不幸的,父亲很随意的给第一个儿子起名叫代一,自己便叫了代二。他拜的师父更是扯淡,听闻了名字的来历之后,竟让自己前面三个师哥皆往后顺延一位,让他从五师弟跳上去变成二师兄,但不许那三个叫他二师兄,也不许叫五师弟。要叫二师弟,他要分别叫他们三个为“三师兄”“四师兄”“五师兄”。他师父最大的乐趣就是看着他们互相称呼,有时会叫着叫着叫乱了,师父他老人家便笑得眼泪花都出来了,栽倒在蒲团上。但这么扯淡的一个师父功夫竟是一点都不扯淡,“凌云殿”以轻功见长,江湖上任何的轻功、身法都没法与之相较。历代凌云殿主的轻功都是天下第一,当代殿主柏苍更是出众,被誉为凌云殿十五代殿主中最强。只因其不但继承了天下第一的轻功,更是仗一柄鬼头刀与“天下第二”顾孤打了个平手。 代二拜柏苍为师之时,并不知凌云殿为何物,也不知顾孤是何人,更不知凌云殿主与“武道八天”打成平手意味着什么。十四岁那年,代二爬在村里张蔫家房顶上揭开瓦偷看张蔫跟他老婆午睡前的热身,被睁着眼看着房顶出神的张蔫老婆逮了个正着,忙催停了在自己身上正要打冷颤的丈夫。张蔫提着竹棍满村追着打,代二情急之下三两步窜上了村口的大枣树,把正偷着摘枣子吃的柏苍吓了一跳。张蔫上不来,说了两句狠话回去了。 柏苍惊奇地看着眼前同样惊奇地盯着自己的少年:“少年好根骨,天赋极佳。要不要跟老夫学功夫啊?” 少年嗤之以鼻:“不学,学了饿死,只能到处偷枣子吃。” 柏苍哈哈一笑:“娃!我真会功夫。” “我也会,谁还没点儿功夫。”代二说着解开裤子,站在粗枝上,一泡尿柱滋向树顶,竟尿了两人多高。看着目瞪口呆的柏苍,道:“你能行么?” 柏苍笑的捂着肚子道:“我还真不行。”说完又道:“这你能行吗?”说着便从这么高的地方直接跳了下去,似猫儿般轻巧落地不得一点声响,身子稍一弯曲,又纵起一点树干,一个借力便又回到了少年身旁。不等少年赞叹,又往后一挪,立在了小指细的树枝上,随着风吹跟树枝一齐上下晃动。少年连连称奇:“厉害啊!厉害!这枝子,肥点的猫都能压断了!” “怎么样?想学么?”柏苍得意地道。 少年收起了羡慕,琢磨了片刻,为难地挠了挠头说:“算了吧。” 柏苍在细枝上正得意,一个踉跄险些没站住,跃到娃娃身边坐下:“为啥?咋了不想学。不厉害吗?”柏苍气的够呛,江湖中有多少人想拜在自己门下,自己这么些年也才挑来捡去收了四个,这娃倒好,我上赶着收你当徒弟,你还不乐意。 世事往往如此,懂得才知珍贵。但偏偏不懂之时珍贵的事物会排着队般在你周遭来回出现,可一旦当你懂得了,想把握时候便打着灯笼也找不到了。有口福的人往往没有一副好牙板,有牙板的却没口福。 “好是好,也厉害。”少年咂了咂嘴:“就是没用。” 柏苍正要发作,心说老子让你看看有用没用。却听少年又道:“我以后就是个种地的,用不着这功夫。现在倒是有点用处,可我以后也是要娶媳妇的,娶了媳妇,我便没心思再看张蔫跟他老婆睡觉了,学这干啥。”顿了顿:“再说了,我虽没啥文化,道理是懂的。这么厉害的功夫,学起来定然不容易。没有人随随便便变的厉害,也没有人平平白白得了好处。我既不想很累,也没什么可以付出的。” 柏苍这回是真的有点目瞪口呆:“我只以为你是个傻小子,没想到真正的大智若愚。” 代二一笑:“平常傻一点,自以为很聪明的人自然会跑过来占你便宜,你便不用费力便知道你身边谁好谁不好。平常浑一点,做点出格的事便是正常。你看村里王家的儿子王直,秀才吧?知书达礼吧?若今天趴在张蔫家房上的是他,张蔫都不用追他,传出来他就得死了。可惜趴在房顶上的是我,满庄子人理都懒得理,张蔫本人下回见我都不一定记得打我。我为什么跟你说这些呢,只因你是个偷枣子的外乡人,跟你说了也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代二笑嘻嘻地说。 听完这番言论,柏苍更是下定了要收了这小子的决心,他不想浪费了这小子的天赋,也不想让别人毁了这么个人。“你就这么甘于平凡吗?你才是个十几岁的娃娃。” “当然不了,否则我怎么会这样在庄子里找乐子呢。只是我爹爹得了绝症,没几年可活了,他一去世,我便出去闯荡着耍耍。”少年笑道。 “行走江湖没点功夫怎么行?”柏苍道。 “没功夫的人多了,个个竟都没有活路了吗?”代二嗤之以鼻,“我出去又不是打架的。” “可你出去也总不是去挨打的吧?学了我这功夫,至少跑的了,跑了没人追的上。”柏苍道,少年一时没有说话,柏苍又问:“那你出去是干什么的?” “挣钱。”少年很干脆。 “挣钱干什么呢?”柏苍问道,没想到这么奇特的少年愿望竟如此的世俗与普通。 “嫖娼。”少年依旧很干脆,“我喜欢女人,看到漂亮女人我就高兴,就想抱抱。我想抱抱这天下各处的女人有何不同,最好每个地方的都尝一遍。”少年眼里有光。 柏苍嘴角一哆嗦,如此奇特的少年的愿望果然不像普通人一般俗不可耐。道:“那正好,学了我这功夫,跑的可比马快多了,你若骑马半生能踏遍九州,用我的功夫,三年五载足矣。” 这句话对少年的吸引是致命的,少年直接道:“我父亲去世后,我去哪里寻你。” “凌云殿,柏苍。” “那是哪里?”少年好奇道。 “出了庄子,看到提刀佩剑的随便问,都能告诉你如何个走法。”柏苍双手背后,颇为傲然。 “吹牛皮呢?出了庄子一里地口儿上立马有个提刀的,杀猪的老屠夫。他若是不知道,你待怎样?”代二翻翻白眼。 “我不待怎样,我现在就结果了你。”说罢一脚将少年蹬下树去,又在他落地前接住:“你也别闲着光耍嘴,你爹命好点十年八年的不走,你还打算三十了才开始学功夫呢?一个运气不好我这三五年都走你爹头里了,毕竟人在江湖飘,随时命不保。”说完一大一小就这么坐在树下,大的教给了小的本门心法和基本功的练法,便离去了。 三年之后代二便到了凌云殿,进步之大着实让柏苍都震惊了一番,说这么下去你小子轻功上的造诣怕是要超过我。柏苍喜欢打架,尤其是喜欢找他打不过的打架,没打过便总得想法子赢,顾孤就是柏苍最喜欢找的人。每每琢磨出新招式,柏苍是当即便要动身前往“孤峰”的,不管此刻是艳阳高照还是月明星稀,有时梦里梦到顾孤吃了一招的亏,当即便穿衣动身要去试验一番。 柏苍也着实喜欢代二,不但仅凭一个名字就让他当上了二师弟,下边有三个三四五师兄。还经常给他喂招,连他四个师兄都尝不到,只因他底子最差。譬如这样:“来来老二,你此刻便是那顾老狗,你出这一招,我看我这么一下你能如何破了去。”紧接着就是代二受到重击倒地,然后就是师父叉着腰仰天狂笑:“果然!避无可避。老狗,我来也!”便带着代二上路去找顾孤打架,美其名曰路上可以锻炼本门的轻功,实则路上若是想起两招也好有个沙袋。到了之后发现顾孤总能想到破解的招式,并不会像代二一样避无可避地倒下,于是回来继续在代二身上研发。 这么三年五载下来,代二的四个师兄便都已打不过他了,于是商量好了四打一,要将代二群殴一番,没想到竟连追也追不上代二了,四人此时方知,自己这进门最晚的二师弟,已然全面超越他们了,单论实力当他们大师弟都绰绰有余。于是纷纷找师傅去了,也要挨打,我们四个也是那顾老狗。 但师父出门找顾孤打架依旧带着代二,他们二人是“孤峰”的熟客了,孤峰的守山门童一开始见到时还是:“柏掌门!稍后,容我通禀师尊。”还没转过身人便从自己头上飞过去了。后来见到时依旧作揖:“柏师伯,代师兄,来了。家师在里边侯着呢。”再到后来便只是斜倚在石阶上看一眼来人直接道:“在呢”,或是翻翻眼皮子道:“没在”。竟连揖也不作了,柏苍竟也丝毫不以为忤。到现在干脆是看也不看一眼,有时老远看到,冲代二点个头,也算是打过招呼了。 代二常说:“顾明,你们家的人咋都牛皮哄哄的,你爹你爹三棒子打不出个冷屁,你也是嘴跟被谁缝上了一样,连你们家的门童都不爱搭理人,这莫不是你们孤峰的内功心法,欲练此功,需先变哑。孤峰的开派祖师得是没的口条。”顾明便追着他打。 从四五年前自己一个手便能收拾了他,到现在几乎全力才能稍稍胜个一招半式,多的是平手,这粗人的进步委实惊人。最可气的是有时这夯货的破嘴着实气人,自己动了真火,感觉这回定能轻易收拾了他,却怎么也追不上,追着追着便气消了。孤峰内部都有这师徒俩的名号了,叫“凌云双平”,意思是凌云殿的这一对,师父跟掌门顾孤能打个平手,徒弟跟少掌门顾明能打个平手。 日子便这么一天天的过着,直到有一天柏苍对代二语重心长的说:“老二,去吧!去完成你的宏愿吧,为师已没什么可教你了。”边说着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道:“山门清苦,你也知晓。这些盘缠,助你下山旗开得胜,首战告捷。去吧!完成夙愿之后,若是得空,便回来接了这掌门之位吧。”严肃而郑重的样子令顾孤也为之动容,这老货顽了半辈子了今日居然有了些高人风范,不觉腰也坐直了几分,肃穆道:“明儿,你便也下山,与你二哥历练历练,行走江湖,见见世面。你二哥若是有需助战之时,要尽力帮他,完成夙愿。”代二接过银子,“噗呲”一乐,忙又憋回去,谢过师尊和顾师叔,拽着顾明一道快步退下。顾孤不解,给柏苍耳语道:“代二有何夙愿?这小子乐什么。”代二噗呲之时柏苍已在憋着笑了,强忍着笑看着徒弟庄重地接过银子退下,那模样不知道的以为荆轲拿着钱安置完家里人后要杀秦王去了。此刻顾孤这么一问,柏苍酣水都喷出来了,斜倚着坐垫在顾孤耳边如此这般一番。顾孤“唰”地站起冲着两小退下的方向大喊:“明儿!不可帮他的忙!让他自己完成夙愿去!”罢了回头剜一眼柏苍:“老顽祸,你那死皮徒弟若是带坏我儿,你便纳命来!” 第二章、银城旧事(一) 代二第一次见到辰远的时候,自己刚从枕春院迈着虚浮的脚步出来,使完了师父给的一锭银子,还从顾明那里拿了二十两,竟从酉时足足折腾到亥时,又眼看要交上子了,没办法,换了三四个都没让他满意,最后一个依旧不满意,只不过那姑娘着实生的漂亮,他便心满意足地将就了。顾明死活不来,坐在城门楼子顶上一个人喝酒去了。说是并非是他清高,只是第一次万不想交代在这里,被代二好生耻笑了一番:年轻人懂个屁。 代二嘴上碎碎骂着:呸!个个都跟死人似的,老妈子怎么调教的!也就生的漂亮,再无优点。银城,差!”揉着后腰下了楼,就看见对过巷子里一个瘦高的年轻人让五六个粗壮的大汉站成一排,边拿木棍打屁股边问:“听话么?”鼻青脸肿的众人恨恨地不敢动,只得:“听!听!”“脱裤子!”年轻人道。“啊!”有个汉子忍无可忍,跳起来挥着沙包大的拳头砸向年轻人的头顶,那身法一看就是个练家子。这一拳若是砸实,这瘦高的年轻人还不当场折叠了。可未及大汉落地,代二只觉眼前寒芒一闪,年轻人一侧身便让大汉抡了个空,大汉的裤子便跟脚同时落了地,腰间扎裤子的绳带已被割断成几节。可大汉自己未觉,待一落地便猛的朝年轻人前跨一步,年轻人托大,侧身闪躲竟双脚半寸不移,只是腰一转一后仰,此刻上身正往起来拾,大汉只需前跨一步,年轻人便是案板上的鱼肉了,随便大汉怎么动作,年轻人就算心里有一万种躲掉或是反击的法子,身子上硬是一种也使不出来的。大汉笑容已挂在脸上,到近前却僵住了,方才腿间一凉便觉有点怪异,并未多想。此刻脚腕上可是真真切切有被使绊子的感觉了,只是去势太猛真真收不住了,栽倒时便看到自己光溜的双腿,堆在脚腕子上的裤子,和飘来荡去抽在腿根的本钱。听着耳边自己人的哄笑,汉子眼前一黑,幸福地昏了过去,也不知是摔的还是羞的。年轻人转头对着剩下的一排还憋着笑的大汉:“听话么?”有个大汉说道:“祖宗!您就高抬贵手,我们真真不知道。”“唰!”这个的裤子也掉了,惊得用手去捂时又被点了穴,双手恰巧停在目的地上方一寸的位置,看去就像是双手同时在指着那里,引导着大家参观。“你们出来两个,把这个艺术品摆在对面枕春院门口。”年轻人对着剩下的几个大汉道。“爷!我们说!说还不行么!”终于有个忍不住的。其余几个皆怒目看向这个叛徒,不料刚把目光送到,自己几个皆也被点了穴。年轻人只留下那个开口要说的,其余的全部割断裤带,裤子清一色堆在脚腕鞋面上,大汉们老脸涨红,像是轻轻一戳便要滋出血来,又无能为力,只能羞愤地闭上了眼。“纪爷这会儿在县衙跟县太爷吃饭呢!”被留下的那人说道,完了又换成哭腔:“大爷,英雄!留点儿脸面,我可不想跟他们一样,我还要在这儿活人呢。”“那是当然,你这么乖,这是你应得的。”年轻人轻声道,那人如释重负。只是下一刻他也不能动了,那几人只是掉了裤子,被这年轻人摆弄成背靠背围了一圈的形状,自己则被扒的光光的,还站在众人的肩头,果真跟他们不一样。“叛徒最讨厌了。”那人走时轻飘飘的说。“你们竟也知道要脸的么?” “这人怎地如此羞辱人!”代二有些义愤填膺,起初他还以为哪家的恶少在惩罚自家仆人哩,越看越不对劲。此刻想去解救被摆好造型的众人,又怕跑了这可恶的恶少,权衡之下还是跟上了恶少,这夜里黑灯瞎火的,几个光哥们儿站会儿,不打紧,又是枕春院对过,楼里的光身子多了去了,自己赶天明前过来救了他们便是。还是看看这恶少又要做什么恶,若是顽皮,教训一下便是,若是作恶,便给他行侠仗义了。 跟了百十丈代二觉得不对了:“师父不是说我的轻功已是年轻一辈里的天下第一了吗?就算不在年轻一辈里论,全天下撵得上我的人一只手也数的过来。那这恶少是怎么个情况,老子全力施展‘御风’竟追不上?只能远远跟着看着个背影越来越小。师父不是说这天下间并非没有比凌云殿的御风更高明的轻功了,只是他没见过,他师父和师父的师父也没见过。你娘的!凌云殿往上推三代还没我有见识。这贼子功夫竟然很了得,也不知稍后若是再作恶,收拾不收拾的了他。”思虑间只见那人在一处大院对过的房顶上停了下来,代二也隔着几道巷子找打一个合适的房顶,远远看着这贼人又要做那般恶。 看着贼人好整以暇地躺在屋顶喝光了腰间别着的葫芦里的酒,这处府宅的大门终于传来了响动,两扇大门被拉开时传来沉闷笨重的声音,竟跟开城门的声音一般,这么小的门开出这个声音,不是乌木就是黑檀。“这贼人!倒是会挑富人,看来不是偷就是抢了!”代二暗骂两声。 辰远落叶般飘在了从大门里出来的几人身前不远处,为首一人一摇三晃地搂着搀着他的左右。辰远连忙迎面跑过去:“呀!纪大爷!”带打招呼便挤开了搀扶他的一人。 “什么人!妈的!”被挤开的人喝的着实也不少,吆喝着就要动手打人。 “纪大爷!小人搀着您走。”这贼人看起来很谄媚的样子,着实让代二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是何人呐?”被唤作纪大爷的人眯着眼睛看着来人。 “呦!纪大爷您看您鞋面上都落了灰了!”来人说着便蹲下身子啪啪两拍纪大爷鞋面。 “哈哈!你这小子倒是会溜须拍马!是不是想跟着纪爷我混呀!”纪大爷看起来被两马屁拍的很开心的样子。 “纪爷说笑了!小人哪有那福分跟着您混光阴。” “哈哈,站起来,让爷瞧瞧。”纪桐城借着白亮的月光细审了辰远片刻,越看越满意,竟舔了舔嘴唇:“无妨,跟着纪爷爷我混,机灵点儿就行,看你小子蛮机灵的,来,跪下抱着爷的屁股,叫声主人听听。”纪桐城打着酒嗝,慢悠悠地笑着说。 “好嘞,您听好喽。” “嗯!叫满意了,日后你就是爷爷最疼爱的宠物。”纪桐城撒开左右闭着眼,双手叉腰等待着。片刻后咚咚几声,没有等来他想要的声音,睁眼一看,他带的随从已全数躺在了地上,有一人脖间更是有血渗出,惨白的月光下冒着丝丝热气,对面的刽子手正笑吟吟地看着他:“纪大爷,您看我这几下子算得上机灵么,够不够当你的宠物。” 纪桐城亡魂皆冒,脸比月光还惨白。自己也是习武之人,带的这几人更是他身边的好手,脖颈冒血的那个甚至是他花大价钱在一笑堂请来的高手,武功远高于他,被对面的刽子手袭杀之后竟一点声响都没发出,若非倒地时“咚”地一声,自己还闭着眼等人家叫主人呢。 “大侠!大侠且慢!”纪桐城被吓的像是酒醒了,说话利索了很多:“大侠!我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大侠所谓何来,可是有人要买我这脑袋?” “哦?”辰远好奇地盯着他:“你说说,是谁要买你的脑袋?” 纪桐城看着对方的样子,以为自己猜到了,不管怎么样,只要是为钱而来,就好办了:“不管是谁买,我纪某愿出十倍,不!百倍的价格,请大侠反杀回去!”他颤抖着说道。 “百倍……有点少了。”辰远曲起右指抠了抠眉毛,低头思索着仿佛是在呓语。 “那……二百倍!二百倍!大侠,不用您老人家反杀,只需放过我,告诉我是谁要杀我就行。”纪桐城咬咬牙,豪迈地开口,他已不再害怕。 “不愧是这银城首富啊!都没问价钱,张口就二百倍。”辰远琢磨了片刻,认真地说道:“这样吧,你猜,谁要杀你,猜对了,我便放过你。猜错了,死。” “这!”纪桐城瞠目结舌。这也太出乎意料了,他的生命这么儿戏吗?“这我哪猜的到啊大侠!” “三次机会。”辰远说道:“三次,你若猜不对,那对不起了。” “三次哪能猜到!谁在世上没几个仇家,同一条街上卖肉的两家还盼着对方早点关门呢!”纪桐城面目发苦。 “唔,说的也是。那十次吧,十次你若猜不对,那你的仇家还真是有点多。”辰远最后拍板道。 “那也……”纪桐城还想说什么,只见寒光一闪,又觉手上一凉,便见得对方手里在把玩着一节手指,疼痛才传来,正要凄惨地喊叫一声,就听得对方低沉的声音:“你忘了我是来干什么的了?还在这里跟我讨价还价,你再多一句废话、出一点声音,我就让它们兄弟团聚。”说完扔垃圾一般将手中把玩的一根小指头扔在纪桐城脚下。 纪桐城握着手,咬着牙,恐惧而又愤恨的看着对方,却又无可奈何,颤抖着询问道:“周古中?” “这人是谁?干啥的?”辰远撇撇嘴,又缓缓说道:“一。” 纪桐城心道不好,猜错了!不过没关系,还有九次机会。片刻后,“晁琼?” “二。”等待他的又是一个冷冰冰的数字。 “苏鹏?” “三。” 纪桐城报了七个名字之后,额头上冷汗下来了,连自己妻子的名字都说了,都没猜对。也顾不得手上的疼痛了,双拳紧握,也不知是攥出的血还是断指出的血嘀嗒嘀嗒往下落。 “罢了!看你可怜!我便提醒你一下,别老往对头身上想,干你们这勾当的,还想干的,不想跟别人分利,不想干了的,自然怕被人捏住把柄。”辰远低声说着,还对着纪桐城挤眉弄眼,看样子是真想让他猜出来。 纪桐城猛地睁大了眼睛,瞬间如醍醐灌顶,脱口而出:“汪蕴山!”竟是这银城县太爷的名字。 “不错!近了。”辰远眯着眼浅笑,循循善诱。 “近了?还不是!那还有谁?”纪桐城疑惑着思索:“莫不是一笑堂!” “九。”等待他的还是一个数字,“还有一次机会,想好了说,好好想,谁,最有可能,让你死了他才安心。”辰远冷漠地说。 “不用猜了,万医谷,乌贤。”纪桐城长出一口气,说出了最后一个名字。 “竟还有他?”辰远震惊中脱口而出,似是不敢相信,忙又问:“他为何要杀你?你与他有仇,还是与他是同伙?” “好啊!你竟是在诈我!不用审问就让我说了这么多名字出来!”纪桐城还不算太笨,咬牙切齿地看着辰远。 “糟糕,心急了。”辰远心中遗憾,再忍忍就能知道乌贤为何要杀他了,是出于仇恨还是想灭口。 “妈的!戏耍老子!老子跟你拼了!”纪桐城是想明白了,对方压根就没打算放过他,只是想在他嘴里套出更多有用的信息而已。横竖躲不过,不如拼了!恐惧到极致,就是愤怒。自己好歹也算是个武林中人,高手算不上,半个高手总算是吧!他高价请来的保镖,也五十招后才能击败他,虽然被眼前这个小子割了喉,但他是偷袭,取了巧。一上来点头哈腰的麻痹了自己一行,而且我们还喝了酒!对,刨去偷袭,喝酒,我不一定不是他对手,早想到多好!被这小子唬住了,白白让他戏耍!想到这里纪桐城胆气壮了许多,能这么想,也恰恰说明他酒还没醒。 纪桐城使出自己十二成的功力,用自己最大的杀招,双拳直取对方心窝,辰远一个飞退躲了开去,笑道:“不要顽抗,你若一五一十说出我想知道的,我放你一条生路。” “呸!莫说我不一定败给你,就算是你赢了,你也不会放过我!”纪桐城见对方飞退,更加坚定了自己对辰远“平平无奇”的判断,也不想想自己用尽全力的一击被对方就这么轻轻松松躲掉了。 “我说真的,绝不杀你,只要能让你不再作恶就好,废你武功与双腿,仅此而已。”辰远认真地说道。 纪桐城惊愕片刻,而后更加愤怒。这叫仅此而已?废了武功,就算一个仇恨我的小老百姓都能杀死我,还要废我双腿,那小老百姓想杀我的时候我岂不是连跑都跑不掉!还不如当下就死在这里,何况不一定死。“少废话,有本事你就留下你纪爷,你想怎么办怎么办!若是让我捉住了你,嘿嘿……”纪桐城又舔舔嘴唇,看向辰远的目光竟变得贪婪,气息好似都因急切而变得起伏不定。 “冥顽不灵!”辰远看向他的目光变得说不出的厌恶,似是想起了什么,恨恨地一咬牙,眼神变得凶狠冷冽,知不知道什么秘密都无所谓了,反正早晚能弄得明白,这个人此刻必须死。人便如离弦之箭一般向纪桐城激去。 刹那间辰远单掌已至纪桐城眉间,纪桐城惊骇之下瞪大了眼,仿佛已经看到自己的脑浆迸裂,求饶的话还未及送到嘴边,“噗”的一声闷响,索命的手已被不知道哪里伸出来的一只脚踹偏,擦着自己的耳边飞过。 “你这恶棍!真真可恶!”代飘飘叉着腰,一口浓痰吐在地上,龇牙咧嘴地指着被他踢开胳膊的主人。 第二章、银城旧事(二) “呦,还有一个狗腿子,这个花了大价钱了吧?”辰远不屑的看着对面二人。 “滚一边去你这贼人,老子跟了你一路了,你所作所为我皆看在眼里,真是无恶不作!”代二怒道。 “大侠救我!”纪桐城一步上前抓住代二的胳膊,饶是以他被柏苍常年操练的筋骨都被抓到生疼,可见纪爷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死亡如此之近。 “这么说你不认识他?”辰远曲起手指抠抠眉毛,面色略有缓和,颇为无奈的问道。 “我认得你就行!无恶不作!”代二的神色可丝毫没有缓和。 “哎……遇上个夯货。”辰远无奈的低语。 “娘的!”代二没再废话,两腿一扫,人便贴着地如打水漂的石头般眨眼到了辰远脚下,双掌一拍地面,势成剪刀的双脚已到辰远胸口,直取对方脖颈,劲道凶猛,似是一招可以剪断头颅。 “地幻?!”辰远猛退,堪堪闪过这夺命一招,惊奇道:“凌云殿柏苍是你什么人?”他认出了眼前这夯货贴地滑行的这一招轻功。 “恶贼倒挺有眼力见,再吃你二哥一招。”代二人还在头下脚上向上升的势头中,说完腰一发力,身子便平趴在半空,右腿一曲一蹬,虚空之中好似有一面墙可以给他借力一般,人竟加速朝辰远急射而去,双手合掌举过头顶,化作一柄长剑,似要将辰远胸口洞穿。辰远再惊:“御风都会!”说罢向上一纵,竟比代二还快几分,刚刚容得代二恰巧从跃起的双脚下穿过,辰远便很自然地踩在了代二背上,代二去势未止,后劲依旧很足,载着辰远飞出七八丈远,远处看起来像极了剑仙御剑而行。 代二止住了身形,辰远也从“飞剑”上跃了下来。代二看着辰远,神色古怪。辰远看着代二,神色亦很古怪。 “不打了,整不过。”夯货撇撇嘴,很是干脆。 “凌云殿柏苍究竟是你什么人?”辰远依旧神色古怪。 “你这贼人打听这作甚,轻功如此了得,还惦记咱家的功法不成?” “你这……”辰远突然止住话音猛一抖手,袖中寒光极速向对面掠去,代二悚然间想躲,一把匕首已贴着膀子飞了过去,代二心到好险,这阴险小人若是打偏几寸,这匕首怕是已经扎进自己心窝了,看向辰远的眼神顿时又凶狠起来。忽听得背后一声惨叫,回头一看匕首已插入纪桐城小腿,原来是他想趁二人打斗间脚底抹油,现下疼得满地打滚。代二这才明白匕首本就不是冲他而来,也没有打偏。 “好个心狠手辣的奸贼!当着我的面还敢行凶!”代二说罢又要出招。 “停!悄一会你个夯货。”辰远气笑了:“你怎么不问问他是谁,你看看我俩谁像恶人。” “古人说相由心生,看你样子倒还真不像个奸贼。可我也听一个前辈说过,越是大奸大恶之人,面上越是瞧不出,若是让人一眼便能瞧出,人们便要提防着他,他哪里还有机会做出恶事。”代二很是自得:“再说了,我跟了你一路,你做的恶事我是看在眼里的,方才在那小巷,还算不得什么,到这里来我可是亲眼看着你杀人了!” “我杀的是什么人,你认得么?”辰远问道。 “你二哥我初入江湖,认不得。”代二答道。 “这纪桐城是干什么的,你知道么?”辰远问道。 “你二哥我初入江湖,啥也不知道。不过方才你们说话我可听得几句,你说的真切,他是这城里的首富,想也不用想你就是图财害命。”代二说道。 辰远很是无奈,说道:“我叫辰远。”而后又笑道:“图财害命?”像是在自嘲。 “都说了!你二哥我初入江湖,谁也认不得,你报名号有个鸟用!”代二很不屑。地上躺着的那位可没有这么不屑,瞬间变成了惊恐:“辰远?散仙!”而后又看了看自己腿上的匕首,惊道:“这是鱼儿?!”说完便昏了过去。 “呦呵!你这鸟人名头不小嘞还!竟能把人吓晕过去,想来是个有名的大盗。”辰远看着代二惊奇的样子,现在也相信了他真的是初入江湖。 “我可不是大盗,”辰远看着眼前这五大三粗的夯货,突然觉得对方有些可爱,语气都缓和了很多:“哥哥可是好人,大大的好人。” 代二一个机灵:“你少恶心我,你看我这眼神怎么跟这首富刚才看你的眼神差不多。” 一提到这个辰远不和蔼了:“你可知他是谁?” “这城里都首富。”代二答道。 “怎么偏偏他是首富,别人不是首富?”辰远问道。 “这话问的,怎么偏偏我是我爹的儿子,你怎么不是?”代二翻了翻白眼:“谁是首富不都是应该的么。” “那他是怎么这么富的,做的什么产业,你可知道?”辰远问道。 “关我什么事?”代二冷哼。 “当然关你事,你说你在小巷子看见我作恶,哪条小巷子?”辰远笑问。 代二脸一红,看着辰远没吭声。 “枕春院对面的小巷子么?”辰远还是笑着。 “是是是!老子是嫖完娼刚出来,一出来就看见你在作恶。”代二也奇怪,提到他的爱好,跟师傅和顾明说不但不会不好意思,反倒觉得很骄傲,此乃宏图大志,怎么跟对面这个笑眯眯的小贼说出来就觉得脸红害臊?看这小贼这么清秀,细皮嫩肉的,莫不是个娘们?止住想法,喝到:“比你这图财害命的勾当好到哪里去了!” “小巷子里那几个人是看住青楼里的女子,防止她们跑掉的狗腿子。”辰远道。 “那又怎样?哪个青楼里没几个不赎身就想跟穷酸书生开溜的姑娘。”代二理所当然地道。 辰远也不生气,只是问道:“你怎么嫖娼?” 代二被问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啥咋嫖娼?裤子一脱,还咋嫖!” 辰远语塞:“还需要什么?” “钱。”代二更干脆。 “你嫖钱啊!钱上那么小的孔你刚好啊?还是方的。”辰远气结,他这辈子都没这么多废话,看这夯货可爱想逗逗闷子,不料被气到了。 “你先人的!谁嫖娼用铜钱!哪里有那么便宜的!那么便宜的那得长什么样?能看么!”夯货粗着脖子喊着。 看这夯货生气都生不到点子上,辰远真笑了:“总得有女人吧?” “废他娘什么话,你二哥可不喜欢男人,就算是你这样清秀的小白脸也不行。”代二瞪小白脸一眼。 “是了,这就关你事了,枕春院里的女人,都是他的。”辰远朝地上的人一努嘴,说道。 “开妓院开成首富了?这满城的人就没点别的什么爱好了?”代二颇为惊奇,又道:“那咋了?开妓院就该杀么!他不开妓院我干啥去?”代二又颇为不忿。 “开妓院当然没问题,问题是这些女人是怎么来的。”辰远有些沉默。沉默感染了代二:“怎么来的?” “今夜与你欢好的女子叫什么?”辰远答非所问。 “烟绮。”代二很老实。 “不错,好嫖客,还知道她叫什么。”不等代二还嘴,又道:“这个是他的侄女。” “什么!”代二震惊。 “当然不是真正的家人,他有很多这样的侄女。”辰远说罢,从怀中掏出一本名册来,竟有书那么厚。 “他哪里来这么多侄女。”代二问道。 “抢来的。”辰远答道。 “这如何抢得?她们父母呢?”代二问。 “死了。”辰远答。 “怎么死的?”代二问。 “他杀的。”辰远答。 “他?”代二一指躺在地上打纪桐城。 “是,他。”辰远点点头。 “为什么杀她父母?” “就是为了让她当妓女。” “荒唐!荒唐至极!”代二有些怒:“你莫要骗我。” “这才算什么你就生气,枕春院里的女人有偷来的,有抢来的,有眼睁睁看着丈夫被活活打死吓来的,有各种被逼迫的,就是没有自愿的。”辰远道。 “烟绮父母被杀时还不到十岁,今年她十六了。像她这样的姑娘还有很多,有点甚至刚断奶,就被掳来了,养到六七岁开始端茶倒水,干杂活,一过十四基本就都开始接客了,有的甚至十二岁就开始了。更可怜的是若碰到专喜欢孩童的禽兽,八九岁的都……只要钱给足。”辰远似是说不下去了,代二怒眼圆睁,牙咬得吱吱作响。辰远出了一口长气,接着道:“而这些从了妓的,命还算好的。有些性子烈的,不从的,或是姿色不行他看不上眼的,有的剁手,有的砍脚,有的毒成聋哑、瞎子,有的放火烧伤全身。你能想到的惨相他都能做出来,只是为了让这些孩子去乞讨,有惨相的能要到顺利一点,多一点,仅此而已。”代二的眼睛快要裂开了,眼仁通红,辰远还在说:“不论你是从哪个地方来到这里的,沿途一定见过我说的这种乞丐,周边的几个县都有,连州府的街上都有。” “这天杀的!”代二还待再骂,辰远又道:“能被他假意收作家人的,还算是幸运的,至少她们不知道这人便是她们的仇人,也没有受什么皮肉之苦,因为动手的另有他人,他本人甚至会扮演在人贩子手里买了这孤儿的好心人。” “可恨!他妈的!!”代二憋粗了脖子红着眼冲辰远嚷到:“我没词了!帮我想想!”说完扭头冲过去就要踩死地上昏着的杂碎。辰远抢先一步拦住,道:“等等再杀,他还有用。”不等代二反驳,又到:“我才讲到这里,你便要杀他了,等我讲完了,你岂不是要将他嚼碎。” “还有?”代二愕然。 “自然了,被他收养在府的小姑娘,长到一定的年岁,对他的‘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或主动,或经人提点,都会以身相许。这便如了他的意了,他就是要小姑娘心甘情愿的献身给他,让他慢慢调教,供他肆意玩弄。还可以用这些姑娘来干钱权交易,或是赠予其它富商玩弄。” “畜牲!畜牲都没有这么畜牲!” “更畜牲的紧接着就来了。”辰远接着道:“在他把一个姑娘玩腻之后,就会告诉他真相。” 代二再次惊愕。 “他最喜欢看到就是心甘情愿伺候了他这么久,把他当成大恩人一样侍奉,对他言听计从的小姑娘得知真相后的样子,然后他会看着这小姑娘难以置信的样子,在她五雷轰顶,悲痛欲绝之时再强硬地玩弄一次,而后弃之如敝履,不管不顾。没经受住打击寻了短见的,草席一卷往乱葬岗一扔,没寻短见活下来的,大多都成了万念俱灰的行尸走肉罢了,但只要活着,就还有价值。烟绮,就是有价值的人之一,仅剩的价值就是被逼迫成为青楼中的女子,依旧在为他赚钱。” 代二渐渐变得沉默。 “这么多年了,他也不知道糟蹋了多少小姑娘,反正只要有兽欲,就能随时,以各种方法满足。从最初的还算正常,到慢慢开始凌虐。再到觉得玩女童无趣,开始玩男童。”辰远接着道。 “男童!这……”代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难以置信吧?不光是他,好多达官显贵都有玩男童的癖好,街上好多断肢的男童就是被他们活活玩残的!”辰远声音忽大道。 “怎么有这样的人……怎么会……”代二低着头出神,像是在呓语。 “人啊,欲望一旦满足,就会有下一个欲望。尤其这种邪淫的欲望,想法若经常能被满足,就会生出更变态想法,因为之前的玩法已经没法刺激到他了,直到一点一点变成畜牲都不如的东西。”辰远道。 代二沉默了,从最开始的惊愕,到愤怒,到睚眦欲裂,现在只有哀伤,沉浸在这些个可怜人的命运中,让他愤怒不起来了。他蹲了下来,默默不语,蹲到腿麻了,便顺势将旁边昏迷着的纪桐城慢慢扯过来,坐在屁股底下。纪桐城竟也没醒,辰远也一直就那么默默的站着,看着代二,他刚查清这所有的真相之时,也似代二般沉默了一整天,又喝了整整一夜的酒。 代二没有沉默整整一天,或许是因为他没有酒。又沉默了有半刻钟,沙哑着问辰远道:“你是怎么知道的这些?” “喏,自己看。”辰远说着将方才的那本名册扔在代二眼前,又道:“他不光喜欢玩弄,还喜欢记录下来,谁谁是被哪个人怎么怎么玩弄的,皆有记载,还描写的很细,连姑娘们的声音表情都做了细细的刻画,有的还有插图,都他娘成一本著作了。”辰远也难得骂了句粗言。 “这是他写的?”代二呆滞地粗略翻了几页,哑着嗓子问道。 “不然还是我写的吗?”辰远笑道。 代二沉默片刻,说道:“一个时辰后,我真的很想杀了你。”辰远不语,他接着说:“因为那说明你说的都是假的,没有那么多人在受苦。” “那这一个时辰呢?”辰远问道。 “证明你说的是真的。”代二道。 “怎么证明?”辰远问道。 “怎么证明你定然是知道的。”代二翻翻眼皮看了看辰远:“今天若是没有我,你在解决了这帮人之后呢?之后要干什么?” “之后我打算……” “带着我。”不等辰远说完,代二便打断了。 “好。”辰远笑眯眯地道。“那一个时辰之后,你没有杀成我,怎么讲?”辰远笑问。 “你爱咋咋,我不跑,要砍便砍,我不还手,反正我不道歉。”夯货的赖劲又上来了:“但你不能出杀招,你出杀招我也就要杀你。”夯货恶狠狠地说道,末了又补一句:“追杀!” “哈哈,行,只要你不怕。”辰远大笑一声道,觉得这莽夫甚是可爱。 “我有什么好怕的。”代二不屑道。 “我查到,这纪桐城弄来的大部分钱,都进了这城中最大的帮派的堂口,叫一笑堂。若是彻查到底,必然跟这个帮派脱不了干系。恐怕……” “恐怕什么?”辰远拖着长音笑看代二,像就是在等着他问。 “恐怕,咱们两人得灭一个帮派。”辰远云淡风轻地道。 “好说。”代二拍拍胸脯。 “哎?那一笑堂有多少人?”代二似是反应过来,赶紧又问。 “具体还不知道,总归比不上你凌云殿。”辰远呲牙笑道。 “少拿这种猪圈跟老子比,走!灭就灭!反正今夜已经爽过了,交代在这儿也就交代了!”代二说着挠挠裆,扭头朝地上躺着的首富走去。 第二章、银城旧事(三) 辰远腋下夹着昏死了好久的纪桐城在巷道里疾驰着,后面紧跟着的代二偶尔帮衬着轻托一下,辰远本不想干这体力活的,无奈代二坚持:“你在前面提着他跑,我在后面帮你托着,你这厮轻功不在我之下,万一跑了我追不上。” 眼看着就要出城了,代二忽然想起什么,学一声鹰啼,只见城门楼子上顶上站起一道人影,在满月上清晰地映下漆黑的轮廓,修长的身影背负着一轮银月“唰”地便到眼前,声音比人先到:“你这浑货今日怎地这么长时间!” “嗨!这不是被……”代二边说边指向辰远。 “远哥!”来人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思议:“怎么是你?”又看看代二:“你怎么跟这货在一起。” 这下换代二满脸的不可思议了,眼睛瞪的比牛蛋还大:“咋!你俩认识啊!” 两人都没有理会代二,辰远笑着回来人道:“哎呀小明,好久不见。”说完便呲出了满口雪白又整齐的牙。 顾明被当着代二的面叫小明,显得有些尴尬,刚要说些什么,又听得辰远道:“杜叔身子还硬朗么?”顾明脸都涨红了,还是硬着头皮拱拱手:“家父安好,哥哥挂念了。” “啥?你爹原来姓杜啊杜明!”代二狂吼一声,惊飞城墙上几只夜枭。 “夯货你闭嘴!”顾明很是气结,居然当时就被改了名字。 “也对,孤跟独是一个意思,顾明杜明都一样,不过这俩名字都没有独孤明好听,还是个复姓,你觉得来小明?”代二学着辰远呲牙,又学着辰远叫他小明。 顾明手已向脑后伸去,马上就要握住刀柄了,咬牙看着代二的眼神像是看着一只在人腿上滋了一泡尿,还绕着人活蹦乱跳跑圈子的狗,真想痛打一顿。 “哈哈,小明,你是怎么认识这个夯货的?”辰远被代二的样子惹得失笑,忘了胳膊下还夹着个首富,“砰”地掉在地上,摔出半声闷哼,后半声因为还要装作昏迷,硬是给忍住了。 被人接二连三叫夯货,代二有些难忍,正要张嘴,只听顾明道:“远哥,这就是上次你来时我跟你说的那个兄弟,凌云殿那师徒俩,代二。” “哦,难怪难怪,身法可比他师父猛的多。”辰远说道。“我见他会凌云殿真传,刚才儿问他来着,他说不告诉我这贼人。”辰远又笑道。 “贼人?”顾明疑惑着瞪向代二,知道他准是又干什么没脑子的事了。 代二被瞪的有些慌,喝道:“你瞪老子作甚,来你听听……”于是唾沫横飞着一五一十地把来龙去脉好好说了一番,描述到他被辰远御剑而行的时候更是有些吹胡子瞪眼,颇为不服。 顾明听完理都没理他,径直向辰远说:“远哥你说,我能干些啥?咱一起。” “啥就一起?就算你俩认识,他说的是真是假都不知道呢!干啥就一起?”代二惊得跳脚。 顾明没有马上回答,转向代二,以从未有过的严肃,板着脸对代二说:“只要是他说的,就是真的。”看代二还欲犟嘴,坚定地又道:“我对他的信任,犹在对你之上。” 代二张着口,半天没出声,嗓子里像是被一口老痰卡住,呃呃个不停,只得涨红了脸,闭上了嘴。恨恨地盯着辰远,眼神竟透出几分幽怨,像被夺了爱人的女子一般。辰远被盯得有些打寒颤,对顾明说:“好了小明,你不得不承认这位兄弟,是条似你一般的好汉,难怪你俩能称兄道弟。”这一句话夸的二人都有些局促。辰远又道:“那就一起吧,看看我如何给这位兄弟证明,不然一个时辰之后他二哥要杀我嘞。”而后扭头对着代二笑道;“是吧他二哥?” “就你还想杀远哥,咱俩联手看能留下他不。”顾明叹口气。 “哦呦,我顾哥也有服的人呢吗?”代二揶揄道。 顾明不理,对辰远道:“哥哥,去哪?” “城外,后家川。” “好,来哥哥我提。” “不用,我自己来,不重。” “哥哥莫要客气,你提了一路了,再轻也怪累的。” “无妨无妨,小物件而已。” …… 代二看着二人将昏迷着的纪桐城争来夺去,眼睛都直了,又好气又好笑。大声道:“好了!我来!”说罢揪起纪桐城的后脖子,照脸就是两巴掌,骂道:“起来自己走!你还昏上瘾了你还!当谁不知道你醒着呢!听不到你哼一声,还闻不到你尿骚啊!”早都吓尿了的纪老爷的脸立马就肿了,哭着跪倒在地上猛磕:“爷爷饶命啊!”直磕的地里泥中有血,额上血中有泥。心知自己死的不能再死了,辰远是来要自己命的,这大胡子本来向着自己,自己假扮昏迷想找机会开溜,不想还有一个人,竟是两人共同的朋友,方才摔醒时他可听到了,大胡子叫代二,是凌云殿的人。凌云殿是什么庞然大物?他花大价钱请高手的一笑堂,在凌云殿眼里怕是连个屁都算不上,顶多算半个屁,还是半个臭屁,响都不响一声。就这样的人还好像有点怕那个背着单刀的,背着单刀的可是无条件信任辰远的。随随便便一个人就要了命了,三个一起。死了,死的透透的了。 “你别这样啊主人,这我怎么受的起。”辰远冷冷地道。 “不不,辰爷爷,辰祖爷,你是我主人,我今后就是你的一条狗,你放了我吧,我再也不作恶了。你废我武功,再打断我双腿!求你了,我认了,我作恶多端,我人人共诛。只要爷爷,还有这二位爷爷,饶了我一条狗命,我今后再也不作恶了。”纪大爷再也没有了威风,也没有了逃过一劫的幻想。 “得,都不用证明了,自己认了。”辰远曲起右指抠了抠眉毛,颇显无趣地叹口气。 “妈的!竟然都是真的!”代二的胡子根根直立,险些扎破胸口。“啪啪”又是两巴掌,可怜纪大爷满嘴的碎牙,因为脸肿得两个脸蛋子在鼻子前合到了一起,竟然吐不出来。代二还不解恨,握掌为拳,掌心都攥出了血,眼瞅着一拳就要砸死这杂碎。辰远一脚踢开了这要命的一拳,就像不久前代二一脚踢开辰远劈向纪桐城眉间的单掌一样。“拦我作甚!”代二怒眼圆睁,喝道。 辰远不语,看着纪桐城慢慢说道:“我不杀你,但有个条件。” “爷爷!莫说一个条件,十个百个也应得!只是……”说着欲言又止,看向之前一直在保他命,此刻又非要他死不可的大胡子,而后又看看顾明。 “放心,我保证,他们也不杀你。” “放你的屁!我可没答应。”代二猛喝一声,话音未落便要向着纪桐城激射而去,顾明赶忙一把勒住代二脖颈,在他耳边低语一句,代二才渐渐静下来,只喘着粗气看着辰远。 “我的条件很简单,去后家川,你亲自向里边的所有人说出实情,趁你还没祸害。”辰远道。 “应该的应该的!这是我忏悔的第一步,爷爷不说我也会自己去做!”纪桐城磕头如捣蒜。 后家川,出了银城向西不足三十里,是个不大的庄子,只得五六十户人家。但从银城去京城的路,都没有来这后家川的宽敞,平坦。只因这银城首富,宅子便在这里。庄里人也不奇怪,觉得有钱人才奇怪,不爱吃肉,爱吃野菜。城里房子又好,又热闹,不住,就爱住乡里。虽然住在乡里,可首富家一点儿也不简陋。最大的一户,就将近占了整个庄子的一半大,院墙高耸,同一个庄子的住户,两个屋子摞一块儿还没这家半截院墙高,不但高,而且厚,有城墙的小一半厚,院墙四角都有小屋子,四个都亮着灯,看来夜间都有人值守。南墙正中一扇朱漆大门,门内竟也有锁。一般这样的构造,那么这院子里不是有大恐怖,就是有大财富,要不就是有大秘密了。不是不想让里边的什么出来,就是不想让外边的什么进去。 这最大的一户,便是纪桐城的宅子,乡里也见怪不怪——有钱人么,可不得把自己护的紧点儿。此刻小半个庄子灯火通明,也就是纪桐城的宅子。这大宅子内又分成二十几处小院子,此刻各个院子里所有的人,都正在往北院的宴厅中聚,这宴厅便就有寻常百姓四五家那么大。家主下了令,叫家仆把睡了的没睡的,只要是还喘气的都带来此处,虽然这家主的脸已经有些认不得,或者可以说已经看不到脸了,整个儿一个屁股长在了脸上。若非众人从服饰、体型、还有腰间配饰上确认了,这就是家主,定然是要捧腹大笑一阵的。不大一会儿,宅子里所有的人都到齐了。乌泱泱挤满了房子,外围站着十几个大汉,面色不善,是纪桐城的恶奴。围着中间五六十个孩子,男孩女孩都有。这帮孩子最大的十四五岁,最小的是一对双胞胎,看着只有三四岁,被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左右各一个牵着。 “开始吧,照我教你的。”辰远温柔地抚摸着纪桐城的后背,后者脖子一缩,打一个冷战,颤声道:“王品,把家丁们全部绑起来先。”“好嘞爷!”被唤作王品的家仆从外围十几个大汉中脱颖而出,已颠着小碎步去拿绳子了。看来这便是纪桐城的首席走狗了,真拿他当主人,不管主人面目如何改变,岁月如何的变迁,情况有多么的不对劲,都不能改变王品对主人的耿耿忠心,他闻着主子的味儿都能明确效忠的对象。不消半刻王品已经麻利地捆好两个了,有人不似王品,发觉势头不对,两人已悄然向着挟持着金主的人慢慢挪过去,辛苦挪到近前,突然跃起发动袭击。只是跃起的身形刚到半空便止住了,僵硬地掉在了地上,砸出一声闷响。辰远没有动手,却是顾明在怀中掏出两粒花生米,弹中了跃起之人的穴道。完了又掏出两颗来扔进嘴里,嚼着,看着。这是在楼顶上喝酒等代二时,吃剩下的。还有两个大汉转头欲跑,也似这两人一般,砰砰两声栽倒在门口,动弹不得。 孩子们都吓的不轻,有胆大的小男孩仰着脸问:“你们是谁?为什么打叔叔?” “叔叔?”不待辰远说话,代二先坐不住了:“我们打他,你们不高兴吗?” “叔叔是大好人!你们打叔叔!你们就是坏人!”小男孩倒是真的有些胆气。 “这个庄子里的,都是还没有被祸害的,或是虽然祸害了,但还没有知道真相的。”辰远扭头低声对代二说道。 “好啊!真是大好人!”代二胸膛又开始了剧烈的起伏,照纪桐城后脑勺就是一巴掌:“给老子说!快点!”拍得纪桐城一个趔趄,好容易站稳身子,哆哆嗦嗦的说:“孩子们……你们、你们都是我收养的孤儿,可、可是、让你们成了孤儿的人,也正正是我。”纪桐城说完,全场的孩子们都定定的看着他,脸上写满了疑惑。“你他娘的说通俗点儿!老子都差点儿没听懂,别说孩子!”代二照后脑勺又是一巴掌。“是是是……”纪桐城唯唯连声,扭头又道:“你们的爹妈,家人,都是我杀的!”这下孩子们都听懂了,面上有的惊恐,有的疑惑,有的难以置信,就是没有恍然大悟的。 “我不信!” “胡说八道!” “叔叔是好人!” …… 顿时稚嫩的叫嚷声此起彼伏,相信纪桐城是收养他们的“好叔叔”的孩子,竟将近是全数。辰远道:“孩子们静静,听我说。”叫嚷声音更甚。 “都别吵了!”代二大吼一声。孩子到底是孩子,柔声细语没有用,凶一点吓个一声,立马就安静了。 “谁被你祸害了,指出来。”辰远对纪桐城说道。纪桐城叫了几个名字之后,人群中出来四个十二三小姑娘,一个看起来刚刚十岁的小男孩,走到近前。 “还有个男娃!”代二嚷着问,辰远不语。 “你是谁?”代二问男娃。 “我是宠物。”男孩天真地睁大眼睛回答。代二的瞳孔猛地一缩,这称呼他不久前听到过,看向辰远。 “你是谁的宠物?”辰远沉声问道。 “我是主人的宠物。”说着便走向代二,慢慢抱着代二的屁股,叫了声主人,而后已经用稚嫩的小手开始解代二的腰带。 代二一把推过小孩,看着小孩满脸的委屈和疑惑,颤声问辰远道:“怎么回事?” “他不但祸害小姑娘,还残害小男孩。”辰远哑着声音对二人低语道:“这个小男孩跟所有人都不一样,他有一个单独的院子,从记事起就被这么训练,见到大人就要这样打招呼,大人就会高兴,他就会被奖赏,会有饭吃。他甚至会说的话也不多,他不知道宠物是什么,也不知道主人是什么意思,他甚至从小都没有出过这个院子,他的认知里,世界就只有这么大,大地的尽头就是这宅子的院墙。他没有任何知识,也没有任何思想,不知道对错,不大懂喜怒哀乐,更不懂什么光荣与羞耻。”辰远有些哽咽:“他真的被纪桐城训练成了一个宠物,直立着的宠物。” 小男孩满脸疑惑地看着说话的辰远,他并不懂辰远在说什么,可他听到了“宠物”二字,便欢喜地走向辰远,张开稚嫩的双臂就要去抱辰远的屁股。辰远怜爱的摸摸男娃的头,中指在百会上微一按,男孩便熟睡了过去。 “你们四个呢?”代二又问眼前站着的四个半大的姑娘。 “我是自愿侍奉叔叔的,大恩大德,报无可报,若非叔叔路过搭救,我已跟母亲一齐死在土匪刀下了。我并无什么用处,什么也不会,只有这样报答,只要叔叔不嫌弃。”四人里看起来最年长的一人说道。 “我也是,叔叔在路边买了我,让我不再忍饥挨饿受折磨。”另一人符合着。 “我本有点犹豫,要不要这样报答叔叔,经王管家开导,便决定了。”第三人说道。 “是的,我也本不想这样报答叔叔,我以后可以出去,给人洗衣做饭,缝缝补补,我会一点琴棋书画,甚至可以去城里当歌女,以后给纪叔叔养老送终。”最后一个女孩说道:“可是王管家说,怎么可能白养我这么多年,我不回报老爷,就休想出去。老爷心善放我走,他都不会放我走。”女孩啜泣起来。 “哪个狗娘养的王管家?”代二粗声问道。 女孩回头瞅一眼最外围已经绑好了所有人,然后就定定站在那里的王品,哭的更厉害了。 代二本想骂些什么,辰远张口了,问四人道:“你们都是多大的时候被你们的叔叔搭救了的?” “娘亲被土匪杀死那年,我九岁,今年我十四了,已过去五年了。”一人答道。“很小了,四五岁?”有一人不确定。“七岁”“八岁”另两个答道。 “杀死你们父母的歹人,或者在街上卖你们的歹人,你们再见到时,还能认得吗?”辰远问道。 “不知道。”最年长的答道。 “认不得了吧……当时太小了,又害怕。”另一人说道。 其余两个也摇了摇头。 三人都沉默了,满屋子都认为他们的叔叔是好人。一边是对他们有“养育之恩”的“大好人”,一边是三个陌生人,尤其是大胡子的陌生人,怎么看都不像好人,叔叔还肿着脸。是了!叔叔很有财富,定是被这三个歹人盯上了!他们抢了钱还不够,定是想骗我们走,还想将我们再卖一遍。 年龄最长的几人都认不出仇人,别说剩下的了。怎么能让孩子们相信呢,三人一时间一筹莫展。代二长叹一口气:“你们这几个傻丫头,就快被你们的好叔叔害死了都不知道。” “怎么会呢,再过些时日,我就会被过继给外庄的一户人家当女儿了,有了门户,以后还能嫁人呢。”一个姑娘眼中满是憧憬。 “哎……”三人同时叹一口气。 “就跟烟绮姐姐一样,嫁了个好人家,夫妻恩爱,听说都有孩子了呢。”姑娘又似呓语般小声说着。 代二和辰远闻言猛地站直了几分,对视一眼,同时道:“你认得烟绮?” “我们四个都认得啊。”小女孩睁大眼睛道,“烟绮姐姐跟我们是同一个院子的,又是我们五个里最年长的一个,也是最漂亮的一个,平时对我们很好呢。”顿了顿又道:“只是两年前有一天被叔叔接走了,说是替姐姐找了户人家,愿意娶我们这些大户人家的丫鬟侍女的。” “我去接!”话音刚落代二已越过东墙出了院子,只留下张嘴还欲交代些什么的辰远和一头雾水的顾明。 第二章、银城旧事(四) “我、我记得。”一个怯怯的声音传入辰远和顾明的耳朵,一个约莫九岁的男娃从人堆里钻了出来。 “什么?”辰远有些惊喜地问道。 “从我娘身边夺走我的人,脸上有个长长的疤,右边没有眼睛,是个黑窟窿。”男娃道:“娘在河边洗衣服,我在远处的树上躲着,喊娘来找我,娘应着,突然尖叫一声。我急忙跳下树,便看到娘躺在地上,旁边站着这么一个人,他走到我跟前,我便晕了,再醒的时候,我已经被关在一个铁笼子里了。”说着看了一眼纪桐城,“然后叔叔便路过笼子,花钱搭救了我。” “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辰远问道。 “我来这里七十六日,我数着天数的,我要找我娘,纪叔叔说已经叫人去找了。” “他若是好人,七十多日了还没找到?”顾明问道。 “我不知道自己家的地名叫什么,只记得父母聊天时说过咱王庄咱王庄。”男孩哭了,顿了顿抽泣道:“叔叔说整个南启有不下百个王庄,仅一州之地便有十来个,得一个一个找。” “他说的那个人,是谁?”辰远问纪桐城道。 “宁强赌坊,祝强。”纪桐城颤着声答道。 “我去!”顾明说着人也已经出了院墙,动作之快让辰远也有些错愕。暗暗嘀咕:难怪你俩是兄弟。 代二来时天已渐亮了,东方泛起了鱼肚白,厅堂中有不少孩子东倒西歪在地上睡了一片。以凌云殿的轻功哪怕带一个人过来也用不了这么久的,只因他是驾着俩马车来的,马车上还拉了一车妙龄女子,小小一辆马车内里塞了十五六人。只见代二跃进墙来喊到来了来了,边朝内里跑还边兴奋地朝身后指,自己一回头发现什么都没有,白白惊醒了那些熟睡的孩子们,想起了什么似的,骂一声:“他爷爷的!找人把大门打开!”说罢又飞出了院墙,不久后“驾”的一声,便听得院墙外马车拐过墙角朝大门去了。 辰远曲起右指抠了抠眉毛,对着方才那小男孩道:“那个,聪明娃,你会开大门不?” “会的,我的房间就在大门右手。”小男孩应道。 辰远朝纪桐城一伸手,后者立马喊到:“王品!”王品立马屁颠屁颠跑过来,自怀中掏出一个精美的锦囊来,恭恭敬敬地双手托着献于纪桐城身前。纪桐城抓过锦囊,颤抖着解开朝下一倒,钥匙便滑了下来,聪明娃眼疾手快,一把抓住钥匙,飞也似的跑了出去。而后王品又立马跑过去站在原来的位置,看来只要纪爷没有别的命令,他就会一直站在此处,这狗腿子倒是狗得让辰远放心。 厚重大门开启的声音在北院都听得一清二楚,替打鸣的公鸡叫醒了另半个庄子的人。代二腰好,腿也好。在南门和北院之间已窜了不下十个来回,每到北院一次回头一看大部队并没有跟上自己,便又窜回去,“快点快点!”催促两声又走在头里,不知不觉便“唰”地一声又不见了。他对能在被骗的可怜孩子们的眼前揭下纪桐城的面具早已急不可耐了,早点坐实,早点两拳砸死这个杂碎。不知道多少次之后,十五六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终于跟代二一齐进来了。不同的是代二满脸兴奋之色,女子们脸上却个个充满了哀愁与幽怨,更多的是呆滞与木然。 “烟绮姐姐!”辰远身前四个小姑娘中的一个满脸的高兴,扑进了领头进来的女子怀中。女子果然漂亮,脸上哀伤的神色不仅不影响美丽,倒添几分忧郁的气质,脸色苍白,病恹恹更加惹人垂怜。她爱怜地抚摸着怀里扎着辫子的小脑袋,眼神慢慢空洞了,仿佛隔空抚摸着曾经的自己。 “你问问你姐姐,嫁了个怎样的人家!”代二喘着粗气道,起伏着胸膛,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来回跳窜给累的。 “姐姐!这怪人把叔叔打成了那样!还说叔叔其实就是造成我们家破人亡的仇人呢!”小姑娘闻言气哼哼地朝辰远这边一指说道。 烟绮回过神,抬头看了辰远一眼,眼神很复杂,只短短一瞬的交接,竟变化了好几下,辰远一时也有些琢磨不透。 “是假的吧姐姐?”小女孩仰起头问着,此时堂内不少眼睛正盯着她,因为认识她、见过她的,不止跟她同院的四人。 “打成这个样子,谁又认得他是谁呢。”烟绮淡淡地说道,答非所问。 “这……”代二有些错愕,“你只说是与不是就是了!有没有这回事?”代二有些急眼,冲上去挤开辰远,站在纪桐城后面,两手伸到他鼻子前捏住肿得合在一处的两扇脸蛋子,撕纸般左右一扯,纪桐城的眉眼便露了出来。“这下呢!是也不是?”代二问道。 烟绮匆匆瞥一眼,眼神一明,张嘴欲言,却又很快闭嘴,又低下了头。 辰远看得真切,她在怕什么?都如今这个局面了,她还在顾忌什么?正要询问,只听“砰”的一声,东墙外横着飞进一个人来,横着被摔在地上,脸正好冲着厅堂:脸上一道长长的疤,右眼没有眼睛,是个黑窟窿。一道人影紧随其后,一脚点踏在躺着的人的胃口上,竟随着脚下人呼吸时起伏的胸膛而上下,像抓着晃动的细枝摇晃的麻雀一般。 “进城抓个人回来这么晚显摆个锤子!”代二向辰远打听完顾明去哪了之后,立马嘲讽一句。 顾明理都没理他,弯腰拾起祝强走向辰远。“是啊小明,就凭你方才那两下子,来回三五趟都够了。”辰远也笑着问道。 “哎!晦气!顺手灭了个帮派。”顾明叹一口气。 “……” “……” “我去赌坊抓这厮,这厮正跟一帮人研究桌上一个死人,七嘴八舌乱糟糟地说什么这是一笑堂的高手怎么怎么了的。”顾明说道,代二辰远对视一眼,知是一笑堂的部众发现了被辰远割喉的帮中高手。又听顾明道:“我当时急,推开门就进去,说‘你们先忙着我借这个人用用’,我说完点了祝强穴道提着领子已经要出去了,那些人不去忙他们的居然把我围了,想来是死的那个人在他们帮中无甚紧要。”辰远这才发现,平日话不多的顾明,嘴上跑起骚来竟比代二不遑多让。笑了笑又听顾明说:“这些人先对我亮兵器的,我一琢磨能跟玩意儿在一起的,尤其还跟被你割了喉的人是一个帮的,想来不是什么好东西。”说罢把手里的人扔在了纪桐城脚下。 “然后呢?”代二听故事听得有些入神了。 “然后我处理完他们就要走的,提着这玩意儿临出门脚一蹬地,竟把青石板踩断了,你猜怎么的?”顾明还卖个关子。 “怎么的?”代二完全入神了。 “宁强赌坊的后院,整个院子地下都掏空了。”顾明说道,“我踩断的那块石板,端端是入口。” “是了!”辰远道。 “是什么?”代二完全摸不到头脑。 “中间缺的,补上了。”辰远道。 “你在说啥啊!急死我了。”代二挠挠胸口。 “这里的孩子是还没被祸害的,或者是被祸害了但还不知道真相的,枕春院的姑娘和路边乞讨的残疾小孩是已经被害残和知道了真相的。”辰远说着,看看点头的顾明和依旧摸不到头脑的代二又道:“那么那些正在知道真相的可怜孩子,正在被折磨的孩子,在哪里?” “是的,哥哥猜的不错,我刚进去的时候,入耳的尽惨叫与哀嚎。”顾明点点头道。 “是,已经被锯了腿剜了眼的孩子们,白天被几个人带进城里乞讨,晚上都会被带到城外的破庙,我跟了几日都是如此。可孩子们总不是刚被锯了腿,就会被拖出去行乞的,总得让他们把伤口长个差不多。所以刚被残害完,正在长伤口时,他们在哪,我一直没寻道。”辰远道,紧接着又问:“孩子们呢?” “我思来想去不知道怎么弄,故而只是将里面看守的人全处理了,孩子还在里面。”顾明道。 “处理干净了么?别节外生枝。”辰远有些担心。 “放心吧哥哥,我得知看守的人全是一笑堂的之后,出来专程去把他们总堂灭了。帮派虽小,但在这银城中竟也分得两个堂口,一东一西,这才让我来迟了。”顾明说道。 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了黎明,天空也似渗血般溢一抹红霞。光芒即将再次普照大地,光明在黑暗之后定然是会来临的,可他们的世界,又有谁能普照?他们的黑暗过后,还有光明吗? 众人循声望去,烟绮捂着脸蹲在了地上,两手太过用力,将美丽的脸庞抓得满是通红的指印。她浑身颤抖着站起身来,双目通红,嘴唇被自己咬出了血:“是他,是他,是他!”说罢踉跄地跑过去,使出最大的气力发疯般在纪桐城胸口捶打着。可她又能有多大的力气呢,纪桐城脸上肿着的两扇肉,竟颤也没颤一下。 “你方才为何不说?”代二抓住了渐慢的手。 烟绮身子一软,坐在地上,失神道:“我以为,你们是一伙的。” 三人互相看一眼,不明所以。烟绮眼神空洞地不知看向何处,似呓语般也不知对谁讲述着:“我以为,又跟前几回一样,又是他的新玩法。我们但凡偷着跑,就会被捉回来毒打一顿,有一回我都跑到城外了,都已坐上了马车,心里一口气一松,便睡着了,等我醒来时,还在熟悉的房间,熟悉的床,床边坐着笑盈盈的恶鬼,他身后站着那个驾马车的车夫。”说到恶鬼时回过神,看了眼纪桐城,眼神中依旧有恐惧。颤抖一下,像是想抖掉那些惧怕,又道:“他喜欢似猫戏鼠一般折磨我们,每戏弄成一次,我们逃跑的念头便少一分。我们看自己逃不掉,便想请人搭救,或者托人报官。我第一次将我的遭遇讲给一个很怜惜的客人,他说一定帮我报官,搭救我。我满怀希冀地看着他出了门,一刻钟后他便带着人回来了。不是官差,是恶鬼。他俩看到我从满脸的希冀到如遭雷击,大笑了有半刻钟,而后一起折磨我到半夜。”烟绮的泪已哭干了,哑着声:“后来我又精挑细选了两个人,告诉了他们我的遭遇,可他们带来的依旧是恶鬼。自然,我又被折磨了两次,最后一次还拔光了我双脚的趾甲。”说着慢慢拖下鞋袜,趾甲还没有全长好,只长了一半。“我也曾想过逢人便说,总不能所有的客人都是他安排的。可我怕再经受不住他几次折磨,我要活着。”烟绮顿了顿:“后来我又告诉过两个人,都说会想办法搭救我,可都从此再无音信。想来还是恶鬼的人,来试探试探我有没有绝了逃跑的念头,再一个怕是还没想好怎么折磨我。”烟绮说完长出一口气,“后来,我便再没跟任何人说过。我认了,我只期待神迹能救我,譬如天雷同时劈死恶鬼他们,譬如地动裂个口子刚好将他们吞没,譬如山崩刚好将他们掩埋。我只能寄望于这亿万分之一的幻想,我一定要活着。”烟绮坚定地道。 “你便不怕这一次又是同样的游戏么?”代二问道。 “这次若还是游戏,那他未免也付出太多了,他做游戏是要享乐的,岂会这般受苦。”烟绮说道,“我本还有些犹豫的,因为往往喜欢折磨别人的人,自己多多少少也会喜欢被人折磨。但我看到他之后,便确定了,天雷!终究是落在他们头上了!”烟绮突然大声道,一指地上躺着的祝强,凄厉地笑道。“因为他!是不可能为了配合恶鬼做游戏,而让自己受哪怕一点点伤害的!”烟绮气都没喘一口,咆哮着:“我们是地狱中被油炸,被火烤的冤魂!他便是那拿着钢叉将我们抵在锅底,拿着火棍让火烧得更旺的鬼物!” “就是他!坏人!我娘呢!她在哪?你把她怎么样了!”聪明娃个子小,腿短。开完大门这会儿了才跑回来,便看到地上躺着的祝强,扑上去小拳头便乱砸在身上,还一边呜呜地哭着,直到被代二抱起来,还在怀里扑腾着。 “你们都有谁是他抓来的?”代二问一声,并没有人回答。 “我虽不是他抓来的,但他是在地狱里看管我们的。纪桐城说为我找到一户好人家之后,便带着我去了城中的那个赌坊。纪桐城原形毕露,摧残完我们之后,我们便任由着祝强玩弄,变着花儿的玩弄。有姐妹生生被折磨死的!祝强不会让自己受到哪怕一点点的伤害,地狱里的人都把他叫‘镜子大人’,因为不论是谁,伤他一分一毫,他都要原封不动的还回去,就像照镜子一般。连他们的堂主也不例外,有一次他们堂主无意间划了他小臂一下,他竟二话不说拔刀在他们堂主小臂上刻了一道一模一样的伤,他们堂主竟动也不动一下,任他施为。”烟绮缓过一口气,又道:“可想,对我们这种在他眼里牲口都不如的人,又会是怎样的噩梦。”烟绮仿佛又出了神:“有个姐姐被他折磨时太痛,指甲划破了他的背,他竟将姐姐翻过身来,将整个背上的皮剥了下来。”说完不自觉的抖了一下,“有个妹妹挣扎间扯掉了他的一缕头发,他竟生生拔光了妹妹的头发,血肉模糊。”烟绮又在哭了:“就连他在追逐另一个姐姐时,自己不小心摔了一下,磕到了膝盖,竟然剜了那个姐姐的髌骨,而后说趁热送去哪里,谁好像专喜欢身有残疾的,能卖个好价钱!”烟绮已哭晕了。身后那一群女子中,缓步走来一个披着纱的女子,缓缓揭开了头上厚厚的纱,一个伤痕累累的光头便出现在众人眼前。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扑簌簌的落泪,但已胜过千言万语,胜过任何指控。 “这杂碎!凌迟都太便宜了!”代二眼角都快裂开了,牙都快咬碎了才说出这句话。若非还抱着个孩子,五指怕是已经插进祝强的天灵盖了。满场的孩子这下大都相信了,有当场晕倒的,有睁着眼定定地站在原地不说话的,有瘫坐在地上泣不成声地喊着爹娘的。聪明娃挣扎着从代二的怀里下来,一口咬在罪魁祸首纪桐城的大腿上,挥舞着小拳头捶打着他的肚子,边打边骂大骗子。辰远跟前三个与纪桐城有了肌肤之亲的女孩齐刷刷坐倒在地上,方才在烟绮怀中的姑娘也浑身哆嗦着咬着嘴唇。 “小明,解了他穴道,我有话要问他。”辰远缓缓说罢,顾明便朝着祝强又打出一粒花生。 “还不起来等老子过来背你呢!”代二怒道,说罢一口老痰精准地吐在祝强脸上。朱强动也不动。 “你不是镜子么,来,照我,来!”代二说着跨前一步,“咔擦”一声,踩碎了祝强的脚踝。祝强还是一动不动。 “哎呀小杂毛挺能忍!”代二说着撸起袖子,就准备来个狠的。辰远看出不对了:“等一下。”走到近前看一眼无神的祝强,又蹲下刁起他的手腕,片刻后皱褶眉头,道:“瘫了。”顾明闻言也是一惊,跃道近前一看,眉头也紧锁了起来。 “你下手也太狠了!这他娘的什么都没问呢还!”代二冲着顾明吹胡子瞪眼的埋怨道。 顾明没有作声,只是看向了辰远同样问询般的目光,缓缓摇了摇头,眉头锁的更深了。 “这下没用了,提个废人来,有啥用。”代二垂头丧气。 “还是有一点点用的,他只是身不能动,口不能言罢了,感觉还是有的。”说着输一道真气给哭晕的烟绮,看着悠悠转醒的美丽的女子,道:“你们的磨难到头了,略微庆祝一下吧。”说完抓起祝强衣襟,往门外一扔,道:“去外边吧,别吓到孩子。” 烟绮目中的精光比代二刚修成凌云殿心法大圆满时更甚,两步冲到祝强身前,拔下发簪狠狠刺向喉咙,却在近前不到一寸的地方停了下来。心里默想冲动了,差点一下就弄死他,那可太便宜了,别的不说,还有其他姐妹呢。末了手一移,狠狠地刺向了祝强完好着的眼球,向上一剜一挑,便如一颗山楂般穿在了簪子上。畅快地笑了两声:“你这恶鬼!也有今天!”说完揭起袖子,“我只不过是打翻了烛火,你的胳膊被蜡泪烫了一下,连个印子都没有。你竟用烙铁将我整条胳膊烫了个体无完肤!”众人看着如此美丽的女子,竟长有一条如此狰狞的胳膊,只有没被烫到的一点点地方透出点雪白,诉说着这原本是条玉藕般的胳膊。烟绮说罢一口咬掉簪子上的山楂,狠狠吐向一旁。又一簪刺入祝强肩头,沿着胳膊狠狠拖行到手腕处。祝强皮开肉绽,胳膊上一道深深地血槽,如被孩子吃了两列的玉米棒子一般。 如此残忍的刑罚,却令代二带来的一众姑娘激动不已,目不转睛地盯着,个个握紧了双拳。光头女子哆嗦着跑向那里,跪坐在祝强头前,发疯般边尖叫着边将祝强的头发拔了个同样的血肉模糊。越来越多的人动了,将那里围了起来,混乱到看不清中间的人,也听不清每个人的声音。只闻的见血腥,听得出畅快。 纪桐城早已吓傻了,半晌一句话没说,全程哆嗦着,滴滴答答的声音清晰可闻。辰远想挪远两步,却被纪桐城跪下抱住了腿:“爷爷,我该做的都做了,放我一条生路。我所有的家财,会将这些孩子养大成人,爷爷们放我一条生路!”说罢磕头如捣蒜。他知道自己凶多吉少,就算辰远他们不杀自己,若是废了自己武功,落在这些孩子手里,只比祝强更惨。祝强是一笑堂第二高手,都落得如此地步,自己岂非连个苍蝇都不如。 “我说不杀你,就决计不会杀你,这点你放心。”辰远笑道。“继续那会儿的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说乌贤的名字?他与你什么关系?” “我说了,你保证我健全地活到寿终。”纪桐城一咬牙道:“散仙向来一口唾沫一个钉子,江湖中人人皆知。”他不忘拍马屁:“若是没法保证,我便是死,也不会告诉你。”纪桐城发狠道。人恐惧到头了,便慢慢生出愤怒来。 “你没有资格跟我讨价还价。”辰远淡淡地道。 “啪!”又一声脆响让纪桐城瘫倒在地:“你以为你不说我们便查不出么?”代二怒道。说着左手提起纪桐城,右手在他丹田处一指,便废去了武功。道:“说是不说,外边的祝强快被她们吃完了,不说直接把你丢过去!” 纪桐城似是被吓晕了一般,脖子一歪,没了动静。顾明紧锁着的眉头就没展开过,见此状立马跃过去,单指向鼻下一探,又一把脉搏,末了撕开纪桐城衣襟,看向辰远道:“死了。”一指胸口暴起的血管,已是乌黑之色,道:“中毒。” 辰远捏开纪桐城已渐渐溢出黑血的嘴角,看了看两边的牙齿,眉头也似顾明一般:“不是事先藏的毒。” “那他是咋中的毒?”代二一惊,又道:“这一路上没吃没喝,也没碰到任何人。” “是。”辰远点点头。 “那他是何时中的毒?”代二挠挠头。 “不是在路上中毒的,那只能是在这里了。”顾明依旧锁着眉头,轻声道。 “这里?这里谁能给他下毒?”代二环顾一眼四周,道:“这里全是些可怜孩子,他们若是有这本事,也不会在这里了。” 顾明点点头,道:“在这里也没有任何人接近过他,谁能在远哥的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的下毒杀人?”说罢三人都陷入了沉思。 “当啷”一声,将三人从短暂的失神中扯了回来。被代二放在地上的小男孩怀里掉下个东西来,三人顺着声音看去,是把钥匙,小男孩开完门顺手胡乱塞在了衣襟里,回来一通动作,慢慢滑了出来。三人慢慢收回目光,又将失神思考,是怎么中的毒呢?忽然辰远一看远处,猛地喝到:“王品!人呢!” 顺着众人目光看向外围的王品时,王品也早已瘫坐在地上,背靠着门旁,嘴角溢出黑血,与那纪桐城一般无二。代二一步跃至几丈外,一把扯开王品衣襟,胸口暴起的血管,已是乌黑之色。亦是与那纪桐城,一般无二。 “哎!这厮也死球了!”代二惊奇地站起身来,“跟他主子一模一样。” “想来应该是他,只有他方才上来送钥匙的时候接近过纪桐城,甚至触碰过。”辰远道。 “小看他了,他怕纪桐城泄露什么秘密,将他毒死了。他不单是纪桐城的狗腿子,更是替他的主子看住纪桐城的腿中腿,舍了自己也要毒死他。”顾明道。 第二章、银城旧事(五) “他怎么下毒?把毒下在钥匙上?”代二问道,“那这孩子不也中毒了!”赶紧一步窜回聪明娃身边,揭开孩子胸口一看,干干净净。忙说:“还好还好,并未发作。”说罢单膝跪地,将孩子脸朝下架在膝盖上,大手将孩子后心拍的砰砰响。道:“吐出来狗娃,吐出来就好了。” 辰远看着辛勤的代二,苦笑一下又看向顾明,脸上露出询问的表情。顾明脸拉得老长:“夯货,中毒了跟噎着了是两码事。”看着停下动作但神色依旧焦急的代二,又道:“这孩子没中毒。” “啊?没中毒,咋会?毒不在钥匙上?”代二说着放开孩子,被拍得脸色铁青的聪明娃坐在地上,像刚睡醒一般醒着神,不知所措。 “毒不在钥匙上,这样就说得通了。”辰远道,“钥匙被锦囊包着,是纪桐城倒在孩子手上的。”辰远顿了顿,又道:“纪桐城从王品手里抓过锦囊,所以,毒不在王品的手心上,就在装着钥匙的锦囊上。” “是锦囊。”半天没有言语的顾明拿刀尖挑着地上的锦囊道,“看,是湿的。” 二人闻言看向顾明,代二就要一把抓过锦囊来细细研究,被顾明躲过并瞪了一眼。代二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笑,问道:“湿的,这是什么毒?” “这毒小明最熟悉不过了。”辰远说着看向顾明。 “是,瞧这样子,基本是‘缘散’没跑了。”顾明点点头到。 “那为啥你最熟悉不过了?这毒是杜叔制的?杜叔还有这手艺?”代二好奇道。 “姓代的,我告诉你,你爹姓顾,你爷爷也姓顾。”顾明正色道,“你再一口一个杜叔,老子便掰了你的上牙,让你发不出‘杜’的音来。” 代二看着气愤的顾明,哼唧一声没犟嘴,只是小声嘀咕着:“还把你能的很,别人这么叫你咋不说,掰了上牙老子拿下牙一样的叫。”而后惊奇地发出了一声“哎?”的疑问,便转过身去嘴里小声“嘟嘟嘟”个不停,像是在研究没有了上牙到底能不能念“杜”,试了几次又像是嫌嘴太笨一般,两个手伸上去帮舌头和嘴唇的忙了。 辰远见状别过头去,肩膀抖个不停。顾明强忍着,抖动的眉毛和颤着的嘴角在努力的维持着愤怒的表情,鼻孔也因强忍着扩大了一圈,喘着粗气。但终究没有敌过代二结印般不停变换着的手势和辰远耸动的肩膀,努力绷着的嘴角慢慢地向上翘起一个奇怪的弧度,终于也像辰远一般别过了头去。 辰远先缓了过来:“这毒不是小明家制的,他反倒险些栽在了这‘缘散’上。” 代二转过身来,舌头依旧在打着结,只是在用眼神问着辰远,然后呢? “那年西域妖僧‘灭陀’率众挑我山门,欲灭我孤峰传承。”顾明适时接过话茬,“近半个月久攻无果,自觉无望,便起了歹毒心思。白天灭陀领着众人踏上了返回西域的路,我们的人一路跟着眼看着他们过了百里之外,想来不会是想杀个回马枪的计谋。但当天夜里灭陀便乘着一只乌鹫悄然潜入凌绝潭,此潭为孤峰水系源头,妖僧在潭中下了毒,第二日我门中人便几乎尽数丧失战力,只留得为数不多尚未饮水的几人,甚至有几人只是洗漱,并未饮水,也动弹不得了。”顾明顿了顿,“我也中了毒,手无缚鸡之力。若非妖僧是在潭中下毒,毒性已被稀去十之八九,只怕我等饮下之后,便当即赴了黄泉。只是这门中仅剩的可战之力无一人是灭陀的对手,哪怕一齐出手也伤不到灭陀,唯有父亲与二长老能敌,两人却也跟我一样,都是失去了行动能力。此刻灭陀仅需只身一人大摇大摆地走上山来,便可灭了我孤峰了。” “好他娘无耻!挑山门还有这么挑的?不是光明正大的打吗?”代二骂一声,又急忙问道:“那然后呢?孤峰怎么还在呢?” “说来也巧,你那二货师父找我爹来打架,在山下碰到了正缓步上山的灭陀。”顾明说着笑了笑:“在问过名号之后说一声‘啊我听过你’便直接出手了,足足纠缠了妖僧快一个时辰。灭陀气结,心说不杀也罢,反正没有解药,拖下去也是死,死的迟早罢了,转身便走。”顾明顿了顿,又笑着说道:“可若说跑,谁又跑得过你师傅呢?柏师伯还没打过瘾,见灭陀要走,便追了过去,灭陀不得已又得招架。招架的间隙再遁,师伯又追。灭陀便这么一路且战且退,黄昏时都远远能看见他昨日撤走的人马了。”代二张口结舌,对师父的好战程度有了新的认识。顾明接着说:“师伯一看越打跟那一队人马越近,那路人马对打架的二人指指点点一番,便往近前奔来。怒骂一声‘好个无耻妖僧,居然有埋伏!’,更是气得灭陀不轻,谁埋伏埋这么远?自己在几百里外打仗,让人埋伏在老家。可他再气也没用,师伯骂完扭头就走。一是也打累了,二是有点后知后觉自己在孤峰山门外跟妖僧打架这么大动静,满孤峰就没人知道动静?越想越不对,便也无心恋战了。” “所以我师父及时地回去救了你们!”代二激动道。 顾明摇摇头:“若是等柏师伯回来救我们,我们怕是早已凉透了。这毒再稀,也是要命的,只不过稀了之后要起命来时间长一点罢了。” “那你咋活蹦乱跳的?”代二问道。 “我们身不能动后又等了许久,不见有什么动静,便差护着我们没敢妄动的剩余的几人去搬救兵,请名医。”顾明说,不等代二插嘴,接着又道:“于是更巧的来了,几人刚出山门,便碰到一个老者,说是路过此山,水米皆尽,也身无分文,想讨口水喝。门中几人当时焦急,并未理会,向四面八方飞奔而去。老者连忙拽住一个还未及动身的弟子,道:‘我知此山为孤峰,亦知顾孤仗义疏财,故想不报姓名也罢,讨口水喝便走。你去通报,就说乌慎一时不慎,竟落得讨水被拒山门之外。’老者说完面有不快之色。这弟子也不是无知之辈,就是再无知,万医谷乌老神仙的名号总是听过的。惊喜之下忙自打两下耳光,恭恭敬敬将乌慎迎进门去,于是乌老先生连口水也没顾上喝,便开始忙着为众人解毒。只是终究有人没熬到此刻,先去了一步。死状便正如这二人一般。”顾明讲完叹一口气,又扫了一眼地上的两具尸体。 “这啥时候的事儿?”代二问道。 “就前两年。”顾明道。 “前两年?我咋不知道?”代二又问道。 “你师傅也不是每次来都带着你的。”顾明说,“再一个,等柏师伯那天回来时,我们已经跟乌老先生在推杯换盏了。他在得知了来龙去脉后,后悔得拍碎了大家正在吃饭的桌子,说险些误了兄弟性命,以后再也不贪招恋战了,只不过第二天便在兄弟身上反悔了。然后交代我们说此事甚是丢人,莫对任何人提起。” “丢啥人啊!若是没我师父缠那妖僧,等不到那乌啥的来要饭,你爹就被灭陀给宰了,还推杯换盏,推我的球呢。”代二哼一声道。 顾明剜一眼代二,心中也知确实如此,便没还嘴,只是问辰远道:“远哥,现下如何是好?” “是啊!这人也死没了,啥也没了的,这些娃咋弄?”代二附和着问道。 “我最头疼的便是这些孩子,他们原可一世蒙在鼓里,我只需将他们救出来,不告诉他们真相便可。”辰远缓缓叹道。 “是啊,我也早早想有此一问,哥哥为何要狠心告诉这些孩子们真相,瞒着他们,让他们长大,不就好了吗?”顾明问着,“只是哥哥做事向来正确,既然你决定要这样告诉他们,那一定是对的。”顾明紧接着又道。 代二闻言“嘘”地一声,对顾明的马屁颇为鄙夷。 “你嘘什么呢他二哥,一个时辰早过了,还杀我么?”辰远笑问道。代二看他一眼,把玩起了自己的胡子。辰远接着对顾明说:“这一来么,我若救了他们,不告诉他们真相,他们以后定然还是拿纪桐城当恩人的,还要供着他的牌位,逢年过节要给仇人上供磕头。”顾明跟代二默默点着头,辰远又道:“他们若是长大成人了再知道,还不如此刻便知道。越小,记得越牢。同样,越小,越好遗忘。赌吧。”辰远说完叹一口气,看向满堂的孩子,有的哭了个没停,有的一直呆滞,有的自始至终没有一滴眼泪。 “还是太残忍,我还是觉得你不该告诉他们的。”代二道。 “这二来,便是我一定要让他们知晓的理由。”辰远道。 “什么?”代二急切地问道,顾明也睁大了眼睛听着。辰远左右搂着二人肩膀,将两颗头聚在他嘴边,轻声道:“这件事彻底了结,我便告诉你。”代二猛地直起身来,指着辰远,口一张一张说不出什么来。着急地看看顾明,见顾明竟丝毫不急不气,只是笑一笑便朝门外去了。 “别急啊他二哥,现在你杀不了我,是不该我对你做些什么了?”辰远挑着眉毛慢条斯理地问代二。 “干啥!你想咋!”代二没好脸地问。 “你不是说,你若是错了,我便想怎样就怎样么?”辰远眉毛越挑越高,说完还搓搓手。 “是!你砍我两刀撒撒气,老子躲一下便不姓代!当是我陪你不是了!”代二硬气地说,“不过那时也说了,你不能出杀招。” “还有!不能侮辱我的人格,那样形同杀我。我一样要还手的!”代二看着辰远满脸的坏笑,又想起了这人在小巷子里给那几个人摆的造型,连忙补充。 辰远大笑几声,而后自怀中掏出一张方巾,递给代二,道:“这里有十四个名字,和十四个地址。你得将一一将他们送到对应的地方。” 代二接过方巾抖开,一字一字艰难地读道:“东~澹、州——这啥字?”大手一伸看向辰远。 “矗!矗松郡!行行我让小明去。”辰远说罢欲接过方巾。 “我知道!我还不认得是个矗!”代二粗着嗓门喊道,一把夺过方巾,接着读:“许家山,许长岁,乳名——石娃!”话音刚落,一个稚嫩的童声传来:“啊?”代二看着他,又叫一声:“许长岁?石娃。”小男孩点点头,回道:“哎!” 代二看向辰远,辰远也颇有些惊喜地说道:“没想到这里就有。”看向疑惑地代二,“这是我近来收集的周围几个州丢了孩子的人家的信息,你念的这个最左边的是最近添上去的一个。” “啥!你不是说他们的爹娘都被害了么?”代二也是惊喜。 “十有八九都被害了,但总有几个是当时没跟父母在一起,直接被掳来的。也有几个是纪桐城从真正的人贩子手里买来的,并非他们演戏买卖。”辰远道。 “我前几日在路上解救过几个被残害了手脚在街上乞讨的小孩,有两个也在这名单中,我在想,丢失的时日越久,被残害了的可能越大。我还想不好找哩!”辰远又道。 “难怪你一定要让这些孩子知道真相,原来有的孩子父母尚在。”代二说道。 辰远笑笑,也不说话。 “远哥,这孩子说他们的父母没有被害。”顾明从外面走进来,领着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小姑娘带着一对双胞胎,看着只有三四岁,左右各一个牵着。“来,把方才对我说的话,也对这个大哥哥说一遍。”顾明摸摸小姑娘的头道。 “我没有看到坏人害我爹爹,姑姑来找爹爹,我带着姑姑家的两个弟弟去街上买糖葫芦。回去的路上碰到隔壁的叔叔婶婶,叔叔婶婶说爹爹带姑姑去饭庄吃饭了,让我带着两个弟弟赶快过去。然后还让我上了他们的马车,说刚好顺路,带我过去。”小姑娘说着说着哭了起来,“再然后,我就睡着了,等我醒来,我跟两个弟弟关在不同的笼子里,旁边有很多人看着我,我很害怕。” “小心疼不哭不哭,然后呢?”代二抱起一抽一抽的小姑娘,哄着。小姑娘激烈地挣扎,哭的更凶了。 “拿过来你个夯货,想也知道笼子外边围的都长的跟你差不多。”顾明接过小姑娘抱着拍着,小姑娘渐渐不哭了。代二龇牙咧嘴地搓着手,对辰远说:“你看看,女人,从多小就开始以貌取人了。能不被骗么,正儿八经满肚子坏水的可都是你们这样的小白脸!” “然后就是纪叔叔过来了,说好可怜的小姑娘,问过我之后便把我买下了,说一定帮我找到家人。”小姑娘说,抽噎了一下又道:“我一直觉得纪叔叔是好人,我求着他把两个弟弟也买下,他犹豫都没犹豫就买下了。” “你要别觉得你邻居的叔叔婶婶是好人,你就不会在这儿了。现在又觉得他是好人,你真真是……”代二的不忿被顾明一道冷冽的眼神打断。 “我怎么知道!叔叔婶婶一直给我包子吃!还总给我买糖人,呜哇……”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小姑娘哭的更凶了。 看着辰远和顾明都颇为不快的神色,代二咳嗽一声,展开方巾问道:“你叫什么?” “毛蛋……”小姑娘怯生生道 “大名呢?”代二问道,小姑娘摇摇头。 “家住哪儿啊?”小姑娘又摇摇头。 “姓啥总知道吧?”代二没了声音。 “姓金,我爹是铁匠,叔叔们都喊我爹金换铁。” “金……金……”代二把方巾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又搭在眼前看了一遍,然后又反过来把背面对着天看了一遍。说道:“没有啊?” “想来是没碰到吧。”辰远道,而后又说:“总会找到的。” 代二也点点头,低头又读到:“西河郡,张家什么——你这字写的是真的难看,来你看你自己认得么。”代二涨红着脸将方巾塞回辰远手里。辰远笑笑,念完了上面的名字,又走出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来,皆是跟前面差不多,没有看到有人害自己的爹妈,只是被人拐卖至此。 “这才三个,算上你刚才说的你救了的两个,也才五个。剩下的九个呐?”代二问道。 “凶多吉少。”辰远叹口气道,又补一句:“非死即伤。” “死伤先不说,人呐?”代二急切地问。 “宁强赌坊,可能有。”辰远道。 “走!”代二只一个字,方巾往袖中一塞,作势欲飞。 “你先去守着也好,以免节外生枝。”顾明对代二说道,“去了先不要轻举妄动,等我俩过来,咱一起进去。”顾明又交代道。 “你俩干啥?不一起走。”代二问道。 “你莫不是把脑子也交给了枕春院?”顾明骂一声,看看远处那群还在发泄着的女子,放小声道:“这些个孩子和你带来的那些个女子要不要安置?怎么处理?你把她们全娶了吗?”顾明说完瞪他一眼。 “我去也!你二人速来!”代二不答,话音未落人已出了东墙外。 二人随着代二消失的声音来到厅外,厅中已渐渐没有了哭声,院里的这群女子也安静了下来。每个人的手上都有血迹,有的口齿间也是血淋淋,地上的祝强本已是看不出面目,现在是连身子也将近看不出了,若能将散落的骨骼拼凑一下,大抵能看出个人形。女子们面上大都很畅快,也有呆滞与木然。报仇了吗?这就算是了结了吗?过去的苦难不复存在了吗?今后的岁月便能忘记了伤痛吗?一个青衣女子缓缓拔出插在烂肉上的发簪,猛地刺向自己心窝,若非一颗花生打在手腕击落了发簪,她便也倒下了。不过下一刻她依然瘫倒了:“为什么?” “你莫不是对这恶鬼有什么感情么?”辰远问道。 青衣女子依旧瘫坐在地上,只是抬起头来,咬着唇边的献血,恶狠狠地看着辰远。 “没有么?那你为何要为他殉葬?”辰远又问道。 “你莫要以为你解救了我。”女子说道,“我早已没了亲人,也无处可去,我早已什么都没有了。”青衣女子站起身来:“我也被折磨的不是个人了,细想想,我与这世间我唯一的联系,就是他们了,他们是我的仇人,他们让我变成了这样。自几年前,我的生命就只与他们有关了。现在手刃了仇人,我很畅快,与这世间仅存的联系,也断完了,我该回去了。” “你很想死?”辰远问道。 “是的。”女子答道。 “早已想死?”辰远问。 “是的。”女子道。 “这可以说是你的愿望?”辰远问道。 “是的,我早已打定了,我先忍耐着,找机会除掉一个害了我的人,只要一个,我便能瞑目了。” “好姑娘,有仇必报。”辰远说道。 姑娘没有作声。 “可像你这样有仇必报的好姑娘,有恩报不报呢?”辰远问道。 “你是在说你么?你解救了我。”姑娘一笑,问道。“还是再说方才走掉的大胡子,他在枕春院点了我,嫌我像个死人,说我死羊脸上挂着个死鱼眼,换掉了。”青衣女子顿了顿,“我又能拿什么报答你呢?我会什么呢?你若是想要我用唯一会的来报答你,那便进屋吧。还是你喜欢在外面,亦或是在众目睽睽之下,都可以。”女子说着,扯下了自己半截衣服,露出了白嫩的肩膀。 “别愣着呀,纪大善人调教出来的姑娘,怎么会差。”女子凄然一笑,眼中已有泪花闪动。 辰远缓缓走过去,细长的手指自上而下缓缓抚过女子肩上露出的一道疤痕。女子闭上了眼,落下两行清泪。辰远下滑的手指勾起她挂在小臂的衣襟,细心地为她穿好,看着又睁开眼睛的女子,揩去了她的一滴泪。 “我没有解救你,你不必报答我的解救,因为现下除了你自己,谁也救不了你。”辰远道,“我要你报答的,是我满足了你的愿望,是你可以死了,甚至想什么时候死,就什么时候死,不必在等了。”辰远说道。 “你得承认,若非有我,你今天还死不了。固然你可以赌气般今天非要死去,但你不甘心的。”辰远见女子不说话,说道。“这种仅是满足了你一个愿望,而非救命的恩情,我又怎能厚颜地接受你的以身相许呢?”辰远认真地说道,末了突然又道:“虽然我也馋。”说罢还细细打量了女子一番,女子闪着泪花也不妨碍害羞地别过头去。 “休要调笑我,你尽说,如何报答你,我无所不从,做完我就去死。你若想不到,我便只能说些来世当牛做马的空话了。”女子道。 “好,就按你说的,做完才能死。”辰远一拍手,不等女子回答便道:“我要你与烟绮一起,先帮我照顾好这些孩子,有家的等我一一送去他们回了家,没家的等我一一安顿好了,你便随时可以去死了。” “你怎么知道我要答应你,你竟也满足了我什么愿望吗?”没等青衣女子答复,烟绮在一旁问道。 “因为你必须要活着,你自己说的。”辰远道。 “我要活着是因为我还有个弟弟,我全家被杀,只有他自幼在州府求学,幸免于难,我要去寻他。他还有家人!”烟绮激动道。 “哪个州?什么府?”辰远问道。 烟绮呆住了,忽然间慌了神。“我被抓那年还不到十岁,七年,七年了。”说完哭了起来,又瞬间抬起头:“没关系,我一个州一个州的找,总会找到。” “哦,你有轻功。”辰远缓道,“你也可似我一般,半月便可寻遍一州之地吗?”辰远似是很好奇地问着。 烟绮不语。 “那么你就是会骑马,还有许多财富,认得九州各处的大小路径,路上还有能力自保,不会碰到王桐城与李桐城。”辰远又道。 烟绮不语。 “再一个……”辰远还没说,烟绮又蹲下哭出声来,撕心裂肺地喊道:“盛盛!姐姐没用啊!” 辰远等她平复了一会儿,道:“不如这样,咱俩做个交易。” 烟绮望着他,听他道:“你帮我照看好这帮孩子,我帮你找你弟弟。找到之后,两清。” “好,多久。”烟绮坚决地答应道。 “总比你去要快。”辰远没什么把握。 “多久?多久我都等,我只是想知道,我最长得等多久。”烟绮依旧很坚定。 “三年,三年若是我寻不到,便没人能寻到。”辰远说这话,样子也很坚定。 “会不会有种可能,三年你没有寻到,是因为你没有去寻。”烟绮可能是受惯了推搪。 辰远抿了抿嘴,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道:“你眼光很好,你之后挑选的那两个人,都不是纪桐城的人,他俩也没有推搪你。”辰远说道,“一个人走到县衙门口,被纪桐城的人驾走了,打断了腿,剜瞎了眼,毒哑了,放在路边乞讨。”烟绮身子一颤,辰远又道:“另一个人,心知可能官商勾结,没有报官,但他将你的遭遇带出了这里,所以才有了我来。只是在他讲出你的故事不久,便不知所踪了。”烟绮已是泪眼朦胧,“是我,是我害了他们。”又赶忙问道:“人呢?那个被害成乞丐的人呢?”辰远说:“不久你自会见到。” “好,你尽管去,这里交给我。”烟绮说道,而后转过身:“姐妹们,你们跟我的命运大抵相同,你们想过的每一个想法,我都想过。但大家都抗到此刻还没有选择死,定然有原因。所以此刻,谁想赴死,我不拦着,我会将你好好安葬,你与家人团聚了。若还有未了的心愿,上天垂怜!派恩人来解救了我们,虽然我们心里仍摆不脱炼狱,但至少我们的身子出了油锅!咱们现在有了希望,有了时间。至少,离开这里,死在自己家乡,与爹娘死在一处,也是个心愿。”说完,看向辰远与顾明,“砰”地一个响头叩在地上:“二位恩人受我三拜。”青衣女子也跪下了,身后的一众女子,也尽数跟着她跪在了地上。顾明与辰远同时想去搀扶,又听烟绮道:“怎么?嫌我这人尽可夫的身子,竟连叩的头也是脏的么?” “不是,我没……”顾明急了,不知道说什么。女子又“咚咚”两声之后,干脆地站起身来,一伸手道:“钥匙。” 辰远笑了笑,喊一声:“聪明娃。”半天不见回应,辰远四下望着也找不到身影,曲起右指抠了抠眉毛,不好意思般嘀咕一声:“人呢?小孩子就是爱乱跑。”而后想起什么似的,走进厅里捡起方才小孩掉在地上打钥匙,出来交给了烟绮。 “在你们回来之前,我会锁了门,不让任何人进出。”烟绮道。 “好。”辰远点头。 “但你们得收拾完这宅子中剩余的狗腿子,有一个漏网之鱼,足以让你白白救了这些可怜的孩子。”烟绮道。 “好。”辰远刚答应完,顾明已经没影了。 等辰远一一记录完在场所有人能记得的关于自己身世的信息,顾明也恰好回来,朝辰远点点头。 “等我们回来。”辰远说完,一闪身,人已立与东墙之上。等着顾明过来,两人一起消失在了晨曦之中。院中众女望着两人消失的方向,清晨的光很熹微,但依旧蛰了她们的眼。有多久没有看过朝阳了?暗无天日,被这一缕朝阳,驱散了吗? “远哥,能行么?”顾明有些担忧。 “没事,这个庄子里其余的人,都跟纪桐城没什么瓜葛。”辰远说道,“纪桐城在这个庄子里,也是人们口中的大善人。” “再没别的人能进去?”顾明还是有些担忧。 “方圆百里最厉害的帮派都被你灭门了,谁还能进来?”辰远笑笑。 顾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到底是边陲,地广人稀,那都算最厉害的帮派了?” 两人都是笑笑,银城的轮廓已远远能看到了,同样沐浴着柔和的晨光,看起来那么的温和与安详,仿佛在这样的晨光下,不存在一点点的罪恶。 忽然辰远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对顾明说:“走,先去县衙。” 第三章、宁强赌坊(一) 清晨的县衙显得格外的宁静,后院才见得几个早起的丫鬟,抱着柴火,端着碗盆,形色匆匆。二人跟着端着洗漱的铜盆的丫鬟,来到一间屋外,丫鬟进去后掩上房门,只听里面一个女声说道:“你们老爷一夜没过来,想是又睡在书房了,一会儿重新端盆水过来,我亲自给老爷端去。”丫鬟听完细声答应着,二人就着哗啦的洗漱声退走。不用很费心,便找到了书房,辰远和顾明贴在门上听了片刻,互相都露出疑惑地神色。 “没有气息?”顾明压着嗓子问道。 “嗯。”辰远点点头。 “不在里面?”顾明又问。 辰远不答,向里一指,二人迅疾地推门闪进屋内,门仅仅一开合,像被无力的风没吹开一样,没有一丝声响。 汪蕴山端坐在案前,双目紧闭,如雕塑一般。外人看来县老爷像是在打坐,而且是入定了,可辰远和顾明知道,他早已没了气息,他俩从门外就听不到里面有活人该有的气息。辰远缓步上前,汪蕴山的书案上铺好了几张宣纸,墨也研好了,笔也舔好了墨,搭在砚台上,只是狼毫早已干硬了,看样子已气绝多时了。一旁摊开着一本诗集,想来是正要抄些诗歌的。辰远轻拍一下汪蕴山肩头,他便如一滩烂泥一样倒下了。辰远轻手揭开县太爷衣襟,只说两个字:“缘散。” 顾明和辰远出了县衙后院,缓步朝着城那头的赌坊走去,街上已有了错落的炊烟和三三两两正开张的门面。 “什么情况?”顾明问道。 “纪桐城曾以为我是被雇来杀他的,说出了几个名字。”辰远说道,“别的几个都没什么所谓,要么是被他霸占了生意,要么是跟他在别的生意上是对头。” “都是为财。”顾明说道 “嗯,只有这县太爷,我不知道纪桐城为什么会以为县太爷要杀他。”辰远说道。 “是知道了纪桐城做的恶,又有什么顾忌,明面上不好办。还是这县太爷本就是同伙,官商勾结,想杀纪桐城灭口。”顾明道。 “不知道,我本打算这一夜了结完纪桐城这一脉,趁消息还没传到汪蕴山耳朵里,再慢慢梳理他的。” “可能消息已经传到他耳朵里了,我扫赌坊的时候,那些人正在研究被你封喉的那人的尸体。”顾明顿了顿,又道:“怕是畏罪自杀。” 辰远琢磨片刻,说道:“太早了。”而后又道:“他就算是与纪桐城蛇鼠一窝,干这些伤天害理的勾当。那要畏罪自杀,也得等知道自己八成是已经被坐实了。现今他只是知道纪桐城手下的喽喽被杀了,纪桐城本人怎样他不知道,甚至也没有差人出来打问过。” “而且他也是跟纪桐城他们中同样的毒而死的。”顾明说道,满是疑问:“这毒莫不是银城人手一瓶?” “妖僧灭陀当年反出无相天身受重伤,被一路追杀。西域各地他避无可避,只得藏身在这银城之中。银城虽属南启,县太爷也是咱的朝廷命官,但实则西域与南启两不争也两不管,妖僧在此城疗伤修行四年之久,后来才回的西域强势接管了无相天。这城中有他制的毒,也不奇怪,没准还有他的传承呢。”辰远说道。 “这就是咱的土地,咱为什么不管?”顾明问道。 “银城当年是我南启的软蛋皇帝冉立割给西域的,当年流沙坡一仗打输了,割了天狼六郡。”辰远说道。 “天狼六郡?”顾明问道。 “小明啊,当年我说要带你下山闯荡,叔不同意。你看看,没国仇家恨也就罢了,连本朝的历史都不知。”辰远说道。 “爹说,我们超脱于王权更迭,改朝换代跟我们没关系。”顾明不好意思地挠头。 “一家人,老大当家和老二当家固然谁当都无所谓。”辰远顿顿,正色道:“可外人要是跑过来要当家做主,改你祖宗牌位,那便超脱不得,得超度他。” “那是自然!”顾明也正色道。 辰远笑笑,又接着道:“说是天狼六郡,其实就是六座城池。我南启与西域边界为一道弓形,六郡便刚好扎在这弓臂之上。最北为青岗城,最南为孤烟镇,这银城最小,也在最中间。若是搭一支箭在这弓上,便是搭在了这银城上。故而这天狼六郡乃是边防重地,由此六郡,便可西北望,射天狼。” “这么重要的城池,就给割了?”顾明问道。 “当年流沙坡一仗,太子亲征,打输被俘虏了。皇帝冉立跟西域立了盟约,用天狼六郡换了太子。”辰远道,“太子折了三十万大军,回京后也因为此事被二皇子打压,失了根基。冉立不久后也废了太子,传位给了老二,二皇子便是当今太上皇冉雄,也是现今皇帝的二叔。” “怎么是二叔?当年的二皇子没有传位给自己的子嗣?”顾明不解。 “冉雄仅一子一女,仅有的一子便是现今的定西王冉征。”辰远说道,“冉熊确实文韬武略,登基后休养生息不足五年,便率二十万将士御驾亲征,儿子冉征也骁勇善战,实乃将帅之才。父子二人仅用一年时间,便将西域人打出了天狼六郡。” “合该如此!我之山河,寸土不让。”顾明也是颇为热血沸腾地道。 “可这天狼六郡的处地实在特殊,若有地图,你看一眼,便会觉得,这六郡像是本来就该归西域似的。”辰远道 “为什么?”顾明不解。 “你与代二那夯货是如何到的此地?”辰远反问。 “我二人下山游历江湖,那夯货几日后说先去北胡,见识见识异域风情。自北胡游历几日之后,便一路往西到了西域,他又说西域也没什么意思,看来是哪儿的人还是得待在哪儿,于是我二人便从西域折回中原,便到了此地。”顾明说道。 “那便是了,你们没有经过那一片沙漠。”辰远道。 “什么沙漠?”顾明问道。 “你看这城外青山环绕,水草肥美。可只需往东二百余里,便换了颜色。在天狼六郡与我中原腹地中间,是一片大沙漠。有多大呢,将弓臂最上头的青岗城,与弓臂最下头的孤烟镇,用一根弓弦连起来,再拉半个满弓,就这么大。全是沙子,仿佛全天下的沙子,都在此处了。”辰远说道。 “竟是这样?”顾明惊诧,又道:“那我们打下天狼六郡,可真不容易。” “是不容易,每次大军穿过沙漠,都会十去其一。”辰远叹道,“而且西域的敌人可不会给你休养的机会,一般都早已提前几日在沙漠边上等着了,我军才出沙漠,便立马要打一场硬仗。一方是以逸待劳的精兵强将,一方是精疲力尽的远行之师,故而每次大战,都很惨烈。” “这样都能打赢,不愧是我南启好儿郎!”顾明愈加激动。 “赢了,也输了。”辰远又道。 “哥哥此话怎讲?”顾明不解地问道。 “你知当年太子那三十万大军是怎么折的么?”辰远又反问道,见顾明不语,又说:“当年西域犯边,太子不知听了哪个谋士的计策,将天狼六郡每郡五万的戍边将士全部集结在一处。欲兵合一处,永除后患,开万世之太平。起初打退了西域的进犯,太子贪功冒进,意图乘胜追击荡平西域,若是功成,从此地位无人可撼不说,还可青史留名,是开疆拓土的千古一帝。”辰远说完叹一口气。 顾明也叹一口气,又听辰远如梦呓般说道:“三十万将士,深入西域,竟再也没有回来。跟着太子的野心与幻想一齐消失不见。” “全军覆没?一个人也没回来?”顾明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莫说活人,连尸首都没有送回来一具,只是一年后,冉立用天狼六郡换回了太子。”辰远道。 “太子没说这仗怎么打的?”顾明问道。 “说是太子回来后就一直不正常,平时与常人无异,但凡问起此事,嘴里便一直念叨‘没了,全没了,一回头,全没了。’,然后便疯了般大喊大叫。时间一久便无人敢问了。”辰远道。 “哎!若不那般用兵,也不会落得如此了!”顾明替那位太子悔恨道。 “是了,所以我说后来的二皇子,赢了也输了。”辰远点点头看一眼顾明,接着道:“当年三十万戍边将士,兵分六处,每郡五万。五万不多不少,若遇进犯,足可撑到相邻的城池支援。每座城池不但要打下来,更是需要守的。当年父子二人将六座城池打了个遍,可当打到第六座的时候,前五座已又被西域人占了去了。因为算上沙漠中的折损,和刚出沙漠的一战,二十万大军已折损了两成了,实在不敢再分出兵力去守城。分出去的少了,守不住城,分出去的多了,怎么打下一座,下下一座?所以父子二人前脚攻下一城,正要再下一城时,刚攻下的城便又被西域占领了。” “西域妖人真是奸计频出!这样下去岂非要耗死我们!”顾明已开始磨牙了。 “冉雄也看到了最终的结局,要想破此绝境,还得再有十五万大军才行。可几年前才损三十万,现今又带出来二十万,南启人口再多,也没法短时间凑出十五万的可战之力。”辰远叹道。 “那这天狼六郡,我们是如何收复的。”顾明问道。 “这便是那定西王冉征的一腔孤勇了。”辰远说道,“他对他父王说,父王只管回去磨砺兵马,孩儿在此以命换命,豁出一年时间,再杀他十个来回!西域人口不足我朝一半,我一命换一命也换得他断子绝孙!等父王一年后带兵来援,能守则守,守不了,我便再杀他十个来回!老子换完他西域最后一个孩子的最后一滴血!说到血涌时,竟在他父王跟前称起了老子,冉雄也未怪罪。”辰远讲完也是气血翻涌,目露精芒。 “英雄!真英雄!”顾明跳起来夸赞,一腔热血无处释放,从背后抽下单刀,将路面劈开一个大口子。 “可冉雄毕竟是皇帝,不似冉征般一腔孤勇,都没考虑便拒绝了。可冉征的二劲已经上来了,将士们也被点燃了,冉征一把夺过皇帝佩剑,号令将士道:‘受轻伤的全部出来!送陛下回京!其余人,跟我赴死!走!’于是给那位冉雄陛下留了不到千人的小队,带着疯了一般的将士,喊杀震天地杀了回去。”辰远说道。 “咱这位英雄也真大胆,就不怕陛下降罪。”顾明说道。 “当时军中陛下已号令不动了,唯冉征之命是从。冉征也告诉冉雄说,他并无反心,待日后要杀要剐随便,只是今日必不能咽了这口鸟气。皇帝也无可奈何,都这样了,便也没回京,跟着儿子硬是又杀了一遍,又损了两万多人。冉征不悲反喜,说道没想到,还可以来回杀他个七八遍。”辰远着笑笑,道:“眼看着就要杀第三遍了,西域的使者来了。” “使者?来干啥?”顾明问道。 “请和。”辰远道。 “请和?”顾明惊讶地问道。 辰远点点头,笑道:“是,也不知是西域被这样同归于尽的杀法杀怕了,还是冉征的豪言壮语传到了西域王庭的耳朵里给吓怕了,总之是来请和了。” 顾明也笑了,说道:“这国与国莫不是也跟人与人一样,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怕一心求死的。” 辰远被顾明说的哈哈一乐,又接着道:“于是便有了现今的局面,西域明面上归还了天狼六郡,保证不再进犯,而南启也不可在城内驻军。天狼六郡作为两国的自由城,两国人都可来此经商,居住,但都可归南启管辖,南启可派官员和一定数量的兵丁,作保护百姓之用。” “这样也好,起码不会再流血两败俱伤,只不过城中有了异国人而已,京城不照样有么。”顾明道。 “故而这里成了最自由的地方,也成了最混乱的地方,罪恶最多的地方。”辰远道。 “已经很不错了,至少百姓有的活路。徐徐图之,早晚有一天完全掌控。”顾明道 “是啊,不论两国如何敌对,普通的善良百姓之间,又有什么仇恨呢。”辰远道,“就这,咱的定西王还不准备答应呢!扬言一定要杀到自己只剩一兵一卒。是被冉雄夹住了头,捂住了嘴一顿巴掌后,才去接见了使臣的。”辰远说完笑出了声。 顾明也笑笑:“没想到定西王的一腔热血,歪打正着打怕了西域王庭,解了难题,立了大功。” “是,也因为这件事,让他跟皇位没了缘分。”辰远又道。 “为啥?就算当初定西王违逆圣意,可结果是好的。”顾明问道。 “是,皇帝御驾亲征,带二十万将士,只一年便班师回朝,战死不足四成,收复天狼六郡。这战绩上至王公下至百姓无一人不称赞。”辰远道。 “对啊!而要论首功,便是定西王冉征了。”顾明道。 “皇帝也没否认冉征的功劳,甚至大肆封赏。但也亲口说了,通过此战不难看出,冉征没有可以当帝王的德行,只有当将帅的本事。然后封地临泽州,号定西王,领军十万,镇守临泽。后来便主动让位给了当年被他夺嫡了的太子的孩子,说皇位本来就该是他的,就是现在的皇帝——冉勤。” “那这冉雄看来还真的是没什么私心,一心只为了江山社稷。”顾明道。 “文武百官和天下百姓都这么说。”辰远道。 第三章、宁强赌坊(二) 辰远跟顾明终于落在宁强赌坊的墙头时,代二早已候在院中多时了,换了七八种坐姿,又打了两套拳法,终于看到了二人的身影。 “咋这么慢,快走。”代二催着二人下来。 顾明领着辰远就要进赌坊的地道,听得代二喊道:“这边这边。”两人看向代二,代二指着屋子。见顾明露出疑惑的目光,代二颇为自得,道:“尽数解救,全在屋里了。” 顾明道:“不是让你等我们前来,一起进去么?” “嗨!里边看守的人全让你扫完了,能有啥事。”代二不以为然。 “你这……”顾明一时语塞没有什么词来说代二,“若想让他们出来,我不会跟你一样将他们找几辆马车尽数拉去后家川么?” 代二还欲说些什么,辰远道:“无妨,我再进去看看。”说罢一闪身进了地道,顾明紧随其后,只留代二在原地挠着头,想跟进去,又没去。 辰远和顾明走在昏暗的地道里,地道狭长,但并无分支,只有一条。左右两边各掏出十几个窑洞来当作房子,粗木横竖交织着封住洞口,挂着铁链,跟普通的牢房没什么两样。每个牢房边上,都插着一根火把,有的仍然亮着。右边有几间不似这般简陋,洞口掏得方方正正,比别的几间大些,还装着一扇对开的门。门内也不似其余的牢房般,只给地上铺一层麦草就算是床了,这几间都有像模像样的床,被褥也颇为软和,只是大都有些血迹。看来有的是一笑堂的看守住的,有的便是烟绮她们遭罪的地方了。地道的正中央是一大块圆形空地,周边没有屋子,正中间有一石桌。桌上空空,桌边不远处也铺了一层麦草,地上放着两坛酒,麦草上吃食散落,酒盏七倒八歪,有的碎在旁边的地上。地上不光有碎片与残渣,还躺趴着七八个人。看来不久前这些看守正在饮酒作乐,便被顾明给送走了。 辰远挨个屋子看了一遍,甚是仔细,有几间还扒开地上铺着的麦草,也并没有什么发现。对顾明道:“就是普通的地牢。”顾明闻言也点点头。 “只有一点我不大明白。”辰远又道。 “哪里不对吗?”顾明问道 “他们如何如厕?”辰远问道,“这地牢没有一处角落是茅房。”辰远紧接着道。 “或许是有粪桶。”顾明说道。 “也找不到半个桶,甚至闻不到臭味。”辰远道。 “被关在这里的人在他们眼里牲口都不如,怎么会给他们端屎倒尿。”辰远又道。 “那就是茅房不在这地牢,在外面。”顾明道。 “那也太麻烦了,这里有很多的残疾人,行动不便。谁会一天三番五次地把他们弄到外面去上厕所。”辰远又道。 “出去问问那些屋里的孩子,不就知道了。”顾明道。 辰远点点头,又道:“这里日夜都是惨叫与哀嚎,会不会有人听到过地下传来的声音。” “应该不会的,这地牢的顶离地一丈有余,土层留得还是很厚实的,那屋里是唯一的出入口。”顾明说道。 “一丈,那还真是插翅难飞。”辰远说罢一指剑气斜着打在顶上,顶上出现一个二指宽的黑洞,但并没有光透下来。辰远又道:“你看,凭我的内力,都无法击穿。就算这里一夜无人看管,凭这些个孩子或是姑娘,谁又能靠打洞跑掉呢。” 二人出了地道,看见院外的代二蹲在那里正着地上看。 “咋了老二,腰子掉了找着呢?”顾明调笑一句。 代二看一眼出来的二人,道:“来看,这块砖无缘无故自己裂了。”代二比划着,“真的,啪的一声。”顾明和代二笑笑,什么也没说,径直走向代二安置孩子们的那间屋子。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什么能令辰远怕的事,他一定会怕推开这道门;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什么辰远怕见到的景象,那他一定会怕门内的景象。尽管辰远见过了已经被残害的孩子们的样子,也心里有了准备,但他还是难免的颤抖,心房剧烈地抽疼了两下。 世人能想到的酷刑,仿佛都出现在了这个屋子里。屋里有近二十个孩子,唯独身体健全的是两个约莫十三四的小姑娘,衣衫艳丽但破烂,是被撕扯的,脸上和破烂的衣服处,都露出伤来,鞭痕累累,亦有刀伤。其余的大都是男孩子,缺胳膊少腿的已是最平常不过,只在伤口处简单的包一下上点药,只等长好了拖出去乞讨。有一人脸皮和头皮都没了,献血淋漓,但起伏的胸膛告诉别人他依旧活着。有一人下身整个没了,整个人放在一张有四个小轮子的木板上。有一个女孩,相貌不及普通人,被削了四肢,装进一个酒坛子里,只露出一个头来,两条长长的麻花辫搭在坛子两边。另一个孩子…… 辰远看不下去了,出了门来,问代二道:“他们怎么都昏睡了?” 代二垂下头了:“我进来后全是惨叫哀嚎之声,叫得我心里难受,我看他们也痛苦,便封了他们大杼穴。” 辰远点点头道:“也好,至少他们觉不得疼了。” “这帮狗嚼的杂碎,把这些个孩子生生折磨成这个样子!”代二咬牙切齿道。 “他们发现缺胳膊少腿的人们看惯了,要不到多少钱了,便做出了更惨的样子。”辰远叹口气道。 “就没人管管问问?”代二道。 “这里早先常年交战,交战过后实际上哪一国都不怎么管理这里。形形色色的人这里都有,有时几步都能碰到一个通缉犯。周边帮派林立,各处山匪横行。有点残疾人,再正常不过了,不说的话以为打仗弄的。”辰远道。 “妈的!还有没有王法!”代二骂道。 “有啊,明面上有咱南启的律法。暗地里谁拳头硬谁就是王法,只要别掀到明面上来。”辰远道,“若这拳头最硬的人是个大善人,便是此地所有平头百姓的福气,若拳头最硬的人是纪桐城一笑堂之类的,那可不就是这样么?” “那就真没治了。”代二叹气。 “怎么没治了,现在明面上现在没人管了。”辰远道,“县太爷死了。” “死了还好,啥事都不管,活了死了一个球样。”代二依旧生气。 辰远笑笑,道:“死了是好,至少现在暗地里的拳头一家独大了。” “谁?”代二道。 “小明呀。”辰远笑道,看着皱眉的小明紧接着说:“当地最大的拳头被你给灭了,你自然是最大的拳头了。” 代二激动地站起来说:“对啊!没人管,我们管!不能再让可怜的孩子遭这罪了。” “可两国有约,谁也不可掌控这里,干涉这里的自由贸易。”顾明道。 “江湖势力他管不着,又不是军队。”辰远说道,又问:“知道彭太平么?” “自然知道。”顾明答道,“武林总督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顾明说完笑笑。 “哈哈,他与你爹争雄二十载,老想打赢了你爹,合并了孤峰。你看不惯他是应该的。”辰远笑道。 “倒不是为这,是那老头子总是满口的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一直劝我爹将山门立在孤烟镇,将边防重地替朝廷守住。我爹不答应,他便一直想打败爹,吞并了孤峰,然后指派我们去孤烟镇。光挑山门都好几次了,还好没成功。”顾明没好气地道。 “不过说来也怪,你爹跟谁打都是平手。”辰远笑道,“你看凌云殿的柏苍,打了多少年,不管有什么进步,一直就是平手。”说完看一眼代二。 代二和顾明都没说话,辰远又道:“那彭太平不就是,江湖势力入主青岗城,不见得西域放出一个屁来。” “对,咱也学他,把这儿管了!啥为国为民的我不知道,总之不能再有歹人在此地作恶。”代二说道,“咱也成立个什么帮派,管上!”代二愈发坚定了。 “这都是后话,先把眼下的事儿扫清吧。”辰远道。 “眼下还有什么事?该救的救了,该杀的杀了。”代二道。 “好多事还想不明白,想问问这些孩子。”辰远道,说完又在顾明耳边低语了一句什么,只一刹,代二想把头展过去听,辰远已经说完进屋去了。 “他跟你说啥?”代二问顾明。 “若想让你知道,何必说悄悄话。”顾明笑道,“你进去自己问呐。” “哼,两个大男人一天跟贼婆娘长舌妇一般,扑簌簌、扑簌簌的。”代二冷哼一声,跟着辰远进了门去。 屋里只有两个醒着的孩子,就是那两个健全的女子。两个女孩子挤在一起,一个发抖着,另一个目光呆滞,空洞地看着前方,眼睛眨也不眨。辰远缓缓走过去,蹲下来,手慢慢要抚上那个女孩的头,女孩闭上眼睛猛一缩,尖叫一身,抖的更厉害了。辰远道手僵在了半空,轻声道:“别怕,我们是来救你的。别怕,没事了。”女孩睁开眼睛看着他,看着眼前还满温柔的美男子,抖的更厉害了,她们的遭遇已经让她们不相信眼睛能分辨出这是人还是恶鬼了。 “别怕,他问什么你说什么就是了,没准还能找到你爹妈呢!”代二跟进门来,跟二人说道。 姑娘看到代二进来,身子慢慢不抖了,也不缩成一团了。这个人砸开地牢所有的门,将他们带了出来,动作很轻柔。有个被铁链拴着的锯了腿的人,满身的脓疮,他也没嫌脏,用草裹着也抱了出来,来回十几趟,想来不是坏人。 “你们是怎么被抓的……”辰远问了很多问题,两个女孩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遗憾地收起方巾。 “那我再问你,你们被关在地牢时,在哪里如厕?”辰远忽然显得前言不搭后语地问道。 女孩本已不哭了,闻言后捂住脸,又嘤嘤地啜泣起来。 “你问这干啥!”代二粗着脖子问道,“哪有问姑娘问这的!看给人吓的!”代二好容易逮住可以训斥辰远的机会了,可神气了一把。 辰远正待解释些什么,耳边想起了一个毫无感情的声音。 “在桌子上,我们是狗,是畜牲。我们是玩具,是宠物,主人想让我们活,我们就活,主人想让我们死,我们就死。被主人拴着脖子牵上桌子拉尿,我们就尿,宠物被主人看着拉尿,有什么可羞耻的。”旁边一直双目空洞,一语不发的女子说道。她说这话时,双眼依旧空洞地看着前方。 辰远听完一语不发,低着头思忖着什么,口中喃喃自语:“原来在那里。” 这是顾明也进门来,辰远问道:“这么快,完了么?” “完了,那有何难,稍微练过两天铁砂掌的都随随便便。”顾明道。 “顺利吗?”辰远又问。 顾明点点头,道:“神不知,鬼不觉。” “你俩在说啥啊!”代二急的手伸进衣襟里将胸毛挠的沙沙响。 “走,你马上就知道了。”辰远笑道。 “干啥去?”代二问。 “参观茅房。”辰远道,说完已跟顾明出了门,朝着地道入口那间屋子走去。 代二被气的不轻,心说茅房有啥好参观的,这人一天云里雾里的,整个就是个疯子。顾明本来也正常的,现在跟着大疯子,也成了个小疯子。我可不能跟着他俩走,还有这么多孩子要照顾呢,得留一个正常人。 “来呀他二哥,这事儿没你可不行。”辰远在洞口对着代二喊到。 “我不去!你俩被屎爬牛夺了舍,我可是正常的。”代二道。 “别废话,让你来你就来。”顾明骂道。 代二不知道嘀咕了声什么,缓缓向着两人走去,又不放心地看看旁边的屋子。 “放心,这宁强赌坊开门最晚,关门最早。晌午了开门,晚间本应是生意最好的时候,它却早已关门了。这会儿不会有人来的,丢不了。”辰远说道。 代二这才迈步走来,理也不理二人,率先跳了下去。 第三章、宁强赌坊(三) 三人走过半截长廊,来到了正中间的圆厅。辰远绕着石桌转了一圈,笑着说道:“原来这儿便是茅房。” 代二连忙跑过来,半蹲着让眼睛跟桌面一般高,问:“屎呢?” 辰远一笑,说道:“这长石桌看似是在一个方墩上架了一个桌面,是上下结构。实际上,是左右拼起来的。” 顾明也走过来,一吹戳面上的尘土,说道:“是,做工很精细,稍微落点尘土,便看不到这条细细的逢了。” “其实咱们还是没有明察秋毫,不然不难发现,石桌两边的地上,都有滑动过的痕迹。”辰远道。 “不是拉在桌面上啊?”代二这才反应过来。 “石桌是左右结构,可以向两边滑动,分开一尺左右,人便可以蹲在上面如厕,不知开启它的机关在哪里,总不会每上个厕所,就要人挪一次。”辰远道。 “他们掏一间茅房不就行了,这大费周章的,又是桌子又是机关,腾个屎尿这么费劲!”代二说道。 “我问你,你若是在路上随便捡到一颗石子,会不会找一个精美的锦囊将他装起来?”辰远忽然云三雾四地问代二。 “我有病啊!我咋不打下自己一颗牙来把那石子镶上去呢?”代二没好气地说道。 “那便是了,因为它不配。”辰远说完目光又落在石桌上,缓缓道:“那便说明,这底下的粪坑,配的上这费尽心机要掩人耳目的机关。” “让!”顾明只说一个字,从背后抽出单刀,准准劈在石桌中间的缝隙上。石桌似豆腐般被从中一切刀底,顾明手腕一翻,将刀身横起,两半石桌向各自的一边飞去,轰隆一声同时陷进了两边的土墙中。一个二尺圆的乌黑的洞口,随着尘埃落定,缓缓出现在三人眼前。 “嚓”、“嚓”两声。两声火石摩擦的声音,然后洞中亮起了微弱的火光。三人围至洞前,一张小脸,将眼睛眯成一道细缝,嘴角上翘带着邪笑,仰着的脸刚好跟洞口齐平。在一个小火把的映照下,格外瘆人,就像地下长着一张会阴笑道脸一般。 “聪明娃!”代二失声叫到,“你咋在这儿!” 聪明娃还是挂着邪笑,阴森森地看着三人,并未言语。 “你不是在后家川的宅子里吗?”代二问道。 聪明娃桀桀桀地笑出声来,根本不像一个小孩能发出的笑声。 “从你把钥匙故意掉在地上之后,就找机会溜了吧。”辰远半天没说话,突然说道。 聪明娃又桀桀桀地笑了几声,开口道:“聪明,谁会防着一个小孩子呢。”他一开口,三人明显都是一愣,这根本不是小孩子的声音,雄浑的都快赶上代二了。 “怎么回事?”代二简直被惊掉了下巴。 “西域童佬功。”辰远道。 “到底不愧散仙之名,真真是见多识广。”聪明娃称赞道。 “此等邪功,有违自然之理。几岁开始修炼,样貌便停留在几岁。是把人生长所需的精血,全部耗在功法上,故而功力增长极快,随着年岁增长,功力越强。只是修到二十三岁,人自身便不会再生出让人生长的精血。”辰远说道。 代二和顾明闻所未闻,二人俱是惊骇无比。 “所以说这功法顶多也就练个十几年,也就停滞不前,没法再练了?”顾明问道。 “非也,刚才说的,这功法练到这里,也就有违自然之理而已。可是能选择这种功法来修习的人,又岂会只修到二十三岁便甘心停滞不前呢?”辰远道。 “于是接下来,便是有违天理了。”辰远说着,目光冷冷地注视着坑中邪笑的小脸。“二十三岁之后,若想功力继续精进,自己没有生长精血了,怎么办?别人有啊!但别人的精血,不是每个人的都可以用的。若是那人的血能与他的相溶,便可成为他的血药,被他抽干精血而亡。若是不能相溶……” “不能相溶,便怎样?”代二颤声问道。 “不能相溶,你定然也不会好心到放他们回去吧?”辰远问道,而后又说:“我猜那满屋子的孩子,跟枕春院的妓女,尽是不能相溶的吧?” “哈哈哈哈!”聪明娃大笑一声,道:“好一个七窍玲珑的散仙,你才是聪明娃!” “纪桐城只是被你摆在明面上的棋子,就算有一天谁因为孩子的事找到了这里,也只是会查到他干的这些勾当,他干的越残忍,对你的掩护就越大。”辰远道。 “不错,说下去。”聪明娃鼓励辰远道。 “因为血药要心甘情愿,不能有一丝的抵触与恐惧,才能抽得顺畅,否则也会乱了你的气血。所以纪桐城在你用孩子们作血药之前,要扮好人,安抚得孩子们高高兴兴平平顺顺的。”辰远深吸一口气,接着道:“那后家川的宅子,便是你的血药储备库。直到你炼化完一副血药,才会过去挑选新的血药,然后让纪桐城给你送到此处。能用的,炼化,不能用的,便任由他们随意处置。” “哈哈哈哈!你竟似整天跟在我身旁一般,了不起,了不起!”聪明娃赞叹着。 “好人当然不能亲自出面去抓孩子,那坏人就得有人来当了,这为你四处伤天害理的,便是一笑堂。”辰远道。 “不错!这种小帮派,能被区区一个顾孤的儿子就随手覆灭的小帮派,为何会在这银城中扎根这么久,不靠他祖宗我,靠谁!”聪明娃猛地大声说道,一头散发无风自舞。“他为我跑腿办事,我给他提供庇护。这银城虽小,可两国白花花的银子可是打着浪花的朝这里滚的。”聪明娃又道。 “祝强是你打瘫的,纪桐城也是你杀的,王品是你杀的,汪蕴山也是你杀的。”辰远道,“并且你跟祝强定然是有些什么关系的,他为了给你抓孩子是真的用心,除去专门去抓的,有时顺路都会抓来一两个。而且你在后家川时,用毒杀了纪桐城与王品,唯独将祝强弄瘫了,留了一命。想来是怕我们从他嘴里问出点什么,弄瘫了他,他便不觉得疼了,而且你有信心能过了此次危机,回去将他医好。” “啧啧啧,厉害。”聪明娃的眼睛不由得亮了起来,是发自内心的赞叹。“不错,祝强是我弟弟。”聪明娃又道。 “你叫祝宁?”辰远问道。 “你怎会知道?”聪明娃笑着反问。 “烟绮说过,连一笑堂的堂主,弄伤了祝强这个一笑堂的老二,祝强都要原模原样的还回去的。而这赌坊的名字,强便是你弟弟祝强,你便是那宁吧?” “你怎地什么都能想通,一会儿把你脑袋拧下来之后一定要打开看看里面是怎么长的。”祝宁认真地说道。 “回头想想,实在不难猜。就算王品和纪桐城的中毒,能用包着钥匙的锦囊解释通了。可祝强呢?自始至终只有小明动过他,除他之外,也只有你开完门回来时在他胸口打了几拳。小明手里的分寸,我是清楚的,你也会清楚的。”辰远说道,“而毒也恰恰不在包着钥匙的锦囊上,因为你不知道我用不用钥匙,什么时候用钥匙,锦囊湿着只是因为纪桐城害怕而流的汗罢了。” “哦?那我将毒下在了那里呢?”祝宁笑着问道。 “牙齿,你自己的牙齿上,你自己有解药,先服了解药的。”辰远道,“你唯一的一次接触纪桐城,就是咬了他大腿一口。而王品就太简单了,那么忠心的狗腿子,又不会武功,没人会注意他,也没人会注意你这个孩子,你随时可以神鬼不知地毒死他,不让他发出一点声响来,让我们以为是他舍命下毒。而你在故意掉下钥匙时,也是在引着我按着这样来想。”辰远说完摇摇头,似是很懊恼。 “是啊,谁会怀疑一个孩子呢?尤其还是在那里的可怜孩子。”祝宁桀桀地笑道,又说:“我都有点舍不得杀你了。” “你若自信杀的了我,在后家川就动手了。”辰远说道,“练这邪功的人,在吸食完一副血药之后,需要用八十一天来炼化。这八十一天,越到最后的几日,他的功力便越浅,到最后一日时,就还不足原来的一半了,若是再无新的血药,就会渐渐失去功力,功散则身死道消。”辰远说完笑笑,又道:“而你那时说你被纪桐城买来七十六日,其实是还有五日,就到了八十一天了。故而你现在的功力,也就堪堪只剩六成。” “你还真是知之甚祥啊!”祝宁赞道,“不错,在后家川我没把握能杀你,但在这里,就不一样了。”祝宁笑得更得意了。 “这茅坑被你这么精心布置,想必是有什么不同的。”辰远有点忧心忡忡。 “咋?打算臭死你爷爷?”代二笑着问道。 祝宁依旧笑着,并不回话,只道:“你看。”说着往后退一点,贴着洞壁,将小火把照在脚下。 三人向下看去,代二道:“我说这货怎么会站在茅坑里呢,也不嫌脏臭,我半天也没闻见臭味,原来是站在木板上。”只见二尺宽的洞内,祝宁的脚下,卡着一块同样圆形的木板,似锅盖般,将他脚下的洞口盖了个严丝合缝,一点味道都没窜出来。 “这有什么?”代二问道。 “这盖子下是什么?”祝宁反问。 “屎,尿。还能有啥,有你爹的狼心狗肺吗?”代二骂道。 祝宁被骂了也不生气,反笑道:“对,是很多屎,很多尿,而且攒了许久了。” “你在我们发现洞口时,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着火石,点燃火把,想必不是为了照亮,让我们看你看得清楚点吧?”辰远问道。 “哈哈哈哈!我真是在说每句话之前都得夸一声你聪明啊!”祝强笑道,“你知道屎尿的气味,除了臭,还有什么用吗?”祝强又问道。 “不知。”辰远很诚实。 “嘭!”祝强拖着长音,又道:“一声过后,什么都没了。” “爆炸。”辰远道。 “对,堪比火药。有过之无不及。你们会被炸成重伤,然后被活埋,动弹不得,活活憋死。”祝强狞笑道。 “放你娘的屁,你炸一个老子看看!”代二说着一把夺过顾明手中单刀,冲着祝宁就要劈脸砍过去。 辰远看着与此同时祝强抬起的右腿,眼看就要一脚踏断木板。 “停!”辰远大喊一声,代二和祝宁都停下了动作。 “年轻人,别冲动。给自己留点时间,反正早晚得死,别当个糊涂鬼。”祝强又桀桀桀地笑着说道,脚缓缓落回木板上。 “看来我们非要被炸死不可了?”辰远问道。 “避无可避。”祝宁笑道。 “威力那么大?能炸到出口那里?”辰远问道。 “哈哈,你可知这木板下的构造?你以为只这一个直通通的深洞吗?”祝宁笑道,“木板下的洞壁上,四通八达,无数鼠窝般的地道铺满了牢房下所有的地方,你们脚下踩着的地方,能爆炸的气也灌的足足的,你一息间就能从这里跑至洞口,再飞上去吗?” “那你岂不是也葬身此地了?”辰远问道。 “你再看。”祝宁更得意了,朝旁边跨了半步,露出身后的一个洞来。洞斜向上开,看样子通向地面。 “这洞里可是一点能炸的气都没有,也足够深。我踏烂木板丢下火把的瞬间,刚好借力向上一跃。天塌地陷,我逃出生天。”祝宁得意地道。 “你可真是把退路安排的明明白白的,早想到有这一天了吧?”辰远问道。 “是,我若是人在外面,这里被端了,端了也就端了。我怕的就是被端时我刚好就在这里,可不得留些退路。”祝宁道。 “可这里被败露时,你人在后家川,明明可以混过去的。”辰远不解道。 “还不是因为你。”祝宁说道,说完又看向顾明:“还有你。” 不等二人疑问,祝宁又道:“一个也就罢了,两个主子最想杀的人一块儿来了。我若是杀成了,省去主子多少功夫,我的愿望也就能满足了!解脱了!哈哈。”祝宁说完仰头大笑。 “你主子是谁?为何想杀我二人。”一直没说话的顾明此时问道。 “这你就不用知道了,死了变成鬼就什么都知道了。在天上慢慢观看,后面精彩的很呐。”祝宁笑得有些忘形。 “我就一个问题。”辰远道。 “问吧,只要能告诉你,我是一定会让你做个明白鬼的。”祝宁说道。 “为什么选在此地?”辰远问道,“是你选的,还是你主子指定的?”辰远又道。 祝宁瞳孔一缩,大喝一声:“留你不得!”右脚猛地踏断脚下木板,将火把扔了下去,人借力向后激射进了洞中。 三人也赶忙朝后一跃,只听轰隆隆一阵巨响,宁强赌坊的整个后院连带着正屋都塌陷进了地下,高高的院墙和大门都还在,墙内就只剩一间侧房安然无恙,就是孩子们待的那间。一阵灰烟落定后,这里便如地震完后,两国又在此地交战了一番般惨烈,房屋被夷为平地,满地的瓦砾,门窗柱梁噼里啪啦地燃烧着。地上一个深坑,像是焚烧着尸体般往外喷着臭气与火苗。一片废墟,满目疮痍。 忽然瓦砾间传来声响,一处突兀的鼓起,顶开了焦土,如田鼠般探出一个脑袋来。祝宁闭着眼的脑袋钻出废墟,等不急探出手臂来擦去脸上的残渣睁开眼睛,便发出一阵畅快的大笑,笑声充满着自豪。随着自豪而来的,是他听到“嗡”的一声类似剑鸣的声音,伴着脖子上刀刃般冰冷的触感,惊得他发根直立。祝强赶忙抽出一只手来,擦去眼睛上粘着的土渣,然后就看到,辰远三人笑嘻嘻地盯着他,顾明的长到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不可能!”祝强绝望地咆哮着,仍然埋在土里的胸膛剧烈的起伏着,推的脖子周围的废土残渣簌簌地滑落。 “不可能!”祝强睚眦欲裂,咆哮道:“你们怎么出来的!” “我方才跟你说了,小明手里的分寸,我是清楚的,你也会清楚的。记得吗?”辰远说着,呲牙朝祝宁笑道。 “什么!你在说什么!”祝宁吼道。 “我第一次下去时,你在里面有没有听到我说的那句话?” “那句?”祝宁问道。 “凭我的内力,都无法击穿。”辰远笑道。 “听到了,你试着用劲气击穿洞顶,但没有击穿。”祝宁说道。 “哦!那会我看到一片砖自己裂了,原来是你给震的!”代二恍然大悟。 辰远笑笑,对代二说道:“你不是想知道我那会儿在小明耳边说了什么悄悄话么?” 代二点点头。 “我跟小明说,从烂砖那里,沿着我击穿的孔向下挖一个一人宽的洞,动作要轻,留半尺厚的土就停,堵上孔,别让光透进去。”辰远道。 “原来那烂砖是你打的记号。”代二道。 “半尺厚的土,拿头都能撞透,还能出不来?就你会打洞?”辰远又呲着牙,笑着对祝宁道。 “啊!小贼!”祝宁似疯了般大喊。 “小明手里的分寸,你现在知道了吗?”辰远问道,“打这么大一个洞,你都听不到。” “你怎么会知道我埋藏下的手段,提前找好了退路。”祝宁问道。 “我不知道会爆炸,只是知道这桌子下定然有古怪,而出口又显得太远了,不方便跑路,仅此而已。”辰远道。 “我好恨!我有两次杀你的机会,我该直接点燃的!”祝宁道。 “你当然不会。”辰远说,“第一次你若是炸了我跟小明,代二可是在上面的,他虽然还不知道你的底,可你本应该在后家川的,还是个孩子,你是怎么到这地牢的,你解释不清。”辰远笑眯眯地看着祝宁,又道:“所以在我说上去问问孩子们怎么如厕之后,你便笃定了我还会下来,并且你也在赌,看这次能不能带着代二一起下来,同时送走我们三人,我当然要如你所愿。只要桌子掀开,就都得炸了。而代二若是不下来,不用掀开桌子,就能炸了。因为这便等同于把你第一次错过的机会,又给了你一次。但他若是没下来,你依旧是担心的,因为你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你没法掌握,所以可能不会等到跟我聊天。” “所以你第一次就知道,这石桌不对劲。”祝宁声音小了下来。 “当然,我一看到那些尸体,就在想,为什么这些人放着好好的桌凳不用,非要在地上铺了草席吃酒。”辰远笑道,“再一个,石桌两边的地下,有滑动过的痕迹,也是我那时就发现了的。”辰远又把牙呲了出来。 “所以你那些话都是说给我听的,让我耐心等着,等着你来戏耍我。”祝宁哑着嗓子道。 “没有人要戏耍你,是你得意忘了形,太过自大了,觉得已将我们死死攥在手里了。”辰远道。 “是,我觉得,你插翅也难飞了。像散仙这样的人物落在你手里,谁又能忍得住不戏耍一番,直接抹杀呢。”祝宁叹口气道。 “这便是人的本性,对自觉绝对有把握的事,都是不紧不慢的。殊不知行百里者半九十,太过自信往往功亏一篑。”辰远道。 “越是弱的人,越想欣赏强者绝望的样子,越是想感受能把强者踩在脚下的感觉。正是因为他的内心也知道,这样的场景,是他平时做梦也很难梦到的,这辈子可能就这么一次了。”顾明说道。 “哎呀!不错啊小明,分析的非常到位。”辰远看着顾明,鼓了两下掌。 “你若是一确定第二次我们三个都下来了,便二话不说地点燃,现在不就不会被刀架脖子了?”辰远又看向祝宁道。 “你也别得意,我知道落在你们手里没好,黄泉路上等你!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了!哈哈哈哈!”祝宁说完仰天大笑。 “说,你主子是谁,给你个痛快。否则爷爷便把这些个孩子吃过的苦,在你身上齐齐来一遍。”代二咬着牙道。 “哈哈哈!从一开始到如今,你把一切都算对了,你只说错了一件事。”祝宁似疯了般傻笑着。 “什么?”辰远问道。 “本来不打算告诉你的,不过你早晚能想到。汪蕴山,不是我杀的。死的那人,也不是汪蕴山。”祝宁道。 “那还有谁?”辰远问道。 “告诉你也无妨,你不是爱解谜么?便去解吧。”祝宁依旧疯笑着,上下牙间唾液连成了丝飞舞着。问道:“你第一次下来时,桌边有几具尸体呀?” 辰远不语。 “八具,哈哈哈哈!”祝宁疯笑着。 辰远皱起了眉头,看着已像疯了一般的祝宁。 “你第二次下来的时候,桌边有几具尸体呀?”祝宁依旧疯笑着。 辰远不语。 “七具,哈哈哈哈!”祝宁笑得头左右摇晃着,顾明的刀没动,他自己将自己的脖子晃出一道伤口来。 辰远的眉头皱的更深了。 “怎么少了一具呀?因为那具是个活人啊!就一直趴在那里!”祝宁说完不笑了,睁大了眼睛,眼双目突然充血,长大了口却没喊出声,似是被鬼卡住了脖子一般,头一歪,不动了。 “死了?”代二说着赶忙一伸手,搭在祝宁脖子边想验一下。不料手刚到脖子上,祝宁歪着的头突然一偏,一口咬在了代二手上,疯笑道:“哈哈哈哈!你还是输了!这个你没算到吧!只可惜来确认我死没死的不是你!”祝宁红透了的眼睛死死盯着辰远,又道:“去吧,找解药去吧,哈哈哈哈!”说完脖子又一歪,嘴角溢出黑血来,涨红的眼睛,也缓缓淌下两行血。 顾明手腕一翻,将刀背重重地搭在祝宁脖子上片刻,道:“这回真要死了。” 辰远蹲下来拾起祝宁的手臂,搭在腕子上一摸,道:“气破百会,自毁丹田。心还跳着,但也没了意识,也就顶多半刻钟了。”而后一把将他从废墟中提了出来,土随着祝宁被提出又迅速将洞口掩埋。辰远摸遍他全身,掏出一个小瓶来。 “这是解药?”顾明问道。 “我也不确定是解药,还是毒药。”辰远道。 “是啊,无色无味的。”顾明道。 “有时候真是恶人占便宜啊!”辰远感慨,又道:“比如说现在,恶人便可随便在那群孩子里挑出一个来试试,这是解药还是毒药。” “我宁愿毒发,也不愿用孩子试毒,哪怕是那个坛子里的孩子,哪怕那个孩子下一刻就要咽气。”代二道。 “小明,你在地牢中杀了几个人。”辰远忽然问道。 “没细数,几个看守都聚在那儿,七八个吧。”顾明道。 “百密一疏。”辰远道,接着笑笑,又说:“小明,你看我有个外号叫散仙,他们都叫我散仙辰远。” 顾明被这没头没尾的一句弄得有些纳闷,不解地看向辰远。 “你现今也行走江湖了,没个响亮的名号怎么行。”辰远道,看着顾明依旧疑惑,说道:“我看你从今以后就叫,杀人无数——孤峰小明。” “哈哈哈!好!这杀人无数妙极,当真妙极!”代二似是忘了自己中毒,大笑着调笑。 顾明看看代二没有言语,对辰远说:“远哥,先想办法吧。” “我能有什么办法,这毒我也不会解。”辰远垂头丧气地说道。 “来给我。”代二走到辰远跟前,一把夺过辰远手中的小瓶,咬掉瓶塞。 随着代二砰地一声将瓶子摔个粉碎,吼道:“只能这样!它若是毒,我本就中毒了,左右是个死。它若是解药,老子捡一条命回来。” “可你……”顾明刚说两个字,便被辰远打断了。 “可若是他牙齿上没毒,只是为了临死前戏耍我们一次,让我们胆战心惊呢?”辰远道。 “我等不住!我固然可以等到有中毒的反应了再选择赌它是不是解药也不迟。”代二吼道,“可解毒越迟,筋脉受损便越重。与其做一个没有武功的废人,倒不如留一身好武艺,黄泉路上追上这厮一顿好打!”说罢踏两脚祝宁的尸身。 顾明从刚才被辰远打断了要说的话后便皱着眉,此刻听得二人对话,只得说道:“你总是如此冲动。” 代二呵呵笑两声,道:“不冲动,就不会需要你这细心的兄弟了。” 辰远也叹口气道:“眼下只能……” “噗!”辰远话还没说,代二便喷出一口血来。艰难地抬起手来用袖子擦去嘴角血迹,道:“我终究、还是赌错了。” 代二“通”的一声跪倒在地,顾明连忙上前一把搂住他的肩头,不让他趴倒。 “佛、佛说,万事皆有、定数,我合该活到今日,合该、死在此地。”代二艰难地说着,咳出一口血来。 “我既、死在这里,就让我、长眠此地。别费劲埋我,先安顿好、那些孩子。”代二又艰难地伸起胳膊,想指向孩子们在的那间屋子,终是又无力地摔在地上。 “别说些没用的,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家人,什么的。”顾明低沉着声音道。 代二费劲全身力气,将手伸进衣襟,掏出一根金条来:“替我、找个贵的,来、来一发,我一直没舍得,找个、找个,这么贵的。” 辰远和顾明本来笑不出来的,此刻也红着眼眶“噗”地一声笑。 “你啊……”顾明长出一口气,替代二擦去嘴角又溢出来的血迹,想再说些什么。 “咳、咳……阴间的漂亮女鬼们,大爷来了!”代二这句话说的异常顺畅,说完头一歪,没了气息。 第三章、宁强赌坊(四) 顾明抱着代二,半天没动。直到辰远道手按在他的肩头:“随了他的愿吧。” “真就这么放着,不埋了?”顾明低沉的声音有些颤抖。 “他自由惯了,这里有风吹,有日晒,有雨淋。别把他拘束在土里关起来。”辰远道,“再说,他说了要黄泉路上痛打祝宁的,远了还得找。”说完拍拍顾明。 顾明缓缓就着代二道势,将他放趴在地上。站起身来,道:“二哥,放心。我一定找到他的主子,带到这里,结果了他。”说罢长刀入鞘,转身离开 辰远和顾明找到一把锁,锁了赌坊大门,门上贴一纸条“今日歇业”,他俩谁也不想今日有人来打扰兄弟安宁。片刻又找来两辆马车,将孩子们都抱上去,一人一驾赶着向城外走去。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只有两辆马车的车轮“吱溜吱溜”地交谈着,似是在议论这城外的路到底没有城里的平。 等马车晃晃悠悠到了后家川的纪宅,日已上了三竿。 “大哥!那小孩找不到了,就是给我们开门的那个!”烟绮待一开门,便慌慌张张地对辰远说道。 “无妨,刚才跟我们在一起。”辰远道。 “那便好那便好……”烟绮絮叨地重复着,“这孩子,什么时候跑出去的!真不知险恶。”烟绮又道。 代二带来的众女含着泪将两车的孩子一个个的搬进屋里,有人甚至在途中晕了过去,也不知是累的,还是吓的。 “我不知自己究竟是幸运的,还是不幸的。”烟绮叹一口气,泪如雨下。 世事往往如此,最怕比较。一个瞎了一只眼的人正在路上自怨自艾,若是迎面走来一个瞎了两只眼的人,他便多多少少感慨自己好歹还能看见,天南地北,四季更迭,万般美景多少还跟自己有点关系,回家还能看见妻子的容貌,也能看着儿女一天天成长。他便会抬头看见今日的夕阳格外的美。 辰远和顾明此刻也没有出言宽慰,委实不论说什么,都显得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二人来到院中,看着忙碌的众人,不约而同地坐在檐下石阶上。 “远哥,方才……”顾明刚要说话。 “等。”又被辰远打断了。 “等什么?”顾明问道。 “等天黑。”辰远说,末了又道:“一会儿吃饱些,晚饭更要吃饱,说不定两三天再吃不得东西。” “会不会有官兵进去?”顾明担心道。 “不会,这城里兵丁本就不多,维持个治安都堪堪够用。”辰远道,“再说那里可是一笑堂的地盘,短期谁也不会进去,恨不得绕着走。”辰远很笃定。 纪桐城的宅子物资不是一般的充足,这一院的人敞开吃喝半个月,不见得能吃掉一半。吃过中午饭,烟绮又让辰远陪着,从城里拉了满满一车药材回来。受伤的孩子半刻也离不开照看,烟绮俨然已是这宅子里的当家大姐,是这些孩子们的依靠。 晚饭是丰盛的,像是在庆祝逃离魔窟。孩子们忘事还是很快的,年纪越小的,越不知道什么是仇恨,越体会不来能把人浑身气力抽干的绝望和悲伤。有的小孩子已经开始了打闹,枕春院里解救出来的姑娘,有几个脸上也有了浅浅的笑容。人大多时候还是很坚强的,有人固然能独自舔到伤口愈合。但一群遭遇了同样灾难的人聚在一起,悲欢相通,即便都沉默不语,也总能更好地相互鼓舞,搀扶着走出阴霾。 辰远交代烟绮锁好了门,跟顾明一起消失在了夜色中。 蛐蛐此起彼伏地鸣叫着,像极了两个村的婆娘聚在了一处,七嘴八舌地吵着架。不远处山坡上的小野物,窸窸窣窣的在树丛里穿梭着,踏的落叶发出咔咔的声音,偶尔“啪”地踩断了落在地上的枯枝,便突然没了所有的声响,一动不动的停在那里,看看有没有被天敌听到动静,听听有没有什么接近。片刻没有异常,便又窸窸窣窣地穿梭起来。枝头的鸟儿站在树枝上像醉汉一般前后摇晃着打瞌睡,快要掉下来时“咕”地一声惊醒,又将细枝抓牢,眸子又慢慢合上。 辰远和顾明趴在房顶已有两个时辰了,从远处街道上灯火通明,饭庄里传来喝酒划拳的声音,到此刻只有一两家还亮着灯,近些的人家已有呼噜声传来,两人纹丝未动。一只猫儿跃上房来,起初不敢接近,观察片刻后绕着两人各转了一圈,觉得无趣,叫两声走开了。 月光下的废墟格外的清楚,是的,两人此刻正趴在赌坊仅剩的那间屋子的房顶,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白天发生爆炸的那里。 看来是没人来过,代二的尸体依旧趴在那里,没动过位置。祝宁的尸体也在不远处,一大一小两个尸体,将惨白的夜衬得也像死亡般宁静。 二人已不知趴了多久,只觉得身下的瓦都被捂得温热。蛐蛐们也不再叫了,丛林里也没了落叶和枯枝的声音,万籁俱静。就在此时,一阵细微的“簌簌”声传来,顾明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代二尸体前方的洞口,声音就是从那里传来的!只见洞口的浮土诡异地慢慢凸起,由中间向两边沙沙地缓缓滑落。顾明汗毛倒竖,紧张地握紧拳头,慢慢伸向脑后的刀柄。终于,“哗啦”一声,浮土上的瓦砾被顶开,一个人头,缓缓的从洞口钻了出来。人头满脸漆黑,应该是脏污,睁开眼睛,月光下一张黑脸上便只有眼睛是亮的,闪着恐怖的光,如同地狱里钻出的鬼魅一般。顾明屏住了呼吸,眼睛瞪的更大了,辰远则眯起了眼,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浅笑。忽然人头转动,四处打量。任谁若是此刻进来,在月光下看到地上有这样一个转动着的头颅,不被吓出绿屎来,那人不是没有胆,就定然是没吃韭菜。人头忽然转到房子的方向,辰远和顾明赶忙一缩头。等了片刻,“哗啦啦”的声音传来,两人又露出眼睛。洞中的人已慢慢爬出了半截身子,三两息的功夫腿也拿了出来,慢慢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土,“嘎吱吱”活动起筋骨来。 “鬼魅”活动完了筋骨,看看旁边两具尸体,竟“嗤”地笑了一声。并不言语,扎好轻功的姿势,就欲一蹬地便离去。忽然一个声音在耳边想起,在这死寂的夜里如同一个炸雷,炸的“鬼魅”僵住了身形。他听到的是“咕”的一声,就是人饿了很长时间自己还不觉得,肚子忍不住出声提醒的声音。鬼魅惊恐地四下打量,眼神慌乱,如同确信身边有鬼,但就是扭断了脖子到处也看不到一样惊恐。“啪!”一只有力地大手,狠狠地抓住了他的脚腕。鬼魅肝胆欲裂,尿都吓了出来,硬往回一憋,还是难免挤出来几滴,两腿一软,瘫倒在地上。 “娘的!差点饿死你爹。”代二的“尸体”因为脸朝下埋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鬼魅知道了是谁抓住了他,忽然不再怕了。曲起另一只脚,用尽全力向代二的头蹬去。“啊”的一声惨叫划破夜空,惊飞几只熟睡的鸟,鸟儿喳喳叫着骂骂咧咧地落在另一颗树上。鬼魅的余光只见旁边的房顶向自己激来一道白光,像太阳猛地跃出地平线射出的第一道光芒,任谁都避无可避。自己蹬向代二的脚便被扎穿了,一把匕首将他的脚钉穿在地上,稍动半分便撕心裂肺的疼。随白光而来的是两道人影,一道一脚踩在匕首上,怕他拔出脚来一样。另一道半空中从背后抽出一把长刀,一落地便刚好把刀架在了他脖子上。 “这么没耐心啊,我还以为要趴个两三天哩!”辰远笑道。 “哈哈!老子差点打了呼噜,险些坏了大事。”代二的尸体笑着起身,拍拍身上的土,又“呸呸”地唾几口嘴唇上的脏东西。 “怎么回事?”这回换顾明急了,看着两人有说有笑,顾明第一次觉得自己才是个夯货。 “你这兄弟可真是张飞绣花,粗中有细。别看平时跟把脑子放在凌云殿没带出来一样,都是假的。哈哈哈……”辰远笑道。 “一起的里面有一个动脑子的就行了,都动累的很。”代二挖着鼻孔道。 “你白天是不是很不解代二的举动?”顾明问道。 “是,他拿过小瓶咬掉瓶塞,灌了半瓶在祝宁嘴里,然后就摔了瓶子。”顾明道,“还说什么只能这样赌,我就不明白。” “所以你想问,可你把药灌在那个死人嘴里做什么,然后为什么又把另一半摔了。”辰远笑盈盈地问顾明。 “是。”顾明道。 “那些话都是说给他听的。”辰远一指地上的鬼魅,又道:“他光是听到这些话,就以为代二喝下了瓶中的药。” “我不明白他在搞什么,但你打断了我,我就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所以便顺着你们走了。”顾明道。 “看来有时盲目的信任真的是好事情。”代二说着颇为嫉妒的看了一眼辰远。 “你这兄弟真的不简单,你细细琢磨,他做的事真是耐人寻味,心思很缜密的。”辰远道。 “有啥密的,筋肉人一个。”顾明没好气地道。 “你还真是走眼了。”辰远道,“你还记不记得,在后家川,我们发现纪桐城和王品都中毒了之后,他立马想到拿钥匙的孩子,当时不知道他是祝宁,他说孩子会不会也中毒了,跑过去架起来拍孩子后背,让孩子吐出来,惹得咱俩失笑。” “这就细心吗?”顾明道。 “不,他那时就已经想到了一种可能,这个孩子接触过纪桐城。”辰远正色道,“他立马又想到,这个孩子还接触过祝强。而他跟我一样相信你手里的分寸,所以他那时候,就已经开始怀疑那个孩子了。”辰远说完看向代二,代二也不笑了,看向辰远的眼神格外的凝重。 顾明也没有说话,看向代二道眼神,同样变得凝重。 辰远接着说道:“他过去看似滑稽的拍着孩子的后背,其实那几下早已把祝宁的风门、魄户、督俞、神堂四个穴位挨个探查了一遍。” 代二恢复了神色,挠挠头道:“是,当时没发现劲气的游走。” “那时你不知道他练的是这等邪功,尤其还有五日便到了八十一天。劲气早已干涸一半,都内敛用来保命了,不会时刻游走于大穴。”辰远道。 “看不出来啊老二,你还有这心眼。”顾明笑道。 代二尴尬地笑两声,没有跟顾明斗嘴。 “后来咱们三人同时出了这地牢之后,他更是跟我一同发现了不合理之处。”辰远说,见顾明不问,又道:“祝宁在判断自己必死无疑之后,又告诉了我们两件事,一件是汪蕴山不是他杀的,一件是有一个人假扮死尸。一个一心想置我三人于死地的人,为什么会好心告诉我们这些?仅仅就是为了让我想破头吗?” 见顾明低头回想着什么,辰远接着道:“不管他说的是真的假的,汪蕴山不是他杀的,那是谁杀的?死的那人不是汪蕴山,那是谁?我们这么尽力的追查此事,自然不希望真相就在我们眼前就这么溜走,自然要立马去一个人看看,汪蕴山在哪里。”辰远顿一顿,等着顾明跟上思路,又道:“他又说,我跟你第一次进地牢时,有八具尸体,第二次咱们三人一起下去时,就剩七具了。也就是说,在我俩第一次出来后,那具“尸体”就跟出来了。我跟代二在房里问孩子们话,小明你可是在院里挖坑的,也就是说他如果是从那唯一的出口出来的,那就必然只能藏在那个屋子里,只要一出来,就会被你发现。而这个人从我们第二次一起进地牢之后,他才能动身跑。所以在祝宁想让我们知道,他告诉我们这个消息时,这个人可能还没跑远。说不定还躲在不远处的山头,看着院子里的情况呢。祝宁觉得我肯定会想到这里,这便又能分出一个人去,四处查看一番。” “他在死前竟然也在算计着什么吗……”顾明喃喃自语。 辰远接着道:“现在便只剩一人了,所以他便诈死了一下,骗得一人去查探,而后咬他一口。利用我们不久前刚分析出,他把毒下在牙齿上毒死了纪桐城,来让被他咬了的人以为自己也中毒了。然后还专门提醒我们去找解药。” “他为什么一定要想方设法支走我们三人呢?”顾明问道。 “自然是有人需要我们尽快离开。”辰远道。 “便是他么?”顾明看着鬼魅道。 “是他,他若听到我们离开,便会立马出来逃跑。就算我们当时没有离开,也算有事情缠住了我们,探查汪蕴山,或是寻找那第八个人,总之不会再把注意力放在这里了。”辰远道,“可我当时没想到这么深,我居然将祝宁提了出来,从他身上找起了解药。”说完看看代二,“还好代二及时弥补了我的失误,夺过药来倒进祝宁嘴里,片刻后揭开祝宁衣襟让我看到了他的胸膛暴起的血管。确信了这是毒药之后,摔碎了另外半瓶,再说出那些话。这地下的人便能听出来,这第三个人,就算没被支走,也活不了多久了。因为他知道,祝宁装着的这一瓶,就是毒药。” “你们就那么笃定祝宁的牙齿上没有毒吗?”顾明问道。 “当然,他那么的洋洋自得,那么的信心满满能将我们三人留在地下,又有着绝对的自信能逃出生天。他又怎么会在临破土的一刹那,给自己的牙齿上抹上毒药呢。”辰远笑道。 “可祝宁那时已经死了,怎么还能帮代二试毒呢?”顾明问道。 “你记不记得,我说他气破百会,自毁丹田。心还跳着,但也没了意识,顶多还能活半刻钟。”辰远问道。 顾明点点头。 “只要心还跳着,气血就是还在运行着的,自然可以试毒。”辰远看代二一眼,对顾明道:“你这兄弟,医术也不错哩。” “那后来我们走了,他怎么没有马上出来?”顾明问道。 “因为我们失去了兄弟,没有心思去管什么汪不汪蕴山的,还要安置那些孩子。”辰远道,“而且如果我们信了祝宁说的,有一个人跑了,很可能就在附近观察着,那我们就随时可能回来看看。他也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会回来,万一好巧不巧地赶上了,索性等到夜深人静了,再出来。” “其实我也不确定人就在洞里的,我不知道这里还有没有别的暗室什么的,只是祝宁那么着急的想支开我们,那人就一定还在院子里。”辰远接着道。 “而且祝宁死也要保护的人,定然是很重要的。”顾明说道。 辰远点点头,道:“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谎言只有建立在实话的基础上,才更能迷惑人。”而后看了一眼被扎在地上一直一语不发的人,道:“祝宁死前说的三件事,竟有两件是真的。一是有一人假扮尸体逃了,只是没有逃出地牢,而是率先躲进了祝宁身后的洞里。”辰远说道这里笑笑,又缓缓道:“这二么,便是这县衙里死的那个人,真的不是汪蕴山。”说完看看地上一语不发的鬼魅,问道:“对么?县令大人!” 第三章、宁强赌坊(五) “他?他是汪蕴山?”顾明和代二同时叫道,这是连代二也没想到的。 “县令大人死了一整天了,整个县衙一点动静都没有。这一整天就没人进去书房?我跟小明可是听得真切,早起不久,就会有丫鬟端着洗漱的水盆,你夫人要亲自往书房送去了。想来是大人的替身,死了不止一个了吧?夫人早已见怪不怪了。”辰远冷笑道。 顾明和代二听完,俱是惊奇地深吸一口气。 “哈哈哈哈哈……”地上的黑脸鬼魅渐渐地笑了起来,这笑声在这样的环境中格外的刺骨。 “你纵然是知道了这一切,又有什么用呢。”鬼魅说道。 辰远不语,其余二人也沉默着。只听鬼魅说道:“伸张正义么?” “难道不是么?”辰远问道。 “你所谓的正义,就真的是正义么?”鬼魅道。 “莫非残害那许多无辜的孩童,竟不是邪恶之举吗?”辰远问道。 “那是他们的荣耀。”鬼魅说道。 “你已邪功入脑了,想来你的功力,比祝宁还要深厚许多吧?”辰远问道。 “看来你对童佬功真是知之甚祥呢。”鬼魅说道,“不错,他以孩童为血药,他又何尝不是我的血药呢,可怜虫罢了。”鬼魅桀桀桀地阴笑出声来,这笑声似乎都与祝宁师承一脉。 “可怜祝宁,还以为他得了什么不得了的真传,至关重要呢。”辰远道。 “蝼蚁一般的存在,养到头了待宰的肥猪罢了,可惜没熬到那一日。”鬼魅道。 “那你呢?你又是谁的肥猪?”辰远问道。 鬼魅猛地怔住了,像是在仔细思索着什么,考虑着辰远这句话的可能性。不久便展开了眉头,道:“我是不是肥猪,已然无所谓了。” “怎么?”辰远问道。 “落在散仙手里,我总不该还抱着能逃了的幻想吧。”鬼魅道。 “你蛰伏在此处一天一夜,莫不是一出来便想死吧?”辰远道。 “我不想死便能不死了吗?”鬼魅嗤笑道。 “至少此刻我不知道什么非要你死的理由。”辰远道。 “那我告诉你?”汪蕴山道。 “不必了,不论你说什么,只是你想让我知道的罢了。你即便满嘴没说一句假话,我还是要去自己求证的。”辰远道。 “那你动手吧。”汪蕴山道。 “说什么呢汪大人,我怎么会杀朝廷命官。”辰远道,“我虽不知你在谋划着些什么,但你修习西域童佬功,想来里通外国没的跑,自会有人处置你。” “哦?你竟要将我送官吗?哈哈哈。”汪蕴山大笑起来,又问道:“不知道要将我送去哪里?绑去御前吗?” “太远了。”辰远道。 “还是要将我送去这银城县衙?让我自己来审我?”汪蕴山笑得眼泪花都出来了。 “定西王府。”辰远道。 汪蕴山笑不出来了,眼中竟露出惊恐的神色。 “看来你对定西王的恐惧,竟丝毫不亚于西域的某些人。”辰远笑道。 汪蕴山不语。 “你究竟是我南启朝的子民,还是西域的妖人呢?”辰远似是在自言自语,“若是西域的妖人,你又是如何伪造的身份,又是如何通过科举为官的呢?” 汪蕴山不语,但从两腮不难看出他紧咬着牙,像是在忍耐着什么。 “汪老爷脚上的伤口很疼吗?都冒汗了。”辰远关切地问道。 “你要杀便杀,休要再多费口舌。你从我这里不会知道一丝一毫你想要的。”汪蕴山道。 “都说了我不会刺杀朝廷命官的,我可是个本本分分的江湖客。”辰远笑眯眯地道。 汪蕴山闭起眼睛,不再言语。 “你说这祝宁,为什么想要保你呢?”辰远纳闷道。 汪蕴山动也不动。 “而你在被我们抓住的时候,竟然问我,我所谓的正义,就是正义么。”辰远道,“即是说,你认为你才是正义的。” 汪蕴山依旧不语。 “是什么样的丧心病狂,才能觉得,自己残杀这些无辜的孩童,居然是正义之举呢?”辰远道,“亦或是说,你们只有在残杀这些孩童的时候,才觉得自己的举动是正义的?” 汪蕴山嘴角露出了邪笑,睁开眼睛斜瞟一眼辰远。 “这些孩子是特定的,是你们精挑细选的,并不是胡乱抓来的。”辰远思忖片刻,缓缓地小声说道。 “而作为西域的妖人,残害什么样的孩子会让他们心中毫无愧疚可言,甚至认为是正义之举。你又为何会如此的惧怕定西王?”辰远接着道。 “莫非这些孩子,大都是当年那些将士的后人?还是你们所做的这一切,对西域有着什么了不得的好处?”辰远深深吸一口起,终于说完了。 汪蕴山终于咧开了嘴,露出了森白的牙齿,桀桀桀地越笑越大声。 “哈哈哈哈哈,没用的。你不论说什么,都没法从我这里得到证实或是否定,别白费力气了。”汪蕴山道,他很喜欢看着辰远焦急又无奈的样子。 可辰远偏偏是意料之外的气定神闲,“哦?是吗?那我若是拆了那间屋子,再掘地三尺呢?”辰远忽然一指那间曾安置过地牢中救出孩子的屋子,也是现在这偌大的院落中唯一还没有倒塌的屋子,嘻嘻笑着问道。 汪蕴山终于不笑了,也没有了之前的从容,甚至挣扎了一下想站起身来。 “看来里边是真有些什么不得了的重要东西啊。”辰远依旧呲着牙,道。 “刚抓住你时我并没有理会你,我们三人谈话间我偷偷观察过你。你可知你的脸是黑的,只有眼仁是白的,所以你有意无意瞟向那间屋子时,格外的明显。”辰远笑着说道。 汪蕴山道眼神中明显有了慌乱。 “而那间屋子里又没有人,代二将孩子救出来时,那么多的屋子不放,为什么偏偏要把孩子放在这间屋子里呢?”辰远说完看着代二一笑,又道:“只因他从地牢时就已经发现,按地牢的布局来看,整个院子,只有这间屋子地下没有被掏空。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孩子放在这里肯定很安全。” 顾明顿时睁大眼睛看向代二,道:“你竟连这也能发现?”代二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难得他半天竟一语不发。 “你甘愿如老鼠般藏在洞里一天一夜,不是因为这里有你要取的东西你还没拿走,又是为了什么呢?”辰远道。 “你扮成尸体后,明明可以躲出来的,为什么偏偏要躲进宁强身后的洞里呢?”辰远又问道。 “你藏起身来,等我们三人进去之后,不就可以取走东西了吗?”辰远又像是在问着自己。 “只因这东西,并不是那么的好拿,也不是一下就能拿走的。”辰远自己答道。 “你!你究竟……”汪蕴山想问什么,却张口结舌地问不出来。 “我究竟知道些什么?我究竟知道多少?你是想这么问么?”辰远笑笑,又接着道:“我其实并不知道什么,只是我那时问祝宁,为什么选在此地,他便立马发难了,说留我不得,他觉得我好像知道些什么,但又知道的不那么全。” 汪蕴山低头不语。 “我便猜测你们盘踞此地并非偶然,而我刚才所说的,也都只是我的猜测而已,可你的反应却恰恰证实了那些并不只是我的猜测。”辰远呲着牙笑道。 汪蕴山也呲着牙,但并不是在笑,他恶狠狠地看向站在他身前的辰远,像一条受了伤匍匐在地的狼呲着牙狠狠地看向接近他的猎人一般,要攒足所有的力气给予对方最后的一击。 “走吧,县令大人,带我们去看看里面有什么。”辰远道。 汪蕴山未动。 “啪!”架在汪蕴山脖子上的长刀一竖,五寸宽的刀身如一个耳刮子般狠狠抽在了他脸上,立马厚厚的肿起。 “我敢说,此刻的你是全天下脸皮最厚的人。”半晌未说话的代二终于出声了。 辰远拔出汪蕴山脚面上的匕首,顺道在他肩头擦了干净,双指一点他胯间穴道,止住了血流。说一声:“走吧。” 代二见汪蕴山还一动不动,一手抓住他后领子,提着便进了屋,“嘭”地扔在地上,道:“给你爷指,在哪。” 汪蕴山像是打定了主意要死,任凭代二怎么摆布,均是闭口不言。代二甚至威胁要将他凌迟,要一刀一刀地片了他,可惜人家依旧面无表情,而且干脆闭上了眼,躺地上像是要睡了。急得代二满地打转转,转两圈就过来踏一脚出出气,依旧没辙。 顾明跟着辰远也进了屋,这是他们第二次进这个屋子了。第一次进来时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满屋的孩子也让他们无暇他顾。这次进来,除了房间里没有了孩子,就再也没发现与上次进来时有什么不同了。 顾明心知这些鼠辈喜好打洞,于是把房间里的地砖挨个踩了一遍,没有一块底下是空的,说明这间屋子地下真的没有暗室之类的空间,甚至连个暗格都没有,失望地冲辰远摇摇头。代二并未死心,又双脚在每块地砖上挨着跳了一遍,然后挠着头看向盯着他的二人,尴尬地笑笑。 “是什么东西呢?就这么大间屋子,能藏在哪呢?”辰远嘀咕着,又环视一圈屋里的摆设:一进门左手边一张大木床,床底下除了一只铜盆,什么也没有。右手边立着一横一竖两个柜子,竖柜里空空如也,横柜是个面柜,里面还有半柜子面。两个柜子被顾明和代二检查了个通透,代二手伸进面柜子里摸索,整个胳膊都白了,什么都没发现。中间是武财神赵公明的石雕,正对着门。左手托着一个金元宝,右手握着一张弓,神像被代二拍遍了各处,是实心的。除此之外,整个屋子就再什么都没有了。 “我有个好主意。”代二突然说道,辰远和顾明不禁看向他。“是这,咱们可以一点一点的排除。”代二说,看着二人看向自己认真地眼神,颇为得意,于是接着道:“咱们先把咱们已经排除了的东西,全部扔到院子里去,比如这两个柜子,那个床,神像什么的。”两人没有说话,代二便接着说:“这样一点一点扔完之后,若是还没有找到,那就只剩下这间空屋子了,地下既然没有,咱们就先一片一片地揭瓦,然后一块砖一块砖地拆墙,直到这里成为一块平地。只要确信东西就在这屋子里,那这样我们总能找到要找到东西。”代二说完打个响指,手一挥,便招呼着顾明要往外搬床了。 辰远和顾明目瞪口呆的没有动弹,躺在地上道汪蕴山先笑了,在地上一抽一抽的,也不装死了,坐起来准备看着他们拆房子。 “他二哥,你看,邪功入脑练坏了头的人都笑你傻。”辰远道。 “你活了啊?”代二没理辰远,冲着坐起来的汪蕴山笑道。 汪蕴山依旧不说话,只是看着代二笑。 代二这才转向辰远,道:“你看,我出的这个主意,竟把县令大人逗笑了。”辰远没说话,代二又道:“他为什么有心思笑了呢,只因为按我的这个主意来,是找不到那件东西的,他放下心了。”辰远点点头,代二接着道:“这间屋子地下没有东西,按我刚才说的,揭瓦他不怕,拆墙他不怕,他又觉得我们找不到这东西,那这东西能在哪?肯定是在令他放心的地方,那就只能是被我们排除了的东西,准备扔到院里去的东西了。”代二说完,也学辰远,呲牙笑着看向汪蕴山。 汪蕴山有一瞬间眼神忽然慌乱了一下,笑容也僵了一刹,只一刹,自己也觉得不对劲,立马又恢复了刚才的笑容。可就是这仅仅一刹的慌乱与欲盖弥彰,又怎能逃过密切注视着他的六只眼睛呢。 “床,柜子,神像。”辰远道。 “你拆柜子,我拆床。柜子一个板一个板地检查有没有夹层,床把腿子一节一节地敲碎,看里边有没有东西。”顾明对着代二说道。 代二一点头,表示同意,两人正欲动手,只听半晌站着没动的辰远道:“不用麻烦了。”二人看向辰远,见辰远目光炯炯地锁定着神像,道:“真是越危险的地方,就越是安全,越被摆在明面上,就越不容易惹人怀疑。摆在第一眼就看得到的地方,找东西的人多数是不会去看第二眼的。” “这神像我检查过了,各处都是实心的。”代二道。 “你俩谁信神?”辰远忽然笑着问道。 顾明摇摇头,代二更是冷哼一声。 “即便不信,常识得有,好歹是咱自己的文化。”辰远笑道,“武财神赵公明,几时使弓了?向来是一手元宝,一手长鞭的啊。” 第四章、骨架(一) 代二和顾明同时跃上了神像的膝盖,同时一伸手抓在了弓上,猛扯两下,纹丝不动。 “娘的!一体的?这整个雕像莫非是用一整块石头雕出来的?”代二沮丧地嚎道。 “我瞅瞅。”辰远闻言也跃在了二人身边,眼睛紧贴着弓细细观察,脸如抹布一般擦遍了整个弓臂,又擦在了赵公明握着弓的手,又擦上了小臂。半晌,道:“这节胳膊是泥的。”说罢手一翻自袖中引出匕首,几人只觉眼前银光瞬间交织成了网,耳中闻得呲呲几声响动,包裹在神像小臂上的一层厚重的泥壳便如墙皮般剥落,掉在地上摔出几声闷响,竟裂也没裂。可见做这伪装之人用足了功夫,从选泥到塑形,再到硬化,都费尽了心血。 “费尽这等心血的伪装,是为了藏起怎样的秘密呢?”辰远看着剥落的完了都泥壳,失神地道。 辰远话音刚落,坐在地上的汪蕴山突然如箭一般射向辰远,三人此刻的注意力全在武财神手中的弓上,饶是以辰远的功力,应对起来也难免有些仓促,被汪蕴山单掌击在背心,辰远侧着滑出三四步,竟吐出一口血来。 “你!隐藏了实力!”辰远惊道,忽然有些站不稳,席地坐了下来。 “哈哈哈哈哈!年轻人,狂妄自大能有什么好处。”汪蕴山大笑着,问道:“我藏什么实力?你我几时过招了?” “你一直示弱,让我们误以为你受伤了行动不便,其实是在等机会。”辰远道。 “不错,只要重创了你,那他俩还不够看。”边说着边一闪身,一道虚影便闪在了正向这边扑来的代二身后,同样“嘭”地一掌将代二打的吐血,现在便只剩顾明一人还未受伤了。 “少年,心思缜密是好事,只是切莫心急了,不然好事也会变坏事的。”汪蕴山笑道。 “是,我若是不心急,应该先解决了你的。”辰远盘坐在地上,一擦嘴角的血迹,又喝一声:“小明!”顾明闻声堪堪止住了向汪蕴山劈去的身形和刀势。 “没用的,你弄不过他。”辰远无力地说道,有些不甘。 “娘的!无耻狗贼!搞偷袭!弄不过也……咳、咳咳……”代二也坐在地上,伤明显比辰远要重,话还没说完又开始咳血。 “小明,一会儿我与代二拼死拖住他,你一定要逃出去。”辰远道。 “他逃不掉的。”汪蕴山道。 “你是小看他的轻功,还是觉得我拖不住你一时三刻。”辰远道。 “那倒不是,你虽受伤了,但我依然不敢小觑。”汪蕴山道。 “那就是你高估了你受伤的脚,都被我扎穿了,能追得上顾明?”辰远道。 “那当然追不上。”汪蕴山道。 “那他如何跑不掉?”辰远问道。 “因为他不会跑的。”汪蕴山桀桀地笑道。 “他为何不会。”辰远道。 汪蕴山依旧桀桀地笑着,缓缓地走到代二身旁。代二猛地起身举拳便打,无奈伤的着实不轻,轻而易举就被对方拿住了腕子。而后听得汪蕴山道:“因为他敢走一步,我就会折断他的一只手,再走一步,我就会踩断他的一只脚。” “这有用吗?”辰远道。 “当然有用。”汪蕴山道。 “他岂会不知,若是受制于你,早晚也是个死。”辰远道。 “他当然知道。”汪蕴山笑道。 “那他岂不是可以大摇大摆地离开。”辰远道。 “不会的,因为你们年轻人讲义气呀!明知道留下会一起死,他也不会看着你们先死。这才像英雄嘛!哈哈哈哈!”汪蕴山大笑道。 “你是真的无耻!”不等辰远说话,顾明咬牙道。同时身子也动了,方才止住的长刀又向汪蕴山的脖子斩去。 汪蕴山不退反进,略一侧身,一步跨向来势汹汹的顾明,斜一送肩。顾明来的有多快,倒飞的就有多快。汪蕴山一肩将顾明抗飞,力道很大,顾明倒飞着砸破了半扇木门,重重地摔在了院子中,艰难地撑着坐起来,向后挪了挪,靠在了废墟上。大张着嘴,喘着粗气,鲜血跟着粗气一齐出来,看样子伤的更重。 “这就是顾孤家的废物点心吗?不是说老子英雄儿好汉么?”汪蕴山嘲讽道。 “你跟个耗子一样在老鼠洞里藏一晚上,故意装怂麻痹你爷爷们,又趁你那二位爷爷不备搞偷袭,完了还来人质威胁这套,让你仅剩的爷爷放不开手脚。凭你也配说我爹的名字,你个垃圾,脸是真的厚,我还以为你的脸是被我一刀背拍厚的呢,没想到它原本就是那么厚。”辰远和代二一脸惊愕之色,从没听过顾明骂人,甚至从没听过顾明说过这么多字,还真是……精彩。 不料精彩还没结束,只听顾明又开始了:“练的也不知是哪几个你野爹教你的伤天害理的功法,被你碰一下我都嫌恶心,打到我哪儿了,对,胸口。得赶紧去去晦气,不然死了都先烂这里。”说罢解下腰间的鹿皮酒囊,猛含一大口酒,扯开胸襟,喷在自己胸口,焦急地用袖口擦拭着。屋里三人一直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汪蕴山从惊愕转为恼怒,被他视作虫子的二世祖竟然如此嫌弃他,恶狠狠地盯着院中靠在废墟上还在喝着酒的顾明。 “你能不能把头转过去,你看你那丑脸,尤其是那被我扇肿的猪头,太影响我喝酒了!你看的是我哪儿?告诉我我把那儿割着扔了,被你看一眼都看脏了。”顾明依旧在嫌弃,汪蕴山已经慢慢向着他走过去了。 “真他娘的遗憾啊!居然要死在这么恶心的人手里,不过死前的最后一件事是喝酒,这倒是值得笑着上路的事。”顾明又猛灌一口酒,而后随手扔了酒囊。 汪蕴山已经快到顾明身前了,又听到:“咋了死瘸子走不动了吗?被你大爷爷扎穿的脚疼不疼?快点过来三爷爷帮你揉一揉吗?哈哈哈。” “笑,你越是笑,我越是不走快。我就是要让你看着死亡一步一步慢慢的走近你,你却无能为力,只能跟一条蛆一样被我踩爆,我的脚什么时候到,你就得什么时候被踩爆。”汪蕴山说罢,在顾明扔掉的酒囊前站定,“砰”地一声将那酒囊踩爆,像是让顾明看看他的头一会儿也会这样爆掉。 “那个雕像的胳膊,怎么回事?有什么秘密?”顾明突然平静地问道,恢复了之前的模样,让人猛地很不习惯。 “怎么?怕了?不满嘴喷粪了?”汪蕴山笑眯眯地问道。 “雕像的那截胳膊怎么那么细?”顾明依旧很严肃地问道,甚至微微皱着眉头,像是在思索。 “你不如想想你喜欢怎么样的死法,这个比较紧要。”汪蕴山道,可顾明似是没听见一般,突然慢慢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对着汪蕴山道:“不说算了,一会儿我们自己看。”说罢竟不再理会,从汪蕴山身边走了过去,进屋蹲在了辰远跟前,问道:“还好么,远哥。”汪蕴山竟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般,不但没动弹不说,连话也没说一句。 “啥情况!你俩在干啥!”代二惊讶地对顾明吼道,然后又看向院中:“哎!那个县令!你干啥呢?不是走过去杀人的么?咋不动了!”代二见顾明不理他,冲站定的汪蕴山吼道。 汪蕴山不是不想动,顾明刚站起来的时候,他已经在运功了,顾明经过他的时候,他无奈地发现,这个功是怎么都运不起来了。他很想一巴掌拍死顾明,可他自己也知道,这一巴掌不会比一个不会武功的农夫的力道大出多少。他难以置信地缓缓扯开自己的胸襟,看着慢慢变色凸起的血脉,慌张地转过身,惊恐地看着顾明问道:“什么时候……” “他中毒了?”辰远道。 “嗯,缘散。”顾明点头道。 “什么时候?怎么中的?”代二比汪蕴山更疑惑。 “你下的毒,你问我?”顾明笑着对代二说。 “哦!原来如此。”辰远豁然开朗,笑了起来。 只剩下一头雾水的代二,看向呆若木鸡的汪蕴山,发现汪蕴山也正一头雾水地看着自己,仿佛在问:“你下的毒?什么时候下的?怎么下的?”代二的眼睛睁的溜圆,冲汪蕴山无辜地一摊手,表示自己也不知道。看着他俩在那里默契地打着哑语,辰远气笑了,对代二道:“行了,赶紧调息恢复。县令大人快仙逝了,后面全靠我们自己了。” “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汪蕴山沙哑着嗓子问道。 “你还是做个糊涂鬼吧,莫名其妙地死去,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想想都有趣。”辰远道。 “嗯嗯,就是就是,我都替你着急。”代二向汪蕴山道。 “别……我是怎么死的。”汪蕴山又问道。 “想知道啊?我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你是不是得告诉我我想知道的?”辰远道。 汪蕴山不语。 “那雕像的胳膊,怎么一回事?”辰远问道。 “我还是做个糊涂鬼吧……”汪蕴山闻言,并不打算交换。 “看来真的很重要,这样才有意思。”辰远道。 “算了,给你点提示吧,能想到明白就想,想不明白就做糊涂鬼去吧。”辰远又道,末了一指他脚下的鹿皮酒囊。那是顾明扔下的,里面的酒有一大半没有喝完,从破损处流出来,泡湿了一大片地面。 “那个?那是酒啊,他自己也有喝下……”汪蕴山如呓语般。辰远再不搭理他,在汪蕴山呆滞的目光下缓缓地站了起身,伤势已运功散去大半。汪蕴山已站不稳了,缓缓跪在了地上,死死盯着膝前的鹿皮酒囊,忽然睁大眼:“原来!”刚出口两个字,胸前暴起的黑血管已沿脖颈攀延至太阳穴,眼球凸起,“普通”一声栽倒在地上。 “他终究做了个明白鬼。”辰远道。 “是啊,比死更窝囊的莫过于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顾明笑道。 “我现在就感觉比死了还窝囊。”代二没好气地道。 “我有时甚至都不知道你是真的夯,还是装成个夯货。”辰远也笑道,“有时精明的可怕,心思比女儿家还细,有时却真的是……哎。”辰远叹气,并未再说。 “你诈死前将半瓶毒药打在了地上,你忘了?”顾明说道。 “哦!对对对!”代二恍然大悟,叫嚷起来,旋即又到:“哎?不过……” “放了一夜,是干透了。不过干了的只是水,毒还在泥土里。”顾明打断代二,生怕他嘀咕个没完。 “所以你是故意被他打飞那么远的!我就说么,这老梆子哪能有那么厉害,我都把你打不飞。你把酒袋子扔在那里,其实是把毒药恢复了!”代二惊喜地道,“你可真是个大聪明!不!大阴人!大奸贼!”代二满脸兴奋之色,能看出确实是在夸人。 顾明:“……” “而且他的脚是被你扎穿的!”代二看向辰远,“所以他一踏足那片湿了的地,毒便直接进了血脉,酒能行血,比喝下去还见效快!你也是个大阴人!”代二啧啧赞叹,“功夫又高,阴招也猛!要阳的有阳的,要阴的有阴的,啥都不怕!真是个完美的阴阳人!” 辰远:“……” “不会夸人你就别夸了!”顾明纵身过去,照着代二后脖子啪叽一巴掌,响的很清脆,道:“赶紧恢复。” “敢打我,等我起来的。”代二一发狠,盘膝运起功来,安静了不到一息,睁眼又问:“哎那他要是不走到你跟前去我们三个不就都完了么?” 顾明难得翻翻白眼,道:“我自毁形象似泼妇一般在那里白骂他了?” “哈哈!真是难得一见。”辰远回想起刚才顾明骂街的场景,笑着说道,“尤其还三番五次强调他的脸是被你扇成猪头的,他不过去把你也打成猪头才怪。” “那他要是懒得理你呢?放我我就不会,你爱骂骂去吧,反正你一会儿得死在我手里。”代二道。 “他若不过去,就只能我硬拼了。”辰远道,“以我刚才的伤势,搞不好得跟他同归于尽。” “那他若是反应过于激烈,直接飞身过去不落地就将你斩杀呢?”代二又问。 “你咋那么多屁话!谁没点儿保命的底牌?你还疗不疗伤!”顾明被这话唠问急眼了。 代二撇着嘴,沉默片刻,道:“你等我好了的。” “这雕像的胳膊怎么这样?”代二在疗伤,辰远和顾明开始研究这个雕像了。 “我刚才没有先拼命,就是想看看汪蕴山会不会在对我们动手前在这雕像上做什么,也算给我们解谜了。”辰远道。 “对不起,远哥。”顾明道。 “说什么傻话,能看出来这东西很重要,他应该不会让我们知道其中奥秘。”辰远盯着雕像的胳膊道。 “露出来的这截小臂比之神像细的有些过分,像是在塑这像之时先塑了个骨架一般。”顾明道。 “不是塑的,就是人的骨架。”辰远严肃地说。 “什么?”顾明有些惊愕,“哪有绿色的人骨?”说罢还曲起枝头“邦邦”敲了两下,说:“我感觉是石头。” “你见过舍利子么?”辰远问道。 “没见过,但知道。高僧火化后有像石头一样的东西。”顾明道。 “这个跟舍利子差不多,但不是。”辰远道。 顾明不语,辰远又道:“把这雕像砸碎,里边应该还有东西。” “拆东西这种活儿我来,我擅长。”二人刚要动,听得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代二已调息完毕,伤势好了七七八八。代二说完看一眼顾明:“你等我干完活儿的。”说罢一拳打在雕像的底座上,裂纹咔擦咔擦向上延伸到了雕像头顶。代二依旧保持着出拳的姿势,但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泥壳扑簌簌地七零八落,露出真身。代二讪讪一笑,有些气急,对着雕像又出了一系列杀招,终于将在外包裹着的泥壳剥了个干净。 果然,一具完整的骨架,随着外层泥壳的剥落出现在三人眼前。盘腿而坐,左手掌心朝上随意地搭在膝上,右臂平平向前探出,右手紧握成拳,死死攥着一张弓。包着弓的泥壳剥落后,里面居然也是一张弓,被这骨架死死的攥着。 整具骨架如白玉一般,倘若敲下一小块来,拿给珠宝商人,也会被认成玉石的。只有攥着弓的右手和半截小臂,墨绿墨绿,如翡翠一般,但并不透亮。被这绿手握着的弓臂通体银白,坚固无比。辰远见过不少材质的神兵利器,他的匕首也是一块天外陨铁打造的,也仅仅是在弓臂上留下了一道比发丝还细不可见的划痕。而那如翡翠般握着的拳更恐怖,“鱼儿”在其上四处游走,竟连发丝般细的划痕也没留下。“这是人的骨架?”辰远不禁发问。他一度怀疑这半截绿色的骨架是拼接上去的,可这半截小臂与整具骨架分明就是一体的,没有一丝丝拼接的痕迹。就像弓臂与握着它的手骨一样,若不是大拇指与食指少了半截,露出里边的弓臂,辰远基本要说这个人天生手上长了个弓,随着他长大弓也在长大。 “祝宁和汪蕴山想护着的就是这玩意儿?”代二问道。 “说他们是护着这东西吧,可他们又会定期拆开这截小臂外的泥壳,然后不知道干了什么,再给糊起来。”顾明道。 辰远半晌没有说话,紧锁着眉头,低头沉思。引的顾明与代二也开始默不作声,也在低头沉思。 好一会儿后,辰远才又说道:“之前有个长辈跟我说过,若有一件事想不明白,那就把最近所有想不明白的事都写在纸上,放在一起看,有时反倒就明白了。” 见两人看着他没有反应,辰远又道:“咱也不用写下来,就各自说说,自己都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事情。” “我想不明白你为啥年纪轻轻武功就这么好,心智也这么高,你是怎么成为一顶一的阴阳人的,谁教的你。”代二立马问道。 辰远:“……” 顾明瞪代二一眼,腹诽一声夯货,道:“我想不明白这雕像有什么用,为什么会在这里。” “有什么用,在场的除了死人暂时谁也不知道。”辰远道。 “废话,汪蕴山和一笑堂在这里,他们守着这东西,可不得在这里。”代二道。 “那是一笑堂他们先在的这里,还是雕像先在的这里?”顾明又问。 “管他谁先谁后,总之他们在这里守着这雕像。”代二道。 “谁让他们守着的?或者是为什么是他们守?”顾明有点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意思。 “祝宁不是说了么,你俩是他的主子最想杀的人。他的主子可不就是汪蕴山的主子么,是他们主子让他们守在这儿的。”代二道。 “谁让他们守的,或者说他们的主子是谁,这个暂时也不知道。那为什么是他们守呢?他们有什么特殊的吗?”辰远也嘀咕着。 “真的想不通,太多了。”顾明道,“二哥你就没有什么想不通的吗?” “我想不通的多了!我想不通有人会去修这种邪恶的功法,为了这邪功竟不惜伤天害理。想不通为了能长期坚持作恶居然会花那么大的心思建造了这样一个老窝,更想不通居然真的会有如此丧尽天良之人,对弱女子和小孩子能下的去这种毒手。”代二恨恨地道,说完还看一眼死透了的汪蕴山,此刻很希望他还活着。 “对了!他们的特殊之处就是他和祝宁都修炼了西域童佬功。”辰远忽一拍手道,“可这跟看守这个雕像又有什么关系呢?难不成修炼了这邪功的人才有资格看这雕像不成?”辰远又嘀咕着,曲起手指抠了抠皱着的眉毛,仿佛抠展了就能想通了一样。抬头看看二人,道:“你们聊,继续。还有什么想不通的,说说。” “这东西分明对他们很重要,那他们西域的妖人为什么不搬走?”代二道。 “堂堂一个县令,为什么会修炼这种邪功?他本就是西域人?”顾明道。 “守就守吧,也没见守多好,把人手指头都守少了半截。”代二道。 “停。”辰远忽然缓缓道,引得二人同时看向辰远。 “现在咱们所有想不通的事,就只跟雕像、汪蕴山,就这俩有关。”辰远转着眼珠子,扫了二人一眼,又说:“雕像,会被定期清除小臂以下的泥壳,然后又会很小心的恢复原样。骨架两种颜色,墨绿色的手臂坚不可破,少两小节指头。” 辰远顿了顿,像是思索有没有漏掉的关于骨架的疑点,片刻又道:“汪蕴山,此地县令,守着雕像,练有邪功。”说完又来回看看二人,看还有没有什么补充。 “嗯,差不多。”代二道。 “还有,我觉得咱们被这骨架给带偏了注意力了。”顾明道,“记得吗,咱们一开始是发现了这弓不对,哪有赵公明拿弓的。可是自从发现了这雕像里是一个人的骨架,咱们就再没有太注意过那张弓了。”顾明说完,看到辰远也在点头,辰远接着道:“是,他明明可以做一个本就是拿弓的人,比如后羿,或是随便塑一个武将,可他却偏偏塑一个赵公明把骨架包起来。” 顾明一笑,说道:“或许是赌场供个财神看起来合理一点,赌场供后羿不引人注目才怪。但他这样,到底是想让人发现,还是不想让人发现。” 辰远接着道:“是啊,那张弓也很奇怪的,我的匕首只能在它上面留下比发丝还细的划痕,还是在我灌注了内力的情况下。” “仅这材质,就已经是我闻所未闻的了。”顾明道。 “之所以我也会被转移注意,是因为这墨绿的手臂比那弓臂更为惊人。不是金属,类似玉石,但我灌注内力之后竟连细不可见的痕迹都留不下。”辰远道。 “还有这事?”代二第一个不信,“弓臂是什么见所未见的金铁也就罢了,毕竟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一个死人的骨架,能硬到哪去。”说罢飞起一脚,蹬在墨绿的小臂上,骨架飞出很远,撞墙后“咚”地躺在了地上。三人近前看去,竟连姿势都没变,躺是躺着,依旧盘着腿,右手朝天,高高举着弓。代二气的跳脚,一拨拉骨架,将那朝天高举的手臂垫在地上。回手“仓”地一声抽出顾明后背的长刀,同样朝天高举,灌注了十成的内力,将粗壮的刀柄当铁杵一般狠狠砸在墨绿的小臂上。这一下莫说是一根人骨头,就是十根虎骨摞起来,代二也有信心砸碎。可是绿色的手臂竟压碎了地上道石板,陷进了地里,代二把他刨出来,吹去上面的尘土,竟依旧跟精湛的翡翠一般,与代二同样绿了的脸相映成趣。 第四章、骨架(二) “邪门,真他娘邪门。这绝对不是人骨!是我们不知道的什么天材地宝雕成的。”代二断言道。 “你这样都难伤它分毫,怎么雕,拿什么雕?”顾明没好气地说道,一把夺过自己的刀,“仓”地一声又准又狠地插回背后。 “拿另一种我们不知道的什么更硬的天材地宝做成的刀子。”代二执着地道。 顾明彻底没了脾气,咬牙道:“咱先不说真有这种天材地宝你如何做成一把刀子,咱先说哪有那么多不知道的天材地宝!” “有的。”代二依旧很执着,“不然他缺的两节手指是怎么缺的?”代二很认真地说道。 “你去看,那缺失的部分,若他真是一个人的骨架,那他不可能天生手就长成那样。而且你都不用仔细看就能看出,是成形了之后缺失的。可不就是被人拿什么给割了去么。” 二人闻言蹲下,辰远牵起骨架碧绿的手,细看一阵,喃喃道:“是啊,那它是怎么缺失的呢。”说完缓缓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起了步。顾明则出了屋门,拎起汪蕴山还热乎着的尸体上下摸了起来,想找找看身上能不能发现什么奥秘。半天什么也没摸到,并不甘心,开始扒衣服,几息间上身已经扒干净了。看得代二一阵目瞪口呆,打一个冷战,又开始左摔右打地捣鼓起骨架来,看能趁它一个不注意给摔碎不。 “小明!把汪蕴山拿进来!”在代二摔打了半晌骨架,弄得满屋乌烟瘴气之后,辰远停止了踱步,突然站定冲屋外喊道。 顾明闻声而至,一手提着汪蕴山的头发,如拖死狗一般拖进门来。屋内二人看着顾明莽撞地提着一个头进了屋来,头后跟着进门的是一个彻底裸了的白花花的身子,拖进门时被门槛刮掉了脚上最后遗留的一只长袜。二人不禁同时嘴角一抽,辰远都忘了要说什么。 “远哥你要他干啥?”顾明依然很莽撞地问道。 “我不要他,只是用他试个东西。”辰远嘴又一抽,说道。 “试啥?”顾明和代二异口同声地问道。 “把几点特殊之处连起来,好像有点不一样。”辰远道。 “什么特殊之处?”顾明问道。 “骨架的特殊之处是绿手,绿手的特殊之处是缺了两节手指、握着弓,汪蕴山的特殊之处是修炼了邪功。”辰远道。 “骨架、绿手、弓、缺指、邪功,现在这是五个要点。”辰远接着说,“世间万物都难逃因果关系,咱们试着用这五个要点套一下看看。” 辰远见二人好像没有听懂,于是接着说:“你看,因为骨架,所以绿手。这句话在表面上是说不通顺的,而且也没有什么内在联系,所以这一层因果关系是可以暂时排除的。” “哦哦,这个意思。”代二接茬,紧接着道:“因为绿手,所以弓,排除。因为弓,所以缺指,排除。因为缺指,所以邪功,排除……”代二掰着指头絮叨着。 “因为骨架绿手,所以弓,不对。因为骨架绿手缺指,所以邪功,也不对……”顾明已经在一旁组合起来推导了。 “因为邪功,所以骨架。这个勉强说的通,因为练邪功,练着练着成了骨架了,哈哈哈……”代二推出了乐趣。 辰远看着沉迷于“乐趣”的两人,笑道:“最通顺的其实是,因为邪功,所以缺指。” “啥意思,这个骨架也是练邪功的人?练着练着少了两截指头,然后顺势练死了?”代二哈哈大笑。 “还热着没?没硬邦吧?”辰远没理代二,转头问向顾明。 “挺软乎,不算热,还温着呢。”顾明道。 “那就好,经脉未结,气络可通。”辰远一点头。 顾明将赤裸县令的腿也盘起来,摆成如骨架一般的姿势,辰远也将被代二放倒的骨架扶端,与汪蕴山对面而坐。顾明从汪蕴山身后托住其双臂,拿着他双手向前伸出让其两掌夹住握着弓的绿手。辰远剑指猛一点汪蕴山丹田,尸体内未散之气隔着肚皮凝聚于辰远指尖,这是汪蕴山毕生之功力,等他身体僵硬,哪怕有人牵引也移动不了分毫,会随着身体的消解消散于天地间。辰远牵着这一团真气慢慢将引至其手掌处,顾明捏着汪蕴山的手也有感觉,这一团真气在慢慢缩小,慢慢变少,直至一点都不剩。汪蕴山的尸体随着那一团起的耗尽皮肉迅速干瘪,到处勾勒出骨架的轮廓,眼眶深陷,毛发脱落,直至最后看起来就像是两个骨架在面对面坐而论道。 “哇!你俩干啥!把这死人给抽干了!”代二惊得大叫。 辰远和顾明都未说话,直至尸体内一丝气都抽不出来了,顾明松开手,汪蕴山如烂柴般垮在地上。二人对视不语,辰远皱着眉,顾明刚要问什么。突然“嘀嗒”一声,像劳累的农夫将一滴汗水打在干裂的泥土上,几乎细不可闻。可听在辰远与顾明的耳朵里,就像是一个炸雷,像闪电把苍穹给劈开一条裂缝。二人循声望去,一滴翠绿的液体,在那绿手断指处的正下方,像是闪耀着将二人淹没到窒息的光芒。断指那里,化了。嘀嗒,嘀嗒,又滴下两滴来。等辰远从呆滞中反应过来,拿出匕首刮上去时,那里又变得坚硬无比了,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什么情况!化了!这么结实的东西还他娘的能化了?!”代二的眼睛比他趴在张蔫子家房顶上时还瞪的大。 “因为邪功,所以断指。”辰远又重复一遍。 “他们在这里练邪功,搞这么大阵仗,居然就是为了将这绿手化掉。”顾明道。 “是,绿手比这弓臂要坚硬许多,但并不是越坚硬越珍贵。在汪蕴山和他主子眼里,重要的是这弓。”辰远道。 “若非这骨架结实的邪门,他们怕是早已打砸了将弓带走了。”顾明道。 “怎么都毁坏不了的这骨架,居然可以被西域童佬功的劲气化掉。”辰远喃喃道。 “怪不得他们要抓那么多孩子,准备那么多‘血药’。汪蕴山这一身劲气,竟才炼化了三滴。把整个手炼化完取出弓来,那得多久,还得残害多少人?”代二又咬牙切齿地道,说完一脚将汪蕴山的头骨踏的粉碎。 “现在得尽快搞明白两个问题,”辰远一顿,道:“这弓有什么用?这骨架,是谁?” “这咋查?”代二挠头。 “回中原。”辰远道。 “回中原还咋查?”代二嚷着。 “半知宇。”辰远道。 “啥半只鱼?”代二问道。 “夯货,你那疯师父莫不是没告诉过你,有个地方叫‘半知宇’?”顾明笑道。 “半知宇?干啥的?若不是妓院我没兴趣知道。”代二嗤之以鼻。 辰远一笑,道:“上下四方为宇,古往今来为宙。他们号称‘半知宇’,意思是天地间的奥秘,他们知道一半。” “还挺谦虚,没说自己天上地下全都知道。”代二道。 “哈哈!那可一点都不谦虚。”辰远笑两声,又道:“他们说自己是‘半知宇’,其实是想说自己‘全知宙’。”见代二像看傻子一般看着自己,补充道:“就是说,古往今来但凡这世上发生过的所有事情,他们全部知道。” “我去他……把爷头上的虱子都吹笑了。”代二道。 “是真的。”顾明说道,“你问一个你想知道的问题,它若是不知,或是答错,那你就可以指使他们干任何一件事情。是任何事情。”顾明强调到。 “嘁……这种探子大队指使它能干啥。”代二不屑道。 “探子大队……”辰远和顾明同时挠头。 “能干的可不少……”辰远轻语,抬头远远看着北边。 “有人曾问了一个问题,半知宇没法给出答复,便问他作为补偿有何差遣。”顾明说,代二道目光被吸引了过来,听顾明又道:“那人说没想到连这里也找不到答案,算了,我能有什么差遣,还能当皇帝不成。说完便走了。” “然后呢?”代二问道。 “然后他便真的当了皇帝。”辰远说道。 代二瞪大了眼睛:“屁……吧?这么邪乎?” “真的,只不过有点偏远,地方也不大。”顾明道。 “北胡以北,原先有一小国名曰漠庭国,现在的皇帝就是当年那个人。”辰远道。 “当年那个人没得到答案,顺嘴那么说完就走了。还没出十日,半知宇便去他家带走了他,临到了地方才告诉他,他的补偿完成了,现在他就是这漠庭国的皇帝,当不当由你。”顾明道。 “那个人是直接被从家里架到漠庭的皇宫去的,进了大殿,看到一地跪着的文武大臣。又被架着坐上了龙椅,之前的皇帝托着大印也跪在地上带头喊万岁的时候,才知道这事儿多半是真的,自己真当皇帝了。”辰远笑着说道。 “这么扯的事儿也有,你俩在这儿说书吧?”代二眼睛瞪得更大了,难以置信地说道。 “这事儿又不是什么隐秘,江湖中人但凡知道半知宇的,都知道这事儿。尤其是在北胡,知道的人更多。”顾明道。 “为什么?”代二问。 “因为北胡四国当年正好被尸逐颉于一统,尸逐颉于往被他横扫的另三国皆派遣了属皇。”辰远道,“所谓属皇即是他尸逐颉于的附属,胡人凶悍,即使一统,也很难跟咱们一样书同文车同轨。各国之间的律法、制度、风俗什么的都不大相同,若是强行地去统一所有,只会适得其反,逼得民众造反。胡人其实对谁当皇帝没什么所谓,只要别影响我的生活就行,谁爱当谁当。” “所以尸逐颉于也聪明,打下疆土之后只取代王室,百官与民众若不反抗,便原封不动。只需改国号为胡,分散军属,定时纳供即可。”顾明接着道。 “所以那个人其实是在漠庭国当了北胡的属皇。”代二道。 “是,这也足可见半知宇的实力之大,并非你想象的只是一个探子大队而已。”辰远道。 “虽说北胡大一统之后也不及我南启强盛。但那好歹算是个大国,军事上差不多能与我们分庭抗礼,能影响这样一个国家的决策,不得不让人悚然。”顾明道。 “这么厉害的帮派,江湖上怎么基本见不得风声?”代二问道。 “说它是个帮派吧,它却不参与任何江湖纷争,没有任何友好帮派,更没有什么敌对势力。也没人知道他们的帮主在哪,只知道名字叫吴青序。具体有多少帮众也没人知道,只知道山门在凤凰嘴,门中见不到多少人,也颇为简陋,比破庙强不上多少。可就是这样一个帮派,硬是无人敢招惹,太过莫测。”辰远道。 “是啊,连我爹去哪里都客客气气的。”顾明撇嘴道。 “你爹可是号称天下第二啊!难不成天下第一就是这个叫吴青序的?”代二问道。 “那倒不是。”顾明道。 “所以我们现在是要去跟这样一个地方打交道了?”代二问道。 “是的。”辰远道。 “好好好!”代二连叫三声好,“他要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也要个皇帝当当!妃子啊妃子!美人啊美人!我来了!”代二兴奋之色溢于言表,满面红光。扭头又恶狠狠地对顾明道:“有这好地方你不早告诉我!” 代二和辰远一阵沉默。 “你当那里那么好进去么?”顾明叹一声道。 “咋?很贵?”代二问。 “贵?若是寻常问题,自然很贵。”顾明道,“但若是不寻常的问题,你反倒会希望他只是很贵而已,哪怕贵到你十八辈子都付不起。” “啥意思?”代二一脸疑惑。 “你光看着他若是答不出来,便能给你好处。可他若是答出来了,你能给他什么好处你想过没有?”顾明道。 “他若是答不出来,会答应你为你做一件事,哪怕很难,他也会想方设法办到。可他若是说能答出来,当时就会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他可以告诉你,但作为交换需要你也付出的是什么东西。你若同意,他就会告诉你,你若不同意,转身离去即可。”辰远道。 “它一般需要什么?”代二问道。 “视你想知道的事情而定,若在他们眼中无足轻重,钱财即可。若是很让他们吃力的问题,你就得付出很重要的东西。若是极为难解的事,那你就得付出你最珍贵的东西。”辰远道。 “我穷杆儿一个,啥珍贵的都没有。”代二呲牙笑道。 “你有的。”辰远道。 “啥?”代二问。 “若是你想知道一件事,它说它能告诉你,但你得亲手杀死小明,你可愿意交换?”辰远问道。 “不可能!怎么会有这样的条件!”代二道。 “有什么不可能的,独臂刀王雷渠你可曾听过?”顾明问道。 “听师父说过,师父说那货要是有两条胳膊,他不一定打的过。”代二点头道。 “雷渠年轻时行走江湖,有一红颜知己,并且有了身孕。后来雷渠出海寻找机缘,曾被困孤岛整整十年。他的红颜以为他早就死了,便离开了与雷渠共同生活的地方。”顾明道,“十年后来雷渠回来了,基本翻遍了九州,也没找到当年的红颜和他那未曾谋面的孩子,唯一的收获就是在江湖上闯出了名声,少有敌手。” “后来雷渠便找到了半知宇,问他的孩子在哪。”辰远接着说道,“半知宇说他们知道,也可以告诉他,但要拿他最珍贵的东西来换。” “什么?”代二问道。 “独臂刀王,什么最珍贵?”顾明问代二道。 “自然是他的刀了。”代二道。 “不,是他的独臂。”辰远道。 “我……”代二像是被噎住了,半天没说出后话来,半天才道:“这他娘的不拆了他的小破庙!简直是烧瘸子的拐棍,割瞎子的耳朵!” “并没有,雷渠答应了。”辰远道。 “什么!他病的可真不轻!”代二愕然。 “半知宇的人带他找到了那娘儿俩,雷渠当场就自行震断了仅剩的一条胳膊。”顾明道。 “狠人!这是个病的不一般的狠人,也是个狠的不一般的病人。”代二啧啧地评价道,“这半知宇也是个不一般的邪教组织。”代二又追评道。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罢了。人家又没强迫你,你不同意,自可转身离去。只不过雷渠自觉,能找到妻儿比他的独臂重要罢了。”辰远感叹。 “所以我们现在是要去跟一个这样的帮派打交道?”代二问道。 “是。”辰远点头。 代二龇牙咧嘴,来回走动着。 “放心,他们不可能让你杀我换取信息。”顾明一笑,又接着道:“他们若是真的知道你最珍视的东西,应该要求你留下那个。”顾明呲牙指着代二两腿间。 “我去你……”代二吹胡子瞪眼。 “哈哈……”辰远和顾明看着他跳脚的样子,一齐大笑。 “走吧,没准儿我们想知道的东西,在他们眼里无足轻重呢。”辰远道。 “但愿吧。”顾明说。 “那这骨头架子咋整,这咋带?”代二问道。 辰远和顾明对视一眼,同时飞出了门去,然后顾明飘来一句:“你背上。” “我……你等我追上你俩了的!”然后夹起骨架,也飞身而出。 第五章、临泽城外(一) 灰朴朴的古道上,慢吞吞地挪动着一支灰朴朴的商队,每个人的脸上泛着同样灰朴朴的疲乏。一行人径直走向古道旁的树荫,不约而同地或躺或坐,与荫凉下的土地交换着热量。商队的三五只骆驼也挑一处凉荫,卧下来空嚼着口齿,似是也在交谈着有多疲乏。 沙漠中的太阳对所有的生灵都是公平的,你若对它无所谓,它对你的生命更加地没什么所谓。哪怕你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对它讲一句你生气了,再耷拉着个脸,它也不会牵过一朵乌云遮住自己的脸来哄你,停下对你的炙烤。 刚走出沙漠的人们躺在树荫里看着自己刚走出的地方,像是在审视着自己的前半生。 “主家,这不加钱不行啊,兄弟们差点都交代在里面了。”一个靠在骆驼上的中年人喝了口水,抱怨道。 “加啥钱!已经比平日里贵了,就一个箱子,你想要多少钱?”一个虬髯大汉咋呼道。 “东西是不多,但哪有你们这样的?”中年人没好气地道,“人家出沙漠都是恨不得要多快有多快,你们倒好,硬是让我们压着速度,比平日里多走了整整三日,三日啊!” “是啊!”“就是!”“哪有这样的……”商队众人纷纷附和着数落。 “三日咋了,水我们带的够,再走三日都有余。”虬髯大汉道。 “大兄弟,沙漠里的地形一天一个样,还可能一天好几个样,多待一刻都可能就永远待里边了。”中年人道。 “就是,从没接过这样的活儿!哪有故意让走慢的。”众人又纷纷附和,看来这中年人是这商队的头子。 “再说了主家,你们三人可是一路上都坐着骆驼走的,咱的兄弟们可都是步行啊,你看,我脚底都是泡!”中年人又道。 虬髯大汉正欲再说些什么,旁边一个较为清秀的年轻人拦了他一下,道:“我们三人必须时刻保持最充沛的精力,因为可能随时有你们应付不了的事发生。” “唬谁呢,背个破刀还真当自己是大侠了,像你这种身板的我一只手捏死两个,另一只手还能顺便挖坑埋你。”商队中一人躺在地上懒洋洋道。 清秀的年轻人被气笑了,虬髯大汉更是大步朝那人走去,听得三人中的最后一人叫一声:“小明。”他便摇摇头拉着大汉朝后走去,大汉也是冷哼一声。 “这位大哥,这回真是让你们犯险了。这样,等到了前面的临泽城,再给你一百两,往后没准还多有来往。”最后发话的人笑道。 “还是这位主家说话中听,也体恤我们挣这卖命钱的苦汉子。”领头的端了端身子,朝那说话的青年一抱拳。 “我的哥!你疯了?一百两?够我在枕春院躺半个月了!”虬髯大汉叫嚷道。 “远哥!”清秀的年轻人也轻喊一声,然后走到他旁边低语道:“我们哪还有一百两银子……” “无妨,先走。”辰远说,而后也低语道:“没准儿不用掏钱。” 灰扑扑的商队再次出发,哪怕只经过一阵小小的休憩,也比刚才的挪动快了很多。 “远哥,看来真的没人跟着。”顾明与辰远骑着骆驼并排走着,低声道。 “没理由,那东西对他们无疑是很重要的,要不他们何必花那么多心思。”辰远也压着嗓子与他交谈。 “或许真是被我们扫干净了呢?可能留在银城的就只有那么些人。”顾明道。 “不大可能,你想,人在后家川关着,他们在赌坊,连这都要分两个地方,谁知道还有没有其它地方。纪桐城是明面上的大善人,汪蕴山更是县令,藏的如此之深,怎么可能被我们连根拔了。”辰远道。 “那我们这一走,后家川宅子里那些女人和孩子岂不是很危险。”顾明道。 “暂时不会,造成她们危险的源头此刻在那个箱子里,他们顾不上那里,那里的人对他们暂时没用了。”辰远道。 “我们故意放慢了脚步,在沙漠中多走了三日。就是怕他们发现不及时,或是跟不上,可还是没人跟上来。”顾明道。 “或许已经跟上了呢?”辰远邪邪一笑,看一眼顾明又道:“或许,是我们一直在跟着他们呢?” 顾明闻言瞪大眼睛,“你是说……” 辰远将食指放在嘴前,做一个禁声的手势。 “你确定?”顾明问道。 “还不确定,但有可能。”辰远道。 “那我找机会提醒一下那个夯货,别莽莽撞撞地着了道。”顾明说道。 辰远看着前面走着的夯货,没两步就挠挠头,又挠挠屁股,又是胸口、后腰……仿佛全身有被捅了老窝的虱子在到处奔走相告,笑道:“他已经在防着了……” “行吧……”顾明此刻觉得自己才是个夯货,忙转移话题:“咱们不是去凤凰嘴吗?怎么又要改道去临泽了?” “你不是担心后家川那些人的安危么?”辰远道。 “是啊。”顾明点头。 “把他们接到临泽不就行了。”辰远道。 “定西王能答应?”顾明问道。 “就是让定西王去接。”辰远道。 顾明哑然。 “主家,往前四十里才能到临泽,还得至少两个时辰,兄弟们大半天粒米未进了,你看……”领头的中年人说道。 “我看啥?有啥话直说,又想加钱啊?”代二嚷道。 “不是,从这条岔路过去,二三里地,就有一个饭庄,专门给往来的客商歇脚用的,饭菜也甚是可口,酒也不错。”领头的道。 “啥!”代二瞪大眼睛,看得领头人一阵心慌。“有酒你不早说!那会儿在树荫下就不歇息了,直接来这儿多好!”代二道。 众人皆是一阵撇嘴。 “快,前面带路!驾!”代二翻身上骆驼,猛拍骆驼屁股,当马一般发号施令,嘴角已有口水流出,凝结了一大股胡须。 辰远和顾明进到这间小店时,代二凉菜已经吃上了,怀中抱着一坛酒,像是一个慈父抱着许久未见的孩子一般,看向二人含混道:“赶紧,坐!热菜马上就上来了。”辰远和顾明坐在代二左右,将箱子立在手旁。同行的商队很自觉在另一张大桌旁落座。 “你别看这地方偏,酒菜还真不错,咽的下去。”代二不知是不是在夸奖。 “你这夯货,见了酒就没魂了,怎么这就吃上喝上了。”顾明压着嗓子道。 “嗨!怕啥,要放倒就得把咱三个一块儿放倒,不然他们还弄个球。”代二滴溜溜地转着眼珠子,也小声说道。“所以如果这里是咱们想的那样的话,我比你们先跑进来这么久,先要着吃喝的东西绝对没问题。你俩进来后端上来的多注意就行。”说罢又猛喝一大口酒,舒爽的模样看得二人都咽了咽口水。 “你看,我说他早都防着了吧。”辰远笑道。 “那也得以防万一……”顾明还没说完,便被代二打断了:“行行你烦不烦,叨叨叨叨的!我帮你试过了,安全!”说罢将酒坛子往顾明身前一递,顾明本还准备继续板着脸的,可代二伸手太猛,酒坛子里撒出的酒打湿了他的前襟,香味儿这就上来了…… “还行!没那么好喝,但也不赖。”顾明一气将一坛子喝的剩了个底,用袖口擦了擦嘴,严肃地评价道。 “是吗?我尝尝。”辰远接过坛子,一口喝干。 “三位客官,菜来喽!”不大一会儿小二吆喝着小跑过来,手上端两个盘子,平伸的小臂上也架着两个盘子,小跑着也能稳稳当当,四个菜一趟就上来了。 “酱鸡、卤鸭、清蒸鲤鱼、焖肘子。”小二落一盘菜报一个名字,很是利索,末了半弯着腰,微笑地看着代二三人,不用说话,脸上就已经写着“客官还有什么吩咐?” “完啦?”代二问道。 “完啦。”小二答道。 “我们三个人呢,你上四个菜够谁吃?”代二道。 “客官您就点了四个菜呀。”小二道。 “啥?我咋点的?”代二问道。 “小二!快,抱一坛酒来!鸡鸭鱼肉都给爷上!快快快!”小二粗着嗓子学道。 辰远和顾明哈哈大笑,代二也笑得呛出一口凉菜来,冲小二一招手:“来来来你过来。” 小二走到近前,代二站起来佯装要打,吓得小二抱着脑袋。代二轻轻地在小二后脖子一下一下地边扇边说:“老子是让你有什么好吃的都只管拿出来!不是只要吃鸡、鸭、鱼、和肉!”笑着一字一顿地打完小二四巴掌,佯怒道:“快滚,好酒好肉往来端。”小二也知道这位爷是在跟自己打耍,并没有责怪的意思,红着脸一笑,挠挠头,跑开去了。 “这崽子不会武功,刚试过了。”代二低声道。 “嗯,有歹毒心思的人也不会脸红。”辰远也小声道。 “是,也没必要把端菜练得那么熟练,那也太细心了。”顾明也道。 “那是咱们想错了?这里安全?那些人也安全?”代二问道。 “再看看。”辰远道。 辰远三人窃窃私语的样子与另外一桌上的喧嚣显得极为不称,商队的大汉们菜还没上,几人已经喝了三五坛酒了。两人划着拳,一人眯着眼观战,随时准备替换输了的那一个。剩余的几人聊着过往,哪次运送过什么东西,哪次遇到了什么风险,喝红了脸的几人时而叹气,时而大笑出声。代二越听越气,只觉得几人前半辈子好像比他还活得精彩,嫉妒一般喝道:“吵什么吵!少喝点!一会儿误了赶路,半个子儿都不给了!” 几人一下没了声音,领头的中年人道:“主家,放心吧,误不了事。前面不到四十里就进城了,弟兄们这趟好不容易苦出头了,就容得咱放浪放浪。主家嫌我们声音大,我们小声些便是。” 辰远一笑,道:“哪里的话老哥,你们吃好喝好,歇好了咱再走,反正赶关城门进得城去就行。” “这位兄弟说话一直很中听,也体谅我们兄弟,我给你端一个!”中年人一拱手,端起碗来遥遥一敬,一口干了。 辰远也端起酒盏,看着他一点头,一饮而尽。 大半个时辰后,辰远三人都酒足饭饱,顾明擦干净银筷,揣进衣襟。这半个多时辰可苦了他了,都成了专门试毒的了,每个菜都是他先吃,点头后辰远和代二才动筷子。那一桌商队也个个打着酒嗝,几人眼神迷离,仿佛下一刻就要昏睡过去,还有几人说话都大舌头了,仍然勾肩搭背在一起聊着些什么,也不知互相知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走!进城!”代二一声喝。 伴随着叮铃哐啷一阵响,众人都出了小店,小二扶起倒了的凳子,帮着从地上捡起谁的衣服,将众人送出门去。 “小二,记着,鸡鸭鱼肉不是四个菜。”代二一笑,扔给小二一块碎银子。 “得嘞!谢谢爷!”小二笑着作揖,又道:“您下次再来,只管点菜,酒不要钱随便喝。” “哎呀!就冲你这句话,我都得再来。”代二笑道。 “小二,还是只管收酒钱,把菜钱免了吧!这样还能少亏点。”辰远也笑道。 “是啊,菜我们还真吃不了多少。”顾明也道。 “行,只要几位爷回的来。”小二笑道。 众人摇晃着走了,小二再次作揖:“几位爷慢上路,一路走好。” “茅子在哪?”辰远拎着箱子四处张望着问道。 “马棚旁边就是。”小二道。 “头里走,我小解。”辰远对二人说。 “没事,等你。”代二道。 “主家,你们这箱子里装的什么?”领头的中年人看着辰远离去的背影,小声问顾明道。“一路上你们三人轮着跟在板车旁,绝不离它远过四五尺,这会儿那兄弟尿个尿都要带着。” 顾明呵呵一笑,道:“我大哥功夫最好,许是我二人喝了酒,他不放心,怕丢失吧。” “这儿今天就咱们这一队自己人,也没别的客商,有啥不放心的。”中年人道。 顾明不言语。 “什么东西这么金贵?那箱子我搬过,也没多少份量啊。”中年人又低声自语。 “莫要好奇了,你们的规矩不就是不看不问,只管送达么?”顾明笑道。 “那是!我就是好奇多一嘴,主家不说,我自不会坏规矩。”中年人拍着胸脯子道。 几句话的功夫辰远已回来了,腰带像是没系紧,还边走边整理着。 第五章、临泽城外(二) 落日的金辉洒在目光尽处的城墙,洒在城头上随风猎猎作响的虎头旗,那是定西王的旗帜。临近城墙,城门上“临泽”二字铁划银钩,被残阳泼染出血色,让这两个字也显得有杀伐之气,震慑人心。这字便如它的主人一般,震慑着边关,守护着城池。护城河对岸,城门两侧各站一个士兵,身披甲胄,手执长枪,铜盔下只露出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挨个盯着从桥上走过来的人。时不时将长枪一横,拦住他觉得可疑的人,道一声:“慢!”仔细盘查一番后,再道一声:“走!”护城河这边桥的两侧聚集了很多小商贩,一个挨着一个摆着长长的一条地摊。因为临泽城法纪严明,非南启国人不得入内。桥头更是有一石碑,上书:异族过桥死。与那城门上的临泽二字有着同样的杀伐之气,是出自一人之手。可怕的是这并非只是恫吓而已,隔三差五总能看到守门的士兵盘查过桥的人,问着问着突然就一枪洞穿一人,挑下深渊。故而异国的小商贩多聚集在护城河边,与城内出来的百姓交换些物品,或是贩卖些物件。临泽的守城也不理会,只要没有过桥,你在对岸就算杀人放火,也与他无关。这样的管辖,城外的人心惊胆战,城内的人倍觉安心。 “终于到了!”商队领头的中年人长出一口气,抬起手腕擦了擦额角,绑在手腕上的白手巾已经被一路上的汗浸得黄臭干硬。 三人也是长出一口气,互相对看一眼,轻松一笑,绷了一路的弦算是松了下来。辰远说道:“是啊!到了,该卯账了。”说罢翻身下骆驼,脚还未落地,背后一支箭羽呼啸着便到了后心,辰远脚尖一点地窜起几尺,再蹬一脚骆驼背,便又升起了一丈。随着辰远在空中转过身来,夹在五指间的四块碎银子已被他甩向了四处,而后是四声闷响,桥头四个地摊的摊主便倒在了地上,手中都握着弩,眉心皆是一个血洞,碎银子从后脑穿出。辰远还未落地,便听得下方乱糟糟喊作一团。再看那商队,每个人哪里还有喝过酒的样子,个个身手不凡,顾明和代二身边各围着三四个,互相之间还有配合,这个人出刀打不到的地方,那个人的剑刃已经等在那里。二人险中腾挪,竟堪堪应付,顾明想拔刀都没个间隙,总算逮到机会长刀出鞘,胳膊上还挨了一下,立马皮开肉绽鲜血直流。不过顾明只要长刀在手,那扭转颓势只是三五招的事,辰远也不理,落下来脚一点被射死的骆驼,向着代二飞去。代二同样被配合很好的几人追着打,找不到一丝还手的空当,只靠精湛的身法不停地躲避游走,好在一点也没伤着。辰远从背后杀到,袖中寒光一闪,围攻代二的几人中便倒下了一个。但只要少了一个人,那对代二来说,跟只有一个人攻击他便没了什么两样。很快剩下的几人便都被打得吐血,摞沙包一般被代二摞在一起,坐了上去。再看顾明那边也结束了战斗,只留下了一个活口,正在扇那人嘴巴子:“砍我胳膊!砍我胳膊!”代二看到这场景,忽地像是想起了什么,在屁股下的几人中一顿翻找,拎起一人呲牙一笑,扔到顾明脚下道:“还有这个呢!这个说单手能弄死你两个,另一只手还能抽空挖坑。” “别玩了,走。”辰远冲两人一喊,三人便冲着来时的路追回去。还没追半刻钟,便看到了拉着小板车狂奔的那领头的中年人。 中年人只觉得这车是越来越重了,颇有怨气地嘀咕道:“什么破玩意儿,越拉越重。” “你不知道是什么破玩意儿,你拉它做什么?”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吓得那中年人一个趔趄,回头一看,瘫坐在了地上。怪不得觉得越拉越重呢,小板车上什么时候坐了三个人都不知道。 “兄弟!兄弟饶命啊兄弟!我财迷心窍了!您高抬贵手啊兄弟!”中年人一回头,瞬间哭丧着脸跪下磕头如捣蒜。 “谁指使你的?”辰远问道。 “我不认识他,我只是收了他二百两银子,说完事之后还有五百两。”中年人哆嗦着道。 “那你这会儿去哪里?”辰远又问。 “他让我拿了你的箱子,还回那个小饭店。”中年人道。 “那你们在饭店怎么不动手?费这劲!”代二喝道。 中年人吓得又是一哆嗦,颤声道:“他说、他说你们三个不可小觑,他们帮中派出了四大护法,扮作小贩埋伏在临泽桥头,务必一击必中。” “为何埋伏在桥头?埋伏在店里岂不是更好?”顾明也问道。 “他说、只有、只有在你们最掉以轻心的时候,胜算最大。你们到了桥头,就是最掉以轻心的时候,以你下骆驼为号,那是你最没法防御的时候。在最掉以轻心和最没法防御的时候,向你动手。”中年人道。 “好想法。”辰远夸赞道,“在最合适的地方不动手,我们定会有所防备。在我们以为安全的地方,待我等彻底卸下防备之后再发难。” “可你还是没有掉以轻心。”中年人道。 “运气罢了,多亏他人相助。”辰远道。 “谁人助你?”中年人问。见辰远不答,又道:“你在进那小店之前就已经防着我们了。” “是。”辰远点头。 “我们哪里让你起疑了?一路上都很顺遂。”中年人问。 “就是因为你们太顺遂了。”辰远笑道,“雇一般的商队,让他们故意慢行,哪怕吃食和水全都带够,那他们也不答应。” 中年人不语。 “这种拉货的商队,能早一刻出沙漠,绝对不会在里边逗留。就算再多给他们一百两银子,让他们缓行个一时三刻可能还有戏,可若是三天,他们会直接把货跟钱都扔下,头也不回地立马离去。”辰远又道。 “一个人若是对你毫无理由的顺从,不是对你爱的很深,就是对你图谋很大。很明显你不是前者。”代二道。 “哎呀!可以呀老二,这话能从你嘴里出来。”顾明惊讶道。 “那是!就像那些个青楼女子,我若脱衣服时不小心掉下个金锭子来,我让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有啥不会的她都能现学。可若是她把我扒光了什么都没发现,那便动也懒得动,还顺从你?休想。直催促着你快些了事,你稍不注意还能惹得她还满脸厌烦。”代二颇为得意。 “这真是……人生处处有学问啊。”辰远佩服得直咂嘴,顾明也是嘴角一抽。 “哎!”中年人长叹一口气,“真不该接这回的活儿!”中年人满脸懊丧。 “行了,你也别装了。”辰远眯着眼睛笑道,“你准备什么时候发难呀?” “我?我装什么,我哪敢呀!”中年人哭丧着脸道。 “那几个人的合击之术相当了得,你凭什么当他们的头儿?”辰远笑眯眯地问道,“你降不住他们,他们凭什么听你的?” “嗨!我哪降得住他们啊!那是因为……” “行了别编了!”中年人话还没说完,就被代二打断了。“推个小车跑这么远,气都不喘,我们上车了才开始喘气。我们上车的时候你身子明显一顿,但还是装了个不知道。可你若是没那么厉害,三个大活人的重量,你怎么可能不知道。这处处的矛盾,你是只顾着想对策,猛地忘了这茬了吧?” 中年人沉默了。 “手,从袖子里拿出来。”顾明仓的单刀出鞘,架在了中年人脖子上。 中年人一笑,面上渐渐平缓,再无哭丧的表情。双手自袖中抽出,缓缓摊开,嘴角挂着邪笑,看向辰远。他两个掌心各捏有两颗透明的小球,将夕阳无力的光闪得刺目。 “琉璃蜂?这东西你都有?”辰远颇为诧异。 “这啥?还怪好看。”代二道。 “好看的东西往往有危险。”顾明道。 “没错,有毒的果子看起来总是那么的诱人。”辰远道。 “琉璃蜂都认识?你还真是见多识广。”中年人像是忍不住夸了辰远一句。 “西域第一毒暗器,早有耳闻,没想到今天在你手里见到了。”顾明道。 “这小玩意儿还能当暗器?”代二道,“这没棱没角的,打到身上能打疼不?” “当然不是直接祭出去。”辰远一笑,“这东西做工很精巧,通体琉璃。内部用西域杀人蜂毒冰裂,被外部的琉璃壳包裹,中心还灌以火油,真不知道是怎么制作出来的。”辰远啧啧称奇。 “这有啥,咱们那儿有多少能工巧匠,核桃里都能刻个船出来,船上还有小人儿。”代二嗤之以鼻。 “当然不是靠着做工排第一的。”辰远笑道,“这东西稍微灌注点内力,一捏碎外壳,便会猛地爆炸开来。内里的碎渣便四射而出,那么多碎渣,你根本不知道它会射向哪里,速度又快,根本避无可避。” “还真是歹毒,哪里都攻击的到。”代二道。 “更毒的是,一旦捏碎了这个,就等于是跟对手同归于尽。连你身边的敌人都避无可避,你自己更是首当其冲。”顾明道。 “所以这东西正适合他现在用。”辰远指着中年人道,“以一对多,明知不敌,又无法逃脱。” “是,我没办法,只能出此下策。”中年人阴笑道。 “确实是下策。”辰远笑着往前逼近两步。 “别动,再往前一步我便捏碎了它,这里可有四个,任你功夫再高,也避无可避。”中年人道。 “哦?”辰远说罢又往前狠狠迈了一大步,再一大步便可到他身前了。 “你!”中年人张皇失措地往后退了两步,瞪大眼道:“你不怕死?” “怕,非常怕。”辰远道。 “你是觉得我不敢跟你们换命吗!一换三,老子值了。”中年人道。 “这我就不知道你敢不敢了。”辰远顿了顿,又道:“不过即使你敢,我也无所谓。” 中年人不做声,看着辰远自怀中掏出一个小瓶子来,拔开瓶塞倒出一点白色粉末在指尖,笑问道:“你猜这是什么?” “熊白碱,可解杀人蜂毒。”中年人脸上失去了神采,叹口气道。“难怪你识得这琉璃蜂,竟连解药也带着。”中年人自言自语着,双手一垂,四颗琉璃珠滚落在地下。顾明迅速过去捡起,几刀便在地上刨出一个深坑,将四颗琉璃珠埋得瓷瓷实实,隔土打入一道劲气,只听“噗噗”几声闷响,这西域第一毒暗器便是彻底废了。 辰远笑笑,将指头伸进嘴里一嗦,直咂嘴。 “你?!”中年人有些惊,“熊白碱单个也是一种毒,只有中了杀人蜂的毒才能以毒攻毒。” “我知道啊。”辰远道。 “那你……”中年人愕然。 “谁告诉你这是熊白碱的?”辰远又嗦了嗦指头,“这是细盐,我们在野外蹦跶的人,常吃野味,随身带点细盐再好不过。” “你诈我!王八蛋!”中年人叫着朝辰远扑过去,在半空中被代二一个耳光抽得生生止住了来势,倒飞了回去,几颗碎落的牙跟着主人描绘出飞翔的轨迹。 “走!带我去见你主子。”代二如拎起条死狗一般,对中年人道。 忽然“噗”的一声,像一把刀刚刚挨到一个熟的很透的西瓜,瓜便自己炸裂开来的声音。中年人的头像脆瓜一样被一支短箭射穿,箭头带出些瓜瓤。中年人惊愕地张大了嘴,满眼难以置信地盯着揪着他领子的代二,看样子想说些什么,终于还是猛一皱眉,就这么死了。 “谁!”代二一个后空翻跃上板车,看着箭羽射来的方向。一个身穿黑袍的人正在路边的深草中狂奔而去。 “追!”辰远说着人已离弦而去。 第五章、临泽城外(三) 三人跟着黑袍追到了不久前吃过饭的小店,门大开着,地上隐约有血迹。顺着血迹穿堂而过,一进后厨,地上横竖躺着几具尸体,都被抹了脖子。进入后院,便看到那小二靠着墙坐在地上,捂着左臂,左臂上插着一只短箭。三人还未张口,小二指着头顶的墙头道:“翻、翻出去了。” 代二一步跃上墙头,啐骂一声,道:“娘的,早没影了。” “怎么回事?”辰远问道。 “穿黑袍子那个人,一进来连声都不吭,抬手就向我射了一弩。”小二喘着说道,“我侧身一躲,也没躲掉,就扎胳膊上了。” 辰远想问些什么,小二又道:“他朝我射完头都没回就进了后厨,可能以为我怎么都躲不掉。然后我就听后厨几声惨叫,连忙跑进来,便看见老板、厨子、丫头死了一地,我抄起案板上的菜刀,要追他去拼命,没追上,看见他翻墙跑了。” “还好你没追上,追上你就没了。”代二道。 “我要是追上、啊!”辰远趁小二跟代二说话分神的功夫,猛地拔出了他胳膊上的短箭,疼的小二龇牙咧嘴地喊。 “还好,没毒。”辰远看了眼箭头,道。 小二紧抿着嘴,看着辰远给自己处理伤口,辰远一边包扎一边问他:“你怎么知道他们要对我不利?” “我偷听见的。”小二道,“我正给你们的骆驼喂草呢,突然看见一个人鬼鬼祟祟地朝这边走过来,还左顾右盼的。” 小二看一眼辰远,接着道:“我以为是想趁着你们吃饭来偷骆驼的小毛贼,便想捉弄他一下。我躺在两个骆驼中间,用草将自己盖住,准备等他走过来解缰绳的时候猛地站起来吓死他,想想都好笑。”小二喘口气,“谁知道我等了好一会没什么动静,悄悄伸头一看,原来是跟你们三人一起进屋的那个中年人。我正准备起来,房上突然跳下来一个黑袍人,吓得我差点跳起来。那人从头到脚都是黑的,脸上也是黑面巾,只露两个眼睛。然后我就听到了。” “怎么样?”那黑袍人问。 “东西应该就在箱子里。”中年人道。 “嗯,怎么样?”黑袍人又问。 “一路上很顺利,他们应该没有起疑。”中年人道。 “嗯,怎么样?”黑袍人又问。 “应该不行,虽然可能没有对我们起疑。可他们三人有着很强的防范,一路上都很谨慎,吃喝就从没同时过。”中年人道。 “那就不下毒了,不冒那个险,直接在桥头动手。”黑袍人道。 “是!”中年人道。 “那四个人手腕上缠着白汗巾,你们也缠上,他们看到了,就知道是你们。”黑袍人道。 “是!”中年人道。 “然后黑袍人就又飞上房了,那中年人也就回去了。我怕我立刻出来被发现,就在那里又躺了半刻钟才起来,身都没敢翻。”小二道。 “所以我们这桌的四个菜是同时上的,本来应该熟一个就往上端一个的,只因你躺了太久,菜便全熟了。”辰远笑道。 “嗯,不过大哥你也聪明,我生怕你反应不过来。”小二在龇牙咧嘴中硬是挤出半个笑来。 “这还能反应不过来?”辰远道,“你这么精明的个娃,又是干店小二的,嘴上啥时候不是跟抹了蜜一样,得专拣人爱听的说。又怎么会说那么有歧义的话,让人听着怪不舒服的,一会儿上路一会儿一路走好的。”辰远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我说我当时听到那句‘只要你们回的来’怎么那么不舒服。”顾明道。 “我就说嘛!我那会儿听着也感觉怪不吉利的,不过我不在意这些,就没当一回事,没想到这孩子是提醒我们呢。”代二也哈哈笑道。 “再说了,就算没听出来,你作揖的时候那动作也太明显了,一手握拳留根指头在那儿一直指着另一个手的腕子,你也不怕那些人看到。”辰远道。 “嘿嘿,那是大哥你细心,你看别人就没发现。”小二道。 “我看你那样,就不动声色地扫了他们一眼,发现那中年人将白汗巾系在了手腕上,然后一路上那帮人陆陆续续都把汗巾系在了手腕上,我心里就有谱了。”辰远道。 “哦!难怪你在城门口一下就把那四个人干掉了,那叫一个稳准狠。”代二道。 “嗯,那四个人手腕上也系着白汗巾,自打我们出现后眼神就没离开过我们。”辰远道。 “那几人莫非就是那人说的什么帮派的四大护法么?”顾明道。 “那也太弱了,什么帮派啊?比你在银城灭的那赌坊还弱。”代二道。 “那四人有点实力的,我是占了他以为他在暗,其实我在暗的便宜了,不然今天没准真的要吃大亏。”辰远道。 “多亏你了小崽子!”代二走过去揉着小二的脑袋道。 “可惜没救的了他们。”小二看向后厨满地的尸体道,眼神变得有点恍惚。“老板他们都对我很好,胖师傅炒好菜总会给我留半勺,丫头手那么小,还帮我洗衣服,吴大婶去买菜……李伯伯砍柴时……”小二梦呓般回忆着那些人的点滴。 “哎!”代二叹口气,“拿着,回家盖个房子够了,过两年再讨个老婆,实在不行自己开个饭庄。”代二掏出一锭银子,朝小二脸上一戳。 “我没家。”小二道。 “你家人呢?”代二问道。 “死完了。”小二道。 “怎么死的。”代二问道。 “瘟疫,全村没剩多少人,我家就剩我一个了。”小二道。 “你家咋就单你没事呢?”代二问。 “我还想知道呢。”小二道。 “你家在哪?”辰远问道。 “往前二十里,临泽城外的旺台村。”小二道。 “跟我走。”半天没说话的顾明突然对小二道。 “去哪?”小二问。 “给你报仇。”顾明道。 “能报?”小二又问。 “嗯,跟我走。”顾明道。 “你教我本事?”小二问。 “嗯。”顾明点头。 “师父!”小二郑重地跪下,向顾明磕头。 “哎呀小明,才多大就有徒儿了,羡煞我了。”辰远笑道。 “别开玩笑了远哥,这孩子也算帮过我们,身边人又被杀光了。”顾明接着道,“我知道你又不可能收徒,那夯货也不是能带徒弟的人。” 代二没说话,瞪顾明一眼,摸着小二的头道:“叫师伯。” “师伯!”小二很乖,惹得代二哈哈大笑。 “他是你师叔,这是你师伯。”顾明瞪一眼代二,又看着辰远道。 “你叫什么名字?”辰远问那小二。 “台墨。”小二道。 “糟了!车!箱子!”代二突然一拍额头,飞一般撞烂半边门跑了出去。 “这夯货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顾明叹口气道。 “什么意思?”辰远问道。 “远哥你还想蒙我啊?”顾明笑着说道。 “哦?你发现了?”辰远也呲着牙说道。 “那倒没有,只是方才你是第一个追出来的,你怎么可能记不起箱子。”顾明道。 “你也太相信我了吧小明,许是我情急之下忘了呢。”辰远依旧呲着。 “那场面对你来说也算得上情急?”顾明道。 “哈哈!”辰远大笑,代二又撞破另半边门进来了:“没了!没了!连箱子带车!地上连个印子都没有。” 顾明和辰远对视,都大笑出声,台墨也看着这莽撞的师叔笑得低下了头。 “干啥呢你俩!一点都不急吗?箱子!丢了!咱中了调虎离山了!”代二的唾沫星子喷出了彩虹。 “别喊了夯货,把孩子都吓笑了。”顾明看着台墨扑簌簌抖着的肩膀道。 “那东西还在我们这,他们拿走的是空箱子。”辰远道。 “啥?”代二惊了,又问道:“你啥时候弄的?” “说去小解那会儿。”辰远道。 “东西呢?”代二问。 “马棚旁的草堆里。”辰远道。 代二又冲了出去,没几息的功夫就回来了,慌张地道:“没有啊!” “什么!”辰远这下惊了,猛一下差点没站起来。 “哈哈!你也有慌张的时候!”代二笑着拍着被他撞残缺了的门,拍得碎木渣子落了一地。 “你个夯货!”顾明骂道。 “在的在的,马棚旁边也有几个空箱子,我挑了个合适的装进去了。”代二道。 “那……走吧?再晚就进不了城了。”顾明道。 “嘁、咱几个进城用得到城门吗?”代二道。 “嗯,西域诸多高手曾经也是这么想的。”辰远道。 “二哥,不可莽撞。这临泽城不是你我能横行的地方,况且这城主连我也敬仰,万不可放肆。”顾明正色道。 “要不……明天进城?”半天一句话都没说的台墨突然道。 三人同时看向那孩子,顾明问:“为何?” “我那时说了,只要你们下次回来,酒随便喝的。”台墨认真地说道。 代二立马来了精神,看向顾明道:“可以是可以,只是……” “只是那伙人没准就在附近,等他们发现是个空箱子,更有可能回来再看看。”顾明道。 “可是我想喝……我还没喝过酒。”台墨越说声越低。 “啥!天天在这店里,酒你都没喝过!”代二道,“你可真是……是那啥来着!总之就是浪费!” “说的也是,墨墨是这店里最后一个人了,等我们一走,这店里这么多的东西可就是白白扔了。”辰远道。 “那怎么行!扔老婆也不能扔酒啊!喝!喝他奶奶的!敞开了装!”代二急了。 “可那……”顾明还想说些什么,辰远道:“没事的小明,我少喝两口。” “那多没意思,要喝就都喝好。”代二道。 “对,喝好就行。今天我几杯就能好,并非喝大了才是喝好。”辰远道。 “远哥……”顾明道。 “行了,你徒弟想喝酒,你不陪谁陪?”辰远笑道。 “夯货,你去守着,我跟远哥喝。”顾明对着代二喊道。 “凭啥!”代二当时就急了,眼睛瞪得比牛的大,“再说了,他比我厉害,真来人了我他醒着总比我醒着安全吧!”代二道。 “哈哈!说的也是,感谢他二哥对我的信任。”辰远笑着拱拱手。 “好说好说。”代二也笑着还礼。 辰远看顾明还是皱着眉,笑道:“我又不是不喝,只是不敞开喝而已。他量比我好,能多装一点,这不就能少白扔一点么。” “行吧!”顾明道,“墨墨,当最后一次小二,上菜。” “是,师父。”台墨道。 天亮了,清晨的第一缕光照进了小楼,晨曦依旧像昨天清晨进来时一样的干净,可对台墨来说,也便只有这一刻跟昨日一样了。 柔和的晨光对宿醉的人来说也是刺目的,代二睎着眼,半张脸被桌子挤得变形,流在桌上的口水都快把脸泡胀了。顾明用筷子夹着代二的耳朵,将头拎了起来,代二吃痛,骂骂咧咧地擦着口水醒来。 “你还真是放心的下,真往死里喝,啥心都不操,喝大了直接一睡。”顾明道。 “咳……呸!”代二不答话,咳出一口浓浓的老痰,宣布着身体的苏醒。 “他俩干啥呢?”代二看着不远处的辰远和台墨问道。 “走,出发了。”顾明也不答,一拍他道。 代二跟着顾明走到近前,却见二人脚下摆好了一排尸体,台墨吧嗒吧嗒掉着眼泪,嘴里念叨着:“老板呐,你那么抠门,这个月的工钱我就不要了,你在地底下都能笑出声来吧。”说着掏出几个碎银子,扔在地上,哭着笑笑。 “胖师傅,你教给我的手艺藏私了啊!昨晚我做的菜师父他们连一半都没吃完。”台墨又哭着笑笑。 “丫头,过几年你投胎当我闺女吧!你放心,扎辫子我一定学的会的。”台墨又哭着笑笑。 “吴婶……李伯……”台墨挨个说完,止住了笑,也止住了哭。认真地道:“我一定会帮你们报仇的。”说完扭头出了门,三人也跟了出来。 “你们在这儿一辈子了,今天就跟它一起去吧!”台墨点燃一个火把,扔进屋里去。 “我说昨天要帮你把他们安葬了再喝酒,你说不用呢。”代二道。 “师叔,他们都没有家人,安葬了也不会有人来祭奠的。”台墨道,“这小酒楼是他们一辈子的心血,我也不想让人它落到别人手里,就让他们长眠于此吧。” “嘿!败家子儿!”代二像是想起什么,一拍额头,猛窜进去,腋下夹出两坛酒来,往顾明手里一塞,又反身冲进去夹出两坛来。第二次出来时有些凶险,腮边的胡子都有了卷曲与焦黄。 “你可真真是个……”顾明半天没想出什么词来,却见代二呲牙笑道:“来来一人一个一人一个,路上喝路上喝,嘿嘿……”,顿时被气笑了。 “走,进城。”辰远轻语一声,几人迎着朝阳踏步而去。台墨的背后火焰劈啪作响,浓烟滚滚,可他终究头也没回,任大火将他单纯的欢笑烧向九霄。 “临泽”二字已近在眼前,反射着朝阳的红辉将三人难以睁开的睡眼睎得更加惺忪。 第六章、出殡 “锵锵锵抢抢……”,喧闹的锣鼓声将三人胯下不紧不慢的马惊的一顿。 “呜呜……一路走好……”嚎丧的声音伴着飘洒的纸钱路过三人身边,送丧的队伍也是不紧不慢地挪动着,吹吹打打说不上的懒散。 吹唢呐的师傅面上看不到一点悲伤或是严肃,反倒有种吃了苍蝇般的难受,只因会了手艺这么久以来,还是头一回给活人送丧。 一身白衣的年轻人板正地躺在棺材里,棺材甚至没有盖,就那么敞开着。大睁着眼看着路边看热闹的人们,时而咧嘴一笑,仿佛非常满意有这么多人来为自己送行。被送丧的队伍簇拥着路过最喧闹的街口时,甚至从棺材里坐起来,冲两边抱拳致意。走头里洒纸钱的老婆娘玩闹般专把纸钱朝人多的地方洒,倘若有为了看热闹站在高处的人,必然要装作不小心似的一把纸钱甩在那人脸上。 “这不是小王爷么?” “是啊,小王爷这是干什么?” “这多晦气啊,哪有自己给自己送丧的。” “这般胡闹,王爷也不管管。” 街道上众人交头接耳,引得辰远三人也驻足围观。其实也是不得不驻足,入城来正街上迎面遇上要发丧出城安葬自己的小王爷,看热闹的城中百姓早已将街道堵了个水泄不通。 代二气急,噌地跃上马背,叉着腰骂道:“死没死!没死把道让开,亏你先人的!” “夯货!你……”顾明道嘴哪有代二道快,只得无奈地扶住了额头。 整个街道顿时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众人怔怔地看着马背上站定的猛人出神,马都仿佛有些局促地吹了吹鼻子,这位猛人岿然不动。这是谁啊!他骂的又是谁啊!临泽城主,定西王的小儿子啊!定西王,在边关杀了几个来回的猛人啊!还出了名的护犊子,手底下的兵回乡被乡绅欺负了,都得亲自带兵杀过去的人啊!你骂人家儿子,还是最宠爱的小儿子,骂的还是亏先人…… 被骂了的白衣少年霍地从棺材里坐起来,速度压根不像一个将死之人,“你奶奶的,哪来的直立野猪,敢骂我!”少年指着代二骂道。 “骂你怎么的!好狗都知道不挡道的!你亏你先人的弄的这阵仗让人咋走!”代二在马上跳着骂道,把马的后腿压的一弯一弯的,马要是会说话早骂开了。 少年也上头了,也跳将起来,一脚踏着棺材沿子道:“野猪!我今日不但要挡你的道,我还要让你以后都走不了道!”抬棺的众人这会儿腿比马的都弯。 “吆喝!让我以后怎么走不了道?长在我裆里把我的腿撑开吗?哈哈哈!”代二道,街上也“嗤”地传来几声偷笑。 “好好好!”少年连道三声好,什么也没说,从腰间摸出一把牛角,唔唔地吹响了两声。 片刻安静后,四下张望的代二又大笑一声:“哈哈!咋了?吹个号就能咋,能把爷爷吹瘸了?年轻人,吹牛角没啥用,改吹牛皮吧……”,代二话还没说完,隐隐听到传来隆隆的声音,远处房屋背后都能看到起了烟尘,同时他们身后的城门、城楼皆有身披甲胄的兵士匆匆奔来,铠甲的特有的征伐之音与远处的脚步声呼应着正朝这里汇集。 “把他腿打断。”少年拿牛角指着马背上的代二,对着周围站定的一圈兵士道,足有上百人。百十人一语不发,齐齐朝着代二走了过去。 “慢着!”代二猛然喝道。 “怎么?怕了么野猪!”少年叉着腰大笑。 “怕你个鸟!就你这仨瓜俩枣。”代二道。 “我是说,你就算打断爷爷的腿,爷爷照样能走的了道。”代二又道。 “哦?你怎么走。”少年有些好奇,一脚踏着棺材沿子,上身前倾着问道。 代二痛快地跳下马,挥手嚷嚷道:“来来来起开,给爷腾出一条道来!” 众人纷纷让开,兵士们看向少年,少年点头默许,也分列两侧,闪出一条道来。 只见代二缓缓弯下腰,双手触地,倒立了起来,用手慢慢前行了两步,慢慢地越走越快,最后甚至跑了起来,边跑边哈哈大笑,眼看要出了城门了。 “快!拦住他!这厮使诈,想溜!”少年急得跳脚,抬棺的众人都半蹲着了,咬着牙满头大汗。辰远和众人也从代二的表演中惊愕地醒来,不少人已笑出了声。顾明依旧扶着额头,尴尬地朝着辰远道:“这夯货不知道脸皮是什么。”辰远哈哈大笑,同时眼睛不动声色地邪瞟着周围。 代二终究是没出的了城门,在一行身披甲胄的兵士脚下停了下来,起身拍拍手上的土,转身就往回走。那排兵士没想到自己居然被无视了,有两人当时就冲过来,一左一右按住代二的肩膀。代二头也不回,双手在胸前一个交叉,分别捏紧肩膀上的两只手,猛沉一个马步,举过头向前一扔,身后的两人便被代二像脱了一件汗衫一般扔了出去,落在五六步开外的地上,扬起的尘土跟他们片刻前赶来时差不多。代二依旧朝着辰远他们走去,围观的百姓有些惊愕;这厮有这身手!方才为何出洋相想跑? 棺材上跳脚的少年也从片刻的惊愕中回神,正要下令兵士们一拥而上,打断这狂人的腿。却见这野猪在跟两人围成个小圈交头接耳,待三人都抬起头来,少年的表情说不出的惊喜,飞身跳下棺材,抬棺的众人猛然如释重负。 “远哥!怎么是你远哥!哈哈哈,太好了!”少年跑到辰远身前,高兴的跳着喊道。 辰远笑眯眯地看着他,正要说什么。 “临死前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走走走喝酒去,顺道醉死算球!哈哈……”少年又道。 “这话我爱听!”代二一呲牙。 “远哥,这人你认识啊?”少年斜了一眼代二问道。 “认识,好兄弟。”辰远笑道。 “那就是误会了!散了吧散了吧!”少年冲兵士们挥挥手,兵士们瞬间散去,比来时还要迅速。 “走远哥!回家喝酒!爹和哥哥见到你定会特别高兴。”少年牵起辰远道手就大步前行,台墨牵着马走在中间,顾明和代二跟在身后。 “小云,今天又是在玩哪一出?”辰远笑眯眯地摸摸少年的头。 “嗨!回去说回去说。”少年急切地想回家,仿佛聊天会耽误走路的速度一般,又紧行了两步。代二这时也紧行了两步,并在辰远身旁,目视前方低声说道:“刚才给你说的那几个人都跟上来了,远远跟着。” “没事,他们不敢进王府,也进不了王府。”辰远道。 少年也听到了,刚想偏过头来询问,被辰远抚摸着他头的手强行固定住了,他便懂了,一路嬉笑言他,片刻便回了府。 一进门便忍不住了:“哥!什么情况!有刺激的玩吗?”少年眼中似有星光点点。 “能有啥刺激的,几个贼人惦记上哥哥的宝贝了而已。”辰远笑呵呵道。 “哦,那是没什么意思。”少年大失所望,扭头冲着管家道:“搬!”管家道一声是,退了下去。 几人纷纷落座,辰远又问道:“说说吧,今天玩的又是哪一出。” “嗨!没玩,真快死了。”少年一叹气,又洒脱地道。看向辰远皱起的眉头,接着说道:“前两天街上走着,有个小乞丐上来讨钱,扯着我的裤腿,我正讨钱呢,有个大乞丐从远处训斥着走了过来,还边给我赔不是,就要抱走小乞丐。结果,奶奶的!趁我不注意给我胸口就是一掌,你看!”说罢扯开自己衣襟,一个黑红色的掌印正正的印在心口。 “荒草如锈。”辰远缓缓说道。 “哎哎就是!爹爹就是说完这四个字立马就出门了。走了三天,今天算起来都第四天了,还不见影子。”少年道。 “伯父是心疼你,连向你说明情况的那一半刻钟都不想耽搁。”辰远道。 “算是吧!我也打问了,这荒草如锈的内功特殊,似是有毒一般,会慢慢锈蚀你的五脏六腑,直到脏腑跟荒草一般干枯了。中了招的人若是不及时解毒,七天就罢了。”少年道。 “放心,伯父知道怎么救你,此刻可能已经在回程的路上了,算起来一个来回刚好六天,你运气不错。”辰远道。 “哦?爹爹去了哪里?”少年问道。 “万医谷。”辰远道。 “乌慎,乌老先生。”顾明说道。 “是,这荒草如锈除了练这功法的人,便只有乌慎会解了。”辰远道。 “这乌老先生医术是真的高超,缘散也会解,这荒草如锈也会解。”顾明感慨道。 辰远又一皱眉,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但那一缕念头又太细微,太飘渺,不好捉摸,难以抓住。 “哈哈!那我若是住在青岗城、孤烟镇这种远一点的地方,岂不是必定没命了。”少年大笑着说道,彻底打散了辰远仅有的一点思绪。 “不会的,住多远,你爹爹都有办法救你的。”辰远笑道。 “那可不一定,就这次我都怕他赶不回来,所以我自己赶紧把殡先出了,不然都没人给我送丧。”少年道。 “你哥哥呢?”辰远问道。 “青岗城去了,比我爹前一天。”少年道。 “去干什么?”辰远好奇。 “说是哪个老头儿过寿,挺厉害一老头儿。”少年道。 这时管家带着下人将酒也搬来了,六坛。 “这么多?”辰远道。 “这还多?”少年道。 “一人一坛么。”少年又道。 “这里五个人啊。”顾明还不确定一样又扫视了一圈。 “你们还有匹马呢呀。”少年道。 众人相视而笑:“马也算人头?” “就喝酒的时候算。”少年也呲牙笑道。 “那我身上还有两只虱子嘞,再给我上两坛。”代二笑道。 “好!”少年道。 “我肚子里有两条蛔虫,也再来两坛。”台墨也道。 “好!”少年愈发高兴,“管够!咱们好好喝!喝个够!喝个通宵!睡醒再喝!” “呵呵,行。”辰远也有点被感染,笑着答应。 “来!这位大哥,小弟眼拙,不认得你是自家兄弟,还要打断你的腿,这里赔个不是,先干一碗!”说罢吨吨吨一碗下肚。 “嗨!这说的我就害臊了,明明是我先骂人的,兄弟没错!来!”代二说罢直接提起坛子给嘴里倒了起来,顺着胡须打湿了衣襟。 “痛快!小弟冉云,敢问哥哥名讳。” “姓代,单名一个二。” “二哥!”冉云抱拳。 “贤弟!”代二提起酒坛。 辰远和顾明看着这俩一来一回跟唱大戏似的,也笑着端起酒碗喝了起来。 “不过贤弟啊,你可不能仗势欺人啊,不能别人骂你一句你就要打断人家的腿啊。”代二的舌头已有些发直。 “嗨、哥、哥哥,哪——是因为、你、嗝~骂我,是、你称我爷爷,我爷爷、我爷爷……那是、太上皇!辱不得……”冉云比代二更严重,说话都不连贯。 “哦,那倒是哥哥不对了,来,哥哥再给你赔个不是。”说罢又灌了一大口。 “无、妨无、嗝——妨!”冉云的头侧枕在桌子上,摆着手示意。 觥筹交错,猜拳聊天与时而的低语和时而畅快的开怀大笑随着蛐虫的鸣叫渐响而渐渐无声,夜幕与小王爷的眼帘一同慢慢合拢。今夜无月,乌云配合夜幕慢慢将墨色泼满了临泽,微风渐渐起,淅淅沥沥的落雨由远及近,浇灭了虫鸣,也将今日短暂的欢愉缓缓冲刷。夏夜,醉酒,落雨声,没有什么时候比此刻更适合舒适地沉眠于美梦了。 第七章、被偷的人(一) “吱呀—”,天刚蒙蒙亮,辰远他们的房门已经被轻轻推开了,雨后泥土特有的清香将辰远宿醉后的懵涨一点点弥染到清亮。眯着眼睛一看,是昨日伺候的丫鬟。丫鬟在屋里环顾了一圈,像是在找什么东西,还往辰远他们的床上多看了两眼,随后便慌张地出门去了。 另一个丫鬟同样进了代二的房间,代二睡得如同死猪一般,并未察觉。这个丫鬟同样慌张地出了门,与先前那个慌张的丫鬟在院外碰头,交头接耳几句,更显慌张,一同跑开去了。 日上三竿。 “哐!”大门被踹开的声音惊出代二一口老痰,从睡梦中呛醒。 “谁!娘的!要死啊!”代二睡眼惺忪地坐起身来,嗓子还有些沙哑,酒醒后喉咙的干涸让他骂人都有些没气势。他睁眼找寻昨夜就寝前专门放在床头的小茶壶,这会儿来一口凉开水要比几十年的老酒还要香。可映入他眼帘的没有茶壶,只有满屋的兵士,前面几人刀剑都已出鞘。 “莽贼!小王爷呢?”为首一人嚷道。 “找错屋了,隔壁屋!”代二还有点懵,似是没看清形势。 “休与他废话!先拿下再说!”有人喊道,可喊叫的这人并未有所动作,不知是不是昨日目睹过这“贼”的“莽”,其余人也暂时并未上前。 “拿下?拿谁?拿我?”代二指着自己诧异道。 “我昨日刚跟你们小王爷拜了把子,你拿我?问问你家小王爷答不答应。”代二又道。 “你这贼人,休要辱我家主,小王爷岂能与你这腌臜厮结拜!”一人又道。 不等代二发作,一人又嚷道:“小王爷去哪了!先交出来!” 代二这会儿有些清醒了,强行平静了一下,问道:“你家小王爷不见了?” “明知故问!昨日小王爷与你有冲突,你便趁小王爷酒醉不知将他弄去了何处!”先前那个声音又适时出现。 住在旁边院子的辰远和顾明被彻底吵醒,这时走进屋来。 “怎么了吗?” 为首的汉子见这是昨日小王爷一口一个哥哥的人,也稍带了几分尊敬,拱手道:“这位兄台,小王爷与您异常亲近,昨夜为何不是你住在这个院子?” “他俩昨天一醉泯恩仇,都拜把子了,喝醉了之后手挽着手进来的,是小云硬让他住在自己隔壁耳房的。”辰远道。 “隔着墙还称兄道弟了好一阵,我在旁边院子都听到。”顾明也道。 “可是今天一早丫鬟一进门就发现床上空空的,小王爷不知去向。”为首的汉子道。 “会不会是出去买烧饼什么的了?酒醒了吃个猪油盒子最香了。”代二坐在床上似是又在发懵。 众人无语。 “不是我夸口,王府飞出去一只苍蝇,一会儿再飞进来,负责守卫的兄弟都能认出是不是方才飞出去那只。”为首的汉子有些骄傲的说道。 “那还真是奇把怪出了,驴把菜吃了。”代二道。 “小王爷没有出门,翻遍了整个王府也找寻不到,他一个喝大的少年能去哪里?”汉子道。 “所以你们怀疑是我这兄弟将你们小王爷怎么样了么?”辰远问道。 “翻遍了整个王府也找不到,只剩下你们这一种可能了。”汉子道。 “不然呢?昨日他俩便有过过节,喝酒时当然称兄道弟,难保这厮酒后又上来气不是么,酒后失态发疯、杀人放火的多了去了,有时醒来自己都不知道。”叫嚷着要拿下代二道那人又道。 “那我就要用你的话问你了,我兄弟也没出门,这会儿都还没下床,他就算把小王爷怎么样了,能藏在哪里?”顾明道。 “他断然是没有伤害小云的,我可以给他担保,况且若是有那么大动静,我们没可能听不到。”辰远道。 “你的担保顶什么用?小王爷与你再亲昵,说到底你们三个才是一伙的。”那人又道。 “若是他真将你们小王爷怎么样了,又岂能安安稳稳的睡在这里等着天光大亮,等着你们进来拿人。”顾明又道。 “就是为了让我们这么想。”那人道。 顾明气笑了,代二道:“飞出去个苍蝇你们都能认识,我昨夜出没出过这个房门,你们就不知道?” “就是因为王府太安全,所以府内基本从未设防,只有几个巡夜的兄弟。”为首的汉子道。 “王爷说,能进来这院墙还毫发无伤的,整个南启一个手数的过来。就算能毫发无伤的进来,也会被立时发现。剩下那些连院墙都都进不来的,还用防?”为首的汉子又骄傲了几分。 “这个我倒是知道。”辰远笑眯眯地道。 “那要怎样你们才能相信,你们小王爷的失踪跟我这兄弟没有关系呢?”辰远问道。 “很简单啊,小王爷回来就跟他无关啊。”那人道。 “若是回不来呢?”顾明问道。 “你说什么?怎么就回不来了?你知道什么!”为首的汉子拔剑出鞘,指向顾明。 顾明眯着眼,还未动身,只听“呸”一声,一口浓痰打在那汉子的剑尖上,硬生生将剑打的偏了半圈,险些劈在自己人身上。还未及那汉子惊愕,代二已人随痰至,一手捏着大汉脖子,去势不止,拎鸭子般将大汉卡在墙上。大汉双脚离地,窒息到满脸通红,拼命打着代二的小臂挣扎。劲道越来越小,眼仁却越翻越白。 “跟你说不是老子,就不是老子!若不是看你也是个直肠子没什么心眼,敢给我兄弟拔剑,捏死你个狗曰的。”说罢“嘭”的将他扔在地上,大汉这才护着自己脖子拼命地大口喘息。 在场众人惊的不轻,也没了来时的气势,都站在原地不知道干什么。说话也不是,不说话也不是。 “各位,你们小王爷与我相交莫逆,昨日更是与他义结金兰。”说着一指代二,“故而他失踪了,我们不会不管,给我时间,活定见人。”辰远说罢冲众人一拱手,算是给了个台阶。 众人皆是低头不语。 “你们也是为了小王爷的安全着急,我们也急于找到我们的朋友,所以我们的担心和目的是一样的。方才你我各有得罪对方之处,还望海涵,查找之时若用得上各位,万望莫要因为心中有气,耽误了大事。”辰远对着地上喘匀了气的汉子又一拱手。 “放心,只要小王爷安然无恙,捏死我也可以。”大汉一擦额头的汗,狠狠地道。 “那事不宜迟,我们先各自查找。”辰远道。 “你俩去查,留他在此。若是跑了,也不至于全跑了,留一个人还能给王爷交代。”大汉道。 辰远一笑,嗖的一声越出院墙,出墙的瞬间无数根弩箭在他脚点过的墙头那里织成了网,身形若是多停顿半个呼吸,剩下的半息时间刚好足够变成一只刺猬。 王府的防卫,果如那大汉所言。 众人惊叹辰远的武功之高,他就是王爷说的那几个能毫发无伤进来的几人之一。同时纳闷他怎么什么也没说就走了,这样的高手应该不至于翻墙跑路。大家不知所措间,墙头又织起了箭网,辰远也如弩箭一般扎在了刚才离开的地方。待他站定,身后七八个戴斗笠的黑衣人也跟进了屋,一看情形,全是自己人,再一看辰远的脸,是昨日来的客人,便又一语不发唰唰地飞走去了。 辰远将四块铜牌扔在大汉脚下,道:“一会儿帮我还给那几个兄弟,顺便赔个不是。” 大汉捡起铜牌,只看了一眼,神色复杂地盯着辰远看了一会儿,对众人道:“走。”再也不怕他们跑了怎么办。只是临出门又沉沉说道:“希望这位大侠两日真的能让我等活见人,若是超了三日才找到,那就只能死见尸了。” “那是个啥啊?那多事的汉子怎么屁都没放一个就走了?”代二好奇地问道。 “腰牌,你没看他们每个人腰间都挂着。”辰远道。 “那是干啥的?”代二还是很好奇。 “上面写着名字,家乡。怕打仗时战死了无人认得,或是被战火毁了容。”辰远道。 “哦。”代二点了点头,“都是挺好的爷们儿,就是有些聒噪。”代二又评价到。 辰远笑笑,代二便又开始好奇了:“每个人都有,你给他们看的是谁的?怎么啥也没说就走了,也不怕咱跑了。” “今日守城门的几个兄弟的。”辰远道。 “难怪,这样无异于告诉他们,我们想走,随时都能走。王府的守卫留不下,城门的守卫也发现不了。”顾明笑着说道。 “走吧,去看看这小云,怎么就无声无息的失踪了。”辰远说着便出了门,二人紧随其后。 小王爷的房门敞开着,铺盖虽不整齐,但也看不出有多凌乱,不像与人搏斗过。昨夜在下雨,他们也是因为下雨了才回屋休息的,不然可能真在凉亭里喝个通宵。地上满是泥印,他与顾明将烂醉如泥的冉云架回了房,代二也身后跟着,一直在叨叨:“轻点,把我兄弟轻点放。”这地上早已看不清有几个人的脚印了,更别说识别个什么出来。 “丫鬟,伺候小王爷的丫鬟呢?”辰远问道。 “院口的厢房呢。”代二道。 “走,去问问。”辰远说完叹口气慢慢出了门。 “昨天我去给小王爷脱鞋更衣,管家也在的,小王爷睡得那么沉,不可能自己出门的。”丫鬟哭着说道,辰远还没进门她俩就在哭,想来是因为小王爷丢了,受了不知道几茬子责罚了。 “那……昨夜有谁来过?”辰远问道。 “就只有王妃来过。”丫鬟道。 “王妃来做什么?”辰远问道。 “小王爷每日就寝前都要去给王妃道安的。”丫鬟说着,抽泣了一下,又道:“昨天因为酒醉,没去问安,王妃放心不下,便过来瞧瞧。” “看了一眼便走了吗?”代二插嘴道。 “没有,王妃来时我们正在给小王爷擦脸,王妃嫌我们笨手笨脚,让我们退下,她自己亲手给小王爷擦的。”另一个丫鬟道。 “然后呢?”辰远问。 “过了有半刻钟,王妃喊我进去,让我端走铜盆。我进去时还看到王妃拉着小王爷的手,怕吵醒小王爷似的,埋怨都轻-声细语的,说他一天不让人省心,还掉眼泪了。”丫鬟道。 “再然后就是王妃回房,到门口时嘱咐我们把门关好,下着雨,还有风,别让小王爷着凉了。”另一个丫鬟道。 “所以王妃走的时候小王爷还在?”辰远问道。 “在的。”丫鬟点头说道。 “你进去看了?”辰远问。 “没有,王妃刚出门口就说赶紧关门,别让风吹了小王爷着凉了。”丫鬟道。 “当然在了,王妃出门时又没把小王爷抱怀里,那么大个人,我们能看不见。”另一个丫鬟道。 “行吧,再然后,你们也就睡了,直到今天早上,发现小王爷不见了,是吧?”辰远问道。 “我们没有都睡,我俩一个睡前半夜,一个睡后半夜。一定要醒着一个,万一小王爷有吩咐,或是进出个什么人。”丫鬟道。 “所以你们谁没有打盹吧?有时打个盹的时间就能发生好多事呢。”代二道。 “断然没有。”两个丫鬟异口同声道。 “应该不可能是自己走出去的,就算丫鬟没看到,外院还有巡夜的。”顾明对辰远说道。 “嗯,走吧,再四处看看。”辰远叹口气道。 “快好好睡会觉觉吧两位小妹妹,肯定吓坏了,没事的嗷,有哥哥在呢。”代二温情地安抚着两个丫鬟。 “就是因为有你在,小王爷才丢了。”一个丫鬟道。 “就是!原先你不在,小王爷就没丢过。”另一个也道。 说罢两人又约好似的嘤嘤嘤了起来,代二讨了个没趣,在顾明的白眼中快步跟了上来。 “眼下怎么搞?”代二问道。 “王妃是最后进过小王爷房间的人,只有先去问问王妃,看他有没有发现什么异样。”辰远叹道。 三人各有所思的进了王妃内院,仆人们正在打扫,昨夜的风雨吹落了不少花叶。 “这位姐姐,麻烦通传一声,昨日登门的几位小辈求见。”辰远向一位年长的丫鬟一拱手道。 老嫂子被俊俏的后生叫一声姐姐,总是欢喜的,甚至会认为自己真的是个姐姐。喜笑颜开道:“不巧的很这位弟弟,夫人出门去了。” “哦?几时走的?”辰远问道。 “约莫半个时辰。”老嫂子答道。 “姐姐可知王妃出门所为何事?”辰远又问道。 “不知的,夫人满面愁容的,想是小王爷莫名失踪了急的,咱也不敢问。”老嫂子强忍着喜笑颜开,也满面愁容的说道。 “我知道,王妃今早跟贴身丫鬟苏姐姐说,去城里找个算卦的卜一下,看看小王爷吉凶。” “王妃一个人出门的吗?”辰远问道。 “怎么可能呢,两个贴身丫鬟,还有四个轿夫。”老嫂子剜了一眼插嘴的丫鬟道。 “哦,那多谢姐姐了,我等先告退了。”辰远道。 “等等小哥,夫人走时说了,今日不论府中何人要入院或是入房内,一律让进,你瞧,房门全都敞开着。”老嫂子朝身后一指,接着又道:“不论是谁,能找到小王爷,都重重有赏,挖地三尺都行。” “我等还是先行告退,待王妃归来再行拜访。”辰远一作揖,带着二人退下了。 “怎么看,远哥。”顾明低声道。 “先回屋。”辰远道。 刚回院落,迎面走出还揉着眼的台墨,台墨喃喃道:“师父,二位师伯,早。” “早个球,啥点儿了都。”代二不爽道。 “干啥,别吓娃。”顾明说着摸摸台墨的脑袋,问道:“睡醒了?” “嗯。”台墨点头。 “饿不饿啊小墨墨?”辰远今早第一次笑道。 “饿了大师伯。”台墨老实地回道。 “去让丫鬟给你备些吃食吧。”辰远道,也顺手摸摸台墨的头。 “不了大师伯,这两天都是大鱼大肉,王府的早饭想来也不会不丰盛,我出去吃些清淡的。”台墨道。 “出去吃啥?”代二似是也想吃些清淡的。 “街上有家豆花很好吃的,我有回跟掌柜来买菜时吃过一次,真的香。”台墨精神了许多。 “回来给我提一份。”代二道。 “走,我跟你一起出去吃,刚好转一转。”辰远似是想趁着空气还清凉,醒醒脑。 “那一起走吧,出去寻寻这城里有没有好地方。”说罢搓着手嘿嘿傻乐起来,台墨一脸茫然。 顾明则恨铁不成钢一般瞪了代二一眼,道:“都什么时候了,唉!” 第七章、被偷的人(二) 四人刚出王府大门,没走两步,远远瞧见一行王府的下人走了过来,只因定西王府的下人有着同样的着装,男女的衣服也就仅有着细微的差别,着实好认。这城里也没人跟他们穿一样的衣服,一般人当然不会穿下人一样的衣服,寻常百姓和别的府第自然也不敢给自己的下人穿同样的衣服。就算是王府的下人,也好似比寻常百姓和别处的下人趾高气昂些。 待这一行人走近,便瞧见与那老嫂子描述的别无二致:四个轿夫抬着走的那定然是定西王妃了,前后各走着一个丫鬟。王妃着装很是平常,没有盛装,也没有打扮,不知平常就是个朴素的人,还是儿子丢了没心思收拾。不过从那轿子看来应当是个朴素的人——无篷无盖,也没有帷子,只是在两根杠上安了个坐椅而已,夏天常见,不似轿子里闷人。 辰远跟定西王其实有着几次来往,但王妃却也是头一次见,也就没有上前去打招呼,只停下来看了两眼。便又跟上前头带路的台墨,心里琢磨着一会儿回去问定西王妃,该如何开口,问些什么。走了两步失神间撞在了台墨的后背上,见台墨也停了下来,盯着定西王妃一行人,微微皱眉。 “怎么了墨墨。”辰远问道。 “嘶——没咋。”台墨像是想说什么,但又不知从何说起。 “咋了?看谁眼熟吗?没准你还有亲人。”顾明又摸摸台墨的小脑袋。 “那倒不是,师父。”台墨顿了顿,又道:“就是觉得哪里怪怪的,又说不上哪里怪。” “这说了半天说了个球。”代二笑道。 “你能不能对你的师侄温柔点。”顾明道。 “我对头牌都不温柔。”代二一翻眼。 辰远和顾明闻言也是一翻眼。 “总之就是哪里没合适,感觉就是怪怪的。”台墨一挠头,又道:“不想了,先吃饭。”说罢又头里带路了。 正街快走到了头,拐进一条巷子,巷口就是那家豆花摊。果真像台墨说道那样好吃,顾明本不爱吃豆腐豆花之类的,也将一碗吃了个见底,汤都喝干净了。 “店家,几个钱。”顾明问道。 “七碗,一百四十文。”店家道。 “多少?一百多?”代二诧异道:“都够买一只烧鸡了。”吃的最多的代二自然是有些不乐意,谁吃的多谁结账,看着眼前摞的四个碗,一阵絮叨。 “明明可以直接去抢,非要摆个摊,莫不是看我面生宰我。”代二嘟囔道。 “不是的二师伯,前些年就是这个价了,要不我也不至于进这么多回城,就吃过一回了。”说罢咂了咂嘴又道:“其实我也能吃三四碗的。” “要你多嘴!”代二一拍台墨脖子,又在桌上拍下一角碎银子。 “这味道,值这个价,比烧鸡香。”辰远笑道。 “还是这位客官说话中听,我这还叫抢钱?瞧见那正收摊的算命的了么?那才叫抢钱。跟我一起出的摊,这会儿挣了十两银子了。”摊主似是有些嫉妒。 “哦?他算得很准么?”辰远问道。 “谁知道,第一次见他。”摊主道。 “第一次见?他之前不在这儿?”辰远诧异道。 “像他们这种算命的都是走街串巷的,哪有固定摊位。正街肯定没他的位置,随便挑个人不少的地方,别占别人地界就行。”摊主道。 “半早上就能挣个十两银子,起一课至多百来文,就算有碰到富的,把打赏也给算上,这是来了多少算命的人。”顾明道。 “多啥啊,就一个。”摊主道。 “一个人就给十两银子!”代二惊道。 “城主夫人,自然不差钱。”摊主道。 “定西王妃?”三人同时道。 “是啊,不然谁一出手就给十两银子。”摊主边擦桌子边道。 “若非我今日不走运,说不定也能得夫人几两赏钱。”摊主又恨恨地道,说罢叹一口气,很是惋惜。 “哦?为何?”辰远问道。 “夫人来那会儿算命的去茅子么哪儿了,不在的。夫人便坐那卦摊前等着算命的,突然大声问什么味道这么香,那丫鬟说是我的豆花,夫人便让那丫鬟买去了一碗。”摊主道。 “怎么?夫人不爱吃?”辰远问。 “那不是,是那夹不住屎尿的这会儿恰好回来了,开始给夫人起课。”摊主脸上又有了恨恨地表情,接着道:“那厮不知说了什么好像吓到夫人了,夫人手里的碗没端稳,洒了出来。” 摊主停了停,又道:“幸亏夫人吃之前就用那算命摊的桌围子布遮住了腿,才没洒在衣裙上。夫人就继续听那厮说什么,也没再吃我豆花。”摊主道。 “我这么香的豆花是第一次见人没吃完剩下了,都怪那算命的,说的啥把夫人惊着了,夫人走的时候也满面愁容的。”摊主接着又道。 “夫人起的什么课?所问何事?”辰远问道。 “那谁知道,离的又不近,再说了,城主夫人,那算的肯定是大事,能拿个大喇叭喊着说么。”摊主似是把不满转移到了辰远几人头上。 “几位坐!四碗,好嘞!这就来。”辰远还想再问些什么,摊主已经去招呼来的客人了,自然不好耽误人家生意,便起身离开,朝已经收完了摊的算命先生走去。 “先生,起一课。”辰远一拱手,叫住算命先生道。 “不起啦,收摊喽,今天钱挣够喽。”算命先生头也不回。 “我这里还有十两。”辰远笑道。 摊主一回头,看看辰远几人,又回头收拾东西,道:“一百两也不挣喽,钱不是一天挣完滴,今个天该挣的都挣上喽,人不能贪滴。” 辰远笑笑,收回了手里的银子,还不死心地说道:“就问几句话,又不费时间。” “今个天我是啥也不说喽,明个天吧,你想问啥了明个天找我来,我就在附近的几条街上呢。”算命的道。 “明天准备去哪条街上?”辰远问道。 “你找嘛,我也不知道我在哪条街上呢。”算命的道,说罢“带湫”一声,赶着小驴车离开了。 四人晃晃悠悠回了王府,台墨一路跟顾明介绍着这临泽城里的事物,代二一会儿就没影了,一会儿又回来了,每条巷子都要钻进去看一下,时而面带喜色。只有辰远低着头走了一路,若有所思。 “给夫人请安。”辰远朝定西王妃一行礼。 回来之后让他们三人在屋里候着,辰远独自一人来到了王妃的院落。 “免礼,青儿,看坐。”王妃冲辰远一摆手,对着身旁的丫鬟道。 “你就是云儿一口一个哥哥的那孩子吧?”王妃问道。 “是,虚长几岁,承蒙小王爷青睐。”辰远道。 “我那孩儿性子又直又傲,能服服帖帖喊你一声哥哥,你定有什么过人之处。”王妃点头道。 辰远笑笑,不好意思地抠了抠眉毛,并未再接话。 短暂的沉默,王妃问道:“你来,是有事吧?” 辰远闻言点头,道:“是有事儿想问问夫人。” “是为了我那孩儿吧?”王妃说着便泫然欲泣。 “是,夫人,您是昨日最后一个见过他的人,我来就是想听您说说见他时的情形,有什么不正常的,看能不能对找到小云有点帮助。”辰远道。 王妃抹了抹红着的眼眶,点点头。 “昨日夫人去看小云时,小云全程都在昏睡吗?”辰远问道。 “全程都在昏睡。”王妃答道。 “夫人一行几人去的?进屋的都有谁?”辰远问道。 “四个轿夫,三个丫鬟,还有管家。”顿了顿又道:“还有小云的两个丫鬟,也进屋了。” “四个轿夫也进屋了?”辰远问道。 “自然进屋了。”王妃道。 “轿夫为什么进屋,不应该在院里落轿后就原地候着吗?就算昨日下雨,候在屋檐下就行了啊。”辰远问道。 “我腿伤了,走不得路。”王妃道。 “夫人腿怎么了?”辰远问道。 王妃未作答,那叫做青儿的丫鬟却道:“前几日听说小王爷中毒了,不解毒便活不过七八天。夫人听完,急急忙往外跑,刚跑出门便眼前一黑栽倒了,从台阶上滚落了下去,跌伤了腿。” 王妃的眼泪下来了,也有了抽泣的声音,想起自己的儿子身中剧毒,毒还没解又失踪了不知死活,当娘的难有不落泪的。 “也有四五日了,夫人的腿好些了吗?”辰远适时关切道。 “还是不能落地,稍使劲便疼。不过大夫看了,筋骨无大碍,缓缓就好。”王妃缓缓道。 “那便好。难怪轿夫也要进屋呢,得把您抬到床前。”辰远道。 “下人们进了屋之后便一直陪在您身边吗?”辰远问道。 “我给孩子擦了把脸,完了想跟孩子说两句话,就让下人去门口候着了。”王妃道。 “然后呢?再有人进屋吗?”辰远问。 王妃摇摇头,道:“我跟我孩儿说完话之后,就叫四个轿夫进来,将我抬了出去。然后因为下着雨,我便让丫鬟赶紧关了房门,我走之前便再也没见有任何人进去了。” “行吧。”辰远道,又想了片刻,好像是再没有什么可问的了,便起身一致歉:“夫人,多有打扰了,您缓着。” “没什么打扰的,有什么想到的,随时来找我,只要能找到我的孩子。”夫人又道。 辰远转身离去,临出门,忽然想起什么,回头问道:“夫人,冒昧一问,听闻您今早出去算卦,也是为了小王爷的事吗?” 王妃听完,眼眶又红了:“自然是了。”刚说完竟直接哭出了声。 “这……算命先生说了什么不好的话吗?”辰远问。 “那先生胡说八道,竟然说,小王爷是让鬼抓走的,找不到了。”那个叫青儿的丫鬟说道。 “就这,夫人居然还给那骗子十两银子,说是让再想想看有没有什么破解之法,那人就是个骗子,世上哪来的鬼。”青儿又说道。 “别说了!”王妃突然大叫道。 “你们年纪轻轻的,就别在这里信口雌黄了!可以不信,但不可不敬!”王妃依旧高声喊道,末了失魂落魄地扭头回里屋,一路似是在自言自语,声音细不可闻。可辰远是什么耳力,分明听到王妃在说:“有的!有的!我见过!有的!就在这府里!在这府里……” 第八章、鬼压床(一) “啥?让鬼抓了?哈哈哈哈,啥鬼?男的女的?”代二听完抚掌大笑。 “还真别说,不止王妃一个人神神叨叨的,我问了几个丫鬟也说见过。”辰远口口眉毛。 “我原以为像我们老家那种穷乡僻壤没啥见识的人才信有山精鬼怪这类东西,没想到这么大的个城里,还是堂堂王妃,竟也信这些无稽之谈。”代二道。 “俗话说眼见为实,王妃说她见过,几个侍女也信誓旦旦的。若真是亲眼所见,也由不得她们不相信。”辰远道。 “若是真的话,那还反倒好办了。”代二道。 “鬼把小王爷抓了,咱把鬼抓了,不就找到小王爷了么。”代二认真地道。 “好办法,不愧是我二哥。”顾明称赞道。 “是吧!你也觉得吧!水到渠成的东西,用的着想?”代二叉着腰笑道。 “可是在鬼哪呢?”顾明讥笑道。 “找啊!”代二道。 “去哪找?” “问问王妃和那几个说见过的婢女,她们在哪见的?”代二道。 “王妃对此讳莫如深,根本闭口不提,那几个说见鬼的丫鬟也是,说王府禁止下人谈论此事,违者扫地出门。”辰远道。 “那就等明天,那算命的出来,他既能算到小王爷被鬼抓了,也必能算到鬼在哪不是么。”顾明道。 “那这还有大半日呢,咱干啥?就干等着?”代二嚷嚷道。 “不然你去哪里找吗?你有哪怕一点头绪吗?”顾明问道。 “阴气重的地方啊、常年晒不到太阳的地方啊、死过人的房子啊……”代二喋喋不休。 “就是,最好每个地方抓一个,多抓几个,再拷问拷问是哪个鬼抓的小王爷。”顾明又道。 “在你背上呢。”代二突然道。 “啥?”顾明问。 “鬼,在你背上趴着呢。”代二突然认真地说。 顾明压根不信这些,也不怕,但代二认真地表情和直勾勾的眼神还是让他背上的汗毛一竖。 “你这会儿阴阳怪气的,阴气也有些重,说不定真在你背上趴着呢。”代二又道。 顾明不准备再理这货,还不如出去院里看扎着马步的台墨,便道:“那你抓紧去找,一会儿天黑了鬼睡了。” “哎妹子,你们这里死过人么?” “呸,你才死了,扫把星。” “兄弟,你屋里死过人没?” “你要死?你想死?你死不死?” 代二在转悠着问了大半个王府,除了挨骂一无所获之后,终于蹲在一处凉荫里骂娘了:“娘的,不配合,这些人根本就不想找到我那可怜的兄弟!” “这位大哥。”一个酥甜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代二下盘立马硬邦了,一下有劲儿站起来了。 “这位大哥,你莫要再瞎转悠着打问了,没用的。”来的是一个丫鬟打扮的少女,模样比声音更为酥甜。 “什么没用?”代二直勾勾地盯着那少女,口水打湿了下巴上的胡子。 少女脸一红,别过头去道:“先前王爷听说闹鬼了,把王府差点掀了个底掉,也没找出个所以然来。” “王爷也知道?”代二问道。 “自然知道,但王爷是根本不相信这些的,说若是有鬼,他早被西域的鬼魂分食了。”姑娘道。 “神鬼怕恶,王爷戎马一生,杀伐之气那么重,鬼近不了身的。”代二笑笑道。 “嘁,论起恶,那李娘恶到哪里去了,怎么不见鬼怕她,不照样被吓疯了。”姑娘不屑道,似是还有几分喜悦。 “李娘,哪个李娘?”代二问道。 “小王爷的奶娘呀,仗着自己的身份,在我们这些下人里横着走。可恶毒了,不少姐妹们都吃过她的亏呢,王爷和夫人都没打骂过我们,她倒是没少打骂下人,像是忘了自己也是个下人一样。”说起这李娘,小姑娘话可多了,时而恨恨的,时而又眉开眼笑,仿佛这鬼做了件好事。 “你怎么知道她是被鬼吓疯的?”代二擦干了口水正色道。 “丫鬟们都知道呀,只是王爷不让说罢了,说了要挨罚的。”少女道。 “那你怎么敢说?”代二问道。 “因为我已经被赶走了呀,还有什么可怕的?”少女笑道。 “哦?为何?”代二诧异道。 “婷婷!收拾好了没有,管家催了!在门口等着呢。”这时院外又走来一个年长的婢女,隔着院墙就喊着。 “来了!”被叫做婷婷的少女清脆地应一声,一甩手里的小包袱背在肩上,向院外走去。没走两步又回头道:“别费劲了这位大哥,真没你这么问的,进门就问人家屋里死人没有,没挨打全靠你长的吓人了。”少女说罢捂着嘴笑着跑开去了。 代二挠了挠头,也回屋去了。 “你是说,有个叫李娘的,是被鬼吓疯的?”辰远问道。 “嗯啊,那小丫头就是这么说的,说下人们都知道,只不过王爷不让说。”代二道。 “那小丫头是因为什么被赶走的?”辰远又问。 “她没说。”代二道。 “她还说什么了?”辰远问道。 “说我长的吓人。”代二道。 “有用的。”顾明道。 代二摇头。 “你就不会跟出去问问,或者跟出去看看她住哪?”顾明愁道。 “那怎么行呢?老子可是正经嫖客,不干尾随良家妇女这种淫贼的勾当。”代二头摇头摇得听得到脑水在晃荡。 “正经嫖客……” “既然找不到那姑娘了,那就找李娘吧。”辰远叹道。 “那不是更找不到了,这都多久了,再说人也疯了。”代二道。 “就在府中。”辰远道。 “你怎么知道?” “这里的风俗,给奶娘也要养老送终的。”辰远道。 “难怪那李娘敢那般跋扈。”代二自语道。 “秋——槐——别——院!”代二一字一顿地念出院门上的这几个字,然后叉着腰道呲牙笑道:“不错不错,名字很是雅致。” “别乐了,不就这四个字恰巧你全认识么,两个嘴角都快到后脑勺相遇了。”顾明翻翻白眼道。 代二收起笑容,终究忍住了没有还嘴,问道:“李娘就在这院子里呢?” “嗯,除了每隔两日送些菜果,平常这院门都从外边锁着。”辰远道。 “这院子离王府也就隔着两条巷子。”顾明道。 “那跟蹲大狱差不多。”代二道。 “有这么雅致的大狱蹲岂非也不错。”辰远笑笑。 “李娘一个人在这里边?”顾明问道。 “不是,说是见过鬼的都让在这院里住着,不让出来。”辰远道。 “给那四五个人这么大一间别院,身为下人还不用劳作了,这不挺美的?”代二道。 “白天美不美的没人知道,只知道晚上怕是都要吓个半死。”辰远道。 “为何?”代二问。 “闹鬼的,就是这间院子,她们所有人,也都是从这间院子里见的鬼。”辰远道。 代二顿时睁圆了眼。 “这院子本来也是王妃的住处,夏季炎热时住在这里。一开始因为下人之间传言闹鬼,王妃本就不想住了。后来王妃也亲眼见到,所以才封了起来,所有见过鬼的都没让出来,说是怕鬼在谁身上附着给带出来。”辰远道。 “那王妃岂不是也应该给封进去?”代二道。 “谁敢?”顾明瞪一眼道。 “哦,别人把鬼带出来,吓到你就不行。你把鬼带出来,吓到别人,这就可以?”代二颇为不平衡。 “自然啊,因为这是谁家,谁就说了算啊。”顾明道。 “屁,归根结底是下人的命不值钱。”代二道。 “不然为什么明知里面有鬼,还把见过鬼的那些人锁在里面,不怕被鬼吃了?不怕再被吓死到里面?”代二又道。 “行行你有理,还进不进!”顾明被代二吵的头大。 “当然进!活了这么多年没见过鬼,不见一见我心里痒痒。”代二一笑,一马当先越过墙头。 三人缓缓步行在长了青苔的石板路上,如它的名字一般,院中槐树居多,再就是些供观赏的绿植,因荒废已久,野草已盖过了许多矮小的灌木,有的已顺阶而上,快长到门上了,廊中檐下满是杂草与落叶,落叶有黄有绿,绿色的是被昨天的风雨吹落的,黄色的是去年的。是的,已经有一年没人打理过了。虽然这大院中套着很多个小院,但三人不多时已基本转遍了每一个角落,这时他们站在一个小柴房前,满园的荒草,有一条很明显的人踩出的小路通向这里,这里有人住,或者至少经常有人进出。 辰远缓缓靠近柴房的门,脚踏在草上沙沙作响,偶然踩裂一片枯叶,“噼啪”一声,在静谧到诡异的这园中一角仿佛一个炸雷,让人的心也随着噼啪声猛然一紧、骤停。辰远的手搭在了房门上,缓缓推开一条缝,“吱呀”一声,听得人牙根又酸又痒。 “哗!”门里突然漂出一个人来,满脸的胡子比代二的还要夸张。随后便是尖叫,一群女人合在一起,最高嗓门的尖叫。辰远武功很高,可对这种声音没用,他宁可让人砍一刀,也不想多听一阵这种声音。身后的顾明和代二也是,早都堵上了耳朵。 然后便是糯米,桃核胡乱地打在了辰远胸口,若是暗器,此刻辰远的胸口早已成了筛子。不过好在他反应过来,退的够快,不然一盆狗血已经浇到身上了。 尖叫渐渐平息,三人看向门内,飘出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被一根棍子挑着的一张画像,画上是钟馗。五六个婆娘此刻抱成一团,每个人手里皆有不同的法宝,有捏着糯米的,有拿着桃核的,有拿着柳条的,门口挑着钟馗画像的都是拿桃木剑挑着的,身后还站着一个端着盆子的,盆边还在滴答滴答往下滴着鸡血…… 几人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都闭着眼睛,瑟瑟发抖。 “几位,这是……”辰远出声道,又不知道说什么。 “人!是人!”一个丫鬟说道,但依旧闭着眼。 “是!还是男人!”另一个丫鬟也紧闭着眼睛说。 “是男人是男人!太好了!有阳气了!送阳气的来了!没事了!”一个丫鬟先是半眯着眼,然后睁开眼惊喜着叫道。 “啥叫送阳气的来了?这说的跟她们是妖精要吸干我们一样……”代二给顾明耳语道。 “你们是谁?干什么的?”那个胆子大先睁开眼的婢女问道。 “抓鬼的!”代二不等辰远回答,粗着嗓子喊道。 这群婢女闻言看向代二,又惊又喜:“真的!真的是抓鬼的!看,一个样!”说罢那挑着画的婢女将钟馗像展在姐妹们眼前,众婢女高兴的跳脚,甚至有两个落泪的。 第八章、鬼压床二() “这么说,你们见到那鬼的时候都是一模一样的状态。”一刻钟后,辰远缓缓道。 众女点头。 “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只有眼睛能睁能闭?”辰远问。 “嗯!”众女同时重重地点头。 “鬼压床。”顾明看了一眼辰远,点头道。 “长什么样?”代二问道。 “那谁敢细看!一看见立马眼睛闭上,再没敢睁开。”胆子大的婢女道。 “得闭到天明!那次我听着半天没动静,手脚也能活动了。在想是不是眼花了,眼睛慢慢睁开一条缝,它就定定在床边站着。”另一个婢女道。 “你的还算好的,在床边站着。我的直接是在我上面脸对脸贴着,我都能感觉它的头发扫着我的鼻尖子。”又一个婢女说着便抖边哭了起来。 “鬼还有头发呢?”代二诧异道。 “有,可长可长了。”婢女道。 “还是个女鬼……”代二摸着下巴思量着什么。 “那你们为何都在这间柴房里吃住呢?”辰远问道。 “我们在所有屋子都住过,只有这一间半夜听不到鬼叫,也看不到鬼影。”一个丫鬟颤抖着说,仿佛又想起什么可怕的事。 “住在别的屋子里能看到鬼?”代二诧异道。 “能看见,但没进来,就在门口,定定的站着,月亮把影子打在门上,整整站了一晚上,天快亮了才走。”另一个姑娘说起这事也抖的欢实。 “你们从被关在这里之后,就一直住在一起?”辰远问道。 “嗯,连一个人想去茅房,都是我们一起去。”婢女道。 “你们住在一起之后,有没有人被压过?”辰远又问。 “没有了,只看到鬼影,也不进门,就在门口站着,动都不动。”婢女道。 “你们没壮着胆子一起过去看看,反正你们人多。”代二道。 “谁敢呀!我们抱成一团连觉都不敢睡,就那么一直看着它离开。”婢女道。 “方才你们说还能听到鬼叫?”辰远又问。 “是,能听到。”众女点头。 “鬼怎么叫?”辰远问。 “就啊——地一声,我学不来,但很长,人的气叫不了那么长的,很沙哑,很惨。”婢女说着,又开始发抖。 “那你说,我们若是住在别的屋子,会不会能见到它?”代二问那些婢女。 “没准你们还真看不到,闹鬼之后王爷带了很多兵士进来,每个屋子都住满了人,住了大半个月,鬼影子都没看见,才撤了人。”半晌一个婢女道。 “你们男人阳气重,可能怕你们。”她又补充道。 “鬼既然怕男人,那你们谁带个路,带我们去探探那些闹鬼的屋子,我们挑一间今晚住下了。”代二笑道。 婢女们摇着头,没一个敢作答,都惊恐地盯着代二,仿佛已经看到了他惨死的样子。 “行了,看把你们吓的,又没让你们跟我们一起去住。”代二道。 “你、你想得美……”一个婢女道。 代二不禁撇撇嘴,心说这老嫂子想哪儿去了,也不瞅瞅自己的姿色,不定还没鬼好看。辰远和顾明皆是一笑。 “哎对,差点忘了问了,你们谁是李娘?”辰远突然想起来,问道。 “我们、我们这里没有李娘。”一个丫鬟道。 “嗯?李娘不是也在这院子里吗?”辰远诧异道。 “在的,但没跟我们一起。”丫鬟道。 “那她住哪儿?”辰远问。 “那么多屋子,我们也不知道她住哪间。”丫鬟答道。 “你们为什么不跟她一起?”辰远问。 “谁要跟她一起,这里面哪个姐妹没被她欺负过,况且现在还疯了,谁照顾她?”那胆大的丫鬟答道。 “那她住别的屋子,岂不是天天要被鬼吓死了。”顾明道。 “应该是被吓过,隔三差五听到她尖叫着满院子跑。”一个丫鬟道,说完还笑笑。 “你们这么幸灾乐祸,就不怕她被鬼害了之后,也变成鬼,来找你们?”代二呲着牙阴森森地道。 “啊!——”众女的尖叫盖过了初见时,辰远气的照代二脖子就是一巴掌。 “两个圆形的土包子,种着片桃树,正对着的屋子,就是这里了。”顾明打量着眼前的小院低声道。 “这李娘倒是会选地方,桃木辟邪,难怪她不怕敢一个人住。”代二嘴里嚼着个树枝子道。 “有屁用,还不是隔三差五尖叫着满院子跑。”顾明道。 “你懂个屁,若不是这满院的桃树,就不是隔三差五了,就成了每天了。”代二道。 “啊!——”二人拌嘴间,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这院落里诡异的宁静。 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破门而出,疯跑着被衣裙绊倒,重重磕在地上,顾不得疼,也顾不得额上的灰,爬起来几步钻进了桃林。如同一只幼猴抱着母猴一般抱住了一颗树,回头看向她刚跑出来的房间和敞开着的门,口中不停地道:“别过来、我不怕你、别过来、我不怕你!”一边说着还一边颤抖着晃着头,凌乱的发和着淋漓的汗贴在脑门和脸颊,瞪大的眼睛里满是惶恐。 辰远突如这王府护卫射出的弩箭一般飚入房门,一息之间已将房内每个角落扫了个便,然而,什么也没有。顾明和代二此刻也进的门来,问道:“怎么?” “什么也没有。”辰远道。 三人出来,也走进了桃林,那李娘低着头,哆哆嗦嗦的还在叨叨那一句话。辰远在她跟前站定,叫一声:“李娘。” 却见李娘缓缓抬起埋在腋下的头,刚刚抬起一点,恰能看到辰远的一对鞋尖,便又“啊”的一声凄厉的尖叫,昏死了过去。 “这下好!好不容易碰到个总见鬼的,还没问呢就晕了。”代二道。 “不用问了,走吧。”辰远笑道,说罢纵上院墙头,又四下打量了几眼。 “这就是你说的辟邪?”顾明笑道。 “嗯!若非这些桃树,她就直接死那儿了,可不是晕了这么简单。”代二重重点头。 “你祖上莫不是轿夫,专门给人抬杠。”顾明气道。 “不是,是专门抬棺材的,孤峰的人躺里边我一概不收钱。”代二嘴也不饶人。 二人拌嘴间一左一右落在辰远两边的墙头,辰远自是听到了他二人吵闹,笑道:“辟邪的前提是得有邪,若是没邪,辟什么。” 顾明二人看向辰远,不明所以。 “世上只有一个地方有鬼,就在人的心里。”辰远道。 “咱们是坚信了没有鬼,才跑来找鬼的,不是么。若是相信有鬼,你还敢找么?”辰远又问道。 “那若是没有鬼,咱们这半天干了个啥?跑来看那几个老嫂子?这儿还昏着一个疯婆子。”代二嗤笑道。 “是为了让鬼来找咱们。”辰远眯着眼笑道,已是黄昏,夕阳下显得格外瘆人。说罢又一纵身,已出了秋槐别院的高墙。 华灯初上,王府别的院子,还是很喧嚣的,尤其是府中四角,是兵士们住的院子。此刻正热火朝天,喝酒的、高声谈论的、唱歌的、喝酒划拳的、围着火堆撕扯着烤全羊的、摔跤的和叫好的……那喧嚣远胜白天的集市,很难想到离这种喧嚣不远的一处,竟因闹鬼而变得萧索、死寂。 “我说,咱不行把王妃那儿推了吧?去这儿随便蹭两口多好!”代二看着这场面,馋的口水泡透了胡子。 “推了……不太行。”辰远为难道。 “不过你可以不去。”辰远紧接着又道。 “真行吗?”代二的眼睛都亮了。 “有啥不行的。”辰远笑道,“其实我一个人去就行了,说是准备了酒菜犒劳,其实无非想问问有没有什么线索而已。去一张嘴跟多去几张嘴有什么分别。” “那行,你俩去吧!我就在这吃喝了!”代二说罢便奔向篝火旁。 “这夯货……”顾明看着远处已融入兵士群中亢奋起来的代二,笑骂道。 “你呢?想跟你代师伯去吃烤羊,还是去吃这王府的宴席?”辰远摸着台墨的头问道。 “我跟师傅,师傅去哪我去哪。”台墨道。 “那走吧,咱们三个去看看,王妃给咱们准备了什么大餐。”辰远笑着对顾明道。 “几位远道而来,本是我府中贵客,怎奈这几日事务繁多,招待不周,还望几位海涵。”王妃很是客气。 “言重了夫人,我等是小王爷的朋友,怎好意思劳烦长辈招待。”辰远道。 王妃沉默片刻,低语道:“昨日你等来做客,我听下人说是你们是干干喝酒,连个下酒擦都没有,我一来是代我那失礼的孩儿招待一下几位,二来是感谢一下为找寻我那可怜的孩儿让几位劳心劳力。” “夫人又言重了,还是那句话,我等是小王爷的朋友,既是朋友,自会上心。”辰远又道。 “这三来,是我代那些粗鲁的兵士们向你们赔个不是,不知是哪位昨日在街上与小儿有过冲突。”王妃问道。 “夫人大可不必,那厮也是个粗鲁的汉子,又恰好未与我等一同前来。”辰远道。 “哦?可是还在置气?”王妃道。 “那倒不是,他去兵士们中间打问打问,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辰远打个幌子。 “你看看,错怪了人家不说,人家还这般尽心尽力。我一开始就说了定与你们无关,那些粗鲁的汉子非说那人昨日与云儿有过冲突,定是他将云儿怎么样了。”王妃叹口气道。 “那稍后你们回去之后,一定要将我的歉意带到。”王妃道。 “好的夫人。”辰远拱手道。 “不论我那可怜的孩儿是何命运,也不能冤枉了无辜的人。”王妃说着默默低下了头。 辰远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丢的不是自己的孩子,不论此刻如何的安慰,都显得站着说话不腰疼。 “今日这晚宴可还算入口?”王妃也发现将众人置于尴尬的沉默之中,强笑着问道。 “丰盛到令我等惭愧。”辰远道。 “何出此言?”王妃问。 “小王爷至今不见踪迹,我等一整天碌碌无为,却厚着脸皮享用此等佳肴。”辰远道。 “哎!莫要强求了,找不到也不怪你们,非人力所能为也。”王妃说着眼眶一红。 “夫人,恕在下冒犯。”辰远突然站起身正色道。 “鬼神之说实属无稽之谈,倘若鬼神能毫无痕迹地抓走一个大活人,那边关何须那么多戍边的将士?历朝历代那么多战死的英灵,异族能犯我秋毫?”辰远道。 “住口!不可乱语!”王妃陡然变色。 “你等可以不相信,但不可以不敬。”王妃又道。 “我连信它都不信,还如何敬得?西域有神名曰‘下土王’,信众皆言一粥一饭皆为此神赐予,否则会饿死冻毙。信徒每一餐之前都要在饭桌上说些感谢神明赐予食物的话,您说这些信众与牲畜何异?他们不知道幼时的一餐一饭是自己爹娘辛苦劳作来的?他们不知道拉的每一泡屎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夫辛苦耕作出来的粮食化的?这等邪教,传入我朝居然信众不少,实不相瞒,在下走南闯北,这‘下土王’的神像我是见一个砸碎一个,庙我是见一座拆一座。” “你……你住口!”王妃气得直哆嗦,指着辰远颤抖着道。 “夫人的儿子丢了,定是有人从中作祟,夫人不想着全力寻找,却偏信那鬼神之说。”从进门就没说过话的顾明突然道。 ”若是我儿子丢了,我把这座城翻过来也得找到。就算真被哪个鬼抓了,我即刻抹脖子也化作厉鬼,找到它,弄死他。”顾明话说的很慢,却无比的狠戾。 王妃似是被镇住了,也似是被这句话说动了,突然崩溃地哭了起来:“我也不愿相信,可是我真的见到过!眼睛!空的!满脸满头的脑浆子,把头发都凝成一股一股了!脸贴着脸地看我!我一动不能动!”王妃几乎每一句都是尖叫着说完了这段话,在场侍奉的仆人被吓的簌簌发抖。 “有时候眼见到不一定为实的,夫人。”辰远柔声道。 “算了,你等没有见过,自是不信的,我也不怪你们。我比谁都希望我的孩儿不是被那东西抓走的!所以你们若是不信,非要找到云儿不可,我便多谢你们费心,不论需要人力物力,找管家知会一声便可。只是不要再谈论那东西了,被它听到了又来找我!我不想再见到它!”王妃抽泣着道,越说越惊恐。 辰远见王妃情绪激动,又起伏不定,知道再问什么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起身道;“多谢夫人,我等吃饱喝足,就先退下了。” “辛苦几位小友了,一定将我的歉意带给你们那位没到的朋友。我深知云儿的事跟他没有关系,白天是那些兵士们粗鲁了。即使没找到云儿,想走便走,无人敢阻拦。若是他还是有所不快,我亲自表达我的歉意。”王妃情绪稍定,缓缓道。 三人出了王妃的院子,顾明问道:“怎么样远哥,有什么发现么?” “没什么发现,就是这王妃,虽然提起小王爷就哭。但怎么感觉一点也不担心,甚至给人的感觉是找到找不到无所谓一般。”辰远抠着眉毛道。 “许是被鬼给吓怕了,毕竟她说她亲眼看到了,还看的那么仔细,比那别院里的任何一个娘们都看的仔细。”顾明道。 “你说为什么就只是女人能看到,而男人就看不到呢?”辰远纳闷,站定看向顾明问道。 “谁知道呢,总之跟阳气重不重的没什么关系。”顾明道。 “女人有什么特殊的呢……”辰远低着头思忖着,眉毛都快抠秃了。 “砰。”一声闷响让正在沉思的辰远回过神来,台墨低着头不知也在思索着什么,直至撞到了辰远背上,捂着脑袋蹲下了。 “啊大师伯你的背好硬。”台墨揉着脑袋道。 “哈哈!你这小子,跑什么神呢。”顾明被台墨的样子惹笑了。 “你好好跟你师父学武功,等将来有罡气护体了,也就这么硬了。”辰远摸摸他的小脑袋瓜子道。 “那得练到什么时候。”台墨向往地道。 “似你这般跑神,那日子估计得长了。”顾明笑道。 “我不是跑神,我是在想事。”台墨皱着眉头道。 “想什么呢?”顾明问。 “撞没了。”台墨憨憨地道,二人哭笑不得。 “就是感觉哪儿不合适。”台墨挠挠头说。 “你上次见到王妃的时候,也这么说。”辰远道。 “是,但是就是想不起哪儿不合适。”台墨道。 “上次是我撞你,撞没了,这次是你撞我,又撞没了。”辰远笑笑。 “哪儿不合适呢?”台墨依旧挠头。 “是人不合适,还是什么东西不合适?”顾明问道。 “说不上,就是感觉。”台墨有点急了,加大了挠头的力度。 “行了,再挠挠秃了。”辰远笑笑,又道:“回去慢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