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藏鹭》 第 1 章 第1章 时维隆冬,山间雾凇沆砀,稠密的雪片匝地而落。 佛堂上硕大的金身菩萨慈悲地俯瞰着众生,在彤云密布下的冥迷天色里,手势蒙昧,看不分明。 一缕若隐若无的细木檀香,轻柔缓慢地绕过那根根纤细白腻的玉指,飘入蛮蛮的鼻子里。 “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大威神力。尾云秋氏,自入长安,嫁与镇国骠骑陆象行为妻,体贴上意,感沐皇恩,尽心竭力侍奉夫婿……” 说到这里,蛮蛮扯了一下浓丽的眉梢。 底气不足地弱弱补上一句。 “虽则成婚一载有余,信女至今不曾见过夫婿一面。” 唯恐菩萨以为自己心意不诚,便又继续解释:“信女仰慕将军神威已久,菩萨神通无边,定能知晓信女所想。” 一旁小苹听了半晌了,忽见公主双掌合十,做出虔诚姿势,口中喃喃自语,念念有词,细听之下,却听得真切,是求—— “求菩萨慈悲,赐我二子。不,三子,四子,多多益善。信女若心愿得偿,定来寺里还愿,为您再砌一座大金身,一定连脚指头都是纯金的。” 小苹满脸写着“震惊”二字。 尾云国是弹丸小国,信奉巫咸,崇尚银饰,与中原国大不相同,从来都不会拜佛。 三天以前,公主入昭岁宫用了一次晚膳,被上国皇太后单独留下叙话,也不知说了一些什么。小苹是个没心眼儿的,就没多想,怎么也不曾料到,那次晚膳过去三天后,公主跑到这座据说是全长安最灵的寺庙来求子了! 小苹呆呆地道:“公主,您,您不是说,最是不想留在长安的么?” 当初上国求亲的使者,来到尾云国,向国主请求将公主嫁入长安,公主是千百个不愿意,跪在地上哭天抹泪地向兄长撒泼。 国主被她闹得没办法,为了暂时稳住唯一的嫡亲妹妹,便许诺她,她既然这么不喜欢那个陆象行,便等到成亲以后,尽量不伤大雅地得罪他,等他厌弃蛮蛮了,亲哥再派人去长安把她接回来。 蛮蛮心想,这倒也是个法子。 公主大约就是这样被哄好了。 小苹也是在那时候被国主指派留在公主身侧,跟随公主嫁入上国。 谁知去年六月入京,即至今日,早已五百多日过去,尚未见过那镇国将军一面! 蛮蛮固然不喜欢那个面都没见过的,听说生得虎须燕颔、环头豹眼,能止小儿夜啼的陆象行,但新婚当夜,便被新郎官撂了挑子,搁谁心里头都不痛快。 蛮蛮一身霞帔,坐在锦衾绚烂、华灯夺目的婚房里,听得院中闹哄哄的,比走水还乱,接着便有人八百里加急似的从前厅到后院扬长嗓门喊道:“不好啦!不好啦!将军骑上快马出走啦!” 那声音,一时竟听不出来是喜是悲,要是真悲,何须还着重强调“快马”二字,搞得好像蛮蛮是个巡航母夜叉似的。 大概喜的都是陆家人,再为蛮蛮这 个“蛮夷女子”假模假式地唏嘘一番罢了。 再接着便有陆家的长辈陆陆续续地进来,拉住她手,开始开解她。 譬如将军军务重,西北连夜奏发急报,军情紧急不敢耽误云云。 可怜蛮蛮,思绪还停留在大婚当夜新郎官骑上快马跑路的震惊当中,全然没把那些话听进去。 过后她想了想,这可是大婚呐!汉人最重礼节,不说一句话就走了,这么对待新婚妻子,便算是礼节吗? 再说,陆象行要是有礼,和她敦伦完再去也是不迟,快马加鞭赶到西北也要好几日,着实不差那么一炷香的时间。 好在肃州那边的确是出了乱子,陆家并未联合起来骗她这个新妇。 之所以说是乱子,是因为这根本不能算是战事。 肃州之战已经过去数年,陆象行早在几年前便将羌人揍得服服帖帖的了,陆象行过去只是为了处理肃州战俘的问题。 由于肃州牧看护不力,战俘逃逸,在城中聚众生乱,偌大城池里,却几乎无人可以将其降服,肃州刺史无奈之下向陆大将军递了一道私报。 肃州刺史做人很厚道,知晓大将军正值新婚之际,戎马十载了,也该享受一番常人的小登科之乐,因此信上只提及,让将军身旁的轻车都尉左子骞代为处置。 不曾想这一封私报偏巧在陆将军大婚之日被送到了府上,大将军阅信以后,居然亲自来了。 那不是,好端端误了人家的姻缘么! 再说尾云国公主不远千里,不辞辛苦,来到大宣,就为了与大将军完婚,独守空房,甚是可怜,肃州牧额汗滚滚,唯恐见罪于陛下和太后,连忙又公开上书,说肃州无恙,无须大将军亲自出面。 陆太后得闻此事之后怫然不悦,催促陆象行即刻归京,却被大将军以胡羌未灭,有家难归?_[(”为由,义正词严地拒绝。 陆太后深知弟弟为人,他十四岁提枪上阵,南征北讨,战功赫赫未尝一败,令敌军闻风丧胆。从那以后,便一直羁旅外乡,久难归京。 现今四海已平,他却蹉跎到这般年纪,尚无妻室,陆太后听闻尾云国国主秋尼有一妹妹,年方十六,生得妍姿玉色,宛若春半桃花,心下有了计较。 尾云国进犯边境,被陆象行破军三万,自此臣服于大宣,缴税上供,其国主委命下吏,遣使来朝,唯恐不足报答大宣留情之恩,陆太后念其诚意,为消弭仇怨,主张联姻,化干戈为玉帛。 便有了后来蛮蛮嫁给陆象行一事。 蛮蛮呢,说起陆象行是又恨又怕,本来就不想嫁,何况还被他在大婚之夜丢在婚房里不闻不问。 小苹一直也都是这般认为的,如今看到公主竟然来佛寺求子,看模样还要和陆将军天长地久的架势,小苹也傻了眼。 出佛堂之后,蛮蛮一直垂眸盯着脚底下的台阶,拎着她至今不习惯的汉人长长的裙摆,一步步走得格外小心。 “公主……” 小苹是国主派来公主身边 的,目的就是遵照国主吩咐?,让陆将军讨厌公主。 国主怕公主拿捏不好尺度,胡乱顶撞,将那陆象行得罪得太狠了,毕竟这姓陆的是个不折不扣的杀神,要是唤醒了他的杀机,谁都甭想活着回国。 蛮蛮听到小苹的声音,回眸,见她哭丧着脸,没来由地一阵烦躁,摆摆手:“我什么时候说我想留下来了?那个蛮汉这生无礼,成婚一年多不见鬼影,我巴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去!” “可您……” 小苹睁着大大的泪眼,懵懵懂懂地望着公主。 蛮蛮满脑子想着三天前,陆太后把自己留下,和她说的那些话。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陆家人都是敲骨吸髓的政治家,蛮蛮听出来了,陆太后撮合她和陆象行的态度是非常坚决的,并且陆家的人丁不昌,希望蛮蛮能给陆象行留下一两子嗣。 陆太后的笑容看起来堪称和蔼可亲:“意晚,你是哀家的弟妹,哀家知晓自己的弟弟是个什么样,成婚当日,是他亏欠于你,是我陆家待你不住。眼下肃州之事已了,镇国将军已在归途,往后望你多加担待。若实在受不了他的倔驴脾气,哀家向你承诺,如你能留下子嗣,哀家可以送你回尾云。” 听太后那意思,人可以走,但兽走留皮雁过拔毛,必须留下点“人质”,才肯放她离去。 太后比将军大,由此看来,蛮蛮设想的靠得罪陆象行的那条路,过不了太后这关就走不通了。 蛮蛮喜欢讨价还价,若是真给陆象行生了孩子,怎么着也不能浪费了杀神这一身强悍到天怒人怨的骨血。 “太后,孩子是父母两个人的,在尾云国,没有孩子都归一个人的说法。” 陆太后没见过蛮蛮这样的女子,保持着得体雍和的笑容,只额角不着痕迹地跳了跳,她微笑道:“你的意思是——” 蛮蛮拍拍胸脯:“请太后准允,要是婚事破裂,蛮蛮可以带着自己的孩子回到尾云国。至于大将军您放心,我定公平,不会亏待他!” “……” 陆太后的脸色霎时很好看。 马车行驶在官道上,沿途雪愈来愈轻,似渐渐小了。 只是西风凄紧,依然有不少纤盈的雪片沿着窗幔飞进来,正黏在蛮蛮那比雪还洁白无垢的手上,不一会儿,便化作了细细水珠。 蛮蛮翘首往外,路远苍茫,大抵要在黄昏之前才能入城。 想到自己一心要为陆象行生孩子,他却这般待她,蛮蛮便气恼,气恼地一屁股坐回马车上,哼哧着红了脸。 尾云国力微弱,不得不臣服上国大宣,否则不但要被上国欺负,就连周边的玉树、苍梧等小国,也会打起瓜分尾云的主意。她的兄长偏偏还是个没头脑的,真让人担忧。 蛮蛮想了又想,尾云的弱小,只是愈发坚定了她要带上战神骨血归家的决心。 “算了,现在说这个还早,陆象行不是要回来了吗,到时候再看看吧,要是丑得我都下不去嘴,那就什么 也别谈了。” 说着,蛮蛮趴在车上长吁短叹起来。 公主的身子向着外边,侧身趴着。 长安冬季是很冷的,飞雪连天,郊外更是人兽绝迹,哪有尾云国终年湿热的气候喜人,公主就算是到了这个季节,都会穿着露腰舞裙光着玉足在大典上跳折腰舞呢。 马车入了城之后,速度变得更慢,徐徐驶向镇国将军府宅。 蛮蛮退回了车里,与小苹说着陆家的那些亲戚。 “陆象行没爹没娘,但七大姑八大姨可真不少,去年过年的时候,我还不知道他们汉人的规矩,没有给这些长辈拜年,我知道,他们都在背地里说我,说是我个乡下来的野丫头,不懂他们上国的礼仪……” 小苹也听到过这样的话,这样的话虽然不敢当着公主的面儿说,但夹枪带棒阴阳怪气地,别以为谁听不出来!她也很气。 蛮蛮又道:“本来嘛,我也不想和姓陆的长久,他们讨厌我,这是再好不过的,今年是不行了,小苹,回去后你替我准备一些节礼,我好挨家挨户去送。” 小苹还是不理解:“公主,您干嘛对他们这么好?那个陆将军是怎么对您的?” 把新婚的妻子留在婚房,一年多不管不问,家书也不送上一封,任由那些亲戚个个在心里奚落自己的发妻,他哪里值得公主上心。 “小苹,你以为我想么?” 蛮蛮盯着自己平平的肚子,出着神。 小苹道:“那是为什么?” 蛮蛮摊手:“我要向陆象行借一个种。不,是很多种。要是我能带几个小杀神回尾云国,好好培养,也把他们养成陆象行这样的杀神,我们尾云国就再也不怕被玉树国欺负了。” 小苹咋舌,却不禁竖起了大拇指:“公主真是忍辱负重,深谋远虑!” 远虑不说,近忧却有了。 小苹那话音刚落,也不知哪家的淘气小孩子儿,点燃了手里的挂鞭,噼里啪啦炸裂起来,他吓得把手一抛,正将那挂噼里啪啦的鞭炮挂到了马头上。 马儿受了惊,扬起前蹄,发狂似的狂奔起来,载着车中被撞了脑袋抱着滚到一起的蛮蛮和小苹,在长安大街上一齐人仰马翻。 周遭都是刺人耳膜的惊呼声,蛮蛮的身体贴着小苹,右手手掌伸出护住了小苹的后脑勺。 鞭炮很快炸完了,可是马儿还没恢复过来,仍在大街上发狂,街市上的老百姓都吓得四散奔逃,无人敢上前。 动荡的车厢里,蛮蛮的脑袋也四处乱撞,很快便眼冒金星,心想自己的小命竟然这么快便要呜呼了,刚刚还想着生一马车孩子,现在自己大概要变成一马车肉泥了。 蛮蛮的这辆马车,是长安贵人最时兴用的制式,马匹也经历了严格的筛选,本都是百里挑一的温血马,但骨子里仍有未能完全驯服的野性,一旦经受了某种刺激,其反应要比寻常马种更加剧烈。 但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蛮蛮的马车奔上御沟桥,冲向一旁的护栏,即将跌进御沟的时候,那匹受了惊的马,却仿佛突然被某种神力所限制,只一息之间,蛮蛮感觉得到,扬起的车盖稳固了,安静地停在了御沟桥上。 周遭安静得,仿佛刚才的一切,全都没发生过。 她捂住肿痛的额头,忍着胃里的翻天覆地,惊愕地马车里爬出来。 撞花了的眼睛,第一眼看见的,是一只厚实而有力,骨节修长的手。 那只手攥着马缰,生用一人之力,悬桥勒马,救了她的命。! 第 2 章 第2章 雪不知何时停了,太阳从密布的云层里探出头,淡金色的光笼在那一只泛着健康麦色的手上。 被马缰所衬,那只勒马的手显得尤为修长有力。 蛮蛮身后,小苹也下了车,主仆两人一前一后,都停在马车旁,看着那匹刚刚还在发足狂奔的马儿,此刻驯服地靠在男人身边,宛如兔子般乖巧,都看直了眼睛。 蛮蛮注意到那个男人的背影,修长挺拔,韶举轩然,大约八尺还有余,站在人群中,比寻常男子还要高出半颗头,莽苍色团花虎纹骑射胡服,不知材质的皮革掐出一截劲腰,望上去,便如雪压孤松一般。 出挑到让人无法不注意到。 她看得忘了呼吸,眼也不眨。 直至有一个人做差不多的骑服装束的青年男子,抱着马鞭走了上来,那人叉着手,恭恭敬敬地对男人道:“将军,这是陆家的马车。” 蛮蛮看到那个男人转过了身来。 入目所见的,是一张干净、英俊的脸,墨黑的眉宇宛如两道森然利箭,似要直插鬓角里去,常年风沙敷面,使其皮肤较为干燥,但五官深邃,中和了那种粗糙感,延伸出矫健、锐利,宛如鹰隼般的冷冽美,是蛮蛮从未见过的别样的好看。 大概是听说这是陆家的马车,他的目光多了一分审视。 也是,陆家在长安的声望如日中天,谁听见了,大概都会是这种表情。 “是谁。” 陆象行看到这个女子,虽然作妇人装扮,但举止轻佻,没有长安贵妇的温婉,反倒直勾勾盯住自己看,半天不曾眨眼,着实失礼。 听说是陆家的人,他皱起了眉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自己是否曾在那个陆家人那里,见过这个女子。 陆家百年底蕴,根系深厚,姑婆叔伯不胜数,陆象行少年时便驻扎在外,与陆氏的来往并不密切,父母双亡后,除却中宫太后,几乎与其余人都断了干系。 因此眼前这女子,是哪位叔伯兄弟新娶的美妻,他并不知道,也没兴致知晓。 彻夜疾驰,从肃州赶回,才入长安,他的首要之事是回家沐浴,之后则是入宫面圣。 左子骞也看不出,回道:“属下也没见过。” 将军都不认识,他这个只跟了将军参加过几回有陆氏众人在场的宴会的跟班,就更加无从得知。 左子骞目光再示意身旁虞信,虞信也摇首,目光茫然。 他们都一样在西北啃了十年黄沙,对长安诸细节,均是一头雾水。 蛮蛮发现,这个身材高大的将军,对他皱起了眉,显然是因为她的无礼。 蛮蛮也是在长安待了一年才渐渐发现,汉人规矩多,要是一个女孩儿家这样目光灼灼盯着一位郎君,就是不知羞。 可是在尾云国,她们但凡看上了哪个儿郎,都是可以直接动手抢的呀。 蛮蛮私以为自己已经入乡随俗,很克制了。 毕竟,她是陆象行的妻 子。 想起陆象行,蛮蛮也想尽快回家。前不久陆太后同她说了,陆大将军已经在回程路上,兵贵神速,陆象行极擅奇袭,用不了多久便能归京,更不定哪日,没有通传便炸裂般地出现。 为了迎接素昧平生的夫君,该准备的要准备起来了,该操练的也要操练起来了。 此番定是要一举得孩的。 但马车显然是坏了,那匹马虽然此刻温驯地倚在那个鹤立鸡群的将军身旁,看起来完全无害,但蛮蛮也不敢再用它。 她咳了一声,走上前,行了一个学了很久仍不很规范的汉礼:“将军,奴家马车坏了,可否借您的马驹一用?寒舍不远,过七八条街就到了。” 左子骞呆了呆,也没见过如此自来熟,不感激救命之恩,上前便提要求的女子,正要回绝。 但顾虑到这马车正是“陆”字徽记,想来是将军的哪位婶娘或嫂子,也不便拒绝,只憋着气皱眉退后。 陆象行眉宇间的痕迹更深,但他也没有拒绝。 “我的马给夫人使,请夫人带路。” 看不出,这个皮肤粗糙,看起来人高马大,粗犷无比的男人,如此有风度。 蛮蛮很是有好感,可惜,不是她这个已婚妇人好惦记的,蛮蛮收了心,低低道了一声谢,便起身钻进了车厢。 稍后小苹跟上来,诧异地问公主。 “奴婢怎么没在长安见过这号将军?” 蛮蛮玉指戳她的脑门,戏谑:“我们这种外来和尚,又见过几个将军?更别说这时节年关将近,多少人入京述职。管他呢,反正不与咱们沾亲带故,到了家门多赠谢礼就是了。别替我家主君得罪人。” 小苹心想陆家上下的事宜都是棠棣过目的,哪里轮得着她。 “回头棠棣去办就行了。” 棠棣是陆太后指给公主的女史,在将军府,她的权力却大,几乎可以包揽操办一切,就连公主,也必须在她制定的规矩下生活。 虽是主母,却有寄人篱下之感。 念及此,蛮蛮也只是心大地一笑。 马车更换了一匹新马,重新行驶起来。 那匹马驹通身枣红,皮毛油光水滑,高大健壮,神采烨烨,是陆象行的神驹,曾跟随他南征北战,立功无数,连金络脑也是御赐之物,此刻,它正背负着一驾繁复累赘的马车,收敛了脾性,走得宛如一头毛驴。 蛮蛮掀帘看去,那个今日才相识的将军一身锦襜,另乘一匹快马亦步亦趋地缀在身后。 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他垂目向她看来,这一眼,他脸上的阴沉暴露无遗,把蛮蛮骇了一跳。 心想他要是不愿意送,大可以不答应,她也不是要强买强卖的,何必虎着张脸吓人。 蛮蛮正要把脑袋缩回去,可不知怎的,觉得那夕阳的光恰恰好迎着这一面,恰恰好地打在他的攒花银鞶锦襜上,将那姿容映衬得轩昂而魁美,就多看了一眼。 “要是陆象行像他就好了。 ”蛮蛮幽幽说了一句。 小苹没有听真切,好奇地凑过耳朵来问公主。 ?本作者梅燃提醒您最全的《春山藏鹭》尽在[],域名[( “公主吩咐什么?” 蛮蛮见那壮汉还在盯自己,目光不善,似乎蕴含告诫,她嘟了嘟唇。 “你听岔了,本公主什么也没说。” 可小苹分明是听见了“陆象行”什么。 她皱起了眉头:“公主,你说那个陆象行,当初大婚之夜逃之夭夭,害得公主成了全长安,不,全上国的笑柄,他如今回来,若是不给公主三跪九叩赔个罪,怎么行?” 蛮蛮脱口道:“我倒也不是……” 小苹哽咽:“要是不赔罪,公主这台阶怎么下来?” 这话戳中了蛮蛮心窝,她短暂地怔了一瞬。 是哦,借种是一回事,好像也不能让姓陆的太得意。 不过蛮蛮还算是有那个信心,陆象行大婚之夜逃跑时,还没见过她的容颜。 要知道在尾云国,多少男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只要见她一眼便走不动道? 等陆象行回来,见了她的绝丽容颜,他定然也不能免俗地为她惊艳,心里砰地那么一下,就动了。 更不消说,蛮蛮给陆象行准备的那些催情香、虎鞭酒、鹿血汤了,只要能派得上用场的,这几日蛮蛮都私下让人去制备了,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姓陆的进了她的寝门。 后边,陆象行策马徐行,身旁左子骞与虞信共一骑,两个人的嘴絮絮叨叨不停。 “那夫人似乎不肯说她是哪个陆家的。” 左子骞话音刚落地,虞信便接了话茬。 “把她送回家中,咱们就转道回将军府了,也不用管她是哪家的。” “这话怎么说的!” 左子骞笑了笑,但蓦地,他脸上的笑意一僵,紧接着便想起来一件天大的要紧事。 一时间,左子骞的两只眼睛都往上竖了起来,惊愕道:“将军,你记不记得,你的将军府里好像也有一房妻室!” 陆象行凹着眉心,似乎也经由两个人刚才没完没了地聊着那位“陆夫人”,心头模糊忆起了某种概念。 去岁六月,被他抛置在新宅的新婚妻子。 不,他从未承认过那是他的妻子。 陆象行的爱妻,早已在他心里成了灵位,立了碑镌了字。 那个女人,不过是奉了帝王之命,被强行送到他的家中的西南蛮子公主。 虞信也回忆起了这件事,嘴巴张得滚圆。 其实也不能怪他们这时候才后知后觉,肃州生涯沉闷苦恨,是不容有人得隙惦记长安的,久而久之,一些事情也就淡化了,更何况将军从来不提那个尾云公主,他们脑子里也就没有“将军夫人”这四个字。 陆象行眉峰如川,双唇紧抿。 左子骞自知触了将军逆鳞,忙把脑袋扎下去,这一下正好砸在前边御缰的虞信背部。 他龇着牙道:“老左,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就这样,一行人在各怀心事,无暇顾及马车驶往哪个方向时,错不及防地,停了。 一瞬间,周遭安静了下来。 蛮蛮从车中走出,正对向“镇国将军府”题跋的匾额。 其实这门口的景致她来来回回地已经看腻了不觉得稀奇,但当蛮蛮停在宅前的石墩旁,俏立昂首之际,三个男人却傻乎乎地直愣了眼。 最怔愣的要数陆象行。 隔了半晌,又是根本毫不知死活的左子骞,他的一根指头小心翼翼地戳了下将军的箭袖。 “将军,这好像是您的爱妻。” “……” 陆象行的颌骨仿佛脱了节,用一种极其诡异的姿势滚动了一圈。 蛮蛮也听见了左子骞的声音,他说那句话时,并未掩藏,蛮蛮听得清楚分明,不过眨眼间太阳穴突突地痉挛了几下,她猛地扭头。 落日熔金,强烈的余晖似一片桔红的火焰,落在她夫婿墨一般的发丝和麦色皮肤上,仿佛要将他整个人烧着般。 那种火焰,几乎是在顷刻之间,把蛮蛮点燃了。 后来的蛮蛮,用了很长的时间去后悔她对于皮相的执着,那么肤浅。 只在一念间,心里砰地,来了那么一下。! 第 3 章 第3章 蛮蛮和陆象行,在镇国将军府邸前,就这般狭路相逢。 难说心头的感受,他当初抛弃她独自快马前往肃州,害得蛮蛮被全长安城的人看了笑话,蛮蛮不可能没恨过。 人都说,破鼓万人捶。蛮蛮在长安贵人那里,仅仅只是一个来自边陲小国的南蛮子,不通中原教化,举止没规没矩,陆象行娶了她,本就是迫于皇威不得已自降身份,他厌恶极了蛮蛮,大婚当夜出走就是最好的证明。 这种面相世人的证明也说明了,蛮蛮这个出身蛮荒的女子,确是低人一等。于是她便成了一种笑料。 一直到今天以前蛮蛮都恨陆象行,可是,眼下又没那么恨了。 一盏茶以后,左子骞与虞信匆忙告辞。 陆象行踏进了蛮蛮的院子。 蛮蛮本来正在妆台旁坐着,右手把颅顶那高盘成凌云髻的乌发取下,粗重厚实的一把发丝握在手心,用象牙篦子一点点梳平,把芙蕖香油搓开,再沿着青丝摩挲至发尾,令整把头发都染上芙蕖清冷的芬芳。 这时,身后的门被推开了,镜中出现了那道轩然魁伟的身影。 他脚步迟缓沉重,一点点挪向蛮蛮。 蛮蛮放下梳篦,心里哼了哼。 这个男人真没出息,既知道辜负了她,还让她等了一年多,现在仍不敢面对她,别别扭扭的,不像好汉。 但她却在回眸时,琉璃珠子似的明眸里迸出了光彩:“夫君,你回了?” 她起身,向他迎了上去。 陆象行的脚步停了,就停在门边。 眉宇紧锁,目光沉晦得如与窗外的夜色一体相融。 蛮蛮笑着挽住陆象行的右胳膊,带他往里走,但试着拖了一步,被挽住的男人纹丝不动,身体强悍到她用了吃奶的力气,还是蚍蜉撼树。 于是蛮蛮不再做无用功,只是她上翘的嘴角便一直不曾下来过。 “夫君,你还没见过蛮蛮,蛮蛮也没见过你,今天都不知道,原来是夫君在御沟桥上如神兵天降救了蛮蛮……原来真有这样巧合的事情!” 陆象行被她挽着胳膊,嗅着刺鼻的芙蕖花的香味,极难忍受。 他瞥了一眼倚向他胸膛的女人,一瞬间掠过一念,今天如果没在御沟桥救她,任她摔下桥,也不知是否好过现在。 蛮蛮也察觉到,陆象行凝住自己的眸光含了敌意和不耐。 她咬咬嘴唇,只好将他的臂膀松开一些,道:“夫君,我们成婚一年多了,今天还是第一天见面呢……你都没什么要对蛮蛮说的么?” 蛮蛮。 呵。 陆象行仅仅知道她是秋氏,一眼都不曾瞥过婚书上她的名字,他心里她只是南蛮公主,尾云秋氏。 这桩婚事,不过是皇帝和太后做主,将他打晕了送进的喜堂被迫成就,陆象行本人从未承认过。 阿兰惨死在尾云国士兵的屠刀之下,太后却做主,让他娶了一个 尾云国女人。 造化弄人! 三年前,陆象行麾下大军踏破南蛮山障,逼得秋尼亲自下马献降时,他心里明知道,阿兰的仇还没有报。 可是他却不能继续挥师,为一己私仇践踏她的国家。 生灵涂炭永远不会是将军本意。 为结两国之好,太后定要让他这个兵马大将军娶了秋氏,以此昭告天下,何其可笑! 陆象行盯住蛮蛮。 他恨这个尾云公主,若不是尾云国发动战乱,阿兰不会死。 可理智却又告诉陆象行,秋氏同阿兰一般,也只是一个女人,一个被他的兄长发卖,被视作贡礼呈向大宣的女人,她应该是无辜的。 陆象行深吸了一口气,眼中的冷意并未消散,但他收敛了敌意,皱眉道:“秋氏。” 蛮蛮舔舔干燥的嘴唇,纯稚地仰起脑袋,非得这样才能和他垂下来的目光碰撞。 “秋意晚。不过大家都唤我蛮蛮。” 陆象行并不想知道她叫什么,但她这句话,把他酝酿多时拟定的节奏打乱了。 陆象行索性不再拐弯:“这桩婚事,是皇命难违,我知你心中有怨,怨我当初大婚之夜弃你而去。此事算我对你不住,秋氏,我打算跟你和离,你要是同意,我可以答应你一个条件。陆象行一言九鼎,决不食言。” 蛮蛮望着他,神情怔了一瞬。 她还没真没有见过,刚见了第一面就谈和离的夫妻。 没想到她天真,大宣的大将军,居然也如此天真。 太后许定的婚姻,涉及大宣和尾云国,和离不和离早就不由他们说了算了。 蛮蛮感觉到好笑,姓陆的在践踏她,她何尝不知道? 可是,她没办法呀。 她鼓起一口气,挺直了脊背。她知道,越是这个时候,越要表现得傲然。 陆象行皱眉道:“你要什么?” 尾云地处边陲,占有尺寸之地,且遍布荆棘土地贫瘠,她要的东西,陆象行自忖应该能给得起。 然而陆象行问出这句话之后,他等了片刻,也不见蛮蛮回答,心头的不快更重:“我想,你也不会心甘情愿嫁给一个差点致使你尾云举族俱灭的仇敌,说一个条件,只要不涉大宣,我都可以答应。” 他此番归京,就是想快刀斩乱麻,把这本就不情不愿的婚事处理掉,从此以后永驻边关,余生都不再回朝。 蛮蛮的神情却一直很是认真,半晌,她认真地望着陆象行,笃定地说道:“孩子。” “什么?” 陆象行没听清楚。 蛮蛮重复:“我想要孩子,两个。” 陆象行不明白这个尾云公主的意思:“你要哪家的孩子?我不可能去替你抢。” 蛮蛮再次感到跟这个一根筋的大将军简直没法沟通,她耸肩,深深往鼻腔抽气,垫脚离他更近一些,执着地拉高嗓音:“你的!你的孩子!” “……” 陆象行惊呆了。 他觉得这个尾云公主大抵是真没开化,听不懂中原人的话。 蛮蛮的脸颊鼓鼓的,涨得通红。 虽然她是尾云国的人,可要当着男人的面说这个,还是超出了她们的习俗。 可是开弓哪有回头箭,蛮蛮魄力极大,一往无前。 “别人生的不要,必须是我跟你生的孩子。” 一个同时带有尾云皇室和战神血统的孩子,她要带回尾云国。 陆象行没想到这个尾云国女子是这么不知羞耻,他那张小麦肤色的脸也顷刻间溢出了一丝可疑的红。 “换一个。” 陆象行不假思索地回应。 夜色浓酽,烛火葳蕤,幸而照不见他脸上的红热,陆象行极快地将这层尴尬掩饰了过去。 可蛮蛮并不同意:“不换。” 陆象行皱眉,坚决地道:“除了这个,别的都行。” 蛮蛮比他更坚决:“除了孩子,我什么都不要。” 陆象行被她激怒了一般霍然瞪向蛮蛮,他深知自己自少年时沙场淬炼袭染的一身威吓之力,寻常女子见了早就缩手躲藏。 可蛮蛮居然半步都不退缩。 “我说了是与你和离!” 和离的意思,是连假夫妻都不愿做,她却还想与他弄假成真,更甚至于得寸进尺,还要生孩子,这个女人莫非听不懂汉话? “生了再离不迟。” 蛮蛮的那双眼眸清澈明亮,似月牙泉边的一泓皎洁无瑕的月光,正沿着鸣沙山以潺湲之势滑下,看去是如此不通世俗,纯净剔透。 也不知为何,陆象行对着她,竟不再能动得了怒火。 这个素昧平生的尾云国公主,不知为何,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诡异力量。 * 同后妃们摸了一圈叶子牌,陆太后疲乏了,遣散诸宫以后,正值晌午。 一重重积雪被女史殷勤扫了出来,陆太后来到摘星台下晒太阳,雪后初霁,灿阳高挂,万千的重楼玉宇都被笼罩在浩瀚无边的金晖之下。 深宫的阳光晒在身上,别有温暖的感觉。 陆太后昨日便接到了传报,大将军陆象行业已入京。 陆太后挥了挥手,叫停了身后捶背捏肩的侍女,传来女官奉春。 奉春凝立身侧,等候吩咐。 陆太后倚在软椅上,浓长的睫毛压住眼波,淡声微笑:“陆象行不是回来了么,昨夜里棠棣传了什么话?” 太后提醒,奉春方才醒悟,棠棣是当初大将军大婚时太后拨给将军府的女史,目的是为了逡视将军府一举一动,尤其是大将军与尾云国公主的起居。但大将军大婚当夜孤身离开长安,不在长安,再报尾云公主一人的起居则没什么意思,太后也不大愿意听,棠棣这一枚眼线便似搁置了。 如今将军回来,棠棣自是要被重新启用。 奉春并未关注将军府,迟疑道:“恐怕 ,奴婢要现在去问。” 陆太后拂袖笑道:“不必把气氛弄僵了,象行和意晚天造地设正登对,迟早能看对眼,哀家是许久不见这个弟弟了,不如今日做个家宴,把他们新婚夫妇请来一叙。” 奉春行了一礼:“奴婢这就去。” * 蛮蛮睡到了日上三竿,正是初晴。 日光洒落窗棂,纤薄的窗映出外间横斜的海棠树,几只小巧玲珑的麻雀攀在树枝上正引吭高歌。 蛮蛮还困倦着,两只眼睛像是打不开,拥着被褥伸了个懒腰。 陆某人自是不肯留在她的房里睡的,也怪昨日他回得猝不及防,蛮蛮很多东西都来不及准备。 再加上他一张口就要气人,虽被蛮蛮顶了回去,可这口气实难下咽,就算昨日他想要留,蛮蛮也要用自己的脚丫把他踹下地。 但这一夜过去之后,蛮蛮把心气抚平,恢复理智。 不管怎么样,孩子还是要生的。 要和陆象行生孩子,就免不了要和他打交道,去勾.引、取悦他。 蛮蛮虽来自小国,可毕竟也贵为公主,从小到大哪有她去讨好别人的份儿,都是别人眼巴巴地把脸凑到她的脚丫旁给她踹着玩儿。 小苹来给蛮蛮放盥洗的热汤,蛮蛮还在出神,小苹靠拢了来,将沾了水后绞干的热帕子敷在蛮蛮脸上。 等那条晴山蓝方巾将蛮蛮巴掌大的妩媚脸蛋盖住,不露出一丝雪肤时,小苹说了一句:“将军在院里练剑。” 蛮蛮用四根手指把帕子揪住掀开一角,露出美丽的杏眸。 “他昨天在哪儿睡的?” 小苹道:“好像是书房。” “哦。” 那间书房蛮蛮很少踏足,她虽然精通汉话,但读不懂汉人的文字,陆象行的藏书她没一点兴趣,但蛮蛮心想,或许从今以后,她要开始多多地往那走动走动了。 “更衣,我去勾勾他。” 一刻以后,蛮蛮捧着干净的帕子,来到院中。 陆象行练了几套剑法,身上出了热汗,额角更是汗如豆大,一颗颗沿着颧骨下颌如珠子般滚落。 恰巧这时候,一双纤纤玉手,捧着一条干净的热帕子递了过来,温柔解意到府中罕见,陆象行接过帕子,正要用来擦汗,猝不及防听到一声盈盈笑语。 动作僵在半空之中,他皱起眉,扭头看了一眼面前的小女子。 蛮蛮笑靥明朗,明月珰微微颤动。 陆象行顿时浑身冒鸡皮疙瘩,皱眉不耐烦地将帕子还了回去:“不用。” 他说完就要走。 但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走了两步以后,他退回来,黑眸冷冷逼视下来,如苍鹰般阴鸷。 “我没见过你,你也不爱我,这么执着地要和我生孩子,还要生两个,究竟什么目的?” 他身上的汗味被院落中的拂过枝头的料峭寒风一卷,送入蛮蛮鼻端。 大抵就是美色蒙蔽了双眼,蛮蛮一点也不觉得难闻,反而感到清清凉凉的,好像佛手柑的味道。 她眨了下眼,满脸的娇憨。 “可是你说的不对,我爱你呀。”! 第 4 章 第4章 蛮蛮那句话说得,情意绵绵,诚恳而纯稚。 就好像是真的一样。 陆象行也不是十几岁半大小子了,对这个边陲小国来的公主,对她口中的所谓“爱”,半分都不信。 讥诮地一笑,蔑然转过了眸。 比起他,蛮蛮看着楚腰纤纤,羸弱娇小,三分美艳外,是七分的懵懂。 陆象行扯了冷硬的嗓音道:“你不必巧语蒙蔽于我。” 战时有一条兵不厌诈的准则,用在这个尾云公主身上正合适,陆象行是不会轻易对谁卸下防备的人。 然而他的话音还未落,倏然感到那柔软的宛如轻薄的絮团般的小手,抚摸上了他的面颊。 一股极其浅淡的香雾,似缱绻的木梨花香,混杂着一缕清澈的薄荷味,一息间飘到了近前。 陆象行倏然怔住,双手在身侧攥成了拳,手臂上的经脉隐隐浮露。 挑起睫羽,垂落视线,面前的女人竟用手指握着那块方巾帕子,踮起了脚尖,费劲地够他的面额,在替他拭汗。 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 蛮蛮呢,仿佛并未曾察觉到那道炽热审视的目光,自顾自地替陆象行擦汗,方巾沿着他宽阔饱满的额头,一点点滑下,延向他的耳垂。 就在那一瞬间,似被闪电击中,有一条电流穿刺了陆象行的身体,身体诚实的反应是出于本能,他扬起了手。 “啪——” 清脆的一声响起,蛮蛮那节纤细的腕子被他打落,帕子脱了手坠落在地。 蛮蛮疼得泪眼汪汪,急忙用小手捂住了被他打中的腕骨。 面对美人的泪雨婆娑,和她身上愈来愈浓的薄荷梨花气息,陆象行神色凛然,半分不曾为之恻隐。 蛮蛮只看到一道利刃般的目光劈下来,她被那种鄙夷和憎恶所震慑,霎时心跳都停了。 陆象行冷然道:“莫碰我。我从不让女人近我的身。” 蛮蛮在嫁给陆象行以前,对他的一些事也算是有所耳闻,陆象行不解风情她是知晓的,只是不曾料到,他会粗鲁野蛮到这种地步。 蛮蛮屏住呼吸,感受着腕骨上传来的那种钻心疼意,咬住了粉嫩的嘴唇。 这一对怨偶似乎还待继续剑拔弩张,碰巧这时棠棣来了,惊扰了两人的对视。 棠棣是来带话的,向陆象行行了一礼,仿佛对二人之间诡异流转的氛围毫无所觉,语气颇淡:“将军,太后布了晚膳,请将军与夫人一同入宫用膳。” 太后设宴,不容拒绝。 陆象行沉闷地扯了眉宇道了一声“知晓了”,便撂下蛮蛮回房更衣。 午后,日头渐向西边的那面忍冬花架推移。 蛮蛮踏上了入宫的马车,小苹随侍。 陆象行则避免与她同乘一车,唯恐全长安人不知道他们夫妻不合似的,他另外骑着他的那匹宝马,按着辔头遥遥走在马车前边,蛮蛮从车里看他的身影, 快和芥子一样小了。 她又气又苦,咬着嘴唇缩回车里,猝不及防被小苹那毛手毛脚的丫头碰了手,顿时喊着疼弹了一下臂膀。 小苹惊讶地握住了公主的皓腕,震愕道:“这是谁弄的,怎么都紫了?” 蛮蛮还不知道,低头一看,手腕那里确实青紫了一片,手指轻轻地碰上去,不费力就有钝钝的压痛感,她又轻“嘶”了一声。 小苹语气炸了:“公主金枝玉叶,在尾云国没人敢动公主一根手指头,这是谁呀!” 蛮蛮拂了拂纤细的指尖,嗦着凉气道:“别提了,早就不是在尾云国了。在这里,我们什么都不是。小苹,我好想回家……” 当初国主把公主送上花车时,公主哭得像泪人儿似的,相比起公主的依依不舍,国主则表现得非常平静,甚至还能对小苹谆谆告诫,到了长安一切周到,不容公主有失。 公主离家在外,身边没有一个亲人,还要受这种窝囊气,多可怜呐! 小苹咬牙道:“该不会是陆将军?” 不巧了正是他。除了他,还能有谁呢? 蛮蛮的这种寄人篱下的日子固然不好过,可陆象行回来以前大家至少还能维持客套与体面,不至于撕破脸去,把谁弄得下不来台。毕竟当时陆象行还在肃州没回来,谁也不愿把蛮蛮开罪了,免得陆象行回来以后因被拂了面子而发难。 可是她们大概都没想到,陆象行回来,蛮蛮的日子变得更艰难了。 见公主不答,望着飘飞的车帘似在出神,小苹攥紧了拳:“公主!这地方不能待了,我们必须马上走!您给国主写的家书还在寄么?” 蛮蛮把自己的腕子圈住,轻轻地揉捏着,像是根本感受不到那种痛意。 但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种疼,她是故意让自己疼,疼得很清醒,很克制。 “没用的,”蛮蛮摇摇头,“长安不放我走,哥哥不敢。” 她是一件战利品,陆太后亲口选中的。 秋尼决计不敢再赌上一次灭国的危险,不顾长安意愿,把她接回尾云。 小苹眼眶里有泪花在打转:“可是……” 她不想什么都不做,看着公主被欺负。 蛮蛮耸肩,想了想后反倒来安慰一筹莫展的小苹,缓缓一笑:“还是要生孩子。” “什么?” 小苹泪眼朦胧地支起湿漉漉的睫毛,不解地望着公主。 不明白那个姓陆的都这样欺负公主了,公主却还要上赶着讨好他,和他生孩子。 生了孩子,不就更走不了了么?小苹费解地嘀咕着。 入宫下马,陆象行又一人当先,根本不理会蛮蛮分毫。 她穿着繁缛的汉人华服,裙摆迤逦垂地二尺,每走一步都是煎熬,不得已把裙摆拎起来一截,踩着宛如高跷的葱倩洒金绫殷云头履,一步步走得摇摇欲坠。 陆象行领先很远,对身后的一切漠不关怀,还是领路的内侍官,把拂尘靠在臂弯里 ,小心地提点道:“将军,您是与夫人一道赴宴的。” 在此时,陆象行才终于想起了那个被他远远抛在后边,久而久之就忘记了还有这么个人的夫人,驻足扭头。 ?梅燃的作品《春山藏鹭》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远远地只看到一个笨拙的女人,像刚学会走路的鸭子那样蹒跚而行。模样滑稽而蠢笨。 他真是从未见过那样的女人。 深吐了一口气,陆象行把眉峰往上扯了扯,他大步朝着蛮蛮走了回去。 * 陆太后早已在殿内等候,设下的筵席菜色丰盛。 大多都是陆象行从小就爱吃的,其中两样小点心,巨胜奴和单笼金乳酥都是陆象行吃不腻的,羊皮花丝和光明虾炙作前菜,主菜又有荔枝白腰子、鸳鸯炸肚、螃蟹酿橙、千丝鱼脍。时鲜水果与雪泡豆儿水作辅,也悉数布好。 “象行多年来在长安没待多长时间,也不知道这些菜肴他还用不用得习惯,哀家总是习惯,把他爱吃的都拿上桌子。去岁他来时,还狼吞虎咽呢,这么大的人,像个傻小子似的。” 奉春听着太后娘娘的感慨,接了一句:“将军念家。” 南蛮荒芜,肃州苦寒,都绝非好去处,将军十一年奔波在外,怎会不念长安? 陆太后听后微微颔首,旋即又笑:“他如今也有自己的家了。一晃眼,他也都二十五不老小了,哀家却总觉得过去的日子还在眼前,他还是个枪都握不动的小少年,听说要跟着父亲上阵,怕得一连做好几宿噩梦。” 陆太后说的那些,已经是极其久远的往事了。陆将军早就脱离了父辈荫庇,独当一面,十七岁便奇袭北朔,立下不世功勋,十八岁横扫北境,击退胡羌三百里,二十二岁,南征尾云、苍梧,电击雷掣,受降敌军十万。 至于陆太后心里总是长不大的“陆将军”,在这一辈长安人的脑海里,是并不存在的。他们有印象的陆象行,是传说中威煞深重的杀神,谈笑间,敌军灰飞烟灭。 陆太后叹道:“只是象行当初,太过辜负意晚。哀家担心……” 婚事是太后促成,做了弟弟的媒人,总担心这婚事不得他欢喜。 奉春道:“娘娘不必担忧,鹿血已经备好了。” 陆太后满意将下颌轻点。 今早,将军府送来消息,昨日陆象行归家,是在书房睡了一夜,与秋夫人不欢而散,闹了龃龉。 本以为他们新婚久别,再见面怎么也该客气些,未曾想却还是闹得不好收场。 须臾,老内侍曹德福来向太后传报,说是大将军带着新婚夫人来了,陆太后道去请,眉眼温柔迤逦。 出乎陆太后预料,蛮蛮是被陆象行打横了扛进千岁宫的,那幅长长的裙摆被成了一大团,被蛮蛮用臂膀抱在怀里,她则挂在陆象行肩上。 陆太后露出微微讶色,许久不见陆象行,他似比去年出京时黑瘦了一点,但眉眼间的叛逆与桀骜还是一如往昔。 她还道陆象行厌恶秋氏,不屑与她同行,没想到二人不但同行 ,一夜过去,突然变得无比亲昵起来。 她看着陆象行在门边将蛮蛮放落在地,蛮蛮则谨慎地整理了一番自己的罗裙,眼睛看也不看陆象行。 可陆太后,却一眼洞明她的别扭,来自于羞窘。 蛮蛮在长安都是穿汉人服饰,以免旁人在背后讥笑她不识大体,但她平日里穿的衣裳,一水儿是温柔婉约的及踝襦裙,不会太过张扬,与入宫参拜太后所穿的诰命服还是大有不同。这裙子蛮蛮已经试过好几次了还是不能驾驭,走起路来容易踩着裙边,必须非常仔细小心,才能不露怯,不被人笑话。 她穿着这一身诰命服时,连走路都是屏住呼吸的。 太过执着于脚下,蛮蛮没到千岁宫便被陆象行远远地落下了。 她浑然不觉,低着头攥着裙摆,错不及防,感觉眼前似有一道山凝岳峙般的阴翳覆罩下来,遮蔽了前路的日光。 蛮蛮一怔,抬起头,只见陆象行忍着那股不耐烦,正盯着自己。 她露出惊喜:“夫君!” 那个“君”字,蛮蛮是在半空当中,伴随着惊呼发出的。 陆象行微一蹲身,单臂将她不盈一握的纤腰揽住,蛮蛮便似一片落雪,盈盈轻巧地被掬入他的臂弯之中。 她怕得脸色发白,声调尖锐地叫了一声:“陆象行!” 两条腿在半空中胡乱踢动,用了吃奶的力气去踢他。 也不知道踢到了哪儿,好像是他的某个罩门,激得陆象行“嘶”了一声,强硬如铁的男人难得呼了声痛,蛮蛮于是以为得逞,待要继续踢那个部位,却被先下手为强。 “啪——” 又是一声。 那手劲以蛮蛮娇弱的肌肤根本不堪承受。 小屁股大抵又肿了。 “……” 蛮蛮支吾着好想骂他,尤其这般扛着走路,颠颠的,大头朝下,胃搁在他的肩胛骨上,直往食管里反酸水,走了几步,蛮蛮连骂他的力气都没了。 这状况,把小苹看得着急不已,连忙催促大将军把公主放下来,以免被太后看见,以为公主不成体统。 事实上自蛮蛮来长安后,这样的话早就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子。 陆象行不肯放,径直驮了蛮蛮往千岁宫大步而行。 蛮蛮能感觉到一路上被人诧异打量的目光,伸手捂住了奶白小脸,哼哼哧哧的。 不留神,又往那地方踹了一脚。 陆象行停住步伐,脸阴沉得能挤出水:“你再踹一脚试试?” 吓得蛮蛮连忙住了脚,心里早骂了他祖宗十八代一万遍。! 第 5 章 第5章 蛮蛮自个儿在陆太后面前向来是卑躬屈膝,不敢造次,就算再不喜欢诰命服,为了来见太后也都恭恭敬敬地穿在身上,见了太后,便要行礼。 陆太后这次却笑了下,把手稍抬:“不过是一家人吃个便饭,何须如此隆重?象行,你快过来,请你的夫人入座。” 蛮蛮扭脸就转向陆象行,一看到他的脸,她就顿时手腕也疼,屁股也发作起来。 那种火辣辣的肿痛感,到现在还不曾消散。 虽有太后之命,陆象行岿然不动,只过后稍整衣衫,不理蛮蛮,自己坐了下来。 蛮蛮赶紧挨上去,坐在他的外侧,正与太后相对。 满案龙肝凤髓,珍馐佳肴,蛮蛮却提不起一丝食欲,如坐针毡,两股微战。 陆太后亲自替陆象行夹菜,一面夹着菜一面与他说着家常话,对陆象行嘘寒问暖,以及肃州边境的状况。 陆象行不像普通人家女主人的兄弟那样热络,虽然蛮蛮能感觉到,他和太后应当是有姊弟之情的,但他表现得更为克制,有种仿佛在时刻提醒着什么的疏离。 蛮蛮知晓,那是尊卑之分。 镇国骠骑大将军,在太后面前,只为臣子,不谈手足。 这一点无论太后娘娘表现得如何春风化雨,他都不会改变。 而蛮蛮自己和哥哥,是从来不会有这般隔阂的。她的瞳眸中渐渐泛起了一丝思量。 陆太后见自己布的菜,陆象行都一概不动,动作停了停,讶然道:“怎么了,是饭菜不合胃口?” 陆象行这才开了他的尊口:“太后,陛下可在宫中?” “哦,”听他问及陛下,陆太后坐了回去,正色道,“陛下前往齐鲁之地,封禅泰山,迄今未归。” 陆象行屡建奇功,不但清除了干扰大宣边境百年的胡羌之祸,又在南征中降服西南诸国,如今四海平定,海晏河清,正是太平盛世,今年入秋,天降祥瑞,陛下龙心大悦,当即决意前往泰山封禅,亲巡黎民,周览东极,以昭功绩。 陛下自秋末出长安,入东海国,至今未归。时令寒冬,瑞雪延绵,道路蜿蜒南行,因此耽搁。 陆太后迟滞片刻,道:“也不知,能否赶得回年节。” 小皇帝管陆象行叫一声“舅舅”,但实则只比陆象行小两岁,膝下已有三个孩子了,二人从小相处不似舅甥,倒是亲如兄弟一般,出入都腻在一块儿,后来陆象行随父征战离开长安,俩人关系才渐渐淡了些。 略过皇帝这一节不提,陆太后笑吟吟问起蛮蛮。 “意晚,你在长安也有一年多了,却终日宅居家中,不曾与人多走动,正好象行回来,哀家让他带你四处转转。长安的乐游原、仿古蜀道,还有那御苑琼林、华山,都可以一览。” 蛮蛮轻轻悄悄、不着痕迹地又偷瞄向陆象行,对方不为所动,仿佛根本没听见。 她在桌下轻轻地摆了摆小手:“不,还是不用了,夫君军务 重……” 陆太后将她的话打断:“意晚多虑了,现今兵强马壮,四海升平,何有军务。何况这里是长安不是北朔州,你莫替他开脱,分明就是他慢待你,稍后象行留下,哀家替你主持公道,多说他两句。” 这些都是场面话,人都是胳膊肘向自家拐的,蛮蛮要是信了就是不识好歹,给了几分抬举便上脸了。 她也是才意会过来,中原人说的话里到处都是门道。 筵席上,一直是陆太后与陆象行说话,陆象行偶尔侧目,低头回应几句。 在太后面前,他没有对蛮蛮的锋芒和忍耐,神色语气尽是温和。 过了片刻,千岁宫中又来了两人,是陆太后所出的两位公主。 两个公主都才半大年纪,一个十岁,一个八岁,见到舅舅,眼光明亮,欢喜着簇拥而来。 “舅舅,你回来了!” “你好久没来看我们啦,舅舅说要给长襄和长意带的胡羌牛角刀呢!” 陆象行无奈,只得从怀中将替她们准备的见面礼拿出来,是从北朔州带回来的,从胡羌人手中夺回来的牛角刀。 刀柄使用牦牛角制成,质感绵密温润,摸上去滑不留手。 考虑到要带入宫中,送给两个年纪小的外甥女,刀刃则换了未开锋的钝刃。 长襄和长意果然十分欢喜,爱不释手地把玩着牛角刀,一面同自己的母后炫耀,一面夸舅舅有本事,能从羌人手中夺下这么多的战利品,每年都给她们带好东西回来。 蛮蛮在一旁听着看着,深感人家一家子其乐融融,自己不过是个番邦公主,从乡下犄角里来了的不入流的异族人,无人在意。 好在蛮蛮心大,早已对此习以为常。 正当她垂眉,素白如葱根般的手指环勾住酒器的双耳时,忽地察觉到一束异样的目光,蛮蛮神情微动,将眼帘稍稍抬高。 只见是长意公主,指尖转着她那柄新得的牛角刀,不善地乜斜着自己,颇有得意之色。 似是在说:看吧,我舅舅压根不喜欢你,你什么都没有呢! 蛮蛮能怎样呢,她还能瞪回去么? 尾云国公主,何敢与大宣公主叫板。 蛮蛮忍了回去,还以懵懂微笑,并未在意她的挑衅。 筵席到了末尾,陆太后似想起来了什么,笑道:“对了,下月荣国公府在西郊举办击鞠大会,不但有男队女队,更有夫妇混队,最是热闹,象行还不曾参加过,届时带上意晚,你们夫妇二人想来不会逊于长安任何一对。” 陆象行不置可否,未能回应。 但这事已经由太后敲定了,蛮蛮也不能反驳,她支起笑容,惊喜地点了下脑袋。 “好啊,蛮蛮也想看夫君在球场上一显身手呢!” 用完晚膳后,陆象行与蛮蛮徒步出宫。 起初二人仿佛毫无关联,他在前边走,一步都不曾等蛮蛮,一旦四下里再无人,陆象行顿步,沉着脸色转回身来,等蛮蛮拎 着长长的华裙走近,他的视线由高及低?_[(,落在蛮蛮玉盘般皎然白嫩的脸蛋上。 “为何答应太后?” 蛮蛮似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陆象行沉住脸色道:“你那么自信,到了下月你还是我的夫人?” 他的意思不言而喻。陆象行要与她和离,到了下个月,必然就不是夫妻了,蛮蛮自作主张答应了下个月的击鞠大会,他很不痛快。 蛮蛮一点都不为他的无礼而着恼,那双清澈的如泉水涤荡过西域琉璃镜般的美眸,一瞬不瞬地仰着将陆象行望着。 末了,她的朱唇如榴火般嫣然绽开,挂住丝丝娇憨媚态。 “可是,我还没和你生孩儿呀!” 才相识一日,陆象行已经第无数次感到这个尾云公主的不可理喻,听不懂汉话。 但她的这种单纯的未经世事的神态,又让人无法真同她撒气发泄。 陆象行憋了半晌,对着蛮蛮这让人无力招架的稚气甜美的面容,他撒了衣袖,转身快步而行。 不等蛮蛮千呼万唤,顷刻间便将她远远甩在身后。 等蛮蛮出宫去乘坐马车时,才得知陆象行出来以后根本不曾等过她,早已先行打道回府了。 她除了无奈接受,好像也没别的法子。 蛮蛮与小苹乘坐马车回府。 镇国将军府上,棠棣将一切都预备好了,等蛮蛮去沐浴更衣。 蛮蛮脱下了繁缛厚重的礼服,换上自己的寝裙,是水碧色绫棉及地长裙,质地亲肤,穿在身上有暖和惬意的感觉,梳洗罢,蛮蛮把黑发擦拭干,便靠着罗汉床上架着的八角熏笼取暖,把身上烘得暖洋洋的。 这时,小苹取了一盏温好的药酒来,放在罗汉床侧。 蛮蛮低头看着,小声说:“放了么?” 放了? 陆象行想到自己落了一件氅衣在寝房里,回来取,猝然听到蛮蛮与她的心腹正在大声密谋。 将军放轻的脚步宛如落叶,轻得没有任何声音,磅礴如山的身影顿在了未能支起的小轩窗外。 小苹点着脑袋:“放心公主,都办妥当了,这个药酒本来就是泡了虎鞭的,都存了许久了,再往里搀上一点鹿血,保管将军吃了以后烈火焚身。” 呵呵。陆象行冷着眼,将身侧的手握成了拳。 这个尾云国公主,竟然还在打他的主意。 蛮蛮不知所措:“他肯喝么?” 她把那壶鹿血酒端过来,凑到鼻尖闻了闻。其实都不必凑近前,便能嗅到一股浓酽的药味儿,连她自己都嫌弃得要命,更别说陆象行了,见最后是她端来,他铁定不会喝。 小苹还在给公主支招儿:“公主别担心,奴婢打听过,将军每日都会修读兵书都很晚,公主您看准时机,等到酉时,便把这酒热一热端过去,说是特意准备的热酒,能消解疲劳,延年益寿,是宫廷御医开的秘方。将军连年在外征战,如今解甲归家,从前受的伤病沉疴正该好好养着了 。公主心意诚,将军听了自然感动。” 见公主黑眸滚动,茫然若失,好似不信,小苹只好继续劝着公主。 “您放心,黑灯瞎火,将军案牍劳形之际,瞥见您这么个温存体贴的美人儿上前献殷勤,声调柔软,容貌美艳,他定舍不得推辞。等喝下这盏热血酒,之后一切就都水到渠成了。” 可蛮蛮还是不能安心:“可行么?要是他喝了,但对我毫无反应怎么办?又不能得到他的身体,还被他知晓我们在酒里做手脚,你说他会不会——” 她比划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小苹对自己的药酒却很有信心:“这个药酒在咱们尾云国可是助孕神酒,考虑到是大将军,小苹特意加了药量,就这小小一盏,药翻十个壮汉都不成问题的。” “……” 窗外的陆象行正于风中思绪凌乱。 他不知是该怒这两人竟敢在他的眼皮底下做这种手脚,还是该气笑,这两人竟如此看得起自己。 十个壮汉的药量,下在他一人身上,只怕不是谋子,是要谋命。 蛮蛮将信将疑:“好吧,小苹,公主暂且信你这一次。” 希望这热气腾腾的鹿血酒,莫要让她失望。 酉时正刻,蛮蛮听了小苹的话,端了那碗重新温好的虎鞭鹿血酒,敲开了书房的大门。 院落飘着细细簌簌的雪,她身上压着一件蜜合色百蝶穿海棠团花纹的毛领小斗篷,柔软的狐绒上裹挟着细密的雪珠,小脸埋在绒毛里,被满室葳蕤的烛火照着,愈来愈近,愈来愈亮。 肌肤白得像瓷片,脆弱,楚楚可怜,一碰便碎了。 陆象行正在执笔埋首于案,并不曾抬眸一下。 只是感觉到有一股卷着雪片的寒风,从半开的门里渗入,钻入骨头,他终于皱眉,抬起了视线。 这一眼,便看到了已经站在近前的蛮蛮。 她穿着漂亮的藕花色小袄,外罩斗篷,绿云般的长发随意挽成发髻,并不插簪任何绢花宝石,发丝在若腻的雪颈边掷落若隐若无的青影。 柔荑纤细,捧着一只雕花漆木盘,盛有一件碧玉秋梨执壶。 见到她,陆象行搁置了手中书写的狼毫,眸光一寸寸地凉下去。 “做什么?” 他明知故问,等着那愚笨的女人上前。 自诩高明,实则破绽百出,没等她近前,那股由执壶里飘散出来的药味便已经入了他的鼻端。 陆象行自幼习武,学武讲究一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因此他无论耳力、目力,还是嗅觉,都比常人更加灵敏,区区一壶药酒,陆象行岂会闻不出。 蛮蛮哪里知晓一个对视间,男人的心思已经转了十七八个弯,她浑然无觉,捧着执壶上前,扭腰作细步,将那木盘搁下,玉指勾住执壶,曼声笑语,眼波轻眄。 “夫君,夜里看书,定是疲乏,蛮蛮给你送了一点热酒醒醒神,这酒不浓,是药酒。我问过宫里的御医,他们给的方子。” 这说辞,和寝房中二人的谋划如出一辙。 陆象行非但没有小苹所说的半分感动,他在烛光里挑起眼睑,冷淡地盯着她。 蛮蛮被他看得不自在,耳梢腾起了热意,但她还没有死心,更进一步,隔了一张书案,垂眸要替陆象行斟酒。 “夫君常年在外征战,身上受了不少伤,蛮蛮以前听太后提起过,伤在将军身,蛮蛮心里却很痛,你如今回长安了,不如就让蛮蛮以后好好照料你,把那些旧疾这次都一并养好了,你说可好?夫君,夜里看书到底不利眼睛,你放下,先休息片刻吧。” 从她的素手下倒出来的酒色泽偏红暗,在烛光里照着,幽深如墨。 蛮蛮见陆象行并不拒绝,还以为他有了松动,面色稍稍放松。 忽然在这时,陆象行伸手推了过来。 蛮蛮始料未及,被他将正张木盘和执壶一应挥落,酒盏也随之砰然坠地。 清晰的一声,酒器四分五裂,那盛满的药酒霎时流泻了一地,书房里蒸腾起浓郁的药味。 蛮蛮也差点儿跌倒,她扶住案角,呆滞着眸光,既惊愕,又伤心。 “夫君……” 陆象行冷喝:“滚。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第 6 章 第6章 蛮蛮不可置信地抠着案角,勉强能够站住身形。 因为陆象行这一句冷语,清亮如水的杏花眸溢出了一缕水痕。 她好像还不能完全从陆象行的这句话当中惊醒思绪,对方坐在书案后,抬起的脸,露出愈发深刻的厌恶和鄙弃。 “秋氏,你休想。” 蛮蛮好像终于相信了什么,眼神里不再有那样的执着。 面前这个神情凶狠的陆象行,让她感到害怕。 也许当初,她的哥哥也是这样害怕他,才会把她送来长安的。 蛮蛮默不吭气地退了一步,松开了被抠下了块块木屑的桌角,长履踩到脚下的一块碎瓷,步伐因此而颠簸了一下,她仿佛才想起来,原来陆象行打碎了她送来的鹿血酒。 蛮蛮蹲下身,去拾那些碎片,打算把这些自己带来的东西处理干净,以免她走了以后,陆象行看到这些东西又心生不快。 她承认她被他吓到了,记忆中的陆象行是个腰缠首级的杀神,他率军冲入敌阵的时候,数国连横也被冲垮,毫无还击之力,而他杀一个人,更是不费任何力气,连眨眼的时间都不需要。 而她先前还不知道,陆象行不仅是不喜欢自己,他还,厌恶自己。 厌恶她至极。 蛮蛮万万不敢再心存非分之想,肿痛的腕仍在提醒她保持清醒。 她只好从自己编织的幻梦里及早抽身出来。 可是蛮蛮这个动作,不知怎的又刺了陆象行,她听到他冷冽的不带一丝情感的沉嗓再度梦魇般响彻耳膜。 “不用捡,出去。” 蛮蛮的手才刚刚触碰到瓷片,那药酒染上薄薄的甲盖,渡来一丝热意,蛮蛮被他的声音惊扰,指尖颤了颤。 但她想,还是清理一下为好,这里边的东西,要是被他拾去了拿去给御医瞧了,一定知道她在扯谎了。 可是陆象行却一定要因为她执意把碎瓷片捡起来而制止,他从书案后长身而起,走到蛮蛮面前来,毫无怜香惜玉,大臂一抄,便将蛮蛮可怜的不盈一握的皓腕拽住,将她从药气腾腾的地面拽起来。 蛮蛮那只受伤的手腕被他拽得生疼生疼的,忍不住喊了声“好痛”。 陆象行皱着眉结,夜色迤逦,一盏桔红灯火辉映在他脸上,照着他眉宇间的戾色。 “你以为这点伎俩能瞒得过我?你方才同你的那个侍婢在房中说什么,以为旁人不知道?我留你们兄妹一命,是看在你秋氏一族对我大宣俯首投诚,两国好不容易换来这须臾和平的份上。若非如此,你兄,早已被我马蹄践作肉泥。” 蛮蛮吓得脖子一缩,鹌鹑似的瑟瑟发抖起来,不敢再看陆象行一眼。 一晌过后,在他冷厉的目光凝住中,蛮蛮哆嗦着软嗓,道:“我、我马上走……” 一眨眼,那股噙之不住的热气沿着眼睑悉数滚落而下,酿作冰露,闪灼着案上桔灯忽明忽灭的灯光。 寒风卷开了 那扇半开的房门,房檐下垂悬的竹簟发出窸窣微鸣。 蛮蛮眼眶儿红红的,起初一动不动,直到风把身上吹得冷透,而陆象行终于松开她时,蛮蛮仿佛才想起来自己是会说话的。 只是一说话,难免又杂进来哽咽的声音。 “我马上走……” 她转身,像忽然失去了力气,踉踉跄跄地扶着门框往外走,走了几步,终于恢复了几分利索,最后可以自己直着出去了。 一直到蛮蛮的身影消失在门后,陆象行才收回视线。满地狼藉。 夜色浓稠,簌雪影乱。 蛮蛮一路狂奔回到自己的寝屋,直到坐到自己熟悉的床榻上,才终于哭出了声音来。 这般上气不接下气地,也说不了话,小苹正好来送宵食,看到了吓了一跳,急忙冲进内寝来,二话不说,就上前抱住了公主。 公主自小性格开朗活泼,在尾云国说一不二,从来没有受过任何人的气,就连当初闹着不嫁陆象行的时候,都没有像现在这般哭得凶,小苹吓坏了,不知道书房那边发生了什么,只剩揣测,可又不好问,只能摸着公主单薄得纸片一样的脊背,缓缓地安抚着。 那个陆将军瞧着也像是轩然霞举的儒将,昨天在御沟桥从天而降救下了公主,小苹对他也是有过短暂好感,只是人不可貌相,这陆将军不解风情也就罢了,这是说了什么话,惹得公主这样伤心? 蛮蛮好像维持着这个姿势无法借力,她只好蹬掉了长履,把两只冰凉的脚挪到榻上去,环臂抱住了膝盖。 那张梨花带雨的小脸,往膝盖和身子形成的夹角里埋了进去。 被挣脱了的小苹,只看到公主哭得一抖一抖的香肩,听到那一缕柔弱的泣声从腿弯之间不断传出来。 蛮蛮自小娇生惯养,她和哥哥都是很小就失去了父母,两人相依为命,哥哥最疼她,恨不得把全天下最好看的银饰都给她寻来,给她戴,只要她乐意。 在尾云国,那么多大好儿郎都喜欢她。 陆象行……陆象行却厌憎她,甚至,蛮蛮不傻,能感觉到他说起自己,说起哥哥的时候,那种隐隐然的恨意。 是恨得切齿拊心却佯装淡然的恨意。 蛮蛮只能逃跑。 她怕自己再不跑,陆象行真的会操起屠刀,将她杀了。 他真的做得出来的。 至少刚才他给她的感觉是这样。 诚然开始是她不对,是她想用鹿血酒算计他,可是她根本没有成功,而且,而且他们本来就是夫妻,他在大婚当夜弃她而去一年不归,害她贻笑天下,被世人指指戳戳,他欠了她的。 欠她一个完整的洞房花烛,不是么? 蛮蛮的泪腺逐渐干涸了,泉水似的眼泪也有枯竭的时候,蛮蛮恢复了冷静。 她钻进被子里,怕被小苹看见自己哭得憔悴不成人形的模样,把帘帷扯落,遮住自己。 等小苹来问她,她攥上被子,细声细气地抽噎着道: “我好了,我要睡了,今天的一切,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小苹怎么能放心,她要上前与公主说话,蛮蛮却将帘子合拢得更紧,哽咽着的声音也急促了一些。 “我要睡了!你走吧!” 公主决心一个人静静,小苹也自知无法再劝,垂下了视线,依依不舍地望了望帐里,也只能先行离开。 蛮蛮把锦被从腰际往上扯了一点,哭腔在静夜里一点点揉碎开来。 最初的泪水像开闸泄洪,泄过一波过后,现已经干涸了,再也挤不出一滴来,只有眼眶涩涩发疼。 干燥的眼眶红肿着,不管睁开还是闭上,都有种火烧火燎的感觉。 她只好抓着锦被两眼空洞地望着帐顶,脑海中掠过去年兄长把她送上花车时的情景。 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有踏上故土。 在长安,她步步维艰,无数次就连做梦都想回家。 那时候,陆家上下明着对她好,开解她,但其实心里都看不起她,蛮蛮受了许多白眼,她只是掸掸衣上尘,笑吟吟地接纳了。 那些都接受了,现在在陆象行这里碰了壁,难道就要因此放弃吗? 汉人有句话讲,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她知道陆象行厌恶她,可是从始至终,她想要的,仅仅是他的身体,从来都不是他的心呀。 所以他讨厌她又何妨,蛮蛮想要达到目的,又不需要得到他的心。 而且,他长得好看,身体也强壮,很有魅人的本钱,但那颗心就廉价了,不值一提。 蛮蛮自我开解着,想通了以后,她觉得,自己还是不能轻易放弃。 但以后勾他万不能这么直接。 那个陆象行,看起来根本不吃这一套。 不过毕竟这才是第二天,一切才重头开始。 怀着这般的自我鼓舞,蛮蛮也感觉不到眼睛的涩疼了,闭上眼睛,随着时辰的推移,竟也渐渐沉憨地入睡了。 密雪簌簌,寒风扑打窗扉,声响带了几分凄切的感觉。 陆府上下此刻都无人再走动,只剩下檐角的风灯明明灭灭地闪烁。 蛮蛮的觉不深,也不知过了多久,恍惚间感觉到似有人挑开了帐帘,一双如淬了火的瞳仁,燃着烈焰,要将她的身体盯出一个洞来。 那种感觉很不舒服,蛮蛮不自在地从梦中睁开了眼皮。不睁开倒还好,一睁开便遽然吓了一跳,只见床头正凛凛立着一身材魁梧的男人。 那双在夜色里,映着烛光,宛如哔啵的火焰般的冷眸,一动不动地凝着自己。 蛮蛮紧张地抓着了身下的褥子,呼吸都是凌乱的。 “将……将军?” 她抓着被褥,蓬松的乌发流泻在枕上,宛如流云飞瀑。 小鹿般的眼眸,眼睑轻轻地战栗。 百般婉娈,楚楚可怜。 可陆象行胸口的怒意却更甚了,他沉声道:“你给我下了什么药?” “啊?”蛮蛮满脸写着震惊。 她根本不知陆象行大半夜怎会出现在此处,那碗鹿血酒早已被他打翻了,他今晚说了那种过分的话之后,是根本没可能会后悔的。 这个女人,只会装柔弱,扮无辜,实则心如蛇蝎,比谁都渴望男人。 陆象行是不会给她一丝怜悯的,他的大掌抄过蛮蛮的小蛮腰,一把将她从被褥里薅了出来,蛮蛮披头散发,发丝糊了一脸,从凌乱的青丝底下看到那怒不可遏的脸庞,吓得心脏咚咚地跳。 “将军,你、你怎么了……蛮蛮没下药……我的药都让你打翻了呀……” “还狡辩!” 陆象行恨急,他只想将这个女人从床榻上揪出来,把她掼在地上,仔细地审问。 就如同军中审讯人犯。 陆象行在来之前,想了百千种审问人犯的手法,个顶个残酷,可此时,瞥见那乱发下懵懵懂懂,充满了惶恐和可怜的美眸,那些东西再也无法施展半分。 罢了,她终究是个女人。 他将蛮蛮扔回榻上,打算逼问她解药,也不知腿被何处绊了一跤,竟直直地跌了下去,摔在榻上,正压在蛮蛮身上。 她疼得眼泪汪汪,可面对陆象行这么个粗犷无礼的壮汉,她有冤无处诉,只好忍着。 试图去推他,把他从身上卸掉。 小手横在陆象行的胸口,温热的手掌,抵着他的前襟。 大冬日的夜晚,陆象行只穿着一身薄罗春衫,外边罩着氅衣罢了,蛮蛮的两只手心正熨在他胸口那不断搏动起伏的位置。 这一瞬息,陆象行的眼前仿佛一花。 那两只柔荑,便似延伸出一条看不见实质的捆仙索,将他牢牢缚住。 推不开,挣不脱。 全身所有的血液,都汇聚向一个地方。 胀痛,灼热,烈火焚身。 那不知道从哪里中的招,此刻,变成了陆象行无法抵挡的利刃,撬开了他隐忍至今的外壳。 “你、你怎么了……” 蛮蛮感到害怕,细声地问着。 陆象行的面前一片模糊,只有身下女人肌肤匀净姣好的面容,在数九寒冬的长夜里,如一枝欲放的桃花舒展开来,腰肢更软,眼神更媚,愈见妖娆。 阿……阿兰。 一抹痛楚,闪现在他的瞳仁之中,在看清蛮蛮脸的一瞬,化作了无法抑制的狂热。 阿兰。 我只怕是,要死了。! 第 7 章 第7章 漫天飞雪环抱着这间朱户紧闭的寝屋,银色琉璃台擎着一盏桔红的灯。 灯光刺穿罗帷,照着帷幔间绰绰的影。 小苹还是不大能放心,去而复返,来到门前,伸手准备敲,却不知屋内想起了一阵什么动静,小苹怔愣着,抬起来已经摁在门框上的素手,狠狠地一顿。 焚身于火般的激烈感觉,不断刺激着陆象行的五感,连意识都开始逐渐受那药物所支配。 他到了现在才终于知道,原来他是抵不住的。 这个尾云公主,不知给他下了什么药。 用尽最后一丝理智,陆象行单手掐住了蛮蛮的颌骨,稍用力,迫使蛮蛮抬高下巴。 下一瞬,那宛若桃花妖般的洵美且异、情致两饶的脸蛋,被迫抬高,撞入视线。 陆象行的胸腔里,心脏搏动得异常剧烈。 可他还能用最后的理智逼问她:“说,你给我下了什么药,解药在哪!” 蛮蛮是无辜的,她根本不知道陆象行说的什么药,明媚的泪眼噙着大大的困惑,水光在里间婆娑摇曳。 陆象行掐她下巴的手劲又大了一些,恨不得从颞骨下卸掉她的整块颌骨,蛮蛮痛得眼泪汪汪的。 心想等他松开手缓过劲来,自己的脸颊差不多也是要肿了。 这个莽汉,真是粗鲁! 旋即不过一瞬之间,蛮蛮意会了过来。 陆象行如此失常,甚至发狂,将她抵在这床榻之上,莫不是他真的中了药性了? 可是,那碗鹿血酒,他不是已经打翻了么? 蛮蛮想不透其中关节,不知道陆象行是从何处被下了套。 但显然他这样,蛮蛮是喜闻乐见的。 看着他甩了甩头,那双寒冰似的冷眸里,意识在逐渐涣散,蛮蛮就知晓,那药性是循序渐进、缓慢催发的。 上天怜悯她一颗归家之心似箭,好教陆象行被人下了药以后第一步就是先来这里,不是跑到别处,随便找别的女人解决了。 蛮蛮对于他要找别的女人解毒一点也不介意,唯独介意的,是大好的机会,不能错过。 过了这村,便没这店了,眼下天时地利人和,若还不能成事,蛮蛮以后只好把自己的“秋意晚”三字倒过来写! 于是她动了一下手指,缓慢地搭上陆象行宽厚的肩膊,那上面的肌肉盘虬、健硕,一圈一圈,蜿蜒起伏,坚硬如铁。但不是冷硬的铁,而是蕴着火焰般的温度。 蛮蛮这一个小小举动,只是试探,带着战战兢兢的颤栗,唯恐又如之前那样见弃,被他野蛮地对待。 可指腹一搭之下,男人竟未有丝毫挣扎。 铁一般的身体,脊骨一节节地软化了下去,像是一卷落叶,被轻轻地扫过,便一网兜尽。 陆象行的呼吸愈来愈急促,眼前愈来愈花。 到了后来,他逐渐再分不清眼前之人是谁。 只有一念,如荒 野之中的蔓草一样疯狂滋长,要她。 那种念头,酿成一股要摧毁一切的冲动,猛兽般地在他身体里四处叫嚣,横冲直撞。 撕裂她,摧毁她,让这枝灼灼桃花瓣零蕊落,将她碾作尘泥。 蛮蛮呢,她准备好了所有,也早就学过这方面的知识。 虽然头次免不了地会有些紧张,但那无妨,她在心里默默地安慰自己。 不过至多一炷香的时间,就算再疼,又能疼到哪里去? 所以稍安勿躁,无需惊慌,以免自乱阵脚,反倒失了上风。 可事实上蛮蛮从头到尾就没什么上风可言。 下一瞬她便尖锐地啸叫起来,双手紧紧攥住了那罗帐,直将一幅帐子都从帘外的金钩上扯落下来。 飘然坠地,遮住了她惊恐圆睁的美眸。 * 小苹早听见了那声音,急冲冲就要往里闯。 可她转念又想,这正是公主要的,若是就这样进去,公主会不会怪罪? 这一迟疑间又不知过去了多久。 渐渐地听着,公主似乎也没那么难受,反倒几分微妙,令人脸红不已,小苹只好提着宫灯,脸热地从飞雪漫漫的回廊底下退了出去。 蛮蛮像是一块躺在熨斗下的布料,来来回回地熨得平平整整了。 四肢都烫得厉害,最后,也不知怎的,便跌入了睡梦中,一直都没再醒过来。 这雪缠缠绵绵地下着,下了一夜都不曾有半分要停的迹象,次日,时辰已经很晚了,天光才擦亮。 小苹近身来伺候公主梳洗,才发现一惯赖床,起床气很大的公主,破天荒地没有教人催促自己便起来了。 蛮蛮穿着茶白明绸晴山蓝兰草团花比甲,腰间系一条莲青色万字曲水织金花笼裙,正在对镜上妆。 眉笔用的是尾云国的眉黛,笔尖下,轻柔地迤逦开一抹水波状的弧,眉弯浅扬,颇有温婉味道。 这样看,不似尾云女子张扬霸道,更像大宣南方的小娘子,娟柔婉约。 小苹照例替公主收拾床褥,蛮蛮初始没当回事,等到意识到什么时,却已阻拦不及,教小苹把被衾掀开了。 伴随着那个动作,小苹的视线直了。 因这被子底下,赫然竟有一条元帕。 这东西本是洞房之夜应该放到新人的婚床上的,在大宣,这上面照规矩要落红,才算美满。昨夜里,小苹等公主去替陆将军送鹿血酒了,自己便鬼使神差地往这里放上了一条帕子,过后公主哭成泪人回来,连小苹自己都忘了这回事。 可这条帕子,此刻仍然在床榻上。 且,已经落了红。 小苹臊得慌,脸颊灼热:“公主……” 蛮蛮其实也很臊,但她却能表现得一本正经:“这不是应该的么,本公主和陆象行,五百天以前就应该做了。” 现在只是迟了一点儿,不过好在大功告成。 依照经书上的守则, 蛮蛮应该在第二日做一些促孕的禽戏,不过她这身子骨快要散架了,实在提不上来半分力气,心里想着陆象行果然不愧是战神大将军,就是勇猛,再加上药性加持,怀个孕简直是小菜一碟,这头胎已经坐下了。 小苹脸热地把帕子包起来,来到镜台边上,小心翼翼地道:“那公主,这条帕子您要收藏起来么?” 蛮蛮皱起了眉头:“你怎会有这种怪癖?不要了不要了,赶紧找个地方埋了。” 小苹仔细看公主的脸色,没觉得有何异常,只是经过一夜雨露,好似变得红润了些,整个人气色都变得不一样了,像是有采阳补阴的功效。 她不禁又好奇,又有几分隐秘的羡慕,凑近了一些,低低地问道:“公主,那事儿,便不疼么?” 她听公主那鬼哭狼嚎的阵势,感觉天都要戳个窟窿,可实则这元帕上,血量极少,不过一两点梅花。 蛮蛮对这丫头还攥着自己的帕子不松,也脸红得紧,眉也不描了,胭脂也不染了。 长长的浓密的眼睫坠下来,似一对撒了墨粉的小扇,扑扇间,莹然有光。 “哎别说了,”一句话把小苹的心提起来之后,公主却又摆了摆手,脸热地道,“本公主觉得自己和陆象行简直就是榫头配卯眼,天生就能完美契合。” 小苹的脸蛋似那林檎,鼓鼓的,震惊地望着公主。 “后来本公主还怪是喜欢的,就是不知道……” 话说到这里,蛮蛮才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 刚刚画好了一半的眉梢便皱了起来。 “对了,陆象行呢?” 一大早起来,便不见那个男人踪迹,他去哪了? 蛮蛮两只困惑大眼望着小苹,可小苹哪里又知道陆将军的下落,还以为早晨陆将军和公主必定经历了一番你侬我侬,他方才离去。 “奴婢也没瞧见,”小苹迟疑道,“不过,将军初回长安,也许手头正有些要紧的军务?” 可蛮蛮分明记得太后说,肃州的事情已了,陆象行回长安,是该解甲享受太平日子了。 再者就算有什么要紧之事,不能等到她醒了之后再去? 蛮蛮的脑海里渐渐浮现出关于昨晚的清晰图景,耳廓慢慢地晕了一丝红。 昨夜里陆象行是中了药,不知道是谁给他下的,总之他并不是心甘情愿,而是乱了心智,迫不得已同她…… 他该不会是无法面对,找个地方躲起来了吧? ……至于么。 但他躲起来,也总好过他吃干抹净了以后不认账,全不负责任地责怪到她身上,对她大发雷霆。 蛮蛮忍着心头难以自制的雀跃,周身都蕴藏起一股热意,粉扑的脸颊细润如脂,上面的红晕良久不曾退去。 那人毕竟是大将军,大将军,总不能拎上绸裤便再也不认得人了吧? 再怎么说,她也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天下皆知的大将军夫人,何况那药也不是她下的,他迟早能知道。 他要是还有一点点身为男人的羞耻心的话,就不敢再跟她提“和离”的事。 * 暗室密不透光,从最阒静的深处,传来一丝隐隐的抽泣。 若仔细去听便会发现,那种声音和寻常听到的哭声不大相似,它来自于一个拥有浑厚低沉的嗓音的男子,在那种沉音天赋加持下的崩溃,仿佛能让所有听到的人都与有同悲。 往里去,那偌大的静室里,设有一件恢弘的人身雕像。 那人身雕像做工精湛,通体用云英石砌成,足有等身高,云英石通体泛着淡绿光辉,雕镂着的是一名华裾丽服的女子,女子身上穿着的是汉人制式的长裙,腰间挂有苗疆女子常会戴的银蝶腰链,丝帛翩飞,姿态曼妙,又像是西北敦煌的飞天,将几种看上去风马牛不相及的美都糅合在了一处。 更离奇的是,这云英石镂成的女子人身相,四肢健全,却没有五官。 那张线形流畅、如银盘般饱满的脸蛋上,是空空荡荡,自黯淡的光下瞧去,怪有些瘆人的。 云英石下,则是供奉着,写有女子身份的牌位,只见上面赫然写道—— 陆象行先室兰氏之灵位。 此刻,那牌位,被一双铁臂紧紧箍在怀里。 那男人,泪如雨下。 “阿兰……” 哽塞的声音时有时无,在空寂的灵堂间不住回响。 “对不起,对不起阿兰,我没有控制得了自己,我再也不配做你的夫君了……” 再也没有什么清白可言。他好脏。好脏。好脏。 洗了一遍又一遍,可是混身上下,都是属于那个女人的印记! “我好脏……”! 第 8 章 第8章 他第一次见到阿兰,是在三年前。 彼时两国的战火已经一触即发,陆象行潜行西南边境,于那时,改头换面,扮作一普通汉商,前往尾云国刺探军情。 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西南不似北边那样,到处都是黄沙山丘、草原绿洲,广袤却一览无余,西南的重峦叠嶂,易守难攻,贸然行进,是将战士的安危弃之不顾,身为三军之首,陆象行率领部下亲自到了苍梧国与尾云国边境,沿途绘制了一长串边防舆图,为后来强取尾云打下了最关键的基础。 但深入关隘,靠近尾云都城时,陆象行一行人不慎遭遇林间猛兽的袭击,一个少年的脚被野猪咬掉了一半,陆象行拔刀斩断了野猪的鼻子,迫使它吃痛后退,之后,他将刀扔给了那少年,命身旁之人带着他离开。 陆象行徒手与野猪搏斗,被拖入持久战,双双坠入瘴毒林。 野猪固然逃之夭夭,陆象行也因为吸入过量的瘴气,昏死在密林之中。 当他清醒时,耳畔传来一阵阵婉转的空山鸟语,泉水汩汩地抚过卵圆的青石,撞击声清脆悦耳。 六月的夏日,蝉鸣如沸,以往听起来是极其聒噪的,但因在山中,格外蒙上了一层湿漉漉的清凉,便似水汽氤氲,将那单调和激昂冲淡了许多。 陆象行忍着胸口被野猪獠牙撞伤的疼痛,从冰凉的地面坐起,皱着眉头“嘶”了一声,试图去看清外界。 此时才发现,周围燃烧着篝火,而他的眼前竟是一片黢黑,伸手不见五指。 短暂地怔住之后,他才恍然意识到,原来不是周遭乌漆嘛黑,而是他失明了。 正当他要试探周围的情况时,一只急忙伸过来的小手,摁住了他的肩。 “别动。” 那声音脆甜好听,像是刚刚剥出来的菱角,泛着清凌凌的香气。 照理说她所用的力气之于他,犹如蚂蚁撼树,而他偏偏听了她的,顺从了她的动作,没有半分挣扎。 那声音忧急地在他耳畔响起:“你吸了好多瘴毒,眼睛暂时看不见。” 陆象行“哦”一声,大概猜得到自己当时昏迷在瘴毒林中,是她路过救了自己。听她的口音,应当是尾云本地人。想起自己被野猪冲散的同伴,问及他们下落,少女摇头,念及他看不见,忙出声回应了一句。 “我不知道。我救你的时候,身旁没有别人。” 陆象行心想也许同伴都已冲出了林子,往来时的镇上回去了,等受了伤的少年暂时安顿,他们便会回程来寻自己。 对于这个从天而降的尾云少女,陆象行极是感激,可惜终究身份有别,他们的国主不甘南面依附于宣,率先发动干戈,大宣与尾云国注定会有一战。 这少女如此心善,救他性命,此刻大抵听出了他并不灵光的尾云话,猜出了他是汉人,却没有半分的仇视。 她端起一碗熬制的草药汤,拿给陆象行,并叮嘱他:“一定要 喝完。” 他道了谢,想阐明自己的身份,又怕惊扰了她,也令自己的处境变得危急,他须尽快返回凤沙镇,与诸位同僚会和,因此也只好暂时按下不表。 他接过了碗,按照汉人喝药的方式,照例先沿着碗沿将她汤药旋了旋,使药渣与水溶合得更紧密。 这一动作,自然落入了少女的眼中,她只是不动声息地看着,并未曾问过一句话。 他低头喝起了药。 那药是尾云国的百草汤,能解百毒,但喝起来没有一丝苦味,反倒清凉爽甜,掺杂有尾云独有的薄荷,润过舌尖时,整个口腔都充斥了清爽的香气。 正当他对此感到惊奇,低头再尝时,右耳那畔,蓦地响起了一阵悠扬甜美的歌声。 他握住碗,一瞬间,觉得魂灵仿佛为之击中,周身沐浴进了凤凰山皎洁浩瀚的月光里。 尾云国女子的歌喉悠扬嘹亮,唱词则无非是情郎妹妹那些男欢女爱,比起《诗经》显得更加直白通俗,可陆象行丝毫没觉得那下里巴人,听到她唱着“阿妹想着阿哥,哥哥几时回哟”时,陆象行指节扣着碗,骨节凸起,麦色的皮肤沁出了粉红。 少女年纪不大,可是她唠叨的能力堪比长安最能说道的婆婆,一刻也不停下,陆象行本该是有点烦的,可对方毕竟是他的救命恩人。 再者,她的歌声,确实很好听。 在别处,他再没听过那般好听的歌声。 因为她的絮絮叨叨,陆象行知晓了,她叫作阿兰。 “这里是灵清寺山脚下,你别看那边到处都是瘴毒,可是西侧这一面是没有毒的,你只管往这儿走,就能到大灵清寺。我们可不供奉菩萨,灵清寺里住着的都是我们尾云的祖先,身上戴的也都是银饰,我常到这里来玩。以前最多也就救救小鸟小狐狸什么的,这还是第一次救了一个大男人……嗯,我不敢把你带回家,你担待点啊。” 阿兰的率真让陆象行勾起了唇角,卸掉了最后对于她的一丝防备。 他嗓音低沉:“阿兰。” 那少女停了停,十分诧异他唤自己的名字,默默地红晕也盖满了柔嫩的面颊,多情明媚的眼波里,掺进了几许欲说还休。 少女这般的羞涩,他因为眼睛看不见,不曾得见。 阿兰眨了下眼瞳,悄悄地乜斜过去,篝火燃烧的夜晚,四周都是万物生息的声音,宁静而悠远,他坐在那团火光旁,身姿峭拔如岳,自成一景,仿佛根本未能留意到她的羞窘。 阿兰一边放了心,一边有些遗憾,她道:“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陆象行坦然:“我是汉人,还没有尾云名字。” 关于他是汉人这一点,瞒不过她,他并不打算伪装。 阿兰点点下巴,手托香腮,笑吟吟地望过去:“那我替你起一个,叫阿木苏好不好?” 陆象行不肯轻易中她的圈套,特地追问了一句:“什么意思?” 阿兰解释道:“就是很聪明的男孩子的意思 ,在我们这里,成百上千的男孩子叫阿木苏。” 陆象行点头:“那好,就叫这个。” 他双眼看不见,不曾捕捉到女孩儿扭过头背对月亮时眼底一闪而过的促狭。 他们在山中两日,整整两日。那么短暂,宛如泡影般,顷刻消散。 却让他用了自己的一世去赎罪和怀念。 即便是在那两天里,他们也并非是形影不离。 因为她总会上山去,到灵清寺中去,并且身边也不乏同伴随行。 这点陆象行可以肯定,若无同行之人,仅仅凭她一人之力,绝无可能将他这种身材的成年男人从瘴毒林背到这片岩洞底下。 盛夏水汽丰沛的南国密林,连空气都是潮湿的,夜里不燃篝火,睡一觉起来身上全湿哒哒一片。 第三天,她再一次离开岩洞,与同伴上山去玩,陆象行的部将在这里找到了他。 虞信与左子骞都催促他尽快赶回,得知将军眼部失明,两人惶然震惊,道:“将军,您的眼睛!” “不行,耽搁不得,”左子骞当机立断,“把将军带下山,我们回长安,找最好的名医给将军祛毒!” 陆象行反掌抵住左子骞的肩胛骨:“我无碍,那个尾云女子给我喝了他们祛毒的百草汤。对于如何去除瘴毒,尾云人自小精通此道,比长安人强甚,我喝了她两天的药汤,已经感觉好些了,模模糊糊能视得一些物,先回吧。” 听将军说起,他在瘴毒林中与野猪搏斗,不甚中毒以后被尾云少女搭救的经过,虞信几许迟疑:“要不要,打个招呼再走?” 陆象行摇头:“不用。” 他会回来。 回来找她的。 陆象行还要寻到一个合适的契机,告诉他自己的身份,告知她他是来自大宣的大将军,尾云国与大宣的战事已经箭在弦上,一触即发,问她可愿离开这片即将被战火包围的土地,随他去往安全的地方。 她是个纯善的女孩儿,明知他是汉人,在这种节骨眼上,仍愿摒弃两国成见,挽救他的命。 倘若,尾云国人人如此,大家和睦相安,秋毫无犯,该是多好。 可惜秋尼,不懂这个道理。 但陆象行却想错了,等到他再回来,这世上已经再也没有了阿兰。 尾云国的士兵在国主秋尼的号召下,不顾一切开启了战火。尾云与苍梧合力北进,凤沙镇外这一整片山头,到处都是兵戈与厮杀,百姓溃逃,死伤上千。 为了围剿陆象行的兵力,苍梧国甚至放火烧山,全然不顾这片山腰及山脚下尾云的子民。 陆象行的眼睛才刚刚恢复,从乱阵当中一人铁骑突出,来到他们曾经得以短暂安宁栖息的岩洞,却只见到一片破败萧条,少女的尸体横在路边,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 …… 陆象行从未见过盛开的少女的容颜。 他想,那必是像空谷幽兰般纯美而姣好,有着花束一样的芬芳,明月一样的眼眸。 她的歌声,胜过花底的莺语。 她的柔荑,清清凉凉的,柔软而饱满,如同一根根晨间新剥的还沁着昨夜露水的笋条。 可他已经失去了她。 他后悔那天为何没有与她好好道别,后悔为何不曾及时带她离开,他总以为来得及。 这一生他战功无数,从无败绩,可却永远失去了,最重要的人。 阿兰的死像一根长钉锲入他的心房,那晚的凤凰山,清亮动人的歌声,成了永恒的绝唱,令他后半生无法安眠的梦魇。 静室灯光幽冷,灭尽光晕,室内寒凉侵体。 陆象行走出去,偌大的将军府后院,冷落萧条,看不到一丝年关将近的热闹气象。 陆象行心情沉恸,思绪全然凌乱,信步而行,不知走到了哪里,耳梢被风微微拂动,一个清亮甜美的嗓音落入耳畔。 “把这个换成红色,挂到阀阅上去,挂得越高越好!算了我来!” 陆象行听出那是谁的声音,脚步一滞。 昨夜里床帐深处的抵死缠绵,不愿忆起的种种,蓦然又撞入脑海,陆象行的双手握成了拳。! 第 9 章 第9章 活泼的笑声如戛玉敲冰,灌入耳中来,陆象行悚然,抬眸望向声音的来源。 镇国将军府邸正门大敞,一个娇小的身影,左手勾着锦袄下垂落的罗裙,右手攀着扶梯,身子像一节节白蚕沿着木梯往上一抖一抖地正蛄蛹。 其实蛮蛮的身段儿很好,腰身与四肢纤细窈窕,但该有的丰腴也都不差一分,只是裹着厚厚的一层夹袄,加上那动作稍显笨拙,便看起来憨态可掬。 陆象行不知道她要往那阀阅上挂什么,只是看到她在往上爬,还以为她这时要想不开寻了短见,吊死在他的家门口。 一念陡生,胸腔里那骤停的心脏恢复了一下搏动,旋即又停,来不及思索,身体已经一个箭步冲了出去。 木梯底下两个搀扶的,都战战兢兢,生怕夫人从梯上坠下来,小苹搓着手眼睛不敢离开公主一瞬,夫人呢心大,一点没觉着危险。 终于爬到了顶端,蛮蛮试着去够那顶,将一枚钉子用小榔头往里凿进。 锤头叮叮当当的响声中,陆象行已经大步跨过了门槛,沉着虎目,厉声道:“你在做什么!” 蛮蛮本来专心致志地钉着钉子,猝不及防,被他这样一吓唬,手边松了,脚下也跐溜一滑,失去平衡的身子,霎时从那丈许高的木梯上摔了下来。 “啊——” 小苹连忙奔上去要接住公主,可她的反应实在太慢,若是等她一个人搭救,蛮蛮早就从高高的房檐下摔下,摔得四脚朝天了。 说时迟那时快,蛮蛮惊呼了一声,自以为要坠在地上,摔个七荤八素,至少好几个月下不来病榻时,却感觉身子一轻,倏地落入了一双铁臂环绕之中。 那臂弯在她最需要最紧要的关头,轻而易举,将她的身子牢固地托住,等到蛮蛮落入臂弯之后顺势下沉,卸掉了几分力道。 蛮蛮便牢牢地,教陆象行勒进了胸怀。 他的一臂挽向她的背心,另一臂搂在她的臀底,抱得稳稳当当。 蛮蛮像只受惊的小鹿,慌慌张张,不期然撞入他漆黑的眼睛。 陆象行生得孔武有力,皮肤也不白,但这双眼睛,深邃而黝黑,宛如看不见底的深潭,端是神秘,有几分令人心潮澎湃的魅力。 那种才被她丢弃的心动的感觉,糟糕地又回来了。 蛮蛮一眨不眨,望向陆象行,明丽的眼眸里盛着倾慕的色彩,就像…… 就像凤凰山那晚无暇的明月。 “夫君……” 那道嗓音柔软,清透,夹杂了几分委屈,还有几分不能自已的缠绵。 陆象行发觉自己被她这一唤思绪错乱了开去,慌乱地将手一撒,蛮蛮被他这毫无预兆地一撒手,根本没找到平衡的支点,屁股还是朝下,摔在了地上。 这一摔,是倾慕也没有了,心动也没有了,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 小苹急忙上去搭把手扶公主起来:“公主!您可有摔伤?” 这不 是废话么! 蛮蛮气得脸颊鼓鼓,像河豚般充了气。她也不肯站起,就在地面坐起身之后,箕踞仰目,瞪向那不解风情的莽汉。 陆象行扯着眉梢,不欲与她说话。 蛮蛮气死了,正要骂他几句,却倏然想到了什么,她震惊地捂住了自己的肚子:“遭了!我的孩子,一定被你摔掉了!” 她夸张的反应不但令此刻府邸正门的下人们呆若木鸡,连陆象行也瞬间手脚冰凉,抽了一口气。数九隆冬的寒气灌入肺里,似将他的肺管都撞出了一道豁口,那拔凉的风直抽在心脏上,又冷又痛。 “胡、胡说!”陆象行激动得俊脸泛红,“不过一夜,岂有孩子!” “……” 就连闻讯赶来的棠棣等人,也都停了手里的活儿。 棠棣充满了探究的目光,落到将军与将军夫人对峙的身影上。 蛮蛮捂着肚子,争得急赤白脸:“怎么会没有!你是战神,你给我灌了好多水儿!” “!” 陆象行的脸红到脖子根了,他不想和这个尾云公主在这里争长论短,这个公主不仅手段龌龊,脸皮还厚如城墙,居然能大庭广众说这种露骨的话。 他对她本就不该有任何的恻隐之心,他是愚蠢到令人发笑,才会觉得要可怜这种女人。这一切,原本就是她的精心设计,现在她在府邸前把这件事广而告之,分明就是逼着他负责,放弃和离的打算。 但是,绝无可能。 就算再加上身家性命作筹码,陆象行也一定要和离! 陆象行眼风扫过,只见棠棣温柔婉约的身影已经踏出了门槛,径直走了过来。 他的眸色看起来淡淡的,实则微微一沉,陆象行负手朝里离去,丢下棠棣料理蛮蛮,不再理会她的撒泼。 寒风勾着衣摆,也绊了陆将军的腿脚,习武之人稳如泰山的下盘好像于此时被抛到了三山之外,陆将军那步子走得快而踉跄,好像稍慢一些就要跌倒。 蛮蛮还坐在冰冷的地面,棠棣走了过来,向蛮蛮伸出了一只手,微微笑道:“夫人,地面凉,不利于您的胎。请起。” 蛮蛮讨厌和棠棣周旋,也不知道为什么,棠棣看起来一派和气,但莫名给她一种极强的距离感。 倒不愧是太后跟前出来的人物。 她在小苹的搀扶下,自己利索地爬了起来,捂住肚子,嘤嘤哼哼两声往里走。 棠棣缓笑,对身旁的人道:“送秋,把大夫请来。夫人说她有孕了,万万摔不得。” 都是府上的下人,而棠棣却有着调动其余所有下人的能力,她俨然是这座镇国将军府邸的女管家。 送秋垂落眸子,根本不敢与棠棣对视:“是。” * 陆象行被蛮蛮气得不轻,回到后院之中,望见那一排兵器架上的长戟,使气拍了过去。 这宛如黑熊掌般的一掌过去,一排兵器架应声倒地,怦然之声过后,木桩四分五裂。 陆象行迅速扭头,看向自己的紧闭的书房。 昨夜里,他打翻了尾云公主送来的药酒,那个公主惊慌害怕地逃走,那么她又是如何敢故技重施的? 即便她贼心不死,但一样的招数用两遍,就不怕再次露馅,而他盛怒之下真的要了她的命么? 后者对他用的药,更是让他毫无防备。 并不像是那个脑子不灵光的尾云公主的手笔。 陆象行皱了眉,来到书房门前,一脚踹开。 地面散落的器皿已经被收走了,地面也重新水洗了一遍,早已不闻任何气息。 陆象行叫来当值的部曲陆修,长眉微掀:“谁让打扫的这里?” 陆修回话道:今一早,棠棣娘子带着人来,把家主的书房重新打扫了一遍。?_[(” 陆象行几乎还没听完便打断了他的话:“我昨夜不是吩咐过不让任何人进我的书房么?” 陆修的舌尖抵住上颚,迟疑少晌,抱剑跪了下来:“家主恕罪。棠棣娘子是太后娘娘跟前的女官,小人无能。” 书房中一时没了任何声音。 沉默了良久。 陆象行闭了闭眼,攥紧的拳,一点点松开。 “我知道了。” 他摆了摆手。 “你下去。” 陆修恐家主还有别的吩咐,想要再等待少顷,陆象行已经极不耐烦:“出去。” 陆修这才将头点地,起身抱剑出去了。 死寂的书房。 昨夜里书案上点的熏香,也已撤走,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陆象行的眼睛盯着昨夜里打翻了药酒的地面,此刻空空落落,擦得锃亮,不见一缕昨夜的痕迹。 他还记得,昨夜里将那个尾云公主压在身下,质问她给他下了何药,解药在哪里时,她惊讶迷茫的眼神。 他以为这个尾云公主最擅长骗人,可实际不是。 是他冤枉了她。 陆象行忽然感到凉风吹得头作痛。 正当这时院里传来哗然动静,陆象行步出房门,只见一行人簇拥着一个身背药箱,步履蹒跚的老者,穿过了月洞门,往里院寝屋那厢去了。 老者花白的胡须扬在漂浮着碎霰的空气里,有一股浓郁的药香。 陆象行眼一低,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心头骤然升起—— 万一,真是有孕了呢? 万一,那个尾云公主,真的怀上了他的孩子,该怎么办?! 第 10 章 第10章 陆象行一口气险些没上来。 若真是有孕了…… 她有孕了,该当如何? 还能和离么? 他望向月洞门一侧,垂花在风中披拂。搓扬着霰珠细末的空气里,浮动着层层绿梅的暗香。 陆象行抬起脚步,越过那扇门,径直步入昨日他踉跄离去时,发誓再也不会踏进的寝屋。 蛮蛮早已靠在罗汉床上架着的金丝八角檀香熏笼,让那须发花白的老大夫搭上了脉搏。 老大夫名叫全回春,是长安城中驰名的老神医,行医六十年,一生医治疑难杂症无数。长安贵族家中,如有人患染疾病,如果情况严重没有把握,多数会请他过目。 因为访客太多,加上年纪老迈,全回春极少到贵人府中看诊,他肯不辞辛劳踏入陆宅,是看在陆象行为国征战的尊面上。 小苹攥着锦帕掌灯,哆哆嗦嗦着,几乎不敢看。 棠棣与众婢立了一屋子,她垂手悄然靠近,对看了许久脉象的老神医低声问询:“如何,夫人的脉,可有什么不妥?” 蛮蛮无精打采,心怀着几分惴惴,一只手扒拉着熏笼取暖,另一只手则悄悄地护着自己的肚子,好像经过昨夜,就真的已经坐了胎儿在腹中一样。 夫人这般,让人不知是笑,还是哭。 蛮蛮的耳梢里落入了一串细微的跫音,她眯着眼眸,逆光抬起视线,望向已经夹在两扇门间的来人。 日光迷蒙,眼前漫漶,可蛮蛮还是一眼认出了陆象行。 身姿挺拔,犹如壁立千仞,更有一种凛然绝峭的风骨。 可陆象行在被她望见的一瞬,步子收住了。 万军阵前岿然不退的大将军,此刻竟有几分拘谨和局促,手指往袖口搓了几下,在众人打量过去,意欲行礼之际,蛮蛮觑见他一双墨黑的宛如冷箭的眉骨,往中央上耸,那股杀伐决断的冷煞便从眉眼之间喷薄而出,逼得人不敢多看。 可蛮蛮,因昨夜与那人缠绵一夜,见识过他如刀锋般的眉染上欲色时,动人而销魂的模样,心头的敬畏反倒散去了几分,居然敢在他瞪过来时,不闪不避地与他碰上目光了。 他应当也是在等。 等一个结果。 全回春浑然不察,又探了一些时候,方垂眸,低声道:“夫人身体强健,脉象流利,并无大碍。至于受孕一事——” 这句话,拉长了蛮蛮和陆象行两人的呼吸。 全回春笑着道:“此乃缘分。老朽曾见夫妇二人皆身康体健,唯独多年无子,到近乎中年,才勉强得到第一个孩子。所以无论夫人还是将军,都无需为此太过着急。若缘分到了,自然得天时地利而功成。” 蛮蛮一听,瞬间垮下了小脸,郁闷地呼了口气:“大夫你直说,我没怀上就行了。” 全回春起身,向着蛮蛮道:“夫人抬举老朽了,即便是受孕,短暂几日也是无法得知的,须得等到近两月,才能有脉 象显露。老朽今日来请平安脉,是向夫人报平安,夫人玉体强健,如果真想要诞嗣,老朽这里可有助力。” 蛮蛮喜上眉梢,立刻就要问,可有什么好法子,忽听全回春身后传来一道沉嗓,喝止:“不必了!” 笑意凝在了蛮蛮月牙般又细又弯的黛眉上,她撇了撇嘴唇,收脚靠在熏笼上,不大愿意理人的样子。 全回春向陆象行迎了上去,行礼,陆象行不惯老者如此大礼,将人搀起,这时,全回春向陆象行低声道:“将军,老朽有几句话要传达。” 陆象行不知他使了几分眼色给自己意欲何为,扯着眉头,缓缓一点下颌,让开一侧步道:“请。” 二人便避开了棠棣探寻的目光,穿过一扇垂花门,步向溪桥。 溪水破了冻,水声却难汩汩,两侧柏木萧森,发出一蓬一蓬的青叶子味,寒水则缭绕着树影,在半昏的日光里,似珍珠背光的那面。 陆象行已知此处僻静无人,再没有侍从能听见谈话,便停了步伐,问那神秘的老者:“尊长如果有话教诲,尽可以在此处提点。” 全回春转过了身,靠近了些许,以他年迈佝偻的身体,根本够不上陆象行垂下来的耳梢,因此只尽力向上一些,不紧不慢地说道:“将军夫人是尾云国人,尾云国地处重峦叠嶂当中,终年瘴雾弥漫,水汽丰足,故而草木虫蛇之盛,难当想象,尾云国人崇尚银饰,擅长用蛊、使毒,老朽观夫人,体内似有蛊毒虫豸留下的痕迹。” 原是为此。 适才在寝屋当中,不便言明。 但陆象行并不关心蛮蛮的身体,不过只是害怕她有孕。 “长者的话,我记住了,这位夫人出身蛮荒之地,有些什么奇怪的毒虫在身上也不奇怪。” 陆象行颔首致意,表达了感激。 “长者年事已高,为此事奔忙,白走一趟,是将军府上照料不周,望您海涵一二,稍后陆某命底下送长者回府,略备薄礼相谢。” 全回春仰慕陆象行,不似长安他所见过的诸多名门之后,年纪轻轻便有丈夫担当,纵穿北漠,横绝南疆,今日是第一回见,将军的谦逊周到更是令他钦佩,连忙点头。 临走之际,又再一次叮嘱道:“将军,若想避开南疆的蛊毒,老朽回去之后,为您配一副香囊,一副香囊,可管一年之用,将军今后戴在身上不离,那毒气毒虫都近不得您身。” 陆象行却是一阵沉默,蓦然苦笑,耷下长眉。 “若陆某三年前便与长者相识该有多好。” * 蛮蛮靠着熏笼,好似睡着了。 棠棣在她身旁,叮嘱许多,她说的话里有许多干货,很多关于受孕的知识,可蛮蛮一点也不愿听。 后来棠棣大约也是觉着夏虫不可语冰,告辞去了,蛮蛮还困在熏笼上,将两只脚丫烤得发烫。 陆象行入内时,见到的便是这么一幅景象:尾云公主不成体统地脱掉了鞋袜,用八爪鱼的姿势扒拉着熏笼不撒手, 一边脸蛋贴向金丝笼篾,冒着檀香的热气一丝丝抽上来,将那张粉嫩莹润的脸蛋炙烤得发红。 屋子里别无他人,再这么烤下去,只怕人不烤焦一层皮,也该上火了。 陆象行皱紧眉,将人从熏笼上扯下来,送她躺在罗汉榻上。 谁知刚睡下来一些,那身子蠕虫似的朝着温暖的所在寻了过来,不偏不倚,正枕在他的腹部以下。 “……” 陆象行咬牙,脸色沉下来。 蛮蛮枕着一个极其舒服的所在,乌溜溜的眼睁开,正正瞅见陆象行垂下来的教人不寒而栗的眼眸,霎时微微哆嗦。 他却倏地咬了一嘴冷气在唇缝里,末了,冰冷道:起来。?_[(” 蛮蛮才不:“明明是夫君对蛮蛮好,主动过来的。” 那双漂亮的杏花眸漾啊漾的,好似镜湖泉水泛起清波,又似烟雨摩挲过湖面,掷下的一点点毂纹。 寝房里闭了窗,靠这一侧的一隅有些不透光,仅凭烛火葳蕤,照彻身遭,而她的肌肤却在烛光里显得愈发细润如酥,那一种玉体横陈的姿态,颇有教君恣意怜的味道。 陆象行也不知为何,昨夜里分明是受媚药所使,可既已铸成大错,此刻,他就该拂袖抽身才对,该对她横眉冷目才对,身体的反应却欺瞒不了人,因她这一稍微带了点引诱的举动,他那具淫.荡的身骸便已经克制不了激动。 这让陆象行既惊愕于自己的无耻好色,一边又恼羞成怒,不愿表露出分毫。 他也没有立刻把她丢开,以免露出此地无银的窘迫,只得扮出身正不怕影子斜的澹然从容。 “夫君,你摸摸我的肚子。” 蛮蛮想教陆象行抚摸自己平坦的肚子,可陆象行怎肯。 她见他一个丈夫居然还扭捏扮相,颇不喜欢,便一把抓住他的手,在陆象行来不及防备时,摁住他手落在了自己肚皮上。 那里,果然平滑,没有一丝迹象。 事实上蛮蛮有一节漂亮柔弱,宛如春日柳般的蛮腰,一点赘肉都看不到,纵然裹了几层锦衣也不显得臃肿。 蛮蛮笑的时候,会露出几颗雪白的珍珠贝似的牙齿,尖尖的,很是可爱。 “夫君,我们会有宝宝吧?虽然那个老先生那样说,但我还是很相信夫君你的能力的。” 陆象行把手不动声色抽回来,心头已是惊涛骇浪,表面上却水静流深:“不可能,不会有的。” 蛮蛮觉得他现在的态度有点儿奇怪,和方才在门口大相径庭,便低低问道:“你现在相信,不是我给你下的药了么?” 许久死寂,陆象行眉心凹下去一点,闭了闭眼,点头。 蛮蛮嘻嘻笑道:“我就知道,夫君是大将军明察秋毫,肯定不会冤枉蛮蛮的对不对?” 她的明眸泛着崇拜的色彩。 那是任何男人,都无法抵抗的一种目光。 陆象行舌尖微热,喉结上下缓慢地滚动数次。 他低下头,用沉嗓打破她的美梦:“这件事就算是我对不起你。但是和离的决心,我不会改,除了之前给你的承诺,你要是有别的条件,可以提。” 蛮蛮哪里会有那么笨? 她唯一的目的,就是和陆象行生小孩儿,现在才过了第一次,听那位胡子花白的老大夫的意思,这还不一定能有呢,万一要是没有播下种,而她已经答应了他的条件和离,蛮蛮上哪说理去? 再说,他说和离就和离?没过陆太后那关谁说了都不算数。 蛮蛮一派认真地呵出一口兰息来,伴随着熏笼里腾出的檀香细烟,抽丝般拂到陆象行的耳梢。 这时,他的耳朵一动,听到怀中传来尾云公主纯稚柔美的甜音。 “夫君,我的条件就是,你和我多生一个好不好?我们生三个孩子。” “……” 虽然仍无法沟通,陆象行却不禁为她感到有一丝悲哀来。 这一切已经别无任何解释,这尾云公主,居然是真的爱他,爱到了骨头里。! 第 11 章 第11章 不知为何,这样教人措手不及的情意,让陆象行不知该如何拒绝。 她的兄长固然可恶,与苍梧国沆瀣一气,大举发动兵力进攻大宣南境,但平心而论,这个尾云公主又何错之有? 她是战败国的附属,一个没有自主权利的弱女子,被太后玉笔一挥,便让秋尼忍痛割爱献上的公主。 娇滴滴的,没有半点攻击力。 她更像是一件精美的战利品,被强行塞给了陆象行。 在这种境况下,她不该爱上他的。 并且他需要让她知悉,他对她并没有任何好感,虽然被亲姊算计,与她错误地有了荒谬一夜,但那也并非是他所愿。 讲出这种话多少有点不负责任了,但陆象行怎么能背叛阿兰,一次又一次? 只是每每将绝情之语逼到齿间,瞥见婉娈而柔媚的倩影,如凌霄花般娇艳滋长,攀附绞缠着自己,那仿佛不能自理的脆弱,让他确实说不出话来。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蛮蛮再难见到陆象行,他似乎在刻意地避着自己,只有在蛮蛮有时出府的间隙里,他才会回来,要么便是到很晚,蛮蛮已经吹灯歇下了,他才鬼鬼祟祟地钻回书房。 “这个男人。” 蛮蛮也气恨,骂他不痛快。 她嘴上出着恶气。 心里仍旧盼望着陆象行这么没用的男人,最好在某些时候还有点用,让她得偿所愿。 要是这一胎怀上了,她再也不要和他生第二个! 小苹提议,不如向陆太后阐明实情,道出陆象行厌恶蛮蛮想要和离的实情。 蛮蛮握着象牙篦子一下没一下地戳着菱花镜中标致脱俗的鹅蛋脸,轻轻地哼了一声。 “小苹,你又忘了咱们的身份。” 小苹噎住。 蛮蛮摇头:“陆太后就是有一百种理由看不惯陆象行,也绝不可能因为我这个南蛮公主寻他不快。没准儿陆太后听了,觉着我这个尾云公主人卑贱不说,还妄图挑拨君臣关系,离间大将军对国朝的忠诚。毕竟这婚事,可是太后和皇帝做主赐下的。” 就是要提和离,也得陆象行自己去提。 若蛮蛮提,那就是不守本分。 蛮蛮嫁过来长安之后,有过一次不守本分。 那就是陆象行新婚之夜撇下她去往肃州的一个月后,蛮蛮以遭将军厌恶遗弃为名,入宫向陆太后请求与其和离。 那时候她还很是单纯,唯一的想法不过是回家。 接着便遭到了敲打,陆太后杀人不见血,刺人不用刀,四两拨千斤地驳回了她的请求,具体怎么说的蛮蛮都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当时她完全无法反驳。 之后,她便被陆太后以安养为由,困在将军府,足足软禁了一年。 筵席上陆太后说,她终日宅居家中,不常与人多走动,当然了。 她倒是也想出门呀,可身不由己。 在尾云国,蛮蛮 自由散漫,何尝受过此等拘束? 小苹知晓公主处境艰难,上头有太后虎视眈眈,而陆将军更是不与公主夫妻一条心,打心眼里厌恶公主,就连一眼尊面都吝啬赐予。 “陆将军在京郊大营帮着庞老将军练兵呢!大宣兵强马壮,捶遍四海无敌手,现在四境向着上国服服帖帖,连太后都说将来用不着他这个能征善战的大将军了,他这样,分明就是躲着公主罢了!都说大将军肩挑日月,马踏山河,可是他却连一个女人都对不住!” 隔墙有耳,蛮蛮赶紧捂嘴,教她不要说了。 棠棣是太后的耳目,尤其不能让她听见。 “不用操心,反正我这还不一定没怀上呢!” 蛮蛮拍拍自己颊上的软果似的脸肉,刚拍紧实了便又弹回去。 她深深呼吸,重新振作精神,元气充盈地道:“再过不久,不就是荣国公府的击鞠大会了么,那可是太后让他带我去的,他总不会抗旨不遵。” “可是……” 小苹有些担忧,公主马术不精,击鞠大会上露怯被人看不起倒不打紧,若是有心之人要给她下马威,公主岂不是会受伤? 蛮蛮眸如星璨:“我猜他也是在等,等一个最终结果。若是事实最后证明了我没有怀孕,他就会立刻和我重新提和离。不过,哼哼,这可由不得他了,我有信心,击鞠大会的时候,他会和我圆房第二次。” 小苹震惊,满脸写着难以相信:“真的么?” 蛮蛮俨然胜券在握,拍拍胸脯:“而且,根本不需要鹿血。” 陆象行避着她,同时也是一个极强的信号—— 他没信心。 面对她的重重温柔陷阱,他并不能如山寺老僧般定力十足。 连本人都不敢保证对她的求欢能视若无睹了,蛮蛮再加把柴火有何不可? 一日荣国公府命部从送来了一封请柬,邀请镇国将军夫妇前往西郊球场赴宴击鞠。 击鞠是时下大宣贵族尤为喜爱的一项马背上的运动。 长安勋贵在马背上手持月仗,呼啸倥偬,一逞英姿,似乎比打仗还痛快。 仿佛不能从战场上的得到的傲足和快感,在这项富贵气息浓郁的运动中能得到补偿。 蛮蛮收到请柬之后,托向棠棣:“这是荣国公送来的请柬,蛮蛮不敢造次僭越,请女使转交将军,由他定夺。” 棠棣知将军正在京郊大营,与庞老将军在一处,便命送秋驱车前去。 暮雨潇然,蛮蛮在滴水成冰的屋檐下,开了一扇窗坐着,身后是金丝八角檀香熏笼。 烟气弥漫,在雨声潺潺的室内,被一缕无形之手徐而揉散。 时隔多日蛮蛮终于再一次见到了陆象行。 他冒雨前来,手中握着那封请柬。 蛮蛮眼睛放亮,忐忑而脸热地迎上去,柔软如柳的臂膀环住他的腰身,便要替他将蹀躞解落,好放陆象行去沐浴。 “夫君?” 她环绕上去时,陆象行并未如以往推开。 他审视地垂下眸光,望着蛮蛮。 “你想去?” 蛮蛮被他一看,登时心如鸣鼓。 不敢说自己想去,连忙搬出救兵来,细声细气嗫嚅:“是……是太后让我跟着夫君去的。” 还没说完,陆象行的眉已经朝上竖了起来,那股不悦几乎立马挂在了眉骨上,蛮蛮又不迭去找补:“夫君马背上的功夫天下无双,蛮蛮……蛮蛮确实也想看。” 陆象行认真地看着这个主动撞上胸怀来,只要见了,便恨不得一日十二个时辰挂在他的身上的女子,她如此爱慕于他,情深难抑,那双水灵的明眸,像极了他在凤凰山所曾见的月亮。 他再也下不了狠心去粗暴地拒绝她。 陆象行将她的藕臂捉住,缓慢放落,垂在蛮蛮身侧。 “好。” 蛮蛮听到一个滞闷的从喉部滚出来的声音。 起初只是被那声音天然的威煞所慑服,稍过一会,才从那一个字中咂摸过意味来,不禁又吃一惊。 他说,好。 他说,要带他去参加宴会。 自入长安,蛮蛮从未参与过这等大型宴会。 陆象行瞥着她脸颊上因为欣喜而迸溅出的光芒,心头一时紧,一时松,不知是对是错。 陆象行在京郊大营,与旧时玩伴第五安世在一道练兵,曾不经意听第五安世提起蛮蛮在长安的境遇。 他告诉陆象行:“嫂夫人这一年在长安不是很好,先前顶撞了太后,后来便在将军府中形同禁足,好不容易解禁之后,长安诸贵却以为她先遭陆兄所厌,又被皇室所遗,对她总是有几分不屑为伍的,自入长安以来,嫂夫人并未曾真正做过一天的陆夫人,所遇皆为冷遇,所受都为白眼。陆兄,我若是你,即便心有所属,也该对她补偿一二。” 阿兰的事,在长安知道的人不多,第五安世是其中之一。 陆象行道:“你明知道我不可能……” 第五安世拍了拍他的肩,笑着擦肩而过:“陆兄,你还想让嫂夫人成为第二个阿兰么?” 第二个阿兰…… 陆象行手指头蜷紧,薄唇抿成线。 怎么会。 她怎么可能,成为第二个阿兰。 他陆象行,又怎么可能,会对如今这个讨厌的尾云公主动心。 然而第五安世还是有一句戳到了陆象行的心上。 他不顾一切地丢下她,如今回来,又不顾一切地想要和离。 她从未做过一天真正的陆夫人,从以前到现在一心爱慕着他,这片深情却成了他刺向她的利刃。 他是何等自私。 和离之志不改,但他的确应该对她好一些,至少与她婉言相商。 蛮蛮很高兴,但她却不敢继续上前,解陆象行的蹀躞,忍了忍,抬起嫣红如果的脸颊,长眉连娟,轻扫而过。 “夫君,我好高兴呀。” 那鼓鼓的脸颊,是真个高兴,才会涨起来的,似枝头已经成熟、吹弹可破的软柿。 她的眼眸明丽,眼睫似两把洒金的小扇,一开一合都是韵致。 无端勾人同喜。 “请柬收着,明日与我出发。” 陆象行别开视线,不再与她对视。 从那夜凌乱而暧昧的榻上醒来之后,陆象行便一直无法正视蛮蛮,应该是羞愧所致。 蛮蛮敏锐地从大将军枣红色的俊脸上,读到了一种大将军级别的欲语还休。尽管那种羞涩,连他自己都不曾意识到。 他察觉到了她的打量,不再耽搁片刻,踏出了房门。! 第 12 章 第12章 荣国公府仿佛生怕陆象行不肯赏这个光,一早地让府里长随送了几笸箩红莓果。 自打陆象行回长安,从前门可罗雀的大将军府,这段时日车辙凌乱,拜访之人络绎不绝,争相给大将军送礼。收礼回信这些事,一向都是府上的实权管家代劳,蛮蛮至多只是过目一下,领略一番大宣的地大物博。 见多了金银玉器、珊瑚宝树,荣国公府送来的莓果红彤彤的,香又脆甜,一口咬下,颗粒感极强的玫红汁液爆满口腔,回甘无穷。 蛮蛮贪食,吃了一小筐。 晌午后,才得以乘车,与陆象行前往西郊。 现任荣国公毛其锋是长安城中数一数二的勋贵,在朝中并无多大的实权,但却有陶朱猗顿之富,整座西郊的辟寒山庄,连同那偌大马场,都是他一家的,其规模不下于皇家林苑。 几代荣国公都无心官场,只以经营为乐,这山庄若不作用时,也时常敞开大门与民同乐,其游人比乐游原也不逊分毫。 乘车而至,山庄之中已经衣影重重,热闹喧阗。 百亩庄园里,但见亭台楼榭,棋布相峙,蛮蛮从车里下来,这外头已经大小停了数十片檐子,荣国公府的两位郎君在山庄门前迎客。 一见陆象行与蛮蛮,两人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异口同声:“舅舅,舅母。” 两人亲切热络,倒把蛮蛮弄得震惊。 陆象行在旁解释了一句,蛮蛮才听明白。 两位郎君的母亲,是陆象行表姊姊。 这错综复杂,比毛线球还乱的关系…… 几人相与入内,已经开了筵席。 荣国公夫人亲自前来招待蛮蛮,她热情得让蛮蛮感到极是陌生。自打来了长安,还未曾享受到这样的礼遇。 造成他人如今态度的转变的……蛮蛮默默地看了一眼陆象行。 他站在乌泱泱的人群里,比自己子侄辈的少年都高一个头,长身玉立,也不似长安儿郎般傅粉,他是如松如柏,有着岁寒而不凋的苍劲之气。 这一眼,让荣国公夫人以为蛮蛮是心舍不下陆象行,打趣道:“意晚,随我去认识几位夫人娘子,她们也盼着与你相见许久了。你这孩子,从前怎么不大愿意出来走动呢。” 情知荣国公夫人是明知故问,蛮蛮回以礼貌微笑,颔首。 “表姊,是蛮蛮错啦。夫君不在家,蛮蛮一心想着夫君,都没有心思顾别的,成日里头提心吊胆,怕着他在外边有何不测……蛮蛮这一年来简直昼夜无眠。” 荣国公夫人哪里不知道陆象行厌恶蛮蛮,就连今日同来辟寒山庄,二人之间的气氛也甚微妙,并不亲热,只这尾云公主一心贴着陆象行往上蹭,陆象行眼观六路,全然不带搭理她的。 她脸上的笑意微顿,旋即握住了蛮蛮纤细白嫩的小手。 “是了,意晚与大将军伉俪情深,真是喜事。” 蛮蛮不像小苹有中原血统,她还不大精通中原 话,但“伉俪情深”四个字听着就知道是赞美夫妻感情深厚的,被陆家的亲戚用来形容她和陆象行,怎么听怎么阴阳怪气、没憋好屁。 蛮蛮腼腆地笑着,任由荣国公夫人将她带着,前往衣香鬓影深处,到那些衣着辉煌,宛如神妃仙子的女眷丛中去。 远远地,陆象行瞥见那朵粉桃被女眷们簇拥着离去,她们看起来交谈得十分融洽,也放了几分心。 她好好地当一回陆夫人吧,大抵,也仅此这一回罢了。 转过头,恰逢第五安世正也来了,公府家的两位郎君相约投壶,众人都兴致高昂。 陆象行盛情难却,无奈之下暂撇下了蛮蛮,与诸男客前去游戏。 女人们叽叽喳喳的功力比男子更强,蛮蛮被缠得无法,只想借口逃脱,理由正是陆象行。 然而当她一瞥眸,仿佛那个男人所立之处,现已空空如也,何处去寻?蛮蛮泄了一口气,心里骂了陆象行“王八蛋”,笑容和悦明朗地转过脸蛋,眼眸流转地一一回礼。 “诸位婶婶嫂嫂姊姊,诸位小娘子,蛮蛮夫君去哪儿了?” 武乡侯家的小娘子热切地一把挽住蛮蛮臂膀:“我适才瞧见,他们都上男人堆里游戏去了,这场合,都是男人们一起玩,女人们一起玩,将军夫人不会这点尊面都不给我们大家吧?” 附和她的不少。 “是呀,秋夫人难得见一次,何不赏光与我们结伴同行?” “夫人是尾云公主,在尾云国不知多风光体面,莫不是看不上咱们这些人?” 蛮蛮有苦说不出,也拗不过这些妇人婆子力气,身后几个人推着她走。 她个头矮小,被前方几名命妇和销金红罗排穗扇一抵住视线,几乎看不见外界,眼前只有武乡侯家的小娘子插在后脑袋上的那根珊瑚攒珠累金丝蔷薇簪,垂着珠光潋滟的步摇,一步一晃地给她催着眠。 * “陆兄今日投壶,手运不佳啊,连发不中?莫非是多年不练生疏了?” 第五安世看出陆象行的敷衍出神,故意不点破,只是微微颔首取笑。 这投壶已经过了几轮了,荣国公府家的两位郎君赢得了最多的头彩,而反观本该在投壶把戏里一展身手,令长安诸贵瞠目的镇国骠骑大将军,却屡发不中。 毛昶步了过来,瞅着舅舅手里的那支羽箭,实在没看出任何纰漏来,大家都是一样的箭,怎么舅舅就能一发不中呢? “舅舅,是不是昨日没歇够?要是疲累,就在山庄里歇一歇,我让……” 第五安世抚掌,含笑打断了毛昶:“陆兄啊,我适才瞧着嫂夫人被武乡侯家的娘子招去了。” 武乡侯家的娘子,平素里是最喜欢逞凶斗狠的,性子里没有服输这一项,她的母亲与陆太后昔前交好,陆太后提起她母亲便时犯头痛,若蛮蛮被她噙了去—— 陆象行都可以想象那柔若无骨的尾云公主被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的情状。 第五安世看着他面 无表情地扔了羽箭转身去了,心头一直憋着笑。 毛昶还不理解,望着舅舅离去的背影,低声喃喃:“舅舅怎么突然就走了?我还没和他切磋够呢。” 蛮蛮被迫和武乡侯家的小娘子虞子苏玩促织戏,蛮蛮挑的那只蛐蛐儿,红麻头,青羽翼,瞧着羸弱,旁人都道秋夫人要输,谁知这只威武大将军力能食牛,都无需蛮蛮如何逗弄,便把虞子苏的那只蛐蛐儿给咬坏了。 这一下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欢笑声,蛮蛮一脸无措,根本不知道怎么就赢了。 虞子苏脸色不好看,但愿赌服输,她把一枚漂亮的青金石压在盘上,让蛮蛮取了去了。 蛮蛮来自尾云,尾云矿产丰富,但她却从未见到这么完璧无瑕的青金石,光辉灿烂,如星在水,墨蓝生晕,其形状被雕镂成一滴泪珠,以珍珠穿缀,触手圆润,是极佳上品。 蛮蛮只把玩了一下,便缩回了手,连连摆脑袋道:“这礼物贵重,我不敢收,娘子你还是拿回去吧,促织斗草都是一时游戏而已,犯不着赌上这价值连城的宝贝的。” 虞子苏呢,道她这是赢了还拿乔,众目睽睽之下,她越大度,便显得自己适才逼着她作赌的嘴脸越难看,如鲠在喉一阵儿,冷冷一笑。 “不必,将军夫人赢了是本事,这块破石头你拿去吧,我不稀罕。夫人在尾云国那种蛮荒之地,想必没见过这种破石头,我家中倒是不缺,少个一两块也不打紧,只要今日玩得快活尽了兴就是了!” 话是这么说,可她当真尽兴么? 蛮蛮这下里是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纠结着娥眉,左右为难。 众人却听出了虞子苏对蛮蛮出身尾云国的鄙夷,荣国公夫人出来打圆场,说了几句场面话,好让虞子苏有个台阶下来,暗中则向着她,用只有二人能听得到的声量劝告。 “尾云国已是大宣附庸,你心底里怎么看不起都可以,面子上要让他们过得去。” 虞子苏一向敬重荣国公夫人,将她视作长辈,他说的话,虞子苏还是愿意听的。 只是耳朵里听着,心里却不忿,秋意晚就是个乡巴佬,想来促织这种乡巴佬把戏她厉害些也是了,等明日,到了马背上,这个蛮夷女人便不可能再胜。 蛮蛮还望着那青金石不知如何是好,此时,一只修长有劲的手掌伸了过来,握住了那枚通体宝蓝的青金石。 蛮蛮一扭头,陆象行已在近前,身姿出挑,似孤绝巉岩。 “夫君!” 她总是能在看到陆象行的第一眼,便充满了灵雀欢腾似的喜悦。 虞子苏也看见了陆象行。他站在尾云公主身侧,宛如一道坚实峻峭的悬崖一泻流地,磅礴而异美,可因那公主在场,虞子苏的欢喜未能持续得一晌,便自眼底寥落地剥离。 最终,酿作了一抹无声无息的怨怒。 陆象行抓着那青金石,蛮蛮以为他要收下,正要劝一番,没道理得罪武乡侯家的小娘子,何况也确实只是游戏,蛮蛮本来并不是很想赢。 但他握着那青金石,走向虞子苏。 虞子苏抬眸,望着愈来愈近的身影,眼瞳宛如春波荡漾。 那一瞬,蛮蛮仿佛读懂了什么,她怔了一下。 一股刺意,没来由地从心里钻了出来。 陆象行将那青金石颈链交还,淡声道:“夫人贪玩,得罪娘子,促织游戏不足道,这块昂贵的青金石受之有愧,还请虞娘子取回。” 蛮蛮怔忡地望着他的背影,头脑蓦地天旋地转,眼前一切都仿佛蒙上了长安冬天的雾凇花,看不真切。 明明……是她赢了啊。 明明是她被迫上了场,还被那个输不起的乡侯家的小娘子,讥讽是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 陆象行,你为什么那样说。! 第 13 章 第13章 虞子苏是武乡侯家的小娘子,蛮蛮自认无法得罪,一是因着自己尾云国出身,被她们贬低,二是为着陆象行。陆象行要是不来,蛮蛮也是要想法子把青金石送还的。 至多,再恭维虞子苏几番,大家面子上都过去,台阶都能下来。 可陆象行站出来,不问缘由判了她的错,把她按照规则赢下的青金石还给虞子苏,又是另一回事了。 更何况,虞子苏也喜欢陆象行。 她望着自己的眸光,分明是不善的,充满了熟悉的敌意。 蛮蛮突然觉得自己鬼迷了心窍,居然会以为陆象行带她来荣国公府的击鞠大会,便是要给她陆夫人的尊荣体面。 虞子苏又惊又喜,既是将军亲自来还青金石,她便顺手接回了,将青金石捧在手心,满怀忐忑,激动地涨红了粉靥:“将军实在客气,区区一条青金石而已,我看尊夫人喜爱便送了,压根不放在心上。” 蛮蛮只是被她佩戴的青金石闪了双眼,故而多瞅了一眼,好奇那差点晃瞎她的宝石是何材质罢了。 尾云国出产的翡翠也价值不菲,蛮蛮不缺什么珠宝佩戴,何须眼馋她的青金石。 她咬住嘴唇,看着陆象行的背影,他听了那话,略只思忖,竟微微点了一下头,仿佛是认可了虞子苏的话。 蛮蛮气得胸腔要炸了,叫来小苹,一摆手就道:“我饿了。” 陆将军的夫人,先前还一直笑脸迎人,稚嫩圆润的脸盘一团可喜,剔透似玉,谁见了都感到软糯可欺,这时却挂了阴云,想是被陆将军那番话气着了,她突然告辞离去,旁人也不觉奇怪。 在场的都知晓是怎么一回事,武乡侯家的小娘子强买强卖,拉着尾云公主故作亲切,一面又掐准了时机鄙薄打压她的出身,这青金石,本来按照约定就该尾云公主得,将军这一番话固然得体,掩护了武乡侯家娘子的体面,但谁家的女眷能乐意瞧见夫君臂肘朝着外边拐? 再说那虞娘子一双明眸恨不得黏糊在将军身上,尾云公主多半是瞧出了些什么,连等下的晚宴也不赴,便走了。 陆象行缓缓摇首,对虞子苏道:“内子出身别国,于长安习俗有些格格不入,今日赢了娘子促织,也是凑巧,青金石名贵,娘子妥善收藏,万勿与内子计较。” 这回虞子苏是听出来了,陆象行之所以这般婉言下气,绝非是看重自己,而是为了替他的夫人求情,但愿自己日后不要为难于他的夫人。 她在长安还算有些声望,不少贵女都与她相交莫逆,陆象行知晓以自己的个性,若与蛮蛮较劲起来,只怕大半长安的女孩子都会站在她这一边,排斥他的乡巴佬公主。 如此一想,虞子苏这口气非但没能够下来,反而愈演愈烈了。 她恨恨然地心忖:你不让我与她为难,我便偏要针对她,让她在全长安人面前出丑。 “将军说哪儿的话,子苏可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呀,您这般客气,倒是让奴家汗颜了。” 陆象行不善与女人交际,点到为止不再多言,别过这一行人,对荣国公夫人告辞以后,便举步走向辟寒山庄为他和蛮蛮设下的厢房。 那边离此处有些远,若步行来回,只怕筵席早已开始,陆象行也不欲再参宴,尾云公主今日只怕很不痛快。 他来到厢房外,正要举步拾级而上,耳中却倏然落入一串叮叮当当的尾云小调。 那声音,如檐下风铃相击,轻灵而悠扬。 这一生他只在那晚凤凰山的岩洞底下,听到过这样的小调。 陆象行来到门前的步伐遽然刹住,抬起的撞向蛮蛮房门的右手也倏然停滞在了半空。 一股呼啸的凉意,窜入心房,瞬息间便酿作灼热,身体里如同蹚过一条岩浆的河流,五脏六腑都为之燃烧起来。 那一息的僵硬过后,陆象行张皇地抬眼,猛力撞开了厢房的门。 但接下来的一切,便让他终于从失控之中冷静了回来。 屋子里,小苹正在布菜,那轻快活泼的小调就是在她干活之际,从她的口中散漫不羁地哼出来的。 此刻就在近前,如拨雾见日,把她的歌声听得清晰无余。 调子有偏差,那音色,更是大相径庭。 陆象行的手垂落在了身旁,无声无息,旋即,化作自嘲地笑声。 他怎会抱有希冀,阿兰…… 是他亲手葬在凤凰山下的,他到最后都没有带她来长安,而是选择了让她永眠故土,让她受到他们敬奉的尾云先祖的庇佑,让她的魂灵得以恒久的安息。 小苹也瞧见了不速闯入的大将军,一想到他在武乡侯娘子前低眉下气的时候,小苹便心头窝火,可她毕竟只是一个侍女,也不敢有微词。 只是布菜的心情也没了,公主要是瞧见他,更加没了食欲。 小苹想将陆象行拦下,堵在门外头,陆象行眉宇紧锁,望向内寝垂落的秋香色团花帘幔,那里头影影绰绰,坐着一道纤细柔弱的身影。 是尾云公主。 他走了过去,低低一咳:“秋氏。” 蛮蛮根本不带搭理他的。 陆象行长指挑开帘拢,在看到他的一瞬间,蛮蛮的俏脸上挂着恼意,屈膝转了个身子,背对向他,根本不愿理会。 “你怎么了?还在那块青金石气恼?”陆象行抿唇,缓缓道,“那不是什么宝贝,将军府有不少,你若喜爱,都拿去玩。” 那是区区一块青金石的事情么? 蛮蛮轻哼:“我知道,将军不拿蛮蛮当你的夫人,所以今日他们那番羞辱我,你也觉着都和你无关。蛮蛮在外边时时刻刻为了夫君考虑,怕替你得罪了那些勋贵,他们骂我,以为我听不出来么?我一句嘴都不敢还。是呀,我们尾云国小国寡民,蛮夷之地,不通教化,可是我也从来没有求着当陆夫人呀!” 她身上的衣衫单薄,仅仅只裹了一片罗衣。 帘帷掀开,那寒气渗入帐中,她的肌骨便微微战栗, 似一朵不胜料峭的桃花。 陆象行放下了帘帷。 蛮蛮还以为他走了,心里更气了,抱着了腿弯,怒冲冲地道:“都欺负我!小苹,把你洒在墙根的老鼠药拌进我的饭里算了!把我药死了,姓陆的就都清静了!” 小苹望着还停在帘外的陆象行的身影,听着公主的吼声,虎躯一震。 陆象行无奈至极:“秋氏,你莫胡闹,只是一块青金石罢了,你犯不着得罪虞娘子,得罪了她,对你没有好处。” 蛮蛮见他居然还没走,又听他话里话外还在编排自己无理取闹,蛮蛮气得跳起来,也没来得及穿鞋,扯开罗帐便赤脚踩在了地上,奋力挥舞着臂膀,用蛮力将他往后推。 谁知这边用了吃奶的力气了,那边却岿然无损,连汗毛都不动一根。 蛮蛮气得大哭起来,恨不得拳打脚踢。 “你走!我不要见你!你和这个娘子那个娘子有了什么私情,与我不相干!” 越说越无赖了。 陆象行深锁眉宇,垂目望着蛮蛮松散的秀发,堆砌在雪颈旁,乌丝里绞着那节可怜的颈子,仿佛勒得她上气不接下气般,哭得惹人头疼。 “你胡扯什么。” 蛮蛮睁着大大的泪眼,终于不再螳臂当车,歇住了手脚,也不顾地面飕飕的寒意只往脚底心里蹿。 “本来就是!”蛮蛮咬着牙道,“我从来没有见过哪个夫君会不向着自己的夫人反而向着别家娘子的,从来没见过!陆象行,你就是坏,你就是更喜欢那个虞娘子,你别来招我!” 陆象行是一番好意,谁知被她曲解成这样。 文化习俗不同,看来的确是不好沟通。 蛮蛮泪眼汪汪地控诉着,猝不及防惊呼一声,整个身子一轻,竟被陆象行一臂端起来了。 他的臂力恐怖到,单手把她拎起来,就像提溜着一只还不断扑腾振翅的小鸡仔,蛮蛮害怕地直了明眸,下一刻,便被他的铁臂送入了罗帷,重新坐回了床榻。 “我告诉你,我……” 蛮蛮满腔怨言要讲。 “地上凉。”他低声道。 蛮蛮把话吞回去,呆了半晌。 等她把光溜溜的脚丫收回榻上,陆象行稍抬视线,望向她一半粉一半白的脸蛋。 “继续。”! 第 14 章 第14章 陆象行要是站着不动任由她骂,蛮蛮反倒骂不出口。 她还没忘那厮发火的时候,把她的手腕都掐出淤青了。 旧日的回忆扯出来,蛮蛮顿时几分张皇,不敢再造次得罪了他,因此只将帘帷拉上,掩饰了手心和额角的湿汗。 “算了。不跟你说。” 陆象行见她垂着帘幔,身影单薄得宛如一根削去了一半的孤竹,有些疑心她是躲在里头哭泣。 这个尾云公主带了几分娇气,他是知晓的,许是受不得任何委屈。 他沉吟之后,声音往下沉了一些:“长安比你想的要复杂。” 关于这点蛮蛮倒是和他心有灵犀、不谋而合。 “人心鬼蜮”四字,蛮蛮也算领教过了。 她不置可否,和衣而卧,表示困乏了不愿理人。 陆象行道她爱慕自己,情深似海,今日都使了这样大的脾气,只怕是失望透顶,满腹委屈。 他的确,不是她心目当中所倾慕的那等说一不二的大英雄,或许在战场上是,但在长安,就连他,也从来都不得自由。 她是尾云公主,生于南国,长于乡野,呼吸的是林间风,渴饮的是山泉水,无羁无束,来到长安之后,在被他所抛下的这一年多来,定然十分不好受。 当初,他为处理肃州脱逃的战俘趁夜离开长安是为公事,但不可否认,陆象行存了更大的私心。 他厌恶这个被太后和陛下乱点鸳鸯谱,逼着他娶的尾云公主,她兄长秋尼,是陆象行的死仇。 回长安以后,陆象行也对她深恶痛绝,她几番引诱,不惜下药,更是让他感到这个尾云公主心机深沉、不择手段,绝非善类。 然而被他一次次粗鲁地对待,她却旗帜不改,仍然心意赤诚地要与他相好。 陆象行终于被她说服了,也许这个呆笨的公主,的确没那么多谋算,也并非别有所图,她只是单纯地爱他罢了。 这种绵绵的情意,似一汪水,无孔不入,沿他七窍钻进来,令人愈发手足无措,不知如何面对。 他躲了一段时间,现在,却仍不得不面对,是他有负于她的事实。 蛮蛮的肚子挺有出息,等到讨厌的陆象行离开了,才开始叫唤。 她决意不再装,爬起来,用饭! “快快快,小苹!大肘子!” 小苹端了一大碟子的硬菜,不止有公主亲点的红油酥皮肘子,还有手撕牛肉、酱鸭脍,蛮蛮吃了一口酒,便开始手撕肘子,吃得满嘴都是香油。 小苹也馋,本来没那么馋,但公主实在吃得太香了!她悄悄儿地咽了口口水,不动声色地闭上了眼。 蛮蛮呢,看出她的馋相,拨了拨手指,撕下一块牛肉来给她尝:“要保持身材,你家公主一向吃得少,这不是怀胎了嘛,多吃点才有力气生崽儿。” 小苹惊异得一时忘了去接肉:“公主,您怎么就知道,一定怀上了?” 蛮蛮掀开一线眼帘,乜她:“你不相信陆象行的能力?” 小苹回忆起那日深更半夜公主凄厉的惨叫声,忙不迭摆手:“不不不。” “他天赋异禀,本公主也是胸丰臀大,再加上他吃错了药,汉人讲的天时地利人和都凑齐了,不可能怀不上!” 小苹倒是不怀疑公主能怀上,只是一次就有了未免也…… 太巧合? 但公主充满自信,小苹也不敢再质疑。 主仆二人躲在厢房里大快朵颐,天昏地暗,不知今夕何夕。 笃笃笃。 响起了一串敲门声。 油光满面的两人一同支起脑袋瓜来,对视一眼,纷纷望向声音的来源。 “意晚,你在么!”荣国公夫人的声音响起,“你没来参宴,象行说你身子不适已经歇下了,我怕你饿着肚子,给你送了一些清淡的汤菜。” 蛮蛮抹了一把满脸的肥油,嘴里的一口香酥肘子皮还没咽下,含含糊糊地应:“嗯!姊姊稍后,来了!” 荣国公夫人进来时,屋子里还飘着一股肉味儿,但东西却收得看不出一丝马脚了,她心知肚明,只装傻充愣,教侍女把饭菜放下,见蛮蛮坐在圈椅上喘着气,她缓步轻易凑近:“怎了?” 蛮蛮撑得厉害,“唉哟”两声,靠住梨木透花雕的椅背,摆手道:“无事,许是饿坏了。” 荣国公夫人帕子绞在指尖,置于唇边掩饰了一番,旋即放下来,端容坐向蛮蛮身侧。 “今日武乡侯家的娘子对你有些冒犯,意晚,你得相信,她只是性子躁了些,并无恶意。你若是有芥蒂,倒教我难做了。” 蛮蛮脸上笑吟吟的,像朵葵花,砰地裂开了。 心却往下一坠,只感到这些人活得该是有多么累。 荣国公夫人又叹气道:“陆象行是我的表兄弟,意晚你是他的妻子,也算是我的半个妹妹,我与你关系更为亲厚,虞娘子却是外人。所以只好来劝你,希望你多多担待一些,能让着她,便让着她,不多计较,方才显得咱们将军夫人胸襟广阔呢。” 蛮蛮不理解:“为什么咱们关系亲些,你就来我这里说道?” 她真是不理解汉人的这些行事作风,人难道不应该都向着和自己的亲的人么?这个夫人,莫不是以为她好骗。 “……” 荣国公夫人的神色也很精彩。 这种人人因约定俗成而心照不宣的相处技巧,深深植根在汉人的血液当中,根本无需明言,都能意会。荣国公夫人是第一次见有一个人理解不了的,也不知是她真傻还是充楞。 过了半晌,荣国公夫人凝滞的脸色才终于松缓了一些,曼声道:“意晚,这个叫亲疏有别,我们会自谦。” 蛮蛮很好学:“就是大家都不管对错,只批判和自己关系更亲更好的那个人对吗?” “嗯,是,”荣国公夫人回应了一句,仔细忖度,发觉被蛮蛮带到沟里去了,便又忙不迭来找补, “不,对错还是重要的。不过些许小事,我们心宽能容,所以选择不计较。” 但蛮蛮的关注点与荣国公夫人压根不在同一条线上,她幽幽地点了下脑袋:“我懂了。这么说,夫君也是因为我和他更亲,所以才说我。这叫‘自谦’。” “……” 荣国公夫人感到与她无法沟通。 虽然这一趟荣国公夫人跑来同她说这些让她不痛快的话,但蛮蛮心里头的一块郁结却解开了不少,豁然开朗。 见她眉目舒展,绀黛色的眉弯一点点熨平,她快活了,荣国公夫人却不那么快活了。 她凑近一些,道:“我说的,你明白就好,更何况,虞娘子和象行自小青梅竹马,差一点儿便约定婚姻了。这样的关系,也实在没必要为着区区一块青金石闹了龃龉。” 蛮蛮刚放下的眉结,重新皱了回去,果然。荣国公夫人这回畅快了。 蛮蛮扭头问道:“他们……他们很要好?” 荣国公夫人掩唇,仿佛因为脱口而出说了什么不应当说的话而懊恼,见蛮蛮这样问,索性也不掖着了,愀然坐直了些,道:“虞娘子从小啊,便对象行有好感,她今年也有双十年华了,本该早些定亲的,陆家和虞家也都有这样的念头,可惜当时虞娘子的母亲不幸了,她为此必须守孝,便耽搁了。这一耽搁,便是三年。象行娶了你,她却仍未嫁。” 原来她没看错,虞娘子果真对陆象行有情。 刚刚平复了一些的心境,如一块巨石投入湖中,溅起大片水漪。 “意晚?” 荣国公夫人试图唤回她的思绪,唤了几遍,蛮蛮方才回过神。 她缓缓起身,送荣国公夫人出门,雪腻似酥的脸蛋上已看不出什么端倪,一出门,但见院落里梅花长势正好,素雅高洁,瓣瓣晶莹似雪,云垂烟接。 荣国公夫人让蛮蛮停住脚不再送,和蔼地抚一抚蛮蛮散乱的云髻,姿态优雅而娴柔:“明日击鞠大会,我让二郎准备了一块更好的和田玉做彩头。意晚,今天那块青金石,就过去了吧。” 蛮蛮心头耿耿,绝非是为了那块青金石。 也不知怎的,一想到虞子苏和陆象行有过一段暧昧,而且两家人都乐见其成,差一点儿便成了好事,她心里便针刺似的不舒服。 咕嘟咕嘟,一股酸水儿直往外冒。 好容易等那夫人走了,小苹安排的酱肘子都冷了,她赶紧端出来,请公主继续品尝,蛮蛮这会子却已经没有一点食欲了,看了一眼便撂在身旁。 “陆象行是什么香饽饽,一个两个的,都喜欢他!” 小苹惊讶:“除了虞娘子,还有谁喜欢他?” 蛮蛮差点儿口不择言“我啊”,幸得按捺住了这股冲动。 只脸颊涨得通红,睨了眼好奇地探究过来的小苹,转过了身子不愿理人了。 小苹忍住笑意:“这肘子公主不吃了,小苹可拿去全吃了呀。” “吃吧吃吧,撑死你!” 当公主的都这么烦恼了,侍女也不知道来开解两句,一心惦记她的肘子,真不贴心! 小苹啃起了肘子,吃得天灵盖又酸又爽,嘴里含糊地道:“公主,有别的人喜欢陆将军有什么不好嘛,咱们可是有一天要回尾云的,要是惦记上了这里的什么东西,也带不走!” 蛮蛮心下一想,也确实是这样。 为什么要喜欢陆象行? 不,她才不喜欢他。 她只想和他生一个孩子,然后,把孩子带回尾云国,培养成尾云国的大将军,只是这样。! 第 15 章 第15章 马场四角插有各色旌幡,长风飒沓,旗帜在风中猎猎。 空地之外,则竖有一排排林立的刀枪剑戟,阻隔了无关之人入场,再往外,则是用大理石砌成的宽阔昂首的看台,此刻,台上人如潮水,声音鼎沸,嬉笑怒骂之声不绝于耳。 球场上,马蹄声隆,烟尘漫卷,从那四散的烟尘里,一颗皮鞠如流星般飞起又坠落,几息之间,便已飞落几个来回。 马背驮着一个个身着胡服、手执月杖的男子,手中月杖划过满月,下腰勾蹬,挥臂一记金钩,便将那皮鞠稳稳击入球洞。 “好!”“好球!” 喝彩声若雷鸣。 蛮蛮拥着一身雪羽盘金的贡缎鹤氅步入场中,所见的便是这一幕。 陆象行在场中,月杖下球速如飞,一击即中。 众人的喝彩声中,大将军一手握住缰绳,立马于前,宛如神兵临世。 身侧的同伴夹住马腹催上前来,同他谈论着什么。 陆象行的眼光突然落到蛮蛮身上,她一怔,顿时面颊滚热,忙把小脸埋入鹤氅的领毛里,拉着小苹的手快快走开,不想和他对视。 小苹却觉得,公主真是此地无银,本来她只是试探一下,谁知道公主连藏住心事都不会,一下便露了馅儿。 蛮蛮走到女眷们的人堆去,荣国公夫人正在招待几位命妇,无暇再理会她们这些年轻的女孩子,蛮蛮打眼一看,人群之中,虞子苏已经换好了骑装,正在系攀膊。 虞子苏的骑装是一身枫红色的及膝短裙,裙边袖口都镶有一圈白褐相间的狐毛,青丝盘在颅顶,梳了一个干练的堕马髻,簪上一朵木芙蓉宫花在鬓边,美得明艳而嚣张。 武乡侯的爵位虽然不高,但虞子苏的阿姊却是陛下的贵妃,在宫中受尽宠爱,虞子苏也水涨船高,成了贵女当中的皎皎明珠。 无论她走到哪,都不乏拥趸。 看到蛮蛮来,虞子苏朝着蛮蛮使了个颜色,接着便有几个与她差不多装扮的女孩子,左右地挽住蛮蛮胳膊,将她带到虞子苏面前。 蛮蛮咬着唇瓣,连敷衍她都不大乐意,可双拳难敌四手,要跑也跑不脱。 虞子苏等到她到了近前,抬起手,一根玉指撬起了蛮蛮的下巴,仔细端凝片刻,吐气如兰地叹:“我见犹怜,何况郎君。” 这个尾云公主,平心而论长得确有几分姿色,身姿羸弱,似一枝折杨柳,难怪陆象行也对她多有维护。 可是她见了,却总忍不住要欺负这个南蛮子。 她教人不由拒绝地塞了一根月杖给蛮蛮。 蛮蛮警惕地望她,抓着月杖寒声道:“虞娘子,你要做什么?” 虞子苏浅笑嫣然:“你放心,这里这么多人,我能做什么。更何况,我虞子苏要的东西,我都会光明正大赢回来。秋意晚,你们尾云国小国寡民,不是山就是山,连个跑马的地方都没有吧?” 周遭虽然人潮熙攘,但因为虞子 苏几次三番与蛮蛮针锋相对,这时她的一番话,又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 将军赢了!又连中三球,当真是勇猛无双! ?想看梅燃的《春山藏鹭》吗?请记住[]的域名[( “陆将军小时候击鞠便不逊任何人,这些年马背功夫愈加精深了,甭管谁来,都是白送。” 一串喧闹声,响彻蛮蛮耳鼓。 钳制她的几名贵女,像约好了似的,都撒了手。 蛮蛮扭身一看,不知何时陆象行已经从球场上下来了,手里拿着一只木匣,里头装着什么看不出,蛮蛮迎了上去,怯生生喊:“夫君。” 虞子苏倏然冷笑。昨夜里女史来回话,陆象行并未歇在蛮蛮的厢房中,若当真是恩爱夫妻,怎么可能在别人家中分头而居。 因此虞子苏敢断然笃定,这个秋意晚,只是在演。不定到了现在,她还是处子之身。 “将军好球技,又得了魁首,看来这彩头,就是将军掌中之物了?”虞子苏向陆象行含笑招呼。 陆象行则颔首表示客气,“一串佛珠。” “呀,”虞子苏显然十分惊奇,“那定是鸿音寺里开了光的檀木伽罗珠了。” 陆象行道:“侥幸得之。” 蛮蛮的黑瞳妙目在两人之间逡了几个来回,她分明看见陆象行在球场上当仁不让,一马当先,足足领先敌队八个球,他一人便占了一大半的进球数,他却假惺惺地说什么“侥幸”。 哦,这看来也是汉人“自谦”的一种表达方式。 陆象行把手中的锦盒递给蛮蛮:“给你。” 但蛮蛮想要的不是这串佛珠,她想要的,是昨日里荣国公夫人说的那块和田玉。 “夫君,我要那块。” 玉指纤细,往那高台正中一指,那彩头正是那通体晶莹,洁白无瑕,看不出一丝杂质的和田美玉,这块玉足有陆象行的拳头那么大,还是一块未经打磨的原石,得了它之后,可以随主人心喜刻磨成任何形状。 正巧,虞子苏也看中了那块玉。长睫微微蜷曲,目中多了几分敌意。 陆象行道:“自己去赢。” 他这么一副高高挂起的态度让蛮蛮很是不爽,可是陆象行一向不给她面子,蛮蛮碍于虞子苏在场,扯住了陆象行的胡服袖口,将他往外拽。 陆象行被她带到无人的枯柳底下,眉宇攒成结,不耐烦地盯过来。 这个公主极难伺候,死心眼,一意孤行。 蛮蛮想到他和那虞娘子从小便关系密切,差点儿便订了婚,便心怀幽愤,好像是自己横插一足坏了人家的好事似的,但明明事实就不是这样。 蛮蛮非要那块玉石不可:“下一场是男女混合的击鞠比赛,旁人都是夫妻上阵,夫君,你不能撂下蛮蛮一个人,不求你多出力,但是,在外边,你总不会不给蛮蛮一点面子吧?” 这个尾云公主瞧着心思狡黠,玲珑剔透,实则蠢笨,不懂藏拙,等于把自己的心思明晃晃大白于天下。 这样的她,在长安过着日子,如何容易? 和离,亦是为了她好。 陆象行抿唇:“我若不上场,你会找哪个男人?” 蛮蛮思来想去,摇摇脑袋:“夫君,你真的不上场吗?那蛮蛮……蛮蛮也只好去求左郎中他们了。” 左子骞? 陆象行朝一丈之远外扫了一眼,跟在身后不远的左子骞霎时一记寒噤,从颅顶凉到了脚底心,暗道:夫人害我! “不必。” 陆象行的口吻极冷。 把蛮蛮吓得眼睫轻轻地颤栗了下。 少女裹着鹤氅,宽大的氅衣下身子纤细柔弱,脸颊也冻得红扑扑的。 长而迤逦的乌发绕过细颈,从雪领下蜿蜒垂落,晕开淡淡的薄荷梨花的清香。 蛮蛮起初以为他是发怒了,不敢去看他,但过了小会儿也不见他真正生起气来,蛮蛮悄摸儿地支起眼帘,偷偷觑他。 陆象行脸色不自然,半晌,低沉着嗓,道:“不用别人。” 左子骞蓦然生出一股秋扇见捐的悲戚之感:想当初金戈铁马浴血死战,管人家叫“自家兄弟”,现如今成家立业美妻在怀了,对人家的称呼就成了“别人”。 蛮蛮听了精神十分振奋,这大抵是陆象行第一次违逆心意,顺从她的愿望。 不蒸馒头争口气,倒不是为了那块区区的和田玉。 总之,她是非赢不可! “月杖给我。” 蛮蛮将月杖交给了陆象行,粉扑子似的脸颊泛起一层潋滟的红晕,黑睫随着眼眸扑朔,蝴蝶振翼般翕动。 “夫君,你等等我,我去更衣!” 陆象行点头,轻“嗯”了一声。 蛮蛮这才欢天喜地地接过来陆象行赢下的佛珠,檀木手持掐在掌心,触手温软,嗅之芳泽,虽说蛮蛮并不真心信佛,但也还是高兴的。 “夫君,你长得好高!”蛮蛮伸手比划了一下,要把手臂高高地举过头顶,才能够到陆象行的脸。 让他蹲下来显然是不易办到,他未必肯。 蛮蛮脑筋转动飞快,猝不及防跳起来,这一下直撞向陆象行的下巴,“吧唧”一口,响亮地亲在他的下颌上。 “……” 陆象行忽地僵住了全身。 身后,左子骞也宛若一只呆头鹅。 蛮蛮浑然不觉男人身体的变化,将檀木珠装回匣子里,一蹦一跳地奔远了。 陆象行愕然,手掌拂过被她的嘴唇擦过的下颌角,那里,宛如一抹火星燎燃了干柴,起了一片红热。 视线里那抹梨花色的身影,终于在转过一道幔布之后,从眼底剥离而出。 陆象行心头的澎湃却如沸水的浪尖,难以遏制。 他这是怎么了? 将军百战,从无败绩。 生平第一次,竟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偷袭成功了,他竟全然不曾有所反应。! 第 16 章 第16章 马场外有专供妇人娘子们更衣的茶室,蛮蛮更换了一身及膝藕花色骑装,足蹬赤红长靴,臂上挂桃夭团花兔儿绒比甲,一圈银盘似的脸蛋,被柔软亮丽白毛衬着,格外白皙清透。 到了场上,蛮蛮的马匹被牵过来。 以前看陆象行骑马她还不觉得,亲眼见着马儿走近,蛮蛮杏眼滚圆。 “将军夫人,这匹可是西宛国进宫给大宣的天马呢,而且是今日马厩里牵出来的最威风的一匹,名作黑兔,将军方才就是骑着它拿了魁首,我思量着,这匹马旁的女眷也配不上,只有咱将军夫人有这巾帼气概,大家说是不是呀!” 说话的人蛮蛮认识,是与虞子苏相熟的官家娘子皮氏。 不少人都附和她的话。 虞子苏手持月杖,翻身上马的动作利落而潇洒,红唇扯出一丝嘲讽的弧度,在那一片笑闹声中看了她一眼。 蛮蛮知晓她们刻意给自己选了这么一匹马,暗讥她身材瘦小。 她们尾云国人,的确大多身量不高,蛮蛮算是中上等,可到了长安以后,那个个富态雍容,面颊红润的娘子们,却把她衬得犹如蒹葭倚玉树,到了人群里只有被遮住视线的份儿。 她早就习惯了她们的夹枪带棒,刻意忽视掉,来到了黑兔面前。 好高大的马呀!那马背足足比她还要高一个头呢! 她甚至觉得,她的这匹天马,是在场所有女眷的宝马里头个头最大的,通体玄青,鬃毛修长,四蹄雄壮矫健,一看便知擅长奔跑。 别的不说,就那股凛凛的气势,像极了…… 像极了家里那位大将军。 人中老陆,马中黑兔嘛。 蛮蛮举高手掌,沿着马背抚过,线条流畅的背脊,黑色鬃毛柔顺而服帖,马儿能感觉到主人的善意,便也亲切地贴身过来,与蛮蛮蹭了蹭。 这马通人性!蛮蛮惊奇地想。 她想立刻就上去骑着试一试,可惜以她的腿要蹬上比她腰部还高的脚蹬还是殊为不易,蛮蛮只好让两名侍女上前搭把手,这一下,总算是千难万险地爬上去了。 可惜因着这上马的迟钝,没少惹来旁人的窃窃私笑。 蛮蛮不理会她们,弯腰拿月杖。 “陆夫人。”一侧蓦然响起一串男音,那声音清透,宛如珠玉相磨戛 蛮蛮倚马回首,只见不远处缓缓骑行而来的男子,他坐在马背上,姿如青竹,气若幽兰,锦帽貂裘掩不住那股浓浓的书卷之气,使人一见便心生好感,蛮蛮感到有几分熟悉,一时却没想起他是谁。 那男子骑行过来,将一把月杖递给蛮蛮:“陆夫人用这把月杖,轻便一些,你拿的那个是将军用的,女子难挥舞得动。” 听到他对那个尾云蛮子这般要好,虞子苏急了,也催马上前:“哥!” 蛮蛮定睛再看,恍惚有了印象。 此人是陆象行的副使,与左子骞一般的麾下部将,姓虞名信。 原来他竟是虞子苏的兄长。 蛮蛮接下虞信送来的月杖,道了声“多谢”。 她的马,她的月杖,都是旁人准备的,想来适才趁着她更衣,她们便把她要上场的一切不利条件都准备好了。 不过不要紧,蛮蛮有自信能赢。 “哼,将军夫人的同行呢?总不会,是你一人前来击鞠吧。” 面对虞子苏的冷嘲热讽,蛮蛮不予理睬,只当耳畔一阵风刮过了,拂触了耳梢的绒毛。 她的眼眸越过场外围拢得水泄不通的人潮,径直望向那座营地。马背上的视野很好,近乎一览无余。 然而击鞠快要开始了,那片地方,仍未出现那道身影。 哪里去了? 蛮蛮心头泛起疑窦,目光向下,示意小苹去找找。 击鞠大赛就要开始,她到现在还没有同行男伴,仅凭荣国公夫人分给她这一队的另外一对夫妇,凑不齐四个人,贸然上场,必败无疑。 “陆象行,陆象行……” 蛮蛮心中喃喃地念着他的名字。 盼他守约,盼他出现。 再一次,如神兵天降,挽她于危难,扶她于窘困。 长安居大不易,蛮蛮目光环顾望去,无数人搓掌观瞻好戏,料定了她会输给虞家兄妹,更等着来奚落指摘她这个出身边夷的尾云公主。 那种轻贱,就好像,是她不知廉耻,硬要嫁来长安一般。 可是当初他们那么看不上尾云,看不上蛮蛮,为什么又要将她许配给他们心中都公认的大英雄呢? 场外竖着的赭色旗帜下,沙漏一丝一丝往下坠,昭示着时间的流逝。 喁喁的议论声,也愈来愈大,蛮蛮望向那昏黄的天光下,依然空寂萧条的营地,心随着日落往下沉坠,坠到蔷薇花树的枝杈底下去了。 “天色将暮,在这么耗下去可不行,尾云公主,你还争不争那块和田玉了?” 身后是虞子苏嫣然的笑声。 蛮蛮攥紧手中光滑的月杖,日色已经靡靡,旌旗在冰冷肃杀的寒风中,被重新冻上了,再难飞舞得起来。 小苹回来了,蛮蛮目光凝聚,远远望去,却只看到小苹孤身一人。 她朝着还骑在马背上的公主,缓缓地摇头。 也有人看出了蛮蛮等的那个久久不至的人是陆象行,此刻大将军一直不曾现身,便有了许多说法。 “大将军向来只打最难、最险的仗,这与妇人成行,在一处击鞠,他怎么肯来?” “依我看,还是这尾云公主心比天高,将军未必将她放在眼底。” 声音纷乱嘈杂,顺风灌入耳膜,蛮蛮眼眶开始发红。 最后一线希望,也破灭了。 蛮蛮自嘲地垂下眸子,望向还被自己拿在手里的月杖,湿漉漉的潮汗打湿了它,有些滑手,最终它脱离了掌控落在了地面。 天色将暮。 陆象行。还是没有来。 他果然只是哄她的。 让她欢喜,让她期待,然后,再把她一个人丢在台上,让她被一伙人嘲笑。 他从来都不把她当作陆夫人,所以,就算她被别人讥讽或是攻讦,在他心里,也与他不相关。 她就像一件这个季节从水桶里拎出来的衣裳,晾晒在无光的风里,没一会,冻干了,成了人形的冰棱。 蛮蛮感到自己的身体僵硬得要命,连一丝力气都使不上,鼻子里、嘴巴里全是冷气。 稍用力一吸,便呛得干涩发红的眼眶里要漫涌出什么。 “和田玉还要不要?不然赶紧下去!” 虞子苏在催促了。 蛮蛮已经丢了月杖,她慢吞吞地从马背上翻下去,一声不吭,便出了场,趑趄着往外去。 虞子苏轻蔑地仰起下巴,望向兄长:我都同你说了,她赢不了,还以为陆将军会帮她呢!大将军不喜欢她,他们根本就不是真夫妻!▆▆[” 虞信皱眉,望向将军夫人消失在营地后的身影,掌心打向虞子苏的手背:“无论如何,你不该那样嘲笑她。她是将军夫人,只要将军不曾与她和离,她便还是。不得无礼。” “哼。有什么了不起的!”虞子苏拨转马头,并不大肯听兄长的教诲,便下去取那块和田玉了。 * 黄昏过去了,一轮寒月嵌在平静深广的海水间,斑斓的银辉垂下天地间最浩大的屏帘。 几只零星的飞鸟,从屏风上苏醒,轻快地划过一抹黑色的痕迹,消失在营盘璀璨的灯火后边。 酒酣饭饱过后的男男女女,此刻都已归帐,在马场周边的营地里暂栖,篝火重重,映出其中那黢黑一片的行军帐篷。 小苹正吹着风烤地瓜,这烤地瓜是公主最爱吃的小食,她今日难过地回来,连哭都没哭一声,小苹反而更害怕了。 要同公主开解两句,却被公主支开了,她说,想一个人静一静。 小苹不敢忤逆,便守在帐外。 想着烤熟的地瓜香气扑鼻,不定公主闻见了,便主动出来觅食了。 这时,小苹的眼风捕捉到陆象行归来的身影,蓦地,她眼角抽搐。 地瓜丢进了篝火里,小苹一个箭步蹬上前,把持着帐门,不让陆象行进。 陆象行皱眉:“她在么?” “大将军,你既然不想来,白天就不应该答应公主的,你不知道她有多失望,多难过,公主向来开朗大方,小苹从来没见公主那样伤心过,你就是再不喜欢公主,也不能骗她呀!刚才公主好不容易歇下了,将军你有话让小苹传达就行。” 陆象行望向一脸正义、为自己公主打抱不平的忠心侍女,“我亲自与她说。” 小苹却还不让:“不必了,公主最需要的时候,将军把她一个人丢在台上,可知她今日,又惹了多少白眼嘲笑!我们尾云国的女子,是比不上长安人金贵,可是……” 她话还没说完,陆象行却等不及了,左手将她拨开。 小苹像一串细细的珠帘,被陆象行一指头便拂到了帐尾。 那股磅礴的力量,根本不是她能抵抗。 小苹瞪大了明眸,陆象行已经掀帘而入。 她急着也追了进去。 帐篷里并未燃灯,漆黑不见五指,床上堆着枕与褥,中央鼓起一块。陆象行曾在夜间行军数百里,双目有在黑夜当中辨物的能力。 行军床上,根本没有人。 他回头看了小苹一眼,高声:“你们公主人呢?” 小苹指着床榻:“在睡觉。” 陆象行佩服这个睁眼瞎,怒道:“掌灯来看!” 好端端他还突然急眼了?小苹既气愤又无奈,也没办法,只好自己托了一盏灯来到床头,这一照,再一摸,果真空空荡荡,冷床冷被,哪有公主的身影? 小苹目瞪口呆:“我出去的时候公主明明还在的……” “完了,公主会不会一时想不开……” 小苹一句话,陆象行的心停了跳动。! 第 17 章 第17章 蛮蛮手里支着一根打草棍儿,漫无目的地走出了营地。 夜凉如冰,一轮明月斜照山头,皓月银辉笼罩着森然阒寂的树林,不知不觉,蛮蛮已经不知道自己到什么地方了。 起初她只是觉得不想和那些人待在一起,离得越远越好,一面走,一面垂着眸子,心里痛痛快快地骂着陆象行,王八蛋不守信,不配当男人。 骂得直抒胸臆、酣畅淋漓,终于爽快了少许。 夜风吹来,身上一片寒凉彻骨,蛮蛮突然醒回神,抬起头,只见周遭的环境变得已然陌生,顿时惊恐地哆嗦了起来。 这里没有蛩鸣,连飞鸟都绝迹,四下里只有风吹干草,发出的窸窣声。 寒风灌着耳朵,在空荡荡的林中发出久久不绝的回荡的声响。 蛮蛮慌乱间,颤抖着小手拔腿就跑。 从那黑魆魆的不见五指的夜色深处,露出了一双冒着精光的野兽的眼睛。 * 陆象行听到小苹那句“想不开”,血液倏然凉了半截。 那尾云公主,娇气柔弱,像一朵漂亮的菟丝子花,她若果真因为她的爽约而去想不开了,那他…… 陆象行来不及细想,一臂攥住了小苹的胳膊,只将瘦弱的小苹抓得肩胛骨仿佛嘎吱嘎吱响,疼得她眼泪汪汪,陆象行厉声道:“你没看到她出去么!” 小苹比陆象行更懊悔,心里早把自己骂了一百遍了,两行热泪涌下来:“我……我太粗心了,没看到……” 话音未落,陆象行已经得到答案,根本不再滞留片刻,疾步冲出了帘门。 小苹泪流满面:长安不是人待的地方,这里的人没有一个好人,要是公主这回香消玉殒在长安,我也不活了,就殉了主去了! 陆象行的心跳得很快。 也许就像当年凤凰山大火,他单人匹马冲进那片岩洞,怀着不知如何形容的心情,在那片废墟里一遍又一遍摸索着少女的时候。 今夜,他感到自己的心跳快要冲出胸腔,窜到喉咙口了,咽部的皮肉一寸寸发紧。 他发不出声,思绪乱到连把副将唤醒都忘记了。 到营地上牵了自己的马匹时,幸而虞信跟了来,陆象行才勉强找回一丝理智:“把左子骞叫醒,去找夫人!” 马场外栖息着陆象行的骑兵,足足有四五十人,陆象行不愿惊动那些长安人士,以免为蛮蛮惹来一些闲言蜚语,单这些人,分四个方向去找,左右不过是在山中,她不会离开太远。 虞信抱拳:“遵命。将军,夫人今日因您不来,很是……伤怀。她今日也不曾击鞠,一个人下马离开了马场,之后,末将听到了一些议论声。” 那些议论的声音,笑话着蛮蛮痴人妄想,而陆将军从没把她放在过眼里。 陆象行大概能想得到。在第五安世提醒他之后,他就洞悉了蛮蛮这一年多以来在长安的处境,太后赐婚,骠骑之妻,依然无法盖过“尾云出身”四 个字。 他大抵也是糊涂,才会忘记了人性的傲慢。 连他自己?_[(,亦复如是,更不用提那些与蛮蛮不相关的人。 陆象行策马就近驶入一条山路,这山道崎岖狭窄,道旁都是蓬乱草深,因在冰天雪地的时节,草木水分不多,大多呈委败状,四散纷呈,只有一些终年常绿的林木,在月色下油光发亮。 他心乱如麻,脑中不断想到那种柔软明媚,似芙蓉沁芳、海棠醉日的脸蛋。 她总是温声软语,怯生生的声音,一道道甜丝丝的“夫君”,犹如魔咒一般,缭在他的耳边。 倘或这次她真有不测,他难辞其咎。 身为她的夫君,未尽护佑之责,失约令她难堪,她定是对他恨急了。 一想到那样喜欢他,拿命来爱他的尾云公主,会对他露出嫌恶、憎恨的表情,陆象行便感到肋间一阵紧张,憋胀不适得很。 倚马而望,林间树木葳蕤,茂密丛生,可是上哪儿见那个娇滴滴的尾云公主? 正当陆象行一筹莫展,心一阵下沉之际,从那密林深处,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娇呼声。 “别过来!啊——” 仅凭一个声音,陆象行瞬时血液沸腾,面色一喜,他立刻翻身下马,取下马背上的弓箭,沿着声音发出的声音疾行而去。 道狭草深,那惊慌失措的呼救声近在咫尺之间。 风吹来,有熟悉的野兽的气息,在此出没。 陆象行心一阵凛,仿佛天地倒转,时空漫溯,一切回到了三年前的凤凰山中。 在看清,那长鼻拱开草叶,从黑夜中刺出两片獠牙的野猪时,陆象行毫不迟疑,张弓便是一箭飞射而出。 箭矢正中野猪的身体,奈何那一身膘,皮糙肉厚,比顽石还要坚硬,这一箭只将它射伤,激怒了它,野猪发出了一声惨叫。 瞬间它放弃了继续追逐蛮蛮。 蛮蛮被一条横过脚腕的草茎绊倒,人噗通摔进了荆棘里,小手被刺划得尖锐疼痛。 但来不及顾惜这一点点好皮囊,只要不整个让那野猪吞了就好。 她爬起来准备继续逃跑,利用灌木丛掩盖身形,逼着野猪窜进丛林中,把它划伤,好为自己争取逃生的时间。 她用打草棍儿乒乒乓乓一阵乱打给自己开路,身后的野猪却愈来愈近,直到逼到,蛮蛮甚至能感觉到那冰冷而尖利的獠牙抵在自己后腰上时,野猪遽然而止,发出来凄厉的惨叫。 蛮蛮听到声音,从荆棘从中回眸。 月光如练,通幽而深邃的林中,陆象行一箭一箭,既稳又准,将那野猪的头、颈、臀,每一个计划之中的部位都射中。 在看到他的一瞬间,蛮蛮奇异般地不再感到害怕了,那根藏在心里,绷得紧紧的弦,好像骤然地松了。 那野猪吃了痛,发疯起来,扬起四蹄凶神恶煞地撞向陆象行。 陆象行比它更凶神恶煞。 蛮蛮只看到那野猪窜向他时, 跳得高高的,用獠牙去刺杀他。 她慌乱间唤了一声:“陆象行!” 接着蛮蛮便似乎看到,那团跳得高高的黑影落在了地上,陆象行的身影快得她根本看不清。 野猪在地面匍匐、挣扎、反击,可拼尽手段,依然奈何男人不得。 陆象行拾起地面的羽箭,屈膝跪住猪蹄,大掌按住野猪的后颈,眼风一凝,将那支箭重重刺进了野猪的颈部。 血液飞溅,再用力一搅,伤口豁开,血涌如泉。 不到片刻,那肥厚凶猛的野猪便一动不动了。 稍等,野猪尸身冷透了,陆象行从地面起身,朝着蛮蛮所在的荆棘丛走去。 冬季的草干,陆象行取下腰间的火石,将她身旁的枯草点燃,火光明明灭灭,一闪一烁照见荆棘从中余悸未消、胸脯激烈起伏的尾云公主。 单薄纤细的身体,衣衫上满是荆棘划破的痕迹,小脸上也被割了两道口子,渗出了细细的血痕。 陆象行迈入荆棘从中,一步,一步,朝着蛮蛮走来。 蛮蛮握着那根打草棍儿,眼珠失去了转动的能力。 直至他来到身旁,接过她的打草棍,扔在了一旁,接着,蛮蛮便双脚离了地。 她被他一只手便扛上了肩。 活像只人形沙包。 “……” 她还在期待被抱着回去呢。 “陆象行,你放我下来,我不要你救。” 不蒸馒头争口气,蛮蛮梗着一口气道。 其实她心里也知道,他不来,她今夜是凶多吉少,多半是要填了野猪的肚子。 可怎么能这样认输呀! 陆象行带她出荆棘丛,肩上的尾云公主虽然嘴硬,但行动上并不抗拒,可见,也只是嘴硬罢了。 他微微翘起嘴唇:“我把你丢在地上,你又该骂我了。” 有过一次经验了,他哪里敢丢。 骂他,骂他不是应该的么? 是谁答应得好好的,最后却又爽约的? 蛮蛮踢了他一脚,这一脚,又中某个熟悉的部位。 陆象行吃了痛,“嘶”一声,蛮蛮则如愿以偿落了地。 离营地不远了,也出了灌木丛,蛮蛮脚下踩着柔软的泥地,睨了他几眼,看到他这一副冷冰冰像块木头的脸孔,心里的委屈愈演愈烈。 终于忍不住,蛮蛮抱住了自己,坐倒在树下,哭了起来。 那哭,还不似小孩儿嚎啕,哭得既隐忍,又委屈,抽抽搭搭的,声音不响,但每一声落在陆象行的耳朵里都宛如雷鸣。 他皱着眉,朝她走了过去,蹲在她身侧。 大掌握住他的皓腕,试图将她的小手从脸颊上挪开,才挪开一条缝隙,她便狠狠甩开他。 陆象行的手指停在半空中,斟酌片刻,低声道:“我并非刻意耍你,今日你更衣去后,陛下突然鱼服潜行回到长安,秘密召我前去相见。” 蛮 蛮哽咽,捂着脸蛋哼哧:“你骗鬼!陛下,陛下好几个月都不在长安!” “封禅之后,陛下于归途中遇刺……” 陆象行正要继续往下解释,忽想到她尾云公主的身份,刺客身份未明,不宜声张,陆象行抿唇,咽回了那声音。 蛮蛮哼唧着,不愿听他狡辩。 “别编故事,我不信!” 陆象行要拨开她的小手,令她露出眼睛。 谁知只要肌肤相亲,她就剧烈地抵挡,又推又咬。 眼眸红肿,软嗓艰涩。 哭声踉踉跄跄,自舌尖蜿蜒。 陆象行胸口一荡,突生一股冲动,便似有股澎湃的血气支使着他,将她两只柔荑掰开,一低头,炙热的唇便抵住她的芳唇。 蛮蛮瞪大了明眸,像只炸了毛的猫。 陆象行的吻,比起她在营地旁那个跳起来够到的,蜻蜓点水的吻不知激烈了多少倍。 蛮蛮感到自己的舌头仿佛都要被吸到他的嘴里去了。 又烫,又热,心如小鹿乱撞。 眼眸扑扇了两下,睫羽沿着他的鼻梁擦过,如灯笼草的绒毛,触感细腻温婉。 她睁开眼睛,周遭火光隐隐,照着他俊美的面容,高起的眉骨,深邃的双目,挺拔的鼻梁,健康平整的皮肤。 喉结伴随亲吻的深入,上下地滚动,润如玉珠,这绝美的男色,好看到让蛮蛮色令智昏的地步。 小苹的话跃入脑海。 如果带得走,如果能把孩儿的爹打包一并带回尾云国,其实也不错。! 第 18 章 第18章 可蛮蛮还没昏到那个地步,敢肖想着,把战神也拐回尾云国。 不过是一点不由自主地冒出来的荒谬奢求,岂可继续往下深想。 他对她很坏,不假辞色,粗鲁野蛮,平日里不会说一句好话给她听,虽然不像其他人那样阴阳怪气,但也经常夹枪带棒,他许诺她的事,他也不会尽心,但凡有别的事耽搁了,他便立马抛弃她,连话也不带一句。 现在他吻她,吻她了。 哦,也许只是为了堵住她骂人的嘴罢了。 蛮蛮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卒起不意地张开了檀口,尖尖的虎牙顿时叼住了陆象行的唇瓣,用力咬合下去。 霎时,陆象行睁开了眼。 一抹腥咸在唇舌间蔓延四溢,陆象行的眼中带了薄怒之色。 没想到尾云公主看着娇娇怯怯,一点寒风不能禁受,咬起人来,竟毫不留手,让他见了血光。 陆象行擒住了蛮蛮的下巴,迫使她松开钳制,否则,便作势要把她的下颌骨都捏碎。 蛮蛮泪眼汪汪地松了嘴,他退回去,皱眉看着她。 “我已解释,是你不信。” 那算是什么解释,一句认错都没有,更何况,她又没见着他们大宣陛下,那种解释苍白无力,毫无信服力嘛。 蛮蛮的背抵住绿树近地一侧的躯干,凹凸不平的树纹膈得肌肤疼痛不已,可她也顾不上了:“是你爽约!” 陆象行跟她气急:“你这南蛮子,听不懂话么!” 一句“对不起”都不曾道,蛮蛮真不知,他怎能理直气壮到这地步。 想了想,也大概是她对他表现得太过衷情,才让他有恃无恐。 蛮蛮推开他的肩,自己起身要走。 腿上带了伤,荆棘丛划烂她的裙裾,割开了一条血口,血虽然止住了,可走一步都疼,蛮蛮摇摇摆摆、彳彳亍亍,打草棍儿也被那个男人丢了,心里别提多恼火。 可她还没能凭着一腔意气走出几步,便被身后男人不由分说扛上了肩。 蛮蛮不依,胡乱地踢打,要陆象行将她放下。 陆象行显然已经失去了耐性,右臂扣住肩上的柳腰,左手抬高。 “啪——”的一声响彻鼓膜。 蛮蛮的翘臀挨了一记铁掌。 肿痛难忍,羞耻难忍。 蛮蛮鼓起了腮帮子:“你欺负人呜呜……” 这一段路,再无柔情,陆象行抿住薄唇一言不发,等找回自己的马,便一臂轻取,将那闹事的女子送上马背,他则从她身后上马,催上两鞭,识途老马便沿原路返回。 溪水两侧,沿途寻觅将军夫人的部从听闻一道将军亲发的响箭,也各自折回,若无其事,仿佛蛮蛮今夜不曾走丢,谁也没有多置一词。 等虞信见到夜色里,窝在将军怀中,身上裹着将军披风的夫人时,总算舒了一口气。 陆象行淡淡道:“代我向国公夫 人告辞,我已带夫人回府。” 虞信稳妥周到,知晓不能在国公夫人跟前多嘴夫人今夜贸然独行的事,陆象行也不再多言。 “遵命。” 陆象行一臂摁住蛮蛮往外探看,寻寻觅觅的脑袋,冷冷一哼。 她便偃了旗息了鼓,敢怒不敢言地继续作雏鸟状了。 蛮蛮被陆象行载回了将军府,送入寝屋,他实在没任何温柔可言,蛮蛮被他不解风情地往床榻上一扔。 饶是那床垫铺了好几重,柔软舒适,蛮蛮的屁股却还是遭了不小的罪。 “陆象行!”她的粉靥鼓胀,气咻咻瞪他。 陆象行从床头的柜子里拉出一条抽屉,取出一点伤药,便坐到她身侧,依旧十分粗鲁,抓过她的玉腿,便要捋她的衣裙。 蛮蛮怔了一怔,缩脚又缩不回,索性便让姓陆的脱了鞋袜。 光溜溜的漂亮脚丫,脚踝上缠着一圈不显眼的银质铃铛。 “那是什么?” 陆象行皱眉问。 蛮蛮继续把脚往回缩,腿却像是卡进石头缝里了,根本拔不开,她羞恼地道:“脚链。我们尾云国女子都喜欢戴。” 陆象行去过尾云国,见识过一些尾云风情,知晓她说的是真话。 在他失明的时间里,也曾听闻阿兰脚踝上的脚链,在走路时发出了叮叮当当的宛如风铃般的撞击声。 与她的歌声一样甜美。 “我为何从未听过你的脚链声。” 蛮蛮心虚,把衣裙往下拽了拽,不欲教他看见。 可陆象行直勾勾地盯住她,黑眸如渊,蛮蛮害怕。 她嗫嚅道:“我不想被你们上国人知道。会笑我。” 她用的是哑铃。 走路的时候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怀念在故乡的时候,不用穿那累赘繁复的罗袜和云履,只光着脚丫,穿一双藤编的草鞋,或是穿缀上几片闪闪发光的银链,惬意而恣肆地走在凤凰山清凉潮润的山岚里。 她说那话时,很不自信似的,卑弱地垂落了眸子。 在长安,她原本就不快活。 他想给她陆夫人的体面,但“陆夫人”三个字,敌不过人们心中如关山难越的成见,和两国龃龉时积少成多的怨言。他把一切想得太过简单了。 蛮蛮在长安,连自己的脚链都不敢露出来。 陆象行擦掉了唇珠上被她咬吮出的血迹,心尖上一片柔软,眉眼拂落:“我不会笑。” 蛮蛮抬起头,唰地,猝不及防撞向陆象行的眼睛。 四目相对,彼此的脸颊上都是红热如荔。 陆象行轻咳一声,移开视线,要继续为她搴开裙摆上药。 谁知这一眼,便落在了蛮蛮的脚丫上。 先前不曾留意,蛮蛮的脚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冻疮! 她的肌肤本来白皙晶莹,那冻疮长在上面很惹眼,紫红的,甚至暗有脓包。 陆象行的眼睛刺了一刺。 蛮蛮不想他看见自己的脚,悄没声地要去遮掩,但被他捉住了腕子,蛮蛮也只能放弃了。 她摊手道:“冻的。你们长安的冬天好冷,每年都会冻成这样,去年比这还惨呢,都没有一块好地方,十根脚指头全冻烂了。” 她说起这些苦难来时,云淡风轻的心大模样,不知怎的,教陆象行心里抽了一下。 没上药么???[” 陆象行的嗓音浑厚而低沉,宛如在古琴上缓慢拨弄了一声太弦。 蛮蛮支吾道:“上了药,也没用。我是南国人,适应不了就是适应不了。我说这些,你们也只会觉得我娇气而已。” 陆象行语塞。 因为尾云公主说中了。 他只好装成若无其事,讪讪然替她处理伤口。 蛮蛮知道自己说中了,拂开手指,身子往后坐一些,拉过褥子盖住腿弯,望向银灯底下正在专注替他挑脓疮的陆象行。 眸中秋水飐滟,烟波流转。 陆象行替她将脓水放开,擦上了冻疮膏,食指舀了雪白的膏体,涂抹在蛮蛮的伤口上。 触骨冰冷,但并不蜇痛,还能忍耐。 “疼就说,我下手轻点。” 陆象行第一次,用耐心的语调同她说话。 虽然这个男人,本身并没有多少耐心。 蛮蛮不想喊疼,她只是忽然想着,陆象行对她,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 是软化了认命了,还是,有没有一种可能…… 想到那个火热疯狂的吻,蛮蛮嘴角翘了一下。 男子身上的佛手柑的清香,一缕一缕地揉散开来,浮沉在四周。 蛮蛮看到他唇角擦过的一抹淡淡的血痕,忍不住主动地,拇指揩向他的薄唇。 他看起来那么硬的男人,嘴唇这块地方却很柔软,拇指压下去,晕开了一圈涟漪。 陆象行动作稍滞,感受着,那带着她独有的薄荷梨木气息的葱根,一点点,抹掉了他唇珠外延伸的血迹。 他不知是怎么了,心跳得格外剧烈。 冬夜里,不期然飘起了雪花。 都城漫天飞雪中,这间小小的寝房里燃着明炽的灯火,宛如沧海中,一只伶仃振翅的萤蝶。 * 蛮蛮的这一觉睡得分外香甜。 屋里燃着地龙,暖烘烘的,其实并不觉得冷。 蛮蛮只是怕出屋子,但待在寝屋中,一切都是那么安适。 她知道自己睡着之后陆象行离开了寝房。 不过不打紧,以后还有机会让他留下。 蛮蛮在睡梦中不自觉得捂住了自己脆弱的肚子,抚了抚,温热平坦,梦中已经鼓起了一团球。 次日醒来,窗外的积雪已经有尺深了,厚实的雪压着一重重竹林,几枝不堪重负的竹节垂落在了房檐上,恹恹地贴着瓦砾,廊檐下则倒挂着无数冰棱,晶亮无瑕,比上好的玻璃还要通透。 蛮蛮的脚已经上了药,其余的伤口也处理好了。都是一些小毛病,蛮蛮虽然会觉得有点痛,但并不大放在心上。 她穿上毛茸茸的鹅黄、玫瑰二色夹袄,捧了一只滚热的汤婆子,推开寝屋门,往书房去。 书房里没有陆象行,蛮蛮只听见陆象行的长随陆修与送秋说着什么话。 她脚步一停。 那声音是送秋的,微弱中透露着迟疑。 “将军的阿兰夫人便是尾云国人,如今的秋夫人,亦是尾云国人。兴许,将军移情于秋夫人,也未可知。” 昨夜里将军抱着夫人回来,守夜的瞧见了,差点儿惊掉了下巴。 很快这事便不胫而走,阖府上下无人不晓,都感慨镇国将军这块万丈坚冰终是化作了绕指柔。 送秋与陆修投缘,从他口中套来的话也可知,将军近段时间的喜与怒,实则都牵绊在那尾云公主一人身上。 陆修思忖了一晌,正要说话。 忽听见蛮蛮从外进来,手里抱着汤婆子,黛眉横斜,冷冷地问道:“阿兰是谁?”! 第 19 章 第19章 陆修与送秋不曾料到,平日里会睡到日头高照屋檐的夫人,这么早,出现在她极少会踏足的书房。 那么方才送秋大不敬的一句话,定是被夫人听去了。 陆修尴尬地杵在屋内,垂首不言。 送秋温婉和气地笑着,上前向夫人行礼,蛮蛮知道她要来那一套,不肯受她往偏处带,单刀直入:“阿兰夫人?府里有别的夫人?” 蛮蛮来到陆府不是一两日,而是一两年。 今天是第一次听到,她们口中居然有另一位“阿兰夫人”。 将军府说小不小,说大,却也不甚大,蛮蛮每一间院落都走到过,从未听人谈起“阿兰”。 送秋凝着夫人微微发白的脸色,稍事迟疑,道:“夫人,您……还是莫要知道为好。” 蛮蛮听了她的话,咬牙道:“为何?是陆象行不让你们说?” 他明里娶她为妻,暗里,窝藏了旁的夫人,还故弄玄虚,把她蒙在鼓里,教唆下人,都不得在她面前透露半个字么。 送秋敛容,叉手应和:“将军,只怕是有这个意思。请夫人恕罪。” 蛮蛮抽了一口冷气,这冬日,书房里也不曾烧起地龙,怪冷的,这口寒意像是随着口腔滑入胃中,沁在骨头里:“你觉得现在还能瞒住吗?我也大可以直接去问太后,这是怎么一回事。” 蛮蛮与陆象行的婚事,不仅仅是一封婚书,更是两国之间交换的国书。 婚书上红纸黑字写着陆象行孑然一身,并无妻妾。 成婚当日他就远走北肃州了,一年多过去了,从哪儿突然冒出来一个“阿兰夫人”? 她想,这事就算问到陆太后那边,也是她占理,陆太后是体面人,总不至于不给个说法。 送秋唯恐夫人将此事上诉太后,仓促间膝盖一软,噗通跪倒在蛮蛮面前:“夫人饶命,奴婢多嘴了!” 蛮蛮捏着手里的汤婆子,冷淡地道:“那你从实说来。” 眼看送秋要说,陆修低沉着嗓道:“不可。” 送秋抬起眼帘望向陆修,嘤咛曼语:“夫人,此事是送秋多嘴拙舌,与陆修无关,夫人听了后,只怪罪送秋一人,请勿牵涉他。” 蛮蛮心乱如麻,随意应了一声。 送秋一个头磕到了地面,起身,这才道:“将军亲征尾云国,在南疆认识了一名尾云国女子,互许了终身。当初苍梧国和尾云国合力犯边,将军率众抵御进犯,破敌之后,在南疆找到那名女子时,那女子却已香消玉碎,不在人世。听说,正是交战之际,死在了尾云国士兵的刀下……” 蛮蛮怔怔地听着,那个“阿兰夫人”,竟也是尾云国人。 阿兰,尾云国最俗气的女子名字,二十万尾云女子里,至少有一万个是叫这个名字。 一晌恍惚,送秋的声音绵绵不断传入耳:“将军哀恸,仍然遵照约定娶她为妻,将军府上的暗室里,便供奉有她的灵位,将军只要在府上,便 日日都会前去祭拜,夜里,也是栖在暗室,从不留宿他处。” 这一番话,更是一面响鼓遭以重锤,绝情地击碎了蛮蛮最后一丝幻想。 她以为,在他回到长安的一个多月里,他虽不曾到她的寝房中来歇息,也只是睡在书房罢了,可事实真相呢。 竟是不堪至此。 她秋意晚,就是一个阖府上下皆知的笑话! 竟然还在,费劲心力地讨好他,盼着他留宿房里,还奢图为陆象行生儿育女。 怒意涌上心头,蛮蛮咬住了唇瓣,舌尖下冒出酸涩的苦水,身子轻轻战栗。 “所以说,本公主不远千里从尾云嫁过来,是为了给陆象行……当填房?” 这一句语义振聋发聩,但语调却平淡而冷静,听不出半点情绪。 送秋不敢否认。 陆修也跪了下来,抱拳道:“夫人,阿兰夫人确有其事,但她与家主是私定终身,无父母之命,也无媒妁之言,更没有一日夫妻之实,想来是当初一时游戏……” 蛮蛮听不得“一时游戏”几个字,倘或真是如此,那陆象行就是不堪了。 更何况,他要是不爱阿兰,怎会甘愿为她守身如玉,若非那日他吃错了药,绝无可能上了她的床榻。 对了,蛮蛮忽然想起来,他那时第一次见她,眼中遏不住的敌意。 当初她还感到奇怪,尾云国当初是举兵偷袭了大宣,但也被他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了,后来在南面对着大宣俯首称臣,缴税纳贡。要论仇恨,他应当也不至于那么恨。 原来,是在那场战火当中,他的心上人,被夺去了性命。 那这一切便都能说得通了。 陆象行自心爱的女子死后,便仇视她,和她的兄长。 当初从他眼中读到的杀意,竟然……不是错觉。 他是真的想杀她的,一开始的反应,是潜入骨髓的本能,骗不了人。 这一下那怒意退散得干干净净,惧怕、余悸、庆幸,化作一股彻骨的冷意从脚底心冒出,沿着四肢百骸的经络,如蛛丝、如藤蔓般绞上来,变作一枚厚厚的茧,将她的身子,裹得再难动弹。 陆修望见蛮蛮一张脸孔血色尽褪,变得煞白,忙道:“夫人,送秋与我并不知晓全貌,只是胡言乱语,您不可作真。” 蛮蛮根本听不家陆修说了什么话,只是清楚地感到眼前阵阵发黑,继而天旋地转,“咚”的一声,花钿委地。 晕迷前最后的记忆,是送秋那一声扯长的惊呼声:“夫人——” * 蛮蛮是被一口檀香气呛醒的。 醒来时,人中上插了一根银针,稍动脑袋,便刺痛不已。 小苹在边上惊喜交集,用热毛巾擦拭着蛮蛮额上的汗珠。 蛮蛮稍稍动了下身子,将鼻子下边那根针取了,扭过脸蛋,感到一只手正搭在她的脉搏上。 定睛看去,蛮蛮认出了这个人。 全回春。 将军府门前摔了一跤后,棠棣把这个长安城内驰名的老神医请来替她看身子,之后,他又来替蛮蛮请了几回平安脉。 不过耄耋老者,行动迟缓,他来的次数不多,每次多半是开一些温补药方,好教她安养身子。 蛮蛮认出了他,正要说话,一抬高视线,只见屋内里外站了十几个人,为首的是棠棣,以及跪在床榻边上,眼泡红肿、懊悔不迭的送秋。 乌压压的一群人,看得蛮蛮脑胀,她道:“你们都出去。” 棠棣的面颊挂着善解人意的笑容:“夫人身子,奴婢不敢不放心上。还是让奴婢们候着吧,若全神医有需搭手的地方,夫人用得着奴婢们。” 以往蛮蛮还跟她们客套几句,今日实在是烦了,压低沙哑的喉音命令:“都出去。我知道自己不是你们的女主人,但是现在,我就连自己的身子,都做不了主了吗?” 棠棣呢,还是那副温温柔柔的面孔,仿佛无论蛮蛮同她置气、发火、歇斯底里,她那温柔可亲的神情都不会发生丝毫改变。 “好。夫人勿惊,奴婢等人退出去就是了,夫人若还有吩咐,隔门支使一声,奴婢们听得见。” 她领着屋内一众仆婢退去,仅留下小苹一人伺候,并悉心掩上了门扉。 蛮蛮心神不定,直到棠棣清婉柔腴的背影消失在了视线中,才方觉一口真正透彻的呼吸,是多么难得。 她每次与那个棠棣娘子说话,总是忍不住憋着气的。 全回春撤了两根手指,拱手道:“夫人这是滑脉。” 尾云信奉巫咸,赤脚的巫医游走于各个村落,就连王宫中,也是用的巫祝之医。 蛮蛮不懂中原的医术,她诧异道:“什么是滑脉?” “往来流利,应指圆滑,即为滑脉,”全回春解释,从花白的胡须下可以看到嘴唇和颌骨的颤动,“滑脉可见于痰湿食积的患者,孕妇……也可见。” 蛮蛮虽还是不懂何为滑脉,但这最后一句,她却听懂了:“是真?我怀孕了?” 依着上次所见的一心盼子的秋夫人,全回春以为秋夫人听了此语定然欣喜若狂,谁知她的反应……有些奇怪。全回春捉摸不透,便多言询问。 “可是将军,已经告知了夫人?” 蛮蛮几乎立刻就要问,他说的,陆象行告知了她,告知了什么? 可在中原上国生活了一年多,也不是一点收获都没有,就算是一步一堑吃到现在,也总该长进了几分了。 蛮蛮佯装知悉,垂落了眼皮,讽弄一笑。 “是啊,他那样的人……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在蛮蛮之前,他有过一个阿兰夫人,却将此事对她只字不提。 她稀里糊涂,做了人家的填房。 好笑。 她如今就是回尾云国,只怕也都没甚么脸面了。 堂堂一国公主,来到长安以后,被他人羞辱至此,她就应该取一根绳子吊死在陆家门口。 也教天下英雄好汉好好看看,他们姓陆的骗婚的手段,是多么无耻。 全回春怅惘,捋一把白须,半晌叹道:“实在造孽。还望夫人见谅,将军虽不愿留后,但他吃的那绝嗣汤,只是伤及自身,于夫人却是无碍。夫人若是想生下这个孩子,老朽可以答应为夫人隐瞒。” 绝嗣汤? 蛮蛮本意只是诈这个老者一下,没有想到,竟真问出,陆象行居然背着她,吃了那种虎狼药。 他不声不响,不改颜色,在她面前正常得再不能更正常。 甚至令蛮蛮恍惚产生了一种错觉,陆象行是不是这段时间态度对她逐渐软化,甚至,偶尔还有几分体贴温存。 原来,那的的确确只是一种错觉。! 第 20 章 第20章 酉时过去一刻,陆府后宅,月桥花院,琐窗朱户。 陆象行从京郊大营赶回府中,脚步轻快。 今夜的情绪较往日不同,他说不上来,只是胸口闷闷的,有种火热充盈的膨满之感,只消想到后宅里住着娇憨媚态、如春半桃花般可亲可怜的尾云公主,胸口便愈来愈热。 一种心情难说,催使着他,长腿加快了几步,径直地步向寝屋。 他脑海里所想的,尾云公主大抵会向从前那般,直直地朝着他奔过来,用她那柔漾在春风里的柳枝般的纤细双臂,环绕住他的腰,再用水杏子般的美眸,轻快闪烁、宜嗔宜喜地望住自己。 接着,便是一声柔柔婉转的“夫君”,从唇齿间跌宕而出。 然而事实与他所想,不说一致,竟然大相径庭。 陆象行怔然,只见尾云公主抱着熏笼,伏在罗汉床靠南窗的那侧沿角,好像在出神。 分明听到他的动静,她却懒得抬头,更倦怠看他一眼。 陆象行胸口砰砰一跳,好像不曾见过她冷脸淡漠的模样,失了倾慕之色,一股冷艳勿近之感,却猝然冒出头。 “秋氏,”陆象行走了过去,停在床畔,低低唤她,“我回了。你在想什么?” 蛮蛮想,他回了就回了嘛,又不是什么稀奇事,搞这个阵仗作甚么,还来看她这个填房。 哦,说到填房,蛮蛮怒了,唰一下便抬起了脑壳,冷冷瞪向陆象行。 把陆象行看得心惊,暗忖她是否还在为他没有如约出现在击鞠场上而生气,也是,那件事才过去了一日,只怕没那么容易善了。 尾云公主生起气来,也是有几分气势的,居然眼神颇见凌厉,与她以往的乖顺倇娈不同。 但,依然煞是可爱。 蛮蛮冷冷道:“你不必和我假惺惺了,我都知道了。阿兰的事,大将军,你原来有一个妻子,是不是?” 陆象行怎么也没想到,尾云公主起始第一句,便是要质询,关于阿兰的事。 他一瞬陷入沉吟。 当然,这件事在陆府上下均不是秘密,连陛下和太后也有所耳闻。 陆象行也并未打算瞒着蛮蛮。 只是蛮蛮问出“阿兰”的名字时,他眼神中那股趋之不及的热意退散了。 蛮蛮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皱了眉宇,那种态度,就如第一次见面,他对她莫名其妙的仇视。 蛮蛮哆嗦了下,垂眸不再看他:“你真的有一个亡妻。” 陆象行压住眉梢,沉郁之色浮上眼尾:“是谁告诉你的?” 真相是真相,但防不住,有心之人在其中捣鬼、挑唆。 “我听中原人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别管我是从哪里听见的,”蛮蛮垂着亮丽的眸子,摆摆手指,“你这样激动,那看来是真的了。” 陆象行陈述事实:“我没激动。” 蛮蛮无所谓这些末节,抱住熏笼, 脸蛋贴上竹篾,似乎已经感觉不到热气熏上来的那股灼痛感了,半晌,涩然地勾起了嘴唇,露出一抹嘲笑来。 “没激动就没激动,你激动什么。” ……?_[(” 蛮蛮又道:“你既然有一位夫人了,当初,你应该跟我说的。至少婚书里,你不能写你没有妻妾。死掉的妻,也是妻。” 尾云国人对生死没有忌讳,信嘴谈来,并不觉有碍。 可落在陆象行耳朵里…… 落在陆象行耳中,他们兄妹是尾云国的掌权者,阿兰正是死在那场不义之战里。 她是死了,但用不着秋氏一遍遍地提醒,他失去了阿兰。 陆象行倏然间眼眸变得冷锐:“婚事是太后所逼,婚书更不是我写,你总不会认为,是我要娶你。” 的确。但蛮蛮哪能心甘,她偏过脸来,望向他:“可是,是你进了青庐,和我拜了堂的!” 陆象行佩服这对主仆,一对睁眼瞎。 冷嘲一声,他屈膝上前,一把攥住了蛮蛮雪白细嫩的腕子,虎目瞪来,吓得蛮蛮花容失色,心跳急促。 “你这么眼拙,看不出当日与你在青庐你拜堂的陆象行,不过是一个傀儡么!” 那时,他在宫中吃了一杯酒,陛下在那酒水里放了蒙汗药,陆象行出了宫便昏昏欲睡,但当时要药量还不足以让他昏睡,接着便有人朝着他的脑后打了一棍,他不过是被人押解着才上了喜堂。 蛮蛮更是吃惊。 “那、那你……” 一时语塞,蛮蛮想起,后来他去了肃州,一年多不曾回来,他们俩连个照面都没打过。 脑中飞快搜寻着那些记忆,直至最近,她方挺腰少许,理直气壮:“这一个多月以来,你也没提过一个字。” 她的手腕还被陆象行夺在掌心,冰凉的肌肤,薄荷与梨木的清香缠绕而来。 陆象行是为她动容,可阿兰的死,横亘在眼前,仇恨终究战胜了那些许微不足道的恻隐,他甩开了蛮蛮,用睥睨之姿握住了蛮蛮的下巴,迫使她在疼痛中仰目,对他对视。 陆象行声音微哑:“我告诉过你,我要跟你和离。是你不想离。” 一个即将与他和离的女子,有什么必要,有什么资格,知晓阿兰的存在。 是这个意思吧。 蛮蛮汉话不灵光,可在长安待了这么久,终归是有几分进步的。 原来,不是他刻意不说,是在心里,她根本不配知晓阿兰的存在,因为她从来都够不上做他的妻。 这本该是意料之中的回答啊。 可为什么,蛮蛮眼瞳中的泪水,却像是一眼清泉,汩汩不停地往下流淌? 陆象行感觉到烧滚的热液滴在他的手背上,似银灯上挑落的滴滴烛泪,烫得异常,他吃了一惊,急忙垂手。 少女颤抖的唇缝间溢出了难忍的呜咽,香肩颤栗,一行行水迹沿着珍珠白的脸蛋滑落。 她试图让自己噤声,可似 乎根本做不到。 那哽咽哭泣的声音涟漪般扩散开来,逐渐大了几分。 再难忍耐,蛮蛮抱住了自己。 那般无助、彷徨、可怜。 “陆象行你欺负我……” 陆象行被她的一句控诉,弄得如芒刺在背,极不舒坦。 他皱眉道:“你现在知道了也不晚,要是因此对我失望了,那就再好不过。我说过,我要跟你和离。” 蛮蛮终于忍不住:“你以为太后赐的婚,是你想离就能离的么!你去和太后说去吧,她要是答应,我头也不回就走出将军府的大门!” 到了这时,她居然都不肯点个头,只是用陆太后威胁他。 她就爱他,爱到这个地步? 她这般情深义重,把陆象行逼得竟一时难以招架。 他是想和离,但却怕把事情弄急了,弄拧了,对不起她。 蓦然,陆象行想起了一件事。 “今日,全大夫来家中为你请平安脉了?他怎么说?” 距离那荒唐一夜,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若是有孕,以全回春对医术的钻研和精通,应当已能摸出个大概。 蛮蛮哽塞着,心里冷得就像梨木案上香灰盒子里的那一圈圈余烬,一点点风吹过,便散了个茫茫干净。 “没有。” 蛮蛮摇着脑袋,声音低了下去。 “什么都没有。没有怀孕,没有孩子,这下,你总该是满意了。” 以他唯恐她怀上一个孩子和他扯上关系的态度,他应该是很乐意听到这个回答的。 为了他的阿兰,他欺负她,更甚至于,亲口喝下绝嗣汤,断了自己后路,一点余地都不留下。 蛮蛮以为陆象行不解风情,以为他愚笨鲁莽,可是谁说男人又不会体贴尽心呢,端看他心里有没有你罢了。 在他这里,蛮蛮得了个天大的冷屁股,她也再不想往上贴了。 陆象行呢,以为自己会心头一块巨石放下,可这口气只舒了一半,连他自己也不清楚缘由,看着尾云公主哀莫大于心死的带雨梨花面,右眼皮轻轻地上下跳。 一种无法释怀的懊丧,突然升起,毫无缘由。 他今天来的时候,本来应该是开怀的,带着滚烫的热意的。 昨晚骊山脚下那个吻,不是偶然,是一时冲动,源于激情澎湃,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冲动。 那股冲动一直保持到今夜。 “你——” 陆象行似乎想说什么,但又不知该说什么了。 他吐口气:“没有也好。你休息吧。” 下不定主意,不如再考虑。 陆象行迄今不明,为何每每到了最后关头,都对这个尾云公主狠不下心来。 蛮蛮则连目送他都不乐意,等陆象行的脚步声消失在了门外,她趿拉上了棉鞋,走回床榻,倒头便要睡。 陆象行回到书房,第一次,没有立刻动身去净室,而是叫来了今日为蛮蛮看诊的全回春。 老者前来磨烟斋与陆象行会面,大将军负着双手,目光摩挲过壁龛中供奉的削铁如泥的陆氏宝剑。 “今日的脉案,长者请告知。” 这段时日,每每全回春替蛮蛮请了脉,都要在陆象行这里报备,才能离去。 今日也不例外,尤其时日特殊,全回春从蛮蛮的后院里离开以后,便一直在磨烟斋外候着。 老者徐徐起身,来到陆象行面前,拱一拱手,语气笃定:“夫人脉象一切如常,并未怀嗣。” 这对陆象行而言,应该是一种安抚。 可陆象行听了此话,从刚才持续到现在的闷躁,却无端深了几分。! 第 21 章 第21章 子时已过,陆象行仍然毫无睡意,辗转反侧,心中翻来覆去地想着尾云公主。 ?本作者梅燃提醒您《春山藏鹭》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一时是尾云公主那张俏生生的小脸,一时是尾云公主软绵绵的嗓音。 静夜里的呼吸声逐渐放大,清晰可闻,他甚至能从并不均匀的吐息中听出自己无法排遣的烦躁。 只是想到尾云公主,身体便不受控制地变得灼热。 那种反应,就如同一个多月以前在书房受到了催情的迷香驱使,压制不了人欲的冲动,肿痛难言。 这具淫邪到令人发指的身体,青涩得像不开窍的毛头小子,对她,也食髓而知味。 过了些许时辰,他按捺不住,大掌一把掀开了被褥,试图点地下榻,回到自己的寝屋。 但双脚才趿上棉履,脑中又想到尾云公主谈起了阿兰,他顿了一下,犹豫住了。 他怎可做对不起阿兰的事? 陆象行,你竟如此三心两意、见异思迁,你枉为男人。 他沉不住气,肩往下坠,要回榻上继续睡。 夜风里,却倏然想起一串剑刃磨戛的声音。 陆象行倒下一半的身体急遽绷直坐起,眉眼凛然。 天子密诏。 深夜入宫,陆象行毫无睡意,精神极度绷紧。 太和宫偏殿,年轻的天子负手而立,听到身后故意放缓提醒的脚步声,他的薄唇缓缓上扬,溢出一丝微笑。 转过身,一张隽朗倜傥的少年面容,配上颀长的身姿,在烛火掩映里,宛如日照烟树。 “舅舅。” 陆象行快走两步,来到天子面前行礼,凌飒将他搀住两臂扶起:“舅舅,你我私下会面,何须大礼。” 陆象行起身,口吻坚决:“君臣之礼不可废。陛下,为臣者,岂可御前无状。” 凌飒撤回了手,似乎早已料到他会是这副口吻,这副语气,一脸的怅然:“舅舅,我真是怀念从小跟你称兄道弟的日子。” 见他张了张嘴,似乎又要用长辈的嘴脸说教,凌飒右掌伸出,抵住了陆象行的话:“得了,朕不说了。” 人越大,越有诸多的不得已。 这“不得已”三个字,真是人间最大的无奈。 “陛下召臣前来,还是为了——” 昨日凌飒乔装入城,在城中与陆象行见面,便谈及,自己曾在归途当中遭遇刺客劫杀。 原本高调行事,唯恐不能向率土之滨的黎民黔首昭示功绩的天子,被迫弃掉了华盖马车,改为白龙潜行,足可见刺杀行动时的千钧一发,只怕敌方来势不小。 凌飒叹道:“昨日击鞠大会之际,朕有一些事没有同你言明。朕心里有些数了。这一伙人,只怕是同南边脱不了干系。” 一说到南边,必然不得不提西南三国:尾云、玉树、苍梧。 此三国三足鼎立,雄踞剑南以西以南,世代不和。 玉树与苍梧无法让陆象行心生丝毫 的波澜,唯独尾云国……陆象行的眉骨微微一跳。 他挑起眉眼,望向天子:“陛下。” 凌飒再一次摆手:“朕知道舅舅要说什么。当初苍梧挟尾云,进犯大宣,被舅舅一一破敌,苍梧首将,更是被舅舅马下诛灭,他们向我大宣投诚,看上去是心悦诚服。只是,如苍梧,这些年一直在外扩军事,亡我之心不死。秋尼胸无大志,对时局管窥蠡测,一向沦为苍梧附庸。难说——” 他看了一眼沉默之中的陆象行:“舅母是尾云国人,朕是有些冒犯了。” 陆象行攒眉道:“无妨。秋尼其人,反复无常,毫无骨气,的确不足以信任。” 凌飒颔首:“舅舅说的是。但眼下四海平定,朕希冀的万国来朝仍未能实现,封禅泰山还是有些底气不足。如今西南率先对中原称臣,朕不想在无确凿实证的情况下,冤枉了苍梧和尾云,把事情做绝。北肃州诸乱已平,舅舅在长安也赋闲,朕请你走一趟西南,从尾云入手,调查刺客的源头。” 陆象行一阵垂首不语。 凌飒选定陆象行还有一个原因,当初亲征西南,陆象行熟悉那一带。 南面的重峦叠嶂当中,有诸多陷阱迷宫,单就瘴毒这一条,能挺过去的人便不多。 中原人乔装掩藏在尾云国,殊为不易。 自然,凌飒还希望这里得到舅母的助力。 只是他还没有来得及开这个口,陆象行已叉手道:“臣整点行装之后,与家中妻子话别,即日上路。” 这一句话,是掐断了凌飒的后文。 他心明如镜。怔了怔,未几,拊掌在舅舅肩头,笑道:“有劳了。” 既然陆象行不愿把他的妻子扯进这趟漩涡中来,凌飒亦不会强人所难。 或许是那秋氏毕竟向着她的故国,同她的那个没什么主见、谁的拳头硬服谁的兄长一样,都不足以信任。 毕竟,天子曾有所耳闻,尾云没有出嫁从夫的说法。 不然当初,该和尾云联姻的人,凌飒也暗搓搓想过是自己。毕竟年岁上,凌飒私以为自己和秋意晚更相配。 如果不是他顾虑到尾云秋氏非我族类,而去向太后更改旨意,现在他的舅母,应该是他宫中的贵妃才对。 凌飒耳梢微热,再一次含笑道:“舅舅一路保重,朕在长安静候佳音。” * 天边悬着薄薄的曦色,檐楹下窗扉的绿纱朦胧中,透出斑驳的菱花浮雕纹理。 陆象行终于找到了一条得体的理由,这一次他推开了门,径直步入。 蛮蛮还在床榻上休息,呼吸浅浅的。 撩开床畔纱帐,那张白嫩的小脸蛋上挂着一点水痕,眼眸闭着,纤细浓长的睫毛上翘,应是梦里也在哭泣,那睫羽上的泪珠尚未完全干涸。 蛮蛮感觉到一团黑影碍了自己的光,睁开眼眸,只见陆象行不知何时来了,他不声不响地,就站在自己的窗前,手里拨着帘拢,背光的脸同夜色般漆黑。 真奇怪,蛮蛮以前怎会觉得他俊美呢? 抽去那股没有来由的奇怪的审美观,蛮蛮再看他,实在是粗鄙武夫,平平无奇。 ?梅燃提醒您《春山藏鹭》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也许是她终于醒悟了,从男欢女爱里挣脱出来,被蒙蔽的双眼,也就终于复明了。 但天还没亮,他突然出现在床头,蛮蛮吓了一跳,一屁股坐起来,抱住厚实的棉被往后退了个趔趄,又摔倒在榻。 陆象行想去搭把手,只是手停在半空中,被她躲开了,那种惧怕和防备,出自于本能。他呆了一下,微恼地撇了墨眉。 “秋氏。” 这一冷冰冰的“秋氏”,蛮蛮已经听烦了。 她抱着被子趴在床上,声音轻如羽毛地应和着:“有什么事吗?” “我,”他停了一晌,此行绝密,不可走露风声,因而,他转口道,“西北陡生变故,胡羌虎视眈眈,我急需驰援,今早就走。” 蛮蛮心想,还有这等好事? 正好她在计划着直接跑路,想着陆象行这么个杀神蹲在长安她施展不开,等他出征了,她再动身可就方便多了。 心里已经想了一百种馊主意,蛮蛮的脸蛋上却挂着几丝依依难舍,明眸含情脉脉地望住陆象行。 陆象行被尾云公主情意绵绵的眼波看得,心中一荡,不禁忖道:她毕竟还是爱我,舍不得我的。 只是这一趟是要去她的老家尾云国,她若知晓了,只怕也求着他带她走。 现在局势不明朗,尾云国有刺王杀驾的嫌疑,在嫌疑洗清之前,她的公主身份是一种危险信号。所以陆象行大义凛然地决定,暂不能让她牵涉进来。 看着褥子间趴着的可爱的尾云公主,陆象行终是没能忍住,他沿着床边坐了下来。 蛮蛮看他坐下来了,心里顿时起毛,不知这个杀神要做什么,她全身的鸡皮疙瘩都噌噌噌往外一颗颗冒出。 陆象行却只是握住了她的柔荑。 那双柔软的伴有薄荷木梨香气的小手落在大掌中,肤若凝脂,香肌轻颤,陆象行突然不受控制地想,若是这一趟回来,查知尾云国并无反意,他干脆就不和尾云公主和离了。 她也是个苦命人。 既来之,则安之,他以后便好好补偿她,与她弄假成真。 她想和他生三个孩子,也不是不可以,只要夫妇同心,孩子便可以多多益善。 他把绝嗣汤断了,用全老的药浴泡上一年半载,应该能养得回来。 看着尾云公主近在咫尺的俏脸,陆象行靠近了一些,更近一些,蛮蛮几乎能感觉到他灼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脸上。 奇怪,以前那种她喜欢到头脑昏昏的佛手柑的清气,现在闻起来,却觉得浊臭逼人,好想大耳瓜子大铁坨子抽他嘴巴。 陆象行对此一无所觉,他只是觉得尾云公主是那样可爱,令人情不自禁。他终于闭了眼,在蛮蛮的额头上印下了燕子掠水般的吻。 蛮蛮的手抓住了枕头,紧张地想,他大概不会在出发之前要跟她颠鸾倒凤地云雨一番吧? 要真是那样,她肯定不从。 陆象行什么技巧也没有,长得孔武野蛮,也只会蛮干罢了,她怀着小杀神,不能任他得逞。 陆象行却一点乱性的旖旎也不曾有,亲了尾云公主的额头,看到她紧绷的脸蛋,全神贯注的模样,感到几分滑稽。 她果真爱他,只是一个吻,她就这般陶醉! 昨夜的不欢而散从陆象行脑中清除了,他现在信心大振。 “蛮蛮。” 这是第一次,陆象行唤了她的乳名,拙舌到连他自己也倍感惊讶,但好在,陆大将军战无败绩,到底是有些自信在身上的,他调整得飞快,不消一瞬便掩饰好了那股尴尬。 拇指缓缓滑过蛮蛮绯丽的脸蛋,停留了少顷,在她僵硬的警惕之中,他一把抱住了蛮蛮的细腰,将她按到怀里。 “等我回来,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被迫窝在他怀里的蛮蛮,只是睫毛低垂,冷冷笑了一下。! 梅燃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