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锐何君》 第1章 毕业の何锐(一) 5月明媚的初夏阳光透过窗玻璃,照亮了日本陆军大学礼堂的地面。军乐队演奏起节奏低沉缓慢的“君之代”。随着一声‘出列!’的命令,日本陆军大学毕业生何锐迈开脚步。与其他五名1915陆大第27届毕业生同时向前一步出列站定。 校长河合操少将走上前,将日本陆军大学优秀学员勋章一一佩戴在六人胸口。 勋章完成之时,奏乐结束。新生礼兵队队长石原莞尔喝令道:“诸位学长,请随我来!”随即立正转身,导引众人到毕业典礼主席台前。 六人乃是1915年日本陆军大学第27届毕业生中的前六名。根据就学期间各科成绩,以及教官评定团的集体商议而定出。 按照评定出的顺序,六人分别是第一名何锐,第二名本间雅晴,第三名今村均,第四名山下奉文,第五名河边正三,第六名东条英机。 这六人除了获得日本陆大校长亲自授予优秀勋章,还将获得日本天皇御赐军刀的荣誉。 一位身着将军军服,佩戴上将阶级章的老人走上前台。个头不高,却精神矍铄。乃是日本天皇授命代为授予殊荣的本任宫内省大臣伏见宫贞爱亲王。 1915年第27届陆大毕业生们都盯着六人的背影。心中固然羡慕,却也没太大不服气。能站到伏见宫亲王面前的六人,除了成绩格外优异,各自都有旁人远远不及之处。 亲王身边的副官双手捧上镶金边的军刀,个头矮小的伏见宫亲王却没有拿起。他抬头看向何锐,“何君,虽然在宫中,也听说过你的大名!很少见到这么优秀的年轻人啦。即便是唐人,也实在让人期待。” “一点浅薄微声名,没想到惊动殿下。在下倍感惶恐。”何锐用日本式的腔调答道。即便是灵魂穿越到这个时代5年了,何锐还是没办法完全习惯日本的语言模式。 旁边五名优秀毕业生保持着标准的立定军姿,大多数还是微微侧过头,看着并不常见的对谈。 “那可不是一点微名,内阁的许多阁下也经常采用你的观点。甚至是陛下,在几次召见臣下的问对中,还特意提起了你的书。” “是《日本之命运》么?” “《地缘政治初解》《黄种人的未来》《东亚儒家文明以及世界之未来》都有涉及。”伏见宫叹息道,“不少元老很惊叹,何君,你要知道,天皇御赐军刀原本是只能授予日本军人,但很多人认为,基于你对日本的友好态度以及许多有益的建议,你应该例外!” 听到这里,原本保持目视前方的东条英机都忍不住转过脸,看着这一幕。 何锐棱角分明的脸上神情平静,“殿下所言令在下倍感荣幸,恰逢当今之时局,欧洲战乱纷纷,下官也希望为中国、日本乃至全东亚的民众有所贡献。一点浅见,让诸位见笑。” 伏见宫亲王盯着何锐,慢慢说道:“河合操少将应该和你谈过多次了吧?何君,以你的才华,再加上大日本帝国之国力,振兴东亚之事业可谓指日可待。若回到中国,以大陆当前之局势,天才恐无用武之地!” 一时间,听到这话的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着何锐的回答。 何锐回望着伏见宫亲王期待的目光,“亲王殿下,日本永远是下官的第二故乡。” 伏见宫亲王神色略显遗憾,拿起旁边侍从奉上的军刀,横托在手中。何锐躬身行礼,双手接过军刀,随即退了下去。 微不可闻的叹息一声,伏见宫亲王转身拿起给第二名本间雅晴的军刀。 半小时后,毕业典礼终于结束了。 礼堂门口,新生礼兵队队长石原莞尔已出勤完毕,正在门外等候。见何锐出来,上前接过何锐手里的书包,两人并肩向平素经常聚会的校区角落走去。 1915年5月中旬的明媚阳光洒落在日本陆军大学的校园里。这座军校位于东京港区,毗邻东京湾,气候温暖湿润。因为是高级军官学校,学科重于术科,训练场反而不多。校内林荫处处,树阴下随处可见日本传统的木质或者石质的桌椅,此时正值下午,校区内十分安静。 校区角落的树阴下乌压压站了许多人。有正在日本陆军大学就读的学员,有来自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江田岛海军学院的学员。中间的座位上则坐着岗村宁次、小畑敏四郎等陆大教官和参谋本部的年轻参谋。 到了等候的众人面前,何锐打了招呼。已经坐下的陆大教官岗村宁次指了指他对面的空位,“何君,请坐。” 没座位的军人们围拢在有座位的周围,等何锐坐下,所有座位都坐满了。站立的军人们不经意就形成了一个圈子。 摘下军帽,何锐明亮的目光扫过对面的青年军官。这里面年龄最大的是陆大教官岗村宁次。31岁。小畑敏四郎,参谋本部参谋,30岁。在他们身后站立的青年军人,大多数出身日本有产或者有身份的阶层。在何锐身后的那些人,大多出身与富贵无关。 转过头,何锐对身后的石原莞尔命道:“石原,把最新一期《军魂》发给大家。” 石原莞尔从书包里掏出一叠小报,旁边众人纷纷传递,很快就人手一份。 聚集在这里的人出身大不相同,却都是因为这份沙龙小报《军魂》而聚集在一起。一年多前,何锐与几个性情相投的军官酒酣耳热后决定创办。原本只在陆大发行,后来逐渐进入各地陆军士官学校,海军学校。最近甚至到了发行后一两天内,就会有几份出现在参谋本部和大藏省。 随着《军魂》小报的影响力越来越大,在《军魂》投书,写文章,辩论的军人越来越多。最近七八个月,更是有岗村宁次、小畑敏四郎等陆大教官和参谋本部的年轻参谋参与进来。 大家拿到这期《军魂》后没有与往常一样急着阅读。何锐即将归国,每个人都想听听他此时要说些什么。 先开口的却是31岁的教官岗村宁次,“何君选择归国,诚为可惜。不知此次相别,下次何时再见。” 何锐与身为陆大教官的岗村宁次经常相见,却不是什么相知好友。爽快的对岗村宁次答道:“这期《军魂》上有岗村学长的文章。未来局面若是按照岗村学长的观点发展,最早五、六年,迟则十多年,你我以及诸位同学自然会在战场上刀兵相见。” 第2章 毕业の何锐(二) 听何锐说出‘未来会刀兵相见’的预言,岗村宁次微微点头,“这正是何君可惜之处。日中两国之势,走到如今,迎面相撞在所难免,非你我所能左右。而观大陆当前形势,可谓江河日下。何君是当世少有的智者,以两国人民计、以东亚文明计,两国通力合作、相互提携方为上策,而不知何君为何如此固执?” “岗村学长,何谓固执?” 岗村宁次道:“在下拜读何君大作之后,如同醍醐灌顶,收益良多。我完全赞同何君的观点,当前东亚的问题,实质是东方文明与西方文明的冲突,从经济、思想、文化乃至军事,是全方位的矛盾。此时敌强我弱。为何不在当前以日本为核心,统合东亚文明之力量,退则自保其文明根本、进则与列强争雄于世界呢?” 岗村宁次身后一众年轻军官频频点头。小畑敏四郎接过话头,“何君,中日在力量统合之时,必有相争。两国有志之士,当通力合作,冲突越小越好、战争越快越好、和平越早越好,力保元气不失,方为上策!” 何锐连连摇头,“从我来到日本留学开始,岗村君等人的观点就一直被人重复:以朝鲜为依托,进窥满蒙,获取土地和资源,然后再和中国和睦相处。其实,这条策略单单从军事角度来讲,倒也无何厚非。从政治、经济角度来看,却是死路一条。” 这并非两人第一次争辩,岗村宁次只是笑问道:“敢问何君,谬误在哪里呢?” “我一直在统计日本的经济数据。”说着,何锐下意识的想摸书包。伸手摸了个空,才想起今天书包里根本没有放笔记本,装的全是最新一期《军魂》报。而且此时书包还被石原莞尔拿着,只能顺势摸出烟点上,“日本国土37万平方公里,并非荷兰比利时那般小国。岗村君,你认为,日本当前最重要的问题是什么问题?” 还未等岗村宁次回答,旁边一名士官生站起来答道:“首要当是土地、资源匮乏,然后财阀政客却又无视国民之利益,蒙蔽天皇盘剥民众,骄奢淫逸挥霍无度!此为日本当前最紧要之事!” 此人是士官学校的风云人物相泽三郎。相泽三郎出身贫苦的下级武士家庭,在学校内以敢言而闻名,是一群二十岁上下的士官生的核心。 既然有人回答,何锐接着说了下去,“我在鄙作里提到一个问题:什么是文明?与诸位不同,我认为的文明,既不是和服,也不是长袍马褂;既不是浮世绘也不是水墨山水。我认为的文明,核心构成当为生存与发展。生存与发展的实现方式,表现为生产与分配。生产与分配在实际应用上,则表现为效率与公平的不可解。而刚才岗村君与相泽君的问题,恰好都切中了这两点。” 听完这番话,除了石原莞尔微微点头之外,其他年轻日本军人大多一脸茫然。 何锐进一步解释道:“从大藏省的数据来看,当前日本人口约5500万人,超过85%人口集中在农村。日本当前主要矛盾在人口快速增长带来的需求和工业产能不足以满足需求的矛盾上。岗村君的战略,是否是希望通过扩展满蒙,一则稀释国内过剩的农业人口,缓解国内压力;二则武力夺取廉价的煤、铁以及有色金属原材料,快速扩大日本的工业规模?” 岗村宁次与小天敏次郎面面相觑。实际上他们的军略大体上还是以模糊的“势力范围”为目标,主要目的是“报效天皇”、“光大日本大和民族”这类模糊且宏大叙事的口号,关于原料土地什么的,确实略有涉及,但他们更多认为这是大藏省官僚或者财阀的事情。以他们的视角来看,只要控制的土地多了、资源多了,大日本帝国何愁不强? “我去年推荐岗村君仔细揣摩《战争论》,就是期待岗村君能自行领悟这个问题。”何锐说完又抽了一口烟,“日本前后打了日清战争、日俄战争,真正获取的,实际上是完成日本工业化的机会。从明治到大正,国事蒸蒸日上也缘由于此。其他所谓领土也好、赔款也好,都是缩短日本从一个农业国变成工业国的时间,除此之外皆为小事。” 就在此时,围在一起的众人转过头。就见东条英机和山下奉文正佩戴着刚获得的天皇军刀走近人群。在岗村宁次身后的日本军人纷纷敬礼。东条英机微微点头回礼的同时,走入人群,站在岗村宁次身后。山下奉文举手向同学们回礼,站到了人群之中。 等大家目光再次回到圈内,何锐继续自己的发言,“岗村君,以你的策略,即算是打下了满蒙,其实日本获取的好处也没有你想得那么大。我且问你,那时候你开拓满蒙,日本能获得什么?” 刚站定的东条英机当即答道:“自然是举国上下都有获益!” “那国民获益了什么?日本农民跑到东北耕作开垦,届时几公几民?税率如何?日本农民真的能实现每顿大米饭的梦想?”何锐追问道。 年轻的日本军官中不少人变了脸色,东条英机更是一脸不快。只是忍着没有发作。 何锐没想到东条英机竟然学会了忍耐,倒是有点讶异。这家伙之前曾经加入过《军魂》小报的团体,因为过于傲慢,看不起出身不高的同学。又在几次辩论中面对日本国内阶级问题的尖锐论辩中勃然大怒。 既然没人打断,何锐继续向岗村宁次说道:“日本国情决定了,日本必然是外贸型经济模式。因为工业品竞争力不强,除了对欧美的生丝出口之外,主要以中国大陆为市场依托。中日开战,中国失去大片领土,届时必然群情激奋,对日本关闭市场。即便日本依托满蒙扩大工业规模,但扩大之后生产出来的工业品又要卖给谁呢?” 第3章 毕业の何锐(三) 见何锐又在辩论中利用了经济学,岗村宁次显然不忿,却不知如何辩解。旁边一直没参与到讨论中的小畑敏四郎接过辩论,反问道:“何君书中描述国际政治,指出国际间乃是丛林无政府状态。听你方才所说,难道想以仁义来解决国家之间的事情?如果日本占领满蒙还不够,日本占领整个中国,中国人能拒绝购买日本商品么?” 这话相当不友好,何锐却被逗乐了。小畑敏四郎可不是第一个当面对何锐说出这些话的人。 见何锐发笑,东条英机语气严厉的问道:“何君为何发笑。” “大道废,有仁义。二千五百多年前,老子在《道德经》里面就说过。日本深受中华文化影响,怎么两千五百年后,还要说这样的话。” 遍观当前神色各异的日本青年军官,何锐肃然道:“两千五百多年前,老子就明白,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而益有余。人类之文明,不论西欧还是东亚,都要遵循文明发展之规律。当前各国都一致追求发展工业效率,无视社会反哺分配规则,故每隔二三十年必有大战或经济危机,此事终不可解。各大列强疯狂扩张殖民地、扩大原材料来源地与可控销售市场,看起来不可一世,实则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然则又不得不一次又一次治乱循环,这根本就不是战争问题,而是根本上的生产与分配问题。若是不解决生产与分配问题,大战每隔三五十年必然再起。只要不走出这个怪圈,日本也好、中国也好,都谈不上有什么国富民强的可能。” 东条英机冷笑道:“那依何君之见,我大日本帝国应当如何?” “真正协助中国解放和发展生产力,输出工农业生产技术,帮助中国发展教育,提高中日两国民众的收入水平,实现真正的需求扩张。进而尝试在中日两国建立起初步的贸易循环,以两国工农业生产力为后盾,抵抗欧美列强的工业品剪刀差,在国内实现生产、分配的良性循环。若如此办,只需二、三十年,中日两国必然科技发达、军力强大、国民富庶,只教那欧洲列强望洋兴叹!” 听到这里,不少日本年轻军人已经皱起眉头。东条英机则哂笑道:“中国如今租界处处,民众麻木不仁,连个关税都没有,教我大日本帝国如何协助?难不成让帝国辛苦积蓄的财富都白白付诸流水吗?” “东条君的意思我已尽知,不过是仿英国之故智,以日本为英格兰,将中国大陆印度化,分而治之、弱而占之。”何锐不得不把辩论格调拉低,用东条英机能够理解的案例劝诫,“东条同学,请闲暇时多多揣摩一下东印度公司年鉴和英国历史,中国和印度是不一样的,印度不是一个完整的文明,甚至都不能算是一个国家,所谓印度,不过是一个大陆地理名词而已。” 对东条英机说完,何锐又看向岗村宁次,“岗村学长所谋,看上去气吞万里、魄力非常,实则不过拾人牙慧、刻舟求剑而已。” 岗村宁次面皮一紧,却不动声色。东条英机却有些恼羞成怒地道:“帝国之谋略最为实际,依靠是的数千万国民团结一心、辛苦奉仕,日本之路是在天皇陛下的号召下一步一步走出来的,却不是何君几句炎炎大话诋毁得了。眼下中国四分五裂,国力衰微,我们总不能放着眼前大道不走,去和你们中国混在一起拖累国力吧?” 何锐点点头,静静的站起身。身为山东大汉,何锐高出大多数日本年轻军人大半头。在一众日本年轻军人的仰视中,何锐朗声说道:“确实有这个风险,所以鄙人当尝试为我中国找出一条出路来,就像日本明治的诸位元老一样,让麻木不仁的日本国走向明治的新日本。我将践行此道,诸君且看便可。” 说完,何锐微微躬身,“诸君,此处告别,未来再见。” 年轻军官们齐齐还礼,“祝何君一路顺风。” 告别后,何锐接过书包朝校外走去。石原莞尔跟在后面送行,等走出一段之后,石原莞尔悄声道:“先生,那些马鹿满脑子织田、毛利什么的,看世界局势就好像还在四百年前,和他们确实没什么好谈的。” 何锐摇摇头,“未必,日本青年非常宝贵,是明治维新教育体系培育出来的精华,是东亚文明在当前最宝贵的财产。这些青年就如军刀,用在正确的地方,自然所向披靡。膺服在错误思路之下,只会害人害己。有些人固然已经不可挽救,更多人还是应该尝试将他们拉回来。” “是。”石原莞尔应道。 林克知道石原莞尔是学霸式的人物。在纪律严明的军校里,同学们都埋头苦读,石原莞尔的课余时间基本都花在与考试无关的“闲书”上,平日里多有奇思妙想,在气氛狂热的陆军军官中显得有些与众不同,是陆军中有名的怪人。 走到校门处,何锐停下脚步,“我此次归国,日本之青年教育,就交给石原君了,还请以东亚文明存续大计为重,建立组织、教育青年。此非常之时,青年们再不觉醒起来,二十年之内,中日两国必成血海,而光大东亚文明之机遇,最快也得百年之后了!” 石原莞尔脸色肃然,深深鞠躬:“在下桀骜不驯,历来少有服人,先生教诲却是铭记在心。当前之日本,虽然国力渐长,但多有藩阀、财阀之走狗,蛊惑国民之心智。陆、海军许多出身中下层的青年军官原本就苦闷不已,老师的思想如同拨云见日,这两年许多志同道合之士渐已交心。请老师放心,东亚文明的光辉之路,岂是那些马鹿阻止得了的?” 石原是陆军大学新生,不能离校,何锐就在校门口与他握手分别。 东京街头与去年相比更热闹了许多。到处都是穿着日本传统和服的人,木屐碰撞地面的动静汇聚成只有在日本才能听到的声响。 陆大门口的街道上已经立起了英国维多利亚风格的煤气灯,继续向前走。更有日本风格的市井风情在何锐面前展开来。 第4章 毕业の何锐(四) 挎着军刀,何锐和普通行人一样沿着街道两边走。与去年相比,东京的街道更热闹了许多。大多数人穿的是和服,西服虽然不多,也不再是偶尔才能见到的稀少服饰。处于和服与西服之间的学生装更是随处可见。那些穿着学生装的少年青年生气勃勃,背着书包,脚步匆匆地从何锐身边经过。 越过街边的木质房屋顶部看出去,远处砖头砌成的巨大烟囱不停的喷吐着各色烟雾。街道上的煤粉灰尘早就被无数来往的鞋子与车轮碾进地里,显得有些脏兮兮的。 不断往来于道路上的车辆堆满大包小包,都是往工厂里面运输的原材料,或者从工厂运出的商品。 何锐直奔百货商店,踏过整齐坚硬的水泥台阶。进门就问道:“还有糖果么?” 店员鞠躬行礼,“客人好。没货了。” 何锐看着货架上装糖果的玻璃罐子里空空荡荡,却不想放弃,追问道:“难道一点点都没了么?”店员又解释几句,发现自己解释不清,干脆把店主请了出来。 店主见过的世面多,听完何锐的需求,才问道:“若是形状不好的,客人能接受么?” “……有就好。”何锐答道。 回到后面不久,店主就拿出了几块已经碎裂到不成样的糖果,“抱歉,客人,只剩下这点,其他的是一点都没了。” 说完,又解释道,现在从海外运来的糖不足,工厂生产不出来糖果。城里的工厂又雇佣了大量工人,买糖果的人多了许多。现在店里已经完全断货。店家也拼命进货,依旧找不到货源。 “还真是产销两旺。”何锐叹息着,不得不把这点碎块买下来。便是如此,何锐还不死心,又去了其他两家店。果然如店主所说,糖果完全断货。 无奈之下,何锐回到在千代田租住的房子。推开门,何锐就喊道:“我回来了。” “是哥哥回来了么?”随着回应,穿着女子高中校服的圆脸女孩快步走到门廊下。乃是房东森田幸子的女儿森田光子。 此时日本高中已经放假,小姑娘居然穿了校服。何锐把装着碎糖块的小纸袋递给光子,抱歉的问道:“一点糖果,还都碎了。” 光子露出甜甜的笑容,“谢谢哥哥。” 见光子不介意,何锐随口问道:“光子,你这是要出去么?” “哥哥,我不出去。是南云君和山口君前来拜访。我正在招待他们。” 话音方落,海军大尉南云忠一和海军中尉山口多闻已经走了出来。山口多闻喊道:“何君,我们担心你急着归国,已经走了。就冒昧前来,在这里等你。” 何锐坐在门廊下一边脱鞋,一边打趣道:“辛苦两位,看来这守株待兔的战术很管用。” “呵呵,在港口外伏击归航的舰队是海军常见战术。怎么能叫守株待兔。”山口多闻笑道。 何锐没接这个话头,向南云忠一大尉问好。南云忠一身材矮小,素来沉默寡言,只是躬身回礼,并没有说什么。 三人进了何锐的房间,房东森田幸子跟到门口,先躬身向两位海军军官行礼,这才问何锐,“何君,饭已经做好了。现在送上来么?” 何锐点头,“感谢。请送上来吧。” 山口多闻来过何锐这里多次,此时已经大大咧咧坐下。听到要开饭,山口拎起身边两瓶清酒,“酒已经有了。” 很快,一桌精心准备的饭菜端了上来。白米饭,裹虾仁的天妇罗、一条油煎海鱼,四个海苔寿司和各色腌菜,味增汤,摆满了小几。 何锐知道房东森田大妈节俭。不管给何锐做什么样的饭菜,她和光子都是吃糙米饭和腌萝卜。这顿还算丰盛的饭菜原本是要请两人一起吃,感谢她们这段时间的照顾。 现在南云与山口多闻竟然跑来,森田大妈自然以为这是为客人准备的。这事也不能解释,何锐就喊道:“光子,拿个空盘子过来。” 脚步声响,森田光子到了屋内。小姑娘平日面对何锐的时候很放松,现在却格外的谨守礼节。日本男尊女卑,来客又是海军军官,社会地位远高于一般平民。 接过光子拿来的空盘子。何锐把一半的深海鱼和天妇罗夹进空盘子里,“我们吃不了那么多,这个给森田阿姨和你。” 光子正想推辞。何锐命道:“我们还要谈事呢。” 见两位有身份的海军军官盯着自己看,光子接过盘子,倒退着出门。随手把门关上。 “何君可真是亲切。”山口多闻说着,已经拔开瓶塞,“这酒是山本送的,说是给何君饯行的礼物。可他自己偏偏不来。” 何锐到不觉得有什么。山本五十六只在居酒屋与何锐见过两次,双方之后多有通信,也认同对方的某些观点。却总是想不起要再见面。 “何君即将回国,以后再想畅谈大事就不易了,今天可要多喝几杯。”山口多闻道。他性格既爽朗又粗暴,说话常常口无遮拦,“去年西门子事件导致山本权兵卫大将辞职之后,我们和陆军关系大坏,所以没去陆大参加您的授勋典礼,还请何君见谅。” 日本陆海之争日久,何锐不以为意,“无妨,海军和陆军总是这样,终归于日本不利。两位皆是志士,应设法化解。” 山口多闻摇摇头,“陆海军之争起源于长州藩与萨摩藩,从倒幕纠缠到现在,已经成为帝国之顽疾,天皇、元老几番设法都未能化解,我等如之奈何?” 此时酒已经倒上,山口多闻端起酒杯,“祝何君归国一路顺风。” “多谢。” 三人举杯喝下,山口多闻再次倒酒的时候突然哈的笑出声,“山本君此时大概正在喝花酒吧。” 何锐也嗤笑一声。山本五十六性格……豪爽,喜欢赌博嫖妓。此时酒肆赌场都已经开始营业,山口多闻的猜测很可能是对的。 “那种人不提也罢。”南云不快的说道。 南云忠一与同僚交际不多,却是十分好学,尤其对国际军事、政治十分关注。虽是军人,更像学者。何锐去年成名后,南云忠一主动上门请教,与何锐畅谈国事。除此之外竟然完全不涉及其他。如此性格的南云面对山本五十六这种人,有什么态度可想而知。那是完全尿不到一个壶里。 第5章 毕业の何锐(五) 刚批评完好酒的山本五十六,南云则端起山口多闻刚倒好的酒,一饮而尽。 何锐有些讶异,山口多闻则笑道:“南云君今天如此爽快啊。”说着,又给南云倒上。 南云端起刚倒好的酒,再次一饮而尽。转眼间就三杯酒下肚。 三杯酒下肚,南云忠一这是要说话了。然而山口多闻这年轻人有点没心没肺,倒酒的时候也不闲着。他继续对何锐说道:“何君,方才所说的海陆之争,说来甚是奇怪,若是藩阀之争,但现在却也藩阀不在,若是私欲之争,但据我观之,元老们倒也不至于如此气度,就算是战国时大名间几百年世仇,也未到如此地步,真是奇哉怪也,虽然人人习以为常,但我却总是纳闷。” 南云忠跟着闷声道,“之前我几次也拿此事询问何君,何君却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如今回国在即,必应有以教我吧?” 何锐这才搞明白两人此行来意,端着酒杯笑道:“呵呵,难道两位来访竟然是为了询问海陆之争?此乃日本内政,你们问一个中国人,岂不是问道于盲?” 南云忠一神色不悦,“何君这几年写了诸多论文,涉猎政治、经济,上面交口称赞。何君又看过那么多统计数据,日本之事,哪里有瞒得过你的。何况何君不是日本人,更是能跳出棋盘之外,想来必有所得,若何君不愿吐露,三杯送别酒已经喝了,今日便告辞吧。”说完就要起身。 “南云君何必这么性急。”山口多闻拉住了南云忠一。又转头对何锐说道:“何君,分别在即,何必再故弄玄虚?” 何锐觉得有趣,又有些感慨。同样面对国内问题,日本青年中的精英分子们殚精竭虑,想找出解决办法。至于北洋么……真的是一言难尽。 心中感慨,何锐叹道:“唉,南云君不要着急,在下确有一言,请两位斧正。”云九小说 等南云忠一重新落座,何锐才说道:“日本陆海之争,大家都说是昔日长州、萨摩藩士积怨所至,但我却不以为然。我以为,这纯属于地缘理念之争。” 南云忠一和山口多闻交换了一下眼色,回应道,“果然如此,前些日子,我与山口多闻、山本五十六仔细拜读何君之大作,好像依稀揣摩出了一些想法,今日却是前来与您印证的。” 何锐倒上酒,这才问道:“南云君、山口君,依两位只见,日本是一个海岛国家呢,还是一个大陆国家?” 山口多闻不解的答道,“日本自然是岛国……”随即反应过来,赶紧问道,“请何君指教!” 何锐答道,“日本从自然地理上,肯定是岛国,不过在过去两千年历史里深受大陆文化影响,在文化上自认为是大陆国家。” 端起酒杯,何锐却没喝,而是放缓语气,“这是一个人类文明中的罕见现象,自然地理认知与政治文化产生了矛盾倒挂。我看日本历史,有两点颇为罕见,其一,虽是岛国,却一直使用大陆农耕文明的理念治理国家和塑造文化,虽屡次战乱但最终一统,四岛之内自称天下,以天皇为核心构筑民族,与我中国别无二致;其二,观世界历史,岛屿国家皆为重商主义,渴望行船四方获取利益;西方文明起源于希腊与罗马,是谓环地中海海权文明,由此影响了整个欧洲文化,日本是自黑船来袭之后才慢慢打破了闭关锁国,接受了这个文化注入,由此虽然大兴海军,同时自身大陆文明传统哪里是能舍弃就能舍弃的?” 何锐说完,屋内一时陷入了沉默。见到对面两人一脸不解的皱眉思考,何锐发现自己还端着酒杯,举起送到嘴边。 这边酒还没入喉,那边南云忠一猛然用拳头捶了一下地板,“竟然能如此分析!我们海军处处模仿英国,自然是把自己看成了海岛国家。陆军则先后师范法兰西、德意志,从理念上,他们还认为日本是一个大陆国家?” 何锐这口酒差点被呛到。只能憋着气,不吭声。 山口多闻拍案称赞,“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所谓地缘政治学,真诚不我欺也!若依大英帝国的法子,日本自然海军为先,陆军为后;若是自认为大陆国家,那陆军自然不肯退却分毫;此外再加上军人之间的政治利益冲突,那就愈加不可调和了。” 南云也难得的感叹道,“若此理一明,陆海之争可以休矣,我大和民族是一个团结的民族,若有大义,自然可以消解纷争,何君真当世智者!” 何锐此时才算缓过劲来,“哪里有那么容易,就算是天皇、元老以及陆海军军官都知道这个道理,恐怕也难以调和。” 山口多闻惊讶的道,“何君何出此言?如此岂不是自相矛盾?” 何锐松开了纽扣,吁了口气才继续说道:“不矛盾,日本虽然是岛国,确拥有大多数岛屿国家少有的农业环境,气候温暖湿润,而且还多有火山灰土壤,土地肥沃,因此养育了远远超出同类岛屿面积的人口。” 直视认真听讲的两人,何锐继续说道:“在日本当前5500万人口中,80%是农民,所以从经济环境上,客观来看,日本又真的确实是一个小型大陆国家。总的来说,地理、资源环境大体上会决定经济模式,经济模式又会决定政治模式,政治模式又决定了民族性格、文化乃至军事策略,此为链条,不可逆反。” 南云忠一道,“如此说来,日本陆海军之争不可解了?” “那也未必,我刚才说了理论以及方**了,实际上,如果日本一直能保持很好工业发展速度,逐步达到:工业总产值远远超过农业产值;国民人口中工业以及服务业就业人口远远超过农业就业人口,那么日本就会很快切入到英国模式,以海军为主,陆军为辅,陆海军将总体上为日本的工业政策和贸易政策服务。” 兴奋的山口多闻鼓掌赞道,“此言大妙,这就是何君在书中所描叙的:军队自己无法产生战争目的,军队永远只能为国家和国民的生产、分配优化服务,以前两者需要解决的问题来制定军事战略?” 何锐点点头,“《战争论》里面讲,军事是政治的延续。我以为,若是改为军事是政策的延续,或许更符合克劳塞维茨的本意。” 第6章 毕业の何锐(六) 南云对理论问题非常敏感,听何锐竟然改了大名鼎鼎的克劳塞维茨在《战争论》里面的经典论述,赶紧问道:“为何是政策而不是政治?” “克劳塞维茨谈论的国家是工业化的国家。一个国家能够推行工业化,必然已经具备了强大的国家与社会组织能力。这样的国家进行内部治理靠的不是拍脑袋,抖机灵。而是靠提出政策,执行政策,在执行过程中发现问题,进行修改与完善。两位定然知道,参与政治的人很多,决定政策的人很少。” 听了这个解释,南云忠一和山口多闻都念头通达,两人一齐躬身,“何君才智如渊似海,今日一席话,可解我与海军诸君多年来未解之谜,未想到陆海军之争却与参谋本部、军令部毫无干系,可笑我等之前总是在我们军人自身之见猜来猜去,计较一些恩怨情仇,如今看来,不值一哂。” 何锐不得不再次微微躬身还礼。 山口多闻与南云忠一对视一眼,便说道:“今日天色已晚,不便继续打扰,请问何君何时动身归国,我等也好相送。” 何锐回答道,“应平丰盛教授之命,明天上午在东京大学还有一个课时,做一个课程收尾。顺便解答一些学生问题,中午便登船回国。” 南云忠一道,“原来如此,此时打扰,实在惭愧,明日下午我等再来相送,且请何君休息。” 送走两人,何锐请房东森田母女到了自己房间。森田夫人见桌上菜竟然没动,就劝道:“何君,来见你的人这么多,每次你们谈事情的时候就是喝酒。以后还请何君好好吃饭。” 何锐知道森田夫人是对自己好。正想回答,森田夫人就让光子把米饭与味增汤再热一下。何锐说道:“光子,一会儿再去。你也过来坐下。” 与母女二人正面坐好,何锐躬身行礼,“森田阿姨,明日我就要归国,感谢您这么久的照顾。” 等森田夫人还礼完毕,何锐掏出信封,推到森田夫人面前,“这是点心意,请收下。” 森田夫人把信封推回到何锐面前,“何君给的房租已经足够。光子中学毕业,是何君帮她找人推荐的女子高中。整条街上的女孩,只有光子一人上了女子高中。如此恩德,已经让我们感激不尽。” 何锐拿起信封放到了光子面前,“那么我就直说了。这里的钱是今后两年光子的上学费用。几年来,承蒙森田阿姨关照,我看光子与妹妹无异。既然是东京大学平丰盛教授帮忙推荐,也请光子好好读书,完成学业。” 光子扑上前抱住何锐,“谢谢哥哥。”想再说什么,已经哽咽。云九小说 何锐在她背上拍了拍。自己在日本闯出些名堂后,日本各路人物纷纷结交。在此之前,却是无人问津。只有房东一家细心照顾。即将分别之时,眼眶竟有些湿润。 看向素来细心照顾的森田夫人,森田夫人抬起手背擦掉眼角泪水,深深躬身,额头几乎贴到了地板上,“何君的恩情难以回报,定然铭记在心,绝不会忘记。” 谢过后,森田夫人对光子命道:“光子,何君空着肚子喝了不少酒,赶紧给他热饭。” 光子这才放开何锐,端了饭菜下去。森田夫人问道:“何君回到中国后要做些什么呢?” 被提起自己的未来,何锐温言答道:“我会努力做事,好好生活。” 森田夫人叹道:“唉。何君平日里结交的都是有身份的人物,回国之后怎么可能清闲。我只能祝愿何君身体安康,鹏程万里。” 第二天一早,民国驻日本大使馆参赞吕风到了何锐的住处。先是恭喜何锐毕业,接着把一套北洋军军服放到何锐面前。 何锐是公派留学生,每个月都去民国驻日本领事馆领取津贴。每年还能领到一套新军服。 吕风参赞见何锐乐呵呵主动拿起军服穿上,才放下心来。等何锐佩戴好新的少校军阶。吕风说出了此行目的,“何兄弟,段总长那边又发来电报,询问你何时归国。” “有什么事把段老总难住了?”何锐问。 吕风摇摇头,“电报里也没说清楚,只是说关外好像出了些事,应该与日本人脱不了干系。” 看吕风很是在意,何锐问道:“吕兄很不安么?” 吕风叹道:“日本在东北有驻军,他们若是闹事,我们得费不少力气。” “不会有什么大事。”何锐答道。 吕风精神一震,赶紧询问,“真的么?” “若是大事,即便国内不报道,日本这边的报纸肯定报道出来。日本当下什么消息都没有,段总长又语焉不详,应该是些小麻烦。” 听完何锐的分析,吕风叹道:“真是这样就好了。” 这话可就有些关心则乱,何锐安慰吕风,“吕兄不必担心,我今天就要回国。回去之后定然不会让日本在东北撒野。” 吕风也不接茬,只是催促道:“我正是来帮何兄运行李。人在外头,咱们动身吧。” 何锐归国的行李不算少。两个厚实的大木箱死沉死沉,为了加固,还用结实的麻绳在外面捆绑。 出身书香门第,吕风不用打开箱子就能猜到,里面定然塞满了书籍和纸张。 自有人负责押运,何锐与吕风并肩向东京大学方向去了。 何锐问道:“吕兄以为关外出了什么事?” 吕风摇头叹息:“日本去年以协约国攻打同盟国的名义打下了青岛的德国要塞,之后把山东列为战区,始终不想离开。我觉得他们不会就此收手。只怕以后还要弄出事情来。” “哦?”何锐觉得吕风参赞是真的在意国家的事情。能用心到这个程度,比起各路督军强的太多。便问道:“不知政府何时决定加入协约国?此事当尽快才好。” 吕风摇摇头,脸上都是无奈。 两人边走边聊,不久后就到了东京大学门外。何锐与吕风约定在码头见面,就径直走向东京大学门口。 东京大学的门卫看到何锐,最初没认出来。直到认清这套陌生军服下的人是何锐,才鞠躬行礼,“何先生来了,请赶紧进去。平丰盛教授已经到了。” 第7章 毕业の何锐(七) 看着何锐高大的背影消失在东京大学的门内,吕风心中十分羡慕。 何锐是民国派到日本留学的军校生,陆军士官学校毕业不久,进入日本陆军第二师团,即仙台师团第二十九步兵联队实习,充任准尉见习小队长。 实习期未满,赶上北洋政府与日本政府达成了军官委培协议。北洋方面当然希望军官能够进入日本陆军大学学习。但是日本方面提出,非得有日本师团长推荐,才可以获得陆大考试资格。没有被推荐的中国军官,只能由日本开办一个专门培训班,接受日本方面的培训。 北洋方面觉得这是日本方面的刁难,不曾想何锐居然得到了师团长南部辰内的推荐,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陆军大学第27期。 吕风当时不在日本,刚到东京的时候自然不知道此事。民国驻日本使馆参赞对军官没啥搭理的兴趣。何锐这名军人在日本出名,靠的偏偏是政治、经济等学术领域的建树。吕风之所以关注到何锐,是因为何锐闹出远比考入日本陆军大学更大的动静。https:/ 在陆军大学期间,因为性格和善,成绩优异兼学识高远。虽然是中国人,何锐很快交集了一帮日本同学,常常和他们一起在课间或居酒屋畅谈天下大事,彼此都处得颇为酣畅。在何锐的提议下,这群青年军官在陆大办了一份名曰《军魂》的油印小报。在众人的推举下,何锐当了个副主编。 恰逢1914年春天,何锐开始在小报上开始连篇刊载《地缘政治学初解》,提出“把国家、民族作为地理的有机体或一个空间现象来认知的科学”,此论一出便大受嘲讽。 日本盛行武士之风,好的就是“心忧天下”这一口,历来狂妄之士如过江之鲫,很多下级武士把狂言妄语当作打动上层的终南捷径。这种手段在日本上层、民间和报界司空见惯。突然冒出一个中国人掺和其中,大言不惭,一时在报界成为笑料。 何锐却不为所动,持续连篇刊载关于地缘政治学的观点以及如何使用这门学科方法论解析当前国际局势,初步拆解关于国家、民族概念,推演海权、陆权、亚欧世界岛与其他岛屿、美洲的对立合作关系。 这时欧洲时局已经十分紧张,某位犯贱军官石原莞尔投稿给《军魂》小报,公开调笑:“若何君真言之有物,可否用你那个狗屁地缘政治学预测下欧洲局势?若真准确,在下必定拜你为师;若是不准,就不要在日本撒谎骗人了。” 第8章 毕业の何锐(八) 假期的校园里面没多少人,大多是前往图书馆方向。整齐的校园内宁静安逸,仿佛睡着了一样。直到何锐推开教室前门,就见到里面已经坐满了人。这氛围立刻就回到了正常上课的模样。 教室前排满满当当都是学生,最后两排是平丰盛教授,几名大藏省的年轻官员和记者。还有几位不认识,应该是差不多的身份。 因为是最后一课,教课内容并不多。结束完授课,何锐拍掉手上的粉笔末,对众人说道:“诸位有什么问题,可以提问了。” 有年轻学生立刻问道:“请问,我们协约国能赢么?” 北洋政府此时选择中立,并没有加入协约国。日本则是协约国成员。看着学生们期待的目光,何锐坦然答道:“协约国的工业规模,工业人口,工业实力,都远在同盟国之上。现代的战争比拼的就是这些。不管德军再勇猛善战,也没办法扭转现实的物质条件。在战争意志方面,法国绝不会投降。反观德国,必须让法国屈服,才能向参战国民有所交代。法国不投降,协约国就会战斗到底。在这场为期数年的消耗战中,协约国必然胜利。” 记者们刷刷点点的记录着何锐的发言,另一名学生问道:“请问,世界大战会在什么时候结束?” “大概在17年中到19年初之间。” “请问,协约国获胜后,世界局面会如何变化?” “战争结束后,英法会制定对他们有利的世界秩序。为了限制德国的报复,应该对欧洲的国家和国土进行划分。德国会割让土地,限制军备。奥匈帝国大概会被拆分……” “请问,英日同盟的未来会如何演变?” “战争结束后,获胜的英国主要对手会变成美国。战争毕竟是在欧洲爆发,美国身处战场之外,从战争中赚取的利益将几十倍于日本。为了应对美国的挑战,英国要尽可能把所有利益都收拢在手里。未来的英日关系将服从英国这样的战略需求……” 学生们急切的询问着国际大事,何锐信手拈来的一一回答。 回答了十几个问题,何锐掏出怀表看了看,说道:“我接下来再回答一个问题,请大家好好想想哦。” 听到这个要求,学生们开始思索起来。后面大藏省的年轻官员一直没吭声,此时忍不住开口了,“请问,如果战争在18年结束,日本经济会怎么样。” 何锐觉得这是个好问题,便答道:“关于此事,平丰盛教授和我已经给大藏省写了报告。建议大藏省从17年底就开始调整生产,将产业结构从战争物资出口转向民用生产领域。虽然世界大战结束后,日本必将从债务国转为债权国……” 教室内爆发出一阵近乎欢呼的叹息声。1904年日俄战争中,日本借了大量外债。俄国战败后不割地不赔款,日本为了偿还债务,一直努力。能还清所有外债,这是日本许多年来的期待。 一跃从债务国变成债权国的判断,让所有人都激动起来。听到这样的学生们满脸喜色,大藏省的年轻官员们也两眼放光。甚至平日里很沉稳的平丰盛教授也忍不住推了推他的黑边眼镜。 只有后排那个何锐从未见过的男人神色平静,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见到何锐注意到自己,那人神色依旧平静,一副视而不见的模样。 何锐停了停,等热烈的气氛稍稍减弱,才继续讲述着预测,“即便是在战争中获取如此巨大的利益,日本的产业结构只要保持战时模式,就会因为订单骤减而陷入窘境。甚至可能陷入经济危机。这就是我对日本经济的预测。” 教室内的热情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不少片刻前还喜笑颜开的年轻学生们已经没了笑容,一脸诧异。 回答完这个提问,何锐说道:“今天的问答到此为止。” 学生中发出一阵叹息,明显是意犹未尽。 何锐继续说道:“诸位,地缘政治学是一门全新的学科,却不是什么点石成金的奇妙手段。期待各位以实事求是的态度面对这门学科,让它有机会成为各位手中的分析世界的工具。诸位,再见。” 学生们集体起立,对何锐报以掌声。 何锐走出教室。平丰盛教授跟了出来,“何君,我送你去码头。” “多谢。” 两人刚走到教学楼门口,大藏省的年轻官员从后面追上来,“平教授,何先生,请留步。” 赶上来的年轻官员们先是道歉,管货币部门的官员随即开口问道:“请问,战后日本汇率会如何变化?” 何锐直接说出结果,“日元会升值。” 记者们也追了出来,被大藏省的一位官员拦住,不让他们打扰。 “如果日元升值,出口政策该如何调整?” “战争结束后,不管日本怎么调整,出口都会降低。” “何君,总会得有个相对较好的应对办法吧。”年轻官员们恳求道。 “办法得从管控出口入手。大藏省提供出口市场的情报,银行针对出口企业采取更细致的贷款指导。或许能降低受到的冲击。” “指导出口?” “对欧洲的出口必然萎缩,就更需要搞明白哪些门类不能再做。小企业对出口风险无从所知,他们知道的只是把商品卖给出口企业与外国商人。如果大藏省与银行不能通过合作把风险扼杀在源头。你们觉得会发生什么样的结果?” 大藏省的年轻官员们一脸严肃。因为不了解海外市场变化,导致某个门类的出口商与生产企业大量倒闭的事情出过很多次。不仅是企业倒闭,企业主自杀,银行也背上了一堆坏账。各方都没有好结果。 大藏省对此也想过办法。但是收效甚微。 此时,圈边一人在众人的沉默中迈步向前。此人正是教室中始终面色不变的那位。他走到何锐对面,掏出了名片。 “在下三井康木。久闻何君大名,听了何君的高论。着实佩服。” 第9章 毕业の何锐(九) 锐接过名片,上面头衔是‘三井株式会社’副社长。他对这个名字没什么印象,但从头衔和派头来看,应该是三井财阀的重要人物。 “何君所说的都能切中肯綮,不知道何君在日本未来国家经济政策方面可有思路。” 说完,三井康木打量着何锐,就见何锐微微皱眉,并没说话。 三井不觉得意外,国家层面的经济政策哪里那么容易制定。日本高层里面那么多优秀人才,尚且没办法拿出完全令人信服的政策。如果不是眼见何锐即将离开,三井无论如何不会提出这般问题。 三井康木对何锐了解不多,开始关注何锐是半年多前。 何锐根据所谓的‘地缘政治学’精准预测世界大战,才名声大噪。东大平丰盛教授正是通过与何锐进行论文合作,获得学术界的承认才一举从副教授升为教授。 但有好处的地方也会有麻烦。当朝日新闻开始大量转载两人合作的论文和预测后,之前何锐‘向大藏省郑重建议’的事情也被报道出来。一口巨大无比的黑锅从天而降,砸得大藏大臣高桥是清和首相大隈重信眼冒金星。 文章发表之后立即引起热议,记者分别访问了东京银行业和企业界的诸多高管,三井家兴办了日本第一家私人银行,自此才真正的听说到有何锐这么一号人。 面对记者的询问,各银行纷纷表示大藏省在战前确实没有任何举措。 “所谓举措简直无稽之谈,谁能想得到一个中国人猜得这么准?”一位不愿暴露身份的消息人士称,“实际上,(这件)事情有人是提起过,不过是在居酒屋里当作谈资。谁会把一个陆军军官的经济预测放到正式工作中呀?” 然而,在野党的目的是倒阁,有了机会怎能放过。他们在国会中冷嘲热讽,大隈重信先是装聋作哑,实在不行了只好向国民致歉。高桥是清亲自会晤何锐,以每月150円津贴聘请平丰盛教授和‘助理’何锐为大藏省特别经济顾问。 当然,最重要的是要把大藏省聘请平丰盛教授与何锐的事在报纸上登出来,以此平息舆论压力…… “三井先生。”何锐开口了。三井康木赶紧收回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