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蕴殷稷》 第1章 毁婚另嫁的人也配提规矩 谢蕴刚刚被殷稷放过,还不等闭眼歇一歇,外头更鼓就响了第三遍,她浑身一个激灵,连忙起身,十分仓皇的下了龙床。 因为稍慢一步,就会被这个翻脸无情的狗皇帝一脚踹下去。 殷稷从来不允许她在龙床上过夜,哪怕是她被累的站都站不稳的时候。 她随手往身上披了件衣裳,咬着牙在满天雷霆里打开了殿门,脚步顿了好一会儿才往外走。 她怕这样仿佛连天都能劈开的雷霆,可这深宫里,没有人会在意她怕什么。 她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跑,到了半路才发现刚才走的太急,家传的玉佩落下了,她只得折返,却刚到门口就听见细碎的说话声隔着门板传了过来。 是值夜的宫婢—— “今天谢蕴姑姑又侍寝了。” “有什么好羡慕的?还不是用完了就被撵下了龙床。” “可要是有了子嗣……” “子嗣?她是罪奴出身,当初在牢里的时候身子就坏了,这辈子都别想生了。” “怪不得,我就说这天天侍寝怎么就一点动静也没有,原来是个下不了蛋的,白瞎了皇上的喜欢……啊!” 她忽然一声惊叫,是外头一阵电闪雷鸣,将谢蕴的影子投射在了门板上,吓住了她未尽的话。 谢蕴抬手开了门,面无表情的看着两个嚼舌头的宫女,声音冷淡又威严:“掌嘴。” 两个宫人虽然背着人的时候什么都敢说,可对上谢蕴到底还是胆怯,犹豫片刻抬手“啪啪啪”的扇起了自己的巴掌。 她们年纪不大,脸皮薄嫩,不多时两颊就肿了,谢蕴这才淡淡的喊了停,宫女们低着头话都不敢说。 “下次再让我听见你们嚼舌根,舌头就不用留着了。” “是。” “下去吧。” 两个宫女连滚带爬的走了,谢蕴深吸一口气,脸色在闪电映照下,白惨惨的毫无血色。 那两个宫女其实说错了,殷稷以前或许还喜欢她,但自从五年前她毁婚另嫁之后,他对她就只剩了仇恨,背叛的仇恨。 她叹了口气,放轻脚步进了内殿,摸着黑寻到了自己的玉佩,然后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却只是去了偏殿,因为第二天她还得伺候殷稷起身。 可大约是这一宿被折腾的太厉害——殷稷前两天出了一趟宫,昨天才回来,每每这时候,他总会把她折腾的十分厉害。 总之,等她再睁开眼睛时,比往日迟了不少,她连忙换了衣裳赶去正殿伺候,一进门却瞧见殷稷已经穿戴齐整,大太监蔡添喜正给他系腰带,两个肿着脸的丫头就捧着茶盏佩饰候在旁边。 谢蕴上前选了块玉佩给他系在腰间,却不等系好,手就被抓住了。 殷稷因为常年握笔而带着薄茧的手一下一下摸索着她的手背,姿态亲近而暧昧:“今日怎么来迟了?” 他声音里带着晨起时特有的沙哑慵懒,颇有些撩人,身边候着的丫头都红了脸,谢蕴眼底却毫无波澜。 这种语气她已经听习惯了,也清楚的很,不管这声音听着多撩人,他都不会有半分要撩拨自己的意思。 “奴婢一时懒散,皇上恕罪。” 殷稷笑了一声,再开口时已经不见了方才的慵懒,清凌凌的有些像深秋里料峭的晨风。 “懒散?朕还以为你是发作人发作累了。” 谢蕴一顿,垂眼扫过两个端着茶盏的宫女,意有所指:“是有人来皇上面前告状了?” 她声音里带着凉意,两个宫女大约是听出来了,瑟缩了一下肩膀,抖得茶盏都有些端不稳。 殷稷啧了一声:“脸肿成这样,还需要人告状?” 事实如何他不肯说,谢蕴也不能逼他,只当是信了,抽出手继续给他系玉佩,随口解释了一句:“奴婢只是教他们一些规矩。” “规矩?” 殷稷又笑了一声,声音却陡然冷了下去:“你这样毁婚另嫁的人,也知道规矩?” 谢蕴身体陡然一僵,她和殷稷曾经是有过婚约的,那时候他还没有被皇家认回来,还是萧家的养子。 只是当年发生了一些事,让她不得不毁了婚约,转而应了齐王的提亲,但谁都没想到齐王夺嫡功败,谢家也被牵连,举家流放滇南。 原本她也该去那艰苦之地的,却在半路上被殷稷招进了宫,成了这乾元宫的掌事女官。 她低下头,无意识攥紧了手:“我当初悔婚是因为……” “你跟谁我呢?” 殷稷打断了她的话,狭长的丹凤眼里都是冷光,每每谢蕴要解释当年的事,他的情绪就会变得十分恶劣。 “你是忘了自己如今的身份吗?” 谢蕴苦笑,悔婚的事殷稷不肯听她解释,固执地认为她当年另嫁是看不上他的出身,如今对身份就格外计较。 她心里一叹,双膝触地,姿态恭谨:“奴婢不敢。” 殷稷哂了一声:“不敢最好……既然谢蕴姑姑如此懂规矩,那朕问你,主子面前失言,该如何处置?” 他语气轻淡,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可谢蕴知道他并不是会和旁人说废话的人,尤其是自己。 他这句话说出来,就是要为难她的。 她又看了一眼两个肿着脸的宫女,指甲一点点抠进掌心:“皇上是在为她们鸣不平吗?” 殷稷扯了下嘴角,脸庞被跳动的烛火映得忽明忽暗,莫名透着冷酷:“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可若不是,又何必要当着两个宫女的面发难。 谢蕴轻闭了下眼睛,片刻后忽地抬手,清脆的两声巴掌声回荡在安静的乾元殿里,听得殷稷猛地攥紧了手。 “皇上,可以了吗?” 第2章 张嘴,给朕喊 谢蕴停下手,嘴角已经肿了起来,她垂着头看不见殷稷的脸色,只等了很久才听见他冷硬的声音响起来:“滚下去。” 她起身,冒着磅礴的大雨出了乾元殿,脸颊火辣辣地疼,她能想象得到刚才的事传出去,她会听到什么样的风言风语。 可自从谢家获罪,她这贵女沦为宫婢,嘲讽已经成了家常便饭,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只要殷稷能如他所说,会在出完气之后,让她如同寻常宫婢一般,二十五岁出宫,去滇南寻她家人。 她回了偏殿,却没歇着,因为一散朝就是殷稷的封妃大典,他年岁不小,可后宫除了两个摆设似的贵人,就再没了后妃。 就这两位,还不是登基后选的,而是殷稷刚被认回皇家时,当时的皇后,如今的太后赏的侧室。 可说是侧室,却并不招殷稷喜欢,至今也还是完璧身。 大约是因此,朝臣们实在是按捺不住,开春后联名上书要求殷稷立后,他没答应,与朝臣们几番僵持,最后还是退了一步,从王窦萧荀四大世家里各选了一个女儿,封了名号,赐了宫殿,等时辰一到,人就会一起进宫。 到时候宫里应该就会热闹起来了,殷稷应该也不会日日折腾她了…… 谢蕴轻叹了口气,摁了摁酸疼的胸口,眼底闪过苦涩。 她如今连吃醋的资格都没有,更别说阻止,唯一能做的,就是替殷稷处理好后宫的事。 皇帝没有大婚,后宫自然无主,所以新妃入宫的事最后落到了她头上。 都是出自世家的闺秀,哪个都不好偏颇,可偏偏殷稷给的封号等级不一样,不管她怎么仔细,有规制摆着,她都是注定要得罪人的。 若说殷稷不是故意为难,她实在不相信。 可殷稷处处刁难她不奇怪,毕竟他召她进宫,就是为了报复她当年的悔婚另嫁,但在这件事上给她穿小鞋,却的确有些出乎意料。 她既没有在封妃这件事上多嘴,也没有出什么幺蛾子阻拦,甚至还十分体贴细致的选了四处距离乾元殿近,景致又好的宫殿出来,实在不知道又是哪里得罪了他。 大约是抽风了吧。 她叹了口气,按照这些小姐们的喜好安排了伺候的宫人和摆设,又让尚宫局分别派了人过去守着,主子们有何处不满意,就按照她们的意思去改。 等将这些事情安排妥当,她才喊了小太监去给自己抬热水,衣裳一脱,浑身青紫的痕迹颇有些触目惊心。 殷稷以往在床榻上也很放肆,但昨天尤其不知收敛,饶是谢蕴一向嘴硬,昨天也没能忍住求了饶,只是并没有什么用处。 她从镜子里看了自己一眼,就见锁骨处的牙印红的仿佛要渗血了一样,她抬手碰了一下,细细麻麻的痛楚涌上来,她嘶了一声,连忙抬脚进了浴桶。 伤口碰了热水,越发难忍,她皱起眉头,许久才勉强适应了这感受,简单清洗后起身穿戴好了衣裳。 身为宫人,即便疲惫的要死,也是不能擅自歇着的,哪怕主子不在。 她还得回乾元宫去候着。 巳时小太监来了消息,说殷稷封妃大典后就去了御书房,还留了朝臣用膳,这是暂时不会回来的意思。 谢蕴这才松了口气,将宫人打发下去,靠在矮榻上打了个盹。 却没多久就被外头的热闹惊醒了,是殷稷给新妃们赐下了大批的珍宝。 脚步声来来往往,川流不息,是肉眼可见的体面。 她扯了下嘴角,伏在软塌上没动,莫名的怠惰涌上来,让她提不起精神来去忙旁的事情。 殷稷闹这么大动静,大约是很喜欢这些新面孔的,今天晚上她怕是不好出现在寝殿里了。 她这般想着,也就这般做了。 晚上殷稷回宫用膳,她服侍他换了衣裳就识趣的要退下去,却被人一抓手腕,扔上了龙床。 她疼的皱起眉头,却不等闷哼声出口,身上就压了个人。 殷稷目光沉沉地看着她:“怎么?巴不得朕宠幸旁人?” 这话问的…… 谢蕴摇头:“您要宠幸谁,岂是奴婢能置喙的?” 殷稷不开口,只惩罚似的低头在她本就没好的锁骨上又咬了一口,不偏不倚的落在了之前的牙印上,疼的谢蕴整个人都绷了起来。 “皇上……” 似是听出了她声音里带着求饶,殷稷松了口,安抚似的舔了两下:“知道自己不能做主就好……” 话音落下,他陡然又咬了下来,只是换了个位置,力道却比刚才更重,谢蕴不自觉抓紧了他的龙袍,力道大的整团布料都皱了起来。 半晌男人才松了口,力道粗暴的将她的衣裳撕开,声音沉沉的:“……但这句话,朕现在不想听。” 床帐子被扯下来,蔡添喜一见这架势就知道今天这是不会宣召新妃了,连忙将宫人都撵出去给各宫报信,自己则守在了门外。 谢蕴在床榻上一向是十分安静的,可今天殷稷显然并不想让她如愿,男人刻意压低的声音隔着门板传出来—— “张嘴,给朕喊。” “……” “不想出宫去滇南了?” 咬出牙印的樱唇被迫松开,声音沙哑:“皇上,皇上……” “喊这个没用,求朕。” “……” “听不懂?” 施加在身上的力道陡然加重,谢蕴抓紧身侧的被子,颤抖出声:“求你……” “你就是这么求人的?”殷稷一扯嘴角,声音倏地冷沉,“毫无诚意,老实受着!” 屋子里的动静嘈杂起来,蔡添喜低眉敛目,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见,直到月上中天,后殿里要了热水,他才连忙喊了内侍进去伺候。 后殿里热闹了起来,正殿门口谢蕴却孤身一人扶着门框,一瘸一拐的往外走。 殷稷不知道发的什么疯,比之昨天更凶悍,一天两夜没能休息好,她双腿发软,迈过门槛的时候,脚下一绊,直愣愣地就往地上栽。 斜刺里,一只手伸过来扶住了她。 她抬眼看过去,就见蔡添喜站在门外。 “……多谢公公。” 蔡添喜扶着她出了门,无声地叹了口气:“姑娘不该争这一时之气,今日将皇上留在了乾元殿,往后的日子只怕是要不好过了。” 谢蕴忍不住苦笑,哪里是她把殷稷留下的,分明是他自己不想去宣召新妃。 可外人不会这么想,他们只知道在这新妃入宫,谁都等着拿下头彩的时候,她霸占了龙床,狠狠打了新妃的脸。 她可以想见,明天天一亮,她会被这四位主子如何痛恨,大约真的是眼中钉肉中刺了。 第3章 找上门来 许是这两天殷稷折腾的太厉害,也或许是担心往后的日子怎么过,总之这一宿谢蕴翻来覆去没能睡好,第二天一睁眼,脑袋就昏昏沉沉地疼了起来。 她强撑着坐起来,一抬眼却瞧见窗外天色大亮,早朝的时辰怕是都过了。 她忙不迭下了地,趿拉着鞋就往外跑,顺手拿了衣裳往身上套,边跑边喊伺候她的小宫女:“秀秀?人呢?怎么不喊我?皇上晨起谁伺候的?可是去早朝了?他……” 她话音突兀地顿住,因为一道熟悉的,挺拔的身影正站在外殿,姿态闲适又随意地翻着架子上的书。 他显然是已经下了早朝,着一身玄黑绣金线的常服,帝王的威严少了些,却越发锋利冷淡。 “皇上?” 她回神后连忙行礼:“奴婢太过懒散,请皇上责罚。” 殷稷由着她半蹲着,等看完了手里那一页书才漫不经心开口:“过来。” 谢蕴不敢迟疑,垂着头慢慢走到他身边,额间却被贴了一只热烫的大手。 她一怔,忍不住抬眼看了过去。 “谁准你直视朕?” 殷稷陡然开口,手也自她额间抽走,脸色冷淡里带着烦躁。 谢蕴垂下眼睛,心里有些唾弃自己,明知道殷稷自从被皇家认回后就性情大变,她竟然还是会因为他偶尔的温柔失态。 “是奴婢僭越了。” 殷稷不冷不热的哼了一声,将手里拿着的书递到了过来:“虽说是世家贵女,可宫里的规矩毕竟不一样,谢蕴姑娘能者多劳,就好好教教后妃们吧。” 谢蕴僵住,拿着手里那本宫规仿佛是一只烫手山芋。 昨天的侍寝本就让她成了众矢之的,现在再做后宫之主才能做的事情,她怕不是要和这四位主子结成死仇。 她头皮发麻:“皇上,封妃旨意发下后,各府都是派了教养嬷嬷过去的,主子们蕙质兰心,应当不必……” “朕的话,你听不懂?” 殷稷淡淡地打断了她的话,虽然声音听着仍旧是温和的,可谢蕴知道如果自己再拒绝,他一定会翻脸。 她无可奈何,只能叹了口气答应下来:“是,奴婢这就去。” 话音不等落下,殷稷已经转身走了,头都没回一下。 谢蕴揉着发疼的脑袋在椅子上坐下来,盯着那本宫规叹气,消失了一早晨的小宫女秀秀偷偷摸摸跑进来,一见谢蕴起来了,登时吓得一僵。 谢蕴皱起眉头:“做什么去了?早晨为何没喊我?” 小丫头缩着脖子不敢抬头:“是正殿那边在找东西,奴婢就被喊过去帮忙了。” 谢蕴的眉头仍旧皱着:“你是我的人,正殿的人使唤你做什么?” 秀秀连忙跪下了:“姑姑,奴婢可没撒谎,是皇上说要找从宫外带回来的玉玲珑赏给悦妃娘娘,又不知道放在了哪里,便喊了奴婢过去帮着一起找。” 谢蕴愣住:“你说找什么?” “玉玲珑……听说是一个玉雕的小球,十分神奇,冬暖夏凉的,可稀罕了。” 谢蕴静默下去,那东西有多稀罕,她比谁都清楚,因为那是殷稷特意做好了送给她的定情信物。 他知她怕冷,知她怕热,知她不喜炉火,知她不喜寒冰,他说要那玉玲珑替他冬日添暖,夏日送凉。 后来她被迫悔婚的时候,将那东西连同所有承载着他们过往回忆的物件都还给了他。 现在,他要将那东西送给旁人了。 她低头眨了两下眼睛,恍然的扯了下嘴角,怪不得非要她去给新妃教规矩,原来是要她亲眼看着,他把曾经对自己的好,一点点给了旁人。 心口有些闷,她抬手摁了摁才深吸一口气,想这些做什么呢?她只要盼着时间到了能尽快出宫,去滇南见她的家人就够了。 她收敛了所有情绪,见秀秀还跪在地上,抬了抬手:“起来吧,我又不是主子,以后不必跪我。” 秀秀一吐舌头。 谢蕴的确只是个宫婢,论年岁也不过双十,可她不爱笑,又生的气派,初见时便让秀秀从心里觉得敬畏。 只是这些年下来,她多少也了解了一些,谢蕴这人只是不喜欢将喜怒表达出来而已,心里其实还是很柔软的。 她笑嘻嘻爬起来:“姑姑吃饭了没有?奴婢这就去御膳房领饭菜。” 谢蕴摇了摇头:“不必了,我还得去拜见新妃们。” 入宫的四位贵女,位份最高的就是刚才秀秀提起的悦妃,她出身兰陵萧氏,百年世家的嫡女,说一句贵不可言也使得。 但最紧要的,还是她的另一个身份,她还是殷稷的青梅竹马。 当年先皇留情萧家,殷稷一出生便被当做萧家子嗣教养,当年他们相识的时候,他的名讳还是唤作萧稷的。 但五年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忽然就被先皇认了回去,之后更是在萧氏支持下登上了帝位。 萧氏有着从龙之功,这位悦妃娘娘身为萧氏之女,地位自然也水涨船高。 她又叹了口气,让秀秀提了热水来伺候她洗漱。 但秀秀前脚出了门,后脚就又退了回来,脸色写满了紧张:“姑姑,昭阳殿的悦妃娘娘来了,说要见你。” 谢蕴心里一跳,一大早就迫不及待找过来,定然不是善茬。 她不敢耽搁,连忙起身迎了出去,但没走两步,就瞧见一娇艳明媚,打扮繁复华丽的宫妃,正带着乌压压的宫人,气势汹汹的朝她走过来。 秀秀显然知道昨天晚上龙床上的人是谁,一见悦妃这架势登时吓得白了脸。 “姑姑……” “慌什么?这是皇上的寝宫,悦妃再怎么跋扈,也不会在这里闹事。” 秀秀懦懦应了一声,可看脸色仍旧是惊惧的。 谢蕴暂时顾不上她,屈膝行礼:“奴婢拜见悦妃娘娘。” 悦妃隔着一丈远停了脚,可开口的却不是她,而是打小跟着她长起来的大宫女沉光:“放肆,见到娘娘,你竟敢不跪?!” 果然是来找茬的。 宫婢虽然低贱,可她毕竟是皇帝身边贴身伺候的人,代表的是殷稷的颜面,见太后尚且不必跪,何况宫妃? 这道理人人都懂,按理说悦妃不该在这上面挑理。 但她姿态仍旧恭谨:“奴婢绝无不敬娘娘之意,只是宫规如此,还请娘娘见谅。” 沉光一时被噎住,撸着袖子就要上前动手,却被一只纤纤玉手拦住了。 “谢蕴,初次见面,你就拿稷哥哥来压我,真是好大的胆子啊。” 第4章 这就委屈了? 谢蕴心里叹气,她只提宫规,就是不想让悦妃往殷稷身上联想,对她恨上加恨,可没想到她还是扯了上去。 她更低地垂下了头:“奴婢并无此意。” 萧宝宝抬脚走近,云霞似的裙摆散落在谢蕴眼前。 “我当初就说,你不是良人,他非不听,一意孤行要和你订下婚约,结果呢?你搭上了齐王就不要他了,害他成了世家里的笑柄,这也就算了,你还要把他害成那副样子……” 她毫无预兆的一巴掌打下来,谢蕴猝不及防歪倒在地,嘴里漫上来一股腥甜。 秀秀被吓了一跳,小声喊了句“姑姑”,却不敢上前去扶人。 那一巴掌悦妃用足了力气,谢蕴只觉耳朵嗡鸣不已,隔了好几个呼吸才回神,自己撑着地面站了起来,却是刚站稳,巴掌便又兜着风打了下来,可这次,巴掌竟然落空了。 “悦妃娘娘,”谢蕴抬眼,虽然刚才挨了一巴掌,身份也被人稳稳压着,她身上却不见丝毫卑怯,“奴婢好歹是乾元宫的人,打狗还要看主人呢。” 萧宝宝杏眼圆睁:“又拿稷哥哥来压我?” 她气急:“沉光,压住她,我今天要打烂她的嘴!” 沉光应了一声,带着几个宫人上前。 谢蕴心口一沉,悦妃毕竟是主子,不管不顾的闹腾就算事后会被教训,眼下却没人拦得住,她简直是避无可避。 眼看着人乌压压围上来,就要将她压住,一声不轻不重的咳嗽忽然炸响在众人耳边。 宫人都是一愣,纷纷循声看过去,就瞧见殷稷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此时正站在廊下,嘴角含笑目光淡淡地看着他们。 “怎么不闹了?朕惊扰你们了?” 宫人们呼啦啦跪了一地,谢蕴也松开了萧宝宝的手,目光不自觉落在了殷稷身上。 他来了。 她松了口气,屈膝行礼:“皇上。” 萧宝宝面露喜色,快步走到殷稷身边:“稷哥哥,我终于见到你了。” 殷稷纵容的由着她抱住了自己的胳膊,一开口虽然是教训的话,语气却十分轻缓:“这是宫里,该有的规矩还是要有的,不许胡闹。” 萧宝宝一吐舌头:“好嘛好嘛,皇上。” 她后退一步,煞有介事的行礼:“臣妾参见皇上。” 可这礼却只行到一半就被殷稷抓着胳膊拉了起来:“在朕面前,不必多礼。” 萧宝宝高兴起来,却不过一瞬,脸就拉了下去,扭开头不肯再理会殷稷。 殷稷失笑,好声好气哄她:“这又是怎么了?” 萧宝宝看了一眼谢蕴:“还不是你的人,当众给我没脸。” “哦?” 殷稷脸上浅淡的笑慢慢散了,目光落在了谢蕴身上,自她肿胀的脸颊上一闪而过,眼神微微一凝,却又一次笑了起来:“她怎么得罪你了?” 萧宝宝大约也是心虚,哼哼唧唧不肯开口。 皇帝便看向谢蕴:“你说。” 谢蕴没有抬头,声音清晰平稳:“娘娘初入宫,大约不知道乾元宫中人不必跪拜后妃,故而见奴婢只行屈膝礼,便生气了。” 殷稷看向萧宝宝:“是这样吗?” 萧宝宝当年亲眼瞧见他如何爱护谢蕴,唯恐他为此生气,再次抱住了他的胳膊:“她如今不过是个宫婢,我让她跪一跪有什么不可以?” 四下寂静,殷稷迟迟没开口。 萧宝宝的心不自觉提了起来,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却不等看见人,耳边就响起一声轻笑:“这点小事也值得生气?” 他目光一扫谢蕴:“你想让她跪,让她跪就是。” 谢蕴一僵,刚才挨了巴掌的脸忽然热辣辣的疼起来,疼得她一时竟没能做出反应。 殷稷的声音却在这短短的沉默里冷了下去:“怎么,你连朕的话都不听?” 谢蕴陡然回神,指尖不自觉地抠了抠掌心,这才垂下头提起裙摆跪了下去:“不敢,奴婢……拜见悦妃娘娘。” 萧宝宝眼底得意一闪而过,却仍旧噘着嘴:“我还是没消气怎么办?” 殷稷宠溺地摸摸她的头:“那你想如何?” 萧宝宝斜昵着他:“我要如何便如何?你舍得?” 似乎是被这句话逗笑了,殷稷扯了下嘴角,满眼嘲讽:“区区一个宫婢,朕有何舍不得?” “那你昨天晚上怎么放着我不宣召,却传了她侍寝?” 萧宝宝倒是无所顾忌,当着满院子宫人的面就将这种话说了出来,殷稷却并未怪罪,只是无可奈何似的笑了:“你呀你,朕昨日不过是饮了酒,怕失了力道弄伤你,才拉了她来凑数。” 他戳戳萧宝宝额头:“一个床榻上的玩意儿,这也值得你生气?” 萧宝宝被她戳的缩了下脖子,睁着圆溜溜的杏眼看他:“真的?” “自然是真的。” “那我不生气了,”萧宝宝破涕为笑,“至于她……” 她端着下巴看了一眼谢蕴:“就让她在这里跪着反省吧,让她记住自己的身份。” 殷稷仍旧十分纵容:“好,你高兴就好。” 他看向谢蕴,脸上的神情瞬间冷了下去:“悦妃的话,你可听见了?” 谢蕴慢慢直起身体,指尖紧紧绞着袖子:“敢问悦妃娘娘,宫规三百,奴婢犯了哪一条,要受这般惩处?” 萧宝宝被问住,她欺负谢蕴不过是仗着两人身份有别,真说起来错,确实没有。 她小声喊了句皇上,想要就此作罢,毕竟她也不想当着心上人的面咄咄逼人。 殷稷却仿佛没听见似的,径直自她身边走了过去。 他屈膝蹲下来,抵着谢蕴的下巴逼她抬头:“既然知道自己是奴婢,那就该明白一件事,主子想罚你就罚你,不需要理由。” 谢蕴双手骤然攥紧,眼底涌出鲜明的愤怒:“皇上是想罚奴婢,还是想拿奴婢做筏子来替悦妃立威?” 殷稷微微一默,随即笑开来:“有什么区别?从新妃入宫那天起,你不是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吗?” 看出他在故意为难,谢蕴抿紧了嘴唇再不肯开口。 粗糙的指腹自她受伤的嘴角抚过,殷稷语气轻缓低沉:“委屈了?” 他似是觉得十分可笑一般,嗤笑出声:“那你猜猜,当年朕站在你谢家门外,一等几个月的时候,委屈不委屈?” 一句话直戳心口,谢蕴动了动嘴唇,又想解释了。 殷稷却在此时站了起来,声音冷酷又嘲弄:“这种日子以后多的是,忍得了就忍,忍不了……你身侧有柱子,御花园有池子,可以自己选。” 第5章 你若敢伤她分毫 殷稷带着萧宝宝走了,连带着昭阳殿那乌压压的宫人也都走了,偌大一个乾元宫忽然间就冷清得让人心慌。 秀秀小心翼翼地凑了过来:“姑姑……” 谢蕴仿佛是没听见,仍旧直愣愣地跪着,秀秀略有些不安:“姑姑,你没事吧?” 谢蕴被惊着似的微微一颤,目光不自觉落在身侧的柱子上。 若是当真受不了,就自己选…… 殷稷…… “姑姑?”秀秀又小声喊她,声音里满是忐忑,“你没事吧?” 谢蕴闭了闭眼,再睁眼时脸上晦涩的神情已经收敛得干干净净,她甚至还扯了下嘴角:“能有什么事儿?奴才哪有不挨打不挨罚的……你下去吧。” 秀秀知道她言不由衷,曾经的大周朝是有五大世家的,谢家身份远比其他四家更有尊荣,谢蕴这样的嫡女,更是非比寻常的尊贵,如今却…… 可她不敢多言,也怕谢蕴恼羞成怒会发作她,犹豫片刻还是灰溜溜地走了。 谢蕴听着她脚步声消失,僵硬许久才抬手摸了一下脸侧,已经彻底肿了起来,比之前她给自己的那两巴掌狠多了。 可她却诡异的没感觉到疼,满脑子都是殷稷刚才的话。 奴婢吗…… 她缓缓垂下眸子,她进宫后自认已经足够卑躬屈膝,可殷稷显然并不满意,不然也不会用这种方式,戳着她的心窝子提醒她,警告她。 我要怎么样,你才会满意呢? 她眼神一寸寸暗下去,嘴角漫上来苦笑,可随即就甩了甩头,逼着自己不再想那些烦心事,就算她和殷稷之间是她有愧,可那也是他们两个人的事,轮不到旁人插手。 就算是青梅竹马的萧宝宝也不行。 她抬眼看向宫门口,眼神逐渐沉静——悦妃娘娘,这一巴掌我会讨回来的。 萧宝宝冷不丁打了个喷嚏,她趁势往殷稷怀里钻:“皇上,我冷。” 殷稷的胳膊僵在身侧,迟疑许久才落下,却是落在了自己身上,他将外袍脱了下来:“下了雨自然会冷,日后出门让丫头带着衣裳。” 萧宝宝喜滋滋的抓着殷稷落在她肩上的衣裳,眼睛亮的像两颗星子:“稷哥哥,晚上传召我侍寝好不好?” 殷稷哑然,无奈一叹:“你这丫头怎么不知羞?当众就说这些?” “这有什么好害羞的?” 萧宝宝一叉腰:“我现在都是你的妃子了,这是迟早的事情嘛……而且我不光要侍寝,侍寝那天还要谢蕴跪在外头伺候,我要好好出一出当初她把你抢走的气。” 殷稷眼神微不可查的一沉,迟迟没开口。 萧宝宝抱着他的胳膊不依不饶:“稷哥哥,你答应我嘛,今天就传召我好不好?” “你还小,不着急。” 萧宝宝很是不甘心,眼珠子一转:“十七岁不小了,谢蕴当年嫁给齐王的时候比我还……” “够了!”殷稷的脸色陡然黑了下去,但大约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片刻后他语气又缓和了下来,“别提她,心烦。” 其实当年谢蕴没来得及嫁给齐王,因为就在两人大婚之日,齐王谋反的罪证被送到了御前,禁军立刻将齐王府围了,谢家再次毁婚将女儿带了回去,可最后还是没能逃过牵连。 这大约就是报应。 可这仍旧不妨碍那件事成了殷稷的逆鳞。 萧宝宝觑着他漆黑的脸色,虽然有些畏惧,可眼底却闪过一丝得逞的笑,她就知道提起这件事,殷稷会生气。 “好好好,不提她,”萧宝宝讨好的朝着殷稷笑,“沉光,快把兰灵酒送过来,那是皇上最喜欢的酒,我特意从兰陵带来的。” 她仰着脸等着殷稷的夸奖,殷稷却仿佛没看见,自顾自进了昭阳殿正殿,在主位上坐了下来。 萧宝宝有些失望,却不过片刻就振作起精神来,撒着娇拉他看自己从兰陵带回来的东西。 殷稷毕竟受过萧家大恩,即便心里不虞也还是将情绪收敛起来,耐着性子陪她玩闹。 这一折腾天色就暗了,萧宝宝却不罢休,还要他留宿昭阳殿,好在翰林学士祁砚求见,他才找到机会抽身出来。 可刚见完祁砚,他的脸色就又沉了下去,萧宝宝的那句话,鱼刺一般卡在他咽喉,想忘都忘不了。 “她在做什么?” 蔡添喜连忙上前一步,方才在昭阳殿里他无声无息的仿佛根本不存在,可但凡殷稷有吩咐,他立时便能给出回应。 “回皇上,谢蕴姑娘一直在乾元宫里受罚,不曾动弹。” 殷稷冷笑一声,抬脚就走。 蔡添喜琢磨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也不敢再开口,垂头落后两步跟着。 可走着走着他便察觉到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不敢抬头,只隐约觉得目光来处仿佛是自家主子。 他将腰弯得更厉害了些,从头到脚都写着谦卑。 殷稷却仍旧开了口:“蔡公公不愧是父皇留下的老人,宫里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蔡添喜浑身一抖,这话可有些重了。 他连忙跪地:“奴才不敢,只是先前听闻谢蕴姑娘性子烈,皇上又说了那样的话,奴才是怕出了什么岔子,所以才多注意了一些,可旁的事,奴才就是个瞎子聋子……” “行了,”殷稷抬了抬手,刚才的阴阳怪气已经散了,只剩了一脸嘲弄,“以后不用在她身上浪费心思,做好你的本分。” 谢蕴若是当真性子烈,当年怎么会悔婚?又怎么会明知有愧还敢进宫面对他? 说到底是贪生怕死,恋慕虚荣,这样的人绝不会伤害她自己。 他快步走了,蔡添喜这才敢爬起来,不远不近地坠在后头,额头却冒出了一层冷汗,他心里忍不住叹气,他这也算是无妄之灾了。 两人一路回了乾元宫,谢蕴果然还跪在之前的位置上,她出身好,教养好,即便又疼又累,已经摇摇欲坠,腰背却仍旧挺得笔直。 可越是如此,越透着可怜。 然而殷稷却看都没看一眼便径直走了过去,等进了正殿大门声音才远远飘过来:“进来伺候。” 谢蕴被雨后的湿冷凉风吹了一天,脑子已经发懵了,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话是和她说的。 她撑着地站起来,膝盖又疼又麻,踉跄了几步才堪堪扶着柱子站稳,只是从小的教养由不得她走路摇晃,即便疼痛难忍,她也只是咬着牙,不曾露出瘸腿的狼狈来。 殷稷正靠在软榻上闭目养神,似乎累极了的样子,听见脚步声眼睛都没睁开,只正了正头。 谢蕴知道,这是要自己给他按摩头部的意思。 她搓了搓冰凉的手指慢慢走了过去,拿捏着力道按压,殷稷不开口,她便也哑巴似的不出声。 气氛静谧得让人心乱,伺候的宫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殷稷就在这时候突兀地开了口:“让朕猜猜,你现在在想什么……怎么报复悦妃是吗?” 谢蕴动作一顿,却不过片刻就再次按压了起来:“皇上说笑了,奴婢怎么敢对悦妃娘娘不敬?” 殷稷将她的手拽了下去,捏在掌心里把玩,粗糙的指腹一下一下摩挲着她的手背,旖旎又暧昧,可说出口的话却毫无温度—— “那样最好,你记住,如果你敢伤她半分,朕会让你百倍偿还。” 第6章 该出的气还是得出 谢蕴扶着墙出了正殿,秀秀提着灯在外头等她,见她出来连忙扶了一把:“姑姑,你饿了一天累了吧?奴婢给你领了饭菜,趁热快吃吧。” 谢蕴毫无胃口,推开秀秀跌跌撞撞回了偏殿,她其实早就知道殷稷对萧宝宝是不一样的。 当初他们还和睦的时候,便不止一次从他嘴里听说过这个名字,可眼下亲眼瞧见他的偏爱,他的回护,她才知道自己终究是低估了。 她心口又闷又堵,连喘气都提不起力气来,甚至难过的连青紫的膝盖都感觉不到疼了。 可不管她怎么难过,在殷稷那里,都只能得到两个字,活该。 她撩起薄被蒙住头,摸着黑一遍遍告诉自己,五年,还有五年她就能出宫了。 等她去了滇南,不管日子多苦多累,都会比现在好过。 忍一忍就过去了,忍一忍…… 她一脑袋浑浑噩噩,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睡过去,夜里外头却再次下起了大雨,霹雳携裹着雷霆,惊得她紧紧缩在了薄被里。 可即便如此,这么骇人的天气还是将她一段她恨不能永远都忘却的记忆勾了起来。 五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天气,婢女冒着大雨送了一个包裹来,上面全是萧家的罪证,还有齐王的书信。 不想萧稷获罪,就去土地庙见我。 她去了,然后被永远困在了那间破庙里。 齐王狰狞的脸,身上撕裂的痛苦,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挣扎…… 她再也躺不住,抱着被子坐了起来,喘息声一下比一下急促,抓着被子的手哆嗦的不成样子,她冷,也怕。 哪怕她已经亲手将齐王拉下马,可仍旧逃脱不开这个梦魇,每每想起,她都不像是她自己。 她抱着头,紧紧揪扯自己的发根,可脏手拂过身体的感觉仍旧还在,爬虫一样,恶心的她无法自制的颤抖。 她撸起袖子,狠狠一口咬在自己手臂,殷红的血顺着齿缝淌进口腔,浓郁的血腥味让人越发作呕。 可剧烈的痛楚却让她整个人都冷静了下来。 都过去五年了,再没有人能那般欺辱她,她不能让过去的回忆影响她现在的生活。 她是谢家的嫡女,不能这么没出息。 但后半夜她仍旧没能睡着,她木愣愣地靠在床头,一点点算着时辰,可时间却过得格外漫长,她索性起来写了封家书,虽然明知道寄不出去,可难过的时候写一封,就不会觉得她只有一个人。 “父母在上, 见字如晤,蕴乞问安。 深宫时日难熬,所幸新妃入宫,上甚喜之,宠幸不日必至,孽缘终结,女儿亦可解脱……” 寅初至,帝醒,朝开。 她收起书信,忍着膝盖上针扎似的痛楚下了地,将脸埋进冷水里让自己彻底清醒了过来,顺带将所有情绪都隐在了心底,等离开偏殿的时候,她便又是那个刀枪不入的谢蕴了。 一夜大雨,往常该露出日光的时候,今日竟仍旧是漆黑的,许是因此,值夜的宫人便看错了时辰。 谢蕴过去的时候,他们还靠在门上打瞌睡。 她咳了一声,两人浑身一激灵,连滚带爬地跪了起来,脸色惊惧:“谢,谢蕴姑姑,奴才们不是有意偷懒……” 宫人都知道她规矩严,怕她责罚。 但谢蕴并非不通人情的人,她便是对宫人有所责罚,也都是有理有据的,绝不会随意发作。 可她懒得解释,只硬邦邦道:“下不为例。” 两个宫人如蒙大赦,道谢后连忙退下了。 谢蕴这才推门进了正殿,时值夏末,天气已经转冷,乾元宫里的冰也该撤了,只是昨日她跪了一天没想起来这件事,这乾元宫里便仍旧摆着冰盆,一进门凉气便迎面扑了过来。 她摇了摇头,将冰鉴封死,转而去准备殷稷上朝要用的东西,刚置办妥当,蔡添喜便隔着厚重的垂幔小声喊了起来:“皇上,到时辰了。” 殷稷睡得并不沉,不多时便应了一声:“进。” 谢蕴便喊了宫婢来端着东西,跟在蔡添喜身后进了寝殿,却是刚进门就被殷稷拉到了身前,他垂眼看过来,目光落在谢蕴发红的眼睛上:“怎么,哭过了?” 谢蕴抬手去解他的衣裳,顺势低下了头:“是夜里被雷雨惊动,不曾睡好。” 殷稷哂了一声:“你做了什么亏心事?好端端的也怕起了打雷下雨?” 谢蕴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便只低着头当作没听见,殷稷的声音却沉了下去:“朕的话你听不见?” 可听见了又要怎么回答? 难道她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她那么不堪的往事吗?只是对着殷稷她都说不出口,何况这么多人? 她垂着头仍旧不肯开口。 殷稷似是等的不耐烦了,一把拽出了自己的衣裳:“连句实话都不敢说,朕怎么敢让你伺候。” 谢蕴手僵了僵,却终究没勉强,悄然退到了一旁。 蔡添喜连忙接手,却被殷稷抬手挥退,他自顾自收拾好,转身就往外走,脚步越来越快,连龙冠都忘了。 蔡添喜连忙去追,却瞧见人在门口停下了,他连忙也跟着停下,可眼前的人却迟迟没有别的动静。 他有些莫名,小心翼翼道:“皇上?” 殷稷被惊动,这才硬邦邦开口:“朕今日去昭阳殿,这里不必伺候了。” 蔡添喜隐晦地看了一眼身后的垂幔,明知道这话不是说给自己听的,也还是得硬着头皮答应:“是,奴才回头就传话去昭阳殿。” 殷稷侧头瞥他一眼,神情看着还算冷静,可目光却莫名的刺人,刺得他不敢抬头,等主子收回目光走远了,他才擦擦额头的冷汗再次追了出去。 乾元宫这一番忙碌过后,彻底安静了下来,谢蕴听见了殷稷的话,也知道他是说给自己听的,却不知道怎么回应。 她也不想回应。 这种事是迟早的,她管不了殷稷,也没资格去管,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不在意。 她甩了甩头,将所有杂念都甩了出去,然后开始为殷稷打理秋装。 之前天气好的时候其实已经收整过一遍了,但眼下随时要用,她要安置在更趁手的地方。 这一番收拾便是大半天,下午她才处置妥当打算回偏殿去忙自己的事情。 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却透过寝殿厚重的垂幔传了进来。 “这谢蕴姑姑也没有说的那么坏啊,今早我还以为要受罚呢。” “那是现在,现在她当然不敢嚣张了,昨天那一遭谁都看出来了,和悦妃娘娘一比,她屁都不是。” “怪不得,也是活该,一个奴婢拿什么主子的款儿……” 两人说着话开始擦拭家具,谢蕴盯着眼前的垂幔轻轻叹了一声,早知道横竖都会被人说嘴,她早上就不心软了。 她撩开帐子,径自走了出去。 两个内侍不防备内殿还有人,抬眼一见是她,顿时被惊得浑身一抖,脸色瞬间白了。 谢蕴却没理会,先晾他们两天吧,如果直接把人罚了,恩怨就此两清,未免太没意思了些。 再说眼下,她更应该去算那一巴掌的账,虽然殷稷威胁过她,但这口气她还是得出。 第7章 嘴边的肉飞了 萧宝宝一睁眼就得到了蔡添喜送过来的消息,说晚上殷稷会过来。 她喜不自胜,亲自下厨做了殷稷爱吃的点心,沐浴更衣后又选了雅致的熏香,为了让腰身更纤细,她甚至连早饭午饭都没用,一天里数不清多少次问沉光自己的妆容衣衫是否合适。 可这般坐立不安的从天亮等到天黑,殷稷还是没见影子。 她按捺不住让沉光出去打听,可那丫头带回来的却是个坏消息——殷稷在来后宫的路上,被人截走了。 说是庄妃在御花园里跌了一脚,刚好跌进皇帝怀里去,脚还扭伤了,殷稷便将人送回了含章殿,这一送就没能出来。 悦妃气的脸色涨红,狠狠跺了下脚:“这个狐媚子,臭不要脸,想要恩宠自己去求啊,截胡算什么?” 她越想越气,索性带了人要去含章殿抢人。 沉光连忙拦住她:“主子,不能去啊,这争风吃醋的事儿私下里还好说,要是闹到明面上来,整个萧家都要不好看,老爷夫人也得跟着丢人。” 萧宝宝被她说得更气:“稷哥哥本来就是要来我这里的,我只是去要回来,凭什么不行?!” 她骂着却仍旧坐了下来,显然即便是气头上也仍旧知道权衡利弊,可却怎么都咽不下这口气。 “不行,我还是不能就这么看着,王家那丫头最讨人厌了,要是让她拔了侍寝的头筹,我还不得被她挤兑死?你去,告诉皇上,就说我生病了,不见他就不吃药。” 沉光有心再劝,可见萧宝宝一脸坚决,只好匆匆去了,心里盼着这个时辰那两位千万不要歇下了,不然她家主子怕是要气得一宿都睡不着了。 好在殷稷不是性急的人,又顾及庄妃脚上有伤,两人只是在下棋,沉光去的时候,他刚刚赢下一局。 庄妃看着他眼睛里都是光,一脸的崇拜:“皇上真厉害,当年臣妾还在闺中时便听闻皇上文武双全,乃是人中龙凤,如今一看,果然名副其实。” 话音未落,她脸色已经涨得通红,仿佛说这样的话很是羞赧。 殷稷笑容温和,却不达眼底。 “朕与你兄长也有结交,他的棋艺倒是不如你,至少输棋时不会这般不露痕迹。” 庄妃一愣,表情僵在了脸上。 恰在这时,外头吵闹了起来,她顺势扭开头:“外头怎么了?皇上在此,何人敢喧哗?” 大宫女藤萝走进来,脸色很是不好看,开口之前还看了一眼殷稷,显然并不想当着他的面说,可又不敢隐瞒,故而一开口语气十分憋闷:“是昭阳殿的沉光,她说悦妃娘娘病了,请皇上去看看。” 庄妃眼睛一眯,轻轻一咬嘴唇,撑着桌子站了起来:“怎么说病就病了?今天晌午的时候还好好的……皇上,咱们去看看吧。” 说着她一瘸一拐的就要往外走。 殷稷抬了抬下巴:“还不扶住你主子……这副样子就好好养着吧,朕去看看就好。” 庄妃哪里肯,正坚持要去,殷稷忽然侧头看过来:“说起来,朕有件事很好奇,你如何会知道朕在哪个时辰,走哪条宫道?” 庄妃被问得心口一跳,不自觉抠住了手下撑着的桌子,她努力维持冷静:“臣妾只是思慕皇上,所以日日都去那里等,凑巧今日遇见了而已。” 殷稷不轻不重地“哦”了一声,意味深长道:“那还真是巧。” 明明没有疾言厉色,可他这般轻描淡写却让庄妃更加紧张,她不明白明明是温文尔雅的人,怎么给人的感觉会这么有压迫性。 她不安地试图再为自己解释:“皇上……” 殷稷却忽然站了起来:“下次别去等了,朕想见你的时候自然会见你,懂吗?” 庄妃低下头遮住眼底的惊慌,再不敢阻拦,眼睁睁看着他走了。 外头的沉光却是大喜,皇上不愧是他们萧家养大的,果然是最看重他们萧家的姑娘。 “皇上,娘娘她……” 她有心为萧宝宝找补几句,免得自家主子头一回装病装的不像被察觉出来,可殷稷却根本没有要听的意思,大步流星的不见了影子。 她只好小跑着追了上去,可到昭阳殿的时候,殷稷还是已经进了门,此时正靠在门框上,垂眼看着躺在床榻上哼哼唧唧的萧宝宝。 她讪讪上前:“皇上,主子她这是着了风……” “让她自己说。” 殷稷说着话,脚下却没动弹一下,显然不打算上前去查看。 萧宝宝等了又等,有些耐不住了,掀开被子一角看了过来,一对上殷稷清凌凌的眼睛,顿时一抖,也不敢再装了,悻悻抱着被子坐了起来:“稷哥哥……” 殷稷站直了身体,神情冷淡下去:“朕说过什么?这是宫里,该有的规矩还是要有,你听到哪里去了?” 萧宝宝闷闷道:“还不是庄妃,你明明说了会来这里,结果却跑去了含章殿……” 她说着委屈了起来,人也跟着理直气壮了:“你怎么好意思怪我啊?明明是你失约的。” 殷稷耐着性子解释:“她也是世家之女,朕不得不送她回去,并没打算在含章殿过夜。” 萧宝宝眼睛一亮,磨蹭着往床里面挪:“那你快来……” “朕也没打算在这里过夜,”他眉头拧起了一个小疙瘩,“朕说过了,你还小,不着急。” 萧宝宝不服气,正要伸手去抱他的胳膊,殷稷却仿佛猜到了似的,眼神严厉了起来:“既然闹得满宫里都知道你生病了,就老老实实病着,听见了吗?” 萧宝宝伸到一半的手缩了回去,有心撒娇,可看着殷稷冷下去的脸却又没敢,只好委屈巴巴的咬了咬嘴唇:“哦。” 殷稷似是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萧宝宝扒着床沿探头看:“皇上?你别生气啊……你还真走啊?你走可以,不许去含章殿啊!” 夜风萧萧,毫无回应。 萧宝宝气得锤了锤床,却又锤得手疼,一边伸手让沉光给她揉,一边嘟哝着抱怨:“来都来了,还不过夜……气死我了。” 沉光却在想另一件事:“主子,你说庄妃怎么就那么巧就堵上人了呢?她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萧宝宝一怔,随即猛地又锤了下床榻:“嗷……疼疼疼,谢蕴,一定是她!” 旁人不知道殷稷的行踪,可谢蕴身为他的贴身女官,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她一定是记恨自己上回打了她,所以故意报复。 她气得咬牙切齿:“你给我等着,我要你跪在我面前求饶!” 第8章 过来暖床 谢蕴睡梦中不安地动了动,冷不丁一睁眼就瞧见一道黑漆漆的影子立在床前,她心跳猛地一滞,尖叫就在嘴边却忽然哑了一样,半分声音都没能发出来。 身体却自发记起了十分惨烈的回忆,开始不受控制地哆嗦,体温也开始流失。 她紧紧抓着被子,一点点往墙角挪,恐惧却仍旧如影随形,爬虫一般啃噬着她的身体,连呼吸都艰涩了起来。 就在她以为自己会被这份恐惧折磨到窒息的时候,一点烛火突兀地自黑暗里亮起,虽然不甚明亮,却清楚地映照着来人的脸。 那不是梦魇里的魔鬼。 谢蕴凝滞的呼吸骤然解封,她歪倒在榻上张开嘴大口喘息,失态得连问安都忘了。 殷稷拧眉看着她,眼底深沉如永夜浩瀚的天穹。 “你怎么了?” 谢蕴白着脸摇头,手脚并用往床边挪,似是打算下地,声音却含糊又嘶哑:“做了个……噩梦。” 殷稷抬手,只轻轻一推,强弩之末的人便栽回了床榻上。 “朕问你,怎么了?” 谢蕴抿紧了嘴唇,倔强地摇头想证明自己没事,额头的冷汗却在逼近的烛光映衬下变得十分显眼。 殷稷抬手,指腹一点点将冷汗尽数擦去,他摩挲着湿漉漉的指腹,语气意味不明:“你当年举家下狱的时候,都没这么失态过。” 谢蕴狼狈地低下头,连直视眼前人都不肯。 殷稷也没再深究:“不说就算了,朕对你的事并不感兴趣……只是有句话想问你。” 他逼近一步,挺拔的身体衬着烛光映照出的阴影,沉甸甸的压迫感凶兽一般往人身上扑:“朕去昭阳殿的消息,是你告诉庄妃的?” 谢蕴仍旧没开口,但不否认就是默认。 殷稷眯起眼睛,声音冷沉:“朕警告过你,别打悦妃的主意。” 话里锋利的敌意刺得谢蕴心口一疼,她咬了下舌尖,借着疼痛终于清醒:“皇上深夜过来,就是为了找奴婢算账吗?” “不然呢?” 殷稷一哂:“我们之间还有别的可说吗?” 谢蕴也想笑,却是苦笑:“是,你警告过我,可即便你是皇上,做事也得讲道理吧?” 她扭开头闭上了眼睛,仿佛不愿意再看眼前人一眼:“皇上下次再来兴师问罪,记得带上证据。” 殷稷像是被她激怒了,一把抓住了她纤细的后颈,逼着她睁开了眼睛,脸色阴沉沉的几乎要沁出墨汁来:“谢蕴,你还是不记得自己现在的身份,再敢挑衅朕,这辈子都别想去滇南。” 他将人推倒在床榻上,转身欲走,衣摆却被一扯。 他脚步一顿,循着料子绷起的角度看了过去,就见衣摆另一端正被谢蕴捏在手里。 他突兀地愣住了。 谢蕴也怔了怔,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抓住殷稷衣角的,大概她刚才真的被吓到了,哪怕这份突如其来的惊惧是殷稷带给她的,她却仍旧下意识地向他寻求了安慰。 “对不起……” 她僵硬地松开手,任由那衣摆自指尖滑落。 殷稷也没再追究,抬脚就往外走,却又在门口顿住了脚,半晌语气硬邦邦地开口:“过来暖床。” 谢蕴怔了许久才应了一声。 深更半夜,宫人们也都歇下了,谢蕴随意披了件衣裳就跟在殷稷身后去了正殿。 蔡添喜看见她这个时候过来略有些惊讶,以往她都是这个时辰离开的。 谢蕴却不好解释,只点点头算是行礼,便亦步亦趋地跟着殷稷进了内殿,动作熟练的服侍他洗漱更衣。 以往这些活计她都是不会做的,可进宫后不过半个月就被宫规逼着学会了。 那段时间因为殷稷的示意,她几乎每日都要挨戒尺,掌心的肿胀几个月才消下去。 殷稷全程一言不发,大约还在为她算计萧宝宝的事生气,谢蕴也不想去触他眉头,刚才的惊吓让她现在都有些回不过神来,万一再说错了话,她怕没心力去找补。 可即便不开口,兑热水的时候,她也仍旧因为神思不属烫了自己一下,但今时不同往日,她已经不会因为这些小伤喊疼了。 殷稷自己去换了衣裳,她便先一步爬上了龙床,这床榻她睡了不知道多少次,却还是头一回在三更之后还呆在这里。 她搓了搓冰凉的手脚,有些茫然地想,幸亏现在刚到初秋,天气还是暖的,不然等到了冬天,她这样的身体怕是暖不了这被子了,不过今年冬天,殷稷应该也用不到她了。 薄被忽然被掀开一角,殷稷挤了进来,他年轻,火气旺,冬天身上都热烘烘的,何况是现在。 所以哪怕并没有肌肤相贴,谢蕴还是在一瞬间察觉到了温暖。 但殷稷仍旧不理她,散发着和他体温截然相反的凉意。 值夜的内侍来熄了灯,周遭黑了下来,身边人的呼吸也逐渐平稳,谢蕴僵了许久,还是犹犹豫豫地靠近了些,轻轻地将脸贴在了殷稷肩膀上。 难得一宿安眠,虽然第二天仍旧醒得早,谢蕴身上却十分舒服,只是殷稷却不大好,一脑门的汗。 谢蕴刚要给他擦一擦就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钻进了他怀里,对方的两条胳膊还环在了她腰上,怪不得把人热成这样。 还好人没醒,不然大约要把她踹下去了。 她庆幸一句,小心翼翼地从他怀里退了出去,轻手轻脚的备好了衣冠,不多时蔡添喜在外头说话,她才轻声喊了一句:“皇上,该起了。” 殷稷却似乎睡得格外沉些,被谢蕴轻声细语地喊了好几声才睁开眼睛,语气却十分恶劣:“听见了。” 他区别对待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谢蕴也没在意,仍旧服侍他换好了衣裳送他出了门才回了偏殿休息。 殷稷昨天只是警告,那这次应该不会做什么吧? 但他知道了,想必悦妃也知道了,最近还是要小心些。 为了避免遭殃,她能不出乾元宫就不出,偶尔要出去也是尽量避着昭阳殿的人。 可后宫毕竟就那么大,她又要置办殷稷的秋装,躲来躲去最后还是遇见了。 第9章 要好好抄书哦 那时候她正捧着殷稷的衣裳往回走,刚到御花园就被悦妃带着乌压压的宫人堵在了路上。 这架势,瞧着就有些唬人。 谢蕴心里一叹,仍旧屈膝行了礼。 萧宝宝满脸冷光:“你还真是不长教训,见到本宫还敢不跪。” “娘娘似乎弄错了,皇上当日命奴婢跪,却没让奴婢日日跪。” “你!” 萧宝宝堵得哑口无言,片刻后恼羞成怒:“我不管,你跪了一次就得日日跪,你今日若是不跪,本宫就打到你跪。” 谢蕴叹气:“悦妃娘娘,奴婢跪一跪倒是不值什么,可若是传到太后娘娘耳朵里,知道皇上贴身的女官日日对一个后妃俯首,不知道会怎么看萧家,怎么看娘娘你。” 萧宝宝再次被噎住,脸色几番变化,忽而一拍巴掌:“沉光,她刚才那是顶嘴吧?竟敢对主子不敬,本宫教训她,应该没人说什么吧?” 沉光连忙附和:“主子教训奴婢,天经地义,想来不管是皇上还是太后娘娘,知道了都不会说什么。” 谢蕴心里一沉,奴婢的身份的确是太吃亏了,偏她的主子还是为别人撑腰的,今天这一遭怕是躲不了了。 不过,谢蕴也不是没猜到这结果。 她不动声色地往后退。 昭阳殿中人乌压压围了上来,沉光在她腿弯处很不客气地踹了一脚,膝盖顿时砸在了青石地面上,疼得她额角一跳,好在忍住了痛呼。 萧宝宝叉着腰冷笑:“你这样的贱人,果然还是跪着顺眼。” 她迫不及待地朝沉光伸手:“快,东西给我,今天我就要打烂她的脸,我看她变成丑八怪的时候,稷哥哥还会不会把她留在身边!” 沉光从怀里掏出个竹片,长四寸,宽两寸,尾端还有握柄。 这是内侍省用来惩戒宫人的刑具,专做掌嘴用,可若不是大错,是不会拿出来的。 萧宝宝果然如她所说,要毁了谢蕴的脸。 “你说多少下,她这张脸才会打烂?” 她问得兴致盎然,沉光也很是识趣的接茬:“这样厚颜无耻的人,怕是脸皮比得上城墙,奴婢觉得怎么也得一百下。” 萧宝宝斜昵谢蕴一眼:“那就先打一百下试试?” “主子英明。” 沉光将刑具丢给内侍:“把你吃奶的劲儿都拿出来,要是谁手软,可别怪咱们娘娘也把这东西赏给他尝尝滋味。” 内侍被唬得低下头:“是。” 他撸着袖子朝谢蕴慢慢逼近,另有两个宫人上前抓住了谢蕴的头发,逼着她抬起了头。 似是意识到了无处可逃,沉默许久的谢蕴终于开口:“悦妃娘娘,宫里不准擅用私刑,若您当真觉得奴婢有罪,可宣召内侍省来惩戒,可若是您昭阳殿里的人动了手,可就是明知故犯了。” 萧宝宝最看不得她这幅故作冷静的样子,气得白眼一翻:“我明知故犯又怎么了?稷哥哥难道会为了你一个贱婢罚我吗?” “你怎么知道不会?” 萧宝宝一顿,随即火气上涌,几乎要被这句话气得失了理智:“他是我萧家养大的!别说你,就算我今天打了庄妃,他也不会把我怎么样,不然就是忘恩负义!” 她一瞪内侍:“你等什么呢?还不动手?!给我狠狠地打!” 内侍咬牙抬起了手:“谢蕴姑姑,对不住了……” 刑具兜着风挥下来,谢蕴却不闪不避,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看的沉光心里莫名的不安:“主子,奴婢怎么觉得事情好像不太对……” 萧宝宝正要骂她,一道威严又苍老的女声忽然响了起来:“住手!” 内侍手一抖,刑具慌张避开了谢蕴,萧宝宝气得给了他一脚:“废物!本宫让你打,谁敢拦着?!” 话音落下她气势汹汹地朝声音来处看去,却瞧见一满头华发的老妇站在树下,正对她怒目而视。 萧宝宝心里一咯噔:“秦嬷嬷,您怎么在这……” 秦嬷嬷却根本没有理会她,反而侧身后退一步,她身后雍容华贵的太后被宫人簇拥着慢慢走了过来。 当初萧宝宝进宫时曾去拜见过太后,当时她十分慈祥和蔼,嘱咐她们为皇家开枝散叶,可现在她却像是变了个人,满脸的都是嫌恶。 萧宝宝有些不安,刚才的嚣张和愤怒都不见了影子,想起不能擅用私刑的宫规,她心虚地低下头行礼问安。 太后冷冷看她一眼:“你的礼哀家可受不起,毕竟连皇上都欠你们家的恩情呢。” 萧宝宝心里一咯噔,知道刚才那狂妄的话被她听到了,慌忙跪下请罪:“太后息怒,臣妾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太后厉喝一声,神情冷凝:“怪道旁人都说你萧家嚣张跋扈,看来果真如此。” 萧宝宝越发慌乱:“不是,真的不是,臣妾只是被这贱婢气的……” “贱婢?”太后再次打断了她,“皇上身边伺候的人,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说三道四?你当自己是什么东西?” 萧宝宝被这句话骂得眼睛发红,满心委屈却不敢开口反驳,倒是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中了谢蕴的计。 怪不得她刚才没挣扎,还说那种话来气人……她一定知道太后会从这里过! 这个贱人! 她恶狠狠地瞪了过去,可这神情看在太后眼里却是对她的挑衅:“好你个悦妃,这副样子是对哀家不满?!” 沉光看出来太后发怒了,连忙扯了下萧宝宝的袖子:“主子,快认错。” 萧宝宝也不敢再看,连忙磕头:“臣妾绝无此意,太后息怒。” 太后一甩袖:“滚回你宫里去,将宫规和《礼记》各抄十遍,知道知道什么叫礼义忠孝!” 这罚不重,可却是明明白白的打脸,简直是昭告天下说她既无礼,又不忠不孝不义。 若非萧家在兰陵,萧家家主和萧夫人明天就得进宫,和皇上太后请罪。 萧宝宝脸色发白,还想着为自己辩驳,太后却看向了谢蕴:“还不把人扶起来。” 秦嬷嬷连忙弯腰去扶:“谢蕴姑娘受委屈了。” 谢蕴不敢劳动她,自己站了起来,却是一个不好的字都没提:“身为奴婢,哪有什么委屈。” 太后听得满意,微微一颔首:“你素来懂事,哀家是知道的,这后宫最紧要的就是太平,不管是谁生事,哀家都不会轻饶。” 这话像是说给萧宝宝听的,可谢蕴知道这也是在敲打自己,她屈膝应是,恭敬地看着人走了。 萧宝宝从地上爬起来,张牙舞爪地要和谢蕴算账,被沉光死死拉住,太后才刚走,要是萧宝宝再有动作,可就不只是抄书那么简单了。 “主子,别冲动。” 萧宝宝气得浑身发抖,谢蕴却混不在意,她弯腰拍了拍膝盖上的土,歪着头微微一笑:“悦妃娘娘,要好好抄书哦。” 第10章 你偏心 萧宝宝被昭阳殿中人连拉带拽劝走了,乌压压一群人很快就消失在了视野里。 谢蕴一直僵着的身体这才放松下来,后心却隐隐发凉,一股后怕涌了上来,若是太后来迟一步…… 那么厚的竹片,即便只挨一下,怕是也得许久不能见人。 可这个险她不能不冒,不然被悦妃整天这么惦记,她这五年要怎么熬。 好在结果是好的。 她拍了拍胸口,将被丢到一旁的衣服捡起来,检查了一下没有弄坏这才叠好往回走。 殷稷这个时辰还在御书房处理政务,她的时间便是自由的,恰逢小宫女来送了今天新摘的花卉,她便拿了花瓶细致地插了起来。 等一瓶插完,看着那花朵错落有致,她的心情也跟着变得很好。 但不过片刻这份美好就被打断了,因为外头传来了说笑声,她一听就知道不是殷稷,或者说不只是殷稷。 进宫三年,她从未见过殷稷与人说笑。 她探头一瞧,果然不只是殷稷,萧宝宝正尾巴似的缠着他一路跟进了乾元殿,哪怕蔡添喜跟在后头各种劝阻,也没能拦住她分毫。 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传进来。 “娘娘别闹了,皇上今天很累。” “我哪里闹了?谢蕴利用太后算计我,皇上你都不给我撑腰吗?你知不知道太后骂我骂得可凶了,你不能看着旁人这么欺负我,稷哥哥?稷哥哥~~~” 谢蕴侧身躲了起来,后面的话有些不想听,其实也是不敢听,她不愿意听见殷稷不问是非就偏向萧宝宝,也不愿意看见他们两个站在一起,仿佛自己是那个外人和敌人。 她悄然从耳房的小门走了出去,嘱咐值守的小丫头替她解释,万一皇上问起来了,就说今日的常服出了些问题,她留在尚宫局帮忙了。 可即便如此,殷稷还是一进门就察觉到了她留下的痕迹,那瓶插花一瞧就是她的手笔——谢蕴插的花,总有一支傲然独立。 然而他都进门了,人却没迎上来,显然是已经走了。 连安都不问就走…… 他回头看了眼萧宝宝,想着她刚才那两声激得人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的稷哥哥,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一声。 眼见萧宝宝还要纠缠,他抬手拍了拍对方的头:“好了,朕不是偏颇她,可太后平日里深居简出,谢蕴不可能知道她会从那里经过,只是凑巧而已。” 萧宝宝敏锐地察觉到殷稷的心情好了一些,还以为是自己刚才的撒娇有用了,连忙打蛇随棍上:“稷哥哥,你相信我,她真的是故意的,她就是要用太后来对付我!你得罚她。” 殷稷眉头拧起来,却仍旧耐着性子:“不准胡闹,朕就算是皇帝,做事也得讲道理,无凭无据的事,怎么能随意发作人?” 萧宝宝见他说不听,开始撒泼:“我不管,我不管,我咽不下这口气,你把她喊出来给我出气……” 她打定主意不达目的不罢休,却不想殷稷的脸色刷地沉了下去:“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 一声厉喝骂的萧宝宝一愣,瞬间不敢再闹,却又十分委屈,她不明白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这么凶。 她故技重施,可怜兮兮地抓着殷稷的龙袍:“明明是她害我受罚,你怎么还骂我,稷哥哥你不能这样……” 殷稷不为所动,眼神反倒越发严厉:“太后不是不讲理的人,你倒是说说,你做了什么让太后这般罚你?” 萧宝宝一噎,嘴边的抱怨顿时说不出口了。 她心虚地扭开了头:“也,也没做什么,我就是让她跪我一下……” 殷稷显然没相信,太后绝对不会为了谢蕴大动干戈,萧宝宝必定还做了什么,可既然没出事想必也不算出格,他也就懒得过问。 不管怎么说,他都欠萧家的恩情,所以哪怕前朝后宫他们都有些过分,他也不会多说什么。 “这件事到此为止,你既然抄了宫规,就好好记住了,别再犯了太后的忌讳,以后在宫里,也不准再生事。” 萧宝宝不敢置信:“我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你就不管我了?” 殷稷没开口,蔡添喜却忙不迭地开口劝了起来:“娘娘,可不能这么说,太后娘娘罚您自然有她的道理,您若是觉得委屈,岂不就是在说太后她老人家有错?” 萧宝宝被噎住,有心为自己辩解,可一看殷稷那冷酷无情的样子,心虚变成了气恼,她狠狠跺了下脚:“好,你不给我讨公道,我自己来,就算有太后护着我也绝对不会放过她!” 殷稷眼神一凝,语调陡然拔高:“萧宝宝,这不只是你和谢蕴之间的私怨,更关乎宫规威严,若是再犯,朕决不轻饶!” 萧宝宝一僵,不敢置信地看过去,一向对她温和纵容的殷稷竟然会这么疾言厉色地警告她。 委屈喷涌而出,瞬间将她淹没,她骂了一句偏心,捂着脸哭着跑走了。 她心里发着狠,待会殷稷追上来,不管怎么哄她都不会原谅他的,除非……除非他当着自己的面把谢蕴的脸打烂! 可她在乾元宫门口等了又等,身后却空无一人,别说殷稷了,他连个奴才都没遣出来。 萧宝宝绷不住了,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个不停。 沉光找过来的时候她脸都哭花了,丫头顿时被唬了一跳,连忙扯出帕子给她擦脸,小心翼翼地询问:“主子,这是怎么了?” 这一问,萧宝宝直接哭出了声:“稷哥哥他偏心,我都说了是谢蕴陷害我,他非不听,还要我好好记宫规,还骂我……呜呜呜……” “主子别哭了,太后下的懿旨,皇上也不能怎么样……咱们先回宫吧,别让外人看了笑话……回去后奴婢给您做您最爱吃的丰糕好不好?” 萧宝宝被她劝着往外走,可不等出宫门就顿住了脚步:“不行,我受不了这委屈,她这么害我,我得找到证据……她住偏殿是吧?她屋子里一定有东西,我这就去看看。” 沉光连忙阻拦:“主子,这可是乾元宫,你这进去搜东西要是被人看见了可是……” 萧宝宝气头上却已经什么都顾不得了,直愣愣就朝着谢蕴住的偏殿去了。 第11章 殿外伺候 蔡添喜看了眼跑远的影子,又小心翼翼地觑着殷稷的脸色,他本以为闹了这么一通,主子的心情多少都要糟糕一些的。 可出乎意料的是殷稷竟然十分平静,甚至还饶有兴致地将条案上的插花摆弄了几下,将一支花苞换成了盛开的花朵。 虽然颇有些不伦不类,可这种话蔡添喜却绝对不敢说,还违心称赞了两句。 殷稷却又将花苞换了回去:“算了,她这些东西一向做得好……人呢?朕都回宫了,她不来伺候,想偷懒到什么时候?” 虽然是责怪的话,可语气平静,神情缓和,显然是并没有真的怪罪。 蔡添喜忐忑的心顿时一定,主子的心情好,奴才的日子自然会好过,他连忙殷勤回话:“奴才刚问了小宫女,说是这次的常服谢蕴姑娘不太满意,在督促尚宫局修整呢,奴才这就让人去寻。” 殷稷却又没答应,八竿子打不着地提了句:“让御膳房送碗酒酿圆子来。” 蔡添喜答应着要出去传话,却刚后退一步就察觉到殷稷在看他,目光直刺刺的,颇有压迫力。 他有些摸不着头脑,正要问一句怎么了,却在开口的瞬间福至心灵,他将腰弯得更低了些:“听说谢蕴姑娘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想来这样的小食也是做得来的,不如就请她在乾元宫的小厨房做?” 殷稷将目光收了回去,似是嫌弃蔡添喜多嘴一样,语带不耐:“她笨手笨脚的能做什么?不过罢了,时辰不早了,朕就凑合一下吧。” 虽然他看不出一丝赞同的意思,可蔡添喜还是知道自己猜中了,他怕小太监话传不利索,亲自往尚宫局去了一趟。 彼时谢蕴正被尚宫局的女官们围着看料子。 京城的秋日极短,秋装刚做好就要紧接着做冬装,殷稷在这上面一向不挑剔,可有些衣裳送过去他却是一次都没穿过,显见是不喜欢的。 眼下谢蕴既然在,她们自然要讨个建议。 “姑姑,您瞧瞧这春绿色的浣花锦,这颜色很是衬人……” “还是这牙白的雨丝锦更好些,这花色可是十分难得……” “可我瞧着这绾色,檀色的织金锦更好……” 谢蕴被她们吵得脑仁,无奈一叹:“大人们,料子都是好的,只是皇上勤俭,每年四季衣裳各只添三套,属实用不了这么多。” 女官们只得作罢,谢蕴这才得以安静地为殷稷挑选冬装的服色,他这些年偏爱深沉稳重的颜色,衣裳多是黛色,鸦青这些。 年纪轻轻倒是的确衬得他成熟稳重,甚至颇有些高深莫测,当年她进宫时,就险些没能认出来。 他和年少时候的喜好完全不一样了。 她按照殷稷如今的习惯选了颜色,指尖落在一块浅云色的浮光锦上,恍然想起当年在人海里初遇殷稷的时候,他似乎就是穿了这么一件衣裳。 只是时日已久,她有些不敢确定,何况即便是世家,用的东西也不可能和皇帝的规制相提并论,大约是她记错了。 可她却迟迟移不开目光。 “谢蕴姑娘这眼光极好,皇上想来也是会喜欢这料子的。” 蔡添喜的声音忽然响起来,惊得谢蕴一颤,连忙收回了手:“蔡公公,您怎么来了?” “自然是为了寻姑娘你啊。” 谢蕴心里一咯噔,她出乾元宫之前,萧宝宝可正在和殷稷告状,这才过了没多久蔡添喜就找了过来…… 她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可是皇上传召?” 蔡添喜瞧出她有些紧张,连忙安抚一笑:“正是,皇上说想吃姑娘做的酒酿圆子,咱家不敢耽搁,特意来请你的。” 谢蕴一怔,不敢置信道:“他要吃圆子?不是要问罪?之前悦妃明明……” “姑娘这话说得,”蔡添喜给了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皇上那可是天子,谁是谁非心里明镜儿似的,你只管放宽心……咱们这就回去吧,别让皇上等急了。” 谢蕴下意识应了一声,等跟着蔡添喜出了尚宫局,心里还有些不可思议。 她利用太后震慑萧宝宝的事,殷稷一定知道她是故意的,只是没有证据最多不过是再罚她跪一跪。 那点皮肉之苦她撑得住,可现在…… “蔡公公,皇上真的没提别的?” 想起上回被做了筏子替人立威的事情来,她心里很是不安。 蔡添喜哭笑不得:“谢蕴姑娘,你就是给咱家十个胆子,咱家也不敢假传圣意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 谢蕴不好再问,心里却多少都有些信了,一股隐蔽的欢喜慢慢自心底窜起来,不管殷稷这次是怎么了,他没有偏向萧宝宝,就是值得高兴的事。 而且酒酿圆子,那是她唯一会做的东西,殷稷竟然还记得。 那他们之间还算不错的那段日子,他是不是也没有都忘了? “天色不早了,咱们走快一些吧。” 她忽而就有些想见殷稷了。 蔡添喜善意一笑,大约是猜透了她的想法,却没多言一个字,只默默加快了脚步。 可两人刚走到御花园,便迎面遇见了昭阳殿里的沉光,她显然是冲着谢蕴来的,直愣愣地堵住了他们往前的路。 蔡添喜仍旧含笑,眼神却沉了沉:“沉光姑娘这是有事?” 沉光下巴一抬,得意溢于言表:“自然是有要紧事,不然怎么敢来拦蔡公公的路……” 话是对蔡添喜说的,目光却落在了谢蕴身上:“皇上传召谢蕴姑姑伺候呢。” “咱们这正是要往乾元宫去……” “并非乾元宫。” 沉光笑容越发明显,毫不客气地打断了蔡添喜的话:“皇上已经传旨,今日要悦妃娘娘侍寝,特意遣奴婢来传召谢蕴姑姑去昭阳殿外,跪侍伺候。” 第12章 你就这么盼着朕宠幸别人 乾元宫离着尚宫局不算近,一来一回怎么都得小半个时辰,殷稷等的无聊便翻开《通鉴》打算瞧两眼,可目光却不自觉落在了那瓶插花上。 看着还挺顺眼。 他起身将玉壶春瓶拎到了御案上,然后捡起书籍继续看,眼前却忽然出现了那天晚上谢蕴苍白着脸缩在墙角的样子。 是什么噩梦能把她吓成那样…… 短暂的困惑过后他猛地摇了摇头,谢蕴既然不肯说,他又何必管,反正也不关他的事。 可话虽如此,他捏着书脊的手却不自觉地越来越紧。 外头忽然嘈杂起来,他被迫回神:“怎么了?” 蔡添喜出门前喊了个干儿子来伺候,名唤德春,一听殷稷开口,连忙在门边跪下来回话:“回皇上,是偏殿那边,仿佛是抓了个贼。” 乾元宫招贼可不是小事,而且偏殿…… 殷稷站了起来:“去看看。” 一行人很快赶到了偏殿,那里已经被禁军团团围住,罪魁祸首被堵在了里头,却是既没被钳制,也没上绳索,看见他来还眼睛一亮:“稷哥哥,他们竟然说我是贼,你要给我做主!” 殷稷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心里有些不耐烦:“你怎么会在这?” 萧宝宝心虚的不敢说话,却扭开头狠狠瞪了一眼秀秀,如果不是这丫头吵嚷起来,她才不会被发现。 她溜过来的时候周遭都没有人,她动作也足够利落,可眼看着就要把屋子翻遍了,这小宫女却回来了,一见屋子乱糟糟的,不顾她的阻拦,立刻就吵嚷了起来。 禁军听见动静乌压压围了过来,好在都认识她,没有动手,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气得够呛,又不想让殷稷知道,只好琢磨着先走人,可这禁军统领却轴得厉害,非要往上报,她威逼利诱都不管用。 这一纠缠,就被殷稷堵了个正着。 她试图撒娇耍赖糊弄过去,抓着殷稷的袖子摇他的胳膊:“我就是到处走走,不小心就进来了。” 殷稷脸色紧绷:“胡闹!这是皇帝寝宫,是你一个后妃可以到处走走的地方吗?你知不知道就凭你这番作为,足够朝臣弹劾你萧家图谋不轨!” 萧宝宝被唬得一哆嗦,因着之前被发作过的事,她已经清楚的知道了殷稷不会再和从前似的纵着自己,说是会有朝臣弹劾,就真的会有人弹劾。 她有些慌了:“我没有图谋不轨……我就是不甘心,觉得谢蕴在利用太后,所以我就想来找找证据……” 还是为了这点事情。 殷稷脑袋隐隐作痛,当初朝臣上书请他立后封妃的时候,他就往萧家去过信,说后宫难熬,让他们给萧宝宝另择一个良人,可并没有用处,最后她还是进了宫。 他知道萧家的打算,想让储君身上带着萧家的血脉,好助萧家再上一层。 登高必跌重的道理,他们竟是丝毫都不顾及。 明明谢家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他叹了口气:“朕已经说过了,这件事到此为止。” 萧宝宝忙不迭点头,虽然她不是肯乖乖听话的人,可殷稷一冷脸,她也是真的怕,连声音都低了下去:“我再不敢了……稷哥哥,你别生气。” 眼见殷稷眉头还是皱着,她不情不愿地又补了一句:“我以后不会再因为这件事找谢蕴的麻烦了。” 殷稷一看就知道她为什么这么说,不冷不热地嗤了一声:“是没找到你想找的东西吧?” 被拆穿了萧宝宝也不恼,只灰溜溜地抬手挠了挠头:“那真的是和她没关系,我也不能不讲理……” 这还像句人话。 殷稷将胳膊拽出来:“德春,送悦妃回去……你禁足一月,静思己过,今天这件事朕只是小惩大戒,别再有下回。” 萧宝宝下意识想求情,可看了一眼殷稷的冷脸,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乖乖道:“哦。” 德春:“悦妃娘娘,请吧。” 萧宝宝悻悻地往外走,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掏出几张纸往殷稷手里塞。 殷稷还以为她又要出什么幺蛾子,下意识一躲,信件哗啦啦撒了一地。 萧宝宝呆了呆:“这……这就是几封信,从谢蕴屋子里找出来的。” 她弯腰去捡,殷稷颇有些尴尬,便也弯腰将脚边的信纸捡了起来,他并没有私窥他人信件的爱好,只是随意瞥了一眼,可就是这一眼,他瞧见了宠幸两个字。 家书里怎么会写这样的字眼? 他直觉这信和自己有关,下意识看了下去,却是越看脸色越黑沉,等这一封信看完,他神情已经说得上是狰狞了。 萧宝宝正要将捡起来的信递给他,就被他这副样子唬得后退了一步:“皇,皇上,你怎么了……” 殷稷充耳不闻,仍旧死死盯着手里那封信。 孽缘?解脱? 原来我们的过去在你眼里就是一段孽缘…… 他眼神冰冷,眼前却突兀地再次闪过那天晚上谢蕴惊慌失措的模样,可这次他不再困惑,反而恍然大悟,怪不得怎么问谢蕴都不肯说,原来她根本不是做了噩梦。 她是被他吓到了! 好,真是好得很! 他目光如刀,一寸寸刮过信封上的字眼,新妃入宫,宠幸不日将至…… 谢蕴,既然你这么盼着朕宠幸旁人,朕就如你所愿。 “悦妃,”他抬眼看向身边人,脸色僵硬如木雕,“朕再问你一遍,你真的想好了要侍寝?” 萧宝宝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忽然提起这个话题,却忙不迭地点了点头:“要!” 殷稷哂了一声,将手里的信纸撕成了碎片,随手一扬。 在满天飘零的碎屑里,他一字一顿道:“那朕今日就临幸昭阳殿。” 萧宝宝的眼睛刷的亮了:“稷哥哥你说真的?” 殷稷眼神微不可查地软了一下,不管怎么说,萧宝宝都是真正将他放在心上的。 “真的。” 萧宝宝欢呼一声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了他的腰,小声欢呼,片刻又忍不住提要求:“我之前有提过的,想让她在外面伺候……” 她还是咽不下当初殷稷选择了谢蕴的气。 可这要求提的的却不是很有底气,话音一落就忙不迭又开了口:“不行也没关系,你肯过去我就很高兴了。” 殷稷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声音和神情明明都是温柔的,却莫名透着无边的冷意:“朕准了,就让她跪在昭阳殿外伺候。” 第13章 谢蕴落水 谢蕴怔了好一会儿才看向沉光:“你说什么?” 沉光叉着腰,口齿清晰地又重复了一遍:“皇上今日要临幸我家娘娘,听说谢蕴姑姑伺候人最是妥帖,所以主子特意请了旨让你去昭阳殿外伺候。” 她捂着嘴笑起来:“这可是天大的体面呢,伺候得好,我家主子可是会重重有赏的。” 谢蕴脑子嗡嗡的响,虽然要求是悦妃提出来的,可答应的人却是殷稷。 她抓救命稻草似的看向蔡添喜:“蔡公公,你不是说,他想吃我做的圆子吗?你不是说他不打算怪罪吗?” 蔡添喜也被这忽然的变故惊呆了,可沉光说得这么理直气壮,显然不是撒谎,只能推测是他出来后乾元宫又出了什么变故。 但不管什么原因,圣谕已出,就容不得旁人违抗。 他叹了口气,带着几分怜悯地安抚她:“谢蕴姑娘,还是快去昭阳殿吧,新妃入宫,这是迟早的事情,想开一些。” 可殷稷宠幸后妃,和非要她听着宠幸却完全是两码事。 她不去。 她不自觉后退,随即转身就跑。 蔡添喜又叹了口气,沉光却是手一抬:“还不快追?我就知道你不会老实。” 她身后几个内侍撒腿就朝谢蕴追了过去,不多时将人架了回来,虽然两条胳膊都被人紧紧箍住,她却不知疼似地拼命挣扎。 这幅狼狈抗拒的姿态,是那天被萧宝宝堵住,拿着刑具恐吓时都没有出现过的。 沉光看得很是解气,天知道当初殷稷围着谢蕴转的时候,她家主子偷偷哭了多少回。 她看够了才皮笑肉不笑地开口:“谢蕴姑姑,何必呢?您的习惯,日后说不定日日都得这么伺候呢。” 谢蕴脸色煞白,确定挣扎不开之后,她慢慢安静了下来。 沉光只当她认命了,抬手一扬:“走,回昭阳殿。” 谢蕴被人围在中间,想再跑一次是绝不可能的。 她抬头看着黑漆漆的夜色,心口逐渐空茫起来,她以为殷稷对萧宝宝的偏爱已经是这世上最难捱的刀子,可现在才知道,那只是开胃小菜。 更糟糕的日子还在后头。 殷稷,你竟要如此羞辱我…… 她轻轻闭了下眼睛,再睁开时眼神却忽地冷厉起来。 就算你恨我,就算我欠你的,这样的羞辱我也不受。 可她仍旧老老实实地跟着沉光往昭阳殿去,走到岔路口她才忽然开口:“走这边吧,近一点。” 沉光惊讶地看过来:“你说什么?” 谢蕴抬手指了指右侧的路:“走这边,能节省一炷香的功夫。” 沉光对宫里的路不熟,闻言看向内侍,内侍们纷纷点头,右侧的路的确近,只是那边不太安全。 但沉光并不知道这件事,闻言便有些心动,可又十分怀疑:“你着什么急?” 谢蕴扯了下嘴角,语气十分嘲讽:“你不是说,你家主子会重重有赏吗?” 沉光顿时面露嫌弃:“你曾经好歹也是个贵女,现在竟然这么唯利是图……走近路吧。” 一行人沿着右侧一路往前,走上木桥时凛凛的水光倒映进了谢蕴瞳孔里,她心口微微一滞,随即忽地上前一步,抓住了沉光的手。 这动作太过突然,沉光唬了一跳,下意识一甩:“你干什么?” 她只是本能反应,却不想谢蕴竟因为这一下骤然倾倒,随即“噗通”一声栽进了太液池。 水花四溅里,沉光懵住了,片刻后她骤然回神,猛地后退了一步:“我不是故意的!” 内侍们也慌了,这太液池可不浅,这又是晚上…… “沉光姑娘,怎么办?” 沉光一时也没了主意,下意识便想让众人闭嘴,这件事不能宣扬出去,更不能惊扰了昭阳殿的殷稷和萧宝宝。 进宫这么久,好不容易等来这一天,谁都不能坏事。 可话说回来,他们此时正等着她回去,如果迟迟不归也一定会察觉到不对劲的。 毕竟是皇上身边伺候的人,先前太后又因为她罚了萧宝宝,万一人真的出事了,这害命的罪名就脱不掉了。 她思前想后拿不定主意。 内侍却骚乱起来,原来是刚才还在翻涌的水面已经安静了下来,而掉下去的人,彻底不见了影子。 这要是再不去救人,就救不了了。 沉光盯着水面看了又看,最终一咬牙:“毕竟只是个奴婢,为了她一条贱命就惊扰了主子休息,实在是不值得,你们会水的下去找找,找的到就捞上来,找不到就是她命不好!” 内侍们被她话里的狠厉惊到,面面相觑过后,却谁都不敢言语。 沉光将身上带的银子都拿了出来,声色俱厉的警告:“都给我记住了,今天是她逃跑的时候不小心摔下去的,和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关系,只要你们嘴够严实,悦妃娘娘不会亏待你们的。” 内侍们诺诺应声,会水的人纷纷跳下去救人,可他们人不多,会水的拢共也就两个。 太液池却那么大,还是活水,他们看着就打怵,最后只是敷衍的找了找就上了岸。 晚秋的天气,太液池的水凉的刺骨。 谢蕴刚一落水就被凉的一哆嗦,却仍旧屏住呼吸没有上浮。 她懂一些水性,太液池的水虽然不浅,面积也不小,可这毕竟是在宫里,巡逻的禁军到处都是,所以哪怕明知道危险,她还是决定试一试。 只要能避过今天晚上这一遭,病上几天也值得。 可水流比预想的要急,她不等适应骤然变冷的水温,就被水流冲着往旁处去了。 她知道这么下去不行,挣扎着想浮出水面,可脚腕却骤然一紧,她心里顿时一咯噔,生出一股不详的预感来。 水底晦暗,她看不清楚只能伸手去摸,触手湿滑,应该是水草。 她怕遇见这样的情况,并没敢入水太深,可大约是人一倒霉,喝凉水都塞牙缝,竟还是让她遇上了。 别无他法她只能一根根去撕扯,可她在水下呆了太久,吸得那一口气已经要撑不住了,胸腔也跟着隐隐作痛。 她不得不加快了速度,可水草太多,这根扯开又有旁的缠了上来,力气逐渐流逝,窒息的痛苦让她本能的想张嘴。 她极力想维持清醒,可身体却已经到了极限,哪怕她万分不情愿,嘴唇还是张开了。 汹涌而来的水流瞬间冲的她眼前一黑,身体彻底失去控制,被水草纠缠着往池底坠了下去。 第14章 朕才不会管她 沉光小跑着回了昭阳殿,里头正热闹,萧宝宝缠着殷稷说话,虽然没得到回应,可她自己却说得十分热闹。 沉光深吸一口气,强装镇定地走了进去,一见面就跪下了:“皇上娘娘恕罪,奴婢没能将谢蕴姑姑带回来。” 萧宝宝顿时满脸不高兴:“为什么?她人呢?稷哥哥可都传口谕了,她还敢抗旨?” 殷稷也垂眼看了过来,他的目光和萧宝宝截然不同,仿佛凝成了实质一般,压得人头都不敢抬。 沉光几乎将头垂到胸口:“奴婢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一不留神就被她跑了,现在正遣了内侍到处找人呢。” 萧宝宝听得一呆:“她竟然真的敢抗旨?” 沉光不敢多言,只能磕头:“是奴婢办事不利,请主子责罚。” 萧宝宝摆了摆手:“算了,没来就没来吧,我也不是非要那么做,你下去吧。” 沉光心里一松,她就知道萧宝宝会是这么个反应。 她起身就要往外走,殷稷却忽然开口:“等等。” 沉光心里有鬼,腿一哆嗦就又跪下了,殷稷神情淡漠:“说实话。” 沉光心脏狠狠一跳,强撑着嘴硬:“奴婢不敢欺君,谢蕴姑姑她真的跑了……” 殷稷没再开口,气氛安静得让人心慌,沉光听见自己的心脏跳得一下比一下剧烈,仿佛要从嘴里跳出来一样。 她承受不住这样的压力,一咬牙就要再解释。 殷稷却在这时候再次开口:“看来你真的不肯说……罢了,拖下去,杖毙。” 沉光惊恐得瞪大了眼睛,眼见内侍真的来拖她,顿时抖如筛糠:“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萧宝宝也被吓了一跳:“稷哥哥,别这样,她是从小跟着我的丫头……” 殷稷抬手,轻轻“嘘”了一声,语气里满是无奈:“朕也不想,可她欺君啊。” 明明语气还算温和,可萧宝宝却听得肝颤了一下,眼前人虽然就是自己认识的那个稷哥哥,可却莫名地让人觉得陌生。 她还有一肚子的话想求情,现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她只好去骂沉光:“你个死丫头,还不赶紧说。” 沉光将头死死抵在地上:“皇上,奴婢不敢欺君,谢蕴她真的是自己跑了的,只是……只是她跑的时候慌不择路,跌进了太液池里……内侍们都看见了,真的是她自己掉进去的。” 萧宝宝心里一咯噔:“她掉太液池里了?淹死了?” 沉光不敢抬头:“奴婢不知道,已经让人去找了。” 萧宝宝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结果,虽然打从进宫后殷稷就没表现出太多对谢蕴的偏爱,可不管怎么说,那也是他身边的人,要是真的因为沉光出了事…… 她连忙跟着跪了下去:“皇上,沉光是无心的,谢蕴自己失足她也没办法,你饶了她吧。” 坐着的人迟迟没开口,主仆两人在这份不知尽头的等待里都慌乱起来。 殷稷不会让沉光给谢蕴偿命吧? “稷哥哥,看在萧家的面子上……” 萧宝宝忐忑地去抓他的衣摆,胳膊却忽然被扶了一下,她一怔,仰头就瞧见了一张温和的笑脸。 殷稷竟没有半分要发作的样子:“原来就是这么件事儿,何至于此?都起来吧。” 萧宝宝一时愣住:“稷哥哥……你,你不怪罪?” “不是说,她是自己跳下去的吗?朕何必怪罪?” 萧宝宝长出一口气,顺着殷稷的力道站了起来:“对对对,稷哥哥说得对,那……” 她又理直气壮了起来:“你可不能去找她。” 殷稷脸色漠然:“朕自然不会去找,区区一个宫婢……” 谢蕴,你以为朕不知道这是你不想来而设的局吗? 你以为朕不知道你会水?想用苦肉计是吧? 那就好好尝尝没人理会的滋味。 他合眼靠在了椅背上,疲惫似的一挥手:“让禁军找找人,找得到最好,找不到也不必强求,都下去吧。” 沉光这次不敢再耽搁,后退着一路出了昭阳殿。 虽然说她领了喊禁军去救人的命令,可万一谢蕴真的被救了,一口咬定是她推的…… 她想起当时自己那下意识的一挥,心里十分懊恼,怎么就用了那么大的力气呢? 可昭阳殿的人为难谢蕴不是一回两回了,她说是无意的,会有人信吗? 不行,不能冒这个险,谢蕴还是死了省事一些,反正皇上也不在意她的死活。 这般想着,她一路上走得要多慢就有多慢,等算计着人差不多已经淹死了才边喊着救人往太液池边跑。 可等她到的时候,却发现禁军已经围满了太液池,蔡添喜正站在桥上督促众人寻人。 她心里顿时一咯噔,怔愣了很久才硬着头皮上前:“蔡公公,您怎么在这?人找到了吗?” 蔡添喜看过来的目光凉沁沁的:“有人落水这么大的事,咱家又不是聋子瞎子,怎么能听不见?” 沉光强撑着寒暄:“就是呢,谢蕴姑姑也太不小心了……奴婢也是急得没办法,刚和皇上请了旨意就来寻人了,一路上紧赶慢赶的,没想到您倒是先来了一步。” 蔡添喜笑了一声,却透着嘲弄:“从这里到昭阳殿,一来一回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沉光姑娘年纪轻轻,腿脚可够不利索的。” 沉光被挤兑的脸色青青白白,知道自己的小心思被对方看出来了,也不敢再解释,不管怎么说,只要对方没证据,就不能把她怎么样。 可她还是不敢再和蔡添喜呆在一起,装着寻人的样子,往旁处去了,目光有些急切地扫过岸边,现在还没有人寻到谢蕴的踪迹。 这么久了,应该是死在里头了吧? 她心里一松,情不自禁露出个笑容来,可就在这时候,一道高瘦的影子却自树木阴影处缓步走出来。 看清楚对方的脸时,沉光整个人都僵住了,更让她震惊的是,对方怀里就抱着湿淋淋的谢蕴。 第15章 下次别玩这种把戏了 谢蕴在黑暗里挣扎了不知道多久,才终于有了一点知觉,嘴里都是苦味,她艰难地睁开眼睛,却被床侧的烛火晃得再次闭上。 “姑姑,你醒了?” 秀秀满脸惊喜,连忙将手里的药放下,探头过来看。 谢蕴头疼得厉害,胸口也疼,溺水的痛苦还停留在记忆里,她不自觉颤了一下,但秀秀在,她不得不强撑着打起了精神。 “我睡了多久?” 秀秀小脸皱成了包子,一手搀扶着她,一手往她身后塞枕头:“一天一夜了,姑姑你也太不小心了,太液池那么深,你怎么就摔进去了,天还这么冷……” 谢蕴一顿:“我自己摔进去的?外头是这么传的?” “是啊……不对吗?” 谢蕴脸色苍白:“算对吧。” 她当时去抓沉光的手,就是算准了出事后她会遮掩,说不定还会贻误救她,可越是这样,越会成为把柄。 但她特意将对方牵扯进来,不是要趁机将对方如何,而是要有一个筹码,今天的事虽然躲过去了,可难保日后昭阳殿不会再有新的动作,有了这个把柄至少还有余地转圜,不用再折腾自己一次。 “谁送我回来的?” 小丫头脸一红,正要开口,一道男声却先一步响了起来:“你想让谁送你回来?” 谢蕴一怔,这声音…… 她循声看过去,殷稷果然就在屋子里,此时正把玩着茶盏,话说得满是嘲讽。 她劫后余生,心神本就混乱,此时骤然瞧见他,一时竟忘了言语,许久后她才回神撑起身就要下地,可她身体太过虚弱,还不等穿上鞋身体就往地上栽。 修长有力的胳膊揽在她腰间,轻轻一勾就将她拎了起来,重新丢回了床榻上。 “刚醒过来就别乱动了……药呢?” 秀秀连忙将药端了过来,眼见两人有话要说,很识趣地自己退了下去。 殷稷搅了搅药碗,却又放下了:“凉了……不必喝了,反正你应该也是想多病一些日子的。” 这话凉沁沁的,听得谢蕴心里发紧。 她不意外殷稷能猜到是她自己设计了这样的戏码,但她也没碍着谁,何必这么一副嘲弄又嫌恶的态度? 她不自觉抓紧了被子:“奴婢听不懂皇上的话。” “听不懂?”殷稷眉梢一扬,似是被谢蕴的嘴硬逗笑了,“你那么聪明,怎么会听不懂呢?” 他伏下身体,棱角分明的脸就悬在谢蕴眼前,可下一瞬他却脸色骤变,整个人都阴冷下来:“谢蕴,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太液池都敢跳……” 谢蕴有些受不住他这样锐利的目光,微微侧开了头,虽然明知道彼此对这件事的起因结果都心知肚明,可话还是不能挑明。 “脚滑了一下……” 殷稷面露嘲讽:“脚滑?木桥半人高的栏杆,你怎么滑?” 谢蕴无话可说,只能闭紧了嘴不吭声。 殷稷却又捏着她的脸颊肉,逼着她正视着自己:“你好像还是不明白自己的身份,奴婢要做的就是听主子的话,朕让你伺候谁,你就得伺候谁,听明白了吗?” 谢蕴咬紧了嘴唇,哑巴了似的许久都没开口。 “说话!” 仍旧毫无回应。 殷稷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下去,半晌他忽然起身走远了一些,抬手轻轻弹了弹皱巴巴的衣裳,仿佛是刚才碰了谢蕴两下,身上被弄脏了。 “罢了,你早晚会学乖的。” 他自言自语似的笑了一声,随即脸色诡异地缓和了下来:“朕今天来,还有个惊喜要给你。” 这话听得谢蕴毛骨悚然,今天一见殷稷,她就觉得他很奇怪,明明是救了自己的人,可他身上却没有一丝善意的气息,反而从头到尾都透着冷漠和厌恶。 关于他所谓的惊喜,谢蕴直觉不是好事,下意识地拒绝。 “奴婢很累了,想休息……” “是该好好休息,”殷稷竟也没阻止,只是眼神越发凉薄,“毕竟,你好了才能在殿外伺候,悦妃才肯让朕宠幸。” 谢蕴一僵,不可思议地看过去:“你说什么?她还要做这么荒唐的事?” “荒唐?”殷稷低声重复了一遍,话音落下他才抬眼看过来,“那你呢?” “设计太后罚她,以奴害主,你不荒唐?” 谢蕴一僵,她就知道萧宝宝告状之后,殷稷不会坐视不管,只是她怎么都没想到会是用这种方式。 看来那天蔡添喜说的什么他想吃酒酿圆子,就是想哄她乖乖回去的谎话。 可笑的是她竟然信了,不止信了,还以为她和殷稷之间还有余地能转圜…… 谢蕴,你竟如此愚蠢。 她指尖攥的更紧,眼睛却垂了下来,死死盯着被子上已经有些破损了的牡丹绣文:“皇上若是想为悦妃娘娘出气,不如去寻奴婢的错处,用这种法子,让人不齿。” 这话说得大不敬,可殷稷却没发作,反而坐了下来,抬手给自己倒了杯冷茶。 “可只有这个法子最能让悦妃高兴。” 他仰头将冷茶整杯灌了进去,再看向谢蕴时,眼神很是意味深长:“你让她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朕总不能不管,对吧?” 谢蕴抬眼看过来,大约是被气的狠了,她身体肉眼可见的紧绷,连声音都是颤的:“那皇上知不知道,她那天想对我做什么?” 殷稷端着茶杯的手微不可查的一僵,目光迅速略过谢蕴,随即不动声色的将杯子丢回了桌子上,语气轻淡:“重要吗?” 仅仅三个字,却宛如重锤,砸的谢蕴浑身都疼,连呼吸都跟着凝滞了。 她怔怔看了殷稷许久,眼睛隐隐发红,却不等情绪进一步发酵,她便回神似的猛地闭上眼睛扭开了头:“奴婢身染有疾,按宫规不能面圣,皇上请回吧。” 殷稷也不知道是不是没听见,谢蕴等了好一会儿都没听见动静,可她却有些撑不住了,索性钻进了被子里,连头都蒙了起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才传来脚步声,殷稷终于要走了,可他却刚到门口就又停了下来。 “对了,”他开口,语气里毫无情绪,“下次别玩跳水这种把戏了,朕的禁军很金贵的,用来找你糟蹋了。” 第16章 内侍的学问 见殷稷只有短短一炷香的功夫,谢蕴却被刺得千疮百孔,明明身上没有外伤,却疼得她直抖。 只是她性子要强,便是再怎么难过也不肯流露丝毫,只是将嘴唇咬得鲜血淋漓。 秀秀来送吃食的时候,一见她的样子被唬了一跳,平日里明明并不敢和她太亲近的人,现在竟然大着胆子来碰她。 只是那手半路上就被谢蕴避开了。 “我没事……拿下去吧,没胃口。” 秀秀的担心溢于言表:“姑姑,你哪里不舒服啊,都流血了……要不要请太医来看看?” 谢蕴闭上眼睛扭开头:“咱们这样的身份,拿什么请太医?你去吧,我睡一觉就好了。” 秀秀被说得心里戚戚,太医是官,宫人是奴,的确没资格请太医来看,可谢蕴毕竟是不一样的,先前太医也是来过的。 但见谢蕴脸色白惨惨的,嘴角还有血,她也不敢纠缠,只能给她理了理被子就下去了,心里盼着她真能一觉醒来就生龙活虎的。 可事实上这一觉谢蕴睡得并不安稳,她不记得做了什么梦,只是难受的厉害,身上也一层一层的出冷汗。 隐约间还听到有人在喊她,她自觉是睁开了眼睛的,入眼却是一片漫无边际的黑,像是充斥着窒息绝望的池底,又像是晦暗腥臭的死牢,更像是那年雷雨交加的土地庙。 她呜咽一声,将身体紧紧蜷缩成一团,可无边无际的恐惧仍旧汹涌袭来,她只能死死咬住嘴唇,哪怕口腔里充满血腥味也不肯松开分毫。 一只温热的手忽然附上来,捏着她的颌骨逼着她松了嘴,她烧得浑浑噩噩,这一番动作下来仍旧没能清醒,可所有来自梦魇的痛苦却都被这一下来自现实的碰触驱散了。 她本能地朝那手靠近了一些,宛如幼兽寻求安慰一般。 那手的主人却仿佛不喜欢这样的亲昵,很快就将手挪开了。 “不……” 她挣扎着开口,却不过只说了一个字,意识便又被拉扯进了黑暗里。 好在那人仍旧听懂了,不多时又将手落了下来,轻轻抚在她脸侧,再没有移开。 在这份体温的安抚里,谢蕴情绪逐渐安稳,彻底陷入了沉睡。 等她呼吸均匀下来,那人才收回手,动作极轻地退出了偏殿。 天色彻底亮了起来,殷稷眨了眨酸涩的眼睛,继续低头去看奏折,这几天他被旁的事烦扰了精神,政务上便有些懈怠,眼下一得闲就赶紧处理了,不留神就折腾到了天亮。 蔡添喜端着参茶进来,姿态恭敬里带着关切:“皇上歇歇吧。” 今天是休沐日,不必上朝。 殷稷呷了一口,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剩下的不多了。” 蔡添喜也不敢深劝,只能叹了口气,将乾元殿各处的灯烛一盏盏灭了,等回到外间的时候,殷稷已经又开始批奏折了。 他看了眼自家主子眼下的阴影,忍不住摇头,这要是谢蕴好好的,还能劝两句…… 这般想着,他不自觉靠在门口往偏殿方向看了两眼,这晚秋的天气在水里泡了那么久,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他这厢正出神,冷不丁就觉得身上一凉,他纳闷地四处张望了一眼,却是一转身就对上了一双眼睛。 他唬了一跳,连忙低下了头:“皇上?” 殷稷收回目光,漫不经心道:“看什么呢,那么出神?” 蔡添喜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招了皇帝的眼,却不敢隐瞒:“奴才听说谢蕴姑娘烧得厉害,想来最近是不能伺候了,正琢磨着是不是提个旁人上来,皇上可有合心意的人?” 殷稷提着的朱砂笔微微一顿,目光再次落在了自己手上,静默许久才开口:“你看着办吧。” 蔡添喜心里唏嘘一声,这添了人,回头谢蕴再回来就要横添不少波折了,可这是他的差事,他得尽心尽力地去办。 因着要找人暂代谢蕴缺的消息传了出去,贿赂他的宫女一时间络绎不绝,皇帝身边的女侍虽然无名无分,可一旦被允许生下孩子,那就算是一步登天了。 但那是后话,眼下蔡添喜看出来殷稷兴致不高,也不敢多废话,轻手轻脚地出了门,吩咐德春将刚才的消息放了出去,却不想刚吩咐完,宫门口就热闹了起来,昭阳殿的宫人又来了。 自打皇帝说要临幸悦妃之后,已经过去了五六天,每日里那边都要来人问个两三遍,要么是请皇帝过去用饭,要么就是得了什么新鲜玩意儿要请皇帝把玩。 可殷稷一次都没见过人,都是蔡添喜出面打发的。 只是昭阳殿的人仗着出身萧家,这次又是皇帝食言在先,很是有些难缠,虽然蔡添喜不好明着发作,可心里却是真的有些烦躁了,眼下见人又来了,绷着脸走了过去。 临到跟前他才认出来,这回来的竟是沉光。 他眼神微不可查地沉了一些,他不喜欢这丫头,先前传皇帝旨意的时候,那副样子太猖狂,在这宫里猖狂的人最是短命,哪怕身后的主子再得宠都不行。 可他还是耐着性子,语气和善地开了口:“皇上忙于政务,今日谁都不见,姑娘请回吧。” 沉光匆匆行了礼,虽然蔡添喜十分明确地拒绝了,她却还是踮起脚,目光越过蔡添喜,往乾元宫内看去。 蔡添喜心里的不喜越发浓郁,这是什么意思?怀疑他蓄意隐瞒,假传圣意? 他沉着脸用力咳了一声。 沉光对他的不满有所察觉,却并不在意,不管怎么说萧家都对皇帝有大恩,她这个萧家出来的人,自然也和旁的宫人不一样。 她笑嘻嘻凑上前,将一个精致的玉佛往蔡添喜手里塞:“劳烦公公再去通秉一声,悦妃娘娘病了,请皇上去看看。” 蔡添喜摸了下手里的玉佛,心里一哂,又给她还了回去:“姑娘别为难咱家了,皇上的确是在忙。” 沉光的脸色顿时有些不好看,带着几分强硬的又将玉佛塞了回来:“公公,这可是悦妃娘娘的赏,您若是不收,传到娘娘耳朵里……” 话未尽,意已全。 蔡添喜心里“啧”了一声,威胁他?可到底也没必要和悦妃撕破脸。 他含笑收了:“成,那咱家就再跑一趟。” 可应承归应承,人去不去就说不准了,毕竟这通秉的学问也大着呢。 第17章 这口气得出 殷稷翻开折子,看着看着目光就再次落在了自己手上,上面明明没什么,他却看得出神。 冷不丁一尊精致小巧的玉佛被推进了视野。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提起朱砂笔在折子画了个大大的红叉,随手扔在旁边,这才开口:“说。” 蔡添喜十分惶恐:“昭阳殿的沉光姑娘来了,老奴说您正忙于政务没有时间,沉光姑娘不肯信,非要将这东西塞给老奴,让老奴来劝劝您,还说悦妃娘娘病了,您必须去看看。” 殷稷的脸色无意识地沉了些,这几天昭阳殿的人来得有多频繁他很清楚,也了解萧宝宝的脾性,侍寝的事半途而废,她必然是要发作的。 那天他其实真的不想理会谢蕴,只是觉得就这么淹死太过便宜她了,这才出去寻了人。 萧宝宝这般频繁地派人过来,大约是已经忍到极限了,可这态度…… 他不自觉想起了在萧家的日子。 那时候先皇一夜春风,只留下了一个皇室的龙纹玉佩,虽能表明他是殷家血脉,让他平安长大,可也仅此而已了。 殷家子嗣昌盛,许多龙子皇孙也不过就是个富贵闲人,在萧家这样百年世家眼里,根本算不上什么,他这身份未明的人自然也不会得到太多优待。 何况从来都没人来寻过他,他所谓的殷家身份也就逐渐惹人怀疑,萧宝宝深受周遭人影响,口口声声说着喜欢他这个稷哥哥,却始终都是颐指气使的态度。 可萧家毕竟养他这么大,哪怕曾有薄待,也是功大于过,他不能计较。 “让太医去看看。” 蔡添喜躬身应是,转身出去传话,沉光正踮着脚往里头看,见他出来顿时脸色一亮,可瞧见他身后没人,脸色就又沉了下去:“公公,皇上呢?” 蔡添喜摇头叹气:“皇上听说悦妃娘娘病了立刻让奴才宣太医去瞧瞧,可他忙于政务是真的抽不开身,你还是回去吧。” 沉光犹不甘心,她咬了咬牙:“蔡公公,听说谢姑姑还病着,皇上身边最近是谁在伺候?” 蔡添喜一凛,眼神霍得锋利起来:“放肆!皇上身边的事是你能打听的吗?!” 沉光唬了一跳,连忙认错,心里却有些憋闷,多少都觉得殷稷有些忘恩负义,如果不是萧家,他哪里能有今天? 可他现在却对悦妃如此冷淡,都说她病了也不去看看。 但眼看着蔡添喜疾言厉色,她也不敢再说什么,只是忍不住又往乾元宫里看了一眼,瞧见有宫女端着点心往正殿去了,眼神唰地锋利了起来。 果然又来了狐媚子。 她暗地里咬牙切齿,面上却满是惶恐:“公公恕罪,奴婢哪里敢打听皇上的事,只是我家主子毕竟是和皇上一起长大的,这许久没见到人,心里自然惦记……既然皇上没空,就劳烦公公带句话,就说我家娘娘温好了兰灵酒,皇上什么时候去都有得喝。” 这还像句人话,蔡添喜缓和下脸色答应了,眼见着沉光走了才转身往身后看去。 正殿里平日里当值的内侍这一小会儿的功夫就都换成了宫女,宫里的消息素来传得快,大约这些人都是消息灵通的,已经知道谢蕴的缺要人顶替了。 可想着刚才沉光看这些人的眼神,蔡添喜又忍不住摇头,这世上的事哪有全是好的呢? 她们看见的是一步登天的机会,这藏在背后的暗流却完全忘了。 谢蕴可还窝在偏殿里养着呢。 他唏嘘一声,抬脚进了正殿,殷稷已经处理完了折子,正被宫女服侍着洗漱,架子上还搭着寝衣,看这架势是打算歇歇了。 蔡添喜连忙上前接手,随口将刚才沉光要他传的话说了。 殷稷却是怔了怔,蔡添喜只当那是寻常一句装可怜的话,可他却不知道当初殷稷因为谢家退婚闹到几乎丧命的时候,是萧宝宝一壶兰灵酒救了他。 她这是在提醒自己,别忘了她的救命之恩。 “换套外出的衣裳,朕去看看悦妃。” 蔡添喜一愣:“皇上,时辰还早,您歇歇再去也不迟。” 殷稷却没有改主意的意思,只微抬下巴,催促他快些。 蔡添喜看了眼他熬得通红的眼睛,有些无可奈何,只能顺从地服侍他更衣。 可去昭阳殿的时候,殷稷却连他都没带,一个人走了。 对他会来,主仆两人都不意外,沉光喜笑颜开:“皇上您可来了,快看看主子吧,太医说是郁结于心,吃药也没用,人眼见着都憔悴了。” 她声音不小,寝殿里的萧宝宝显然是听见了,却又没出来,只有哼哼唧唧的动静隔着门板往外飘。 殷稷推门进去,就见她正背对着自己躺在床榻上,一声高一声低的哎吆叫唤,可喊她她也不答应。 沉光凑上前来:“皇上,主子这几天病得厉害,不敢面圣,怕病容冲撞了您,您先喝杯茶吧。” 这件事毕竟是殷稷理亏,是他利用萧宝宝在先,所以即便明知道对方有意甩脸子给他看,他也不能走人。 “也好……太医怎么说?” 沉光摇头叹气:“就是说气着了,得静养,可这些天下来也不见起色,真是让人担心……” 说着她偷偷看了眼殷稷,话锋一转:“太医还说,要是迟迟好不了,少不得就得用些别的法子。” 这话里有话的意思太过明显,殷稷轻轻搓了下手指,语气淡淡:“什么别的法子?” “就是让主子把这口气出了。” 这话已经说得足够明显,殷稷懒得和她一个丫头打机锋,索性直接挑明:“你不是亲眼瞧见她掉进太液池里的吗,还要如何?” 沉光正要开口,萧宝宝先忍不住冲了出来:“她就是落回水,又没淹死她,能和我受的委屈比吗?” 她说得理直气壮,殷稷却迟迟没能开口。 谢蕴还在发烧,烧得连药都要旁人喂才喝得进去,原来这只是轻飘飘的落回水…… 可说到底,也是她咎由自取,又能怪得了谁? 他抬手撑着脸侧,目光清清淡淡地看着萧宝宝:“那你想如何?” 虽是问话,他却没等萧宝宝说话便又开了口,仿佛是想到了一个极好的主意,声音里还带着笑意:“不如当着你的面,将她杖毙如何?” 萧宝宝一呆,迟疑许久才小声开口:“也,也不用这样……” 沉光泡了茶上来,闻言一咬牙,这可是个好机会,她连忙将茶盏往殷稷手边送:“皇上果然最疼爱娘娘,若是能如此,想必娘娘的病一定能……啊!” 她一声惊呼,茶盏瞬间打翻在地,热烫的茶水浇了殷稷一手。 她惊慌跪地,心脏突突直跳,刚才茶盏眼看着就要放到桌子上了,殷稷却忽然伸出了手,她下意识地便将茶盏往他手里递,却没能拿稳。 “皇上恕罪,奴婢无心的。” 萧宝宝也唬了一跳,顿时顾不得生气,上前来抓着殷稷的手查看:“怎么样啊?太医,快宣太医……” 殷稷却看都没看一眼自己的手,目光乌沉沉地落在沉光身上:“哪只手?” 第18章 皇帝的警告 沉光惊恐中没能反应过来,下意识想起了自己做的亏心事,以为他问的是自己用哪只手推了谢蕴。 她哑巴了一样说不出话来。 殷稷慢慢推开萧宝宝,弯腰逼近她:“朕问你,用的是哪只手?” 沉光只觉一股凉气自己脚底窜起来,迅速游走全身,她惊得浑身一哆嗦,本能地抬起了右手。 “是,是这只……” 殷稷盯着那只手看了两眼,惋惜似的摇了摇头:“是只养尊处优的手,可见你家主子待你不薄……可惜太不中用了,砍了吧。”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那短短一句话断送的不是活生生的人手,而是一个物件,一粒尘埃。 沉光不敢置信,当初在萧家的时候她和殷稷也是有过交集的,他脾性温和,在萧家生活了二十年,从未生过气。 可这次进宫,他却像是变了个人。 先是要杖毙,这次又是要砍手,虽然上次他只是说了那么一句,可事关自己,沉光仍旧不敢掉以轻心,她被惊得脸色煞白,头磕得砰砰响:“皇上饶了奴婢吧,看在奴婢伺候了主子这么多年的份上,饶了奴婢吧……” 萧宝宝也被殷稷忽然的发作惊到了,连忙开口求饶:“稷哥哥,别这样……我替她赔罪好不好?” 殷稷这才看向自己的手:“悦妃,损伤龙体是什么罪,朕不说你也该清楚,你要包庇她?” 萧宝宝下意识摇头:“我不是那个意思……可是沉光跟了我那么多年,没有她我会不习惯的……稷哥哥,你看在我的面子上,饶了她吧……” “那朕的伤怎么办?一个皇帝竟被一个宫婢伤了,轻易放过岂不委屈?” “那……”萧宝宝一时被问住,想了想才底气不足地开口,“皇上罚她吧,扣她月钱,禁她足都行的。” 殷稷侧了侧头,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她:“这就够了吗?” “够了够了,”萧宝宝忙不迭点头,抓着他的袖子撒娇,“稷哥哥,别砍断她的手,她还这么年轻,要是没了手以后怎么过啊,你放过她吧。” 殷稷似是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罢了,那朕就给她一个将功赎过的机会,前几天入水的时候朕掉了块玉佩,若她能捞上来,此事便不再追究。” 萧宝宝下意识要反驳,想说天气都冷了,太液池那么深,沉光又只是个小姑娘…… 可不等她开口,殷稷先一步说话了:“朕听说她腿脚也不好,若是捞不出来……就一起砍了吧。” 萧宝宝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他会对自己的人这么苛刻:“稷哥哥,你……” 殷稷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好了,朕已经足够宽容了,不要太任性……听说你的病非要出了这口气才能好,那朕便罚谢蕴禁足半月,你可满意?” 萧宝宝本能地摇头,她这么大的委屈,就是关谢蕴几天,她怎么可能满意? 可拒绝的话刚到嘴边,她却忽然反应过来什么,猛地闭上了嘴。 殷稷也没再追问,又看了一眼沉光便走了。 沉光被看得浑身发凉,腿软地瘫坐在地上,后心已经被冷汗浸湿了,她有些难以接受:“主子,皇上他怎么能这样?” 一向话多的萧宝宝却没搭腔,反而直愣愣地戳在门边,看着殷稷离开的方向出神。 沉光爬起来,十分不甘心:“主子,一定是谢蕴说咱们坏话了,你看皇上刚才那态度……这个人真的不能留。” “闭嘴!” 萧宝宝呵斥一声,她性子稚气,很多时候都像个孩子,还是头一回这么严厉地训斥她。 沉光一愣,顿时十分委屈:“主子,奴婢都是为了你……” “为了我?为了我你就不能长长脑子?刚才的事你就没看出来点什么?” 萧宝宝眼眶发红:“稷哥哥刚才发作你,就是为了警告我的,欺负谢蕴可以,打她骂她也都行,但我要是真的敢害了她……凭什么呀,她落水又和我没关系!” 想起对方轻描淡写的那句砍了吧,萧宝宝心里又委屈又气恼,不明白他态度为什么变得这么大,明明自己刚进宫的时候,他还是不问是非就帮自己欺负谢蕴的。 就冲他当时的态度,要不是谢蕴又来招惹她,她才懒得再去理会那个女人,可他现在竟然…… 她思绪忽然顿住,另一个她从来么想过的可能忽然出现在脑海里,该不会当初…… 不,她猛地一甩头,绝对不可能。 殷稷被谢蕴害成那副样子,一定是恨不得将她剥皮拆骨,绝不可能还有别的感情,一定是自己想多了,一定是的。 “沉光,稷哥哥原本就没多喜欢谢蕴的,对吧?” 她问得忐忑,迫切地想寻求赞同,可沉光却仿佛哑巴了一样,竟一声都没吭。 萧宝宝不满地瞪过去,却见她正在出神,她抬手推了一把,对方才吓着了似的回过神来,眼底却全是惊慌。 “你怎么了?” 沉光吞了下口水,想着萧宝宝刚才的那句无心之言,眼皮突突直跳,谢蕴落水的事的确和主子无关,可是和她有关系啊。 朕听说她腿脚也不好…… 她浑身一个激灵,她故意延误救人的事,皇帝一定知道了! 怪不得刚才忽然发作她,怪不得要她去水里捞东西…… 进宫后她头一回感受到了真切的不安和孤立,她清楚的明白了这不是萧家,一旦出了事,没有人护得住她,萧宝宝也不行,她们不能再和以前一样了。 她紧紧抓住了萧宝宝的手:“主子,以后我们得小心点,要不就别去招惹谢蕴了?” 只要不招惹她,那皇帝应该就不会再计较那件事了。 萧宝宝却被这句话激怒了,一挥手甩开了她:“你胡说什么?我还能怕她?” 沉光有些着急,她不敢说自己做的事,可也怕萧宝宝会吃亏:“可是主子你刚才不是也说皇上他……” “那又怎么样?!” 萧宝宝咬了咬牙:“反正我本来也没想要她的命,我就是要把我受的委屈还给她!” 她见沉光是真的有些慌,不耐烦地撅了下嘴:“行了,慌什么慌?我不会再那么粗暴了,我这就写信给母亲,她一定有很多不伤筋动骨,也能收拾人的法子。” 第19章 有人挑衅 谢蕴这一病,仿佛要将进宫后从未生过的病一起发作出来一样,竟反反复复折腾了半个月才消停。 等她出偏殿的时候,人都瘦了一圈。 秀秀看得有些心疼:“姑姑,以后可得多吃点。” 谢蕴这一病之后越发不爱笑,却仍旧扯了下嘴角,难得的温柔和善:“好。” 不远处宫人络绎不绝的来往,谢蕴一看这架势就知道是又有人得了赏,她并不想理会,可却不得不了解一下。 她毕竟还要在宫里生活五年。 “最近宫里有什么动静?” 秀秀为难地看她一眼,谢蕴一看这反应就明白了了,大约是有人得了殷稷的青眼。 这是早晚的事儿,谢蕴并不意外,她扶着栏杆坐下来,整个人都沐浴在了初冬灿烂的阳光里。 “无妨,说吧。” 秀秀这才开口:“最近这几天,悦妃像是变了个人,整天做点心来给皇上吃,今天早上的一份酥饼听说很得皇上喜欢,立刻就赏了东西,蔡公公刚开了皇上的私库将东西找出来,正往昭阳殿送。” 谢蕴无意识地搓着指腹:“还有吗?后宫只有她得了赏?” “前天良嫔娘娘生辰,皇上也赏了东西,还在那边过了夜。” 谢蕴手陡然一僵,却只是轻轻“哦”了一声。 是了,殷稷说还不会宠幸萧宝宝,可没说不会宠幸旁人,皇帝嘛,迟早的。 “还有两位娘娘呢?” “都和皇上吃过饭,倒是没留宿。” 没留宿大约是为了给萧宝宝面子,都吃过饭是想雨露均沾,倒是很周全。 谢蕴垂眼盯着自己的手指发呆,忽而想起来很多年前殷稷曾和她说过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话,只是时间隔得太久,有些像是做梦。 也或许真的是做梦吧,即便不是,也和现在的她没什么关系,就像她眼前的这双手,曾经柔弱无骨,细腻如玉的纤纤素手,经过一年牢狱之灾,三年宫规磋磨,已经长满老茧,丑得不忍直视。 鲜明地区分开了贵女谢氏和宫婢谢蕴。 她指尖不自觉蜷缩了起来,有些空茫地想,这样的手如果出了宫,应该足够养活她那一家人吧。 也挺好的。 身上忽然笼罩了一层阴影,谢蕴一颤,骤然抬头,入眼的是殷稷冷漠的脸。 “大好了?” 谢蕴连忙起身行礼,一只手伸到了她眼前,可她看了又看,却抬不起手来去握。 殷稷之前的话仍旧针一样扎在她心口。 可殷稷对上她素来不体贴,见她迟迟不动弹,也不管她愿意不愿意,自顾自抓着她的胳膊将她拽了起来。 后背抵上了柱子,面前人看过来的目光像是在打量物件。 “清减了许多。” 谢蕴垂下眼睛不想开口。 殷稷却十分刻薄:“病了一场,哑巴了?” 谢蕴这才不得不说话:“……不曾。” “那就好……你要记住这次的教训。” 谢蕴心里窜起一股火来,她冷冷直视过去:“奴婢不过是失足,不知道该得到什么教训。” “嘴硬?”殷稷脸色发青,“看来你是想让朕亲自出手教训你。” 谢蕴抿了下嘴唇,眼底倔强的光一点点暗下去,上一次殷稷这么说的时候,远在滇南的谢家人饿了足有三天。 她垂下头:“奴婢不敢。” “最好是。” 殷稷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甩袖就走,头都没回一下。 谢蕴静立许久,还是压下所有情绪跟了上去,她既然病好了,再不情愿也还是要销假回去伺候的。 蔡添喜一见她回来,善意地笑起来,只是却藏着一丝微不可查的尴尬:“谢蕴姑娘大好了?” 谢蕴微微弯腰算是见礼,只是被蔡添喜避开了——不管怎么说都是皇帝的人,对方不敢拿乔。 “姑娘不在,咱家这身老骨头,可是要撑不住了。” “公公说笑了,这乾元宫没有您老才是要撑不住呢。” 两人互相吹捧两句,看似热络,可谢蕴却隐隐觉得他哪里有些不对劲,只是殷稷已经进了殿,她也不好再耽搁。 她对蔡添喜点点头,算是道别,进殿后却连殷稷一个眼神都没得到。 明明是他发作在先,现在不理人的也是他。 谢蕴甩甩头,将复杂晦涩的情绪压下,转身要去茶室泡茶,可一抬眼就瞧见一个眼熟的宫女端着茶盏迎面走过来。 仿佛是不久前说她闲话被她掌了嘴的宫女香穗。 她也没太在意,抬手去接:“给我吧。” 香穗却一侧身避开了,皮笑肉不笑道:“姑姑大病初愈,正该歇着,伺候人的活怎么能让你来呢?” 话说的好听,可这幅样子却是实打实的挑衅。 谢蕴没想到自己不过是病了半个月,就有人盯上了她这个掌事宫女的位置。 不,不是她自己盯上的,而是有人把她提上了这个位置……怪不得刚才蔡添喜的态度那么奇怪。 可皇帝身边的人,蔡添喜不可能自作主张。 她扭头看向殷稷,对方也正看着她,却是仍旧一言不发,一副看热闹的样子。 这幅态度,果然是和他有关。 谢蕴心里叹了口气,眼神忽的锋利起来,想看我的热闹是吧? 给你看! 她抬手抵着托盘狠狠一推,香穗没能站稳,踉跄倒地,热烫的茶水全都倾倒在了她身上,一声惊叫瞬间撕破天空。 谢蕴面无表情:“御前失仪,这就是内侍省教出来的奴婢?” 香穗愤愤看过来:“明明是你推我的!” “我推你,你就可以大喊大叫了?什么时候姑姑教导宫女,允许你们喊了?” 香穗没想到她这般不讲理,气的满脸通红,谢蕴却蹲了下来,抬手不轻不重的拍着她的脸颊,眼神威严冷凝:“替我当了几天差,就真的以为能顶替我了?” 脸颊火辣辣地疼起来,却不是因为谢蕴真的动手打了她,而是被掌嘴的记忆太惨痛,香穗的脸色瞬间煞白,哆哆嗦嗦的再没能说出话来。 “下次要记得,确定能把我踩在脚底的时候再来嚣张,滚吧。” 香穗如蒙大赦,狼狈地爬起来跑了。 谢蕴看都没看一眼,平静地收拾了碎裂的杯盏。 一声轻笑却自头顶响起来:“你还是这副性子,朕真是很好奇,若有一天失势,你会怎么死。” 谢蕴毫无波澜:“不劳皇上费心,无论如何,奴婢都会活到二十五岁,离开这里。” 第20章 你有什么资格嫌弃朕 殷稷眼底闪过一丝暗光,却不等旁人察觉便消失不见,他毫不在意似的嗤笑了一声:“那你就好好熬吧……” 他丢了手里的折子,居高临下地朝谢蕴看过去,语气高高在上又满是轻佻:“过来。” 谢蕴将碎瓷片全都捡进了托盘才起身走了过去,却不等靠近就被殷稷一把拽了过去,跌坐在了他腿上。 外头还是青天白日,他却毫无顾忌地扯开谢蕴的衣裳,目光在她已经消了痕迹的白嫩嫩的皮肤上一扫,随即猛地张嘴,一口咬在了锁骨上。 这一口带着惩罚的意味,谢蕴闷哼一声,咬着牙死死忍着。 “现在才顺眼……”殷稷在她耳边低笑一声,可笑声里却满是警告,“你刚才那副样子,以后别在朕面前露出来,不招人喜欢。” 谢蕴闭上眼睛,只当没听见。 殷稷却一抄她的腿弯,抱着她就往寝殿走。 他抱得不稳,谢蕴不得不抓住了他的衣襟,却在下一瞬便被毫不客气地扔在了床榻上,然后结实的身体压了上来。 这种事,一向是不能拒绝的,谢蕴叹了口气,脑海里却忽然想起了秀秀的话——前天,殷稷在良嫔那里过了夜。 她浑身一颤,猛地抬手抵住了殷稷的胸膛。 殷稷一愣,打从进宫后,谢蕴虽然还带着她一身傲骨,可在这种事上却带着一种近乎献祭似的纵容,不管殷稷在床榻上如何放肆,她从来没有过怨言。 可现在,她竟然推开了自己。 殷稷脸色陡然阴鸷:“谢蕴,你这是在拒绝朕吗?” 谢蕴抓着衣领,摇着头缩到了床脚,她不是要拒绝殷稷,只是一想到他身上可能还残留着别的女人的气息,她就生理性的反胃。 就算良嫔的味道已经洗干净了,可香穗的呢?贴身女官的用处,她比谁都清楚。 可她更清楚的是,不管是在殷稷心里,还是客官事实上,她都是没资格计较这件事,可是……至少沐浴过后再说。 她不求别的,至少给她个心理安慰。 “奴婢病了这许久,身上污秽,需要沐浴……” 殷稷眯起眼睛,语气发凉:“是你需要沐浴,还是你觉得朕需要沐浴?” 谢蕴被戳穿了心思,一时哑然。 理智上她很清楚,如果承认必定会激怒殷稷,可情感上她却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开口反驳。 她说不出话来,可就在她这短暂的沉默里,殷稷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了下去:“谢蕴,朕给你脸了是吧?” 果然是发怒了,看过来的眼神凶悍犀利,像是要吃人。 谢蕴逃避似的扭开了头,却不防备一只手伸过来,将她硬生生拽了过去,殷稷报复似的将她死死禁锢在身下:“谢蕴,你是不是又忘了自己的身份。” 谢蕴下意识摇头,可殷稷却根本没有要听的意思,他咬牙切齿道:“你有什么资格嫌弃朕?!” 谢蕴愣住,她知道殷稷只是想提醒她现在只是个宫婢,可两人现在的姿态,和殷稷那双和齐王极其相似的眼睛,都让她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那晚上的强暴。 那是她坠入深渊的起始,也是谢家颠覆的开端。 浓重的阴影笼罩上来,压得她喘不上气来,所有的骄傲和坚持都在这一瞬间散了,她闭上眼睛慢慢摇了摇头:“没有,是奴婢矫情了……皇上请随意。” 她放松身体,恢复了以往予取予求的姿态,可刚才急色的人此时却没了动静。 谢蕴从晦涩的情绪里挣扎出来,重新睁开眼睛看了过去。 “皇……” 殷稷忽然起身,拂袖而走。 谢蕴眼看着他离开,心口莫名地一紧,殷稷是不是也想起了她和齐王的婚约? 她抓紧了身边的被子,慢慢蜷缩起双腿,将脸颊埋了进去,其实这样也好,至少她不用勉强自己去伺候殷稷……是好事。 可心口却莫名的空茫,仿佛破开了一个洞,空的她竟连下地都没力气。 “备水。” 殷稷的声音忽然隔着寝殿厚重的垂幔传过来,紧接着是蔡添喜的应答声,外头也跟着嘈杂起来。 谢蕴一怔,隐隐有了个猜测,下一瞬,殷稷漆黑的脸便闯入眼帘。 “还不起来伺候朕沐浴!” 虽然她的确往这方面想过,可猜测被殷稷确定的时候,她还是有些惊讶,目光怔然地看过去,迟迟收不回来。 殷稷似乎被看得不耐烦,脸又黑了:“怎么?朕使唤不动你了?” 态度倒是越发恶劣了。 谢蕴不敢再胡思乱想,摇着头下了地,跟着他进了耳房。 耳房后头连接着池子,此时兰汤正源源不断地从兽嘴里流出来,偌大一间屋子,已经到处都蒸腾起了热气。 她服侍着殷稷脱了衣裳,目光落在他心口的一处伤疤上,当年殷稷被从谢家赶出去后没多久,她就听说他受了重伤,几近丧命,这大约就是当时重伤留下的疤。 她进宫后曾经问起过是怎么回事,但每次一提殷稷的态度都变得十分恶劣,疾言厉色地训斥她闭嘴,久而久之她便不敢提了。 可即便如此,每次看见她还是免不了在意,伤在这个位置,疤又那么厚,伤口应该很深吧,是什么人会将他伤成这样…… 她正走神,冷不丁手腕被抓住,然后整个人被拽进了池子里。 …… 再醒过来外头天色已经黑了,谢蕴身在偏殿,也不知道是怎么回来的,身上倒是一如既往的处处都痛。 殷稷大约是有气的,发作得格外凶狠些,比上回从宫外回来的时候还有过之。 她抬手摸了下锁骨,有个清晰的牙印,好在没出血,这么看起来,他还是手下留情了的。 自己这算是逃过一劫吧。 她看着床边的烛火有些愣神,头一回觉得看不透殷稷,心情却莫名的不算糟。 眼见着快到晚饭时辰,她不再胡思乱想,起身换了衣裳打算去正殿伺候,可刚要出门,秀秀却提着食盒进来了。 “姑姑,悦妃娘娘来了,皇上说今天晚膳不用人伺候。” 谢蕴动作顿住,随即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正好,那咱们就躲个清闲,你坐下来一起吃吧。” 秀秀却忽然急切起来:“姑姑,现在可不是吃饭的时候,刚才我看见香穗往正殿去了,还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她赶在这时候过去摆明了就是要抢你的差事,万一皇上真看中了她……” 第21章 刚才不够 一听说正殿那边不用人伺候,香穗就动了心思。 做了几天乾元宫的大宫女,虽然最重要的一步还没能做到,可这些天周围人对她的态度变化,她却是感受得清清楚楚。 原本见到她就抬着下巴的教养嬷嬷,现在看见她都满脸带笑;一向和她不对付的小宫女也一口一个姑姑殷勤奉承;就连平日里想见都见不到的大总管蔡添喜,现在都会主动和她打招呼。 这是她以前从来没感受过的体面,实在是不枉她孤注一掷,把所有积蓄都掏出来给了蔡添喜。 可这样的好日子,却只持续了半个月就戛然而止,在她狼狈地被谢蕴赶出去的时候,原本扑面而来的善意就都不见了影子。 教养嬷嬷又开始用鼻孔看她;小宫女到处说她的坏话;连她去找蔡添喜讨主意的时候,都被人撵了出来,连面都没见到。 虽然只有短短半天,可她却过得度日如年,万分煎熬。 她已经一刻都忍受不下去了。 凭什么谢蕴一回来她就要让位?当初没进宫的时候,她也是正经人家的姑娘,哪里不比谢蕴一个罪人强? 她有的自己为什么不能有? 何况谢蕴那个人还那么恶毒,当初她不过是说了几句实话,对方就假公济私掌她的嘴,害得她疼了好几天。 今天又丝毫不顾及皇上的存在,那么嚣张跋扈地对她动手……说到底就是仗着和皇上有了肌肤之亲,若是她也被宠幸了,谢蕴还敢这么欺负她吗? 她和那个贱人可不一样,她能生,如果运气好能诞下皇子,她就能一步登天,成为后妃,到时候她一定亲手把自己遭的罪加倍还给谢蕴。 而且,她笃定自己一定能成功,毕竟当初她被谢蕴责罚的时候,皇上可是为她出过头的。 借着之前在乾元宫当过差的便利,她轻而易举地又混了进去,眼看着正殿真如传言说的已经不剩了宫人,顿时眼睛一亮,提了个食盒就朝着门口走了过去。 德春远远看见了她的背影,下意识喊了一声,见她不理会顿时急了:“干爹,她往正殿去了……” 蔡添喜正靠在柱子上打盹,闻言掀开眼皮瞧了一眼,却又若无其事地合上了:“去就去吧,咱们反正是奉旨走远了,一时瞧不见也是有的。” 德春有些不解:“可皇上说,不准旁人靠近……” 蔡添喜看着他摇头:“都说圣心难测,谁知道里头是什么情形?” 他是断了根的人,真的拿德春当自家小辈来疼,见他连这点门道都看不清,忍不住叹气:“人的造化说不准,该死的鬼咱们拦不住;可万一她要是真有这个运道,咱们拦了就是得罪人,明白了吗?” 俗话说得好,阎王好过,小鬼难缠,越是这种小人得志的越是容易猖狂,真对上免不了要吃亏,倒不如装作不知道。 香穗对此一无所觉,起初走路还偷偷摸摸避着人,后来瞧见周遭真的没人,便逐渐胆大起来,竟堂而皇之地扒在门边偷听。 细碎的说话声从里头传出来,听着十分和睦。 萧宝宝得了萧夫人的助力,已经知道杀人要先诛心的道理。 与其暗地里为难谢蕴,闹得殷稷看不过眼,最后来找她的麻烦,倒不如釜底抽薪,从心里打破谢蕴对殷稷的期待。 所以她每日来这里,都要亲亲蜜蜜地围着殷稷转,给他夹菜盛汤,研墨添香,闹得殷稷一度以为她是中邪了。 眼见她又夹了一块姜给自己,殷稷皱着眉头抓住了她的手:“够了,朕最近公务繁忙,就不多留你了。” 萧宝宝十分不高兴:“这些天以来,你就只去了良嫔那里一趟,我不来都见不到你,真有这么忙?” 殷稷不愿意和她提这些,索性沉默不语。 他知道萧宝宝对他有心思,可当初对方进宫之前,他是写过信给她的,清清楚楚地告诉过她,一旦进宫,她就只是个寻常后妃,所有她期待得到的东西,他都不会给她。 但显然,萧宝宝没信。 因着萧家的恩情,他也的确不会像对其他人那样对她冷漠,但这不代表她可以管自己的事。 萧宝宝似乎从他的沉默里察觉到了什么,脸色难看了起来,索性也扭过头去不再理他。 气氛一时间变得十分冷凝,憋得萧宝宝十分难受,有心和殷稷说和又抹不开脸,心里也着实有些委屈。 她讨好了殷稷这么久,他却连主动去看她一次都没有,还把临幸的头彩给了良嫔,她越想越气,起身就走。 殷稷放松了一些,闭眼靠在椅子上休息。 他最近的确是很忙,从先皇时候起,大周的冬天就一年比一年冷,每年死于冻饿的人也在不断增加,他一直在和户部工部商议今年助百姓过冬之事。 虽然去了良嫔那里还过了夜,可也不过是看她懂事话少,能让他安生些休息,其实什么都没做。 但他不会和萧宝宝解释,朝堂的事他也不会允许通过萧宝宝的嘴,传到萧家耳朵里去,他们的手已经伸得够长了。 连身边的人都要防备,这让他觉得十分疲惫,冷不丁一双手伸过来,力道适中的替他揉捏肩颈。 他精神一松,微微扯了下嘴角:“都说了不让你过来,非要过来。” 肩膀上的手微微顿住,殷稷一哂:“罢了,看在你难得懂事的份上,不和你计较。” 那双手又动了起来,却不过片刻就偏离了位置,顺着他的胸膛就滑了下来,指尖游蛇一般往他衣襟里钻。 殷稷浑身一颤,猛地抓住了那只手:“刚才不够?” 可话音还没落他就察觉到了不对劲,谢蕴不可能做这种事。 他猛地将人往身边一甩,一张全然陌生的脸出现在眼前。 “你是谁?!” 他问的疾言厉色,唬的香穗腿一软就跪在了地上,心脏擂鼓似的跳了起来。 她颇有些委屈:“奴婢,奴婢是香穗啊,这阵子一直是奴婢在伺候您……您当初还称赞过奴婢的茶泡的好。” 殷稷的脸色沉得仿佛能滴出水来,他身边伺候的人那么多,他哪有心思去关注? 反倒是他都下令不要人伺候了,她还鬼鬼祟祟地过来,一看就不怀好意。 “来人!” 香穗听出他声音里的冷厉,浑身一抖,声音尖锐道:“皇上,您真的不记得奴婢了吗?当初你还为了奴婢罚过谢蕴啊!” 第22章 你轻薄朕 殷稷顿了顿,终于想起来这丫头是谁了。 可为了她罚谢蕴? 他不过是故意找茬而已,岂会是为了谁?这丫头倒是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他心里冷嗤一声,一想到刚才被她摸了,他浑身都不舒服起来。张嘴就要再喊人来,目光一转却瞧见一道影子立在门外。 竟是萧宝宝去而复返了。 又回来做什么? 他越发不耐烦,可就这短暂的安静,香穗便救命稻草似的抓住了他的衣摆:“皇上,有件事您还不知道,谢蕴她当初在死牢里早就被人玩烂了,这样的人怎么配爬龙床?您就留下奴婢伺候吧……” 说话间,指尖再次碰到了殷稷的大腿,她眼底荡起涟漪:“奴婢不要名分,而且出身清白,身子康健,您要如何都是使得的……” 一声咬牙切齿的“狐狸精”飘过来,随即外头传来脚步声,萧宝宝被气跑了。 殷稷却没再顾得上多看一眼,他沉浸在香穗刚才说的那些话里,眼神逐渐黑沉下去,竟宛如一汪不见底的深潭。 “这些事,都是哪里听来的?” 香穗只当他是信了,连忙添油加醋:“满京城的人都知道,听说她当年还是自己爬得齐王的床,不然齐王根本不想要她。” 殷稷恍然地“哦”了一声,随即竟纡尊降贵的弯腰将香穗扶了起来:“这么说,朕还得感谢你,不然会被她一直蒙在鼓里。” 香穗被这次亲密接触惊喜得浑身颤抖,咬破了舌尖才勉强维持冷静,说话时却不自觉哆嗦:“都是奴婢应该做的……” 殷稷赞赏似的笑起来:“这阵子朕的确有些习惯你了……你去找蔡添喜,就说朕允你留下伺候。” 香穗喜不自禁,虽然眼看着天色不早了,很想更进一步,可又觉得既然到了皇帝身边,这种事是迟早的,她太急切了反而不好,便连忙应了一声,行礼退下了。 她却浑然不觉,身后殷稷的脸色陡然间就阴沉了下去,眼底凛凛的都是寒光。 想踩着谢蕴往上爬? 好啊,朕给你这个机会。 他抬手捏碎了酒杯,心里的火气却死活消不下去——谢蕴你可真能耐,闲话被人传成这样,你不是最要脸吗?就由着人这么编排?! 没出息的东西,就知道跟他横! 想起刚才那丫头摸在自己身上的手,他浑身一阵恶寒,语气急促道:“来人,备热水!” 蔡添喜刚听完了香穗的话,还从震惊里回不过神来,冷不丁听见殷稷的声音,连忙扯着嗓子答应了一声,条件反射地吩咐德春去传话,可话音落下他才回过神来。 下午不是才洗了吗?怎么又要热水? 他心里纳闷,犹豫着走近了一些,却见殷稷脸色黑沉如锅底,却不止是愤怒的样子,还有些气急败坏。 他越发摸不着头脑,有些话却不能不问:“皇上,可要奴才伺候您沐浴?” 殷稷咬牙切齿道:“去传谢蕴。” 她造的孽,就得她来弥补。 蔡添喜心里一松,这霉头不用自己去触,那是最好不过了。 他亲自去喊了人,彼时谢蕴已经换了衣裳,正守着不算明亮的灯烛翻看从殷稷那里顺来的书。 她尚在闺中时,才名便已经冠绝京都,不论男女,都鲜少能与她相比,连殷稷都曾为她的小词叹服。 只是这么多年以来,她的学问都落下了,眼下脑子一转,想起来的都是殷稷的衣食住行。 她厌恶这样的自己,偶尔得了闲,看起书来便如饥似渴。 所以蔡添喜在外头喊了好一会儿她才从书中回神,连忙应了一声,却没有开门的意思:“公公,有话就这么说吧,我已经睡下了。” 蔡添喜苦笑:“姑娘还是起身吧,皇上要沐浴,传你伺候。” 谢蕴的困惑和他如出一辙:“又沐浴?” 谁说不是呢? 谢蕴出来的时候,蔡添喜和她对视了一眼,两人都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眼神,不能妄议主子,可心里编排两句还是可以的。 因着将香穗提上来的事,加上对方现在似乎真的得了殷稷的青眼,蔡添喜多少对谢蕴有些愧疚,便提点了她两句:“咱们做奴才的,有时候就得把自己当成物件,哪有什么喜怒哀乐啊。” 谢蕴一听就明白了,殷稷今天心情不好,说不得又会找茬发作她,虽说已经习惯了,可她心里却仍旧沉了一下,只是面上丝毫不显。 “公公说的是,谢蕴记下了。” 还是浴池,还是兰汤,殷稷已经自己去了衣,正泡在池子里抓着布巾给自己擦洗,半边胸口都擦红了,隐隐还有血丝沁出来。 谢蕴一愣,顾不得衣裳会湿,几步踏进池子,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你干什么?” 殷稷脸色黑沉,顺势将布巾塞进她手里:“给朕擦,要擦干净,用力些。” 谢蕴抓着布巾有些下不去手,殷稷催促地看她一眼:“愣着干什么?动手啊。” 谢蕴却将布巾丢到了一旁,抬手摸过他胸口的血迹:“擦成这样……为什么?你怎么了?” 殷稷难以启齿,也越发不耐烦,音调拔高的瞬间态度也凶悍了起来:“我的事轮不到你来管,让你擦你就擦!” 他一向是逮着机会就要嘲讽谢蕴如今的身份的,这么多年下来,谢蕴都已经习以为常了,也很清楚这种时候该顺着他才能免于被责难。 可看着眼前那红彤彤的皮肤,她却迟迟没能开口。 殷稷大约是觉得指望不上她了,自己将布巾捞起来,继续发了狠地去擦肩膀。 眼看着肩膀处也要渗出血丝来,胸膛上却忽然贴上了什么柔软的东西,这奇怪的触感僵住了殷稷的动作,他怔怔垂眼看去,就见谢蕴艳色的唇正从他红彤彤的胸膛上离开。 “你……” 谢蕴浑身发烫,强撑着开口:“别擦了,很干净了。” 殷稷迟迟没说话,谢蕴试探着去拿他手里的布巾,可下一瞬整个人就被推开了。 “谁准你轻薄朕的?下去!” 谢蕴从他的话里听出了要发作的预兆,心口猛地滞了一下,略带仓皇地逃了出去。 浴池安静下来,谢蕴预料的发作却迟迟没有降临,殷稷木头一样戳在池子里,很久很久之后他才慢慢抬手,捂住了刚才被亲吻的位置,轻轻“嘁”了一声。 第23章 不速之客 谢蕴在外头吹了一阵冷风,才勉强抚平了心里的难堪,若无其事地回了偏殿,却不想这里竟然有位不速之客。 沉光自顾自坐在主位上喝茶,瞧见谢蕴进来十分轻蔑地瞥了她一眼:“看来谢蕴姑姑被人鸠占鹊巢了,连暖床都没轮上。” 面对她的挑衅,谢蕴丝毫不以为意,殷稷是和谁睡的她再清楚不过,只是懒得说。 她摇头叹了口气,目光落在沉光手里的杯盏上:“可惜了,独一件的天青盏,今天被你用了,糟蹋了。” 嫌弃得如此不加掩饰,沉光高傲的姿态顿时有些端不住了,又从她话里听出来这杯盏似乎是个宝贝,手也跟着不稳了一瞬。 她很想现在放下,又觉得如果真的放下了,她就像是被谢蕴吓到了一样;可如果不放下,万一真的砸了,她赔得起码? 她纠结许久,还是装作不在意地将杯盏搁在了桌子上。 却不想她刚放下,谢蕴就伸手拿了起来,随意往地上一丢,杯盏瞬间四分五裂,碎瓷片四溅开来唬得沉光一哆嗦,她失声尖叫:“你干什么?” 谢蕴语气平淡:“我的东西不喜欢别人碰,碰了就不要了。” 沉光被噎得脸色发青,原本想好的要压制她的计划彻底崩盘,她拯救不了,索性开门见山。 “我家主子说,她今天亲眼看见皇上和那个叫香穗的宫女厮磨,看在你曾经也是世家女的份上,她命我来给你提个醒,这个人要是不除,你迟早会被踩下去。” 谢蕴“哦”了一声,漫不经心都写在了脸上。 沉光有些沉不住气:“我说的可是实话,皇上已经让她留在身边伺候了,摆明了就是要替代你。” 谢蕴微微一顿,殷稷把香穗留下了吗? 明明之前她们起争执的时候,他什么都没做…… 她忽而想起殷稷对自己的态度,兴许对他而言,宫婢不值得他费心,不管是自己还是香穗,都一样。 她垂下眼睛,脸上镀了一层漠不关心的外壳:“我所求不过是到了年纪就出宫,皇上身边有什么人,我管不了,也不想管,请转告你家主子,下次要拿人当刀使,要捏准了七寸。” 沉光不曾想她是这么个态度,气急败坏地跺了下脚:“行,我就等着看你被人踩在脚底下的那一天!” 谢蕴连回话都懒得,自顾自翻开书看了起来。 沉光转身就走,可到了门口却又顿住了脚,她十分隐晦地看了眼谢蕴,目光复杂又忌惮,似是还有旁的话要说,却又开不了口。 “沉光姑娘此来,不只是为了传这么一句话吧?” 谢蕴忽地开口,惊得沉思中的沉光浑身一颤,短暂的犹豫过后,她狠狠一咬牙:“我是还有别的事儿要找你……之前掉进太液池里的事情,你别以为我猜不到你当时抓我就是想栽赃我,要是你敢和皇上告状……” 她摆出凶狠的样子来试图威胁谢蕴,可一对上谢蕴那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目光,嘴边的话顿时就变得苍白无力了起来。 “啧,”谢蕴一哂,嘲弄地昵过来,“我做的那么明显,你当时就该有感觉才对啊,现在才来找我,不觉得太晚了吗?” 沉光一愣,完全没想到她会忽然摊牌,回过神来后气得浑身发抖:“你,你竟然真的是在陷害我?” 她刚才只是想先声夺人,才说了那样的话而已,却不想竟然真的被她猜中了。 她一把抓住谢蕴的手,拉着她就要走:“走,你得跟我去皇上面前说清楚!” 谢蕴由着她抓住了自己的手,只是面露困惑:“外头的传言,不就是我自己摔下去的吗?你要我把什么说清楚。” 沉光又是一愣,对啊,什么都还没发生,谢蕴要怎么解释? 可如果放着不管,她心里又始终有个疙瘩,那天可是好几个内侍都看见了她甩了谢蕴的,这么个隐患留着,让人怎么安心? “你不想被人误会,杀了那几个内侍就可以了啊。” 谢蕴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恶魔似的引诱。 沉光瞬间心动,对啊,只要杀了他们,就没有人证了…… 她抬脚就要走,可没走两步就陡然回过神来,不对!如果她现在杀了人,就算她是被陷害的,也解释不清楚了。 她脸色瞬间狰狞:“你在害我!” 谢蕴失望似的叹了口气:“也不是太蠢……罢了,不和你浪费时间了,其实想洗清你只有一个办法……” 迎着沉光亮起来的眼睛,谢蕴一哂:“那就是当时和我一起跳下去,但你现在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 沉光被她戏弄的情绪几近失控:“你到底想干什么?我告诉你,就算你和皇上告状,悦妃也一定保得住我的!我根本不怕你!” “那你还来找我做什么?” 沉光冲天的怒火被这短短几个字浇灭了,她颓然地泄了气,再没开口。 谢蕴却微微一笑:“放轻松,我若是真想把你怎么样,你就不会站在这里了……替我做一件事,你我之间的账便一笔勾销,如何?” 沉光扭开头:“如果你想让我害我家姑娘,那就省省吧。” 世家大族阴私多,秘辛多,但凡能带进宫里的丫头,都是有把柄在手的,比如沉光,她是家生子,这样的人一家子的性命都捏在主人家手里,如果主子出了事,她为了家人也会心甘情愿地去顶罪。 所以谢蕴对她的话并不意外:“放心,我无意和她为敌,我说过了,我只想等年岁到了离开皇宫,还有五年而已,你劝劝她,别再为难我,彼此相安无事,不好吗?” 沉光怀疑地看着她:“你说真的?” “绝无虚言。” 沉光脸色变幻不定,谢蕴再次开口:“只要你尽力,哪怕不成,我也会守口如瓶。” 这句话戳中了沉光,她一咬牙:“好,我就信你一回。” 谢蕴心里一松,将她送出了乾元宫,却完全没注意到沉光的脸色在她转身的瞬间就变了。 她目光冷冷落在谢蕴背影上:“你一个罪人,离了皇宫就只能去滇南,你说你想出宫,谁信?你等着吧,栽赃我的仇,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第24章 皇帝他阴阳怪气 殷稷这一宿难得睡得安稳,并没有再梦见当年混乱的追杀,连心口时不时就要发作的伤似乎也消停了下去。 他心情大好,起身时低头看了眼胸口,昨天擦得太厉害,胸口还是红彤彤一片,可鲜明的却不是痛感,而是谢蕴附加在上面的那一点柔软。 哪怕隔了一宿,也鲜明如斯。 他不自觉抬手揉了一下,嘴唇抿了起来,那个女人,别以为用这种法子,他就会忘了她当年的所作所为…… 罢了,整日困在后宫,也的确无聊,带她去御书房伺候吧。 他咳了一声,外头候着的蔡添喜立刻带着人进来伺候。 殷稷的目光却一眼就瞧见了跟在他后头的谢蕴,虽然都是穿着宫装,可旁人都低头含胸,唯有她挺直了脊背,想让人瞧不见都难。 “你这奴婢的仪态,学得是真不好。” 他习惯性地开口挑剔,谢蕴懒得理会,抬手去解他的衣带,却不等碰到,身边忽然袭过来一股力道,虽然不大,却将她硬生生挤开了。 她一愣,殷稷眉头也拧了起来。 罪魁祸首却浑然不觉,笑嘻嘻地和殷稷告了罪:“奴婢来迟了,皇上恕罪……” 殷稷这才想起来自己昨天做了什么,目光不自觉落在了谢蕴身上,指尖微微一蜷,带了几分心虚。 香穗毫无察觉,她侧头看向谢蕴,目光里满是挑衅:“姑姑,真是对不住了,奴婢一心想着伺候皇上,没能瞧见您,大家都是为了伺候皇上,想来您不会怪罪的,是吧?” 谢蕴冷冷看着她,一句滚开就在嘴边,可外头却忽然响起钟声。 这是提醒早朝的声音,响过三遍,早朝就要开始了。 不能让殷稷耽搁。 顾及着这点,她按捺着心里的火气没发作,语气却冷硬下去:“无妨。” 香穗只当她是被自己压制住了,神情越发得意:“多谢姑姑体谅。” 她说着就要去解殷稷的衣裳,小臂却忽然被捏住,殷稷的脸色不知道什么时候沉了下去,他冷冷看着谢蕴:“你的差事都不想做,朕养你有什么用?” 谢蕴被指责得莫名其妙,她何曾想过偷懒? 可人是殷稷自己留下来的,既然担了贴身宫女的名头,香穗想要伺候,她又有什么理由拒绝? 她蹲下身,看似在请罪,却始终没说话。 香穗小臂被捏得生疼,可察觉到气氛古怪没敢喊,只能小声开口:“皇上,奴婢伺候您吧。” 殷稷冷冷看过来,目光锋利得像是要往她身上扎,瞬间刺得她浑身一激灵,一个字都没敢再说。 殷稷这才开口,语气却诡异地缓和了下来:“朕留下你,不是让你做这些的。” 香穗一懵,被这话里的暧昧羞得脸色涨红,整个人都有迷糊。 殷稷面无表情地松了手,目光却仍旧落在谢蕴身上,谢蕴有所察觉,试探着走近了些,抬手去给他解衣裳,手指却被人握进了掌心。 “就这么不想伺候朕?逮着机会就往外头踢?” 他语气沉得仿佛要滴水,持续了一宿的好心情早就碎了个稀巴烂,可谢蕴却根本不知道他为何发作,只觉得他很是莫名其妙。 “既然是皇上自己选的人,想必伺候得一定比奴婢好。” 殷稷神情一厉,猛地甩开了谢蕴的手,自己抓起外袍往身上套,眼见谢蕴伸手要帮忙,他冷笑一声,不客气地拍开了她的手:“不必了,不想伺候,以后就都不用伺候了。” 谢蕴对他忽然的发作完全摸不着头脑,殷稷到底在发什么疯? 可她不会和殷稷对着干,既然不肯让她伺候,她走就是了。 她行礼退下,却不防备身后的殷稷忽然间发作,将熏香杯盏摔了一地,一声低喝宛如兽吼:“朕让你走了吗?!” 谢蕴有些心累,她在殷稷要发火,她出来了,他还要发火。 她只好又回去,窝在角落里装摆设,殷稷却是再没看她一眼,穿好衣裳大踏步出了门。 整个寝殿被闹腾得一片狼藉,谢蕴叹了口气,弯腰去捡满地的碎片,眼前却忽然多了一只脚,动作极快地踩住了碎片,若是谢蕴没有及时收手,此时那只脚踩着的,就该是谢蕴的手背。 她抬眼看了过去,就见香穗叉着腰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谢蕴姑姑,你脸皮可真厚,皇上都那么嫌弃你了,你还能若无其事地留在乾元宫,这要是换了旁人,早就回内侍省重新立规矩了。” 谢蕴克制的开口:“闪开。” 香穗撇了撇嘴,扭开头一副没听见的样子,谢蕴窝了一早上的火聚集到了一处。 她慢慢起身,一步步逼近:“小丫头,你是不是真的觉得,嚣张不需要付出代价?” 香穗不自觉吞了下口水,被她逼得步步后退,心里竟生出极大的畏惧来,仿佛眼前这人真的能把她怎么样一样。 可她现在才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就在刚才皇上还和她说了那么让人脸红心跳的话…… 她努力试图鼓起勇气来,可眼看着谢蕴用看物件的眼神看着自己,她就连直视回去都做不到。 就在这时候,一声轻咳忽然响起,谢蕴循声看过去,就见蔡添喜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 她略有些惊讶:“可是落下了什么东西?” 蔡添喜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香穗,微微侧开头:“皇上传香穗姑娘去御书房候着。” 谢蕴一僵,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御书房是朝政重地,如同后宫不许男子擅入一样,御书房也同样不许女子擅入,别说宫婢,就连后妃都不行。 可现在殷稷却要香穗去御书房伺候。 饶是谢蕴经历了不少变故,这一刻仍旧没能绷得住,她紧紧盯着蔡添喜:“你没有听错?” 蔡添喜对她的反应一点都不奇怪,他当时听见的时候也吃了一惊,还劝过,只是并没有什么用处。 “咱家再不中用,也不敢听错这种话……香穗姑娘,请随咱家走吧。” 香穗也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么大的体面,一时间喜不自禁,却没着急走,反而看了一眼谢蕴,笑嘻嘻道:“谢蕴姑姑,看来嚣张真的不用付出代价……不过你人老珠黄,这种待遇,这辈子都不会有了。” 第25章 帝王的喜欢不值钱 殷稷对香穗的喜欢,完全出乎谢蕴的意料,这丫头的确年轻鲜活,可宫里最不缺的就是这样的姑娘。 而且那般嚣张的性子,也不像是殷稷会喜欢的……兴许是有什么特别之处她不曾发现吧。 她心思有些乱,明知道这是那两人的事,和她没什么关系,可她的心脏却还是一路沉了下去,收拾碎片的时候不留神就划破了手,却是半分都没察觉到疼,反倒想起了殷稷那句话。 朕留下你,不是做这些的。 在殷稷心里,香穗已经不只是个奴婢了吗? 她忽然便有些待不住了,在她生病的那半个月里,这座正殿是不是到处都是香穗的影子? 她有些仓皇地回了偏殿,却是刚一进门就对上了秀秀急切的目光:“姑姑,我听说香穗被留在正殿了,还去御书房伺候了,是真的吗?” 一个“嗯”字就在嘴边,谢蕴却莫名开不了口。 可秀秀还是从她的反应里得到了答案,懊恼地直拍巴掌:“我就说她没按好心,昨天要是能把她拦回去就好了。” 谢蕴摇了摇头,都纠缠半个月了,情愫该有的早就有了,就算昨天拦回去了,又能怎么样呢? 殷稷看上的人,怎么都拦不住的,他的执拗她最清楚不过。 “不提这些了……以后要更谨慎一些,她和我不大和睦。” 秀秀被嘱咐得心里戚戚然,无精打采地“哦”了一声,又强打起精神来说去御膳房领饭菜,谢蕴没有胃口,却不愿意表露出丝毫来,眼下她的任何一点异样,都是旁人眼里的笑话。 她只好强打起精神来嘱咐秀秀:“快去快回。” 秀秀转身跑走了,回来的时候跑得满脸都是汗:“姑姑,姑姑,香穗,香穗她出事了!” 谢蕴拧眉,神情严肃了一些:“不许胡说。” 看殷稷的喜欢劲儿,说不得香穗日后真的会成为主子,她倒是无所谓,左右不过五年就能走,怎么都能熬过去,可秀秀还太小,在宫里的日子长着呢。 这么大喊大叫的,若是被旁人听了去,她少不了要添麻烦。 秀秀却没有如同以往那般,被她一训斥就闭嘴,反而疯狂摇头:“不是,不是胡说……宫里都传遍了,香穗她冲撞了悦妃娘娘,被皇上下旨杖责,好些人说她血肉模糊地被扔回内侍省了,看那样子,说不定熬不过来了。” 谢蕴懵了一下,本能地否认:“不可能,他那么喜欢她……” 秀秀情绪十分激动,张嘴就打断了她:“真的,奴婢刚才来的时候还看见地上有血呢。” 谢蕴说不出话来了,心口却陡然凉了下去。 她不待见香穗,甚至可以说是厌恶,如果之前蔡添喜没有将人带走,她会狠狠教训那丫头一顿。 可这不妨碍她物伤其类,都是奴婢,前脚殷稷还能说出甜言蜜语,将人带到御书房去,可后脚就能因为萧宝宝把人打得生死不知。 那她呢? 如果有一天萧宝宝对她动了杀心,殷稷是不是也会把她…… “怎么回事,你说清楚。” 一个时辰前,御书房。 殷稷自下了朝便眉头紧锁,自古以来,官民利益大多是冲突的,要想为百姓谋福,少不得要和朝臣世家周旋。 往年都少不了这一遭,但今年冲突的格外激烈,尤以萧家为首。 萧家在朝为官者共二十六人,得以上朝的重臣足有七个,几人凝成一股绳,浑然不顾他的帝王威严,带头顶撞。 殷稷一想到刚才朝堂上的乱象,脑仁就突突直跳,钦天监呈上来的折子说得清楚明白,今年的寒潮会比以往更甚,若不能及时决断,说不得会有多少百姓无辜枉死。 他叹了口气,翻开折子看起来,却是江南刺史呈上来的请安折子,他无心理会,正打算随手回一句什么,却瞧见折子上说的是一件逸闻,讲的是一七旬老朽,一生未出江南,未见雪景,忽见天上白絮飘洒,触手即消,以为祥瑞之兆,不肯避闪,竟凝成雪人,活活冻死,属实愚蠢。 殷稷脸色逐渐沉凝,就算是请安折子,不讲究规制,可这样关乎人命的逸闻写上来也算不得有趣。 对方这是在借逸闻之名,传寒灾已至之实。 可好好的奏折不写,为什么要用这种法子? 莫非……有人从中作梗? 他神情越发冷厉,虽然很想将这样的蛀虫抓出来,可这么大的胆子,这么大的手笔,必然不会是小角色,眼下最紧要的还是处理江南的寒灾。 四大世家…… 他无意识地敲打着桌案,心里隐约有了个法子,这次王窦萧荀四家反应这般激烈,无非是户部提出来的章程会比往年侵占更多的世家利益,所以,想解决只有一个办法,要抛出一个足够分量的饵,引得他们让步。 而眼下新妃入宫,还有什么是比后位,比皇嗣更诱人的呢? 他眼底闪过一丝寒光:“来人。” 蔡添喜连忙进来:“皇上。” “传悦妃来陪朕用早膳。” 蔡添喜连忙出去传话了,殷稷看着他的背影,心思急转,后妃中萧宝宝是心思最简单直接的,若是他要借人之口将消息放出去,她是最好的选择。 希望这遭利用,不会白费。 他忽而想起了谢家,当年谢家还在的时候,从未如眼下的王窦萧荀四家一般和百姓夺利,若是谢家未倒,他也不必如此费尽心思算计。 只是可惜了,即便是百年清名,最终也没能抵得过权欲熏心。 手边忽然多了一杯温热的参茶,殷稷一怔,往事忽然窜了上来,当年他在萧家过得事事不如意,便想走科举的路子离开,他也曾在谢家的学舍里寄居过,天寒地冻之时,谢家那位大小姐便会吩咐人熬上热烫的参汤,送于学舍里苦读的学子。 可睁开眼睛,入眼的却全然不是记忆里的那张脸。 他心里涌起一股失望,却又觉得自己很是莫名其妙,虽然当时他也称赞过谢蕴纯良仁善,可现在再看,也不过是她沽名钓誉的手段而已。 一家子人,都虚伪至极。 他揉了揉心口的厚厚的疤,将思绪都压了下去:“朕不喊人,不用来伺候。” 香穗脸一红,只当他是心疼自己伺候人辛苦,讷讷道了一声不辛苦,戳在原地没动弹。 殷稷又看完一封折子才瞧见她还没走,面露不耐:“还不下去?” 香穗连忙表忠心:“奴婢想在这里伺候皇上……” 殷稷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你想在这里就在这里? 他嫌恶的扭开头:“谢蕴说得对,你果然是不懂规矩,滚下去。” 香穗好不容易才等来这么一个机会献殷勤,却没想到他是这幅态度,心里顿时十分委屈,却不敢发作,只能讪讪退了下去。 她不敢记恨殷稷,因着他那句无心之言,便将怒火烧到了谢蕴头上,笃定了是她暗中说了自己的坏话,又有些着急,若是谢蕴一直这般从中作梗,她什么时候才能侍寝? 她急的团团转,冷不丁瞧见萧宝宝过来了,心里顿时生出一个极好的主意来。 第26章 不好用就扔 “奴婢给悦妃娘娘请安。” 香穗殷勤地迎了上去,眼底却带着几分畏惧。 跟在皇帝身边伺候的这半个月,她见了悦妃不少次,回回对方都没什么好脸色。 可这毕竟是主子,这幅姿态也正常,眼下最紧要的事还是先把谢蕴撵走。 萧宝宝却只是斜昵了她一眼,轻蔑溢于言表,话都懒得说一句,抬脚就往里走,香穗连忙拦住:“娘娘,奴婢有话要和您说。” 萧宝宝有些不耐烦:“本宫凭什么要听你说?” 话音落下,她又瞥了一眼香穗,却越看越觉得眼熟,随即昨天看见的画面浮现在了脑海里。 “原来是你这个小贱人!” 她抬手就是一巴掌,直接将毫无防备的香穗打得歪倒在地。 香穗愣了一下,回过神又惊又怒,身上却又被踹了两脚,疼得她连忙求饶。 等萧宝宝打够了,沉光才上前将人拉开:“主子息怒,这毕竟是御书房跟前,不好放肆。” 萧宝宝仍旧怒不可遏,她现在看香穗,比谢蕴都招人恨。 “你知道她干了什么?她竟然敢勾引稷哥哥……这个狐狸精,来人,把她给我拉下去,打烂她的脸!” 香穗没想到自己的讨好会换来这样的结果,眼看着侍卫真的来拖自己,连忙求饶:“娘娘饶命,奴婢不敢勾引皇上,您一定误会了,皇上心里只有娘娘的!” 萧宝宝顿了顿,明知道这话没什么可信度,可还是被取悦了:“你说,皇上心里只有本宫?” 香穗连忙点头:“是,是是是,皇上根本看不上奴婢。” “他当然看不上你,你也不看看你是什么货色,”萧宝宝嘟哝一句,一身火气倒是散了,她理了理袖子,“滚开,本宫还着急见皇上,没空搭理你。” 香穗下意识想走,又不愿意放弃这个机会,犹豫片刻还是硬着头皮开了口:“娘娘,奴婢听说您和谢蕴姑姑有旧怨。” 萧宝宝十分不耐烦:“关你什么事?” “娘娘有所不知,奴婢在乾元宫当差时,时常被谢蕴欺压,如今是忍无可忍了,若是娘娘肯帮奴婢一把,奴婢必定能为娘娘除了这个眼中钉。” 萧宝宝满脸嫌弃,她挑剔地打量着香穗:“就你?” 香穗听出了她的不信任,一时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沉光却忽然开口:“你有什么办法,说来听听。” 香穗心里一松,忙不迭开口:“当然有,这谢蕴姑姑当初在闺房的时候就勾引过齐王,现在年纪大了肯定更不安分,只要咱们在她房里放个齐王的东西……” 萧宝宝眼睛一亮,沉光也意识到这是个永绝后患的好机会,先前她虽然面上答应了谢蕴,可心里却还是笃定了得让她没有机会说出口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眼下这个机会,就来得刚刚好。 她力劝萧宝宝:“娘娘,就让她试试吧,要是成了咱们也能省心,就算不成,也没损失。” 萧宝宝犹豫不定,冷不丁一抬眼竟瞧见御书房门口立着一道影子,她面露欣喜:“稷哥哥!” 她走到殷稷跟前,这才屈膝行礼,殷稷微微一抬下巴:“免了,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说着他目光扫过沉光和香穗,看得两个丫头都心虚地低下了头,动都不敢动。 香穗甚至还出了一身冷汗,皇上什么时候出来的?该不会听见了她刚才的话吧?会不会就此冷落她? 她胆战心惊地看了殷稷一眼,却见他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萧宝宝身上,神色平和自然,完全没有别的痕迹。 她放松下来,这应该是没听见吧? 就算是听见了也应该完全不在意,说不定皇上早就厌倦谢蕴了,毕竟留在身边都三年了,对方为人又那么古板严苛,是个人都受不了的。 她彻底放下心来,眼见蔡添喜传了早膳上来,殷勤地布筷添菜,萧宝宝见她这么懂事,虽然仍旧厌恶她,可沉光说的话却很有道理,若是香穗真能撵走谢蕴,到时候她再处理这丫头,也不是不行。 她想着便给了香穗一个眼神,示意她们的合作达成了。 香穗心里一喜,殷勤地将粥端到她手边,可身体却忽然一晃,热烫的粥溢出来,全都浇在了萧宝宝的手背上。 “啊!” 萧宝宝尖叫一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狠狠剜了香穗一眼:“你要死啊!” 香穗唬得一哆嗦,连忙去给她擦,却被沉光一把推倒在地,她不敢再往前凑,又怕殷稷怪罪,连忙和他解释:“皇上,奴婢不是有意的……” 殷稷脸上却无波无澜,明明刚才看着还十分疼爱萧宝宝的,可眼下看着她手背上被烫起了泡,竟没有半分着急。 香穗看得一愣,一时竟忘了该说些什么。 萧宝宝疼得直掉眼泪,扭着身体往殷稷怀里钻,嘤咛着喊疼,殷稷仿佛这才回过神来,脸上流露出了恰到好处的疼惜,他冷冷看着香穗:“狗奴才,你就是这么伺候人的?!” 香穗被他变脸似的态度惊得一懵,回过神来连忙解释:“奴婢不敢,奴婢无心的……” “可悦妃却伤了,你贱命一条,拿什么赔?” 香穗被骂得不敢再辩解,只能拼命求饶,可殷稷却一改之前对她的喜爱,丝毫不为所动,她哭求无果,心里逐渐慌乱起来,只能将目光放在萧宝宝身上。 “娘娘,奴婢真的不是有意的,您饶了奴婢吧。” 惦记着她还有用处,萧宝宝虽然疼,却还是勉为其难地开口求了个情:“稷哥哥,算了吧,她也不是有意的……” 话音未落,殷稷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这怎么能算了?朕正有意在你们四人里选一人为后,若非被前朝的事绊住了,此时早就有结果了,你却在这时候受了伤……” 萧宝宝呆住,随即眼睛猛地亮了:“稷哥哥,你的意思是,你想选我……” “嘘,”殷稷一摇头,“朕还没决定,前朝的事太多,眼下谁能为朕分忧,朕自然会偏向谁。” 萧宝宝自觉听明白了,用力点了点头,满眼都是期待。 可殷稷的神情却阴鸷了下去,他扫了一眼香穗,眼神毫无温度:“原本留着你,是觉得你还有些用处,可既然你敢动朕的人……来人,拖下去,杖毙。” 第27章 你忍一忍 听完秀秀的话,谢蕴很久才回过神来:“所以,香穗只是烫了悦妃一下,就被皇上下令杖毙?” 秀秀心有戚戚地点了点头:“外头都是那么传的,听说最后还是悦妃娘娘求情,才没当场打死,可能不能活下来就说不准了。” 谢蕴一时没开口,心神乱得厉害。 她是知道殷稷疼爱萧宝宝的,只是没想到他会疼爱到这个地步。 她有些庆幸之前从未对萧宝宝动手,最多也不过是给她找了些不痛快,万一她不留神真的做了…… “姑姑,听说皇上还有意立悦妃娘娘为后呢,那咱们以后……” 秀秀满脸忐忑,她是清楚的知道悦妃看谢蕴是有多不顺眼的,对方每往上走一步,她们的日子就会难过十分。 万一对方真的做了皇后,即便她们整日躲在乾元宫里,日子也不会平安无事的。 “没事,”谢蕴揉了揉秀秀的头,“萧宝宝这个人,是个孩子脾气,虽然做事不管不顾,却不喜欢牵连,你不会有事的。” 这话说得秀秀更不安:“那姑姑你呢?” 谢蕴轻轻抠了下指腹:“我有自己的法子。” 她可是答应过家人,一定会去滇南寻他们的,怎么能折在萧宝宝手里呢? 至于秀秀所说的,殷稷有意立萧宝宝为后的事,她却根本没有当真,殷稷这人看着大度,可其实护食得很,皇位和江山既然都到了他手里,那就绝对不会容忍旁人染指。 就算是对他有养育之恩的萧家也不行。 这些年,因为从龙之功萧家的权势已经甩开了其他世家一大截,若是后位再落入萧家手里,那必定会养出一个玩弄权势,操纵朝堂的权臣来。 殷稷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他说那种话,大概率是因为前朝的政事被世家掣肘了,他要抛一个饵出去,看他们狗咬狗。 世家未必看不透,可利益当头,哪怕明知道是饵,他们也会拼了命地去咬。 如果沉光能抓住这个机会劝一劝萧宝宝,说不定她就可以平平稳稳地度过这五年。 只是这注定只能是她的愿望了,因为第二天沉光就满脸焦急地来寻她了。 “我劝过了,可主子不肯放过你,还说香穗的下场就是你的……你让我做的事我已经尽力了,你得信守诺言,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 谢蕴心里失望,但其实也猜到了,所以算不上意外。 “皇上杖杀香穗的时候,你就在旁边吧?真如传言那般?” 沉光眼底暗光一闪,随即用力点头:“是真的,主子对皇上的好,皇上都记在心里,不然进宫后主子那么多次不守规矩,他怎么连责骂一句都舍不得?” 她目光万分真诚:“你得罪了皇上兴许他能忍,可得罪了我家主子,就没活路了,你迟早会是下一个香穗……要不,你偷偷出宫吧?” 谢蕴似是被这个提议惊呆了,脸色发白:“可是宫里守卫森严,我根本出不去……” “出得去的,”沉光抓住她的手,“只有你离开我才算真正安全,所以你要是想走,我一定会帮你的。” 谢蕴犹豫不决,沉光加重了语气:“主子已经想好了要怎么对付你,她特意和夫人请教的,除了出宫,你已经没有别的活路了。” 谢蕴仿佛是被吓坏了,无助道:“我……我得再想想,想好了一定告诉你。” 沉光连忙点头,借口昭阳殿还有事,匆匆走了。 谢蕴一路送她出了门,等她背转过身去时,脸上便没了表情。 逃出宫吗…… 她摩挲着手指,回偏殿坐了许久都没动弹。 殷稷回宫后没瞧见人,便一路寻了过来,见她坐着发呆,抬手轻轻拂过身边的摆件。 “砰”的一声响,瓷器落地,四分五裂。 谢蕴被惊得回了神,捂着心口,惊魂未定地看过来,见是殷稷连忙行礼。 殷稷绕着她走了两圈,饶有兴致地欣赏了两眼她的惊慌,这才一弹衣摆在床头靠坐了下来:“身上乏累得很,过来揉揉。” 谢蕴起身却又没过去,眉心微微蹙了起来:“皇上,在这里不合规矩,去正殿吧。” 殷稷瞥她一眼:“朕倒是想在正殿等着,可你从昨天开始就在躲朕……怎么,朕动了香穗你不高兴?” “怎么会?”谢蕴见他打定主意不肯走,只好走了过去,自他身侧上了床,挽起袖子给他按揉肩膀,“她挑衅我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她出事我实在没什么理由不高兴。” 殷稷“啧”了一声,懊恼似的摇了摇头:“朕竟然不知道,若是早先知道你们有恩怨,朕便留下她了,给你添堵也好。” 谢蕴动作一顿,随即手上用足了力道,捏得殷稷猛地一弹,连忙抓住了她的手,咬牙切齿道:“你想捏死朕啊?” 谢蕴扯了下嘴角,满脸无辜:“怎么会呢?这只是寻常的力道而已……奴婢明白了,宫里新进了这么多美人,皇上一时受不住,身体虚一些也是有的,明日奴婢便让御膳房进上补汤。” 殷稷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黑了下去:“朕虚?” 他松开谢蕴的手,梗着脖子坐直:“你捏,朕就看看到底谁虚!” 谢蕴一顿,想起这几年从殷稷处受得委屈,手下发了狠地收拾他,殷稷浑身僵硬,却咬紧了牙不肯吭声,只是谢蕴毕竟力气有限,没多久便泄了劲,手又酸又麻,捏都捏不住了。 殷稷有所察觉,这才转过身来看她:“这就没力气了?到底是谁虚?” 谢蕴扭开头不说话,贴着边要下地,殷稷长腿一伸,硬生生拦住了她的去路,见她不肯消停,直接将她摁在了床榻上:“输了就想跑?哪有这么好的事儿?” 谢蕴无奈地叹了口气:“我虚,我虚行了吗?” 殷稷哼笑一声,目光忽然暗沉下来:“朕看看你哪儿虚……” 气氛难得融洽,谢蕴莫名便生出一股勇气来,她抬手抓住了殷稷的手指:“你处置香穗,真的是因为她伤了悦妃吗?” 殷稷微微一顿,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有瞬间的迷糊,随口道:“是吧……” 谢蕴将那根手指抓紧了一些:“那……是不是谁伤了她你都会……” 殷稷的思维清醒了一些,他垂眼看着谢蕴,眉头逐渐拧起来:“怎么,你还想和悦妃为难?” 他语气瞬间严厉:“朕警告过你的,谢蕴。” 谢蕴受不了她这样的目光,扭开了头:“我不会主动招惹她……万一,她不放过我呢?” “她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殷稷语气不耐,却说得笃定,先前他做得那么明显,他不信萧宝宝听不明白,不过大事不做,小事的话…… “就算她真的要为难你,你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忍一忍…… 谢蕴轻轻一阖眼,虽然没再开口,抓着殷稷的手却慢慢松开了。 第28章 谢蕴逃了 谢蕴收拾包袱的时候,被秀秀看了个正着,她有些惊讶:“姑姑,你这是收拾什么呢?” 谢蕴连忙“嘘”了一声:“没什么,就是把不用的东西收拾出来……对了,这些东西给你。” 秀秀接过来一个木盒子,打开一看却是不少有规制的首饰。 她一惊,随即猛地摇头,将东西还了回去:“不行不行,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姑姑,这些都是你平时穿戴的东西,给了我你戴什么呀?” 谢蕴拿出一件戴在了秀秀头上:“我以后用不着了,你就戴着吧……对了,你帮我去给昭阳殿的沉光送封信。” 秀秀收了这么多东西,心里既高兴又愧疚,拿着信就跑了,只是她对昭阳殿中人的印象还停留在仗势欺人上,虽然到了门口却又迈不开腿进去。 好在沉光正好出来,她连忙拦住了对方:“沉光姐姐,谢蕴姑姑让我来送封信。” 沉光面露困惑,迟疑的将信接了过来,目光一转却瞧见了秀秀头上戴着的朱钗,她认得那东西,每回见谢蕴,她都戴着,可现在却出现在了秀秀头上。 她心里猜到了信的内容是什么,迫不及待地打开来看了一眼,简简单单的七个字,欲待明日,请助我。 沉光惊喜的瞪大了眼睛,这事是要成了? 她有些激动,又隐约觉得不对劲,谢蕴答应得是不是太快了? 她冷静下来,看着秀秀心里一笑,这不是现成的探子吗? “谢蕴她最近有没有哪里不对劲?” 秀秀虽然年纪小,可知道昭阳殿和谢蕴不对付,见她发问下意识摇头:“没有没有,姑姑很正常的。” 可她这幅样子,简直像是把欲盖弥彰写在了脸上,沉光原本的不安顿时消散了些。 她摆出一副和善的面孔来:“你放心,我和谢蕴是旧交,是她说最近过得不好,央求我帮她出宫的,我是想让你转告她,带身份印记的东西别带出去,会被找到的。” 秀秀一呆,瞬间恍然:“原来姑姑是打算出宫……怪不得她收拾了包袱,还把首饰都给我了……” 她是自言自语,可沉光离得近,仍旧听得清清楚楚。 她提着的心又安稳了一大截:“我也知道这危险,前阵子她还犹豫不决来着,怎么忽然就答应了?” 秀秀神情黯然,她才十二岁,从一进宫就被拨到谢蕴身边伺候,如果谢蕴出宫,她都不知道还有谁能依靠,一想到自己以后就是孤零零一个人,眼圈瞬间红了。 “我,我不知道,自从香穗死后,她一直很不安,那天还和皇上吵起来了,皇上总是因为悦妃娘娘骂她,她每次都很难过……” 沉光的心彻底放回了肚子里,自己那天是有意恐吓谢蕴,想吓唬她犯错,自己走上死路,但她也知道很难,存着的是侥幸的心思,可没想到事情竟然这么巧……真是老天都帮她。 如果谢蕴真的在逃宫的时候被抓,不管皇上还怎么想护着她,都做不到了。 到时候前朝有萧家施加压力,后宫有萧宝宝不依不饶,她就不信皇帝还能保住她! 只要谢蕴一死,落水的那点事就彻底了结了。 她忍不住笑了一声,这就是和他们萧家作对的下场,就算她只是出身萧家的一个丫头,也不是别人能算计的。 她心情大好的摸出几个金瓜子给了秀秀,这是她刚刚得的萧宝宝的赏,虽然珍贵,可一想到后顾之忧要解决了,她也就不觉得心疼了。 秀秀却没能高兴起来,黯然地回了乾元宫。 这天夜里,殷稷留了朝臣在御书房议事,以往这种时候,谢蕴是不许回偏殿的,殷稷对她的规矩苛刻,他不回来她就必须在这里等。 只是后来他忙的次数太多,谢蕴不回偏殿也不会老老实实的等,大都是在软塌上先睡了,殷稷也就懒得再管她。 这次谢蕴却难得熬到半夜还醒着,还将东西又收拾了一遍。 德春在旁边帮忙,见她十分细致忍不住笑了出来:“姑姑做事真是用心,怪不得蔡公公说,只有您在皇上身边,他才放心。” 谢蕴摇了摇头,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德春隐约察觉到她情绪不对劲,却不好多问。 这天直到后半夜殷稷才回来,一进门瞧见谢蕴坐在椅子上,手撑着头一副等睡着的样子,瞬间怔住了。 等谢蕴的手一晃,要撑不住头的时候,他才快步上前,稳稳地扶住了她,谢蕴却还是醒了。 在她睁眼的一瞬间,殷稷猛地抽回手,下巴一抬:“还不来伺候。” 谢蕴顺从地起身跟着他进了耳房,一路上也没言语,姿态倒是十分温顺,却看得殷稷直皱眉。 他琢磨着是自己之前那句忍一忍让她伤心了,心里冷笑了一声,他当初伤的心可比这个多多了,这就忍不了了? 他半是嘲弄半是威胁:“朕还没出完气,不会让你就这么死了的。” 谢蕴竟也没嘴硬说什么靠她自己,只仰脸朝他笑了笑,神情有些空茫。 殷稷很不满意,正想再说点什么,更鼓忽然敲响了三声,谢蕴不再多留,躬身退了下去,只是临走之前,忽然又扭头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她看的很深很久,看得殷稷都以为她有什么话要说,可她却又沉默地走了。 殷稷看着她的背影,心里莫名的不安,哪怕第二天早朝时,得到了消息的四大世家纷纷上书让利,使江南御寒章程得以推进,也仍旧没能让他开怀。 这般心神不宁之下,他索性早早的就回了乾元宫,可宫里却到处都没能找到谢蕴的影子。 那股持续了一宿的不安陡然被放大,他额角突突直跳,命人去找,可人还没来得及派出去,蔡添喜却慌慌张张跑了进来:“皇上,宫门处传来消息,说是谢蕴姑娘想要逃宫,现在被昭阳殿众人堵在宫门口了!” 第29章 逃宫是死罪 殷稷懵了一下,仿佛没听清楚似的看了过来:“你说什么?” 蔡添喜也没想到谢蕴这么想不开,声音里满是唏嘘,又忍不住替她找补:“昭阳殿那边来人传话,说是谢蕴姑娘被堵在宫门口了……兴许这中间有什么误会。” 他斟酌着小声开口:“这天都黑了,说不定是看错了人。” 可既然话都传到乾元宫来了,必然是有把握的。 殷稷陡然回想起昨天谢蕴的古怪,心脏一沉,谢蕴八成是真的动了出宫的心思。 你竟敢又背弃朕一次……好,很好。 殷稷阴沉沉地笑起来,朕明明都答应了等你二十五岁会放你出宫,你却连这几年都等不及……朕还是对你太好了。 当初就不该留下谢家人的命,朕就该让你在这世上,除了朕,再没有任何人值得惦记! 所以这次,他会吸取这个教训的。 他抬脚往外走,蔡添喜正要跟上,就见他又顿住了脚,声音阴恻恻的:“朕不希望这个消息,还有其他人知道。” 蔡添喜心里一凛,连忙应声,一边匆匆追赶殷稷,一边言简意赅的吩咐小太监,让他们赶紧去各宫门传话,该封锁的地方都封锁起来。 只是昭阳殿的人既然先到了,恐怕这消息就封不住了。 如同他所猜测的,等他们到宫门的时候,这里已经乌压压一片人了,宫人提着的灯笼将宫门处照的明明白白。 蔡添喜忍不住叹气,偷偷觑了殷稷一眼,他脸色阴鸷的瘆人,饶是他这大半辈子伺候了两位帝王,也还是被唬的没敢吭声。 他只能去搜寻罪魁祸首,目光很快越过众人,落在那披着斗篷,用兜帽遮住脸的人身上。 对方被侍卫压着跪在地上,死死垂着头不肯抬起来,这幅躲闪的姿态,一看就知道心里有鬼。 看来是没错了。 蔡添喜叹了一声,他怎么说也和谢蕴共事三年,总有几分情分在,看她走到这番田地,总是不忍的,可也只有这几分怜悯而已了。 萧宝宝兴冲冲走过来:“稷哥哥,我早就说过她不是个好东西,你还不信,你看,你开恩免了她流放滇南,她却想自己逃,这次你可不能放过……” 她说着说着,声音就低了下去,是被殷稷的脸色吓到了,她打小就在殷稷跟前长大,还是头一回见他露出这般骇人的神情来。 就连当初被谢家退亲又遭遇灭口的时候,他也只是悲痛,可现在狰狞的恨意仿佛要凝成实质一样,活像头凶兽。 然而他一开口,声音却古怪的平静:“朕当然不会放过她。” 萧宝宝轻轻吞了下口水,没敢再开口。 殷稷也没在意她,自顾自抬脚。 宫人分海般让出了一条路,由着他走到了跪着的人跟前,蔡添喜想去摘那人的兜帽,毕竟这般遮遮掩掩面圣,很是不敬。 可殷稷一摆手拦住了他,蔡添喜不明所以,却十分识趣的退了下去。 殷稷此时才蹲了下来,声音柔软低沉,仿佛夫妻间在低语,可说的话却惊得人寒毛直竖—— “是不是你家里人都死绝了,你才能安分?” 跪着的人一抖,缩成一团不敢说话。 殷稷一声轻笑:“现在知道怕了?晚了,这次朕就好好教教你,什么叫悔不当初。” 话音落下,他声音骤然狠厉:“把她带回去!” 禁军连忙高声应答,上前就要拖着那人走。 沉光却慌了,她费心思谋划这么一出,可不是为了让殷稷把人带走的,犯了这么大的罪,皇帝不该直接杀了她吗? 她猜不透殷稷想干什么,却很清楚人一旦被带走,变数就不是她能控制得了的,万一谢蕴真的活了下来…… 对上萧宝宝那人都不肯吃一点亏,何况是她? 后患无穷! 沉光心下狠狠一沉,紧紧抓住了萧宝宝的手:“主子,不能就这么让她走,这么好的机会不能糟蹋。” 萧宝宝被说动了,连忙上前拦住了殷稷:“稷哥哥,打从我进宫你就告诉我要守规矩,怎么现在她犯了错,你反而不按宫规处置了?” 沉光趁机开口:“按宫规,这些逃奴是要杀头的。” 殷稷不为所动,目光阴冷的扫了过来:“你在教朕做事?” 沉光浑身一抖,慌忙跪地:“奴婢不敢,奴婢只是想起了宫规……” “滚开。” 沉光不甘心,却扛不住压力,哆哆嗦嗦让出了路。 殷稷却又没走,目光仍旧沉甸甸地压在她肩头:“你怎么会知道今天有人逃宫?” 沉光一时哑然,眼神游移不定,有心编个理由搪塞过去,却不知道为什么生出来一股预感,总觉得她一开口就会遭殃。 萧宝宝只当她是被殷稷吓到了,很有些看不过眼:“我闲着无聊出来走走,瞧见她鬼鬼祟祟的,就把她拿下了……稷哥哥,我们立了功,你怎么还凶我们?” 她不高兴的撅起嘴,殷稷刀子似的目光在她脸上来回搜寻,却没瞧出撒谎的痕迹来,末了只能作罢。 “回去吧。” 萧宝宝不依不饶:“我不回去,我一走你就会放了谢蕴的,你今天必须当着我的面处置了她。” 殷稷眼睛慢慢眯了起来:“她犯了错,朕自然会依宫规处置,只是……谁告诉你她是谢蕴的?” 萧宝宝愣住,宫人也全都愣住了,那人遮得严实,悦妃又从一开始就笃定了她是谢蕴,所以根本没有人去看对方的脸。 眼下殷稷这么一否认,罪名顿时有些坐不住了。 萧宝宝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怪不得殷稷始终没让对方露脸,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她一时气急:“怎么不是?皇上你不能这么袒护她!” 她说着就要去扯那人的斗篷,手腕却被殷稷一把抓住,他声色俱厉:“闹够了没有?!” 萧宝宝被这么一责骂,瞬间委屈的眼眶通红,却倔强的没有哭,反而生了反骨,她看了眼沉光,沉光会意,知道自家主子这是脾气上来打算死磕,立刻冲过去扯那人的兜帽。 殷稷瞳孔一缩,怒吼出声:“站住!” 沉光微不可查的一顿,可下一瞬她就权衡清楚了利弊,只要摘下兜帽,众目睽睽之下,皇帝再怎么想袒护谢蕴也没用,而她,就算得罪死了皇帝,也大可以出宫去,皇帝总不能追到萧家去要人。 她眼底狠厉一闪而过,怀揣着满心期待,大手一挥狠狠扯下了那人的兜帽。 第30章 死的是你 一张全然陌生的脸出现在众人面前。 沉光惊呆了,赶过来要拦她的蔡添喜也愣住了,他盯着那张脸看了又看,茫然道:“皇上,这不是谢蕴姑娘。” 殷稷铁青着脸色快步走过来,瞧见那张兜帽下完全不一样的脸微微一怔,随即猛地松了口气。 不是谢蕴就好。 他被气得发疼的心口慢慢缓解了,紧绷的身体也放松下来,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也是,谢蕴连婚事都要算计的那么清楚明白,怎么会做逃宫这么冒险的事。 是他情急之下失了理智,没有想清楚。 那姑娘被惊得脸色煞白,哆哆嗦嗦开口:“奴婢,奴婢不是私逃,是太后开恩放奴婢回家省亲的……” 不是谢蕴,殷稷自然懒得计较,他挥挥手,正要遣散众人,沉光却疯了似的冲过来,抓住了那人的衣领:“不可能,明明这个时辰就该是谢蕴的,怎么会变成你?!” 这话信息量很大,殷稷眼神锐利起来:“就该?什么叫就该?” 沉光一惊,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一时间抖如筛糠。 萧宝宝也察觉到不对,试图打岔混过去:“天太黑认错了也是有的……既然不是谢蕴,那我们就不管了,沉光走了。” 她转身就走,沉光连滚带爬地想要跟上,一声冷斥忽然响起:“站住。” 主仆两人同时一僵,沉光几乎要哭出来:“主子,救我……” 萧宝宝一咬牙,转身抱着殷稷的胳膊就撒娇:“稷哥哥,回去我会罚她的,你别动她了好不好?” 殷稷甩开她:“你刚才口口声声要按宫规处置,怎么现在话风变了?” 萧宝宝一噎,不高兴地跺了下脚:“沉光不一样……总之,你不能动她,你别忘了,她也是照顾过你的啊,当初你受伤的时候,她还给你换过药,你不能忘恩负义。” 殷稷原本就十分难看的脸色越发糟糕,却沉默着没能开口。 倒是蔡添喜忍不住抬头看了眼萧宝宝,这位悦妃娘娘也太放肆了,竟然明晃晃地挟恩以报。 就算萧家曾经的确对殷稷有恩,可如今靠着这份恩惠萧家已经如日中天,所得回报数以百计,怎么都该知足了,即便真的不知足,也不能随随便便就来捏皇帝的短处,更遑论是为了一个丫头。 眼下她的这番举动,若不是真的在意沉光,就只能说明她已经将要挟殷稷当成了习惯,稍有不如意便会这么做。 可蔡添喜只是个奴才,他什么都不能说,最后也只是摇了摇头。 萧宝宝却将殷稷的沉默当成了默认,她晃了晃殷稷的胳膊,喜笑颜开:“我就知道稷哥哥你最好了,我先回去了啊。” 她转身拉着沉光就跑,殷稷目光落在两人背影上,逐渐冷凝。 “处理了她,干净一些。” 虽然殷稷没指名道姓,可蔡添喜听得明白,这说的是沉光。 “是。” 他心里毫不意外,即便皇帝现在根基不稳,还要仰仗萧家,可即便如此,他的威严也绝对不容许一个宫人践踏。 他正要退下去安排,刚才仓皇离开的昭阳殿众人竟然又回来了,而他们身后,明晃晃的宫灯排成了一条长龙。 整座皇宫,有这么大排场的也不过两人,殷稷在这里,那来的人是谁不言而喻。 蔡添喜愣了愣,太后怎么来了? 殷稷已经上前见礼,虽然与太后从来不亲近,可毕竟对方曾是皇后,算是他的嫡母,所以该有的尊敬和体面他都会给。 凤驾撩开了一面帘子,满头华发的太后露出了她威严的面庞:“哀家听说宫里有人蓄意生事,所以特意来看看。” 殷稷不想将事情闹大,也不觉得有这个必要,反正不管沉光最初的算计是什么,她都会用她的命做了结。 “惊扰了太后,是儿臣不对,事情已经解决了,太后还是回宫休息吧。” “解决了?”太后嘲讽一笑,“可哀家怎么看着,罪魁祸首还好好的,你说呢,谢蕴?” 殷稷一愣,猛地抬眼看过去,就瞧见一天没见的人正立在太后凤驾旁。 一瞬间前因后果都串联了起来。 他本以为这只是沉光设计谢蕴,被谢蕴察觉了没有中计而已,现在看来,谢蕴果然还是谢蕴,她从来不会躲着,遭受了多少算计,就要分文不差的还回去。 可她还记不记得她现在是什么身份,这般明目张胆地和萧家为难,她以为她有几条命?! 他怒不可遏:“谁准你夜半惊扰太后?!” 谢蕴抬眼看过来,虽然清楚地知道皇帝发怒了,可行礼时脸上却不见丝毫畏惧,反倒处处透着执拗。 “奴婢只是听说有人挑唆宫婢出逃,这般大事奴婢不敢隐瞒,可后宫无主,所以只能禀报太后,奴婢诸般举动,皆合乎宫规,不知何处做得不妥。” 殷稷气得说不出话来,谢蕴出身世家,怎么可能看不明白后宫和世家的牵扯? 她在后宫和萧宝宝结下死仇,前朝的萧家就绝对会把她当成肉中钉,眼中刺。 可他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去说这些,只能咬牙切齿道:“这件事朕会处置。” 谢蕴没再开口,太后反而笑了一声:“哀家知道皇上和悦妃是青梅竹马的情谊,若要处置她身边的人,你难免下不去手,所以还是哀家来吧。” 沉光听得瞳孔一缩,她要是落在太后手里,那还有命吗? 她救命稻草似的紧紧抓着萧宝宝的手:“主子救我,救救我……” 悦妃咬了咬嘴唇:“太后,她无心的……” “住口!”秦嬷嬷一声厉喝,“太后准你开口了吗?!萧家的女儿就是这般教养?!” 萧宝宝被训斥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讷讷不敢再开口,后知后觉的想起来,这位太后其实是出身荀家的,就是惠嫔的那个荀家,她本就是对其他三个人都不待见的。 今天逮着机会打萧家的脸,她怎么会放过? 她低头看了眼沉光,眼里带着无助。 沉光看懂了,一时间瘫软在地,整个人都哆嗦了起来:“不,不要,主子,我从小就伺候你啊……” 萧宝宝被触动心弦,正要再次开口,秦嬷嬷却是一声冷笑:“这世上多的是人仗着曾经的情谊为所欲为,以身犯禁,越是这样的人越要严惩,否则规矩何在?法度何在?” 萧宝宝听出来了,这是在指桑骂槐,骂的是沉光今天的所作所为,更是萧家仗着殷稷的恩宠嚣张跋扈。 她气得哆嗦,却一个字都不敢回,只能求助地看向殷稷。 殷稷却避开了目光,既然太后打定主意要插手,那就顺水推舟,将矛盾引到萧荀两家身上去吧,毕竟他们和睦了,自己的日子就要难过了。 “太后教训的是,此次是悦妃管教不严,惠嫔宫里就从来不曾出过这种事,让朕省心得很……这后宫就请太后整顿吧。” “稷哥哥!” 萧宝宝不敢置信,她扑过来想要求情,蔡添喜却眼疾手快地拦住了她,随后带着几个宫人,硬生生将她送回了昭阳殿。 殷稷谦逊地和太后道别,带着谢蕴离开了,只是一回了乾元宫,他的脸色便骤然冷硬:“跪下!” 第31章 我只是反击 谢蕴静静看了殷稷一眼,理了理裙摆,安静地跪了下去。 在决定将计就计除了沉光的时候起,她就知道殷稷会勃然大怒,他当初说得清清楚楚,不许自己动昭阳殿。 连一个宫人都不可以。 但就算知道这么个结果,她也还是会那么做。 因为这次沉光算计的不只是她,还有她整个谢家。 只是虽然做了,她心里却有一点很困惑,她不明白自己和沉光是什么时候结的死仇,思来想去,也只能是她落水的事。 可那件事,她已经默认了就是她自己失足的,在殷稷对萧宝宝那般明目张胆的偏爱下,沉光根本不需要在意,就算她说出来了,也不过是自取其辱。 可沉光偏偏来了,还无视了她求和的态度,设计了这么一出。 逃宫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她不信沉光怂恿她的时候不知道这茬,这样的人,她绝对不会留着,不管代价是什么。 殷稷气急败坏地看着她:“朕警告过你,让你忍着……忍一时风平浪静的道理,你明明懂的。” 谢蕴一哂:“是,奴婢懂,可奴婢生来心胸狭窄,睚眦必报,所以只能请悦妃娘娘忍这一时之气,让大家都风平浪静了。” “你!” 殷稷被她气得脸色发青:“谢蕴,你这么挑衅萧家,就为了出一口气?你是不是疯了?!” 谢蕴被这句话逗得想笑:“挑衅?” 她仰头直视着殷稷,哪怕是跪着的,身上却不见丝毫卑微:“皇上但凡不曾失忆就该知道,奴婢的所作所为,从头到尾都是在还击,若非悦妃娘娘一进宫就赏了奴婢一巴掌,又怎么会闹到今日受这断臂之痛的地步?” 殷稷明知道她说的是事实,却还是被她的嘴硬激怒了:“你这是不认错?” “奴婢何错之有?” “你是个奴婢!”殷稷抓起身边的茶盏就砸了下去,碎片四散飞溅,瞬间划破谢蕴脸侧,飚出了一条血线。 殷稷汹涌的怒火一顿,下意识往前走近了两步,却又猛地顿住了脚,他扭开头,语气克制了一些:“你是个奴婢,怎么能记恨主子?” 谢蕴指尖一蜷,慢慢将裙摆用力攥紧了掌心:“奴婢只知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这是原则,无关身份。” 殷稷再次被激出了火气,他猛地逼近:“谢蕴,你如此放肆,是不是以为朕不会杀你?!” 声音里真切地蕴含着威胁。 谢蕴身体骤然一颤,她仰头看着那双满是冷漠锋利的眼睛,一瞬间竟有些陌生。 她忽然有些忘了,自己喜欢了那么多年的人是不是眼前这个……兴许不是吧,从遇见齐王的时候起,一切就都变了。 她眼神一寸寸暗下去,嘴角极轻地扯开一个笑容,一开口声音却比笑容还轻:“怎么会呢……” 殷稷莫名被那笑容刺了一下,略有些仓皇地扭开了头。 谢蕴轻轻一俯首:“若皇上当真如此愤怒,将奴婢逐出乾元宫也使得。” 殷稷一顿,许久才开口,却是毫不相干的几个字:“滚下去,闭门思过。” 谢蕴再没开口,起身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可在她关门的瞬间,殷稷的声音却透过门缝再次传了出来。 “你记住,这是最后一次,若是再犯,朕决不姑息。” 门板被轻轻合上,谢蕴看着那毫无生气的木板,慢慢合上了眼睛:“奴婢……记下了。” 她转身出了正殿,在空荡寂静的乾元宫里晃荡,心里空的厉害,鼻梁也是酸的,可她连红一下眼睛都不敢。 谢家已经败了,谢家人远在滇南生死不知,她谢蕴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值得依靠了,即便觉得委屈,即便觉得难过,也不能哭。 她仰头看着黑漆漆的天,冬日的风锥子一样一下一下往骨头里钻,她抬手摸了摸胳膊,却不愿意回偏殿。 那是殷稷的地方,这里到处都是殷稷的地方。 偌大一个宫殿,偌大一个天下,此时此刻,竟没有一处能让她栖身,让她躲藏。 她摸着黑一路出了乾元宫,没有目的地,她便只能一直走,走到没力气了才在一座偏远的宫殿里停下来,在寒风里靠着墙角坐下来,慢慢抱住了膝盖,将脸埋了进去。 难得能有这片刻安宁,可她却不能在这里多呆,她还得回乾元宫去,殷稷要她闭门思过。 她抬手揉了揉脸颊,五年而已,等出宫就好了,等见到她的家人就好了…… 眼眶却仍旧还是烫了一下,她甩甩头不敢再乱想,起身摸着黑往回走,却不防备一出宫门,一盏灯笼竟然被放在宫道上。 她一怔,下意识看了眼四周,却没瞧见人影,可她仍旧开了口:“出来吧。” 黑暗里只有风声,隔了许久才有踌躇的脚步声响起,一人着青衫,披着兔毛大氅自角落里拐出来,端的是光风霁月,清隽如竹,只是他神情却十分复杂:“谢姑娘。” 谢蕴怔住,她只以为是有人可怜她,却没想到会是祁砚。 当年的谢家家学名声在外,前来求学者不计其数,其中两人最为人津津乐道,一人如今登基为帝;另一人成了翰林院最年轻的学士,便是眼前人。 世人皆知,翰林院是登天梯,大周开朝百年,七位内相皆出自翰林,他不只会是最年轻的大学士,还会是最年轻的内相。 可落魄时最不愿意遇见故人,谢蕴颇有些难堪,只是克制着不曾表露分毫:“祁大人怎么会深夜滞留宫中?” 祁砚似乎在看她,许久后才叹了口气:“太后命我为晋王师。” 晋王是太后的养子,年方十岁,生母不详,倒是十分得太后宠爱,先前便有传闻说太后要为他选一位德才兼备的先生,现在看来,是选了祁砚。 只是晋王顽劣,课业从来不上心,大约祁砚是被他拖累了才没能离宫,被迫留宿。 “瓜田李下,就不打扰大人了。” 谢蕴转身就要走,祁砚却快步追了上来,手里还提着那盏灯笼:“姑娘,天黑路险,拿着吧。” 谢蕴迟疑着没动弹,祁砚似是知道她有所顾忌,声音温和:“都是宫里的东西,不妨事。” “……多谢大人。” 谢蕴这才接过,提着灯笼逐渐走远。 她身后,祁砚却迟迟没有离开,一句呢喃随着夜风逐渐飘散:“若你过得如此不好,那我便不能看着了……” 第32章 想出来先认错 谢蕴在外头游荡了大半宿,一回到乾元宫便觉得脑袋针扎似的疼,她懒得理会,反正殷稷说的是面壁思过,这期间自然是不许她出门的,她有的是时间慢慢养,等着这头疼自己好。 她窝在床榻上看书,却清楚地听见了外头的动静,是殷稷去上朝了,然后一整天都没回来。 秀秀来送饭的时候提了一句,说殷稷又留宿了长年殿,谢蕴愣了愣才想起来,长年殿是良嫔的居所,那是殷稷唯一临幸过的后妃。 看来他很喜欢对方。 谢蕴忽然间就有些庆幸自己现在在受罚,不然她不知道万一殷稷哪天回来,又来了兴致,她还能不能说动他去沐浴。 今天那句请殷稷将她逐出乾元宫的话不是气话,从新妃入宫起,她就动了这样的念头,后来香穗的出现让她越发不想留下,所以便趁着那个机会开了口。 只是殷稷大约觉得自己不在他跟前,磋磨起来不方便,所以没有答应。 她其实很失望的,却也只能以后再找机会。 秀秀从食盒里端了碗姜汤出来:“姑姑,快喝下去吧,万一真的着了风寒,可要难受了。” 宫女想要请动御膳房开小灶,哪怕只是熬个姜汤也不是件容易事,也不知道秀秀为了这碗姜汤,求了多少人。 谢蕴不忍浪费她的心意,忍着那股辛辣仰头灌了进去。 一碗苦涩的药汁却也被送进了长年殿。 殷稷抬手接过,指腹试了试温度,察觉到不烫才递给良嫔,良嫔皱眉喝下,苍白的脸颊皱了起来。 等嘴里的苦味散了,她才满眼愧疚地开口:“真是对不住皇上,回回来都要闻这股子药味儿。” 殷稷侧头示意,蔡添喜连忙上前搀扶了良嫔一把,等人安安稳稳地靠坐在床头,他才开口:“朕当初应了你兄长,会好生照料你。” 良嫔侧头咳了几声,脸颊涌上一股绯红,却十分不自然,她虚弱地笑了笑:“皇上能让臣妾进宫,清清静静地养病,已经是莫大的恩德了,兄长十分感激。” 殷稷没再说什么,只侧头看了眼外头漆黑的天。 他虽然当初在萧家身份尴尬,可因着曾在谢家家学求学,与各大世家子弟都有结交,其中尤以良嫔的兄长窦兢和谢家嫡长子谢济最为交好。 只是如今时移世易,谢济流放滇南,窦兢也远赴边境参军。 对方临走前央求他选妹妹窦安康入宫,他应下了,若非有这暗中的许诺,没了生母的窦安康,是进不了宫的。 “皇上好像有心事。” 良嫔咳了一声,慢吞吞开口:“莫非……是因为悦妃和谢蕴姑娘的事?” 殷稷没开口,良嫔觑着他的脸色,斟酌道:“臣妾与谢姐姐也算是有交情,她不像是会悔婚的人,皇上可曾问过个中缘由?当初你们两情相悦,走到今日实在可惜。” 殷稷还没开口,蔡添喜倒是先听得一激灵,以往每每提起这个话题殷稷总要勃然大怒,他有些无奈地看了一眼良嫔,这位主子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可她毕竟是个病人,就算是殷稷也不好发作,只是脸色变得格外难看,手也无意识地捂住了心口。 隔着棉衣,不管多厚的疤都变得模糊了起来,可被刺穿的痛苦却清晰鲜明,仿佛眼下心脏便插着一柄利刃。 良嫔说他们是两情相悦,曾经他也这么以为,可后来才明白,只是他一厢情愿而已。 他对谢蕴倾其所有的好,一生一世一双人,他每一个字都是出自真心。 可这样的情谊换来的,不只是悔婚另嫁齐王的羞辱;还有赶尽杀绝的狠辣,若非他命大,此时早就化成了一堆白骨。 谢蕴,朕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你心比天高是吧?那朕便要将你的骄傲一点点碾碎,踩在脚下。 “皇上?” 良嫔担心地看过来,殷稷回神,眼睑一垂,遮住了眼底的恨意:“朕没事……都下去吧。” 蔡添喜连忙带着众人退下,殷稷起身朝床榻走近两步,却只是抬手将帐子放了下来:“你歇着吧。” 良嫔似是习以为常,并未多言,不多时便闭上眼睛睡了过去,殷稷却走到了软榻旁,凑合着躺了下来。 窦安康的身体受不住情爱,他也没这个心思,回回来都是各睡各的,默契地做彼此掩人耳目的棋子。 只是殷稷却没能睡着,他想着谢蕴先前那一笑,有些心烦意乱,却并不后悔,她活该。 他翻了个身,试图将杂乱的思绪撵出去,可毫无用处。 良嫔隔着帐子咳了一声,殷稷知道这是被自己吵到了,他不好再留下,索性起身出了长年殿,一路回了乾元宫。 可半路上却被蹲在半路上的萧宝宝拦住了,她哭得眼睛通红,一见殷稷就抓住了他的衣摆:“稷哥哥,我要给沉光报仇,你把谢蕴放出来,我要打死她。” 黑暗里殷稷的神情看不清楚,声音却还算温和:“太后亲自审的人,给沉光定的罪,你若是动了谢蕴,太后会怎么看你?” “可要是谢蕴没告状……” “好了,朕听说太后说你御下不严,罚你禁足反省,你偷溜出来的事朕不会计较,以后不准这样。” 萧宝宝还要说什么,蔡添喜却已经上前来拦住了她:“悦妃娘娘,您还是快回去吧,万一被人察觉您受罚期间出门,告到太后那里,您怕是就要挨板子了。” 萧宝宝被吓住了,这才不情不愿地走了。 蔡添喜摇头叹了口气,小声感慨:“这谢蕴姑娘出来后,怕是日子要不好过了。” 他只是说给自己听的,却不防备耳边竟然传来一声冷笑。 “你对她倒是关心。” 蔡添喜一僵,正要否认,殷稷却自顾自开了口:“是该给她一个教训了,你去传话,她若是不老老实实认错,就一辈子呆在偏殿吧。” 第33章 这只是个开始 蔡添喜听这话听得脑袋直疼,虽然他和谢蕴的确不算多熟悉,可毕竟相处三年,对方的性子多少也能摸到一些。 那哪里是个肯服软的主儿? 何况这事儿,从他来看错并不在谢蕴,在这宫里,即便是个奴才,也不能任由主子欺压,何况还不是自家的正经主子。 只是这话显然不能说出来,殷稷的心偏得没边了,他只看见了萧宝宝的难过,哪里会在乎谢蕴的委屈和往后的日子? 他收敛了所有情绪,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等第二天伺候着殷稷下了早朝又去了御书房与朝臣议政,这才吩咐德春替自己看着,他自己抽空回了趟乾元宫。 秀秀正在偏殿门口晒着太阳摆弄簪環,蔡添喜低头瞧了一眼,见那样式很是新奇,略有些意外:“这是你自己做的?” 秀秀刚才做得认真,冷不丁听见他说话被唬了一跳,认出人来后连忙起身行礼:“蔡公公,奴婢一时没注意,您别见怪。” 蔡添喜摆了摆手,虽说殷稷始终都表现得对谢蕴很苛刻,可毕竟也是整天睡在龙床上的人,蔡添喜对她是带着几分客气的,连带着对她身边伺候的人也要和气些。 “不妨事,你这手艺倒是不错,回头把这花样送到尚宫局去看看,说不得还能赚些赏钱。” 秀秀高兴得红了脸,却又不敢应承:“尚宫局的手艺奴婢怎么敢比……公公是来寻谢蕴姑姑的吗?奴婢这就去请。” 可谢蕴还在受罚,是不能出门的,蔡添喜也有些话打算劝劝她,便摆了摆手:“你忙你的吧,咱家自己进去。” 谢蕴正提笔在写什么,专心致志的,并没有注意蔡添喜进来,直到一声十分刻意的咳嗽声响起,她才看了过来。 “蔡公公?您怎么来了?” 她大约也知道殷稷不会这么快放她出去,脸上并没有丝毫期待。 蔡添喜叹了口气:“咱家来替皇上传句话。” 谢蕴屈膝要跪,被蔡添喜拦住了:“不是口谕,姑娘听一听就成了。” 谢蕴道了谢,蔡添喜却又哽住了。 “公公直说吧,他没什么好话,我知道的。” 蔡添喜苦笑一声:“姑娘心思玲珑,形势必然也能看得透彻,何必要如此执拗呢?” “他到底要我做什么?” “也不是什么难事,”蔡添喜说得没怎么有底气,“不过是要你给个台阶下,皇上罚了你,你若不认错便放你出去……” “公公请回吧,”不等他说完,谢蕴便打断了他的话,“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这素来是我谢家的行事准则,我的错处不在事实,而在人心。” 这就是明说了殷稷在公报私仇。 蔡添喜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可亲耳听到时仍旧忍不住失望,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谢蕴姑娘,奴才都是贱命,本就没有尊严这回事,你该早些明白这一点。” 这话是劝慰,也是告诫。 谢蕴听得明白,只是做不到:“多谢公公,请回吧。” 蔡添喜无计可施,只能悻悻走了。 谢蕴却看着他的背影发起了呆,殷稷的原话大约是不认错就不会放她出去了。 那若是我当真嘴硬,你会关我一辈子吗? 会让我连滇南都去不了吗? 秀秀刚才听了个大概,担心地走了进来:“姑姑,要不你去认个错吧,那可是皇上……” 谢蕴僵硬许久还是摇了摇头,她如今已经一无所有,若是连这点气性都丢了,要怎么在宫里撑下去? “没事,还有几个月就过年了,太后精力不济,到时候皇上就算不想放我出去,也得放。” 秀秀却越发担心:“可是今年不一样啊,那么多主子娘娘呢,这次万一太后选了旁人呢?” 谢蕴并不在意,太后出身荀家,若是想要后妃帮忙,必然会选荀家出身的惠嫔,可如此一来就相当于是给惠嫔抬了身份,后宫和前朝的平衡必然会被打破。 殷稷不会同意的。 这母子间的博弈,不管过程如何,结果都是必然的,哪怕殷稷心里不痛快,也只能妥协。 她揉了揉秀秀的头,并没有仔细和她解释,有些事情知道多了并没有好处。 “别多想了,拿你做的首饰来给我看看吧……这回事情了了若是我还能在乾元宫站稳脚跟,就找个门路把你调去尚宫局。” 秀秀喜不自胜:“真的?谢谢姑姑。” 她恨不得给谢蕴磕个头,被谢蕴扶住了,可她眼里的高兴却怎么都遮不住。 但这股喜悦没多久就散了,因为偏殿的地龙凉了。 偏殿本就背阴,冬日里尤其阴冷,若非有地龙,是十分难捱的,可现在这地龙却忽然就停了。 秀秀早晨推门一进来,就被扑面而来的阴冷冻得一哆嗦,她一愣:“怎么这么冷?地龙呢?” 她蹲在地上去摸,触手却冰冷一片,她小脸涨红:“我去借薪司那边问问。” “不用了。” 谢蕴喊住转身就走的小姑娘,目光透过窗户遥遥看向正殿,只是这个时辰,正殿里并没有人,可她仍旧清楚,这是殷稷在逼她低头。 “给借薪司十个胆子,他们也不敢擅自封乾元宫偏殿的火道。” 秀秀听得蔫了下去,她不敢让人听见,只能小声嘟哝:“皇上怎么能这样……” 谢蕴将窗户关上,下地走动起来。 秀秀睁圆了眼睛:“姑姑,这么冷你怎么还下地?快去炕上捂着吧。” “越坐着越冷,走动走动反而暖和,你忙你的去吧。” 她出不去,只能在这里挨冻,可秀秀没必要陪着她。 秀秀不肯走,大着胆子抱住了谢蕴的胳膊:“奴婢留在这里陪着姑姑吧,说说话也好。” 原本她和谢蕴是有些生疏的,可一听她愿意帮自己去尚宫局,她心里十分感激,自然就多了几分亲近,何况这种时候两个人总是要比一个人暖和的。 谢蕴没再撵她,转身从柜子里找出一包饴糖来给她吃,秀秀惊喜的笑起来,宫里的奴才除了日常饭食,想吃旁的只能靠主子赏,这糖就更新鲜了。 她宝贝的在嘴里含了一颗,满脸都是满足。 谢蕴的脸色却沉凝下去,以他对殷稷的了解,这断了地龙只会是个开始。 第34章 朕有些腻了 “她最近在做什么?” 蔡添喜正偷偷打盹,冷不丁听见殷稷开口,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他没听清楚殷稷的话,只能看了眼德春,德春连忙比了个手势,他这才知道问的是谢蕴。 “回皇上,谢蕴姑娘一直在偏殿里闭门思过呢。” 殷稷目光凉沁沁的看过来,虽然没说话,可蔡添喜还是看明白了,这是不满意自己的答案。 可殷稷想要的结果,自己给不了,谢蕴没认错他总不能胡说八道,到时候在皇帝面前漏了陷,他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他只好装作没看懂,不再开口。 殷稷也没再追问,只冷冷“哼”了一声,自言自语似的开口:“犟是吧?朕偏要你低头。” 他将手里的折子扔下来:“传户部三司来见朕。” 德春连忙将折子捡起来,转身匆匆出去传旨,殷稷这才看向蔡添喜:“这么耐得住,看来她是很喜欢这种清闲的日子,那就让她更清闲一些吧。” 蔡添喜怔了怔才明白过来,殷稷这是要把秀秀调走。 有人陪着,虽然偏殿阴冷难捱,也不至于太寂寞;可如果连秀秀也调走了,谢蕴便当真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了。 蔡添喜有些不忍,可眼见着殷稷满脸冷漠,也不敢求情,犹豫许久才道:“是,奴才这就去传话,一定将皇上的意思明明白白地告诉谢蕴姑娘。” 他是想着趁机再去劝劝谢蕴的,殷稷也不知道是没听出来还是不在意,挥挥手便又看起了折子。 蔡添喜便悄声退了下去,等到乾元宫偏殿的时候,正好听见说话声传出来,抬眼一瞧,两人正开着门在晒太阳,有说有笑的,倒的确是很自在的模样。 他苦笑了一声,你这里自在了,可皇帝就要不痛快了。 他咳了一声,将两人的注意力都引了过来,谢蕴起身,微微一颔首算是见礼,蔡添喜满脸带笑地走了过来:“谢蕴姑娘这阵子日子过得如何?” 谢蕴似笑非笑看他一眼:“自然是极好的。” 蔡添喜目光扫过她冻得通红的手,心里叹了一声:“姑娘,借一步说话。” 秀秀识趣地端着自己的东西出去了,谢蕴搓了搓手:“里头还不如这外头暖和,就不请公公里头坐了。” 蔡添喜知道这人聪慧,也不再拐弯抹角:“你就听咱家一声劝吧,和皇上置气,犯不着。” “他又想怎么样?” 蔡添喜没言语,却看了一眼秀秀。 谢蕴跟着看过去,瞬间便明白过来,脸色跟着一暗,如果秀秀被调走,她就只剩一个人了。 再不会有人和她说话,她也没办法知道外头的消息,枯燥的日子会一日一日的重复,所有对世界的感知都来自于窗户外头的日升月落。 想想都可怕。 蔡添喜看出来她的忌惮,话说得颇有些苦口婆心:“做奴才的,委屈就得当饭吃,只有主子高兴了,咱们的日子才会好过,你说是不是?” 谢蕴何尝不知道?可还是那句话,若是连这种气性都没了,这五年她要怎么熬过去? “就不送公公了。” 蔡添喜颇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可非亲非故,能说到这个份上他已经够尽心了,别人不肯听,他也没办法。 秀秀跟着蔡添喜走了,明明只是少了一个人,偏殿却陡然冷清了下来,谢蕴看着不大的屋子,莫名觉得空荡。 要是一开始没让秀秀陪着她就好了。 她扶着门框慢慢坐在了门槛上,托着腮看着日头一点点落下去,夜深人静,殷稷又没回来,她关了门,将刺骨的冷风挡在了外头,可身体仍旧冷得僵硬,她艰难地研墨提笔。 可刚落下一个字便又顿住了,她忽然想起来,之前那些信被人看过,还撕了。 这么嚣张的举动,不用想就知道是殷稷,他连封信都容不下。 罢了。 她将笔放了回去,将自己裹进了被子里,默默算着还有多久才会过年。 日子走得快些吧,一个人有些难捱。 然而时间仍旧有条不紊地往前,她将那本顺出来的书翻来覆去的看,几乎倒背如流,等她完全没办法再读下去的时候,距离秀秀离开才不过半个月。 她只好给自己找事情做,翻箱倒柜找出了布料,做内衫,做鞋袜,可等上身的时候她才恍然惊觉,竟都是殷稷的尺寸。 围着这个人转了太久,明知道不该,可心里还是不知不觉就装满了他。 她盯着那铺展了一张床榻的布料怔怔看了许久,直到身体被偏殿的阴冷冻得几近僵硬,才抬手一件一件仔细叠好,收进了柜子里。 如果没有意外,这些东西再也不会有被拿出来的一天了。 她将柜子落了锁,刚要上床歇着,门外就嘈杂了起来,她很熟悉这动静,殷稷回宫了。 犹豫许久,她还是打开窗户看了一眼,她曾看见过这情形无数次,殷稷被簇拥在人群里,明明他们就在同一座宫殿里,同一个屋檐下,却遥远的仿佛永远都碰不到。 更悲哀的是,那不是错觉,她无比清楚的知道,过去宛如天堑,横在他们中间,跨不过去的同时,也彻底斩断了那个名为未来的东西。 她看着殷稷怔怔出神,门外的人感受的清晰鲜明,却连头都没侧一下,径直回了正殿。 他心情很好,隐约觉得用不了多久就会得到好消息了,不由推开窗户,往偏殿看了两眼。 蔡添喜有所察觉,心里微微一动:“这偏殿森冷,谢蕴姑娘又无事可做,人呐最怕清闲,就是再怎么嘴硬,也撑不了多久的。” 他有心逢迎,却不想殷稷毫无反应,就在他以为是不是自己声音太小,主子没听见的时候,对方忽然扭头看过来:“蔡公公是对人心都这般透彻,还是对偏殿的人格外了解?” 蔡添喜一愣,心里颇为古怪,按理说自己一个太监,怎么也不至于被人怀疑这种事,可这种话殷稷说了不是一次两次了。 他连忙解释:“奴才只是随口胡扯罢了,和谢蕴姑娘也不过是打个照面,那说得上了解。” 殷稷意味不明的扯了下嘴角:“不用解释,你要是有心,朕把她赏你做菜户也可,使唤了这么些年,又不肯听话,也有些腻了。” 第35章 错的离谱 蔡添喜被吓得不轻,且不说他的年纪比谢蕴的爹都大,就算真的年纪相仿,那也是龙床上的人。 “奴才不敢,皇上莫要拿这种事说笑。” 殷稷眉梢一扬:“怎么,你也瞧不上她?” 德春一听这话头不对,连忙将宫人撵了出去。 蔡添喜“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皇上饶了奴才吧,谢蕴姑娘好歹也是您的人,便是再不济也不是奴才这种腌臜人敢肖想的,奴才绝不敢动这种念头。” 殷稷垂眼打量他许久才一抬下巴:“起来吧,朕不过与你说笑而已,好歹也曾与朕有过婚约呢,若是真赏了你,朕的脸也别要了。” 蔡添喜连连应声,被惊出了一脑门的汗,爬起来的时候只觉浑身发冷。 殷稷挥挥手将他撵了下去,透过窗户再次看向偏殿,人最怕清闲吗? 那朕应该很快就能看见你卸下骄傲的样子吧……真期待呢。 然而一等五六天,偏殿那边还是毫无动静。 他刚好起来的心情又沉了下去,目光时不时便落在蔡添喜身上,若是谢蕴认错,第一个知道的人应该是蔡添喜。 可最近对方却是提都没提过谢蕴……是真的没消息,还是他忘了说? 他数不清第多少次看过去,看得蔡添喜很是胆战心惊,琢磨着自己最近并没有犯什么事,朝里也没发生什么值得心烦的事,一时很是摸不着头脑。 可总被皇帝这么看着也不是个事儿。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皇上可是有什么吩咐?” 殷稷收回目光:“没有。” 他又低下头去看折子,蔡添喜眼见他十分认真的样子,心里一松,可没多久,那股针扎似的目光就又落在了自己身上。 他心里叫苦不迭,却是半分也不敢烦闷,只能更小心地抬头看了过去,这次却没等他发问,殷稷先开了口:“你是不是有事情要和朕说?” 蔡添喜被问得一懵:“奴才……该有事情要说吗?” 殷稷拧眉看着他,蔡添喜被看得没法子,只能硬着头皮去想,却是真的想起来一件事:“昭阳殿那边来人传话,说内侍省新遣去昭阳殿的宫女,悦妃娘娘不太满意,想着换几个人。” 殷稷脸一沉,萧宝宝不是不满意这几个人,而是不满意宫里的人,她这是想从萧家调人进宫伺候她。 “给她换,换到她满意为止。” 蔡添喜连忙应声,心里知道这是打定主意不肯再让萧家人进宫了,也是防备着宫里宫外互通消息。 萧家如今势头正盛,若是前朝后宫勾连太过,难保不会出岔子,可殷稷才登基三年,又是从外头认回来的,根基不稳,还要仰仗萧家,并不能在明面上做什么,倒也是有些憋屈。 蔡添喜唏嘘一声,便是九五之尊也有难过的槛啊。 可念头还没等落下,殷稷的目光就又看了过来:“你应该还有别的事吧?” 蔡添喜被问得头皮发麻,他到底有什么事该和皇帝说啊? 他满脸茫然,殷稷看得拧眉:“你仔细想想。” 蔡添喜被逼得欲哭无泪,脑海里忽地亮光一闪,皇帝该不会是想知道谢蕴的消息吧? 可想起上次那惊得人浑身冷汗的话,他又怎么都不敢主动提起,末了他还是一咬牙:“皇上,奴才年纪大了,记性不好,求您提点提点?” 殷稷却又闭了嘴,半晌没吭一个字。 蔡添喜本以为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殷稷却忽然咬牙切齿道:“朕还是太仁慈了……既然她这么能忍,想来对外头的事也不会感兴趣,门窗都给她封了吧。” 蔡添喜一顿,明知道不该开口,可还是忍不住求了句情:“皇上三思,真要是这么关起来,怕是会病啊。” 多少冷宫的娘娘都是这么被关疯了的。 殷稷嘴唇一抿,迟迟没再开口。 蔡添喜知道这是还有余地,正要再开口,德春忽然进来小声禀报:“皇上,长信宫的秦嬷嬷来传话,说太后请您明天过去用晚膳。” 太后和皇上不是亲母子,彼此间只是维持面上的和睦,连晨昏定省都被太后免了,这冷不丁请他过去必然是有目的的。 殷稷一想就明白了,这是年关将至,宫里要开始筹备了,往年这事儿都是谢蕴去帮衬的,那时候长信宫只是来传句话便将人领走了,今年特意要用晚膳,必然是有了别的想法。 可殷稷在意的不是太后的打算,而是谢蕴的。 怪不得死扛着不肯认错,她一定是猜到了自己不会给后妃这个体面,到时候不得不放她出来…… 都算计到朕头上来了! 殷稷怒不可遏,一拍桌子:“你现在就回乾元宫,将朕的话一字不落的传下去。” 蔡添喜眼见他勃然大怒,不敢再说什么,连忙去传了话。 谢蕴听见外头响起脚步声,连忙抬脚走到了门边,她虽然努力给自己找了事情做,可仍旧是闲得发慌,慌到任何风吹草动都不愿意放过。 她抬手就要开门,可门板却“砰”的一声响,随即几道人影投射在上头,有细碎的人声响起,然后是乒乒乓乓的敲击声。 谢蕴一顿,抬起的手没有落下,只是放轻了动作慢慢附在了门板上,敲击声化作不安的颤动一下下传到掌心,她抿紧了嘴唇一声没吭。 她知道这是殷稷的意思,他这是连看见日升月落的机会都不肯给她了。 等偏殿的门窗都被封死了,眼前彻底黑下来,蔡添喜的声音才从外头传进来,一开口先叹了口气:“谢蕴姑娘,你说你,闹到这田地何必呢?” 谢蕴仍旧没开口,只是靠着门板坐了下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到这个田地。 在殷稷心里,她就真的错到了这个地步吗? 第36章 惠嫔 殷稷一进长信宫便闻见了脂粉的香气,心里顿时有些腻烦。 昨天夜里他想着蔡添喜说的逼疯两个字一宿没睡好,虽然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可今日一天却都莫名的烦躁。 眼下又被人这样设计,便越发不痛快,却也只能忍。 他抬脚进了内殿,果然里头不止太后一个人,惠嫔也在,也不知道她说了什么,逗得太后不停地笑。 太后算是惠嫔的姑祖母,按照这个辈分来算,她该喊殷稷一声表舅舅。 但在权势面前,人伦也是要退让的。 他躬身行礼:“给太后请安。” 惠嫔被吓了一跳似的扭头看过来,连忙屈膝:“臣妾参见皇上。” 太后威严的脸上露出慈和的笑来:“皇帝快起来,今日倒是巧,惠嫔来探望哀家,便留了她一起用膳,人多也热闹些。” 虽然明知道这绝不可能是凑巧,可殷稷还是没有拆穿,笑吟吟应了一声:“倒的确是巧,朕也有些日子没见惠嫔了,冷不丁一见倒是险些被晃了眼。” 惠嫔生的英气,不同于悦妃的灵动,庄妃的柔顺和良嫔的病弱,她性子十分爽利,听见殷稷这么夸她,咧开嘴就笑了起来:“皇上别哄人了,臣妾这容貌可比不上姐妹们,四个人里头我最丑。” 太后嗔怪地看她一眼,却又忍不住笑起来:“哪有你这么妄自菲薄的?咱们荀家的姑娘,又岂是只看容貌的?” 惠嫔笑得没心没肺:“那长得比别人差,咱们也不能硬夸不是?太后,咱们什么时候用膳?肚子都叫了。” 太后似是没辙,摇头笑了一声:“罢了,皇帝也到了,就传膳吧。” 她说着看了殷稷一眼,见他在愣神,只当他是觉得荀成君这样的女子新鲜,生了兴趣,眼底不由闪过笑意。 殷稷也的确是新鲜,四个人里他对这惠嫔最陌生,先前是从未听说过的,不然也不会给个“惠”字的封号,这样的性子,属实不衬这个字。 不过反正都是摆设,也无所谓了。 他跟在太后身侧去了膳厅,这顿饭显然太后是用了心的,大都是殷稷喜欢的菜色,甚至还有兰陵那边的特产。 只是明知道对方另有目的,所以不管味道多好,他吃着也味同嚼蜡。 太后给荀成君递了个眼色,示意她给皇帝倒酒。 那酒不是寻常的酒,殷稷一闻味道就知道,他虽然不是非喝不可,但待会儿太后的提议他要拒绝,所以这酒还是得给面子。 不止酒要给面子,今天他怕是还得送惠嫔回九华殿。 他心里越发不痛快,面上却丝毫不显,既然已经登上了帝位,就要守住这个位置,在有能力不被各方掣肘之前,该忍的他都会忍。 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也由着太后安排,让惠嫔坐在了身边,甚至还耐着性子给她夹了筷子菜。 惠嫔有些意外,她比不上萧宝宝和殷稷是打小的情谊;也不是窦安康,因着体弱被殷稷处处优待;更没有庄妃王惜奴的缜密心思,能和皇帝说到一处去。 回回殷稷去她那里用饭,他们就是真的闷头吃饭,连话都不说一句,比起夫妻,倒更像是饭搭子。 这夹菜也是头一回。 可荀成君虽然性子直爽不拘小节,却不傻,她知道皇帝这是做给太后看的,也没往心里去,道了谢便低头自顾自吃东西。 太后却不这么觉得,先帝后妃无数,临幸过的没名没分的宫女更是不计其数,她打小生存的荀家,男子也都是妻妾成群,她自然觉得男人都是这幅德行。 眼见殷稷这幅态度便觉得他是动了心,说话也直接了些:“哀家年纪大了,你又没有立后,可年关将至,宫里琐事颇多又杂乱,总得有人管起来……哀家是舍不得劳累悦妃庄妃的,良嫔又身子弱,索性惠嫔在家中操劳惯了……” 殷稷微笑着打断了太后的话:“这就是太后偏心了,您心疼旁人,朕却是心疼惠嫔的,家中千娇万宠的女儿,入了宫如何能受这般劳累?” 太后被噎了一下,脸上的笑微不可查地一僵,不管话说得多好听,内里都是一个意思,这掌宫的权利,他不给。 她有些不甘心:“若是皇帝心疼惠嫔劳累,让庄妃来帮衬一把也使得。” 殷稷仍旧带笑,他自顾自倒了杯酒,意有所指道:“太后这酒真是佳品,朕竟也有些贪杯。” 太后脸色变幻片刻,虽然殷稷话说得含糊,可她还是听明白了,皇帝这是要她选呢,今天是要为了掌宫的事继续纠缠;还是退一步,助惠嫔得宠。 说到底,惠嫔是后妃,自然是皇帝的恩宠胜过一切。 只是这差事既然落不到惠嫔头上,那别人也休想沾手。 太后心里打定了主意,脸上便带了笑:“皇上喜欢便多喝两杯,惠嫔照顾人也是妥当的……” 她说着又叹了口气:“说起来新妃们刚入宫,也的确是诸事不懂,今年的年宴,还是哀家操劳着吧。” 殷稷心里一哂,说是太后操劳,可过往两年她也不过是动动嘴皮子,事情都是谢蕴做的,忙得她人都要瘦几斤。 每年这个时候,都得有好一阵子瞧不见人……倒是也清净。 “那就劳累太后了。” 太后摆摆手:“母子间不说这个,只是哀家毕竟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和皇帝借个人用用,想来你也不会舍不得。” 借的是谁太后不说殷稷也明白,他心里仍旧不想放谢蕴出来,可也知道,不放不行。 年宴上会有各方属国来朝拜贺,若是出了岔子,丢的是大周的脸面,他不能意气用事。 他颔首应是:“过两日朕便将人送过来,太后尽管差使。” 太后含笑说了声好,目光落在了惠嫔身上,目光微微一闪,随即疲惫似的揉了揉额角:“哀家年纪大了,就不留你们了……这月黑风高的,皇帝就送一送惠嫔吧。” 惠嫔先前见这母子二人说话,便一直在走神,冷不丁听见太后撵人连忙回神,却不防备听见这么一句话,下意识道:“不必劳烦皇上,臣妾也不怕黑。” 太后一哽,先前只觉得这孩子说话直,相处起来简单,却不想她不只是直,还有些傻。 她气得瞪了惠嫔一眼,惠嫔很是莫名其妙的挠了下头,满脸茫然地看了过去。 殷稷却很给面子:“朕也有些惦记九华殿的茶了。” 惠嫔张了张嘴,太后怕她又拒绝,忙不迭地开了口:“那就去吧,惠嫔,一定要好好照料皇帝。” 惠嫔听出了这话里的警告,没再说出不该说的来,跟在殷稷身后出了长信宫,可忍了又忍还是按捺不住开了口:“皇上,你是不是记错了?臣妾宫里没有茶,都是糖水。” 第37章 欲拒还迎 谢蕴这一觉睡得很久,打从门窗被封了之后,她就不记得过去多久了,开始还有灯烛可以点,后来灯烛烧完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多了,殷稷从惠嫔嘴里听见了一点抗拒,这女人似是很不想他去九华殿。 他也懒得客套,总觉得说话拐个弯,这人就会所答非问。 “你是不想朕过去?” 惠嫔犹豫了一下:“也不是不想吧……皇上你不说话怪吓人的,臣妾有些打怵。” 殷稷一时有些哭笑不得,不说话就吓人? 这要是谢蕴,别说他不说话,就是他暴跳如雷,她都不肯服一下软。 人和人还真是不一样。 “太后开口,朕不好拂了她的面子,送你到九华殿朕就走了。” 荀成君松了口气:“好。” 顿了顿她意识到自己有些失礼,连忙又补了个礼:“多谢皇上。” 殷稷没再开口,自顾自抬脚往前,荀成君跟在他身边也哑巴了似的不吭声,只是却也不闲着,左顾右盼地,似是对长信宫很是感兴趣。 “头一回来?” 荀成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臣妾不大爱和人走动,是父母叮嘱要和太后多亲近这才来了一趟。” 殷稷侧头看她,神情有些晦涩,他不相信进宫的人会心思单纯,有什么说什么,这位惠嫔要么是在蓄意伪装,要么就是故意试探。 但不管哪种,他都懒得接茬。 剩下的路他便安静了下来,荀成君也没再开口,却是走到哪里都探着头看,好奇的样子像是真的从来没来过。 殷稷心里“啧”了一声,忽然有些好奇她会演到什么程度,索性不动声色地加快了脚步,不多时就把荀成君落下了,身后传来叫声:“皇上?皇上?完了,我把皇上弄丢了!皇上!” 她拔高嗓子开始喊,蔡添喜正要提醒一句,就被殷稷抬手阻止了。 他站在角落里,看荀成君急得团团转,仿佛他真的丢了一样,这才意味不明的哂了一声,慢吞吞开口:“朕在这里……你不好好跟着,乱看什么?” 荀成君循声找过来,被教训地讪笑:“臣妾不怎么出门,所以看什么都好奇。” 殷稷转身继续往前,大约是怕再走丢,这次荀成君老老实实跟着,没再晃神,眼见到了九华殿,殷稷才停住脚步:“朕就送到这里了。” 荀成君又道了谢,戳在门口没动弹,像是在等着殷稷走。 殷稷侧头看她一眼,却迟迟没抬腿。 荀成君似是有些尴尬,心虚地低下了头:“要不皇上进去坐坐?” 殷稷慢慢走近了一些,挺拔修长的影子笼罩在人身上,倒是十分有压迫感,惊得荀成君心脏咚咚直跳,隐约觉得太后的期望今天要成真了。 她脸色有些不自在,小声开口:“皇上……” “朕在,”殷稷慢慢开口,语调柔和,可说的话却宛如一盆冷水,“朕就不进去了,糖水伤身,惠嫔也要少喝。” 话音落下,他后退一步转身走了。 荀成君怔了一下才屈膝恭送,身后传来脚步声,是大丫头豆包。 刚才宫门外发生的一切她看得清清楚楚,此时忍不住开口:“主子,这皇上怎么真走啊,他连欲拒还迎的戏码都看不明白吗?” 荀成君没开口,豆包迟迟得不到回应,皱脸看了过来:“主子?” 荀成君这才摇了摇头,看不明白吗?是不想配合罢了。 糖水伤身……这位皇帝比想象中的要难缠。 但只要不是个色令智昏的人,她也就不必费尽心思去争宠取悦,谁不想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清净日子呢? “且再看看吧,不着急。” 蔡添喜快步追上了前面的殷稷,方才殷稷送惠嫔回九华殿的时候,他不远不近地跟在了后头,隐约听见了两人说什么。 惠嫔这样的女子宫里还是少见的,刚才殷稷被人撵着走却又不动弹的时候,他还以为今天真的会有第二位被临幸的妃子出现,结果却是他想多了。 皇帝还真是不好女色。 可这么说也不对,先前谢蕴没受罚的时候,几乎是每日里乾元宫都是要热水的。 若说他是喜欢谢蕴才如此有兴致,可他对谢蕴却又从来都没有好脸色,动辄苛责。 蔡添喜心里叹了口气,可能真的是他年纪大了,明明以往对人心十分通透的,现在却是不管怎么用心琢磨,都猜不透殷稷丝毫。 果然圣心难测啊。 他叹了口气,冷不丁瞧见殷稷停下了脚步,连忙也跟着停下,心脏却还是跳了一下,得亏看见得及时,不然就得撞上去了。 可殷稷虽然停下了,却又没做什么,就那么伫立在黑暗里,无声无息的。 蔡添喜有些摸不着头脑,冷不丁想起殷稷刚才喝的那些酒来,虽然说是助兴的酒,效力不会太大,可皇帝毕竟年轻力壮,这太后又不是皇帝的亲娘,说不得会为了成全惠嫔而下重手。 他担心起来:“皇上?可要传谢……” 话到嘴边他猛地顿住,虽然乾元宫近在眼前,传谢蕴伺候是最方便的,可毕竟人在受罚,而且最近每每提起她,皇帝的脸色都不太好,所以犹豫过后,蔡添喜嘴边的话还是变了。 “可要摆驾长年殿?” 殷稷抬手揉了揉眉心:“良嫔娇弱,朕醉酒之下难免会伤人,回乾元宫吧。” 蔡添喜连忙应声:“那奴才挑个老实的宫女过来……” 殷稷脚步一顿,脸色有一瞬间的诡异,随即冷笑出声:“不是有现成的吗,何必再找旁人?她总得有点用处吧?” 蔡添喜从他话里听出一丝嘲弄,直觉谢蕴这一宿不会好过,却一个字也不敢劝,正要遣人去传谢蕴,一抬头却见殷稷大踏步往偏殿去了。 偏殿的门昨天才封上,皇帝亲自下的令,这门窗封的自然十分结实,除了一个送饭的小口,连一处透光的地方也没有,这么看着活像是一座牢笼。 蔡添喜心里不由一紧,只是站在外头看一眼他都觉得压抑,里头的人该是怎么过的? 第38章 心是什么做得 谢蕴这一觉睡得很久,打从门窗被封了之后,她就不记得过去多久了,开始还有灯烛可以点,后来灯烛烧完了,屋子里便彻底黑下来,完全分不清楚昼夜。 她试图靠宫人送饭的次数来计算时间,可直到肚子饿得彻底扁平下去,都没有食盒送过来。 她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不得皇帝待见的后妃尚且会被苛待,何况她这个奴婢。 这些饭食,怕是有人打算替她省下来了。 她靠在床头,在周遭浓郁的黑暗里,她唯一能听见的声音就是她的呼吸,若是没这点动静,她连自己的存在都要感受不到了。 怪不得冷宫会有那么多人是疯子,原来彻底的孤寂是这种滋味。 这么呆下去,她可能真的会服软呢…… 谢蕴甩了甩头,将软弱的念头抛了出去,不会有那一天的,殷稷忽然间又发作,手段这么激烈,应该是不得不放她出去了。 忍一忍吧,再忍一忍就好了。 她蜷缩进被子里,可偏殿的阴冷仍旧宛如附骨之疽,无时无刻不在侵袭着她,这薄薄的被子毫无抵抗力,轻飘飘的仿佛随时会被吹走。 真冷啊,可她的眼皮却在发烫。 她更紧地蜷缩起来,一下一下搓着手试图取暖,可手指却已经麻木冷硬的失去了知觉,仿佛已经不是她的了一样。 冷不丁什么湿漉漉的东西淌了出来,她一怔,十分迟钝地意识到她把自己的手抠破了,血流的不少,伤口应该很深,却奇怪地感觉不到疼。 她默默地摩挲了一下,将头埋进被子里闭上了眼睛。 耳边却忽然一声巨响,偏殿门不堪重负地“吱呀”一声响,谢蕴顿了顿才敢确定这声音是从门口传过来的。 有人来了。 她僵着身体坐起来,正要去找衣裳,一盏灯笼由远及近,而提着灯笼的人一身明黄,即便是夜色昏暗,也难掩他一身凌厉。 殷稷。 谢蕴怔怔看着他回不过神来,他怎么会来这里? “怎么,很惊讶吗?你不是笃定了朕不得不放你出去吗?” 殷稷开口,说话间已经越走越近,很快进了内室,抬手将灯笼放在了桌子上。 “朕亲自来告诉你敕令,不高兴?” 他这副样子,谢蕴便是心里真的松了口气也不敢露出丝毫,她拖着僵硬到几乎不听使唤的身体出了被子,屈膝行礼。 殷稷却仿佛没看见,由着她不受控制的颤抖,自顾自在凳子上坐了下来:“你是不是以为,朕为了顾全大局,就不得不饶过你这一回?” 谢蕴自己站了起来,垂眼看向殷稷,还是那张熟悉的脸,却比以往的时候更冷漠。 她默默抠进了手背上被自己不小心碰出来的伤口,痛楚迟钝地涌上来,慢慢压住了侵入骨头的冷意。 “若是皇上如此不情愿,年节之事,大可以命四妃协同,也不是非奴婢不可。” 这种时候还要针锋相对,蔡添喜在门外听得清清楚楚,恨不得进去捂住谢蕴的嘴。 他实在是不知道这谢姑娘是图什么,示弱而已,有那么难吗? 不示弱也就罢了,难道连不说话也不会吗?何必非要激怒皇帝? 皇上还喝了酒,要是酒劲上来…… 里头一声巨响,是凳子被殷稷踢翻了,殷稷果然被激怒了:“明知道软肋捏在朕手里,还要如此,你果然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谢蕴一惊,声音不自觉一颤:“你应了我会放我出宫的。” 殷稷凉沁沁一笑:“朕金口玉言,当然不会出尔反尔……可你出宫去哪呢?若是你谢家人不小心死绝了,你还出宫做什么?” 一股凉气自脚底窜上来,谢蕴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明知谢家于国有功,你还要为了悦妃拿他们来威胁我?” “于国有功?” 殷稷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他抬手摁了摁心口,谢家的功劳就是对他赶尽杀绝吗? 谢蕴还真是恬不知耻,若是他当真要追究,眼下谢家九族,都已经成了白骨,还轮得到她来质问自己? 他眼神发冷:“他们现在不过是滇南的苦力,便是朕不下旨,都不知道他们能活多久。” 谢蕴心口被狠狠一刺,她打听过很多滇南的事,的确是不宜人居,她的父母兄长自小生在京都,也不知道得多辛苦才能适应滇南的气候。 “谢蕴,别和朕讨价还价,你没这个资格。” 谢蕴瘫坐在地上,一时间不管是冷还是疼都察觉不到了,只剩了心口那跳着的东西沉沉地往不见底的深处坠下去。 “是不是我认错,他们的日子就会好过一些?” 殷稷垂眼看下来,似是在欣赏她出现了裂缝的骄傲,许久才开口:“兴许吧。” 谢蕴苦笑了一声,将她逼迫得这般厉害,却连个明确的回答都不愿意给。 殷稷…… 她垂下眼睛,直到嘴唇被咬得鲜血淋漓,她才哑着嗓子开口:“奴婢错了,以后……” “不必在朕面前说,朕会给你个机会,当面告诉悦妃。” 谢蕴僵住,殷稷比她想的还要不留余地。 “怎么,不愿意?” 殷稷蹲下来,抬着她的下巴逼她仰头:“你是想让朕再威胁你一遍?” 谢蕴闭上了眼睛:“……愿意。” 殷稷这才满意,抬起拇指将谢蕴唇上被自己咬出来的血一点点擦干净:“这才乖,谢蕴,你现在只是个奴婢,要永远记得这一点。” 他将人抱起来丢上床榻,栖身压了上去。 谢蕴扭开头:“奴婢许久不曾沐浴……” “朕不在意。” 谢蕴抓住了他的手,没心思再找借口:“请皇上去娘娘们那里吧,奴婢今天不愿意。” 殷稷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下去:“不愿意?” 当初爬齐王的床费尽心思,到朕这里,就是不愿意三个字…… 好,好得很! 他低头啃咬般狠狠亲了谢蕴一口,浓郁的酒气萦绕在两人鼻息之间,可他的话却一字一顿,说得无比清晰:“朕若不是因为醉酒怕伤了她们,你以为朕会愿意动你?谢蕴,朕也是早就腻了你了。” 谢蕴浑身一颤,喉咙陡然间被堵住一样,又酸又涨,再没能说出话来。 她默默闭上了眼睛,殷稷,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第39章 记得你的身份 夜半时候殷稷走了,谢蕴睁开眼睛,看着模糊的屋顶发呆。 殷稷这一来,地龙也通了,木板也卸了,仿佛一切都回到了之前的样子。 可谢蕴却清楚的知道,不一样了,她的心口有个大洞,哪怕偏殿再温暖,也仍旧有凉意不停地渗出来。 冷,很冷。 她再次蜷缩进被子里,浑浑噩噩睡了过去。 殷稷回了正殿却没能再睡着,他清楚的知道今天过后,谢蕴就绝对不可能再变回之前的谢蕴,可本该高兴的事,他心里却没有多少喜悦。 可能是还没达到自己想要的程度吧。 他靠在软塌上发呆,目光不知不觉就落在了手上,刚才偏殿虽然光线暗淡,可他还是察觉到了不对劲,谢蕴的手脚都肿了一圈,被关起来两个月,她就生了冻疮。 还真是娇气,有那么冷吗? 他嘁了一声,翻身上床闭眼睡了过去。 蔡添喜熄了灯,悄声往外走,冷不丁想起来正殿那边没点熏香,匆忙折返,可远远就瞧见殷稷站在廊下,身上连大氅都没披。 他唬了一跳:“哎呦,皇上您怎么这副样子站在外头?这天寒地冻地,若是着了凉可怎么办?” 他慌忙取了衣裳来给殷稷披上,冷不丁碰到殷稷的手,被冰的一哆嗦:“这么凉……太医,快去请太医。” 殷稷皱眉:“别大惊小怪,朕不过是睡不着出来走走,何至于要动用太医?” 蔡添喜十分愁苦:“圣体尊贵,哪容得了闪失?您就是为了天下人也得保重啊。” 殷稷垂眼看了看自己的手,不知想到了什么,微微一抬下巴:“啰嗦……罢了,听你的吧。” 蔡添喜忙不迭让人去传太医,可不等听见脉象如何就被殷稷打发了出去。 他一宿没睡安稳,第二天伺候殷稷起身时见他并没有着凉的症状这才松了口气,正要上手接了宫女的活计伺候殷稷,却陡然想起来谢蕴,昨天那一遭她应该是被解禁了,怎么今天没来伺候呢? 他左右看了一眼,没瞧见任何一个影子像谢蕴,不由抬头看了眼殷稷,对方似是根本没察觉到该来的人没来,脸上毫无表情。 蔡添喜也不敢多言,跟着殷稷去上了朝。 因着前阵子殷稷拿后位做过饵,眼下世家便紧咬着不放,礼部几乎每日里都要上折子请求立后。 殷稷拿明年的春闱之事暂时搪塞了过去,萧家又参了荀家几桩罪责,说荀家卖官鬻爵,徇私舞弊,两家在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明明是文臣,却几乎要大打出手。 殷稷冷眼看了会儿热闹,并没有做和事佬,反而命大理寺去严查,一副偏颇萧家的样子,萧家似是也这般觉得,这才消停下来。 可荀家却追着到了御书房,痛陈萧家嚣张跋扈,私占田产等等,一副要和萧家死磕到底的架势,殷稷周旋几句,最后无可奈何似的,也让刑部去查了萧家。 等将两家的人都打发走,他才抬手揉了揉眉心,后宫的事果然会牵扯前朝。 他甩甩头,不愿意再想,蔡添喜小声提醒他:“您今日说要去昭阳殿用早膳。” 殷稷顿了顿,抬眼看向御书房门外,那里无声无息地立着一道影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 “走吧。” 他起身出门,门外的人识趣地跟了上来。 蔡添喜却十分惊讶,眼见殷稷不注意,偷偷凑过去说话:“谢蕴姑娘怎么来了御书房?咱们这可是要去昭阳殿的。” 他知道谢蕴和昭阳殿不对付,提醒她有事赶紧说,说完了赶紧走。 谢蕴感激地低了下头,随即露出一个克制过的苦笑来:“皇上命我去和悦妃认错。” 蔡添喜一愣,大约也是没想到殷稷所谓的认错,是要到这个地步的。 他唏嘘了一声,有些怜悯谢蕴,也不知道是这件事对她来说太难还是在偏殿被关得太久,谢蕴的脸色苍白得有些吓人,整个人都削瘦了许多,看着颇有些病弱。 可他不敢再说旁地,怕被殷稷忌惮,只能叹了口气走远了。 谢蕴也没再开口,安静地跟着去了昭阳殿,萧宝宝早就得了消息,此时已经等在了昭阳殿门口。 她生得娇俏又围着兔毛围脖,越发衬得她面如春花,瞧见殷稷的时候眼睛瞬间亮了,欢快地跑了过来:“稷哥哥!” 她抬手要去抱殷稷的胳膊,冷不丁看见谢蕴脸色瞬间变了:“你这个小贱人还敢来?!你看我不打死……” 殷稷抓住她的手:“太后还用得着她,不许胡闹。” 萧宝宝不甘心的甩开了殷稷的手,气呼呼地回了昭阳殿。 殷稷纵容地摇了摇头,丝毫都没有发火的意思,可侧头看向谢蕴的时候,脸色便沉了下去:“你知道该怎么做的。” 谢蕴紧紧攥住了袖子:“是。” 殷稷又看了她一眼才抬脚进了昭阳殿。 宫女送了茶上来,谢蕴上前接过,深吸一口气才上前一步,将茶盏双手奉上:“奴婢给悦妃娘娘赔罪。” 萧宝宝一愣,眨着眼睛看向殷稷,殷稷一笑:“你不是气她得罪你吗?今天让她给你认个错,以前的事就算过去了。” 萧宝宝有些不甘心,可眼看着谢蕴低头心里又很痛快,她眼珠子咕噜一转,有了个好主意。 她咳了一声,装模作样地去端茶,可随即茶盏就跌落下来,滚烫的茶水全都泼在了谢蕴因为冻疮而红肿的手上。 “哎呀,不小心没端稳。” 她做作地叫了一声,看着殷稷撒娇:“稷哥哥,我没喝到。” 殷稷指尖蜷缩了一下,神情却丝毫不变:“那就再让她端。” 萧宝宝高兴起来,给丫头递了个眼色,随即得意地朝谢蕴一抬下巴。 谢蕴慢慢直起身来,沉下眼睛和她对视,说是来道歉的,她却半分都不肯退让,甚至看得萧宝宝莫名的胆战心惊。 她吞了下口水,陡然想起来自己是主子,她一挺胸:“你看什么?让你端茶你听不见?” 蔡添喜已经又让人端了茶来,见谢蕴站着不动,用托盘碰了碰她:“谢蕴姑娘,奉茶吧。” 谢蕴却仍旧站着不动,双手火辣辣地疼,她只是来认错的,不是来被刁难的。 她胸口剧烈起伏,理智和气性不停博弈。 冷不丁有人咳了一声,声音低沉又充满压迫:“谢蕴,记得你的身份。” 谢蕴只觉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殷稷这不只是在提醒她的身份,还是在警告她。 她抖着手再次端起茶盏,刚送到萧宝宝跟前,就见她恶劣一笑,清晰的碎裂声响起,滚烫的茶水一滴不落的再次泼在了她手上。 剧烈的痛楚叠加在一起,水泡肉眼可见的鼓了出来。 第40章 最年轻的翰林学士 谢蕴狠狠咬了下舌尖,抬手端起了第三杯,萧宝宝正要再手抖一次,茶盏忽然被人稳稳托住。 她气恼地看过去,却见那只手的主人是殷稷。 她下意识撒娇:“稷哥哥……” “喝茶。” 殷稷淡淡开口,虽然语气不凶,可萧宝宝还是莫名的心里一紧,没敢再作妖,乖乖地低头去喝,却被烫得“嗷”一声叫了出来,她捂着嘴巴眼泪汪汪地告状:“稷哥哥,这么烫的茶,她是故意的。” 殷稷目光落在谢蕴身上,就见她死死抿着嘴唇,唇齿间隐约有血迹渗出来,却是一声都没吭。 蔡添喜有些看不过眼,瞪了奉茶的奴婢一眼:“混账东西,不知道是要给悦妃娘娘喝的吗?泡这么烫做什么?” 他弯腰和萧宝宝请罪:“是奴才挑错了人,这就把她发回内侍省重新调教。” 萧宝宝急了,好不容易才找着一个合心意的丫头,哪能就这么被撵走呢?何况这热茶是她示意那丫头泡的,她只是想烫谢蕴,没想到会烫到自己。 “算了算了,也不要紧。” 她琢磨着还想做点什么,谢蕴便一行礼,话却是对殷稷说的:“奴婢该做的都做了,告退。” 殷稷看了一眼她的手,却什么都没能看见,他摸了下袖子里圆滚滚的药瓶子,嘴唇刚动了一下,谢蕴便转身走了,速度越来越快,很快就不见了影子。 萧宝宝十分不满:“她这副样子哪里像是认错的嘛,还是那么嚣张。” 她抱怨了好几句也没得到回应,不满地凑到了殷稷身边:“稷哥哥,你干什么呢?” 殷稷仍旧没回答,只是站了起来:“朕还有些政务,先回去了。” 话音落下他也不等萧宝宝再说什么,抬脚就走。 他身高腿长,没几步就出了昭阳殿,萧宝宝这才追出来,远远地喊他还没用早膳。 殷稷充耳不闻,身影很快消失在眼前,可他明明走得这么快了,先走一步的人却仍旧不见影子。 “朕去给太后请个安,你去趟翰林院,传祁砚去御书房见朕。” 蔡添喜连忙应声走人,殷稷这才抬脚,去的却是另一个方向。 谢蕴又去了之前那个偏僻的宫殿,她怕自己人前失态,只能尽量避着人走,等到了那地方她才将手从袖子里伸出来,伤口很疼,烫伤交叠着冻伤,看着触目惊心。 她眨了眨眼睛,将脸埋在胳膊里轻轻蹭了蹭。 快过年吧,过了年就只剩四年了。 她一下一下的深呼吸,胸腔里喷涌的酸涩却仍旧不停地往上涌,激得她鼻梁酸疼,眼眶也热烫起来。 但是不能哭。 她再次咬住了伤痕累累的嘴唇,尝着嘴里的血腥味,更紧的咬住了嘴唇。 冷不丁双手被人轻轻握住,她浑身一颤,猛地抽了回去,一抬眼,一张写满疼惜的脸出现在眼前。 谢蕴将手背在身后:“祁大人。” 祁砚的手还停在半空,眼见她这般避讳自己,眼神微微一暗,可下一瞬他便不容抗拒地伸手,抓着谢蕴的胳膊将她的手拽了出来。 “这伤很厉害,若是不上药会更严重,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要更爱惜一些。” 大约是在宫里被冷待太久了,也或者是祁砚提起了父母,戳中了谢蕴的心,她一时便没能拒绝,由着祁砚取出药膏,小心翼翼地给她涂在手背上。 祁砚这个人当初在谢家家学的时候便不怎么与人来往,功课却是最好的,谢蕴听父亲与兄长提及他许多次,满口都是称赞。 可她与对方的交集却很少,偶尔在公开场合遇见,对方也不怎么言语,颇有些遗世独立的清冷。 谢蕴之前一直以为他是瞧不上世家,不屑与世家子弟来往,可自从上次遇见,她才知道对方也还是感念着谢家的。 “多谢你。” 祁砚动作顿了顿,随即动作越发轻柔,又撕破内衫将她的伤细细包好。 “谢姑娘,若在宫中有何难处,只管去晋王处寻我。” 谢蕴心知自己绝对不会连累他,却不忍拒绝这样的好意,便仍旧点了点头。 祁砚却抓着她的手没有松开:“伤得这么厉害,谁做的?” 谢蕴心口刺了一下,却也只是垂下了眼睛:“我自己不小心而已,不关旁人的事。” 祁砚似是看出了她在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体贴地没再追问:“这药膏你拿着,一日两次,莫要忘了。” 谢蕴再次道了谢,祁砚起身退后了一步:“我还要去晋王处授课,先告辞了。” 见谢蕴要起身,他摇了摇头:“这里清净得很,你可以多呆一会儿。” 谢蕴仿佛又被戳中了心事,身体僵住许久没动弹。 祁砚叹了口气走了出去,想着谢蕴刚才那双惨不忍睹的手,淡漠的脸上露出冷凝来,既然谢蕴不肯说,那他就自己去查,这宫里哪会有秘密。 他沉着脸快步往前,冷不丁一抹明黄自拐角处一闪而过,他微微一怔,抬脚迎了上去。 “臣祁砚,参见皇上。” 殷稷略有些意外:“你怎么……” 话未说完他就想起来了太后命他为晋王师地,走这种偏僻宫道,大约是为了避开宫中女眷。 “朕正有事寻你,明年春闱,朕属意你为主考官,你意下如何?” 祁砚不惊不喜,淡然一礼:“臣自当尽心竭力,为皇上选拔人才。” 殷稷似是有心事,随意一点头:“如此甚好,你且去吧,今年吏部提的考题朕都不满意,你翰林院也拟几个出来。” 祁砚躬身应是,正要退下,殷稷忽然开口:“你方才过来,可有瞧见什么人?” 祁砚目光微不可查的一闪,随即泰然自若地摇头:“臣不曾瞧见,皇上是在找人吗?” 殷稷背着身,祁砚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觉得半晌过去他才摆了摆手,却是一个字也没说。 第41章 真正的心疼 更鼓敲过三遍,乾元宫仍旧灯火通明,蔡添喜叹了口气,第三次进去催促。 “皇上,夜深了,您该歇着了。” 殷稷正靠在床边的软榻上看折子,祁砚动作快,已经将翰林院拟的春闱考题呈了上来,他正仔细斟酌,听见蔡添喜的话微微一侧头,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还黑着的偏殿。 “朕还要思量一下副考官的人选……你下去吧。” 蔡添喜年纪大了,颇有些熬不住,见殷稷这么说也没坚持,很快告退下去了。 殷稷又看了一眼手里的折子,指尖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摸到了一个圆滚滚的小瓷瓶,他垂眼一瞧,脸色复杂起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发了什么疯,昨天竟和太医讨了这治冻伤的药,不过现在看来是不得用了。 毕竟烫伤比冻伤还要厉害些。 他摩挲了一下那瓶子,眼角余光忽然瞧见一点光亮了起来,他抬眼一看,是偏殿。 这个时辰才回来,太后用起人来果然是不客气。 他收回目光继续去看那折子,而后提起朱砂笔将天下之治这个考题给圈了出来。 春闱是他的机会,只靠世家之间互相抗衡是不够的,他要扶植寒门,只有寒门出身的人,才能明白百姓的难处,才会设身处地地为他们做事,为皇帝尽忠。 希望今年能有更多身家清白的天子门生吧。 他叹了口气,抬手将折子合上丢在了矮柜上,侧头又看了一眼窗外,刚才亮起来的那点烛火却已经灭了,整个偏殿安静得像是没有人住一样。 他怔了怔,脸黑了。 第二天身边伺候的换了人,殷稷扫了一眼那张陌生的脸,目光落在蔡添喜身上:“怎么,她得罪你了?” 语气淡淡的,可听得蔡添喜一激灵,他连忙躬身:“奴才岂敢和谢蕴姑娘生气,是她给奴才递了话,说是今年新进了后妃,宫里的事务比往年更繁杂,她分身乏术,又怕怠慢了皇上,这才让奴才提了个人上来暂时伺候着。” 那小宫女一见殷稷对自己不满,已经十分慌乱地跪下了,有了香穗的前车之鉴,她被吓得不轻,低着头动都不敢动。 殷稷挥挥手将人撵了下去,脸上却带了几分嘲弄,真这么忙还是寻个借口不想见他? 他抬脚出了乾元宫,见蔡添喜要跟上来,不轻不重的点了他一句:“对你而言,主子重要,还是差事重要?” 蔡添喜大约是听明白了,伺候他下了朝就唤了德春来伺候,自己匆匆走了。 殷稷抬头看了一眼,随即便将注意力放在了奏折上。 这一日政务少,他下午便回了乾元宫,蔡添喜殷勤地问他可要宣后妃来伺候,他摆了摆手,捡起本书打发时间,眼看着日头慢慢落下来,偏殿里仍旧十分安静。 手里的书一页页翻过去,灯烛也换过了一茬,乾元宫里仍旧没人回来。 殷稷皱眉合上书,目光落在蔡添喜身上,对方被看得不明所以,语气十分困惑:“皇上?” 殷稷又将目光收了回去,更漏一点点浮起来,三更悄然划过,蔡添喜小声开口:“皇上,该歇着了。” 歇着? 殷稷将书丢在矮几上,动作不大,可夜深人静的,这动静仍旧唬得蔡添喜心里一跳,心虚地低下了头。 然而殷稷又什么都没说,只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蔡添喜没办法再装傻,只能讪讪开口:“皇上,奴才今天去了长信宫,可谢蕴姑娘的确忙得厉害……” 话还没说完,殷稷就打断了他,语气十分不耐:“谁让你去找她了?朕这乾元宫难道缺人伺候吗?” 他一甩袖进了内殿,蔡添喜松了口气,却又哭笑不得。 是,皇帝一个字也没说,可早晨那句话分明就是想让他转告谢蕴,差事再重要,也别忘了自己主子。 现在倒好,成了他多管闲事了。 可他是个奴才,不敢和自家主子计较,只能摇了摇头,抬脚跟进内殿想伺候殷稷歇着,可刚进门就被撵了出来。 殷稷打小生活在萧家,私务自己处理得十分妥帖,蔡添喜被撵出去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他乐得清闲,很快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等乾元宫彻底安静下来,谢蕴才疲惫地回了乾元宫,第二天天还没亮便又去了长信宫。 太后大约还是恼怒殷稷没有把掌宫的事顺势交给惠嫔的,很多该长信宫出面的事,她都丢给了谢蕴,再加上今年多了几位主子,差事像座小山一样砸下来,压得她颇有些喘不过气来。 加上前段时间被关得太久,精神很有些不好,短短几天功夫,谢蕴便累得脑袋隐隐作疼。 可她生来性子要强,便是当真不舒服也只是咬牙忍着,她总不能除了床上,真的没了旁的用处。 外头喧闹起来,来送早饭的长信宫女说是后妃们来给太后请安了,连多病的良嫔都在。 谢蕴怔了怔才反应过来,今天是腊八,难怪病弱的良嫔都来了。 可这种热闹和她无关,越是临近年关,她压力越大。 草草吃了两口早饭,她便提笔写册子安排人手,前朝的大宴最为繁杂,朝臣的喜好,位次;伺候的人手,菜色,还有用具,歌舞都得仔细斟酌,诸般安排设置妥当后还得和礼部核对。 后宫的家宴要更精细一些,还要防备太后和后妃们的心思,毕竟年宴这天的临幸意义非凡,宫里没有皇后,难免会出些乱子。 她凝眉苦思,额角钝钝地疼起来,她抬手揉了一下,拿下来的时候额头却湿漉漉的。 她抓着帕子擦了一下,却是一抹殷红,这才反应过来是提笔太久,手上的伤裂开了。 伺候笔墨的宫女姚黄也愣了一下,连忙替她解开了布带,随即被那颇有些狰狞的伤惊得躲了一下。 先前她知道谢蕴手上有伤,却没想到能伤得这么厉害,冻伤加上烫伤,整个手背都是溃烂的血口子,此时正一丝丝地往外头渗血。 “呀,你的手怎么……” 谢蕴将帕子覆在了手背上,遮住了那不忍直视的伤口:“劳烦你去取些干净的白布来。” 姚黄连忙答应了一声,匆匆就往外走,可刚走到门口就瞧见一道影子矗立在门边,也不知道他来了多久,眼神深沉如海,一身龙袍却晃得她眼疼。 她下意识就要跪,参拜的话就在嘴边却被对方一个摆手堵了回去,她不敢言语,匆匆走了。 殷稷的目光再次落在谢蕴身上,长信宫不是乾元宫,偏殿没人住着,地龙自然也是封着的,谢蕴过来后,这里也只是多了个炭盆,可因着要和六宫二十四司的人来往,大门四敞大开,那炭盆的作用便有些可怜。 谢蕴的耳朵都是红的。 正殿那边传来热闹的说笑声,萧宝宝在说惠嫔的香粉味道好,庄妃在夸窦安康的衣裳花色别致。 一派的安宁和乐。 殷稷忽然想起之前的托词,兴许心疼她们的人,真的不会让她们来做这么劳心费力的活计吧。 第42章 良嫔的药 殷稷悄然退出了偏殿,出门的时候又遇见了那个伺候笔墨的丫头,她手里端着干净的白布,一看就知道是给谁用的。 他顿了顿才从袖子里取出来一个十分精致的玉盒:“就说是良嫔赏的,仔细给她用着,若是伤口不好就去请太医。” 姚黄连忙应是,紧张的手直抖,等殷稷不见了影子,她才站起来脚步发软地回了偏殿。 “姑姑!” 她叫了一声,激动溢于言表,谢蕴被她高昂的声音惊得险些落了笔,眉心微微一蹙:“怎么了?” 姚黄知道自己失态了,也对谢蕴的脾性有所耳闻,知道这人自持得很,连忙端正了态度,可眉眼间还是露出了几分讨好。 前阵子谢蕴受罚的事闹得满宫沸沸扬扬,所有人都以为她是要失宠了,现在看来还是很得皇上看重的。 虽然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这药明明是皇上给的,却非要说是良嫔,但这不妨碍她与人结交,这宫里能多认识一个人,便会多一条门路。 她殷勤地打开玉盒就要给谢蕴上药,可谢蕴一瞧那盒子就知道不是寻常东西,抬手摁住了她:“哪里来的?” 这么精致贵重的东西,可不像是一个寻常宫女会有的。 姚黄笑嘻嘻的:“良嫔娘娘赏的,说是很有用呢,奴婢给姑姑用上吧。” 良嫔吗…… 谢蕴没再言语,她和窦安康的确是熟识,当年对方的兄长窦兢也在谢家家学中求学,那年他要下场春闱,便没回扶风郡,窦家便将他嫡亲妹妹窦安康送来京都陪他过年。 窦安康生来娇弱,年纪又小,谢蕴自然对她会多几分照料,也算是有了几分情谊,若是她知晓自己有伤,送盒药也在情理之中。 谢蕴摸了摸重新包好的手,神情有些晦涩,说起来她其实该去拜见一下这位良嫔娘娘,可她属实是拉不下脸来。 她大约的确是太过注重脸面了,殷稷兴许就是瞧不上她这一点,才这般逮着机会便要打压。 罢了,拖到出宫,这些旧人自然就不必再面对了,也永远都不会再见了。 她重新提起笔,这才察觉到这药的好,只是刚涂上而已,那股灼烧的痛楚竟淡了许多,久病成良医的道理,果然是真的。 欠了良嫔的人情了。 良嫔冷不丁打了个喷嚏,她连忙拿帕子捂住了口鼻,尴尬地揉了揉。 庄妃关切地看过来:“可是身体不适?” 这话一出,其余人连带太后都看了过来。 良嫔连忙起身赔罪:“臣妾失仪了。” 都知道她是个病秧子,还得殷稷偏爱,所以即便是太后不痛快也不好发作,只摆了摆手。 “罢了,哀家知道你一向身子不好……你这样的身子如何能伺候好皇上?” 良嫔羞愧地低下了头。 萧宝宝忍不住开口:“太后说得对,良嫔,你既然这样就别让稷……皇上去你那里了,万一过了病气可怎么办?” 这句话正中太后下怀:“悦妃所言极是,皇上没有立后,你们便都有劝谏之责,良嫔,你可明白?” 良嫔脸色苍白,抿着嘴唇一时没开口,太后眉头一拧:“怎么?哀家的话你要忤逆?” 良嫔连忙跪地赔罪:“臣妾不敢,臣妾只是……” “她只是做不了儿臣的主,太后就不要为难她了。” 殷稷大步进了正殿,众妃纷纷起身行礼,太后被堵住了话头颇有些不悦,可这话又无可反驳。 若是后妃能做皇帝的主,那岂不是乱套了? 她摇摇头作罢:“罢了。” 殷稷弯腰将窦安康扶起来,等她站稳这才一抬手:“都免礼吧。” 萧宝宝咬了咬嘴唇,很有些生气,进来了怎么先看窦安康呢?她都穿得这么显眼了。 她扭开头生了会儿闷气,可殷稷却丝毫没发现,注意力都在良嫔身上:“你脸色不好,可是乏了?让蔡添喜送你回去,再请太医来看看。” 良嫔也不想在这里多呆,温顺地应了一声。 太后碍于颜面赏了些补品,良嫔谢恩后被蔡添喜送了出去。 惠嫔小声和太后嘀咕:“姑祖母,长年殿什么样啊?臣妾还没去过呢。” 太后瞪她一眼:“你去什么长年殿?你想去乾元宫才对。” 惠嫔被凶得缩了下脖子,再没敢开口。 殷稷却看了过来:“成君想去长年殿?回头得空了,朕可以带你过去走走。” 惠嫔一愣,随即受宠若惊:“谢皇上,臣妾还想去冷宫看看,都说那里……哎呦。” 她腰上被拧了一把,就这个位置,不看也知道是太后觉得她又说了不该说的话,教训她呢。 她苦着脸改了口:“臣妾不想去看冷宫了。” 殷稷似是被逗笑了:“无妨,朕又不会让你住下。” 太后脸色稍霁,命人换了茶,说话间外头下了雪,太后本想让殷稷送惠嫔回去,可当着其他两人的面话也不好说得太直白,最后只能作罢,挥挥手将众人遣散了。 惠嫔走得飞快,庄妃经了之前那一遭也不敢再乱动心思,行礼后便退下了,只有萧宝宝拉着脸抱住了殷稷的胳膊。 “稷哥哥,你偏心,你来了就只看良嫔,还和惠嫔说话,叫得那么亲密……你都没喊过我的名字!” 殷稷神情说不上冷淡,却也和柔和扯不上边:“悦妃,你进宫前,朕是怎么告诉你的?” 萧宝宝顿了顿,大概是想起了什么,脸色肉眼可见的暗淡了下去,她紧紧抓住了殷稷的袖子,眼底都是委屈:“你说我进宫后就是一个寻常宫妃……可我怎么可能寻常嘛,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啊。” 殷稷微微一顿,目光扫过她保养得宜的手,慢慢抽出了自己的胳膊:“回去吧,朕最近很忙,就不去看你了。” 第43章 巴掌和甜枣 萧宝宝大约是生气了,一连好些日子都没去找殷稷,殷稷没人打扰,连政务都处理得十分顺遂。 小年前一天,他手下已经没了正经事,索性提前封笔,也让朝臣们多轻松一天。 可这忽然间的轻松,竟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他坐在御书房里,看着空荡荡的桌案,一股莫名的茫然和疲惫忽然涌上来,他放松身体靠在椅背上,抬手揉了揉眉心,迟迟没动弹。 蔡添喜困惑地看他一眼,这阵子殷稷日日忙到三更才回乾元宫,如今好不容易清闲了,正该回去歇歇,怎么反而干坐在这里了? 可他也不敢问,只能去泡了杯参茶进来。 殷稷端起茶盏却又没喝,盯着那茶开始发呆,蔡添喜试探道:“皇上可是累了?奴才给您按按?” 殷稷没开口,却忽然抬头透过御书房的大门看向了宫墙,临近年关,皇宫里已经焕然一新,到处都是写着福字的大红灯笼,看着倒是喜气洋洋。 “要过年了,也该热闹了。” 蔡添喜陪着说了几句闲话:“可不是吗,刚才奴才瞧见尚服局正按着规制往各宫里送金瓜子和金银裸子呢。” 那东西是大年初一赏给宫人用的,不只是后妃会赏赐宫人,殷稷也会,但他并不会为这些东西费心思,都是谢蕴处理的,可她亲手装了那么多红封,里头却没有她的。 也不知道她当时心里在想什么…… “皇上?” 蔡添喜忽然开口,打断了殷稷有些杂乱的思绪,他微微一蹙眉:“怎么了?” “该用早膳了,不如奴才请良嫔娘娘来伺候?” 殷稷最近时常去长年殿,窦安康不会往他跟前凑,更不会缠着他说话下棋和走动,那里很是清净,能让他稍微放松一些。 可今天他却懒得动,谁都不想见。 “罢了,就在这里用吧。” 蔡添喜连忙去通传,不多时便带着食盒回来了,后面却还跟着参知政事萧敕。 念着他曾是萧家长辈,也曾在自己年幼时教导过自己,殷稷客气地赐了座,萧敕却左拉右扯,政事一个字不提,反倒拐弯抹角的提起后宫的事。 “这陪在身边的人啊,还是得知根知底才让人放心,皇上您说是不是?” 殷稷听懂了,这是在说他冷落萧宝宝的事,怪不得那丫头最近这么安静,他还以为是对方懂了些道理,却原来是和家里告状了。 萧敕是萧家嫡系二房,是萧宝宝的亲叔叔,眼下萧家家主领了太师职在兰陵荣养,京中萧家子弟皆以萧敕为首,先前反对寒灾章程也是他起的头。 可朝政归朝政,后宫的事,但凡他不曾下旨昭告,即便是彻底冷落了萧宝宝,萧家也该老老实实地装糊涂,这般明目张胆到他跟前来提点,还真是把这皇城当成了自己家。 殷稷神情冷淡了些:“爱卿若是没有政务就下去吧,朕还要去给太后请安。” 萧敕脸色很明显地僵硬了一瞬,却仍旧起身装模作样地行了礼:“皇上重情重义,刚回宫三年就对太后这般孝顺,真是臣等楷模。” 话是好话,可阴阳怪气的,蔡添喜忍不住看了过去,就见一丝不满自萧敕眼底一闪而过。 这是又在拿萧家当初的恩情挟持皇帝。 可他也只是叹了口气,毕竟殷稷对萧家的确心存感激,从来没有因为这种事黑过脸,他一个奴才自然也不好多说什么。 然而这次殷稷却没有接下话茬,反而脸色一凝,目光冷冷地落在萧敕身上,直看得对方不自在地低下了头,这才一声轻笑:“萧参知就不必和朕学了,孝顺虽重,可到底忠敬才是为臣的本分,你说呢?” 萧敕愣了一下,这还是皇帝头一回在他提起过往恩情的时候发作,虽然并不明显,可的确让他心口一跳,一时间颇有些惊疑不定。 他低下头:“皇上说的是,臣一定铭记在心。” 一句话的功夫他已经冷静了下来,猜到皇帝这是因为他插手后宫的事恼怒了,让他宠幸萧宝宝的事也不好再提,但心里却很不满这般举动所暴露出来的苗头。 萧家扶持出来的皇帝,现在翅膀硬了,想不听他们的话了? 他眼底闪过冷意,正要告退下去给殷稷找些麻烦,就听上首的人再次开了口:“春闱在即,萧参知既然有功夫,就好生教导一下家中子弟吧,今年国子监大考,三甲尽数被荀家摘去,都说萧家是诗书世家……” 殷稷语气陡然冷厉起来:“朕脸上都跟着没光!” 他说着,将一封奏折扔了下来,萧敕还不知道这个消息,一听脸色就变了,荀家子弟竟然如此优秀? 他忙不迭将奏折捡起来,这正是国子监监生呈上的奏折,只是例行公事的奏报,却不想狠狠打了萧敕的脸。 他看着上面一连三个荀字,脸色变得很是难看。 殷稷冷笑一声:“连大考都拿不到三甲,还想为朕分忧?” 这句话像是提醒了萧敕什么,他忙不迭磕头赔罪:“是臣教子无方,皇上放心,春闱之前,臣一定严加管教,此次下场,绝对不会让皇上失望。” 殷稷脸色稍霁:“朕自然是信你的,下去吧。” 萧敕这才匆忙退下,完全没看见身后殷稷的脸色在他转身的瞬间就阴冷了下去。 打一巴掌再给个枣,不管这枣甜不甜,坏不坏,他都会觉得是好的,会连那一巴掌也忘了。 他压下心里的冷意,却彻底没了用早饭的心思,起身去长信宫给太后请安,虽然母子间丝毫感情也没有,可该做的脸面还是得做。 只是太后大约猜到了他回来,又拉着惠嫔在说话,他不胜其烦,借口身体不适告退了,心情烦闷地回了乾元宫。 临近年底,虽然他一向喜欢清净,可乾元宫里来往的宫人还是多了起来,人来人往地十分热闹,可他这么看着竟莫名觉得孤寂。 其实说起来,皇宫不是他的家,萧家也不是,打从母亲七年前去世,他就是孤身一人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见谢蕴,很想很想见她。 第44章 你后悔过吗 殷稷敛起所有情绪,抬脚进了乾元宫,随手拿了本书靠在窗前的软塌上看,却是一个字也不曾看过去,脑子里混混沌沌的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冷不丁手背上一凉,他微微一顿,抬眼看了出去,这才发现外头不知何时竟下了雪。 这一小会儿的功夫,雪已经越下越大,将整座皇宫都染白了。 这是今年的第二场雪,只是先前那场夹着细雨,算不得雪景,眼下这般扑扑簌簌才透出静谧来。 他搁下了手里的书,恍然想起来,谢蕴和齐王大婚的那天,也是这样大的雪,那时候他已经被认回了皇家,顶着皇七子的身份去参加婚宴。 那天齐王当众揭下了谢蕴的盖头,像是炫耀,也像是示威,但他那时候只看见了身穿嫁衣的谢蕴。 她真美,可惜不是他的。 如今虽然是了,却永远都没资格为他穿上那身衣服了。 身上忽然搭了一条毯子,他骤然回神,眼神凌厉地看了过去,拿着毯子的宫女被惊得浑身一抖,“砰”地跪在了地上:“奴婢只是觉得天寒,怕皇上冷……皇上饶命。” 蔡添喜听见动静连忙进来,见宫女并没有做什么出阁的这才松了口气,却仍旧骂了一声:“知道冷还不弄个汤婆子进来?脑袋当摆设吗?” 宫女连忙出去了,蔡添喜给殷稷理了理毯子,趁机开口:“时辰不早了,皇上可要进些点心?” 殷稷话都没说,只摆了摆手,但不想人打扰的意思却表达得很明显,可不多时一只手却堂而皇之地撩开了他身上的毯子,将汤婆子塞了进来。 他脸色顿时冷了下去,一把抓住了那只手:“放肆,朕是你……” 一张熟悉的脸忽然映入眼帘,嘴边没说完的话顿时咽了下去,殷稷怔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舍得回来了?” 谢蕴挣开他的手,将汤婆子塞进他手里:“明天就是小年,奴婢总得回来看看乾元宫置办得如何。” 殷稷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听得出来对这个答案十分不满意,却再次抓住了那只往毯子里塞汤婆子的手,然后摩挲着上头那一层层包着的白布。 “手怎么样了?” 谢蕴动作顿了顿,慢慢直起腰来:“皇上现在才想起来奴婢手上有伤吗?” 连嘲带讽的,一点都不知道尊卑。 殷稷也不客气:“朕能想起来问就不错了,你见过哪个主子整日惦记着奴婢的伤?” 谢蕴立刻用力想将手拽出来,却被殷稷死死拽着,还游刃有余地解开了她手上的绷带。 水泡留下的疤痕密密麻麻挤在一起,说是好了,可一看仍旧让人觉得疼。 “药呢?” “没带。” 殷稷眉头拧起来,目光严厉地看了谢蕴一眼:“你是在和朕置气吗?” 谢蕴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也硬邦邦的:“奴婢不敢。” 还说不敢,若是她当真不敢,又怎么会是这幅态度?但是算了,毕竟要过年了。 他撩开毯子下了地,不多时拿了个瓷瓶回来,抬手一推便将谢蕴推地坐在了软榻上,这才抓过她的手半蹲在地上细细给她上药。 真正涂起药膏来,一寸寸摸过那些疤痕,他才切实的知道这伤多厉害,他抓着那双手许久没松开,眼神很明显地晦涩下去,可最后他也没有指责罪魁祸首一句,只冷冷淡淡道:“这药医伤也祛疤,算是朕替悦妃补偿你的。” 替悦妃补偿? 谢蕴蓦地攥紧了手,冷笑出来:“按皇上这么说,奴婢岂不是还要谢谢悦妃娘娘?” 殷稷将她的手硬生生掰开,继续一层层往上涂药,语气不见起伏:“感谢倒不必,你就如同这段日子做的一样,不再招惹她就好。” 又是这句话。 谢蕴心口梗的厉害,连眼下殷稷的碰触都变得难耐了起来,她忍了又忍还是将手拽了回来。 殷稷动作一顿,他知道谢蕴会有这个反应,只是没想到她用的力气比自己想的还要大,以至于他明明加重了力道,却仍旧没能抓住。 他握了握空荡荡的手,想把药膏塞进谢蕴手里,可那双手却紧紧攥着,不肯露出丝毫缝隙。 “皇上的东西这般金贵,就不必糟蹋在奴婢身上了。” 谢蕴冷冷开口,随即起身告退。 “站住。” 殷稷下意识开口,眼见谢蕴脚步顿住却倔强地不肯回头,心口忽然就被软了一下。 “下雪了,陪朕看会儿雪吧。” 许久他才开口,可直到最后一个字落下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他有些懊恼,然而金口玉言,不能反悔。 眼见谢蕴仍旧不动弹,他抬脚走过去,将人拉上了床榻。 谢蕴半推半就地窝在了殷稷怀里,怔怔看着窗外苍茫的大雪,心神有片刻的恍惚,竟觉得眼前的情形和六年前的一幕重合了。 那时候殷稷还在谢家家学求学,那日也是大雪,天冷得厉害,她熬了参汤去给家中兄弟送,可到了地方却被大雪堵住了回去的路。 兄长谢济便用竹帘隔了一间静室出来,她在里头,殷稷在外头,两人透过同一扇窗户看着廊外同一场雪。 她沉浸在回忆里有些回不过神来,冷不丁耳边忽然有道声音响起来:“朕刚才想起了一些往事,忽然就想问问你,当年的事,你后悔过吗?” 谢蕴不知道他说的往事和自己想起来的是不是同一件,可,后不后悔有什么关系呢? 事情已经发生了,她别无选择,她总不能告诉殷稷,自诩机敏聪慧地谢大小姐,只是被人略施小计就乱了分寸,付出了这辈子都无法挽回的代价;她总不能让殷稷一个身份不明的萧家养子去和齐王对上。 她只能自己来,她说过了,她生来小气,睚眦必报,齐王既然毁了她,她也必然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哪怕这么做的结果,是将自己搭进去。 只是可笑的是,她报完仇愿意和盘托出的时候,殷稷却怎么都不肯相信了。 在她一言不发的静默里,殷稷似是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一声轻哂:“罢了,你后不后悔和朕又有什么关系,朕只管和你讨债就是了。” 谢蕴仍旧没开口,像是默认了他的话,只是借着趴在窗台上的动作自他怀里挣脱了出来。 雪越下越大,疲惫在这片安静里逐渐发酵,谢蕴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恍惚间有人喊她,一声声地,将梦境与记忆重合在了一起,她又看见了那场雪,殷稷隔着竹帘低声喊她的名字。 她羞赧地侧开头,却又控制不住低声回应:“稷郎……” 呼唤声骤然消失,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只手伸过来揽住她的腰,将她慢慢拢进了怀里。 第45章 悦妃太过分了 嘈杂声忽然响起来,谢蕴自睡梦中被惊醒,连忙起身要去查看,可这一动才发现自己竟窝在殷稷怀里。 窗户仍旧开着,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睡梦中怕冷钻进去的,可以往的经验告诉她,这时候惊动殷稷,绝对不会有好结果。 她动作十分小心地从殷稷怀里挣脱了出来,这才探头自窗户里往外看,是萧宝宝来了。 她听说今天殷稷封笔,直到年前都不会有政事,便逮着机会来寻他玩乐,可蔡添喜却把她拦住了,说皇帝睡着了,让她先回去。 萧宝宝自然不乐意,睡着了又怎么了?喊起来就是了。 可蔡添喜却纹丝不动,好说歹说都不肯让路,她耐心告罄就吵嚷了起来。 谢蕴不想理会,抬手就要关窗,可在这一瞬间,萧宝宝竟忽然扭头看了过来,透过那只有一尺宽的缝隙认出了她。 “你不是说稷哥哥睡了吗?她怎么在里头?你个狗奴才,到底知不知道谁才是主子?!” 蔡添喜听得心里发苦,他也不是故意为难萧宝宝,做奴才的,虽然大部分时候都只是一条听话的狗,可有时候,还是得有点眼力见的。 方才他进去的时候,是亲眼瞧见两人窝在一起睡着了的,要是这时候把人放进去,萧宝宝闹起来还好说,可万一坏了皇帝的事…… 天子之怒,谁扛得住? “悦妃娘娘,谢蕴是乾元宫的婢女,在里头伺候理所应当,皇上真的睡着了,不见人,不只是您,是谁都不见,您还是请回吧。” 萧宝宝杏眼圆睁,气得浑身哆嗦:“不见我是吧?好,我也不见他了,你让谢蕴出来,让那个贱人出来!” 谢蕴眼神一沉,以她的脾气,被人点名挑衅自然不会躲,可殷稷一声声的威胁却忽然浮现在了脑海里,手上还没好全的伤也热辣辣地疼了起来。 她低头看着自己那伤痕累累的手背,心口的气性被硬生生压了下去。 和萧宝宝的你死我活来再多她都不怕,可她扛不住殷稷一次次的偏心和威胁。 罢了,罢了。 她抬手紧紧地关上了窗户。 外头的声音变得模糊不清起来,她下了地,靠在椅子上发呆,明明也没想什么糟糕的事情,心脏却还是一路不受控制地往深处坠了下去,沉甸甸地压得她喘不上气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头终于安静下来,蔡添喜进来的时候脸上带着苦笑,可一见谢蕴又庆幸似的叹了口气:“还好姑娘没出去……这就对了,咱们和主子置什么气是吧?” 谢蕴晦涩不明地看了眼殷稷,默默地起身回了偏殿,她正打算换套厚实些的衣裳去长信宫,就从胸口摸出了一个眼熟的瓷瓶。 是殷稷给她的那瓶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放进去的。 她摩挲着光滑的瓶身,想扔又有些舍不得。 正纠结,眼角忽然闪过一道熟悉的影子,鬼鬼祟祟的,也不知道在躲什么。 她一皱眉:“秀秀,站住。” 秀秀像是被吓到了一样,整个人都哆嗦了一下,背着身不肯看她,谢蕴大步走了过去,上下打量她一眼,眉头皱得更紧:“转过来,躲着我干什么?做错事了?” 秀秀磨磨蹭蹭地转了过来,她低着头,一只手冻得通红却死死捂着脸不肯松开,一开口就结巴:“没,没有。” 谢蕴越发觉得古怪:“没有?你脸怎么了?捂着干什么?” 秀秀像是被刺了一下,猛地一颤,头摇成了拨浪鼓:“没,没什么,什么事都没有。” 可一点殷红却自她指缝里渗了出来,谢蕴脸色一变,伸手拽开了她的手,三道血印子映入眼帘,血也流得厉害,被手一捂,半张脸都是血,瞧着竟有些触目惊心。 谢蕴瞳孔一缩,想起刚才萧宝宝的样子,瞬间明白了:“是悦妃打的?” 秀秀眼眶一红,却咬着牙否认:“不是,是奴婢不小心跌倒了……姑姑别多想,这个……” 她将一把子花递了过来:“尚寝局那边的暖房里剪下来的,说是不要了,奴婢看开的还挺好,想着姑姑喜欢,就都捡回来了……” 她说着低头看了一眼,这才瞧见刚才被悦妃为难的时候,花被丢在一旁,花瓣都零落不全了。 “都坏了……怎么坏了呢……” 她说着声音哑了下去,仿佛脸上那血淋淋的伤,还不如这些花值得人疼惜。 谢蕴连忙抬手接过:“没有,还很好看,谢谢。” 秀秀红着眼睛扯了下嘴角。 她笑得很丑,却刺得谢蕴心口发疼,一股深沉的怒气汹涌地冲了上来,可她什么都没说,只将秀秀拉进偏殿,将殷稷给她的药一点点涂在了秀秀脸上。 “伤好之前你就好好休息,什么时候好了什么时候再出来走动。” 秀秀红着眼睛点头,道了谢后抓着药瓶走了,谢蕴脸上的平静却在她离开后一寸寸皲裂。 这个小丫头才十二岁,萧宝宝,你怎么下得去手! 她眼底的冷意波涛般一层一层席卷,萧宝宝,你以为我答应了殷稷不会和你为难,就没有办法了吗? 我会让你后悔的,一定。 三天后尚服局赶出了新妃们的吉服和凤钗,遣人往各宫送去,这些活本不必谢蕴亲办,可她还是往含章殿去了一趟。 庄妃平素最喜欢素净,虽是妃位,含章殿的用具摆设却还不如惠嫔殿里富贵,一眼看去,雅致得近乎寡淡。 可看见她庄妃却笑得明媚:“什么风把谢蕴姑姑吹来了?倒是巧,本宫自制的竹叶茶,姑姑尝一尝吧。” 谢蕴不卑不亢道了谢:“汤色透亮,叶底鲜活,既有茶香又有禅意,娘娘真是好手艺。” 庄妃一笑:“姑姑过誉了,这是本宫的吉服?怎么还劳烦姑姑亲自跑一趟?” “奴婢知道娘娘眼光好,怕这衣裳哪里不合您心意,女使们又记不清楚,所以才亲自来了一趟……娘娘看看吉服吧。” 她一抬手,身后的女使们便会意地将吉服展开,藤色的云锦衬着银线绣就的五尾凤凰,华贵中透着脱尘,倒是很衬庄妃清丽无辜的气质。 庄妃细细打量着那吉服,随即微微一笑:“尚服局的手艺本宫自然是喜欢的,做得很好,本宫很满意。” 话虽然如此说,可谢蕴清楚地看见她瞧见那五尾凤凰时,眼底闪过的是不甘心。 可宫中有宫中的规制,不会因为后妃的不满而改变,庄妃若是不喜欢眼下的图样,便只能铆足了劲往上爬,做贵妃,做皇后。 说实话,谢蕴并不愿意和后宫的女人们纠缠,不管是萧宝宝还是庄妃,因为那会让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眼下的身份是多么尴尬。 然而她不能不来,甚至于今天就算庄妃没有野心,她也会用尽心思挑起来。 她挥挥手将宫人都遣下去,这才意有所指道:“尚服局的手艺虽然好,可这五尾凤凰到底是有些配不上娘娘的。” 庄妃一顿,目光探究地看了过来:“姑姑这话什么意思?” 谢蕴抬眼直直地看过去:“奴婢可以助娘娘更进一步。” 第46章 她要的是压人一头 庄妃上下打量着谢蕴,随即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姑姑这话真让人听不明白,本宫进宫只是为了伺候皇上,为皇家绵延子嗣,再说妃位本就是恩宠,本宫要更进一步做什么?” 谢蕴微微低下了头:“后位关乎天下安稳,放眼后宫也只有娘娘的德行堪匹配,奴婢此举也是为了大周。” 庄妃抬起帕子半遮着脸笑了一声:“姑姑抬举了,只是本宫生性柔弱,并不喜争斗,进宫也只是想伺候好皇上……今天本宫只当姑姑什么都没说,请吧。” 谢蕴似是慌了一下,声音急促地喊了一声娘娘,明明被下了逐客令,她却仍旧赖在原地不肯走。 庄妃眉梢微微一挑:“姑姑是还有话说?” 谢蕴咬了咬牙,似是被逼无奈下定了决心:“求娘娘救救奴婢,奴婢不想死在悦妃娘娘手里。” 庄妃像是被吓了一跳,手里的茶盏都没能端稳:“姑姑何出此言?你是皇上身边的人,悦妃就是有天大的胆子又怎么敢动你?” “她敢!” 谢蕴明知道庄妃是在装傻,却也只能自揭伤疤给她看。 “娘娘可能不知道,奴婢先前落水,就是沉光下的手,可奴婢不敢说,皇上也不会信,后来她又利用奴婢想离宫的心思陷害奴婢逃宫,害奴婢被皇上禁足数月,还有奴婢这双手……” 她抬手揭开了那层层的白布,狰狞的烫伤出现在庄妃眼前,看得她倒吸一口凉气:“呀,怎么这么厉害?” 可她眼底深处闪过的却是淡漠,她不在意谢蕴在萧宝宝手里受过多少罪,她只是想知道这个人的话有多少可信度,是不是真的能为她所用。 但她仍旧装模作样地让人去取药膏。 谢蕴趁机表忠心:“庄妃娘娘,宫里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了,皇上已经答应了我,允我二十五岁出宫,可如果任由悦妃闹下去,我根本活不到那个时候……求娘娘救我!” 庄妃很是惊讶:“你会在二十五岁出宫?” 谢蕴用力点头:“是,我这辈子没别的念想,就想出宫去滇南寻我的家人。” 庄妃眼底闪过暗光,却仍旧一脸无措:“可,可我不善争斗,悦妃又任性放肆,我护不住你啊……要不你去找良嫔吧?” 她似乎觉得自己出了个好主意,脸色都亮了起来:“良嫔与你有旧,又得皇上恩宠,你去寻她是最好的;要是觉得她病着没有精力,去找惠嫔也行,她性子直爽,身后又有太后撑腰,也不怕悦妃的……” “可她们位份都太低了,”谢蕴似乎急的失了分寸,十分莽撞地打断了庄妃的话,“悦妃是妃,她们见了只有低头的份,再说……” 谢蕴声音陡然低了下去:“皇上不可能立一个病弱的皇后,更不可能让荀家连出两任皇后……” 这句话瞬间戳中了庄妃的心,让她那颗一直极力按捺克制的心脏不受控制地跳了起来。 这么说,只要将悦妃压下去,后位就一定是她的。 她隐在袖中的手因为激动而不停颤抖,然而片刻后,她还是摇了摇头:“真是对不住姑姑了,本宫实在是爱莫能助……藤萝,将本宫的红封拿来。” 藤萝很快便捧了一个托盘过来。 庄妃亲自接过,满脸愧疚地塞进了谢蕴手里:“这当做是本宫的赔礼吧,姑姑要多保重。” 谢蕴满脸不甘,欲言又止,但被庄妃拦住了话头:“藤萝,替本宫送送谢蕴姑姑。” 藤萝伸手做请,谢蕴万般不甘却也只能退了出去,一路上魂不守舍的,连藤萝和她说话都没理会,直到藤萝在含章殿外停下来,再看不见她的神情,她脸上的情绪才发生了变化。 不过一个眨眼的功夫,所有的不安惶恐都雪融般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自骨子里透出来的冷静。 七分真,三分假,就足以迷人眼。 庄妃虽然装得像,可她笃定对方一定已经动了心,眼下没答应不过是以为自己有筹码,可以坐地起价。 谢蕴“啧”了一声,她完全猜得到,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来暗示她送一份有分量的“见面礼”给庄妃。 事已至此,慢慢等吧。 “谢蕴姑姑。” 忽然有人开口喊了她一声,是从昭阳殿回来的尚服局女官,对方手里还托着那件二品后妃吉服,当初料子送过去的时候,萧宝宝一眼就看中了这茜色,这是所有颜色里最接近红色的颜色。 “怎么?悦妃娘娘不满意?” 女官苦笑一声:“岂止是不满意,嫌弃得一无是处,问她怎么改她又不肯说……” 她说着,隐晦地看了眼谢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谢蕴若有所觉:“怎么了?” 女官讪讪一笑:“悦妃娘娘说让您去一趟昭阳殿,这衣服怎么改,她想和您亲自说。” 谢蕴一扯嘴角:“和我说?” 女官忙不迭点头:“是是是,娘娘她嫌我们听不懂……” 谢蕴脸色骤冷,团起手里的帕子砸进了对方怀里:“你尚服局的事若还要我出面处理,要你何用?” 女官被吓得一哆嗦,低下头没敢再开口,谢蕴冷冷一瞥:“你若是当不好尚服局的差,我可以禀明太后换人。” “当得好,当得好,姑姑放心,下官一定能让昭阳殿满意。” 谢蕴这才缓和了脸色,她瞥了一眼那张扬艳丽的吉服,心里一动,送“见面礼”的机会这不就来了? “悦妃这人最好出风头,又和皇上有旧,她要的就是压人一头,你明白吗?” 女官一愣,随即恍然大悟,却又有些犹豫不定:“可如果这般改动,不合规制啊。” “说的也是呢,”谢蕴倒是很听劝,女官一质疑她便放弃了,“那你再好好琢磨琢磨吧,只是还有五天就是年宴了,千万别耽搁了。” 后半句话说的意味深长,听的女官脸色瞬间变了,只有五天了,若是不能让悦妃满意,到时候整个尚服局都会吃罪。 女官脸色几番变幻,最终一咬牙匆匆走了。 第47章 苦肉计 除夕说到就到,今年不同于往年,宫里多了几个正经主子,其中一个还和她水火不容,难免会有人生出旁的心思来,她怕出纰漏,又将事情核对了一遍。 等合上册子的时候,已经到了殷稷起身的时辰。 他今日要去宫里各处请神,起得比上朝的时候还要早。 但她现在有差事在身,按照往年的惯例,这种时候是不用过去伺候的,可想着今天晚上他不知道会被谁带走,自己大约会因此有疙瘩,连着几天都会不见他,她又有些舍不得不理会。 罢了,反正这个时辰了,睡也睡不着就去看看吧。 她收拾好自己起身去了正殿,刚好赶上蔡添喜来伺候,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正殿,谢蕴伺候殷稷换了朝服,蹲身给他系了禁步丝绦,大约是起身的时候太急,眼前竟骤然花了一下,踉跄两步就要往地上栽。 好在殷稷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 谢蕴有些尴尬,正要说一句没事,殷稷就沉声开了口:“特意来朕眼前演这出戏的?” 谢蕴嘴边的话顿时噎住,她仰头看了眼殷稷,只是烛光幽暗,她看不清对方什么神情,然而话里的意思那么明显,她也不必看得太清楚。 她抿了下嘴唇,伸手摸上殷稷的腰带,随即狠狠一扯。 一声闷哼响起,蔡添喜正在准备请神用的香,听见动静连忙看了过来:“皇上?” 殷稷抓住了谢蕴还在用力的手,被她勒得龇牙咧嘴,却极力维持了皇帝威严:“没事。” 他垂眼看着谢蕴,只瞧见了一双亮得出奇的眼睛,勒自己一下这么高兴? 他气得磨了磨牙,抓着谢蕴手的力道却没能加重,反倒借着黑暗的遮掩细细摩挲了一下上头的疤。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几天过去,这痕迹并没有消减多少。 他下意识想把那只手举高好看清楚一些,然而谢蕴误会了,下意识往回缩了一下。 “奴婢无心的,临近年关,皇上应该不会怪罪吧?” 殷稷动作一顿,拿话架他? 他哼笑一声,抓着那只伤痕累累的手,递到嘴边就咬了一口,留了一个浅浅的牙印这才松了手:“朕会,朕生来心胸狭窄,睚眦必报。” 谢蕴一哽,用力将手拽了回去,替他松了松腰带,又理了理衣襟,这才低声道:“好了,皇上快去吧,别误了时辰。” 殷稷有些不痛快,撵他? 他正要开口,蔡添喜就捧着请神香过来了:“皇上,到时辰了。” 殷稷嘴边的话只好咽了下去,脸也跟着拉了下去,临出门了还扭头又看了一眼谢蕴。 可谢蕴着急回偏殿补觉,等天亮了她就得去长信宫筹备午间的官宴了,根本没注意。 然而等她一觉醒来,却只觉得头昏脑涨,像是病了的样子,她有些无奈,却也只能咬牙撑着,脚下匆匆地赶到了长信宫。 彼时后妃都已经到了长信宫,包括四位新妃和先前摆设似的那两位贵人,乌压压地坐了一屋子人,看着倒也十分热闹。 谢蕴没有进去,放轻脚步去了偏殿,尚宫局的人已经在了,她微微颔首算是见礼:“众位大人,今时不同往日,宫里主子多了,要注意的事情自然也多,可这不是咱们出错的理由,官宴是皇家的体面,操办官宴亦是皇上对咱们的信任,请各位务必谨慎。” 众人齐齐应了一声,谢蕴挥手让众人退下,不放心地又核对了一下命妇名单和菜色。 身边却忽然多了一个人,她抬眼一瞧,是藤萝。 虽然早就猜到了她迟早会来见自己,可赶得时机如此之巧,还是让谢蕴忍不住想笑。 这位庄妃娘娘的耐性,比她想的还要差啊。 但她仍旧面露惊喜,起身迎了过去:“藤萝姑娘怎么来了?是不是庄妃娘娘她改主意了?肯帮我了?” 藤萝为难地看了她两眼,随即无奈地摇头叹气:“娘娘的性子最是纯善柔软,她不是不担心姑姑,只是那毕竟是悦己,娘娘心里慌得很呐。” 谢蕴似是将藤萝当成救命稻草一般,将一个钱袋子塞了过去:“请姑娘帮我说说话,我实在是没办法了才去求娘娘的。” 藤萝掂量了一下那钱袋子,满意地收了起来,随即下定决心似的咬了咬牙:“奴婢最近打听了一些姑姑的事,也实在是看不过去了,要替您说几句话不难,可要打动我家主子,还得要别的,娘娘她毕竟要在后宫里生活,做事总得要稳妥,要值得才行,姑姑说是不是?” 谢蕴适时沉默了下去,仿佛是因为藤萝这话陷入了沉思,半晌她才开口:“娘娘想让我怎么做?” “怎么能是娘娘的想法呢?”藤萝滴水不漏,“这是姑姑的诚意啊,官宴和家宴,多好的机会啊,姑姑可不能错过。” 谢蕴仿佛陷入了挣扎,脸色变幻不定,可心里却死水般冷静,庄妃娘娘的这招空手套白狼用的真是好,赶在这档口逼她下手,成了就少了侍寝的竞争对手;就算不成,也和她没关系。 可想全身而退? 谢蕴心里冷笑,你全身而退了,谁来做我的挡箭牌? 然而这点心思她却丝毫未泄,挣扎片刻,她狠狠一咬牙:“好,我知道怎么做了……请你转告娘娘,家宴之上请她一定要把握时机,就当是我的见面礼。” 藤萝满意的点了点头:“那就静候姑姑佳音了。” 两人相携出了偏殿,谢蕴目送她越走越远,眼底闪过冷光,既然明知道今天的家宴会出乱子,她还是避开的好。 可殷稷对她颇有防备,要避开也得合情合理。 她正试图想一个妥帖的法子,脑袋疼了起来,最近劳心劳力的地方太多,她时常觉得不舒服,连忙想坐下休息,可在这一刻,一个好法子忽然闪过脑海。 第48章 假戏成真 秦嬷嬷奉了太后命来问一句准备得如何,可还不等到门口,就远远地看见有人栽在了地上,她一惊连忙加快了脚步,等到了跟前才认出来是谢蕴,顿时有些慌乱:“快来人!” 谢蕴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躺在了偏殿的软榻上,之前伺候笔墨的姚黄守在她身边,见她醒了长出一口气:“姑姑,你可算醒了,哪里不舒服吗?” 谢蕴摇摇头,摆出了一张茫然的脸:“我这是怎么了?” 姚黄不疑有他,感慨地叹了口气:“您晕倒了,刚才太医来看过了,说是劳神太过,先前又受了寒,一直压在身体里,要好生养着,不然发作出来怕是要大病一场呢。” 谢蕴略有些意外,她以为自己这次的装晕在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太医那里,能得一句体弱就不错了,没想到对方竟说得如此煞有介事。 竟有些像真的。 “我知道了,什么时辰了?命妇们可都进宫了?我得去看看。” 姚黄连忙扶住她,眼底露出同情来:“太后说您既然病了就好生歇着,官宴已经筹备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就交给惠嫔娘娘了。” 谢蕴一顿,脸色暗了下去,一副被人强抢了功劳的样子,可心里却丝毫不意外,太后想将惠嫔推到人前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么好的机会又怎么会放过? “太后还说……” 姚黄又期期艾艾地开了口,大约是心虚,她连看都没敢看谢蕴,声音也低了下去:“太后还说,您要是醒了,就回乾元宫歇着吧,好生养着,身体为重。” 倒是做得很绝,连个露脸的机会都不给她,这功劳是要一丝不落的揽到惠嫔身上去。 谢蕴垂下眼睛,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却不敢说的样子,半晌她才应了一声,下地穿鞋披衣:“你替我谢过太后,我就不多留了。” 她抬脚就走,心里却长长地松了口气。 一个宫婢并不需要称赞和名声,太后想拿走就拿走吧,她不在乎,反而是对方的这般举动让她的躲避顺理成章起来。 殷稷便是多长几个心眼,也不可能再怀疑她。 算是好事。 可也不知道是不是清楚自己不必再强撑的缘故,谢蕴竟真的有些无力,没走多远便累得直喘气,不得不靠在宫墙上休息。 然而这短暂的休息并没有缓解她的不适,反倒是头又疼了起来,眼前一阵阵发黑,她靠着墙慢慢坐了下去,抬手一下一下锤着脑袋,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下,却毫无用处。 她有些慌,她还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像是真的会倒下一样,越是未知越让人不安。 她艰难地试图站起来,至少得找个有人看得见的地方才好,不然这种天气,晕倒在外头,一定会被冻死。 可她试了几次,竟死活站不起来,反倒累得自己腿发抖,她只能暂时放弃,坐在地上蓄了蓄力,等身体逐渐有了些力气,她才一咬牙,猛地撑着墙站了起来。 还好,还能站起来。 她松了口气,可下一瞬,眼前就黑了,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再次清晰起来的时候,她已经又坐在了地上,耳边却多了一声惊呼:“谢姑娘?!你怎么了?” 谢蕴有些发懵,好一会儿才抬眼看过去:“祁,祁大人……” 虽然不想自己这副狼狈样子被旁人瞧见,可这种时候身边有人还是让她下意识安心了一些。 祁砚在她身边蹲下来,小心地扶了她一下:“是腿受伤了还是哪里不舒服?坐在这里会着凉的。” 谢蕴有些无奈,她如何能不知道?可是没办法啊,站不起来。 “劳烦祁大人寻个人送我回乾元宫,我有些走不动了。” 祁砚左右看了看,谢蕴为了避开进宫的命妇,特意选了偏僻的宫道,眼下前朝后宫都有官宴,宫人们忙得团团转,哪里会有人有功夫在这地方消磨。 “寻不到宫人,我送你回去。” 他说着就要弯腰去抱,却被谢蕴抬手挡住,她肉眼可见的虚弱,态度却十分坚决:“不妥,我的身份容易给大人沾染麻烦。” 祁砚眼底露出疼惜来:“谢姑娘,我不怕。” 他见谢蕴仍旧不肯松口,微微一咬牙:“我,我其实……” “你们在干什么?” 殷稷阴沉沉的声音忽然响起来,两人循声看了过去,就见殷稷正带着蔡添喜站在宫道岔路口,瞧见他们之后,迈开脚大步走了过来。 竟有些气势汹汹的样子。 祁砚眼神一暗,随即起身行礼:“参见皇上,谢蕴姑姑似是病了,臣正打算寻个宫人送她回乾元宫。” 殷稷目光在他身上一扫就落在了谢蕴身上,嘴边的怀疑在看见谢蕴白得不同寻常的脸色之后咽了下去,他弯腰探了探谢蕴的额头,不烫,反而很凉。 他拧起眉头:“坐在这里像什么样子?起来。” 谢蕴没力气多言,只能简单解释:“我走不动了……” 殷稷眉头皱得更紧,目光沉沉地看着她,满眼都是压迫:“朕让你起来。” 谢蕴抿了下嘴唇,不知道是自己刚才声音太小他没听见,还是听见了也不在意,只在乎皇宫的体面。 她低头叹了口气,咬牙抠着墙站起来,然而下一瞬便再次往地上栽去,只是有人伸手将她接进了怀里,殷稷语气里都是不耐:“连个路都走不好,朕是不是还得给你配顶轿子?” 谢蕴怔愣中没顾得上还嘴,殷稷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主动亲近过她了,为此承受几句难听的话也值得。 可祁砚的脸色却变得不大好,他不知道殷稷为什么要对谢蕴这般苛刻,明知道她是真的病了,还要讥讽她。 但他也很清楚这时候开口为谢蕴解释,只会激怒皇帝。 哪怕不喜欢,可谢蕴对皇帝而言是私有的,容不得旁人觊觎。 他只能强行压下心里所有的不甘,静立在一旁,眼睁睁看着人被带走。 谢蕴头疼欲裂,只能说话转移注意力:“皇上这时候不该在前朝吗?官宴快到时辰了吧?” 殷稷瞥她一眼:“朕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你操得哪门子心?” 谢蕴一噎,有些懊恼,老老实实呆着不好吗?找什么话题? 她抿了抿嘴唇没再开口,殷稷却又低头看过来:“你这是什么毛病?朕记得你前两年可没这样。” 前两年不是没这样,只是没这么厉害,殷稷不知道罢了。 “太医说是劳神太过。” 殷稷嘲讽地笑了一声:“操办个宫宴也能累病,你还有什么用?” 谢蕴不想听,索性将头埋进他胸口。 可这动作大约太亲昵了,殷稷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谢蕴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抬头躲远了些:“对不起……” 殷稷垂眼看了她很久才重新迈开步子,冷淡的声音自头顶传过来:“朕不希望再有下一次。” 第49章 棋子 回偏殿的时候,谢蕴又睡了过去,殷稷将她摆成什么样子她便躺成了什么样子。 殷稷拨弄了两下她的手指,又戳了戳她脑门,见她仍旧睡得安稳,眼底的兴致逐渐散了,他垂眼静静看着床上的人许久,才再次抬手附上她的额头,然后顺着眉骨往下,慢慢落在她脸侧。 谢蕴,阿蕴…… “皇上,”蔡添喜刻意压低的声音从门口传过来,“您该去官宴了,马上就到时辰了。” 殷稷骤然收回手,自床榻上站了起来:“知道了。” 前朝的官宴在崇明宫,自乾元宫过去少说也得一刻钟,虽然皇帝迟到片刻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他毕竟根基未稳。 “找个人照料她,别在大年底下闹出晦气来。” 蔡添喜连忙应声,出门前喊了德春来吩咐了两句,这才匆匆追上殷稷往崇明宫去。 官宴说是宴,可朝臣间的钩心斗角却丝毫都没收敛,以四大世家各自为首的朝臣们泾渭分明,清流一派人少得可怜,殷稷脸色不变,眼底情绪却晦涩不明。 隐忍三年,明年春闱,就是他收拢皇权的开始。 大周自先帝时起,世家越发昌盛,垄断人才为家族所用,寻常寒门子弟连个正经的教书先生都难寻,而国子监更是天堑,是这些人连门都摸不到的地方。 科举一路,也从原本的通天梯变成了独木桥,能过桥的都是世家子弟。 为了能获得名额入京科考,有学之士不得不投身世家家学,顶着各家名号投身官场,可这般一来,就是一辈子洗不掉的标签。 这情形,真是想想就让人不痛快啊。 殷稷慢悠悠给自己斟了杯酒,一仰头就见祁砚端着酒杯过来了,眼看着他要行礼,殷稷一抬下巴:“免了,春闱的章程可有了?” 祁砚侧头看着宛如群魔乱舞的官宴场面不自觉握紧了酒杯:“是,臣已经写好了折子,只是此举如同挑衅世家,虽然他们一向不合,可事关家族前程,说不定他们会放下嫌隙。” 殷稷轻轻晃了下手里的酒杯,眼看着波纹自杯口一圈圈漾开,他才露出一个笃定的浅笑来:“无妨,闹不出大乱子。” 话音落下,他起身端着酒走到了荀家跟前,荀弼连忙起身见礼:“皇上。” 殷稷亲近地扶住了他的手:“爱卿不必多礼,此次国子监大考,荀家子弟真是让朕刮目相看,都是荀卿教导有方。” 荀弼颇有些受宠若惊,可一听这话又不免骄傲:“皇上谬赞了,都是家中子弟争气,臣也没做什么。” 殷稷仍旧含笑称赞了两句,看得萧敕满眼通红,嫉妒的火苗仿佛要窜出来。 他迫不及待地迎了过去:“皇上,荀家子弟虽然优秀,可这包揽头三可还是第一回……臣听说大考前,曾有学子出入夫子院落,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殷稷还没开口,荀弼的脸色先黑了,他冷笑一声:“我荀家堂堂正正,不惧小人流言中伤。” “荀中书说的哪里话,”萧敕被骂了一句小人脸色也不大好,“本官也不过是说你荀家子弟用功而已,私下里还要抓着夫子请教,怎么,这竟是流言?” “你……” “好了。” 殷稷看了会儿热闹,眼见两人真的要吵起来,这才施施然抬手,打断了他们。 “萧荀两家的子弟,朕多少都是了解的,一次大考也说明不了什么。” 萧敕面露喜色,张嘴就要附和,荀弼却面露不满:“皇上,话不是这么说的……” 殷稷再次抬手:“既然各持己见……不如这样吧,这次春闱,一甲二甲最多的世家,朕便择一人入翰林,如何?” 闻言王窦两家也凑了过来,一听这话顿时面露喜色。 翰林院是登天梯,祁砚一个不知来路的人占着翰林学士的位置,早就让世家们不满了,眼下有机会将对方挤下去,自然谁都想抓住。 若是在这种势均力敌的时候,哪家能出一个内相…… 可窦家家主高兴过后却很快意识到了不对:“皇上,世家嫡系旁系子嗣众多,若以人数为准,我窦家这无庶出的怕是要甘拜下风了……” 殷稷似是这才察觉到了不妥:“爱卿此言甚是,这样吧,朕定个数额,王窦萧荀各家自选十名子弟下场,如何?” 其余三家顿时急了:“皇上,这是个名额太少了。” “是啊,此次科举我家中可下场者远不止十人……” 窦蔺一哂:“怎么,不靠人数,你们便不敢与我窦家比了?” 王荀两家顿时被激怒,萧敕却忽然想起来之前殷稷提醒他督促家中子弟上进的事情来,眼睛瞬间亮了,这个机会一定是皇帝特意给他们萧家的。 他立刻倒戈:“我萧家是没什么可怕的,就算只有十个子弟也必然能全中,若是王大人荀大人没有信心,不如就此退出吧?” 众目睽睽之下,事关家族颜面,王荀两家再不愿意也不能再多言,否则就像是真的承认了自家不如人一样。 “好,就十人!” 殷稷微微一笑,举杯与众人共饮,看似温和亲近,眼底却有寒光闪过,不患寡而患不均,这十个名额,不知道会在各家里掀起什么风浪,真让人期待…… 相对于前朝的暗流涌动,后宫的命妇们反倒一片和谐。 有资格宴请命妇的只有皇后和太后,后妃是不能出席的,可太后还是带了惠嫔。 消息传到后宫时,三人反应各异,除却萧宝宝气的直跺脚之外,另外两人都十分平静,尤其是庄妃。 她不紧不慢地给自己梳妆,见藤萝气的团团转,还劝了她一句:“不必如此,太后自以为给了惠嫔体面,可她又不是皇后,要这种体面只会适得其反,让皇上厌恶。” 藤萝不大明白,却对自家主子有着盲目的信任,闻言便放松下来,可很快却又想起了另一茬:“那谢蕴说会在家宴上动手脚,可现在人都被撵回乾元宫了,连功劳都被人抢得一干二净,这也太没用了……她会不会没来得及做什么?” 庄妃的手这才顿了一下,随即轻哂一声:“只是随手用一下的棋子而已,不得用弃了就是。” 藤萝也只好应是,心里却仍旧抱着希望,到宴云台的时候一双眼睛几乎长在了萧宝宝身上,可却没能瞧见哪里不对劲,只觉得对方的绣文比庄妃的繁复华丽得多,不由抱怨了一句:“皇上真是偏心,都是妃位,凭什么吉服差这么多?她那看起来都像是贵妃了。” 庄妃目光这才落在萧宝宝身上,短暂的怔愣过后,她无声笑开:“原来这就是她的大礼,谢蕴,你可真让本宫意外……” 第50章 你这是僭越 尚服局第二次送来的吉服,萧宝宝一眼就喜欢上了,见识过之前的简单素净,眼下这件虽然仍旧是五尾凤凰,可却绣满了禽鸟,热闹又华丽。 她高兴之余还赏了尚服局女官一只上好的翡翠镯子。 三十这天,她更是一大早便起来梳洗打扮,吉服也是翻来覆去熏了一整天的香,等打扮好的时候,她瞧着镜子里的自己,只觉得是人间绝色。 别说谢蕴和后妃,就是话本里那些天仙似的传说人物也不及她分毫。 “稷哥哥一定会喜欢我这幅样子的。” 婢女苏合看着她欲言又止,萧宝宝心情好便多了几分耐性:“你想说什么?” 苏合对这个新主子还有些畏惧,说话声音很低:“宫里最忌讳张扬,奴婢听说庄妃娘娘的吉服很是素净,您要不换一套吧?” 萧宝宝被泼了一头冷水,心里很不高兴:“我和她能一样吗?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稷哥哥的关系,我张扬一些又怎么了?” 没有他们萧家,殷稷可登不上皇位的,这点偏爱总该给她吧? 苏合看出来了她的不悦,不敢再劝,讪讪伺候着她戴了佩饰,萧宝宝却越看自己越觉得满意:“今晚我一定能把稷哥哥带回来,等我们成了真正的夫妻,我一定要把谢蕴那个贱人的脸打烂,再赶去做最苦最累的活,看她生不如死。” 她想起之前种种,对谢蕴的厌恶不加掩饰地流露了出来。 苏合犹犹豫豫地开口:“娘娘,您还记不记得上回皇上带谢蕴姑姑来道歉的时候说过什么话?” 萧宝宝顾影自怜的动作一顿,显然是记得的,可她并不愿意承认:“说了什么话?他带人过来就是给我出气的,你别想些乱七八糟的。” 苏合有些着急,她知道自己虽然顶了沉光的缺,可实际上并不得萧宝宝信任,可不管对方信不信她,她以后的生死荣辱都是和萧宝宝关联在一起的。 “娘娘,谢蕴就是一个宫婢,您为了她得罪皇上不值得……” “得罪?!”萧宝宝被这句话激怒了,脸都拉了下去,“什么叫得罪?我和稷哥哥才是一家人,谢蕴她算什么?她敢霸占着稷哥哥,就别怪我要收拾她,如果不是她,我早就和稷哥哥成亲了!” 她气得扯烂了手里的一朵绢花:“贱人,还想和我争?我爹可说了,稷哥哥的江山有我家的一半,真惹急了我,我就杀了她全家,我不信稷哥哥会因为他动我。” “娘娘,这话可不能乱说……” 苏合慌忙想要阻止,却被萧宝宝不耐烦地推开:“行了,赶紧给我梳妆,今天可不能迟到。” 身份有别,主子生气了,苏合有天大的道理也不敢再劝,只能叹了口气,一路提着灯送她去了宴云台。 此时庄妃良嫔和两个贵人都到了,见萧宝宝一身流光溢彩的,良嫔微微一怔,有些拿不准要不要开口,一向柔弱的庄妃却忽然站了起来,语气竟透着嫉妒。 “你的吉服为什么是这样的?你脱下来!” 萧宝宝闻言十分得意:“我凭什么脱?这可是我让尚服局按照我的喜好改的,谁让你假惺惺地装好人,给什么你就要什么,现在嫉妒了?” 庄妃似是被气到了,竟径直走了过去,伸手就要去拽:“你脱下来,这不是你能穿的。” 萧宝宝愣了一下,她认识的庄妃只会背后使坏,这当人面和人动手还是头一回,她心里有些古怪,可这不妨碍她动手。 “你给我松开,你再碰我我打你了啊!” 庄妃充耳不闻,仍旧揪扯着她的衣裳,力气大得出奇,萧宝宝推了几次都没推开,直到殿门口传来唱喏声,说殷稷和太后到了,庄妃这才一个踉跄,被推得连连后退,直接跌在了地上。 萧宝宝惊讶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随即得意起来:“就你还想和我动手?活该。” 她抬眼看着越走越近的殷稷,张嘴就要告状,可对方却拧眉看着她:“你干了什么?” 她又生气又委屈:“我没干什么呀,是她先欺负我的!” 没等殷稷再开口,太后先怒斥了一声:“哀家亲眼看见你将她推倒在地,你还想狡辩?” 萧宝宝这才反应过来庄妃怎么忽然间就被倒了,气得有些语无伦次,很想再给庄妃一巴掌,可太后在她又不敢放肆,心里憋屈的厉害,好在那么多人都看见了。 “臣妾冤枉,是她先扑过来扯我的衣裳的,良嫔和两个贵人都看见了,太后不信可以问问她们。” 太后一皱眉,抬眼看向良嫔。 良嫔行礼后才开口:“确实是庄妃娘娘先动的手。” 萧宝宝面露得意,快步走到殷稷身边:“你看,我可没说谎,她最坏了,故意陷害我。” 殷稷皱眉,庄妃颤巍巍站起来,姿态孱弱又无辜:“是臣妾先动的手,可臣妾只是想让悦妃姐姐换身衣服,臣妾是怕她穿错了衣裳获罪。” 她不提,殷稷和太后还都没注意到萧宝宝穿了什么,此时听她一说,所有人的目光就都落在了萧宝宝身上。 萧宝宝还没意识到哪里有问题,见殷稷看着自己,还骄傲地挺起了胸膛:“稷哥哥,好看吧?你喜欢吗?” 她本以为殷稷会满脸惊艳,可一抬眼对上的却是骤然冷沉的脸色,她顿时有些懵了“稷,稷哥哥……” 殷稷没说话,反倒是太后身边的秦嬷嬷开了口:“太后,这是百鸟朝凤啊。” 太后脸色铁青:“反了,真是反了,区区二品妃竟敢如此僭越!” 萧宝宝这才察觉到不对劲,惊慌中下意识跪下了:“臣妾这是五尾凤凰,不是僭越……” 庄妃柔柔开口:“这百鸟朝凤是太后皇后才用的的图样,莫说是五尾凤凰,就是三尾也是僭越。” 她很是无奈地看着悦妃:“姐姐,方才我便劝你脱下来,可你就是不听,还要打我……” 她说着难过似的侧开了头。 萧宝宝被她说得心里一咯噔,已经顾不上再骂她惺惺作态了,有些慌张地抓住了殷稷的衣摆:“稷哥哥,我不是有意的,是尚服局,尚服局送过来的,我根本不知道。” 殷稷心口一滞,尚服局? 该不会是…… 第51章 皇帝的偏爱 以谢蕴的能耐,让尚服局动点手脚绝对不难,可以奴害主是死罪,如果真的牵扯上…… “蔡添喜,将尚服局一众羁押,你亲自去审。” 蔡添喜连忙应声,萧宝宝却一个激灵反应过来,她用力一拽殷稷的袖子:“稷哥哥,我知道了,是谢蕴,一定是她,她这是在和我示威。” 她越说越激动:“你不能让蔡添喜去,他偏袒那个女人,之前还拦着我不让我见你,他和谢蕴是一伙的,他们一定有什么见不得人……” “够了!” 殷稷陡然厉喝一声,唬住了喋喋不休的萧宝宝,她震惊又委屈地看过来:“稷哥哥……” 殷稷意识到自己失态,深吸一口气冷静了下来,他垂眼看着萧宝宝:“随口攀诬也是罪过,说话要有证据。” “证据有啊,她身边的那个小宫女不就是在尚服局吗?她把人安插进去就是为了这一天,稷哥哥,你相信我,真的是谢蕴,你把她抓过来,严刑拷问,她一定会招的……” 殷稷头疼地揉了下额角:“你以为宫规是摆设吗?刑罚岂能说动就动?若是她抵死不认,你让朕如何收场?” 萧宝宝被他骂得不敢开口,心里十分委屈,死就死了要什么收场?一个宫婢而已。 可她不敢再说,而原本有话要说的庄妃也在这时候闭了嘴。 皇帝对悦妃果然偏爱,这般大错也只是轻描淡写,今天想要钉死她怕是不成了,若是如此……倒不如一石二鸟。 就把谢蕴也拉下水,让她们狗咬狗去吧。 她怯生生开口:“皇上,既然悦妃姐姐怀疑,不如就传谢蕴姑姑来问一问吧,还有尚服局的人,不如让她们当面对质?” “还是不必了吧,”一向深居简出,不怎么与人走动的良嫔忽然开口,打断了庄妃的话,“臣妾方才亲耳听到悦妃娘娘说,是她让尚服局按照她的喜好改的。” 她说着看向庄妃:“娘娘方才也在,该亲耳听到的才是,怎么?这么一小会儿就忘了?” 庄妃一滞,她没想到良嫔会掺和进来,虽然说是她和谢蕴有旧,可进宫半年,两人连面都没见过,谁信她们之间真的有情谊? 可她现在却忽然开口撇清了谢蕴,让自己的计策落了空。 她心里恼怒,可丝毫都不敢表现出来,反而不忍似的看了眼悦妃:“臣妾不敢欺君,刚才悦妃姐姐的确说过这句话……” 她起身盈盈拜倒:“只是臣妾实在不忍看姐姐受罚,所以想着多查查也好,是臣妾太过仁善,请皇上责罚。” “庄妃娘娘岂止仁善,还心细呢,若非娘娘开口,妾等又怎么能看出来这是百鸟朝凤?”良嫔侧头轻咳一声,“依臣妾看,庄妃娘娘不止无过,还有功呢。” 庄妃眼底怒气一闪而过,原本她只是一个好心却受伤的无辜者,现在被良嫔这么一说,反倒像是她故意设计的一样。 皇帝和悦妃看过来的目光顿时不一样了,她心里恨得一咬牙,却仍旧装无辜:“都是臣妾的错,都是臣妾没有劝阻悦妃姐姐……” 她这副样子,就不信还有人好意思苛责她。 殷稷静默许久果然起身将她扶了起来:“起来吧,这件事怪不得你。” 话音落下他才再次看向萧宝宝,面露无奈:“让你好好记宫规你不记,现在闯祸了吧?” 萧宝宝也有些心虚,可说到底也不过是件衣裳,她膝行过来抓着殷稷的衣摆晃来晃去:“稷哥哥,我真的不知道这是百鸟朝凤,你饶了我吧,别罚我了,我以后再也不穿了行不行……” 这句话没能说服殷稷,却彻底激怒了太后:“贱人,犯下僭越这种大错,竟还妄想魅惑君上,逃脱责罚,秦嬷嬷,给哀家掌她的嘴!” 萧宝宝吓得脸色一白,她长这么大还从没有挨过打,仰着头看着殷稷求饶,声音里都是慌乱:“稷哥哥救我!” 殷稷知道这时候求情只会让太后更恼怒,可萧宝宝毕竟是全心全意眼里只有他的人,偏爱还是得给她:“太后息怒,今天毕竟是除夕,大好的日子还是不要动刑了。” 太后怒不可遏:“你还护着她?皇帝,就是因为你的偏爱,悦妃才敢如此目无尊长,嚣张跋扈,她先是僭越,又殴打妃嫔,眼里还有没有宫规?!” 殷稷被责骂得低下了头,可却没有丝毫改主意的意思:“她年纪还小,儿臣日后必定会严加管教……” “你一句严加管教,便想将这样的大错揭过吗?” 殷稷沉默地看了一眼萧宝宝,萧宝宝不安地摇头:“稷哥哥,救我。” 可眼下这情形,想全身而退是不可能了。 殷稷安抚地拍了拍萧宝宝的手:“放心吧,朕不会让你受皮肉之苦。” 这是他当妹妹疼爱过的人,她怕疼的事还是记得的。 可这一瞬,脑海里忽然闪过另一个也怕疼的人,只是太过模糊,他有些想不起来是谁了。 他甩甩头,将混乱的思绪拽了回来:“儿臣不敢,悦妃的确有错,朕也绝不会姑息,这样吧,就贬她为嫔,禁足昭阳宫抄写宫规,太后可满意?” 太后火气稍微散了一些,虽然和自己预期的冷宫还有距离,可皇帝还要顾及前朝的平衡,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她冷哼一声:“只抄宫规怕是抄不出什么来,秦嬷嬷,你挑个人过去,一条一条地教她。” 宫里的教养嬷嬷权利极大,若是萧宝宝学不好,少不得要挨戒尺,和当初的谢蕴一样。 他再次垂眼看向萧宝宝,眼神复杂中透出一丝柔软:“你好好学,等学会了朕亲自去接你出来。” 一般被废了位的后妃大多是要失宠的,可他这句话一出就是证明萧宝宝和旁人不一样,她还是得帝心的,教养嬷嬷就算有太后授意,也不敢对她太过严苛。 萧宝宝满心不甘,自己好好的一个妃竟然就变成了嫔,可她也知道太后一门心思想把她踩下去,再纠缠只会适得其反。 她没再多言,委委屈屈地走了。 殷稷眼看着人走了,这才看向庄妃:“今日你受委屈了,来朕身边坐。” 庄妃含羞带怯地抬头看他一眼,随即从脸红到了脖子,端的是楚楚可人,我见犹怜。 殷稷眼神暗沉下去,却笑得温润:“朕也许久没去含章殿了,今日去你那里坐坐。” 第52章 凶巴巴的雪人 谢蕴一觉醒来就听说萧宝宝被贬黜禁足,她并不意外,庄妃是个很聪明的人,给了她一个筹码,她就能拿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至于以后她会怎么走,谢蕴并不在意,反正过了今天就只有四年了,很快就会过去的。 她心情大好,隔着窗户外头传来噼里啪啦的烟花爆竹声,将薄薄的窗纸映得忽红忽绿,透着非凡的热闹。 她撑着床榻下了地,却在动作的瞬间被忽然剧烈起来的头痛刺的险些跌倒,她闷哼一声,抬手捂住了头,心里有些茫然,她不知道既然是疲累所致,为什么休息了一整天,反而会越疼。 可她没有太医去问,便也只好忍着,想去看烟花的心情也并没有因为这疼而消减半分,她仍旧拖着疲惫的身体下了地。 寒风呼啸,窗户只开了一条小缝,便冷得人一哆嗦,可谢蕴却顶着这风在窗口坐了下来,透过那缝隙看天上的烟火。 乾元宫距宴云台有些远,中间又隔着层层叠叠的宫檐,将所有的璀璨都遮掩住了,但就算只有零星的烟火透过来,她也想看一看。 她难得能在举办宫宴的时候这么清闲,既不用伺候也不用逢迎,就这么静静的看着烟花,难得的舒服清闲。 谢蕴心情很好,只是有那么一点点的孤单,只有一点点而已。 她伏在了桌子上,看得有些出神,冷不丁门口响起脚步声,谢蕴心脏莫名一动,扭头看了过去。 偏殿门被慢慢推开,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眼前,谢蕴怔了怔:“秀秀?你不是在养伤吗,怎么来了?” 秀秀脸上还包着,身上却透着喜气:“蔡公公说您病了,让找个人来伺候,奴婢刚好听见就自己过来了。” 哦,原来是蔡添喜。 谢蕴摇了摇头:“我这里不需要照顾,你歇着去吧。” 秀秀反而越走越近:“姑姑,今天除夕,宫里给了恩典,允许宫人们守岁,还赏了饺子和酒菜,姐妹们就想聚一聚,姑姑一起来吧?” 谢蕴失笑:“我这一去,你们就不得松快了,到时候旁人都要怨你了。” “才不会,”秀秀抱着她的胳膊撒娇,“姑姑去吧,他们也想和姑姑亲近亲近。” 谢蕴有些惊讶,她以为自己的性子很不招人待见呢,竟然会有人想和她亲近…… 可她念头一转就明白了过来,宫里虽然不乏香穗那般想踩着人往上爬的,可大部分还是想安安稳稳等到了年纪就出宫。 宫里再富贵,也不是寻常人能享受的。 可想要在宫里安稳过下去,就要打好关系,她们再不喜欢自己,也得硬着头皮奉承。 谢蕴本不想去讨这个没趣,可看着外头连绵不绝的烟火声,还是犹豫了。 秀秀像是看明白了她的意思,殷勤地凑了过来:“奴婢伺候姑姑梳妆。” 谢蕴抬手摸了下发髻,的确已经散了,只是以往这种事她都是自己来的,但今天太过疲乏,索性就默认了。 秀秀拿了梳子来给她梳头发,大约也是记恨萧宝宝弄伤她的,说起了宴云台那边的事。 “悦妃娘娘这次可是犯大错了,服制僭越还殴打庄妃,太后生了好大的气,皇上虽然护着,最后也还是不得不废了她的妃位。” 谢蕴微微一怔,僭越?殴打? 那只废妃位的确是很轻了。 庄妃的确是个很豁得出去的人,竟能做到这个地步。 她看了眼秀秀:“可解气了?” 秀秀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她并不知道悦妃眼下的下场,是谢蕴费尽心思为她讨得公道,可谢蕴不会说,她便也只能一辈子蒙在鼓里。 可笑完她就又叹了口气:“其实太后还想让人掌悦妃的嘴地,可是皇上死活不让,说什么她年纪小,怕疼……” 谢蕴心口突兀的一滞,自醒来时还算是不错的心情陡然间沉了下去,她抬手摸了摸心口,觉得自己大约是有些矫情的。 殷稷偏爱萧宝宝,她又不是今天才知道,舍不得她受皮肉之苦也是正常的……很正常才对。 “哎?姑姑,你头上怎么有个疤,好厚的痂……” 秀秀梳头的动作忽然顿住,说话间她下意识地抬手去拨谢蕴的头发,可下一瞬她便被猛地推开。 谢蕴抬手死死捂住了额角,脸色已经彻底变了。 秀秀吓了一跳:“姑姑?” 谢蕴脸色苍白如纸,却强撑着笑了起来:“我没事,只是有点累,你们相聚我还是不去了……” 她摸索着在桌子上的匣子里摸出一块银子丢给了秀秀:“你去御膳房要几个菜,就当是我请你们的。” 秀秀毕竟跟了她几年,知道她眼下的状态很不对劲,却什么都不敢说,抓着银子不安地退了下去。 偏殿的门很快关上,谢蕴捂着头的手这才慢慢放下来。 她看着自己粗糙的掌心,恍惚间上面全是血,额角也剧烈地疼起来,温热的血液汨汨地淌出来,流到脸侧时却已经冷了下去,然后这冷蔓延到了全身。 恍惚里,有人在叹气,说伤太重要不好了;有人在哭嚎,骂她不孝;还有人在喊,说萧公子要不行了…… 她猛地甩了甩头,将混乱的思绪都甩了出去,她要往前看,以前的事,过去了就该忘记。 她一把推开了窗户,呼啸的寒风刀子一样刮过来,冷得她浑身一颤,思绪也在这剧烈的寒冷里安静了下来。 忽而一点凉意附上脸颊,她微微一愣,这才瞧见不知道什么时候外头竟然下了雪。 她抬手接住一点雪花,看着那点白色在掌心里慢慢融化消失,忽然想起小时候和兄长堆雪人的情形来,心里生出一点兴致,索性披上斗篷出了门。 她抬脚迈进雪地里,蹲在地上慢慢堆了四个小小的雪人,她垂眼静静看着,片刻后再次抬起红肿的手握住了一团雪,又捏成了人的样子,只是那个雪人却眉眼冷厉,即便不是活人,也仍旧透着浓浓的排斥,像是不喜欢被这双手捏出来。 谢蕴盯着那雪人看了很久,慢慢放到了一旁。 他今天应该会去含章殿吧,挺好的,那么多后妃,总有人得他喜欢,会让他忘了曾经发生的一切,也忘了她。 她又摸了一下那个雪人,轻轻捧起一抔雪将那雪人埋了起来,她不想回偏殿,索性坐在雪地里仰头去看一望无垠的天空,四下寂静,她仿佛整个乾元宫只剩了她一个人。 有点孤单呢…… 她慢慢将下巴搁在了膝盖上,忽然一道声音传了过来:“这种天气坐在雪地里,你是嫌自己病得太轻了吗?” 第53章 醉酒的人 这声音…… 谢蕴惊讶地看过去,果然是殷稷回来了。 她有一瞬间是惊喜的,殷稷竟然回来了……这乾元宫似乎也没那么冷清了。 可很快她就意识到了不对,她仰头看了眼天色,刚刚丑时。 按照守岁祈福的规矩,就算是皇帝有兴致,也得等子时过了才能散家宴,子时去含章殿,丑时就回来,这路上一来一回就得去掉小半个时辰,再沐浴更衣说说话…… 谢蕴脸色一瞬间古怪了起来。 殷稷越走越近,他垂眼看着谢蕴,目光落在她红彤彤的手上,正要嘲讽她一句又在闹什么幺蛾子,就被她看得身上发毛起来。 他不自觉顿住了脚,眉头拧了起来:“你这是什么眼神?” 谢蕴摇了摇头,略有些心虚地扭开了头:“没,没有。” 没有?这幅样子,分明就是有。 殷稷眼睛一眯,抬脚逐渐逼近:“你心里有鬼……到底在想什么?老实交代。” 谢蕴试图转移话题:“真没有,皇上不该在含章殿吗?怎么回来了?” 殷稷却丝毫配合的意思都没有:“朕想去哪就去哪……你到底在心虚什么?” 谢蕴被他逼得不停后退,脚下不留神踢倒了刚才堆起来的小雪堆,那个凶巴巴的小雪人露了出来。 她心里一跳,抬脚就要踩碎,却不等脚落下,整个人就被殷稷提起来放到了旁边。 “唉,没什么好看的……” 殷稷已经弯腰将小雪人捡了起来,盯着那张横眉冷目的小脸看得眉头紧皱。 明明这雪人丝毫没有人的样子,可他却莫名觉得熟悉,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却又死活想不起来到底是谁,但这不妨碍他嫌弃:“就这么个东西有什么好藏的?手艺真差,丑死了。” 谢蕴看他一眼,默默扭开了头:“确实丑,又丑又坏。” 殷稷冷不丁打了个喷嚏,他有些莫名,狐疑地看向谢蕴,只是夜色暗淡,他没能看出什么来,醉意上头他也没有追究,随手将雪人扔进雪堆里,转身进了正殿:“来伺候。” 谢蕴搓了搓因为受寒而胀胀麻麻的手指,有些纠结,虽然快了些,可毕竟也去过含章殿了,再说都这个时辰了,应该不会再做什么吧? 蔡添喜催促地喊了一声:“谢蕴姑娘?皇上等着呢。” 谢蕴叹了口气,抬脚走了过去,犹豫片刻还是十分隐晦地和蔡添喜打听:“皇上在含章殿可清洗过了?可要传热水?” 蔡添喜顿了顿,按理说皇上做了什么他是不该透露的,可既然问的人是谢蕴…… “只是下了个棋,想必是不曾梳洗过的,姑娘待会伺候吧。” 谢蕴十分惊讶,殷稷去了趟含章殿只是下了个棋吗? 那他这个时辰回来,该不会是…… 她猛地掐了自己一把,不敢让自己多想:“是,劳烦公公传热水来。” 她自门口探头看了一眼,殷稷靠坐在龙床上,半闭着眼睛在养神,大约今天两场宴席下来,他也并不轻松。 谢蕴放轻脚步走了进去,抬手给他松了发冠,一下一下揉捏着头皮,殷稷大约是舒服的,不轻不重的哼哼了两声,声音像是从身体深处发出来的,有些撩人。 谢蕴心口颤了一下,手上动作越发用心。 “今天倒是很懂事。” 殷稷含糊了一句,掀开眼皮目光湛湛地看了过来。 谢蕴不理会他这句像极了嘲讽的称赞,仍旧不轻不重的揉捏,可下一瞬就被人抓住了手。 带着薄茧的手一下一下摩挲着她的手背,动作虽然还称得上温柔,可言语间却满是嫌弃:“都肿成萝卜了。” 谢蕴一滞,猛地将手拽了出来,转身要走却又被殷稷抓住小臂拉了回去:“朕说的不是实话吗?你看看,丑成什么样子了?” 他一边嫌弃,一边仍旧一下一下地摸,不多时指尖便顺着袖子钻了进去,另一只手也揽住了谢蕴的腰,将人压在了床榻上。 “待会乖顺一些,大年节底下,别让朕不高兴。” 谢蕴抿了抿嘴唇,默认了他这句话,就算不冲着年节,只看他到了含章殿还肯全须全尾地回来,她今天就不想计较别的。 可这含蓄的赞同却还是让殷稷意外了,他撑起身体垂眼看了过来,直刺刺地许久都没移开目光。 谢蕴有些羞窘:“看什么?” 殷稷一扯嘴角:“过年还真是件喜事。” 他含糊一句猛的低头亲了下来,明明只是个亲吻,可谢蕴的嘴唇却肉眼可见的红肿,甚至还隐隐有血迹渗出来。 谢蕴很想纵容他,可还是被他身上浓郁的酒气给呛了一口,不得不侧头换了下呼吸。 “你先去洗漱……” 话未说完,脑海里却陡然响起来一道声音—— 若不是因为醉酒怕伤了她们,你以为朕会愿意动你? 谢蕴只觉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浇得她遍体生寒,她躲开了殷稷再次亲吻下来的嘴唇,嗓音微微发颤:“你喝酒了?” 殷稷被问得莫名其妙:“家宴如何能不喝酒?” 可谢蕴问的不是这个—— “你是喝醉了才会回来的,是吗?” 殷稷醉酒有些不清醒,见她在这紧要关头说这些有的没的,眼底顿时露出不耐烦来:“你又想出什么幺蛾子?” 谢蕴被他的目光刺了一下,下意识扭开了头,嘴唇上那细小伤口的刺痛感却陡然清晰剧烈了起来,果然醉酒的人容易失了力道,会伤人。 她垂下眼睛慢慢摇了摇头:“没什么。” 第54章 做事就要一视同仁 殷稷稍微迷糊了一下就醒了过来,一是习惯,虽然这些日子不上朝,可他以往都是这个时辰起身,便仍旧醒了;二则是谢蕴走了。 这很正常,他不允许谢蕴在龙床上过夜,那是后妃才有的恩宠,他要用这个提醒谢蕴,她不配。 偶尔他闹得厉害,谢蕴十分疲惫的时候,会稍微拖延一会儿,那时候他会毫不客气地将人撵下去,次数不用多,以谢蕴的脾性,有那么一次就足够她教训深刻,再也不犯。 但今天是大年初一,昨天歇得又太晚,他以为谢蕴多少会多赖一会儿地,没想到她会这么识趣。 外头传来开门声,是谢蕴出了正殿,可脚步声却没响起,殷稷听着外头的安静,忽然好奇起来,抬脚走到了窗前。 谢蕴果然没走,外头的雪还在下,此时地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谢蕴裹着雪色的斗篷站在廊下,身形几乎和周遭融在了一起。 她在廊下呆了很久,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既不说话也不动弹,倒是安静得很。 可殷稷却突兀地想起了那个凶巴巴的雪人,心口莫名地一揪。 大年初一,兴许可以允许她放肆一回。 他抬手将窗户推开了一些,正要开口喊人进来,谢蕴便抬脚走了,她走路也无声无息的,大约是不想吵醒睡梦中的人,可殷稷这么看着她走远,竟恍惚产生了一种她会消失在雪色里的错觉。 可终究也只是错觉,还有四年,谢蕴一定会很努力地撑下去的。 四年…… 他抬手摸了摸胸口,隔着单薄的寝衣,他清楚地碰到了心口的疤,那么厚,那么疼。 谢蕴,你真的就没为当初的事后悔过吗?我险死还生,连你一句抱歉都得不到吗? 他也站在窗前看了很久的雪,久到蔡添喜捧了朝服过来,提醒他该起身了,他才收回目光。 今日他要去给太后请安,然后去前朝接受百官和使臣的朝贺。 蔡添喜走近了些,却只觉一股凉气自殷稷身上散出来,顿时被吓了一跳:“皇上可要保重龙体,这要是着了凉可怎么好。” 殷稷摆了摆手,虽然有时候他会控制不住的阴阳怪气,但大部分时候都是温和可亲的。 “无妨,朕身体康健,何惧风雪。” 蔡添喜叹着气服侍他换了衣裳,外头传来细碎的说话声,是乾元宫的宫人们都预备着伺候了,旁的时候可以偷懒,今天可是必定会有赏的,若是谁偷懒错过了,会懊恼一年。 等穿戴齐整出去正殿的时候,乾元宫的宫人果然都已经起了,跟在德春身后排了四列,一见他出来,齐齐俯身拜贺:“奴婢/奴才恭贺皇上新春之喜。” 谢蕴适时端着装了金裸子的红封出来,上头一个最大最醒目的便是蔡添喜的。 殷稷亲手拿起来递了过去:“这一年也要劳累你了。” 蔡添喜连忙跪地谢恩,虽然每年都会有这么一回,可做奴才的能得主子这么一句话,实在是很难不敢动。 他砰砰砰磕了几个头:“能伺候皇上是奴才的荣幸,奴才谢主隆恩。” 殷稷弯腰将蔡添喜扶了起来,剩下的人便不够资格他亲自发,谢蕴便端着托盘走了下去,宫人各自取了一个,等秀秀拿完的时候托盘已经空了。 今年照旧是没有谢蕴的,哪怕是她自己装的红封,也没给自己留一个。 宫人们已经习惯了这些,只是偶尔有几个刚调过来顶缺的小宫人不懂内情,困惑又好奇地看着她。 这种时候总是难免尴尬的,但谢蕴也已经习惯了,放下托盘走到了一旁:“谢恩。” 宫人们乌压压跪了一地,山呼拜谢。 殷稷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将人遣散了,目光却不自觉落在了谢蕴身上:“新春大吉,谢蕴姑姑终于又熬过一年。” 谢蕴没什么反应,只将一本册子翻开递了过来:“这是待会儿要往各宫送的赏赐,和年前给您看的大致一样,只是悦嫔如今降了位,这赏赐……” “按照妃位赏。” 殷稷淡淡打断了她的话,似是猜到了谢蕴还有别的话要说,他面露嘲讽,“怎么,谢蕴姑姑现在也会拜高踩低,看人下菜碟了?” 谢蕴有些恼怒,若是她当真看人下菜碟,两个贵人怕是早就被宫人们作践死了。 然而和殷稷争论毫无意义。 “奴婢谨记皇上教诲,这后宫里的都是主子,确实不该只看分位,奴婢知道该怎么做了。” 她屈膝一礼,将册子收回去转身要走,殷稷却是一愣,谢蕴可不是这么好办的人。 他下意识喊住了她:“你……不争辩?” 谢蕴微微低下头,姿态恭谨,毫无错处:“既是皇上的意思,奴婢自然没有异议,何况这是悦嫔,奴婢也着实不敢多言什么。” 殷稷被噎了一下,虽是实话,可听起来的确太过刺耳,他没再言语,抬脚就去给太后请安了。 等他们不见了影子,秀秀才凑到谢蕴身边来,有些担心地看着她:“姑姑……” 谢蕴一眼看出来她在想什么,略有些无奈地扯了下嘴角:“放心吧,就算皇上偏爱悦嫔,她以后也不会动你了,经了这一遭她怎么都得长点脑子了。” 秀秀有些着急:“姑姑,奴婢不是担心这个……” 她是怕谢蕴难过,皇上回回都护着悦嫔,不管对方做了什么,她这个旁观的心里都难受的厉害,何况是谢蕴呢? 然而谢蕴却没让她继续说下去,只从怀里掏出个红封来:“呐,新春大吉,万事顺遂。” 秀秀摆了摆手:“奴婢不要了,姑姑是要出宫的人,攒着以后用吧。” 谢蕴塞进了她手里:“拿着吧,过了年就十三岁了,在宫外都可以议亲了,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赶上你出嫁,以后给你的东西只管收着,就当是我给你攒的嫁妆。” 秀秀又害羞又感动,这才收了红封,正要退下去干活就被谢蕴喊住了:“你替我往内侍省走一趟,调些宫人来,再找人去惜薪司提四篓红罗炭。” “是,奴婢这就去……提炭用什么名目?是从官中提还是挪了哪位娘娘的份例?” “从皇上的份例里出,就说是皇上赏给两位贵人的。” 秀秀下意识答应了一声,转身就要走,可刚走了两步就猛地反应了过来:“从,从皇上的份例里出?皇上赏给贵人的?皇上刚才说了吗?” 她怎么没听见啊。 谢蕴轻飘飘瞥了一眼乾元宫的大门:“皇上不是说了吗,不能拜高踩低,看人下菜碟,后宫的人都是主子,她们的东西不够用了,自然要从皇上的份例里出了。” 秀秀被吓了一跳:“姑姑,这,这不好吧?” “我这是谨遵皇上的教诲,她们可都是皇上的人,他不心疼谁心疼?” 要一视同仁是吧?好啊,一视同仁给你看。 第55章 家被败了 大年初一不奏政事,殷稷上朝只是为了接受了百官和使臣的朝贺,鞑靼来使提了秋日来访的要求,殷稷稍一沉吟便允了,随即便率百官前往祭天,等他回来时已经午后了。 恰逢江南的折子进了京他便去了御书房,江南的雪灾他一直惦记着,那地方不同于北地,为适应四季变换,房屋都修得结实耐寒。 而南方因着冬日却极短,气候又多闷热潮湿,墙体多为空斗墙或者抹灰墙,屋顶没有房梁,若当真大雪漫天而至,恐怕倒塌者不在少数。 好在江南刺史送上来的折子里并没有坏消息,虽然情况也不大好,冻伤冻病者不计其数,可好歹没出人命。 但殷稷仍旧发现了一桩值得高兴的事,就是那封折子,条理清晰,言简意赅,通篇下来并没有世家喜好的夸大其词,邀功请赏,像是个能干实事的人。 唯一可惜的是,这江南刺史,当初是顶着王家的名头进的考场,入得仕途。 世家为患啊…… 他叹了口气,冷不丁一缕黑烟飘过来,呛得他一咳嗽。 蔡添喜有所察觉,连忙请罪:“奴才该死,皇上没事吧?” 殷稷被呛得捂住了口鼻,抬眼一瞧才发现炭盆正冒着浓烟,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御书房不是贪图安逸的地方,为了让皇帝警醒,这里是没有地龙的,冬日天寒就只能靠炭盆取暖,可现在这炭盆却很不配合,不只没有热气,还腾腾冒着黑烟。 “赶紧弄好。” 蔡添喜一边连声答应,一边愁眉苦脸地扇扇子,然而不管怎么扇,黑烟都不肯散。 殷稷被熏得看不下去折子,眉心皱了起来:“今天怎么回事?” 蔡添喜尴尬地看了他一眼,好一会儿才小声开口:“是碳不对。” 殷稷没察觉到他情绪的微妙,十分无语:“炭不对就让惜薪司来换,这种事难道还要朕提醒你吗?” 蔡添喜越发尴尬:“倒也不是拿错了……惜薪司那边说皇上今天的红罗炭份例都提出来了,奴才派人去的时候,他们就只给了黑炭。” 殷稷懵住,他不可思议道:“都提出来了?” 他才刚到御书房,而且打从进来就一直被烟熏,什么时候让人去提红罗炭了? 蔡添喜眼见着他脸色变化,知道这是要生气了,连忙解释:“是谢蕴姑娘提了您今天的份例,赏给两位贵人了。” 殷稷刚酝酿出来的火气猛地顿住:“你说谁?” 蔡添喜头几乎低到了心口:“是谢蕴姑娘,她说经过皇上教诲,她幡然悔悟了,眼见贵人们份例不足,整日受寒,她知道您肯定心疼,所以就将您今日的红罗炭份例赏给两位贵人了。” 殷稷僵在原地半晌没动弹,蔡添喜的话他每个字都听得懂,可合在一起却怎么听怎么透着诡异。 谢蕴把他的炭赏出去了?还说他心疼两个贵人? 他什么时候心疼她们了?他连她们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为什么要心疼她们? 谢蕴是怎么想的?她是病傻了还是气疯了? 他叫嚣的思绪陡然一顿,早上故意气谢蕴的话浮现在脑海里,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谢蕴是故意的。 她这是气他早上的言语讥讽,所以抓着他的话头做文章。 好你个谢蕴! 他气得咬牙切齿,怪不得之前那么好说话,没拿宫规说事也没问些有的没的,原来是打定了主意要这么收拾他。 真是反了,她到底还记不记得他是皇帝? 自己不让她痛快,她也不让自己痛快是吧? 他被谢蕴的小心眼给气笑了,硬生生掰断了一根毛笔。 蔡添喜看得头皮发麻,忙不迭开口:“奴才这就去官中再提一些红罗炭。” “不用了,”殷稷换了支笔批复了江南刺史的折子,“朕不缺这几篓炭,炭盆撤了吧,泡杯参茶来。” 蔡添喜欲言又止,殷稷看得眉心一跳,隐隐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又怎么了?” “今天长年殿的人来了一趟,说良嫔守岁的时候着了风,病又重了,谢蕴姑娘就把您泡茶喝的参给送过去了。” “……都送过去了?” 蔡添喜头都不敢抬,却伸手比划了一下:“都送过去了,各个年份的都有,这么大一箱呢,好几个人才送完呢。” 殷稷:“……” 蔡添喜等了好一会儿也听见上面的人说话,一时忐忑起来,小心翼翼地抬眼瞄了一眼,却见殷稷诡异的平静。 他心里却越发不安,按理说不该是这幅反应啊。 “皇上……” “应该还有吧?”殷稷忽然开口,语气里竟没有丝毫类似于愤怒之类的情绪,“她还送了什么?” 蔡添喜紧张的吞了下口水,虽然有些不敢开口,可皇上都问了,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回答:“是,还有一些,她还给惠嫔娘娘添了八盒血燕窝,八盒鹿筋,八盒鱼翅,庄妃娘娘六对东珠,六对……” 他一边说一边打量着殷稷的脸色,见他眉头逐渐拧紧,嘴边剩下的一长串单子立刻咽了下去,补充道:“也没落下悦嫔娘娘,给了两块上好的翡翠,足够打几套头面了。” 然而殷稷的脸色仍旧没有好转,但也没说话,他只是慢慢伏在了桌子上,抬手捂住了心口。 肉好疼。 谢蕴这个混账,什么贵给什么,那些千年人参,满大昌都找不出几对的东珠,极品翡翠……那些可都是他私库里出的,他登基才三年,攒下这些东西容易吗? 蔡添喜见他迟迟不开口,担忧的上前一步:“皇上,您没事吧?” 殷稷抖着手抓住了桌沿,他强自镇定,若非一开口声音发颤,任谁都看不出不妥来。 “蔡添喜……” 蔡添喜忙不迭答应一声:“奴才在。” 殷稷抠着桌沿的手青筋都凸了起来:“以后私库的钥匙归你管,她要拿什么你都得先知道。” 再这么下去,他的私库迟早要被谢蕴造完,可他还不能说什么,谁让他把赐福的事交给了谢蕴呢? 那就是默许了她可以随意处置他私库里的东西。 失策了。 第56章 后妃 后宫,长年殿。 窦安康探头看着殿外,瞧见进来送赏的人是个全然陌生的面孔,脸色微微一暗:“谢姐姐还是不愿意见面。” 奶嬷嬷又给她裹了件披风:“姑娘也体谅体谅她吧,家道中落,如今要为奴为婢才能过活,谁愿意和故人想见?” 窦安康叹了口气:“说的是,是我自私了。” 她抬了抬脸颊,奶嬷嬷会意,连忙给送赏的宫女塞了个金镯子:“劳烦姑娘了。” 秀秀笑着和窦安康请了安,贺了新春之喜,又和奶嬷嬷寒暄几句,说话间目光几次扫过窦安康,见她脸色虽然不好,气息却还算匀称,心里觉得能和谢蕴交差了,就要道别离开。 奶嬷嬷却又将一个荷包塞了过来:“我家娘娘和乾元宫里的谢姑姑有旧,这个红封劳烦你捎回去给她,就当是讨个吉利。” 一听是给谢蕴的,秀秀连忙收了起来,态度热情了些:“嬷嬷放心,奴婢一定送到。” 等将人送了出去,奶嬷嬷才一一看过那些东西,先前就听说过宫里新春赐福的东西是哪些,眼下都一一对得上,只是按照分位多了些旁的。 可还有一人高的木盒子摞在了一起,奶嬷嬷思来想去也没想起来这是什么,只得打开看了一眼,随即诧异的“呀”了一声。 窦安康压下翻涌而至的咳嗽,嗓音嘶哑的开口:“怎么了?” 奶嬷嬷一连开了好几个盒子,见都是顶好的野参,顿时满脸惊喜:“可见谢姑娘还是惦记着姑娘的,这么多极品的参,可不就是知道姑娘你现在每日里都得用参汤吗?” 窦安康起身走近了些,眼看着奶嬷嬷一盒一盒的打开,脸色从最初的高兴逐渐变了味道,她一把抓住奶嬷嬷的手:“别开了……这么多,谢姐姐该不会是把皇上的私库搬空了吧?你快去打听打听,别让她因着我获了罪。” 昭阳殿。 “这一定是稷哥哥专门给我的,他知道我被罚会不开心,所以不止按照妃位赏的赐福礼,还特意给我添了这两个宝贝。” 她身上已经完全瞧不见受罚的颓唐了,高兴的像个孩子。 苏合原本还有话要说,此时见她如此高兴,嘴边的话立刻咽了下去。 如果萧宝宝还是妃位,这后宫赐福第一个就是她,可现在只是个嫔,所以乾元宫的人是先去的含章殿,苏合早早地就让人去看着了,那边也是规制之外还多了别的东西,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想必也不会比这翡翠差。 萧宝宝这并不是独一份。 可如果说实话会惹怒主子,苏合还是选择隐瞒,反正她不说萧宝宝也不知道。 “皇上还是最疼爱主子的。” 苏合笑吟吟开了口,她如今已经知道怎么讨好这位主子了。 萧宝宝闻言果然高兴,抬手摘下头上的金簪子扔了过来:“赏你的。” 苏合受宠若惊,可并没有被这点恩惠蒙蔽眼睛,她含笑开口:“奴婢只是说了句实话,怎么敢要主子的赏?要是换了旁人,不说殴打庄妃,只这僭越的罪就足够被打入冷宫了,可皇上却只是让您禁足,还要亲自来接您,这可是大周开朝以来独一份的恩宠。” 萧宝宝对后宫的事并不了解,闻言很是惊讶:“是这样吗?” 她控制不住的咧开嘴,抬手捂住脸笑的满脸通红:“稷哥哥……我错怪你了,我还以为……” 苏合趁机继续开口:“可是主子,你有没有想过尚服局怎么会有这么大胆子?您不知道百鸟朝凤,可尚服局也不知道吗?” 萧宝宝脸色的喜色淡了,她踢了下桌子:“我就说是谢蕴陷害我,稷哥哥非不信。” 苏合有些无奈,这主子虽然好哄,可脑子着实不好用,她只好说得更明白了一些:“您说的有道理,只是说也奇怪,庄妃怎么就那么巧做了那种事呢?若不是她被您推倒的事被太后亲眼看见,您也不至于降位。” 萧宝宝一怔,似是被这句话提醒了什么,眼底闪过恍然,她扭头目光灼灼的看着苏合:“你是说……” 苏合忙不迭点头:“正是,庄妃她……” “她被谢蕴下蛊控制了!”萧宝宝斩钉截铁道,说着话逐渐兴奋了起来,“我都听话本里说了,很多人都养那种虫子……” “娘娘!” 苏合忍无可忍,开口打断了她,这主子到底是怎么长这么大的? 她叹了口气:“庄妃娘娘好歹是妃位,谢蕴怎么可能做得到这种事?比起谢蕴主使,您不觉得庄妃更可疑吗?” 萧宝宝嫌弃的瞥她一眼:“你没生病吧?我和王惜奴无冤无仇的,她陷害我干什么?” 苏合心力交瘁,深吸一口气才再次打起精神来:“话是这么说,可您想想,这事最后是谁得到的好处最多?” 萧宝宝终于肯认真思考了,神情逐渐凝重了起来。 苏合适时开口:“昨天她可是和皇上同席而坐的,晚上还将皇上带去了含章殿,之前她可是最不受皇上待见的那一个,现在被您推了一下,名声有了,宠爱也有了,哪有那么巧的事儿?” 说别的萧宝宝还没有反应,可提起殷稷去含章殿,她就想起了刚进宫时被她截胡殷稷的事情来。 她恨得咬牙切齿:“你说的对,王惜奴的确不是好东西。” 说着她又有些不甘心:“你真觉得和谢蕴无关?” “她哪敢啊。” 苏合恨不得诅咒发誓,她不知道萧宝宝和谢蕴之间有什么恩怨,可那是皇帝身边的人,在龙床上的时间,比所有后妃见皇帝的时间加起来还多,这样一个人能不得罪就不得罪,毕竟再多的偏爱也抵不过日积月累的诋毁。 比起和那样一个人为敌,她宁愿主子和庄妃对上。 不同于长年殿和昭阳殿的欣赏,九华殿的惠嫔十分直接,东西一到便让人送去了小厨房,炖了甜汤出来。 而含章殿此时却诡异的平静。 藤萝看着那熠熠生辉的东珠,又看一眼不为所动的庄妃,还是按捺不住开了口:“娘娘,听说这些东珠是谢蕴姑姑做主送过来的,奴婢看过了,都是极品的好东西,她大约是想和您表忠心的。” 庄妃正和自己对弈,闻言头都没抬:“皇上私库里的东西自然都是好的……可说到底也是皇上的,谢蕴拿着别人的东西来表忠心,太过不值钱了些。” 藤萝有些尴尬,她私心里盼着庄妃能将谢蕴收为己用的,便替她找补了两句:“她毕竟落魄了,一个奴婢手里能有什么像样的东西?也只能逮着机会做点什么了,至少有心不是?” 庄妃这才将东珠拈起来看了一眼:“去打听打听,旁人宫里除了规制内的东西,还都给了什么。” 藤萝转身就要走,却又被庄妃喊住:“别急着回来,看看御书房和乾元宫都有什么动静。” 藤萝不敢多问,转身匆匆去了。 庄妃此时才看着那东珠笑了一声:“的确是稀罕物件……可这真的是皇上赏的吗……” 第57章 朕不说停不准停 谢蕴亲自去了一趟长秋殿,两个贵人都住在这里,原本两人是有各自的住处的,可入宫后太过寂寞,她们便想去求殷稷好住在一处。 可不受宠的后妃还不如奴才,她们别说去和殷稷求情,连见都没能见到,最终还是谢蕴遇见她们,替她们传了话。 事情倒是不难办,可谢蕴看见的却是如死地般的寂寞,她不敢想如果自己和这两位贵人易地而处,她能撑多久。 所以她一定要离开这里,哪怕以后会在滇南受瘴毒而死,她也要离开这里。 至于殷稷…… 她已经给了他们两人任性的机会,由着自己呆在他身边那么多年,足够了。 两位贵人知道会有人来,早就守在门口等着了,她们炭火不够,今天又下了雪,脸颊已经冷得通红。 瞧见谢蕴过来,她们脸上立刻带了笑,远远地就迎了上来:“呀,谢蕴姑姑怎么亲自来了。” 林贵人抓住了谢蕴的手:“还以为姑姑忙,今年就不自己来了。” 往年新春赐福,因着宫里只有这两位后妃,谢蕴都是亲自来送的,可今年多了那么多人,于情于理她都不该过来。 可谢蕴还是来了。 两人十分惊喜,殷勤地围着她道谢。 谢蕴并不接茬,她来这里主要是为了避开气头上的殷稷,虽然也有一点是想让两人以后的日子不至于太难过,但这一点并不值得提起,举手之劳她也不觉得有必要被人感激。 “两位贵人先接赏吧。” 林贵人张贵人连忙跪地,谢蕴读完了单子将两人搀扶了起来:“今年皇上开恩,规制之外多赏了几篓子红罗炭,还有些素锦棉絮,贵人们若是得闲,做些衣服被子打发时间也好。” 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感动,这些东西一看就不是皇帝赏的,殷稷从没正眼看过她们,又怎么会知道她们缺的就是炭和棉衣? 可这宫里最忌讳多嘴,两人只能忍下万般情绪再次道了谢。 宫女小草端了茶上来,茶叶很寻常,谢蕴却仍旧喝了一大半,等道了谢她才又开口:“听说惠嫔娘娘是个爱热闹的性子,两位的闲不如去九华殿走走。” 这是在给她们指出路。 她们本就是太后身边的人,不得殷稷喜爱后也就失去了价值,所以进宫后哪怕日子过得辛苦,太后也没多看一眼。 可偏偏她们身上仍旧打着长信宫的标签,想另找出路都不成。 两人对视一眼,纷纷苦笑出来:“我们也不是没去过,九华殿的豆包姑娘没让我们进去,说惠嫔娘娘在休息。” 话说得还算客气,可内里就是嫌弃她们,不想让她们这样的无用之人拖累惠嫔。 谢蕴不以为意:“一次见不到就去两次,两次见不到就去三次,比起往后的日子,现在的这点脸皮算什么呢?” 若她也这样脸皮薄,早在被殷稷百般羞辱的时候,已经死了。 “两位贵人若当真豁不出去就多想想以后吧,给自己一个念想,眼下的苦自然就熬得过去了,奴婢言尽于此,告退了。” 两人都没再言语,只一路送着她出了门。 可她却走得不疾不徐,甚至还在路上磨蹭了好一会儿才回了乾元宫。 殷稷不出所料已经回来了,整个乾元宫的气氛都透着紧绷。 谢蕴脚步顿在了门口,送殷稷东西的时候倒是解气了,现在却多少都有些心虚,哪怕明知道殷稷没什么理由把她如何。 “姑姑,”秀秀偷偷溜过来,小脸绷得紧紧的,“您可回来了,皇上一回来就找您,脸色可吓人了,奴婢就说不能这么做,皇上果然生气了……要不奴婢去把东西要回来吧?” 谢蕴虽然紧张,却还是被她给逗笑了:“你要是真那么干了,皇上只会更生气。” 那就不只是肉疼了,还脸疼。 秀秀失望地叹了口气,将一个荷包递了过来:“奴婢去长年殿的时候好好看过良嫔娘娘了,病得不重,只是虚弱些,应该不要紧的,这是娘娘身边的奶嬷嬷给的,说是给你的。” 谢蕴心口被戳了一下,安康给她的。 她抬手接过来,明明只是个很寻常的荷包,她拿在手里却仿佛有千斤重,坠得她手直颤。 窦安康,安康妹妹…… 她看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有勇气打开,只珍而重之的塞进了怀里,一支软枕忽然自正殿里扔了出来,唬得两人都是心口一颤。 “给朕滚进来!” 殷稷沉甸甸的声音响起,一听就是压抑着怒气。 秀秀吓得抓住了谢蕴的胳膊:“姑姑……” 谢蕴摇摇头全当安抚她,随即深吸一口气进了正殿。 殷稷果然是很生气的,大马金刀地坐在罗汉床上,一副准备算账的样子,一见谢蕴进来,他咬肌立刻绷紧了,一句话每个字都仿佛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哟,散财童子回来了,真是有失远迎啊。” 这阴阳怪气的样子看得谢蕴想笑,但她死命绷住了,一脸正经道:“皇上谬赞了,奴婢也只是不想辜负皇上的教诲,再说都是些身外之物,能博娘娘们一笑,想来皇上也会高兴。” 殷稷脸色铁青:“高兴?对,朕高兴得很……过来。” 谢蕴没动,反倒后退了两步。 殷稷眼睛眯起来:“你躲什么?你不是说朕很高兴吗?朕龙颜大悦,你有什么好怕的?” 谢蕴还没见过他这幅样子,心里多少有些打怵:“皇上,奴婢还有些活要做……” “你没有。” 谢蕴还要辩驳,殷稷已经起身走了过来,他身形挺拔,这么紧盯着人走近的时候,压迫感强大得仿佛要凝成乌漆漆的阴影。 谢蕴被惊得转身就想跑,门板却砰的一声被关上了,蔡添喜的声音从门外传过来:“赶紧关上,关好了就都下去吧。” 谢蕴:“……” 蔡公公你可真有眼力见。 她无奈只能站在原地:“皇上,赐福的东西是您让奴婢做主的……” 殷稷冷笑着哼了一声:“朕也没说不是啊。” 他将谢蕴紧紧抵在身后的门板上,声音低了下去:“打从你进门开始,朕可有责备过你一句?” 谢蕴一怔,好像还真没有。 “话是朕自己说出口的,不会因为这种事追究你。” 虽然这话说得让人安心,可他的一举一动却透着和话语截然相反的意思。 谢蕴轻轻缩了下肩膀:“既然皇上不追究,那奴婢就……” 她的话戛然而止,因为殷稷扛着她的腰粗暴地把她扔上了罗汉床,咬牙切齿的声音这才再次响起:“但朕今天看你不顺眼。” 他栖身压下来,盖章似的在谢蕴锁骨上咬了个牙印:“做主做得很痛快是吧?喜欢做主是吧?朕今天让你做个够!” 他翻身将谢蕴举到了自己身上:“自己动,朕不说停,不准停。” 第58章 他还记得她爱吃什么 谢蕴累极而眠,身体蜷成不大的一团缩在罗汉床上。 她大约是头一回做这种事,又被胁迫着不敢偷懒,被放下来的时候连话都没说一句就睡了过去。 殷稷目光扫过她斑驳的颈侧,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抬手捏了捏她的鼻子:“看你还敢有下一次……” 积聚了一整天闷气慢慢散了,捏着谢蕴鼻子的手却没有挪开,只稍微松了松,给她留出了呼吸的空间,目光却又黏了上来。 那目光沿着鼻尖一路移到了闭合的眼睛上,脑海里却突兀地浮现出了另一个画面,那是今天凌晨的时候,谢蕴站在廊下看雪时的背影。 她那时候在想什么呢? 殷稷猜得入神,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谢蕴的脸颊,一不留神就将人弄醒了。 他其实很少见到谢蕴刚睡醒时的样子,大部分时候谢蕴会在他睡梦中离开,极偶尔的情况,就比如之前他在偏殿过夜的时候,会完事就走,那时候谢蕴都还没来得及睡着。 他从不知道谢蕴刚醒的时候,声音是软糯沙哑的,像个孩子,完全没有平日里气人和犟嘴时候的冷静和刚硬。 像是变了个人。 他听得耳朵发痒,连带着心口也痒了起来,一瞬间竟产生了亲吻她的念头。 然而谢蕴要醒了。 殷稷迟疑片刻,亲吻变成了啃咬,等谢蕴真的醒过来的时候,锁骨上已经多了两个牙印。 她闷哼一声,挣扎着要起身。 殷稷将她摁了回去:“这不是龙床,朕允你多待一会儿。” 谢蕴叹了口气:“一滴精十滴血,请皇上自重。” 殷稷一哽,这女人果然是一醒了就不招人待见了。 他抬手捂住了对方的嘴:“劝谏是皇后的职责,还轮不到你来做,朕让你睡你就老实睡,听懂了吗?” 谢蕴动了动嘴唇,似是还有话要说的,可殷稷捂得严实,她试了半天一个字都没能发出来,最后只好妥协,闭上眼睛重新睡了过去。 她仍旧是疲惫的,刚才的清醒也不过是之前被殷稷踹下龙床的记忆太过深刻,她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可她虽然睡着了,却很快又被迫醒了过来,殷稷就在她身边,哪怕不说话不动弹,存在感也很鲜明,何况现在他还大狗似的一下一下舔着她的锁骨。 她又不愿意睁开眼睛,很多时候只要她不开口,殷稷也不会说话,这份难得的亲昵就会多持续一会儿。 如她所料,殷稷始终没有开口,只是舔弄她锁骨的动作逐渐轻柔了起来,恍惚中竟给了谢蕴一点旖旎的错觉。 可殿门却在此时被敲响了,蔡添喜刻意压低的声音响起来:“皇上,该用晚膳了。” 谢蕴心里叹了一声,之前那句说蔡添喜有眼力见的称赞她要收回来,他并没有。 殷稷应了一声,随即起身下了地。 谢蕴感觉到什么东西蒙在了头上,大约是被子,将她笼罩得严严实实的,外头的动静却仍旧听得清楚。 先是推门声,应该是蔡添喜进来了,然后才是两人说话的声音, “皇上的晚膳在哪里用?” “就传到这里吧……多添副碗筷。” 蔡添喜似是怔了一下,隔了一会儿才应了一声。 等人退出去,谢蕴才撩开被子穿衣,心里很想问一句殷稷的那一副碗筷是给谁用的,可话在嘴边转了几个圈也没能说出来。 她安静地下了地,但脚刚碰到地面,还不等站起来腿就软了,她踉跄两步跌下了脚踏,一头撞进了殷稷怀里。 对方哼笑一声:“这一岁没白长,连投怀送抱的本事都学会了。” 谢蕴推开他,耳朵涨得通红,一半是羞的,一半是气的。 她背转过身去系腰带,腰间却多了一只手,殷稷不轻不重地揉捏了两下:“罢了,这次你的确辛苦,朕赏你一同用膳。” 谢蕴抓着腰带的手微微一顿,她已经想不起来多久没和殷稷一起用饭了,大多数时候,都是对方在吃,她立在一旁伺候。 偶尔人手不足的时候,她还要充当试毒的角色,虽然吃的是同一道菜,可始终不是一起下筷的。 今天竟然有了这个机会。 谢蕴一时竟然有些不真实感,扭头朝殷稷看了过去,殷稷却误会了这个眼神,脸色微微一沉:“怎么?不愿意?今天可有芙蓉鸡……” 话没说完,殷稷就突然闭了嘴,谢蕴的心脏却咚咚咚地跳了起来。 她没想到殷稷还记得她喜欢吃什么。 “皇……” “闭嘴,赶紧收拾。” 殷稷似是十分懊恼,很不客气地呵斥了一句,谢蕴识趣的没再追问,弯腰将罗汉床收拾好,指尖却不受控制的抓紧了被子。 殷稷…… 殿门再次被敲响,谢蕴以为是蔡添喜传了晚膳来,连忙将被子叠好抱着进了内殿。 可等她再出来的时候,桌子上不止没有饭菜,连殷稷都不见了。 她一愣,德春连忙上前解释:“刚才出了点事,皇上去处理了,劳烦姑姑等一等。” 谢蕴摆摆手,将德春遣了下去,心情并没有因此而变得糟糕。 她重新坐回罗汉床上,将刚才被殷稷枕过的软枕抱在了怀里,低下头轻轻用脸蹭了蹭。 如果能多维持一会儿这种愉悦又期待的心情,她不介意等。 可她没想到,这一等竟然等了很久,等到饭菜都凉了,人还没回来。 而此时的殷稷已经完全没了用膳的心思,他看着眼前的庄妃主仆,脸色阴沉:“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第59章 庄妃的计谋 含章殿的雪下午才停,藤萝雪停后才回来。 庄妃的棋还没下完,她正盯着棋盘发呆,听见藤萝回来微微侧了下头。 “主子,您怎么还在下啊?这么坐一天多累?” 藤萝说着上前,抬手给庄妃揉了揉肩膀,庄妃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你回来了,我才能知道该如何落子,打听得如何?” “昭阳殿那边是两块极品的翡翠,长年殿那边是人参,九华殿是吃食,东西都不少。” 庄妃捻起一枚棋子摩挲:“长秋殿呢?” 藤萝面露不屑:“她们两个也就是捎带脚的得了些赏,听说就是几篓子炭和些料子,都是不值钱的东西……这宫里谁会把她们放在眼里?” 庄妃闲适的脸色却微微一滞:“你说长秋殿的赏赐是炭?红罗炭?” “自然是,皇上既然赏了,总不能赏黑炭。” 庄妃眉心一蹙:“可这炭正当用……” 最关键的是,昨天晚上家宴的时候,她看得清清楚楚,殷稷看都没看那两个贵人一眼,不可能会发现她们冻得双手红肿,进而知道她们现在正缺炭。 赏炭这种事太过贴心了,不像是皇上会做的事情。 “只怕咱们多地的这些东西并不是皇上授意,而是有人擅自做主。” 藤萝不敢置信:“主子别说笑了,谁敢做皇上的主,不要命了?” 庄妃神情莫测:“是啊,如果真有这样的人,威胁可就太大了。” 见她说得认真,藤萝也收起了玩笑的态度,脑子里忽然想起来另一件事,脸色跟着一变:“奴婢听说皇上回乾元宫的时候脸色很不好看,如果主子你说的是真的,会不会是皇上也不知道?” 她说着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是谁干的呀?这胆子也太大了……” “还能是谁?”庄妃紧紧捏住了手里的棋子,“以往这些事儿不都是谢蕴姑姑安排的吗?” 藤萝一时哑然,可思来想去她还是不愿意放弃谢蕴这个棋子,:“有没有可能她就是为了给您表忠心,才冒险这么做的?” 庄妃不置可否:“乾元宫有动静吗?” “没呢,奴婢不敢明目张胆地打听,好在有个小宫女和奴婢是老乡,又和谢蕴的婢女秀秀相熟,这才知道了一些乾元宫里的事,很安静,皇上像是没发作。” 庄妃静默下去,许久才将手里的棋子落下,神色间多了几分嘲弄:“是本宫打眼了,还以为最大的绊脚石是悦嫔,现在看来,是她才对。” 藤萝听得云里雾里:“主子,您说什么呢?” “没什么,你去寻个宫人常用的荷包送去乾元宫,就说是谢蕴姑姑昨天过来的时候落下的,别的什么都不用说。” “谢蕴姑姑昨天什么时候来过?”藤萝脱口而出,“主子,您是不是记错了?” 庄妃看她一眼,虽然轻飘飘的,却看得藤萝浑身一激灵,猛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多嘴,话都没敢说就走了。 她到乾元宫的时候,正是晚膳时分,蔡添喜正带着内侍往乾元宫送膳食,她连忙迎了上去:“蔡公公。” 蔡添喜一见她就笑开了:“哟,藤萝姑娘来了,可是庄妃娘娘有吩咐?” 藤萝屈膝一礼:“哪敢呀,这不是昨天谢蕴姑姑去了趟含章殿吗?落下了个荷包,这两天太忙,眼下奴婢一得空就赶紧给送过来了。” 蔡添喜眼底闪过狐疑,虽然皇帝阴阳怪气很多次,嫌他对谢蕴的事太了解,可他当着大总管的差,随时要应付皇帝的询问,对宫里大大小小的事还是得知道的,尤其是乾元宫里人的动向。 谢蕴昨天是病了才回的乾元宫,没听说过她后来又出去了啊。 他心里各色思绪翻飞,面上却丝毫不显,仍旧笑吟吟的样子:“想来是和庄妃娘娘投缘,向来细致的人竟也落了东西。” 藤萝被这句话说得有些心虚,却牢牢记着庄妃嘱咐她的话,别的什么都不说,闻言也只是含糊一笑,很快就告辞走了。 蔡添喜看了眼那荷包,心里隐约觉得不对劲,可事关谢蕴的动向,他不敢隐瞒,更不敢私下里和对方接触,犹豫片刻,他心里有了决定。 他若无其事的上前敲了门,正殿里安静了一会才传来殷稷的声音:“进来吧。” 蔡添喜推门进去,将拿着荷包的手抬到了胸前:“皇上可要听听今天的菜单子?” 殷稷挥了挥手,先前关于年节的安排,谢蕴程过章程给他看,其中就包括今日的晚膳。 先皇奢靡,一餐饭食少说也要三四十道菜,殷稷一登基就将这规矩改了,平日里只用八菜两汤,只是今天毕竟是年节,饭菜便添到了十五道。 殷稷抬了抬下巴,示意宫人上菜,可目光一转却瞧见了蔡添喜手上的东西,他不由笑开:“怎么,有人送你的?” 蔡添喜老脸一臊:“皇上说笑了,奴才这种没根的人,哪有人会送这种东西?是刚才含章殿的藤萝姑娘来了一趟,说昨天谢蕴姑娘去含章殿的时候落下了,特意给送了过来。” 殷稷一顿:“谢蕴和庄妃?她们俩素不相识,什么时候扯上关系了?” 蔡添喜一脸茫然:“奴才也不知道,兴许是有什么公事吧。” 殷稷的脸色仍旧不好看,昨天谢蕴病倒在宫墙底下,是他把人送回来的,当时那副憔悴样子,让人连说句重话都像是在欺负人……她怎么可能去含章殿? 可若是她没去,含章殿的人闹这一出是干什么? 而且,昨天…… 他想起家宴上的闹剧,想起萧宝宝的僭越,庄妃的设计,心里微微一沉,当时他就想过会不会和谢蕴有关,可最后还是把这怀疑压了下去,现在看来,可能真的有内情。 得让庄妃闭嘴。 他起身就走,蔡添喜一愣:“皇上,晚膳呢?” 殷稷充耳不闻,走得飞快,蔡添喜连忙让人将晚膳收起来,脚下匆匆追了上去。 第60章 又一次的背叛 含章殿。 对殷稷的到来,庄妃毫不意外,施施然行礼问安,殷稷面无异色,弯腰将人扶了起来:“没有外人,不必多礼。” 庄妃含羞带怯的一笑:“礼不可废……皇上怎么忽然来了?” 殷稷摩挲了一下袖子里的荷包,声音清润温和:“你昨天受了委屈,朕难免要多惦记几分,只是……” 他话锋忽然一转:“朕政务繁忙,很希望后宫太平一些,庄妃,你说呢?” 庄妃像是被这句话刺伤了,略有些难堪地低下了头:“皇上说的是,后宫还是要以和为贵的……藤萝,快上茶,要山泉水泡的太平猴魁。” 殷稷微微一顿,眼神探究起来:“庄妃真是心细如发,连朕喜欢什么水什么茶都知道。” 庄妃含羞带怯的笑起来,像是完全没注意到殷稷这话里蕴含着的警惕:“臣妾素来愚钝,若不是谢蕴姑姑提醒,臣妾怕是怎么都不会知道的。” 殷稷神情一顿:“你说谁?谢蕴?” “是啊,昨天来的时候闲聊了两句。” 藤萝端了茶来,适时接了话茬:“皇上不知道,谢蕴姑姑可有趣了,竟还说知道这些就能得宠……” “住口!”庄妃呵斥一声,“胡说八道什么?谢蕴姑姑不过是个玩笑话,你还当真了?竟拿到皇上跟前来说嘴。” 藤萝连忙闭嘴,可殷稷的脸色还是沉了下去。 庄妃正打算找补两句,就见他忽然一抬手,随着一声清脆的碰撞声,顶好的太平猴魁泼了一桌子。 伴随着淅淅沥沥的水流声,主仆两人都跪了下去。 殷稷这才开口,语气不算严厉,却透着凉意:“朕刚刚才说了希望后宫太平些,你就要生事是吗?一唱一和的,到底想说什么?” 庄妃被他吓得颤了颤,可片刻后她一咬牙,竟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似的,仰头朝殷稷直视了过去:“臣妾知道皇上会生气,可有句话臣妾不得不说……谢蕴姑姑心思太多了,留她在您身边不合适……” 殷稷此来就知道她会提起谢蕴,丝毫不意外,甚至还饶有兴致的挑了下眉:“心思多?” 他轻笑一声,姿态里是看戏的闲适:“她心思多朕又不是今天才知道,怎么,算计你了?” 庄妃用力摇头:“若是算计臣妾,臣妾绝不敢来烦扰皇上,是谢蕴姑姑她……” 她似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犹犹豫豫的不肯开口,直到殷稷不耐烦的看过来,她才再次开口:“是谢蕴姑姑来寻臣妾,说要助臣妾得宠,还将皇上的喜好一一告知……” 殷稷猛地一顿,刚才的好整以暇瞬间不见了影子。 “你说什么?谢蕴说要助你得宠?” 庄妃磕了个头:“臣妾不敢隐瞒皇上,谢蕴姑姑的确这么说的,臣妾当时也的确心动过,也知道这样的人对我有利,可王家世代忠良,臣妾不能因一己之私就纵容这样的人留在您身边,所以哪怕明知道皇上您会生气,臣妾也还是直言了。” 她说的情真意切,可殷稷脸上却毫无动容,眼底甚至隐隐泛起杀气:“她当真这么说了?” 庄妃伏在地上:“臣妾绝无虚言,为了不得罪谢蕴姑姑,臣妾还赏了她一整套的生肖金裸子,皇上若是不信,大可以回去看。” 殷稷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抓着椅子的大手青筋凸起,可即便他如此用力,身体却仍旧在不受控制的颤抖。 好你个谢蕴,拿朕当筹码去讨好后妃……你还真干得出来。 你知不知道这是叛主?! 六年前悔婚,六年后出卖…… 好,谢蕴,你很好,朕真是瞎了眼,竟然会喜欢上你这样的人! 他气的眼睛猩红,迟迟没能说出话来。 庄妃在这份安静里也逐渐心慌起来,她知道这是一步险棋,一旦玩不好,极有可能再无翻身之地。 可皇帝不喜欢她,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排斥,若是她和其他后宫女子走一样的争宠路子,那注定是不通的。 她要让皇上看见她身上和别的女人不一样的东西,她不仅有女人的温柔妩媚,还有男人的忠肝义胆。 可殷稷的反应也着实让她忐忑,他会吃这一套吗? 她等了又等,上首始终没有动静,她按捺不住偷偷看了一眼,却是一仰头就对上了一双毫无感情的眼睛。 明明这人是自己名义上的夫君,可庄妃此刻从他身上感受到的,却是全然的危险和排斥。 她畏惧似的低下了头,浑身跟着一颤,这次不会失策了吧? 不可能啊,有着六年前的旧怨在,加上眼下的又一次背叛,再深的感情都不可能容忍的。 她实在拿不准殷稷的态度,心脏越跳越快,也越跳越乱。 “蔡添喜,传朕旨意。” 殷稷陡然开口,庄妃不受控制一哆嗦,一时间竟紧张的连呼吸都忘记了。 可殷稷的声音里却没有丝毫情绪:“庄妃王氏,秉性柔嘉,持躬淑慎,可堪内用,着令其暂掌宫务,为朕分忧。” 庄妃一愣,随即铺天盖地的惊喜涌了上来,她连忙磕头谢恩。 殷稷冷冷看着她:“庄妃,莫要辜负朕对你的期望,这后宫一定要风平浪静。” 庄妃下意识答应,却不等再说点什么,殷稷就抬脚走了。 等他彻底不见了影子,藤萝才激动地爬过来:“主子,皇上竟然把掌宫的权利给您了,悦嫔惠嫔打破头都没抢到呢,咱们以后的好日子要来了。” 庄妃跌坐在地上,刚要笑一声,却陡然回过神来:“不对,皇上刚才的话……” 她脸色瞬间复杂起来,再不见刚才的喜悦。 藤萝有些茫然:“主子你说什么呢?什么不对?” 庄妃脸色沉郁下去:“我还是低估了她在皇上心里的位置。” 藤萝听得云里雾里:“主子,您在说什么呀?” 庄妃苦笑出声:“还能是谁?谢蕴啊,失策了,本以为这次能一举拿下皇上的心,现在看来,适得其反了,皇上现在,只怕是厌恶我至极。” “怎么会呢?主子你想多了吧?” 庄妃看向那盏狼狈歪倒在桌上的茶盏,苦笑一声:“怎么会是想多了呢?罢了,就算是讨厌,也比漠视的好,收服男人这种事,总得慢慢来。” 现在最紧要的,还是殷稷会怎么处置谢蕴。 第61章 朕不管你了 雪又下了起来。 殷稷却浑然不顾,走得大步流星,蔡添喜一路小跑着才追上,很想劝他一句雪天路滑,当心脚下,可看他脸色铁青,仿佛笼罩着乌云,话在嘴边转了几个圈也没敢说出来。 新年刚到,宫里处处都张灯结彩,透着一股子热闹,可越是热闹,越衬的殷稷骇人。 蔡添喜摇头叹了口气,心里忍不住责备了谢蕴一句,这谢姑娘怎么能作这种死呢? 这种事情能做吗? 这次只怕是没人保得住了。 谢蕴姑娘,你可自求多福吧。 他叹了口气,快步上前想撑伞给殷稷遮雪,可殷稷身高腿长,走得太快,他拼了老命追赶也没能遮住几下,等殷稷回到乾元宫的时候,大氅的双肩已经落满了雪。 谢蕴正候在门口等着,见殷稷回来,撑着伞迎了上来,瞧他身上有雪,十分自然地抬手拂去了。 “这雪越来越大,皇上怎么不撑伞?” 这话殷稷还没反应,却听得蔡添喜头皮发麻,生怕下一瞬殷稷就会发作,然而对方却十分冷静,甚至连脸色都诡异的平和了一些。 “关门,今日朕谁都不见。” 蔡添喜片刻都不敢迟疑,连忙让人关了门,还连宫人都遣了下去。 殷稷这才一抓谢蕴的手,拽着她进了内殿。 谢蕴方才就察觉到了殷稷的心情不大好,可她不知道对方刚才是去了一趟含章殿,更不知道庄妃会走那么一招险棋,将她的事都抖落了出来。 眼下见殷稷心情不虞,她十分顺从地没有闹,心里还琢磨着待会要软下性子来哄哄他。 毕竟他们还没用晚膳,她心里是有些期待的。 可刚一进正殿,还不等她开口殷稷便将她抵在了门板上,目光狠厉地看了过来。 谢蕴这才意识到,殷稷的火气是冲着她来的。 “你怎么了?” 殷稷一扯嘴角,笑意却完全不达眼底:“我怎么了?你不知道吗?你做了什么你不知道吗?!” 最后一句是吼出来的。 谢蕴被吼得愣了一下:“我做什么了?” “还在装傻?” 殷稷抬手捏住了她的脖子:“你去含章殿干什么?” 谢蕴一滞,一瞬间脑海里闪过了十分不好的猜测,殷稷为什么会问这个? 她微微侧开头:“只是去送吉服……” “朕说的是昨天!” 谢蕴一滞,昨天?昨天她何曾去过含章殿? “我昨天没去……” “还撒谎?” 殷稷声色俱厉:“谢蕴,你还真是撒谎成性,当年的事是这样,现在的事还这样……好,不说是吧?那朕来说。” 他嫌恶地松开了谢蕴的脖子,一连后退了几步才重新看过来:“你去含章殿,是要投靠庄妃,要助她得宠……” 他拳头狠狠攥了起来,咬牙切齿道:“你在拿朕当筹码!” 谢蕴本能地摇头:“我没有,我说了我没去,你为什么不信我?” “你凭什么让朕信你?” 殷稷冷笑一声,“凭你六年前悔婚另嫁吗?” 谢蕴一时哑然,沉痛的回忆和殷稷的嘲讽羞辱交叠在一起,一时间竟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扶着门板慢慢跌坐在地上:“当年的事,我身不由己,我解释过很多次了……” 殷稷脸上的戾气逐渐褪了下去,却不是消了气,而是彻底的失望,他轻哂一声:“是啊,你是解释了很多次,只是可惜的是,没有一次说的是实话……” 谢蕴再次哑然,殷稷又是一声轻笑:“罢了,朕就当你当年是身不由己,可这次呢?这次的背叛也是为人所迫不成?” 那两个字太过刺耳,谢蕴本能地摇头否认:“不是背叛……” 她从未和庄妃泄露过殷稷的丝毫,说助她的高位也不过是权宜之计,做个饵吊着她而已。 可这话说出来殷稷也是不信的吧。 她苦笑一声:“我只是要活命,我只是想要保护我身边……” “朕会杀你了吗?!” 殷稷怒吼出声,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对这个人失望透顶,却不想还是被她一句话再次激怒了,他气得浑身哆嗦,“朕说过,不会让你死,你说朕不信你,可你呢?你宁肯信一个宫外来的人,也不肯信朕是吗?” 谢蕴张了张嘴,很想说点什么反驳,可在开口的瞬间脑海里却闪过了很多很多的画面。 忽而是殷稷站在萧宝宝身前,冷漠又嘲讽地说,主子想罚你就罚你,不需要理由; 忽而又是偏殿里他头都不会地往外走,声音无谓地说,下次别玩这种把戏了,朕的禁军很金贵; 忽而是他高高在上的拿着谢家人来威胁她,义正严词地指责她,奴婢怎么能记恨主子…… 画面纷纷乱乱,太多太杂,将谢蕴嘴边所有的话都压了下去。 浓郁的酸涩委屈涌上来,激得她眼睛发烫,她仰头看着这个气势汹汹的男人,哑着嗓子开口:“皇上的话,奴婢倒是很想信,可我又拿什么去相信?” 殷稷仿佛戳中了痛脚一样,声音嘶吼得近乎破音:“你既然不信朕,又为什么进宫?!” 为什么进宫? 因为她想看看,那传言里几乎要了殷稷命的伤是不是好了;她想看看这个从小生活在萧家的人在宫里过得怎么样;她想……再陪陪他…… 所以哪怕明知道宫里的日子不会好过,她也还是来了。 可这真心实意的关切在殷稷冷漠厌恶至极的神情面前,像极了一个笑话。 已经一无所有,难道要连这点自尊都丢出去给人践踏吗? 谢蕴仰头闭上了眼睛,声音轻不可闻:“我大约是……疯了吧……” 殷稷静默片刻,陡然笑了出来,笑声逐渐阴鸷,又变得嘶哑:“疯了吗?疯了的不是你,而是朕……谢蕴。” 他再次抬眼看过来,眼底已经是全然的冷漠了:“既然不信朕,朕也不必再护着你了……” 谢蕴垂下眼睛,她知道今天这件事不会善了,庄妃太懂人心,六年前的事,算上今天这遭,新仇旧恨,她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蔡添喜!” 殷稷语调陡然拔高,蔡添喜不敢进来,隔着门板应了一声:“奴才在。” 殷稷扭开头,似是再不愿意看见谢蕴:“她以后再也不是贴身女侍了,换个人上来伺候。” 谢蕴脾性严厉,先前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如今没了高位,可想而知以后的日子会多不好过。 然而谢蕴仍旧什么都没说,沉默地站起身推开了门。 可在迈出去的前一刻,她还是再次开了口:“兴许你觉得没什么区别,可我还是想告诉你,我当初告诉庄妃的,是助她登高位,不是得宠。” 第62章 互不相见 谢蕴走了,因为刚才的发作,整个乾元宫都安静得针落可闻。 殷稷靠在罗汉床上,抬手揉了揉眉心,脑海里一遍遍闪过她刚才的话,是登高位,不是得宠…… 这有什么区别?! 他气得将矮桌上的东西砸了一地,可诡异的是,心里的火气竟然真的消了。 他发现自己竟然是听得懂谢蕴的意思的。 后位不管是谁的,都不会落在谢蕴身上,所以谁坐都一样,可得宠这件事,是关乎圣心的。 谢蕴她…… 殷稷踹了一下椅子,愤愤不平道:“这算什么?这个女人真是偷奸耍滑,红杏出墙,不守妇道!” 椅子翻倒的动静惊动了外头的人,蔡添喜虽然不敢,却还是硬着头皮进来了:“皇上息怒,保重龙体……” 殷稷理都没理他,蔡添喜叹了口气,喊了德春来收拾一地的狼藉,等收拾好了,见殷稷还是不说话,他试探着开了口:“皇上,既然谢姑娘现在不是管事了,这偏殿的住处……” 殷稷顿了顿,扭开了头,仿佛没听见。 德春正要开口再问一遍,就被蔡添喜拦住了,他无声地摇了摇头,拉着德春出了门。 “干爹,皇上刚才没听见,你怎么不再问问?” 蔡添喜敲了敲他的头:“皇上是什么人?能听不见咱们的话吗?”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皇上既然没吩咐,那就不用动。” 他左右瞧了一眼,见没有人在才压低声音开口:“虽说她不管事了,但你见了她还得给我客客气气的,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听见没有?” 德春虽然不够聪明,却足够听话,闻言也没多问就答应了,蔡添喜却仍旧叹了口气:“这叫什么事儿……” 说话间,谢蕴提着个小包袱从偏殿里走了出来,蔡添喜连忙上前拦住:“谢蕴姑娘这是往哪里去?” 谢蕴微微屈膝:“我已经是个寻常宫婢,不好继续住在这里,烦请公公给安排个住处。” 蔡添喜心里发苦,这两人一个比一个倔,闹得他时常觉得自己会错了殷稷的意,以为他已经不在乎这位了。 可偶尔泄露出来的情绪又让他不敢真的放肆,这皇帝的心思难猜,一旦摸到了苗头,他就不敢乱怀疑。 他压低了声音:“谢蕴姑娘,咱家也不是指责你,可这次的事儿的确是你不对,日后总还得在这宫里生活,你不能这么犟着,逮空得去哄哄皇上。” 谢蕴苦笑一声:“我也知道,可皇上他现在最不想见的人应该就是我……想让他消气,我还是躲着得好。” 蔡添喜一听这话头就觉得不对劲,这两人相处自然地互相哄,皇帝拉不下脸来,要是谢蕴还犟着,两人要折腾到什么时候? “谢蕴姑娘,你这样可不行……” 谢蕴摇了摇头,她知道蔡添喜说这些是为了她好,可她没办法照做,蔡添喜没见过当时殷稷当时看她的眼神。 她也不是没心没肺,也会难受的。 “多谢公公提醒,我先回去了。” 她打断了蔡添喜的话,转身略有些仓皇地回了偏殿,等门板合上她才苦笑了一声。 这件事的确是她不对,可她只是想多一道保护符而已,她总不能让秀秀一个无辜的人跟着自己受罪。 殷稷在理直气壮怨恨她指责她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她的处境呢?哪怕只是一瞬也好,有过吗? 应该没有吧。 算了,她现在也不想见到殷稷,先这样吧。 她靠在床榻上发呆,冷不丁外头传来脚步声,随即秀秀推门进来:“姑姑,我怎么听说你被皇上罚了……” 谢蕴收敛起所有情绪,平静无波地应了一声:“是这么回事,以后你就不必喊我姑姑了,也不必再来伺候。” 秀秀一把抓住她的手:“那不行,就算你不掌事了,你也是我姑姑。” 谢蕴揉了揉她的头,心里泛起一丝动容,又安抚了秀秀两句,才把她撵回去休息,第二天一早,她起身跟着一众乾元宫宫人身边列队等候蔡添喜吩咐。 察觉到她在,宫人们神色各异,时不时就会有目光瞥过来,带着探究和幸灾乐祸。 她只当没察觉,秀秀却十分不满:“这些人看什么啊,又不是不认识。” 可落魄的谢蕴应该是没见过吧。 她不至于和这样的人计较,太掉价。 蔡添喜很快来安排差事,他一眼就从人群里看见了谢蕴:“你们两个去清理博古架,都是宝贝,要小心些。” 这算是最轻省的差事,谢蕴知道蔡添喜是在照顾她,可她不大想去正殿:“蔡公公……” 蔡添喜像是猜到了她要说什么,摇了摇头:“谢蕴姑娘,听从安排吧。” 谢蕴原本还有很多话要说,却都被这一句话给堵了回来。 她如今一个寻常宫婢,确实应该听从安排。 她叹了口气,带着秀秀进了正殿。 殷稷一炷香后才起来,谢蕴听见动静就缩到了架子后头,等人走了才出来,可随后几天她竟再没见到殷稷,对方住在了长年殿。 大约也是不想看见她吧。 谢蕴垂下眼睛,重新擦拭起架子来。 日子简单枯燥又劳累,可时间一久,她也有些适应了,虽然感受到了很明显的排斥,例如吃饭的时候永远没有人会和她坐在一起,甚至是她忙完了手里的活计想去给人帮忙的时候,宫人们也避之不及。 但这些都是小问题,她并不放在心上,反正她这些年最习惯的就是一个人。 第63章 不用伺候朕,你日子不错吧 初五开朝,殷稷便搬回了乾元宫,连带政务也尽量带回来处理。 有朝臣觐见,地点也从御书房改成了乾元宫。 春闱将至,他留了祁砚用午膳,两人边聊边进了乾元宫,宫人乌压压跪了一地,可殷稷一眼扫过去就瞧见了躲在角落里的谢蕴。 祁砚提了句什么,他微微分了下神,等再看过去的时候,人就不见了。 打从上次贬斥之后,谢蕴就在躲他,搬回乾元宫之后,他竟一次正脸都没见过,大部分时候都是这副样子,开始能瞧见一眼,后来便躲起来了。 他心里窝着火,你做错事在先,你还不想见朕?你凭什么跟朕闹脾气? 他将拳头握得咔吧响,却仍旧面色如常的和祁砚商讨政事,等用完午膳,遣人下去,他的脸色才阴沉下来。 他将门开了一条小缝,谢蕴正在擦洗梅瓶,神态平和,一副很喜欢现在生活的样子。 不用伺候朕,连干这种粗活都觉得不错是吧? 殷稷硬生生被气笑了,可笑着笑着,他脸色就阴郁了下去,蔡添喜送茶进来,一看见他这副表情,心里就是一咯噔,他不知道又是什么招惹了皇帝,也不敢多言语,小心翼翼地将茶盏放在了他手边:“皇上,太平猴魁。” 明明是最喜欢的茶,殷稷此时却毫无兴趣,目光透过门缝继续看着外头的人。 蔡添喜跟着看了一眼,心里叹了口气,谢蕴在躲皇帝,这件事他早就知道,现在看皇上这意思,他也察觉到了。 他不敢擅自提起谢蕴,怕又被皇帝阴阳怪气,只能岔开话题:“皇上尝尝吧,是之前收起来的雪水,兴许别有一番味道。” 殷稷这才收回目光,抬手端起了杯盏,可却先哼笑了一声:“蔡添喜,你说有些人,明明有错在先,还不知悔改,处处躲闪,她到底在想什么?” 蔡添喜心里叫苦,他实在是不愿意插嘴两人的事,可主子问了他又不能不说,他斟酌片刻:“兴许是心里有愧,不知道怎么面对吧?” “她会有愧疚?” 殷稷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一样,嘲讽出声,“若她当真这么有良心,当初又怎么会做出那么不知羞耻的事情来?” 这指的还是六年前的事,蔡添喜忍不住叹了口气,那桩陈年往事给殷稷造成的影响太大了。 他不敢为谢蕴开脱,只能沉默不语。 殷稷却自己笑开:“罢了,为她费神不值得。” 蔡添喜松了口气,以为这件事就过去了,殷稷的脸色却忽然阴鸷了下去,蔡添喜看得脱皮发麻,心里哀嚎了一声,这又是怎么了? 他还当是谢蕴又做了什么,连忙也从缝隙里看了出去,却瞧见门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个小太监,原本他是在做擦地的活儿的,可此时一盆脏水却不知怎么的,竟然撒了那梅瓶一身,连底座都弄脏污了。 “这个废物。” 蔡添喜起身就要出去,却被殷稷一抬手拦下了。 他脸色仍旧不好看,却也只是冷冷看着外头。 蔡添喜一瞬间福至心灵,皇上拉不下脸去和解,自然只能从谢蕴身上下手,让她趁机知道知道寻常宫人的辛苦也好,兴许她就知道皇上对她其实还算不错了。 门外小太监阴阳怪气地看着谢蕴:“你怎么不长眼啊?你要不撞我,我能把水洒了吗?这么多脏水,你自己擦吧。” 谢蕴打量了一眼脏兮兮的梅瓶,又看向叉着腰满脸都写着我故意的小太监,眼睛微微一眯:“我记得你。” 当时她在内殿收拾殷稷的衣裳,外头就有人在编排她的是非,只是她虽然让两人担惊受怕了几天,可最后也没做什么。 现在看来,有些人并不知道什么叫息事宁人,更不知道什么叫感恩。 小太监明显一慌:“你记得我又怎么样?现在你我都是一样的人,你能把我怎么样?你不知道宫里多少人想收拾你吧?我要是你,就夹着尾巴做人。” 谢蕴蹲下身,慢慢用抹布将脏水收进木盆里。 小太监愣了一下,随即像是看明白了:“还以为是什么硬骨头,原来一吓就软,好好擦啊,擦不干净就给我……啊!” 小太监尖叫一声,随即撕心裂肺地干呕起来,竟是谢蕴将收起来的脏水兜头泼了过来,甚至还有几口灌进了他嘴里。 小太监恶心的浑身哆嗦,谢蕴无波无澜地看着他:“我这个人,最不会的事情,就是夹着尾巴做人,不如你教教我?” 小太监说不出话来,半跪在地上一直干呕,听见动静的德春连忙跑进来,一看出了乱子,下意识想去找蔡添喜,可又想起来皇帝回来了,这时候蔡添喜肯定是在对方身边伺候的,这时候去找他,会惊动皇帝。 而对方还嘱咐过他,对谢蕴,能帮就要帮一把。 他只能硬着头皮凑了过去:“谢蕴姑姑,这是怎么了?” 谢蕴摇了摇头:“没什么,他让我把脏水擦干净,我擦给他看。” 德春也就猜出来了,八成是这小太监想落井下石,被谢蕴教训了,可眼见人满脸蜡黄,抽搐不停,他也不好再追究什么,只能喊了人来把他拖了出去。 “快,把这里收拾收拾。” 他又吩咐旁人,却被谢蕴拦住了:“这是我的活,我自己来吧。” 德春也没多言,很快就退了出去,乾元宫再次安静下来。 蔡添喜偷偷瞄了一眼殷稷,见他脸色缓和了下来,心里微微一松,正要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再发生这种事,殷稷就忽然开口:“她日子过得不错,还真是有劳你照料了,朕赏你点什么好?” 蔡添喜正要推辞顺带表忠心,一抬眼却瞧见殷稷脸色不对,虽然没了刚才的阴鸷,却透着股熟悉的阴阳怪气。 他心口一跳,也不知道自己又做了什么招了皇帝的眼,只能摆出了更谦卑的姿态来:“皇上明鉴,奴才绝对不敢徇私,都是寻常安排的活计。” 殷稷一声轻笑:“朕当然知道你不会徇私……毕竟你是朕的奴才,又不是她的。” 蔡添喜赔笑着应声,心里却一阵阵发苦,皇帝这话一说出来,他以后可不敢优待谢蕴了。 他的确是特意给谢蕴安排了轻松的差事,看得其实也还是皇上的面子,但显然,对方不满意。 唉,谢蕴姑娘,你以后自求多福吧,我是不敢帮你了,不然我就说不准是谁的奴才了。 殷稷将他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嘴角抿得死紧,他透过门缝,再次将目光落在了外头的人身上。 喜欢这样的生活是吗?那朕就让你看看,没了蔡添喜的照料,你还能不能这么舒坦。 第64章 找茬 第二天,谢蕴的差事就变了,蔡添喜喊了她去擦地,这是最苦最累的活,秀秀一听就急了:“蔡公公,是不是安排错了?” 蔡添喜看了她们一眼,摇着头走了,秀秀刚要追上去就被一个小宫女拦住了。 “蔡公公说了让你们去擦地,我们都听见了,你还有什么好问的?” “可这么脏这么累的活,怎么能让姑姑去做?” 小宫女一撇嘴:“别人都做得了,她怎么做不了?” “你!” 谢蕴拦住了还要开口的秀秀:“没事儿,什么差事不是做,走吧。” 秀秀有些着急:“不一样,这擦得得跪着擦,这一天下来膝盖都肿了,还得洗帕子,姑姑你手上还有伤……” 谢蕴揉了揉她的头:“没事的。” 蔡添喜优待了她那么多天,没理由忽然变卦,除非是有人授意。 她垂眼看了看自己的手,忽然想起来殷稷之前还问过她手上的伤,不过现在他大约已经忘了吧。 罢了。 她端了木盆从外殿开始擦,这活做起来果然很累,只清理完外殿,就累得她气喘吁吁了,膝盖也疼得厉害,她不得不歪坐在地上休息了一会儿,许是她太过生疏,等外殿清理完,已经到了晌午,午饭的时辰已经过去了。 寻常宫人挨饿是常事,厨房不是御膳房,不会给人留饭菜,这时候就算去了也估计什么都没有。 她没打算白跑一趟,只选了个僻静角落坐下来,慢慢揉了揉膝盖,秀秀却在这时候偷偷摸摸提着食盒进来,然后拉着她去了后头背风的角落里:“姑姑快吃吧,我一路跑过来的,还热着呢。” 她们如今是最低等的宫人,饭食一般都是一道素菜,一盘咸菜,可秀秀提着的食盒里,却是两碗热腾腾的肉末打卤面。 显见她是花了银子的。 “姑姑快吃吧。” 谢蕴有些感动,只是有些话她素来不肯宣之于口,便也只是点了点头,却将碗里的肉末夹了拨了许多给秀秀。 “呀,姑姑,你别给我呀,这又不是以前,你给了我你自己就不够吃了。” 秀秀正在长身体,平日里按照宫人的定量,她根本吃不饱,回回都要谢蕴匀一些才能吃饱,以前她大约并不知道这件事,眼下谢蕴没有能力照顾她了,她才察觉到这一点。 谢蕴揉揉她的头:“我不饿,你快吃吧。” 秀秀似乎还要说什么,被谢蕴板着脸教训了一句,这才委委屈屈地闭了嘴,低头去吃面。 谢蕴这才去吃自己的,刚才给秀秀拨卤子的时候还不觉得,眼下一夹面条,她才察觉到自己的手在抖。 擦地果然是很辛苦的活计。 她轻轻吸了口气,咬着牙捏紧了手里的筷子,却不防备用力过猛,筷子“啪”的一声摔在了地上。 殷稷甩袖就走,蔡添喜看了看远处的两人,又看了看越走越远的殷稷,还是抬脚追上了自家主子:“皇上,是奴才太马虎了,谢蕴姑娘以前没做过这种活,回头奴才就给她换个差事。” 殷稷脚步顿住:“换什么换?她若是真的受不了,还用等着你来发善心?” 蔡添喜知道他在气什么,也不敢言语,只能讪讪应声,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往御书房去,可半路上就被人不耐烦地撵走了:“朕不用伺候,别来碍眼。” 蔡添喜忖度着这应该是让自己趁机去劝劝谢蕴的意思,也没纠缠,转身就回了乾元宫,这短短一刻钟,谢蕴已经吃完了饭,端了木盆开始擦拭内殿。 他心虚的笑了一声:“谢蕴姑娘,干活呢?” 谢蕴仰头看他一眼,一颔首算是见礼:“蔡公公有吩咐吗?” “不敢不敢,哪能有什么事劳动你啊,就是有几句话想和你说说。” 他在谢蕴身边蹲下来:“你也看见了,这宫人的日子不好过,咱何必和自己过不去呢是吧?那是皇上,你和他认个错服个软不丢人,这么犟着才会被人笑话呢。” 谢蕴抓紧了手里的抹布,擦地的动作陡然加重了力道:“公公的话我记住了,我还有很多活要做,请您让一让。” 蔡添喜有些无奈,先前人被关在偏殿的时候他就知道了谢蕴的倔,很清楚自己说再多也没用,只能叹了口气走了,可一出门却瞧见本该在御书房的殷稷竟然就站在门外。 “皇……” “下去。” 蔡添喜一声都没敢吭,灰溜溜地走了。 谢蕴一无所觉,发了狠地擦了一小会儿,双手就有些撑不住了,乾元宫太大,刚才那短暂的休息并没能缓解她的疲惫,现在双手仍旧抖得厉害。 她不得不暂时停下来休息一下,眼看着什么都不做,两只手都在抖,她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耳边却忽然传来一声轻嗤:“你就是这么干活的?” 这声音…… 谢蕴抬眼看过去,果然是殷稷,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回了乾元宫。 她下意识想躲,可后退了一步才反应过来这里无处可藏,她只能起身行礼。 可殷稷还是看明白了她刚才的下意识反应,原本就不好看的脸色越发冷硬,他也不喊起,由着谢蕴维持着那别扭的姿势,目光自她泡得发白的手上一扫而过,这才凉沁沁开口:“你若是连擦地都不会,朕就送你回内侍省,再好好学学规矩。” 谢蕴抿了下嘴唇,她不知道殷稷这话里有几分是威胁,几分是认真,可却清楚地知道,发回内侍省的奴才都没什么好下场。 “奴婢做得好。” 殷稷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谢蕴没再言语,跪在地上重新一点点擦拭起来,冷不丁一只手伸过来,摸了下地面,将一点灰尘拈起来递到她面前:“这就是你擦的的?重新擦。” 谢蕴身体一僵,再次紧紧攥住了抹布,污水透过指缝淌了出来。 殷稷眯起眼睛:“怎么?不服气?” 谢蕴死死咬着嘴唇,直到一股血腥味在口腔里漫延开来,她才强做镇定开口:“不敢。” 她低头重新擦拭起内殿,可木盆却忽然被踢翻了,殷稷身上的火气几乎要凝成实质,他暴躁道:“滚出去,看见你就烦。” 第65章 有人在耀武扬威 谢蕴狼狈地退了出去,连木盆都没顾得上拿,时辰没到,她不能回偏殿,只好寻了个僻静的角落好让自己清净一下。 殷稷会看她不顺眼在她意料之中,毕竟这些年都是这样,可那副态度不管经历多久,她都没办法习惯。 还有四年,好长啊…… 她靠着墙慢慢蹲在了地上,一阵说笑声却飘了过来。 她一抬眼就看见庄妃带着藤萝大摇大摆进了乾元宫,她如今代掌宫务,可说是后宫第一人,浑身上下都透着意气风发,志得意满。 谢蕴不想理会她,站在拐角处没动弹,可庄妃却看见了她,笑吟吟走了过来:“谢蕴姑姑,许久不见啊。” 谢蕴压下心里的不待见,面无表情地行了礼,语气里毫无情绪:“娘娘贵人事多,自然没工夫见奴婢这样的垫脚石。” 藤萝有些恼怒:“你这是什么态度?以前你是乾元宫的掌事女官也就算了,咱们多容忍你几分也没什么,可你现在不过是一个寻常宫婢,还敢在庄妃娘娘面前这般嚣张,你活腻歪了?” “藤萝,够了。” 等对方那些话说完,庄妃才慢吞吞开口阻止,看向谢蕴的目光里带着点惋惜:“本宫也不想和姑姑走到这一步的,只是实在是没办法,皇上不只是夫君,更是帝王,姑姑以后千万要记得这一点,谨言慎行,莫要再犯这样的错。” 谢蕴冷冷看着她,根本不屑于接这样的话。 庄妃没如何,藤萝却再次恼怒起来,起初她听说谢蕴被贬斥还对她有那么一丝愧疚,可现在眼见她这么不识好歹,那点愧疚就烟消云散了。 “别给脸不要脸啊,我家娘娘好言好语劝告你,你不感恩戴德就算了,还这副态度,你信不信我……” “罢了,”庄妃再次打断了藤萝的话,婉转绵长地叹了口气,“本宫虽是一片好意,不想谢蕴姑姑错上加错,可既然她不能领悟,本宫也不能强求,如今蒙皇上信任,将后宫事宜托付于我,我也忙碌得厉害,就言尽于此吧。” 她抬了抬手,藤萝连忙扶住了她,朝谢蕴示威似的翻了个白眼:“以后你就一辈子做被人踩在脚下的烂泥吧,活该!” 路上她仍旧不解气:“这人真是不识好歹,娘娘你现在是什么身份?都纡尊降贵和她说话了,她竟然那副态度。” 庄妃柔柔叹了口气:“罢了,本宫的心又岂是旁人能懂的……” 说话间她察觉到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下意识看了过去,就瞧见殷稷正开了窗往外头看,此时目光正落在她身上,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她心里微微一紧,皇上该不会听见她刚才刺激谢蕴的那些话了吧? 可随即她就反应过来,离得这么远,他不可能听见,就算真的听见了,她其实也没说什么。 殷稷总不能偏心到因为一个宫女就对她一个掌宫务的妃如何。 她稍微松了口气,快步进了正殿,人还是那个柔柔弱弱的人,可眉眼一沉就多了几分干练沉稳,如果不能做个小鸟依人的宠妃,那做个可堪大用的臣子也不错。 她屈膝行礼:“臣妾问皇上安。” 殷稷看都没看她一眼,态度不冷不热:“你来干什么?” 庄妃一听这语气就知道是不欢迎自己的,眼神一暗,却很快就振作了起来:“是有件事臣妾拿不准主意,所以来和皇上请教的。” 她说完就期待地看着殷稷,等着他接茬,然而殷稷却像是没听见一样,自顾自低头去看手里的书。 庄妃十分尴尬,只能自己继续开口:“先皇生忌将至,该如何操办,还请皇上示下。” 殷稷仍旧不开口,显然是有意给她们难堪,庄妃还撑得住,藤萝脸上却火辣辣地烫了起来,眼见周遭宫人来来往往,脸上的血色就越发浓郁。 “皇上,庄妃娘娘问……” 庄妃拦住了她没说完的话,仍旧一副恭敬的姿态等着。 像是晾够了主仆二人,殷稷这才开口:“若后宫的事还要朕来拿主意,要你何用?” 虽然语气清淡,可话却十分严厉。 庄妃微微一颤,连忙低下头:“臣妾知道了,请皇上放心,这件事臣妾一定能操办好。” 殷稷仍旧没有看他:“你要记住,你的职责在后宫,别以权谋私,惦记朕周遭。” 话音落下,他撵苍蝇似的挥了挥手。 庄妃一时间又惊又怒,她知道殷稷不待见她,可却没想到他竟然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这么不给她留脸面。 简直欺人太甚! 可现在不能发作。 她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下来告退。 可这口气虽然暂时压下了,却到底梗在心口,藤萝忍不住道:“皇上他怎么这样?当着那么多宫人的面竟然一点体面都不给您留,太过分了。” 还不是因为她们揭了皇帝的伤疤,还动了他不想让人动的人。 庄妃腹诽了一句,可她并不愿意提起这茬,索性闭嘴不言,可藤萝仍旧联想到了谢蕴身上。 “奴婢看,肯定是谢蕴给皇上吹耳边风了,您看她刚才那态度,像是什么都不会做的吗?这种人就是该教训……” 庄妃瞥她一眼:“别胡闹,一动不如一静,眼下最要紧的事情,还是把宫务处理好,名声立起来,等我贤德之名传遍大周,后位就非我莫属。” 虽然话是这么说,可不得皇帝喜爱的皇后,历史上也是凤毛麟角,这条路还是太难了。 何况,还有人不停说她们坏话。 藤萝想着回头看了一眼,不行,不能就这么放着谢蕴不管,她家主子仁善忠义,不肯做这种事,那就她来吧。 第66章 先撩着贱 殷稷的态度,就是宫人的态度。 先前谢蕴虽然被贬斥了,可有着她受罚后仍旧受宠的先例,宫人们最多只是躲闪,除了之前有过节的人,并不会来主动招惹她。 可那天殷稷在正殿的一番找茬之后,情况就变了,分给宫人们擦洗的热水她开始分不到,哪怕有些人兑的水烫手都不肯给她匀一些;她刚刚擦干净的地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在那个角落里又会出现脏污,让她不得不重新擦洗一遍。 她不知道眼下这情形是无意间造成,还是殷稷有意为之,现在却不能计较。 秀秀却很是气愤,咬牙切齿地说是谁谁谁,撸着袖子要去找他们算账。 谢蕴拦住了她,她不是打算忍气吞声,只是现在还不是时机,至少要选一个殷稷不在的时候,免得他又拉偏架。 另一重就是要好好挑一个出头鸟,好杀鸡儆猴。 只是她没想到,念头才闪过没几天,出头鸟就来了。 蔡添喜一得了消息就匆匆去了御书房禀报,彼时殷稷正在看今年春耕的折子,听见他脚步匆匆,便掀开眼皮看了一眼:“什么事,这么急?” 蔡添喜讪讪笑了:“倒也不是着急,这不是事关乾元宫吗?刚才德春那小子来报,说含章殿的藤萝姑娘去乾元宫了,奴才想着这八成是想来寻您,却找错了地方,您看奴才是不是去走一趟?” 殷稷拿着折子的手一顿,眼神有些不耐烦地看了一眼蔡添喜:“拐弯抹角。” 他先前才警告了庄妃不要随便去乾元宫,这才几天,她带进宫的丫头就去了乾元宫,说是寻他,他可不信。 即便真的是,这种小事又何必蔡添喜亲自来报给他?在乾元宫找不到,自然会来御书房的。 这老小子想说的,分明是藤萝去找谢蕴的麻烦了。 如果是之前,谢蕴还是自己身边贴身伺候的人,莫说一个藤萝,就是庄妃在她面前都讨不了什么好处,就跟当初的萧宝宝一样。 可现在不一样了,一个寻常宫人,是随时能被调去其他地方的,在后妃的掌事女官面前的确是低人一等。 他看着眼前的折子,脸色变幻不定,蔡添喜小声开口:“皇上,要不回去看看?” 殷稷想起谢蕴的躲闪,“嘁”了一声:“她都能耐到算计朕了,还需要朕护着不成?不去。” 他低头继续去批手里的折子,蔡添喜欲言又止地看着他,似是也意识到君心为不可违,无奈地叹了口气,弯腰就要退下去。 殷稷瞥他一眼,捏着折子的手不自觉紧了一下,眼看着人就要离开御书房,他状似无意地咳了一声:“朕忽然想起来,有样东西忘拿了,你去取回来。” 蔡添喜连忙应声,躬身等着他吩咐,却察觉到一道目光如影随形地落在自己身上,看得他寒毛直竖。 他有些纳闷,这吩咐说到一半不说了,老盯着他是个什么意思? 他实在摸不透殷稷的想法,只能讪讪仰头看过去,却在接触到殷稷眼神的瞬间察觉到了什么。 一瞬间他福至心灵:“皇上,奴才年纪大了,有些事记不清楚,怕是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您要的东西,若是急用,您不如回去吧?这折子带回去批也是一样的。” 殷稷又咳了一声,声音严厉:“这点事都记不清楚,回头找个太医给你看看,开几副补身的药吃吃吧。” 蔡添喜连忙低头道歉,可这话说是嘲讽,却是赏赐,宫里的太医是为主子服务的,他们这些宫人不管地位多高,没有主子开口,都不够资格请太医。 多少人都是小病拖成了大病,最终不治身亡。 他能得着这一个请太医看诊的机会,属实难得。 他心里既感激又庆幸,连忙收拾了折子,跟在殷稷身后亦步亦趋地回了乾元宫。 乾元宫正热闹。 谢蕴正在擦洗廊下的青石地面,帕子就被人踩住了,她本以为又是哪个宫人不长眼,一抬头却是藤萝那张脸。 她微微一顿,松开帕子站了起来:“这是在乾元宫,走路是要看路的。” 藤萝板着脸看她:“该看路的是你。” 她目光一扫周遭,做粗活的宫人纷纷退开,虽然他们现在还在乾元宫,可这种低等宫人,庄妃随便一句话就能调动,反正不管换了谁,皇帝都不会在意的。 他们可不敢得罪藤萝。 眼见众人识趣地推开,藤萝这才满意地笑开,继续说了下去:“我家主子如今代掌后宫,是当之无愧的后宫第一人,你先前的提议其实不错,我就再给你一个机会,让你为我家主子效忠。” 谢蕴被这句话气得想笑,踩着她爬上了高位,现在还要来利用她? 是她算错了人心,事情发展至此,她自己也推卸不了责任,所以原本她是不打算和含章殿计较的,可为什么非要来恶心她? “脑袋被门夹了,就去请你家主子给你请个太医看看,别出来卖蠢。” 藤萝被骂得一愣,回过神来勃然大怒:“你别给脸不要脸,我家主子还肯用你,是她心善,不然你这样一再背叛的人,活活打死都是轻的。” 背叛? 殷稷这样说也就罢了,一个外人也要来戳她的肺管子…… 她抬腿一脚就踹在了对方小腿上,藤萝猝不及防,不受控制地跪倒在了地上。 “你个贱人,你敢打我?!” 她挣扎着要爬起来,发髻却忽然被抓住,力道自头顶压下来,竟然起身不得。 藤萝有些心慌:“你要干什么?我告诉你,你敢动我,我家主子不会放过……啊!” 随着一声惨叫,她脑后袭来一股力道,压着她“砰”的一声重重砸在了地上,一瞬间额头鲜血飞溅。 冲出来得毫不客气,藤萝一瞬间被撞懵了,竟连求救都忘了,直到被谢蕴抓着发丝,撞了一下又一下,她才在剧痛里回神,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 宫人们被惊动,纷纷围了过来,可眼见这么多人在,谢蕴竟丝毫没有收敛,仍旧狠狠撞了两下才松手。 藤萝歪倒在地上,满脸都是血。 谢蕴蹲在地上,抓着藤萝的头发逼她抬头:“不服气是吧?那就回去和你家主子告状吧,我和你打赌,她不仅不会为你做主,还会为了树立贤德之名,带你来给我赔罪。” 她温柔地拍了拍藤萝的脸颊:“你要记得一句话,先撩着贱。” 第67章 我早晚要杀了齐王 藤萝被几个小太监抬回了含章殿,谢蕴一脸冷静地擦拭青石地面上的血迹,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原本无时无刻不在讥讽编排她的宫人们却再没敢开口,连带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现在地面上的脏污也不见了影子。 但那是后话了,此时谢蕴只想擦干净这些血迹,然后回去给自己的嘴角上点药。 有点疼呢。 不远处看了全程殷稷迟迟没开口,蔡添喜也没想到他们紧赶慢赶回来,遇见的会是这么一幅场景。 不止没来得及英雄救美,还被谢蕴的残暴狠辣惊了一把。 在这宫里,虽然背地里的狠辣手段层出不穷,可大庭广众就这般不客气,还是头一个。 他有些摸不准殷稷的想法,也不知道这种时候还该不该为谢蕴说话,只好沉默不语。 殷稷倒是并没有露出别的情绪来,大约是早就知道谢蕴不是个柔软心善的人,并不觉得意外。 可眼底仍旧流露出了失望,宁肯冒着和庄妃对上的风险亲自动手,也不愿意服软来求朕…… 明明是你有错在先,服软就这么难? 蔡添喜见他站着不动,小声道:“皇上,要不要过去看看?” 殷稷迟迟没出声,半晌后却转身就走,一句话远远地飘了过来:“她的事朕懒得管。” 蔡添喜心里失望,却也只能应声,又抱着厚厚一摞折子跟在殷稷身后回了御书房。 此后几天仿佛宫里就没了谢蕴这个人一样,殷稷再没问过,可也不知道是不是蔡添喜的错觉,总觉得对方的脸色一日比一日糟糕。 就跟年前谢蕴被关在偏殿里最后那几天的时候一样。 可他也不敢问,转身出去泡了杯参茶,却是刚回来就见刑部侍郎正在门口徘徊。 “大人怎么不进去?” 刑部侍郎讪讪一笑:“这就进去了。” 这一看就是有什么不好的事儿,蔡添喜连忙往角落里躲了躲。 刑部侍郎磕完头没起身,头都不敢抬,一口气将要说的话都说了:“皇上,庶人殷时长跪牢中求您开恩,允他在先皇生忌那日祭拜,聊表孝心,这是他的血书。” 殷时便是曾经的齐王。 蔡添喜接了血书,却不知道该不该呈到殷稷面前。 殷稷的脸色却已经狰狞了起来,虽然过去了六年,可每每提起这个人,他心里的戾气都会控制不住的涌上来。 如果说他对谢蕴是带着矛盾的怨,那对齐王,就是到了极致的恨,若不是有那么多宗亲看着,有先皇的遗诏拘着,他早就将那个人扒皮抽筋,千刀万剐了! 可即便如此,在先皇将他贬为庶人,圈禁别院之后,他还是在登基的第一时间把人移到了刑部地牢,他要这个人就算活着,也一辈子不得见天日。 这个人就该活得不人不鬼! “他的日子看来过得太好了,竟还敢来招朕的眼。” 刑部侍郎低着头讷讷不敢言语,他就知道会是这么个结果,可齐王母家毕竟是王家,那么大一个世家在那,这面子他不能不给。 何况,当初能拿到参加科考的资格,他还是挂靠的王家,这让他想拒绝都没底气。 只是眼下他也着实不敢多说一个字。 殷稷一把夺过血书扔了下去:“你告诉他,若是他真有孝心,就以死谢罪,去阴曹地府为先皇尽孝吧。” 这话刻薄又恶毒,全无天家风范,可刑部侍郎一个字都不敢言语,讪讪应了一声,逃也似的退了下去、 殷稷的脸色却并没有因此而缓和。 在问了谢蕴很多次当年悔婚的原因,却没得到实话之后,他也动过撬开齐王嘴的念头,还亲自去牢房里逼问过。 可问出来的却都是些不堪入耳的东西。 “这样的烂货你也要,她根本就是把你当成踏脚石,这样的货色,要不是生在谢家,我看都不会看她一眼……” “你一定没见过她爬我床的样子,脱光了衣服,跪在我面前求我,又卑贱有浪荡,真是像极了一条母狗……” “闭嘴!” 殷稷嘶吼一声,大手狠狠挥下,半人高的奏折山崩般四分五裂,噼里啪啦砸了一地。 “我会杀了你,我一定会杀了你!” 他双目猩红,每一个字都携裹着狰狞的恨意,惊得御书房内外的人都跪了一地。 外头守门的内侍满脸惊恐,死死伏在地上头都不敢抬。 而身处御书房的蔡添喜尤其难受,虽然他明知道皇帝的怒气不是冲着他来的,可直面天子之怒,他还是被惊得瑟瑟发抖,跪在一旁动都不敢动。 他其实并不意外皇帝会发作,毕竟每次有人在皇帝面前提起齐王,都会让殷稷回想起一些不好的事情。 虽然他不知道是什么,但只从殷稷每次都会被回忆激怒的情况来看,那回忆绝对很糟糕很糟糕。 这种时候他不能劝,只能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等着皇帝自己平复下来。 殷稷的胸腔剧烈地起伏,虽然明知道齐王不在眼前,可回忆给他造成的影响却仍旧如影随形,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想借着黑暗冷静下来,可那些刺耳的话却一层一层堆叠着他身上的戾气。 谢蕴,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你曾经真的这么爱慕过他吗? 他靠在龙椅上许久都没开口,直到夜幕降临,该用晚膳了,蔡添喜才不得不开口:“皇上,该用晚膳了。” 殷稷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去长年殿。” 蔡添喜连忙让人摆驾,殷稷难得的乘了銮驾,一路上默不作声地到了长年殿。 良嫔一看他这幅样子,就知道他心情不好,体贴的遣退了所有人,又点了一支安神香。 殷稷摆摆手:“不必了,你身体受不得熏香,别点了。” “偶尔一支,无妨的……皇上是想和自己讲讲?还是更愿意一个人呆着?” 殷稷苦笑了一声:“让朕一个人待会吧……若是那人有你半分知情识趣,朕也不必躲到你这里来。” 他不说是谁,良嫔也体贴地没有问,只是若有似无地叹了一声:“每个人的缄默不语,都有她的无可奈何……” 殷稷没再开口,默默闭上了眼睛,良嫔也没多言,拿了毯子轻轻给他搭在了身上。 可殷稷这一宿却睡得并不好,竟恍惚间又回到了当年等在谢家门外的时候,从日出等到日落,从雨下等到雨停,那么多个日日夜夜,最终等来的,是齐王府的提亲。 谢蕴…… 第68章 皇帝受伤了 殷稷又是一连几天都歇在了长年殿,萧宝宝还在禁足,只能自己生个闷气,倒是弄不出乱子。 庄妃知道殷稷排斥她,得宠这事至少眼下和自己无缘,也还能按捺着性子忍。 可太后却忍不了了,她既然做了太后,自然希望将皇后的位置继续留在荀家,可按照眼下这情况,惠嫔连宠爱都得不到,又怎么上位? 于是这一日,长信宫来人传话,传良嫔去说话。 长年殿离着长信宫不近,良嫔又体弱,路上走得慢,迟到片刻很正常,可就是这么件小事,却惹得太后勃然大怒,罚人在长信宫门口跪两个时辰好生反省。 可不过一刻钟,良嫔就病弱晕倒,殷稷得了消息,亲自去将人带走了,明明都到了长信宫门口,他却连进去给太后请个安都不曾。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在对太后表达不满。 太后心里恼怒,可她不是皇帝亲娘,甚至连教养的恩德都没有,并不敢真的和皇上闹翻,至少在她的养子晋王长大之前,不行。 她只能忍气吞声,让人带了不少补品赏赐去长年殿,虽然对不起是不可能说的,可她堂堂一国太后,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经很难得了。 只是皇帝并没有给面子,一挥手就将长信宫的人撵了出去,还传召了太医院半数的太医过去。 但这些人并没有进内殿,甚至连宫人都被打发了出去,等内殿只剩了两人时,良嫔才睁开眼睛,看着殷稷轻笑了一声:“这副病恹恹的身子,有时候也是好用的。” 殷稷似乎并不意外,在她身后加了个枕头:“是朕带累了你。” “皇上不必说这种话,各取所需而已,哪有带累之说?” 殷稷没再言语,让人端了药来给良嫔喝。 可奶嬷嬷送进来的却不只是药,还有后妃们来探望的消息。 殷稷在这里,这时候不来什么时候来呢? 既然面子上的事迟早要做,那还是在皇帝面前表现一下更合算。 殷稷不耐地挥挥手,让蔡添喜将人撵下去,可良嫔拦住了他:“还是见见吧,兴许有我想见的人呢?” 殷稷啧了一声,仍旧有些不痛快的,但这幅态度就是默认了,奶嬷嬷看了良嫔一眼,还想劝她两句,可良嫔态度坚决地点了点头,奶嬷嬷只好出去将人请了进来。 不多时惠嫔和两个贵人进来了,一群莺莺燕燕倒是十分养眼,可殷稷并没有心情欣赏,冷着脸坐在一旁,全身上下都写着生人勿进。 后妃们控制不住地偷看了他几眼,可谁都没有勇气往跟前凑,几番磨蹭之后,还是不甘心地退了下去。 内殿再次只剩了两个人,良嫔看了眼门口,略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转而问奶嬷嬷:“是不是我晕倒的事还没传出去?” 奶嬷嬷叹了口气:“兴许吧,毕竟离着远呢,她现在消息又没那么灵通。” “她是个没心的人,你还是别指望她了。” 殷稷忽然语气凉凉地开了口,虽然良嫔始终都没提自己在等谁,可他还是猜到了。 良嫔嘴唇一抿,忽然抬手扯下了帐子:“皇上回吧,您在这里,姐妹们不知道还要来多少次,不够烦的。” 到底是后妃烦,还是嫌他烦? 殷稷知道良嫔一语双关,也懒得计较,顺从地起身:“也好,回头朕让人送些用得着的补品来给你。” 良嫔含糊地应了一句,连面都没露。 殷稷也不在意,放轻脚步出了长年殿,大约也知道自己回去的路上不会太平,他特意挑了小路,却不防备瞧见一个眼熟的影子,正鬼鬼祟祟地往长年殿来。 “皇上,那不是谢蕴姑娘吗?” 殷稷没言语,只是脚步不知不觉就停了下来,虽然没转身,可这个距离却足以听见长年殿内的声音。 不多时,一阵惊喜的欢呼声传了出来,良嫔的声音里都多了几分精神:“谢姐姐!我就知道你听说我病了会来看我的。” 殷稷意味不明地看了长年殿一眼,转身就走,蔡添喜还当他是在生谢蕴的气,也不敢言语,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 先前殷稷赶去长信宫找人的时候,是撇下朝臣去的,当时年关底下,被他拿话一激,又有酒劲,四大世家答应得痛快,可过去这段时间,他们就回过味来了,一直想着再增加名额,尤其是王荀两家频繁纠缠,被殷稷不软不硬的挡回去之后,就想着给他惹麻烦,借此好逼他退步。 过去那几年,他们没少这么干。 这次春耕他们暗地里就使了不少绊子,殷稷并不恼怒,甚至可以说他等这天很久了,只看谁心急手快,做了那个出头鸟,被他揪出来杀鸡儆猴。 此时人大约还在御书房等着,他不着急回去,索性往御花园里逛了逛了,却瞧见尚功局的几个太监正在凿假山,碎石滚了一地。 他皱了皱眉:“这是在干什么?” 内侍们没想到会在这时候遇见皇帝,慌忙跪地拜见,为首一人战战兢兢道:“回皇上,是太后娘娘说这假山走势不好,让咱们换个样子。” 走势不好? 堂堂一国太后,竟然相信这个? 可毕竟也是他的嫡母,虽然荒唐他也不好说什么,摆了摆手就要穿过去,蔡添喜连忙拦住他:“皇上,咱们换条路走吧,这到处都是碎石,不安全。” 殷稷无可无不可,听劝得就要转身,可就在这一刻,内侍们忽然争先恐后地惊呼起来,殷稷一抬头就瞧见一块圆盘大小的石头朝他砸了下来。 他虽然在萧家不受重视,可强身健体的功夫都是教过的,这点东西不至于躲不过,可就在他动弹的一瞬间,刚才良嫔的那句话却忽然浮现在了脑海里。 就这一走神的功夫,再想躲已经来不及了,他眼睁睁看着那块石头滚下来,重重砸在了他心口上。 第69章 谢家人出事了 谢蕴心口突的一跳,莫名地有些不安,她看了看还紧紧抓着自己的手,和自己说体己话的良嫔,犹豫片刻还是开口告辞。 良嫔依依不舍的抓着她的手:“你真的要走吗?你真的不打算来长年殿吗?你看看你的手,我听说含章殿的人还去找过你麻烦,以后昭阳殿的出来了,你只会更不消停……姐姐,你听我的,不管你和皇上之间发生了什么,去和他服个软吧,别为难自己。” 谢蕴扯了下嘴角:“我的事你就别操心了,好好养病吧。”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能撑多久算多久。 良嫔知道自己没办法说服她,忍不住叹了口气:“好吧,姐姐,你有事一定要找我,我会帮你的。” 谢蕴没往心里去,却仍旧答应下来。 良嫔这才稍微高兴了些,亲自送她出了门。 可不等到门口,专门打听消息的小宫女就叽叽喳喳跑过来说皇帝受伤了。 谢蕴一惊,下意识跨前一步:“受伤了?!伤在哪里了?重不重?他怎么会受伤?蔡添喜呢?那么多人跟着……” “姐姐,莫慌,”察觉到了她的紧张,良嫔安抚的抱住了她的胳膊,“皇上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说着她瞪了一眼小宫女:“还不快把话说清楚?” “是,奴婢刚才见外头热闹就过去听了一耳朵,说皇上路过御花园的时候被石头砸了一下胸口,人已经去御书房了,太医都跟着去那边了。” “胸口……” 谢蕴抬手抓住心口的衣裳,神情忧虑。 良嫔反而松了口气:“宫里还这么安静,想来没什么事。” 谢蕴被提了个醒,良嫔说的对,如果殷稷有事,这时候宫里早该乱了,人应该是不要紧的,她关心则乱了。 她微微松了口气,良嫔却又无可奈何的看了过来:“既然这么担心就去看看吧,何必死犟着呢?” 谢蕴垂下眼睛苦笑,对方受伤都不肯回乾元宫,这又哪里是她犟呢? “还是不了,乾元宫还有不少活,告辞了。” 她没再理会良嫔的反应,匆匆折返了回去,如今不比从前,她行事不得自由,这一趟是花了不少力气才出来的,现在她还得赶回去和人换班。 一路上紧赶慢赶,替她顶班的小宫女还是已经急了,一见她回来,立刻丢了手里的抹布:“你可回来了,刚才德春公公来巡视过一遍了,幸好我机灵给避过去了。” 谢蕴并没有理会她的邀功,随手丢给她一块银子,就挽起袖子继续干活去了。 可宫女却没走,仍旧站在不远处看着她。 谢蕴没什么情绪的开口:“我会替你打扫完的。” 宫女这才喜笑颜开的走了。 乾元宫那么大的地方,只凭谢蕴一个人自然是擦洗不完的,这宫女也是擦地的洒扫宫人,只是对方并没有她细致,隔三差五就会偷一次懒,她负责的廊下虽然大体看着还算干净,可边边角角却都是灰尘。 谢蕴叹了口气,挽起袖子开始擦洗,只是没多久良嫔宫里那个小宫女的话就又响了起来,砸在了胸口,太医都去了御书房。 怎么会砸在胸口呢?去那么多太医是不是很厉害? 她拧着抹布发起了呆,心里也清楚自己的关心对殷稷来说什么都不是,可知道归知道,却并不能控制自己。 要不,偷偷去看一眼吧……不让他瞧见,不生事端,只求个心安。 她加快动作忙完了手里的活,可地方太多,虽然她已经很努力了,可结束的时候天色还是已经暗了,她揉着酸疼的膝盖和手腕爬起来,顾不上换衣服,匆匆交了木盆就往外走,可刚拐进往御书房去的宫道,就被人迎面拦住了。 是祁砚。 他帮过自己不少次,谢蕴对他心怀感激,可现在却并没有寒暄的心思,她草草见了礼,抬脚就要走。 可一向善解人意的祁砚这次却仿佛没看出来她心里有事,抬手拦住了她:“谢姑娘,我有件东西想给你。” 谢蕴拒绝的干脆:“抱歉祁大人,我现在有别的事要做……” “或许你可以先看看。” 谢蕴下意识摇头:“真的不用了,我不能要你的……” 一块染血的玉佩被递了过来,虽然月色不甚明亮,可还是看得出来那玉佩有缺损。 虽然祁砚出身寒门,可好歹是堂堂翰林学士,不至于拿这样坏了的东西来送人,谢蕴立刻意识到了事情不对劲。 她犹豫片刻还是抬手接了,借着月色隐约看出来上面有个字,她走近两步借着宫灯看了又看才认出来,那是个“济”字的一半。 这是她兄长谢济的东西! 此时再去看那些缺损和血污,顿时变得触目惊心了起来,一时间谢蕴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这东西你哪里得来的?我兄长他怎么了?” “我不曾见过谢兄,这东西是有人给我的,你若想见他,我现在就带你去。” 谢蕴忙不迭点了点头,紧紧抓住了那玉佩,本该远在滇南的人,是出了什么事贴身的玉佩才会变成这样? 又是谁带着它来了京城?会是谢家人吗? 她怀着满腔疑问跟在祁砚身后匆匆往前走,眼前的路逐渐熟悉起来,这是之前她和祁砚偶遇过的偏僻宫殿。 里头一片安静,静的让人心慌。 前车之鉴让谢蕴瞬间警惕起来,站在门边迟迟没敢再往前。 祁砚似是没察觉到她的不对劲,自顾自进了门,随即轻轻一拍手:“出来吧,你家姑娘我带来了。”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谢蕴警惕地朝来人看去,却不等看清楚对方的容貌,那人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她面前,抱着她的腿声泪俱下道:“姑娘,救救老爷夫人,救救大公子吧,他们中了瘴毒,要不行了!” 第70章 各有算盘 殷稷被送回御书房的时候,四大世家的人还都在,原本他们还要为春闱的事纠缠,可一见皇帝受伤,他们有再多的理由也不好现在说,只能悻悻退了下去。 蔡添喜忙招呼太医上前给殷稷诊治,殷稷却摆了摆手,满脸都写着不耐烦:“不过是被砸了一下,不要紧,不用看了。” 太医面面相觑,答应不是,不答应也不是,最后纷纷求助地看向蔡添喜。 蔡添喜愁苦地叹了口气:“皇上,龙体为重。” “啰嗦。” 往常被这么教训,蔡添喜也就闭嘴了,可现在他哪里敢?只能硬着头皮又劝了两句,可殷稷油盐不进,连理都不理他。 他有些无可奈何,正要去后宫请良嫔,就听一人道:“皇上的龙体可不是一个人的,就算是为了天下人,也得谨慎一些,还是让太医看看吧。” 这声音,是殷敕。 蔡添喜寻声看过去,这才瞧见萧敕还没走,正立在一侧看着他们。 殷稷似是也没想到他会开口,闻言看了过去,萧敕满脸都是关切:“皇上不看别的,也得想想我们这些看着你长大的人啊。” 这句话也不知道哪里戳中了殷稷,他竟没再固执己见,反而朝太医抬了抬下巴。 太医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解开了龙袍,一片触目惊心的瘀紫出现在众人面前,惊得蔡添喜倒吸一口凉气。 “呀,怎么伤得这么厉害……这群狗奴才,做个差事竟然如此不上心,回头奴才就狠狠惩治他们。” 殷稷摆了摆手:“算了,他们也不是有心的,你送萧参知出去吧,朕这副样子,今日就不见朝臣了,有事明日再议吧。” 蔡添喜连忙应声,引着萧敕往外走,可萧敕却并不配合,拦着蔡添喜询问殷稷是怎么受的伤。 蔡添喜还当是多年养育,养出了些真情,便如实将事情说了,末了忍不住自责:“都是老奴年迈体衰不中用了,要是年轻时候,早就瞧见了,怎么都能替皇上挡一挡。” 寻常人这种时候便该劝慰几句了,可萧敕却顺势接下了话茬:“蔡公公年纪确实大了,力不从心也是有的……皇上身边只有你一个人伺候着可不行啊。” 虽然自己也说了年纪大这样的话,可自己说和旁人说那可是两码事,蔡添喜眼神微不可查地冷了一些,面上却仍旧带着笑和萧敕寒暄:“劳大人操心了,老奴日后必定更尽心。” 萧敕知道自己那话他不痛快,可并不放在心上,说到底蔡添喜只是一个奴才,还是个没眼力见的奴才。 他嫌弃道:“你尽心有什么用?你一个不男不女的太监,再努力能有女人贴心?你得劝劝皇上,该把悦妃放出来了,这都一个多月了,够了。” 萧宝宝降为嫔的事,是晓谕宫城的,萧敕不可能不知道,可他仍旧口口声声说悦妃,这是根本没将贬斥的事放在心上。 蔡添喜听得紧紧咬住了后槽牙,倒是听明白了一件事,这人拦下自己并不是多关心殷稷,而是自以为找到了一个能放萧宝宝出来的好机会。 对方施恩似的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玉制鼻烟壶来扔进蔡添喜手里:“皇上年轻,后宫的女人又多,一时被迷了眼也是有的,所以你得多提醒提醒,别让他忘本。” 蔡添喜紧紧捏着那东西,低着头半晌才抬起来,谦卑又温和:“萧参知说的是,回头老奴会记得提醒皇上的。” 萧敕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大笑着走了。 蔡添喜的脸色刷地冷淡了下去,他抬手弹了弹肩膀,眼底极快地闪过了一丝嫌恶。 他转身进了御书房,太医已经处理好了殷稷身上的伤,他只来得及瞧了一眼,对方就将衣裳穿上了,然后继续看起了折子。 蔡添喜有些心疼:“皇上,都受伤了就歇一歇吧。” “这点伤不要紧……” 蔡添喜正要再劝一句,就接到了殷稷嫌弃的一眼。 这又是嫌他话多了,蔡添喜一哽,无奈地闭了嘴,转而问了太医需要注意些什么,絮絮叨叨的,吵得殷稷又烦躁了起来:“消停会儿吧。” 蔡添喜愁苦地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将太医送了出去,这才将袖子里的鼻烟壶拿了出来,小心地放在了既不干扰殷稷动作,又不至于让他看不见的位置。 殷稷侧头瞥了一眼:“什么东西?” “是萧参知赏的,吩咐奴才提醒您一句,说是该把悦嫔娘娘放出来了。” 殷稷一哂:“她还是再消停几天吧,等萧家老实了她再出来也不迟……东西给你就收着。” 蔡添喜连忙谢恩,随手将东西丢进了钱袋子里。 “怎么,不喜欢?” 蔡添喜没想到被他瞧见了,一时有些尴尬,讪讪笑了一声:“奴才可不敢。” “不喜欢就不喜欢了,年前南洋不是贡了一批小玩意吗?你让谢蕴给你挑……” 他猛地一顿,脸色淡了下去:“你自己去挑两件合心意的吧。” 蔡添喜受宠若惊,再次谢了恩。 话音未落外头就热闹了起来,是庄妃来了。 后妃知道殷稷受伤自然是要来探望的,庄妃身为妃位,又是后妃之首,自然一马当先。 可她也知道自己不受待见,并没有凑到跟前去嘘寒问暖,只留下了一碗说是自己亲手做的燕窝粥就退下了。 不多时惠嫔也来了,这次倒是没带着两个贵人,态度也比之前殷勤许多,还特意送了一本食谱,千叮咛万嘱咐要殷稷好好保管,临走的时候还依依不舍地回头看了好几眼。 殷稷含笑将人送了出去,一转头将食谱扔给了蔡添喜。 蔡添喜随手将东西收起来,见殷稷脸色不大好,知道那伤并不好过,便又劝了一句:“皇上还是回乾元宫歇一歇吧。” 殷稷仍旧低头看奏折,蔡添喜小心地又补了一句:“您要是还在这里呆着,待会后宫其他主子们还得来探望,您怕是不得清闲了。” 殷稷动作一顿,似是被戳中了痛脚:“后宫的人的确是太多了,也罢。” 蔡添喜连忙吩咐摆驾。 外头天已经彻底黑了,乾元宫里久没迎接到主子,殷稷这冷不丁一回来,宫人们竟颇有些手忙脚乱,给殷稷洗脸的水竟端的是冷的。 殷稷只碰了一下就被冰的缩回了手,蔡添喜察觉到不对连忙摸了摸盆沿,随即勃然大怒:“哪个不要命的东西?竟然端了刚打上来的井水过来?!” 宫人被教训的乌压压跪了一地,蔡添喜犹不解气,抬腿踹了德春两脚:“我教了你那么久,你就是这么当差的?你当这是你们用的水吗?伤着龙体你脑袋还要不要了?” 德春头死死埋在地上:“奴才不知道皇上回来了,听见要水还以为是要宫人清洁要用,就,就……” “你你你……” 蔡添喜气的语无伦次,抡起拂尘就要抽。 “行了,都下去吧。” 殷稷忽然开口,他不计较,蔡添喜当然也不会再纠缠,连忙将众人都撵了下去,一转身却见殷稷正看着他:“你也下去。” “……是。” 等内殿只剩了他一个人,他的目光才落在那盆冰水上,刚才碰过的手指又热又胀,被冻得不轻。 可这样的水,是宫人用的水,也就是…… 第71章 最后一条路 谢蕴回到乾元宫的时候,已经到了后半夜,她身心俱疲,心口一直提着。 今天来的那个丫头叫平宁,是她长兄谢济的贴身女使,之前被放籍回家了,后来听说谢家出事她带着一家子又找了回来,跟着流放的谢家人一起去了滇南。 这次来京城,是因为滇南那边的情况不好,很不好。 滇南多瘴毒,为了抵抗,当地人从出生起就会常吃一种名为鹤草的东西,可谢家人不知道,等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晚了。 时日一久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动辄头痛,头痛欲死。 家中几个叔父婶娘已经承受不住自戕而亡,谢夫人也寻过几次短见,好在都被救下来了。 可这么下去,迟早还会出事的。 然而滇南太远了,她又被困在深宫里,根本鞭长莫及。 谢蕴歪倒在床榻上,无力感折磨的她心力交瘁,可她不能因此就放弃。 可现在谢家能指望的也只剩了她,她一定得想出办法来。 第二天她领了差事,蔡添喜特意将她安排在殷稷窗外劳作,可她并没有注意到这座宫里的主人已经回来,满心想的都是要尽快干完活好去想法子。 她虽然没办法去滇南,可兴许能找到合适的药,瘴毒在滇南横行多年,一直没有办法解决,可宫里太医那么多,都是出类拔萃的人,说不定会有办法。 她干活卖力到近乎拼命,连手背被冷水一激,裂开了血口子都没注意,更没注意到窗户里有双眼睛一直看着她。 为了节省时间,她连午饭都没吃,可就算这样等做完的时候也已经下午了,她匆匆换了衣服往太医院去。 等殷稷再往窗外看的时候,就发现人已经不见了,他怔了怔,脸色微不可查地黑了下去。 蔡添喜也是一愣,他没想到皇帝都回了乾元宫了,谢蕴竟然都没来看望一下,难道不知道殷稷受伤了? 不能啊,满宫里应该都知道了才对。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殷稷一眼,见他脸色不出意料的难看,心里有些无奈,这位谢蕴姑娘真是,一天天的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这宫里的女人都是为殷稷而存在的,她怎么倒像是忘了这件事一样……她明明就在这乾元宫。 蔡添喜心里叹了口气,知道自己不插手是不行了,颇有些无奈。 他寻思着得了空就去找谢蕴,不管好说歹说,都一定得让她来看看皇上,可却没想到一连几天,谢蕴做完活就跑,抓都抓不住,眼看着皇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不敢再等,只能在对方干活的时候去找她。 可做这种事的时候不能让皇上看见,不然对方脸上挂不住。 他盯梢了大半天才找到合适的机会。 “谢姑娘,忙着呢?” 谢蕴手下不停,只仰头看了过去:“蔡公公有什么吩咐?” 蔡添喜连忙摆手:“哪有什么吩咐?这不是皇上前阵子受了伤,在宫里静养吗,可这伺候的人实在是不让人放心,还是谢蕴姑娘你妥帖……这样吧,你得空进殿里去瞧瞧,看看哪里不妥当。” 谢蕴现在哪有心思管这些小事,殷稷身边的人再不妥当也不会出大岔子,何况一个人不妥当,也不可能人人都不妥当。 “公公抬举了,奴婢的还没擦完,就不留公公了。” 蔡添喜被噎了一下,虽然谢蕴平日里说话也不算多动听,可这三言两语就给人撅回来还是头一回。 他只当对方是抹不开脸,正要苦口婆心劝一句,谢蕴就擦完了最后一块青石地面,起身就和他道别。 “公公,奴婢还有事,就先走一步了。” 话音落下,她转身就走,蔡添喜追了两步竟没追上,只能眼睁睁看着人走了。 他张了张嘴:“谢蕴姑娘?你……我还有话要说啊!” 然而谢蕴已经跑远了,蔡添喜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心里只庆幸没被皇帝瞧见自己来这一趟,不然可就不只是面子挂不住这么简单了。 可却没想到,一转身竟然看见殷稷就站在窗前,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大约是刚才发生了什么他都看见了。 蔡添喜心里叫苦,心道这叫什么事儿啊。 他硬着头皮走上前,想着找补两句,但还不等开口,殷稷先甩过来一句:“多管闲事。” 蔡添喜一哽,讪讪赔笑:“是,是奴才闲的……” 殷稷又瞥了一眼谢蕴离开的方向,咬牙冷笑出来:“朕还缺人不成?去,传惠嫔来陪朕用膳。” 蔡添喜无可奈何地应了一声,长长地叹了口气。 谢蕴对此一无所知,这几天她花了自己一大半的积蓄才见到了太医院院正,对方让她今天过去一趟,事关谢家人的性命,她自然不敢耽搁。 等见了人,她将自平宁处得来的消息详细告诉了院正,盼着他能给出个救人的法子来。 可院正却摸着下巴摇头晃脑,明知道谢蕴心急如焚,却半分都没有体谅。 谢蕴有求于人,不好撕破脸,只能赔笑将一包银子递了过来:“大人,您一定有法子的是不是?只要能救人,我绝对不会亏待你。” 院正打量了一眼钱袋子,这才抬眼朝谢蕴看过来:“谢蕴姑姑的话本官是信得过的,这瘴毒要解也不难,只要我用这家传针灸术扎那么两针,自然针到病除。” 谢蕴先是一喜,随即就冷静了下去,他们远在滇南,怎么可能来让院正施针? “大人还有别的办法吗?他们来不了京城。” 院正又开始摇头晃脑,端着杯茶啜饮,这竟是又要银子。 谢蕴心口窝火,却只能强行忍耐,只是她身上并没有带那么多银子,只好将发钗摘下来递了过去:“请大人明言。” 院正略有些嫌弃,语气也有些不客气:“谢蕴姑姑,你还真是不懂事,这瘴毒盘桓滇南百年,要是有别的法子,滇南还能是流放之地?” “你……” 谢蕴几欲发作,可想着命在旦夕的家人,还是咬着牙再次忍了下来,她将身上剩下的零星首饰和耳饰都摘下来推了过去:“大人华佗在世,杏坛魁首,别人没有法子,你一定有的。” 院正被夸的身心舒畅,又啜了一口茶,却仍旧摇头:“这个是真没办法,我好歹还会针灸之法,换了旁人,可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不过姑姑你也别着急……” 他摸了摸山羊胡,咧嘴笑开:“都被流放去滇南了,晚死不如早死,还能少受点罪不是?” 谢蕴终于忍无可忍:“住口!医者仁心,这是你该说的话吗?!” 院正被吓了一跳,脸色瞬间阴沉下去:“一个罪人之后你还神气起来了?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是什么人?一个伺候人的奴婢,要不是看你伺候到了龙床上,本官的衣角你都摸不到……给我撵出去!” 几个药童凑过来,硬生生将谢蕴推搡了出去。 祁砚带着扮做他书童的平宁在不远处十分隐蔽的地方候着,见谢蕴被轰出来,连忙上前解围,见她跌坐在地上半天不动,还以为她受了伤,关切的打量了她好几眼:“哪里不舒服?” 谢蕴摇了摇头,她身上没有不舒服,是心里不舒服。 “祁大人,宫外的大夫你问过了吗?有救吗?” 祁砚没开口,脸色沉郁的叹了口气。 这幅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 谢蕴一时没了力气说话,平宁捂着嘴难过的哭了起来,呜呜咽咽的,直往人心里钻。 谢蕴抓住了她的手:“别哭,还有法子。” 平宁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期待的看了过来:“真的?” 谢蕴苦笑一声,有是肯定有的,天下那么大,她不信找不到一个愿意去滇南,又有能力救人的大夫,可是那太慢了,她们耽误不起时间。 所以她们其实只剩了一条路可以走,去求殷稷。 第72章 他和惠嫔 谢蕴被殷稷逼着开口求过不少次饶,但无一例外都是在床榻上,下了那张床,不管到了什么地步,哪怕是打落牙齿和血吞,她都没低过头。 仿佛这样,她就还能维持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不至于一败涂地。 可现在,她没有办法了。 祁砚面露忧虑:“谢姑娘,你想好了吗?” 他目光落在谢蕴手上,只看那上面纵横遍布的伤口,就知道谢蕴这些日子过得有多不好。 一个舍得让她吃这种苦的人,真的会帮她吗? 谢蕴也垂眼看了过去,却刚好瞧见伤口渗出来的血弄脏了袖子,她眼神一暗,却还是打起了精神:“只剩这一条路了,无论如何都得试试。” 她不能让她的血亲就这么死在滇南。 她理了理衣裳,大步回了乾元宫,却是还不等进门,就看见一顶软轿停在门口,这是后妃才有资格乘坐的东西,有人来了。 谢蕴动作一滞,她回来的还真不是时候。 传膳的宫人络绎不绝,说笑声自开合的门板里传出来,谢蕴抠着手心,以往遇见这种场景,她真的是有多远就会躲多远,可这次却不得不进去。 她打起精神来喊了一声德春。 德春这几天也知道蔡添喜在找她,见她这时候才露面忍不住替自家干爹叹了口气:“谢蕴姑姑,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你说你这些天跑哪里去了?宫人不能乱走动,你怎么明知故犯啊?” 谢蕴侧开头,尽量不看屋子里的情形:“你按宫规处置就好,现在我得进去一趟,能不能行个方便?” 德春顿时犯难,如果是前几天,她想进去就进去了,怎么都能找到理由的,可现在惠嫔在里头,听动静两人还相谈甚欢,这种时候把谢蕴放进去,那不是坏了主子的事吗? 他可担不起雷霆之怒。 可不放吧,之前蔡添喜又千叮咛万嘱咐,让他能帮的时候就帮谢蕴一把。 他一时间很是为难。 谢蕴下意识去掏钱袋子,却是摸了个空,这才想起来自己身上的钱都给了太医了。 她有些难堪,紧紧抠着手心才勉强开口:“这次当我欠你一个人情,下次只要你用得上我,只要不是大逆不道的事,我一定帮你做到。” “姑姑,不是我不想帮你,是这……” 他无措地来回走动,最后还是咬了咬牙:“算了,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就帮你一把。” 谢蕴十分感激,可再多情绪也只是言简意赅地说了一句谢谢。 德春抬手将送膳的一个宫女招了过来,将对方手里的食盒递给了谢蕴:“姑姑,你可千万别再惹皇上生气了,不然我这担不住啊。” 谢蕴抓紧了手里的食盒,用力点了下头。 她也不希望惹殷稷生气,尤其是今天,如果有必要,今天殷稷的任何刁难她都不会反抗。 宫人列队而入,她垂头跟在后面,本想寻一个合适的机会再开口,却不想只是试个菜的功夫殷稷就看见了她。 “哟,看看这是谁?” 殷稷开口,声音里带着笑意,可笑意却不达眼底,目光反而凉沁沁的,看得人身上寒毛直竖,“朕还以为,你不知道主子回来了。” 谢蕴听出了他的嘲讽,只当是自己的忽然出现惹他不悦,略有些难堪地低下了头:“奴婢请皇上安。” 殷稷嗤了一声,没喊起也没继续为难,让人有些摸不清他什么意思。 气氛有些古怪,惠嫔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默默地把半个肘子都夹进碗里,小口小口地啃了起来。 蔡添喜却不敢看热闹,见两人之间气氛尴尬连忙借着布菜上前打圆场:“皇上尝尝今天的糟鹌鹑,听说先前太后才夸了好。” 殷稷给面子的“哦”了一声,下巴轻抬示意夹菜,蔡添喜连忙将筷子塞进谢蕴手里,用眼神示意她好好伺候。 谢蕴抿了下嘴唇,夹了一筷子鹌鹑肉放进殷稷盘子里,然而对方盯着看了两眼,却半分都没有要吃的意思。 “渴了。” 谢蕴连忙放下筷子去盛汤。 “朕要喝茶。” 谢蕴端着汤的手顿了顿,明知他是有意为难,却也只能去泡了热茶来。 然而她这般百依百顺,殷稷的脸色却不但没有缓和,反而肉眼可见的阴沉了下去,半晌他再次冷笑出声:“你来到底想干什么?” 他往椅子上一靠,面露不耐:“朕没时间和你浪费,说吧。” 谢蕴知道他肯听自己说已经机会难得,态度什么的不能计较,可是惠嫔就在旁边坐着,当年谢家衰落,荀家没少暗地里推波助澜,当着她的面,实在是有些难以启齿。 殷稷也不知道是不是不知道这茬,见谢蕴迟迟不开口,脸色一沉:“不想说?那就滚出去,朕也并不想听。” 谢蕴抠住了掌心,虽然难堪,却强撑着没动弹,她不能出去,出去就没机会开口了。 惠嫔有些尴尬的站起来:“那要不,臣妾先回去?” 谢蕴心里一动,可下一瞬殷稷就将人拉了回去,亲自动手给她夹了一筷子芙蓉鸡片:“急什么?都是你爱吃的菜,慢慢吃。” 话音落下他才又看了一眼谢蕴:“别因为无关紧要的人,坏了你的兴致。” 惠嫔也不敢言语,讪讪应了一声,低头开始吃。 这顿饭吃了足有一个时辰,殷稷十分殷勤,夹菜盛汤,仿佛寻常人家爱重妻子的丈夫。 谢蕴默默站在人后,头越垂越低,以往殷稷和后妃相处的时候,她从来没跟着过,这还是头一回知道他在旁人面前什么样子。 是比六年前还要温柔体贴。 她好像真的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可她不能走,不管希望多么渺茫,她都想再找一个说出口的机会。 第73章 求你救救他们 夜色一点点深了,殷稷终于放下了筷子,谢蕴连忙抬眼看过去,却见他正抓着惠嫔的小臂,目光凉沁沁的看着自己。 “你怎么还在?朕可要就寝了……莫非你想在外头伺候着?” 谢蕴的脸色不受控制的苍白下去,哪怕心里仍旧沉甸甸的压着事情,却还是狼狈地退下了。 宫门在她身后“砰”的一声合上了,她不自觉看向那厚重的木门,懊恼和无力充斥着心口,她刚才是不是该说出口的? 现在进去,还来不来得及? 她无意识地靠近了两步,身前却挡了一个人。 是惠嫔的大宫女,豆包。 对方长了一张娃娃脸,一笑就带个酒窝,看着很是甜美可爱,可一开口,话却犀利又直接。 “谢蕴姑姑,奴婢实在不想和你为难,可您都出来了就该识趣一些,主子们在里头,哪有咱们下人进出的道理,您说呢?” 谢蕴哑口无言,她确实没资格擅自进去,就算真的豁出去敲开了门,也未必还能见到殷稷。 兴头上的男人,是不管不顾的。 可要她这么离开,她也做不到,只好就这么站在廊下等。 外头的暗流里头的人一无所知,殷稷已经松开了惠嫔的手,自顾自靠在软榻上翻开了书。 惠嫔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找了个角落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点心。 更鼓敲过两遍,蔡添喜小声提醒了一句该就寝了。 惠嫔顿时脸红起来,她虽然对侍寝并没有太大的期待,可如果能在乾元宫过夜,不管是太后还是荀家,应该都很高兴。 她抬头看了眼殷稷,却见对方起身打开了窗户。 廊下站着一个人,灰扑扑的影子,单薄的腰身,衬着寂寥的夜色颇有些伶仃。 是谢蕴,她没走,还等在外头。 殷稷却仿佛早有猜测,脸上不见丝毫惊讶,只是木着脸盯着外头的人看了很久才开口:“你说,她到底在想什么?” 该来的时候不来,该走的时候又不走。 惠嫔拿不准是不是在问自己,不敢擅自开口,蔡添喜却也哑巴了似的没吭声,殷稷像是也不需要别人的回答,看了两眼便自己关上了窗户。 “传热水吧。” 他开口,听得惠嫔心里又是一跳,可下一瞬对方的目光就看了过来:“听说先前送过去的血燕你很喜欢,再带两盒回去吧。” 惠嫔一愣,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这是在逐客。 她心情有些复杂,却什么都没说,谢恩后也不用蔡添喜引路,自己小跑着就出了乾元宫。 蔡添喜难得见这么省心的后妃,忍不住感慨:“惠嫔娘娘的性子,倒是真活泼。” 殷稷已经又靠在软榻上闭上了眼睛:“洗漱,朕要睡了。” 蔡添喜看见了还候在外头的谢蕴,原本还想替她求两句情,可想着她这几天的所作所为,心里也觉得该给她个教训,便没开口。 他伺候着殷稷更衣洗漱,正要熄灯退出去,却见殷稷还靠坐在床头,脸色十分不好看。 他不知道又是哪里惹了皇帝不痛快,有些忐忑:“皇上可还有别的吩咐?” 殷稷哑巴了似的抿着嘴唇没吭声,也不知道安静了多久,他忽然认命似的叹了口气:“让她进来吧。”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可蔡添喜知道他说的是谢蕴,连忙出去喊了人。 不多时脚步声响起,殷稷掀开眼皮看过来,在外头等了这么久,谢蕴的脸已经冻红了,动作也有些僵硬,倒是仍旧一板一眼,礼数丝毫不错。 “行了,直说吧,见朕到底要干什么?” 他恼怒于自己的心软,声音里带着浓浓的不耐烦。 谢蕴却仍旧心存感激,她以为会等到明天早上才有开口的机会。 她屈膝跪下去:“求皇上救救我家里人,他们在滇南中了瘴毒,可能撑不了多久了。” 殷稷垂眼看过来,却迟迟没开口。 谢蕴不知道他是在为难还是不想答应,眼神期待又忐忑:“求皇上救命。” 殷稷仍旧没开口,只静静看着她。 谢蕴有些不安,膝行两步上前轻轻抓住了他的衣角:“皇上,你有听见我说话吗?” 殷稷这才笑出来:“当然听见了……其实直到你开口之前,朕都还有一丝念想,以为你今天来是为了朕。” 谢蕴怔住。 殷稷脸上的笑逐渐淡了:“可后来看你耐着性子应付朕的刁难,朕就知道,不是。” 他说着似是有些嘲弄:“朕在你心里,哪有这个地位呢?” 谢蕴不知道他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不自觉直起身体看了过去:“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那朕该怎么想?!” 殷稷仿佛被戳中了痛脚一般,忽然拔高了语调,他自床榻上起身,一步步走到谢蕴跟前蹲下,“打从进门开始,你可有看过朕一眼,问过朕一句?谢蕴,你说让朕怎么想?嗯?” 谢蕴一时哑然,这些日子她虽然被谢家的事牵动心神,可只隔着一扇窗而已,殷稷好不好她如何能不知道?又何必问何必看? 可现在不是解释这个的时候,人命关天,不能等了。 她抬手抱住了殷稷的胳膊:“你如果因为这个生气,可以罚我,怎么罚我都好……先救救我的家人好不好?我娘已经寻了几次短见,她真的撑不了多久了,你救救他们吧,好不好?” 想起平宁描述的谢夫人自杀被救回来时的情形,谢蕴就控制不住的心惊肉跳,那是她的血脉至亲,是在这世上唯一会牵挂她的人…… 不能出事,真的不能出事。 殷稷眼看着谢蕴的眼眶不受控制地红了起来,心口微微一痛,可随之而来的却是浓郁的失望和愤怒。 谢蕴,朕就在你眼前,满宫里都知道朕受伤了,你有为朕担心过吗?哪怕一丝也好,你有过吗? 是真的只有谢家出事的时候,只有用得上朕的时候,你才会想起朕来是吧? 他闭了下眼睛,只觉心口一阵阵发冷,他扭过头去不肯再看她:“你走吧,谢家仍旧是罪人之身,国无大赦,朕不会劳民伤财去救几个罪人。” 谢蕴浑身的血液都因为这几个字冷了下去,她知道想让殷稷答应救人没那么容易,可亲耳听到拒绝的时候,她仍旧无可避免地产生了巨大的恐慌和失望。 她膝行上前,再次抓住了殷稷的手:“我知道这样不合国法,我知道这样让你为难……可是,我没有办法了,殷稷,求求你,我求求你……” 殷稷狠心将手拽了出来:“蔡添喜!” 蔡添喜弯腰进来,一见这情形就知道两人之间又发生了不快,不用殷稷吩咐,就上前搀扶了谢蕴一把:“你先出去吧,以后等有机会再说吧……” 谢蕴忍不住摇头,没机会了,如果不能说服殷稷,她的家人就没机会了,她不能就这么放弃。 第74章 朕嫌脏 谢蕴跟着蔡添喜往外走,可不等出门她就伸手一推,将蔡添喜推了出去,随后抬手插死了门板。 她再次朝殷稷走过去,可不同于刚才的靠近,她每走一步都有衣衫飘落,等她自背后抱住殷稷时,身上已经只剩了小衣。 她知道这般举动很放荡,可她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要能打动殷稷,只要能救谢家人,放荡就放荡吧。 何况,这是殷稷,也不是旁人。 殷稷却愣住了,虽然他猜到了谢蕴不会善罢甘休,却没想到她会选择献身。 入宫四年,头一回投怀送抱,是为了谢家人。 一瞬间殷稷只觉得自己可笑。 他放下那么刻骨的恩怨,小打小闹地放纵着谢蕴,却连一句关心,一个探望都换不来,可谢家,仅仅是一个没得到验证的消息而已,她就连尊严和骄傲都放弃了。 人还真是不能对比,越对比,越让他觉得自己一文不值。 然而送上门来的肉,哪有不吃的道理? 他还是咬牙切齿地抓住了抱在腰间的胳膊,触手却是一片温热细腻,他意识到了什么,猛地转身看了过去。 一副春色映入眼帘,谢蕴已然将衣服脱了。 殷稷被刺激的眼睛隐隐发红,可嘴上却半分都不肯饶人:“色诱人的手段,你倒是用得熟练。” 谢蕴动作明显一僵,却什么都没说,只抬手抚上了他的胸口。 瘀伤还在,一摸上去刺刺的疼,可更疼的却是隐藏在愈伤下的六年前留下的伤口。 当年那个叫做平安的小厮,手里端着装满了他送的东西的盒子,眼底满是嘲弄鄙夷:“萧公子,你也看看你自己的身份吧,说是姓萧,可谁不知道你生父来历不明?我们谢家嫡出的大小姐,做皇后都使得,你配得上吗?” 配不配得上,得让谢蕴亲口告诉他。 可对方没给他这个机会,盒子底下藏着一把匕首,狠狠朝他心口刺了过来。 “萧公子,你别怪我们,你太难缠了,再让你这么闹下去,和齐王的婚事可就要黄了,你还是死了省事些……” 殷稷自往事里回神,眼神又冷了一些,他抬手抓住了谢蕴的手,目光自她殷红的肚兜上一扫而过,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情欲,可又透着浓浓的嘲讽:“你当初也是这么勾引齐王的?” 谢蕴陡然一僵,震惊地睁大眼睛看了过来:“你说什么?” 殷稷一哂,竟轻笑出来:“做什么这么看着朕?难道朕说错了?” 他弯腰逼近了一些:“你不是素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吗?今天能为了救你家人来勾引朕,当年自然也能为了更进一步去勾引齐王……” “啪!” 不等殷稷说完,一巴掌就狠狠地打了下来。 殷稷猝不及防,被打得歪过头去,心里却只觉得可笑,恼羞成怒了? 你做都做了,有什么不能说的? 他伸出舌尖舔了下肿起来的嘴角,有点腥甜,破了。 谢蕴似乎也被那一抹血色刺激的回了神,眼底闪过惊慌,下意识抬手来摸:“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 那当年齐王碰你的时候,你也动过手吗? 殷稷冷笑一声,毫不客气地拍开了她的手,慢慢退开了一步,再看过去的时候,神情彻底冷了下来:“别碰朕,朕嫌脏。” 短短六个字而已,却听得谢蕴瞬间僵住,石化一般,连眼神都没了波澜。 殷稷眼看着她刚才还盛满愤怒和担忧的眼睛,在这短短一瞬间褪去了所有神采,心口微微一突。 他从没见过这幅样子的谢蕴,仿佛伤心到了极致的样子,可——一个唯利是图女人,有什么东西能真的伤到她呢? “朕换个地方睡。” 话音落下,他转身就走。 身后没有动静,谢蕴没有追上来,兴许是没什么可解释的吧。 殷稷早有所料,可心情却并没有因此而缓和,甚至越发糟糕,他走着走着就抬腿狠狠踢了一脚灯台。 “浪荡!” 他咬牙切齿地加快了脚步,刚才谢蕴的眼睛却又浮现在了脑海里。 明明是很鲜活的一双眼睛,会倔强得让人咬牙切齿,会柔软的让人魂牵梦萦,也会狡黠地让人无可奈何……可在刚才那一瞬间,所有的光华却都褪了下去。 一瞬间就灰败了。 他无意识地停下脚步,一股莫名的不安涌了上来。 他有些烦躁地咬了咬牙,有什么好不安的?谢蕴还能因为几句话就想不开吗? 可脚下的步子却死活没能再次迈开,殷稷戳在原地和自己僵持了很久,最后还是叹了口气:“蔡添喜。” “奴才在。” 对方一直落后他一步,安静地跟在他身后。 殷稷抬手扶住身边的灯台,慢慢握紧:“你回去告诉她,谢家的事,朕应了。” 蔡添喜并不知道谢家出了什么事,但他从来不是好奇心重的人,得了吩咐转身就回去了。 乾元宫仍旧灯火通明,却安静得有些渗人。 他敲了敲偏殿的门,许久都没人应,谢蕴并不是这么无礼的人,也一向浅眠,不可能听见了还不回应。 大约是还没回来。 蔡添喜又匆匆去了正殿,一开门就见谢蕴果然在,她正在慢慢地穿衣服,身上已经打理得很工整,她却还在抚平衣角,一下一下,认真得有些过分。 蔡添喜看得莫名其妙,却古怪得不敢大声,好一会儿才堆起笑凑了过去:“恭喜姑娘了,刚才皇上让老奴才传话,说谢家的事他答应了。” 谢蕴抚平衣角的动作这才停下来,可这么大的喜事,她身上却没染上喜意,反而是怔了很久才侧头看过来,语气轻得发飘:“……劳烦公公,替我道谢。” 蔡添喜“哎呦”了一声:“谢恩这种事自然还是要姑娘你亲自去的好,这种时候最是能……” 谢蕴径直从他身边穿了过去。 她只穿着单薄的宫装,还是天寒地冻的时候,她却连件斗篷都没披,就这么出了正殿。 蔡添喜看得心头一跳,没说完的话顿时咽了下去,犹豫片刻他还是追了出去,外头却已经没了谢蕴的影子。 第75章 她无处可去 谢蕴无处可去,可她不想再呆在乾元宫里。 入宫这四年,殷稷对她不好,她知道,可再不好她也没想过有一天会从殷稷嘴里听见那么恶毒的话。 “别碰朕,朕嫌脏……” 短短六个字,每一个都如利刃,扎得她血肉模糊。 她知道殷稷介意她的过往,言语间他提及过不少次,可床榻间他又那么肆无忌惮,她就以为这介意是可以被磨平的。 可原来,并不是。 她忽然有些不敢想象,床榻间殷稷是怀着什么心情面对她的……是一面被情欲掌控,一面却在心里厌恶她,排斥她……恶心她吗? 朕嫌脏…… 嫌脏…… 脏…… 谢蕴低吼一声,抬手紧紧地捂住了耳朵,可殷稷的声音仍旧如影随形,一下一下往她脑袋里钻。 她痛苦地颤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遭受这些。 她为什么要遇见齐王,为什么要进宫,为什么要被挚爱的人这么毫不留情地伤害…… 想逃…… 一口井忽然映入眼帘,谢蕴撕裂似的痛苦微微一顿,她不自觉看了过去。 这种井其实不新鲜,为了走水时能及时救火,哪座宫里都会留这么一口井,可它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了谢蕴眼前,就仿佛多了一些别的含义。 一瞬间,不堪回首的往事消失了,殷稷那尖锐刺耳的话也不见了,她着了魔一般所有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 冥冥中,仿佛有人在她耳边低语,跳下去,一切就都结束了。 身体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兀自站了起来,一步步朝着井口走去。 “蕴儿,你想干什么?!” 一声厉喝骤然响起,谢蕴浑身一颤,混沌的大脑有瞬间的清明,却在下一瞬回到了六年前。 她身在自己典雅的闺房,谢夫人一身华服气势汹汹的走了进来,抬手狠狠给了她一巴掌:“我谢家怎么会生出你这样一个为了男人就寻死腻活的孩子来!你不想活了是吧?当娘得陪你!” 谢蕴浑身一颤,骤然惊醒,她慌张地后退一步:“母亲,我没有,我没有想做傻事……” 她连忙解释,想扎进母亲怀里寻求安慰,可一转头,迎接她的却是苍茫寂寥的夜色。 她一愣,迟钝地抬手碰了碰,触手是冰凉的井台,可以让她藏起来的谢家闺房不见了,爱之深责之切的谢夫人也不见了……一场梦而已。 谢蕴跌坐在地上,被抛弃的幼兽一般靠着井台慢慢缩成了一团。 天色大亮,乾元宫逐渐热闹起来。 殷稷下朝回来,目光下意识扫向廊下,以往这个时候,谢蕴都是在那里擦洗地面的。 可今天却是另一个人。 生气了?不肯干活了? 他搓了下指腹,心不在焉地回了正殿。 没多久外头就吵闹了起来,他抬头看了一眼:“怎么了?” 蔡添喜连忙进来回话,神情有些古怪:“皇上,偏殿的秀秀来禀报,说谢蕴姑娘不见了。” 殷稷一愣:“不见了?什么叫不见了?” “说是今天早上派差事的时候就没见到人,还以为是身体不舒服没起,她就往偏殿找了过去,里头却没人,这一上午了也没得到消息,小丫头就急了。” 谢蕴前阵子的确神秘的厉害,轻易见不到人,可那都是在干完自己的差事之后才会不见的,像这种大早上就找不到人的事,还是头一回。 殷稷显然也觉得不对劲,起身径直去了偏殿,秀秀正等在门口,见他来连忙跪了下去。 他却连看一眼都懒得,径直推门进去了。 偏殿里有些凌乱,这在谢蕴身上是很少见的,大约是最近被谢家的事闹得没心思收拾了。 可即便凌乱,这里也透着冷清,尤其是床榻,叠得工工整整,显然昨天晚上并没有人在这里睡过。 一夜未归…… “除了这里,她可还有别的住处?” 蔡添喜为难地摇头:“奴才不知。” 殷稷拧眉:“宫里还有你不知道的事儿?” 蔡添喜有些冤枉,虽然为了差事,他的确在宫里布置了很多眼线,可说到底谢蕴只是个宫女,而且昨天晚上离开的时候都那个时辰了,就算是宫人也是要睡觉的。 可他不敢解释,只能讪讪低下了头:“那奴才派人去找?” 殷稷动了动嘴唇,很想说一句算了,想说谢蕴不会出事,迟早会自己回来的,可话到嘴边脑海里却又浮现出了谢蕴的眼睛。 他犹豫再三,嘴边的话还是没能说出来:“那就去吧,她和良嫔有旧,要是实在找不到就去那边看看。” 蔡添喜连忙应声,将宫人打发了出去找人。 他没动用禁军,并不是不重视,只是人毕竟在后宫,禁军会有诸多不便,而且也容易将事情闹大。 谢蕴已经是后妃的眼中钉肉中刺,要是再闹大了,只会让她往后的处境更糟糕。 可人一少找得就慢了。 殷稷一天没出乾元宫,可却迟迟没等到消息,他有些不耐烦:“你到底有没有认真找?长年殿去过了吗?” 蔡添喜只能苦笑:“奴才哪敢不尽心,长年殿也去过了,那边的宫人也都出来帮忙了,可就是找不到,奴才寻思着是不是……” 他说着看了殷稷一眼,欲言又止。 殷稷越发不耐:“说!” 蔡添喜腰深深地弯了下去:“奴才斗胆,想问问皇上昨天和谢姑娘说了什么,其实昨天晚上奴才传话的时候就觉得谢蕴姑娘的状态不大对。” 殷稷皱眉,说了什么?不过就是心里不痛快,和往常似的刺了她几句而已,最多也就是稍微难听了些。 然而蔡添喜听完,却一脸震惊,他不可思议地看了过来,头一回忘了奴才的分寸,直视了他这个主子。 “皇上,这可不只是难听了些而已啊,这,这这这谁家的姑娘受得了这样的话?这要是性子烈的,一时想不开寻短见都有可能啊。” “她不会的!” 殷稷一口否决,可他虽然说得坚决,脑海里却莫名地又一次回想起了谢蕴的眼睛。 他有些烦躁,瞪了一眼蔡添喜:“收起你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老老实实地去找。” 蔡添喜不敢反驳,心里却着实懊恼,都怪以前殷稷就说话不客气,每次谢蕴被丢下的时候状态都不好,他习以为常了就没多想,要是昨天多问两句也不至于这样…… 他叹着气也出去寻人了,可仍旧是许久都没消息。 眼看着天都黑了,殷稷彻底坐不住了,宫里再大,谢蕴能去的地方也不多,怎么会这么久还没找到人呢? 难道出宫了? 不可能,谢蕴知道逃宫是什么罪过,而且谢家人的命还捏在他手里,谢蕴不可能做这么冒险的事。 她会去哪里呢? 她现在不比以前,没身份没地位,哪会有人帮她? 如果不是躲起来,那…… 他不自觉想起刚才蔡添喜的话来,心口一突,彻底等不下去了,起身就往外走。 可他刚出了乾元宫门,就迎面看见谢蕴回来了。 第76章 我会哄她 殷稷愣住了,虽然他早就猜到了会是这个结果,虽然他早就知道谢蕴除了回来无处可去,可当发现事实当真如此的时候,他竟然半分都高兴不起来。 “回来了?” 许久后他才开口,语气冷静又平淡,仿佛谢蕴只是出门送了趟东西,而不是失踪了一天一夜。 谢蕴轻轻应了一声,她显然也不打算再提昨天晚上的争执,他们之间素来如此,闹过后会不约而同的遗忘,仿佛这样,就能抹去那件事,就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这次应该也会这样。 “回去休息吧。” 僵了半晌,殷稷才再次开口,谢蕴又应了一声,慢慢自他身边走了过去。 擦肩而过的瞬间,殷稷察觉到一股凉气自谢蕴身上溢出来,他不自觉侧头多看了两眼,这一看才看出来,她还穿着昨天的衣裳。 这么说也不确切,因为昨天她外面其实还套着一件厚厚的外袍,可现在那袍子还在乾元宫的地上。 她竟然就是穿着这样单薄的衣裳在不知道什么地方呆了一宿。 倒春寒的天气,她就不怕会冻死在外头吗? 殷稷抬手脱了外袍就想给她披上,可手刚抬起来,还不等靠近,谢蕴便仿佛受到了什么惊吓一般,猛地躲开了。 殷稷的手僵在半空,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谢蕴略有些仓皇的低下了头:“奴婢告退了。” 话音落下不等殷稷反应,她就转身跌跌撞撞的回了偏殿,她走的急,脚步又不稳,进门的时候险些跌倒。 殷稷下意识伸了下手,可隔着那么远,他是不可能扶到的,所以那手空荡荡的伸出去,又空荡荡的收了回来。 他盯着那被重重合上的门板出了会儿神,脑子里却都是谢蕴身上的凉气。 会生病的吧。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蔡添喜累的气喘吁吁:“皇上,刚才有宫人说看见谢蕴姑娘了,往,往这边来了,您瞧见没有?” 殷稷不动声色的移开目光:“她回来了,不用找了。” 蔡添喜一愣,随即长长地松了口气:“回来了好,回来了好……人没事吧?” 他说着下意识往偏殿走近两步,抻长了脖子往那边看,可偏殿门关的严实,他再怎么努力也只能看见厚重的木板。 他“啧”了一声,有些失望地收回了目光,可一转头却发现殷稷在看他。 他心里一个激灵,忙不迭解释:“皇上,奴才可没别的意思……” “想看就去看看她吧,带个太医。” 蔡添喜一愣,殷稷竟然主动开口让他去看谢蕴,还是带着关切意味的吩咐,按照他以往的行事作风,这可太新鲜了。 他太过惊讶,以至于没来得及收敛情绪,所思所想被殷稷看了个正着,他目光一凉:“你在想些什么?” 蔡添喜连忙回神:“奴才是感动,皇上真是太仁德了。” 殷稷一哂,明知道他在搪塞自己也懒得追究,抬脚回了正殿,可却按捺不住又看了一眼偏殿的门,脑海里来来回回都是谢蕴刚才那一躲。 心情逐渐烦躁起来,他有些拿不准是因为刚才被谢蕴拒绝了,还是因为旁的什么缘故,总之虽然他回了正殿,却一直有些心不在焉。 蔡添喜说,是个姑娘就受不了那种话……可谢蕴不是寻常姑娘,再说她都自己回来了,应该不要紧的吧。 谢蕴…… “谢蕴姑姑,劳烦手伸出来。” 太医眉眼含笑,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可谢蕴前几天去找他的时候,他却连门都没让谢蕴进。 只是眼下事情得以解决,她也就懒得计较,但诊脉这种事,还是算了。 “我没什么事,不用看诊。” 她将胳膊紧紧的缩在被子里,半分都不肯探出去。 太医有些意外,求助的看向蔡添喜,蔡添喜也被拒绝的很莫名,跟着愣了一会儿,可他毕竟揣摩人心这么久,很快就察觉到了端倪。 皇帝的那些话太过了,谢蕴的性子又傲得狠,什么都不肯说出来,却容易往心里记,看这幅样子,那些伤人的话她怕是不止记住了,还扎根了。 他连忙堆着笑试图开解:“人气头上都会有口不择言的时候,就拿咱家来说,骂过德春那小子多少回蠢笨,嫌他不如人家激灵有眼力见,有时候看他简单的小事都能做错,简直恨不得打死他,可话说回来,我也是真心疼他,掏心掏肺,拿他当儿子来养……” “蔡公公,”谢蕴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她仍旧垂着眼睛,让人看不清楚神情,却笑了一声,语气平和充满了说服力,“您的意思我明白,我会做好分内的差事……但真的不用诊脉了,我没事。” 蔡添喜一噎,谢蕴的脸色一看就不对劲,怎么可能没事? “姑娘,咱别和自己为难。” 谢蕴扣紧了被子,她也不想和自己为难,她也不是自暴自弃,她就是想一个人待一会儿,谁都别碰她,让她一个人待一会儿。 “公公请回吧。” 蔡添喜眼见她态度坚决,无奈地叹了口气,琢磨着回去找殷稷讨个主意,最不济让他发句话,谢蕴总不能抗旨吧? 可他还不等求见殷稷,先看见了祁砚,对方正看着偏殿,蔡添喜一扭头就和他对上了视线。 “哟,祁大人,皇上说了,您要是求见可以直接进去。” 祁砚拱手做礼:“方才已经见了皇上出来……本官听说谢蕴姑娘不见了,人可找到了?” 蔡添喜叹了口气:“找倒是找到了,可是闹脾气呢,不肯看大夫,也不知道皇上有没有法子。” 祁砚一怔,却随即神情就笃定起来:“不必惊动皇上了,哄她的话,我有办法。” 第77章 泥人 谢蕴知道自己在发热,但不想说话,也不想喊人,寒意一层层地沁上来,她将脸埋进被子里,整个人裹得紧紧的,身体仍旧不听使唤的在颤抖,冷汗逐渐浸透了衣衫。 又湿又冷,恍惚间竟像是回到了六年前被关在死牢里的时候。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浓郁到让人作呕的腥臭,漫长的永远没有尽头的审问。 那段日子,她一度以为自己会这么无声无息地死在那里,然后如同一只老鼠,慢慢腐烂。 可后来,殷稷登基了,一道圣旨发下,谢家流放滇南,她被宣召入宫为婢。 接到圣旨的那一刻,她明知道殷稷恨她,明知道以后的日子不会好起来,可仍旧是高兴的,高兴得没了理智,高兴得忘乎所以……现在想起来,那可能是她巨变后的人生里,最幸福的时候了。 如果当时,她没有那么贪心,没有回京城该多好,她就可以保留着那份喜悦,用一辈子去怀念。 嗓子干痛,她被迫清醒过来,正要去摸索茶盏,却先摸到了一个圆溜溜的东西,她怔怔地拿起来,惊讶地发现那竟然是个泥人。 小泥人梳着元宝髻,一身大红宫装,有点骄傲地抬着下巴。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竟从这小东西身上看见了一点自己的影子,她不自觉伸手摩挲了两下,有些好奇宫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难道是秀秀落下的吗? 她抬眼去寻找秀秀来过的痕迹,却一眼瞧见茶壶嘴里也插着一个泥人,一身月白学子服,头戴学子冠,明明是书生气十足的装扮,却不合时宜地在挤眉弄眼,是熟悉的谢济的样子。 看来不是她的错觉,这些泥人就是按照他们的样子捏的。 她起身将“谢济”也取了出来,目光略过四周,随即猛地一怔,窗户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半扇,两个小小的泥人只露出上半身,看起来像是在对饮。 那是一男一女,妇人容貌美艳,装扮雍容,眉宇间却带着严厉;男人脸上虽然带着风霜和上位者的矜贵,神情却一派温和。 那是她的母亲和父亲。 这两个泥人捏得尤其传神,仿佛要活过来一样,看得她有些恍惚,仿佛很久很久之前她曾在哪里看见过这种场景。 她不自觉走了过去,将两个泥人拿在手里细致地摩挲起来。 “喜欢吗?” 温润的声音响起,谢蕴循声看去,就见祁砚站在窗外看着她。 “……祁大人?这些是你拿过来的?” 祁砚应了一声,随手将一个木盒子拿了过来:“可以放在这里面收起来,想看随时可以看。” 秀秀从旁边钻出来:“我就知道放在床头姑姑一醒来就能看见,姑姑,你喜欢吗?” 谢蕴隔着窗户揉了揉秀秀的头,目光再次落在泥人上,她知道无功不受禄的道理,可这个礼物实在是太戳人心了,让她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开口拒绝。 “谢谢。” 半晌,她还是接受了。 祁砚笑起来,他平日里大都是礼貌的浅笑,偶尔笑得这么愉悦,竟颇有些勾人。 秀秀只看了一眼,小脸就涨得通红,捂着脸再没能开口。 谢蕴打开盒子,想将泥人好好地收起来,却发现里头还有一个,那泥人和谢济差不多的打扮,只是眉眼温润,颇有谢父之风。 那是祁砚的泥人。 她有些意外,看着那泥人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 祁砚歪了下头:“买得多,老板就多送了一个,我没有地方放,可以请你保管吗?” 刚收了对方那么用心的东西,这么点小小的要求也不好拒绝,谢蕴只好应了一声。 “谢兄出京前我曾去送行。” 祁砚忽然提起了往事,听得谢蕴一愣,当时她已经进宫了,并不知道宫外的情形。 当时谢家势败如山倒,朝野内外避之唯恐不及,她就算想打听都找不到门路,便也只能如同聋子瞎子一样,对当时的事情一无所知。 此时听祁砚提起,知道他们离开时并没有那么冷清,心里多了一点安慰和感激:“多谢你……” “不必客气,谢家于我有恩,不过是回报一二……你想不想知道,他们临走前和我说了什么?” 谢蕴想,却又不大敢听。 “他们说,谢家的女儿是铁打铜铸,不会被任何事情压倒,他们相信,一定会有再见到你的一天。” 谢蕴怔住,一定会再相见吗? 她垂下眼睛,无意识地摩挲着盒子,一下又一下。 祁砚正色道:“谢姑娘,你还想去滇南吗?” 当然想。 谢蕴张了张嘴,却在开口的一瞬间反应过来,祁砚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就是为了这句话。 她哑然失笑:“我让太医看诊就是了……其实也是真的不要紧,最多不过是发热,捂一身汗就好了。” 祁砚没反驳,只看了眼秀秀:“劳烦姑娘去请一趟蔡公公。” 秀秀这才从羞涩里回神,转身去找人了。 蔡添喜此时正带着太医站在廊下闲聊,太医今天的殷勤也不只是因为谢蕴得了殷稷的恩典,像是复宠的征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院正忽然被调走了。 去了哪里没人知道,能不能回来也没人知道。 才对谢蕴无礼,不过一天就是这样的下场,这属实把太医吓了一跳。 他忍不住和蔡添喜打听,这一说话就惊动了内殿的殷稷,他推门出来,眉头拧着:“让你们去偏殿,在这里干什么?” 蔡添喜不敢欺君,只能小声说了实情。 殷稷的脸色肉眼可见的紧绷了起来:“她什么意思?闹脾气?” 这两人之间的事不好说,当着外人的面蔡添喜也不知道该怎么替谢蕴解释,恰逢秀秀找了过来,他连忙顺势将太医撵走了,这才去劝殷稷:“皇上,谢姑娘哪能跟您闹脾气?这就是病了,没精神。” 殷稷一哂,谢蕴没闹过脾气? 那萧宝宝三番四次受罚,难道不是她在背后推波助澜?自己还能冤枉她不成? 蔡添喜叹了口气:“要奴才说,谢姑娘肯闹是好事,这要是真不闹了……” 殷稷不耐烦的打断了他:“行了,你也去吧。” 蔡添喜只好闭嘴退了下去,殷稷的神情并没有因此缓和下来,病了还不肯看太医,朕看你能硬撑到什么时候。 他转身回了正殿,可不过片刻,又黑着脸再次推门走了出来。 第78章 你还是别进宫了 谢蕴在发烧,先前看见泥人的时候她心神激荡,没有察觉,可后来一冷静下来,脑袋就开始晕了。 祁砚及时扶住她,将她送回了床榻上。 太医诊脉的时候他也没有离开,一直十分安静地守在一旁。 谢蕴朝他摇摇头:“今天让大人费神了,谢蕴心里很感激,可天色不早了,您还是请回吧。” “不着急,若是赶不上出宫,我就去晋王处借宿一宿。” 谢蕴还想劝他,可话刚到嘴边就见对方抬手,慢慢朝她靠了过来,她顿时忘了自己想说什么,本能地躲闪了一下。 那只手却仍旧落了下来,轻轻蒙在了她眼睛上。 隔着黑暗,祁砚的声音温柔又强硬:“睡吧,你很累了。” 谢蕴身体有些僵硬,祁砚这半个陌生人的碰触本就让她不自在,何况还是在这种时候。 然而她的拒绝被对方无视了,那只手仿佛长在了她脸上一样,始终没有要拿开的意思,时间一久就给了人一个错觉,仿佛这不只是一只手,而是一层罩子,能给人最坚硬的保护。 她不知不觉就放松了下来。 等秀秀煎好药端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彻底陷入了沉睡。 祁砚轻轻喊了她两声,见她并不能清醒,索性和秀秀将人扶了起来,一勺一勺喂进了她嘴里。 谢蕴睡得很沉,虽然吞咽的本能还在,可不会自己张嘴,不多时就有褐色的药汁顺着嘴角淌了下来。 祁砚抓着袖子给她擦了擦嘴角,却一眼瞧见她干裂起皮的嘴唇,动作不知不觉就慢了下去。 干裂成这样,会不会疼…… 他眼神逐渐幽深,等再次有药汁淌下来的时候,擦拭嘴角的从袖子变成了指腹。 虽然看起来干燥得厉害,可唇瓣仍旧是柔软的,如果湿润起来,触感应该会更好…… 祁砚有些移不开手,冷不丁一声咳嗽却响了起来。 他骤然回神,一抬眼,却见殷稷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正隔着窗户看着他们。 祁砚顿了顿才起身:“皇上。” 殷稷抬脚进了门,秀秀连忙跪了下去,紧张得不敢抬头,可她知道谢蕴身份特殊,如果被误会了和祁砚的关系,后果不堪设想,所以哪怕胆怯也还是硬着头皮开口解释:“姑姑在发热,喝不进去药,奴婢才请祁大人帮忙的。” “喝不进去药?” 殷稷轻声重复了一句,并没有如同秀秀害怕的那样发作,反而走到床边弯腰摸了下谢蕴的额头,果然是热的。 “药呢?” 药还在祁砚手上,他问话的功夫就看见了,手掌微微一抬,虽然没开口,可意思却已经很明显。 祁砚一向不喜欢与人争执,哪怕是学问上与人有了分歧他也懒得辩驳,反正时间迟早会证明他是对的。 他懒得浪费口舌。 可今天他却一改常态,眼见殷稷伸手,不但没将药碗递过去反而稍微躲开了一些。 “这种粗活,怎么敢劳动皇上?还是臣来吧。” 殷稷眼睑一掀,脸上虽然没什么表情,可目光却厚重沉凝了许多,直勾勾地落在了祁砚身上。 刚才在窗外咳嗽之前,他已经来了一会儿了,一来就看见祁砚在给谢蕴喂药。 病中人不能自理,被人照料些也没什么,只是祁砚逐渐有些过火了,尤其是他的眼神。 殷稷是男人,最明白男人的心思,他一看那目光就明白,自己的人被人觊觎了。 他态度强硬起来,直接伸手抓住了碗沿:“既然是宫里的人,当然是朕来。” 他毕竟是皇帝,态度如此明确之下,祁砚也不敢继续僵持,只能松了手,语气却多少都有些嘲讽:“皇上还真是爱民如子,一个宫人竟然就能劳动您亲自照料。” 殷稷在床榻边坐了下来,轻轻搅动着碗里的药汁,语气有些漫不经心:“朕倒是没那么仁爱,可她毕竟是朕的枕边人,总得多几分优待,是不是?” 秀秀忍不住抬头看了殷稷一眼,虽然两人说话的时候一直含笑,姿态云淡风轻的,可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觉得气氛很古怪,哪里都不对劲。 可她不敢说,只能偷偷去看祁砚。 对方却仿佛什么都没察觉,闻言轻笑一声:“虽然如此,可皇上还是让臣很惊讶,一个没名没分的宫人尚且能被如此优待,若是换成后宫的娘娘们,想必您会更体贴,臣日后若是成了亲,一定以皇上为楷模,全心全意地对身边人。” 殷稷搅动药汁的手微微一顿,片刻后才舀起一勺喂到谢蕴嘴边,只是没了秀秀帮忙,这一口谢蕴没能咽下去,反而全都顺着嘴边淌了下来。 殷稷也不恼,掏出帕子细细给她擦拭起来,等脸颊擦干净了他才再次开口:“能配得上祁卿的人,想必要身世清白,温柔贤惠,朕会嘱咐太后为你留意朝中贵女的。” “皇上说笑了,臣一介草民,蒙皇上抬举才能入朝,怎么敢奢望贵女?臣只盼得遇一人,白首不离。” 殷稷像是十分感慨:“祁卿还真是良人,那就要好好选了,别和朕似的,遇人不淑。” “若是遇人不淑,那应当是所遇非人,及时放手,再遇就是了。” 放手?再遇? 殷稷轻哂一声:“罢了,朕哪有功夫出去遇人?就身边这些人,凑合着过吧,一辈子也不是很长。” 祁砚顿了顿才开口,语气意味深长:“皇上所言甚是,人的一辈子的确是不长,几十年有,几年也有的。” 殷稷喂药的动作顿住,这次他隔了很久才开口,却是一眼看向了天色:“竟然都这个时辰了,祁卿再不出宫怕是就出不去了吧?” 祁砚也不再强求,顺势应了一句:“是,臣正要告退。” “来人,”殷稷拔高音调,也不知道在那个角落里忙碌的蔡添喜立刻冒了出来,“奴才在。” 殷稷轻轻一抬下巴:“替朕送送祁卿。” 祁砚道别,转身往外走,可不等迈出门槛—— “祁卿,”殷稷再次开口,语气照旧是温和里带着点漫不经心,“这次春闱是你入朝以来的第一件大事,一定要谨慎,这段日子就别进宫了,专心办差吧。” 第79章 烈酒擦身 祁砚走了之后,殷稷的脸色才彻底沉下来,他看着人事不知的谢蕴磨了磨牙:“招蜂引蝶!” 睡梦中的人毫无回应,殷稷盯着她看了两眼,慢慢泄了气,将药碗放在一旁,抬手将人扶了起来。 秀秀连忙爬起来帮忙,殷稷却摇了摇头:“你下去吧。” 秀秀很担心,可不敢抗命,只能应了一声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等偏殿的门关上的时候,她透过缝隙看见殷稷将谢蕴揽在了怀里,重新端起了药碗。 许是因为没了外人在,他神情放肆了许多,隐约竟间竟仿佛有心疼流露出来。 可门关上得太快,她没来得及确认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后来隔着门板,她能听见的只有殷稷略有些气急败坏的声音:“张嘴,朕让你张开嘴!” 大概是谢蕴并没有给出回应,殷稷的语气越发恼怒:“刚才不是喝得好好的吗?针对朕是吧?” 这声音听起来像是要动粗的,秀秀听得胆战心惊,扒在门上恨不能将门纸都扯下来。 蔡添喜一回来就看见她猴子似的上蹿下跳,拿起拂尘敲了敲她的脑袋:“干什么呢?” 秀秀捂着头愁苦地看着门口:“蔡公公,皇上和姑姑在里头呢……不会有事吧?” 蔡添喜虎起脸:“能有什么事儿?吵吵闹闹这么多年不也好好的吗?好好守着,咱家进去看看。” 秀秀不情不愿地了一声,蔡添喜竖起耳朵听里头的动静,琢磨着里头应该没做什么,这才推门进去了。 殷稷还坐在床边,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龙袍湿了半边衣襟,显然喂药进行得并不顺利,然而他不好和一个病人计较,便也只能忍着。 蔡添喜识趣地当做没看见,拧了湿帕子递给殷稷,见天色不早就劝了一句:“皇上回去歇着吧,这里有奴才和秀秀照看着呢。” 殷稷垂眼看着谢蕴,隔了许久才开口:“罢了,反正朕这两天也闲,就当是打发时间了。” 蔡添喜心里直摇头,担心就担心,非要找个由头。 可谁让人家是皇帝呢?他也不敢戳穿,只能应了一声,寻了个不惊扰人的位置安静候着,可殿里太安静,不多时他就打起了盹。 皇帝就在身边,他不敢睡得太实,时不时就要睁开眼睛看看,可不管他什么时候睁眼,殷稷都还是坐在床边,有时候在拧帕子,有时候在擦谢蕴身上的冷汗,眼看着夜色逐渐深沉,他却半分要回去休息的意思都没有。 蔡添喜打了个哈欠,靠在墙上又睡了过去。 冷不丁殷稷喊了一声,他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这么多年练出来的本事,眼睛一睁,整个人立刻就都精神了:“皇上,怎么了?” 殷稷摸着谢蕴的头,脸色有些不大好:“你来看看,朕怎么觉得她烧得更厉害了?” 蔡添喜小心翼翼地靠近了些,虽然是殷稷让他过去的,可等蔡添喜真凑到跟前去的时候,他却半分都没有挪地方的意思,将谢蕴挡得严严实实的,蔡添喜换了几个角度才瞧见谢蕴红的不正常的脸。 果然是烧得更厉害了。 “奴才这就去找太医。” 门外一阵兵荒马乱,太医提着药箱匆匆赶来,许是知道情况不大好,蔡添喜将当值的太医都请了过来,三四个人瞬间将不大的偏殿挤得满满当当。 众人先前见蔡添喜为了个宫女就喊了这么多人过来,心里还颇有微词,此时见殷稷也在,都被唬了一跳,连忙俯身行礼。 殷稷烦躁地起身:“赶紧过来看看,她烧得很厉害。” 刚才等人的档口,他将手伸进被子里又碰了几处,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捂着的缘故,竟觉得比额头还要烫。 谢蕴进宫这些年,大大小小的病生了不少次,可还是头一回烧得这么厉害,饶是他觉得对方年轻,不至于被小小的风寒给如何了,可眉头却仍旧越拧越紧。 太医们轮流上前诊了脉,而后聚在一起商量方子。 殷稷度日如年,眼见众人迟迟商量不出结果来,脸色隐隐发青:“堂堂太医,连个热症都解决不了吗?” 太医们纷纷请罪,却仍旧面露为难:“烧得这么厉害怕是得用虎狼之药,可谢蕴姑姑身体虚乏,万一受不住……” 殷稷脸色铁青:“朕传你们来是让你们解决问题的!” 说这么多顾虑,是让他去解决吗? 太医们被唬的纷纷低下头,这时候却有人抬头看了殷稷一眼。 殷稷抬眼看了过去:“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那是个年轻人,大约是才进太医院没多久,站在人群最后面,先前众人商议药方子的时候,他也不怎么开口。 此时殷稷对他说话,其余太医才把人露出来。 他躬身一礼:“是,以臣所见,谢蕴姑姑的热症并非只是受寒所致,怕是还有郁结于心的缘故,何况她身体虚乏,的确受不得重药,如今倒是有个民间土法子可以一试。” “说。” 那人药弯的更厉害了些:“以烈酒擦洗全身,兴许能有降温之效。” 其余太医们对视一眼,神情都有些古怪,他们自然也知道这个法子,可做太医最重要的不是有功,而是无过,若是今天发热的是哪个贵人,他们治不好就要被治罪,那自然是要死马当活马医,什么法子都试试的。 可这就是一个宫婢,为了这样一个人冒险,太不值得了。 所以哪怕众人都知道这个法子,也宁愿被药方子耽误了,不肯做这个出头鸟。 可现在却被这个不懂事的后生给说了出来。 众人心思各异,殷稷却无心理会,他看着那年轻太医:“可有把握?” “至少不会加重。” 殷稷沉默下去。 可蔡添喜还是知道他打算尝试了,不多时他果然开口喊人:“取烈酒来。” 蔡添喜连忙派人去取烈酒和干净的布巾,还十分有眼力见地又挑了几个手脚麻利的宫女来。 “皇上,都妥当了,这里就交给秀秀她们吧。” 殷稷站着迟迟没动弹,蔡添喜茫然地看过去:“皇上?” 殷稷这才开口,却是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擦洗是要去衣吧?” 蔡添喜愣了一下才点头:“是,是要去衣的,您放心,奴才又调了几个火盆过来,一定不让谢蕴姑娘受……” “都下去。” 殷稷忽然开口,说着挽起了袖子,这幅样子,竟是打算自己来。 第80章 秀秀这个丫头 蔡添喜带着众人退了出去,眼看着门板被合上,脸上的惊讶再也遮不住,他一下一下捋着拂尘,满脸都是若有所思。 秀秀不安地凑过来:“公公,要不奴婢还是进去吧?这皇上自己一个人行不行啊?” 蔡添喜侧头看她一眼,语气里带着点警告:“这伺候人得有眼力见,别什么时候都想着往皇上跟前去献殷勤,香穗的下场你忘了?” 秀秀有些没听懂:“皇上?病的不是姑姑吗?奴婢本来就是她的丫头,伺候她天经地义,为什么要和香穗一个下场啊?再说皇上一看就是笨手笨脚的,要是他再把姑姑弄伤了……” 蔡添喜连忙捂住了她的嘴,这才反应过来这小丫头想的是什么,颇有些哭笑不得地敲了敲她脑门:“你不要命了?敢编排皇上?” 秀秀被吓得捂住了嘴,讪讪不敢再言语,目光却长在了门板上似的,一眨不眨地盯着,仿佛这样就能透过门板看见里面的情形。 蔡添喜把她往后撵了撵:“行了,皇上是天子,什么事做不好?你别在这里捣乱了,下去吧,明天谢蕴姑娘就要靠你照顾了。” 秀秀还想挣扎,被瞪了一眼才不情不愿的走了,蔡添喜却是一直等到后半夜,等天都快亮了,才听到里面传来声音。 “太医。” 蔡添喜连忙引着太医进了门,大约是他动作太快,推门的瞬间刚好瞧见殷稷将谢蕴的脚塞进被子里。 他连忙扭头避开,顺势后退一步,将跟在后面的太医稍微拦了拦,过了几息他琢磨着里头应该已经收拾好了,这才扭头看了一眼。 殷稷已经正襟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姿态威严又冷淡,完全看不出来就在刚才,他还在摸谢蕴的脚。 蔡添喜咳了一声,收敛了所有情绪,一本正经地领着人进了门:“皇上,太医来了。” “过来看看,她温度好像退了些。” 太医们连忙上前要诊脉,蔡添喜却拉了一把先前说话的年轻人,虽然殷稷没什么表示,可这太医既然在皇上面前露了脸,成果又还算让人满意,说不得以后就能得到皇帝的信任,从此平步青云,这种时候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 “廖太医,您请吧。” 廖扶伤有些受宠若惊,连连道谢后才上前去给谢蕴诊脉:“……姑姑的脉象平和了些,但也说不准还会不会烧起来,身边还是得有人贴身照顾的好。” 殷稷眉头紧皱:“还会烧?” “这热症本就是反反复复的,谢蕴姑娘这病因又有些复杂,臣也是防患未然。” 殷稷看向谢蕴,眉头逐渐拧成了一个小疙瘩。 太医们看得胆战心惊,有些埋怨廖扶伤实话实说,虽然欺君也是大罪,可这话大可以说得委婉一些,让皇上跟着担心,何必呢? 然而没人敢在这种时候去提醒廖扶伤,只能由着他将话说了个完全。 好在最后皇帝并没有追究:“既然如此,你就在东偏殿候着吧,什么时候消停了什么时候再走。” 廖扶伤连忙应是,被宫人引着往东偏殿去了。 西偏殿又安静了下来,殷稷端起茶盏慢慢喂了谢蕴一口,也不知道是先前喂药喂出了经验,还是他本就会照顾人,蔡添喜十分惊讶地发现,他的动作竟然颇为熟练,一盏茶喂进去,竟一滴都没漏,完全不是秀秀说的笨手笨脚。 他一时新鲜,不由多看了两眼,回神的时候却瞧见殷稷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 他只当自己放肆,引了殷稷不快,连忙谦卑地低下头。 殷稷却径直站起了身:“随便挑个人在这看着吧,朕也有些乏了,懒得再理她。” 话音落下,他大踏步走了。 蔡添喜却有些哭笑不得,这天都亮了,人都退烧了,您才乏了……这乏的可真是时候。 不愧是皇帝,精力就是好。 蔡添喜不无好笑地想,却也只敢腹诽一句,跟在他身后出了门,正打算去挑个伶俐的宫女,就瞧见秀秀正窝在角落里鬼鬼祟祟。 他用力咳了一声,小丫头被他吓得一哆嗦,捂着胸口看了过来。 “小蹄子,不是让你回去吗?又来干什么?” 秀秀讪讪走了过来:“奴婢回去睡了,就是醒得有些早,索性也没事做,就过来看看……皇上不在了吧?” 蔡添喜听得心口疼,又抄起拂尘敲了敲秀秀的头:“你家姑姑说话办事滴水不漏,你怎么一点都不学好?什么叫皇上不在了?这话能说吗?这要是让有心人听见,告你一个大不敬之罪,有你受的。” 秀秀不敢躲,被敲得直缩脖子,眼泪汪汪地求饶:“奴婢不敢了,就是心不在焉才说错了话。” 蔡添喜叹了口气:“别怪咱家下手重,这宫里的人命不值钱,咱家严厉些是为了你们好。” 秀秀忍不住抬手摸了摸侧脸的三道疤,神情有些惊惧,显然萧宝宝无端的发作给她造成了很深的心理阴影。 “是,奴婢记得了,公公别生气。” 蔡添喜摇了摇头,他也是看这丫头心思纯净才愿意多说几句,不然那么多宫人上赶着找死,他管得过来吗? “行了,你既然来了,就在这看着吧,谢蕴姑娘已经退了热,你好生照料着,要是有哪里不对就去东偏殿找人,太医在那边候着呢。” 秀秀眼睛一亮:“退热了?那奴婢去看看。” 她匆匆道别就进了偏殿,蔡添喜摇头失笑,这丫头虽然风风火火的,倒也是赤子心性,就是不知道等她年岁大了,见识了富贵和权利,知道了欲望和攀比,会不会被迷了眼。 第81章 有点怕人 谢蕴睁开眼的时候,已经天色大亮,鼻翼间充斥着浓烈的酒气,她蹙了下眉头,撑着床榻坐了起来。 “姑姑,你醒了?” 秀秀连忙凑过来,手里还端着冒着热气的粥:“饿不饿?吃点东西吧?” 谢蕴没有胃口,高热的后遗症让她整个人都有些晕乎,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少了人。 “祁大人呢?” “姑姑,你都睡了一天了,祁大人当然已经走了啊,昨天赶在宫门落锁前就走了,他还喂姑姑你喝了药呢。” 谢蕴这才察觉到嘴里发苦,虽然知道不可能还是祁砚喂的那一碗,却仍旧十分尴尬:“这般劳动祁大人,真是让人过意不去。” “这有什么呀,奴婢看祁大人很愿意呢。” 谢蕴侧头咳了一声,抬手揉了揉秀秀的头:“别胡说,他前程似锦,不能和我这种人扯上关系。” 秀秀很是失望,她虽然年纪小,可不是不懂事,一眼就知道那位祁大人对谢蕴有意思,要是出宫以后有对方照料,日子应该会好过很多。 不过谢蕴说的也不是没道理,昨天皇上都说了,祁大人若是要娶妻,是要娶身家清白的贵女的,曾经这几个字倒是和谢蕴很贴切,现在却半分都不沾边。 如果最后只能做个妾,还不如不牵扯呢。 “那咱们不指望他了,姑姑你有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太医还在东偏殿呢,要不要请他来看看?” 谢蕴一听就知道这大约是殷稷给她的恩典,不然她现在的身份,是不可能劳动太医候着的。 只是她现在是真的生不出半分喜悦来。 “不用了,你去取锭银子送过去,替我好生道个谢。” 秀秀有些不甘心:“真的不再让他来看看吗?姑姑你的脸色还不是很好。” “不用了,一点风寒而已。” “这可不是小风寒,你这两天烧得可厉害了,要不是……” “知道了,我会记得祁大人的恩情的,你快去吧。” 秀秀被堵住了话头,有些纳闷这事和祁砚有什么关系,但是见谢蕴精神不好,也不好争辩。 “那好吧,奴婢这就过去一趟,姑姑你记得喝粥啊,厨房难得用心,刚送来的鱼片粥,还热着呢。” 谢蕴有气无力的应了一声,可直到人走了她都没有吃饭的意思,反而垂眼看向了床头的木盒子。 会再相见的,所以你们也一定要撑下去。 还有四年…… 她振作了一下精神,抬手去端粥,可大概真的不只是一场简单的风寒,她端着碗的手竟然一直在抖,小小的一碗粥险些被洒在被子上。 她不得不靠在床头定了定神,却不想这一靠竟然就走神了,恍恍惚惚的也记不清楚自己都想了些什么,只是回神的时候心口空荡荡的,坠得厉害。 殷稷…… “姑姑,奴婢把太医送走了,他不肯要银子,还嘱咐你最近不能见风,有哪里不舒服就让奴婢去太医院找他……” 秀秀说着话进了门,见谢蕴一碗粥一口没动,小脸顿时皱了起来:“姑姑,你怎么不吃饭啊,你总是这样,一病就不老实吃东西。” 谢蕴被教训得一愣,她……有吗? 这小丫头去了几天尚服局,都敢和她大呼小叫了。 可她也没计较,好脾气地解释:“正打算吃呢。” 秀秀这才瞧见她的手在抖,连忙凑了过来:“姑姑,我喂你吧。” 她毫无防备地伸手去端碗,却把谢蕴唬了一跳,本能的就要往后缩,好在理智及时回笼,才不至于将粥碗弄洒。 只是她仍旧有些惊魂不定,本就不大好看的脸色越发苍白起来。 秀秀有些不明所以:“姑姑,你怎么了?” 谢蕴两只手紧紧捧着碗沿,借着这点热烫的温度平复了心情,她若无其事地扯了下嘴角:“我身上都是病气,别再过到你身上,我自己来就好。” “奴婢身体好着呢,什么都不怕,你看看你连碗都端不稳,怎么吃啊,让奴婢伺候吧。” 她再次伸手来端碗,谢蕴指尖慢慢铰住了被子了,强撑着没再避开。 她不能因为殷稷一句话就这么胆战心惊,她的过往已经发生了,不能改变,何况错处也不在她,她不能沉沦,更不能就此一蹶不振,她得往前看。 秀秀吹凉了粥递到她嘴边,谢蕴食不知味,却仍旧强撑着一口一口咽了下去,只是等一碗吃完的时候,被子的棉絮几乎要被揪成了一团,好在她动作隐蔽,秀秀没能察觉到不对劲。 “姑姑,你再睡一会儿吧,奴婢去熬药,等熬好了再来喊你。” 谢蕴点点头,眼看着秀秀出了门她才长出一口气,这短短一小会儿,她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 好在应付过去了。 她松了口气,把脸埋进被子里,又沉沉地睡了过去,恍惚间偏殿的门似乎又被打开了,她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近,模模糊糊地有说话声。 睡梦中她先是一惊,随后才模糊想起来,秀秀说过煎好了药会来喊她的,这大约是她来了。 谢蕴稍微松了口气,虽然很想睁开眼睛确认一下,可眼皮却沉得厉害,似乎是又烧起来了,她有些无奈,只能等着身体慢慢清醒。 这档口有人将她扶了起来,然后将什么东西抵在了她唇边,热烫的液体顺着撬开的唇缝灌了进来。 谢蕴起初还以为是药,可等液体入喉却尝到了一股香甜,是蜂蜜水。 她有些意外,心想秀秀长大了一岁,真是越发体贴了。 身体在蜂蜜水的滋润下逐渐清醒过来,谢蕴慢慢睁开眼睛,正要夸秀秀一句,却一眼先看见了明黄的龙袍。 第82章 我要离开乾元宫 朕嫌脏…… 谢蕴浑身一颤,猛地推了一下,没喝完的蜂蜜水被打翻,尽数泼洒在那件尊贵至极的衣服上。 殷稷似是没想到会换来这么一个结果,一时愣住了,蔡添喜惊叫一声:“帕子,快拿帕子。” 谢蕴这才在尖叫声里回神,刚才她只是本能反应,现在脑子一清醒,她才察觉到自己做了什么,连忙抬手去擦。 可指尖刚刚碰到龙袍,那三个字便如雷霆一般再次劈过她的脑海,让她烫着似的又将手收了回去。 殷稷怕是宁肯让这件龙袍湿了,也不会想要她去擦的。 她缩回了手,慢慢挪到了墙角,想要尽量离他远一些。 蔡添喜已经抽出帕子来给殷稷擦拭了,边擦还边朝她递眼色,谢蕴看得懂,却不想给出任何回应。 蔡添喜有些无奈,正打算直接挑明,就见殷稷摆了摆手。 “别擦了。” 殷稷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床榻上的谢蕴,语气沉甸甸的:“你是什么意思?” 谢蕴垂下眼睛,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太想和殷稷说话。 殷稷从她的沉默里反应过来什么:“看来你不是不想喝,而是在故意折腾朕。” 谢蕴仍旧不开口,不承认也不反驳。 蔡添喜连忙打圆场:“怎么可能是故意的呢?谢蕴姑娘怕是做噩梦了吧?病了的人神思不属,难免精力不济,回头让太医来开服安神的药喝一喝就好了。” 这话既是想给谢蕴一个台阶下,也是想提醒殷稷不要和一个病人计较,再怎么说,这事也是因为他说话不好听才引起来的。 可他费尽心思想出来的说辞,两人却没有一个接茬,蔡添喜愁得头发都要白了,拼了命地给谢蕴递眼色。 在他眼巴巴的盼望下,谢蕴终于开了口,只是说的却是——“皇上不该来这里。” 蔡添喜听得头皮发麻,怎么蹦出这么句话来? 他偷偷打量殷稷的脸色,果然越发难看起来,语气也明显冷淡下去:“这是朕的地方,朕想来自然可以来。” 谢蕴始终没抬头正眼看他们,听见这句话也不反驳,只撩开被子打算下地:“那奴婢换个住处……” “谢蕴!” 殷稷一声低吼,显然被谢蕴这句话激怒了。 蔡添喜知道他气头上肯定又要口不择言,忙不迭上前斡旋:“皇上息怒,息怒,咱不能和病中的人计较。” 虽然这种时候该劝下位者忍气吞声,可对上谢蕴他也是没办法,他简直被这两人愁得头发都要白了。 好在秀秀及时端了药碗进来,暂时打破了紧绷的气氛。 他长出一口气,救命稻草似的接过药碗递到了谢蕴手边:“姑娘还是快喝药吧,早些好起来也好早些出去走走,人这心境开阔了,就什么都不算事了。” 谢蕴听得懂这句话,这还是想劝她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想了。 可她又何尝愿意想,只是一桩桩,一件件,都针一样扎在她心口上,若是人心真的能掏出来,她这一颗,怕是早就千疮百孔,体无完肤了。 但和蔡添喜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终究还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谢公公。” 她还是什么都没说,抬手接过了药碗。 秀秀还惦记着她之前手抖的样子,想要喂她喝,可当着殷稷和蔡添喜的面,谢蕴怎么肯这么丢人?态度十分坚定地摇了摇头。 但她也怕自己手抖,不大的碗她伸了两只手去捧,可大约是秀秀一路走来晃得太厉害了,药碗到了谢蕴手里后,竟一圈圈地荡着涟漪,药汁本就盛得满,这一晃仿佛要溢出来一样。 她手上不自觉多了力道,身体僵得不敢动弹,可越是如此,那药汁晃得就越是厉害,眼看着就要漫过碗沿,一只手忽然伸过来将药碗端走了。 谢蕴怔了一下才抬眼看过去,殷稷正拧着眉头看她,刚才晃动不休的药汁,此时被他一只手就稳稳地端住了。 脸颊火辣辣地烫起来,谢蕴一瞬间只觉得窘迫得无地自容。 “病了就别闹了,好好喝药。” 殷稷难得没有阴阳怪气,他重新在床边坐了下来,随手舀起一勺药汁,甚至还吹了吹气,等察觉到温度差不多了才递到谢蕴嘴边。 这算是殷稷难得肯给人台阶下的时候了,可谢蕴却没办法顺势而下,她看着殷稷,见他眉头皱一下就觉得是在嫌恶;指尖动一动就像是在忍耐。 任何一个轻微的举动,都仿佛含着其他意思。 她难以忍受地往后缩了一下,侧开头避开了那递到嘴边的药汁:“我不想喝。” 殷稷刚缓和下来的脸色又紧绷起来。 “谢蕴,张嘴,”他沉甸甸开口,“别让朕再说第二遍。” 这种语气,是耐心已经告罄了。 谢蕴不自觉攥紧了被子,试了几次却仍旧张不开嘴。 可她的努力和挣扎别人看不见,能看见的只有她丝毫没给皇帝面子,气氛越发凝滞,连蔡添喜都不敢再开口。 殷稷怒极反笑:“不肯听话是吧?好,去滇南的太医应该还没走很远,你说朕现在下旨调回,几个时辰能追上?” 谢蕴骤然抬头,嘴唇一颤:“你说了会救他们……” “朕是说过,但前提是,你要听话。” 他重新舀起一勺药汁递了过去,目光里满是压迫和冷凝:“喝,还是不喝?” 谢蕴抠着被子的手用力到青筋凸起,她不想在殷稷面前低头,可也清楚,对上自己和谢家,他绝对不会心软。 挣扎许久,她还是逼着自己张开了嘴。 苦涩的药汁顺着口腔淌了下去,明明是难以下咽的味道,可她竟毫无感觉,她只是机械地张嘴,吞咽。 本该是十分亲昵温馨的场景,可在两人的僵硬里,却只让人觉得胆战心惊,度日如年。 等一碗药喝完,连蔡添喜和秀秀都不自觉松了口气,谢蕴更仿佛是结束了一场酷刑,靠在床头不停地喘气。 殷稷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嘲讽一笑,随手将药碗丢在了一旁:“朕近日政务繁忙,就不来看你了,你好自为之。” 他拂袖就走,谢蕴却忽然开口:“奴婢有件事想求皇上。” 殷稷的心情本能地恶劣起来:“又是谢家的事?” 谢蕴撑着身体摇摇晃晃地跪坐在床榻上,这才摇头:“不是……奴婢想求皇上,将奴婢逐出乾元宫。” 第83章 回来朕身边吧 殷稷慢慢转过身来,目光紧紧盯着谢蕴,一字一顿道:“你说什么?” 谢蕴俯身叩首:“请皇上,将奴婢逐出乾元宫。” 秀秀被唬了一跳,被主子逐出去的宫人,都是要发回内侍省的,到时候别说安生养病了,一辈子都得做最苦最累的活计,连喘口气都做不到。 这也就算了,还没有丝毫尊严,是最低等的奴婢,连寻常宫人都能随意打骂,以谢蕴的性子,怎么可能受得了? “姑姑,你一定是烧糊涂了,快把话收回去。” 可谢蕴是认真想过的,比起面对殷稷,不受控制地猜测他心里在想什么,自虐似的心痛,她宁愿去吃劳作的苦。 反正四年而已,怎么都能撑过去的。 “求皇上成全。” 殷稷垂眼看着她,却迟迟没开口,气氛安静得让人心慌,秀秀扛不住压力“噗通”一声跪了下去:“皇上息怒,姑姑她胡说的,您别当真,不能撵出去,她还病着,要是去了内侍省,旁的不说还得先挨一顿罚,她受……” “秀秀,”谢蕴打断了她的话,虽然病中浑身都透着孱弱,语气却十分坚决,“出去。” 秀秀摇着头,难得地不肯听她的话。 两人僵持间,殷稷忽然一声轻笑:“朕记得,你之前算计沉光的时候,也提过这句话。” 谢蕴微微一滞,时至今日,殷稷仍旧觉得当时的事是她的过错,罢了,懒得再解释了。 “是,奴婢提过。” “可朕感觉得出来,你当时只是在以退为进,可现在……” 殷稷慢慢靠近,弯腰看着她的眼睛,“你是真的想离开乾元宫,对吧?” 谢蕴没再开口,算是默认了。 殷稷索性蹲了下来,平视着谢蕴:“给朕个理由。” 谢蕴不知道他怎么会问出这么可笑的话来:“理由?皇上已经说出了那样的话,还想要什么理由?” 那样的话?什么话?刺你的话? 朕说了那么多,怎么偏偏这次要走? 殷稷脑海里不自觉浮现出祁砚给谢蕴喂药的情形来,眼神发冷,谢蕴,你想走真的是因为朕说的某句话吗? 他咬紧牙关,竭力控制自己不要在意,不要因为这种消失发作,他稍微凑近了一些,可就是这小小的动作,却换来了谢蕴不遗余力的避闪。 他眼神骤然阴沉,猛地伸手钳制住了谢蕴的下颌,逼着她接受了自己的亲近,可明明是狰狞的脸色,一开口,语气却低沉又缠绵,只是说的话却截然相反:“你为什么要走你心里清楚,朕懒得问,但不得不提醒你一句,别忘了自己的身份,朕不让你走,你哪怕死都只能留在乾元宫里……” 他指腹颤动,无视了谢蕴的抗拒,一下一下摩挲着她的皮肤:“朕知道你有法子逼朕就范,但朕劝你最好别试,一个闹不好,是会出人命的……” 他指的是祁砚,落在谢蕴耳朵里却成了谢家人。 她抬手抓住殷稷的手腕,用力拽了下去。 “你就只会威胁我是吗?一次又一次,这个把柄就这么好用吗?” 她眼底满是怒火,还夹着浓浓的失望和受伤。 殷稷不自觉攥紧了拳头,失望?你凭什么对朕失望? “是你逼朕的,谢蕴,如果你当初没有做得那么绝,如果你进宫后本分一些,我们之间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原来是她的错,原来都是她的错…… 谢蕴无力地靠在床头闭上了眼睛,她已经不想和他说话了,一个字都不想。 殷稷看懂了她的神情,气得浑身紧绷,不想搭理朕是吗? 有了祁砚,连看朕一眼都不愿意了是吧? 他狰狞一笑:“朕忽然觉得蔡添喜有句话说得特别对,你虽然事事不省心,可至少伺候人还算妥帖,所以痊愈后,回来朕身边吧,” 谢蕴不可思议地睁开了眼睛:“你说什么?我不去!” “这可由不得你。” 殷稷再次抚摸了一下谢蕴的脸颊,旖旎的动作却没有丝毫暖意:“朕等你。” 话音落下,他再没给谢蕴拒绝的机会,大踏步走了。 秀秀没听见刚才殷稷凑近谢蕴说了什么,只听见了后面的话,虽然语气不大对,可那句“回来朕身边”却是明明白白,她满脸都是兴奋:“姑姑,皇上让您回御前当差呢……您以后终于不用做那些粗活啦!” 她是真的高兴,却不止是为了谢蕴,这些日子她虽然也在尚服局跟着学习,可却明显的感觉到周围的女使女官们态度冷淡了许多,先前她想学什么都有人上赶着来教,现在却是问了几遍都没人理会。 谢蕴失势,对她们影响太大了。 可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姑姑,奴婢去厨房买几道菜,咱们庆祝一下……” 她说着话音一顿,迟钝地发现谢蕴毫无喜色,甚至脸色比之刚才还要难看一些。 “姑姑,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谢蕴侧身背对了她:“我没事……你先下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看出她情绪不对,秀秀识趣地没有多问:“是,奴婢就在外头,姑姑有事就喊一声。” 谢蕴连应一声都没有便闭上了眼睛,她不知道殷稷在想什么,既然已经嫌恶自己到了这个地步,又为什么要把她继续留在身边?难道非要自己的痛苦暴露在他面前他才能满意吗? 就真的这么恨我吗…… 第84章 逼她一把 殷稷一连几天都心情不虞,虽然没有拿宫人撒气,可天子之怒还是太过恐怖,惊得宫人们不自觉地战战兢兢。 好在春闱开场,朝堂暗流涌动,他也跟着忙碌了起来,几乎每日里都在御书房呆到很晚,这才给了宫人喘息的机会。 蔡添喜却不敢放松,隔两日就要去一趟偏殿,偶尔实在忙得脱不开身也会让德春去一趟,但无一例外都被拒之门外,谢蕴见都不肯见他。 眼看着又一次无功而返,蔡添喜忍不住叹了口气,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回去复命。 殿试刚刚结束,殷稷正在看这次春闱头三甲的文章,他得斟酌状元的人选,可即便看得认真,听见脚步声的时候,他还是抬头看了一眼,只是没言语。 等手里的文章看完他才开口:“还不肯出来?” 蔡添喜只能讪笑:“兴许是病情反复,怕给皇上过了病气。” 殷稷嗤笑出声:“朕看她现在恨不得吃了朕。” “皇上说笑了,谢蕴姑娘哪有那么大的胆子?” 殷稷一哂,将目光放在下一篇文章上,也不知道看出了什么问题,他眼神冷了下去:“同样的字迹,不同的名字,真是新鲜了……” 蔡添喜好歹这把岁数了,什么稀奇事都知道些,一听这话就知道是这次春闱出了篓子,他不敢插话,可看殷稷这副样子倒像是并不意外的,他稍微一琢磨就明白过来了,八成是他设了什么圈套给人钻的,可他心里又盼着没人钻。 眼下这结果也说不准是好是坏。 “传祁砚……不,”殷稷脸色微妙地变了变,随即改了口,“你去传句话,告诉他狐狸尾巴都露出来了,要是他还能把差事办砸,他的位置就换人吧。” “是。” 蔡添喜连忙接了几篇文章让人往翰林院送,顺道传达了殷稷的话,等他回来的时候,就看见殷稷正在算日子。 “半个月了吧?” 这是在算谢蕴犟了多久了,蔡添喜掰了下手指头:“十八天了。” 是十八天零一个时辰了。 殷稷嫌弃地看了一眼蔡添喜,连个时间都算不明白。 然而他大度的没指责,只屈起手指敲了敲桌面,却是越敲越快,越敲越急,烦躁都通过动作表露了出来:“她到底有完没完?朕都给她台阶下了,她还想怎么样?” 蔡添喜已经懒得搭话了,一个心里委屈得厉害,一个却不觉得自己有错,这两人要是再凑一块儿指不定还得出什么幺蛾子。 要让他来说,现在还是各自安生的好,可显然殷稷没有这个想法,非要把人弄到眼皮子底下来。 另一个也巧了,死活不愿意来。 他叹了口气:“奴才回头再去劝劝。” “你劝有什么用?她那个坏脾气……” 殷稷烦躁地拿起一本奏折,却看了没两行就砰的合上了:“看来朕的性子还是太软和了……” 蔡添喜听得头皮发麻,根据他以往的经验,皇上这是又要作死:“皇上三思……” 殷稷没开口,只用刀子似的目光看向偏殿,蔡添喜一看这幅样子就知道自己劝不动了,他无奈地应了一声:“是,奴才明白了,这就去想法子。” 他叹着气出了门,殷稷的意思很简单,既然谢蕴不肯自己过来,那就逼她过来。 至于怎么逼…… 谢蕴心脏莫名一跳,她有些不安地摁了摁胸口,目光环视周遭,却只看见秀秀坐在不远处串珠子。 她说惠嫔吩咐尚服局做一顶凤冠出来,要赶在太后寿辰那日献上去。 “姑姑,你看这个花样好看吗?” 秀秀拿着图纸凑了过来,谢蕴心里有事,不甚在意地瞥了一眼,其实中规中矩,算不得多出彩,可是—— “既然是惠嫔送的,想必太后会十分喜欢。” 太后在宫里呆了几十年,什么东西没见过?这礼好不好,合不合心意,看的只是人罢了。 “这么重要的东西,你拿回来做合适吗?尚服局就没人说什么?” 秀秀脸色有些不自然,背转过身去摇了摇头:“我这就是串几串珠子,不算重要的话,在哪里做都一样的。” 谢蕴也就不再理会,靠在床头看着窗外发呆。 冷不丁门被敲响了,谢蕴眉头一蹙:“要是德春你就替我打发了吧。” 秀秀失望地应了一声,伸手开了门,却是送饭的小太监。 对方神情古怪地打量着秀秀,神情带着点看热闹的幸灾乐祸,虽然不甚明显,却看得秀秀心头火起。 “你看什么?” 小太监嘁了一声:“真是好大的威风啊,看你们还能嚣张几天。” 说完他就跑了,秀秀有些懵了,这话什么意思? 她正要追上去问问,就听见不远处有乾元宫的粗使宫女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她眼珠转了转,放轻脚步悄悄凑了过去,却不防备听见一个让人震惊的消息。 太后见皇上身边没个妥帖人伺候,竟然打算从长信宫挑一个送过来。 她被这个消息惊得变了脸色,要是长信宫真的送了人过来,皇上不看僧面看佛面,怎么都不能拒绝的,到时候他身边可就真的没了谢蕴的位置了。 她顾不上再隐藏自己,转身匆匆忙回了偏殿。 “姑姑,不好了,太后,太后要送人过来!” 她情绪激动,话说得断断续续,可好在谢蕴还是听明白了:“你是说,太后要送人来伺候皇上?” 秀秀忙不迭点头:“对,就是这样。” 谢蕴有些意外,太后不是亲娘,不该做这么明目张胆的事情,就算是亲生的母子,天家无亲情的道理她也该明白,往皇帝身边送人会生出很多是非来。 “你哪里听来的消息?” “宫里都传遍了,刚才来送饭的小太监平常都客气得很,刚才却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奴婢一看就觉得不对劲,四处一打听才知道是这么回事。” 她说着急切起来:“姑姑,趁着人还没送过来,您快去找皇上吧,这要是晚了就来不及了。” 谢蕴透过窗户看向正殿,虽然这个时辰殷稷大概率是在御书房处理政务,可她仍旧觉得透过那扇窗户,看见了一双志得意满的眼睛,殷稷,你想用这个消息激我,对吗? 你以为我会蠢到连这个都看不透? 她神情冷淡地收回目光:“来就来吧,是好事。” “这怎么能是好事呢?姑姑,你别和皇上置气了……” 谢蕴不想和她说这些,岔开了话题:“先吃饭吧。” 秀秀很失望,可还是听话地去开了食盒,却没想到饭菜竟然被人动过,仅有的几片肉都被人夹走了,对方甚至连遮掩都没有,就这么留着被翻乱的菜面给送了过来。 第85章 欲加之罪 秀秀看得目瞪口呆,回过神来气地拍了下桌子:“欺人太甚……欺人太甚!这才一个传言而已,就克扣咱们的饭菜!皇上还没说要留下人呢!” 她气冲冲提着食盒递到了谢蕴面前:“姑姑,你看看,这不就是明目张胆地欺负人吗?” 谢蕴看了一眼,心口一沉。 这应该也是殷稷想要的结果吧,长信宫送人的消息一出来,大约满宫里都笃定她回不去了,这种时候自然要落井下石的。 可是,去年你逼我低头的时候,这种手段不是都用过了吗? 你是明知道没用,也不肯让我好过是吧? 谢蕴心口憋着气,深吸一口气才缓和下来:“嫌不干净就别吃了,自己去拿钱,去厨房买碗面吧。” 秀秀不敢置信:“就这么算了?姑姑,你就由着他们这么欺负你吗?现在都这样了,以后长信宫的人真的来了,那你往后……” “我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以后用饭的时辰你就别过来了,在厨房用的话应该没人会动手脚。” 秀秀又气又急,她不知道那些人背后有皇帝撑腰,只以为谢蕴打算忍气吞声,语气激动起来:“姑姑,你要是回到御前当差了,他们根本不敢这样,到时候御膳房都得送饭菜来讨好你呢,你哪用得着受这种气?” 谢蕴表情冷淡:“别说了,我不想再提这件事。” 秀秀不死心:“为什么呀?反正都是当差,皇上面前又轻快又体面,为什么要和自己为难呢?” 谢蕴耐心告罄,语气不自觉严厉起来:“你若是喜欢这样的差事,我就去替你走动走动,调你去正殿伺候,你可满意?” 秀秀见她生气了,吓得不敢再言语,失望却浓得几乎要溢出来。 她去正殿伺候有什么用呢?尚服局的人怎么会看得上一个外殿伺候的小丫头,只有谢蕴才有这个让人忌惮的能耐。 可她劝不动谢蕴。 “你出去吧,今天都不用过来了。” 还被谢蕴撵了。 秀秀满心委屈,不敢再继续纠缠,只能端着装满了金珠的小笸箩出了门,却是越想越生气,眼眶不由发红。 冷不丁面前堵了个人,不等她看清楚是谁,对方就一把抢过了笸箩筐子:“好啊,刚才满尚服局都在清点金珠,数来数去还是少了一百颗,原来是被你偷走了!” 秀秀原本就受了委屈,此时被这么诬陷,不自觉瞪大了眼睛,语调猛地拔高了:“谁偷了?!我家姑姑病了,离不开人,我是和司珍大人报备过才领了活回来做的!” 女使拉长了调子“哦”了一声:“就是你那个半月前就说能回到御前伺候,结果却要被长信宫人顶替的姑姑啊?” 秀秀被戳中了痛脚,脸色瞬间涨红:“姑姑才不会被顶替呢,她在皇上眼里是不一样的。” “嘁,”女使一撇嘴,满脸都写着鄙夷,“不一样?这么不一样她怎么被贬成做粗活的低等宫婢了?还想回到御前?你做梦去吧,以后就是给皇上倒洗脚水的话都轮不上她吧?” “你!” 秀秀被气得浑身哆嗦,可嘴笨,明明事实不是这样子的,明明皇帝是真的说过要谢蕴回去的,可她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出来才能让人相信。 说不清楚就算了,可她连骂人都想不出词来。 她憋屈得几乎要哭出来,既气对方不讲理,也气自己有理都说不清。 女使却已经不耐烦了,伸手一拽她:“装可怜给谁看呢?小小年纪学得一身狐媚子手段,赶紧跟我回尚服局,我要告你私盗金珠,到时候板子打你个半死,看你还嘴硬。” “我,你……去就去,我还要告你诬陷我呢!” 她挣开对方的手气冲冲往前,却没注意到那女使捡了几颗金珠偷偷藏进了袖子里。 谢蕴夜里睡得不太安稳,夜里惊醒了好几次,她有些无奈,索性起身将盒子打开,看着里头的泥人发呆。 也不知道秀秀是不是被她凶怕了,竟然真的听话的一天都没再露面,这在以前是没有过的。 谢蕴有些后悔当时不该那么凶,只是殷稷对她这么不留情面,秀秀又三番五次戳她的心窝子,她才一时没忍住。 可说到底,秀秀才十三岁,还是个孩子。 明天她过来的时候,给她找个小玩意儿哄哄她吧。 她想着起身开了自己的箱子,里头放着几张大额银票,这是她攒起来的盘缠,出宫后去滇南的时候用。 还有个半尺见方的盒子,被银票压在下面,只露出了一点角,她目光自那盒子上略过,抬手扶开银票轻轻摸了摸,却并没有打开。 一番搜寻后,她将一个珍珠香囊取了出来,尚宫局那边做东西都要最好的,这种有瑕疵的珍珠大都是做了珍珠粉给后宫的主子们,但前两年后宫没人,尚宫局便将这东西送给了各宫里体面的宫女,她也在其中。 但她现在没心思为这张脸折腾,便将珠子捡出来打磨好,做了这么个小玩意儿。 当时熬灯点油做的时候,满心都是殷稷,可等做好了她才发现,她并没有勇气送出去,索性就一直收着,现在倒是可以拿来哄哄那个小丫头。 可她没想到第二天秀秀竟然也没见影子,她有些坐不住了,就算秀秀因为昨天的事在生气,也不可能这么久不露面。 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她耐着性子又等了一个时辰,想着等蔡添喜或者德春过来的时候问一问,可或许是连他们也被太后送人的传言影响了,竟然一直没露面。 谢蕴坐不住了,大半个月以来头一回主动打开了偏殿的门。 外头洒扫的宫人纷纷看了过来,大约是觉得她被那消息吓到,走投无路想要去找皇帝求饶了,眼底都带着几分看戏的兴致盎然,偶尔还要交头接耳谈论几句。 谢蕴无心理会,在正殿外徘徊了一炷香的功夫才看见德春出来:“德春,你知不知道秀秀去哪了?” 德春看见她并不意外,只是神情有些躲闪:“秀秀姑娘啊,她……小的没见过。” 可这副样子一看就是没说实话,谢蕴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你知道秀秀在哪里,告诉我。” 德春左右看了看,似是碍不过人情,这才期期艾艾的开口:“谢蕴姑姑,不是我不说,是我说了也没用,你没办法。” “那是我的事,”谢蕴脸一沉,“你只管说。” 德春叹了口气:“好吧,秀秀因为偷盗金珠,被送到宫正司了。” 第86章 一线生机 宫里约束管教宫人的地方有两处,一处是内侍省,多是犯了大错,或是被主子彻底厌弃的奴仆才会被送过去,就像之前的香穗。 另一处就是宫正司,寻常宫人犯了宫规,不算大错,或者主子还想继续用这个奴才,就会传召宫正司惩戒。 偷盗这个罪名不大不小,端看追究者怎么想,现在把秀秀送到宫正司,应该是没打算真的如何,可就算如此,也足够吓坏那个小丫头了。 虽然在宫里呆了四年,可那丫头打从九岁进宫就一直跟在她身边,她是严厉了些,但私下里没少护着她,别说宫正司,连凶巴巴的教养嬷嬷她都没见过几次。 “偷盗?简直无稽之谈,若是秀秀有这个心思,我的东西不比尚服局的好得手?” 德春向来不是个圆滑的人,若是蔡添喜在这里,已经三言两语将事情转到根本上,暗示谢蕴去求殷稷了,他却只能干巴巴地看着谢蕴,见她发怒了才勉强开口:“尚服局那边来人传过话,说他们也不想追究,只要秀秀将少了的五颗金珠交出来,他们还是愿意给姑姑你这个面子的。” 谢蕴气笑了:“说得好听,若是当真拿出了这几颗金珠,岂不就是坐实了罪名?日后秀秀在宫里还怎么做人?” 德春想起那个叽叽喳喳的小丫头也沉默了,半晌他才叹了口气:“那姑姑想怎么办?只怕你现在没办法让宫正司彻查。” 谢蕴满腔的气愤被这句话给堵住了,一个普通宫婢,想见宫正司尚宫都不够资格,更别说让他们还秀秀一个公道了。 她忍不住看向正殿,心里有些怀疑。 “你老实告诉我,这件事和皇上有没有关系?” 德春下意识摇头:“姑姑还是慎言的好,有些话不能乱说的。” 话是不能乱说,可前脚才有长信宫送人的消息传出来,后脚秀秀就被扣在了宫正司,若说这其中没有关联,谁信? 就算万一中的万一真是凑巧了,那殷稷也算是推波助澜了。 这个男人真是…… 她转身就走,身后德春似是跟着追了几步:“姑姑,你去哪里?” 谢蕴没说话,她去哪里?她当然是要去找能做主的人。 庄妃心思太深,且性情反复,和对方牵扯上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不能指望她;太后和殷稷本就不亲厚,有机会离间自己和殷稷的关系,她只会乐见其成;悦嫔……不提也罢。 剩下只有良嫔和惠嫔,可良嫔生来体弱,她不愿意拿这些事去让她烦心。 思前想后,她只能往九华殿去。 一路上她都在想要怎么开口才能说动惠嫔,可越想就越心惊,她竟然没找到一处缺口,是惠嫔真的无欲无求还是藏得太深? 然而不管是哪个,她都得试一试,只是心里却有些没底。 等她到了九华殿她才知道,事情比她想的还要糟糕,她连门都没能进去,那个叫豆包的宫女虽然说话还算客气,可眉眼间却都是鄙夷。 “姑姑,我家主子去给太后请安了,一时半会回不来呢。” 可谢蕴明明听见九华殿里头有人说话的声音。 但对方这么不配合,就算见到了惠嫔想必结果也没什么不一样,她不得不退了出去。 惠嫔这条路走不通的话,就只能去找良嫔了。 谢蕴叹了口气,再不情愿也还是往长年殿去了。 这里的宫人倒是对她十分尊敬,一见她来就连忙让开了路:“谢姑姑,您快里面请,我家主子睡着呢,待会儿就醒。” 谢蕴道了谢,刚要进门奶嬷嬷就撩开棉帘子走了出来。 “我就听着是姑娘的声音,快进来坐,你来得巧,先前我家姑娘还说想吃豌豆黄,小厨房正做着呢,马上就好了,快来人,上茶。” 秀秀已经被关去了宫正司,倒是也不着急这一时半刻,再说求人总得有个态度,她便坐在外头等。 却不想这一等竟是半个时辰,她有些按捺不住了:“良嫔今日可是有些贪眠?” 她本以为是天气阴沉,才会让对方比往常睡得久,却不想奶嬷嬷叹了口气:“哪里是贪眠,这是又病了。” 谢蕴心里一咯噔:“病了?” 她顾不上失礼进了内殿,良嫔的脸色果然不太对。 奶嬷嬷也没拦她,站在门口叹了口气:“之前先皇生忌,后宫都去祭拜,虽说皇上开恩让姑娘早回来了,可还是着了风,一回来就病倒了。” 她见谢蕴脸色不好,连忙又解释了两句:“谢姑娘也不用担心,其实进宫后姑娘的身体反而比以前好些了,又有那么多老参一日日的吊汤补着,这还是今年来头一回病呢,太医也说了不要紧,这几天不见风就成。” 可今年也才过了不到两个月。 谢蕴不知道良嫔的身体竟然这么差了,嘴边的话也噎了回去,这些事情果然是不能让她费心的,而且对方不能见风,去不了宫正司,就算有心也是无力的。 她抬手折了一只纸鹤放在了良嫔枕边,悄声退了出去。 “劳烦嬷嬷告诉她一声,就说我闲来无事来探望她了,人既然还睡着我就改日再来。” 奶嬷嬷却追了出去,她毕竟多活了几十年,看人心还是有几分准的:“你今日来是有什么事情吧?若是老身能帮忙,你别客气。” 谢蕴摇头:“嬷嬷多虑了,我能有什么事儿?” “可我听说乾元宫那边……” “没事的,”谢蕴没让她继续说下去,“我不是计较这些的人,嬷嬷别放在心上,也别拿这些消息去让良嫔烦心。” 奶嬷嬷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好吧,姑娘你慢走。” 谢蕴颔首道别才出了长年殿,一时竟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难道只能去求殷稷了吗? 可一旦她开口,没办法离开乾元宫不说,还得回到殷稷身边去,她只是想想就难以忍受。 但不去秀秀怎么办? 谢蕴左右为难,冷不丁忽然想起来一个人来,眼睛顿时一亮。 第87章 晋王其人 乾元宫。 蔡添喜焦急地走来走去,时不时就抻长了脖子往外头看,可不管怎么瞧宫门口都没人,他忍不住拽了把德春:“该交代的你都交代了吧?怎么这么久还不回来?” 德春点点头,却不等他开口,殷稷先笑了一声:“她不撞南墙不回头,明知道是死路也得试试,不能着急。” 蔡添喜也不想急,可他急总好过殷稷急。 眼见他这么坐立不安的,皇帝就算着急也不好意思说出口了,自然也就更不好意思责备他办事效率低,还会觉得这奴才贴心,这就是做奴才的讲究。 “奴才还是让人去打听打听吧?” 他愁眉苦脸的开口,殷稷淡定自若的看折子,面上仍旧没什么表情,可指尖却细微的颤了颤:“有什么好打听的?她难道还有别的路可走吗?你就是年纪越大越爱操心。” 话虽这么说,可也没态度坚定地不许人去,蔡添喜便十分善解人意地让人去打听了。 他其实也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如同殷稷所说,谢蕴和后宫的关系都不好,唯一不错的良嫔还是个病秧子,想帮忙也帮不上,所以最后她只能走殷稷给她安排好的路。 然而派出去的小太监回来的时候脸色竟然颇为古怪,蔡添喜忍不住皱眉:“怎么了?没找到人?” 小太监摇头:“人倒是找到了,可她没在娘娘们那里纠缠,反倒是……” 顾忌着皇帝就在里头,小太监压低声音说了句什么。 蔡添喜听得愣住了,原本让人去看情况只是未雨绸缪,却没想到竟然真的出了岔子。 “你确定?“ “千真万确,奴才就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欺瞒公公您啊。“ 大约是他声音太大,连殷稷都惊动了,一声咳嗽传了出来,蔡添喜连忙挥退小太监走了进去。 “这么大动静,怎么了?” 蔡添喜脸色十分尴尬:“皇上,谢蕴姑娘她,去撷芳殿了。” 殷稷一愣,显然这种情况有些出乎他意料,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冷笑了出声,撷芳殿虽然有不少先皇未成年的子嗣,可能在宫正司说上话的只有晋王一个。 谢蕴为了不来求他还真是绞尽脑汁啊,连个孩子都打算利用了。 可就算那只是个孩子,如果有谢蕴在背后筹谋的话,宫正司也是有可能被逼得就范的。 他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蔡添喜,你去……” 谢蕴摁了摁乱跳的眼皮,加快脚步匆匆往撷芳殿去,虽然很清楚这次利用了晋王,等太后知道了一定会找她算账,可她眼下别无选择。 撷芳殿远离后宫,再加上这里的皇子大都没有前程,守卫自然会有些松懈,她没费多少力气就扮成小太监混了进去,可她和晋王不熟悉,只是远远见过几面,所以当务之急还是得找到祁砚。 他是太后钦定给晋王的先生,如果他开口,晋王不管怎么说都会给个面子。 可她一路偷偷摸摸寻遍了撷芳殿,竟都没发现祁砚的影子,难道现在他正在授课? 当着那么多皇子的面把人带走,说不定会生出旁的波折来,可眼瞎也没了别的办法。 她只能循着读书声去了学知堂。 五六个年纪各异的皇子都在,晋王一身华服尤其显眼,只是却并不安分,夫子在上头读得认真,他就在下面胡乱涂鸦,好好的一本《论语》被涂得到处都是墨团。 如同传言所说,他果然是有些顽劣的。 谢蕴心里沉了沉,这样的孩子可不太好打交道,现在只能希望他对祁砚还有几分尊重,肯听他的话了。 她迫不及待地抬头去看那授课的夫子,却愕然发现那并不是祁砚。 她之前一直躲在偏殿,并不知道祁砚被殷稷下令最近不能进宫的事,冷不丁发现该在的人不在,她瞬间懵住了。 就这一愣神的功夫,授课的夫子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抬眼看了过来。 “你是哪个宫里的?学知堂是皇子们读书的地方,是你能擅入的吗?” 训斥完他又摆了下手:“不过你来的倒是正好,替我跑一趟拿个东西,我就不和你计较了。” 谢蕴被训斥的回了神,怕被人发现自己女扮男装她顺势低下了头:“对不住了夫子,不是奴才不愿意,是主子还等着复命呢,奴才实在不敢耽搁。” 那夫子面露不悦:“我可是出身荀家的,好歹还有几分面子,你会来这里,想必主子是那位太妃,她不会这么不懂事的。” 谢蕴听得直皱眉,这人什么意思?出身荀家怎么了?便高人一等吗?连太妃都想欺压? 她眼神一沉,正要再想一个借口推脱,晋王忽然开口:“被一个臭太监摸过的书本王才不看。” 那夫子一僵,神情讪讪起来:“晋王殿下说的是,圣贤留下的东西这些腌臜之人的确不配碰,我还是自己回去一趟吧,晋王殿下就在这里好好温书,老臣去去就回。” 晋王笑嘻嘻应了一声,等夫子一走远,他就将桌上的宣纸扬了一桌子:“都别看书了,咱们去骑马,听说上林苑新来了一批大宛马,都是好货色。” 皇子们面面相觑,看得出来都这个提议都十分抗拒,可却没人敢开口拒绝。 晋王一攥拳头,面色不善起来:“干什么?我好不容易把那老头支走,你们想扫我的兴啊?” 大约是之前有过类似的经历,皇子们露出了明显的畏惧,有个年纪小的几乎要哭出来了。 晋王满脸凶恶:“反正我今天一定要去上林苑,要是你们谁没去……” 他手指一一指过自己的兄弟们,脸上都是兴致盎然:“我就让母后罚那些太妃!你们的娘一个都别想跑。” 皇子们的脸色瞬间变了,年纪稍大一些的殷昉按捺不住的站了起来,虽然明知道得罪晋王没什么好下场,可事关生母,他还是想要和晋王理论理论,可就在他开口的前一瞬—— “晋王殿下,骑马有什么好玩的,奴才知道个更好玩的地方,你想不想去看看?” 殷昉一愣,被这么一打岔,他被晋王激得发热的头脑跟着冷静了下来,察觉到自己刚才差点又连累母妃,他心里一阵后怕,对那个无意间帮了自己一把的小太监不自觉多了几分感激。 他抬眼看了过去,却随即一愣,这小太监也长得太俊俏了。 第88章 竹篮打水一场空 晋王脸色却有些不善,要不是刚才他及时开口支走了夫子,现在他还得苦哈哈地读那些无聊的书,都是这个狗奴才,险些坏了他的好事。 “哪里来的混账,本王说话轮得到你插嘴?” 谢蕴仍旧含笑,并没有因为晋王的凶神恶煞而退缩:“奴才自知身份低微,正是因此才想博殿下一笑,如此也算是光宗耀祖了。” 晋王一愣,虽然气恼还在,却到底是被捧得高兴了:“你个废人还说什么光宗耀祖……算了,本王不跟你计较,你说有地方比上林苑还好玩?什么地方?” 谢蕴看了看其他的皇子,面露为难:“那个地方得偷偷地去,人一多被发现了就不好玩了。” 见她这么神秘,晋王才真的来了兴致,跟在太后身边的这些年,他仗着宠爱无法无天,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别人不允许的事。 他直接从窗户里爬了出去:“你偷偷告诉我。” 谢蕴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晋王满脸困惑,这种时候他身上才多了几分这个年纪该有的孩子气:“尚宫局?那里真有好东西?” “奴才怎么敢哄骗晋王殿下?只是东西藏得很深,殿下帮奴才拖住宫正司,奴才才能将东西偷出来。” 晋王顿时不满:“拖住宫正司?怎么拖?本王要的东西谁敢不给?还用得着这么麻烦?” “直接要有什么意思?咱们偷偷拿出来不让人发现才有趣,拖住那边的法子奴才也想好了,您只要……” 她附身过去说了几句话,晋王的脸色逐渐兴奋起来:“好好好,这个听起来就好玩,走走走,现在就去!” 谢蕴稍微松了口气,她是临时编的这个说辞,开口的时候心里并没有底,眼下见晋王真的答应了,她心口的大石才算落了地。 她引着晋王往外走,因为有了希望,她脚步都轻快了几分,可不等到撷芳殿门口,这份轻快就戛然而止了。 德春捧着圣旨迎面而来。 她一拉晋王,躲在了石雕后头。 德春的声音从正殿传过来:“皇上今日来了兴致,要考校诸位殿下的功课,请各位移步御书房听考。“ 谢蕴心下一沉,殷稷一向对这些皇弟们没有太多关注,连名字都记不住的人,怎么会忽然想起来要考校他们的功课? 这个王八蛋,一定是知道她来找了晋王,所以特意来断她后路的。 她气得咬牙切齿,可现在却不是生气的时候,她得赶在晋王被找到之前带他去宫正司。 她抓着晋王的手,拉着他就往小路上钻。 晋王却觉得自己被冒犯了,戳在地上不肯动:“你个狗奴才,谁准你碰本王?松手!” 谢蕴被他骂得心里不快,却只能耐着性子哄骗:“殿下不想看好玩意了吗?被他们抓住我们就去不了了。” 晋王当然还想看,可他更在意自己的身份,太后说过他才该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现在却被一个低贱的太监碰了。 他越想越气,声音尖厉起来:“本王想看就能看,谁能拦得住本王?你个狗奴才松手,脏死了,恶心!“ 谢蕴心口一刺,大脑瞬间空白,回神的时候,已经一把将晋王甩在了地上,冷厉的眼神吓得对方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她有些懊恼自己失态,连忙蹲下身打算安抚晋王。 可晋王却已经被她吓到了,明明刚才吓唬自家兄弟时还嚣张跋扈的,现在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来人啊,救命啊,这个狗奴才敢打我……” “我没有,晋王你别喊……” 谢蕴忙不迭地安抚,可已经晚了,德春寻声找了过来,乌压压将他们围了起来。 瞧见德春那一身掌事太监的服饰,晋王立刻开始撒泼,以往在长信宫人面前,这一招好用得很。 “他欺负我,他欺负我……我要挖了他的眼睛,给我挖了他的眼睛!” 德春叹了口气,瞥了一眼毫无皇家仪态的晋王,却并没有理会,反而抬脚走到了谢蕴跟前:“姑姑,您这是何必呢?皇上只是要你低个头,又不会真的为难你,一句话的事,何必招惹这样的人?” 谢蕴怒目而视,何必招惹?若是殷稷没有那么卑鄙,她又何必走这一步? 德春尴尬的移开了目光,冷不丁小腿却被踢了一脚,他垂眼看过去,这才瞧见是晋王。 刚才和谢蕴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被吓得坐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现在人多了,他就又恢复了之前的嚣张:“你个狗奴才,蠢货,废物,本王让你挖了他的眼睛,你没听见吗?” 德春弯腰拍了拍衣摆上的土,脸上仍旧带笑:“殿下说笑了,宫里怎么能动私刑呢?” “我说行就行,你挖不挖?你不挖他我就挖了你的!” 德春脸色微微一僵,他在乾元宫里向来不是个圆滑的人,蔡添喜游刃有余的人情世故,他学了这么多年也还是没学会,眼下面对这么一个无理取闹偏又身份贵重的孩子,他似是有些无可奈何,沉默地看着晋王没再开口。 谢蕴对他多少也有几分了解,虽然她气这人帮着殷稷堵得她无路可走,可说到底对方也只是个奴才,没道理不听主子的话。 何况这件事是因她而起。 她叹了口气,正打算说点什么糊弄晋王,让他不要再胡闹,一垂眼却见刚才还嚣张跋扈的孩子,竟然诡异的安静了下来,然后一扭头跑走了。 她一愣,不自觉看了眼德春:“你刚才做了什么?” 德春满脸无辜:“奴才能做什么?不过是晋王殿下懂事,没有为难罢了……” 他说着,目光远远的看向晋王的背影,眼底极快地闪过了一丝阴冷,可等他再看向谢蕴的时候,脸上就只剩了和往常一般无二的略有些木讷的笑。 “姑姑,您还不肯去求皇上吗?” 第89章 你认不认罪 秀秀被关进宫正司的时候还有些不敢置信,她手里的金珠竟然真的少了五颗。 尚服局众人当着她的面来来回回数了三四遍,可不管怎么数都是九十五颗。 她极力解释自己没偷拿,可无凭无据的,司珍也没有办法,一番对质之后,她还是被关了起来,起初只是被关在尚服局。 司珍还是有些信她的,说有可能是遗漏在了哪里,让人将尚服局找了个底朝天。 后来一个女使告发她,说亲眼看见秀秀偷盗了金珠,她这才被移交到了宫正司。 宫正司的牢房阴暗又狭窄,分不清日夜,腥臊味道充斥着各个角落,凄厉哀怨的哭嚎声此起彼伏,秀秀被关进来的当天就被吓哭了,哆哆嗦嗦地求饶,求人放她出去,可换来的是狱卒抽在牢房门口的鞭子。 虽然没打到她身上,可仍旧吓得她脸色发白,她再不敢说话,瑟瑟发抖地缩在角落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安静得近乎死寂的牢房里终于响起了脚步声,一点亮光出现在不远处,秀秀激动的扑到栏杆上,热切地期盼着来人是谢蕴。 来人倒也的确是个熟人,只是可惜并不是救星,而是那个告发她偷盗金珠的女使。 “司珍大人让我来告诉你几句话,她不想和你计较,只要你把金珠交出来,她就不追究了。” 虽然被关了这么久,秀秀打从心里盼着能出去,可这种事还是知道不能承认,她用力摇着头:“我没偷,是你冤枉我,我要见司珍大人,我要告你诬陷!” 女使脸上泛上来几分恼怒:“谁诬陷你了?你手里的金珠就是少了,不是你拿的,难道是金珠自己长翅膀飞走的吗?都这种时候了你还嘴硬,怎么?你以为这么撑着就有人来救你?” 秀秀被堵了一下,心里又气又怕,明明有很多话想辩驳,可刚到嘴边就莫名其妙地掉了眼泪。 女使脸上的厌恶越发明显:“看看你这副样子,也不知道那个谢蕴给司珍大人灌了什么迷魂汤,竟然让她动了收你做徒弟的心思。” 秀秀一愣,震惊得眼泪都不流了,司珍想收她做徒弟?她怎么一点都不知道,谢蕴竟然为她做了这么长远的打算…… 她一时间十分感动,可很快又沮丧了下去,就算她原本真的有那个机会又如何?现在有了这么个罪名在身上,她以后就完了。 别说在尚服局继续当差,恐怕后半辈子都别想进去了。 想起那时候自己的下场,她控制不住的浑身一哆嗦,惊恐之下她抓住栏杆朝着外面哭喊起来:“姑姑救我,我没偷盗,我没有!” 女使眼底隐晦地闪过一丝得意:“别喊了,救你?你以为谢蕴真有那个能耐?被皇上厌弃的后妃都只有认命的份,何况她一个奴婢?宫里那么多人看她不顺眼,我看用不了多久,她也会进来陪你的。” 秀秀的哭喊戛然而止,这人说她的闲话她能忍,还会怕,可编排她家姑姑她就不行。 “你给我闭嘴!你个长舌妇,你进来我姑姑都不会进来,你全家进来我姑姑都不会进来!” 女使被骂得一愣,随即气得红了脸,这阵子看这丫头傻乎乎的,连句难听的话都不会说,还以为是个软柿子,原来也会发火。 可真是笑死人了,自己的事都没发作,骂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她倒是恼了。 女使越发觉得她蠢:“我来可不是和你斗嘴的,宫里的东西,别说金珠,就算是一块石头也不是你能随便动的,总之东西一定是你偷的,要是你还嘴硬不承认,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她一击掌,一个孔武有力的灰衣太监自黑暗里走出来,虎视眈眈地站在了女使身后。 秀秀一哆嗦:“你们要干什么?” 女使冷笑一声:“司珍大人让我们好好问,可你都到了宫正司,当然是用宫正司的手段了,你不招就打到你招。” 在秀秀满脸的惊恐里,她朝身后的那人点了点头:“就有劳你了,要是能把金珠找回来,我尚服局是不会亏待你的。” 尚服局是尚宫局六局二十四里最容易在主子面前露脸的一处,油水自然也是最肥的,他们指头缝里漏一点出来,就够寻常宫人自在好几个月了。 可那掌刑太监却并不满意,抬手摸了女使的腰一把:“你知道我不是要那个。” 女使抬手拍了他一巴掌:“仔细你的蹄子。” 掌刑太监缩回了手,讪讪一笑:“好好好,我不乱摸,你只管放心,咱们的手段宫里没人不知道,你想让她说什么,她就会说什么,要是错一个字,都算咱们的饭白吃了。” 女使满意地点点头:“那就好,太后大寿,尚服局最近忙碌得很,别再因为这种小事让司珍劳心,听明白了吗?” 话说得这么清楚,太监还有哪里不明白? 连秀秀也看出来不对劲:“你们是不是想屈打成招?我警告你们别乱来啊,你们要是敢动我,谢蕴姑姑不会放过你们的,她可厉害了,招惹她的人都没好下场!” 太监一愣,竟真的有些犹豫起来:“你说的谢蕴,不会是乾元宫的谢蕴吧?” 秀秀一看有用,忙不迭点头:“就是她,我从进宫就跟着她,她对我可好了。” 太监脸色变了变,将女使拉到了一旁:“你怎么不说这是乾元宫的人,那谢蕴姑姑是好惹的吗?” 女使拧了那太监一把,怒道:“你怕什么?她又不是主子,一个奴婢而已,现在还被贬了,早就不是以前了。” 太监还是有些忌惮:“可她毕竟还在乾元宫,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她动不了旁人,但你我这样的小角色她收拾起来太简单了,你何必跟她过不去?” 虽然对方说的是实话,可女使还是越听越气:“我跟她过不去?分明是她来挡我的路,我在尚服局累死累活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司珍的位置吗?结果一个十三岁的小丫头就把我的路堵住了,这口气我绝对不能忍。” 太监仍旧犹豫不决:“要不还是算了……” 女使气得要撒泼,可一看太监眼底的忌惮那么真实,犹豫片刻还是收敛了情绪,她轻轻摸了摸太监的胸膛,媚眼如丝:“你不是一直想和我结对食吗?今天的事你要是帮我做成了,我就如了你的意。” 太监眼睛刷的一亮,顿时顾不得其他:“这可是你说的!” 见女使点了点头,他迫不及待地搂住人亲了一口:“成,为了你我这条命都能豁出去,今天你要她说什么,她就会说什么,任谁来也翻不了供!来人,把她给我带去刑房。” 第90章 死里逃生 秀秀被几个人粗暴地从牢房里拖了出来,她察觉到了不详,惊恐地尖叫挣扎,却毫无用处,仍旧一路被带进了刑房。 原本她以为宫正司的牢房已经足够吓人了,可到了这里她才知道,牢房简直像是天堂。 惨烈凄厉的喊叫求饶声,混杂着刑具落在肉体上的动静,听得人毛骨悚然,秀秀脸色煞白,身体抖如筛糠,等被拽着手脚吊上刑架的时候,她已经彻底软了下去,惊恐之下喉咙仿佛被堵住了,连哭喊都没能发出一声。 一个血淋淋的宫人从她身旁的刑架上被解下来,抓着胳膊拖走了,可对方拖拽过的每一寸土地都留下了浓郁的几乎发黑的血迹。 有那么几滴甚至溅到了秀秀脸上。 她浑身一哆嗦,被这股血腥味一刺激终于回神,撕裂般地叫了出来:“救命,姑姑救命,救我,救我啊!” 她开口的猝不及防,不管是掌刑太监还是女使都被震得耳朵一蒙,回过神来女使上前就是狠狠一巴掌:“喊什么喊?你痛快认罪就不用遭这些罪了,谁让你嘴硬?活该!” 极度的惊恐之下,秀秀竟没感觉到多疼,虽然被打得歪过了头,可仍旧不停地喊着姑姑。 女使被喊得心慌意乱,拿起鞭子就要抽。 掌刑太监连忙拦住她:“这鞭子绞着铜丝可不能乱抽,会出人命的。” 女使恼怒他优柔寡断,就算真的抽死了又如何?宫里死个宫人又不是什么新鲜事。 可现在用得上对方,这么恶毒的话她自然不能直说,闻言只好将鞭子还给了他,有些鄙夷的开口:“你不是说你手段厉害吗?倒是让我见识见识啊,别不是吹牛吧?” 那太监只有这一样东西拿得出手,此时被质疑顿时气血上头,凌空甩了个鞭花,在秀秀惊恐的眼神中抽了下去。 一时间血花飞溅,凄厉痛苦的惨叫声几乎要刺破宫正司的屋顶。 女使被唬了一跳,不自觉后退了几步,那太监仿佛从她的反应里得到了鼓励,刑讯间越发卖力,秀秀毕竟年纪小,哪里受得住这种刑罚,没几下就松了口:“我认……金珠是我拿的,别打了,别打了……” 说话间已经哭得不成样子了。 太监面露得意,朝女使看了过去,女使正要称赞他一句,一个小黄门就急匆匆跑了进来:“周福公公,皇上把谢蕴召回身边了。” 周福一愣,下意识看向女使:“晚冬,你不是说她失宠了吗?现在怎么办?” 晚冬也有些懵了,之前明明到处都传言太后要送人到皇帝身边去,怎么忽然之间就变成谢蕴了? 她好不容易抓到这个机会撵走秀秀,要是谢蕴回到了皇帝身边,到时候为了不得罪谢蕴,宫正司一定会重新查的。 金珠为什么会少她再清楚不过,万一查到她身上…… 偷盗和诬告两个罪名落下来,又没人保她,她一定会被发回内侍省的! 她脸色发白,脑子里不停转着各种念头,甚至想过要把屈打成招的罪名推到周福身上,可是诬告的事是她做的,只要秀秀开口,就推不干净。 所以,想要全身而退只有一个办法…… 她目光不自觉落在秀秀身上,让这个人闭嘴! 她眼底闪过寒光,却什么都没说,反而惊慌地靠在了周福身上:“周大哥,谢蕴那个人最不讲道理,要是知道秀秀身上的伤都是你打的,不会放过你的。” 周福脸色大变:“我虽然下手重了些,可也是宫规允许的。” “可谢蕴不管啊,要是秀秀再添油加醋说点什么,你以后……” 她说着忽然擦了擦眼睛:“算了,这件事是我闹起来的,我去找谢蕴请罪,让她不要怪罪你,你爬到这个位置不容易,不能毁在她手里,至于我,她要杀要剐都随她,周大哥你千万别管。” 周福早就对晚冬有意,哪里听得了这种话,闻言一把抱住了她,眼底闪过寒光:“你别去,谢蕴那个人我知道,睚眦必报,她绝对不会放过你的,我有个办法能让她查都没办法查。” 秀秀浑身一哆嗦,她刚才听见小黄门说谢蕴回到了殷稷身边,心里正高兴自己有救了,可没高兴多久,一股十分尖锐的寒意就落在了她身上,她忍着疼痛抬眼看去,就见刚才殴打她的那个太监正满脸阴沉地逼近。 她心脏紧绷起来,不祥的预感充斥脑海,她本能地后退,后背紧紧抵在了刑架上:“你要干什么?你别过来……救命,救命啊!” “你给我闭嘴!” 周福捋了捋鞭子,朝着秀秀就甩了过去,这次却没落在身上,反而缠在了她脖子上,随即猛地收紧:“小丫头,别怪我,要怪就怪你做事不厚道,挡了别人的路。” 秀秀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手脚虽然被绑着,却还是本能的挣扎了起来,可她毕竟只是个小丫头,没多少能耐,随着呼吸被遏制,她的身体逐渐失去了力气,眼前也忽明忽暗起来。 死亡的恐惧笼罩在头顶,她艰难地看向门口:“姑姑……” “砰”的一声巨响,刑房的门忽然被踹开,随着门板落下,一道挺拔瘦削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对方疾步而来,一脚踹在了周福胸口。 明明这个人刚才施暴的时候,让秀秀毫无抵抗之力,可现在却被这一脚踹得倒飞了出去,重重砸在了挂满刑具的墙上。 秀秀一时呆住了,直到四肢的绳子被解开,跌进一个怀抱里,她才回神,意识到自己得救了之后,窒息的痛苦和得救的庆幸,让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德,德春公公……” 她哭得涕泗横流,鼻涕眼泪还有身上的血水糊成一团都抹在了德春暗红色的服制上。 德春有些哭笑不得,眼底露出一点嫌弃来,可到底也没把人推开,反而抬手拍了拍她的头:“别哭了,没事了。”。 秀秀充耳不闻,仍旧哭得撕心裂肺,德春无奈之下只好将火气发作到了旁人身上,他目光扫过周福和晚冬:“把他们两个绑了,我要亲自审。” 眼看着刚才嚣张跋扈的人被困成了粽子,秀秀这才稍微冷静了一些,眼巴巴的往门外看去:“姑姑呢?她怎么不来接我?” 德春神情有些复杂:“谢蕴姑姑啊,她……” 第91章 祁砚的小算盘 谢蕴深吸一口气,抬脚进了正殿,殷稷端坐在上首,打从她进来目光就一直落在她身上,眼底带着明显的愉悦。 “你比朕想得来得要快,朕还以为你会再想点别的法子。” “奴婢有再多的法子,也抵不过皇上一道圣旨,何必白费力气呢?还要让秀秀跟着吃苦。” 殷稷一挑眉:“你这次倒是学聪明了,以往可没这么懂事。” 谢蕴听得沉默下去,许久才开口:“奴婢有一件事不明白,想请皇上解惑。” “说来听听。” 谢蕴神情复杂起来,明明心口已经被那句话刺出了一个大窟窿,她却还是想再给对方一个解释的机会:“皇上为什么不惜用这种卑鄙的手段也想要奴婢回来?你明明都……” “又问这个,”殷稷略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朕说过了,你是朕的人,朕说什么你就得听什么,这次的事就算给你一个教训,你要记住,以后不要再违逆朕。” 谢蕴沉默下去,她其实猜得到殷稷不会说出多么好听的话来,可真的听到的时候,她还是会觉得失望和酸楚,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时至今日竟然还会对他抱有期待…… 她自嘲地笑了一声:“是,奴婢记下了,皇上如果没有什么吩咐,奴婢就先退……” “有吩咐。” 殷稷不大痛快的开口,谢蕴刚来就想走,就这么不想见他?你去撷芳殿找祁砚的时候怎么那么积极? 殷稷烦躁地折断了一根狼毫,语气不自觉恶劣起来:“朕有些想尝尝你的手艺了,去做点东西来吃。” 谢蕴面无表情地拒绝:“奴婢手艺粗糙,若是因此损伤龙体奴婢担待不起,皇上想吃什么还是命御膳房送过来吧。” 拒绝? 殷稷脸一沉:“朕就是想吃你做的,你听不明白吗?” “我碰你你都嫌……” 谢蕴下意识开口,可说到半截就戛然而止,她还是没办法把那么羞辱的话说出来,然而事实摆在眼前,她碰一下殷稷都嫌脏,她做的东西,他又怎么可能吃得下去? 何况她还急着去接秀秀,那小丫头心眼实诚,不会得罪人的,这次应该又是被她牵连了,她不去看看心里不安。 眼见她迟迟没有下文,殷稷狐疑地看了过来:“你刚才要说什么?” 谢蕴蜷缩了一下指尖,微微扭开了头:“奴婢忘了怎么做了。” 这理由找得太不走心,殷稷的脸瞬间黑沉下去:“那就去学!谢蕴,别挑战朕的耐心。” 耐心?你对我何曾有过耐心? 谢蕴心口钝痛,却终究懒得再做口舌之争。 秀秀那边不能去就不去吧,反正德春已经过去了,他也是御前伺候的人,又是蔡添喜的干儿子,宫正司应该不敢为难他,而那些冤枉秀秀的人,想查也不急在这一时。 “是,奴婢明白了。” 她躬身退了下去,笔直地去了小厨房。 殷稷却微微一愣,很有些意外,谢蕴这就算了?不应该啊,以往她都会继续犟嘴的……看来这次的事她的确是得到教训了,那日后应该会听话许多。 他心情愉悦了一些,放松靠在椅背上等着谢蕴的手艺。 蔡添喜一进来就发现他心情不错,下意识也跟着高兴起来:“皇上,祁大人来了,说在御书房等您。” 这时候过来,想必是要查的东西有眉目了。 殷稷轻松愉悦的心情戛然而止,起身就要往外走,可又想起来谢蕴还在小厨房给他做东西,这一来一回恐怕都凉了。 他脚下的步子顿时有些迈不开。 要不吃了再去? 可为了一口吃食就让朝臣在御书房里等不太像话,他还不想做个昏君,何况这件事至关重要,若能处理妥当,日后大周朝堂的格局都会发生变化,民间只知世家不知君王的积弊也能逐渐革除。 还是去吧,可……一年都没吃过谢蕴做的东西了。 殷稷内心挣扎,蔡添喜没办法窥探人心,只知道自家主子忽然僵在原地,仿佛石化了一般,许久都没动弹一下。 他有些茫然:“皇上?” 殷稷被迫回神,脸色有瞬间的狰狞,最后还是坐了回去,不情不愿道:“将祁砚传到这里来吧,朕在这里见他。” 蔡添喜有些惊讶,月前殷稷让祁砚最近不要进宫的画面还十分清晰,他十分清楚的知道殷稷当时是很抗拒祁砚来这里的,今天这是怎么了?竟然把这个禁令解了? 莫非是国事当前,顾不得那点私人恩怨了? 他看了眼殷稷,顿时觉得对方的形象伟岸了起来,他忙不迭应了一声,亲自去御书房将祁砚传了进来。 对方显然也顾不得之前那点小矛盾了,进门时神情肃穆,手里拿着一摞答卷:“皇上,此次科举虽然并无人泄题,可的确是出了岔子,这是此次三甲的答卷,这是相同名字两年前诗会上的诗作,请您过目。” 他分别将几张答卷递了上去,殷稷一一扫过,虽然早有所料,可事情被验证的时候,他仍旧忍不住拍了下桌子:“放肆!他们眼里还有没有法度,还有没有朝廷?!” 祁砚静静看着殷稷发作,等他稍微冷静了一些,才再次将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皇上先看看这个吧,事情比臣预计的还要麻烦。” 殷稷眉头紧皱,世家牵扯进科举舞弊里,这么大的丑闻,还有什么会比这个麻烦? 他垂眼去看祁砚刚递过来的东西,那是一首情诗,措辞颇有些放浪淫靡,很不堪入目,他越看越嫌弃,若不是这东西是祁砚递过来的,他已经撕碎扔了。 但等他耐着性子看到最后的时候,目光就顿住了,因为落款写的是萧敕两个字。 他心里隐约有了猜测,翻开下一张,果然是当年萧敕参加科举时及第的文章,字迹和那首情诗虽然有些相似,但能看出来并不是同一人所写。 他自奏折里找出最近萧敕呈上来的,为萧宝宝求情的折子,翻开比对了一下字迹,脸色彻底沉了下去。 怪不得世家后嗣中举者每年愈增,怪不得寒门子弟多年来无人入仕,原来如此。 这场舞弊,竟然已经持续了几十年之久! 他脸色铁青,又想起来之前江南雪灾,竟逼得刺史借请安折子才能将灾情上报,这些蛀虫,真是太嚣张了! “皇上打算如何处理?” 殷稷一时没言语,虽然祁砚只查了萧家,可看朝中各世家子弟为官的人数,就知道这场舞弊不可能只有一家掺和,若是真要彻查,怕是大半个朝廷都要瘫痪了。 最关键的是,无人可用。 想找一个和四大世家毫无牵扯,又不惧得罪他们的人太难了,朝中关系错综复杂,谁都不能说干净,就算现在干净,以后谁又说得准呢? 这个人的前程和性命,必须只能依仗他皇权的恩宠。 “朕会斟酌的。” 祁砚却误会了:“皇上可是因为牵扯到了萧家,所以才有些下不了决断?” 殷稷听得莫名其妙:“朕眼里只有王法,岂会因私废公?” 祁砚松了口气:“如此,是臣多言了,臣只是听闻皇上甚是喜爱悦嫔娘娘,所以……” 殷稷被他气笑了:“照你这么说,你只查了萧家,难不成还是和萧家有过节?” 祁砚低下了头,却没有反驳,谁说他和萧家没有过节呢? 第92章 我不会再碰你的东西 祁砚始终记得谢蕴那双被烫得满是水泡的手,折腾这么久,总算寻到了机会替她出这一口气,怎么能放过萧家呢? 他不屑于隐瞒,可也不会愚蠢到宣之于口,故而只是沉默。 殷稷原本只是随口一说,不曾想他是这么个反应,眉心微微一簇:“你……” “谢蕴姑娘,来了怎么不进去?” 蔡添喜的声音忽然自门外响起,殷稷心里一动,瞬间将祁砚的不对劲抛在了脑后,他提高音调:“谁在外头?” 不多时,蔡添喜推门进来,后面跟着端着托盘的谢蕴,两人各自行礼,蔡添喜满脸含笑:“回皇上,是谢蕴姑娘做了酒酿圆子,担心您和祁大人正在议事,不好打扰,就在外头等了等。” 殷稷的目光不自觉落在谢蕴身上,瞧见她面前冒着热气的碗时,刚才被世家舞弊气得突突直跳的青筋平复了下来。 他轻咳一声:“端过来吧,朕刚好有些饿了。” 他目光里不自觉带了几分期待,可没多久那期待就散了,因为谢蕴进门后第一眼看的是祁砚,然后再没抬过头,甚至于在他伸手去接那碗的时候,对方还避开了。 殷稷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脸色慢慢沉了下去,平日里想做什么都可以的人,忽然不让碰了…… 怎么,认识祁砚之后,你都知道自爱两个字怎么写了吗? 他冷笑一声,动作强硬的抓住了谢蕴缩到一半的手,暧昧地摩挲了起来:“陪朕一起用吧。” 谢蕴不知道他是抽了什么风,但这样的亲近却让她不受控制的僵硬了起来,那直戳心窝子的话又浮现在脑海里,她用力拽了一下,手腕却被死死禁锢住。 她抬头怒视殷稷,嫌弃我的是你,死抓着不放的也是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殷稷被瞪得也有些恼了,私下里随便怎么样都行,当着祁砚的面碰都不能碰是吧? 他手上不自觉加重了力道,眼看着那纤细的手腕逐渐红肿起来他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连忙松了手。 可在松手的瞬间他又后悔了,指尖一勾想将那只手拉回来看看捏成什么样了,谢蕴却是转身就走,根本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他瞬间心头火起:“站住。” “皇上,”祁砚匆忙起身,挡在看了两人中间,“皇上息怒,谢蕴姑娘大病初愈,还请您不要和她计较。” 殷稷浑身的火气猛地一涨,谢蕴是他的人,哪里轮得到祁砚来护着?喂了一次药,就真的把她当成自己的人了? 他恨得牙根发痒,面上却半分不露:“祁卿说笑了,朕何曾生气?只是你难得来一趟,她却连待客的礼数都不周全,朕难免要提醒两句。” 待客? 这个词用得还真有意思。 祁砚忍不住看向谢蕴,眼神暗了一些。 殷稷心里的气却顺了,他抬眼看向谢蕴的背影:“还不给祁卿也上一碗?” 谢蕴抿了下嘴唇,虽然殷稷话里的意思让她心情十分复杂,可犹豫片刻还是没有拒绝。 上次谢家出事的消息,若不是祁砚帮忙,平宁那丫头也不能顺利进宫见到她,算起来是她欠对方一个人情,不好在这种时候让他没脸。 另一碗酒酿圆子很快被送了过来,谢蕴客气中带着疏离,将碗搁在了祁砚手边。 对方也没有多言,只趁机打量了她好几眼,见她已经恢复如初,脸上也有了血色,这才松了口气,低声道了谢。 可就是这么细微的动作,看在殷稷眼里却怎么看怎么像是眉目传情,他恨恨咬紧了牙,眼看着谢蕴退了下去才阴阳怪气道:“祁卿尝尝吧,谢蕴笨手笨脚的,难得下一次厨,你多包涵。” 祁砚看了看碗里小巧精致的圆子,颇有些珍惜地端起了碗:“谢蕴姑娘蕙质兰心,一看就做得很好。” 殷稷一哂,谢蕴旁的是做得很好,可唯有厨艺上不了台面,就这唯一拿得出手的圆子味道也不过是一般般,待会儿祁砚一吃就知道了。 等他吃到半生不熟的圆子的时候,可别绷不住表情。 他想着眼底染上了几分戏谑,也不着急吃了,抬眼不动声色地打量祁砚的表情,眼见他舀起一勺送进嘴里,眼睛不自觉睁大了一些。 祁砚眉头微微皱起,似是味道有些出乎他意料,可没多久眉头就松开了,脸上带了几分赞叹:“谢姑娘果然心灵手巧,味道极好。” 殷稷一愣,祁砚莫不是傻了吧? 谢蕴做的东西能说得上好? 他低头看了一眼碗里的圆子,刚才心不在焉,没有仔细看,现在才察觉到不对。 他试探着吃了一口,圆子软糯,桂花清甜,酒酿香醇,味道的确是极好,可这不是谢蕴能做出来的。 这个女人,竟然敢明目张胆地抗旨欺君! 殷稷的脸黑了,祁砚不明所以:“皇上怎么了?莫非是不合胃口?” 殷稷糊弄了过去,见祁砚吃完又和他寒暄两句就把人撵走了,等对方走得不见了影子,他脸色才黑下去:“谢蕴呢?把她喊过来!” 蔡添喜不明白这好好的怎么又生了气,只能认命地去喊谢蕴,对方似乎也不意外殷稷会传召她,闻言眉头都没抬一下就去了正殿。 一进门,殷稷就将那碗圆子怼到了她面前:“谁做的?” “御厨。” 连谎都不撒! 殷稷气得砸了碗:“朕刚才怎么说的,朕要你亲手做,你聋了吗?” “奴婢的耳朵好好的,但以后皇上贴身的东西,不管是食水还是衣物,奴婢都不会再碰,皇上若是觉得奴婢不合格,就将奴婢逐出乾元宫吧。” 第93章 德春也不容易 殷稷被谢蕴气得懵了一下,什么叫他的东西她都不会碰?她到底还记不记得自己现在的身份只是个奴婢? 觉得奴婢不合格,就将奴婢逐出乾元宫? 你在做梦! 殷稷忍不住咬牙切齿,然而谢蕴并不在意他的反应,一句话说完转身就走,只是到了门口才顿住脚步:“还请皇上以后也不要再拿秀秀来牵制奴婢,堂堂九五之尊为难一个十三岁的小丫头,让人不齿。” 这次她才是真的走了,殷稷僵在原地半晌才恨恨锤了下桌子:“朕让人不齿?那你当初的所作所为算什么?你哪来的资格教训朕?!” 他越说越气,忍不住抬手捂住了胸口,蔡添喜怕他气出个好歹来,连忙小声劝慰了一句:“皇上息怒。” 殷稷却根本忍不住:“你说她到底在想什么?她自诩聪明,难道不知道离开乾元宫会有什么下场吗?!她当初对朕那么过分,朕还留了她一命,还不够仁慈吗?她有什么好不满的?” 蔡添喜叹了口气,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劝。 以他对谢蕴的了解,她并不像是会为了权势悔婚另嫁的人,可当年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他就算在深宫里也有所耳闻,那不是谣传。 殷稷为此吃的那些苦,遭的那些罪也不是假的,让他即便想为谢蕴解释都无从开口,也只能安抚殷稷:“皇上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别和她计较了。” 殷稷仍旧沉着脸,许久才冷笑一声:“让朕不计较?是她死抓着不放……好啊,朕就看看她还有什么手段。” “皇上……”蔡添喜斟酌许久还是开了口,“您若是想让谢蕴姑娘温顺一些,这么对着来是不行的。” 殷稷斜昵他一眼:“朕记得你这么些年连个菜户都没有,倒是教起朕怎么应对女人来了。” 蔡添喜:“……” 他没菜户怎么了?他有干儿子啊,虽然是捡的,可听话又老实,很快就能独当一面了! 再说了他是为了积德才没祸害人家姑娘,不然以他这御前大太监的身份,难道还能找不到愿意做他菜户的宫女? “是奴才多嘴了。” 他气得闭了嘴,决定以后都不会再插嘴两人的事,他要冷眼看着自家主子作死。 殷稷一无所觉,挥挥手将人挥退了。 蔡添喜躬身退了下去,抬手关上门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虽然刚才发狠了以后不会再管两人之间的事,可说到底也只是气话。 他年纪大了,趁着现在还能动弹的多为主子尽尽心,日后德春接了他的班,就算有哪里做得不好,皇帝也会看在他的份上,多宽容几分。 他想着叹了口气,为了那小子,他真是操碎了心……可说起来人去哪里了? 不就是去宫正司接个人?怎么天都要黑了,他还没回来? 德春打了个喷嚏,看了一眼抓着自己衣角死活不肯松开的小丫头,面露无奈:“谢蕴姑姑在等你,让人送你回去吧。” 秀秀摇头摇得自己都有些头晕:“不,我不要一个人出去,德春公公,你总要回乾元宫的吧?你回去的时候把我捎回去吧,别撵我,我一个人害怕……” 话没说完,眼泪啪嗒啪嗒又掉了下来,大约是年纪小,哭的时候不知道控制,鼻涕也跟着一起淌了下来。 秀秀吸了吸,察觉到吸不回去有些尴尬的用袖子捂住了脸,可惜她身上满是脏污,擦都擦不干净,冷不丁瞧见了德春干净的衣摆,偷偷摸摸地伸手拽了过来。 德春:“……” 他伸手抓住自己的衣摆,死死拽住,这身内侍服是今年春天新做的,才穿上第一天,已经被弄脏了,不能再让人糟蹋。 然而秀秀心虚之下一无所觉,硬生生扯了过去,毫不客气地捂在了脸上,用力一擤:“哼~~~” 德春浑身一抖,下意识想把这小丫头扔出去,可想着这是谢蕴的人,而且刚刚还受过刑,他还是艰难地控制住了自己,只是用力扭开了头,假装自己刚才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发现。 周福被五花大绑地推搡了过来,瞧见德春坐在主审的位置上,微不可查的一撇嘴。 他知道德春,这个人是蔡添喜的干儿子,虽然在御前伺候,可这么多年了,做什么事都还得蔡添喜提点,为人木讷不知变通,根本是个扶不上墙的阿斗。 要说宫里内侍最嫉妒的人是谁,那应该就是他了,如果被蔡添喜看中收作义子的人是他们,就按照对方那般尽心尽力地栽培,他们早就独当一面了,还用得着一天天地跟在蔡添喜屁股后头被教训? 可他心里虽然鄙夷,面上却不敢显露,一见面就讨好地笑起来:“德春公公,您看这事闹的,奴才虽然下手重了些,可那都是宫正司的手段,真没出格,您这上来就把咱们绑了,不大合适吧?” 还有句话他没说,那就是德春再怎么得蔡添喜看重,也只是个奴才,哪有资格插手宫正司的事? 德春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出来,目光静静地看了过去,他的静不是安静无声的静,而是毫无生机的静,落在人身上时,会让人产生一种自己不是活物的错觉。 周福不自觉哆嗦了一些:“德,德春公公……” 德春忽然伸手,拎小鸡崽一样将秀秀扯了起来:“我要做点事情,不太适合你一个小丫头在这里。” 秀秀这次没再纠缠,虽然她还是很害怕在宫正司里一个人,可周福的出现却让她觉得那种害怕可以忍受了。 比起面对这个差点就勒死自己的魔鬼,她宁愿忍受着一个人的恐惧离开宫正司。 “那好吧……德春公公,今天谢谢你救我,我会报答你的。” 德春低头看了眼自己惨不忍睹的新衣,避之不及地摆了摆手:“不用了。” 你赶紧走就行了。 秀秀只当他施恩不图报,满怀感激地走了,等出了宫正司她心里的畏惧退下去,才察觉到身上的疼,她原本想忍一忍,可后来没忍住,只好一边往回走一边哭。 “秀秀?!” 冷不丁一道熟悉的声音从前面传来,秀秀浑身一颤,连忙抬眼看过去,就见谢蕴迎面快步走过来,她顿时绷不住了,哇哇哭着往谢蕴怀里钻。 鼻涕眼泪再次淌了一脸。 谢蕴还是不大能忍受和人太过亲近,只得拿出帕子来给她擦了擦脸颊,语气却沉了下去:“谁把你打成这个样子的?”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但人都被德春公公抓起来了。” 德春? 虽然的确是谢蕴托付德春过去的,可没指望他会做些什么,毕竟这是得罪人的事,眼下对方做到这个地步有些出乎她意料。 但事关生死,恐怕不是那么容易认罪的,她还是得去看看,既然已经为此再次将尊严踩在了脚底下,那不好好算算这笔账,岂不是亏了? “秀秀,你先回乾元宫,我这就去给你讨个公道。” 秀秀轻轻吞了下口水:“姑姑,要不算了吧,他们好凶的……” 她又想起了周福的凶神恶煞,浑身一哆嗦。 谢蕴抬手安抚的揉了揉秀秀的头,神情柔软温和,眼神却沉静又冷厉:“秀秀你要记住,人善被人欺,有些时候,哪怕拼上一条命也必须争一口气。” 秀秀似懂非懂,懵懵地点了点头。 谢蕴知道她没听懂,却没再解释,催着她走远才转身朝宫正司走去,却迎面遇上了德春。 第94章 斩草要除根 她瞧见了对方手里拿着纸张,却没往供词上想,一张口先道了谢:“多谢你把秀秀救出来。” 德春一副牙疼的表情,好半晌才勉强笑出来,用蔡添喜惯用的语气道:“姑姑别客气,都在一个屋檐下,能帮自然会帮一把。” 可你这副表情,看起来不像是心甘情愿的样子。 谢蕴打量他一眼,心里所想多少都露在了脸上。 德春尴尬地挠了挠头,几次张开嘴似是想说点什么为自己周全一下,可最后却还是闭上了。 他还是没办法和蔡添喜似的,什么时候都笑脸以对。 谢蕴见他努力半天还是没能遮掩住神情,有些替他尴尬,索性转移了话题:“不知道冤枉和伤害秀秀的人在何处?” 提起正事,德春的脸色自然了许多,只是脸不自觉拉了下去,明明是正直年少的人,身上却带了几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漠然。 “他们的话,姑姑就不用费心了,我已经审完了。” 谢蕴一愣,审完了?这才多长时间? 该不会是被骗了吧? 她并不想怀疑德春,只是实在是太快了,之前也从没听说过他独自办过什么差事,这冷不丁来这么一句,实在很难让人信服。 德春似是看出来了,抬手递过来一张纸:“这应该是姑姑想要的东西,您不如先看看再说吧。” 谢蕴抬手接过,只看了一眼就有些愣了,那是一份供词,条理清晰,逻辑分明,作案的动机和方法都十分清晰,十有八九实情就是这样的。 得到这样一份供词不难,但德春只用了小半个时辰。 谢蕴脸上不由带了几分惊叹,颇为赞赏地看了过去:“真是年少英才,是我眼拙了。” 德春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后脑勺:“姑姑别这么说,我也是没办法,干爹说晚饭让我回去吃,我要是耽误了时辰是要被教训的。” 这时候他又变成了乾元宫里那个不大灵透的小太监了。 谢蕴眼底不自觉多了几分探究,可人与人之间,最难得的就是距离感,不管德春是个什么样的人,只要他对自己没有恶意,那就与自己无关。 她也没再耽误对方的时间,再次道谢后与他道了别。 等人走了,她才又看了两眼那供词,尤其是关于晚冬的部分。 她和尚服局司珍算是有些交情,当年谢家还没衰败时她时常受到宫中赏赐,多以珠宝首饰为主,对做这些的司珍自然会多几分熟悉。 她之所以将秀秀送去尚服局,一半是因为秀秀有这个天分,又肯努力,靠手艺吃饭总比伺候人来得强;另一半就是相信司珍的为人,对方又恰巧透露出了想收徒的意思。 只是原本人选并不是秀秀,而是两个女使,只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个两年前和侍卫偷情被发现自尽了,另一个一年前好端端的就病死了。 宫里死人不稀奇,谢蕴听说时也只是当成了凑巧,可现在看见晚冬的这份供词她才知道,原来司珍看中的那两个丫头,都是被谋杀的。 秀秀这次会遭这样的劫难,也是晚冬嫉妒心作祟。 原先有谢蕴的威压在,对方不敢轻举妄动,可长信宫要送人到殷稷身边的消息一出,她就按捺不住了。 人想往上爬不是错,可用这种歪门邪道的法子就太过了。 谢蕴捏紧了供词,眼底闪过杀意,这样的人绝对不能留下,她可以肯定,只要这个叫晚冬的还有一口气在就不会放过秀秀。 她在宫里的这几年还能护着那小丫头,可四年后呢? 斩草还是得除根。 揣着这样的念头,她折返回了乾元宫,正打算去看看秀秀的伤如何了,就被蔡添喜拦住了。 “谢姑娘,我听德春说,偷盗金珠的事儿查清楚了,你打算怎么办?” “公公莫要与我开玩笑,处置宫人是主子的事,我一个奴婢如何想的并不重要。” 蔡添喜仍旧笑眯眯的:“话虽如此,但咱们谁都知道,如今掌管公务的庄妃娘娘脾性纯善,最见不得流血死人,说不得会网开一面……可怜秀秀这小丫头,一点心眼都没有。” 谢蕴被戳中了心事,蔡添喜这人的确太过通透,看什么都能明明白白,一击必中。 “还请公公指点。” 蔡添喜摆摆手:“说什么指点,不敢当,姑娘想让人怎么样自然是有自己的法子的,咱家不过是多句嘴,不过眼下确实有个最直接的法子……” 他说着回头看了眼正殿,暗示的不能更明显。 世上还有什么是比皇上直接下旨更干净利落的呢? 第95章 你怎么不给朕台阶下 蔡添喜听得头皮发麻,可殷稷已经出来了,就不是他一个奴才能插手的了,他只好叹口气退了下去。 谢蕴却连头都没抬,顺着殷稷的话茬接了下去:“既然皇上不在意,想必也是不用奴婢伺候的,奴婢告退。” 殷稷一噎,眼看着谢蕴转身就走,他不自觉瞪大了眼睛,一连瞪了那背影好几眼才憋着一口气回了正殿。 蔡添喜连忙跟上:“皇上息怒,谢蕴姑娘肯定是担心秀秀,这才不肯来的,奴才这就去挑几个机灵的丫头来伺候,一定让您满意……” 殷稷不耐烦地看他一眼:“伺候什么伺候?朕没胳膊没腿吗?下去!” 又被迁怒了…… 蔡添喜已经习以为常,虽然主子一牵扯上谢蕴就喜怒无常了些,可好歹不会责罚人,平日里也还算仁厚,他也就不在意这些小波折。 但这个不让人伺候就有些过分了,晚膳还没吃呢,没人伺候怎么用膳? 他看着眼殷稷,欲言又止,对方已经靠在罗汉床上看起了折子,似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不太客气地瞪了过来:“看什么看?还不走?!” 蔡添喜只好退了出去,心里有些无奈,他就是想让皇帝用个晚膳,怎么还要被瞪? 得,老老实实去找谢蕴吧,她不来,今天乾元宫的晚膳怕是送不进去了。 他堆起满脸笑去了偏殿,那里却大门紧闭,可有烛光自窗户里透出来,显然人是在的。 “谢蕴姑娘?” 他抬手敲了敲门,“皇上那边还等着你伺候用膳呢,你看是不是该过去了?” 谢蕴门都没开,只有声音隔着门板传出来:“皇上不待见我,我还是不去的好,免得惹他不悦。” 蔡添喜忍不住腹诽了一句,现在到底是谁不待见谁? 可他没说,仍旧好声好气地劝:“皇上怎么会不待见你呢?你这不去他连吃饭都没胃口了。” 他本以为这话能安抚一下谢蕴的情绪,然而里头毫无动静,他等了又等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谢蕴根本没信,不止没信,连回应都懒得。 蔡添喜哭笑不得,虽说他的确稍微润色了一下,可说的是实话,皇帝现在确实没吃饭。 “谢蕴姑娘,你说句话。” 里头仍旧没有声响。 得,这是打定主意不理他了。 蔡添喜无可奈何,只能折返回正殿,琢磨着能不能再劝劝殷稷,人是铁饭是钢,龙体可不能这么折腾。 他悄悄推门进去,殷稷听见脚步声斜昵了过来。 “皇上,该用……” 不等话说完,一个软枕先砸了过来:“吵闹,出去。” 蔡添喜:“……” 他灰溜溜地退了出去,一时间欲哭无泪,他这是招谁惹谁了,一个个的都不搭理他。 成,他不操这个闲心了还不成吗? 可这么说着他又忍不住看了眼偏殿,却瞧见一道影子正越走越近,从那个方向过来的,除了谢蕴再没有旁人,他眼睛不由一亮,快步迎了上去:“姑娘快进去吧,你可得好好劝劝皇上……” “我不是来见皇上的。” 谢蕴打断了他的话,随即将一个布包递了过来:“我记得今天是德春的生辰,也没什么好东西能给他,恰逢天气转暖,就做了双鞋子,劳烦你转交。” 蔡添喜一时间又是欣慰她还记得德春,又是无奈这种时候了她不管皇上却还记得德春。 “谢姑娘,你……” 谢蕴一抬手,止住了他的未尽之言,有些话不必全说出来,就已经能让人明白了。 “多余的话就不必劝了,东西送到我告辞了。” 蔡添喜张了张嘴,可看她走得那么坚决,无可奈何地又闭上了,算了算了,不去就不去吧,今天不去明天也得去。 两人闹腾了那么多回,兴许这次也不要紧呢。 他唏嘘着退了下去,第二天一早来当差的时候,谢蕴果然在,他不由松了口气,伺候殷稷更衣的时候十分识趣地后退一步让出了位置。 然而殷稷张着胳膊等了许久,也没等来人为自己宽衣解带,他略有些不解地睁眼,就见周遭围了一圈人,却没有谢蕴的影子,再往远处看才瞧见她站在门口,距离自己好几丈,别说伺候他了,连往跟前凑的意思都没有。 他额角一跳:“谢蕴,你戳那干什么?还不来伺候?” 谢蕴不但没往前,反而又退了一步:“奴婢笨手笨脚,不干不净的,不敢碰触皇上,还是劳烦蔡公公吧。” “你!” 殷稷一哽,心里既尴尬又懊恼,一句话而已她到底要气多久?还要当着这么多宫人的面给他没脸。 他忍不住环视四周,宫人们察觉到他心情不虞,纷纷低下了头,那副样子,像是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瞎子,刚才的事没听见也没看见。 殷稷有气没处发,只能扭开了头,咬牙切齿道:“朕也不稀罕你伺候!” 蔡添喜一听这话连忙上前,却被嫌弃地拍开了手:“朕自己来。” 他背转过身去,动作利落地换好了衣裳,出门上朝的时候他脖子梗得笔直,看都没看谢蕴一眼,可一上銮驾,他的脸色就肉眼可见的黑了。 “你看见她刚才的态度了吗?” 他忍不住和蔡添喜抱怨,“你见过哪个奴婢敢这么嚣张?她连自己的差事都不做了!一个连主子都不伺候的丫头,朕要她有什么用?” 蔡添喜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看似痛心疾首,实则敷衍至极的附和。 殷稷也并不在意他什么态度,兀自在发狠:“朕算是明白了,她就是受的教训还不够,才这么学不乖。” 蔡添喜敷衍的有些习惯,一时间没留神,下意识就开了口:“那皇上就把人逐出去,让她好好长长记性吧。” 话一说完耳边的嘟哝就停了,蔡添喜略有些困惑,可下一瞬他就猛地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了什么,不由得浑身一抖,略有些心虚地看了眼殷稷。 殷稷也正看着他,表情有些空白,大约是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圆过去,于是僵住了。 第96章 这是朕贴身的衣裳 蔡添喜心里懊恼自己说话不过脑子,眼见殷稷动也不动,连忙找补:“奴才这张嘴真是缺德,那谢姑娘大病初愈,就算是有些地方不妥当,可皇上你宅心仁厚,决不能做出这么刻薄的事情来。” 殷稷静了半晌才开口,目光略有些游移,刚才凶狠却已经不见了影子,语气也诡异地缓和了下来:“你也觉得撵她出去有些刻薄了?” 蔡添喜听出了这语气中微妙的变化,忙不迭点头:“是是是,奴才就是这样觉得的。” 殷稷抬手抵唇,不尴不尬地咳了两声才开口:“朕也觉得是,虽然朕不敢自比尧舜,可也不能做个暴君。” 蔡添喜瞬间满脸感动:“皇上仁德,真是万民之福。” 殷稷又咳了两声,再次朝他看了过来。 在这一眼对视里,两人都从对方身上看见了一点尴尬,和恬不知耻地撒谎遮掩某种真相后的羞愧。 于是他们默契地扭开了头,虽然剩下的路还很长,但主仆两人再没说过一个字。 直到崇政殿近在眼前,他们才打起精神来,将刚才的小插曲彻底忘到了脑后。 今天是放榜的日子,学子们坐立难安,朝臣们也有些神思不属。 且不说四大世家还在巴望着翰林院的位置,就是其他朝臣也想趁着这次放榜为自家女儿择婿,这次的寒门子弟可是几十年来最多的一次,若能招赘入府,必能为家族添几分光彩。 然而这份热切的期待,换来的不是放榜的喜悦,而是祁砚的参奏:“臣以为此次科举成绩做不得准。” 朝臣一时哗然,萧敕迫不及待地出列:“祁大人这是什么意思?学子们十年寒窗苦读,好不容易得入考场,怎么就做不得准了?” 祁砚也不解释,只笔直跪在阶下,双手呈上了一份奏折。 殷稷看着他,目光微微一沉,他明明事先嘱咐过祁砚不要再插手这件事,今日会有人将事情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提出来,不必他来做这个出头鸟。 可他竟然如此不听话。 然而事已至此,再要遮掩已经来不及了。 “呈上来。” 蔡添喜连忙下去取了奏折,好在祁砚还不算太蠢,没有公然和四大世家对上,只说了有寒门学子状告世家逼迫他科举时更改名字,为他人做嫁衣,另有考官从中接应周全。 殷稷仿佛今日才知道这件事,瞬间勃然大怒,将奏折狠狠砸在了地上:“我朗朗大周竟然发生了这种事,查,给朕彻查!” 朝臣被雷霆之怒惊住,纷纷噤声,萧敕趁机抻长脖子看了一眼那奏折,见上头写的寒门学子姓陈,心里顿时一凸。 他命人收买的那几个学子叫什么来着? 他一时想不起来,可陈这个姓氏却十分耳熟,八成真的和自己有过交集,他心里不安起来,可殷稷正在气头上他也不敢再阻拦,眼下也只剩了一个办法。 “皇上说的是,这种事情绝对不能姑息,臣身为参知政事,肃清朝纲责无旁贷,不如就交由臣去查吧?” 若是能借着查这案子将萧家摘出来,再顺势踩一脚其他世家,那这次就算是因祸得福了。 然而他这么想,其他人自然也这么想,一时间四大世家再次争执起来。 殷稷冷眼看着他们吵闹,趁着众人不注意给了祁砚一个十分严厉的眼神,对方知错般低下了头,悄然退了回去。 殷稷这才咳了一声:“行了,朕知道众卿想为朕分忧,可事情既然牵扯到你们,你们还是避嫌吧。” 世家们颇有些不甘,但没落到旁人手里也算是不错了。 “是,但凭皇上做主。” 殷稷目光扫过朝臣,这种案子一般是要交给刑部或者大理寺的,然而他目光扫过去的时候,对方却都躲闪开了。 他们算是朝中为数不多的几个和世家并无牵扯的官员,可无牵扯不代表敢得罪,谁都知道这是个烫手山芋,谁都不愿意接。 殷稷扯了下嘴角,笑意却不达眼底,朝臣勾连,朝政混沌,果然是时候造一把刀,一把只能被他用的刀来斩一斩这乱麻了。 “朕决定设清明司,专查此案,司正就由朕身边的人担任吧。” 朝臣都是一愣,清明司? 为了查个舞弊案子,要特设一个衙门吗? 朝臣里隐约有人察觉到不对,可眼下谁反对就像是谁心里有鬼一样,最终在朝臣的各怀心思里,设清明司一事被确定下来,衙门不设在六部,而是在宫墙之内。 此举也就意味着,这个新衙门不受任何已有机构的管辖。 在朝臣们的惊疑不定里,蔡添喜高呼退朝,殷稷解决了一桩心头事,难得没去御书房而是回了乾元宫。 他心情不错,一进门就去寻谢蕴,虽然朝政之事他不大会和旁人提起,但这种时候还是愿意说一些的,如果谢蕴肯乖一些的话。 可他环顾乾元宫,内殿外殿都找了个遍也没瞧见人,刚才的好心情顿时飞走了:“人呢?又躲起来了?” 虽然没指名道姓,可蔡添喜还是知道他要找谁,连忙让人满宫里去找,等人都被派出去了他才想起来还得给殷稷泡清心去火的茶。 可贴身伺候的人已经走了,他只得抓了个院子里伺候的宫女让她去,但那宫女头一回在御前伺候,心里十分紧张,偏殷稷的脸色又不好看,她只是偷偷瞄了一眼,就被吓得浑身一哆嗦,手里的茶不偏不倚全都倒在了殷稷大腿上。 “奴婢该死,皇上饶命!” 殷稷:“……” “滚下去。” 宫女连滚带爬的下去了,殷稷看了眼自己湿漉漉的龙袍黑着脸进了内殿去更衣,衣服刚换好,谢蕴就被找回来了。 他忍不住咬牙:“你还知道回来?” 谢蕴远远地站在门口行了个礼,一点要靠近的意思都没有。 殷稷越发恼怒:“你戳在那里干什么?看不见朕换了衣裳吗?还不拿去浣衣局?” 谢蕴这才走近了一些,将丢了一地的衣裳捡起来,团成一团就往外走,殷稷察觉到不对,一把拉住了她:“你干什么?” 谢蕴挣了挣,没能将自己的手拽出来,只能放弃:“按照皇上的吩咐,将衣裳送去浣衣局。” 殷稷脸色更黑,他的确是这么吩咐的,可是—— 他将团成一团的衣裳抖开,拿出了一条底裤,咬牙切齿的看着谢蕴:“这是朕贴身的衣裳!” 的确是贴身的衣物,上头还带着殷稷的味道。 谢蕴微微侧开头:“奴婢会记得提醒浣衣局洗的仔细一些。” 殷稷一哽,脸色涨红,他贴身穿的衣服,谢蕴怎么能让别人洗?! 第97章 她是真的想走 殷稷将底裤塞进谢蕴怀里:“这个你亲自洗。” 谢蕴侧身避开,殷稷没防备,眼看着那薄薄的料子掉到了地上,眉头不由拧成了一个小疙瘩:“你什么意思?” “皇上贵人多忘事,奴婢说过的,以后你的东西奴婢都不会碰。” 殷稷自然还记得那句话,可当时谢蕴在气头上,她说出什么来他都不奇怪,自然也不会当真。 但好几天都过去了,也该闹够了。 “谢蕴,适可而止?” 适可而止? 这话说得好像是她在无理取闹一样。 明明已经想好了不要再和殷稷争执,可这一刻谢蕴还是没能忍住:“皇上就从来没觉得自己过分吗?” “过分?” 殷稷脑海里一瞬间闪过很多纷杂的画面,有谢蕴呆坐在面前动也不动的样子;有蔡添喜不敢置信地说没有女人受得了那些话的样子;也有很久很久之前,谢蕴进宫时看着自己眼睛发亮的样子;可最后所有的纷杂都定格在了那天,谢家家奴刺过来的匕首上。 他摸了摸刺痛的心口,语气嘲弄:“你我之间,朕做什么都不过分。” 他弯腰将底裤捡起来,重新塞进谢蕴怀里:“好好洗,洗干净。” 谢蕴指尖慢慢攥紧,殷稷的态度从来如此,她其实明知道会是这个结果的,只是刚才没能忍住……又自取其辱了。 她抱紧了衣服,沉默地退了出去,外头有人正在洒扫,谢蕴喊了人过来,将龙袍递了过去,交代她送去浣衣局。 而殷稷的底裤被她留了下来,可她却没有半分要洗的打算,反正就算洗干净送回去了,殷稷也不会穿的,何必浪费时间。 她找了个火盆过来,就在乾元宫的院子里,将那条裤子烧了。 蔡添喜看见青烟连忙找了过来,瞧见火盆上的料子是明黄色的,顿时吓了一跳:“谢蕴姑娘,你这是干什么?烧的什么呀?” 谢蕴挑了挑火苗:“皇上不要的衣物。” 蔡添喜见她十分冷静,也不是置气的样子,心里稍微一松,又有些纳闷:“皇上不要的东西也有专人收着,怎么能烧了呢?皇上让烧的?” 谢蕴刚张了下嘴,一盆花就砸了出来,落地时的碎裂声唬了蔡添喜一跳,一瞬间几乎乾元宫所有听见动静的人都意识到皇帝又发怒了,他们大气不敢出一声,呆呆地僵立在原地,动都没敢动。 谢蕴抬眼看过去,那是一株牡丹,是尚寝局精心栽培的,满宫里只有乾元宫有,平日里都是由尚寝局来人专门照料的。 可不管照顾得多么精心,不是这个时节的东西,怎么都留不住,那花前几天就开始凋谢了,现在被殷稷这么一砸,花瓣全都掉了下来,只剩了光秃秃的花心,这花活不成了。 蔡添喜“哎呦”一声,忙不迭朝门口走近了几步,大约是想进去劝殷稷息怒的,可又想起来自己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想劝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只好又折返了回来。 “谢姑娘,这次又是为什么闹啊?” 谢蕴沉默许久才开口:“他贴身的衣物被人碰了,就不要了。” 蔡添喜有些听不明白,虽说主子贴身的衣物的确不会送去浣衣局,可也不可能不被人碰啊,总不能让金尊玉贵的主子自己动手洗吧?大都是贴身伺候的宫人洗的,应该很平常才对。 他颇有些不解:“就这?什么贴身的衣物啊,旁人动都不能……” 他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住了嘴,殷稷的话,好像还真有东西是不许旁人碰的,先前谢蕴生病和受罚,不能在御前伺候的时候,殷稷贴身的底裤也从没经他人的手。 蔡添喜有回瞧见他自己在洗,惊得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若不是因为那件事,他后来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偏向谢蕴。 他又看了眼火盆,那点布料已经彻底烧没了,想挽救都来不及了,他叹了口气,有心劝谢蕴,却又是在不知道能说什么,只好进了正殿。 殷稷正在练字,大约是想借此静静心,可蔡添喜远远瞧了一眼,却瞧见那纸上的是一团团的墨迹。 而殷稷还正一下一下地继续涂,越涂脸色越狰狞。 这是气得连字都写不下去了。 蔡添喜收回目光,原本还想劝一句的,可看他气成这样也不敢言语了,只好木头似的戳在门边候着。 然而没多久殷稷就丢了笔,“砰”的一声把自己摔进了椅子里,蔡添喜这才试探着上前:“皇上息怒,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殷稷咬牙切齿道:“朕迟早让她气死。” 他大约是情绪太激动,嗓子都有些哑,蔡添喜生怕是染了风寒,张罗着要让人去请太医,殷稷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小题大做,泡些蜂蜜水来喝就成……” 他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矮柜上:“朕记得谢蕴常用蜂蜜,好像就收在那个柜子里,你去看看。” 蔡添喜连忙开了柜门,可里头却空空如也,他微微一愣:“皇上,是不是谢蕴姑娘换地方了?” “不可能,”殷稷一口否决,他抬手揉了揉被气的直跳的太阳穴,“她习惯把东西放在一个地方,你好好找找。” 蔡添喜十分无奈,他倒是想好好地找,可里头什么都没有啊。 “皇上,这……” 他尴尬地侧开身,让殷稷看自己身后的柜子。 殷稷起初还以为是他年纪大了眼神不好用,可只看了一眼就愣住了,随即他“腾”得起身,大踏步走了过去,本该装满零碎东西的柜子,此时空无一物,别说蜂蜜,连个纸屑都没有。 像是怀疑自己眼睛花了,殷稷抬手对着那空荡荡的柜子摸了几下,确定什么都没有之后,脸色紧绷起来。 “皇上,奴才去问问谢姑娘吧?” 殷稷一言不发得起身,快步去开了衣柜,虽然这是他的寝宫,可谢蕴侍寝的次数太多,他对对方又素来不克制,难免会有失控撕破衣裳的时候,故而这柜子里也是存放着几套谢蕴的衣裳的。 可此时那个格子里,却空空如也。 他不死心地翻乱了自己的柜子,将衣裳一件件拿出来抖了抖,可仍旧没能找到一件和谢蕴有关的衣物。 她把自己的东西都收走了。 殷稷心脏砰砰跳起来,刚才的恼怒早就不见了影子,取而代之的是浓烈的不安。 他终于意识到,谢蕴这次不是在和他闹脾气,说要离开乾元宫也不是气头上才生出来的念头。 她是真的想离开这里。 第98章 他去抢过亲 “朕之前的话,真的过分吗?” 殷稷盯着凌乱的衣柜看了许久,忽然开口问了这么一句。 蔡添喜被问懵了,短暂地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若皇上说的是谢蕴姑娘生病前的那些话,奴才觉得是有些稍微过了的……可谢蕴姑娘是奇女子,兴许不会在意。” 殷稷沉默了,谢蕴要是不在意,就不会闹出这么多事了。 一句话而已你就受不了了…… 他抬手摁了摁心口,被死亡笼罩的绝望和痛苦仿佛就在昨天,在他连呼吸都觉得疼的时候,他在想什么呢? 他仍然不相信谢家会这么狠绝,不相信谢蕴会那么无情。 直到他在床上躺了两个月后得到了谢蕴与齐王大婚的消息,两人成亲的吉日定得很早,仿佛是迫不及待要完婚一样。 他拖着重伤未愈的身体去参加了那场婚宴,在所有人幸灾乐祸的目光里,一边吐血一边拦住了谢蕴,他告诉她,自己也是皇子了,齐王能给的自己都能给,他问她,能不能跟他走? 可谢蕴没有回答他,甚至连看一眼都没有,她盖着大红的盖头,手里紧紧抓着喜绸,语气淡漠地仿佛他只是个陌生人:“我已为人妇,请你自重。” 已为人妇…… 多么可笑的话,大半年前,她的未婚夫还是自己。 那一天他喝了很多谢蕴的喜酒。 也是在那一天,他成了全大周的笑柄。 更是在那一天,他本就没好的伤口严重撕裂,刚刚死里逃生的人,再次因为同一道伤濒死。 恨,就是在那个时候生出来的。 他轻轻摁着那厚厚的痂,沉默着没有开口。 蔡添喜也识趣的没有打扰,放轻了动作慢慢收拾那些被殷稷翻乱的衣裳。 “罢了,”不知过了多久,殷稷还是叹了口气,“她在宫里伶仃一人,朕和她计较什么。” 蔡添喜一听这话头就知道这是要服软,顿时有些惊讶,要知道以往遇见这种事,殷稷可是只会用尽手段逼谢蕴低头的。 可有人肯低头就是好事,总算不用来回折腾了。 “皇上说的是,”他连忙拍马屁,“您就是通透大度,其实说到底谢蕴姑娘也只是要一句话而已……那老奴现在就去找她?” 殷稷咳了一声,并没有说话,大约还是有些拉不下脸来的。 好在蔡添喜擅长察言观色,体贴地没再追问,自顾自退出去寻人了,可四处找了一圈也没瞧见谢蕴的影子。 他也没在意,对方现在虽然不肯贴身伺候殷稷,可身份毕竟摆在这里,要处理的事情不少,不说乾元宫零散的琐事,就是宫务也有些是她经手的。 何况陷害秀秀的人还没处置,谢蕴且有的忙呢。 他耐着性子在廊下等着,可他等得了,殷稷却等不了,不过一刻钟他便推开窗户看了过来,眼见宫里空荡荡没有谢蕴的影子,眉头就皱了起来。 但他嘴硬,死扛着不说,只目光时不时落在蔡添喜身上,看得这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寒毛直竖。 蔡添喜苦了脸:“奴才这就出去找人。” 殷稷仿佛没听见,随手拿了本书翻开来看,但蔡添喜已经把他的脾性摸了个七七八八,一眼就知道这是默许的意思,连忙就去了。 等人不见了影子,殷稷才又侧头看了外面一眼。 他本以为蔡添喜既然去找人了,应该很快就能回来的,可不想这一等又是半个时辰。 去做什么了,要这么久? 他无意识地捻了下书页,目光落在那空荡荡的柜子上。 “求皇上将奴婢逐出乾元宫。” 谢蕴的话在耳边响起,殷稷不自觉抿紧了嘴唇,片刻后,他起身走了出去。 蔡添喜不在,德春自然而然地跟了上来,他不太会亲近主子,就只哑巴似的落后两步跟着。 殷稷也没开口,沿着宫道一路往前,但走着走着他就停住了,因为他忽然发现,他根本不知道谢蕴会去哪里。 就如同那天对方丢了之后,他根本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人一样。 他心口有些微妙的不舒服,他并不觉得自己亏欠了谢蕴,他们之间的恩怨这辈子都抹消不了了,往后余生大约也是要在互相憎恨中度过。 眼下服软,也不过是不想谢蕴再闹下去。 但他仍旧有些憋闷,一股无端的酸涩在心口升腾发酵,堵得他有些喘不上气来。 这感觉,有些像是那天眼睁睁看着萧宝宝将谢蕴烫伤,他却一个字都没替她说情的时候一样。 他叹了口气,可想起那天的事,一个地方却忽然浮现在了脑海里,那天谢蕴跑了之后,他也追了出去,只是半路跟丢了,后来遇见祁砚,被那么一打岔,他也就没顾得上继续去找。 但那个地方他还有印象,那段宫路很偏僻,的确很适合一个人呆着,她会不会又去了那里? 他抬脚就要往那处去,一阵说笑声却忽然传了过来,他脚步一顿,虽然只有极轻地一声,可他还是听出来了,那是谢蕴的声音。 原来她就在这附近。 他循声找了过去,在一座假山后头看见了谢蕴,她似乎正与人说话,脸上带着浅淡的笑。 殷稷环顾四周,并没有宫人穿梭,倒是很适合说话,可他该怎么开口呢? 他并不介意和谢蕴服软,可那是以前,现在两人中间横着那么一件往事,对她态度软和一些,他都觉得自己没出息,更何况还要说好话去哄人。 他脸颊不自觉皱了起来,脚下却仍旧不停,不多时就靠近了,另一道声音也跟着清晰了起来,却古怪的也有些耳熟。 他的脚步不自觉顿住,身形一侧就从假山的缝隙里窥见了说话人的全貌,竟是祁砚,而他此时正抬手,轻抚着谢蕴的发丝。 第99章 皇上有话和你说 谢蕴不自觉侧了侧头,一根草叶却被祁砚拿了下来:“草木有本心,堪求美人顾,这草叶倒是极有眼光。” 谢蕴略有些窘迫,正想说一句谬赞,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不远处响起,且越走越远,她顺势扭头看了一眼,却没瞧见人。 她心里也不在意,倒是借着这茬揭过了刚才的话题:“祁大人可是要去撷芳殿?” 祁砚无意识的捻着手里的草叶,微笑摇头:“我刚从撷芳殿来,是特意来寻你的,我听说你身边的小丫头出事了,可有什么地方需要我帮忙?” 谢蕴心情略有些复杂,原本她的确是打算求到祁砚门上的,可惜……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何况他们之间毕竟不算深交,若是欠下这样的恩情,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还,就这样吧。 “已经解决了,有劳大人惦记。” 这话里透着的生疏,祁砚心里不自觉的有些沉闷,可有什么办法呢?谢蕴本就不是喜欢依靠旁人的人。 “那就好,姑娘若是有什么地方用得到我,千万别客气。” 谢蕴道了谢,她还要去一趟长信宫,不好继续在这里磋磨:“大人还要回撷芳殿授课吧?就不耽误你的时间了。” 祁砚下意识点头说好,眼见谢蕴转身走了,他才回神似的又喊住了她:“谢蕴姑娘。” “大人还有事?” 祁砚神情郑重:“没什么,只是想告诉姑娘,以后别再说耽误时间这种话,若是你找我,不管什么事都算不得耽误。” 这话里的含义太过明显,听得谢蕴有些无措,这不是她第一次觉得祁砚对她的照顾有些过分了,可有些事情是不能挑明的,对方如今前程似锦,若是被人传出去和自己的闲话,以后说不得会添什么麻烦。 她后退了一步,态度十分明确:“兄长能有祁大人这样的至交真是他的福气,若我能在滇南寻到家人,一定让他好生谢你。” 祁砚一僵,他是聪明人,自然听得出谢蕴话里划清界限的意思,眼底不免露出了失望,可他什么都没再说,谢蕴还有几年才能出宫,他还有时间,可以慢慢等。 “我等着。” 谢蕴一颔首,匆匆走了,等离开御花园她才叹了口气,不大明白自己是哪里得了祁砚青眼,他们从谢家相识开始,就没说过几次话。 何况谢家人流放滇南,她自然也是要去的,迟早都要离开京城的人,何必再与旁人有牵扯? 以后还是躲着些吧。 她加快脚步往长信宫去,这个时辰庄妃应该在和太后商量宫务,她正好将晚冬陷害秀秀的事说了。 之所以非要挑两人都在的时候去说,是她不想担一个越级的名头,先前藤萝的事,庄妃没有计较,也没再让含章殿的人来找她的麻烦,她自然也要识趣一些,该给的尊重得给。 可为了避免庄妃为了自己的名声,放过不该放的人,她还是得有所准备,太后在场,必定会勒令庄妃严惩,届时不管庄妃有多少小心思,都不会冒着忤逆太后的风险去做。 “劳烦通秉一声,乾元宫谢蕴求见太后。” 门外值守的正是先前照料过她的姚黄,见她来态度十分殷勤:“姑姑可好些日子没来长信宫了,前几天太后还说起你呢。” 这话倒不是说来哄人的,太后的确提过谢蕴。 先前年节上,殷稷忽然下旨让庄妃掌管宫务,虽然萧宝宝被贬之后,庄妃位份最高,这个旨意很合情合理,可太后仍旧十分不满,她这些年身居高位,早就不知道隐忍为何物,时不时就会挑剔庄妃。 不是说先皇的生忌操办的不够体面;就是说宫人管束的太过松散;眼下赶上她寿诞在即,更是隔三差五的找茬,明里暗里说她一个后妃,还不如当初谢蕴帮衬她的时候做事妥帖。 “奴婢可还没见过太后这么称赞过谁呢,可见是对姑姑你看重得紧。” 谢蕴脸色不变,心里却是一沉,太后这哪里是看重,分明是在挑事,就算她和庄妃之间没过节,被太后这么提几次,彼此间也要生出嫌隙了,何况她们本就不算和睦。 算了,最近还是先避着含章殿吧。 她将供词交给姚黄:“姑娘说笑了,我哪能和娘娘们比,今日来也不是什么正经事,前阵子尚服局金珠失窃一事已经查清了,这是那宫人的供词,罪证确凿,但凭太后和庄妃娘娘处置了。” 姚黄抬手接过,见她不打算进去有些意外:“姑姑不进去和太后请个安吗?” “就不叨扰太后了。” 她要走,姚黄也不好拦,只能将她送出了门,却好巧不巧的遇见惠嫔带着豆包迎面走了过来。 谢蕴侧身立在路旁,屈膝行礼。 惠嫔与她并无交情,可这次却停在了面前,对方往嘴里丢了颗花生:“我听说前几天姑姑去过我那里,我当时没在,也不知道姑姑找本宫什么事儿。” 谢蕴抬眼看向豆包,那丫头心虚似的扭开头,并不敢和她对视,浑然不见当日将她拦在门外时盛气凌人的模样。 但显然,惠嫔这主动开口,就是知道了当天的事,怕她记恨豆包的阻拦,特意来为那丫头善后的。 “不过是路过,想给娘娘请个安罢了。” 惠嫔笑起来:“原来如此,那回头姑姑得了空就多往九华殿走走,本宫那里别的不多,好吃的却不少,都给姑姑尝尝。” 她说着,塞给了谢蕴一把花生。 谢蕴道了谢,垂眼静等两人走远。 刻意压低的说话声远远飘了过来—— “主子,她以后应该不会为难我吧?” “现在知道担心了?当初势利眼拦人的时候你想什么了?” “奴婢还不是为了主子,她当时是什么身份,也配见你吗?” “……我觉得她要是为难你,就是你活该。” “主子~~~” 谢蕴收回注意力,转身回了乾元宫,刚走到半路就被气喘吁吁的蔡添喜拦住了:“谢姑娘,可,可算是找到你了,快,快回去,皇上有话要和你说。” 第100章 可以用做的 殷稷和她能有什么话说? 谢蕴只当蔡添喜是编了个瞎话骗她回去,可她原本也是要回乾元宫的,太后的寿礼总得置办,殷稷虽然不是亲生的,但越是如此,礼数越不能缺。 偏他也不是个铺张浪费的人,这礼贵重了不行,轻了又会让人诟病,所以每年这个时候谢蕴都有些发愁。 眼下蔡添喜在身边,她便提了一句:“公公在宫里多年,可知道往年有什么出彩的贺礼?” 蔡添喜一听就知道这说的是太后寿诞的事,可他赶路赶得气喘吁吁的,哪里顾不上说这些。 “还有些时日呢,不急在这一时,姑娘还是快些回去吧,别让皇上久等了。” 谢蕴这才有些惊讶起来,殷稷找她真的有事? 她被蔡添喜催得加快了脚步,回到乾元宫的时候,刚好遇见尚寝局的人离开,他们是为了那株被殷稷摔坏的牡丹来的,眼下牡丹被重新栽种好了,光秃秃的花茎就放在廊下。 她忍不住看了一眼,再要看时蔡添喜就又催了:“谢蕴姑娘,快些啊。” 她只好收回目光,被蔡添喜推着进了正殿。 殷稷正在练字,谢蕴远远停下了脚步:“奴婢谢蕴,请见皇上。” 殷稷侧头看了她一眼,眼睛里仿佛含着怒气,他也不说话,那么盯着谢蕴看了好一会儿才硬邦邦开口:“过来。” 谢蕴戳着没动。 殷稷似是料到了,话音落下的瞬间就大踏步走了过来,抬手就要去碰谢蕴。 谢蕴警惕的后退一步:“皇上有吩咐直说就好。” 殷稷眼睛瞪大,沉甸甸的怒气仿佛要溢出来:“别乱动!” 他低吼一声,抓着谢蕴的肩膀禁锢了她,大巴掌一抬就糊在了谢蕴头上,用力揉搓了起来。 谢蕴:“……” 她用力推开殷稷的手:“你干什么?” 殷稷瞄了一眼她已经凌乱起来的头发,冷冷“嘁”了一声:“朕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谢蕴一堵,气恼地抬头看了过来,一句质问就在嘴边却又被她咽了下去,前车之鉴太多,她有些不敢开口了。 罢了,有什么好问的。 她又后退了一步:“皇上到底有什么话想说?” 殷稷背转过身去:“朕要问问你宫务怎么管的,朕要个香囊半天都没人拿过来。” 谢蕴目光落在衣柜上,这些随身用的小物件,都收在衣柜最下面的箱子里,她应该交代过底下人才对。 可能是东西太杂乱,忘了吧。 “翠竹,你开了柜子,去把香囊给皇上取出来。” 翠竹是掌管殷稷服饰的女婢,只是谢蕴当差的时候一向是什么都一把抓,她也就乐得清闲,冷不丁被谢蕴点名,有些慌张地跑了进来。 “姑姑,怎么了?” 谢蕴正要开口,殷稷就看了过来:“一个香囊你还要喊人来取,谢蕴,你是不是太懒散了些?” 谢蕴被这般指责也不恼,声音平静如水:“奴婢的确懒散,德不配位,很该让贤。” 殷稷脸一黑,又是这种话。 他烦躁地一挥手:“都出去。” “香囊……” “不要了!” 谢蕴转身就走,出了门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她其实该猜到的,殷稷哪有什么话会和她说,不过是找茬而已。 她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蔡添喜笑嘻嘻凑了过来,原本想恭喜谢蕴一句,可一见她的脸色,嘴边的话就咽了下去。 这和他想的,和好如初的样子不大一样。 他谨慎地没多言,十分委婉地打听了一句:“姑娘的脸色看着不大好啊,可是又遇见了烦心事?” 谢蕴木着脸摇了摇头:“能有什么烦心事,都习惯了……皇上私库的钥匙在公公那里是吧?您看什么时候的空,我得进去一趟。” 蔡添喜连忙将钥匙递了过去:“姑娘自己去就是了,这种事何须咱家陪同?” 谢蕴也只是不想越俎代庖,私库是蔡添喜管着,她就得把对方当成管事来看。 “多谢公公。” 她道了别迫不及待似的走了,蔡添喜也没留人,见她走远才进了正殿。 殷稷正站在御案前,他原本以为对方又在涂墨团,走近了一看才知道他竟是在作画,只是画的东西有些古怪,一枝红杏长出了墙头。 这寓意可不大好啊。 蔡添喜小心翼翼起来:“皇上,您和谢蕴姑娘的事儿说清楚了吗?” 殷稷动作一顿,随即将上色的朱砂笔戳进砚台里,饱蘸了墨汁,然后恶狠狠地涂在了那满枝头的红杏上。 好好的一幅画顿时面目全非。 他犹不解气,又将那墙画高了两寸才丢下笔,绷着脸开口:“有什么好说的?红杏出墙……朕和这样的人没有话好说!” 蔡添喜懵了,谢蕴和齐王的事又不是今天才闹出来,这忽然之间是生的哪门子气? 刚才不还好好的吗? 虽然皇帝在牵扯上谢蕴的时候,很容易阴阳怪气,喜怒不定,可这也太阴阳怪气,太喜怒不定了。 “皇上,您之前不是说,不能和她计较吗?这怎么又改口了?” 殷稷脸色漆黑,他也不想和谢蕴计较,可她…… 想起刚才那刺眼的一幕,他不自觉攥紧了椅子,冷冷笑了一声:“朕现在打算计较了,她也就这点本事,朕不松口她又能如何?她还敢逃宫不成?” 倒也的确是如此,再怎么说殷稷也是九五之尊,不是谢蕴能反抗的。 蔡添喜叹了口气:“话虽如此,可这么下去,您只会把谢蕴姑娘越推越远的。” 殷稷沉默下去,心里的烦躁却控制不住地显露在了眉宇间,他把谢蕴推远?分明是她自己不甘寂寞…… 总不能是因为他那句话,她才去找得祁砚吧? 可第一次瞧见两人亲近,似乎就是在谢蕴失踪回来之后。 他指尖不自觉蜷缩了一下,抿着嘴唇沉默了下去。 然而就算真是这样,又能如何呢?她还是开始找下家了,对这样一个人,他怎么可能再放下身段去哄? 但就这么不管,谢蕴和祁砚…… 他左右为难,冷不丁想起来蔡添喜似乎对此颇有经验,要不然问问? 他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你说的也有道理……你有没有什么内敛些的法子?” 蔡添喜一愣,一时间满脸新鲜,皇帝竟然纡尊降贵地来问他……可见是真的没办法了,可是—— 他幽幽叹了口气:“奴才连个菜户都没有,能有什么法子呢?” 殷稷:“……” 这话听着有些耳熟。 他瞪了蔡添喜一眼:“你说不说?” 蔡添喜也只是浅浅挤兑一下,并不敢真的藏着掖着,闻言讪笑一声凑了过去:“奴才是觉得,皇上如果实在不能宣之于口,倒不如直接用做的。” 殷稷一怔:“做?” 第101章 奴婢烦了 蔡添喜悄咪咪说了几句话,殷稷听得脸色发青。 为了解释而传谢蕴来侍寝,那和谢蕴当初为了救谢家而来献身有什么区别? “你这是什么馊主意?” 他不耐烦的扭开头,蔡添喜不知道他是因为什么不同意的,心里很纳闷:“这怎么能算馊主意呢?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当初是因为这种事出的岔子,自然是要在这上面弥补的……” 殷稷不听他的歪理,把人撵了下去,自己窝在椅子上生闷气。 他才不会和谢蕴似的为了某种目的才做那种事,再说了不过一句话而已,要表现出来他不是真心嫌弃能有多难? 第二天一早,宫人们来伺候他更衣的时候,他摆了摆手,将上前来伺候的蔡添喜撵了下去,目光隔着密密麻麻伺候的宫人落在了谢蕴身上。 她仍旧站在门口,不说话也没看他。 殷稷搓了下指腹,心里默默叮嘱了自己两句要和气一些,这才清咳一声开了口:“谢蕴,你来伺候。” 谢蕴似是被这句话惊动,抬眼看了过来:“皇上说什么?” 她的抗拒都写在了脸上,显然是听清了刚才那句话,可是因着不愿意,所以只能再问一次,盼着会有不同的结果。 然而殷稷态度很坚决的重复了一遍:“朕说,你来伺候。” 谢蕴再不能装傻,却也没上前,只侧头看向了身边的宫女:“翠竹,去伺候皇上更衣。” 虽然心里一直嘱咐自己不要生气,不要和谢蕴计较,可眼看着她这幅态度,殷稷心口还是堵了口气。 他语气不自觉加重了一些:“朕说的是你,谢蕴,不要让朕再重复一遍。” “奴婢说过的话也不想再重复一遍,皇上换个人伺候吧。” 谢蕴不想与他争执,说完话就要退出去。 “站住!” 殷稷低吼一声,他虽然极力压抑,心头还是有火气冒了出来,他就是讨厌谢蕴这幅样子,仿佛在她的骄傲和坚持面前,什么东西都不重要,也包括他。 朕今天非要把你的性子掰过来! 他沉下眼神,语气也跟着冷漠起来:“谢蕴,你今日不伺候朕,明天就得去昭阳殿伺候悦嫔。” 谢蕴身形明显一僵,过了许久她才慢慢转过身,抬眼看了过来:“皇上真是了解奴婢,刀子一捅一个准。” 殷稷有些无法直视她的目光,只好侧开了头:“你若听话,自然就不会走到那一步。” “所以,皇上并不是说笑的,若奴婢不肯,明天你就会把我送给悦嫔?” 殷稷眯起眼睛,他看出了谢蕴被逼到绝境时的无助和难堪,看见了她隐在袖子里不停颤抖的手,可他仍旧缓慢又坚决的开了口:“是。” 人只有一次次的碰到头破血流,才会知道低头。 他希望这是谢蕴最后一次和他对着干。 谢蕴不知道是不是体会到了他的想法,长久的沉默了下去。 殷稷莫名焦躁,半是催促半是不安道:“谢蕴。” 谢蕴微微一颤,像是被人硬生生从虚幻拉到了现实,她轻轻地闭了下眼睛,然后抬脚,穿过人群慢慢朝他走了过来。 殷稷紧绷的脸色一松,看来今天的坚决还是有用的,谢蕴又一次低头了。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他的火气自然而然的也就消了,其实大多数时候,想让他消气都是很简单的,只要谢蕴听话。 今天也是。 他开始琢磨之后的事,自己既然肯让她近身伺候,那意思应该就是很明确了吧?谢蕴那么聪明,应该能领悟到他那句嫌弃的话,只是气头上的口不择言吧? 他正思考,冷不丁察觉到谢蕴自他身边走了过去,他微微一愣,下意识看了过去,就见对方抬手取下了墙上挂着的剑。 那是天子剑,也叫尚方宝剑,自殷稷住进来开始,那东西便没动过,可现在却被谢蕴取了下来。 他眼皮忽然一跳,心脏也跟着不安稳起来:“你拿这个干什么?” 谢蕴拔剑出鞘,语气平和的近乎冷漠:“奴婢在想,若是没了这双手,是不是就不用伺候人了?” 你也好,悦嫔也好,我都可以躲得远远的。 她垂眼看了看自己的手,疲惫的叹了口气,随即眼神一厉,挥剑就往手腕上砍。 殷稷瞳孔骤缩,一个箭步蹿上前,死死抓住了她的小臂。 他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急的,身体颤抖的厉害,甚至一开口,嗓音都是哑的:“谢蕴,你疯了吗?” “奴婢只是烦了。” 谢蕴轻叹一声,语气里仍旧无波无澜,仿佛根本没意识到如果殷稷没有来拦,她会有什么下场。 她只是看着自己那双不知不觉间就粗糙的无可救药的手,慢慢摇了摇头:“奴婢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请皇上松手。” 殷稷下意识握的更紧,刚才那惊险的一幕后怕的他心脏直跳,连带着思绪都断了:“你,你……” 他你了半天,也没能说出后面的话来。 蔡添喜也被吓得不轻,想上前劝一句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只能远远看着谢蕴跺脚:“谢蕴姑娘,你这是干什么呀?!” 谢蕴沉默无言,偌大一个乾元宫内殿,也跟着针落可闻。 殷稷似乎用了许久才平复了情绪,将天子剑自谢蕴手里夺过来扔在了地上:“你就这么不愿意伺候人?” 谢蕴垂眼看着自己的脚尖,迟迟没有开口。 可这在殷稷眼里,已经是答案了,他脸色晦暗下去,却终究没再坚持:“你下去吧,朕不需要你伺候了。” 谢蕴仍旧没抬头,规规矩矩的屈膝行礼:“是,奴婢告退。” 宫人们被刚才那忽然的变故惊呆了,此时谢蕴朝他们一步步走来,他们才回神,忙不迭的让开了一条路。 殷稷踉跄两步,跌坐进椅子里,后怕的寒意爬虫一般走遍全身。 蔡添喜这才敢凑上前去,面露担忧:“皇上,您没事吧?” 殷稷没言语,目光却落在了谢蕴的背影上,是他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谢蕴…… 第102章 皇帝的讨好 殷稷下朝回来的时候,谢蕴正在处理宫务,看着倒是一如往常,还和蔡添喜商量了一下太后贺礼的事,然后将单子送了上来。 礼单是蔡添喜递过来的,送完就识趣地退了下去,谢蕴远远地站着,离得比前几天更远了一些。 殷稷看着两人之间的距离,心里有些发闷,可仍旧下意识地看了眼她的手腕,虽然明知道自己阻拦得及时,她不可能伤到自己,可瞧见那手腕上没有伤痕时,他还是松了口气。 “这些事你一向处理得妥帖,就按照这个单子送吧。” “是。” 谢蕴应了一声,却没有上前来接回礼单,反而就那么退了出去。 殷稷伸出去的手僵在了半空,蔡添喜进来的时候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皇上,您干什么呢?” 殷稷没理他,扭头朝窗外看了过去,谢蕴对他好像更疏离了。 “这谢姑娘更疏离了啊……” 心里的话忽然被人说了出来,殷稷一顿,目光凉凉的看向蔡添喜,蔡添喜从感慨中回神,瞧见殷稷正盯着自己,不明所以地低头打量了一眼,没瞧见什么地方不对劲,颇有些茫然:“皇上,怎么了?” 殷稷扭开头哼了一声,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自从那天嘲笑了蔡添喜之后,他就放肆了很多。 尤其是刚才那句话,怎么听怎么像是嘲笑,他是把事情搞砸了,但又怎么样呢?又不是不能补救! “用不着你伺候,下去吧。” 蔡添喜也不知道自己又是哪里招惹了他,以往被嫌弃他也就下去了,还乐得清闲呢,可现在不行。 “皇上,该用午膳了,这是御膳房递上来的菜品单子……” 殷稷不大想吃,挥挥手就要把人撵下去,可在开口的瞬间忽然想到了什么,嘴边的话就变了:“都有什么?” 殷稷鲜少问这些,难得开一次口,蔡添喜连忙报菜名:“回皇上,香茗是君山银针,干果是奶白枣宝,饽饽是豌豆糕……” 殷稷听得有些不耐烦,皇家的铺张不是一日两日了,先前他不曾缩减用度的时候,单单干果就是八样。 “菜品有什么?” “油焖草菇,红油鸭子,蟹肉双笋丝,芙蓉鸡片……” 殷稷咳了一声打断了他的话:“朕今天不想吃鸡,把那菜赏下去吧。” 蔡添喜这才反应过来,皇帝怎么忽然对菜品感兴趣了,原来是为了这一出。 “是,奴才这就去赏给谢蕴姑娘。” 殷稷被戳穿了心思,脸上颇有些挂不住,却难得没有嘴硬,用沉默表示了同意。 御膳络绎不绝地送上来,香气混合在一起,只往鼻子里钻,然而殷稷却看都没看一眼,他装模作样地端起杯盏品茗,耳朵却竖了起来,仔细听着外头的动静—— “谢蕴姑娘,别忙了,皇上惦记着你爱吃这道菜,一筷子没碰就让给你送过来了。” 殷稷被茶水呛了一下,他哪里是惦记着谢蕴爱吃,他说的是他今天不想吃。 蔡添喜这混账,年纪大了反倒学会胡扯了。 可毕竟也是个总管,为了这点小事就训斥他也不妥,算了,就不和他计较了。 他放下杯盏拿起了筷子。 “劳动公公跑这一趟,我刚吃过了,皇上赏的御膳公公用了吧。” 殷稷筷子一顿,半晌没能伸出去。 不多时蔡添喜回来了,手里那盘菜端出去什么样,端回来还是什么样。 殷稷硬生生折弯了手里的银筷子,蔡添喜连忙给他找台阶下:“皇上,是奴才去迟了一步,谢蕴姑娘也是想吃的,就是吃不下……” 殷稷不动声色地将筷子掰回去,脸上不动如山:“她爱吃不吃,赏你了。” 蔡添喜白捡了个便宜连忙谢恩,端着菜躲了出去,顺带很有眼力见地将周遭伺候的宫人都带了下去。 等四下都没了人,殷稷才丢了手里的筷子。 他都已经示好了,谢蕴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借坡下驴? 难道是没看懂? 他脸色纠结,午膳用的颇为心不在焉,随后越想越觉得可能真的是不够明显。 要不,再试一次? 他自床头的暗格里摸出一块帕子,那料子看着很寻常,花样也不特别,唯一能辨认身份的,就是右下角绣的一个谢字。 这是谢蕴的帕子,很久很久之前她送给自己的东西。 大概也是这乾元宫正殿里,唯一一件和她有关的东西了。 殷稷眸色深沉,拇指一下下摩挲着那个谢字,不大愉悦的往事又要涌上来,却在下一瞬就变成了谢蕴挥剑砍向自己手的样子。 他心口一紧,呼吸急促了起来,他没想过要谢蕴的命,只是想把自己受的委屈和痛苦都还给她,磨掉她那一身骄傲而已……没必要闹成这样。 他抬手掐了掐眉心,喊人来奉茶,不出意外的不是谢蕴,以往这些活都是她亲力亲为的,但这次回来之后她就没插过手。 殷稷喝了一口,他原本是打算找茬的,只要吓得宫人们没了办法,谢蕴不想进来也得进来。 但他没想到这丫头送上来的茶竟然真的是烫的,猝不及防之下,被烫得一抖,杯盏立刻摔了下去。 宫女被吓得一哆嗦,慌忙跪了下去:“奴婢该死!” 蔡添喜听见动静连忙进来:“皇上,怎么了?” 殷稷正要说把那宫女遣出去,就瞧见谢蕴站在蔡添喜身后,远远地在看他。 刚才的恼怒顿时散了,他和颜悦色道:“不小心摔了而已,再奉一盏茶来。” 宫女连忙谢恩,慌慌张张地退了出去。 蔡添喜刚要上前查看,就见殷稷的目光越过他落在了他身后,他福至心灵,喊住了正打算悄悄离开的谢蕴。 “谢姑娘,劳烦你收拾一下碎了的茶盏。” 谢蕴原本想拒绝的,可见殷稷走远了便没开口,放轻脚步走了进去,一片一片将碎了的茶盏捡了起来。 殷稷瞅准机会咳了两声,见谢蕴不理会,加重了力道:“咳咳……” 冷不丁口水呛进了喉咙,这咳嗽顿时情真意切起来。 谢蕴这才看过来:“皇上可要传太医?” 殷稷艰难地止住了咳嗽,晃着手里的帕子装模作样地去擦嘴角:“不用。” 谢蕴便收回目光,继续去捡碎片。 殷稷眉头一皱,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看谢蕴,抬手拨弄了两下帕子,将那个谢字露了出来,然后又咳了一声。 谢蕴再次看了过来,眉心蹙着:“皇上真的不用传太医吗?” 传什么太医,你看朕的手! 他用力晃了晃,谢蕴的注意力终于被吸引了过去,她大约还是记得那条帕子,脸色很明显地有了波澜,嘴唇也跟着微微一张。 这是有话要说! 殷稷下意识睁大了眼睛,可下一瞬谢蕴就又低下了头,一言不发地收拾完东西走了。 殷稷怔住,在确定谢蕴真的离开之后,他看着那条帕子陷入了沉默,都这么明显了,还看不明白吗? 难道非得用蔡添喜的那个法子吗? 第103章 好像在哄她 谢蕴回了偏殿,仰头松了口气,今天的殷稷有些奇怪,她说不上来原因,只能感觉到态度不似以往恶劣了。 尤其是,他还拿出了一件旧物。 在看见那条帕子的瞬间,她脑海里蹦出来一个有些荒谬的念头,殷稷会不会是想要和她和解呢? 她当时其实很想问问的,可那句简单的话在嘴边转了很久,还是没能说出来,她也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如此胆怯了,竟然连句话都不敢说,人大约真的是会变的吧…… 她叹了口气,没再继续想,反正殷稷如果真有别的意思,他会说的,若是说不出口,又何谈真心? “姑姑,你想什么呢?半天也不动弹。” 秀秀的声音忽然响起来,谢蕴被迫回神,一扭头就见秀秀正龇牙咧嘴地打算下地。 她连忙上前一步将人撵回了床榻上:“身上的伤还没好呢,乱动什么?” 那天从宫正司出来之后,她就将人留在了偏殿,既是为了方便照料,也是怕她再被人盯上。 晚上给秀秀清理伤口的时候,她十分庆幸自己的决定,因为秀秀发了热,折腾了一宿才退下去,脖子上的勒痕乌紫乌紫的,可见当时的凶险。 这点德春没有告诉她,在看见勒痕之前,她只以为秀秀在宫正司会受些皮肉之苦,却没想过她竟然险些丧命。 好在那两个人,她从来没想过留情,哪怕会被人骂恶毒,她也会斩草除根。 “我都快好了,躺了这些天,身体都要僵了。” 秀秀讪讪一笑,虽然嘴里在反驳,可还是听话地躺回了床榻上:“姑姑,我什么时候能出去走动啊?” “不着急,处置的懿旨应该很快就会下来了,等人被处理干净了你再出去。” 秀秀往被子里缩了缩,谢蕴在提及人命时,语气太过轻描淡写,其中的冷酷多少都让人有些畏惧。 可对于此时的秀秀而言,却给了她莫大的安全感,她自被子里伸出手来,悄悄抓住了谢蕴的衣角,最近她时常梦见那天受刑的情形,梦见周福狰狞的脸和沾着血的鞭子。 她无数次被惊醒,都是紧紧挨着谢蕴才又睡过去的。 每每那个时候,她都觉得自己太没出息了,甚至有些厌恶这么没用的自己。 要怎么做才能变成和姑姑一样的人呢? 秀秀迷迷糊糊睡过去之前,脑海里浮出了这个问题。 她呼吸逐渐平稳,谢蕴安静地坐在塌边陪着,直到外头有人喊她的名字,她才轻轻掰开秀秀的手,抬脚走了出去。 “德春?有事吗?” 德春见了个晚辈礼:“皇上今日去给太后请安,被留下用了晚膳,席间进了一壶梅花酒,皇上很喜欢就多饮了几杯,仿佛是有些醉了,蔡公公请您安排着,别回头让皇上不舒服。” 梅花酒? 这三个字勾起了谢蕴一些久远的回忆,当初谢家也是有一大片梅林的,她和殷稷的初见就是在那片梅林里。 “我知道了,你带几个人去长信宫候着吧,蔡公公年纪大了,若是皇上当真醉了,他怕是力不从心。” 德春应了一声,转身快步走了。 谢蕴不敢多回忆往事,连忙让小厨房备上醒酒汤,又让人烧了热水,正殿里的龙涎香也换上了宁神的安息香。 这边刚置办妥当,外头就传来了脚步声,蔡添喜远远地就叫唤了起来:“谢蕴姑娘,快来搭把手,皇上醉得有些厉害。” 谢蕴僵了僵,站在门口犹豫着不肯出门。 蔡添喜仿佛忘了她处境的尴尬,还在啰嗦:“皇上您看着脚下,您当心路……谢蕴姑娘?快着些,我扶不住了。” 眼见殷稷真的要摔,谢蕴还是抬脚走了过去,她不能和一个醉鬼计较,再说对方既然醉了,应该也不会记得今天的事,明天一早,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伸手去扶殷稷,可下一瞬,殷稷便朝她倒了过来,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她身上。 她险些被这一下压得跌倒,被德春扶了一把才站稳。 她一时也没顾得上想为什么德春在,蔡添喜还要喊她,只是下意识松了口气,架着殷稷艰难地进了正殿。 可等把人扶上床,打算伺候他梳洗的时候她才发现,不管是蔡添喜还是德春,都没有跟进来。 她张嘴喊了几声,回应她的是蔡添喜的叫唤,他说他扭了腰,得回去歇着,这里就只能托付给她了。 对方年纪确实不小了,话说到这份上谢蕴也不好推脱,可热水总得有人送过来。 她起身,打算出去看看谁还在,可刚一动弹手腕就被人抓住了。 她下意识想拽出来,对方却抓得很紧。 顾忌着殷稷现在醉得人事不知,她没再较劲,由着殷稷这么抓着,可没多久那只手就不老实起来,开始一下一下地摩挲她的手背,动作温柔又暧昧,仿佛很爱不释手。 可谢蕴知道那是错觉,明天一醒过来,就什么都变了。 “皇上,请松开奴婢。” 殷稷像是被惊醒了,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谢蕴的手腕,不但没松开,反而抓得更紧了。 “别走。” 谢蕴心口一颤,一时竟真的没能再动弹,可很快她就回过神来,她真是疯了,明知道殷稷心里是多么的不待见她,可一听见他这种略带温柔的话,她竟然还是会失神。 她侧开头,语气冷淡:“奴婢去打热水,伺候皇上梳洗” 殷稷仿佛没听懂,盯着她怔怔地看,谢蕴又拽了拽手—— “你不喜欢伺候人,就不伺候了。” 殷稷忽然开口说了这么一句,谢蕴动作顿住,反应过来殷稷说了什么,她心口陡然一涩,殷稷这是在哄她吗? 第104章 你不就是后妃吗 这短短一愣神的功夫,殷稷就抱住了她的腰,她浑身一抖,本能地推拒起来。 “别碰我,放开……” “我就是抱抱。” 殷稷含糊道,大约是醉酒的缘故,他声音有些沙哑,也不见以往的粗暴和强势,反倒多了几分陌生的温柔,听得谢蕴再次愣住。 这样的殷稷太让人怀念了,上一次出现还是很久很久之前,久得她偶尔想起来,都像是在做梦。 她被往事扰了心神,一时有些失态,等再清醒过来的时候,殷稷已经站了起来,温热的呼吸混杂着浓郁的酒气就喷洒在她颈侧,她一个激灵,猛地推了一把:“别碰我!” 殷稷大约是没想到她反应这么激烈,毫无防备之下竟真的被推开了,跌坐在床榻上怔愣着回不过神来。 谢蕴趁机往外走,手腕却再次被抓住,殷稷甩了甩头,似是醉得更厉害了,他将谢蕴拉回去禁锢在了怀里:“朕喝醉了,不能一个人呆着。” 谢蕴浑身僵硬:“我打个热水就回来,你先放开我……” “不放,你走了就不回来了。” 他越抱越紧,最后索性直接将谢蕴拽上了龙床,谢蕴忍受不了这么亲密的姿态,用力挣扎起来:“殷稷,你松手!” 殷稷一个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不松……你身上的味道,朕很喜欢,今晚陪我。” 谢蕴气得浑身哆嗦,喜欢?你怎么可能喜欢? 她抵着殷稷的胸膛,不肯让他再靠近:“你喝醉了就好好躺着,别耍酒疯!” 殷稷充耳不闻,慢条斯理地抓住了谢蕴的手,轻而易举地就禁锢在了她头顶,哪怕谢蕴拼尽力气都没能挣脱分毫。 他这才俯下身来在谢蕴鼻尖亲了一口:“朕好些日子都没靠你这么近过了……” 谢蕴一滞,挣扎瞬间停了,他们之间岂止是好些日子,或许应该说从她进宫起,他们的心就隔着很远很远,哪怕曾经无数个夜晚他们都和现在似的紧紧相拥,也不曾靠近分毫。 他们之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谢蕴心里又酸又涩,压抑许久的委屈在这一刻涌了出来,毛团一般紧紧堵在她咽喉,让她喘不上气来却又怎么都咽不下去。 她不想失态,只好扭开头将脸埋进了被子里。 殷稷似是叹了口气,低头亲了亲她颈侧:“我们不闹了……” 谢蕴一怔,殷稷这真的是要和解吗? 她一时间百感交集,这是入宫这四年来,殷稷头一回愿意让步,还是用这么温柔的姿态,温柔的她都有些记不起来他们之间的恩怨了。 似乎察觉到了她态度的变化,殷稷动作逐渐放肆,亲吻密密麻麻地落下来,沿着颈侧一路到了锁骨。 熟悉的情欲涌上来,谢蕴默默攥紧了被子,纵容着殷稷的亲近。 她以为自己会贪恋这种柔情,放下芥蒂,让那件事就这么过去,可当殷稷的手解开她的衣带,掀开她的衣襟时,一道惊雷却骤然在耳边炸响。 “别碰朕,朕嫌脏!” 她浑身一颤,猛地推开殷稷坐了起来。 不行,还是不行。 她忘不了那句话,每一个字都仿佛利剑,狠狠插进了她心口,明明已经鲜血淋漓,却无药可医。 她抓紧了衣襟,难过得浑身发抖。 殷稷也愣了,他没想到谢蕴会再来一次这么激烈的反抗,就在刚才他还以为事情进展得很顺利,他和谢蕴可以回到从前。 他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脸色不自觉冷下去,可下一瞬他就缓和了下来,他现在是个醉鬼,不用在乎皇帝的颜面。 他声音放得更软:“怎么了?是不是我弄疼你了?” 他试探着靠近,谢蕴却开始后退:“别过来,离我远一点。” 有了刚才的经验,殷稷怎么可能听话? 他不但没有停下,反而靠得更近了些:“让我看看你哪里受伤了……” 床榻之间太过狭窄,谢蕴躲避不开,索性直接下了地:“皇上醉了就休息吧,奴婢告退……” 她紧紧抱着胸口凌乱的衣裳,狼狈地往外跑。 殷稷脸色一沉:“站住!” 他对谢蕴习惯性的用这种语气,话一出口他才想起来今天他是个醉鬼,还是个求和的醉鬼。 他再次逼着自己缓和了脸色,下地朝谢蕴走了过去:“我喝醉了容易失控,不是有意的,是不是弄疼你了?给我看看……” 他抬手想要安抚谢蕴,却不等碰到,一声清脆的“啪”就响了起来,是谢蕴拍开了他的手。 对方满脸抗拒地后退了两步,姿态里都是戒备:“奴婢不喜与人亲近,皇上自重。” 殷稷盯着自己被拍开的手看了半晌,脸色一点点凉了下去,再也没能缓和。 不喜与人亲近? 那祁砚碰你的时候,你怎么不躲呢?你的不喜亲近,是只针对朕的对吗?! 他眼底全是怒火,气头上再也不肯顾及谢蕴的抗拒,一只胳膊就把人拎起来扔到了龙床上,然后栖身压了下去,不客气地扯开了她的腰带。 谢蕴浑身一颤,激烈地挣扎起来,可殷稷打定主意不松手,她怎么挣扎都是徒劳,像是意识到了这件事,她声音里满是绝望:“殷稷,不要……” 殷稷动作顿住,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竟从谢蕴的声音里听出了哀求,她似乎真的不想在这种时候做这种事。 可刚才明明是可以的,她也是情动了的,为什么忽然就这么大的反应? 谢蕴,你刚才想到了谁?你是为了谁在拒绝我? 齐王和祁砚的脸在他脑海里交替变化,激得他脸色变幻不定,愤怒也跟着越发高涨。 可谢蕴在求他…… 他一时陷入两难,谢蕴连忙抓住他的手:“你如果真的有兴致,传召后妃好不好?” 殷稷一僵,不敢置信地看了过去,谢蕴让他去找别的女人,她竟然宁肯让他去找别的女人…… 谢蕴,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你有一顶点的在意吗? 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 他很想质问一句,却忽然想起了一封信,一封被他撕得四分五裂的信,在那封信里,谢蕴说他们是孽缘,她盼着他能迷上哪个后妃。 她不在乎自己,六年前是,六年后还是。 他明明是知道的,怎么就忘了呢? 什么闹脾气,什么被伤了心,只是在借题发挥,她早就不想呆在他身边了,她早就想离开了! 可笑他这些天还费尽心思地想要和解,愚蠢,愚蠢至极…… 殷稷一瞬间眼底猩红,他狠狠盯着谢蕴,你是不是觉得朕没有你不行?你是不是以为朕非你不可? 想把我推给别人是吧?好啊,我就移情别恋给你看! 他抬手,将那片衣襟用力撕下,在谢蕴惊恐的眼神里慢慢笑开:“悦嫔,你在说什么?你不就是朕的后妃吗?” 第105章 你叫我什么 谢蕴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冷了下去,她怔怔地看着殷稷:“你叫我……什么?” “悦嫔啊,”殷稷低下头,动作极轻地在她颈侧落下一吻,声音柔和又缱绻:“你不喜欢朕这么叫你吗?那朕喊你宝宝,可好?” 谢蕴张了张嘴,她想让殷稷看清楚眼前这个人到底是谁,声音却仿佛离她而去,她张嘴许久都没能发出一个音节,挣扎和抗拒也都消停了下来,仿佛再也没了力气。 殷稷原来把她当成了萧宝宝,怪不得刚才是那副态度,怪不得会让她误会他在哄自己…… 不,不是误会,他真的在哄,只是哄的不是她,而是另一个不在这里的人。 她茫然地看着床顶,心里一片混沌,却清楚的听见什么东西碎了,那是一直以来她自欺欺人的谎言。 她以为她和殷稷之间还是有情分的,虽然她绝口不提,虽然她不敢承认,可她心里一直是这么笃定的。 不管是殷稷口出恶言逼迫她的时候,还是他为了萧宝宝伤害她的时候,她心里再痛苦再委屈,也总觉得他们之间是不一样的。 他说那些话只是因为他在气恼当初的悔婚而已。 可当“宝宝”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的那一刻,她才知道自己错得多离谱…… 外头更鼓声响起,她愣愣回神,这才察觉脸颊是湿的,眼泪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淌下来,她有些茫然,怎么会掉眼泪呢?明明她并不想哭的…… 更鼓一连响过三遍,谢蕴抬手慢慢擦干净了脸颊,然后撑着床榻坐起来,是该走了,离开这座龙床。 也离开这个她自欺欺人了很久的谎言。 一双手却忽然搂住了她的腰,温柔又强硬地将她拽回了被子里,然后一个温热的胸膛贴了上来。 “时间还早,再睡一会儿……” 殷稷含糊开口,他自然而然地留了人过夜,再不见面对她时的苛刻。 这个怀抱也温暖又宽厚,被他这么环着,仿佛连被子都不需要了,可这个怀抱不是给她的,这份纵容和宠溺也不是给她的。 她只是一个鸠占鹊巢的不速之客…… 谢蕴合上眼睛,明明这对比如此鲜明,如此刺目,可她那颗跳动的心脏却麻木的没了感觉。 不闷,不涩,不疼。 大约是她终于意识到,自己连在意的资格都没有了。 殷稷,你总说主奴,总说身份,那以后我就只把你当主子,我会把那个还爱着你的谢蕴,永远埋葬…… 更鼓声再次响起,已经四更天了,真的该走了。 她轻轻掰开殷稷的手下了地,衣裳已经被撕破了,她细心地打理好穿在了身上,还拿外袍遮了遮,连带那些被殷稷撕碎的布条都捡了起来,揣进袖子里带走了。 可就算如此,她也仍旧算不上体面。 以往这幅样子,她是绝对不会出现在人前的,哪怕是夜里也一样,可现在她心里却是一片漠然。 曾经看重的那些尊严,骄傲,忽然间都不值一提了,其实她早就该明白的,不管曾经怎么样,她现在只是个宫婢而已,她总想告诉旁人她还是不一样的,可其实……没有区别。 连殷稷都觉得没有区别。 是她自己放不下,是她自己在端着……以后都不会这样了。 她推门走了出去,月色如水,天亮后应该会是个好天气。 蔡添喜正守在门外,看她出来连忙殷勤地迎了上来,动作干脆利落,显然之前说的扭了腰是假的。 谢蕴并没有拆穿,客气疏离地问了好。 蔡添喜满脸堆笑,这个时辰才出来,可想而知在里头干了什么。 再打量一眼谢蕴,她身上也没了之前那肉眼可见的拧巴,想来是殷稷把误会解开,两人重归于好了。 他由衷的高兴:“真是辛苦姑娘了,皇上难得醉酒,咱们还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谢蕴浅浅一笑:“伺候主子是做奴婢的本分,何谈辛苦。” 蔡添喜下意识想称赞谢蕴这话说得好,可话到嘴边却是一愣,这可是谢蕴,她怎么可能会说这种话呢? 他不自觉看了过去,眼神里满是探究。 谢蕴仿佛并没有察觉:“皇上已经睡了,公公回去歇着吧,明日按时来伺候就好。” 蔡添喜回了神,连忙答应了一声,眼见谢蕴走远,目光却怎么都收不回来。 不知道是不是他察言观色久了,生出了些毛病,他总觉得今天晚上的谢蕴有些古怪。 虽然那股闹别扭的样子是不见了,气质也平和得很,可这平和却很古怪,仿佛透着些…… 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只能琢磨着是自己想多了,摇摇头就打算回去睡觉,冷不丁身后的门却开了。 他唬了一跳,扭头一看,却是殷稷出来了。 不是说人睡着了吗?这怎么醒了? “皇上,可是有吩咐?” 殷稷目光看向宫门口:“她人呢?是不是又出去了?哪个方向?” 蔡添喜被问得愣住,片刻后才回神:“皇上是问谢蕴姑娘?大晚上的她出去干什么呀?回偏殿了,您瞧……” 他说着一指,就这短短几句话的功夫,偏殿里就亮起了灯烛,显然谢蕴真的回去了。 殷稷却沉默了。 蔡添喜不明所以:“皇上,怎么了?” 殷稷神情复杂,眼底深处带着几分懊恼,他说错话了,在谢蕴安静下来,一句话没说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第106章 他有些慌了 在他那句“宝宝”出口之后,谢蕴忽然间就不动了。 她没再抗拒,没再挣扎,甚至连质问都没有,她就那么睁着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床顶,目光空洞的让人心疼。 殷稷看见的一瞬间就意识到了不对劲,这和他设想的反应完全不一样,他猜到了谢蕴会生气,会骂他,说不定还会和上次似的动手,但他没猜到,她什么都没做。 她只是仿佛没了生气一样,安安静静地躺着,静得让人心慌。 他有些下不去手了。 可事已至此,他再下不去手也只能硬着头皮做到底。 他自欺欺人地扯下了床帐子,仿佛在昏暗里,看不见谢蕴的眼睛,就可以忽略她的反常。 可他心里却有浓郁的不安涌上来,让他本能地开始讨好谢蕴。 他极尽所能地挑逗取悦,本以为一场缠绵的情事能让她稍微好受一些,可不管他怎么努力,谢蕴都毫无反应,甚至连身体都是干涩的,他怕弄伤她只能草草了事。 然而直到他离开谢蕴的身体,她都没有任何反应。 殷稷越发焦躁,脑海里总是会闪过谢蕴失踪后回来时的样子,目光那么疏离,躲闪,碰都不给碰。 今天这次,她好像更在意,那会不会闹得更厉害?会不会连看都不让他看见了? 他心乱如麻,想和谢蕴说点什么缓和一下僵硬的气氛,可刚才说了那样的话,她心里还装着别人,还为了别人拒绝自己…… 一想到这茬,他就怎么都开不了口。 他只好给谢蕴盖了盖被子,指尖却触碰到了一片濡湿,他一怔,确认似的又摸了一下,的确是湿的,那是谢蕴的枕头,她在哭。 自打谢蕴入宫,她就没少受委屈,忍不了的时候也会红眼睛,可却从来没在他面前掉过泪,何况还是哭得这么凶,连枕头都湿了。 可她偏又哭得无声无息,如果不是偶然碰触,殷稷根本不会发现。 谢蕴…… 他思绪乱成了一团,冷不丁外头响起了更鼓声,他几乎是本能地选择了装睡,平躺在床上,一动都不敢动。 可僵硬了一晚上的谢蕴却在此时坐了起来,她一向如此,会在三更鼓响起的时候离开,今天她似乎也不打算破例。 殷稷头一回觉得自己的规定惹人生厌,大半夜的让谢蕴离开,她会不会又失踪一次? 他下意识伸手搂住了谢蕴的腰,将她拉进了怀里,用力圈住。 今天允许你在龙床上过夜。 他想说这么一句,可话到嘴边却没能出口,稍微温柔一些吧,就看在她难受的份上。 “时间还早,再睡一会儿……” 他紧张的等着谢蕴的回应,心脏怦怦直跳,可谢蕴却仍旧一言不发,被圈进怀里时什么样子,她便维持了什么样子,仿佛连换个舒服姿势的思绪都没了。 他心里越发忐忑,却只能将人抱得更紧。 四更鼓响,谢蕴再次坐了起来,殷稷一个激灵,他下意识又收紧了胳膊,可谢蕴这次没再停留,缓慢而坚定地移开了他搭在腰间的手,然后下了地。 殿门开了又关,谢蕴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她去哪了呢?是回了偏殿,还是和之前几次似的,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出去乱逛? 是的,他知道谢蕴每次受了委屈都会离开乾元宫,可他并不在意,在宫里不会出事,就算她真的找到什么地方藏起来,最终也还是会回到这里。 这宫里,只有乾元宫才是她的归宿。 可这次,他却不敢如此笃定了,毕竟谢蕴失踪过,如果再失踪一次…… 他没怎么犹豫就起身追了出去,可一开门却看见蔡添喜在门口徘徊,他想知道人去了哪里,得到的回答却是在偏殿。 他愣住了,谢蕴怎么可能会在偏殿呢? 晚上的事那么过分,她不可能不觉得委屈的,不可能不想出去散散心的……她怎么会在偏殿? 然而偏殿的灯的确亮了起来,他远远看见一道影子倒映在窗户上,那的确是谢蕴。 她真的回去了。 殷稷却沉默了,谢蕴又一次出乎他意料了,从刚才的不吵不闹,到现在的安居偏殿,今天的谢蕴很不对劲,不对劲的让他心烦意乱。 他一时顾不得自己的面子,和蔡添喜打听情况:“她看起来怎么样?有没有生气?” 蔡添喜被问懵了:“生气?没有啊,谢姑娘看着挺平和的,还和奴才说了好几句话呢……皇上,您不是把事情说清楚了吗?” 殷稷心里苦笑,说清楚?他不止没说清楚,还让事情变得更糟糕了。 “你仔细想想,她真的一点生气的意思都没有吗?” 蔡添喜哭笑不得,怎么皇帝这副样子,像是盼着谢蕴生气的? 可他还是认真回忆了一下,随即十分确定地摇头:“奴才没看清楚谢姑娘的脸色,但只听声音的话,的确不是生气的样子,就是那声音有点……” “什么?” 蔡添喜脑海里蹦出死气沉沉四个字来,可皇上面前说那几个字太过不吉利,他犹豫片刻还是改了口:“听着有点没力气,可能是伺候皇上累了吧。” 累了吗? 那是不是今天的安静都是因为没精力才忍了呢?是不是等天一亮她就会发作了? 殷稷心里有些打鼓,不知道谢蕴这次会闹成什么样子。 他看了一眼蔡添喜:“明天让她歇着吧,她想干什么都别拦她,要是摔了什么砸了什么,也都由着她。” 蔡添喜听得一愣,脸色顿时古怪起来,皇上这的是作了个多么大的死啊?全身上下嘴最硬的人,竟然破天荒地把心虚写在了脸上。 “那要是正殿里的古董……” “让她砸。” 蔡添喜听他说得斩钉截铁,连忙答应下来,心里有些纳闷,这要是真如皇上所说,这谢蕴姑娘怕是气得不轻啊,刚才怎么那么平静? 他百思不得其解,但既然主子吩咐,他照做就是了。 “对了,多派两个人看着她,别再让她走丢了。” 殷稷又吩咐了一句,蔡添喜知道他这是因为上回的事,心有余悸了,不敢耽误立刻就去挑了人。 这一折腾就到了殷稷要起身的时辰,他边往乾元宫走,边嘱咐两个宫女待会要小心些,不要把谢蕴吵起来。 可一进乾元宫,就瞧见外殿燃起了灯烛,谢蕴竟然已经来了。 第107章 谢蕴有些不对劲 蔡添喜“哎哟”了一声,连忙快走几步迎了上去:“姑娘怎么起这么早?皇上才说昨天劳累了你,让你今天歇着呢。” 他是特意说这句话的,一是想替殷稷给谢蕴卖个好,说不定能缓和两人的关系;二是说给两个新来的宫女听的,免得她们到了御前,就觉得自己有了机会,生出不该有的心思来。 谢蕴一颔首算作见礼,脸色却平静无波:“皇上体恤,做奴婢的总不能真的不懂事。” 她说着话,就将待会殷稷要穿的内衫鞋袜搁在了熏笼上,手边还温着待会洗龙沟要用的茶。 习惯的周全细致,仿佛和往常没什么区别。 可蔡添喜还是觉得不对劲,谢蕴虽是奴婢,可她从来也没真的在心里这么看过她自己,自然也不会说这种话,可这两天…… 八成是因为昨天晚上的事。 蔡添喜腆着脸凑了过去:“姑娘这话说的,你到底和咱们这些人不一样,真劳累了,皇上该心疼了。” 心疼?不会的。 谢蕴浅笑摇头:“到时辰了,公公进去吧。” 蔡添喜看了眼更漏,连忙去了内殿,临进门前他又回头看了眼谢蕴,对方在探茶杯的水温,神态平和冷清,完全看不出要摔东西的迹象来。 难道皇上昨天是睡糊涂了才会交代他那些话? 他揣着困惑轻轻推开了一条门缝:“皇上,到时辰了,该起了。” “进来。” 殷稷的声音隔了一会儿才从门里传出来,却听着十分清醒。 蔡添喜推门进去,人正坐在床上走神,身上却不见丝毫慵懒,果然不是刚从梦中惊醒的样子。 他有些不敢打扰,可惦记着时辰还是开了口:“奴才伺候皇上更衣?” 殷稷“嗯”了一声才回神,起身后直愣愣地站在床边等着宫人伺候。 不多时就有人端了热水过来,他心不在焉地清洗漱口,思绪却还停留在晚上,谢蕴这次会做什么呢…… 他脑海里一团乱麻,冷不丁瞧见面前低着头给他系腰带的人有些眼熟,他一愣,猛地抬手捏住了对方的下巴。 谢蕴那张无比熟悉的脸出现在眼前。 “怎么是你?” 他很是惊讶,每次他们闹腾过后,第二天谢蕴都是不大想来伺候的,今天也该是这样才对。 难道是气不过要来找他算账? 他不自觉绷紧了身体,细细体会身上的感受,可除了脑袋之外身上并没有哪里不对劲,而脑袋的不舒服也不能怪在谢蕴身上,是他自己一宿未眠。 “奴婢职责所在,若是皇上不喜,换人也可。” 殷稷有些不自在:“朕不是那个意思……” 他忍不住低头去看谢蕴,见她脸上并没有丝毫恼怒的样子,心里越发意外,从昨天开始,谢蕴的举动就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她到底想做什么? “皇上可以松手吗?奴婢还没系完腰带。” 谢蕴忽然又开口,殷稷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掐着她的下巴,连忙松了手。 谢蕴再次低下头,认真地替他将腰带系好,又选了禁步和丝绦,耐心细致的模样和往常并无二致。 不,还是有不一样的。 殷稷垂眼看向自己的手,谢蕴不喜欢旁人用那种强势的姿态面对她,哪怕自己这个皇帝也不行。 以往他捏住谢蕴的下巴,她眼底都是要有恼怒的,可刚才她却十分安静,连挣扎都没有,甚至最后开口让他松手的时候,语气还说得上恭谨。 殷稷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忽而又想到了一个更紧要的问题,谢蕴为什么让他碰了? 就在昨天她还是连靠近都不愿意的,现在却能被他捏着下巴面不改色…… 哪里不对劲,一定有哪里不对劲。 可他找不到缘由,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让谢蕴态度如此大变……难道是体会到他原本的用意了? 这想法他自己都觉得离谱,闹成昨天那样子,就算谢蕴再聪明都不可能察觉的到。 那还能是为什么? 他不自觉看向谢蕴,眼见她半蹲在地上拿了鞋袜来要伺候自己穿,他下意识把人拽了起来。 “这个不用你做。” 话音落下,他紧紧盯着谢蕴被自己抓住的手,没有颤,没有躲,只是默默攥紧了。 她果然是让自己碰了。 明明是值得高兴的事,可殷稷心里却古怪得十分忐忑,他指尖下滑,慢慢将谢蕴的手包在了手心里:“今天没什么事,你忙完就回偏殿歇着吧。” “是。” 谢蕴垂首应了一声,省心的不可思议。 殷稷却沉默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竟从谢蕴身上看见了一丝温顺。 可这怎么可能? 谢蕴若是一百斤,得有九十斤是反骨,她温顺? 错觉,一定是自己的错觉。 殷稷摇摇头,却仍旧不由自主的看向了谢蕴,他想说点什么,毫无缘由的就是想和谢蕴说说话。 “皇上,该出门了。” 蔡添喜忽然开口,把殷稷的兴致硬生生打断了。 他脸色一黑,扭头瞪了蔡添喜一眼,可早朝不能耽误,眼下春夏交替,各地多发侵占土地之事,已经造成了不小的乱子,他打算以此为契机,好生钻研,将土地租佃的规制改一改。 他又摸了两把谢蕴的手:“朕去上朝了。” 谢蕴屈膝行礼:“恭送皇上。” 明明话是对他说的,却没抬头看他一眼,殷稷心头又沉了一下,直到他坐上去崇政殿的銮驾,阴影还飘在他心头。 谢蕴啊谢蕴,你到底在想什么? 他叹了口气,疲惫地靠在銮驾上揉了揉眉心,蔡添喜面露担忧:“皇上的脸色看着不大好,可要传太医来请个平安脉?” 殷稷摇摇头,大约是心里实在困惑,他半是自言自语半是询问地开了口:“谢蕴今天,是不是有些奇怪?” 蔡添喜还不知道昨天晚上都发生了什么,不敢乱说话,只好含糊:“这女人生气不都会变得很奇怪吗?兴许过两天就好了。” 殷稷皱眉,是这样的吗? 第108章 她懂事了很多 因为不知道谢蕴到底会做出什么来,殷稷心脏一直提着,在御书房呆了半天也没能静下心来,索性带着政务回了乾元宫。 一进门他下意识地就找谢蕴,可看了一圈却连个影子都没能瞧见。 他心里咯噔一声,脸色瞬间变了:“谢蕴人呢?不是让你派人好好看着她吗?怎么不在?” 谢蕴不在乾元宫是常有的事儿,蔡添喜不知道殷稷为什么这么大反应,却不敢辩解,先低头认了错:“是奴才不够仔细,这就让人去问问。” 他转身就要去找先前指给谢蕴的两个宫女,可喊了半天却没人应声,许是受殷稷影响,他心脏也跟着跳了一下,又有谢蕴失踪的前车之鉴,他没敢耽搁,立刻准备将宫人遣出去寻人。 可他这边正吩咐着,外头谢蕴就和人说着话回来了,瞧见满院子的宫人她满脸意外:“这是要做什么?” 蔡添喜松了口气,也没说殷稷刚才的小题大做,随手一挥就将人遣散了:“教训几句话而已,姑娘……” “你去哪了?” 殷稷大步走了过来,眼底带着质问和怀疑,谢蕴这种时候离开,他难免会往别的地方想,想她会不会去找祁砚。 然而面对他的发作,谢蕴没有和以往似的针锋相对,反而语气低缓平和:“太后想在寿宴上用那套翡翠镶金刻百鸟四出碗,尚服局没找到,奴婢去帮忙了。” 殷稷带着酸味的怒火一顿,一时间颇有些尴尬,原来不是跑出去找人了,而是去帮忙了。 这倒衬得他刚才的举动像是在无理取闹。 他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气氛便有些古怪。 关键时候还是得看蔡添喜,他义正严词地骂了一句:“尚服局真是越来越不顶用了,什么东西都得谢蕴姑娘去找,要他们做什么?这可是皇上身边的人,岂能做这些粗活?” 他装模作样地看着殷稷:“皇上,奴才看尚宫六局是要好好整顿一番了。” 殷稷侧头咳了一声,顺着蔡添喜给的台阶下了:“说的也是,不过眼下不急,等太后寿诞过了,你……” 他看向谢蕴,“你再着手整顿,肃一肃宫里的风气。” 只是庄妃现在掌管宫务,知道这个消息难免会当成谢蕴是想要示威夺权,会对她做些什么。 谢蕴大概也会因为担心这个而拒绝,可没关系,他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 他咳了一声,正要说一句他会警告庄妃不给她添乱的,可话刚到嘴边—— “是,奴婢遵旨。” 殷稷一噎,嘴边没来得及说出来的话全都被堵了回去,谢蕴这就答应了? 虽然交给她的差事,不管多难她都鲜少拒绝,可这次多少是有些不一样的,谢蕴虽然从不怕事,可也不会上赶着惹事,这次竟然一口就答应了? 殷稷心脏莫名地沉了一下,先前才被压下去的疑虑又冒了出来——谢蕴好像真的有些不对劲,可是哪里不对劲呢? 他想的脑袋隐隐发疼,却死活找不到头绪。 “皇上的脸色不大好看,是不是传太医来看看?” 谢蕴忽然开口,殷稷自混乱的思绪里回神,垂眼朝她看了过去,她仍旧是很平淡的表情,平淡得看不出想法来。 心里的沉闷感又浓郁了一些,可他还是摇了摇头,自己的脸色为什么难看他再清楚不过,不必这么折腾。 “太医来也不过是开养神的药,倒不如你给朕按按,说不定还要舒服一些。” 谢蕴低头应了一声,跟在他身后进了正殿。 她手上带着皂荚的味道,和以往淡淡的沉香混着香膏的味道完全不一样,殷稷闻见的那一刻颇有些陌生,他将那只手拉过来确认似的靠近鼻尖又嗅了一下。 果然不是以前闻到的味道。 “今天怎么没涂香膏?” 一只手被抓住,另一只手便有些拿捏不好频率,谢蕴索性停了下来:“宫人没有香膏的规制,以前是奴婢逾制了。” 殷稷忍不住皱眉,爱美是人之天性,虽然为了避免宫女将心思放在别的地方,耽误了自己的差事,宫规是不许她们过度装扮的,穿什么服色,戴什么首饰,涂什么胭脂都有规定,可私下里她们多戴一支珠花,多涂一些香膏,是没有人会追究的。 何况谢蕴还是掌事宫女,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倒也不必如此苛刻。” 谢蕴轻轻应了一声,将手抽回去,力道适中地开始按压,殷稷不自觉放松下来,谢蕴穴道找得很准,仅仅几下而已,他的头痛就缓解了。 当然更让他觉得舒服的是,谢蕴就在他身边,安安静静地陪着,让人不自觉就产生了岁月静好的错觉。 外头却忽然吵闹了起来,他皱眉坐了起来,眼神仿佛变成了刀子:“外头在闹什么?” 德春拧着一个小太监的胳膊将人提了进来:“回皇上,奴才刚才正打扫外殿,瞧见这个小太监鬼鬼祟祟的往外走就拦住问了句话,没想到他言辞闪烁,身体发抖,一看就是心里有鬼。” 殷稷一抬下巴:“搜身。” “是。” 德春应了一声,抬手就要剥那小太监的衣裳。 殷稷一愣:“住手!” 德春动作顿住,满脸茫然的看了过去:“皇上,怎么了?” 怎么了?谢蕴还在这呢! 他脸色漆黑:“朕让你搜身,你脱他衣服干什么?” 太监再怎么断了根,那骨子里也是个男人……蔡添喜是怎么教的人?! 他恼怒的看了一眼德春,德春一无所觉:“回皇上,这身上藏东西的地方可不止衣服里,不脱干净怕是搜不出来。” 话虽如此,可是…… 他不自觉回头看了眼谢蕴,倒也不是他小气吃醋什么的,不许谢蕴看旁人的身体,他是皇帝才不会做这种事情,就,就是……这么赤身裸体的,不雅。 他琢磨着寻个理由让人退下去,可不等他开口,谢蕴先屈膝一礼:“奴婢告退。” 殷稷没说出口的话又被噎住了,今天谢蕴似乎格外懂事,不止没有给他惹麻烦,没有让他生气,甚至连话都不必他多说。 可怎么就忽然懂事了呢? 他看着谢蕴的背影,忽然意识到了另一件事,今天谢蕴,好像没有对他说过一个“不”字。 第109章 德春不简单 谢蕴回了偏殿,第一件事就是洗手,她甚至顾不上兑热水,就将手浸在了沁凉的井水里。 虽然已经到了春天,可井水的温度仍旧很低,冷得皮肤生疼,可她仍旧没有将手拿出来。 她要洗掉那种温热的触感,只有那感觉消失,脑海里那诅咒似的话才会消停。 她一遍一遍地换水,一遍一遍地清洗,直搓得手心通红。 “姑姑,是不是你回来了?” 秀秀的声音从内室传出来,将谢蕴从近乎魔怔的思绪里拉扯出来,她盯着自己红得仿佛要沁血的手看了又看,才慢慢应了一声,放过了自己。 “醒了?饿不饿?” 她擦干净手进了内室,秀秀满脸笑地摇头,她昨天原本想等谢蕴回来一起睡的,结果等到半夜人也没回来。 她虽然年纪小,可毕竟在宫里也好几年了,一猜就知道是发生了什么,心里顿时高兴了起来。 这阵子谢蕴在和皇帝闹别扭,她身为身边人,就算因为养伤睡得迷迷糊糊,也是有所察觉的,很担心谢蕴什么时候就真的把皇帝激怒了,被责罚贬斥。 可现在好了,谢蕴又侍寝了,虽然仍旧是没名没分,可只要还能侍寝,那就证明皇帝不会发作她。 她提着的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 “姑姑,你和皇上和好了对吗?” 谢蕴指尖不自觉蜷缩了一下,和好? 他们之间,可以用这个词吗? 秀秀磨蹭到了床边,眼巴巴地看着她:“以前的事儿就过去了,你和皇上不会闹了,对吧?” 已经发生的事,就算过去了,也不会消失,会一辈子根植在心口深处,慢慢腐蚀她的血肉。 但有一点秀秀说对了,她不会闹了。 她浅浅地扯了下嘴角:“嗯,都过去了,以后咱们的日子会太平很多。” 只要她牢牢记得现在的身份,不把自己当成特别的那一个,很多事就能变得很简单。 但秀秀不知道她更深层的意思,只以为她和殷稷是彻底的摒弃前嫌了,忍不住欢呼了一声。 “太好了,我这阵子总做梦,梦见咱们被撵出去了。” 她说着心有余悸地捂住了胸口,她的确梦见过谢蕴和皇帝闹掰了,有时候做着做着梦,就和自己被关在宫正司里的情形串联了起来,梦见谢蕴和她一起被关在了那间暗无天日的牢房里,吓得她一身一身的出冷汗。 她小兽似的抱住谢蕴的胳膊寻求安慰。 谢蕴本能的一僵,最后还是没有推开她,其实得益于最近这阵子每天都和秀秀同床共枕的亲近,她被殷稷那句话刺激留下的后遗症正在迅速消退。 至少这样突然的碰触不会再和前几天似的,让她控制不住的发颤,她完全可以控制得住。 只要不是殷稷,不然她会辛苦很多。 “好了,我让人送饭过来。” 她忍耐片刻,还是将秀秀推开转身往外走。 秀秀却忙不迭下地追了过来:“姑姑,我去拿吧,你都累一上午了,赶紧休息休息。” 说话间内室的门被推开,两个十四五岁的姑娘一前一后走了进来:“领饭这种事哪用劳动姑姑,咱们姐妹去就成了。” 秀秀一愣,偏殿什么时候多了人? 谢蕴倒是没客气:“就劳动你们了,今日你们刚来,多要两个菜就当是给你们接风了。” “谢姑姑。” 两人恭敬地退了出去,关门声响起,秀秀被惊动回了神,她看了看谢蕴,又看了看门口,“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姑姑,你是不是嫌我笨,不想要我了?” 谢蕴一愣,略有些无奈:“你怎么会这么想?那是蔡公公送过来的。” 秀秀仍旧哭得很凶,满脸都写着别想骗我:“我知道,都是这么来的,先是送过来呆两天,两天之后走的就是我了。” 谢蕴把她推回床榻上,有些头疼的摇头:“没有的事儿,别胡思乱想。” “真的吗?姑姑你真的没打算换掉我吗?” 秀秀捂着眼睛,从指缝里鬼鬼祟祟地看过来,原来哭了半天,一滴眼泪都没掉。 谢蕴失笑:“没有,我又不是主子,哪能随便换人。” 秀秀这才放下心来:“那蔡公公为什么送人过来啊?姑姑你又有新差事了吗?” 谢蕴脸上残存的笑意淡了下去,她没有新差事,但蔡添喜为什么送人过来她还是能猜得到的。 他是要盯着她,是怕她又闹事,给这乾元宫惹麻烦。 “姑姑,”秀秀小声开口,一改刚才的闹腾,“你是不是心情不好啊?从刚才起我就觉得你好像不高兴。” 谢蕴一怔,下意识摸了下自己的脸,她情绪如此明显吗?她还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 然而就算真的被发现了,她也不是喜欢和人倾诉的人。 “没什么,只是有点累,待会睡一觉就好了。” 秀秀连忙给他挪位置,却不留神被什么东西硌到了腰,“哎吆”一声弹了起来。 这惨叫倒是比刚才真心实意得多。 谢蕴被吓了一跳:“怎么了?” 秀秀苦着脸在被子里摸了摸,将一块犀角做的配饰拿了出来:“是这个东西。” 她盯着那东西看了两眼,似是想不起来这是什么了,隔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似的“啊”了一声:“姑姑,我把这件事给忘了,这好像是德春公公的东西,那天我擦眼泪的时候钩我袖子上了,明明想着要还地,睡着睡着就给忘了,姑姑,你帮我还回去吧。” 谢蕴接过,随手就打算塞进怀里,可眼角一瞥那系着犀角的结,她的动作就顿住了。 这结怎么有些眼熟? 朝中有名有姓的官员,家中都会有些特别之处,例如萧家的制香,荀家的吃食,她记忆里恰巧有那么一户人家,绳结打得十分精巧,只是从不外传。 可德春是个内侍啊。 她不自觉回想起这些年来那小子偶尔露出的反常,眼神微微一颤,他好像不简单呢。 第110章 早就盯上他了 谢蕴离开之后殷稷才抬抬下巴示意德春继续。 德春也不好奇刚才皇上为什么让他停,此时听见殷稷吩咐,立刻就将小太监的外袍拽了下来。 眼见人要挣扎,干脆利落的一个反手就卸掉了他的胳膊。 小太监惨叫一声,疼出了满脸冷汗,倒是没敢再挣扎,德春提着他的胳膊:“你老老实实地把东西交出来,就不用受这些罪了。” 小太监哭嚎着喊冤:“奴才没偷东西,奴才就是刚来乾元宫当差,又天生胆小,被吓到了。” 德春冷笑一声,抬手就要拽他的裤子,可手刚抓住裤带,后脑勺就挨了一巴掌。 会这么打他的除了蔡添喜没有旁人,他苦了脸,刚才的雷厉风行顿时不见了影子:“干爹,我哪儿又做错了?” 蔡添喜恨不得再给他一下:“哪都错了!你在这里干什么?要搜身,要刑讯,你不能把人带下去吗?御前就将这样残缺污秽的身体露出来,岂不是脏了皇上的眼?!” 德春有心想为自己辩解一句,说是皇帝让他搜身的,可不等开口就被蔡添喜瞪了回来。 “还不把人弄出去审?回头看我怎么教训你。” 德春叹了口气,拽着太监的胳膊将人拖了出去,临出门前还听见蔡添喜在和皇帝请罪:“皇上,这小子就是蠢笨,只知道尽忠,不知道周全。” 他挠挠头,得,干爹说得,笨就笨吧。 他不在意,殷稷却听得沉默了下来,他静静看着这个打从他认祖归宗就伺候着他的老人。 蔡添喜是个好奴才,没有不该有的心思,做事也算体贴周到,就是偶尔太过吹毛求疵,小心得过分了。 以前他倒是不在意,可现在…… 他迟迟不说话,蔡添喜在这突然的安静里不安起来,壮着胆子开了口:“皇上?奴才可是哪里做得不好?” 殷稷一哂:“确实不好,护得这么紧,怎么,你还真想让他当一辈子奴才?” 蔡添喜被这突然的一句话惊得一抖,心跳瞬间乱了,可他好歹在宫里活了那么多年,这点稳重还是有的。 他舔了舔干燥的唇舌:“皇上说什么?奴才怎么听不懂?” 殷稷瞥他一眼,意味不明地啧了一声:“那就当你没听懂吧。” 这话没头没尾,可却听得蔡添喜胆战心惊,皇帝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可不能啊,那孩子的存在本就没几个人知道,再说这些年也没露出破绽,皇上又日理万机,怎么会关注一个小太监? 可如果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一时间心乱如麻,全靠这些年在宫里练出来的喜怒不形于色在强撑。 但撑了没多久他就忍不住偷偷瞄了一眼殷稷,对方却已经翻开折子看了起来,今天上午在御书房,他一封折子都没批,现在要是不抓紧处理,晚上就得熬夜了。 可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皇帝看起来处理得很认真,他却就是有一种他在等自己开口的感觉,难道是错觉吗? 他心里犹豫不定,冷不丁上面的人咳了一声,他被唬得浑身一抖,险些跪下去。 殷稷垂眼看过来:“做亏心事了?” 蔡添喜讪讪摇头:“是皇上天威浩荡,奴才一时没撑住。” 殷稷又哂了一声,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便再次将注意力放在了奏折上,他其实无所谓蔡添喜坦白不坦白,他现在缺人用,新设的清明司各处人手都已经调齐,这两日就能去新衙门赴任了,司正的人选也该挑明了。 可他之前也说过了,不能找和四大世家有牵扯的人,这个人只能是他的身边人。 他这些年也的确是有几个可信的陪读和随从,可他们资历不足,陪读被他放出去历练了,随从都扔进了禁军,如今是宫门统领的位置,不能轻动。 所以,其实从一开始他就是打得德春的主意,先前让他办秀秀的案子也是个试探。 他做得果然不错,几个时辰就问得清清楚楚,不愧是刑部出身的人。 先帝时期发生了不少冤假错案,尤其是皇子夺位期间,半数朝臣都被牵连,那也是一场针对非世家出身官员的血洗,前刑部侍郎薛宁一脉,就是这么没的。 作为外室子,德春逃过一劫,他的家人足够聪明,知道在外头逃不过世家的眼线,索性将人送进了宫,就算断了根也比丢了命好。 蔡添喜这糊涂蛋,挑徒弟时千挑万选,末了选了这么一个烫手山芋。 可明知道德春是麻烦,他也没把人撵出去,更没向世家揭发为自己换个前程,见惯人心险恶,还能保留一份赤诚,这才是殷稷敢把他放在身边的根本原因。 只是现在要看对方有没有悟透了。 他端起茶盏啜了一口,还不等咽下去,蔡添喜就“噗通”一声跪了下去:“皇上,奴才有罪。” 殷稷眉梢微微一挑,眼底闪过满意,一开口语气却仍旧不咸不淡:“哦?你有什么罪?” 蔡添喜视死如归地看了过来:“回皇上,奴才当初眼拙,以为挑了个老实本分的徒弟,后来才知道他其实是罪人之后,可是……” 他“砰砰砰”开始磕头:“可是他是个外室子,薛家的光一点没沾到,这灭门的罪也不能就这么落在他头上,奴才于心不忍这才把人留了下来,皇上要是想降罪奴才不敢求饶,可求皇上看在奴才这些年伺候得尽心尽力的份上,饶那孩子一命,他是真的没有别的心思。” 话一说完,他就伏在地上,等待殷稷的处置。 殷稷却迟迟没开口。 等待本就难捱,这样的安静让他越发度日如年,他见过先帝处置奴才,稍有不顺心就会杖杀,殷稷虽然性子仁善些,可毕竟也是皇帝,发现了这种事恐怕不会轻饶了他。 可他年纪大了,死也就死了,可德春那孩子才十八,太可惜了。 “皇上……” 他忍不住又想为德春求情,一封诏书却被扔到了他面前,殷稷语气凉凉道:“办得好清明司的差事,朕就饶你们一命,办不好,两颗脑袋一起摘。” 蔡添喜一愣,抖着手捡起那封诏书,见上面清楚明白的写着“薛京”两个字,他心里顿时一阵后怕,皇帝果然什么都知道,还好,还好他没有存着侥幸心里继续隐瞒,赌对了。 第111章 他叫薛京 薛京是德春的本名,当初他发现这小子不对劲找他质问的时候,对方亲口告诉他的。 一个罪人之后,虽然只是个孩子,可还是个烫手山芋,蔡添喜也想过把人卖了保全自己,但最终还是没能下得去手。 但这么在人前晃悠,迟早会出事,无奈之下他索性犯了个不大不小的错被贬了下去,带着这小子躲躲藏藏的在宫里生活,但宫里这个地方拜高踩低,他不得志,自然会有人上赶着欺凌。 他就是那时候遇见了刚被认回来的殷稷。 一切都是缘分。 他将诏书捡起来,砰砰砰地磕头谢恩,殷稷随意一抬手,神色仍旧淡淡,对他的忽然坦白没有丝毫意外。 蔡添喜心里却是波涛迭起,他以前好像太小瞧这位皇帝了,只觉得他是个仁君,脾性也不苛刻,还算好伺候,却从来没往深处想。 历代皇帝,后宫都会有王窦萧荀四家的女儿为妃,所以每年夺嫡都格外激烈,后宫朝堂,几乎遍地硝烟。 这次自然也一样,可那么多皇子,怎么就偏偏是殷稷一个半路认回来的皇子登了位呢? 若说是萧家能干,可其他三家又岂是摆设?他萧家嫡亲的外孙赵王怎么就被拉下了马? 说到底,还是殷稷自己的本事。 他眼底不由多了几分敬畏,怔愣着迟迟回不了神。 “跪着不起,是还打算交代些别的?” 蔡添喜一个激灵回神,连忙爬了起来:“没了没了,奴才哪里还有东西需要交代,就这么点底都让您知道了,以后有事奴才可不敢再瞒着,不然怕是要吓死了。” 殷稷瞥他一眼:“知道害怕是好事,但你也得知道该怕的是什么。” 这是给他表忠心的机会,蔡添喜忙不迭举手发誓:“奴才就是皇上的狗,这辈子只敬畏皇上一个人,旁的人管他是谁,和奴才都没关系。” 殷稷心里满意,蔡添喜是聪明人,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答案。 他赶在这时候敲打对方,就是怕德春在之后的调查里会被财帛动摇,得让蔡添喜时刻提醒着才好。 “行了,得空就选个人替了德春的位置吧。” 蔡添喜连忙应承了一声,心里却忍不住高兴,皇帝这话里的意思,该不会是如果这次科举舞弊的案子查得好,以后德春就能走仕途了吧? 他越想越激动,如果是以往他也就憋着了,可现在却是将喜色都露了出来,明明白白的展露给了殷稷看。 他正高兴,德春就进来了:“皇上,找到了这个东西。” 他手里拿着张纸,虽然说是给殷稷的,却没往他跟前递,他刚刚才被蔡添喜教训了一通,这次总算长了点脑子。 “藏这东西的地方有些污秽,请皇上允许奴才诵读。” 殷稷仍旧看着手里的折子,头都没抬:“是抄录的清明司调派官员的名单吧?” 德春惊讶地抬起头:“是,皇上早就知道?” 蔡添喜又想揍他了,谁教得你直视皇帝? 可想着他以后就不是奴才了,可以体体面面地做人,不用和他似的再卑躬屈膝,嘴边的话就又咽了下去。 殷稷也没在意:“这次科举舞弊的案子,各家都牵扯其中,有人心虚,自然会生事,不奇怪。” 德春应了一声,看着手里的名单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处置。 殷稷瞥他一眼:“没问出些别的?” “问出来了,他说是悦嫔派他来的,但奴才觉得不可信。” 殷稷一挑眉:“哦?怎么说?” 德春还没和殷稷说过这么多话,一时有些紧张,下意识地朝蔡添喜看了过去,蔡添喜给他递了个眼神,示意他好好说。 虽然任命诏书已经写好了,可要是德春没那个本事,殷稷随时都会改主意,毕竟这清明司现在还是个临时衙门,是成立还是解散,都是殷稷一句话的事儿。 德春不知内情,却看明白了蔡添喜的眼神:“奴才觉得越是他说出口的人越不可能,这私盗乾元宫的消息,不管成不成都是大罪,宫人们若不是让人抓住了紧要的把柄,绝对不敢做这种事,一旦做了,有把柄在也不敢将幕后主使供出来。” 他一口气说完了长长的一段话,低下头略有些急促的喘息,冷不丁上头一声轻笑—— “你家的本事你果然学到了几分,人就先关起来吧,现在还不到算账的时候。” 德春听得一愣,什么叫他家的本事? 皇上是知道了什么,还是他心里有鬼想多了? 他全身都麻了一下,却不敢多问,应了一声就要退出去,可他刚转过身,殷稷的声音就再次响起。 “薛京。” 德春猛地一僵,脑海里只剩了一个念头,完了。 刚才的话果然不是他想多了,皇帝都知道了,他知道自己是个逃犯,是个本该已经死了的人。 他浑身一软,跪在了地上:“皇上,干爹他不知道奴才的身份,请您不要迁怒他。” 殷稷“啧”了一声,眼看着德春急得砰砰磕头,他眼底却都是不耐烦:“收收你这幅样子,朕要的不是一个废物。” 德春有些懵住了,他似是有些搞不明白眼下这是什么情形,求助地看向蔡添喜。 蔡添喜也不必再遮掩:“皇上早就知道了,没发作就是想留你一条小命,还不赶紧谢恩?!” 德春听话的再次磕头:“奴才谢皇上不杀之恩。” “别着急谢恩,”殷稷懒洋洋开口,“朕把丑话说在前头,朕现在需要一把刀,一把只知道听话,不知道是非的刀,你扪心自问,你做得到吗?” 德春怔了一下才明白殷稷话里的意思,皇帝可以赦免他,可以重用他,但前提是他要绝对听话,对方要的是一条鹰犬,一条没有自己思想的鹰犬。 可他本就是穷途末路的人,有这样的机会摆在眼前,他怎么可能不抓住?就算因此会出卖良知,他也甘之如饴。 他重重叩首:“奴才一定肝脑涂地,不负皇上期望。” 第112章 她什么都不计较了 清明司的事终于告一段落,整个衙门共二十三人,每个人的出身都和德春一样,不过眼下他们看起来都很不起眼罢了。 也因此有不少人觉得殷稷是不敢动世家的,所谓的清明司不过是为了给自己找个台阶下,随便找了些人出来顶缸,认为这次科举舞弊的案子会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第二天的朝堂果然气氛轻松,没有人会觉得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内侍,带着一群各衙门被排挤的不得势的废物能闹出什么事来。 殷稷也懒得多说什么,靠在龙椅上走神,连蔡添喜问他是不是要散朝都没听见。 这两天他时不时的就会这样,脑子里来来回回都是谢蕴的脸,琢磨她会做什么,也琢磨她身上那微妙的不对劲。 下朝后他又没能在御书房呆住,索性回了乾元宫。 京城的春秋短,夏冬长,才不过四月宫里就已经为夏天做准备了,他进乾元宫的时候,宫人们正将夏日的用具替换上。 他目光掠过人群,没瞧见谢蕴的影子就打算进正殿去找,却刚进门就听见细碎的说话声,他下意识听了一耳朵,却是几个宫人在编排谢蕴的闲话。 这是常有的事,打从谢蕴当年进宫这些闲言碎语就没停过,贵人从云端跌落素来都是寻常人津津乐道的话题,再加上谢蕴有着毁婚另嫁的过往,更让人觉得自己有了资格对她指指点点。 但不管是谁,只要被谢蕴听见这些话,都不会有好下场,只是也不知道这些人是蠢还是单纯的管不住嘴,竟然从来都不知道吸取教训。 他犹豫片刻,还是没有管,就留着这几个人让谢蕴撒撒气吧,总比最后都算在他头上要好。 他抬脚进了内殿,本以为外头那些人如此明目张胆,是因为谢蕴不在乾元宫,却不想一开门,就瞧见她正在收拾自己的夏衣。 他愣住了,谢蕴就在内殿,隔着一道门,外头的话她不可能没听见,怎么没发作呢? 先前罚宫人掌嘴,教训藤萝时可没见她手软。 “皇上。” 谢蕴起身行礼,殷稷摆了摆手:“忙你的吧。” 谢蕴便回去重新收拾衣服,外头擦地的那两人大约是没注意到他回来的动静,仍旧在嘀嘀咕咕的说话,时不时会有某个字眼传进来,大多都是不好听的。 殷稷不自觉攥紧了拳,他知道宫里有流言蜚语,可不知道他们会说得这么难听,怪不得每次谢蕴都会大发雷霆。 先前他竟还觉得是谢蕴脾性苛刻,借题发挥敲打过她几次。 想起往事,他心里莫名发沉,眼神不自觉飘向了谢蕴,她神情却仍旧平和,仿佛全部注意力都在那些衣物上,完全没听见外头的动静。 可她不可能没听见。 殷稷有些不明所以,谢蕴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因为他在,所以不好意思发作? 要不给她腾个地儿? 他起身往外走,谢蕴大约从脚步声里听出来了他要出去,停了手里的活,微微屈膝送别,却是一句话都没说,连问一句他要去哪都没有。 殷稷心里有些不痛快,其实这两天他心情一直不怎么好,虽然朝事十分顺利,但他就是高兴不起来。 他又看了一眼谢蕴,对方还维持着半蹲的姿态,看着就累。 算了,不着急问,兴许待会她出了气,就会正常一些。 他出了乾元宫,在外头漫无目的溜达了一会儿,琢磨着谢蕴差不多该把人收拾完了,就折返了回去,但一进门就瞧见那两个宫人还在擦地,身上并无何处不妥,还在这里干活显然也是没有被贬斥过的。 他眉头不受控制地拧了起来,谢蕴怎么没动手? 他推门进了内殿,谢蕴却不在了。 气跑了? 被两个宫人气跑了? 谢蕴会这么没用吗? 他正要喊蔡添喜去找人,却听见谢蕴的声音透过窗户传进来,她原来没走。 他推开窗户看了出去,就见她在廊下正和宫人们安置新送来的花卉,她以前不做这种粗活的,大都是看着宫人折腾,可今天却上了手。 有气不撒,在这干什么活? 殷稷有些烦躁:“谢蕴,进来。” 谢蕴大约有些累了,听见他的声音顿了一下才应声:“是。” 外头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不多时谢蕴就推门进来了,殷稷原本还想质问她的,可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那个湿漉漉的枕头,嘴边的话怎么都没能说出来。 “皇上可是有吩咐?” 谢蕴隔着两步远开口,语气平和,仿佛完全没察觉到他的烦躁。 殷稷纠结许久无奈似的叹了口气,抓住她的手就拉着她去了外殿,两个说闲话的宫人这次察觉到了他回来,已经闭嘴安安静静地在干活了。 冷不丁瞧见面前多了一双明黄的靴子,连忙就着跪地的姿势俯首:“皇上。” 殷稷没有理会,侧头看向谢蕴:“宫里没有可以编排上封的规矩,他们交给你处置。” 宫人脸色大变,伏在地上哆嗦。 谢蕴微微怔了一下,随即浅笑起来:“皇上言重了,何谈处置,不过是些许闲话而已。” 曾经以为刺耳至极,现在听来,也不过如此。 殷稷却再次愣住了,谢蕴不是大度的人,或者说不是随便大度的人,自己人的亏她吃也就吃了,可对上旁人,谁让她不痛快,她就会让对方更加不痛快。 不管是宫人,还是后妃,她素来不看身份。 现在她却不计较了。 殷稷心里越发不舒服,刚才压下去的质问又要涌上来,他真心实意地想问问谢蕴,这些天到底在想什么。 可不等开口,他先察觉到手心的触感不对,湿漉漉的。 他还以为是谢蕴手上沾了水没擦干净,可低头一瞧却是满手鲜红,谢蕴流血了。 “怎么受伤了?蔡添喜,传太医……” 话音未落,谢蕴就将手抽了出去:“不必了,些许皮肉小伤,哪配让皇上惦记。” 殷稷数不清多少次愣住了,谢蕴不是个会刻意遮掩自己病痛的人,上次她被萧宝宝烫伤之后,甚至还抱怨过自己询问得太晚。 当时他怎么回答谢蕴的来着? 他说,他能想起来问一句就不错了,哪有主子惦记奴婢的? 第113章 奴婢已经学乖了 殷稷心口堵得厉害,当时说的时候不觉得如何,现在听见这话从谢蕴嘴里说出来,他才知道原来如此刺耳。 “我当时……” “皇上,”蔡添喜忽然进来,“庄妃娘娘来了,说要见您。” 殷稷没来得及说完的话咽了下去,庄妃会来他并不奇怪,先前他让谢蕴整顿尚宫局的时候,就猜到了消息一旦传出去,庄妃会坐不住。 可他没想到对方会如此沉不住气,今天就来了。 该不会还存着别的心思吧? 他想到了那个还没审问出来历的太监,脸色微微一沉,可在科举舞弊彻查的档口,他不能打草惊蛇。 他看向谢蕴,忽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说话了:“你……” “奴婢告退。” 谢蕴识趣得很,没给殷稷为难的机会,话音落下便退了下去,殷稷嘴唇开了又合,直到对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他才语气复杂地开了口:“她最近,是不是变得太懂事了?” 蔡添喜也跟着看了一眼谢蕴的背影,语气有些复杂:“是安静了些,可人都会变的嘛。” 是吗? 可谢蕴的变化,怎么让他觉得这么不痛快呢? 他看着空荡荡的门口发了会儿呆,回神的时候瞧见庄妃还没进来,顿时有些不耐烦:“不是说庄妃来了吗?她人呢?让朕等她,她好大的架子。” 蔡添喜知道他这是有些迁怒了,不敢耽搁地开门去寻了人,可却没能在院子里看见庄妃的影子,他不由一愣:“皇上,是不是等得太久,庄妃娘娘就先回去了?” 殷稷拧眉朝看了外头一眼,却一下就瞧见谢蕴正蹲在地上捡什么东西。 他的烦躁不翼而飞,耐下心来眯着眼睛仔细看,一连瞧了几眼才认出来,谢蕴捡的是一颗颗的凤眼菩提佛珠,但这东西十分稀罕,以谢蕴曾经的身份有这么一串倒是不稀奇,可现在她能去哪里弄? 还弄断了。 他略有几分好奇,索性抬脚走出去,却刚到门口就瞧见一道人影自廊下走到了谢蕴身边。 是庄妃。 原来她没走,只是站在廊下,才让蔡添喜没瞧见。 殷稷只当是她是要去帮忙,也没有在意,可下一瞬就看见庄妃抬起脚,重重踩在了谢蕴手背上。 他瞳孔一缩,只觉得那一脚像是踩在了自己心口上,他不自觉浑身一紧,呵斥声脱口而出:“庄妃,你在干什么?” 庄妃大约没想到他会出来,愣了一下才挪开脚转身朝他看过去,她显然想维持平静,可脸色还是有些发白,也并不敢直视殷稷的眼睛:“是谢蕴姑姑弄坏了臣妾要送给太后的凤眼菩提,珠子撒得满地都是,臣妾便让她捡起来,但她捡得太慢,臣妾才想来帮忙的。” 殷稷脸色漆黑,帮忙?你就是这么帮忙的? 他大步走了过去,谢蕴已经站了起来,正目光沉沉地看着庄妃。 殷稷顾不得其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那只手已经肿了起来,手背上印着半截清晰的鞋印。 再加上之前受过的伤还没来得及处理,鲜血混着泥土,看着十分凄惨。 “先去看看太医……” 谢蕴仿佛没听见,仍旧看着庄妃。 殷稷心里一凸,谢蕴不会是气疯了,想要在这里和庄妃动手吧? 他倒不是护不住她,可他有什么理由为了她和王家撕破脸? 抓着谢蕴的手不自觉加重了力道:“谢蕴,不要胡闹。” 谢蕴微微一愣,随即扭头看过来,这还是这几天以来,她头一回正视他,可殷稷却下意识躲闪了一下,他不想在谢蕴眼睛里看见委屈和控诉。 然而谢蕴的目光却很平和,殷稷以为的情绪连一丝存在过的痕迹都没有,她甚至还浅浅地笑了一下。 “皇上不用着急,”她轻轻开口,“奴婢不会做什么的。” 殷稷没想到她竟然会是这幅反应,一时有些怔愣:“你说什么?” 谢蕴慢慢将自己的手拽了出去:“奴婢说不会对庄妃娘娘做什么的,所以皇上不用着急警告。” 她慢慢后退一步,屈膝行礼:“奴婢告退。” 话音落下,她真的转身就走,果然一点计较的意思都没有。 殷稷心口却陡然跳了一下,莫名糟糕的预感涌上来,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抓住了谢蕴:“等等。” 谢蕴停了下来,她脸上仍旧没有别的情绪,平和得近乎诡异,殷稷却陡然想起来,他其实很久都没看见过谢蕴别的表情了。 不管是挑衅的,隐忍的,还是生气的,他都很久没看见过了。 以往他只觉得不喜,可和现在的一对比,却充满了生气。 如果非要在两者之间选一个,他宁愿她和以前似的,现在这幅平和的样子让她整个人都虚假了起来,哪怕殷稷现在就抓着她的手,心里却没有一丝人就在自己身边的踏实感。 “打回去。” 他忽然开口,明知道后果会很麻烦,可他还是没能忍住。 庄妃一愣,脸色陡然变了,但开口的却是她身边的藤萝:“皇上,我家主子是后妃之首,你怎么能让一个宫婢动她?!” 殷稷仿若未闻,直勾勾地看着谢蕴:“她怎么对你的,你就怎么对她,打回去。” 谢蕴又怔了一下,却是慢慢挣开了自己的手:“皇上说笑了,奴婢怎么能记恨主子呢?” 殷稷微微一颤,心口再次被刺了一下,这句话好像也是他说的。 “谢蕴,我……” “奴婢已经学乖了,”谢蕴后退了一步,她仍旧平和,曾经那么明明白白显露在他面前的委屈和难过,现在都被她收了起来,她平静得仿佛一个没了情绪的瓷娃娃,“皇上可以放心,奴婢以后都不会再招惹皇上的人。” 第114章 是朕把她逼成了这幅样子 谢蕴走了,一路上头也不回。 殷稷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心脏沉甸甸地坠了下去。 蔡添喜担心地看过来:“皇上,您还好吗?” 殷稷回神,又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谢蕴的体温仿佛还残留在上面,让他不自觉攥紧了手指:“她怎么……变成这样了?” 现在的谢蕴,懂事的简直让他觉得陌生,仿佛真的变了个人一样。 一向会说话的蔡添喜这次却迟迟没开口,殷稷侧头看过去,对方这才叹了口气,片刻后却又堆起了笑:“这不是好事吗?” 好事? 殷稷眉头拧紧,这算哪门子的好事。 蔡添喜姿态越发谦卑:“皇上以前不是总嫌谢蕴姑娘主意大,不听话吗?现在她不和旁人计较了,您说什么就是什么了,这不是如您所愿了吗?当然是好事。” 殷稷却被说得愣住了,他想要的谢蕴是这样子的吗? 他怔怔回想,打从谢蕴进宫时的桩桩件件逐一闪过脑海,原来谢蕴变成这幅样子,真的是他一步步逼出来的。 是他一次次的苛责,一次次的羞辱,逐渐熄灭了她眼里的光。 他忽然想起来,谢蕴其实挣扎了很久,尝试过和他和解,也将自己的痛苦和委屈告诉过他,但他都刻意无视了。 所以现在,谢蕴如他所愿,只把他当成了主子,不亲近不远离,不爱慕不憎恶……她再也不会越雷池一步。 他曾经信誓旦旦说过,会让谢蕴学乖,会让她记得自己的身份,会磨去她的骄傲,现在,他做到了。 把她从骄傲矜贵高高在上世家贵女,变成了忍气吞声苟延残喘的奴婢…… 可他为什么不觉得痛快呢? 不止不痛快,心口反而像是被挖走了一块,空的生疼。 “皇上?” 大约是他沉默的时间太久,蔡添喜又喊了他一声,但这次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提醒。 殷稷这才想起来,庄妃主仆还在。 他闭了闭眼,压下了心里的难受,侧头朝庄妃看过去的时候,脸色彻底冷了下来:“你好大的胆子,敢在这里闹事。” 庄妃知道他已经被激怒了,不敢和他对着干,示弱似的屈膝跪在了地上:“皇上息怒,臣妾方才是不小心的,没瞧见谢蕴姑姑的手在那里……” 藤萝跟着解释:“我家主子生性仁善,连蚂蚁都不忍心踩呢,又怎么会对人下手?皇上千万不要冤枉我家主子。” 殷稷冷冷看着这对主仆,眼底是纯然的厌恶。 冤枉? 且不说今天的事他是亲眼所见,就算没有,除夕夜出卖谢蕴的事也是真切发生过的,从那时候起,他就没想过要让庄妃在这个位置上呆多久。 只是原本他不想打草惊蛇的,他想等世家元气大伤之后再动手的……可她非要逼他! 他眼神冰冷:“太后的寿诞你纰漏频出,朕看在王家面子上没有和你计较,你还敢动朕的人,庄妃,朕看你是居高位太久,心就不定了。” 庄妃心头猛地一跳,她承认今天是有些沉不住气。 昨天皇帝命谢蕴整顿尚宫六局的消息一传出来,她就察觉到宫人看她的眼神不对劲。 今早去给太后请安的时候,那老虔婆更是明目张胆地拿这件事来戳她的心窝子。 如果是以前她怎么都能忍的,可最近太后借着寿诞的事不停地找她的茬,不是菜品不对,就是用具不对,明明是按照她的要求找的,她却总能挑出毛病来,然后当着满屋子宫人的面对她冷嘲热讽,偶尔还会趁机责罚。 她也是天之骄女,如今更是后妃之首,何曾受过这样的气? 日积月累她早已到了极限,因此整顿尚宫局的事一出来,就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动不了太后,还动不了谢蕴? 皇帝再看重她,也不过是个宫婢而已,悦嫔折腾了她那么多次,不也是好好的吗? 男人本就薄情,何况是皇帝,最多不过是训斥几句,罚些月钱而已,她还担得起。 所以今日一进乾元宫,迎面看见谢蕴走出来的时候,她就趁着走近的机会弄断了那串凤眼菩提佛珠。 然后逼着谢蕴一颗颗地捡起来。 扯到太后,谢蕴有再多的说辞也只能乖乖认错,她站在廊下看她捡得那么狼狈,心里只觉得痛快。 许是意识到谢蕴也不过如此,进宫这近一年里所积攒的委屈和憋闷不受控制地发酵,她越看这个人越觉得不顺眼,控制不住地走了过去…… 她思绪回转,慌忙低下头:“皇上息怒,臣妾绝不敢如此,是,是谢蕴先弄断了佛珠,挑衅臣妾在先,臣妾一时气不过才……” “谢蕴不会主动招惹你。” 殷稷下意识开口,话音落下他才反应过来,其实他是相信这件事的,打从骨子里相信,可一旦宫里发生任何和谢蕴有关的事情,他还是会责怪她,惩罚她。 仿佛她才是罪魁祸首。 谢蕴那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他想不出来,胸口的旧伤却在隐隐作痛,他略有些茫然地想,他想做的都已经做到了,该给的报复也都给了,他和谢蕴之间,算不算两清了? 以后这四年,就这么疏离地挨过去吗? 他摁了摁心口,总觉得好像更疼了,却一时没能给出答案,眼下也容不得他多想。 他冷冷看向庄妃:“传旨,庄妃言行无状,褫夺封号,降为贵人,幽居含章殿,静思己过,掌宫之权暂时移交太后。” 庄妃瞳孔一缩,不敢置信的看着殷稷,她只是踩了谢蕴一脚而已,竟然连降两级,还褫夺了封号…… 她堂堂世家嫡女,竟然和两个宫婢出身的贱人同级。 这样的奇耻大辱绝对不行! 她声音不自觉尖锐:“臣妾家中出过四位内相,臣妾的祖父更是三朝元老,以太师位荣养,皇上你不能这么对我……” “朕可以。” 殷稷漠然地打断了她的话,脸色冷厉得近乎残酷:“朕原本也想和你们和睦共处,可你心思不正,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朕,庄妃,你活该。” 庄妃引以为傲的心计和冷静在满是恶意的皇帝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她膝行两步上前,痛哭流涕:“求皇上开恩,臣妾只是一时气恼,以后再也不敢了,皇上开恩……” “送她回去。” 殷稷拂袖就走,庄妃撕心裂肺的喊声自身后传过来,他听在耳朵里,却只觉得心烦。 这份心烦持续到庄妃被拖走也仍旧没有消减。 他不受控制地想起谢蕴,想起她曾经红着眼睛质问自己,知不知道那天萧宝宝要对她做什么;想起自己提起齐王时,她极怒之下的一巴掌……想起她刚刚那双死水无波的眼睛。 谢蕴…… 第115章 迁怒 殷稷还是没能按捺住,起身去了偏殿。 蔡添喜派来看着谢蕴的两个宫女正在门外晒着太阳刺绣。 那是一幅百寿图,看得出来已经完成的部分是谢蕴的手艺,大约是用来给太后过寿的寿礼。 主子做寿,宫里有头有脸的宫女内侍都是要有所表示的,不止是谢蕴,连蔡添喜和秦嬷嬷也是。 宫人们身份摆在这里,送的东西自然说不上名贵,只图个有心,若是得了太后青眼,回报数以百计。 谢蕴不图那点东西,送的东西也都中规中矩,不是百寿图就是经文,总之不出彩,也绝对不会出错。 但以往她都是亲自动手置办的,这次大概是因为手上的伤才只能交给底下人。 也就是说,那伤口并不浅。 他脚步加快了一些,两个宫女瞧见他来,起身就要跪,他一抬手拦住了:“别吵。” 现在的谢蕴应该不会拦着他不让他进去,也不会别扭着死活不肯给他看伤口。 可他不想再看见谢蕴那副平和得近乎虚假的样子。 内室的门半开着,有细碎的说话声传出来。 “姑姑你忍着点啊,这药有点疼。” “嗯。” 里头一阵窸窸窣窣,应该是秀秀再给谢蕴上药,殷稷没听见谢蕴喊疼的声音,但秀秀再开口时,声音轻了很多:“对不起啊,我笨手笨脚的,是不是弄疼你了?” 谢蕴好一会儿才开口:“不要紧,比戒尺可好挨多了。” 殷稷一时没能想起来谢蕴什么时候挨过戒尺,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她刚进宫学宫规的时候。 是他把她送去学规矩的。 戒尺…… 他无意识地搓了下指腹,原本想进去的,现在却迈不开腿了,他叹了口气,轻轻退了出去。 两个宫女还跪在门口,见他出来连忙低头。 “朕今天没来过。” 两人连忙低头应了一声,殷稷这才迈开步子回了正殿。 心里却仍旧是烦乱的,明明是在御书房待不住才回来的,可谁想到回来后心里反而越发不安宁。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强逼着自己去看折子,这一瞧才发现竟是礼部主客司呈上来的奏折,说是太后过寿,鞑靼,柔然等臣属国都备了贺礼,已经启程往大周来了。 殷稷叹了口气,外臣要来,宫里就必须要有人主事,往年宫里没有后妃,太后在前谢蕴在后,尚且说得过去,今年就不行了。 先前一冲动把庄妃贬斥,现在就只能再找一个人上来,良嫔身体孱弱,受不得劳累自然不成,惠嫔的话……给了就收不回来了,太后一定会千方百计地阻拦。 事到如今,竟只剩了萧宝宝可以用。 只是她那个脑子…… 殷稷脑袋隐隐作痛,无奈之下还是起身,打算去昭阳殿看看。 打从萧宝宝被勒令禁足反省,至今两个月的功夫,他还是头一回来,却好巧不巧地撞见教养嬷嬷在教训她,说的什么他没听清,可进门的时候却瞧见嬷嬷正高举了戒尺,朝着萧宝宝的掌心狠狠打了下去。 “啪”的一声,虽然略有些沉闷,却仍旧刺耳,萧宝宝的眼眶瞬间红了:“我就背错了一个地方,你怎么下这么狠的手啊?” 教养嬷嬷满脸威严:“宫规都是这么一板子一板子打出来的,娘娘若是不服气,就看看乾元宫的谢蕴姑姑,她如今的规矩,连太后都称赞,说话做事更是一丝错处都挑不出来,都是这些板子打出来的,她挨的板子,娘娘可想都想不到,您这才哪到哪儿?” 殷稷身体猛地一僵,谢蕴挨过很多戒尺吗? 刚才他听谢蕴说疼不过挨戒尺的时候,还以为她是在安慰秀秀,此时亲眼瞧见这幅场景,他才知道谢蕴说的是真心话。 可宫人受罚是不在主子跟前的,他从不知道挨戒尺的情形是这幅样子,一板子下去,手心就肿了。 再挨一下,就会红得仿佛要沁出血来。 他不自觉攥紧了手,眼前的萧宝宝忽然间模糊了起来,那张脸逐渐削瘦紧绷,变成了另一张熟悉的脸。 她紧紧握着手,死活不肯再松开,教养嬷嬷脸色漆黑:“娘娘,今天您要是不把该受的罚受了,明天可就是长信宫的秦嬷嬷来加倍责罚了?” 谢蕴红了眼眶,虽然满脸惊恐,可还是颤巍巍地再次把手伸了出来。 戒尺被高高举起,兜着风砸下。 殷稷猛地上前一步,一脚踹开了人。 随着“哎吆”一声惨叫,教养嬷嬷倒飞出去砸倒了条案,正闭眼等着挨打的萧宝宝被惊动,颤着睫毛睁开一条小缝看过来,见是殷稷救了自己,顿时满脸惊喜:“稷哥哥!” 她朝着殷稷怀里就扑了过来,殷稷却被这一声喊得回了神。 哦,这是萧宝宝。 也是,他怎么会护着谢蕴呢?他从来没有护着过她。 他闭了闭眼,心脏沉沉地坠了下去。 萧宝宝一无所觉,抱着他的腰不撒手:“你可算是来看我了,放我出去吧,我不想学规矩了,她总是找我的茬,你看看我这手,隔两天就得挨一次打,上药也好不了,一拿筷子就疼。” 可是宫人受罚,是不允许上药的。 殷稷忽然想起来,那段时间谢蕴的确瘦的厉害,他还以为是她以前被谢家养的太过娇气,吃不惯宫人的饭菜,现在萧宝宝这么一说他才明白过来,谢蕴那时候是疼的拿不了筷子,没办法吃饭。 他心口的伤又疼起来,脸色一时间变得十分难看。 教养嬷嬷爬起来,原本还想说自己是按照太后懿旨办事的,没有错,可一看殷稷的脸色,顿时没敢再言语。 她以为殷稷这脸色,是见萧宝宝挨打给气的。 “皇上恕罪,奴婢已经手下留情了……” 萧宝宝叉起腰:“呸,你才没有!稷哥哥,不能放过她,她总找我茬,你得给我出这口气,我要把她打我的板子都打回去!” 殷稷深吸一口气,终于从杂乱的思绪里回神,他轻轻推开萧宝宝,上前两步在教养嬷嬷面前半蹲下来:“你刚才说,谢蕴的规矩好,是你教的吗?” 教养嬷嬷不明白他这时候怎么会提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但谢蕴的规矩好是全宫里都知道的,不少管事嬷嬷和姑姑都会拿她当例子教训底下的宫人……这应该是个好事吧? 她颤巍巍点了点头:“是,是奴婢……” 既然是你,那就没错了。 殷稷的眼神淡了下去,他缓缓起身,一字一顿道:“拖出去,杖毙。” 第116章 断不干净 萧宝宝被吓到了,眼看着教养嬷嬷被拖出去,惨叫越发凄厉,不由摸了摸胳膊,小声求情:“稷哥哥,我虽然讨厌她,但是也不用杀了她……要不还是打几板子算了,别打死了……” 殷稷漠然地看着门外,一条人命他一句话就没了,宫人就是这么没有分量,可这么没有分量的人中的一个,却偏偏一直在扯动他的心神。 明明恩怨都已经了了,明明他们之间没有瓜葛了。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无力地叹了口气。 萧宝宝挠挠脸颊,困惑地看着他:“稷哥哥,你想什么呢?” 宫女苏合已经殷勤地送了热茶上来,皇帝来一趟,还为了萧宝宝把教养嬷嬷给处置了,要知道教养嬷嬷身份特殊,虽然不少主子都在她们手上吃过亏,可碍着礼教,碍着她们是长辈派过来的人,多少委屈都只能忍着。 这些天萧宝宝都被折磨得瘦了好几斤,刚才看见人被拖出去的时候,苏合心里都替主子觉得痛快,隐约觉得自家主子的苦日子到头了,皇上要把人放出去了。 这种时候她自然不敢怠慢,恨不得将昭阳殿所有的东西都拿出来招待。 可惜悦嫔被罚之后,昭阳殿的小厨房就停了,别说点心了,连点旁的吃食都没有。 她满怀忐忑地将茶盏放在了矮几上,殷稷却看都没看一眼。 “这些日子你也受够教训了,明天就去太后宫里帮着处理一下宫务吧,太后的寿诞你也多费心。” 萧宝宝一愣,眼睛“唰”地瞪大了:“我?我管宫务?真的?稷哥哥你是要把掌宫权交给我吗?你对我真好!” 她张开胳膊就要去抱殷稷,却被抵着脑门定在了原地,殷稷眉头微拧:“朕说过很多次了,在宫里就要守宫里的规矩,你这个称呼让太后听见,少不得要责罚你,到时候朕可不会求情。” 萧宝宝想起教养嬷嬷的凶神恶煞,脸色瞬间一白,忙不迭地点头:“我知道了,我就是私下里喊喊,当着太后的面绝对不这样……稷哥哥我好想你啊,我都好久没见你了,你给我上药吧,我手好疼啊。” 她把手举起来递给殷稷看,掌心可怜兮兮地红肿着,的确有些刺目。 殷稷看着看着就有些眼花,眼前的手恍惚间变成了另一双,那双手比现在这双要凄惨得多,忽而长满了冻疮,忽而又是烫出了水泡,忽而又裂开了伤口在流血…… 他猛地扭开头:“朕还有事,你传太医看看吧。” 萧宝宝有些不高兴:“你罚了我那么久,现在上个药都不行啊?” 她正要纠缠,却见殷稷已经抬脚走了,她下意识追到了门口:“怎么说走就走啊,这么久不见我就不想我吗?!稷哥哥?稷哥哥?!” 眼见殷稷头也不回,她气得直跺脚:“没良心,亏我还天天惦记你!” 苏合连忙“嘘”了一声:“娘娘,可不能这么说皇上,这要是让人听见了传出去,咱们可就遭殃了,好不容易才把禁足解了,您可千万要小心些。” 萧宝宝鼓着脸坐回椅子上:“怕什么?稷哥哥是我萧家养大的,上回要不是庄妃那贱人陷害我,稷哥哥才不会罚我,都是她!” 苏合劝不动她,无奈地叹了口气,随即又高兴起来:“娘娘,您也不用恨庄妃娘娘了,她现在日子肯定不好过。” 萧宝宝眼睛一亮:“真的?你怎么知道的?” 苏合又忍不住叹气:“这掌宫权原本在庄妃娘娘手上,现在皇上给了你,她必然是犯了大错才被皇上夺权的,日子当然不好过了。” 萧宝宝一听还真是这个道理,忍不住笑起来,又赞赏地看了一眼苏合:“你还挺聪明的嘛。” 苏合哭笑不得,她家娘娘这对聪明的要求太低了点。 调侃过后她又有些担心,听说之前庄妃筹办太后寿宴的时候就一直出纰漏,那么心思细腻的人都能被挑错处来,换成她家娘娘…… 她脑袋隐隐作痛,很想劝萧宝宝把这差事推了,可她也知道这宫里争的就是权势和宠爱,谁会把送上门的体面推出去呢?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第二天萧宝宝就梳妆打扮,盛装去长信宫请安了。 彼时太后正拉着惠嫔说话,瞧见她进来,脸色顿时一僵,这后宫里,除了惠嫔,谁掌宫务她都觉得碍眼。 可比起庄妃来说,悦嫔显然更不招人待见,且不说殷稷为了她杖毙了教养嬷嬷,单单就是放着惠嫔不用,非要把掌宫权交给她这件事,就足够太后咬牙切齿。 但该有的气度还是要有的,太后面上还是露出了个笑:“悦嫔你能出来哀家也高兴,可有些话该说还是得说,像你犯的这般大错,也就是皇上仁厚才没有计较,日后你一定要谨言慎行,谨守本分。” 萧宝宝心里有些委屈,这次受罚纯粹是无妄之灾,她根本没做错什么,但学了这么久的规矩,她性子多少都沉稳了许多,面上并没有显露出来,规规矩矩地应了声:“是,臣妾谨记太后教诲。” 太后又耐着性子和她寒暄几句,这才让秦嬷嬷带她去领了宫务册子,只是在两人离开前,她给秦嬷嬷递了个眼色。 除了惠嫔,不管是谁掌管宫务,这次寿宴都会是一个槛,她们别想办好,可掌权后的第一件事就做不好,后面该怎么继续呢?她们还有脸继续做这个位置吗? “你等着吧,掌宫权迟早会落在你手里。” 惠嫔轻轻叹了口气:“可我不想……” “轮不到你想不想,”太后冷声打断了惠嫔的话,警告似的看着她,“不管是前朝男人们的尔虞我诈,还是后宫女人们的你争我斗,都是为了家族,家族需要你做的,不管是争宠还是夺权,你都得去做。” 惠嫔垂下眼睑,遮住了眼底的无奈,片刻后她往嘴里塞了个半个橘子,含糊道:“知道了,臣妾是觉得皇上那么偏爱悦嫔,说不定会派人帮她……” “皇上身边最难缠的也不过就是谢蕴,可她再能耐也只是一介宫婢,还能斗得过哀家?你只管等着看她们狼狈求饶吧。” 第117章 萧宝宝有什么用 殷稷想过庄妃做不好的事,萧宝宝做起来会很吃力。 可他没想到,这才过去没两天,她竟然就找上门来了。 彼时他正在乾元宫里批折子,谢蕴就在窗外廊下绣那幅百寿图,她手上还包着纱布,动作有些笨拙,神情倒是很认真。 他看着看着就有些走神。 冷不丁外头就吵闹了起来,不等蔡添喜进来通报,萧宝宝直接带着人闯了进来。 殷稷心里陡然一凸,许是知道先前龙床上叫错名字的事很过分,虽然他从没有道歉,却很忌讳让萧宝宝出现在谢蕴面前。 眼下见人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来了,一时间既心虚又慌乱。 他几乎是本能地看了眼谢蕴,然而对方只是静静起身,远远地屈膝一礼,不说话也没靠近,甚至连头都没抬。 殷稷没能看清楚对方的脸色,却可以想象得到,大约还是那副平和的假面吧。 可他脑海里浮现出来的,却是那天晚上她无声落泪的模样。 他揉了揉不太安稳的旧伤,不等人靠近就喝止住了悦嫔:“你成何体统?没有朕的宣召,你怎么能擅闯乾元宫?” 萧宝宝刚从太后那里受了委屈,想找殷稷来诉诉苦,结果一进门就被骂了一句,登时一瘪嘴就要哭。 “太后刚刚才骂了我,稷哥哥你也骂我,我命怎么这么苦啊!” 她说着竟然要往地上坐,殷稷额角突突直跳,给了蔡添喜一个眼色,对方立刻会意,上前将萧宝宝搀扶起来:“悦嫔娘娘有话好好说,这么多宫人看着呢。” 悦嫔被说得稍微回了神,闷闷站了起来,控诉地看着殷稷。 殷稷却根本没在意她的眼神,眼角余光悄悄看向谢蕴刚才的位置,却见她已经坐了下来,安静地重新刺绣了。 他怔了一下,以往他和萧宝宝在一起的时候,谢蕴都是会主动回避的,能躲多远就躲多远,脸色也说不上好看。 可她现在却如此平静。 殷稷心里有些憋闷,烦躁地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你又怎么了?” 萧宝宝跺了下脚:“还不是太后,她就是故意在找我茬,我昨天刚接手宫里的事,管事的嬷嬷内官还没认清楚呢,长信宫那边就说送过去泡茶的水不对,说我不敬尊长,办事敷衍,把我喊过去骂了一顿,这能怪我吗?” 殷稷叹了口气,太后在打什么主意他很清楚,就是逼着萧宝宝自己请辞。 可眼下离着太后寿诞不过十来天,他以为萧宝宝怎么都能扛过去的,却没想到这点小委屈就受不了了。 “日后你谨慎些就是了。” 萧宝宝不依不饶:“明明不是我做的,你还要我谨慎,我怎么谨慎嘛,和我又没关系,我都委屈死了,你也不安慰我!” 她抬手擦了擦眼睛,竟是真的要委屈哭了的样子,仿佛得不到安慰这件事,比受委屈本身更让人难以忍受。 殷稷数不清多少次地想起谢蕴,想起她被冤枉的那么多次,有没有也幻想过,从他这里得到安慰? 可他是怎么做的呢? 羞辱,和威胁。 他指尖不自觉蜷了一下,半晌才甩甩头,将所有情绪都甩了出去,语气无奈道:“罢了,朕挑几个懂事些的嬷嬷去帮你。” 萧宝宝闷闷地应了一声,显然想要的并不是这个,可看殷稷这幅态度,也知道安慰是得不到了,一扭头气冲冲走了。 殷稷没有在意,目光又再次看向廊下,谢蕴还在刺绣,他很想让她过来伺候笔墨,可话到嘴边却又没能说出来。 他不喜欢看见谢蕴那副表情,总觉得很刺眼。 最终他还是孤身一人回了正殿,蔡添喜看着他冷硬的脸色心里摇头,皇帝这几天的郁闷他看得清清楚楚,可人心不是一天凉的,他也爱莫能助。 乾元宫暂时安静下来,昭阳殿却人仰马翻。 殷稷的确遣了几个嬷嬷过来帮忙,看着也都是干练利落的人,萧宝宝本以为能放松下来了,可没想到赶上第二天发月钱,钱都发完了,却还有很多宫人没有拿到。 萧宝宝懵了:“怎么回事?不是按照各处的人头发的吗?怎么数目还对不上了?” 她看向三个嬷嬷:“你们怎么核得账?” 嬷嬷们也一头雾水:“奴婢们就是按照人头发的银子,不能有错啊,出错的是不是姜嬷嬷负责的那部分?” 姜嬷嬷:“怎么能是我呢?尚宫局不全在我这儿,我刚才还问你们谁有尚仪局和尚食局的册子呢。” 三人吵嚷起来,彼此推卸责任,听得萧宝宝一个头两个大:“够了,都别吵了!烦死了,连个账本都看不明白,稷哥哥怎么选了你们三个废物来帮我?你们能干什么?” 三人被骂得低下头,都不敢再言语,可骂人有什么用呢?眼下最紧要的事还是得解决这发错钱的事。 可萧宝宝一头雾水,她求助地看向苏合:“你一向聪明,有没有什么办法?” 苏合十分为难,她可不觉得自己聪明,而且宫务这事,要是单纯的处理事情应该不会这么多问题,可偏偏有太后从中作梗,她哪里是太后的对手? 不止她,连她家主子,带着三个嬷嬷都够呛。 “娘娘,奴婢有句话说了您别生气。” 萧宝宝哪还顾得上这些:“能把问题解决了就行,赶紧说。” “奴婢是解决不了,可有人能解决啊。” 苏合意有所指地瞥了眼外头,萧宝宝盯着她看了两眼,恍然大悟:“求神?” 苏合:“……” 她索性直说了:“是谢蕴姑姑,只有她管理宫务的时候没出过纰漏,要是她能来帮娘娘……” “不行!” 萧宝宝拒绝得干脆利落:“我还讨厌她呢,再说了,上赶着去求她帮忙,显得我多笨一样,我才不。” 苏合一声长叹,这笨不笨的,哪还用显得啊。 她正要苦口婆心地劝一句,外头忽然传来通秉声,是长信宫来人了,说有人没领到月钱,怀疑是萧宝宝贪污,告状告到了长信宫,太后传萧宝宝去听训。 萧宝宝脸一白:“我不去!” 她抱着椅子不撒手,太后骂人那是真难听,不光难听,你还得跪着听,她才不要去遭这个罪。 可太后懿旨已下,要是她敢不去,不孝的罪名落下来,萧家都得跟着没脸。 所以虽然不情愿,最后她还是磨磨蹭蹭地去了,可太后甚至都没见她,只遣了个宫人把她堵在长信宫门口,逼她跪着听了一个时辰的骂。 不止难过,还丢人。 离开的时候,萧宝宝脸都气白了。 苏合趁机又劝她:“娘娘,要是有谢蕴姑姑在,您就不用这么难过了,再说谢蕴姑姑再怎么能干也是个奴婢,越不过主子你去的,若是您什么时候看她不顺眼,大耳瓜子打她就是了。” 萧宝宝听得眼睛一愣,随即眼睛亮了:“你说得对,我怎么没想到呢,走,咱们这就去找稷哥哥要人。” 第118章 把谢蕴给我用两天 天色逐渐暗淡,谢蕴将绣完的百寿图收起来,正要回偏殿休息,一条胳膊就拦住了她。 萧宝宝高抬着下巴:“本宫最近有点缺人,你过去给我用几天。” 谢蕴微微一怔,她和萧宝宝之间,实在不是她缺人就会来找自己帮忙的关系。 最近她没怎么打听外头的消息,所有心思都放在了照顾秀秀和刺绣上,并不知道太后和后妃之间的恩怨,但不管知不知道,她都不愿意靠近这个人。 “奴婢是乾元宫的人,不能擅自离开,请娘娘见谅。” “你!”萧宝宝自觉被下了面子,脸色有些难看,可被苏合拽了一下袖子,克制着没有发作出来,“行,不能擅自离开是吧?我去找稷哥哥,一个宫人而已,我不信他不给我。” 萧宝宝信誓旦旦地走了,谢蕴微微垂下眼睛,若有似无地苦笑了一声,其实她也不信。 殷稷的心跳忽然跳漏了一拍,他正出神就听见蔡添喜说萧宝宝又来了。 他有些烦躁:“怎么又来了?难道三个嬷嬷都不够用?” 蔡添喜也不敢说话,只能赔笑站着。 殷稷抱怨完又叹了口气,末了还是道:“让她进来吧。” 蔡添喜连忙出去传了人,萧宝宝倒是单刀直入:“稷哥哥,你把谢蕴借我用几天。” 殷稷一愣,一瞬间脑海里闪过的竟是那天她抓着剑要砍自己手的样子,他浑身一个激灵:“不行!” 萧宝宝被他忽然拔高的声音震得耳朵一懵,片刻后才缓解下来,脸上顿时有些委屈:“为什么呀?我又不做什么?” 殷稷还是摇头,态度十分坚决:“你人要是不够用,朕就再给你指派几个嬷嬷,她不行。” “我才不要嬷嬷,那群废物,去再多都没用,发个月钱都能弄错,害我又被长信宫那边责骂。” 她说着就往殷稷身边凑:“我跪了一个时辰呢,膝盖好疼的。” 殷稷看了眼蔡添喜,顺势避开了萧宝宝的手:“给悦嫔赐座。” 萧宝宝没有察觉,笑嘻嘻坐了过去,蔡添喜也知道萧宝宝和谢蕴之间的恩怨,怕她此举是要为难人,忍不住说了一句:“皇上送去昭阳殿的人都是千挑万选的,前几年一直跟在谢蕴姑娘身边,做事仔细着呢,发月钱的小事怎么能出错?是不是有底下人贪污了?” 这种事萧宝宝哪里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又遭了罪,这种苦日子是一天都过不下去了。 “稷哥哥,你就把谢蕴给我用两天,用完我就还你了。” 殷稷仍旧不为所动:“没事你就退下吧,朕很忙。” 萧宝宝还想着撒娇:“稷哥哥~~~” “退下!” 萧宝宝见殷稷脸上毫无柔情,顿时有些恼了:“你怎么这么小气?我就是借个人而已,不是你亲口说的,她就是个宫人吗?!” 殷稷心口一紧,声如闷雷:“住口!” 这话的确是他说的,可他当时不知道这话听起来这么刺耳。 萧宝宝被吓得闭了嘴,但心里显然还是气的,只是不敢再闹,委屈巴巴地扭开了头。 外头却有人来传话,说昭阳殿的宫人找了过来,看样子是有急事。 萧宝宝这两天已经被太后折腾得心力交瘁,一听这话脸色就白了:“又出什么事了?让她进来。” 那是个二等宫女,平日里管着外殿洒扫地,还是头一回来乾元宫,一进门就跪下了:“奴婢叩见皇上,主子不好了,咱们为太后寿诞布置的宴云台,刚才被人发现有摆设冲撞了太后,秦嬷嬷就在昭阳殿等着呢。” 萧宝宝彻底僵住了,前几次出问题,虽然也是长信宫来人,但只是寻常宫女,这次倒好,竟然出动了秦嬷嬷。 “完了完了,我这要是回去,还不得被骂死,我不回去。” 她顿时忘了刚才的恼怒,抓着殷稷的胳膊求饶:“稷哥哥,你救救我,我不能回去,我会被骂死的。” 殷稷脸色发沉,太后最近的确是过分了,她身份再怎么贵重,也不能这么明目张胆地欺辱后妃。 哪怕没有夫妻之实,萧宝宝也是他名义上的人,折辱她,就是在打他的脸。 不能再坐视不理,更别想着靠萧宝宝自己反击了。 可……真的要让谢蕴过去吗? 谢蕴举剑的画面再次闯进他脑海,他不自觉攥紧了拳头,万一谢蕴再被激怒,做出那种事来…… 他虽然恨谢蕴,却没想过真的让她伤了残了。 可由着太后这么闹下去,他身为九五之尊的威严就要荡然无存了,现在各国使臣可都在京城呢。 他思前想后,下不了决定。 萧宝宝晃了晃他的胳膊:“稷哥哥,你要是不把谢蕴给我,我就不掌宫了,你贬我的分位我也不管了。” 殷稷神情冷下去:“你这是在威胁朕?” 他厌恶这个,萧宝宝是知道的,虽然心里还有气,可当下却不敢再放肆:“我不是那个意思……皇上,你别生气。” 殷稷甩开了她的手,却没再撵人走。 他的确气恼萧宝宝说话没轻没重,可眼下后宫能和太后一较长短的,也的确是只有谢蕴了。 待会就试探一下她的态度吧,如果她有一丝抗拒的苗头,那就算了,大不了他处理完政事,再亲自处理宫务。 但万一成了…… “悦嫔,如果谢蕴过去,你必须记得一件事,”殷稷侧身正视着萧宝宝,神情严肃又严厉,“她是去帮忙的,你不能摆主子的架子,更不能和她动手,责骂都不行。” 萧宝宝一愣,随即不敢置信地叫起来:“凭什么呀?她要是做不好事情,我还不能教训她了?” “不能!”殷稷斩钉截铁道,“你不光不能教训,还得老老实实听她的话。” “我不。” “那你就回去吧,蔡添喜,送她出去。” 萧宝宝抱着椅子不撒手,一时间又气又恼,简直恨不得在地上打个滚,可眼见殷稷是认真的,她也不敢再闹,只好憋屈道:“我答应,我答应行了吧?真讨厌,明明我是主子……” 殷稷眼睛眯起来,萧宝宝立刻禁了声,好一会儿她才“嘁”了一声:“我都答应了,你赶紧把人喊出来吧,我请~她回去。” 殷稷掌心不知道什么时候出了汗,他得去偏殿亲自和谢蕴说。 第119章 太后的软肋 待会要平和,要耐心,如果谢蕴有一丝不情愿就不要逼她。 殷稷在心里嘱咐了自己一顿,才深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敲门。 偏殿里响起脚步声,由远及近,殷稷知道是谢蕴正一步步朝他走来,心脏不自觉提了起来。 不多时,门板吱呀一声响,谢蕴出现在了门后,殷稷却愣住了,谢蕴手里提着个小包袱。 “你这是……” “皇上既然过来,想必是已经决定将奴婢送去昭阳殿了。” 殷稷哑然,虽然他的确有这个想法,可不知道为什么从谢蕴嘴里说出来,却让他有种自己又做错了的感觉。 他下意识解释:“只是去帮几天忙,你放心,朕已经敲打过悦嫔了,她绝对不会……” “不重要的,”谢蕴轻轻打断了他的话,“皇上的话,奴婢只管遵守,至于结果,不重要的。” 她屈膝一礼:“奴婢这就去了。” 殷稷呆愣当场,眼看着谢蕴走远才按捺不住开口:“如果悦嫔欺负你,你就来找朕,朕……” 谢蕴仿佛没听见,头都没回。 殷稷眼神暗了一下,站在门口愣愣地发呆。 蔡添喜将他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想着他这些日子以来的郁闷,犹豫片刻还是开了口:“皇上是不是后悔了?” 这话仿佛问进了殷稷心窝里,他怔了好一会儿才抬手摁了摁心口,一张口既是说给蔡添喜也是说给他自己听的:“朕有什么好后悔的,原本就是她欠朕的。” 蔡添喜没再开口,只轻轻叹了口气。 萧宝宝兴冲冲来谢恩,远远只听见了后半句:“什么欠啊,稷哥哥,你在说什么?” 殷稷没有心力和她说话,敷衍地摆了摆手:“回去吧,朕和你说的话你要记住,若是朕听见一句不好,绝对不会轻饶。” “哎呀,知道了。”萧宝宝转身就走,“你真啰嗦。” 她大步跑到了谢蕴跟前,一路上一直骄傲地仰着下巴,时不时就会示威似的看了她一眼,仿佛在说,你看,我就知道我要他就会给我。 但谢蕴始终低垂着眼睛,一个眼神都没给她。 萧宝宝十分不满:“喂,你凭什么不搭理本宫?” 她朝着就要闹,被苏合紧紧拉住了胳膊:“娘娘,还是先想想这冲撞太后的事怎么办吧。” 提起太后,萧宝宝心里一咯噔,气焰顿时泄了:“说的也是……喂,你不是自诩聪明吗?不是贵女魁首,女中诸葛吗?你给我想个法子,把这事糊弄过去。” “糊弄不过去。” 苏合刚才已经将事情说了,太后闺名里有个雀字,而宴云台的摆设里,放置了一对孔雀铜灯台,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单看太后怎么想。 可太后是摆明了要找茬的。 萧宝宝又气又急:“你!你把自己吹嘘得那么厉害,怎么连这都糊弄不过去?那我要你有什么用啊。” 谢蕴也不回嘴,只静静看着她发作,倒是看得萧宝宝自己尴尬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这次见到的谢蕴,和以前的不太一样。 苏合赔笑着凑过来:“姑姑别和我家娘娘计较,她年纪小不懂事,她这几天真的是被太后娘娘教训怕了,就请姑姑给拿个主意吧。” 萧宝宝气得拍了苏合后脑勺一巴掌:“你个死丫头,你是谁的人啊?有你这么说主子的吗?” 苏合扭过头去敷衍一笑:“奴婢说着玩呢。” 然后便继续眼巴巴地看着谢蕴,眼底都是期待。 萧宝宝气的原地转了个圈,可到底也没再说什么,时不时偷偷瞄一眼谢蕴,既忐忑又紧张,还有点别扭。 半晌,谢蕴才开口,却是一哂:“娘娘不是有家人在京城吗?这种时候不找她们,还要什么时候找呢?” 萧宝宝一愣:“找她们?那是太后,我找她们有什么用啊?让她们和太后吵架?你这出的什么馊主……” “娘娘你闭嘴。” 苏合一把捂住了萧宝宝的嘴,谄笑着看向谢蕴:“姑姑你继续说,你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 萧宝宝瞪圆了眼睛,愤愤咬了苏合一口,却也没用力气。 谢蕴无视了主仆两人的闹剧,远远看向长信宫方向:“请萧参知夫人进宫求情吧,从宫门一路哭到长信宫,太后也是要脸的。” 主仆两人都愣住了,还能这么做吗? 苏合不知不觉就松了手,萧宝宝有些犹豫:“那我婶娘不是很丢人?” 谢蕴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却什么都没说,倒是苏合明白了过来,如同萧宝宝所说,为难她们的是太后,萧参知夫人若是那副凄惨样子进宫,旁人不会觉得萧家没出息,只会觉得太后欺人太甚,竟将堂堂世家的诰命夫人逼成这样。 她眼睛不自觉亮了,只要这么做一回,往后太后不想收敛也得收敛了,甚至是还要在人前特意给萧宝宝做脸面,让人知道她对她是慈爱的,不然万一日后萧宝宝出了什么意外,太后一定会被人拉扯出来指指点点。 高,高啊! 她抬手在萧宝宝身上摸来摸去,然后拽出个令牌来,撒丫子跑了:“奴婢这就去传话!” 尾音传过来的时候,人已经不见了影子。 萧宝宝惊呆了:“我还没同意啊……苏合,到底谁是你主子啊!” 她脸上很有些挂不住,梗着脖子不肯看谢蕴:“你别以为你这主意出得多好啊,本宫也能想出来……有本事你就让太后以后都别来找茬,今天是孔雀铜台,明天就不知道是什么了,这宴云台的装扮,庄妃,哦不,王贵人折腾了半个月还没弄好呢。” “那就不置办了,都拆掉。” 萧宝宝一撇嘴:“放狠话谁不会说?可我能吗?” “为什么不能?”谢蕴神情仍旧淡淡,“太后之所以敢再三挑剔,不过是笃定了你和王贵人都想把这场寿宴办好,不管她怎么闹腾,都有你们兜底,可归根究底,这寿宴是谁的体面,是谁的好处呢?” 萧宝宝被问懵了,她完全没想过这个问题,可答案却是显而易见的,太后啊。 她瞬间心动了,可是—— “我要是这么做了,最后没办好不还得我担责吗?” “所以要拖,拖到太后也着急的时候再置办,那时候她不仅不会下绊子,还会帮忙,谁会让自己丢人呢?” 萧宝宝被彻底说服了,愣愣地看着谢蕴回不过神来。 庄妃那么能算计的人,都被太后折磨得乱了方寸;自己也被闹腾的焦头烂额,可这么厉害的麻烦,到了谢蕴这里,却这么轻描淡写就解决了…… 她心里憋屈的厉害,以前只听说过这个人的时候,她很是瞧不上对方,甚至是前阵子两人针锋相对的时候她都没觉得自己比她差,可真遇见事了,她才知道,谢蕴的名声不是白来的。 好气哦。 她恨恨磨着牙,不甘心地问她:“你说拖,怎么拖啊?” “随便怎么样都好,找不到合适的器具,人手不够,或者干脆装病……” “那我能不能出去玩?”萧宝宝下意识道,说着眼睛逐渐发亮,“我听说为了欢迎各国使团,皇上让人办了一场春狩,就在上林苑,他这两天就会过去,我可以跟着他去。” “随你。” 萧宝宝开心起来,忽而又反应过来不对,自己怎么就信了谢蕴的话?万一她是在骗自己呢? “你得跟我一起去。” 谢蕴无可无不可的答应了,萧宝宝这才放下心来,却随即就被谢蕴撵着去长信宫主动请罪了。 她心里很有些自怜,盼着能快些跟殷稷去春狩,却怎么都没想到,谢蕴的命会险些丢在那里。 第120章 太后懵了 萧宝宝来请罪的时候,太后毫不意外,也没让人进来,只让宫女出去传了话,让她在外头跪着反省,可不多时秦嬷嬷就来递话,说萧夫人递了牌子要进宫求见。 太后仍旧气定神闲,甚至还嘲讽了一声:“教出这么个废物来,萧家的确该来请罪,当初庄妃的茬可没这么好挑……让她进来吧。” 秦嬷嬷应了一声,让小宫女去传话,自己却看着太后欲言又止。 太后略有些嫌弃:“你这一把年纪了,什么大风浪没见过?来个诰命求情就把你吓住了?” 秦嬷嬷苦笑一声:“奴婢整日跟在太后身边,别说诰命夫人,就是后妃也不过是那么回事儿,奴婢怎么会怕?可这萧夫人她,她是哭着来的,从在宫门口候着的时候就在哭,好多人都看见了。” 太后一愣:“哭?她有什么好哭的?莫非不是为了悦嫔来求情,而是受了什么委屈,想找哀家来给她做主?” 秦嬷嬷脸色越发古怪:“就是来给悦嫔求情的。” “求情她哭什么?哀家又没把悦嫔怎么……” 她说着就闭了嘴,原本胜券在握的表情瞬间僵住,取而代之的是洞悉因果后的震惊和恼怒:“她这是要干什么?啊?她这么哭过来,让外人怎么看哀家?” “奴婢就是担心这个,太后,当务之急,还是得赶紧安抚住萧夫人。” 安抚? 可太后现在只想把这两个贱人乱棍打死!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敢用这种办法挟制她! 她气得脸色铁青,舒心日子过得太久,她已经忘了多长时间没这么憋屈过了。 可再憋屈,她也得暂时忍下去,调教一个后妃旁人不能说什么,可凡事有度,得师出有名,要是过了界,就算她是太后,也是要被人诟病的。 她狠狠摔了茶盏。 宫女正要来禀报,说萧夫人到了,可一进门就被四分五裂的茶盏惊得一哆嗦,连忙跪了下去,声音都颤了起来:“禀,禀太后,萧夫人到了。” 太后冷冷哼了一声,半晌才咬牙切齿道:“让她进来!” 她心口剧烈起伏,可等萧夫人进来的时候,她却只剩了满脸慈和,眼见人要跪地见礼,连忙让秦嬷嬷把人扶起来:“咱们在闺中时也算是相识,就不必多礼了。” 萧夫人跪在地上不肯起来:“臣妇今日是为了悦嫔来的,听说她最近时常冲撞太后,大伯嫂嫂都不在,这就是臣妇的责任,是臣妇没有教导好悦嫔,心里实在是有愧,请太后重重责罚……” 说着又哭了起来。 太后紧紧攥着帕子,你这么大动静进了宫,要是真罚了你,哀家和整个荀家,还不知道会被人编排成什么样子! 她气得要磨牙,面上却只能起身,纡尊降贵地亲自将萧夫人扶了起来,还得吩咐秦嬷嬷:“让悦嫔起来吧,说到底不过是冲撞了哀家的名讳,都是一家人,哀家怎么会和她计较?不过是为了让她记住这个教训,才让她反省反省。” 萧夫人连声谢恩,时不时还要哭几声,哭得太后脑仁突突直跳,最后赏赐了不少东西,匆忙将人撵了出去。 等人一走,她的脸色就黑了下来:“以为这样就能让哀家收手是吗?悦嫔那样的脑子,纰漏不找都是一堆,你们给哀家等着!” 她看向秦嬷嬷,虽然什么都没说,可意思却十分明显。 秦嬷嬷连忙应了一声:“太后只管放心,敢这么算计您,就算您不说奴婢也不会放过他们,奴婢这就吩咐下去,一定逼得她自己推了这掌宫权。” 太后冷笑一声算是同意了。 秦嬷嬷匆匆下去吩咐,铆足了劲打算挑剔,却不想派出去的人传回来的话竟都是悦嫔没再下新的吩咐,操办寿宴的事暂时搁置了。 秦嬷嬷怎么都没想到会得到这么一个结果,一连确认了几遍才知道这不是玩笑,她茫然地回去找太后商议,太后却也愣了,她也没遇见过这种情形。 对方什么都不做,她要怎么挑剔? 万般无奈之下她只能拿着朝廷的体面,皇家的威严说事,督促悦嫔要尽快准备。 悦嫔那边答应的倒是好好的,却愣是几天过去了都没动静,眼看着寿诞之日越来越近,太后有些坐不住了,只能让人传召悦嫔,得到的消息却是对方不在宫里,已经随驾去了上林苑。 她这次是真的被激怒了,萧家养的什么女儿?寿宴这么重要的事她竟然完全不放在心上,马上就要到日子了,她却只顾着参加春狩玩乐。 简直,简直…… 她越想越气,可现在人在外头回不来,她只能派人自己置办,原本拖了近一个月都没做成的事,如今短短几天就置办妥当了。 但那是后话了,此时的萧宝宝正对着殷稷死缠烂打,因为殷稷不准她去上林苑。 第121章 想去上林苑的人是谁 “你初掌宫务,太后寿宴又在即,这种时候你怎么离得开?” “离得开的,都安排好了。” “就你?”殷稷满脸都写着不信任,“不准胡闹。” 萧宝宝有被冒犯:“我怎么就不能安排了?” 殷稷连话都懒得再说,只拧眉看着她,萧宝宝被看得心虚了起来,破罐子破摔似的跺了下脚:“不是我,是谢蕴行了吧?她说我可以出去玩的。” 殷稷满脸不可思议:“谢蕴让你去?真的?” “我怎么敢骗你啊,不信你把她喊过来问问。” 殷稷下意识看了眼门外,就见苏合候在门外,身边空荡荡的,谢蕴没来。 打从被送去昭阳殿之后,她一次都没回来,连秀秀都没再问过。 可萧宝宝说,是谢蕴让她出宫的,那是不是说明真正想出宫的人是…… 入宫四年,她的确一次都没出去过,也该憋闷了。 殷稷沉默下去,萧宝宝又纠缠起来,他似是被缠得没了办法,终于松了口:“罢了,明天就允你同行,但若是宫里出了什么问题,你必须立刻回来。” 上林苑离着皇宫也不过两个时辰路程,快马加鞭,足够当天来回。 萧宝宝兴奋地应了一声,根本不管殷稷说了什么,只管答应。 她本就是好玩好闹的性子,萧家嫡出的只有她一个姑娘,家里不管是长辈还是兄长都十分宠爱,养得她什么都敢做。 可进宫后她就被困在了这里,先前又被禁足了好些日子,现在难得能出去,她简直恨不得肋生两翅,现在就飞出皇宫,连道别都没顾得上,抬腿就往外头跑。 殷稷犹豫片刻还是喊了一声:“使臣多蛮野,你多带几个人。” 别落下了不该落下的人。 “知道了!” 萧宝宝风风火火地走了,第二天一大早就带着行礼钻进了马车,殷稷去晚一步,没能瞧见她带了谁,直到进了上林苑,才瞧见谢蕴从马车上下来,不自觉松了口气。 但谢蕴和萧宝宝截然不同,她虽然应景的换了一身黑色的骑装,身上却既没有出来散心的轻松,也不见瞧见蛮人的新奇,十分规矩地守在马车旁,别说到处转转,连多看一眼旁人都没有。 殷稷搓了搓指腹,脚下不自觉往前迈了一步,却随即就顿住了,过去干什么? 也没什么好说的。 他收回目光,恰巧回鹘王子走了过来。 这些年鞑靼有异动,回鹘暗中传递过不少消息,想借此表达诚意,向大周效忠。 而这位回鹘王子,就是促成这件事的最大功臣,殷稷耐着性子和他寒暄。 回鹘王子笑声爽朗:“我回鹘部素来仰慕大周风土人情,不知道这次有没有机会将大周传承也渡到我回鹘去?” 这是隐晦地表达联姻的请求,按理说他们这样的部族,想要联姻最好是进献美人,但据说是他们王室没有年龄合适的女子,才只能作罢。 只要对双方都有好处,殷稷倒是不介意施以恩惠,但在他没确定回鹘到底有没有这个价值之前,还不着急明确态度。 远处响起号角声,这是今天的猎物已经安置妥当的信号。 蔡添喜从人群里找了过来:“皇上,春狩马上就要开始了。” 殷稷抬脚就走,目光却不由自主瞥向了马车,但马车周遭已经空了,刚才还站在那里的人已经不见了。 谢蕴是被苏合请走的,因为萧宝宝在发脾气,她劝不住。 她们是临时来的,上林苑这边没有准备,此时正慌里慌张地为她搭建帐篷,萧宝宝急着换骑装好去打猎,可帐子搭不好她就没办法换。 她急得不行,不停地催,可她越催,宫人们就越忙乱,搭的也就越慢。 苏合劝不住,只好来找谢蕴。 “那就先去皇上那里吧,不等了。” 萧宝宝呆了呆:“我,我和稷哥哥住一起吗?” 她说着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跟着红了,她抬手捂着揉了揉:“这么多人呢,是不是不太好?” “那就不去了。” “去!” 萧宝宝一口应承下来,拔腿就往远处跑,要去殷稷的营帐,她们需要路过校场,此时那里正乌压压围着一群人。 各国使臣都在,还有滞留京中等待恩科的世家子弟,再加上朝廷特意选出来的年轻勇武的少年将军们,一眼看去,很是慑人。 萧宝宝远远地就停住了脚步,她倒不是被人多吓到了,可都是外男,她再怎么说也会有些尴尬。 就在她僵住的时候,人群忽然欢呼了一声,她不明所以,下意识透过缝隙往里头看了一眼,就瞧见一个做外族人打扮的年轻男子,手里拎着一只血淋淋的牛头,正高高举起。 她脸一白,一连后退了好几步,直到撞上跟上来的谢蕴才停下脚,她也顾不得两人之间的隔阂,紧紧抓住了她的胳膊:“他们,他们在干什么?” 谢蕴远远看了一眼:“听说鞑靼,柔然,回鹘等部族,都有狩猎前祭祀的习俗,皇上此举是出于尊重,那执牛首者,应该是初来大周的回鹘王子,皇上命他执刀,是给回鹘的体面。” 萧宝宝哪里管这些,刚才那一眼完全把她吓到了,现在还有些反胃,总觉得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吐出来。 “快走吧,真是一群野蛮人。” 可说着走,她却一个劲地往谢蕴身后躲。 谢蕴只好带着她绕着远路往殷稷的营帐走,耳边却忽然传来一道清朗中透着惊喜的声音:“谢姑娘?” 谢蕴循声看去,就见祁砚一身青衫,正自不远处缓步走来。 虽然身处校场,虽然周遭都是勇武精悍的武夫,可他不但没有因此显露出孱弱,反而将其他人衬得多了几分粗鄙。 萧宝宝看得愣了愣:“他是谁啊?” “翰林学士祁大人。” 萧宝宝恍然地“哦”了一声。 祁砚越走越近,他眼睛极亮,虽然面前是两个人,可他瞳孔里却只倒映进了谢蕴一个人的影子。 “谢姑娘,我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没想到真的是你,你怎么会来?” “托悦嫔娘娘的福,是她想来。” 祁砚目光一颤,似是从谢蕴这句话里听出了她现在身在昭阳殿的意思,神情立刻紧张起来,他上下打量着谢蕴,见她没有受伤这才松了口气。 随即目光一转看向悦嫔,神情很明显地冷淡了下来:“见过悦嫔娘娘。” 萧宝宝轻咳一声,十分矜持地点了点头:“免礼。” 她扯了下帕子:“你就是祁砚啊,本宫听说过你,家中兄长都称赞你有才华。” 祁砚不冷不热的应了一声,态度很是敷衍,萧宝宝虽然单纯了些,可不傻,对人的情绪还是察觉得到的,脸顿时拉了下来:“本宫主动和你说话,你还摆起架子来了,哼,不理你了。” 她甩袖就走,谢蕴虽然不想理会,可萧宝宝做事素来没轻没重,如果她惹出麻烦来,自己眼下在昭阳殿,也会跟着受牵连。 所以和祁砚简单寒暄两句她就追了上去,可等她到殷稷营帐的时候刚好看见萧宝宝纵马挥鞭,在她眼前跑进了林子。 第122章 有熊来袭 苏合惊慌地叫喊起来:“娘娘,皇上说今天会很乱,让你不要乱跑,你快回来!” 萧宝宝充耳不闻,连句话都没回。 苏合无助地看过来:“姑姑,怎么办啊?” 还能怎么办? 谢蕴解开拴在桩子上的马匹,翻身跨了上去:“我先去追,你召集禁军,沿着我留下的痕迹找过来,要是一个时辰我们还没回来,就去禀报皇上,封林找人。” 苏合忙不迭答应了一声,正想问一句她该怎么召集禁军,谢蕴就一抖缰绳,沿着萧宝宝刚才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她心里并不想管萧宝宝,可她现在身在昭阳殿,如果萧宝宝出事她也逃不了关系,有些事不想做也还是得做。 上林苑她是第一次来,对这里并不熟悉,只是年幼时候听兄长谢济提起过一些,才勉强能找到路,可一进了林子,那些听闻就变得虚幻缥缈了起来,根本和当下的情形对不上。 她只能一边走一边喊,萧宝宝却迟迟没有给她回应。 她撕下一点衣角挂在树枝上,硬着头皮继续往前,在完全陌生的环境里,时间的概念逐渐失真,她有些记不清楚自己进来多久了,却有些不敢继续往前。 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 明明是夸赞的词句,此时却是真切的体现了出来,这林子太静太大了,除了偶尔的虫鸣,再没了别的声响,仿佛天地之间,除了那么些没开智的虫子,活物只剩了她和身下的骏马。 她不自觉攥紧了缰绳,却只能认命地继续往前,她一夹马腹:“驾……悦嫔,你再不说话我就回去了!” 仍旧毫无回应。 谢蕴勒停了马,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追错方向了,就在这时候,不远处忽然传来树枝被踩断的声音,她立刻抬眼看了过去,就瞧见一点衣角自不远处一闪而过。 满上林苑,只有萧宝宝穿着粉色的衣裙。 她策马追了上去,果然瞧见了萧宝宝的影子,她正慌不择路地往小道里拐,谢蕴一甩马鞭,在树木间横穿过去拦住了她的去路:“你闹够了没有?跟我回去!” 萧宝宝梗着脖子,满脸都写着不服气:“我还没玩够,才不回,你想回你自己回去。” 谢蕴紧紧攥着缰绳:“你想玩,就带够了侍卫宫人再出来玩,到时候想玩多久都没有人拦着你……一个人就进来乱跑,你是嫌命长吗?” 萧宝宝被教训得缩了下脖子,随即反应过来两人的身份,顿时恼了:“轮得到你来管我?你现在是我的奴婢,你得听我的,闪开!” 谢蕴冷冷看着她,身下骏马纹丝不动。 萧宝宝杏眼圆睁瞪过来:“你敢不听我的话?你信不信我回去让稷哥哥罚你?” 谢蕴仍旧不说话,只是手背上已经凸起了青筋。 萧宝宝瞄见了,不自觉吞了下口水,总觉得谢蕴好像下一瞬就要打她。 虽然自己是主子,可这里没有旁人,万一过后她死不承认自己也没办法。 她思前想后,还是默默地怂了:“嘁,回去就回去,其实我也刚好有点累了……根本不是听你的话。” 谢蕴没有理她,催马上前抓住了萧宝宝马匹的缰绳。 萧宝宝觉得自己被羞辱了:“你松开,你这让我很没有面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牵我呢。” 谢蕴充耳不闻,萧宝宝趴在马背上用力拉扯自己马匹的缰绳,见谢蕴死活不松手,张嘴就要咬,谢蕴这才被迫松了手。 萧宝宝面露得意:“还想和我斗?” 她拽着缰绳,轻轻一抖就蹿到了谢蕴前面。 谢蕴懒得理会,只要她肯老老实实地回去就行,她轻夹马腹,正要跟上去,一声悠长的号角忽然自远处响起。 游牧民族有学狼狩猎的习惯,靠号角声指挥人手进攻回防,谢蕴猜着这应该是哪个使团在附近。 若是能和他们会合再回去…… 她忽然反应过来不对,这场春狩主要为了玩乐,寻常猎物怎么会用得到号角声来指挥? 除非是遇见了猛兽。 她心里狠狠一跳,立刻催马去追萧宝宝,就在这档口,号角声再次响起,声音陡然急促了起来,而且离他们近了很多。 虽然她不明白其中含义,可这么密集的声音绝对不会是撤退回防,他们在围猎某一头猛兽,并且把它朝某一个固定方向驱赶,而这个方向…… 谢蕴加快了速度:“悦嫔,换路,快!” 她扯开嗓子喊了一声,回应她的是萧宝宝的尖叫,刚才甩下她一马当先往前跑了的人,此时拨转了马头迎面朝她跑了过来,满脸都写着惊恐。 “谢蕴,救我!” 谢蕴朝她身后看过去,就见一头足有两人高的巨大黑熊正咆哮着坠在萧宝宝身后,随着他们的逼近,地面都被震得颤动了起来。 只是为了玩乐的春狩,为什么会有黑熊?! 谢蕴清楚地意识到出了事,可眼下已经什么都顾不得了,她立刻拨转马头,想引着萧宝宝往旁边的路上去,可萧宝宝却像是吓傻了,根本没看她,只知道催着马不停往前。 “啊啊啊!有熊啊!救命啊!” 谢蕴无可奈何,只能再次拨转马头追了上去:“别跑直线,有人在驱赶那头熊,你这样跑不出去!” 萧宝宝还在尖叫,还在疯跑。 谢蕴起初还以为她是被吓坏了,失了理智,可很快就察觉到了不对劲,那匹马的状态不对劲,它被惊了。 情况越来越糟糕,谢蕴急得额头出了冷汗:“抱紧马脖子!” “啊啊啊啊!” “抱紧马……” “啊啊啊啊!” “抱……” “啊啊啊啊!” 谢蕴一咬牙,抬手狠狠摔了一鞭子:“驾!” 马匹拼了命的疾驰,终于追上了还在疯跑的萧宝宝,她已经被吓得满脸都是泪,浑身抖个不停,好在还知道抓紧缰绳。 谢蕴伸长了手去拽缰绳,试图将惊马控住,然而又一声迅速逼近的号角声响起,将本就出于惊恐中的马匹彻底吓疯,竟然连路都不看就往树上撞。 谢蕴瞳孔一缩,这要是真撞上去,马匹必死无疑,可坐在马背上的萧宝宝也绝对不会有好下场。 只能冒险了。 她抬手松了缰绳,瞅准机会,用力朝萧宝宝扑了过去,两人被前冲的速度带的一路翻滚,最后砰的一声撞在了树上。 “嗷嗷嗷嗷,疼疼疼……” 萧宝宝鬼哭狼嚎起来,“我要死了,好疼啊,稷哥哥救命啊……” 谢蕴艰难地翻了个身,萧宝宝还有力气哭,她却要被胳膊疼得背过气去了,她试探着摸了摸右臂,却是一碰就疼得钻心,大约是骨头断了。 可现在别说只是断了胳膊,就是全身的骨头都断了,也不能在这个地方久留,她咬牙站了起来:“黑熊就在后头,我们得离开这里。” 萧宝宝含泪摇头:“我腿软,走不动了,你背我吧。” 第123章 成事不足 谢蕴靠在树上喘了口气,背她?做什么梦呢? “自己走。” 萧宝宝蹬了蹬腿:“我都说了我走不动了,你聋吗?你赶紧背我,要是我出了事,稷哥哥不会放过你的。” 谢蕴扶着树才勉强转身,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平静了下去:“那我们就一起死在这里吧。” 话音落下,她头也不回地往左侧的林子里走了。 萧宝宝一愣,不死心的又威胁了两声,发现谢蕴真的不会理她之后,气得爬起来朝谢蕴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她的确被摔到了,身上到处都疼,越看谢蕴也就越气,可惦记着她刚才救了自己,这份气恼又有些站不住脚,只好小声自己嘟哝:“你给我记着,我早晚得找你算账。” 谢蕴充耳不闻,一路上走得很沉默。 萧宝宝却耐不住了:“你说句话啊,又不是哑巴。” 谢蕴抬手扶住断了的胳膊,疼得满额头都是冷汗,仍旧一声不吭,有说话的力气她宁愿攒着走路。 萧宝宝等了等,见她不打算回应自己,脸色变得很难看:“你什么意思啊?我还没怪罪你不背我的罪过呢,你还给我甩脸子了?” “谢蕴,你给我站住!” 眼看她不依不饶,谢蕴耐心告罄。 “我凭什么不能甩脸子?”她冷冷开口,“若不是你跑进来,我们何至于此?” 萧宝宝一噎,这件事的确是她理亏,她虽然任性骄横,可也不是完全不讲道理的人,一时间被挤兑得有些无话可说。 “就那点骑术,也不知道你哪来的胆子胡闹。” 谢蕴嘲讽一句,转身就走。 萧宝宝脸上火辣辣地烫起来,小声为自己辩解:“是这里的马不好,我在家里的时候,回回比骑马,我都能赢兄弟们的……” “呵,”谢蕴轻嗤一声,“原来你们萧家就是这么娇宠儿女的,怪不得在我谢家家学时,萧家子弟回回垫底。” 说起这个,萧宝宝可不乐意了:“你说什么呢?我萧家差哪了?我家里人对我可好了,我想嫁谁就嫁谁,才不会和你们谢家似的,一门心思攀权附势。” 谢蕴指尖微微一颤,家人…… 她谢家人也很好,对她好,对学子们也好。 他们何须攀权附势? 她心口闷疼,瞬间没了和萧宝宝计较的心思,沉默地加快了脚步,萧宝宝得意地叉了下腰:“你没话说了吧?还和我比,你比得了吗?” 谢蕴仍旧不开口,却停下了脚步,萧宝宝追上来:“怎么不走了?是不是迷路了?连条路都不记得要你有什么用?” 谢蕴一声没吭,只眯起眼睛看远处, 萧宝宝有些不耐烦:“你干什么呢?哑巴了?” 谢蕴拧眉捂住了她的嘴:“闭上你的嘴……你就没听见别的动静吗?” 萧宝宝既不高兴又很茫然,什么叫不该有的动静? 谢蕴不敢再指望她,竖起耳朵仔细去听,隐隐的金戈交鸣声传来,离着他们应该不算远,但树木葱郁,草木旺盛,她们便没能瞧见对方的影子。 虽然这里绝大多数都是武将,打斗一下很正常,可猎场是以猎物多少判胜负的地方,什么人会在这里打起来? 莫非是鞑靼和回鹘? 听说他们素来有恩怨,彼此遇见时按捺不住动手也说得过去…… 一簇烟花骤然升空,谢蕴悚然一惊,这是求救信号,她追萧宝宝来得急,根本没带,不然早就放了。 可现在有人替她放了她却丝毫不觉得高兴,因为这意味着刚才的打斗声并不是什么友好切磋,而是实打实的厮杀。 “走。” 她压低声音和萧宝宝说话,对方还没意识到情况不对劲,懵懵地跟在她身后往远处挪。 “我们跑什……” “别说话,有人。” 萧宝宝正想教训她不要用这种命令的语气和自己说话,厮杀声就清晰了起来,并且在迅速朝他们逼近,萧宝宝嘴边的话顿时变了。 “他们是……” 谢蕴再次捂住了她的嘴:“不想死就闭嘴,安静跟我走。” 萧宝宝也不敢在这档口再胡闹,吞了下口水用力点了点头,跟在谢蕴身后埋头往前走,眼看着就要听不见那边的动静了,一截断刀却忽然飞了过来,铎的一声扎进了树干里。 萧宝宝瞳孔一缩,脸色瞬间变了。 谢蕴察觉到了不好,连忙开口:“别……” “啊!” 一声尖叫自萧宝宝嘴里破口而出,对方立刻听见了动静:“那边还有人,过去看看,别留下活口!” 萧宝宝脸色煞白,徒劳地捂住了嘴:“我不是故意的……” 谢蕴一言不发,拉着她就跑,一路上哪里狭窄,哪里好藏人就往哪里去。 可跑着跑着手上拉拽的力道就越来越大,萧宝宝气喘吁吁:“我,我跑不动了……” 谢蕴也在剧烈地喘息,她瞥了萧宝宝一眼:“你有什么资格说跑不动?如果不是没来得及,我刚才就想掐死你。” 萧宝宝心虚的低下头,今天她一直在闯祸,心里也很懊恼,但被谢蕴这么骂,她还是更委屈。 “我又不是故意的……” “有什么用?你说一句对不起,我们就可以逃出生天吗?” 萧宝宝被噎的闭了嘴,没敢再抱怨,咬牙跟着谢蕴往前,可谢蕴却停了下来,她一哆嗦:“你不是真的要丢下我吧?” “闭嘴!” 谢蕴看了看周遭,瞄准了一棵树:“我们这么跑迟早会被抓住,你爬上去,再拉我一把。” 萧宝宝忙不迭点头,扒着那棵歪脖子树往上爬,谢蕴本以为她这么爱闹腾,爬树这种事应该信手拈来的,可她竟然磨蹭半天都没上去。 耳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只能单手拖了一把:“你快点。” 萧宝宝终于挪蹭了上去,谢蕴原本也打算上去的,可现在却根本没时间了,她只能脱下鞋往远处狠狠一扔,随即窝进了旁边的草丛里。 脚步声由远及近,很快就停在了谢蕴藏身的草丛前。 “怎么没动静了?刚才还有脚步声。” “藏起来了吧?看我的。” 萧宝宝透过缝隙悄悄往底下看,这才发现追他们的人一身黑衣,腰间挎着仪刀,脸蒙地严严实实,背上还背着箭篓。 随着他话音落下那人抬手露出了手腕上的袖箭,随着一声极轻地“咔哒”声,那锋利的箭矢便反射着冷光,呼啸着四散而去,其中一支笔直的射进了谢蕴藏身的草丛。 第124章 果然是谢蕴 殷稷心脏忽地一紧,没有预兆,没有缘由,却跳得他整个人都有些失神。 怎么回事? 他茫然地抬手锤了锤胸口。 蔡添喜抬脚走进来,脸色有些不好看:“皇上,上林苑好像出事了。” 殷稷脸色瞬间严肃起来,难道刚才那股不祥的预感,是因为这个? “怎么了?” “刚才巡视的禁军看见林子里有人放求救烟花,看方向,好像是回鹘部去的地方。” 虽说回鹘部不算强大,可哪怕他们只剩了一个人,他们的使臣也不能在大周出事,这事关大周朝的威严。 “派人去看看……让钟白亲自去。” 钟白便是他当初在萧家的随从,还有一人唤作钟青,登基后他便将人一个丢进了禁军,一个丢去了边境。 禁军的势力错综复杂,可至少钟白手里的那一支,可以绝对信任。 蔡添喜有些犹豫:“如果钟白统领走了,那皇上身边的安全……” 他是怕这是调虎离山之计,殷稷不会让使臣出事,一旦林子里真的出了乱子,他必定会紧着人手先进去救援,可到时候这后方就空虚了。 “无妨,朕今日也会下场。” 蔡添喜这才放下心来,连忙下去吩咐了,回来时却远远看见萧宝宝的宫女苏合被拦在了外头,看脸色似是有些焦急。 难道是悦嫔娘娘又闹腾了? 想起对方曾经的所作所为,蔡添喜很有些不待见,却不好当没看见,只能在伺候殷稷更衣的时候说了,却不留神说得含糊了些,没提那丫头的急切:“悦嫔那边好像派人过来了,皇上可要见见?” 殷稷倒是和他想的如出一辙:“不知道又是什么幺蛾子,不见。” 蔡添喜躬身应了一句,也就没再理会,专心致志地给殷稷系好了护臂。 殷稷虽然不会和朝臣使臣似的争什么头彩,但既然来了,松松筋骨也好,也得让那些人看看,大周的天子,是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的人,别动那些不该有的歪心思。 他取了弓箭,大步流星的出了大帐。 苏合一见他出来,连忙就要上前禀报,却被禁军拦住了,这些人不在宫里伺候,不知道通融人情,只知道皇帝说不准人打扰,便死活拦着人不让进。 苏合都快急哭了,求爷爷告奶奶的说悦嫔出事了,让他们允许自己进去说一声,奈何禁军根本不听,情急之下她只好喊了起来:“皇上,皇上!悦嫔娘娘不见了,求您派人找找吧!” 殷稷正和众臣说话,隐约听见了悦嫔两个字,皱眉看了过去。 蔡添喜心头一紧:“奴才这就让人去看看。” 当着那么多朝臣的面,这么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 这要是搁在先皇身上,早就拖下去杖毙了。 蔡添喜递了个眼色给自己新挑的徒弟景春,景春会意,立刻走了过去,还不等苏合开口,先给了她两巴掌:“混账东西,这是什么地方?由得你放肆?” 苏合被打蒙了,内侍的巴掌和宫女的可不一样,两巴掌下来,打得她耳朵轰隆隆直响。 可眼下这种时候,她哪还顾得上自己?抓着机会就想和景春说话,可景春却只想让她闭嘴,他刚到蔡添喜身边,铆足了劲想表现,蔡添喜交给他的差事,他无一不是做得尽心尽力。 此时见苏合不管不顾还要叫嚷,气得脸都黑了,抡起胳膊又给了她一巴掌:“还不闭嘴?!惊扰了皇上,你有几个脑袋?” 苏合被打得歪倒在地,又疼又急又委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景春满脸嫌恶:“还不快滚?!” 苏合万般无奈,只能一步三回头,边哭边往外走。 这里安静下来,蔡添喜松了口气,扶着殷稷上了马:“奴才等着皇上的赏。” 猎到了好东西才会有赏,蔡添喜这奉承的倒是十分悦耳。 殷稷却无心理会,也不知道为什么从刚才开始,他心跳就一直不稳,连带着脸色都不好看。 现在明明该出发了,他却有些迈不开步。 蔡添喜困惑地看过来:“皇上,怎么了?” 殷稷摇了摇头,抖开缰绳就要走,可只走了两步就再次停住了:“把那丫头传过来。” 就在这档口,林子里又一发求救烟花升空。 萧宝宝吓得浑身一抖,险些叫出来,好在今天她吃过很多次教训,终于有了点自制力,在开口前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 树下的黑衣人倒是十分冷静,他眯眼看着周遭的灌木丛:“没动静?我再射几箭……” 他说着就往袖箭里继续装断箭,眼看着新的箭矢就要射出来,另一人忽然喊了一声:“你看那是什么?” 两人迅速往前跑去,将地上东西捡了起来:“是鞋,怪不得没动静了,原来是脱了鞋,快追!” 脚步声逐渐远去,萧宝宝松了口气,拨开树梢上新出的嫩叶,朝谢蕴方向喊了一声:“喂,你没死吧?” 谢蕴好一会儿才应了一声,拨开草丛慢慢走出来。 萧宝宝松了口气:“祸害遗千年,就知道你没那么容易死。” “别废话……赶紧走。” 萧宝宝一边往下爬一边抱怨:“我发现打从你出宫后,对我就越来越不恭敬了,这也就是不在宫里,不然你看我怎么收拾你……你倒是扶我一把啊。” 谢蕴没动,萧宝宝抱着树干低头看了她一眼,就见她正靠在树上闭目养神,她有些恼:“你聋了?我爬下不来了,你扶我一把。” “爬不下来就跳下来,我不欠你的。” “你!” 萧宝宝气得直磨牙,可拿谢蕴没办法,只能一点点往下蹭,最后蹭得手都疼了,也没了耐性,干脆心一横,纵身跳了下去,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她揉了揉疼得发麻的屁股,狠狠瞪了谢蕴一眼:“你故意让我摔地,你怎么那么坏啊。” 谢蕴似是懒得理她,话都没说一句,只睁眼观察着四周,随后便选了个方向慢慢走了过去。 “我们这是去哪啊。” “你哑巴了?我问你话呢。” “喂……” “闭嘴!” 萧宝宝已经不知道多少次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来了,可眼下能依靠的只有对方,她再生气也不敢自己走,只能愤愤跟着,可越看谢蕴的背影越不顺眼,索性快走几步超了过去。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这期间不时有烟花升空,显见遭受袭击的不止他们,萧宝宝吞了下口水:“到底多少刺客啊?” 谢蕴仍旧没开口,但天亮着的时候萧宝宝还能忍,这天一黑下来,周遭多了很多不知出处的动静,她越听就越觉得心里发毛。 总觉得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刺客窜出来,也或者是毒蛇猛兽。 这时候谢蕴再安安静静的不吭声,她就有些受不了了,趁着休息的时候她忍不住开口:“你快和我说点什么,我不计较你的无礼了。” 谢蕴靠在树干上喘了口气,好一会才出声,声音却极轻:“留着力气走路吧。” 萧宝宝顿时委屈上头:“还走啊,我们已经走了大半天了,我的脚都要疼死了,肯定起血泡了,我不走了!” 谢蕴又是很久没开口,萧宝宝以为她在琢磨着怎么骂自己,已经憋好了气打算和她吵一架,可谢蕴一开口,语气却难得温和,在这种四下无人,孤立无援的时候,竟然莫名的让人安心。 “我一直在往回绕,差不多也到地方了,再往前走……走走应该就能看见记号了,坚持一下吧……” 第125章 我真是个大聪明 萧宝宝一愣,随即惊喜起来:“你还分得清方向啊?我们真的在往回走啊?” 谢蕴抬手抠着树皮,慢慢站了起来:“走吧。” 有了她之前那句话,萧宝宝也不抱怨了,速度甚至比之前还快了几分,一路上瞪大了眼睛眼巴巴的盯着周围的树看,偶尔瞧见个特别的树枝就会兴冲冲地跑过去看,发现不是记号又会折返回来。 如此几次,她忍不住又生出了怀疑:“你是不是骗我的?你真留记号了?” 谢蕴极轻地嗯了一声,已经落下了萧宝宝一小截。 萧宝宝耐着性子又往前走了几十丈,却仍旧没有发现所谓的记号,顿时有些恼了:“谢蕴,骗我好玩吗?你就是想让我老实走路是不是?” 谢蕴再没开口,萧宝宝只当她是被自己猜中,无话可说了,气焰顿时嚣张了起来:“我告诉你,别的都可以不管,但你骗我的账,回去后我肯定要和你算!” 谢蕴仍旧不吭声,萧宝宝没想到对方不说话也这么气人,顿时不想再搭理她,一口气跑出去老远,可四周黑漆漆地,还不等吓唬谢蕴,她先害怕了,只好又慢慢挪了回去,却发现谢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下来,又靠着树坐下了。 她气不打一处来:“你刚才还骗我走路,现在却自己偷懒?你给我起来!” 她大步走过去,抓着谢蕴的手想把她拽起来,可触手一碰,指尖冰凉。 “嘶……你冷啊?” 她缩回了手,搓了搓自己的指腹,被冰的不想碰她了。 谢蕴却颤巍巍抬起了手,遥遥指向了一处,萧宝宝茫然地看过去,就见隔着几丛灌木的一棵歪脖子树上系着一块黑色的布条。 她不由自主瞪大了眼睛:“那,那是……” 谢蕴终于再次开口,弱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萧宝宝欢呼一声,蹦跶着窜过去将那布条摘了下来,她左右看了看,很快找到了第二个。 刚才的憋闷一扫而光,她远远地朝谢蕴招了招手:“快过来,找到路了。” 谢蕴却仍旧不动,萧宝宝呆了呆,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你怎么了?” 谢蕴摇了摇头:“你先走吧,回去找人来接我,我走不动了。” 萧宝宝顿时怒了:“你把我当跑腿的了?我才不呢,你跟我一起回去!” 她折返回来去拉谢蕴的手,地面却忽然细微地震颤起来,谢蕴声音微弱:“有人来了。” 萧宝宝心怀希望:“会不会是稷哥哥来找我了?” “朝廷的人会点火把……” 萧宝宝的脸垮了下去,没好气地看了眼谢蕴:“就你聪明是吧?追兵都来了你还不起来?你别指望我背你啊。” 谢蕴还是不动,她扭头就走:“你走不动我才不会管你呢,你死在这里我才高兴呢。” 身后安安静静,谢蕴没站起来,也没开口留她。 她脚步不知不觉慢了下来,最后恨恨一跺脚,转身拉起谢蕴的胳膊搭在了自己肩膀上:“我才不是想管你,我就是怕黑,不想一个人走。” 谢蕴侧头看了她一眼,她不自在地扭开头:“不准看我!” 两人暂时藏进了灌木丛。 不多时就有一队人在外头跑过去,身上果然一点亮光都没有,别说殷稷了,连禁军都不是。 萧宝宝有些后怕,还好躲起来了。 “我们现在怎么办啊?” 这条路是不能走了,再走下去迟早会和那群人遇见,可不走这条路,她们又该怎么离开这座林子? 谢蕴大概也是没了办法,许久之后才若有似无地叹了一声:“如果带了……烟花,就好了……” 可她来得太急,根本没顾得上。 “烟花?我带了啊。” 萧宝宝却忽然开口,说着从怀里拿出了一个竹筒,谢蕴愣住了,看了萧宝宝许久才克制着闭了闭眼睛。 “你带了……为什么不早拿出来?” 萧宝宝倒是理直气壮:“情况那么惊险,我忘了呀。” 谢蕴好半晌没能开口,随即无力地叹了口气:“赶紧放吧。” 萧宝宝对她的语气不大满意:“你应该感谢我,因为我带了这东西,我们才能得救……” 她一边嘟哝着,一边豪气干云地拔开了塞子,等着一发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 然而,天空安静如初,一簇豆大的火苗却颤巍巍出现在了两人面前。 谢蕴死死抠着手心:“……烟花呢?” 萧宝宝眨了眨眼:“那个,我,我好像拿错了……” 谢蕴心口生疼,闭上嘴再不肯说话,萧宝宝讪讪为自己找补:“我也不是故意的,这俩长得太像了……其实这个也有好处的,你不是冷吗?快给你烤烤手……” 她说着就把火折子往谢蕴手里递,可不等送过去,先借着微弱的火光看见了一只被血色裹住的脚。 她吓了一跳,火折子险些掉了,她手忙脚乱地接住,脸上还带着震惊:“你这脚怎么这样了?你鞋呢?” 话音一落她就想起来了,谢蕴那只鞋脱下来迷惑敌人了,要不是对方看见了那只鞋跑走了,她们现在说不定已经被找出来杀了。 她一时没能说出来,举着火折子又看了一眼她的脚,其实那已经不是纯正的鲜血的颜色了,混杂着泥土,已经成了暗红色的泥,可看着仍旧触目惊心。 出了这么多的血,脚底该磨成了什么样子? 她的脚底也跟着疼了起来:“你这一路……都是这么走的啊?你怎么都不告诉我啊。” 谢蕴似是笑了一声:“告诉你有什么用?” 萧宝宝不由沉默下去,也是,告诉她有什么用?她又不会把鞋子给谢蕴穿…… 她有些尴尬,怪不得谢蕴说她走不动了,原来是真走不动了,不是和自己似的在耍赖。 想起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她脸上有些挂不住,讪讪转移了话题:“稷哥哥是不是找错方向了?怎么还没找过来?笨死了。” 谢蕴抿紧了嘴唇,她不想泼萧宝宝的冷水,可事实却是殷稷未必会来找他们。 出事的人太多了,使团的安危涉及大周的颜面和外交,与之相比哪怕后妃牵扯到世家,也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因为眼下的情况,即便殷稷放弃了萧宝宝,萧家也不能说什么。 这是大义。 但萧宝宝毫无所觉,她屈膝坐了下来:“我看我们也别想办法了,就在这里等吧,稷哥哥肯定快来了。” 谢蕴犹豫许久还是开了口:“或许,出事的人太多,他顾不上了……” 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是会送命的,她不想让萧宝宝坐以待毙。 然而萧宝宝却很不以为然:“才不会,不管谁出事他都会先来找我的,你放心好了。” 谢蕴心口微颤,她说得好笃定啊……原来殷稷竟给了她这样的底气…… 有点,羡慕呢。 但不管怎么说,能获救就是好的,哪怕殷稷此来,本意只是为了救萧宝宝。 只是,能不能快一些,她好像有些撑不住了。 第126章 我想回家 体温在迅速流逝,谢蕴不敢闭上眼睛,怕自己再也睁不开。 这种时候萧宝宝的话痨倒是有了些可爱之处,她絮絮叨叨地在抱怨,抱怨禁军,抱怨刺客,也抱怨殷稷。 可她说着说着就闭了嘴,半晌,身边响起一声啜泣,萧宝宝的声音含糊又嘶哑:“我想家了。” 谢蕴心口一颤,她何尝不想呢? 她怔怔叹了口气,犹豫很久才艰难地抬手拍了拍萧宝宝的头:“会出去的,你很快就能和你的家人见面了……” 可她呢? 她就算活着离开这里,等待她的也只有乾元宫冷静空旷的偏殿。 那还是殷稷的地方,她连个栖身之所都没有。 四年,真的好漫长啊…… 她看着眼前的枯荣交替的灌木,忽然很想问一句:“萧宝宝,你后悔过进宫吗?” 如果没有进宫,凭萧家对她的爱护,她可以一辈子无忧无虑,不必和旁人分享夫君,不必承受太后的刁难,更不必遭受这样的无妄之灾。 萧宝宝声音仍旧闷闷的,却很坚定:“后悔什么?我喜欢稷哥哥,当然要跟他在一起啊。” 谢蕴轻笑一声,还真是直率…… “倒是你,你是不是后悔进宫了?” 谢蕴脸上本就清浅的笑容慢慢散了,她后悔了吗? 好像是的,如果早知道进宫后会和殷稷走到这相看两生厌的地步,她应该不会这么选的。 她会去滇南,哪怕会和谢家人一起,饱受瘴毒头痛的折磨,也好过亲眼看着自己的梦支离破碎。 她真的,很后悔。 萧宝宝虽然听不见她的心声,可看她沉默就猜到了两分,她略有些兴奋:“你真后悔了?我就知道你当初进宫没坏好意,是不是还想和稷哥哥破镜重圆呢?现在死心了吧?稷哥哥他心里早就没有你了,他只喜欢我。” 其实殷稷对谢蕴到底还有没有心,她心里是犯嘀咕的,但不妨碍她说这种话给自己充面子。 然而一向和她针锋相对的谢蕴竟然没有反驳:“他对你……确实有心……” 她说得真心实意,殷稷对萧宝宝的偏爱,她是用遍体鳞伤一次次验证过的。 “或许,你们才是对的人吧……” 六年前的相遇,看来真的是孽缘。 萧宝宝听得呆住了,她从没想过有一天会从谢蕴嘴里听见这种话,她不可思议地看过来,嘴角忍不住咧开:“你,你真这么觉得啊?是不是稷哥哥告诉过你啊?” 谢蕴没再开口。 但这丝毫不影响萧宝宝的好心情,她扭开头偷偷笑了好一会儿才强撑着正了脸色:“其实这个我早就知道了,根本不用你说……但看在你这么识趣的份上,之前的事我都不和你计较了……” 她想着谢蕴刚才的话,又偷偷高兴了一会儿,心里却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你今天怎么这么奇怪?还会说这种话来讨人高兴……” 她说着撑着地面悄悄朝谢蕴靠近了些,刚要说点什么,掌心就碰到了什么濡湿的东西,她一愣,抬起手来看了一眼,却是一片腥红。 她吓得一抖,声音不自觉尖锐起来:“血?!” 手里的火折子一抖,掉在了地上,却因此让她看见了谢蕴小腹上插着的那支短箭,大半箭身都已经没入了谢蕴的身体,只剩了短短一截箭尾还露在外头。 而谢蕴的手此时正死死捂在上头,试图为自己止血,然而仍旧有血液自她指缝里渗出来。 “别,别吵……” 谢蕴的声音又低又弱,已经完全听不清楚了,萧宝宝甚至都没注意到她开了口,她眼底都是不敢置信:“你中箭了?!” 话音落下她紧紧盯着谢蕴,盼着她告诉自己这只是个误会,可谢蕴却迟迟没有开口,她心里一咯噔,瞬间慌了神:“谢蕴?谢蕴你说话啊,你别吓我啊!” 寂静的林子里,因为肃杀的血腥气,连虫鸣都听不见,一句话出口,换来的是死一般的寂静。 萧宝宝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抖着手去拍谢蕴的脸颊,声音比手还要抖:“你别死啊,你说句话啊!” 她有些崩溃,简直不敢想如果谢蕴死在自己身边她该怎么办。 “你和我说句话,我求求你……” “那边好像有动静,去看看!” 隐约的声音传过来,萧宝宝瞬间噎住,明明一肚子话,此时却一个字都不敢说出来了。 恐惧虫子一般爬满了全身,一时间动都不敢动,可就算她再安静对方找过来也是迟早的事。 她们不能呆在这里。 她思绪难得清晰,拉扯着谢蕴的胳膊,想要带着她离开这里,可她从没照顾过人,动作间扯动了伤口,将谢蕴硬生生疼醒了。 谢蕴只觉眼前发黑:“你……干什么?” 萧宝宝猝然听见她说话,一时间又惊又喜,竟然没出息地哭了出来:“你没死啊,没死你怎么不说话……不对,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他们又追过来了,我们得赶紧跑……该往哪里跑啊?” 跑? 谢蕴艰难地坐起来,不知道萧宝宝这种时候为什么还会指望她,她现在难道像是还能带她逃离的样子吗? “你说话啊!他们马上就要找过来了,我可不想死在这里!” 谁会想死呢?她还要去滇南去见她的家人。 可眼下的情形,就算真的能逃也不可能是她们两个人一起,注定是要舍弃一个人的。 她抬眼看向萧宝宝,她不会去做那个饵,所以……今天她已经救了对方好几次,而这次无妄之灾也是对方招惹来的,所以换她救自己一次,不过分吧? 她呼吸逐渐急促,剧烈的痛楚让她的思绪有些混沌,可想要糊弄萧宝宝,随便一句话就够了。 她正要开口,一道温柔至极的声音忽然浮现在脑海里—— “朕叫你宝宝,可好?” 谢蕴心口骤然一痛,身体不受控制地蜷缩了一下,她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却原来还是会疼。 殷稷…… 她紧紧摁住了腹部的伤口,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一遍遍闪过脑海,却全都是他提起萧宝宝时的样子,忽而是纵容,忽而是宠溺,忽而又是深情…… 许久,谢蕴惨然一笑,罢了,罢了,自己的人生已经被毁得一塌糊涂,何必再去牵连旁人。 就成全你们吧……从此以后,我们就真的再没有瓜葛了。 她深吸一口气,抠着树皮慢慢站起来:“萧宝宝……” 这一动作,腹部的血流得更凶,疼得她全身都在哆嗦,却仍旧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清晰—— “躲在……这里,不要动……不管听,听见什么都别出来……” 萧宝宝一愣,像是意识到了谢蕴要做什么,仰头呆呆地看着她,却是许久没说话,她怕死,她不想死,现在有这么一个机会摆在面前,她没办法开口拒绝。 可是她良心不安:“谢蕴,你……你有什么事要办,就告诉我,我一定替你做到。” 这是在问她的遗愿吧……倒是真的有一件。 “若能脱险,麻烦你,送一套我的……衣物去滇南,我想回家。” 第127章 到底该找谁 殷稷的旧伤突兀地疼了起来,虽然最近这阵子这伤一直很不舒服,可却从来没有如此尖锐地疼过,饶是他咬牙坚持,也还是控制不住地变了脸色。 蔡添喜吓了一跳:“皇上,您怎么了?” 殷稷不知道该怎么说,疼痛虽然难捱,可让他在意的是心口越来越浓郁的不安,不安地让他仿佛产生了幻觉,听见有个声音在告诉他,他马上就要失去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了。 “别管朕,找人!” 蔡添喜见他脸色不对,不敢说废话,立刻答应了一声,提高声音催促众人。 眼见众人搜寻得越发卖力,他才偷偷叹了口气,心里很有些懊恼和忐忑,他猜到了萧宝宝会闹事,却没想到她会自己闯进林子里去,还带累的谢蕴也不知所踪。 早知道悦嫔这么没有分寸,他就不暗中下那个绊子了。 唉,这事闹的…… “都找仔细些,喊起来,让人听见。” 他又催促了一句,怀揣着将功补过的心思,他扯着嗓子也跟着喊了几声:“悦嫔娘娘?你在哪啊……” 禁军已经四散进了林子,类似的叫喊声此起彼伏,却听得殷稷心烦意乱。 蔡添喜小声劝慰:“皇上放心,悦嫔娘娘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殷稷的烦躁丝毫没有消散,胸口也还是沉甸甸地喘不上气来,悦嫔没事,那谢蕴呢? 她会不会出事? 要单独分开人手去找她吗? 他心里百般思绪翻涌,身体已经紧绷到青筋凸起,他自己却浑然不觉,一双眼睛全都放在了林子里,左侧没有人,右侧也没有人……到处都没有人。 天都已经黑了,半个上林苑都被翻遍了,她们到底在哪里? 蔡添喜偷偷瞄了一眼,心里忍不住叹气,他能猜不到皇上在想什么吗?可他不敢提啊,万一适得其反,他岂不是害了谢蕴? 倒不如自己偷偷安排一下。 他看了一眼跟在队伍后头,战战兢兢嗓子都快喊哑了的景春,一把将人拉过来。 虽然刚才不见苏合是皇帝的吩咐,可主子怎么会有错呢?必然是景春差事办得不好,没能及时禀报,才贻误了救人的时机。 万一那两人真出点事,景春是怎么都保不住的;就算没出事,恐怕也得小惩大戒。 所以眼下,唯一能救他的法子,就是将功赎罪。 “跟着皇上干什么?还不快去林子里找人?” 景春哆哆嗦嗦答应了一声,转身就往林子里去,却又被蔡添喜拽了回来,他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嘱咐:“旁人找谁你别管,想活命你就得去找谢蕴,你见过的,就乾元宫里的谢蕴姑姑,听见了吗?” 景春不明白师父为什么会这么说,但现在他只能选择相信:“师父放心,小的明白。” 他匆匆钻进了林子,蔡添喜心里祷告了两句,连忙去寻殷稷,对方却已经催马往前面去了。 他连忙追了上去,紧紧护卫在殷稷身边。 身后响起马蹄声,竟是祁砚骑着马追了上来,他先前是被一众清流邀请去狩猎了,不知怎么的竟来了这里:“皇上。” 他满脸急切,绕过人群径直拦在了殷稷面前,草草一抱拳就开了口:“臣听说有人走丢了?当真?” 殷稷声音发沉:“是,悦嫔不见了。” 祁砚显然并不在意悦嫔,殷稷话音一落他连最基本的关切都没有就忙不迭接了话茬:“那谢姑娘呢?臣方才瞧见她跟在悦嫔身边。” 殷稷不自觉攥紧了缰绳,片刻后才开口:“谢蕴……也不见了。” “什么?!” 祁砚瞳孔骤缩,他其实早就有所猜测,可消息真的被验证的时候,他仍旧难以接受,谢蕴那样的人怎么会丢了呢? 更让他难以接受的是—— “既然丢的是两个人,皇上为什么只找一个?谢姑娘就不是人吗?” 殷稷仿佛无言以对,迟迟没开口。 蔡添喜连忙打圆场:“谢蕴姑娘自然是在悦嫔娘娘身边的,找到一个就找到两个了,找谁都是一样的……” “怎么可能一样?!” 祁砚愤怒地打断了蔡添喜的话,他一向孤傲出尘,这般情绪外露很是少见,可此刻对于谢蕴的担忧却让他完全顾不得君臣尊卑了,他冷冷看着殷稷:“臣以为谢姑娘跟在皇上身边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怎么都会顾及几分,原来是臣看错了,既然皇上不愿意找,臣就自己去找!” 他连告退都没有,拨转马头,狠狠一抖缰绳,随着一声嘶鸣,骏马踩着溅起的尘雾疾驰而去。 蔡添喜被呛了一口,却只能无奈苦笑,希望祁砚这一去,真的能找到人吧。 但朝臣却不干了,尤其是世家,他们早就看霸占着翰林学士位置的祁砚不顺眼,见他在皇帝面前如此嚣张,七嘴八舌地就开始告状。 “皇上,祁学士这是大不敬啊……” “就是,这样的人若是身居高位,怕是不知道会生出什么心思来……” “请皇上治他个……” “都给朕闭嘴!” 殷稷低吼一声,他脸色铁青:“不想找人就滚回去!” 刚才还吵得热闹的朝臣瞬间禁了声,蔡添喜连忙打圆场:“不如众位大人分开去找人吧?” 朝臣们四散而去,然而除了萧家,会认真找的恐怕没几个。 萧家女儿受宠,他们早有耳闻,若是能借此机会除去,那简直是皆大欢喜。 蔡添喜不信殷稷猜不到这个,可他也没办法,多一个人,哪怕是不用心的人也能多一分找到的希望。 但殷稷的脸色显然不只是因为这些小心思,蔡添喜见他没有怪罪祁砚的意思,咬咬牙还是提了一句:“皇上,要不也让人喊喊谢姑娘……” “不行!” 殷稷一口回绝,蔡添喜心里很是失望,皇上这种时候还嘴硬,未免太不分轻重了些,他忍不住要劝,殷稷却忽然低头看过来:“如果你是刺客,你的目标会是什么人?” 那自然是位高权重,对皇帝重要的人啊。 不管是杀了示威还是抓来要挟,都得有分量才行。 蔡添喜正要开口,脑海里却忽然亮光一闪,是啊,谢蕴一个宫女,没人会特意瞄准她,可一旦他们开口找人了,就等于是在提醒刺客,这个人有被搜寻的价值。 蔡添喜恍然大悟,皇帝不是不想找,他是不敢找。 “原来皇上是为了保护谢姑娘,您刚才怎么不告诉祁大人?” 殷稷催马继续往前去寻,声音远远地传过来:“朕就是不想找她,你别胡思乱想。” 第128章 枯灰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谢蕴一个踉跄被绊倒在了地上。 绊倒她的是堆积在一起的枯枝干草,很大的一堆,可她眼前已经彻底黑了,失血过多让她暂时失去了视力,连这样的东西都没能避开。 她原本还想走远一些地,现在看来是做不到了。 不过应该也差不太多,对方哪怕手眼通天,也只知道这次随驾的只有一个后妃。养在深闺的世家贵女,他们不可能见过,只要是个女人应该就能糊弄过去。 陌生人的气息越来越近,她已经无路可走,索性摸索着抓住了树干,借力慢慢站稳了身体,若这是她遗留人世的最后一刻,至少不能给谢家丢人。 “还真是有个女人,我们可找了你很久了。” 对方啐了一口,脚步声逐渐逼近,谢蕴看不见对方有多少人,可只听这脚步声,似乎只有一个。 那她是不是还有机会? 她是不是还可以挣扎一下? “别杀我,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来人哂了一声:“我们想要你啊……” 男人的声音忽然顿住,可脚步声却越来越近,近到对方的动作间带起的风都吹到了谢蕴的皮肤。 “早就听说你们大周的女人细嫩娇艳,还真是名不虚传……你还是皇上的女人,趁着多格他们来之前,老子还能享受一把。” 你们大周? 这人不是大周的人? 谢蕴心里一咯噔,不是大周的人是怎么进的这上林苑?朝中有人和异族勾结? 多格又是谁?同伙吗? 不等她继续深思,就陡然反应过来另一重危机,刚才这人说的话,是不是她想的那个意思? 一只手猛地掐住了她的脖子,指腹却爬虫一般蠕动着抚摸着她的皮肤。 不是错觉,这个禽兽竟然真的对她动了邪念。 谢蕴恶心得浑身直抖,男人却只当她是在恐惧,得意地大笑起来:“小美人儿,别怕呀,我会让你快活死的。” 谢蕴死死摁住了伤口,靠着剧烈的痛楚提醒,才没有凭借本能把人狠狠推开。 她声音发颤:“别杀我,只要不杀我,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那人愣了一下,大约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种话来,眼神逐渐鄙夷:“还以为大周皇帝的女人能有什么不一样,原来也就是个为了活命就什么都能出卖的贱货。” 谢蕴的指尖深深地陷进了伤口里,一张嘴,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只是不想死……” 男人吞了下口水,虽然谢蕴的软弱让他心中鄙夷,可如此楚楚可怜的声音却让他兽性大发。 虽然明知道自己不可能放对方一条生路,他却还是恬不知耻地撒了饵:“那得看你能不能让我满意了……” 话音落下,一只手就轻轻搭在了他肩膀上,男人一愣,随即呼吸陡然粗重起来:“骚货,真浪,这柔弱模样都是装的吧?没少勾引男人吧……” 他一边说着下流话,一边绿着眼睛去撕扯谢蕴的衣裳,可指尖刚碰到腰带身体便陡然僵住,鲜血自他上腹源源不断地涌出来,而伤口上,一柄短箭已经刺破皮肉,狠狠扎进了他的脾脏。 死亡的阴影笼罩下来,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谢蕴:“你,你……” 谢蕴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将短箭全都推进了他的身体,染血的嘴角绽出一抹浅淡却桀骜的笑来:“大周的女人,虽然柔弱,也还是……会杀人的……下辈子可别忘了……” 男人倒了下去,谢蕴也顺着树干滑落在地。 就在刚才,硬生生拔出那支短箭的时候,她以为自己会死在那么剧烈的痛苦里,可她还是撑过来了,还拉了一个垫背的。 这一波,不亏。 可是真的好疼,好冷啊,原来的濒死的感觉是这样的,也不知道这么多猛兽,她还能不能留个全尸,她的家人还有没有机会把她带走……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慢慢合上了眼睛,耳边却忽然响起了嘈杂的动静,并且越来越近,大约就是男人说的多格他们。 如果和那个男人是一个德行…… 谢蕴仰头叹了口气,颤巍巍摸出一个小竹筒,这是萧宝宝带出来的火折子,没想到竟然真的会有派上用场的时候,只是烧死会不会很痛苦…… 可还有什么办法呢? 她抖着手拔开盖子,豆大的火苗出现在眼前,她正要点燃手边堆放的枯枝干草,悦嫔娘娘四个字就无比清晰地钻进了她耳朵里。 她猛地停了手,来的不是杀手,而是禁军! 是来救她们的禁军! 她怔了怔,眼眶瞬间红了,明明是濒死的人,此时却因为求生的意志而硬生生迸发出了力量。 “救命……我在这里……救命……” 她用尽力气呼喊,可失血过多,她已经没了力气,声音几乎连自己都听不到,她只好扣着地面艰难地往声音来处爬。 可“悦嫔娘娘”的叫喊声还是越来越远,禁军们好像打算走了。 这么下去不行,她情急之下抓起一块石头扔了出去。 石头在地上滚了几圈,留下了一串碰撞声,可大约是禁军动作太嘈杂,竟没人注意。 她只能咬牙再次抓起一块石头,一块之后又是一块,终于,禁军那边有了反应。 “那边好像有动静,我过去看看。” “快点,听说悦嫔娘娘穿的是粉色衣服,你赶紧看一眼,皇上已经发了几次火了,决不能再耽误。” “我明白。” 那人应了一声,举着火把往谢蕴方向一晃,谢蕴察觉到有光,艰难地抬头看过去:“救……” 火光一闪而过,禁军眨眼间就走远了,只有声音远远飘过来:“不是悦嫔娘娘,不过看着也不像刺客,先不管了,继续找吧……悦嫔娘娘?悦嫔娘娘你在哪?” 谢蕴僵硬片刻,艰难抬起的头无力地垂了下去。 她以为来救萧宝宝的人,会捎带着救她,可原来,她连个捎带都不配。 耳边一声声的“悦嫔娘娘”此起彼伏,一波禁军离开,又一波禁军走近,可她却再没能将呼救喊出口。 又一波嘈杂的脚步声响起,这次却没人再喊悦嫔娘娘那四个字,这波人才是杀手的同伙。 虽然迟了一步,可还是来了。 谢蕴合上了暗沉的眼睛,指尖一颤,火折子滚进了枯枝堆,火苗瞬间窜了起来,呼啸着咬上了她的衣角。 永别了…… 第129章 谢蕴出事了 锋利的箭矢穿过层层掩映的树木,准确无误地射进黑衣人的肩膀,将他牢牢钉死在了树干上。 禁军一拥而上,将黑衣人从树上拖下来,压着跪倒在殷稷面前。 而不远处,是被袭击的柔然使团,柔然护卫已经全部阵亡,仅剩柔然王子重伤之下死里逃生,此时正看着殷稷不停道谢,殷稷让人将他送了回去,目光扫过这惨烈的厮杀现场,脸上的血色退了个干干净净。 又是不留活口。 他们一路边找人边救人,可路过的大大小小那么多使团,几乎每一处都是不留活口,一开始他还心怀期待,现在却不得不接受现实,这些刺客不是来抓人,而是来杀戮的。 也就是说,谢蕴,不,是谢蕴和萧宝宝都有可能…… 蔡添喜脸色也有些发白,他担心地看着殷稷:“皇上,这……” 殷稷没开口,可周遭却越来越热闹,陆陆续续的黑衣人都被押了过来,除了当场格杀的,活口都在这里了,可关于两人的踪迹,却始终没有找到分毫,已经有不少人在怀疑,她可能已经遭了毒手。 但殷稷不相信,谢蕴绝不可能这么轻易就死在别人手里。 他上前一步,抬手抓住了那刺客的衣襟:“林子里还有两个女人,你见没见过?” 似是听出了他话里的在意,黑衣人桀骜一笑,充满挑衅:“当然见过,被我一刀一个给剁了,亲娘都认不出来……” 殷稷眼底血色一闪而过,他知道这人说的是假的,可心口却仍旧有凶悍的戾气蒸腾起来,冲得他脑海空白,等回神时,面前的黑衣人已经死了,头颅以十分扭曲的姿势垂着,是被他硬生生扭断了脖子。 朝臣被吓了一跳,看过来的目光里带了惊疑不定,这个在萧家长大的皇帝,登基以来一直十分亲和,他们从不知道他还有这么冷酷的一面。 殷稷也愣了愣,他垂眼看着自己的手,脸上却毫无表情,就算今天大开杀戒,他也得找到人。 “拖下去,喂狗。” 刺客的尸体立刻被拖到一旁,凶恶的狼犬顿时扑上去撕咬起来,场面变得血腥又残忍。 殷稷却看都没看一眼便缓步走向下一个黑衣人:“见没见过两个女人?” 许是被刚才的画面吓到,这个黑衣人本能地摇了摇头:“没见过,我不知道……” “咔”的一声响,黑衣人的脖子再次被扭断。 殷稷仍旧是没多看便走向了下一个:“见没见过两个女人?” 黑衣人浑身哆嗦起来:“没有,我们根本不知道还有女人……” 殷稷脸色木然,下手毫不留情,又是一具尸体倒地。 他杀第一个人的时候朝臣们是震惊,惊讶于他的两副面孔;杀第二个人的时候是不满,皇上怎么能如此残忍? 可当他杀第三个人第四个人的时候,场面就变得死寂了起来,没有人再敢看地上的尸体,更没人敢看殷稷。 在座众人的确手上都有人命,可有几个是自己动手的呢?何况还如此面不改色。 眼看着黑衣人一个个倒下,终于有臣子回神:“皇上息怒,不能再杀了,还得严刑逼供,问出幕后主使。” 殷稷看着只剩下两三个的刺客,心思一片混沌,可他仍旧知道找出幕后主使有多重要,放着这样的人在朝堂,他连觉都要睡不安稳了。 可比起谢蕴的下落来说,这么重要的事却变得微不足道了起来。 他绝对不是还没放下她,只是……人是他带出来的,他就要把人带回去。 “朕问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女人,这么高,喜欢皱眉……” 虽然他说得很详细,可刺客仍旧只是摇头:“我们都是分开行动的,根本不知道你说的那个人,我们没撒谎……” 极度的恐惧之下,他涕泗横流,哪怕是对立面,也有朝臣忍不住心生怜悯:“皇上,兴许他们真的不知道……” 回应他的是“咔”的一声响,刺客的脖子再次被扭断了。 眼见皇帝真的不算留活口,朝臣们纷纷上前求情,殷稷乌沉沉的目光锥子一般扎在众人身上:“让开。” 朝臣被这一眼看得浑身针扎似的疼,却不敢让路:“请皇上以大局为重。” 连萧敕都忍不住开口:“皇上,臣知道您惦记悦嫔娘娘,可这些人还有用处……” “连个女人都找不到,朕要他们有什么用?!” 他一声低吼,狠狠掐住了刺客的脖子。 “皇上,找到人了,奴才找到人了!” 一阵惊喜的叫声忽然由远及近,景春喘着粗气自人群后面走进来,声音虽然疲惫,却充满喜悦。 “奴才找到人了!” 殷稷一颤,猛地扭头看了过来,神情里带着惊喜到极致后衍生出来的恐慌,仿佛是害怕这样的好消息是自己幻想出来的。 蔡添喜却是忍不住拍了一下巴掌,如果是景春找到人了,那就是找到谢蕴了。 他忙不迭掰开了殷稷的手:“皇上,奴才让景春去找谢姑娘了,他这是把人找回来了。” 殷稷脸上近乎呆滞的茫然逐渐褪去:“谢蕴……找到了?” “找到了,找到了!奴才就让人进来。” 他朝着护卫在周围的禁军喊起来:“还不快把人传进来,拦着干什么?!” 禁军让开一条路,景春背着个人颤巍巍走到了他们面前,刚把人放下来就“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奴才幸不辱命,把人找到了。” 殷稷抬眼看过来,火光暗淡,他有些看不清楚对方有没有受伤,却清楚地看见她在朝自己走来,看起来不像是有事的样子。 他心口骤然一定,仿佛飘到半空的魂魄落回了身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以后不要这么……” 话音未落,对方一头扎进了他怀里,他愣住了,好半晌才抬手打算抱抱她,可还不等手掌落下,对方就哭了起来:“稷哥哥,吓死我了!” 殷稷瞬间僵住,这不是谢蕴! 那谢蕴呢? 刚定下来的心瞬间再次跳乱,慌乱和恐惧附骨之疽般啃食着他,情急之下,他将萧宝宝硬生生从怀里撕扯出来:“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谢蕴呢?” 萧宝宝却只是哭,她仿佛被吓坏了,扭动着还要往他怀里钻:“稷哥哥,要抱抱,我身上都是伤,好疼啊,你给我上药吧……” 殷稷却毫无怜香惜玉之心,一把捏住了她的肩膀,声音宛如雷霆震耳劈下:“朕问你,谢蕴呢?!” 萧宝宝被吼得僵住,颤巍巍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睛鼻子都红了:“稷哥哥,你别这么凶,我害怕……” “回答我!”殷稷爆喝一声,他浑身都在抖,脸色狰狞宛如恶鬼,“谢蕴呢?” 萧宝宝看着他凶兽般腥红的眼睛,彻底被吓住,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如果自己再不说实话,就会被他活生生扭断脖子。 她恐惧地扭开头:“我们被刺客追,跑不掉了,她去把人引开了,她现在可能已经……” 殷稷耳朵骤然轰鸣起来,可能什么? 第130章 朕心里还有她 谢蕴会死吗? 殷稷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当年从云端跌落泥潭,多少人承受不了这样的落差自杀,谢蕴活得好好的;被关在死牢里,经受两年暗无天日的审问时,多少人撑不住只求一个解脱,她撑了下来;进宫后被所有人戳着脊梁骨辱骂,又有多少人受不了这样的指责,羞愧投井,她仍旧没有死。 区区几个刺客,她怎么可能会死? 殷稷不信,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 她一定会想尽办法活下来,只等自己去救她。 “你和她是从哪里分开的?带人去找。” 萧宝宝颤巍巍摇头:“我,我不记得了……” 殷稷死死抓着她的胳膊:“那就好好想!今天无论如何你都得想起来!” 萧宝宝被吓得彻底哭起来,萧敕看不过眼,连忙将萧宝宝挡在身后:“皇上,悦嫔娘娘死里逃生,惊恐之下不记得也是人之常情,还请您莫要苛责,先送她回去休息吧。” 萧宝宝走了,谁还知道谢蕴在哪里? 他一把推开萧敕:“悦嫔,现在不是闹脾气的时候,人命关天,你要好好想。” 萧宝宝愣愣地看着殷稷,她以为对方看见自己活着回来会高兴的,可他没有,他眼里心里,都只惦记着另一个人。 “稷哥哥……” 她心痛难忍,猛地扭开了头:“我不知道,我浑身都疼,要回去上药。” 她推开殷稷就走,小臂却被死死抓住。 她被抓的生疼,心里却生出一点恐慌来,稷哥哥会不会气得要骂她很久吧? 要不然还是说吧…… 她正犹豫,殷稷忽然抬手抓住了她的肩膀,一张嘴却不是责骂,不是训斥,而是请求:“宝宝,稷哥哥求你好不好?你想一想,她到底在哪里?你带我去找她好不好?” 萧宝宝愣住了,她那无所不能的稷哥哥,在求她,为了谢蕴在求她…… 她怔怔的回不过神来,人群里却忽然有人瘫软在地,那是一个禁军,虽然火光不甚明亮,可他的脸色还是肉眼可见的惨白。 这幅样子,一看就有问题。 一身着盔甲的粗壮汉子上前一步将人拽了出来:“你这幅样子,是不是知道什么?” 那禁军抖如筛糠,可已经露出了马脚,他也不敢再隐瞒:“小的,小的见过另一个女人……” 殷稷猛地看了过来:“你说什么?她在哪里?” 那人越发撑不住,回想起自己当时看见的情形,他只觉眼前一片漆黑:“皇上饶命,小的当时看她流了一地的血,觉得救不了了就没理会……” 殷稷耳边再次一声轰鸣,却比之方才要更剧烈,更持久,有那么一瞬间,别说声音,他甚至连视力都失去了,不管是眼前还是脑海都是空白一片。 他说,救不了了…… 怎么可能救不了了? 他一把攥住了那禁军的衣襟:“你再敢胡说,朕就割了你的舌头!” 禁军瘫软在地,声音哆嗦着辩解:“小的不敢撒谎,都是实话,小的看到的就是……” “住口,你给朕住口!” 殷稷恶狠狠嘶吼一声,将人狠狠扔在了地上,恨不能立刻抽刀砍了他,却在动手前死死克制住了自己。 “钟白!” 他哑着嗓子开口,先前将人抓出来的盔甲汉子立刻上前:“皇上,臣在。” 殷稷一把抓住他的手:“去把谢蕴找回来,把她带到朕眼前。” 他的手一直在抖,钟白低头看了一眼,他是从小就被拨到殷稷身边伺候的,算是最了解他的人,跟在他身边二十年,上次殷稷这么失态,还是被谢家退婚的时候。 他看着殷稷的眼睛,重重一点头:“臣明白!” 他带着那禁军转身就走,殷稷呆怔片刻,猛地翻身上马,一抖缰绳就要往林子深处去,蔡添喜连忙拉住缰绳:“皇上,您已经找了一天了,该歇歇了。” 殷稷充耳不闻,跟在钟白身后就要走。 “稷哥哥!” 萧宝宝骤然开口,带着浓重的鼻音:“别找了,谢蕴活不了了,我亲眼看见她受了重伤,肚子上中了箭,流了好多好多的血……她走的时候,连站都站不稳了,不可能逃得掉的。” 殷稷僵在了马背上,禁军那句含糊的“活不了了”,在萧宝宝这里有了清晰的画面。 他仿佛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个人,艰难地扣着树皮一步一步的挪动,每次她足尖抬起,地面都会留下一个清晰的血脚印…… 他骤然转身,狠狠看着萧宝宝,他很想问问她,既然明知道谢蕴伤的那么厉害,为什么还要让她去诱敌?为什么要看着她去送死? 可最后他却一个字都没问,他不能在这里浪费时间。 他抖开缰绳就往前走,身后萧宝宝的声音却陡然尖锐了起来:“你不准去!” 不知道萧宝宝做了什么,身后竟一阵慌乱,萧敕的声音哆嗦了起来:“姑奶奶,你这是干什么?别胡闹了,快放下!” “稷哥哥,你要是去找她,我今天就死在这里!” 萧宝宝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坚定,听不出半分胡闹的意思,殷稷侧身看过去,就见她将发簪紧紧抵在颈侧,虽然她哭得厉害,手却不肯挪开分毫。 “你刚刚才说过,是她救了你,现在你却要拦着朕去找她?萧宝宝,你过分了。” 这句话仿佛戳中了萧宝宝的痛楚,她情绪陡然激动起来:“我就是不许你去救她怎么了?!稷哥哥,是你亲口告诉我的,她现在就是个奴婢,她救我不是应该的吗?她为我去死有什么不行?!” 她紧紧抓着簪子,声音坚定:“稷哥哥,你不准去。” 殷稷心口凉下去,面对萧宝宝的威胁,他心里竟毫无波澜,只有要去找谢蕴的念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坚决。 他一直以为他将谢蕴留在身边只是为了报复,以为他们之间只剩了仇恨,可直到这一刻来临他才知道,他心里仍旧有她。 第131章 醒悟的太迟了 他再没看萧宝宝一眼,背对着凄厉的哭喊声,抖开缰绳,头也不回地往林子深处疾驰而去。 他要把谢蕴带回来,他要看她平平安安地站在自己面前。 马匹载着他一路狂奔,黑暗中他看见了一点火光,本以为那是钟白队伍里的火把,可那火势却越来越大,越来越凶,他这才意识到是林子里起火了。 积攒了一整个冬日的枯枝腐叶极易点燃,春日里山林起火不是新鲜事,早在春猎之前,禁军就做过防火措施,这火势起不来。 可即便如此,殷稷仍旧有些不安,他不自觉加快了速度,迅速追赶着钟白,可越是往前他的不安就越是浓郁,因为钟白他们前进的方向,竟然就是那片火海。 为什么要去那里? 难道是谢蕴…… 他心跳陡然急促起来,一时再顾不上其他,狠狠甩了下马鞭,催马狂奔到了火海面前。 钟白浑身狼狈,看起来像是刚从火海里出来,迎面瞧见殷稷赶来,连忙拽住了马匹的缰绳:“皇上,您怎么来这里了,这里太危险了,快回去。” 殷稷跳下马背,抬脚就要往火海里走:“谢蕴是不是在里头?” 钟白连忙挡在他身前:“皇上危险!” “朕问你谢蕴是不是在里头?!” 钟白被吼得一哆嗦,下意识应了声:“是,人是在里面……” 眼见殷稷脸色不对,他一个激灵反应过来,连忙补充:“我们刚才进去了一趟,已经找到人带出来了,您别冲动。” 殷稷一顿,提到嗓子眼的心脏重重落了回去,紧绷的脸色也肉眼可见的缓和了下来,他抖着手锤了钟白一拳:“混账东西,找到人了你不早说……故意吓我是吗?她在哪?是不是受伤了?” 钟白却又闭了嘴,看着他神情逐渐复杂,殷稷被他那眼神看得后心发凉,他下意识退远了一步:“这么看着我干什么?我问你谢蕴在哪,你哑巴了?” 钟白咬了咬牙:“皇上,这火烧得太厉害,虽然我们尽力了,但是……” “她烧伤了?”殷稷打断了他的话,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起来,他自言自语似的嘀咕了句什么,片刻后才陡然回神,音量高了一些,仿佛是说给钟白听的,却又像是在安抚他自己,“没关系,只要命还在就没关系……朕带了太医,一定能保住她的命,蔡添喜,蔡添喜!” 落后一步追上来的蔡添喜连忙答应了一声,他刚才隐约听见了火烧,受伤之类的字眼,连忙拉着太医上前:“皇上,奴才在。” 殷稷一把抓过太医推到钟白面前:“带朕和太医去看看她。” 钟白却又低下了头,动也不动。 殷稷等了又等,终于按捺不住似的一把揪住了钟白的胸铠:“你聋了吗?!朕说要见谢蕴!” 钟白这才抬眼看过来,眼底都是忐忑:“皇上,您想好了吗?她伤得有些重,可,可能已经认不出来了……” 殷稷瞳孔猛地一缩,认不出来了? “什么叫认不出来了?” 蔡添喜惊讶的声音响起来,他满脸都是震惊,随着一句话说完,他扭头看向了火海,虽然禁军已经在扑火了,可火势却仍旧越来越凶。 “是毁容了吗?” 钟白没答应,可也没否认,这看在众人眼里,就是默认的意思,蔡添喜忍不住跺了跺脚:“这,这怎么会这样,姑娘家最重要的不就是脸吗?这……” “没关系,”殷稷忽然开口,他拳头攥得死紧,语气却竭力缓和,仿佛这根本不值一提,“人活着就好,毁容而已,一张脸而已,有什么紧要的?没有人会在意,钟白,带朕去见她。” 钟白抬眼看着他,明明话都已经说到了这份上,他却仍旧不肯动弹,殷稷的耐心终于告罄,他低吼一声:“钟白,你什么意思?!谢蕴到底在哪里?!” 钟白似是看出来殷稷已经到了极限,他狠狠一咬牙,单膝跪了下去:“皇上您节哀,谢蕴姑娘是带出来了,可我们到的时候她已经没气了,身体被烧得不成样子,臣是怕您看见伤心,才不敢让您看见……” 殷稷只觉耳边炸响了一道霹雳,震得他脑袋发懵,仿佛做了一个极其恐怖的噩梦。 蔡添喜不敢置信地叫了出来:“这怎么可能?谢蕴姑娘那么聪慧,怎么可能会死在这里?” 钟白不敢抬头:“臣不敢欺君,人,人就在那里……” 他轻轻抬手,指尖所向之处,密密麻麻站着的禁军分海般让开了路。 天色见明,清晨暖黄的光晕自地平线升起,柔和地笼罩着上林苑,也将那具安安静静躺在草丛里烧得焦黑的尸体映照得清清楚楚。 殷稷仿佛被烫到了一般,在尸身出现在眼前的一瞬间浑身一颤,猛地扭开了头:“那不是她!” 那具尸体不可能是谢蕴的,他才刚刚看清楚自己的心意,才刚刚决定要放下过去的恩怨,想和谢蕴重新开始……她怎么能死了呢? “这绝对不可能是她!” 他侧头狠厉地盯着钟白:“你找不到人朕不会怪你,可你怎么能随便找具尸体就说是谢蕴?!你知不知道欺君是什么罪?!啊!” 钟白两条腿都跪了下去:“皇上明见,臣不敢,谢蕴姑娘真的……” “住口!”殷稷嘶吼一声,短短两个字,他声音却已经哑得不成样子,“朕说过了,那不是谢蕴,那绝对不是!” 钟白还想说点什么,蔡添喜却一把拉住了他,拼命递眼色让他闭嘴,就在两人僵持间,殷稷忽然朝火海里迈进了一步。 他仿佛想到了什么一样,瞳孔里虽然倒映着一片火海,可脸色却诡异的亮了:“她一定还在里头,她一定是怪我没管她,所以找什么什么地方藏起来了,她是在吓唬我……我得去找她……” 他说着竟真的要冲进火海里去,蔡添喜连忙拦住他:“皇上,皇上不可啊,太危险了……” 蔡添喜拼了命的阻拦,可他毕竟年老体衰,殷稷又仿佛魔怔了一样,根本拦不住,眼看着殷稷就要掰开他的胳膊—— “皇上,”钟白忽然开口,他自怀里抽出一支短箭,颤巍巍地递了过来,“皇上,我们在尸体腹部发现了这个,您还记得悦嫔娘娘的话吗?” 殷稷宛如被雷霆劈中,瞬间不再动弹,悦嫔的话? “……我亲眼看见她受了重伤,肚子上中了箭,流了好多好多的血……连战都站不稳……” 第132章 谢蕴死了 殷稷呆站在一旁,周遭人来人往,忙着救火,忙着劝慰,可他却仿佛被隔离在了人世之外,身边的一切都虚无缥缈了起来。 谢蕴死了,先是腹部受伤,血流满地;然后大火焚烧,面目全非…… 一个人怎么能死得这么惨? 死得这么惨的人,怎么能是谢蕴? 他看着那具焦黑的尸体,却始终不敢靠近一步,所有人都说那是谢蕴,是他刚刚才意识到,一直住在他心里的人。 可他不信,他和谢蕴之间,绝对不会是这样的结局。 他抗拒地闭上了眼睛,蔡添喜小心翼翼地凑了过来:“皇上,要不给谢姑娘清理一下,换身体面的衣服吧?” 殷稷睁开眼睛看他,在这短短半个时辰里,殷稷眼底已经布满了血丝,仿佛随时会沁出血来一样。 蔡添喜被唬得低下头,根本不敢看第二眼。 “去找人,这不是她。” 声音平静得毫无情绪,可任谁都知道,这时候的殷稷只是在故作平静而已,仿佛他不松口,那个人就真的不是谢蕴一样。 可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情? 悦嫔说的伤和禁军说的位置交叠在一起,怎么还会出错呢? 可蔡添喜不敢反驳,只能愁苦地应了一声,心里也有些难过,多么好的一个姑娘,那可真是满心满眼都是皇帝,可最后却是这么一个结局…… 他沉沉地叹了口气,强逼着自己打起精神来想去找找看,虽然明知道没有希望,可万一呢? 他喊了景春正要往远处去,却见对方正趴在那棵烧焦的树上在看什么东西,他心里恼怒,抬腿就踹了一脚。 “让你去找谢蕴你非要找悦嫔,现在喊你还喊不动是吧?” 景春脸上却没有丝毫被责备的惊恐,反而一拉蔡添喜:“师父你快看看,这里好像有个字。” 蔡添喜心里一跳,会不会是谢蕴的遗言? 他连忙趴下来眯着眼睛盯着那树干看,对方刻得很深,也是幸亏如此,不然已经被大火烧没了,可即便如此,他看来看去也只看见了一个字。 “禾?” 蔡添喜一愣,见景春抬手要去摸,一巴掌拍开了他的手:“这可能是谢蕴姑娘留下的,烧的都是灰,你这一摸弄没了怎么办?” 景春连忙缩回了手,脸上带着困惑:“师父,这什么意思啊?刚才我找了半天,想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字,可就是找不到。” 蔡添喜琢磨了一下,也有些摸不着头脑,正要摇头,却在这一瞬间脑海里闪过了一道亮光。 “这不是禾,这是个稷,是皇上名讳里的稷字!” 他控制不住地喊出了口,随即才意识到自己僭越了,连忙抬手捂住了嘴。 景春却是眼睛一亮:“那这么说,这真的是谢蕴姑姑留下的?那我发现了这个岂不也是功劳一件?” 他连忙爬起来,抬腿就去给殷稷报喜,蔡添喜喊了两声没拦住,气得直哆嗦,这的确是谢蕴留下的,可这种时候告诉皇帝,那不就是坐实了那尸体的身份吗? 现在皇帝还能自欺欺人,死活不承认,可他一旦看见这字…… 他快步追了过去,可惜迟了一步,景春已经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此时正一脸等赏地看着殷稷。 蔡添喜恨不得给他一巴掌,却完全没时间动手,他既忐忑又心疼地看着殷稷:“皇上,兴许就是个巧合……” “那真的是个稷字?” 殷稷轻轻开口,声音飘忽得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 蔡添喜不忍再哄骗,也知道这种时候撒谎没有任何意义,他语调艰涩:“只是奴才的猜测,只有个禾字。” “带我去看。” 蔡添喜有些犹豫,他怕殷稷接受不了这种打击:“皇上,不然你你还是先缓缓……” 景春已经上前一步:“皇上,奴才给您引路。” 殷稷再没回头,跟在景春身后径直朝那棵大树走去。 蔡添喜无奈地叹了口气,快步跟了上去。 那个禾字距离地面很近,走势歪歪扭扭,划痕又细又深。 殷稷半跪在地上,盯着那个字看了很久很久,久到天色大亮,钟白找人无功而返,他才颤巍巍伸手,隔空抚摸了一下那个小小的字眼。 蔡添喜说得没错,这是个“稷”字,一个没来得及写完的“稷”字。 为什么要留下这么一个字? 谢蕴,这真的是你留下的吗?你怎么会留下这么一个字?你明明对我没有…… 遥远的记忆忽然被唤醒,殷稷身体僵住,他恍然回想起去年冬天,谢蕴睡梦中那句含糊的“稷郎”。 她心里,是有他的,这么多年,一直是有他的…… 殷稷浑身不可控制地颤抖了起来,那些被刻意忽略的细节忽然间变得无比清晰,在他脑海里翻来覆去,最后定格在四年前再见时,谢蕴那双比星河还要璀璨的眸子上。 她那时候应该很高兴吧,一定没有想到他会那么对她吧…… 殷稷忽然有些不敢回想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如果谢蕴心里还有他,那在他让她滚下龙床的时候;在他逼着她伺候自己临幸后妃的时候,在他抱着她却喊错名字的时候…… 谢蕴是什么样的心情? 他只是试想了一下,喉头便一阵腥甜,竟硬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谢蕴,谢蕴…… 耳边一阵混乱,仿佛是钟白和蔡添喜在喊太医,有人在劝他保重,有人在劝他节哀,却模糊的仿佛隔着很远很远。 他眼里只看得见那个小小的“禾”字,透过那个小小的字,他仿佛看见谢蕴是怎样无助又绝望地蜷缩在火海里,怀抱着最后的希望,折断指甲,磨破血肉,一下一下将它刻出来的。 可那个字没能刻完,就如同她等待救她的人,一直没来。 第133章 “稷”字 殷稷心口尖锐地疼了起来,他抬手撑着树干,却连呼吸都是凝滞的,他干了什么…… 他把谢蕴召进宫,却没有让她过过一天安稳日子;他让她来了上林苑,却没能护住她周全。 连他派出去救人的人,都在看见谢蕴的时候,放弃了她,那个时候,她该有多绝望…… 殷稷,你都做了些什么…… 胸口的旧伤仿佛在被人硬生生重新撕裂一样,剧烈而尖锐的疼痛激得他眼前发黑,他却连看一眼都懒得,只颤着手想碰一碰那个谢蕴亲手刻出来的“禾”字。 可他明明已经很小心了,却仍旧在碰到的瞬间,饱受大火蹂躏的树皮就化成了黑灰,别说完整的字,甚至连一点痕迹都没能留下。 殷稷瞬间僵住,他猛地捂住了树干:“不,不要,谢蕴,谢蕴……” 他用力拍打着树干,可再怎么折腾也无济于事,那个字消失了,如同它的主人一样,彻底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他眼前骤然黑了下去,身边响起一阵惊呼声,等他意识回笼的时候,太医正在给他诊脉,蔡添喜和钟白正担忧地看着他。 “皇上你醒了?你保重龙体啊。” 殷稷略有些茫然,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没能想起来这是哪里,又发生了什么,直到他看见自己满手的黑灰。 哦,谢蕴死了。 “又吐血了,皇上又吐血了,”蔡添喜忽然尖叫起来,“太医,快给皇上看看!” 有人来抓他的手腕,殷稷推开了,他略有些茫然地擦了擦嘴角,果然是红的。 蔡添喜满脸急切:“皇上,您得让太医看看……” 殷稷推开他站了起来,他不觉得自己如何,也不想看太医,只觉得蔡添喜很吵。 吐个血又死不了人。 他晃晃悠悠往前走,他记得有人告诉过他,说谢蕴的尸身就在那里,进宫这么久,他还从来没好好陪过谢蕴,现在,他得去看看她。 “皇上……” 蔡添喜又开口了,殷稷没有理会,径直在那具焦黑的尸身旁坐下来才开口:“都下去。” 这下连钟白都开口了:“皇上,林子里都是野兽……” “下去。” 他有些没力气,不大想浪费体力在说话上,好在这次没有人继续纠缠,身边很快安静了下来。 他垂眼看着眼前这具身体,其实谢蕴不知道,他偷偷看过她很多次,在她睡着的时候,但他从来没有碰过她。 怕吵醒她,也过不去心里的槛。 他不允许自己对这个背叛了她,杀害过他,对他毫无情谊的女人,还有不该有的情谊。 每每他心思浮动,第二天就会发作她发作得格外厉害…… 谢蕴,对不起啊,是我的错,是我太固执,太自私,只是一条命而已,你要我给你就是了……为什么要这么对你…… 他抬手轻轻抚摸了一下那完全看不出容貌的脸颊,心口的伤越来越疼,越来越空,手却越来越抖,明明所有人都说这是谢蕴,可他离她这么近,为什么没能从她身上感受到一点熟悉的气息,熟悉的痕迹? 他抓住那双焦黑的手紧紧抵在心口,空洞的胸腔却仍旧没能得到一丝慰藉,反倒像是坠入了深渊,永世不得解脱。 原来人活着和死去,区别竟然这么大。 没有体温,没有呼吸,冰冷得让人绝望…… 情绪在这一刻彻底决堤,他伏下身,将人死死搂进怀里:“谢蕴,别死,我求你,别死……” 你不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你不知道我当初拼了命地夺皇位,就是为了把你抢到身边,我求你,别死,别死…… 哪怕你要离开,哪怕你要去滇南,也别死…… 可不管他再怎么嘶吼,怀里的人都没有丝毫回应。 殷稷慢慢僵住,许久都不再动弹。 众人隔得远远地看着,谁都不敢上前一步,可蔡添喜却坐立难安:“钟统领,皇上不要紧吧?他已经几个时辰都没动过了。” 钟白摇摇头,他不知道,殷稷打小生活在萧家,他很清楚自己不是萧家子嗣,从来不会对什么东西执着。 自己珍爱的孤本,萧家兄弟一句话,他便会送出去;花费几个月为亡母抄写的经文,被萧宝宝撕了,他也从没说过一句重话…… 他跟着殷稷那么久,只见过他对一件事执着,那就是和谢蕴的婚事,明明被当众退了婚,他却不顾脸面站在谢家门外苦等,一等几个月,从酷暑到严寒,从暴雨到霜雪,他硬生生在谢家门外留下了三寸深的脚印。 甚至带着那么厉害的伤被救回萧家的时候,他都没说谢蕴一个字的不好,如果不是谢家把事情做得太绝,如果不是他亲眼看着谢蕴和齐王拜堂…… 钟白长长地叹了口气:“怎么会变成这样……” 蔡添喜也跟着叹气,谁说不是,他还以为这两人纠缠得这么深,最终会有个好结果,哪料到…… 他远远又看了一眼殷稷,刚想感慨一句,却瞧见人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 第134章 劫后余生 “皇上!” 他连忙跑了过去,钟白也察觉到不对,他身高腿长,又年轻力壮,几步就超过了蔡添喜,快步跑到了殷稷面前:“皇上,你怎么样?太医,太医……” 他本以为殷稷是悲痛过度才会如此,可对方却一把推开了他,疯魔了似的伸手去量那具尸身的肩膀,随即脸色诡异地有了光亮。 “不是谢蕴,这不是谢蕴!” 有那么一瞬间,钟白以为殷稷疯了。 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的主子,迟迟说不出话来。 蔡添喜大约和他想的如出一辙,音量压得很低:“皇上,您节哀,保重龙体啊……” 殷稷一把抓住了钟白的肩膀:“这真的不是谢蕴,我刚才抱她了,肩膀宽度不对,腰身也不对,这不是谢蕴,我天天抱着她,不可能认错……” 他说着声音就哑了下去,后半截话也没能再说出口,甚至连眼睛都闭上了,身体也在细微地打着颤,可谁都看得出来,他和刚才的样子已经不一样了。 他这是惊喜,是庆幸,更是后怕。 钟白知道殷稷有多看重谢蕴,绝对不会拿这种事玩笑,他不敢耽误:“臣这就去找人,立刻去找。” 他起身匆匆离开,虽然已经劳累了一天一夜,他却看不出丝毫疲惫,如果谢蕴真的没有死,哪怕人现在埋在土里,他也要把人给刨出来! 眼看着他走了,蔡添喜这才回过神来,不敢置信竟然真的会有认错人这种事情发生,他一时间又惊又喜,颇有些不知道该做什么好,既想跟着钟白去找人,好快点结束这场乱象;可又放心不下殷稷一个人,顿时陷入了纠结。 “你去找人吧。” 殷稷忽然开口,解救他于水火。 蔡添喜也不再打着忠心的幌子说废话,转身匆匆走了。 寂静了一宿的上林苑再次热闹了起来,可殷稷所在之处却仍旧针落可闻,连虫鸣都没有一声。 他抬手捂住眼睛,身体紧紧靠在背后的树上,却仍旧止不住的颤抖,这不是谢蕴,这不是…… 他眼眶烫得厉害,四肢却冰凉,后怕一次次地折磨着他,让他战栗,让他痛苦,可不管这折磨多难捱,他都甘之如饴。 只要这个人不是谢蕴,还好这个人不是谢蕴…… 他身体颤抖了许久才平复下来,却像是忽然癔症了一般,又伸手量了量那尸身的肩宽,不对,果然不对,比谢蕴宽了一寸,不是他的错觉,刚才第一次把人抱进怀里的时候,他就该察觉到的。 可是他太失态了。 他提着的那口气终于松了,眼前再次黑了起来,连带着心口的痛苦都缓和了下来。 他这才有心思查看这处旧伤,抬手一抹却是干干净净,并没有他以为的鲜血淋漓,他怔了怔,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伤早就好了,他以为的那一次次的发作,只是他的心在疼。 在他迟钝的一次次为难针对谢蕴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本能地在心疼她了……他何其愚蠢,竟直到现在才察觉到自己的心意。 他再坐不住,虽然情绪大起大落之下,他已经有些脱力,可一刻见不到谢蕴他就一刻不能安稳。 萧宝宝说的话还在耳边,谢蕴受伤应该是真的,过去了一夜,不能再拖了,要尽快找到她。 他扶着树干往前面去,景春远远看见,连忙上前来搀扶,殷稷也没在意,借着他的力道翻身上马。 “皇上,我们往哪里走?” 殷稷也不知道,上林苑这么大,谢蕴到底会在哪里谁都说不准,最重要的是,她是自己走的,还是被人带走的? 祁砚从昨天开始就在找她,如果是他发现把人带走了,那就是最好的结果,他会尽可能的给她照顾和医治,可如果是其他人呢? 那具尸体又是谁的?他腹部的伤口是怎么来的?事情怎么会这么巧? 他脑海里思绪繁杂,却静不下心来去思考,在见到谢蕴之前,他已经完全没有心思理会别的了。 “先往南边去看看。” 昨天晚上吹的是南风,不管是谁把谢蕴带走的,想要避开火势,就只能逆风而上。 景春连忙答应一声,殷勤地牵着缰绳往南边去,身后却忽然传来马蹄声,有人疾驰而来,挡在了两人面前。 “皇上,您快回营地看看吧,悦嫔娘娘不肯吃饭。” 竟是萧敕。 他满脸焦急,显然对这个侄女无可奈何,却又心疼得没办法,所以火急火燎地来找殷稷了。 然而谢蕴还生死未卜,殷稷哪里还有心思去管萧宝宝吃没吃饭? 甚至在听见这消息的那一刻,他心里升起来的只有恼怒,如果不是为了去找萧宝宝,谢蕴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 旁人可以拦他,萧宝宝不行! 他看了一眼萧敕,语气发冷:“绝食?” 萧敕察觉到他情绪不对,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劝,殷稷却连这点时间都没给他。 他看向景春:“你回去看着她,既然不想吃饭,那在找到人之前就什么都别吃了。” 景春连忙应声,萧敕却脸色大变:“皇上,悦嫔娘娘身上还有伤,你不能这么做……” “若你觉得朕不可以,就把她接回你们萧家吧。” 这话瞬间噎住了萧敕,送进宫里的女儿要是接出来,旁人不会觉得是他们萧家心疼女儿,只会觉得是萧宝宝做错了什么事,皇帝顾及世家颜面,才会如此处置。 到时候可就不是一个姑娘的事了,而是整个萧家都会被人指指点点。 “臣不是这个意思……” 殷稷却完全没在意他说什么,把缰绳自景春手里拽回来,径直朝南边去了,他惦记着萧家的养育之恩,也记着萧宝宝当初救过他一命。 可救他的恩情,不能和她看着谢蕴送死的罪过抵消。 他举目四眺,却根本找不到丝毫谢蕴遗留的痕迹,他现在只能庆幸,昨天猎场出事之后,他就派人驱赶了野兽,不然重伤之下,再加上血腥味的吸引,谢蕴说不定会…… “四散去搜,仔细些。” 他一声令下,身后跟着的禁军立刻散入了林子,他驱马不停在林间穿梭,恨不能多生几双眼睛来看。 “谢蕴,谢蕴!” 他喊得一声比一声高,却始终没有得到回应。 刚才抱着尸身的情形跃入脑海,殷稷狠狠攥了下缰绳:“谢蕴,我一直在找你,我没有不管你……你听见就回答一声。” 林子里仍旧毫无回应。 殷稷呆愣片刻,再次打起精神来,林子这么大,一时半会找不到很正常,但迟早会找到的,现在只是要快一些,再快一些。 他催马往前去,一滴血却自半空落下,“啪”的一声滴在了他身后的地面上。 殷稷猛的一顿,明明声音很轻,他却仍旧听见了,几乎是听见的瞬间就仰头看了过去。 一截黑色的衣角在树冠掩映下轻轻飘荡。 他眼睛猛地睁大:“谢蕴!” 禁军被惊动,纷纷围了过来:“皇上,是不是找到了?” 殷稷抖着手指向树干,可激动之下却根本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嘶哑着嗓音开口:“在那里,她在那里!” 禁军已经都看见了,立刻搭建人梯想将人送下来,可那根树枝却十分孱弱,根本承受不住两个人的重量,禁军刚迈上去,一声清脆的断裂声便响起。 谢蕴在众目睽睽之下自树上掉了下来。 殷稷睚眦欲裂:“谢蕴!” 他快步上前,想要将人接下,一双胳膊却先他一步伸了过去,将谢蕴稳稳接进了怀里。 第135章 情敌见面 殷稷提着的心重重落了下去,心跳却仍旧擂鼓似的不得安稳,他深吸一口气才勉强冷静下来,迈开脚步走了过去,祁砚却抱着人后退了一步:“皇上既然不曾理会谢蕴姑娘,又何必来这里?” 殷稷心口一刺,这次的确是他思虑有失,才会让事情闹成现在这个地步,可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她应该伤得很厉害,先让太医给她医治。” 祁砚也并非是生气起来不管不顾的人,闻言并没有反驳,只低头看了一眼谢蕴,却随即一愣,谢蕴小腹的伤竟然被人包扎了起来。 是殷稷? 可看刚才的样子,他应该是刚找到人才对,可除了他还能是谁? 他脸色一时变幻不定起来,却仍旧抱着人没有松手的意思,哪怕殷稷已经到了他跟前,并朝他伸出了手。 曾经他亲手将谢蕴交给过殷稷一次,就在去年年底,可那次却让他很后悔,因为被殷稷带回去的谢蕴,过得一点都不好,所以这次,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把人交出去。 他侧过身,姿态戒备:“皇上是天子,这种粗活还是臣来吧。” 殷稷脸色一沉,可眼看着仍旧有血迹顺着谢蕴的衣角滴落在地上,嘴边争论的话还是咽了下去,救人最重要。 “就地扎营,传太医!” 眼见祁砚打算将人安置在平坦的地面上,他快步走了过去,解下身上的披风铺在了树下。 祁砚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多言,小心地将谢蕴放了上去。 短短一天不见,谢蕴仿佛变了个人,她以往身体就算不得好,受寒就要生病,可她病得最厉害的时候也不会和现在似的,脸色白得仿佛要透明,呼吸更是微弱到仿佛随时会停止。 他小心翼翼地去抓谢蕴的手,半路上却被祁砚拦住了。 殷稷虽然不想和他计较,可却不能容忍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自己:“祁砚,你……” “皇上就没发现,她胳膊断了吗?” 祁砚先发制人,一句话将殷稷所有的火气都噎了回去,他愣愣看向谢蕴的胳膊,果然是以一个十分扭曲的姿势垂着。 胳膊怎么会断呢?萧宝宝怎么没提呢? 他再不敢去碰谢蕴的手,目光拉远上下打量着她,却很快被一片血色吸引。 萧宝宝提过,谢蕴腹部受了伤,流了很多血,现在那伤口被布条包了起来,看得出来包得很仔细,可仍旧有血迹一点点渗出来,起初只有拇指大小,这一小会儿的功夫,就晕染成了半个手掌。 殷稷碰都不敢碰,只能扭头催促:“太医呢?再不来朕就摘了他的脑袋!” 廖扶伤提着药箱一路狂奔:“臣来了,皇上,是谁受了伤……” 话音未落,他已经看见了奄奄一息的谢蕴,当下顾不得其他,快步走到了谢蕴身边,抓起她完好的左手诊脉,脸色却肉眼可见的难看了下去。 “老参汤,快去熬上老参汤给她吊着气,不然她撑不住了。” 殷稷知道谢蕴情况不好,却没想到会这么糟糕,一瞬间手脚甚至都麻了,可他强迫着自己冷静了下来,人都已经找到了,他怎么能允许谢蕴在自己眼前出事? “按他说的做,所有人都听他的。” 他看着廖扶伤:“只要能把她救回来,朕允许你用任何法子。” 廖扶伤低声谢了恩,眼见营帐搭建好了,连忙开口:“把人送进去,伤口要重新处理,外头太脏了。” 殷稷立刻想去抱人,却再次被祁砚抢先,眼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把人抱起来,尽量平稳地送进了营帐,他拳头狠狠攥了起来。 “热水,火盆,剪刀,针线。” 廖扶伤的吩咐一个接着一个,殷稷咬了咬牙,还是没和祁砚计较,连忙吩咐人去准备,自己则候在一旁等着需要的时候再搭把手。 廖扶伤取了银针来为谢蕴止血,等施完针,他要的东西都已经送了过来。 “把老参汤给她灌进去。” 殷稷连忙上前,却再次被祁砚截了胡,他眼底几乎有火苗要跳出来,可看着谢蕴毫无生气的脸,所有的愤怒又都被压了下去。 救人要紧。 他将谢蕴扶起来,配合着祁砚的动作给她顺着咽喉,帮助她吞咽。 两人配合默契,一碗参汤很快被喂了进去,廖扶伤点点头,抬手就去解谢蕴的衣裳,祁砚下意识拦了一下:“男女授受不亲……” “放手,”殷稷终于开口,他小心地将谢蕴放回了床榻上,抬眼看向祁砚,“只要能救人,朕允许他做任何事。” 祁砚指尖一颤,片刻后苦笑了一声:“也是,这种时候哪还顾得上计较这些……” 廖扶伤最后却没能解开谢蕴的衣裳,因为她流了太多血,衣服已经和伤口完全粘在了一起,如果硬要撕,只怕会生生扯下来一片血肉。 他只能用剪刀剪开了那片布料。 血肉模糊的血窟窿出现在眼前,廖扶伤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是硬生生把箭拔出来才会把伤口撕扯成这样,太狠了,太狠了……” 他震惊又佩服地看着面前的人,却不敢耽误时间,抖着手穿针引线,打算为谢蕴缝合伤口,然而还不等他穿过谢蕴的皮肉,围观的两人就一起扭开了头。 眼看着谢蕴的皮肉被刺穿,缝合,这种感觉太过痛苦,他们宁愿那伤在他们自己身上。 “皇上若是有空闲,能不能处理一下谢蕴姑姑脚上的伤,臣刚才瞧着,也有些严重。” 殷稷一愣,谢蕴脚上也有伤? 祁砚也很惊讶,他也没注意到谢蕴的脚,此时听太医一说,立刻绕过去看了一眼,却随即瞳孔一缩,惨白着脸后退了一步。 殷稷快步走了过来:“她的脚怎么了,伤得很……” 没说完的话戛然而止,脸色如同祁砚一般苍白了下去,却怔怔站着许久都没动弹。 这只玉足不久前他才摸过,细腻光滑,让人爱不释手,可现在却是鲜血淋漓,磨烂的皮肉赤裸裸的露着,一点森白隐约浮现,那是谢蕴的脚骨。 她竟生生磨出了骨头! 殷稷浑身颤抖,他不敢想象这一天一夜谢蕴都经历了什么,如果他能早一些找到谢蕴,她是不是就不用受这么多罪? 他不忍直视地扭开头,却又逼着自己去看。 祁砚已经冷静了下来,拧干净了帕子上前来为谢蕴清理伤口,一只手却伸了过来:“朕来。” 这次祁砚没有争抢,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下得去手擦拭,这简直比酷刑还要折磨人。 然而更糟糕的是,他们做了所有他们能做的事情,谢蕴却迟迟没有清醒。 第136章 以后我会好好对你 谢蕴做了一个冗长而虚幻的梦。 梦里她刚刚十四岁,谢家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她有父母兄长护持,年少不知愁,哪怕朝堂因为夺位之事闹得腥风血雨,她却只顾着高兴新得了白鹿纸,兴致勃勃地要去梅林里作画。 偏巧,那一日谢家家学休沐,众学子邀约要往谢家梅林里来赏玩,却被她的丫头沧海拦在了外头。 谢家嫡长姑娘在此,自然容不得旁人冲撞,学子只得退让,满脸的失望唏嘘。 谢蕴知晓他们难得有空,便松口允了他们进来,只不许靠近她所在的终南亭,学子们仍旧感恩戴德,纷纷写了词赋来谢她。 沧海嗤之以鼻:“他们这些心思,谁猜不透呢?以为这是民间说书人的话本子呢?不切实际。” 谢蕴也笑,不怪沧海刻薄,打从她年前为不得宠的皇后解了一次围,她的名声便起来了,及至这些年越发夸张,竟有人称她是贵女魁首。 她心里不在意,却切实知道了这名声的坏处,求娶的人几乎要踏破谢家高高的门槛。 沧海见得多了,自然会多几分戒备,连谢蕴也有些意兴阑珊,可偏偏这样的算计里,却多了一点不一样,有人送了一支梅花过来。 不留姓名,不曾讨好,一支梅花用作赔罪,赔今日,惊扰她之罪。 后来她才知晓,那人叫萧稷,哦不,现在他叫殷稷了。 谢蕴在梦里缓缓苏醒,眼前有些模糊,让人分不清现实和梦境,耳边有人断断续续地喊她,她听不真切,越发觉得像是在做梦。 她慢慢眨了下眼睛,视线不但没有清晰,反倒彻底黑了下去,好一会儿才重新清晰起来,连带着秀秀那张小脸。 “姑姑,你醒了,你终于醒了……你吓死我了……” 秀秀呜呜咽咽地哭起来,谢蕴却十分茫然,她……没有死吗? 都到了那个地步,竟然还是活下来了吗? 她怔怔地回不过神来,却还是张了张嘴想要安抚秀秀,只是大概她太久没说话了,一张嘴,只发出了一个嘶哑模糊的音节。 秀秀仍旧听见了,失控似的伏下身紧紧抱住了她:“姑姑,姑姑……” 谢蕴被她稚嫩却温暖的怀抱笼罩着,活着的真实感终于清晰了起来,真的是逃过了一劫……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她疲惫地闭上眼睛,意识再次昏沉了下去,等再醒过来的时候,身边的人已经变成了殷稷。 “谢蕴?你醒了是不是?你睁开眼睛看看朕。” 熟悉的声音在轻轻喊她的名字,谢蕴脑海里回想起来的,却是那一声声的“悦嫔娘娘”。 好刺耳啊。 她不是不自量力的想和萧宝宝比什么,只是她不想见到这个人,一眼都不想。 可她不再是梦里那个金尊玉贵,什么都有的谢大姑娘,而是要靠卑躬屈膝,摇尾乞怜才能活下去的奴仆,连拒绝的资格都没有。 她闭了闭眼,这一刻对自己死里逃生的感受才清晰起来,原来这真的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尤其是还要继续面对殷稷。 可她记得自己对母亲发下的誓言,她会好好地活下去,不管会遭遇什么。 她逼着自己睁开眼睛,慢慢撑着床榻坐了起来。 殷稷喜不自胜,一时间眼眶竟然烫了一下,他珍而重之地将人搂紧怀里,仿佛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谢蕴,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在对方昏迷的这些日子,他真的是度日如年。 谢蕴安静让他抱着,许久之后才轻轻推了推他的手。 她身上有伤,殷稷不敢违逆她的意思,十分听话地松了手,见谢蕴还要动弹,还伸手扶了她一把,只是忍不住劝她:“你身上还有伤,不能乱动……” 谢蕴轻轻应了一声,然后跪坐在了床榻上,慢慢俯身,向他稽首:“奴婢,叩见皇上。” 殷稷才浑身一颤,慌张地托住了她的肩膀:“谢蕴,别这样……” 他没想到谢蕴劫后余生,看见自己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 最寻常不过的见礼,此时从她嘴里说出来,却仿佛是在划清界限,是在说,她不要他了。 殷稷有些慌乱:“你以后不用对我行礼,你不用对任何人行礼。” 谢蕴只垂下眼睛,神情寂静宛如死水:“奴婢不敢僭越。” 殷稷心口一刺,不是僭越,谢蕴和他之间,怎么能用僭越来形容? “你先起来,你腿上有伤,身体很虚弱,不能乱动……” 谢蕴轻轻一摇头,声音里都是不在意:“多谢皇上记挂,奴婢没有大碍……” 殷稷的手僵在半空,没有大碍? 他声音止不住地发颤:“谢蕴,你知不知道你伤成了什么样子?” 自己的身体,多少都是知道些的,但和殷稷又有什么关系呢? 谢蕴苍白一笑:“皮肉伤而已。” 她语气平淡的仿佛那伤是在旁人身上,却每一个字都锥子一样扎进了殷稷心口。 皮肉伤? 如果这都是皮肉伤,那什么才叫重伤? 谢蕴,你知不知道你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他很想问谢蕴一句,可他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谢蕴难道不知道疼吗?她只是不肯再告诉自己而已。 是他一点点磨去了谢蕴的骄傲,折断了她的骨头,让她再不敢对自己有任何奢望,甚至这样的重伤她连一句疼都不敢喊,他现在又有什么资格去质问谢蕴? 他紧紧抓住谢蕴那只完好的手,声音嘶哑:“谢蕴,以前是我不好,以后我好好对你,好不好?” 第137章 皇上请回 以后? 你我之间,哪有以后? 谢蕴摇摇头,很想让殷稷不必费心思诓骗她,她已经一无所有,没有这个价值了。 可她的身体已经虚弱到了极致,这样细微的动作便让她摇摇欲坠起来,殷稷连忙扶住她:“你先躺下,太医说你失血过多,身体很虚弱,要好好静养。” 谢蕴也的确没力气再说什么,刚才那般举动也不过是凭着一口气在硬撑,此时眼前一阵阵发黑,她不得不躺了回去,人虽然还醒着,却还是闭上了眼睛,不想见人的意思清清楚楚的写在了脸上。 殷稷下意识抓紧了她的手,心里有些慌:“我知道你心里怪我,但我没有不想救你,当时让人先找萧宝宝只是……” “奴婢不敢怪罪,”虚弱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解释,谢蕴艰难地睁开眼睛,一双本该明亮的眸子此时毫无光彩,说的话却十分清晰,“皇上救后妃,天经地义……” 殷稷听得心口直颤,语气急切地辩解:“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和悦嫔不是你想的那样!” 谢蕴并不想知道他和萧宝宝如何,她只是不想见到殷稷。 她拽了拽自己的手,却换来更紧的回握,殷稷深吸一口气,极力让自己情绪平缓:“不管怎么说,这次没能及时救你是我的错,但我心里真的还有你,谢蕴,以后我慢慢补偿你,好不好?” 他说完忐忑又期待地看着谢蕴,希望谢蕴能给他一点反应,愤怒难过,或者委屈控诉都好,只要她肯给自己一个反应就好。 然而谢蕴平静无波,甚至连眼神里都没有丝毫波澜,她只是看向了自己被他握着的手,语气木然:“皇上请回吧。” 殷稷陡然僵住,谢蕴不信。 他很是不安:“谢蕴,我没骗你,我从头到尾,心里都只有你一个人。” 谢蕴没再开口,也没再将手拽回去,仿佛是默认了他的亲近,然而秀秀却大着胆子靠近了:“皇,皇上,您放开姑姑吧,她现在很虚弱,不能再受伤了……” 殷稷一愣,连忙看向自己的手,这才发现自己无意识的时候已经把谢蕴的手腕抓红了。 他连忙松了手:“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疼不疼?” 谢蕴慢慢将手收了回去,疲惫似的闭上了眼睛,仿佛又要睡了,可殷稷知道她没有,她只是仍旧不想见他而已。 他脸色暗了下去,虽然知道谢蕴经此一遭,会对他很失望,可他没想到她会失望到连他真心剖白的话都毫无反应。 “谢蕴,我……” “皇上,”谢蕴轻轻打断了他的话,语气里都是疲惫,“奴婢想休息。” 这是谢蕴第二次逐客,殷稷也知道这种时候自己离开才是谢蕴想要的,可他舍不得走。 谢蕴昏迷的这半个月,简直比六年前他自己重伤的日子,还要难捱,如果不是这次出事的使臣太多,一个处理不当就会引起邦交问题,他一定会顶替秀秀,贴身照顾她。 可他做不到,只能每日里来看望她,听一听她虚弱却平缓的呼吸,碰一碰她苍白却温热的皮肤,以此来缓和他逐渐焦躁痛苦的心情。 “谢蕴,你先睡,我待会儿就走。” 谢蕴抬眼看过来,殷稷有些狼狈地避开了她的目光,他还是不想走,他想多看谢蕴一会儿,哪怕对方不理他也好。 谢蕴没再开口,只是侧头看着虚空,眼神空洞洞的。 殷稷静静看着她,心里有个念头跳出来,谢蕴是不是在等他走?是自己的存在已经让她连安心入睡都做不到了吗? 可这么残酷的事实他不愿意接受,他死死攥着拳,竭力寻找别的借口,会不会是刚醒来所以睡不着了?是不是伤口疼得睡不着了? 或者,是饿了渴了? 殷稷眼睛陡然一亮,一定是这样的。 “是不是想喝水?太医说你最近会时常口渴,我让人熬了补气血的汤水,什么时候想喝都有,蔡添喜。” 蔡添喜一直在营帐外候着,听见殷稷问谢蕴喝不喝水时,便立刻就让人送了补汤来,前脚碗送到了手里,后脚殷稷就喊了他的名字。 他连忙答应一声,端着碗进了门。 “皇上,四物汤来了。” 殷稷抬手接过,细心地拿勺子搅了搅,觉得温度差不多了才递到谢蕴嘴边,然而谢蕴却侧头避开了。 殷稷的手僵在了半空。 秀秀看着他的脸色,下意识上前一步,她还记得上次谢蕴不肯喝药,被殷稷硬逼着喝下去的事,脸色有些发白:“皇上……” 蔡添喜也有些忐忑,也跟着上前了一步,万一待会儿真的发作起来,他也好拦一拦。 然而殷稷只是僵硬片刻,便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将汤碗挪开了:“不想喝吗?那是不是饿了?你想吃什么?芙蓉鸡片?烧鹿筋?还是……” “皇上,”谢蕴终于再次开口,虚弱已经遮掩不住,“奴婢……想休息。” 殷稷的聒噪戛然而止,谢蕴是想休息,可更想他走。 这是她第三次撵他了。 是有多不想见他,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开口。 他心里发空,明明是皇帝,这一刻却连个留下来的理由都找不到……即便找到了,又怎么能留下来呢? 让谢蕴撑着这样孱弱的身体,连休息都不能安心吗? 他闭了闭眼,终究还是妥协了。 “好,朕稍后再来看你。” 第138章 救我的人是谁 殷稷终于走了,谢蕴松了口气,眼前却有些发黑,有那么一小会儿,她什么都没能看见。 只是身体极度虚弱之下,她并没有在意。 秀秀上前来给她盖了盖被子:“姑姑,奴婢就在旁边守着,有什么事你就吩咐一声。” 谢蕴原本想答应一声,声音却只到了嘴边就散了,连出口的机会都没有。 她也就没再勉强,合眼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却恍然回到了当初逃离火海时的情形。 她那时候已经看不清楚人脸了,分不清最后来的人到底是谁,却清晰地记得有人喊了她一声“二姑娘”。 京城中人只知谢家嫡系,不知谢家分支,一向称呼她为谢大姑娘,可其实谢家宗族庞大,她在家中姐妹里排行第二,宗族中人都会喊一声“二姑娘”。 可那一声呼唤太过短暂,她又已经奄奄一息,记得并不清楚,甚至觉得像是在做梦。 但这个梦却让人十分不安,她满头冷汗地醒了过来,秀秀正端了补汤过来,见她醒了很惊讶。 “姑姑,怎么这么快就醒了?” 谢蕴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我睡了多久?” “这才不到一刻钟……是不是渴了?喝点汤吧,你嘴唇都裂开了。” 谢蕴没有心思喝汤,脑海里来来回回都是那句“二姑娘”,先前意识混沌,她没想起来这茬,见殷稷在身边,下意识就以为是他,可现在脑袋清醒了一些,就知道不会的。 “是谁救我回来的?” 秀秀似是被问住了,犹犹豫豫地不肯开口。 谢蕴有气无力道:“我知道……不是皇上,不必隐瞒。” 秀秀叹了口气:“奴婢不是想骗您,听说皇上真的去找过您的,就是晚了一步……祁大人先把您救出来了。” 谢蕴一愣,祁砚? 那当时唤她“二姑娘”的,是他吗? 可她怎么记得祁砚喊她一直是谢姑娘呢?莫非当时她意识模糊,听错了吗? 她脑袋疼起来,以往思虑过度才会有的毛病,现在如此轻易就犯了,可以往这痛苦那么难捱,此时却在全身各处的伤痛衬托下,变得微不足道了。 醒着倒是真不如晕过去来得好。 这短短几句话的功夫,她已经被疼痛折磨得脸色又苍白许多,秀秀有些心疼:“姑姑,奴婢这就去点支安神香,您再睡一会儿吧。” 谢蕴含糊地应了一声,她不是肯示弱于人的人,只是以往,殷稷是个例外,可现在,连这个例外都没了。 再难捱,她也只能自己咬牙忍着。 她蜷缩进被子里,可这细微的动作牵扯到了伤口,疼得她瞬间沁出了一层冷汗,连意识都有些模糊。 说也奇怪,刚才强撑着给殷稷行礼的时候,她竟没觉得这么疼,只一心不想见他。 她僵着身体不敢再动,疼痛的余韵却仍旧折磨得她浑身颤抖,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刚才那一觉,大约是被疼昏过去,又疼醒过来的吧。 外头传来说话声,不多时秀秀拿着安神香进来:“姑姑,祁大人听说你醒了,想来探望。” 谢蕴模糊的意识被这句话硬生生拉扯得清醒了过来,这是救命之恩,日后能不能偿还说不准,可至少应该当面道个谢。 “请,请进来吧。” 秀秀担心地看了她一眼:“姑姑,要不下次吧?你脸色……” 谢蕴摇摇头,她有种预感,总觉得这一觉她又会睡很久。 “请进来吧。” 秀秀不敢和她犟,见她坚持连忙去了。 脚步声很快由远及近,祁砚人未到,声先至:“谢姑娘,听说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祁砚大步走进来,他脸色看着也不大好,以往光风霁月的人,此时竟带着青色的胡茬,脸颊也凹了进去,瞧着很是憔悴。 谢蕴试图坐起来,祁砚连忙拦住:“别动,谢姑娘你浑身都是伤,不能乱动。” 谢蕴只动了一下就停了,倒不是听劝,而是太疼了,几乎要摔在床榻上。 祁砚快步上前,扶着她靠在床头,眼底的担忧不加掩饰地淌了出来:“姑娘真是憔悴许多,日后千万不要再逞强,不管什么人都不值得你舍身相救。” 谢蕴默然,祁砚大约是误会了,她并不是舍己为人的人,当时的举动也只是权衡利弊下最无奈的选择。 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 “多谢大人救我,带累大人了。” 祁砚脸色瞬间紧绷了起来,眼底染上几分怒气,他似是要说什么,可看了一眼谢蕴,那股气就泄了,他苦笑一声:“谢姑娘,你真是会往人心里扎刀子,你明知我甘之如饴。” 谢蕴一时没能说出话来,若是以往,她对祁砚的爱慕并不会觉得奇怪,她豆蔻年华的时候,大半个京城的朱门,甚至是皇室都想与谢家结亲,将她这个贵女魁首娶回家里,甚至放言她会是下一任皇后。 可他们看重的不是谢蕴这个人,而是她的出身,她的手段,她的名声。 可如今…… 往事不堪回首,谢蕴慢慢摇头:“大人……错爱了。” 祁砚神情晦涩,却很快就打起了精神:“不说这些了,你能醒过来便是人间之喜,这些日子的提心吊胆总算可以结束了。” 他抬眼看着谢蕴,眼底带着和殷稷如出一辙的贪恋。 可他的日子却比殷稷要辛苦得多。 起初谢蕴生死不知的时候,殷稷情急之下顾不上争风吃醋,一直没提这些,可谢蕴情况稳定,且一直昏睡不醒之后,殷稷的恶劣便开始显露。 他指派了数不清的政务给他,忙得他昏天黑地,几乎连吃饭睡觉都没时间,更别说来探望谢蕴。 可他省下来的时间,却都攒在了殷稷身上,让他能整宿整宿地陪在这营帐里,贴身照料谢蕴。 想起殷稷的缺德,祁砚恨得牙根发痒,却不愿意在谢蕴面前失了风度,只能强行压下,他深吸一口气,又看了一眼谢蕴,才克制着移开了目光。 “多谢大人惦记。” 谢蕴微微颔首,算作道谢。 祁砚有些无奈,很想让谢蕴不要如此,却也知道没什么用处,只能叹了口气:“姑娘的伤势不能移动,我们还要在这里多住些日子,若是缺什么,或者姑娘想要什么,只管让秀秀去找我,我回京城去买。” 谢蕴再次道谢,眼底露出一丝犹豫。 祁砚有所察觉,体贴地轻笑一声:“姑娘有话但说无妨,你我之间,不必顾虑。” 谢蕴这次难得没有拒绝,反而抬眼直视了过来:“是有句话想问大人,若有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姑娘只管说。” 谢蕴抬眼看过来,明明是孱弱的人,目光却带了几分压迫:“火海里,真的是大人救得我吗?” 第139章 好酸 祁砚微微一顿,眼前瞬间闪过那天接住谢蕴时的情形,却随即便笑开:“谢姑娘为什么这么问?你不想那个人是我吗?” 谢蕴打量他一眼,大约是精神不济的缘故,她没从祁砚脸上瞧出来旁的情绪,心里不由一松,眼底的压迫迅速褪去,她艰难地扯了下嘴角:“怎么会?只是愧疚而已……那么大的火,你有没有受伤?” “谢姑娘就别担心我了,眼下你的身体最重要。” 谢蕴又道了声谢,仿佛承受不住这样剧烈的疼痛似的,仰头闭上了眼睛,祁砚虽然不舍,却还是站了起来,他没和谢蕴道别,只给秀秀递了个眼色,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改天我再来看她,谢蕴姑娘的性子不怎么爱和旁人求助,若是你发现她缺什么,一定要去找我。” 出了营帐的门,祁砚才和秀秀开口,秀秀连忙点头:“是,奴婢记下了,大人放心。” 祁砚这才抬脚走了,却不过几步远,就瞧见殷稷站在不远处,目光虽然看向他,却是在和身边人说话,那人他也认识,新任清明司司正,薛京。 这半个月不止上林苑出了事,朝廷更是不得消停,这个不起眼的内侍,一入官场就掀起了一场腥风血雨,四大世家全都牵扯其中,原本众人都以为科举舞弊的案子会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却谁都没想到,这竟成了割开朝廷暗疮的刀子。 因为此事,整个朝堂人人自危,宫里宫外都不太平,这也是殷稷明知道上林苑不太平,却还是选择留在这里的原因……当然也可能有一部分原因是顾忌谢蕴的身体。 但不得不说的是,最近这些日子,殷稷承受了不少压力,世家几乎轮番来求见,外藩也因为上林苑遇刺之事不停施压,连太后都病了好些天,借着寿宴和命妇们诉苦,话里话外说皇帝不孝,导致一些早就不管政务的老王爷纷纷来劝谏。 虽说殷稷将政务丢给祁砚的确是有私心,可他也的确是逼得焦头烂额了。 然而即便压力巨大,他也没松口,由着薛京一路挖到了底,及至压近世家们的底线,折掉的人手足够让他们伤筋动骨,他才喊停。 此时薛京来这里,大约就是要为科举舞弊的案子画上句号了。 虽然很关心萧家的下场,可事情牵扯太大,他还是识趣地打算退开,殷稷却朝他点了点下巴,这是示意他过去。 祁砚也不畏惧,抬脚走了过去,等走近的时候刚好听见殷稷在吩咐薛京:“有些东西还不到说出来的时候,你要有些分寸。” 薛京什么也不问,答应得很干脆:“是,臣明白该怎么做。” 入朝还不到一个月,他身上内侍的气质已经迅速褪了下去,这副沉稳干练的样子,的确值得人忌惮。 可他仍旧是守礼的,和殷稷说完话十分规矩地朝他躬身一礼,这才转身退了下去。 祁砚微微一颔首算作回礼,等人走远了才看向殷稷:“皇上。” 殷稷随意一抬手,转身就朝远处去:“去见过她了?” 祁砚直起身,抬脚跟了上去:“是,但谢蕴姑娘身体有些虚弱,只说了几句话就出来了,等她好些了再去看看吧。” 殷稷的眼神顿时有些不对,只说了几句话? 你还不满足是吗? 谢蕴连正眼都没看他一眼,还说话? 他打量着祁砚,拳头紧了松,松了紧,最后还是哼了一声扭开了头:“知道她在养伤,你就不要去打扰了,你要懂点事……是不是朕给你的政务太少了?” 祁砚眉头一竖,想起殷稷的所作所为,他气不打一处来:“那些政务还少?皇上,臣已经多少日子没睡过安稳觉了?你还要不要……” 这话太过大不敬,到了嘴边祁砚又咽了下去,他扭头深吸了一口气,再转过来的时候,殷稷正目光凉凉地看着他:“怎么,你还不服气?找到人你不赶紧回来,在林子乱跑什么?还把人放在树上……你嫌她的伤轻吗?” 祁砚目光一闪,微微垂下了头:“臣初来上林苑,不认得路,谢姑娘又身受重伤,总不能带着她奔波,只能找个安全的地方暂时将她安置起来。” 殷稷似是接受了这个解释,没再言语,只轻轻叹了口气:“说到底,你也是救了她,朕该谢你。” 祁砚不爱听这种话:“皇上这句话臣担不起,臣救谢姑娘,只是为了她这个人,并不是为了旁的。” 殷稷眉头一皱,如果他没听错的话,祁砚这是在挑衅他。 “臣听说谢姑娘再过几年就会出宫,希望到时候,她能让臣好好照顾她。” 殷稷眼睛眯起来,祁砚果然是在挑衅他。 他打量着祁砚,虽然出身寒门,可他的确是一副好样貌,气度风流,又自持守礼,的确很招姑娘喜欢……是时候给他指一门亲事了。 祁砚被他看得毛骨悚然,面露警惕:“皇上在看什么?” 殷稷脸色诡异的和缓了下来:“朕看你这些日子的确是劳累了不少,回去歇着吧,但政务不能落下。” 祁砚直觉他没那么好心,可心长在殷稷肚子里,他一时半会也猜不透,只能将信将疑地退了下去。 殊不知,殷稷脑袋里,此时已经将满朝廷的闺秀都过了一遍,寻摸着哪一家是他无法拒绝的。 只是他对朝臣的家眷素来缺少几分了解,这件事只怕还要吩咐蔡添喜慢慢去查探,眼下,还是去看看谢蕴吧,既然能和祁砚说两句话,她精神应该稍微好了一些。 他抬脚就走,却刚走到半路就被人拦下了。 第140章 没完没了 苏合有些畏缩,一开口就结巴了:“皇,皇上,悦嫔娘娘说她肚子疼,一定是中毒了,您再不去看看就见不到她最后一面了。” 殷稷面露烦躁:“她有完没完?” 前阵子一直在闹绝食,他气萧宝宝不懂分寸,在关乎谢蕴性命的事上还要闹脾气,索性让景春盯着她狠狠饿了几天,打算让她消停一些。 事后她也的确安静了下来,据说是饿得晕过去了,醒来一直没力气闹腾,他本以为她能记住这个教训,便过去探望了一回,让她好了就来给谢蕴道谢,这毕竟是救命的恩情,她不能忘。 然而一听这话萧宝宝就又闹了起来,嚷着殷稷是个负心汉,说她死也不会和谢蕴道谢,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就闹起了撞墙,说要把命还给谢蕴。 结果丫头没能拉住,真的撞出了个大包,萧宝宝当时就哭了起来,事后嫌自己丑,一直躲着没见人。 殷稷也就懒得理她,想让她自己冷静冷静,但看今天的样子,她显然还没消停。 苏合有些讪讪:“娘娘就是想见见您……皇上,您好好劝劝她吧。” 殷稷一哂:“朕劝她?朕这一去她只会觉得这法子有用处,然后变本加厉,越发嚣张,你回去告诉她,这件事她逃不过去,她一天不肯道谢,朕就一天不会见她。” 苏合就猜到了会是这个结果,闻言只叹了口气,也不敢再纠缠,十分听话地退了下去。 殷稷抬手揉了揉眉心,本就不好的心情越发糟糕,萧宝宝被娇宠太过了,根本不适合进宫,而且还记仇,若不能在这里压住她的性子,回宫后还不知道要怎么为难谢蕴。 想起自己以往的冷眼旁观,殷稷心口钝钝地疼,他那时候怎么狠得下心就那么看着,甚至还搭了把手…… 他不敢再回忆往事,眼看着谢蕴的营帐就在眼前,低头打量了一眼自己,抬手理了理衣襟,这才抬脚走过去。 蔡添喜正靠在门口盯着小炉子熬药,瞧见他来连忙起身行礼,声音却压得很低。 殷稷一听就有了猜测:“又睡了?” “是,刚才睡了一觉醒了,刚刚点了安神香才又睡着的。” 殷稷沉默了,要靠安神香才能入睡,想必是疼得厉害吧。 想起谢蕴那一身的伤,殷稷不自觉掐紧了指腹,谢蕴的身体是他亲自擦洗的,再没人比他清楚她的身体是什么样的,除了最厉害的那三处伤,她身上也几乎找不到一块好肉,几乎到处都是瘀伤和挫伤,上药的时候,她明明昏迷着,却不停地发颤,颤到颤着,连殷稷的手都抖了。 “皇上,您进去看看吧。” 蔡添喜体贴地撩开营帐门,殷稷深吸一口气才抬脚走进去。 里头很安静,安神香的气息很浓郁,他看向香炉,这才瞧见里头点了三支。 要点这么多才有用吗? 他心下一颤,脚步放得更轻,到了床榻前他才瞧见秀秀也睡着了,趴在床头,手里还拿着布巾,大约是想为谢蕴擦拭额头的冷汗的,可没能抗住安神香的效用,便这么睡了过去。 殷稷小心地将布巾抽出来,弯腰替谢蕴擦去了额头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疼出来的冷汗,目光瞥见她毫无血色的嘴唇时,心口又是一揪,许久他才端起水碗,沾湿了帕子,轻轻润在她唇上。 当初谢蕴刚昏迷的时候他照顾人的动作还很生疏,现在却已经十分熟练了,难得是有耐心,有时候甚至比秀秀都要细致。 他一下一下,不厌其烦地湿润着谢蕴的嘴唇,及至干裂的皮肤重新贴合,裂开的血口子也缓和了些他才停下,然后轻轻地握住了谢蕴的手,许久都没再动弹。 他其实还想亲一亲谢蕴,可他怕把人惊醒,要这么多安神香才能睡着,如果醒了,应该会很难挨吧…… 这伤如果在他身上就好了。 他眼底流露出浓郁的懊恼和疼惜来,贪婪地不肯将视线从她脸上移开。 然而他是皇帝,哪怕能丢给祁砚的政务都丢给对方了,他身上也仍旧压着很多甩不开的东西。 营帐外很快就响起了说话声,是有人来请他了。 好在蔡添喜识趣,没把人放进来,也没让人高声说话,当初只是怕秀秀一个人照顾谢蕴不周全,才将蔡添喜拨了过来,现在看来,他的用处远不止这些。 他又看了一眼谢蕴,犹豫许久还是低头轻轻亲了亲她的手背,这才将那条胳膊放进被子里,起身打算离开。 可一低头,却瞧见秀秀动了动身体,朝他行礼,这丫头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 他连忙压低了手,示意秀秀不要开口。 然而秀秀也并没有说话的意思,她已经撞见不少回殷稷偷偷来看谢蕴了,开始还有些惊慌失措,可后来就逐渐习惯了。 她虽然不了解两人的过往,却清楚的感觉到了殷稷态度的变化,和以前的刻薄冷漠相比,他现在完全像是变了个人,对谢蕴的照料亲力亲为,对她的怜惜也浓郁得仿佛要凝成实质一样。 他还时常像刚才那般亲吻谢蕴,有时候是指尖,有时候是手背,看起来很克制,却充满爱意。 秀秀忍不住想,要是皇上能一直这么对谢蕴好,那谢蕴会不会留在宫里呢? 可这种事谁都没办法保证,所以她也什么都不敢说。 对秀秀的心思殷稷一无所知,只觉得这丫头还有些眼力见,照顾人也尽心,不枉谢蕴对她掏心掏肺的好。 他本想称赞两句,可怕吵醒谢蕴,便只是沉默地走了,到了外头才瞧见来找他的人是薛京,此时正被蔡添喜抓着胳膊上下打量。 虽然入了朝,披了官服,在蔡添喜面前,他倒仍旧恭敬。 听见殷稷的脚步声响起,两人这才止住了话头,垂手恭敬候着。 “怎么了?” 大约是被蔡添喜嘱咐过,薛京的声音压得很低:“臣刚接到一点荀家的消息。” 他只说了个半截,蔡添喜就明白了什么意思,退到远处替他们盯着人,薛京这才开口:“臣按照皇上的吩咐,借查案之际铺下了网,今天初见成效,太后最近借荀家与不少宗亲走动过。” 太后不安分在殷稷意料之中,早先她是打算力捧齐王的,齐王倒台她才将晋王养在膝下,这些年她看似深居简出,可将皇子记在名下,给他嫡出的身份,本就是一种挑衅。 “继续盯着,朕……” 他正要说些什么,远处却忽然一阵混乱,苏合慌张跑过来:“皇上,不好了,悦嫔娘娘出事了!” 第141章 一哭二闹三上吊 殷稷的脸色瞬间难看下去,他一个皇帝连喘气都不敢大声,是谁给这丫头的胆子,敢在这里喧哗? 万一吵醒了谢蕴,她担得起责吗? “让她闭嘴!” 薛京立刻应声,一个纵身上前,将奔跑着呼喊的苏合压在了地上,直接卸了她的下巴。 苏合满脸惊恐,呜呜啊啊的说不出话来。 薛京声音冷淡:“不要命了你就继续喊。” 苏合对薛京的认识还停留在德春身上,可只凭这一点就足够震慑她了,她摇头求饶,再没敢发出声音。 “小点声,别吵醒了不该醒的人。” 薛京警告一句才将她放开,顺手接上了她的下巴。 苏合立刻跪倒在地:“皇上,奴婢不是有意惊扰,是悦嫔娘娘,奴婢把您的话转述之后,她气得说要自缢,这会儿都拿着绳子往树上系了,看起来是认真的,所以奴婢才来报信,她还说,还说……” 她说着说着语气就低了下去,连头都不敢抬。 殷稷一猜就知道没好话,他眼神冷下去:“还说什么了?” 苏合一哆嗦:“还说,说您今天不肯见她,她就让您永远都见不到她了……” 她似是也知道这话有威胁之嫌,连忙替萧宝宝找补了一句:“娘娘就是委屈,绝对没有别的意思!” 殷稷却是硬生生被这句话气笑了,委屈?谢蕴现在连说句话都没力气,萧宝宝一个被救了还不肯道谢的人,凭什么觉得自己委屈?! 还敢让人来传话威胁他。 她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尊重?什么叫君臣? “上吊是吧?让朕见不到她是吧?” 他咬牙切齿的开口,声音里透着不详的味道,听得蔡添喜和苏合都低下了头。 “既然这么想闹,朕就让她闹个够,薛京!” 薛京连忙应声:“臣在。” 殷稷冷冷看了眼远处已经闹起来的人群:“你去,亲自看着她把脖子套进去。” 薛京听得心里一跳,却没有丝毫犹豫:“是。” 苏合脸色瞬间惨白,皇上这是真的要赐死自家主子吗?虽然萧宝宝愚蠢任性了些,可对宫人着实不错,就这么死了…… 她砰砰磕头:“皇上恕罪,娘娘无心的,您饶了她吧,饶了她吧……” 殷稷却是转身就走,只临走之前又看了一眼薛京。 薛京会意,心里也跟着松了口气,看来殷稷虽然恼怒萧宝宝这种时候还胡闹,可也没想过真的要她的命。 也是,世家们刚刚伤筋动骨,正是需要安抚的时候,对后妃小惩大诫可以,若是真的责罚难免会生波澜。 如此他就知道该怎么做了,等殷稷不见了影子,他才看向苏合:“姑娘,请前面引路吧。” 苏合苍白着脸,被吓得站都站不起来,薛京一皱眉,不大客气的抓着胳膊将人提了起来,大约是他最近刑讯人太多,一时收不住力气,苏合娇弱的身体没能抗住,一声惨叫破口而出。 薛京眉心跳了跳,刚才蔡添喜嘱咐的仔细,说现在谢蕴姑娘的身份有些微妙,而且伤的很重,休养期间最经不得吵闹。 他在乾元宫的时候没少受谢蕴照顾,脚上穿的靴子还是她一针一线缝出来的,对苏合这般三番五次惊扰谢蕴的人自然而然生了些恼怒。 他呵斥了一声,下意识抬头看了眼谢蕴的营帐,却不防备瞧见了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眼睛的主人有些眼熟,是跟在谢蕴身边伺候的小丫头,秀秀。 薛京下意识扯了下衣摆,官服可不是内侍服,万一再被这丫头弄上了鼻涕眼泪,他就得忍着嫌弃自己洗了。 然而秀秀没看出来他的抗拒,见是他还很高兴,眼睛刷的就亮了:“德春公公!” 她小小地欢呼一声,跑过来朝薛京道谢:“上回你救了我,我还没道谢呢。” 薛京警惕的后退一步:“不用了,我也是受人之托……对了,我现在叫薛京。” 秀秀很是捧场,满脸惊叹:“真好听。” 薛京:“……不是,我的意思是以后别叫我德……” “对了德春公公,”秀秀忽然一拍巴掌,“我刚熬了补汤,你喝一点吧,就当是我感谢你了。” “不用了,我还有差……” 秀秀已经转身跑走了,薛京剩下的话都噎在了喉咙里,他扭头看向蔡添喜:“干爹,你和她说我先……” “别乱叫,”蔡添喜瞪他一眼,“你现在是入朝为官的人,让人听见像什么话?” 薛京又是一噎,这次心里却多了几分无奈,认一个太监当干爹的确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以前他也是内侍,旁人见怪不怪,自然不会说什么,可现在毕竟不一样了。 然而—— “人不能忘本,我是干爹养大的,叫了这么多年的干爹,那就是一辈子了,等您老了,我还得把您接出去,养老送终呢。” 蔡添喜好半晌没吭声,等到秀秀端了碗出来他才低着头捋了捋拂尘:“你过好你的日子就成了,朝堂不是宫里,我一把老骨头,帮不上你了,你要万事小心。” “我都明白。” “汤来了,德春公公快尝尝。” 薛京回神,脑袋有些疼,一和蔡添喜说话就把秀秀这茬忘了,现在汤端到跟前了,喝还是不喝? 不对,他是不是应该先纠正秀秀的叫法? 他有些犹豫不决,可这看在秀秀眼里,就成了不好意思,以前他行事有些木讷,同在一个屋檐下,秀秀多少都有些听闻,见他如此态度立刻热情了起来,将碗硬塞进了他手里:“补气血的,公公快喝。” 薛京叹了口气:“以后叫我薛京。” 秀秀满眼都是那碗汤,点头点的很敷衍:“嗯嗯,德春公公你快喝。” “……” 他叹了口气,可奔波一天的确是有些渴了,便仰头喝了一口,却在下一瞬就吐了出来,手也跟着一哆嗦,一碗汤有一半泼在了他衣摆上。 “……刚烧开的?” “是啊,我刚才盛的时候锅里还滚开着呢。” 薛京又是一抖,险些把剩下半碗汤也洒在自己身上,他很想问秀秀一句,这么烫你为什么要催我喝,可话到嘴边他又咽下去了。 他还有皇帝的差事,不能和这个小丫头计较,就是有一点,这弄脏官服的账,他该不该记在秀秀头上? 第142章 毕生难忘的教训 揣着十分复杂的心情,薛京跟着苏合去寻了萧宝宝,其实不用苏合引路他也知道人在哪里了。 因为不少朝臣和使臣都被她闹出的动静引了过去,哭嚎声也远远地传了出来,直往人耳朵里钻。 “我萧宝宝受不了这种委屈!我是萧家嫡女,稷哥哥他为了一个奴婢就凶我,我一身的伤还不给我吃饭,还要逼我道谢……我谢她什么?她又没死!” “我告诉你,想让我低头没门!今天我就让你看看,我也是有骨气的!” “我今天就吊死在这,我要让你后悔,我要让你知道,以后再也没有人和我似的这么喜欢你了,稷哥哥,你一定会后悔的!” 薛京听得脑仁突突直跳,刚才被吩咐的时候,他还觉得殷稷对萧宝宝无情了些,现在看来这吩咐已经很宽容了。 当着这么多朝臣外臣的面,说出这种话来,简直让皇家的脸面荡然无存,直接打入冷宫都算开恩了。 苏合也是听得脸色发白,连忙挤开人群冲了进去:“娘娘,别闹了,你快去和皇上认个错吧。” 萧宝宝往她身后看了一眼,没瞧见殷稷,脸顿时拉了下来,她推开苏合,梗着脖子道:“我不,他以为我怕死吗?他那么欺负我,我早就不想活了!” 苏合急得想哭:“娘娘,皇上这回是真生气了,你再不认错就来不及了。” 萧宝宝见她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眼神有些游移,却仍旧扭着头不肯服软:“他生气,我还生气呢,我才不管他!” 苏合还要再劝,一声轻咳便自人群外头响起,使臣不知道薛京是谁,可朝臣却已经对他如雷贯耳,想起自己家中那些被他剪除的得力干将,世家中人无不咬牙切齿。 可他们什么都不能做。 以往不觉得,可这次借着科举舞弊的幌子,清明司对朝臣展开的清洗,明明波及那么广,却始终没出大乱子,世家这才迟钝地反应过来,皇帝不知道什么时候羽翼已经丰满了,丰满到四大世家联合起来都不能再动摇他分毫的地步。 这次清洗是个威慑,也是警告,以后老老实实做臣子,大家就还能和平相处,要是谁再敢和以往似的,自持功高,妄图左右皇帝的想法,那些被关在牢里,等着处置的朝臣,就是下场。 而薛京作为殷稷的刀,哪怕怎么看他怎么觉得碍眼,众人也不敢表露分毫,已经牵扯进去了那么多人,究竟问出了什么他们谁都不知道,万一得罪了他,让他趁机做文章在再牵扯些人进去,那就得不偿失了。 只是当着这么多朝臣的面,就算有人生了讨好的心,也不好开口,于是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谁都没说话,只是默契地让开了一条路。 薛京也并不在意自己不招人待见这件事,缓步走进人群中央:“皇上有旨意,单独给悦嫔娘娘。” 朝臣们识趣地退了下去。 薛京的内侍出身并不是秘密,所以虽然剩下了孤男寡女,也并没有人说什么。 等朝臣都走了,他才看向萧宝宝:“悦嫔娘娘。” 他恭敬地行礼,只是再不似以往做奴才时将腰弯得很低,只是微微一颔首,倒颇有些不卑不亢。 萧宝宝对他的变化却毫无察觉,她不在乎这些小人物有了什么改变,她只知道这个人带了殷稷的话来。 她揪扯着绳子上的毛刺,眼神既期待又忐忑:“稷哥哥给我什么旨意了?丑话说在前头啊,遵不遵守要看我的心情,要是让我不高兴,我才不理他。” 薛京直起身体静静看了她一眼,也就是这一眼的功夫,他身上那股恭敬平和就迅速不见了影子,反倒透出了几分森然冷厉:“臣奉皇上旨意,亲自来送娘娘上路。” 萧宝宝先是被他的变脸吓了一跳,等听清楚他说的什么,眼睛顿时瞪大了:“你胡说八道什么?稷哥哥他怎么可能送我上路?你是不是听错了?” 她下意识看向不远处的苏合,却见她已经哭了出来,眼睛都肿了:“娘娘……” 萧宝宝懵了:“你哭什么呀?稷哥哥他……他真的要我死?” 苏合瘫坐在地上,苦苦哀求:“娘娘,你快去认错吧,听皇上的话,说不定还能让皇上收回成命。” 萧宝宝却彻底僵住了,她这阵子虽然闹腾得厉害,可从来没觉得自己哪里过分,更没想过殷稷会不管她。 他们可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啊……他可是他们萧家养大的啊,他怎么这么对她?! “我不信,我要去见他!” 她说着就要走,却被薛京一伸胳膊拦了下来:“皇上没说要见您,您不能去。” 萧宝宝哪里管他让不让,推开他的胳膊就要走,却没想到薛京毫不客气,再次拦住了她:“请娘娘上路。” 萧宝宝惊慌的还要跑,却直接被薛京抓住了袖子:“娘娘刚才不是口口声声说要自缢吗?现在又是要往哪里跑?” “我,我现在又不想死了……”萧宝宝慌乱地拽着自己的衣服,眼见薛京步步逼近,她本能地后退,声音都哆嗦了起来,“你别过来了!” 薛京听话地停了下来,态度却丝毫不见和缓:“臣可以不过去,可娘娘既然说了要自缢,今天就必须做到,毕竟欺君也是死罪。” 萧宝宝眼泪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流了出来:“稷哥哥真的让你这么做?” 薛京看出了她的难过,却仍旧答应得十分干脆:“是,苏合姑娘也听见了,她还为你求过情。” 萧宝宝脸色惨白,眼泪越流越凶,她不明白殷稷为什么这么对她……就因为她没有给谢蕴道谢吗? 她把头埋进膝盖里,哭得全身都在抖。 薛京琢磨着她被吓成这幅样子,应该是记住教训了,皇帝那边也能交差了,便打算收手。 他上前一步,刚要安抚萧宝宝两句,一支利箭便呼啸着自他面前射了过去,将他前进的脚步硬生生拦了回去。 薛京瞬间警惕起来,顺着箭矢飞来的方向看了过去,却没能瞧见人影。 敌暗我明,他一时不敢轻举妄动,可他还得保护萧宝宝的安危,他试探着再次靠近,一支箭矢再次射了过来。 这人这是……不许他靠近萧宝宝? 第143章 卧榻之侧 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薛京再次靠近了一些,可这次没等来第三支箭,却有一声劝阻自不远处响起:“手下留情!” 这声音有些耳熟,薛京一侧头就瞧见祁砚匆匆而来,身边还跟着抹眼泪的苏合。 这丫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溜走了,还搬了救兵来。 其实苏合原本是想去找萧敕的,可对方不知怎么地扭了脚,正坐在床榻上疼得哎吆叫唤,早上外头那么热闹他也没顾得上打听,苏合一来他才知道是萧宝宝出事了,情急之下把原本就伤了的脚又扭了一回,伤上加伤,他已经彻底不能走动了。 无奈之下,他抓着来找他商谈政务的祁砚,死乞白赖地求他来看一看萧宝宝。 祁砚虽不怎么与人亲近,可说到底不是冷血的人,见萧敕担心得情真意切,也猜到了殷稷只是想吓一吓萧宝宝,便答应了下来。 “薛司正,可否给祁某一个薄面,稍等片刻?我这就去见皇上,想来看在悦嫔娘娘才经历了大难的份上,皇上会网开一面的。” 薛京想要的效果已经达到了,自然不会驳祁砚的面子,再说由祁砚出面求情,总比皇帝出尔反尔要来得好。 “大人的面子自然要给,如此,下官就先告辞了。” “多谢。” 祁砚微微颔首,等薛京走了才看了一眼萧宝宝,却半分靠近的意思都没有,确认她没有什么大碍,抬脚就要走。 “你站住。” 萧宝宝一声娇嗔,她刚才被吓得不轻,被苏合扶着才站了起来:“你先送我回去再去找稷哥哥。” 祁砚拧眉,心里很不喜欢萧宝宝这理所当然的语气:“悦嫔娘娘,您还没有资格命令臣。” 萧宝宝一噎,刚才因为祁砚忽然出现救了她而生出来的一点好感,瞬间没了。 “我怎么没资格了?我让你做你就得做!” 祁砚充耳不闻,转身就走。 萧宝宝没想到他真的这么不给面子,气得浑身一抖,左右看了看,没瞧见什么东西顺手,干脆脱下鞋子扔了过去。 她气头上拼尽全力,祁砚又只是个书生,也没来得及躲,那鞋子不偏不倚正正砸中了他的后脑勺。 祁砚停了下来。 萧宝宝也没想到会这么准,一时间既有些心虚又不愿意服软,只好吞了下口水:“你,你自找的。” 祁砚此时才转身朝她走过来,眉眼冷淡的样子像是被激怒了,萧宝宝瞬间怂了,抓着苏合连忙后退,却左脚绊右脚,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你你你你别乱来啊……” 祁砚原本是一腔火气,可看萧宝宝这幅样子,又有些发作不出来。 招惹人的是你,话都没说一句就怂了的也是你……都是世家小姐,怎么人和人的差距就这么大? 谢蕴从来没有这么失态过! 他静默许久才叹了口气:“娘娘你到底有没有明白,皇上为什么要对薛京下刚才的旨意?” 这句话戳中了萧宝宝的痛楚,她怎么知道殷稷是抽了什么风?竟然那么狠心,竟然真的要吊死她…… 她都要难过死了。 她垂着头说不出话来,祁砚却隔着一步远半蹲了下来,离得近了,他的声音越发清晰有力,鼓点一般,一字一字敲在人心头—— “因为他在告诉你,这世上有些事,后果不是你能承担得起的,他希望你记住这个教训,不能做的事情不要再做,可惜娘娘你,并没有领悟。” 萧宝宝原本还在往苏合身后躲,听见这话眉头就皱了起来,她大约是没有听明白,但又不愿意承认,索性捂着耳朵摇头:“不听不听,你都是在胡说八道,我才不要听。” 祁砚起身就要走,萧宝宝一愣:“你还真走啊?你刚才的话说清楚一点,不清不楚的,我会好奇的。” 祁砚从来不知道人的脸能变得这么快,看着萧宝宝哽了好一会儿才再次开口:“臣的意思是,请娘娘收敛一些,不然就算有萧家在,皇上也不会容忍太久的。” 萧宝宝最不爱听这种话:“你胡说八道什么?你知不知道稷哥哥是我萧家养大的?他对我……” “就凭你这句话,就足够你连累萧家死十几次了!” 祁砚语气陡然严厉起来:“你以为皇上是什么人?容得了你如此威胁?” 萧宝宝被他凶悍的语气吓得缩了缩脖子,委屈道:“你别这么凶嘛……这怎么算威胁呢?萧家对他有恩是事实……” “那你们打算让皇上拿什么来还?可要把江山分给你们萧家?” 萧宝宝撅了下嘴:“我又没那么说……” 可她和之前摇头拒绝的样子却截然相反,显然是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对。 祁砚再没能说出话来,原本他和萧宝宝说这些,是因为知道她处处为难谢蕴,想让她往后老实些,可没想到萧家比他想的还要狂妄,还要贪婪。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真是自取死路。” 他懒得再说,转身就走,可那句话还是被萧宝宝听见了,她察觉到了浓重的恶意,顿时恼了,腾的站了起来:“你说什么呢?你是不是在咒我?喂,你站住,你给我说清楚!” 然而祁砚充耳不闻,身影很快消失在了营地里。 萧宝宝气得追着跑了进去,苏合劝都劝不住。 等她们身影彻底消失,林子里才有人拨开枝叶钻出来,对方手持长弓,身背箭篓,明知上林苑才遭了刺客,还敢孤身去狩猎,可见艺高人胆大。 而他那一身狐裘,也表明了他并不是大周人。 可他的目光却牢牢落在萧宝宝背影上:“悦嫔……嫁人了啊,也无妨,我们回鹘,最喜欢二嫁的女人。” 第144章 谢蕴不愿意见他 如同谢蕴所猜测的,她这一觉的确睡了很久,等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了。 外头大约天气很好,有阳光从营帐帘子的缝隙里照进来,谢蕴颤巍巍抬手,指尖勉强碰到了一点光亮,不多时那一点皮肤就暖热了起来。 “姑姑,你醒了?正好喝药了,喝完了奴婢给您换药。” 谢蕴应了一声,虽然行动不方便,也只有一只手可以用,可她仍旧坚持自己端了碗,抖着手仰头灌了进去。 秀秀看得胆战心惊,见有药汁从嘴角淌出来,连忙拿起帕子擦了擦:“姑姑你真是的,都这样了还要自己喝药。” “我自己可以……你把窗户撩开,我想晒晒太阳。” 秀秀连忙答应一声,将营帐窗户上的兽皮撩了起来,却一眼就看见了殷稷正由远及近,她下意识笑了一声:“姑姑,皇上又来看您了。” 这些日子殷稷来得勤,秀秀早就见怪不怪了,只是下意识说了一句,却不想谢蕴刚才还看向窗户的目光竟收了回去:“你去告诉皇上,就说我又睡了。” 秀秀面露为难,忍不住又看了一眼窗外,殷稷已经离得很近了,说不定连她们刚才说的话都听见了:“姑姑,真的不见啊?” 打从谢蕴醒过来之后,她只见了殷稷一面,身上的疏离却鲜明地让人窒息,现在明明醒着却…… “他不该来这里。” 谢蕴淡淡回了一句,没头没尾可却让秀秀不敢再问。 “是。” 她匆匆挂好兽皮,朝门口去了,殷稷正伸手打算撩开营帐的帘子,秀秀没来得及将人拦在门外,只能硬着头皮堵在身前:“皇上。” 殷稷摆摆手,抬脚就要往里走,秀秀有些碍事,但他着急见谢蕴懒得和她计较,脚步一转就要绕过去,可秀秀却没有一点眼力见,自己往左她就跟着往左,自己往右她就跟着往右,活像个跟屁虫。 他耐心告罄,声音骤沉:“闪开!” 秀秀一抖,险些跪下去,可想着谢蕴的吩咐又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拦着:“皇上恕罪,奴婢不是故意拦您的,是姑姑又睡了,要不您改天再来吧。” 殷稷眉头皱起来,他刚才从窗边走过来的时候分明听见了两人在说话,虽然说的什么没听清,可那确确实实是谢蕴的声音。 这短短一小会儿,她怎么可能睡得着? 他垂眼看着秀秀,眼底都是审视。 秀秀心虚得不敢抬头,身体都要僵了,好在蔡添喜来打了个圆场:“想来谢姑娘是太疼了才又睡了过去,等身上的伤好一些,应该就有精力了。” 殷稷想起谢蕴小腹上的那个血窟窿,和那足以看见白骨的脚伤,一时没能再言语,只透过秀秀看了眼营帐,遗憾的是因为角度问题,他只看见了谢蕴所在的床榻,却没能看见人。 但他却没再坚持进去,如果人真的睡着了,再吵起来就得不偿失了。 “那就让她睡吧,什么时候醒了就去禀报朕。” 秀秀松了口气,连忙应声:“是。” 殷稷又看了眼营帐,这才转身走了,只是走着走着方向就变了,径直去了太医那里。 先前因为行刺的事,上林苑里还有不少伤患,伤势不重的都送回京城了,剩下一些不好移动的都在太医的营帐里养着。 殷稷撩开帘子进去的时候,众人都吓了一跳,纷纷要起身行礼,殷稷一抬手止住了众人的动作:“都不必多礼,朕只是来探望一二。” 他耐着性子与伤患寒暄几句,身上倒是不见皇帝的高高在上,平易近人得很,甚至还帮着医官给伤患换了药,将人感动得一塌糊涂,他安抚几句才给廖扶伤递了个眼色,转身走了出去。 不多时人就拿着个药方子出来了:“皇上,您先前说要改一改药方子,要既能医伤又能止疼,还要有安神的效用,臣和几位太医商量了一宿才开了这么个方子,请您过目。” 殷稷抬手接过,他对这些并不算了解,可毕竟也是受过重伤的人,打眼一瞧就看见了几味十分熟悉的药材:“五灵脂?谢蕴还用着参汤,不妨事吗?” “隔开时辰便不妨事。” 殷稷点点头:“去抓药,先吃两幅看看。” 廖扶伤连忙答应了一声,退回营帐里去配药,正要出来喊个人给谢蕴送过去,就瞧见殷稷还站在原地没动,他吓了一跳:“皇上,臣无心惊扰……” “别废话,药呢?” 廖扶伤听这话里的意思,是皇帝打算亲自去送药,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这皇上很闲? 殷稷没在意他的眼神,拿了药就走,他的确是打算亲自送过去。 他还是想看一眼谢蕴的,昨天被政务耽搁得一宿都没能过去,夜里他就做了个噩梦,天还黑着就被惊醒了,好不容易撑到日头大起来才来看她,却没能见着。 现在他心口还空荡荡的。 好在这回谢蕴醒着,他隔着薄薄的营帐,听见她在教秀秀读书,大约是虚弱的缘故,说两句话她就会停下来休息一会儿。 殷稷听得有些入神,冷不丁蔡添喜喊了他一声:“皇上?您怎么在这?” 营帐里的说话声戛然而止,殷稷并没有在意,抬脚径直绕到门口打算进去,可帘子一掀开,却又是秀秀那张脸。 殷稷心里一凸,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秀秀果然低下头,说出了那句不久前才说过的话:“皇上,姑姑睡着了,请您改日再来吧。” 不祥的预感成了真,什么睡着没睡着的,都是借口,说到底谢蕴是不想见他。 他眼睛不自觉暗了下去,僵在门口迟迟没动弹。 人果然是越在意就会越谨慎,以前他糊里糊涂的时候,谢蕴反抗得不管多激烈他都敢来硬的,现在却连一句轻飘飘的谎言都不敢拆穿。 他静默许久还是退了出去,将药包递给了蔡添喜,声音不高不低,里头的人能听得清清楚楚:“朕让人改了药方,能镇痛安神,先吃吃看,若是不好就让他们再改。” 蔡添喜伸手接过,眼神却不自觉瞄着营帐,盼着里头的人能答应一声,然而他等了又等,里头却始终安安静静,仿佛是真的睡着了一样。 蔡添喜无奈,只能自己答应了,总不能让皇帝下不来台。 “是,奴才待会就熬上,皇上真是太有心了。” 殷稷没再言语,只是脚步声响起,然后越走越远。 秀秀合上门帘,扭头看着谢蕴,满脸都写着欲言又止。 谢蕴胸腔抽动,呕出了一口发黑的瘀血。 这是从马背上跌落时撞出来的内伤,不太严重,吐干净就好了,只是有些磨人,每次呕吐都会牵扯到腹部的伤口。 秀秀吓了一跳:“姑姑!” “别,别喊,没什么要紧的。” 秀秀仍旧有些担心,她被抽了几鞭子都疼得死去活来的,谢蕴身上可是那么大的一个窟窿。 她还是忍不住开口了:“姑姑,你都这样了,就别和皇上置气了,你不知道前阵子你昏迷不醒的时候,皇上整宿整宿的守着你……” “好了,我不想听。” 虽然醒来后只见了殷稷一面,可她对这个人太熟悉,他在乎和不在乎的样子她都见过太多次,所以很清楚地知道他的确和之前不一样了。 可一个人怎么会说变就变呢?说到底还是因为她无心之下救过萧宝宝。 这样施舍来的温柔,她不要。 第145章 离开殷稷的办法 眼见谢蕴油盐不进,秀秀无奈地叹了口气,听见外头起了风,连忙走到窗边,想把帘子放下来,一抬眼却瞧见殷稷站在不远处。 原来他没走。 是想看一眼姑姑吗?可站在那里也看不见人啊。 她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忍不住看了眼谢蕴,犹豫许久还是没忍住:“姑姑,皇上还在外头呢,你要不见一见吧?” 谢蕴动都没动,仿佛根本没听见。 秀秀知道她听见了,这副态度就是在拒绝,也不敢再劝,却有些拿不准该不该把窗帘子放下来,正纠结间,殷稷竟然大踏步走了过来,从她手里接过帘子,亲手将窗户挡上了。 眼前的景致被遮挡,只有脚步声格外清晰。 这次人是真的走了,等脚步声消失的时候,秀秀撩开帘子看了外头一眼,外头果然空空如也。 她忍不住叹了口气,皇上毕竟是天子,这么闹腾一两次还好,时间一久,他肯定忍不了的,到时候姑姑该怎么办啊…… 她替谢蕴发愁,却也知道自己劝不了她,只能将心事压下去,取了药粉来想给谢蕴换药,谢蕴却摇了摇头:“不用了,也不太疼了。” 这话秀秀根本不信,如果换成是正常伤口,这么久下来的确该不疼了,可谢蕴这个不一样,那短箭本就将她的小腹刺穿了,她还又把箭拔了出来,那倒刺一扯,生生将小伤口变成了血窟窿。 秀秀还记得自己刚被传召过来看见那伤口时,是怎么被惊得连着两天都没能吃下饭的。 “姑姑,太医嘱咐了……” “我会自己上药的。” 秀秀没说完的话都被堵了回去,谢蕴刚醒,身体虚弱得厉害,连药碗都端不稳,要怎么自己上药? “姑姑……” “下去。” 秀秀很无奈,她毕竟跟在谢蕴身边这么多年,对她的脾性很了解,一看她这副样子就知道是打定主意了,她没再徒劳地尝试劝她,只叹了口气:“那奴婢就在外头,姑姑你有什么事就喊一声。” 谢蕴轻轻应了一声,像是为了证明她真的会自己上药,还将装着药粉的瓶子拿起来看了两眼。 秀秀这才稍微放下心,撩开帘子走了出去。 可帘子前脚刚放下,谢蕴后脚就将药粉放回了矮几上。 她现在还不想让这伤好,殷稷不会在上林苑呆太久,用不了几天他就会回京城去的,到时候如果她的伤势不见好,就会被留在上林苑休养。 时间一久,她就会被遗忘,然后窝在这里安安稳稳地熬到二十五岁。 这是目前为止,她能想到的最稳妥的法子,虽然会遭些罪,可比起不用再见到殷稷来说,一切都值得。 她如今,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了,一见他心口就疼,比小腹的伤还要疼,真的,再也不要见了吧…… 她将脸颊埋进枕头里,昏昏沉沉地又睡了过去。 模糊间有脚步声响起,她以为是秀秀,挣扎着想开口诓骗她,说上完药了。 可这副虚弱的身体撑不住她长时间的清醒,不管她愿意不愿意,总是会忽然间就睡过去,再加上之前喝的药里有安神的东西,便让她越发撑不住,话都到了嘴边,却怎么都张不开嘴。 她无可奈何,只能屈服,眼前逐渐黑了下去。 脚步声却越来越近,然后一只手熟练地解开了她小腹上的绷带,愈合中的伤口出现在眼前。 他垂眼看着,许久都不曾移开视线。 秀秀端着热水进来,却只看了一眼就扭开了头,虽然已经伺候了这么久,可她仍旧没办法直视这个伤,太吓人了,还有点…… 她没敢将那两个字说出来,可这种伤势总是不好看的,血肉交杂在一起,红的黑的,让人分不清什么是什么,再加上淡黄色的薄痂…… 秀秀忍不住一个激灵,手里的热水也跟着一晃,险些洒出来,她连忙端稳,声音压得极低:“皇上,热水来了。” 殷稷没开口,目光仍旧落在那伤口上,只轻轻抬了抬下巴。 秀秀会意,将水盆放在了殷稷手边,直起身来的时候殷稷刚好在床边坐了下来,高度交错间,她看见了对方的神情,那是满满的疼惜。 她有短暂的怔愣,回神的时候,殷稷已经拧干净了帕子,动作极其轻柔仔细地给谢蕴清理伤口,然后上药,包扎,手法熟练的仿佛已经做了千百遍。 如果这举动在医官身上,谁都不会觉得奇怪,可这个人偏偏是皇帝。 然而就算如此,秀秀脸上也没有丝毫异样,因为这情形她已经看过数不清多少遍了。 她刚被传召到上林苑的时候,还不知道这里遇刺的事,正纯粹地为能出宫而高兴,可直到进了营地,看见了整装戒备的禁军,以及禁军手里那泛着寒光的兵器,她才察觉到不对。 后来蔡添喜来了,告诉她说谢蕴受伤了,很厉害,需要她留下来照顾。 秀秀听完了事情起因,吓得脸色发白,迫不及待地想要去见谢蕴,可一进营帐的门她就不敢乱动了,因为殷稷就坐在床边。 她不敢再往前,连忙跪了下去:“皇,皇上……” 坐在床边的人毫无反应,秀秀有些不知道怎么办,偷偷抬头看了一眼,就见对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床上的人,仿佛完全没意识到营帐里多了个人。 直到蔡添喜走过去,在他耳边轻轻呼唤了几声,他才扭头看过来,脸色却吓了秀秀一跳,不是说受伤的是谢蕴吗? 怎么皇上的脸色也像病入膏肓的? 她不敢再看,谦卑地低下了头。 “谢蕴受伤了,”殷稷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朕不在的时候,你要好好照顾她。” 秀秀连忙应声,她当时以为殷稷这么吩咐是顾不上谢蕴了,却没想到最后没做什么的反而是她。 清洗身体,喂药,换药,包扎伤口,照顾伤患该做的事情,几乎都被殷稷做了,那时候朝里朝外正闹得厉害,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能看见的就是殷稷的脸色一天比一天憔悴。 第146章 太后的嘴脸 “细布。” 殷稷开口,将秀秀自回忆里拽了出来,她连忙将干净的细布递了过去,见他小心翼翼地托着谢蕴的上半身,将她小腹的伤口包扎了起来,心里一松。 皇上目前看来还没有因为谢蕴的避而不见生气,或许她可以对皇帝的耐心多一点期待。 真希望姑姑能留下来,这宫里如果只剩她一个人的话,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秀秀心里想着,抬眼偷偷觑了殷稷一下,就见他和以往无数次做的那样,坐在床榻边,握着谢蕴的手动都不动。 外头忽然响起蔡添喜的轻喊,殷稷这才回神,他极轻地揉搓了一下谢蕴的手背,肉眼可见的舍不得,却还是将那只手放回了被子里,然后起身走了出去。 “别告诉她朕来过。” 秀秀连忙应声,有些不明白皇上为什么这么吩咐,按理来说,现在两人这幅样子,他应该把自己的所作所为都告诉谢蕴啊。 说不定她一感动,就不计较了呢? 可对殷稷而言,照顾谢蕴这种事并不值得提起,甚至还有些抗拒,如果不是他当初松口让谢蕴来了这里,她又何须受这样的罪? 他心口沉甸甸的有些喘不上气来,但一出营帐就将所有的情绪都收敛了。 蔡添喜迎上来,脸色不大好看:“皇上,是太后的懿旨,安老王爷亲自来宣的。” 殷稷虽然早就猜到了,可脸色仍旧沉了沉:“她倒是没完没了。” 蔡添喜不敢接话,这次以科举舞弊为切口的朝堂清洗,各家在看见皇帝的决心和手段之后,已经决定弃卒保车,用顺从向皇帝效忠,可荀家不一样。 荀家出了个太后,其他世家可以断臂求存,他们却不肯。 太后身份贵重,有她做后台,荀家在这件事上一向闹得最凶,太后也三天两头下懿旨助威,而其他世家也在观望,若是皇帝在荀家的处置上退步,那他们自然会拿捏住把柄,制衡皇权。 太后此举,不只是为了保住荀家的那些人,也是在利用孝道打击殷稷的威严。 就在谢蕴醒过来的前两天,太后还借着说梦见先皇的事,明里暗里责备殷稷不孝,逼得他这两日既要处理那么繁重的政务,又要照料谢蕴,还要抽出时间来抄写《孝经》,每日里甚至睡不到两个时辰。 可孝字当头,哪怕太后没有实权,殷稷也不能明目张胆地忤逆她,何况还有那么多宗亲唇亡齿寒,怕他连太后都不顾及,对他们更不会容情,竟成了太后的后盾。 蔡添喜只是想着就觉得发愁。 “去看看吧。” 殷稷开口,蔡添喜连忙应声,落后一步跟着他往中军大帐去了。 随驾同来上林苑的朝臣们已经到了个七七八八,安老王爷坐在人群里颇有些众星拱月的架势,他年逾七十,倒是体格强健,一开口嗓门洪亮,底气十足。 此时却在唉声叹气:“太后老人家可不好啊,当初尽心尽力对人好,谁能想到现在落到这个下场,眼睁睁看着娘家人被人这么欺负……到底不是在宫里养大的,教养差了些啊。” 蔡添喜忍不住提了口气,什么叫教养差了些?什么叫尽心尽力对人好? 殷稷可没受过这位嫡母一分照料,反倒是他重伤入宫的时候,还被当时还是皇后的太后遣了秦嬷嬷去斥责,说他没有教养,进了宫都不知道拜见嫡母。 殷稷当时下床都困难,却不得不拖着孱弱的身体去给她请安,可到了她当时居住的凤仪宫却连门都没能进去,只能在外头等着,却是一直等到伤口裂开都没能见到人。 眼下长信宫怎么有脸提这样的话? 还有欺负,什么叫欺负? 你好好站着我打你一巴掌,这叫欺负,可荀家谋的利那是大周的利,害的人那是大周的人,万般罪过都罪证确凿,何谈欺负? 他忍不住想要上前理论,殷稷却是一抬手拦住了他。 他不需要旁人为他做口舌之争,那毫无意义。 他张嘴咳了一声,刚才还围绕在安老王爷身边的朝臣立刻噤声,纷纷转身行礼,殷稷却动也不动,既没进去,也没喊起,只目光冷冷淡淡地看着还坐在椅子上的安老王爷。 安老王爷僵硬片刻,最后还是扛不住压力,讪讪站了起来:“皇上……” 殷稷这才抬脚进去,等在首位坐下才随手一抬:“都免礼吧,安王叔不在府里颐养天年,怎么跑到上林苑来了?” 安老王爷举了举手里的懿旨,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声:“是太后想念皇上了……皇上,不是老臣说您,是您这事做得实在是不好,旁人就不说了,可这荀家,您也是要唤荀大人一声舅舅的,怎么能让一个阉人这么作践他们?” 人群里,薛京抬眼看过来,阉人? 可他对安老王爷而言只是个小角色,对方甚至连眼角余光都没朝他看过来,这番话也只是为了让殷稷在朝臣面前难堪而已。 他还准备了长篇大论,他不谈政务,只谈孝道,矮了一辈的殷稷就算是皇帝也无可奈何,今天这亏皇帝是吃定了。 “皇上,请您接旨吧。” 朝臣乌压压跪了下去,可安老王爷却并没有打开懿旨的意思,反而仍旧看着殷稷,倒像是方才那幅情形的翻转。 如同安老王爷站起来一样,殷稷也不得不起身,可这还不够,太后这是懿旨,不是口信,于国法他是世间至尊,于家法,他还要跪父母祖宗。 短暂的僵硬过后,殷稷还是撩开衣摆慢慢跪了下去。 安老王爷眼底闪过得意,慢吞吞读了太后的懿旨,仍旧是那些车轱辘话,说太后病中又梦见了先皇,也很是想念皇上,但有一点不同,这次太后没再问他什么时候回去,而是直言让他即刻回宫。 既然对方这么不依不饶,再留在上林苑也没有意义了,那就回去正面开战吧。 可如果他走了,谢蕴怎么办? 她的伤还不能动啊…… 第147章 走还是不走 打发走了老安王,殷稷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蔡添喜倒是气得不行:“这老安王也欺人太甚了!当着那么多朝臣的面竟然就拿着孝道压您,他再怎么辈分大也是个臣子,竟然……” “想从朕手里抢东西,自然要先打压朕,”殷稷轻哂一声,“太后这是打算为了荀家和朕撕破脸了。” 蔡添喜也看出来了,先前殷稷在世家面前处于弱势,太后便能装模作样扮个慈母,可眼看着他羽翼渐丰,朝臣竟没有反抗之力,太后就坐不住了,她可还存着别的心思呢。 那这上林苑的刺杀,会不会…… 他一时间惊疑不定,却并不敢将这话说出来,隔墙有耳,万一这话传出去,还得连累殷稷。 “皇上,您可是打算回宫?” 太后为了逼殷稷回宫,连先皇遗诏都拿了出来,殷稷如果执意不听难免会被人诟病不敬不孝,可要是回去…… “太医可有去请脉?怎么说?” 蔡添喜就知道他会问,早就让人去打听着了,只是结果并不让人如意:“去过了,情况还不大好,现在下地都不行,更别说长途跋涉了。” 殷稷似乎对这个结果早有准备,脸上并没有露出丝毫意外来,只是神情仍旧晦涩了一些。 他不能让谢蕴冒着伤口撕裂的风险回京,可也做不到把她自己丢在这里。 进宫这些年,每次谢蕴有病痛,他都不曾在身边陪伴她,如果现在看清楚了自己的心意还做不到,他自己都没脸求谢蕴留下来。 可不走,就会让外臣看大周皇家的笑话,看他这个九五之尊,是怎么被孝道压得抬不起头来的。 丢人啊……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许久都没再开口,蔡添喜也知道他为难,识趣地退出去打算奉一盏参茶来,最近事情太多太杂,还都赶在了一起,殷稷肉眼可见的憔悴,如果没有参茶养着,他怕对方身体扛不住。 可等他奉了参茶回来,却刚好瞧见御史秦适带着几个朝臣进了殷稷的营帐。 那些人面孔都有些熟悉,乃是朝中难得的耿直之臣,虽说世家霸占朝纲,可总有些臣子能公正己身,不为利所动,殷稷对这些人一向是十分敬重的。 可这种时候他们来,却多少都带着点让人不安的味道。 蔡添喜连忙又添了几杯茶,快步回了营帐,一进门就听见秦适开口:“先皇遗诏既出,不管个中内情如何,皇上都该为天下表率,即刻回京向太后尽孝。” 蔡添喜心里一咯噔,这些大人们果然是为了这个来的。 他知道自己插不上话,也不敢言语,只默默将参茶递到了殷稷手边,殷稷大约也是有些烦闷的,不等他放下就接了过去,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蔡添喜“哎呦”了一声:“皇上,烫……” 殷稷一无所觉,随手将茶盏丢在了桌子上,借着这喝口茶的功夫,他烦躁的心稍微平复了一些,孝字压头,他可以暗中防备太后,却不能在人前说太后一个字的不是。 尤其是在这些耿直的近乎迂腐的直臣面前。 “朕自有思量,诸卿且先退下吧。” 秦适看了看左右,众人齐齐行礼:“请皇上即刻回宫。” 殷稷的眉头顿时拧了起来,不管他曾经的脾性多么温和,现在登上了这高位,自然是不喜欢被人忤逆的。 尤其是这情形还像极了逼迫。 可他不能发作,这些人来这里不是为了私利,没有理由被训斥,哪怕他们半分都不曾为他这个皇帝着想过。 他抬手摁了摁山根:“今天天色已晚,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蔡添喜,替朕送送他们。” 秦适还要说话,蔡添喜连忙上前拦住了他:“秦大人,您请。” 秦适叹了口气,虽然妥协了,却又没完全妥协:“那臣等明日再来。” 殷稷没开口,蔡添喜也没给秦适继续说话的机会,半轰半撵地把人送了出去,他怕殷稷被气着,进营帐之前还特意吩咐让人去熬了清火顺气的汤水。 他原本只是防患于未然,却不防备一进门竟瞧见殷稷摁着胸口,脸色难看得厉害。 他唬了一跳:“皇上,您怎么了?可要传太医?” 殷稷摆了摆手,他只是有些胸闷,打从那天误以为谢蕴被烧死吐血之后,他胸口多少都有些不舒服,只是前阵子事情堆叠在一起,他也就没当回事。 今天先是被老安王折了一回颜面,又被秦适他们气了一茬,这才发作得格外厉害。 “不妨事,喝些清淡的汤水就行了。” “是,奴才这就让人去备上……奴才先扶您去床上躺着吧?” 殷稷应了一声,被搀着靠在了床头,蔡添喜这才匆匆出去,原本想让景春先照料着皇上,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 这孩子是比德春机灵,可他太过急功近利了,就拿先前在树上瞧见的那个“禾”字来说,所有人都看出来了皇帝状态不对,他却不管不顾地去禀报。 做奴才的虽然要听话,可也不能只听话,归根到底还是忠心两个字,他这般一心只看见前程的人,不适合留在皇帝身边。 景春见他看着自己也不说话,谄笑着迎了上来:“师父,您可是有吩咐?” 眼见他这副样子,蔡添喜又有些不忍,犹豫着要不要再给他一个机会,他叹了口气:“皇上想用些清淡去火的汤水,我已经吩咐上了,你去催一催,要快些。” 景春连忙答应着去了,蔡添喜回了营帐,就这一小会儿的功夫,殷稷的脸色更难看了,他的心不由提了起来:“皇上,宣太医来看看吧。” 殷稷脸色苍白,却面露嘲讽:“朕今天宣了太医,明天就要有闲话传出来,说朕为了不去尽孝,连装病这招数都用出来了。” 蔡添喜一噎:“怎么会呢,谁敢编排皇上?您的脸色实在是不好看,还是……” 殷稷没让他说完就摆了摆手:“你回谢蕴那边去吧,看着她点,让她老老实实吃药。” 蔡添喜忍不住叹气,谢蕴那边再怎么不让人放心秀秀好歹是可信的,可殷稷这边呢? “皇上,奴才……” “去吧。” 眼见他抬手抓着被子,手背上青筋都凸了起来,显然是十分不好受,蔡添喜也不好再让他费神,只能应了一声退了出去,心里却忍不住抱怨,还惦记别人不老实吃药,你连看个太医都推三阻四。 可他到底是不放心,犹犹豫豫的不肯走,冷不丁瞧见一道熟悉的影子走过来,顿时眼睛一亮。 第148章 萧家的死性不改 “萧参知,您来得正好。” 萧敕脚扭伤了,是坐了顶软轿被两个禁军抬过来的。 蔡添喜想着他也是看着殷稷长大的,怎么也算个长辈,若是他肯劝一句,说不定殷稷会听。 他眼神热切了些:“您快去劝劝皇上吧,脸色那么难看也不肯看太医,年纪轻轻的要是留下病根可怎么好……” 萧敕却根本无心理会,他其实昨天就想来的,只是脚疼得厉害才没能顾得上,现在消停些了他就迫不及待的过来了。 “劝劝皇上?可不是要劝劝他吗,我萧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悦嫔也没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他怎么能动杀心呢?他们可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啊。” 蔡添喜被说得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萧敕是来找殷稷算账的,他刚才说殷稷不舒服的那些话,萧敕根本没听见,也或者是听见了也不在意。 他心情有些复杂,这萧家不在意殷稷,他其实早就知道,但凡对他有两分尊重,也不至于整日将从龙之功和养育之恩挂在嘴上。 原本他还想让萧敕去劝劝殷稷,现在却根本不敢让人进去了。 “皇上已经睡了,大人还是先回去吧。” 萧敕狐疑地看着他:“睡了?你刚才好像不是这么说的。” 他伸手一指营帐:“里头明明还点着灯。” 蔡添喜正要找个借口搪塞过去,景春就提着食盒过来了。 萧敕眼睛瞬间眯了起来,他大约也知道蔡添喜油盐不进,转身就看向了景春:“哟,景春公公,本官想来求见皇上,你师父嫌麻烦不肯通禀,你……” 蔡添喜一听就知道他这是在诈景春,连忙咳了一声,可景春却仿佛没听见,笑得很是热情:“师父年纪大了,不好劳动,奴才去通秉吧,大人您稍后。” 蔡添喜脸色沉了下去,萧敕却是一声冷笑,语气里都是嘲讽:“皇上没睡吗?” “哪能睡啊,”景春毫无察觉,还示意了一下手里的食盒,“刚才还说要……” “你给我闭嘴!” 蔡添喜忍无可忍,一声呵斥脱口而出,景春被唬了一跳,他大约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略有些茫然地看着蔡添喜:“师父……” 蔡添喜缓了口气,这孩子是彻底没救了,连自家主子都认不清,回宫就换人吧。 他再理会景春,只侧了侧身拦住了萧敕的软轿:“萧参知,皇上身体不适,您还是改日再来吧。” 萧敕“呵”了一声:“是身体不适,还是心虚不想见我?” “萧参知,”蔡添喜语气严厉了些,虽然做奴才的和善为上,可自家主子被人这么编排,他也是不能忍的,“请您慎言!” 萧敕眼神一厉,慎言? 明明是殷稷该慎行才对! 这次清洗让萧家折了那么多人进去,他们萧家没有和他计较,可他不但不感恩竟然还敢那么对萧宝宝,当他们萧家的女儿是什么?! “本官做事还轮不到你来插嘴,滚开!” 蔡添喜站着不肯动,萧敕气得一抖:“给脸不要脸,你……” “蔡添喜,让他进来。” 殷稷的声音忽然响起,打断了萧敕即将出口的怒骂,他深吸一口气,看着蔡添喜鄙夷地哼了一声,他就知道殷稷不敢不见他,要不是他们萧家,他能坐上龙椅? 他眼底得意一闪而过,下巴一抬,示意禁军将他抬进去。 殷稷正靠在床头看折子,听见他进来便抬眼一瞥,很平淡的眼神,却看得萧敕莫名的一咯噔,刚才还汹涌的怒火竟然瞬间就灭了,明明刚才在营帐外头的时候还有一肚子话想说,现在却一个字都没能想起来。 殷稷合上奏折,微微欠了欠身体:“不是来找朕算账的吗?怎么不说话?” 萧敕心虚地低下头,他其实也知道萧宝宝那么做不大合适,可毕竟是青梅竹马啊,她现在又只是个嫔位,该有的后位都没给她,殷稷的确是亏待她了,多宽容两分怎么了? 可这句话他也不敢直说,只能不尴不尬地笑了一声:“哪里敢说算账两个字,臣就是替悦嫔娘娘委屈,她可真是满心满眼都是您啊,您还记得吗?您当初重伤回来,是悦嫔娘娘没日没夜地守着您,才把您从鬼门关拉回来的。” 殷稷不自觉捏紧了折子,又是这番话…… 虽然已经听了数不清多少遍,可他仍旧记得,哪怕因为萧宝宝的照顾,他平白遭了不少罪,可那份对他好的心他始终没忘。 但那是他自己的恩情,和谢蕴无关,她没有任何理由要牺牲自己去救她,既然做了,萧宝宝就要拿出该有的态度来,现在这幅样子算什么? “朕不会忘恩负义,但同样的,也不会允许旁人这么做,你明白吗?” “明白,臣当然明白,可是,”萧敕讪笑了一声,“这毕竟身份有别,娘娘也不会亏待她的,回头该有的赏赐一样都不会少。” 这是拿钱来羞辱谢蕴? 殷稷眼神冷下去:“该给她的东西朕自然会给,你们需要做的,只是道谢,明白吗?” 明明是这么简单的事情,萧敕却古怪地沉默了下去,不管谢蕴曾经是什么身份,现在都只是被人踩在脚下的奴仆,让萧宝宝和这样一个人道谢,他都替侄女委屈。 “皇上,您这也太强人所难了……” 强人所难?这便强人所难了? 他心口憋闷的痛楚越发剧烈,死死攥着手里的奏折才勉强维持姿态,却已经什么都不想说了:“既然如此,你跪安吧。” 萧敕没想到他丝毫不为萧家的脸面着想,脸色不由难看起来,对朝堂清洗的事他们虽然都选择了隐忍,可不代表没有怒气,如果皇帝是这种态度的话,那就别怪他给皇帝紧紧皮了。 他行动不便,没有跪拜,只躬身一礼算是告退,可刚直起腰来他就仿佛想到了什么一样,抬手拍了拍脑袋:“看臣这记性,其实臣今天也是来求恩典的,太后前两日才召了拙荆入宫侍疾,听说臣喜欢好马,还特意赏了一匹,臣得赶回去谢恩了。” 殷稷眼神霍得一凝,萧敕这是在威胁他? 第149章 你和我说句话 萧敕退了下去,临走之前还白了蔡添喜一眼。 蔡添喜只当没看见,训斥完景春便连忙提着食盒进了营帐:“皇上,趁热喝碗汤吧。” 殷稷却已经完全没胃口了:“放着吧,朕饿的时候再喝。” 蔡添喜见他脸色比之前还要难看,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其实也听见了萧敕的话,只是碍于身份不敢多言,可忍了忍最后还是没能忍住:“皇上,奴才听了句不该听的,实在不明白萧参知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他该不会是……” 他点到即止,心情却仍旧十分忐忑,其实政务上的事情他一向是明哲保身,只字不言的,可打从上回薛京的身份被殷稷一语道破之后,他的态度就有了变化。 殷稷对他而言,已经不只是主子那么简单了,还干系着干儿子的前程和性命,就是刀山火海他也得往里头跳,计较那么多毫无用处。 何况他也是真的担心。 殷稷脸色虽然不好,语气倒是平和:“不会,他虽然不算才干之人,可也不蠢,不会为他人做嫁衣的。” 见他神情如此笃定,蔡添喜这才冷静下来,仔细一想还真是那么回事儿,如果太后图谋的真的是帝位,那能登基的也只有晋王一个,可那孩子早就被养废了,如果登基就相当于是把皇位送给了荀家。 眼下殷稷在位,虽然不曾在明面上太过偏颇萧家,可不管是萧敕这个参知政事,还是萧家几个被调去户部的嫡系,可都是旁人削尖了脑袋都抢不到的位置。 既有实权,又有油水,可一旦荀家上位,这些位置还会在萧家手里吗? 蔡添喜的心彻底放回了肚子里,却也有些疑惑:“既然没有这个心思,那萧参知他刚才怎么还……” 殷稷仰头靠在枕头上,面露嘲讽:“心有不甘,放句狠话罢了,不必理会。” 虽然话是这么说,事实也的确是如此,但是谁心里能没疙瘩呢? 就在几个时辰前,太后还借着先皇遗诏,当众下了殷稷的颜面,现在看着他长大的长辈就拿这种话来威胁他,哪怕说个旁的也好啊,这简直像是故意往他痛处踩一样。 蔡添喜只是想着心里就有些发堵,却也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没敢再提,眼见殷稷闭着眼睛许久都没动弹,像是睡着了的样子,连忙给他盖了盖被子,熄灯退了出去。 惦记着殷稷夜里会有吩咐,他没敢睡着,打了个盹立刻就清醒了过来,却瞧见营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点了灯,而翻看折子的动静就这么响了一宿。 他一个老了没觉得人这么熬都有些扛不住,皇帝年纪轻轻的怎么好? 他起身就要进去劝一劝,却忽然想起来殷稷昨天其实吩咐过他去谢蕴那边的,可昨天被萧敕那么一气,他就给忘了。 冷不丁营帐里响起脚步声,仿佛是殷稷要出来了,他一个激灵,也顾不上其他,转身就往谢蕴的营帐里跑。 可他毕竟年迈,跑着跑着就有些喘不上气来,正要咬牙坚持一下,就听身后有人咳了一声:“别跑了,朕早就看见你了。” 蔡添喜一僵,讪讪停了下来:“皇上,奴才不是偷懒,就是一时忘了,这年纪大了……” 殷稷摆摆手,一副并不打算计较的样子,脚下却生风,一路朝着谢蕴的营帐去了。 蔡添喜连忙小跑着跟上,猜着他这时候去找谢蕴,八成是打算回宫了,心里倒是不意外,毕竟先皇遗诏和朝臣直谏两座大山压着,压力太大了。 那这谢蕴姑娘该怎么办? 他揣着疑问落后两步跟着,可走着走着就察觉到了不对劲,殷稷背在身后的手正紧紧地攥着,青筋很明显地凸着,这样子简直和昨天被萧敕气到的时候一模一样。 难道一宿过去,殷稷身体的不适并没有缓解? 他的心提了起来:“皇上,您身体可好些了?” “无碍。” 殷稷头也不回,可背在身后的手却始终没有放松。 蔡添喜看得着急,可他又劝不住,冷不丁想起谢蕴来,心里顿时有了个主意,他虽然劝不动,可看皇帝现在对谢蕴的态度,说不定她的话有用。 他越想越心动,喊了个禁军让他去传话,让太医现在就去给谢蕴请脉,就这两句话的功夫,殷稷已经走远了,他连忙抬脚追上去,琢磨着待会该怎么和谢蕴说。 可前面的殷稷却没进门就停下了,秀秀那小丫头毫无眼力见地堵在了门口:“奴婢参见皇上。” 蔡添喜快步上前:“闪开,你这丫头真是越来越不懂事了。” 秀秀被骂得缩了缩脖子,却仍旧不肯动弹,满脸都是不安:“皇上,那个姑姑她,她……” 她大约知道自己说的不是实话,心虚得不敢抬头。 殷稷却仍旧听懂了:“她还是不想见我?” 秀秀连忙找补:“也不是不想见,就,就是有点不舒服,不太方便……” 殷稷沉默下去,许久都没说话,秀秀等得心慌,很怕皇帝一怒之下硬闯,忐忑地抬头瞄了一眼,可还不等她看见人,殷稷就动了,她吓得一哆嗦,连忙张开了胳膊。 可殷稷并没有进去,而是后退两步,绕到了营帐一侧开了窗的位置。 “下次不想见我可以直说,不用找理由,我不会再逼你。” 营帐里仍旧毫无回应,殷稷看着那层薄薄的兽皮,心口一点点凉下去,谢蕴不止不想见他,连句话都不愿意和他说。 “……谢蕴,你还疼不疼?” 营帐里仍旧毫无动静,殷稷抬手摁了摁胸口,声音低了些:“新开的方子好用吗?有没有要改的?” 仍旧没有反应。 殷稷知道这沉默就是在逐客,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我下次再来看你。” 蔡添喜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子,还以为谢蕴能安慰殷稷,却没想到让他雪上加霜了。 “皇上,皇上……” 他不放心地跟了上去,却见殷稷走了没多远就停在了一棵树下,仰头看着树冠出神。 他犹豫着不敢靠近,只好隔着三步远站住,视线一转却瞧见祁砚去了谢蕴的营帐,他下意识想把人喊住,说谢蕴现在不想见人,可刚喊了一声祁大人,就瞧见他进了谢蕴的营帐,秀秀竟然没有来拦人。 他剩下的话都噎了回去,怔怔看了两眼才陡然回神,自己刚才不该喊的。 他心虚地扭头看了一眼,殷稷果然被他刚才的声音惊动,正看着谢蕴的营帐,他脸色很难看,显然该看的都看见了。 蔡添喜头皮有些发麻,连忙转移话题:“皇上,是不是该收拾东西回宫了?” 殷稷又看了一眼谢蕴的营帐才收回目光:“朕没打算回宫,谢蕴没好,朕哪也不去。” 第150章 干爹不能乱叫 秀秀模糊听见外头有人喊皇上,撩开窗帘看了一眼,就瞧见两道影子一前一后正往远处去。 认出来那是殷稷和蔡添喜,她心里顿时有些打鼓,皇上刚才不会看见她把祁砚放进来了吧? 她有些坐立难安,觉得皇上肯定是生气了,她想告诉谢蕴,让她想想办法,可又怕是自己杞人忧天,皇上说不定根本没看这边。 她有些犹豫不决,只好眼巴巴地看着两人说话,可那两人却谁都没理会她。 其实祁砚这次来,是因为听说了太后召殷稷回宫的消息,他也知道谢蕴眼下不宜移动,怕她担心,所以才赶来安抚。 “姑娘只管放心,即便圣驾回宫,我也会安排妥当的,朋友家中有座别院离这里不远,坐马车一刻钟也就到了,我会托人打点好,让姑娘有容身之处。” 谢蕴眼睑一垂,她知道祁砚是出于好心,可她并不想和他牵扯太多,她是要去滇南的人,给不了任何人承诺和未来。 “多谢大人,但宫人有宫人的去处,就不劳烦你了。” 祁砚面露失望,却识趣地没有和谢蕴争执,大概是知道就算开口了也没什么用处:“姑娘是说行宫吧?你若想去只管去就是,可我的人该打点还是要打点,哪怕只是偶尔能帮姑娘一下,也算值得。” 谢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感动的确是有,可更浓郁的却是无力和愧疚。 记忆里,她对祁砚并没有什么特别照顾,她甚至都不记得他们见过几次面,眼下谢家兵败山倒,对方不曾落井下石已经难得,还处处照料,她实在有些担不起这样的厚爱。 “祁大人,我……” “姑娘歇着吧,”似是知道她要说什么不好听的,祁砚打断了她的话,顺势站了起来,“我改日再来。” 他不愿意听,谢蕴也不能勉强,反正看这幅样子,她要说什么对方已经知道了,只是—— “大人日理万机,就不必记挂我了,我也喜欢清净。” 祁砚微微一滞,原本就有些暗淡的脸色越发晦涩,却没言语,只抬手一礼算作道别,随即便逃也似的走了。 谢蕴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真是作孽,救命之恩还没报答,就要让人难过,但短痛总好过长痛,她不能拖累祁砚,这才算是报恩。 她收回目光,摸索着去床头拿之前看的书,她如今精神好了,不似之前那般动不动就会睡过去,便让秀秀寻了本书来打发时间,猎场大都是武将来,书也都是兵书,可她看起来并不觉得晦涩。 年幼时候兄长谢济总是闯祸,功课也不好,时常被罚默书,她曾仿着他的笔迹替他抄过两回。 那么久远的事情,她本以为自己会忘了当初写的是什么,却没想到现在看了前半句,就能默出来后面的。 可即便如此,她也没能看多久,因为秀秀实在是太有存在感了,在她身边走来走去的,片刻都不肯消停。 她叹了口气,将兵书扣在了被子上:“有话就说。” 秀秀讪讪一笑,心虚地扭开头:“奴婢哪有话要说,姑姑您快看书吧。” 谢蕴抬眼觑着她:“你这走动带起来的风都能翻书了,要我怎么看?到底怎么了?” 秀秀这才在床边坐了下来:“姑姑,刚才皇上好像看见祁大人进来了……” 谢蕴微微一怔,看见了吗? 她无意识地摸着书脊,心情颇有些复杂,在刚才让人进来的时候,她其实也想过殷稷会不会还没走远,或者刚好在路上遇见祁砚,能知道她见了祁砚。 可短暂的犹豫过后,她还是让人进来了。 知道了又如何?反正她原本也是盼着殷稷把她扔在这里的。 现在这件事八成是板上钉钉了,以殷稷现在的脾性,说不定走之前都不会再来找她了。 挺好的。 “不用在意。” 她垂下眼睛重新翻开了书,秀秀却有些着急:“可之前皇上来了那么多次你都没见,他要是……” “没事的,”谢蕴安抚地笑了笑,她不想再讨论这话题,“你下去吧。” 秀秀不好再说,只能皱着脸退了下去,却刚撩开营帐帘子就瞧见蔡添喜迎面走过来。 “谢姑娘醒着吗?可能和咱家说两句话?” 秀秀犹豫地看向谢蕴,见她点头才把蔡添喜放进来,随即却更愁苦了,这怎么谁都愿意见,就是不见皇上啊? 她愁苦地蹲在门边开始生闷气,冷不丁被人踢了一脚,她浑身一哆嗦,下意识以为是皇帝来算账了,啪叽往地上一跪:“皇上,奴婢不是故意的!” 薛京:“……你看清楚我是谁。” 秀秀这才怯怯抬头,瞧见薛京那张脸顿时松了口气:“原来是德春公公啊,吓死我了。” 她拍着胸口,仍旧有些惊魂未定,薛京既想问问她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又想纠正她的叫法,可看她小脸煞白,最后也没能说出来,只问起了蔡添喜。 “我来寻干爹,他可在这里?” 秀秀连连点头,她心思还有点乱,脑子也没转圈,下意识就道:“找干爹是吧,在在在,和姑姑说话呢……” 她说着抻长脖子钻进了营帐里:“干爹,德春公公找你。” 薛京:“……” 顾不上等蔡添喜出来,他一拽秀秀去了角落里:“那是我干爹,你乱喊什么?” 你知不知道这要让旁人听见了,会传什么闲话? 然而秀秀一无所觉,她眨了眨眼睛满脸茫然:“是你的啊,我又没和你抢。” 薛京被噎了一下,想解释又觉得自己有点小题大做,秀秀虚岁才十四,知道什么? 第151章 萧家的小动作 蔡添喜叹着气从营帐里出来,一抬眼就瞧见薛京站在不远处,眉头一皱,抡着拂尘就要抽他:“都说了让你别往我跟前凑,你还特意找过来,是不是欠打?” 薛京也不躲,就那么看着蔡添喜,察觉拂尘落下来根本没什么力道,他这才笑起来:“干爹,我是来辞行的,皇上让我即刻回京,将科举舞弊的案子判了,免得夜长梦多。” 蔡添喜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往常薛京做奴才的时候处处不周到,现在做了官倒是多了些意气风发,蔡添喜犹豫了一下还是抬手给他拽了拽官服。 “行,那就赶紧去吧,但有句话我得嘱咐你,不管京城里什么情形,你千万得记住自己的主子是谁,咱们皇上,可不是个让人拿捏的主儿。” “您放心,”薛京用力点了下头,“我都明白……就是皇上看着像是不打算回宫的样子,您身边人手不足,也别太劳累了。” 蔡添喜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行了行了,我自己有分寸,你啊,没事别老往我跟前凑,一个糟老头子有什么好惦记的,快去吧。” 薛京这才行了个晚辈礼退下了,蔡添喜听着脚步声走远了才扭头看过去,一路瞧着薛京的背影消失在层层叠叠的营帐后头,这才收回目光。 这小子真是有出息了,才入朝几个月,就真有股当官的样了。 他心里一时间既欣慰又酸涩,却很快摇摇头将思绪都压了下去,又开始发起愁来,刚才他去找谢蕴,拐弯抹角地把殷稷眼下的情况说了,巴望着她能心软,去劝劝殷稷。 可谢蕴却只说了一句,让他去找悦嫔。 他找悦嫔有什么用?一家子都只会给皇上添堵。 然而对付萧家殷稷还有办法,秦适他却是真的有些无可奈何,眼看着人准时出现在营帐里,他脑袋立刻疼了起来,却还是耐着性子让人坐了。 秦适却不肯,一张口苦口婆心:“皇上,您该回宫了,您迟一日便会被世人诟病一日,于您圣名有损啊。” 殷稷揉了揉额角,稍微变换了一下姿势,好让从昨天开始就一直闷疼的心脏舒服一些:“秦卿,你也知道眼下上林苑有很多受伤的外臣在养伤,朕若是弃之不顾,只怕难和属国交代,再者……” 他轻轻敲了敲桌案:“此次科举舞弊牵扯出来的蛀虫,朕绝不会姑息,其中会牵扯多少人的利益,朕不说诸卿也明白,若是此时回京,必定会横生枝节。” 秦适也听得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只是他秉性正直,说得不好听一些便是有些迂腐,以为自己明理,旁人便也明理。 他躬身一礼:“皇上,太后是一国之母,绝不会拘泥于一家之利,您回宫后若是能好言相劝,她老人家一定会明白的。” 殷稷脑袋更疼了,若是太后当真有这样的心胸,又怎么会将先皇遗诏请出来? “容朕再思量吧。” 秦适和几个朝臣对视一眼,犹豫着不肯走,殷稷正打算直接将人撵出去,景春却忽然跑进来禀报,说悦嫔求见。 殷稷眉头一拧,他早先便说过,萧宝宝不肯正经道谢,他就不会见她,往常蔡添喜都会把人拦回去的,这个小内侍怎么回事? 他压着心里的烦躁:“看不见朕正和大人们商量正事吗?让她回去!” 景春连忙应声,秦适却讪讪开口:“皇上恕罪,是臣特意请悦嫔娘娘来的,臣听说她十分贤德,您出门又只带了这一位后妃,她也是有劝谏之责的。” 殷稷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他狠狠拍了下桌子:“放肆!” 几位朝臣连忙跪了下去,纷纷替秦适解释:“皇上息怒,秦御史绝无他意,只是担心词不达意,让皇上误会,才辗转请萧参知说和,请了悦嫔娘娘来。” 殷稷眉心一跳:“萧敕?” 他抬脚走近,在秦适身边半蹲下来:“你老实告诉朕,这法子是不是萧敕出的?” 秦适面露为难,却还是老老实实道:“也不算是,只是臣等听说他伤了腿脚,去探望时顺嘴提了一句。” 顺嘴? 这是怕昨天晚上那句话不够分量,所以今天特意演这一出来加码的吧。 他不胜其烦:“下不为例,都下去吧。” 引得龙颜大怒,几人虽然性子执拗可也不傻,当即也不敢再纠缠,灰溜溜退了出去。 景春缩在门边,有些忐忑:“皇上,那悦嫔娘娘……” 殷稷冷笑一声,既然踩着他也要给萧宝宝扣一个贤德的名头,他就看看那丫头能说出什么话来。 “让她进来。” 景春连忙出去请了人,不多时萧宝宝便板着脸走了进来,她大约还在记恨上次殷稷让薛京吓她的事,脸色并不好看,说话的时候也没了以往的亲近,难得规矩地行了礼:“臣妾参见皇上。” 连不离口的稷哥哥也不叫了。 殷稷却并没有察觉到她这算是十分明显的变化,他一连许久都没能睡好,刚才被朝臣一气,脑袋疼得仿佛要裂开,实在无心其他。 他随意一摆手:“免了,想和朕说什么?” 萧宝宝对他的态度十分不满,难道他都没看出来自己在生气吗?她这次可是很认真地在生气! 不管她之前有什么不对,殷稷也不能用赐死来吓唬她,明明哄一哄她就不会再闹了。 她越想越气,不自觉磨了磨牙,开口时语气重得仿佛要在地上砸个坑:“臣妾当然是来劝谏皇上的,皇上就没意识到自己做错了吗?你知不知道外头现在都在传什么?” 殷稷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心里略有些失望,还以为萧敕会教萧宝宝些什么冠冕堂皇的话,原来还是这些老生常谈。 他语气敷衍:“传什么?” 无非是他不孝太后,不敬先皇,有违人伦…… “当然是传你不孝太后,不敬先皇,有违人伦了!” 殷稷:“……” 猜得还真准,可他都不担心,旁人操什么心? “还有吗?” “这些还不够吗?”萧宝宝对他的态度很不理解,倒是越说越气,“这些就很难听了,你就让人这么说啊?萧家都被连累说家教不好了。” 殷稷呼吸顿了顿,慢慢睁开了眼睛,原来让萧宝宝生气的是这个。 第152章 朕想让她留下来 他一哂:“没有别的好说,就退下吧。” 萧宝宝不肯走,倒是把自己正在生气这回事给忘了:“稷哥哥,你回宫吧,在这里干什么呀,我都呆腻了。” “那你就自己回去。” 萧宝宝一噎:“我自己回去有什么意思呀。” 眼见殷稷油盐不进,她后跺了跺脚,开始撒泼:“我不管,我来都来了,你必须回去。” 殷稷已经懒得开口,只瞥了一眼景春,景春愣了愣才明白过来,连忙上前想请萧宝宝出去。 可萧宝宝的性子素来娇纵,吃硬不吃软,若是蔡添喜在这里,态度绝对会十分坚定,可景春不敢,先前他拦了苏合的事虽然没人提起,但他记住了教训,眼下谁都不敢得罪,神情间不自觉就带了犹豫。 见他如此,萧宝宝便有些蹬鼻子上脸:“滚开,本宫说了不走就是不走,你聋了不成?” 景春只能赔笑,可好说歹说都劝不动萧宝宝,眼见殷稷脸色沉了下去,苏合连忙上前:“娘娘,听说萧二夫人在宫里侍疾,您要是这时候回宫,刚好能瞧见她,您前几天不是还惦记着说许久没见了吗?” 提起萧夫人,萧宝宝才改了主意,不情不愿地出了营帐:“好吧,那我们就先回去……对了,你把谢蕴带上,我可不能把她留在这里,还不知道怎么勾引稷哥哥……” 说话声隔着营帐传进来,殷稷一惊,猛地睁开了眼睛:“站住!” 他快步出了营帐,萧宝宝略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你改主意了?” 殷稷脸色铁青:“谢蕴的伤有多重你很清楚,现在她下地都不行,你竟然想让她回宫?” 萧宝宝呆了呆,只觉一股火气蹭得窜了起来,打从她来了这里,殷稷就对她爱答不理的,好不容易正经说了句话,却是为了谢蕴。 她音调不自觉拔高:“她一个奴婢哪那么娇气?几个时辰的路还能累死她呀?我非要她跟我回去,我还要让她走着回去!” 说着她转身就走,身后却传来一声森然厉喝:“萧宝宝!” 萧宝宝只觉后心发凉,脚步瞬间顿住,却死活不敢回头,殷稷也没有靠近,可说的话却仍旧每个字都像是石头一般砸在了她心头。 “这是朕最后一次警告你,别拿谢蕴的性命开玩笑。” 萧宝宝被话里毫不掩饰的寒意惊得脸色煞白,许久都没能说出话来,脑袋却诡异地清晰起来,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 她转身怔怔看着殷稷:“你不肯走……是因为谢蕴?因为她现在不能移动,所以你要留在这里陪她?是吗?” 眼泪啪嗒啪嗒掉了下来,萧宝宝吸了吸鼻子,心碎得直打嗝。 然而殷稷却没给出任何回应,只看了眼苏合:“送她回去。” 苏合也被殷稷刚才的发作吓到了,现在手脚都在哆嗦,可听见吩咐后却不敢有丝毫怠慢,紧紧抱住了萧宝宝的胳膊:“娘娘,我们回去吧。” 萧宝宝似是也被吓到了,难得沉默地跟着她走了。 当初谢蕴落水的时候,殷稷的确警告过她,可后来那两人之间的关系越来越遭,谢蕴甚至一度被贬斥,她也就以为那话做不得准了,可现在看来,在殷稷心里,她还是比不上谢蕴。 可是,凭什么? 论出身,论容貌,论年纪,她哪里比不上谢蕴? 她凭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因为那个贱人受委屈? 她眼睛逐渐发红,忽然紧紧抓住了苏合的手:“你帮我去准备几样东西,我绝不能容忍这样的人活着。” …… 殷稷心跳陡然混乱起来,他摁了摁胸口,感觉却越发糟糕,有点像是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了一样。 六年前其实有过一回,但当时他没在意,却没想到那之后仅仅两天,谢家就退婚了。 就在他给谢蕴准备聘礼的时候,婚书被退了回来。 想起往事,他心里仍旧有说不出的苦涩,却已经不想再追究了,比起谢蕴还活着来说,什么都不值得计较了。 但这次他吸取了教训,不敢置之不顾。 他看向景春:“去告诉蔡添喜一声,让他多调派些人手看护谢蕴,绝对不能让她出事。” 景春连忙答应着走了。 殷稷摁了摁仍旧不安稳的心口,轻轻叹了口气,逼着自己去看奏折,因为太后这几天的举动,各大世家面上什么都没说,暗地里却是小动作不断,连折子也写得不清不楚。 他不得不花费更多的精力和时间去处置,免得出了纰漏,授人话柄。 却没想到刚出去的景春竟然又折返了回来,身后就跟着他刚才提过的蔡添喜。 可蔡添喜应该在谢蕴身边。 殷稷立刻变了脸色:“你怎么回来了?谢蕴出事了?” 他说着就往外走,蔡添喜连忙拦住:“不是不是,谢姑娘好好的养着呢,是……” 他有些难以启齿,殷稷的脸色却舒缓了些,难道刚才的不安应验的是这件事?但不管怎么说—— “不是她出事就好……有什么事稍后再说,朕先去看看她。” 可一向有眼力见的蔡添喜却又拦住了他,这次他没再犹豫:“您怕是去不了了,老安王又来了。” 殷稷脸色陡然阴沉,半晌他才冷笑一声:“前朝,后宫,宗亲……还真是不留余地。” 蔡添喜有些担心:“皇上,您要不还是回去吧,总这么折腾也不是回事儿,您要是不放心谢姑娘,老奴就留下照料着,等她好了再和她一块回宫。” 殷稷沉默下去,扶着桌案慢慢坐回了椅子上,他抬手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一丝苦笑控制不住地显露出来:“蔡添喜,朕想让她留下来,留在宫里陪朕一辈子。” 蔡添喜不由沉默,谢蕴心心念念想要去滇南,如果没有这个念头撑着,谁知道她现在活成了什么样子。 皇上这愿望,太难了。 “你也觉得朕在痴心妄想,对吧?” 蔡添喜连忙摇头,他哪里敢接这样的话,可要昧着良心说有可能,怕是皇帝自己都不信。 “朕要是再丢下她一回,”殷稷靠在了椅背上,“自己都开不了口。” 蔡添喜虽然活了大半辈子,可感情这事却是从来没涉足过,也不敢说什么,只能听着。 可老安王就没这么识趣了,不多时他的仪仗队就到了营帐外头,嘈杂的说话声听得人心烦意乱。 蔡添喜脸色发苦:“皇上……” 殷稷静静看着门口,脸色冷厉得可怕,就在蔡添喜以为他会把人拒之门外的时候,他却突兀地笑了:“这么折腾的确不是回事,你去告诉安王叔,就说若今夜无事,朕明日便返京。” 第153章 又是一场刺杀 老安王一听殷稷终于松口,心里颇为得意,这请出先皇遗诏的主意还是他给太后出的。 太后不是生母,皇帝难免会有隔阂,可先皇不一样,不管怎么说殷稷现在有的一切都是先皇给的,他不敢不敬。 别以为做了皇帝就能为所欲为,他们这些宗亲老臣,可是看着几代皇帝更迭的,个中秘辛再清楚不过。 他索性在营地里住了下来,打算第二天随驾回京,当天晚上殷稷便设宴款待,各国使臣也都出席了。 只是老安王自持身份,很看不上这些未开化的蛮夷,眼见他们就坐在自己身侧,脸上的嫌恶几乎遮不住。 “好大一股骚味,秦大人,你可闻见了?” 秦适颇有些茫然,萧敕倒是看明白了他的意思,可这事关邦交,不能胡来,他犹豫片刻还是打了个圆场:“安老王爷尝尝这酒,听说是行宫那边自己酿的,也是别有一番风味。” 老安王却不愿意下这个台阶,他养尊处优太久,又年纪大了,脾性越发专横固执,行事只看自己喜好。 再加上殷稷答应回宫,让他误以为自己压了皇帝一头,便越发得意忘形。 此时被萧敕劝阻,他不止没有借坡下驴,反而拔高了音调:“不喝了,被这骚味熏得喝不吓,不知道的还以为这营帐里养了一群牛羊畜生。” 原本使臣还不想和他计较,可这话越说越难听便有些忍不了了,突厥使臣站了起来:“大周王爷是在说谁?” 老安王瞥他一眼,似是连话都懒得和他说,只看向殷稷:“皇上,我大周乃是天朝,近些年越发兵强马壮,实在不必效仿前朝,招降属国有什么用?都是累赘。” 这话就是明晃晃地在辱骂他们了。 几国使臣都站了起来,回鹘王子深躬一礼:“天子,我等虽是贫瘠小国,可部族男儿皆有血性,绝不能容忍这般羞辱。” 其余几国使臣纷纷附和。 老安王却仍旧不以为意,甚至还笑了一声:“你们竟然还敢说话?本王可是听说了,半月前的刺客有不少异族人,也就是皇上年幼心善,才让你们还安稳地站在这里,若是换了本王来处置,早就严刑逼供,让你们招认了!” 使臣们顿时脸色大变,当初查出刺客是异族人的时候他们的确人人自危,唯恐被殃及池鱼。 可大周皇帝却不但没有将他们圈禁审问,还给足了脸面,处处以礼相待,对待伤员也给了最好的太医和药草。 他们对此都十分感激,可即便如此,行刺的事也仍旧尖刀一般悬在他们头上。 回鹘王子再次深躬一礼:“天子明鉴,我等部族是为和平而来,绝不敢对天子失礼。” 老安王晃了晃脑袋:“说的比唱的好听,谁知道……” “够了!”殷稷一声低喝打断了老安王的话,“朕相信行刺的事和他们无关,安王叔,你喝醉了,来人,送他回去歇着。” 老安王很是不服气:“皇上,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您不得不防啊……” “慎言,”殷稷眼睛眯起来,看着是在劝阻老安王,可语气却有些意味深长:“安王叔,他们此番进京可是为了给太后寿诞献礼的。” 老安王一噎,被殷稷这么一提醒他才想起来这些人为什么会在这里,嘴边的话顿时都咽了下去。 这些人是为太后而来,如果刺杀的事真的和他们扯上了关系,那太后脸上也会跟着无光。 他讪讪笑了一声:“是,是臣喝醉了,这就退下了。” 他说着晃晃悠悠就往外走,只是路过使臣时,奋力扬起了头,仿佛恨不得用鼻孔看人。 碍着有求于大周,使臣们都忍了这点无礼,却不想刚才还牛气冲天的老安王刚出了营帐就是一声惨叫,随即竟自门外倒飞了进来。 与此同时,“有刺客,护驾”的叫声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场面瞬间混乱,钟白一个箭步窜进来,死死护在殷稷面前,殷稷却推了他一把:“去保护众位大人,都是朝中肱骨,绝不容有失。” 虽然周遭嘈杂,可他的声音清晰有力,稳稳传进朝臣耳朵里,在这危机关头他竟还能想着旁人,朝臣们一时间被感动得热泪盈眶。 “皇上……” 殷稷一脚踹开朝秦适扑过去的刺客,将人拽到了自己身后:“秦大人,废话少说,保命要紧。” 秦适抖着嗓子道谢。 刺客悍不畏死,拼命朝殷稷涌来,他只能边打边退,想要离开营帐,和外头的禁军汇合。 可腿却被人抱住,他一时动弹不得,低头一瞧竟是刚才跌进来的老安王,他身子骨的确结实,这一摔不但没断气,还这么快就醒了过来。 殷稷弯腰去扶人:“安王叔,快起来,这里危险。” 可方才混乱里,老安王不知道被谁踩了几脚,浑身疼得厉害,一连试了几次都没能爬起来,眼看着刺客逐渐逼近,秦适都急了,顾不上尊卑伸手就去拽他:“老王爷,你倒是快些啊。” 两人一起用力,这才将安老王爷拽了起来,但还是来不及了,刺客仿佛和老安王有什么深仇大恨一样,高高举起刀刃,朝着他的胸口就扎了下来。 殷稷目光微微一闪,抬手挡了上去。 第154章 蛇袭 谢蕴睡梦中惊醒,略有些茫然地坐了起来,她刚才好像做了个一个不太好的梦,虽然不记得梦见了什么,心口却扑通扑通地跳得厉害。 秀秀端着热水进来,见谢蕴醒了很惊讶:“姑姑怎么醒了?” 谢蕴抬手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有些心不在焉:“好像做了个梦,什么时辰了?” “刚亥正,姑姑你睡了没多久。” 的确是睡了没多久,也就一两刻钟,但谢蕴此时却彻底没了睡意,她努力去想那个梦境,却什么都没想起来。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冷不丁闻见周遭充斥着一股甜腻的气息,她醒来后一直有些厌食,闻见这个味道顿时有些反胃。 “营帐里放了什么?怎么这个味道?” “是苏合送来的,说感谢姑姑你之前救了她家娘娘,所以做了些家乡特色的糕点送过来。” 谢蕴皱了皱眉,苏合? “姑姑,我拿银针验过了,你尝尝吧,闻着好香啊,一定很好吃。” 秀秀将一盘子糕点端过来,话音一落下就吞了吞口水,显然是被馋得不轻。 谢蕴失笑:“想吃你就吃,不必等我开口。” 她瞥了一眼那糕点,眉心微微一蹙:“我怎么记得苏合来自滇南,滇南的特产不是这个吧。” 秀秀满脸惊讶:“姑姑你连苏合老家在哪都知道啊?这宫里还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 她说着又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姑姑,我真的吃了?” 谢蕴没开口,眉头却越皱越紧,她刚才话虽然略带几分疑问,可心里是很笃定的,当初谢家被判流放滇南之后,她十分仔细地研究过滇南。 那里气候恶劣,因为瘴毒横行,粮食作物一向不怎么旺盛,好在那里盛产昆虫,百姓们因地制宜,倒也勉强能自给自足。 这样一个地方来的人,却做出了如此精致的糕点…… 她直觉有古怪,眼见秀秀把她的沉默当成了默认,拿起糕点就要往嘴里塞,她连忙抓住了她的手腕:“等等。” 秀秀倒也不贪嘴,谢蕴说等等,她立刻就停了下来:“姑姑,怎么了?” 谢蕴也拿不准,只是习惯性的谨慎:“还是明天让太医看过再说吧,你也知道悦嫔和我一向不和。” 秀秀有些失望,却很听话:“好,那东西奴婢先收起来。” 她端着盘子就要走,可在她转身的瞬间,谢蕴却闻见了一股极淡的血腥味,她不久前才受过重伤,对这个味道十分敏感,立刻拉住了秀秀:“别等明天了,你现在就送去太医那里看看。” 见她脸色十分严肃,秀秀也不敢多言,端着盘子就要走。 可帘子刚撩开她就僵住了,然后僵硬着身体一步步退了回来,边走边颤着嗓子道:“姑,姑姑……” 谢蕴闻声看过来,在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之前,先听见了逐渐密集的摩擦声。 她脑海里有了个不好的猜测,等秀秀越退越近,追她的东西也闯进了营帐,她的猜测得到了验证。 蛇,一眼看去数不清的蛇。 秀秀抖成了筛子,刚才她还有力气说话,现在却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了,手里端着的糕点也跟着颤抖起来。 可这些长虫子根本不在意她的心情,仿佛受到了召唤一般迅速朝她逼近。 “把糕点扔了!” 谢蕴一声厉喝,秀秀如梦初醒,猛地一扬手,糕点噼里啪啦散落在周围,蛇群迅速四散朝着糕点蜿蜒而去,可她们仍旧被堵在营帐里。 谢蕴高声朝外喊起来:“谁在外头,营帐里进蛇了!” 秀秀也像是才想起来可以求救一样,疯狂喊着救命,可外头无人回应。 谢蕴心里一沉,是有人把禁军引走了吗? “秀秀,你去搬救兵,实在找不到人帮忙就去找祁大人。” 秀秀已经慌了神,点着头就要走,可刚迈开步就猛地顿住了:“姑姑,我走了你怎么办啊?你脚上有伤,走不了的。” 谢蕴其实也不知道,她已经本能的不去考虑自己的处境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经形成了一个潜意识,没有人会管她。 她紧紧抓住了被子:“没事,它们是被点心引来的,我没有吃,它们不一定会攻击我。” 秀秀暂时被说服了,踮着脚在蛇群里寻找缝隙,一步步慢慢往外挪。 眼看着蛇群都在吃糕点,并没有理会她的意思,她心里一松,脚步跟着快了些,可下一瞬脚腕就是一疼,她惨叫一声跌在了地上:“我被咬了,我被咬了……姑姑,救命……” 谢蕴脸色骤变,一时也顾不上危险抬脚就要下地,可一动作就牵扯到了伤口,疼得她眼前一黑,脑袋倒是暂时冷静了下来。 如果这蛇真的会攻击人,那她这么下去也会被咬,而她身上还有血腥味,会激发蛇的凶性。 可放着秀秀不管,她会没命的。 时间容不得她思考太多,情急之下她扯过被子系在了腰上,勉强遮挡了一下伤口和腿脚,然后抬脚下了地,可刚一落地,剧烈的痛楚就从脚底生疼起来,一下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钻她的骨头。 她疼得额头都是冷汗,却只能咬牙忍着,拼尽全力将秀秀拖出了营帐。 好在外头虽然也有蛇,却都朝着营帐里前进,并没有理会她们,谢蕴松了口气,跌坐在了地上,却不敢休息片刻,她得去给秀秀挤毒血,可刚看了一眼伤口她就呆住了,那条咬住秀秀的蛇竟然没有松口,现在还死死咬着她的脚踝。 蛇不该是咬了人就走吗?为什么这条不一样? 谢蕴呆滞片刻,陡然反应过来:“秀秀,你是不是偷吃过糕点?” 秀秀满脸是泪:“对不起姑姑,我太馋了,对不起……” 谢蕴又气又急,可现在不是责备她的时候,必须要把蛇弄下来,不然等毒入肺腑,就救不了了。 可是这蛇咬得太紧,硬扯会把秀秀的血肉撕下来。 谢蕴紧张的头皮发麻,加上牵扯到伤口的剧烈痛楚,她一阵阵的眩晕,仿佛下一瞬就会栽倒下去,可她不能。 她得救这个丫头。 她深吸一口气,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她看了两眼那蛇,心里终于有了点头绪。 蛇这种东西,她从小就有些畏惧,冰凉,滑腻,简直让人不寒而栗,可眼下她再畏惧也不得不动手。 她狠狠一咬牙,从伤口缝隙里将手指挤了进去,掰着那儿臂粗的蛇吻,用力往两侧撕扯:“你给我松开!” 那蛇仿佛被激怒了一样,奋力挣扎起来,力气之大,谢蕴竟险些没能抓住,而蛇牙却还在不断地试图闭合,谢蕴几次都将蛇吻掰开,却又被它死死咬了回去。 每次博弈,秀秀都疼得直抖,可她也知道事情都是因她而起,死死咬着牙没有惨叫。 谢蕴看她脸色惨白,颇有些心疼,可这种时候不能心软。 她咬了咬牙,可胳膊在抖,眩晕的感觉也越来越严重,她心里有些发慌,如果在体力耗完之前她没能救下秀秀,她们会怎么样? 第155章 玩弄人心这种事,朕也很擅长 刺杀告一段落,中帐一片狼藉,安王爷被人踩断了几根骨头,躺在软榻疼得直叫唤,可满营帐的朝臣却没人有心思理会他。 皇帝受伤了,伤势还颇为严重,淋漓的鲜血染红了半边臂膀,瞧着触目惊心。 钟白扯下桌布用力压紧伤口,可伤口很深,仍旧有鲜血不停渗出来,看得朝臣心惊肉跳。 蔡添喜带着太医匆匆赶来,一见殷稷这副样子,顿时吓得一哆嗦,他哎呦了一声,拉着太医就往殷稷面前凑,可殷稷却摆了摆手:“先去给安王叔看看。” 蔡添喜十分抗拒:“皇上,龙体要紧。” 朝臣也纷纷跟着劝阻,老安王虽然叫唤得惨烈,年纪也大了,可毕竟只是一个闲散王爷,是怎么都不能和皇帝比的。 然而殷稷态度很坚决,他白着脸摇了摇头:“安王叔可是替太后来的,若是他在朕这里出了事,朕如何向太后交代?” 众人一时无言以对,蔡添喜求助地看向秦适:“老大人,您快劝劝。” 秦适有些犹豫,殷稷说的话不无道理,老安王是长辈,又是奉太后旨意来的,殷稷理应礼让三分;可皇帝的安危关乎大周社稷,眼下内忧外患,皇上是绝对不能出事的。 他一时拿不准该不该劝,殷稷却先一步开了口:“都不必再说了,天亮后还得回京,若是不及时医治,安王叔怕是撑不住了。” 蔡添喜愣住:“皇上伤口那么深,怎么经得起颠簸?回宫之事容后再议吧。” “太后三催四请,朕若是因为这些皮肉伤推脱,岂不是要被天下人议论不孝,安王叔,你说是不是?” 老安王的叫唤一顿,他颤微微动了动手,身上碾压般的痛楚袭上来,他再次一声惨叫,忙不迭拒绝:“皇上,老臣这身子骨不中用,实在是走不了了……” 殷稷带伤走过去,安抚地拍了拍老安王的手:“不妨事,廖太医医术了得,朕能走,你自然也能走。” 老安王原本就因为疼痛而惨白的脸色瞬间更糟糕了起来:“皇上,不是,老臣真的是……” “廖太医,快给安王叔看看。” 殷稷淡淡打断了他的话,目光一转看向廖扶伤,脸色温和,语气却十分坚决:“莫要误了明日出发的时辰。” 廖扶伤上前,摸索着检查老安王的骨头,刚碰到肋骨,老安王就是一声惨叫:“不行,别碰,别……” 他疼得直哆嗦,只碰一下都这么疼,要是真的赶路…… 老安王越想越怕,连忙抓住殷稷的袖子:“皇上,咱们过几天再回宫吧,您也受了伤,先休养两天。” 殷稷似笑非笑看他一眼,轻轻一动就拽出了自己的袖子:“安王叔说笑了,先皇遗诏已出,朕如何敢不敬不孝?” 老安王一滞,忽然明白过来殷稷这是故意的,既然他敢以下犯上,仗着先皇遗诏逼迫他,那他就必须要承受皇帝的怒火。 他一时间悔不当初,早知道殷稷这么睚眦必报,连回朝都等不及就报复他,他不会那么嚣张的。 “皇上,老臣……” “好了,安王叔安心休养吧。” 老安王还想再说些什么,一阵脚步声却打断了他。 禁军飞奔而来:“报,皇上,刺客的身份查出来了。” 殷稷一抬下巴:“说。” “我等在刺客身上发现了和上批刺客一模一样的纹身,他们也是异族人。” 殷稷拧眉,似是十分不解:“怎么这么多异族人?我大周都城,与属国并无生意往来,他们怎么进的城?” 钟白适时开口:“皇上忘了,前阵子太后寿诞,各国使臣都进京献礼,想来是边关和城防怕损毁贺礼,查验上宽松了许多。” 殷稷恍然:“原来如此,朕最近真是忙糊涂了。” “皇上,可要再调一批禁军来护卫?”钟白不无担忧道,“眼下在营地,禁军和护林卫重重守护,对方还敢冲进来,要是明天一上路,队伍绵长,首尾难顾,只怕他们会更嚣张。” “应当不至于此。” 殷稷淡淡开口,语气十分平静,朝臣的心思却有些乱了,这两次凶险的刺杀都和异族有关系,可异族又是因为太后寿诞才进的城,明知路上危险,太后从未调遣人手来支援,还三番五次催皇上回京…… 这些本就十分可疑,偏偏太后跟前还养着一个名头是先皇嫡子的晋王。 这些加起来,哪怕是秦适这种秉持天下无不是父母思想的朝臣,心里也有些犯嘀咕。 犹豫半晌,秦适还是开了口:“皇上,回宫之事请您容后再议。” 殷稷一挑眉,似是十分惊讶:“秦卿这是何意?” 秦适自然不好说他在怀疑太后,只能十分委婉道:“皇上龙体为重,您身上有伤,万不可颠簸。” “可是太后还在等朕……” “太后仁爱慈和,想必是不忍皇上带伤赶路的。” 其余朝臣纷纷附和,老安王眼看着有机会不受折磨,也忙不迭跟着开口:“是是是,众位大人说的是,太后一定不忍心,皇上先别回去了。” 似是耐不住众人劝阻,殷稷叹了一声:“也罢,既然都说到这份上了,为了太后的慈爱之名,朕也不好即刻动身了,那就先休养一阵子吧。” 朝臣和老安王都松了口气,殷稷嘴角含笑,静静看着众人,名声是把双刃剑,子女要孝顺,长辈又何尝不需要慈爱? 经此一遭,太后最有用的法子已经用不了了,日后想必会安生很多。 玩弄人心这种事,他也很擅长。 他轻咳一声:“传旨,命兵部职方司三天内将刺客缉拿,若力有未逮,就移交清明司吧。” 蔡添喜连忙应了一声,拉着太医凑了过来:“快给皇上看看伤口,流了这么多血,还非要先顾及旁人……这可真是,禁军是干什么吃的?竟然让皇上受伤……” 他絮叨起来没完没了,殷稷听得额角突突直跳:“蔡添喜,你给朕闭……” 他忽然一愣,侧头看了过去,语气里带着点惊疑不定:“蔡添喜?” 蔡添喜被问得有些茫然:“是奴才。” 方才一直游刃有余的人,脸色瞬间变了,殷稷腾的站了起来,给他摁着伤口的钟白猝不及防,被他甩得踉跄了两步,惊讶道:“皇上?” 殷稷却完全顾不上他,语气又急又快:“朕不是让你守在谢蕴身边吗?你来这里干什么?!” 蔡添喜刚才还被他的突然变脸唬了一跳,一听是因为这几件事,哭笑不得地松了口气:“皇上息怒,奴才是等谢姑娘睡下才过来的,那边让景春守着呢……” 殷稷不但没有因为这句话而放松,神情反而更难看,他目光看向营帐门口,咬牙切齿道:“那他是谁?” 蔡添喜被问得懵了一下,循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却刚好看见景春提着热水进来,他脸色瞬间也变了:“他怎么来这里了?!” 朕还想问呢! 殷稷气不打一处来,可现在却根本不敢浪费时间,虽然今天晚上这一出是他自导自演的,可这毕竟是林子里,说不准会出点什么事,如果那时候刚好谢蕴身边没人…… 第156章 谢蕴怕蛇 殷稷想得头皮发麻,一路上越走越快,蔡添喜带着太医追都追不上:“皇上,伤口,伤口还没处理啊……” 殷稷却充耳不闻,连头都没回。 蔡添喜喊得几乎要岔气,捂着发疼的肚子直喘粗气,好在钟白也追了上来,他年轻力壮,又常年习武,很快就追上了殷稷,将一块帕子递了过去:“皇上,伤口还是包扎一下吧。” 殷稷脚步猛地停了下来,钟白还以为他是打算配合,正要抖开帕子给他包住伤口,就见他抬手做了一个别动的姿势。 他本能地僵住,连帕子都没敢再抖开。 沙沙的摩擦声在耳边响起,虽然还没看见是什么,却莫名听得人寒毛直竖。 他不自觉一个激灵:“这是什么声儿……” 殷稷仍旧没开口,目光却在黑暗中看向了某一处。 钟白跟着看了过去,随即微微一怔,下一瞬便拔刀出鞘,将地上足有儿臂粗的蛇斩成了两段。 他将蛇身挑起来扔到一旁:“天气回暖,正是蛇虫出没的时候,臣待会就让禁军清理一下营地。” 殷稷的脸色却没有因为这句话而缓和,他顺着蛇头所对的方向看了过去,几条蠕动的影子映入眼帘。 “这里竟然还有,”钟白也看见了,快步上前,哐哐几刀将蛇砍了个七零八落,眉头却拧了起来,“捅了蛇窝了吗?怎么这么多?皇上,要不您先回去吧,臣去谢姑娘那里看看。” 殷稷摇头,也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些蛇,他忽然就想起了今天中午时的心惊肉跳,浓重的不安侵袭全身,他蹲下身看了两眼,也不知道是不是先入为主的原因,越看他越觉得蹊跷。 “钟白,你看这些蛇,是不是在往一个方向走?” 钟白一愣,下意识道:“不能吧,它们……” 他话没说完就顿住了,因为那些蛇的蛇头竟真的朝着一个方向,有几条被砍了却没立刻死去的半截蛇,竟然还拖着长长的血迹往前蠕动。 他看得头皮发麻,忍不住撸了撸胳膊:“怎么回事儿?看着怎么有点邪性?” 殷稷也说不出来,可蛇群前进的方向他却十分熟悉,那是—— “谢蕴!” 他再顾不上别的,拔腿就跑。 钟白连忙跟上:“皇上,伤……” 可走着走着,他就喊不出来了,因为越靠近谢蕴的营帐,蛇就越多,简直看得人头皮发麻。 他紧紧抓着刀柄,眼见殷稷越走越快,快跑两步拦住了他的路:“皇上,情况不太对,这么多蛇一定是出了别的事,您在这里等一等,臣自己去看看吧。” 殷稷想都没想:“不行。” 他抬脚往前,钟白却站在面前动也不动。 “闪开!” 钟白咬了咬牙,他是从小伺候殷稷的人,最知道殷稷的脾气,一听就知道他是生气了,可他还是不能让路。 他原本就是个奴才命,是因为跟对了主子才有机会脱去奴籍,过上这种体面日子,可也是因此,他绝对不能让殷稷出事。 “您真的不能往前了,营地刚刚才遭了刺客,正是混乱的时候,说不定就有人会暗中动什么手脚,您……” 殷稷一把推开他,拔腿就走,钟白却再次拦了上来,他态度坚决:“您真的不能去,您没发现这里值守的禁军都不见了吗?一定是出事了,你身上还有伤,蛇这种东西有凶性,万一……” “谢蕴怕蛇!”殷稷低吼一声,一把抓住钟白的领子,“她很怕蛇,这种时候朕不去,谁管她?” 钟白一时哑然,当年他们还在萧家的时候,殷稷脾性温和,什么都不会生气,可唯有谢蕴是他的逆鳞,容不得旁人说一个字的不好。 他头一回和萧家子弟起冲突,就是因为对方编排了谢蕴的闲话,说她看着正经,内里风骚云云,不少世家子弟都是如此,人前人模狗样,背地里什么腌臜话都说得出来。 殷稷以往只是不参与,那次却是十分凶狠的就动了手,一个砚台砸得萧安头破血流,事后萧安在床上躺了几天,殷稷就在他院子里跪了几天,满萧家上下,没有人一个人为他求情。 哪怕他们明明知道,那时候殷稷已经和谢蕴定了亲,所作所为是人之常情。 事后殷稷的膝盖落下了病根,时不时会疼一下,可他却从未说过后悔两个字。 因此那个名字一出来,钟白就知道自己拦不下他。 他叹了口气:“臣给您开路。” 殷稷什么都没说,只不轻不重地锤了他肩膀一拳。 两人都不敢耽搁,一路疾行,钟白明明是想挡在殷稷身前的,可只是发了个烟花搬救兵的功夫,就被远远落下了。 “皇上,您慢一点。” 殷稷哪里敢慢,他现在满脑子都是谢蕴被蛇群围困时的惊恐无助,以往刻意压制无视的担忧,陡然间破土而出,疯狂啃噬着他。 谢蕴,我马上就到,等我。 他抬手夺过钟白的刀,跑得更快,眼看着谢蕴的营帐出现在眼前,他顾不得周遭密密麻麻的蛇,抬脚就往里冲:“谢蕴,我来了,你还……” 激动的呼喊戛然而止,殷稷的脚步也跟着顿住。 他看见了谢蕴,她的确被蛇群围困着,可情形却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样,她没有惊恐地缩成一团,也没有因为恐惧而掉眼泪。 她就站在蛇群里,不远处的火盆将她脸上的木然和血迹照得清清楚楚,然而更清楚的,是她两只手里各自抓着的半条蛇。 是的,半条,不是钟白那般拦腰斩断的半条,而是自蛇吻处硬生生撕裂的半条。 蛇身猩红的血肉混着内脏啪嗒啪嗒往地上掉,场面难以言喻的血腥和暴力,又带着诡异的美感。 殷稷有些傻了,他设想过很多情形,但绝对没有这一种。 第157章 罪魁祸首 “谢蕴……” 他喊了一声,声音不重,谢蕴却仍旧像是被吓到一般颤了一下,她循声朝殷稷看了过来,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瞧见自己拎着的是什么东西的时候,她浑身一颤,猛地松了手。 撕裂的蛇尸“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谢蕴再次被惊吓到一般,一连后退了好几步,可之前救秀秀的那番动作已经耗尽了身体的力气,没几步她就跌倒在了地上,小腹立刻有血迹氤氲出来。 眼看着蛇群被血腥味吸引朝着她游走过去,殷稷快步上前将人抱了起来:“谢蕴,你怎么样?” 谢蕴额头都是冷汗,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睛,殷稷紧张地打量着她:“有没有被咬到?在哪里?我……” 话音未落,一只手轻轻抚在了他胸膛,殷稷心脏一颤,再没能说出话来。 他想谢蕴一定是惊吓太过,才会主动示弱,虽然对方动作很委婉,可他心里仍旧酸疼得厉害,连忙找了个僻静地方将人放下来,伸手就要去握谢蕴的手。 那只手却又避开了,连谢蕴都从他怀里躲开了一些,仿佛用尽全身力气似的艰难开口:“别碰我……” 殷稷一僵,这才明白过来,是他自作多情了,谢蕴不是在示弱,是在推他。 他伸到半空的手再没能握下去,却也没让人离开自己身边,他抬手摸着谢蕴的四肢,语气紧张:“有没有被蛇咬到?告诉我伤口在哪里?得把毒吸出来,不然会出事的。” 谢蕴神情晦涩地看他一眼,许久才颤巍巍摇头:“我没有被咬,是秀秀……” 殷稷微微松了口气:“没有被咬就好,那我们去找太医。” 他说着就想把人抱起来,谢蕴却再次摇头,胳膊发着抖却仍旧撑着地面试图站起来:“奴婢可以……自己走……” 殷稷呼吸一滞,不知道为什么,此时“奴婢”二字听来,竟如此刺耳。 他几乎是狼狈地扭开了头,却不期然看见了地上的血脚印,脚印血色厚重,浓郁,是谢蕴一步一步从营帐里走出来的痕迹,她撕裂的伤口不只有小腹。 可明明每走一步都宛如刀割,竟还是要拒绝他…… 谢蕴,你到底是对我多失望,才会连这种伤势都要逞强…… “别为难自己。” 殷稷哑声道,他很想再说点别的什么让谢蕴不要这样,却又怕自己再开口,换来的会是谢蕴更坚定的拒绝,只好慌忙转移了话题,他看向钟白:“还不快过来清理这些东西。” 钟白连忙答应了一声,小跑着凑过来后他才看见谢蕴,下意识单膝跪地打了个千儿:“请谢姑娘安,多年不见,姑娘可还安好?” 他和谢蕴还算熟悉,以前隔着屏风,他没少这样问安,可这次谢蕴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极轻的一声苦笑:“钟统领……折煞我了。” 钟白这才反应过来,对方如今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大小姐,他也不再是命都卖给旁人的奴才了,他们的身份已经颠倒了,可尊敬这种事,也不是需要看身份的。 他咧着嘴笑起来:“姑娘这话说得,小人的礼多重您都受得起,您说这话才是折煞我了。” 谢蕴大约被钟白的话勾起了往事,一时没再开口,连对殷稷的推拒都忘了。 殷稷心里一松,赞许地给了钟白一个眼神,他没想到这傻小子竟然还能误打误撞讨谢蕴欢心。 得给他记一功。 “我们先离开这里,钟白你召集禁军封锁营地,清理蛇群,把幕后黑手抓出来。” 话音落下他就忙不迭抱着谢蕴去找太医,谢蕴却再次开口:“等等……” 殷稷心口一紧:“谢蕴,你真的不能自己走。” 谢蕴的体力显然已经到了极限,她挣扎着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秀……秀秀……” 殷稷这才想起来谢蕴不是一个人在营帐里,可此情此景他实在无心理会,随口吩咐一句就走。 “钟白,你把那丫头安置一下。” 钟白也没多想,用刀背拍了拍秀秀的脸,见她已经晕过去了,啧了一声将人扛了起来,正要跟上殷稷,就忽然想起来殷稷胳膊上还有伤,这么抱着人,伤口该怎么办? 他连忙去追,可越走越觉得秀秀碍事,眼见前面乌压压一群禁军迎了过来,他连忙喊人过来,抬手就把秀秀扔了过去。 “来个人把这丫头弄走。” 禁军们猝不及防,下意识的反应竟是躲开,眼看着秀秀就要摔在地上,斜刺里一只手伸过来,动作又快又稳地将人接了过去。 钟白正要吩咐对方将人送去太医那,可只看了一眼就觉得这人很是眼熟。 他惊讶地一挑眉:“薛司正?你怎么在这?不是回京了吗?” 先前清明司查办科举舞弊案,他没少跟着抓人,和薛京很是熟悉,可眼下对方对他却丝毫说不上热情,语气也冷冷淡淡的:“路上接到个很重要的消息,特意回来禀报。” 钟白恍然地哦了一声,没忘了自己的正经事:“那你送人过去吧,我还得去追皇上……” “不用去了,皇上让我来搭把手,查今天晚上的事,他说你不像是一晚上就能查清楚的人。” 钟白呆了一瞬,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薛京刚才那话好像在骂他,可好像也没说脏字,难道是自己多心了? 也对,自己和薛京好歹也算是兄弟了,对方不能无缘无故地找他茬,他点点头:“那行吧,你说咱们从哪开始查?” 薛京正要说先把今天值守的禁军找到,就听见不远处传来呵斥声:“什么人鬼鬼祟祟的,出来!” 两人都被惊动,前后脚赶了过去,到了地方却瞧见是萧宝宝和苏合,主仆两人脸色煞白,几乎连站都站不住,等禁军举起火把照亮周遭的时候,两人正哆哆嗦嗦地靠在一起。 钟白松了口气:“原来是悦嫔娘娘,您大半夜的怎么在这?” 萧宝宝张了张嘴,却是半晌都没说出话来。 薛京眼睛一眯,眼底闪过几分若有所思,钟白却一无所觉,见她如此还当是被吓坏了,连忙指了两个禁军:“你们两个送悦嫔娘娘回去,这么多蛇,都小心点啊。” 萧宝宝如蒙大赦,拉着苏合就走。 薛京低头看了眼昏迷的秀秀,然后给自己亲信递了个眼色,对方会意,悄悄坠在萧宝宝身后走了。 第158章 让我去滇南吧 殷稷走到半路的时候,谢蕴没了声响,是被疼昏过去了,他心急如焚,咬牙忍着伤口撕扯的痛楚,尽量平稳地抱着人,速度越来越快。 冷不丁耳边响起一声叫唤,他心不在焉地瞥了一眼,就见是蔡添喜带着太医迎面走了过来,他们走了这么久总算和折返的殷稷碰上了。 殷稷连忙就近找了个营帐:“太医,快过来看看,她刚才遭了蛇,身上不知道有没有被咬,伤口也都裂开了。” 太医吓了一跳,谢蕴的伤本来就没愈合好,这时候撕裂情况会变得更加糟糕,他不敢耽搁,连忙拎着药箱进了营帐,可看清楚眼前人的时候,他一时竟有些分不清楚到底是谁的伤更重。 谢蕴固然不好,可殷稷竟也半身都是血,肩膀狭长的血口子还在突突冒血,伤口开着,狰狞而腥红的血肉就那么露着。 “你在发什么愣!” 殷稷一声怒吼,唬得太医一抖,他再不敢胡思乱想,立刻去处理谢蕴的伤势。 蔡添喜落后一步进来,见殷稷这副样子脸色一白,下意识想让太医先去管皇帝,可话刚到嘴边就咽了下去,固然是寻常人的命根本不能和皇帝相提并论,可在皇帝眼里,未必是这样。 他只能拿了帕子给殷稷摁着伤口:“皇上,先止止血吧,其他太医马上就到。” 殷稷没吭声,只一眨不眨地看着谢蕴,她小腹伤口的撕裂比预想的还要凄惨,太医处理伤口的时候,谢蕴几次被疼醒过来又被疼晕过去,殷稷看得坐都坐不住:“你就不能先给她吃点止疼的药吗?” 太医脸色发苦:“臣也想,可是……” 蔡添喜替他说完了后面的话:“回皇上,止疼的药都被安老王爷拿走了。” 殷稷脸色瞬间铁青,转身就要出营帐。 蔡添喜连忙拦住他:“皇上,奴才去拿药,奴才去,您伤成这样,别乱跑了。” 殷稷冷冷看他一眼:“老安王的性子你也了解,自私狂妄,你要得来吗?” 蔡添喜一噎,话虽然如此,可皇上这伤也不能再拖了,流血流的嘴唇都白了。 “可您这伤,好歹让太医先给您止血啊。” “啰里啰嗦,给朕闪开!” “可皇上……” “别去了。” 一道极轻的女声响起,打断了蔡添喜的喋喋不休,竟是谢蕴再次被疼醒了。 殷稷连忙走过去,抓着袖子给她擦额头的冷汗:“你怎么样?我这就去给你拿药,你等我。” 谢蕴眼前有些发黑,全靠意志力撑着才没再次晕过去,她摇了摇头:“奴婢没那么娇气,不用止疼药……也可以。” 殷稷擦汗的手控制不住地一颤:“这怎么算娇气?谢蕴,这不是娇气,你很疼,我知道你很疼……” 谢蕴只是摇头,却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蔡添喜趁机出了营帐:“皇上,奴才去拿药了,您好好陪着谢蕴姑娘,奴才一定把药拿回来。” 殷稷看他一眼,又看一眼谢蕴,到底还是放心不下她,只能留了下来,将手腕递到她嘴边:“谢蕴,你疼就咬我,我陪着你……” 谢蕴却毫无反应,她又晕过去了。 殷稷心口直颤,只能紧紧抓住谢蕴的手,仿佛这样就能把她身上的痛苦转移到自己身上来。 好在蔡添喜没有食言,很快就带了止疼药回来,用温水化开一颗给谢蕴喂了下去,她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色才终于好看了一些,也终于在太医重新缝合伤口之后悠悠转醒。 殷稷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真的没有被蛇咬对吗?” 谢蕴眨了眨眼睛,眼前又有些发黑,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什么毛病,似乎每次大病一场后,眼睛都会有些不听使唤。 可反正她也只是躺着,眼睛能不能看见都无关紧要。 她轻轻拽开自己的手:“奴婢无碍,不敢劳动皇上记挂,您请回吧。” 蔡添喜一愣,他没想到谢蕴死里逃生,又被殷稷救了一回,一张嘴说的却是这个。 他有些着急:“谢姑娘,皇上他一直守着你,他身上也有……” “你出去。” 殷稷打断了蔡添喜的话,他对谢蕴的态度并不奇怪,也不想用身上这点伤来博取同情,他不是为谢蕴伤的,只是能力不足才不得不用这种法子留在上林苑。 只是语气多少都暗淡了一些:“朕想和她单独说说话。” 蔡添喜无奈地叹了一声,虽然觉得这种时候藏着掖着根本没有意义,却也不敢违抗主子的命令,只能退了出去。 屋子里,殷稷若无其事地端起了药碗:“喝药吧,按时喝药你才能早点好起来。” 谢蕴看不见殷稷的动作,只感觉到有温热的勺子抵在唇边,她不张嘴,那勺子便一直没有挪开,可比倔,谢蕴从来没输过。 最终还是勺子先移开了,殷稷语气低哑:“是还有点烫,晾晾再喝吧。” 谢蕴却连这点晾药的时间都不愿意等了:“皇上请回吧,您救奴婢一命,奴婢救悦嫔娘娘一命,抵了,您以后都……” “谢蕴,”殷稷猛地拔高音调打断了他的话,可话音落下他又忙不迭缓和了音调,“不是这样,我救你不是因为旁人……” 他想去抓谢蕴的手,可看她全身抗拒,又无处下手,只能无力又苍白道:“我救你不需要理由,因为我心悦你,爱慕你,思之如狂,你再给我个机会好不好?让我补偿你好不好?” 这不是他第一次剖白,可每次谢蕴的反应都让他心凉。 但大概是说的次数太多了,这次谢蕴终于了一点不一样的反应—— “补偿?” 殷稷忙不迭点头,见谢蕴身上的抗拒松了一些,试探着抓住了谢蕴的手,见她竟没有躲开,殷稷顿时欣喜如狂:“谢蕴……” 谢蕴慢慢开口:“如果皇上真的这么想……” “我真的这么想!” 谢蕴空茫的神情逐渐有了神采,殷稷眼看着她眼睛亮了,心脏不受控地揪紧起来,谢蕴,你肯再给我一个机会是吗? “谢蕴,我们重新……” “那就请皇上开恩,让奴婢早日去滇南吧。” 第159章 当年的气还没消吗 殷稷仿佛定住一般,许久都没动弹,直到谢蕴将手抽回去:“求皇上开恩,放奴婢去滇南。” “别说了,”殷稷仓皇地扭开头,“你伤重未愈,早些休息吧,朕还有很多政务,就先回去了……” 他说着狼狈起身,抬脚就往外走。 “皇上。” 谢蕴再次开口,殷稷脚步顿住,却迟迟不敢回头,他小心翼翼地盼着谢蕴喊住他是因为改了主意,可—— “皇上不肯放奴婢走,是因为当年的气还没消是吗?” 殷稷心口被狠狠扎了一刀:“不是!” 他失声道,声音苦涩又无力:“不是,谢蕴,我……” 他该怎么说才能让谢蕴知道他后悔了……悔不当初。 “我是生过气,但那些早就不重要了,我现在就只想你安稳活着,就只想每天看见你……” “每天看见我……”谢蕴低笑一声,病痛折磨得她十分虚弱,连句话都说不利落,可却仍旧强撑着,“奴婢明白了,等奴婢好了,会去御前伺候,不会让您养个闲人……所以,请您不必每天过来了。” 殷稷心口又是一揪,下意识走到床前蹲了下来:“我来看你,不是为了这个,谢蕴,你以后不需要再伺候任何人,我发誓,不会再让你伺候任何人,你信我好不好?” 明明她最不想做的事得到了保证,可她的却平淡如水,听不出丝毫情绪:“奴婢,谢恩。” “谢蕴,你……” “奴婢想休息了。” 殷稷恍然的“哦”了一声,略有些无措的站了起来:“也对,你累了,是该休息,那你先养着,之前遇见蛇的事你放心,我一定给你个交代。” 他仿佛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可以离开的理由,终于不再犹豫,匆匆出了营帐。 脚步声逐渐走远,谢蕴这才将被子放下来。 交代? 她能要什么交代?殷稷又能给她什么交代? 能说这种话不过是因为不知道是谁做的而已,等知道了…… 她闭上眼睛,懒得再去想,反正她已经再也不会指望旁人,只是看来殷稷是不会让她提前离宫了,还有三年半,日子真是好长啊…… 她轻轻叹了口气,冷不丁脚步声又响起,她略有些厌烦,再次撩起被子蒙住头,可不多时耳边响起的却是蔡添喜的声音:“谢蕴姑娘,喝点补汤吧,您又流了不少血呢,得补一补。” 他像是知道谢蕴没睡,话说得自然而然,倒是让人不好装睡了。 谢蕴撑着床榻勉强坐起来:“多谢公公。” 蔡添喜连忙摇头:“些许小事,不值当一声谢,姑娘平日里也没少照料我们父子,都是应该的,再说,这都是……” “公公客气,”谢蕴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截住了他的话头,“这些日子您照料的恩情,我都记在心里,日后一定会还。” 这话往好了说,是知恩图报;可往不好听了说,就是在划清界限,我承你的情,会还你的恩,但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必提。 蔡添喜忍不住叹气,这人虚弱成这幅样子也不好糊弄,他索性单刀直入:“姑娘,皇上今天也受伤了,可为了照顾您,愣是没顾上自己,他对您是真的有心……” 他说着看见了地上殷稷留下的血迹,连忙指给谢蕴看:“您看,这都是皇上留下的,奴才可没有半句虚言。” 他见谢蕴不肯转头,索性将自己刚才给殷稷按压止血的帕子放了过去:“姑娘,您看看,这么多血,得多疼啊。” 谢蕴的目光终于落在了那帕子上,端着汤碗的手很明显地颤了一下,蔡添喜心里一喜,他就知道这姑娘满心满眼都是殷稷,不可能真的对他置之不理,这不是有效果了吗? 这苦肉计虽然简单粗暴,可有用啊。 “蔡公公……” 谢蕴开口,蔡添喜忙不迭答应了一句,心里已经决定了,要是待会儿谢蕴问起来,他一定得添油加醋,好好替殷稷卖卖惨。 “……秀秀怎么样了?” “伤口可深了,血都止不住,可他一听说你……谁?你说谁?” 谢蕴抬头看过来,一字一顿道:“秀秀怎么样了?” 蔡添喜沉默下去,静静看了谢蕴很久才苦笑了一声:“您放心,秀秀没事,就是吓晕了,钟统领把人送去了太医那里,天一亮大概就能过来了。” 他眼巴巴的看着谢蕴,等着她再问句别的,可谢蕴却哑巴了一样,再没有开口。 蔡添喜知道她这是不会问殷稷的事了,心里惆怅地叹了口气,却只是看了一眼地上刺眼的血迹便退了出去。 如果谢蕴当真能做得这么绝,对殷稷的伤也不闻不问,那兴许他们两个人真的没有以后了吧。 他仔细的合上了营帐的帘子,看着阴沉的天无奈的摇头,冷不丁瞧见老安王被人抬着从不远处走过,他连忙侧身回避了一下,可老安王却仍旧看见了他,冷笑一声道:“蔡公公果然是皇上眼前的红人,连我们这些皇上亲叔伯都不放在眼里。” 这么大的名头蔡添喜担不起,连忙陪着笑迎了上去:“安老王爷这话说得,就是借奴才十个胆子奴才也不敢不把您放在眼里啊,实在是年纪大了,老眼昏花的,一时没注意,您大人大量,见谅则个。” “还是得本王和你讨饶才对,本王年纪大了,就想喝几幅止疼药,都被人举着皇上的大旗硬生生抢走了,所以说啊,不能小瞧阉人,越是没了根,就越是缺德。” 蔡添喜脸上的笑容僵住,他再怎么圆滑隐忍,也听不了这种话,太监最忌讳什么? 不就是被人说没了根吗? 可他不是一个人,满朝廷都知道薛京是他干儿子,他要是真得罪了老安王,自己跟在皇帝身边倒是没什么,可薛京呢? 要是让老安王暗地里给薛京下个绊子,那他的仕途…… 他咬牙忍了又忍,才逼着自己露出个笑来,然后抬手给了自己两巴掌:“是奴才说错了话,给老安王赔罪了,您别和奴才计较。” 老安王装模作样的“哎呀”一声,抬手揉着耳朵:“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最近这耳朵不好使,总是听不见动静。” 蔡添喜抓着拂尘的手猛地一紧,这老王八蛋。 可他还是蓄了蓄力道,狠狠给了自己两巴掌,震得自己耳朵都有些发懵,这才咬牙道:“奴才给王爷赔罪了。” 老安王这才瞥了他一眼,却是轻蔑又嘲弄:“这不管是人还是狗,都得记得自己的身份,记不得就的教训,走吧,咱们回去喝服止疼药。” 脚步声逐渐远去,蔡添喜这才直起身体来揉了揉腮。 他活了大半辈子,没想到都到这岁数了,还要上赶着讨打…… 罢了罢了,他半截身体入土的人了,就别给后辈添麻烦了。 他摇头叹气,打算回去换套衣裳,一转身却瞧见薛京就站在不远处。 第160章 背锅的人 蔡添喜心里一跳,他毕竟也是薛京的长辈,被他看见自己如此狼狈,心里多少有些难堪。 但他强撑着没露出来,若无其事道:“不让你来,你又来,什么时候来的?不是说走了吗?” 薛京抬脚走近了一些,目光一瞥看向老安王离开的方向:“刚来,那是谁?怎么还抬着?” 刚来? 蔡添喜心里一松,刚来就好,他仗着夜色黑,对方瞧不见他,顿时自在了起来:“是老安王,之前营地遭了刺客,他断了几根骨头,走不了路了。” 薛京仍旧看着那顶软轿,木木地哦了一声,蔡添喜不想让他多看,轻咳一声转移了话题:“找我什么事?你怎么又回来了?” “清明司的探子送了个消息过来,但不能告诉干爹你,遭刺客的事我也听说了,所以来看看干爹你有没有受伤。” 蔡添喜心口一热,刚才那点委屈顿时不翼而飞,他想拍拍薛京的肩膀,可看见远处有禁军正在巡逻,手便没能抬起来:“我好好的,刺杀哪还能冲着一个奴才来?你快去御前伺候吧,这一晚上又是刺杀又是闹蛇的,出了不少事,说不定还得你搭把手。” “闹蛇的事儿查清楚了,皇上正审着主使呢。” 蔡添喜一愣:“这么快?是谁啊?” 中帐。 萧宝宝脸颊涨得通红,睡梦中紧紧抱着自己的枕头,虽然睡得很不安稳,可却一直没醒,哪怕被内侍从自己的营帐抬到了这里来。 钟白扭着头,看都不敢看一眼。 殷稷脸色铁青:“你们确定是她?” “不能出错,当时在蛇群附近发现她们主仆时薛司正就觉得不对劲,派人跟上去了,人证物证都有……就是这叫不醒,怎么审啊?” 殷稷拳头握得咯吱响,他以为萧宝宝虽然任性骄纵,骨子里却还是有一点良善的,却没想到她竟然能对自己的救命恩人做出这种事来。 恶毒,狠辣,毫无人性! “泼醒她!” 苏合连忙求情:“皇上恕罪,娘娘不是装的,她真的发烧了,一睡下就烧起来了,奴婢去请过太医,可是太医都不在,您不能泼水,她会病得更厉害的。” 萧宝宝发烧了? 真可笑,重伤撕裂的没发烧,他这新受外伤的也没发烧,萧宝宝一个作恶的,竟然发烧了? 钟白忍不住嘀咕:“这算不算畏罪发烧啊?” 殷稷瞥他一眼,钟白连忙闭了嘴,可不过短短两个呼吸就又忍不住了:“皇上,这到底怎么审啊?这也没出人命,要不……” 殷稷拧眉就看过去,唬得钟白连忙捂上了嘴:“臣不说话了。” 殷稷懒得理他,可“出人命”那三个字却说得他心惊肉跳,如果真的出了人命,他该怎么办?这世上就一个谢蕴,谁能赔给他?! 他脸色彻底冷下去,看向苏合的眼神凌厉凶悍:“纵蛇的罪,你和你主子,认不认?” 苏合浑身一抖,殷稷这么问就是不打算给萧宝宝时间缓冲了,如果自己主动揭发,兴许还能有一条生路。 但那条路她不能走,萧家势大,想要对付她的家人易如反掌,所以她只能把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如此一来她虽然活不了,可家人会被萧家厚待。 可她也才十八岁,正是最好的年纪,就这么去为别人死,她心里也是不甘心,也是畏惧的。 “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她只能砰砰磕头,试图为自己挣一线生机。 殷稷却丝毫怜悯也不曾施舍,他看向钟白:“她不肯认罪,你来说。” 钟白捂着嘴眨了眨眼,殷稷额角一跳,抓着奏折砸了下来。 钟白连忙左跳一步躲开,举手投降:“别生气别生气,她认不认罪无关紧要,禁军什么都听到了,来人……” 他击了击掌,两名禁军并排走进来,跪地候着。 钟白:“来,说说你们听见了什么。” 禁军一抱拳道:“回皇上,小人亲耳听见悦嫔娘娘说蛇是她们引来的,说想要弄死谢姑娘。” 另一人也跟着附和:“是,小人也听见了,这丫头还怂恿悦嫔娘娘去和萧参知求救。” 苏合脸色煞白,当初萧宝宝让她做这件事的时候她就知道一定会被查出来,拼尽全力想要说服萧宝宝,可惜毫无用处,最后无奈之下只能答应。 她来自滇南,那地方蛇虫鼠蚁横行,谁都知道一些驱虫引蛇的法子,她便只放了一丁点药粉的量想着糊弄萧宝宝,没想到被萧宝宝发现了,亲自添了剂量,以至于将事情闹出了那么大的阵仗。 这件事情,萧宝宝才是罪魁祸首,她只是不得不为,就这么顶了罪太过冤枉,可还是那句话,她根本不敢往萧宝宝身上推,哪怕事实就是如此。 她瘫软在地,了无生气道:“奴婢认罪,是奴婢看谢蕴姑姑不顺眼,所以才想对付她,和主子娘娘没有关系……” 钟白忍不住皱眉,这丫头是不是傻?禁军都说了,听见悦嫔亲口说了这件事,她还往自己身上揽。 他摇了摇头:“不顺眼的人多了,哪用得着这么恶毒?你套个麻袋揍一顿不就行了?你赶紧说实话,我还能替你求求情。” 苏合却仍旧一口咬定是自己干的,钟白正要再劝一句,萧敕忽然怒骂着闯了进来:“贱人,让你伺候悦嫔,是给你的体面,你竟然敢背着她做这种事?!简直是该死!皇上。” 萧敕一抱拳:“您一定要严惩,臣建议,这样的人一律凌迟处死。” 苏合身体抖了抖,却一个字都没说,萧家的人亲自出面栽赃,她果然是逃无可逃。 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等着最后的宣判。 然而营帐里却迟迟没有动静,殷稷没开口,钟白没开口,萧敕想开口却又怕过犹不及,便也跟着安静了。 可时间越久,对苏合来说就越难捱,死不可怕,等死才最恐怖。 她承受不住似的狠狠一叩头:“皇上,奴婢认罪,都是奴婢干的,求您赐奴婢一……” 一声尖叫忽然打断了苏合的话,萧宝宝“腾”地坐了起来,她竟然在这档口醒了。 第161章 萧宝宝和谢蕴的恩怨 萧宝宝憎恨谢蕴。 起初只是不喜,那时候谢蕴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她第一回见谢蕴,是在宫里的年宴上。 大周朝的规矩,每到年底,宗室朝臣和命妇,都要进京向皇帝皇后朝贺然后参加年宴,萧家自然也不例外。 那时候她仰慕京城的繁华,吵着嚷着要跟萧夫人进京,身为萧家唯一的嫡出女儿,她从小就是众星拱月的存在,一向要什么有什么,那次萧夫人自然也答应了,可这次进京,她却被狠狠泼了一盆冷水。 那些头一回见面的各家夫人,不止没有如同家中长辈一般给她见面礼,热情地迎接,甚至态度还十分敷衍。 往常族中长辈夸起她来总是有说不完的话,可到了宫里,命妇们竟只十分简单地说了一句文静清秀就去和旁人寒暄了。 萧宝宝顿时察觉到了冷落和敷衍,心里很是委屈,好在萧夫人及时开解说在宫里都是这样的,要点到即止,她这才释然。 可没多久萧夫人这善意的谎言就被打破了,因为谢夫人携女入宫,命妇们一改之前的矜持,乌压压都迎了上去,甚至连萧夫人也裹在了人群里,称赞声更是不绝于耳。 比之宗族长辈称赞她还要热情真挚。 彼时谢蕴刚刚十四岁,却已经生得端庄优雅,即便周遭一圈都是久居高位的金枝玉叶和宗室命妇,她却仍旧是最显眼的那个。 萧宝宝看着瞬间空了的身边,又看看被人群围着却不见丝毫怯场,处处透着从容大方的谢蕴,心里一股异样的情绪生了出来。 如果说那时候的情绪还可以称之为不喜,那之后听说稷哥哥和对方定亲之后,不喜就变成了讨厌。 那个对她比谁都温柔,从没拒绝过她任何要求的稷哥哥,怎么能娶别人呢? 她哭过,闹过,想让家里取消这门婚事,可萧家一改之前的态度,谁都没有答应她。 后来她的稷哥哥满心满眼都是那个女人,甚至为了她常年住在京城谢家的家学,不止不能再和以前似的陪着她,甚至人都小气起来,连她看上的一个玉球都不肯给她。 那是她头一回被殷稷拒绝,从那一天起,她对谢蕴就从讨厌变成了厌恶。 再后来,殷稷出事了,那个他心心念念的人攀上了高枝,把他刺成重伤撵出了谢家,萧宝宝一开始还是高兴的,高兴殷稷又是她的了,但眼看着他奄奄一息间还喊着谢蕴两个字,厌恶就成了憎恶。 这情绪持续到她进宫,她本以为能将那个女人狠狠踩在脚底下,出一出这些年受的委屈。 可殷稷却一次次为了那个女人警告她,责骂她,她的憎恶终于控制不住的变成了憎恨,她恨这个女人,哪怕她救过自己,她也想让她消失。 所以在发现苏合打算对谢蕴手下留情的时候,她毫不客气地将药粉都撒了进去,她知道蛇有多可怕,可她就是要让谢蕴恐惧,就是要狠狠教训她! 只教训还不够,她还要亲眼看见谢蕴是怎么在恐惧之下狼狈逃窜的,是怎么绝望痛苦却无人理会。 所以,哪怕她也怕蛇,哪怕明知道这样会暴露自己,还是带着苏合偷偷摸了过去。 她支走了戒备的禁军,躲在草堆后面,远远看着谢蕴营帐里的动静。 可随即她就吓坏了,蛇,很多很多的蛇,虽然药粉是她亲手放进去的,可眼前的情形还是出乎了她预料,她没想到那么一点药粉竟然能引来这么多。 她被吓得紧紧缩在苏合身后,生怕那些蛇会跑到她面前来。 苏合见她如此畏惧,劝过她离开,可她还没听见谢蕴的惨叫,她怎么甘心呢? 所以她死撑着留了下来,却怎么都没想到,她等来的不是谢蕴的狼狈,而是更加恐怖的场景。 谢蕴硬生生撕裂了那条头蛇! 蛇的内脏喷洒出来的时候,萧宝宝浑身都凉了,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自己也会是那样的下场。 她骇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浑身上下每一处都在颤抖,后来殷稷来了,苏合拼了命地想拽她离开,却死活都没能拖动。 她已经完全吓傻了,谢蕴这个人竟然如此可怕,和自己见过的那些人都不一样,如果对方知道自己要害她…… 她陷在恐怖的幻想里不能自拔,身体抖如筛糠,直到禁军将这里包围,她们在火把的映照下无所遁形,她才不得不回神。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营帐,苏合说了什么,自己又说了什么,她只记得自己缩进了被子里,身上一阵阵地泛着寒意,后来她仿佛睡了过去,却越睡越冷,在她挣扎着醒过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变成了一条蛇。 而她这幅蛇的身体,正被谢蕴抓在手里,下一瞬,她就会被生生撕裂! 她瞳孔骤然一缩,尖叫出声:“啊!” 她猛地坐了起来,脑袋一阵阵发晕,直到被熟悉的声音唤醒,眼前竟是萧敕的脸。 “悦嫔娘娘,你怎么了?” 一看见萧敕萧宝宝就想哭,她张了张嘴正要诉苦,却先一步看见了殷稷。 她再顾不上萧敕,爬起来就扑了过去,流着眼泪就要往殷稷怀里钻:“稷哥哥,吓死我了,你把谢蕴赶走吧,我再也不要看见她了,她太可怕了……” 做了一晚上噩梦的恐惧和委屈都在这一刻爆发了,她急需要殷稷的安抚和怀抱,可温暖的怀抱没有接纳她,反而是一只结实有力的胳膊将她狠狠推开了。 萧宝宝跌坐在地上,被这样粗暴的对待弄懵了,她满眼含泪地看着殷稷:“稷哥哥,你干什么?你弄疼我了……” 殷稷眼底却毫无柔情,反而是她全然陌生的冷漠和排斥:“萧宝宝,你做了什么你自己清楚。” 萧宝宝一愣,显然听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可现在比起认错,更重要的是给她安慰。 她挣扎着爬起来,巨大的后怕之下她没能站起来,就这么膝行着往殷稷跟前去,声音里都是祈求:“稷哥哥,先不管这些,我好害怕,你先抱抱我,然后就把谢蕴赶走好不好?我再也不想看见她了,你把她赶出宫,赶得远远的……” “萧宝宝!”殷稷腾的站起来,忍无可忍似的嘶吼了一声:“你差点要了谢蕴的命,怎么有脸说出这种话?!朕警告过你很多次,如果你敢让她有危险,朕绝对不会放过你,你都忘了吗?!” 萧宝宝被他狰狞的脸色吓住,僵在地上再没敢动弹,只有声音无助又卑怯:“稷,稷哥哥……” 萧敕再也看不下去,上前一步将萧宝宝护在身后:“皇上,明明是这贱婢做的,您怎么能冤枉悦嫔娘娘?且不说这件事不是她做的,就算是……” 萧敕狠狠一攥拳,虽然心里直打鼓,却不肯退让半分,这一刻,他出身世家的骄傲显露无疑:“……就算是,您也不能为了一个卑贱的宫婢就发作她,否则我萧家绝不答应。” 殷稷垂下目光,冷冷看了过去。 萧敕紧紧攥着拳,哪怕掌心冒出了冷汗,也不肯退让分毫,萧宝宝是他们萧家唯一的嫡女,他绝不能让殷稷动她! 第162章 太给萧家脸了 殷稷仿佛看出了他鱼死网破的决心,沉默许久,慢慢后退一步又坐回了椅子上。 萧敕瞄了一眼,觉得殷稷这副样子应该是打算退让的。 他松了口气,心里又忍不住沾沾自喜,前几天兄长还传信给他,要他最近在朝中谨言慎行,不要和皇上为敌,免得横生枝节。 可兄长毕竟退出朝堂太久了,性情过于谨慎,皇帝再怎么样,也是不敢和他们萧家撕破脸的,眼下这不就是吗?只要他认真起来,皇帝就只能退步。 但这件事,还是要赶紧盖棺定论的好,免得再牵扯上萧宝宝。 他扭头看向苏合,疾言厉色道:“贱人,你还不老实交代,这件事是不是你一人所为?” 苏合满脸木然,刚才殷稷质问萧宝宝的时候,她还以为自己会有一线生机,可现在萧敕这话出口她才意识到自己多天真。 像她这样的宫人,哪有什么生机。 她一头磕在地上:“都是奴婢一人所为,求皇上赐奴婢一死。” 萧敕十分激动:“皇上,她认罪了,您看,的确和悦嫔无关,请您不要再误会她了,也请您严惩凶手。” 殷稷仍旧坐在椅子上没开口,他似是有些头疼,正抬手一下一下按压着太阳穴。 萧敕对他的沉默有些不满,隐约琢磨着殷稷心里大约还是有气的,所以才不肯说话,可他就算不说话,这罪责最后也只能落在苏合头上。 他咳了两声:“皇上看着身体不适,人就交给臣处置吧……来人!” 他高喝一声,两个禁军应声而入,他随手一指苏合,眼底极快地闪过一丝狠辣:“这就是纵蛇的真凶,拖下去斩首示众!” 他担心苏合濒死会说出不该说的来,目光一直死死盯着她,可苏合什么都没说,禁军却仿佛聋了一般,迟迟没动弹。 萧敕愣了愣,忍不住看过去:“我让你们把她拖出去砍了,还愣着干什么?!” 两个禁军仍旧不动弹,萧敕气急,正要开口责骂—— “朕刚才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殷稷不紧不慢的声音忽然响起来,既没有萧敕以为的气恼,也没有妥协的顺从,反而诡异的过分冷静。 萧敕话头噎住,只能闭了嘴,他有些莫名地转身看过去:“皇上说什么?” “朕想说,”殷稷垂眼看过来,语气毫无波澜,“这些年,是不是太给萧家脸了。” 萧敕脑袋一懵,被这句话砸得心惊肉跳,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可萧家的骄傲却不允许他低头,他强撑着挺直胸膛:“皇上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萧家这些年为了您的江山可是鞠躬尽瘁,死而,死……” 他想为萧家辩驳,可话刚出口就见殷稷神情陡然变了,威严凌厉,他和之前上朝时的温和样子完全不同,哪怕他就坐在椅子上动都没动,可强烈又森然的压迫感仍旧扑面而来,一瞬间仿佛连空气都跟着稀薄了起来。 萧敕完全被镇住,这幅样子的殷稷他从未见过,这是比之先皇还要强势的帝王威压。 他额头不自觉沁出冷汗,原本直视帝王的目光迅速收了回来,连头都垂了下去。 “皇,皇上……” 殷稷轻笑一声,听着心情还不错的样子,可任谁都不敢在这种时候忤逆他半个字。 “你说,萧家为朕鞠躬尽瘁是吗?” 萧敕一时竟然不敢接话,然而殷稷似乎也并不在意他想说什么。 他只是抬手,轻轻一击掌:“那就听听,你们是怎么鞠躬尽瘁的吧……传薛京。” 一听这个名字,萧敕心里就是咯噔一声,不祥的预感几乎要凝成实质,他慌忙示弱:“皇上,臣只是护女心切,绝无他意,请您看在……” 殷稷抬手,轻轻“嘘”了一声,明明既不疾言厉色,也没有强硬命令,他却就是再没能开口。 营帐帘子被掀开,薛京大步走了进来。 他是被蔡添喜打发过来听差的,却没想到刚到门外就听见了殷稷传召他,当即便进来了。 他单膝跪地:“臣薛京,参见皇上。” “来,把萧卿的丰功伟绩,都说给朕听听。” 萧敕心跳渐乱,慌乱中看向薛京,满眼都是威胁,仿佛这样就能震慑住他,让他不敢乱说。 可薛京却看都没看他一眼,得到殷稷吩咐之后便从怀里摸出个竹筒来,竹筒打开,是一张写满字的纸条:“元安十三年,萧敕于科举考场盗用萧氏旁支子弟萧正宁文章,有笔迹对比为证;元安十六年,为求升迁构陷上封,有当年书信为证;元安……” “别说了!” 萧敕打断了薛京的话,他脸色涨红,抖着手指着薛京:“你胡说,你这是构陷!” 薛京却看都没看他一眼,声音仍旧四平八稳:“建安元年,借用权势侵吞田产,有受害者卖地契书为证;建安三年……” “我让你别说了!” 萧敕色厉内荏地怒吼一声,朝着殷稷就跪了下去:“皇上,这都是污蔑,臣绝对没有做过这种事,臣没有啊!” 殷稷已经坐回了椅子上,眼看着萧敕声泪俱下为自己辩驳,他姿态却十分闲适,连语气都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当真没有吗?” 当真没有几个字就在嘴边,可萧敕看着殷稷那张毫不在意的脸,却怎么都没能说出口。 这一刻他才忽然明白,殷稷不是不敢动萧家,不敢动他,只是不想而已……可现在对方想了。 他失了力气,瘫软在地上。 殷稷此时才起身朝他慢慢走了过来,动作如往常一般亲近温和,甚至还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只是说出口的话却比数九寒天的风还要凛冽:“你说了不该说的话,朕容不下你了,萧参知,告老吧。” 第163章 萧宝宝的下场 萧敕抖如筛糠,可人证物证俱全,由不得他拒绝,他们萧家终究是养了个白眼狼出来。 他伏地叩首:“臣,领旨,谢恩……” 殷稷轻轻扯了下嘴角,目光一瞥禁军,对方立刻会意,上前将萧敕拖了出去,萧敕却忽然叫喊起来:“皇上,皇上!” 禁军顿住脚,萧敕慌忙开口:“一切都是臣的错,臣知罪,可悦嫔娘娘年纪还小,请您看在一起长大的份上放过她吧。” 殷稷一言未发,萧敕知道这是不答应的意思,立刻挣扎起来,薛京见他失态,连忙开口:“还不快把萧大人送回去!” 禁军再不敢犹豫,拖着人就走。 萧宝宝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时也顾不上自己的恐惧,她不敢置信地看着殷稷:“稷哥哥,你干了什么?你竟然让叔父告老……你怎么能这么做?!” “朕为什么不可以?” 殷稷不客气地回视着她,眼底看不出丝毫愧疚,这幅理直气壮的样子看的萧宝宝完全愣住了:“稷哥哥,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为了这么点小事你竟然就逼叔父至此……” “小事?” 钟白听不下去了:“你知道萧参知做的那些事有多么伤天害理吗?就只凭那个,那个……” 他正要慷慨激昂,却忽然忘了薛京刚才都说了些什么,结结巴巴半天却没憋出一个字来,眼见萧宝宝还看着自己,尴尬的脸都红了。 “只侵占田地一条,娘娘可知道害了多少百姓无辜惨死?” 薛京接茬开了口,钟白总算找到了台阶,忙不迭附和:“就是,就是!你知道死了多少人吗?” 萧宝宝茫然地摇头:“会,会死人吗?” 薛京叹了口气:“娘娘久居富贵,当真是不知人间疾苦,百姓的指望全在田地里头。” 他是薛家的私生子,母亲就是出身农户,寻常百姓的辛苦,他再清楚不过。 “萧家……萧大人侵吞田产,提高租率,逼得诸多佃户无粮过冬,生生冻饿而死,娘娘,你说这样的人,还配留在朝堂吗?” 萧宝宝被问得低下了头,却很快又抬了起来:“可是,他是萧家人啊,稷哥哥,看在萧家的份上不要计较了好不好?萧家待你不薄,就当是还……” 钟白脸色瞬间变了,如果说之前他只是不满,那现在就是愤怒了:“悦嫔娘娘,萧家到底是怎么对皇上的,臣比您清楚,不薄?你们的不薄就是连个灵位都容……” “钟白。” 殷稷忽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钟白听出了阻止的意思,不甘心地闭了嘴。 “萧敕的事朕不想再谈,还是说说你的事吧。” “我的事?”萧宝宝下意识摇头,“我有什么事?我……” 血淋淋的蛇身忽然跃入脑海,被刻意压下的糟糕回忆再次浮现出来,萧宝宝浑身一抖,爬行上前去抓殷稷的衣角:“稷哥哥,叔父的事我不计较了,你把谢蕴赶走吧,我求你了,我再也不想看见她了,真的……” “萧宝宝,事到如今,你还不觉得自己有错是吗?” 殷稷声音里满是失望,听得萧宝宝指尖发颤,她声音里都是不解和委屈:“可是谢蕴她没出事啊,你不是把她救走了吗?再说你也贬了叔父的官,他从一个副相变成了白身,还不够吗?” “够?” 殷稷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不受控制哂笑一声,他弯腰直视着萧宝宝:“你凭什么觉得你萧家的官职,抵得过谢蕴一条命?” 萧宝宝有些受不了他这样冷漠又排斥的目光,瑟缩着脖子往后躲了躲:“稷哥哥,你别这么看着我……大不了我和她去道歉,我去道歉行了吧?” 殷稷深觉可笑:“你道歉有什么用?你道歉谢蕴撕裂的伤口就能愈合吗?她遭受的痛苦就能消失吗?” 原本他只是在质问萧宝宝,可这话说出来他自己却愣住了。 他和谢蕴之间的裂痕,能消失吗?他们还能回到从前吗? 心口的旧伤钝钝地疼,他难耐地靠在了扶手上,语气不自觉弱了下去:“萧宝宝,你真该庆幸她没有出事,不然朕会让整个萧家为她陪葬。” 萧宝宝不敢置信地看过来:“稷哥哥,你胡说什么?” 她摇着头,对殷稷会说出这种话来很是抗拒:“不,不可能的,你一定是在吓唬我,我们是一家人啊,你不可能为了个外人……” “一家人?”殷稷将被萧宝宝抓住的衣摆硬生生拽了出来,“你扪心自问,你萧家当真有把朕当成一家人吗?” 萧宝宝下意识要点头,可脑海里不知怎么的就忽然想起了之前祁砚告诉过她的话,他说萧家的所作所为是在挟恩以报,是在威胁殷稷……那真的是威胁吗? 她从来没那么觉得,可现在面对殷稷的问话,她却没办法点头,如果家中兄长不顺从她,她会怎么样? 好像也不能怎么样,最多不过生个闷气罢了,可殷稷呢? 她会拿萧家的恩情说话,会拿当初照顾他的情谊说话……一家人好像不是这个样子的。 她心里真切地恐慌起来,以前她一直觉得自己对殷稷很好,可现在才知道,那只是她以为罢了。 而这份不好,连旁观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身在其中的殷稷自然更加明白,兴许真的如祁砚所说,萧家和她的所作所为,早就让殷稷忍无可忍了。 “稷哥哥,我错了,我再也不会那么对你了,我改好不好?我也不会再去欺负谢蕴了,你别生气,你别和我生分……” 她苦苦哀求,眼里都是忐忑和不安,可面对她的楚楚可怜,殷稷脸上却没有丝毫怜悯,他冷漠得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朕警告过你很多次,不要动她,是你自己不听,来人……” 他下巴微微一抬,指向萧宝宝:“送她回京城,褫夺封号,幽居昭阳殿,无诏不得出。” 萧宝宝惊恐得瞪大了眼睛,幽居昭阳殿,无诏不得出……这么处置和打入冷宫有什么区别? 她彻底慌了,眼泪夺眶而出:“稷哥哥我错了,你别这么对我,我受不了的,我受不了的……” 殷稷却连看都不愿意看她一眼,声音厌厌:“拖出去。” 禁军立刻上前,抓着萧宝宝的胳膊就要往外拽—— “且慢。” 第164章 谢蕴也逼他 祁砚大踏步走了进来:“关于悦嫔娘娘的处置,请皇上三思。” 殷稷被新伤旧伤折磨得精疲力竭,疲惫地靠在了椅背上,语气有些不善:“你不处理政务,来这里干什么?” 祁砚知道殷稷这是不虞自己违逆他的话,可他不得不来。 太后虽然暂时被不会有动静,可她身后有宗亲,绝对不会这么轻易就罢手,而这次的朝堂清洗,固然宣告了皇帝的权威,却也让世家的态度变得模糊了起来。 按照权衡之法,殷稷回宫后就要封赏后宫,借此安抚的。 可他现在却要贬斥萧宝宝,这一举动,再加上萧敕的告老,不止会动摇世家的态度,更有可能会把萧家直接推向太后。 而荀家本就是太后一脉,届时殷稷的处境会变得十分艰难。 “皇上,此时绝对不能动后宫,个中原因,您是明白的。” “你知不知道她干了什么?” 祁砚脸色沉凝许多:“臣略有耳闻。” “那你还劝朕?” 祁砚苦笑一声:“臣也不想,可臣若是不劝,有违臣子本分,更会造成朝廷动荡。” 话虽然是实情,可是—— “祁砚,你是不是太小瞧朕了?” 他既然敢这么做,必然会有所防备,岂会让乱臣贼子沆瀣一气? 祁砚深躬一礼:“臣不敢小瞧皇上,只是即便您有法子平息事态,可也必定会动摇国本,如此太过得不偿失,请您三思。” 殷稷有些不耐烦:“朕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退下吧。” “皇上有没有想过,您此举会让外人怎么看?众所皆知,您是在萧家长大的,如今却这样对萧家,杏坛中人的笔岂是好相与的?届时您只怕会被口诛笔伐……” “朕说了,朕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殷稷仿佛遭到了挑衅,眼神瞬间犀利起来:“退下。” 祁砚静默片刻,俯身叩首:“皇上,请您大局为重。” “你!” 殷稷胸口剧烈起伏,他知道在这档口处置萧宝宝一定会有人拦他,可他没想到第一个会是祁砚。 他满脸失望:“朕以为,你会理解朕。” 祁砚默然,他当然理解殷稷的举动,也看得出来最近他态度的转变,尤其是看谢蕴的眼神,情谊再明显不过,就如同当年在谢家家学时一般。 可他不能让两人重归于好,殷稷是皇帝,他迟早会有三宫六院,他配不上谢蕴。 他的谢大小姐,值得一个全心全意对她好的人。 “皇上……” “祁砚,”殷稷忽然垂眼看过来,目光犀利直刺人心,“你心里也有谢蕴吧?” 话说得如此直白赤裸,听得祁砚心口突地一跳,仿佛他那点心思都被看穿了,可跳过之后他便冷静了下来。 “是,臣仰慕谢姑娘,这没什么好隐瞒的,可臣阻拦皇上却与此无关,皇上应该也清楚,臣说的都是实情。” 实情归实情,可不能抹掉祁砚的私心。 殷稷咬牙切齿道:“你死了这条心吧,她是朕的,以前是,以后也是……朕意已绝,你出去吧。” 祁砚有些急了:“您不能意气用事,会有损圣名……” “朕不在乎!” 祁砚一愣,有些难以相信这是皇帝会说出来的话。 皇家历来最重要的不就是圣名和威严吗? “朕现在只想给她个公道。” 殷稷语气淡淡,却十分坚决,祁砚怔怔看他两眼,终究没能再说什么,只心情复杂地起身退了下去。 可他刚撩开营帐,就迎面见几人走来,等看清是谁,他脸色立刻变了,他回头看了一眼殷稷:“皇上,秦御史和老安王来了。” 老安王还被人抬着,按理说不可能出来走动,除非是被人重利请出来的。 祁砚环顾四周,果然在一处杂物后面看见了躲躲藏藏的萧敕,他竟如此沉不住气,这种时候和老安王求助,那和向太后倒戈有什么区别? 殷稷显然也明白这一点,脸色瞬间铁青:“好你个萧家!” 事情发展得这么快,就连心怀算计的祁砚都有些同情殷稷了,他再次叹了口气,声音里多了几分情真意切:“皇上,眼下这情形,只怕您现在处置了悦嫔,一回宫太后也会将人放出来,何必给太后机会卖萧家人情呢?” 道理殷稷都懂,可谢蕴凭什么受这种委屈? 殷稷只是想想谢蕴的心情,就憋闷得喘不过气来。 他死死抓着椅子,声音沉凝:“朕答应了她会给她一个交代,就一定要做到……你是个读书人,做好你该做的,剩下的朕会处理。” 殷稷在朝政上一向兼听则明,这还是祁砚头一回见识到他偏执的一面,没有远见,没有大局,为了点意气便要一条道走到黑。 仿佛这世上最重要的事,就是让他心里的那个人舒服。 祁砚心情复杂,不等理清楚思绪秦适就和老安王很快就到了,两人进门二话不说就跪了下去:“臣听闻萧参知因为悦嫔娘娘身边宫人纵蛇一事要引咎辞官,请皇上开恩,莫要追究。” 老安王身上还带着夹板,行动间十分不便,嘴皮子却不消停:“正是,萧参知入朝几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果被后宫女眷连累丢了官职,岂不是让朝臣心寒?皇上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殷稷冷冷看着他们一唱一和,萧敕若留下,就相当于承认了苏合才是罪魁祸首,可拉个宫人出来顶罪算什么?他能带着这样的结果去见谢蕴吗? “实情如何朕心知肚明,尔等不必多言,退下吧。” 两人对视一眼,都跪着没动弹。 “你们这是在胁迫朕?” “臣等不敢!” 两人连忙否认,却仍旧不曾动弹,秦适情真意切:“恳请皇上莫要追究,眼下朝局不稳,您切莫因小失大,错失人心啊。” 秦适毕竟浸淫官场多年,也看得出来世家心里只有自己,是极容易倒戈的,他怕殷稷最后会吃亏。 他如此诚恳,反倒让殷稷不好再发作,他耐着性子劝慰:“朕自有分寸,秦卿不必多虑,请回吧。” 秦适的回答却是一叩首:“请皇上不要追究。” “你!” 一句责骂险些脱口而出,却又被殷稷硬生生咽了下去,他不能失态,他不得不靠在椅子上平心静气。 老安王却开始闹妖:“皇上,老臣知道您年纪轻,又才回来几年,可也不能这么胡闹啊,再说这是萧家,您这不是忘恩负义吗?这让人怎么看咱们皇家?” 忘恩负义? 殷稷脑海里迅速闪过一个摔裂的灵位,喉头一阵腥甜,老安王果然知道他的痛脚,这一下踩得又狠又疼。 他浑身发抖:“给朕滚出去!” 秦适和老安王都被唬了一跳,这还是殷稷头一回如此失态,两人不敢耽搁,连忙退了出去,却仍旧没走,只隔着帘子跪在了外头。 祁砚犹豫着提醒了一句。 “让他们跪!” 殷稷语气冷硬,还细微地打着颤,只堪堪维持着面上的冷静。 见他如此祁砚也不敢再劝,只能又往外头看了两眼,就这几句话的功夫,外头又陆陆续续跪了不少人。 “请皇上挽留萧参知。” 求情声断断续续传进来,嘈杂又混乱,听得人心烦意乱,冷不丁有人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殷稷眼底都是戾气:“滚出去。” “皇上,是奴才。” 殷稷一顿,这才看出来是蔡添喜,他紧绷的身体稍微放松了些:“你怎么来了?” “是谢姑娘有话要奴才传。” 谢蕴给他传话? 他面露惊喜,忙不迭站了起来:“她说什么?” 与殷稷的惊喜截然相反,蔡添喜却是满脸晦涩,他深深地弯下腰:“谢姑娘说,请您不要再追究纵蛇的事了。” 第165章 你一辈子只能留在朕身边 殷稷愣了一下,谢蕴不让他追究? 祁砚也很是惊讶,但就目前的情势而言,这是个好消息,他连忙上前:“皇上,想必谢姑娘也知道此事牵扯甚大,不想您为难,您就小惩大戒,就此揭过吧。” 一层薄薄的帘子根本不能隔音,秦适也听见了蔡添喜的话,他提高音调:“皇上,苦主都不再追究了,请您也高抬贵手,放下吧。” 殷稷嘴里的血腥味越发浓郁,谢蕴这哪里是怕他为难,这也是站在了朝臣一方在逼他……可谢蕴,我明明是为了你,为什么要这样? 一股浓郁的疲惫涌上来,一夜未眠加上重伤失血,他眼前有一瞬间是黑的,踉跄两步扶着椅子才勉强站稳。 蔡添喜唬了一跳:“皇上?您没事吧?” 殷稷抬手揉着太阳穴,好半天才攒起一点力气来:“朕去见她,没回来之前,她们哪里都不能去。” 这说的是还跪在地上等候处置的悦嫔主仆。 萧宝宝古怪的再没有闹腾,从殷稷那句满是厌恶的“拖出去”之后她便一直很安静,连祁砚都有些诧异。 可殷稷却丝毫没有心思理会她,抬脚就往外走,可到了门口却又顿住了脚。 蔡添喜想起门外那乌压压的朝臣,顿时恍然:“要不先请众位大人回营帐吧?” 殷稷却没有说话,好半晌他才转过头来,眼底带着一丝胆怯:“你说……谢蕴会见朕吗?” 蔡添喜被问得愣了一下,太后宗亲没能让皇帝忌惮,前朝后宫没能逼他让步,可谢蕴只是拦了几次门,皇帝竟然就害怕了。 蔡添喜忍不住唏嘘了一声,情这个字,真的是不管身份,只要栽进去就要头破血流啊。 “应该会吧。” 这句话他说得很没有底气,像是来糊弄人的,殷稷明明知道,可仍旧稍微缓和了一下脸色,仿佛从这句话里得到了勇气。 “伺候朕更衣。” 殷稷低头看了自己一眼,仿佛这才注意到自己的狼狈,连忙吩咐,蔡添喜匆忙取了衣裳来服侍他换。 “朕自己来,”他推开蔡添喜,自己一边系着腰带一边往外走,“都别跟过来。” 蔡添喜抬起的脚被迫落下,他不敢违逆皇帝的话,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走远。 许是蔡添喜的猜测不是无的放矢,也或许是因为秀秀不在,没有人为谢蕴拦门,殷稷终于又一次在谢蕴清醒着的时候进了她的营帐。 重伤撕裂的痛苦显然十分难捱,她看着更憔悴了,脸颊都凹了下去,殷稷无意识地颤了下手指,随即紧紧抓住了袖子。 “皇上是特意来质问奴婢为何不知好歹的吗?” “不是。” 殷稷连忙否认,虽然他眼下的处境的确因为谢蕴传的那句话变得更加艰难,可他怎么会舍得质问她? 他压下身上的疲惫和疼痛,以最和缓的姿态面对谢蕴,“你我之间何谈质问?我只是有些不理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能不能和我说说?” 谢蕴浅浅笑起来:“当然。” 殷稷一怔,他都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见过谢蕴笑了,被朝臣气得闷疼的心口骤然松弛下来,他情不自禁伸手,想去碰一碰谢蕴—— “因为奴婢不想再和皇上有牵扯,更不想欠皇上的人情。” 殷稷的手骤然僵在半空,他知道谢蕴不可能说出什么不想他为难之类的话来,也想过会是不信任,她要自己来之类的说辞,却怎么都没想到,会是如此冷酷无情的拒绝。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心口是冰凉的。 “谢蕴,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他狼狈地扭开头,一时间竟然不敢再去看谢蕴,“我不求你现在就消气,但别再说这种话了……” 他揉了揉发疼的旧伤,实在是太疼了。 谢蕴沉默地看他一眼,目光在他肩膀上停留片刻,随即便扭开了头:“事到如今,奴婢只有这种话可以和皇上说。” “不会的,我们会有很多话可以说的,”殷稷很抗拒这种现状,语调不自觉拔高了一些,仿佛声音只要够大,就足够可信,“我们可以回到从前的,只要你肯给我个机会……” “我为什么还要给你机会?” 谢蕴淡淡开口,她既没有疾言厉色,也不曾声嘶力竭,可就是这样平淡的态度,却透着死一般的寂静。 “我忘不了你对我的所作所为,你也放不下我当初的背叛,我们之间……” “我放得下!” 殷稷立刻反驳,恨不能举手发誓,他字字句句掷地有声:“谢蕴,现在对我来说,你才是最重要的,过去的那些事我会放下,你也试一试,好不好?” 谢蕴静静看着他,却许久都没开口。 殷稷以为她在沉思,满怀期待又饱受煎熬地等着她的答案,冷不丁却看见谢蕴的手以极快的速度朝他胸口伸过来,他下意识抬手抓住了。 等回神的时候他脸色立刻变了,他没想到谢蕴察觉到了,还会在这时候试探他,他在防备谢蕴,防备她再一次会向他的心口捅刀子。 原本他以为自己隐瞒得很好,可现在一切都暴露了,他无力道:“谢蕴,我不是……” 谢蕴慢慢摇头:“你放不下。” 平淡如水的四个字,却仿佛一场宣判。 殷稷防备她的事,她其实早就知道了。 每次她给殷稷的更衣或者按摩的时候,殷稷总爱把玩她的手,起初她以为是因为喜爱,后来她才知道不是。 她那只手离他的心口太近了,让他觉得不安。 就连上次救她的时候,她已经没有力气,可那只是抵在殷稷胸口的时候,他还是颤了一下。 全无信任的两个人,怎么回到从前? “皇上,趁着你我之间还没有互相憎恶,好聚好散吧……” 殷稷抗拒地摇头:“别说了,我不会让你走的。” “不过几年时间而已,反正你也不缺人伺候……” “别说了!你和别人不一样!” “都一样的,我会去滇南,不会给你添任何麻烦……” “我让你别说了!” 殷稷腾的站了起来,语调高亢到几近破音,他喘着粗气看着谢蕴,脸色逐渐狰狞:“你休想,离开朕这件事你休想!” 剧烈的动作挣开了伤口,鲜血一点点浸染龙袍,很快氤氲出了一片刺目的殷红。 然而殷稷一无所觉,他死死看着谢蕴:“实话告诉你,从当初召你入宫开始,朕就没想过让你走。” 谢蕴一滞,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朕说,”殷稷凶性上来,一字一顿道,“出宫这件事,你就死心吧,你一辈子都只能留在朕身边!” 第166章 朕还是要听谢蕴的话 话一说完,殷稷就后悔了。 他明明是想要谢蕴好的,明明是想缓和他们之间的关系的,可最后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狼狈地逃出了谢蕴的营帐,站在外头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谢蕴以后,应该更不想见他了…… 他有些提不起力气来,寻了个僻静的角落窝着,不动不说话,仿佛变成了一只鹌鹑。 钟白来来回回走了三四遍才看见他,却随即愣住了,这是他第二次看见殷稷这幅样子,上一次是先夫人亡故,萧家却以未嫁女不得丧葬为由,拒绝出殡,只一口薄棺草草埋在了后山,不说萧家祖坟,就连坟头都没留。 那时候殷稷就面对着墓碑这样坐着,许久都不动弹。 他心口一涩,小心翼翼地靠近了一些:“皇上,您怎么了?” 殷稷苦笑一声:“我又说错话了。” 说错了什么话他不肯开口,钟白也不敢追问,只能勉强安慰:“都会好起来的。” 殷稷显然没有被安慰到,他沉默了下去,许久才打起精神来:“找我什么事儿?” 钟白不大想在这种时候打扰他,可事关重大,所以犹豫片刻还是开了口:“萧敕说要见您,他说他手里有件您很感兴趣的东西,如果您肯放悦嫔娘娘一马,他就交给您。” 殷稷眼睛一眯,刚才还蔫茄子一样的人,只一个表情的变化,气势就锋利了起来:“他还敢和朕讲条件?” “臣也这么说,但他写给了臣这个字。” 他要来抓殷稷的手,却被殷稷嫌弃地挥开:“写得上。” 钟白也不恼,听话地在地上写了个字,他从小不学无术,入朝后才勉强读了几本书,此时那个字他绞尽脑汁想了半天还是写错了。 可殷稷仍旧认了出来,那是一个“谢”字。 殷稷脸色一沉,萧敕手里有谢家什么东西? 他和谢家算是死仇,谢家的死活他并不在意,可谢蕴在乎,他也不能允许谢蕴再被谢家牵连。 “先带他来见朕。” “是。” 钟白起身就要走,两步后又折返了回来:“皇上,在这见吗?” 殷稷满脸嫌弃地叹了口气,他怎么可能在这里见萧敕? 他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叶,冷不丁钟白叫唤了一声:“怎么又流血了?皇上你这伤口谁处理的?到底行不行啊?” 殷稷摆摆手:“别啰嗦,赶紧去传人,朕在中帐等着。” “可你这伤看着更……” “滚。” “好嘞。” 龙帐被朝臣堵着,殷稷自然不好回去,眼下也只能去中帐了。 等人的功夫,太医来给他处理了伤口,可血虽然止住了,他的心情却仍旧十分糟糕……希望萧敕不是在故弄玄虚,他也不想再拿萧家开刀。 好在萧敕是吃到教训了,一改之前的轻狂,一进门就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草民参见皇上。” “免了,有话就说。” 萧敕的态度并不像钟白说的是要和他谈条件,而是真正的恳求,闻言二话不说就将一个盒子递了上来,钟白接过打开,一封泛黄的丝绢映入眼帘。 “皇上,当年谢家被弹劾结党营私,随后事情雷霆处置,谢家势如山倒,个中缘由,都在里头。” 殷稷的脸色不自觉端正了一些,当年谢家衰败的事他也心存困惑,堂堂百年世家,怎么会如此轻易就被查出铁证? 他如今想要处置一个后妃都处处掣肘,何况先帝是直接查抄一个家族。 就算先帝登基多年,帝位稳固,可世家之间的关系盘根错节,怎么会没有一人伸出援手呢? 这些年他也隐晦地问过谢蕴,但对方始终缄口不言,他也就没多问,只当谢蕴长在深闺,对朝政并不清楚。 现在,这个困扰他多年的问题终于显露了一丝端倪。 那封薄薄的丝绢,是当年先皇写给萧家的密旨,密旨以虎啸扰天比喻谢家功高震主,减除之意十分明显,并以谢家所辖官职,商户,田地为饵,愿饲“除虎忠勇之士”。 想必这样的密旨是一式四份,这样一来,就相当于当初是全朝廷都在对谢家发难,怪不得他们会势败山倒。 可笑的是,谢家被扣上的还是结党营私的帽子,究竟是谁在结党?谁在营私? 殷稷哂笑一声,将密旨仔细看完,心里却摇了摇头,虽然当年谢家盛极一时,可比起眼下四大世家的行事作风来说,足够低调守礼了,先皇为什么容得下旁人,却容不下谢家? “功高震主这理由,朕不信。” 萧敕苦笑一声:“什么都瞒不过皇上,的确还有内情,只是究竟如何草民也不敢妄言,只隐约听说,和齐王有关。” 齐王? 提起这个人,殷稷的脸色瞬间黑沉下去,他拍了下桌子:“你是来挑拨离间的吗?” 萧敕惶恐地低下头:“草民不敢,草民只是据实已报,内情如何草民当真不知。” 见他脸上的惊恐不像是装的,殷稷虽然心里仍旧不痛快,却也没再计较,只将密旨拍在了桌子上:“如果你想凭这东西,就抵消悦嫔的罪,怕是不够分量。” “草民明白,草民还有一样东西能证明谢家的清白,当年的结党营私实属诬陷。” 殷稷的脸色这才真正严肃起来,接过他所谓的证据看了一眼,随即紧紧的攥在了手里。 有件事他一直没告诉谢蕴,那就是空悬的后位,他一直是给她留着的,哪怕在他最恨谢蕴的时候,他也没想过要娶旁人。 他的妻只能是这个人。 但谢蕴如今的身份却成了不可跨越的鸿沟,唯一能填平的办法,就是为谢家平反。 可话说回来,这桩案子当年大半个朝廷的人都参与进去了,还是先帝亲审的,想翻案谈何容易? 至少不是现在的他能做到的,所以这些年他一直在收拢政权,然后等一个时机,等朝廷、等大周成为他一言堂的时候,一切就都不是问题了。 他很想现在就把东西给谢蕴送过去,让她看见自己的心,可他又不敢,他怕等的时间太久,谢蕴会再次怀疑他在欺骗。 但这东西无论如何要拿到手,可要以宽恕萧宝宝来做交换的话,怎么和谢蕴交代? 他又想起谢蕴那冷酷无情的话,心头一阵苦涩,她大约根本不稀罕吧…… 他正愁绪万千,冷不丁萧敕颤巍巍开口:“皇上,宝宝虽然现在是皇家人,可她也是我们萧家唯一的嫡女,我们都将她当做掌上明珠来疼宠,如果您能法外开恩,萧家感激不尽。” 殷稷微微一顿,听出了萧敕话里的意思。 只要他这次放过萧宝宝,萧家以后就不会再有二心。 这算是意外之喜,可殷稷却丝毫不觉得高兴,他母亲也是萧家的女儿,可生前过得是什么日子? 人和人还真是不一样。 他甩甩头,不愿意再想,因为谢蕴的插手,他其实已经没有发作的理由了,迟早还是要让步的,既然如此,就换个名声吧。 他伸手将萧敕扶起来:“爱卿不必如此,其实你来之前,谢蕴就劝过朕了,她说悦嫔秉性纯善,一定只是想岔了,朕虽不愿意轻易放过,可她的话,朕还是要听的。” 第167章 替罪羔羊 萧敕既然能想到拿谢家的东西来换,必然是知道谢蕴在殷稷心里的分量的,一听这话就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是是是,萧家一定会记住谢姑娘的恩情,也会管教悦嫔娘娘,让她再不许胡闹,和谢姑娘为难。” 殷稷想要的反应萧敕都给了,看在对方识趣的份上他也懒得再敲打:“传旨,悦嫔御下不严,着褫夺封号,遣送回宫,静思己过。” 萧敕很明显地松了口气,伏地叩首:“草民谢主隆恩……都是臣为身不正,教坏了悦嫔娘娘,以往对皇上诸多不敬,如今想来属实大逆不道,求皇上严……” “行了,”殷稷语气淡淡,“朕以往不曾追究的事,以后也不会追究,但朕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是,臣谨记皇上教诲。” “你的辞呈,朕会依例挽留,只是参知政事的位置,你还是挪一挪吧。” 萧敕身上没有丝毫不满,仍旧恭恭敬敬:“是,臣年老体衰,的确不能胜任,一切但凭皇上做主。” 话音落下他十分识趣的退了出去,殷稷的目光却一直落在对方身上,钟白也跟着看了一眼,语气十分感慨:“这萧家是真疼悦嫔娘娘啊。” “疼爱是真的,可这忠心,你觉得有几分可信?” 钟白被问得懵了一下:“在您面前说的话难道还不是实话?他们还敢欺君?” 殷稷意味不明地哂了一声:“兴许是朕多虑了吧。” 钟白挠挠头,看着萧敕逐渐远去的背影,眼底闪过一抹若有所思,但随即注意力就被旁人吸引了。 龙帐和中帐距离不远,从这里看过去,能瞧见朝臣还跪在龙帐外头,他忍不住开口:“皇上,既然您答应了,那臣过去传个话?” 殷稷抬手揉了揉发疼的脑袋,强打起精神来:“朕自己去。” 钟白神情古怪:“臣不懂什么大道理,就是觉得您刚才态度还那么强硬,现在改了主意会不会有点尴尬?” 殷稷:“……” 他轻轻吸了口气,朝钟白勾了勾手指:“你过来。” 钟白大咧咧靠近:“皇上,臣是有点贴心,但是您也……嗷嗷嗷,疼疼疼!” 脑袋上猝不及防挨了一巴掌,钟白抱头鼠窜:“皇上,皇上息怒,臣闭嘴,臣闭嘴!” 殷稷气不打一处来:“朕不知道尴尬吗?用你来说?” 钟白缩着脖子挨训,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殷稷瞪了他两眼才一甩袖走了,钟白小媳妇似的跟在后头,根本不敢靠近。 好在殷稷没再理会他,径直朝着朝臣去了。 彼时老安王已经借口伤重难捱走了,与他差不多年岁的秦适却还苦哈哈地死撑着。 殷稷看他一眼,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都进来吧。” 众人连忙应声,颤巍巍爬起来跟着进了营帐,秦适生怕殷稷误会,进门就道:“皇上,臣等绝无胁迫您的意思,只是不想您因小失大……” 殷稷一抬手,打断了他的话:“行了,你们秉性耿直,什么意思朕明白。” 众人正要松口气,殷稷话锋却立刻一转:“可朕明白不代表旁人明白,你们想没想过此番举动看在外人眼里是什么意思?” 朝臣一时被问懵了,面面相觑却都没有开口。 殷稷脸色一沉:“是你们为了保住萧家肝脑涂地,不惜与朕为难!你们知不知道这叫什么?啊?” 在这里的人大都和秦适一个性子,忠耿有余,变通不足,先帝时期都因为不懂人情世故而被闲置,做的都是连面圣都不够资格的小官,是殷稷登基后见他们有实干,才将人提拔了上来。 可官职升了,心性却没变,先前跪求的时候他们从未多想,此时被殷稷一提醒他们才恍然大悟。 这叫什么? 结党营私! 众人脸色大变,纷纷跪了下去,秦适慌张道:“皇上明察,臣等和萧参知平日里并无往来,与萧家更是毫无瓜葛啊。” 殷稷似是在衡量这句话有多少可信度,静默许久才叹了一声:“罢了,朕也只是提醒你们一句,以后要记得你们是朝廷的臣子,是朕的臣子。” 朝臣连忙应声,却仍旧不敢起来。 殷稷弯腰将秦适扶了起来:“虽然你们让朕很为难,可谢蕴说得对,你们都是一心为国的人,朕得顾全你们的颜面,所以这次,朕给你们这个面子,饶萧家一回,但你们记住,下不为例。” 秦适一时间被感动得热泪盈眶,他们无知无觉间险些犯下大错,此时被殷稷点明,他们惶恐地想请罪,可殷稷不但没怪罪,还答应了他们的要求。 堂堂天子,竟为了顾全他们的颜面而让步,这么大的恩典…… 他屈膝又要跪,被殷稷稳稳托住了胳膊:“跪了一早上了,回去歇着吧。” “是,是……” 秦适又行了一礼才被人搀扶着走了,营帐里也跟着空旷起来,只剩了还跪在角落里的悦嫔主仆。 殷稷神情复杂地看了她们一眼,慢慢靠坐在了椅子上:“萧宝宝,朕应了萧敕,不会把你打入冷宫,但你要呆在昭阳殿,好好静思己过。” 萧宝宝这才抬眼看过来,她似是有很多话要说,可最后却只是一言不发的爬了起来。 “苏合,我们走。” 钟白上前拦住她们:“娘娘你可以走,她不行。” 萧宝宝一愣:“为什么?不是说要我回昭阳殿吗?” 钟白眉头一拧:“娘娘,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你犯了这么大的事,难道不需要有人顶罪吗?这丫头活不了了。” 萧宝宝脸色一白,不敢置信地看向殷稷:“稷……皇上,苏合只是个丫头,她只是听我的话,她没想要害人。” “朕知道,”殷稷冷冷道,“可有什么用?你当初下手的时候就该想到,你会害死她。” 萧宝宝抗拒的摇头,不愿意接受这个结果,她看向苏合,盼着这个聪明的丫头能有什么办法,可对方却只是凄楚的看着她,慢慢朝她磕了个头:“奴婢,拜别娘娘了。” 萧宝宝怔住,忽然想起自己决定下手时她的苦苦哀求,她暗地里减少的药量,还有她昨天的惊慌失措……她早就知道事情一旦败露,她会死,所以她才那么努力想阻拦。 可是自己没有给她机会。 “不要杀她,我去冷宫,你放了她,你放了她……” 萧宝宝推开钟白要去求殷稷,斜刺里一只强有力的胳膊却抓住了她,将她硬生生拽了出去。 第168章 你讨厌我 “看来悦嫔娘娘你根本没有得到教训,这种时候还以为哭闹就能解决问题。” 男人的声音严厉又刺耳,萧宝宝本就遭逢巨变,承受了巨大的打击,再加上跪了那么久,身体已经疲惫到了极致,此时被这么一推,她彻底失去了力气,跌坐在了地上。 可她却顾不得自己的疼了。 “我没想害死人,我只是想吓唬吓唬谢蕴,我想把她吓走而已……为什么要苏合死,明明没有人出事,为什么要苏合死……” 祁砚垂眼看着她,眼神既清冷又疏离,哪怕萧宝宝哭得凄凄惨惨,他也不曾流露出丝毫怜悯来。 “如果昨天谢姑娘出了事,她不会因为你没有心存杀意而活过来,人都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娘娘你也一样。” 萧宝宝被说得愣住,怔怔抬眼看过来,那双圆圆的杏眼已经哭肿了,眼泪还在一颗一颗地往下掉,神情凄楚间,颇有些可怜。 祁砚脸上却没有丝毫怜惜,语气也仍旧干脆直接:“前朝后宫是一体,尤其是你们这些世家女,牵一发动全身,别再给别人添麻烦了,赶紧回宫吧。” 他该说的都说了,话音落下转身就要走。 “你讨厌我,对吧?” 萧宝宝忽然开口,语气难得的没有以往的骄纵和颐指气使,只是因为刚哭过而带着沙哑和颤抖:“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起,我就觉得你讨厌我,后来每次见面也都是……我得罪过你吗?” 祁砚脚步顿住,眼神略带几分惊讶地看了过来,却终究也没承认:“娘娘多虑了,臣以往与您从无交集。” “那你为什么讨厌我?我每次看见你,你都好凶。” 祁砚无言以对,也不想讨论这个话题,索性沉默。 萧宝宝却自己猜到了:“是因为谢蕴对不对?你也看上她了,对吧?” 祁砚神情顿时警惕起来:“娘娘慎言。” 萧宝宝吸了吸鼻子,坐在地上抱住了自己的膝盖:“我是不太聪明,可我不瞎,你看她的眼神那么明显,就跟稷哥哥……” 她没再说下去,眼泪却又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你们都喜欢她……命妇也都喜欢她……她命怎么这么好,我想要的她都能得到。” 祁砚眉头拧起来,若说命好,谁比得过萧宝宝?全族都护着的人,如果不是她贪心不足非要作死,何至于会走到这一步。 她现在,却来羡慕谢蕴? “娘娘最该学会的,是珍惜自己有的,而不是巴望别人的东西。” 这话算是十分刺耳,以往萧宝宝肯定要不依不饶了,可大概是真的被这次的事情吓到了,她竟然没有发作,只是自己笨手笨脚的爬了起来:“都来教训我……我不和你们说了,我要回宫,我不想看见你们了。” 她转身一瘸一拐地往远处走,却又忽然顿住脚:“对了。” 她回头看过来:“虽然我知道你不是真心想救叔父和我,可我还是要谢谢你给我们求情,我们萧家不欠人情,我迟早会还给你的。” 她吸了吸鼻子,像是还想哭,可艰难地忍住了,这次她真的走远了,再没有回头。 祁砚却微微愣了一下,萧宝宝要还他人情? 真是新鲜,他还以为对方会觉得这是他应该做的。 可这点惊讶掀起的涟漪,风一吹就散了,并没有让祁砚多留心,眼见事情尘埃落定,他松了口气,打算去探望一下谢蕴。 从听说对方出事之后到现在,他虽然心急如焚,可被乱局拖着一直没抽开身,现在终于有时间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龙帐,殷稷没有出来的意思,显然还在忙碌,兴许怎么处置苏合,他也需要斟酌。 但这对他来说是个好消息,殷稷不在,他才能和谢蕴多说几句话。 他忙不迭就要走,可这一动弹就闻见一股若有似无的脂粉味正飘出来,是刚才拉萧宝宝的时候染上的。 他脸色有些难看,忍不住在心里嫌弃了一番萧宝宝,却也只能回营帐去更衣,他动作利落,不过片刻就整理好了仪容,一路紧赶慢赶,好不容易看见了谢蕴的营帐,刚要松口气,却瞧见营帐前蹲着的人很有些眼熟。 他一愣,脚步下意识就顿住了。 对方抬头看了过来:“你不去安置伤员,来这里干什么?” 殷稷问得理直气壮,祁砚却被气得心口生疼,我来这里干什么?那你蹲在这里干什么? 你看看你还像个皇帝的样子吗?我都替你丢人! 他咬牙切齿道:“臣来探望谢姑娘。” “朕刚出来,她睡着了。” 祁砚看了眼天色,张嘴就要质疑,殷稷却先开了口:“她的伤口有些撕裂,朕让太医给她用了安神的药。” 话说到这份上,祁砚也不好再多言,只是他不能见,殷稷凭什么能见? 如果不是因为他,萧宝宝怎么会对谢蕴下手? 他不怀好意道:“皇上身上也有伤,是不是该回去休息了?事关龙体,您一定要保重,伤好之前也该静养。” 殷稷不动如山:“朕以后就在这里休息。” 祁砚双眼圆睁,被气得脑仁突突直跳,他咬牙切齿道:“营地里又不是没有后妃,皇上不去后妃的营帐却来这里,不合适吧?” “她是朕贴身的人,朕当然是和她住一起最习惯。” 祁砚没想到他这么无耻,却被噎得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眼见气氛古怪,蔡添喜连忙出来打圆场:“祁大人先回去吧,谢姑娘精神的确不太好,太医嘱咐要静养,等过两天缓一缓,您再来见也不迟。” 虽然话说得客气,可说来说去就是不让他进,祁砚气的狠狠一攥拳,可也无可奈何,只能顺着蔡添喜递过来的台阶下了。 “如此,那我就改天再来。” 他敷衍地朝殷稷行了礼,动作间带着气,可殷稷赢下一局却也没露出得意之类的情绪来,反而很是冷静的挥了挥手。 等人走远了,他才站起来,看着谢蕴的营帐发呆。 他刚才是骗祁砚的,他虽然早来了一步,却并没有进去,甚至连掀开帘子都不敢。 蔡添喜目睹全程很是茫然,不知道堂堂九五至尊为什么会连进营帐的勇气都没有,秀秀也没拦人啊。 “你最近要看紧一些,别让她做些不该做的事。” 蔡添喜没听懂:“不该做的是指……” 殷稷苦笑一声:“逃宫。” 蔡添喜唬了一跳:“皇上说笑了,逃宫这么大的罪谢姑娘怎么可能犯?再说她不是还有三年就出宫了吗?犯不上啊。” 殷稷神情越发苦涩:“她不会等了。” 蔡添喜虽然没听明白,可还是猜到了一丝端倪,应该是之前殷稷来的时候,又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深深觉得自家主子这张嘴太…… 他咳了一声,没敢继续想下去,也不敢打扰殷稷,走远了一些守着,可没多久目光就不自觉看了过去。 殷稷又蹲了下去,虽然明知道他是自找的,可这么看着也确实有些可怜,他犹豫许久还是凑了过去:“皇上,奴才有个法子或许可以一试……” 第169章 谢蕴逃宫了 “带她去见谢家人?” 殷稷语调不自觉拔高,语气都跟着变了。 蔡添喜一见他的脸色心里就咯噔了一声,连忙找补:“奴才就是随口一说,皇上要是觉得不妥,就当奴才放了个屁。” 殷稷却没再言语,只是无意识地抬手捂住了胸口,以他和谢家的恩怨,当初能留那家人性命已经算是仁至义尽,现在还要他千里迢迢南下去见他们? 他们配吗?他们凭什么…… 可谢蕴会高兴。 一道声音忽然自脑海里响起,殷稷思绪瞬间凝滞。 抓着胸口的手松了紧,紧了松,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最后他还是苦笑着叹了一声:“也罢,还是谢蕴更重要。” 蔡添喜心下一松,忙不迭奉承了两句:“皇上的心意真是感天动地,谢姑娘要是知道了,一定会摒弃前嫌,和您重归于好的。” 哪有那么简单…… 殷稷虽然明知如此,却还是赏了蔡添喜一个小脸,随即深吸一口气抬脚进了营帐,起初他还有些忐忑,可后来想着谢蕴一定会高兴,说不定还会露出和六年前初见时一样的笑容,他眼底就不自觉露出了期待。 “谢蕴,有个消息你听见一定会很高兴……” 他抬眼朝床榻看去,可本该躺着人的地方,现在却空空如也。 他一滞,只觉兜头一盆冰水砸了下来,他快步上前撩开被子看了两眼,等确定不是自己眼花,而是人真的不在的时候,他脸色彻底变了。 “蔡添喜!” 蔡添喜正竖着耳朵听营帐里的动静,他本以为殷稷带着这样的消息进去,一定会有一个好结果,可却没想到等来的竟然是殷稷惊慌失措的声音。 他忙不迭进了门:“皇上,怎么了?” “谢蕴不见了……朕不是让你们看紧一些吗?” 蔡添喜懵了,谢蕴不见了? 她怎么能不见了呢?身上的伤那么厉害,根本走不了啊。 可他不敢反问殷稷,也顾不上请罪,慌忙道:“奴才这就去找,一定把人找回来!” 殷稷却又一把抓住他,将一个令牌塞进他手里:“你记住,今天是朕允许谢蕴出去走走的,只是她忘了带令牌。” 蔡添喜一愣,随即紧紧抓住了那块牌子:“是,奴才明白。” 他转身匆匆走了,心里却唏嘘了一声,皇上这是觉得谢蕴逃宫了吧,就算如此也还是想为她周全…… 可这谢姑娘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那一身的伤怎么着也不能现在就走啊。 他一边无奈一边招呼着禁军到处去寻人,就说谢蕴出门闲逛,忘了带令牌,得赶紧把人找回来。 这理由连钟白都没能糊弄住,没有令牌,根本出不了营地。 可禁军足够聪明,不会去问上头不打算解释的问题。 再说这位谢蕴姑姑他们也算是如雷贯耳了,那还是第一次遭遇刺客的时候,有个禁军在林子里瞧见了人却没管,后来他们再没见过那个禁军。 小统领说人被调走了,可是怎么个“调走”法,他们不问也清楚。 因而众人找得十分尽心,可翻遍了整个营地都没能找到人,后来动静大到连祁砚都惊动了。 他丢下政务匆匆赶了过去,见殷稷正坐在谢蕴营帐里,恨不得上去给他一拳。 但碍着周遭禁军来来往往,他只能克制,可到了跟前语气却怎么听怎么不客气:“你不是说人睡着了吗?怎么就不见了?” 殷稷没看他,声音听起来却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她就是出去走走,你别大惊小怪。” “出去走走?”祁砚一双丹凤眼死死盯着殷稷的手,“那你的手抖什么?” 殷稷一顿,将手藏进了袖子里。 他的确很紧张,他猜到了谢蕴会逃宫,可没想到她会这么快,竟然连养好伤都等不及,她那副样子该怎么往外走? 他不自觉想起那天晚上的血脚印,呼吸瞬间沉闷下去,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祁砚却有些恼了:“你又和她说什么了?她去哪里了?” 他声音有些高,引得周遭寻人的禁军纷纷侧目,殷稷脸色黑下去:“你继续喊,喊到所有人都知道谢蕴逃宫,喊到朕都保不住她,你就满意了。” 祁砚一噎,随即控制不住地睁大了眼睛:“逃宫?你说她逃宫了?她……” “谁逃宫了?” 老安王满是狐疑的声音忽然响起来,祁砚立刻闭了嘴,他不善说谎,又加上事情牵扯了他最在意的谢蕴,被人抓住话头脸色瞬间就凝滞了,老安王一见他如此眼神越发探究。 “安王叔身上大好了?怎么出来了?” 殷稷忽然开口,打断了两人之间略有些奇怪的气氛。 老安王还被禁军抬着,闻言装模作样地叫唤了一声:“疼疼疼……疼啊,可老臣听见外头的动静,担心皇上出事,所以顾不上自己这把老骨头了……到底是谁逃宫了?” “安王叔果然是疼得厉害,连句话都能听错,祁卿说的是回宫……安王叔可打算回去了?” 老安王连忙摆手,又喊了几句疼,可却并没有被敷衍过去,那天晚上遭遇行刺的事他当时被吓坏了,没回过神来,可今天却是越想越觉得不对劲,隐约觉得自己是被殷稷算计了。 所以一听外头又闹起来了,他立刻意识到是出了什么乱子,忙不迭就喊人抬着他出来了,打算看看有没有机会给殷稷找点麻烦。 这一身伤的账,他可不能就这么算了。 事实果然不出他所料,真的出了什么乱子。 他虽然年纪大了,可一向耳聪目明,刚才祁砚说的“逃宫”两个字,他听得清清楚楚,绝对不会出错。 可“逃宫”这俩字适用的人不多,尤其是这还是在上林苑,本就没几个宫人,偏殷稷还如此紧张,派了人到处去找,他略一思索,脑海里就蹦出个人影来。 那人他之前只是有所耳闻,六七年前,他还想着为自己的幺子求娶来着,可惜被拒绝了。 等到近几日,那人的名字就变得十分耳熟了,别的不说,只凭险些将萧家的前朝后宫都拉下马的本事,就值得他记住对方的名字,谢家,谢蕴。 一个足以让皇帝失了分寸的人,偏偏又身份低微……岂不是最好拿捏的棋子? 第170章 谁是逃奴? 老安王眼珠子一转,笑眯眯试探道:“老臣听说前阵子皇上身边的宫人救过悦嫔,这样忠心护主的奴婢可是少见,人呢?老臣想见见。” 祁砚脸色顿时戒备起来。 一见他这副样子,老安王立刻心中大定,看来他猜对了,眼下的混乱就是因为谢蕴。 只是这祁大人如此紧张,究竟是忠心护主,还是心里有鬼? 他心里饶有兴致地猜测,姿态却越发咄咄逼人:“祁大人怎么这副样子?莫非是人不在?她去哪里了?莫非你刚才说的逃宫,就是指她?” “老王爷慎言,莫要胡言乱语,污人清白。” 祁砚开口道,听着很是冷静,可老安王却仍旧看出了极力遮掩的紧绷。 他心下越发笃定:“那就让人出来见见吧,本王最敬佩忠心之人,若是合眼缘,必会重重有赏。” “她受伤了,不方便见人。” “是不方便见人,还是不在不能见人?” 祁砚拳头猛地握紧,一时间脑海翻涌,很想立刻找个由头把人打发走,可越是着急,思绪越是混乱,竟怎么都想不出合适的说辞来。 “人自然是不在。” 殷稷忽然说了实话,听得祁砚一惊,险些当场变脸,可最后关头还是控制住了。 老安王的眼睛却控制不住的一亮,殷稷这是发现保不住,所以干脆把那女人卖了? 虽然由此看来,对方在殷稷心里也不是多重要,可那毕竟是皇帝身边的人,但凡除掉一个,都能打皇帝的脸。 他眼神热切起来:“这么说,她果然是逃宫了?那这么大的动静就是……” “什么逃宫?” 殷稷目光凉凉地看过来:“只不过是呆在营帐里太久了,朕让她出去散散心,可她粗心忘了拿令牌,朕之所以大费周章让人把人找回来,就是怕被有心人恶意污蔑,说她逃宫。” 他眯起眼睛,犀利又冷硬的目光利剑一般直刺老安王:“安王叔,搬弄是非的人从来都不少,你说是不是?” 老安王活了这么大年纪,还是头一回被人把“搬弄是非”四个字骂在脸上,一时间气得脸色涨红,却又不能反驳,只能咬牙冷笑了一声:“皇上说的是,既然如此,想必人很快就会回来了,老臣就在这里等等吧,毕竟这样的好奴才,老臣还真的是好奇。” 祁砚有些着急,谢蕴如果想逃宫,绝对不会那么轻易被找到,如果当着老安王的面迟迟找不到人,就算他们再怎么辩解,谢蕴也摘不掉罪名了。 他压低声音:“皇上,的让老安……” 殷稷微微摇头,打断了祁砚的未尽之言,他知道对方想说什么,可过犹不及,老安王显然是察觉到了什么特意来找茬的,这种时候越让他走他就越不会走。 为今之计还是得赶紧找到谢蕴,他不怕老安王发难,只怕这样的逃亡,谢蕴的身体根本撑不住。 他真是恨不得回到今天早上,掐死那个说出那番话来的自己。 可这份懊恼他只能压在心里,半分都不敢泄露,他越是软弱,老安王就越会得寸进尺。 只是时间一点一滴过去,禁军迟迟没有消息传来,老安王已经让人送了晚饭过来,边吃边骂禁军不尽心,说找个人现在都还没找到,又不是逃宫了,怎么可能找不到云云。 含沙射影的不能更明显。 殷稷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却不是被老安王嘲讽的,而是天马上就要黑了,林子里的夜晚那么危险,谢蕴一个人根本不可能平安无事。 他不能在这里演戏了,他得亲自去找。 他起身就要走,老安王连忙叫唤一声拦住了人:“皇上去哪里啊?这人可还没回来呢,您这一走,是不是说明人回不来了?” 蔡添喜跟着找了大半天,虽然一无所获体力却耗尽了,只能回来休息,却刚好听见这句话,连忙替殷稷转圜了一句:“老王爷这话说的,走丢的毕竟只是个宫人,皇上哪能在这里等着,还有诸多政务要处理呢。” 这话虽是托词,却无懈可击,老安王脸色阴郁,十分不善地瞥了他一眼:“主子说话,轮得到你一个阉人插嘴?一身的臭味,还不滚远点!” 蔡添喜一僵,脸色一瞬间又青又白,可他是个奴才,不能和主子计较:“王爷教训……” “打狗还要看主人,朕的人,什么时候轮到安王叔来教训了?” 蔡添喜一愣,惊讶地看了眼殷稷,他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皇帝如此回护,虽然只是一句话,却仍旧听得他心里又热又烫,一时没能说出话来。 老安王的脸色却难看了下去,为了个阉人皇帝竟然当众让他没脸……他可是皇帝的嫡亲伯父! 果然不是宫里养大的,就是没教养!换成宫里任何一个皇子登基,都绝对不敢这么对他! 老安王心里恨得咬牙切齿,他不敢追究却也不甘心就这么忍气吞声,只好继续拿着还没找到谢蕴的事做文章。 “皇上,老臣看,这么久还没找到人,您说究竟是禁军都是废物,一个个找得不尽心,还是有些人根本就不是出去走走,而是趁机逃了?” 禁军闻言,纷纷看了过来,可眼见说话的人是老安王,虽然心里气愤却还是将目光又收了回去。 “这些事不劳王叔操心,天黑了,回去歇着吧。” 老安王却纹丝不动,他看出来了殷稷着急去找人,可越是如此,他越是不会如他的意。 “这件事可不是皇上不想老臣操心老臣就不必操心的,眼下后宫无主,一应事务都要靠太后处理,要是出了个逃奴,太后也难辞其咎,老臣不得不替她老人家多问几句啊。” 拿太后压他? 殷稷拳头握得咯吱响,他已经想尽力给老安王体面了,可既然他根本不懂什么叫适可而止,那就别怪他不客气了,想让老安王离开这里,合适的理由是什么? 激怒皇帝,被皇帝打了算不算? 他固然会被太后和御史骂上一阵子,可比起去找人来说,很值得。 他捏紧拳头,抬手就要打出去,一道耳熟至极的声音却忽然自身后响起:“安王爷说的逃奴,是我吗?” 第171章 我不会再相信你 这声音…… 殷稷猛地转身,就见谢蕴高坐在软轿上,正被禁军抬着越走越近,她身上没有丝毫逃亡的狼狈,更没有被抓住后的惊慌,气定神闲的样子,竟像是真的只是出去走了走。 殷稷张了张嘴,竟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老安王也愣住了:“你怎么会在这?你不是逃了吗?” 谢蕴垂眼看下来,目光径直掠过殷稷落在了蔡添喜身上:“劳烦公公去传个话,让禁军兄弟们都休息吧。” 蔡添喜连忙应了一声,匆匆去了。 祁砚控制不住的上前一步,他不敢多说什么,怕再被老安王抓住话头,只能将所有担心都凝在一句话里:“可要请太医看看你的伤口?” 谢蕴微微一摇头:“不必劳烦,一路上不曾下地。” 祁砚有些茫然,他怎么听这话里的意思,像是谢蕴根本没打算逃宫呢?那殷稷之前为什么那么笃定她是逃了? 他忍不住回头看了眼殷稷,对方正看着谢蕴,虽然一语不发,可眼神却仿佛凝聚了千言万语,复杂得让人一眼就觉得发苦。 他莫名地想叹气,眼角余光却瞥见了老安王,得赶紧打发他走。 念头刚闪过脑海,老安王就再次开了口,许是因为刚才被忽略过,他脸色很不好看,语调也凶悍了起来:“没眼力见的东西,本王问你话呢,你聋了吗?宫里的奴才学的就是这种规矩?回宫后本王就禀明太后,把你们全都发回内侍省,狠狠打一顿板子!” 谢蕴的目光这才落在老安王身上,却没有丝毫被威胁到的惊慌,语调很是冷淡:“依宫规言行篇第一百二十三条,后宫中人须严守本分,不得与宗亲外臣来往丛密,所以不管老王爷问得什么,奴婢都无可奉告。” 老安王一噎,原本他就是一肚子的怒气,此时被这么一挤兑瞬间火烧得更旺,可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可反驳。 是他提规矩在先,对方说宫规在后,谈不上无礼,可要说她知尊卑懂敬重,却是半分也没有。 老安王活了大半辈子还没遇见过敢这么和他说话的奴婢,脸色当即就黑了,眼神也凶悍起来,一张老脸阴沉得仿佛要吃人:“你个贱婢!口口声声说着宫规,见到本王却……” 他张嘴就要拿谢蕴见了他没有行礼的事来找茬,却不想刚开口,身上就被笼罩了一层阴影,他带着怒气抬头,瞧见的就是殷稷满是森寒的眼睛。 “安王爷该回去睡了。” 语气还算平和,却莫名听得人不寒而栗。 老安王明知道以自己的身份,殷稷不能因为小事把他怎么样,可不知怎么的,心里就是胆怯了,他甚至都没敢和殷稷对视第二眼,灰溜溜地就走了。 眼看着他背影消失,殷稷才慢慢松开握得咯吱响的拳头。 敢骂谢蕴,这笔账他记下了。 身后传来说话声,是祁砚见老安王走了,终于敢放松下来询问谢蕴了。 “姑娘去哪里了?这一下午不见人,实在是让人担心。” 殷稷的目光不自觉看了过去,祁砚问的问题他也好奇,可对方问得理直气壮,他却根本不敢开口。 谢蕴浅浅笑了一声:“只是太过憋闷,听说秀秀还没醒,我就过去看了看。” 祁砚略有些惊讶:“就在营地里吗?禁军找了一下午竟都没发现你,他们也太不……” “不是他们不仔细,是我后来又去林子里晒了会太阳,等太阳下山才回来的。” 祁砚呆了呆,看着她无奈地叹了口气:“营地里也能晒太阳的,就算嫌不清净,也不能去太偏僻的地方,最近接连发生刺杀,千万要小心些。” 谢蕴好脾气的答应了一声,祁砚还有很多话要说,可不等开口脚步声就越走越近,随即殷稷的声音响起来:“祁卿,你也该回去了。” 祁砚自然是不想走的,可人已经平安无事的回来了,该询问的该嘱咐的也都说了,再继续留下来也帮不上什么忙,说不定还会给谢蕴添麻烦。 所以纠结片刻他还是告退走了。 殷稷此时才试探着上前,想为自己之前的话解释几句,可张了几次嘴却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纠结间,谢蕴轻轻敲了敲软轿:“劳烦两位,送我进去。” 禁军一路将软轿抬进了营帐,殷稷回神后连忙跟了进去。 他追上去的时候,谢蕴刚好撑着软轿,一副要站起来的样子,他忙不迭伸手过去想扶她一把,对方却仿佛没看见一样,吃力地靠自己坐回了床榻上。 殷稷指尖一蜷,慢慢缩了回来。 禁军退了出去,营帐里只剩了两个人,谢蕴却自始至终都不曾正眼看过他,这和以往的刻意回避不一样,她身上透出来的是浓浓的厌恶,仿佛再也不愿意看见他一样。 殷稷只是想想,就觉得心惊。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开了口:“谢蕴,告诉你个好消息,我打算南巡,等你身上的伤好了,我就带你沿运河而下去滇南,见你的家人。” 话音落下,他眼底升起忐忑的期待,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谢蕴。 谢蕴的目光也终于头一次落在了他身上,却没有丝毫殷稷以为的喜悦兴奋,反而满脸都是嘲弄:“皇上又想玩什么把戏?给我一个希望,再狠狠打碎,就这么有趣吗?” 殷稷心口一刺:“你误会了,之前我是骗过你,可这次我是真的想让你高兴……” “够了!” 谢蕴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你以为我会蠢到再相信你一次吗?!” 当年满含欢喜的进宫,换来的被狠狠践踏进泥潭;她以为熬到二十五就能离开这里,却被推进了更深的深渊;要是这次再相信……她会堕进地狱吧。 “我不想再看见你。” 殷稷再没开口,大约是被拆穿了谎言,辩无可辩。 谢蕴没有看他,在亲耳听见殷稷那句不会让她离开之后,她就彻底绝望了,她不知道殷稷为什么可以那么狠,一点希望都不给她。 可她现在却连问的念头都没有,她只知道,她会离开这里,一定会,哪怕会被抓住,以逃宫罪处死,她也会走。 耳边响起脚步声,谢蕴本以为是殷稷走了,可直到什么东西被放在她枕边她才意识到殷稷是朝着她来了。 “……以后出去走动别忘了拿这个。” 说完这句话,殷稷才是真的走了。 谢蕴垂眼看着那块金牌,有些怔愣,殷稷这是什么意思? 祁砚会相信她说去看秀秀和晒太阳的说辞,是因为那人光风霁月,秉性纯良,可殷稷不是。 他了解自己,一定猜得到她就是去探路的,为什么还要留给她通行令? 第172章 你还回来吗 殷稷的举动让谢蕴百思不得其解,索性就抛在了脑后。 反正不管对方打的什么主意,这通行令给她带来的方便是实打实的,现在她只需要等身体好一些,然后在殷稷起程回京之后,离开这里。 可她左等右等,等到夏天都到了,她的伤口都结痂了,殷稷竟然还没有要回宫的意思,只是中间挪了一次地方,从营地挪到了行宫。 谢蕴不知道他在等什么,也怀疑过是不是他肩膀的伤还没好,可也开不了口去问,只能耐着性子慢慢等,好在对方似乎也逐渐对她失去了兴趣,已经很少来烦她了。 “姑姑,皇上刚才又路过了。” 秀秀小声开口提醒。 只是兴许行宫太小,殷稷时常会路过这里,不用秀秀提,单单只是谢蕴自己开窗通风的时候,就看见过很多次。 她头也不抬:“你该回宫了,再不走,尚服局的手艺都该落下了。” 秀秀看着她眼神复杂,好一会儿才小声道:“那姑姑你呢?你什么时候回去?” 谢蕴翻书的手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翻开了下一页:“伤好了自然会回去。” 秀秀没再说话,可谢蕴感觉得到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很久之后对方才抓住了她的手:“姑姑,如果你需要我帮忙,别客气,在宫里我只有你一个亲人。” 谢蕴一顿,心情瞬间复杂起来。 打从秀秀上次被蛇吓晕过去之后,她就懂事了许多,好像一夜之间就从小丫头变成大姑娘了,说话做事再没了以往的稚气,心性也沉稳了。 就像眼下这件事,如果是以往她察觉到不对劲,慌乱早就写在脸上了,还会求她留下来,可现在…… 她怜惜地摸了摸秀秀的发髻,她原本以为自己能护着秀秀到她成年,现在看来,她终究是做得不好,让她被人心险恶逼着,一点点长大。 可她仍旧不会告诉她自己的打算,知道的多了,对她并没有什么好处。 “回宫后你要好好呆在尚服局,跟着司珍钻研手艺,少听,少看,少说。” 秀秀眼睫很明显地颤了一下,却只是点了点头:“我明白的,姑姑不用担心我……” 她眼睛有些发红,似是不想被谢蕴看见,她有些仓皇的起身:“这天越来越热,奴婢让他们去把帘子换了……” 她说着就要起身,却好巧不巧地遇见了蔡添喜,对方身后跟着几个宫人,手里就拿着要换的蛇皮帘子。 秀秀一愣:“公公来得巧,奴婢正说要换帘子……” “哪里是咱家来的巧,”他说着抻长了脖子往内室看了一眼,语调也拔高了,“是皇上吩咐的,今天召见朝臣时,窦大人说了句热,皇上就赶紧吩咐咱家把他用的蛇皮帘子送了过来,给谢姑娘挡挡热气。” 秀秀听得头皮发麻,忍不住看了一眼那帘子,蛇皮帘子乃是蟒蛇皮所制,蟒蛇难寻,可用来做门帘的巨大蟒蛇更是世间罕见,所以这蛇皮帘子又叫龙皮帘子,乃是盛夏避暑的圣物,一向稀罕。 殷稷将这样的东西送过来,可见是对谢蕴上心。 然而谢蕴却毫无反应,一声都没吭。 蔡添喜等了等,确定人不会搭理自己,老脸垮了下去,可到底也是习惯了,很快就又打起了精神:“秀秀啊,你要是没事就去给我帮个忙,皇上这不是打算南巡吗,东西要开始置办了,我这年老体衰不记事,你给我来帮个忙。” 秀秀不是头一回听说南巡的事了,一开始也问过谢蕴,对方却一个字都不想提,后来她也就不好多说了。 此时见蔡添喜提起,忍不住多问了一句:“皇上真的要南巡吗?真的会去滇南吗?” “这还能有假,你跟谢姑娘多说说,这种事皇上哪能拿来骗人?你让她多信皇上一回。” 絮絮叨叨的话传进来,谢蕴紧紧捏着书脊,却已经彻底看不下去了,再信殷稷一回? 她拿什么信他? 床榻之间,他喊的是萧宝宝;生死之间,他担心的也是萧宝宝……这样一个人,她凭什么会觉得他会为了自己南巡? 那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蔡添喜还在不停地说,她难耐地起身,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我出去走走。” 秀秀下意识要跟上,被她抬手拦住了:“都别跟过来。” 她想一个人清净一会儿。 秀秀担心地喊了她一句,她却头也没回,直到她的住处被远远落在身后,她才扶着树稍微松了口气,可再走动时,身后却还是响起了脚步声,她有些烦躁:“不是不让你跟着吗?别来烦我!” 身后安静了好一会儿,才有人轻声开口:“那你还回来吗?” 谢蕴微微一顿,这声音,是殷稷。 她回头看过去,一道明黄的龙袍果然映入眼帘,跟上来的人原来是他。 可那句话却问得谢蕴想笑:“皇上怎么会这么问?奴婢如何敢不回来?我谢家人的命可都在你手里呢。” 许久没见,殷稷肉眼可见的憔悴了许多,被这么锋利的质问他也像是习以为常一样,脸色没什么变化,只是抓着图纸的手微微一紧,却也不过片刻就松开了。 “这个,是工部刚送上来的龙船图纸,南巡的事,我真的没骗你。” 他递到谢蕴跟前,希望她看一眼,然而谢蕴拿过去便团成了一团,狠狠砸了过来:“你有完没完?” 纸团砸在殷稷胸口,又顺着龙袍掉了下去,殷稷垂眼看了好一会儿才弯腰捡起来:“我就当你不满意,再让工部去改。” 殷稷转身走了,谢蕴扭开头呼吸,再改?也只能再改了吧,反正图纸不好,船就永远建不成。 她仰头靠在树上,呼吸逐渐粗重,冷不丁一道破空声响起来,随即一支短箭“铎”的一声钉进她身边的树干里。 所有的情绪都被惊得散了,谢蕴浑身紧绷,警惕得四处打量一样,没看见有人这才将目光落在那支短箭上,随即一张明晃晃的纸条映入眼帘。 她迟疑片刻才将纸条解下来,上面只有短短几个字,却看得她瞳孔骤缩:“二姑娘,请南下。” 第173章 谢家的打算 早先林子里逃过一劫时,谢蕴就猜测过谢家宗族中可能有人掺和进了旁的事情里,此时这“二姑娘”三个字,明明白白地验证了她的猜测。 可谢家的案子当年是荀家告发,先帝亲审,和殷稷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要参与到针对殷稷的刺杀里? 等等,那场刺杀是见人就杀,似乎并不是针对殷稷,而是整个朝廷……她谢家宗族,是被利用了还是真的生了别的心思? 她心跳如雷鼓,却不敢被人察觉分毫,她将短箭埋进土里,纸条藏在袖间,趁着没人的时候烧了。 这一天她早早打发走了秀秀,熄灭了灯火,等着不速之客。 夜色逐渐深沉,三更鼓响过,窗户果然被轻轻敲了两下,然后有人在外头喊了一声二姑娘。 谢蕴心下一突,真的来了。 能见到族中亲人,她本该是高兴的,可一想到这些人眼下立场和目的都不明确,她又控制不住的心惊肉跳。 只是面上她仍旧从容,动作极轻地开了窗。 一道黑影翻了进来,对方一见面便躬身行了一礼:“二姑娘,你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谢蕴听着这声音十分耳熟,很快就想起来了是谁。 “淮安表兄?” 谢淮安是谢家旁系,在曾祖那一辈是从谢家分出去的,只是传到他那一脉,穷困潦倒之下连书都读不起,只能投奔谢家宗族,谢家便将他收容在家学之中。 当年谢家出事,他们便再没见过,却没想到,再见竟会是这般情形。 “你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么会混在异族人的刺杀队伍里?你的举动可和谢家有关?” “二姑娘稍安勿躁,我只是借他们的路子混进来好见一见你,并不曾参与旁的,抄家之后族中虽然没落了,可子弟们都还在勤恳读书,不曾生出旁的心思。” 谢蕴松了口气,她最怕谢家自云端跌落,会经受不住打击,就此一蹶不振,甚至自暴自弃。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 了却了最大的心结,谢蕴这才有心思管旁的:“表兄怎会滞留京中?” “说来话长,当年内相出事,你们举家下狱,我本想留在京中好有个照应,却不想被大理寺搜捕,根本不敢露面,后来听说内相被流放滇南,我才偷偷出城跟了上去。” 他口中的内相,便是谢蕴的生身父亲。 谢蕴心口不自觉一颤:“你是说,这些年你一直在滇南照料我父母兄长?” 谢淮安点头:“正是,先前他们中了瘴毒,是我护送平宁丫头进京求助的。” 原来如此。 当时谢蕴就怀疑过平宁一个姑娘,是怎么千里迢迢进的京,原来是谢淮安一路护持。 “你可有回过滇南?他们可还好?宫里派了太医过去,他们的头痛病如何了?” 虽然话是这么问出来的,可谢蕴心里是觉得他们没事的,那好歹是太医院院正,又是皇帝亲自派出去的,怎么都不至于敢敷衍。 可谢淮安却沉默了。 谢蕴在这份安静里,心跳逐渐混乱:“怎么了?是不是出事了?” 谢淮安似是叹了口气:“我是跟着平宁丫头回去了,那个太医也的确有些本事,开始那阵子一直老老实实地医治,可后来见并无人监察,便开始偷懒,及至我返京前,他已经开始明目张胆地索贿,一家人的性命都握在对方手里,内相他们也无可奈何,只能给钱,但他们本就是流放过去的,根本撑不了多久。” 谢蕴不曾想到真有人如此利欲熏心,当着皇差,拿着俸禄,还敢索贿。 “卑鄙,无耻!” “所以,我才想请二姑娘南下。” 如果一次南下就能解决家人困境,哪怕冒着再被殷稷踩进泥潭的风险,她也会尝试一次,可是—— “就算这次真的南下也是治标不治本,何况殷稷未必会去……这病不能根治吗?” 谢淮安摇头,声音压低了些:“没有法子,所以要靠姑娘再筹谋,无论如何一定要南下,不是为了震慑太医,而是调虎离山。” 短短四个字,却含着腥风血雨,谢蕴脸色瞬间变了,她张了张嘴,诸多询问就在嘴边,可她却没敢问出来,最终只能克制道:“只有这一条路了吗?” “是,如果只是瘴毒,尚且能隐忍,可我们在滇南还发现了不速之客,对方身上有这个。” 他递了个小小的玉牌过来,上面清楚地刻着一个“萧”字。 萧家人找去了滇南?为什么?想做什么? “当真是萧家的人吗?” “不好说,但来者不善,已经和大公子交手几回,再拖下去只怕会出人命,滇南绝对不能再留了。” 谢淮安叹了口气,他看了眼谢蕴,神情很晦涩。 “原本我混进来,是想带姑娘走的,至于内相他们能不能逃走,只能听天由命,先前在林子里遇见姑娘就是因为这个,可惜当时您受伤太重,我没办法只能先送您回来。” 他脸上闪过后怕,深吸一口气才再次开口:“我是琢磨着您应该养好了,所以今天才再来了一趟,可到了之后竟听说皇上要南巡,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如果龙船到了滇南,只要船上出点事,守卫军必定会赶去护卫,到时候我们弟兄几个里应外合,定能带内相一家离开,但是如此一来,您……” 谢蕴就走不了了,她必须要去让船上“出点事”。 其实谢淮安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一面是一家三口,一面是谢蕴,怎么选他都为难。 所以他来这里,把这个难题抛给了谢蕴。 可这个举动本身就是一个态度,谢蕴看得明明白白,却并不恨他,换成她自己,她也会这么选。 “我明白了,我会想办法弄出点乱子。” 谢淮安似是很过意不去,再次躬身行了一礼:“二姑娘,真是对不住了,您放心,我们会派人协助您,一旦护送内相离开,我们也会立刻回来救你……” “不用了,”谢蕴蜷缩了一下手指,“除非殷稷把我扔下船,否则你们带不走我的,不用来送死。” 就算真的被扔下船,她应该也没命了,那就更不必来了。 “可是……” “好了,”谢蕴摇摇头,“此地不宜久留,你先回去吧,我会尽力促成南下的事。” “是。” 谢淮安躬要走。 “表兄。” 谢蕴忽然再次开口,隐在袖间的手轻轻一攥:“我父亲母亲,可还是恩爱如初?” 谢淮安怔了怔,好一会儿才苦笑一声:“吵得厉害,隔两日就要吵一架,内相每日哄夫人,头都要愁白了。” 谢蕴指尖慢慢松开,那就好,那就说明,谢淮安应该的确去过滇南,不是在骗她。 第174章 脱衣服是什么毛病 谢淮安走了,谢蕴后半夜却迟迟没能睡着。 她并不怕死,也没对殷稷心怀期待,盼着谢家逃了她还能留一条命。 她只是觉得窒息,本以为自己被逼得逃宫已经是处境艰难,却没想到恶意远不止于此,不只是她无路可走,连她的家人也是…… 当年她对齐王下手,是不是做错了? 这些年她无数次联想过,倘若她咽下那口气,就那么认命,不曾将先皇最中意的儿子拉下马,会不会谢家就不会落到这个地步? 当年谢家势败如山倒,不只是殷稷觉得奇怪,她身为谢家女,自然更感受到了那无可匹敌的压力,那绝对不是一家的力量,哪怕是皇家。 那是一个天大的阴谋。 谢家被抄家下狱的情形闪过脑海,谢蕴紧紧抠住了掌心,被下狱的那些年,家人不曾说过一句抱怨,可怀疑是种子埋在心里,迟早会生根发芽,不管谢蕴愿意不愿意,这个债她已经背在了身上。 所以不管最后自己的结果如何,她都必须要去做这件事。 只是可惜了,她好像不止出不了宫,连家人的面可能都见不到了…… 她辗转反侧,许是因为失眠,脑袋也隐隐作痛,且痛得越来越厉害,她抬手揉了揉发顶,触及到那狰狞的疤痕这才反应过来,不是头在疼,而是这道疤在疼。 那个她自己撞出来的疤,这么多年了都没能好。 她疼得呼吸凝滞,只能撩起被子捂住头,仿佛这样就能缓解一样。 可热意先于缓解而来,谢蕴额头汗湿,她不得不撩开被子透透气,可就是在瞬间,一声雷霆霹雳骤然划过天空,连地面都被震得颤动起来。 谢蕴身体骤然一僵,好半晌才恢复知觉,她慢慢扭头看向窗外,夜色漆黑,只有大雨瓢泼而下,连成片的雨滴声仿佛正在逼近的脚步。 她浑身发麻,慢慢将刚拽下来的被子又蒙了回去。 然而一股力道却忽然袭上来,拽着她的被子一点点往下拉。 谢蕴猛地抓住被角,眼睛因为惊恐而瞪圆,她这是在做噩梦吗?为什么会有东西来拉扯她的被子?谁啊,是谁啊? 不要,不要拽了…… 她手指用力到几乎变形,却根本抗拒不了对方的力气,眼看着被子一点点被拽下去,窗外的雷雨声也变得清晰骇人起来,她闭了闭眼,猛地撒了手,却在下一瞬就抬起胳膊,打算给自己一口。 她一定是在做噩梦,只要疼一下就能醒过来了…… “谢蕴?” 殷稷的声音忽然响起来,谢蕴动作僵住,她不大敢抬头,却也没能咬下去,只是维持着那个姿势,仿佛变成了玉雕。 “你没睡着吗?这么热的天,怎么还盖被子?是不是病了?” 殷稷再次开口,大约是怕雷声下听不清楚,他语速缓慢,咬字也格外清晰,足以让谢蕴清楚地认出来,眼前这人到底是谁。 她狠狠提着的一口气骤然松了下来,可紧接着就是自控力的崩溃,她控制不住的嘶喊:“你来我这里干什么?!” 她颤抖到声音变调,明明还有很多很多话要质问,可却只说了一句就再没能开口,她只好抖着手将被子扔在殷稷身上,背转过身去窝在床脚缩成了一团。 殷稷抬手将被子接住,看着谢蕴有些茫然,谢蕴不欢迎他他并不觉得奇怪,但对方这幅反应却有些古怪。 “谢蕴,你……” “出去!” 殷稷没说出口的话被堵了回去,谢蕴情绪不对,他虽然不想走,却更不想在这时候触对方眉头:“好,那你记得明天让太医来给你请个脉。” 谢蕴没开口,只当是没听见。 殷稷似是叹了口气,将薄被搭在了她腰上,这才响起离开的脚步声。 外头一声雷霆炸响,谢蕴极力控制,却还是没忍住颤了一下,她摸索着薄被想要再把头蒙起来,一截衣角忽然被塞进了她手里。 她一颤,握着那截衣角僵住了。 身边有人坐了下来,克制着距离她一尺远:“我不扰你,就在这里坐一坐。” 谢蕴下意识就要拒绝,她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更不想任何人看见她这副狼狈的样子。 可话到嘴边却又被震耳欲聋的雷霆堵了回去,她难堪地闭上眼睛,认命似的抓住了那截衣角。 她既难堪,又痛苦,不知道过了多久才睡过去。 再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了,身边没有人,殷稷大概早就走了,可他穿的龙袍却还被她抓在手里。 她看着那件衣裳,神情晦涩,难以面对似的又撩起被子蒙住了头。 外头再次响起脚步声,她控制不住的浑身一紧,可随即响起的却是秀秀的声音:“唉?还没醒吗?刚才我好像听见动静了……” 谢蕴松了口气,不是殷稷就好。 她松了口气,正要将被子拽下去,耳边秀秀却忽然“呀”了一声,谢蕴直觉她是看见了龙袍,果然没多久秀秀就跑出去了:“快来人,去烧热水。” 谢蕴脸色涨红,那些难堪和窘迫都被这一句喊没了:“秀秀,你给我进来!” 秀秀忙不迭跑进来:“姑姑,你醒了?是不是我声音太大了?你再睡会儿吧,热水还没好……” “谁说要热水了?” 秀秀被问懵了,目光不自觉落在那件龙袍上,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谢蕴将龙袍扔下来:“不许胡说,找人洗干净了送过去。” 秀秀好脾气的捡了起来:“奴婢洗就行了,反正也得给德春公公洗官服。” 谢蕴正想转移话题,一听这话忙不迭接了茬:“德春?他的衣服怎么让你来洗?” “还不是之前遭蛇的那事吗,我在他营帐里养了两天,伤口出的血弄他衣服上了,我说给他洗,他非不让,结果自己也洗不干净,袖口那点血迹都沾了一个月了,刚才刚好看见他来找皇上,就把他衣服扒下来了。” 谢蕴听得一愣:“扒……扒下来了?” “是啊,”秀秀理直气壮的,丝毫没有觉得不妥,“他不肯老实脱,我只能硬扒了。” “那他人呢?” 秀秀随手一指外头,谢蕴顺着方向看过去,就见德春穿着一身内衫缩在墙角,抬手挡着头,根本不敢露脸。 “……” 第175章 所愿唯一人 谢蕴深吸一口气:“秀秀,男女授受不亲,你怎么能扒德春的衣服?” 秀秀一愣:“可他不是太监吗?不要紧吧?” “就算身体残缺,他骨子里也是个男人,”谢蕴满心无奈,是她疏忽了在这方面教导秀秀,她叹了口气,“你以后不许这样……快去找蔡公公,让他给德春找件衣服,这幅样子像什么话?” 以前也就算了,现在好歹是入了朝当了官的人。 秀秀后知后觉地尴尬起来,涨红着脸灰溜溜走了。 不多时外头就响起说话声,蔡添喜拿了衣服来给薛京换,不知道说了什么,秀秀捂着脸跑走了,院子里只剩了那父子两人,和放在井边没来得及洗的龙袍。 谢蕴的目光不自觉看了过去,那明黄的颜色颇有些刺眼,她不能直视般闭上了眼睛,谢淮安的话却在耳边响了起来,南巡…… “谢姑娘。” 蔡添喜的声音忽然响起来,打断了谢蕴的思绪。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窗边,正含笑看着她,“姑娘脸色不大好,可是伤处又有何处不妥?咱家带了太医来,让他给你看看可好?” 以往蔡添喜为她做什么送什么的时候,总爱带殷稷的名字,今天不知道怎么的竟然转了性,只字不提对方,可谢蕴仍旧摇了摇头:“劳公公记挂,不必麻烦” 虽然猜到了是这么个结果,可蔡添喜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这么久了,还是丝毫都没有软化。 他失望地带着薛京走了。 回到殷稷住处的时候,对方刚好从耳房里出来,袖子挽着,手上还湿漉漉的。 他一看就知道,这是洗贴身衣物去了。 虽说历朝历代每个皇帝都会有些怪癖,可这贴身衣物不许旁人碰的,蔡添喜还真是只听说过殷稷一个。 可他如今已经习以为常,自然而然地递了块布巾过去,顺便将刚才在谢蕴处的事说了,说到谢蕴拒绝看太医时,他抬头小心翼翼地觑了殷稷一眼。 对方擦手的动作果然顿住了:“不是让你别提朕吗?” “奴才没提,可谢姑娘还是不领情。” 殷稷沉默下去,好一会儿才扯了下嘴角:“罢了,天长日久,慢慢来吧。” 人心不是一天凉的,也不是一天就暖的,他有耐性。 他带着几分安抚的抬手拍了拍蔡添喜的肩膀。 拍的蔡添喜哭笑不得,这怎么弄的好像夜夜辗转难眠的人是他一样?皇上你是不是弄错了什么? 他哑然失笑,正要催一句该用早膳了,就听见外头传来祁砚的声音,这是来奏请秋后恩科考题的事,殷稷便留了他用早膳,饭桌上说到此次进京赶考的学子比之往年多了三成时,殷稷脸上不自觉露出了笑容。 可随着禁军的通禀,他的脸色就又淡了下去。 侍卫说,谢蕴又出去走动了。 他捏着筷子的手松松紧紧,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只抬了抬手让人退下去了。 祁砚却有些意外,谢蕴出去的是不是太频繁了? 行宫就这么大,就算走得再慢,这些日子也该看完了……除非看的根本不是风景。 可他没有多言,如果谢蕴有什么打算,声张毫无意义,他还是趁这个机会去见见对方吧。 “皇上,臣还有些杂务,先行告退。” 殷稷一听就知道他在打什么鬼主意,眼睛顿时眯了起来:“你是有些杂务要处理,朕要南巡的消息已经走漏了出去,江南织造上折子明里暗里打听朕的喜好,你抽时间编纂一本《官员要则》出来,好好教教他们为官之本。” 祁砚听得目瞪口呆,编书岂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再说—— “臣现在哪有时间编书?皇上的政务……” “能者多劳,”殷稷起身,重重地拍了拍祁砚的肩膀,“你可是大周朝最年轻的翰林学士,如今又兼参知政事一职,朕相信祁卿。” “这不是年轻不年轻的问题……” “送祁卿回去,”殷稷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对了,把朕私库里那套上好的文房四宝赏给祁卿。” 祁砚一肚子的话噎在了喉咙里,不等开口就被蔡添喜和薛京架了出去,等双脚落地的时候,他脸都黑了。 可皇命难违,他只能咬牙切齿地走了。 等他不见了影子,殷稷才走了出来,目光掠过薛京:“让你查的事情怎么样了?” 蔡添喜识趣地走远了一些,站在树下给两人望风。 薛京一躬身,再抬头时方才被秀秀欺负的脸都不敢露的狼狈全然不见了影子,沉着脸的样子竟颇有些不怒自威。 “回皇上,已经查到了些眉目,只是……” 他欲言又止,起初殷稷让他重查当年谢家旧案的时候,他只当是寻常差事并没有多想,可越往下查,他就越是心惊。 谢家的事牵扯太大了,如果只是这样还好说,朝臣毕竟只是朝臣,有皇帝压着翻不了天。 可这桩案子当年是先皇亲审,子不言父过,只凭这一条,殷稷想要翻案就难如登天。 当初先皇做这样的决定,就是要将谢家钉死在罪人台上,但凡大周在一天,但凡他的子孙在皇位上一天,谢家就永远都翻不了身。 而殷稷现在想法,简直像是在玩火,到时候一旦牵扯上先皇,可就不只是太后和宗亲要发难了,只怕连秦适那样的老臣都不会坐视不理。 何况还有世家,这才是真的与全朝廷为敌。 薛京一咬牙跪了下去:“皇上,臣恳请此事到此为止,若想要为谢家做些什么,大可以大赦天下,可平反……” “薛京,”殷稷淡淡打断了他的话,他垂眼看过来,明明没什么情绪,却让人不敢直视,“别忘了你的身份。” 薛京心头一紧,连忙解释:“奴才不敢忘,奴才只是不想皇上最后被……” “你还是忘了。” 殷稷再次打断了他,语气明显冷了下去:“朕要你是做什么的?” 薛京一僵,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殷稷说的话,他说他要的是一把刀,一把只知道听话的刀。 薛京浑身一凉,砰的一声把头磕在了地上:“是奴才失言,请皇上责罚。” 头顶的人却迟迟没开口,在薛京逐渐胆战心惊的时候,一双手伸过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薛京,你说的朕都明白,这次越俎代庖朕也不会怪你,只希望你明白一件事,朕虽身为皇帝,却孑然一身,所愿唯有一人,决不能放手。” 第176章 这什么皇帝 如果是别人说这句话,薛京只怕要嗤之以鼻,皇帝还孑然一身? 可换成殷稷,他却无可反驳。 清明司初建之时,他就在各家都安插了眼线,有些是查清楚了软肋威逼利诱了各家的老仆为自己效命的,也有些是利用手段替换进去的自己人,还有些是利用美色被人主动带回去的。 萧家当时就用了第一种法子,查那萧家老仆底细的时候,误打误撞查出了不少萧家旧事。 虽然他无心窥探皇帝过往,可对方那不甚体面的前半生还是展露在了他眼前。 自幼无父,流言蜚语中母子相依为命生活了十年,随即母亲重病去世,萧家将他带回家中抚养,配以奴仆伴读,看似体面,却连为萧母发丧都不肯。 十岁的孩子求了三天无果,只能在后山亲手挖了个坑,用一口薄棺埋葬了那具遗体。 而萧母的所有遗物都被萧家以晦气为名当着殷稷的面烧了,殷稷拦不住只能亲手刻了一尊灵位寄托哀思,却又被萧家子嗣摔了个四分五裂…… 薛京垂下眼睛:“是,奴才记住了。” 殷稷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起来吧,以后这一着急就说错话的毛病的改改,清明司是朕亲建的,你在外行走,代表的是朕的脸面,要拿出该有的气势来。” 薛京应了一声,大约是觉得气势不足,片刻后又重新应了一声。 殷稷摆了摆手:“你去吧,当好你的差事,不该想的别想。” 薛京这次没再言语,躬身退下了。 殷稷抬头看了眼天色,这个时辰,谢蕴大约也要回来了,他可以去来个偶遇,虽然肯定是不会有什么好脸色的。 他心里啧了一声,对自己很是鄙夷,当初人家笑脸相迎的时候,他不肯给好脸色;现在人家不想理他了,他又上赶着去找人家。 是有些讨人嫌,可有什么办法呢? 他还是抬脚出了门,刚走没两步又折返回去拿了把伞,昨天雷雨过后,今天的日头格外炽烈,还不到中午,已经亮得人睁不开眼睛了,谢蕴早先不怎么怕冷,却极怕热,不能被晒着。 但最近这温度的确有些磨人,这行宫虽然在林子里,可常年不住人,处处准备不足,他们用的冰还是从宫里运过来的。 谢蕴的伤也愈合了,回宫的事也该提上日程了,就是不知道谢蕴肯不肯…… 怀揣着复杂的心情,他抬脚去了谢蕴回来的必经之路上,装模作样的看着石头上的纹路,冷不丁瞧见祁砚从远处经过,连忙把人喊了过来。 虽然他不想祁砚多见谢蕴,可有个人陪着,不会显得那么突兀大不了等谢蕴来的时候再撵他走。 “祁卿,你的《官员要则》准备得怎么样了?” 祁砚满脸都写着你在逗我吗? “皇上,半个时辰前您才吩咐下来的,臣是有几只手能这么快就做准备?” 殷稷被挤兑了也不尴尬:“倒是也不着急,恩科的考题呢,可重新拟出来了?” 祁砚脸色铁青:“臣早饭的时候提上去的,被您否了!这才过去了半个时辰!” 见他连清冷的姿态都维持不住了,殷稷这才察觉到自己有点过分,轻咳一声安抚地点了点头:“是朕心急了……这次恩科十分重要,祁卿一定要多上心,此番朝廷要职多有空缺,最终还是要调地方官员来填补,可地方上的缺,就只能靠这次恩科了。” 这说的才是正经事,祁砚只能收敛起情绪:“臣明白,先前臣与吏部议政,已经督促吏部司尽快将合适的官员名单记录在册,不日就会呈递御前。” 殷稷点点头,萧敕被他贬了官之后,参知政事的位置便落在了祁砚身上,原本的翰林学士只有进谏之责,即便殷稷将一些不重要的政务丢给他让他历练,可到底名不正言不顺。 可如今他担了副相之职,使唤起来就毫无压力了。 “旁的空缺都还好,户部的却不能马虎,你可有推荐的人选?” 祁砚只是个书生,戳在大太阳底下说了这半天话,已经出了一身汗,眼见殷稷谈兴正盛,只好看了眼不远处的凉亭:“皇上,龙体为重,不如去亭子里谈吧。” 殷稷摆摆手:“不妨事,朕还不将这点日头放在眼里。” 祁砚一噎,也不好再坚持,只能斟酌着推荐了几个人,他语速有些快,恨不得说完就走。 然而殷稷却不依不饶,问完一个又一个,喋喋不休的样子,祁砚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抽了什么风。 他被晒得头晕眼花,按捺不住地再次开口:“皇上,咱们换个地方聊?” 殷稷仿佛长在了地上一样:“这里就很好。” 祁砚一口气堵在胸口,这里到底哪里好? 他有些扛不住这太阳,可殷稷不走,他也不能扔下皇帝自己跑,只能咬牙硬撑,冷不丁看见殷稷手上提着把伞,眼睛顿时一亮:“皇上,你这伞……” 能不能借臣遮一遮阳? 殷稷低头看了一眼,随即当着他的面把伞藏在了身后:“什么伞?” 祁砚:“……” 他上辈子做了什么孽,要遇见这么一个皇帝! 他气得转身就走,殷稷在后头喊了他两声,他只当自己聋了,根本没听见。 殷稷啧了一声,这祁砚脾气是越来越大了,连他这个皇帝都敢给甩脸子……罢了,看在他能做事实的份上,不和他计较。 可是,谢蕴今天是不是来得太慢了?以往这个时辰早就该回来了。 他探头往来路上看了一眼,还是空荡荡的不见人影,他心里有些纳闷,冷不丁想到了一种可能,脸色瞬间变了——谢蕴不会今天就走了吧? 第177章 你把谢蕴怎么了 殷稷以为,自己不回宫,谢蕴就不会冒险逃走,上林行宫虽然不比宫里守卫森严,可这里地处偏僻,没人引路极容易误入深林。 何况,谢蕴的伤只是面上愈合,平时走动走动还好说,真要拿这样的身体赶路,简直就是找死。 可谢蕴的脾气如果真的拧起来,恐怕不会顾及后果。 他越想越心慌,快步往宫门处走,沿路瞧见有禁军巡逻,连忙让他们去找钟白传旨,命禁军倾巢而出去寻人,自己却等不及人来,先一步沿着谢蕴最有可能走的路线找了过去。 冷不丁瞧见一道黑影从不远处的林子里一闪而过,他顾不上辨认是不是谢蕴,本能地抬脚追了上去。 盛夏时分,林子里枝叶茂盛,兽吼鸟鸣的动静也此起彼伏,极容易遮掩人的脚步声,殷稷刚一进林子就找不到对方的影子了。 谢蕴不可能跑得这么快。 他猜到自己可能追错人了,可因为那一点万一,他又不敢就这么退出去。 他谨慎地打量四周,怀揣着一点侥幸开口:“谢蕴,是不是你?” 林子里毫无回应,殷稷心口一沉,却不动声色继续开口:“昨天刚下过雨,林子里不好走,你先出来。” 仍旧没有动静,侥幸被彻底打破,他抓紧了手里的伞,原本是想拿来给谢蕴遮阳的,现在却成了他唯一防身的东西。 “我过来找你了。” 他嘴里说着,脚下却开始后退。 对方似乎有所察觉,细微的踩踏声后,一道影子自树后露出身形,兽瞳闪着森然而嗜血的光,庞大的身躯也宛如一座小山,甫一出现,便将这座林子衬得逼仄了起来。 这是一头正值壮年的老虎,一对锋利的獠牙正泛着寒光,利爪也已经深深抠进了地面,身体前弓,露出来的是攻击的姿态,这幅状态下它随时都可以蹬地而起,来一次带着凌厉攻势的扑杀。 殷稷后退的脚步顿住,心里有些无奈,他怎么会把一头老虎错认成谢蕴? 真是见了鬼。 更见鬼的是,他唯一的武器是把伞,哪怕是把匕首都比这个好用。 可现在他只能抓紧这把伞,虚张声势地和这头凶兽对峙。 老虎没摸清楚他的深浅,十分谨慎地在试探,可即便如此,殷稷手心仍旧沁出了冷汗,这么凶险的情形,他也是第一回遇见,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谢蕴不在这附近。 他稍稍松了口气,琢磨着怎么才能拖延到禁军找过来,可就是这一走神的功夫,老虎就捕捉到了机会,庞大的兽身凌空而起,掀起一股携裹着腥臭和灰尘的狂风,泰山压顶般扑了下来。 殷稷心头狠狠一跳,就地一滚堪堪躲过。 虎爪落在一棵碗口粗的树干上,那树晃了晃,随即咔嚓一声,轰然倒下。 殷稷瞳孔紧缩,如果刚才他没有躲开…… 他再不敢掉以轻心,全神贯注地和对方周旋,气氛逐渐紧绷,殷稷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冷不丁林子里再次响起踩踏声,那头猛虎似是觉得猎物被觊觎了,愤怒地嘶吼了一声,随即竟舍弃了殷稷,朝着声音来源处去了。 殷稷劫后余生,却不觉得庆幸,心脏反而狠狠地提了起来,这种时候谁还会出现在这座林子里? 谢蕴! 他再顾不上自己的安危,追着老虎狂奔而去,可两条腿怎么可能跑得过四条腿? 他再怎么拼命也还是被老虎落下了,等赶到的时候,就看见那头猛虎正朝着一个人影虎扑而去,对方险险躲开,可老虎的下一次攻势已经准备好了。 殷稷睚眦欲裂,他甚至都没来得及看那人是不是谢蕴,已经本能地将手里的伞扔了过去。 “畜生,朝朕来!” 伞尖被灌注了力道,狠狠扎进老虎皮肉里,虽然伤口不深,它却仍旧被激怒了,一声震耳欲聋的虎啸过后,它再次转移目标,虎视眈眈地朝着殷稷走来。 被锁定的危机感如此鲜明,殷稷清楚地知道他避不开,在猛虎扑过来的瞬间,一个蹬地跳上了虎背,他本想抓住虎皮稳住身形,那老虎却动作迅速,力量惊人,只几个翻滚就将他甩了下来,紧接着就再次扑了过来。 殷稷别无选择,只能在獠牙咬下来的瞬间,死死抵住虎口。 可百兽之王不是浪的虚名,巨大的力量让他难以应付,只能拼命用尽全身的力气死扛,但即便如此,獠牙还是一点点逼近他的颈侧。 因为用力过度,肩膀才愈合没多久的伤口被撕裂,血腥味激起了兽性,猛虎肉眼可见的暴躁起来,咬合的力道猛增,獠牙不可阻挡地刺破了他的皮肤。 再往前一寸,他必死无疑。 危急关头,一支羽箭呼啸而来,铎的一声钉进了老虎腹部,这是身体最脆弱的部位,老虎本能地瑟缩了一下,就是这一下给了殷稷喘息的机会,他一脚踹在老虎胸口,翻身站了起来。 射箭的人快步走了过来,殷稷这才看清楚那竟是回鹘王子,也正是刚才被猛虎袭击的人。 对方扔了一把短刀过来:“天子,想办法脱身,只凭我们两个人太危险了。” 殷稷也有此意,他们没必要和一头畜生拼命。 可就在他要开口的时候,什么东西却从回鹘王子怀里掉了胡来,他只是瞄了一眼,就瞧见那是半块玉佩,上面清楚地刻着个“济”字,只是此时却只剩了一半。 这是谢蕴的东西,当初谢蕴苦求他救谢家的时候,他亲眼看见对方身上带着这个东西。 他脸色瞬间变了:“这是哪里来的?” 回鹘王子见他神情不对,不敢隐瞒:“刚才在林子捡的。” 也正是因为捡这东西分了神,他才险些被那头猛虎一击得手。 殷稷的脸色惨白下去,谢蕴真的来过这里吗?她和这头凶兽偶遇了吗? 他转头朝那头老虎看了过去,却愕然发现对方嘴边的毛发上沾着血。 这一瞬间他大脑空白一片,疯了一般朝着那凶兽冲了过去:“你把谢蕴怎么了?!” 回鹘王子大吃一惊,他们固然崇尚无所畏惧的勇士,可这样的猛虎只凭他们两个人实在是太危险了。 “大周天子,你快回来!” 殷稷却头也不回,回鹘王子无计可施,他不敢丢下殷稷一个人走,只能瞄准机会朝着虎眼射了一箭,却被猛虎察觉,侧头避了一下,那一箭只射到了它的眼眶。 可殷稷却抓住了老虎躲闪的这个瞬间,悍不畏死地跳上了虎背,短刀直接在后颈狠狠插了进去。 老虎吃痛嘶吼一声,想要故技重施将人甩下去,却被回鹘王子的箭矢逼得只能左右躲闪,等想起身上敌人的时候,虎筋已经被挑断了,它全身瘫软在地,再不能动弹。 回鹘王子松了口气,正要敬佩殷稷一句,却见他疯魔了一样,正野兽一般疯狂撕扯着老虎的肚子。 第178章 你肯再给我一次机会是吗 王子有些被惊住了,不自觉后退了两步:“天子?大周天子?” 殷稷充耳不闻,抖着的手几乎抓不住短刀,好半天才划开一道口子,可却不敢继续划下去,他怕这里面真的有他心心念念的人。 他丢开刀,抖着手去撕那个伤口。 内脏混杂着血水流出来,一截断指混杂其中,殷稷身体陡然僵住,下一瞬他颤抖着身体再次撕扯起来。 “不要,谢蕴,不要,不要,不要……” 他魔怔了一样念叨着那两个字,手下动作越来越凶,可力气却越来越小,身体颤抖得不成样子,双手一次次被鲜血滑开,他又一次次抓了回去。 不要,不要,不要…… “皇上住手,您在干什么?” 钟白匆匆赶来,一见这场景瞬间就懵了,他连忙上前想将人拉开,却根本拉不动。 他看了眼周遭的禁军:“愣着干什么?快把皇上拉开!” 几只手一起伸过来,殷稷睚眦欲裂:“滚开!” 谢蕴有可能在里面,谢蕴有可能在里面! 他要把她刨出来,还有救,一定还有救! 他拼了命地撕扯虎皮,血水和内脏不停淌出来,一点点浸染他的衣裳,他却一无所觉,神态癫狂,宛如疯魔。 唬得众人不敢上前,更别说阻拦。 这幅样子,太像是疯了。 钟白扑上去死死抱住了他的胳膊:“皇上,住手,住手!” 殷稷眼睛猩红,这么紧要的关头,为什么要捣乱?为什么要阻止他?他抬起沾满血的拳头就要砸下去—— “殷稷。” 殷稷的动作陡然僵住,这声音好熟悉啊,谢蕴是你吗? 他心生希望,却连转身看一眼都不敢。 直到一双手伸过来,紧紧抓住了他满是血污的手,他才从这温热的触感里得到了勇气,转头看了过去。 熟悉的脸映入眼帘,世界瞬间真实起来。 “谢蕴……” 他一把将谢蕴搂进怀里,声音嘶哑颤抖得不成样子:“我以为你遇见了它,我以为你遇见了它……” 谢蕴似是也被他的失态惊住,迟迟没有开口,许久之后才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没事。” 钟白眼见殷稷终于冷静下来,长出一口气,迫不及待凑了过来:“先送回行宫吧,这一身的血,也不知道伤哪了,得让太医看看。” 殷稷却仍旧抱着谢蕴不松手,那姿态仿佛是在抱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谢蕴沉默片刻才开口:“再等一会儿吧。” 钟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这么狼狈的殷稷他也不想开口催促。 “是,那就听姑娘的。” 可是殷稷能留下,却不能允许其他人就这么看皇帝的热闹。 钟白吩咐人拿了帐子,将这处暂时封了起来,回鹘王子也送回行宫让太医医治了。 林子里又安静下来,刚才的痛苦和绝望,也都随着那些渗进地底的鲜血不见了影子。 只有经历过那些的人迟迟回不过神来。 “皇上好些了吗?” 殷稷没说话,只是更紧地抱住了她,谢蕴被那力道勒得胳膊发疼,轻轻嘶了一声,殷稷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太用力了,逼着自己松了手。 “抱歉……” 谢蕴轻轻摇头:“皇上没事的话,就回行宫吧,钟统领很担心你。” 她起身要走,却被殷稷拉住了手。 “谢蕴,再陪我一会儿吧。” 谢蕴看着那只抓着自己胳膊的血淋淋的手,许久都没说话。 殷稷默默地将手收了回去:“我不碰你,再呆一会儿吧。” 谢蕴这才坐了下来:“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皇上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 殷稷好一会儿才开口,他似是又想起了什么不好的经历,声音哑得几乎发不出声音来:“我以为你走了。” 谢蕴微微一怔,他刚才那副样子,是因为她吗? 双手忽然再次被抓住,殷稷半跪在她面前,全无皇帝的威严,像极了当年那个在梅林初见时,略带几分羞涩的少年郎。 “谢蕴,再给我一个机会,我不求你现在就决定永远留下来,但至少再等我几年,等到你二十五岁,如果你那时候还是不想陪着我,我就放你走,我不会再骗你。” 他抓着谢蕴的手抵在自己胸口,那里曾经被人狠狠刺穿过,此时却鼓起了最大的勇气,将伤处再次暴露在他以为的施害者面前。 急促的心跳透过掌心传过来,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那寸皮肤滚烫,烫得她竟无法碰触。 她不自觉蜷缩起手指。 殷稷把这当成了拒绝,精神骤然颓靡下去:“是我太想当然了……” “你说的南巡,是真的吗?” 谢蕴忽然打断了他的话,殷稷一愣,反应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之后,脸色刷地亮了:“是,是真的,工部已经在造龙船了,两年就能造好。” “那为什么不下旨筹备南巡?” 原来是因为这件事,原来是因为这件事谢蕴才不信他。 他声音打着颤:“历代皇帝南巡,无不花费巨众,我不想劳民伤财,更不想给贪官污吏借口,让他们搜刮民脂民膏,我想什么时候走什么时候再说,即便各处接待时有所怠慢,总也好过让百姓遭殃……” “那龙船也别造了。” 殷稷一愣,以为是自己刚才的话让谢蕴生气了,她生在世家,想要排场一些也正常。 “我没有怠慢你的意思,我这就下旨……” “奴婢是说,先皇也有一艘龙船,修补一番还能用,就不用特意造龙船了,既能节省钱财,也能早日出发。” 殷稷像是听愣了,好一会儿加重了握着他手的力道,颤抖的却比之前更厉害,可这次不是因为后怕,而是喜悦:“谢蕴,你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了,是吗?” 谢蕴没开口,沉默仿佛就是默认。 殷稷眼睛亮得有些晃人眼,他像是忘了该怎么说别的字眼,一遍遍的念叨着谢蕴的名字。 谢蕴垂下眼睛,慢慢抽回了自己的手:“皇上回宫吧,该换套衣服了。” 殷稷这才停下了他的碎碎念,起身走了两步,又停下来看着谢蕴,仿佛在等她。 谢蕴慢慢走过去,却在殷稷转身的瞬间,眼神淡了下去。 机会? 她只是需要一个理由南下。 第179章 矫情 殷稷回行宫时一身的血,朝臣们立刻被惊动了,纷纷赶了过来,乌压压一群人都挤在殷稷暂居的兴庆宫里。 蔡添喜好说歹说才劝走了一批,但秦适和老安王却死活不肯走,前者是真怕皇帝出事,太医包扎的过程中一直提心吊胆地看着。 后者私心里如何不好说,面上倒是一副慈爱担忧模样,一直在旁边哭嚎,不知道大约要以为皇帝已经不好了。 可事实上殷稷虽伤在了要害,却并不致命,只是看着吓人,他这一身的血,大都是那头虎身上的。 “秦卿和安王叔都回去吧,朕没有大碍,不必记挂。” 眼见他说话中气十足,秦适松了口气:“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他念了句佛,听得殷稷有些想笑,秦适是儒家学子,从不信佛的,刚才大约确实是被那身血吓到了。 他心里多少有些触动,虽然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不管是谁,对方都会效忠,可这点温情,他仍旧不愿意忽略。 “听说虎骨滋补,让人泡坛虎骨酒给秦卿送去。” 秦适连忙谢恩,他一生喜好只有两件,一件是书,一件是酒,殷稷这赏赐实在是赏进了他心坎里,一出宫门就拉着蔡添喜问那酒什么时候能好。 老安王有些羡慕,过来的路上他瞧见那头虎了,那么健硕的虎,身上的皮毛还几乎没有破损,简直太难得了,他一眼就看中了那虎皮,眼巴巴地等着殷稷赏给他。 然而殷稷和秦适说完话,却只轻飘飘看了他一眼:“安王叔也费心了,回去歇着吧。” 老安王有些着急,秦适就说了几句话就能得一根虎骨,他可是皇上的亲伯父,怎么能什么都没有呢? “皇上,臣放心不下,不如在这里侍疾吧?” “不必。” 老安王犹自不甘心:“皇上……” “老王爷先前受伤,皇上一直惦记着,生怕您劳累了,”蔡添喜笑吟吟接了话茬,“这不,还特意吩咐奴才备下软轿,好送您回去呢。” 有了前车之鉴,蔡添喜对老安王说话的时候格外客气,可没想到对方还是变了脸色,眼神也在瞬间阴冷下来:“真是个好奴才,这么尽心,这人情本王记下了。” 话音落下,他摔袖走了。 蔡添喜忍不住皱眉,他实在是不知道自己刚才那话是哪里说得不对,怎么能又把人招惹了,浑然不知对方是因为没拿到想要的,又不能对皇帝如何,所以迁怒了他。 可他是在宫里伺候的人,和老安王交集不多,即便关系不好也碍不着什么,他索性将疑问抛在了脑后,快步凑到殷稷跟前想看看他的伤。 太医却已经将伤口包扎了起来,正一圈圈地用细布缠着殷稷的脖子,这么看着,生生胖了一圈。 他愣了:“廖太医,皇上伤得厉害吗?怎么包这么厚啊?” 他是想着夏日天热,这么厚一层包上去会热。 却不想这么体贴的心思换来的却是殷稷的白眼:“别废话……再包一层。” 后半句是和太医说的,廖扶伤不敢怠慢,只能又给包了一层。 殷稷这才看向蔡添喜:“看起来怎么样?” 蔡添喜有些拿不准他什么意思,只能据实说了:“瞧着像是伤得很厉害的……您到底怎么样啊?” 殷稷只听见了前半句,像是很厉害? 他眉梢微微一挑,抬手摸了下,目光却穿过门洞看向了院子,谢蕴在看那头虎,身边几个御厨正拿了剔骨刀小心翼翼地拆解。 他无意识地站了起来,朝门口走了两步,蔡添喜连忙扶了一把:“皇上?皇上?您说句话啊,到底伤得怎么样?” “……就是皮肉伤。” “皮肉伤怎么包成这样?这大夏天的,让太医重新……” “别啰嗦,”殷稷挥挥手,边说边往外走,“忙你的事去,这里不用你。” 蔡添喜哭笑不得,他一个奴才,要做的事情就是伺候殷稷,现在被主子撵了,他还能忙什么? 可他也没跟殷稷讲理,大不了找个地方歇着,就当是恩典了。 他带着太医退去了耳房,刚要关门就见殷稷迫不及待地朝着谢蕴去了,他仍旧是龙行虎步,瞧着不像是受伤的样子,可头却歪着,原本就包得有些夸张的脖子,被这姿势一衬,越发醒目起来。 一瞬间蔡添喜福至心灵,总算明白了殷稷为什么要把自己的脖子包成这样。 他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将拆解老虎的御厨们都撵了下去。 兴庆宫偌大的院子里,只剩了殷稷和谢蕴。 眼见对方还在看那头老虎,殷稷用力咳了一声,语气里带着点讨好:“你喜欢这虎皮吗?回头让人把硝好了,给你送过去。” 不知道谢蕴是不是没听出来,反应十分平淡:“奴婢要这个没什么用处,只是想着虎骨难得,正可以拿来做恩典。” 殷稷顿时有些不情愿:“已经赏了秦卿一坛酒,剩下的留着吧,你此番受伤,很伤元气,该补补。” 他说着上前两步,借着查看虎皮的幌子,特意在谢蕴面前晃了晃,眼见对方的目光看了过来,眼睛微不可查地一亮,头却更歪了。 “皇上自己也留一些吧。” 殷稷嘴角一翘,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我不用这个,这点伤……” “回宫后可以赏给良嫔娘娘,她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这虎骨应该有用。” 殷稷一怔,翘起来的嘴角拉了下去:“你说她啊……她,你看着办吧,这些事一向都是你做主的。” “那奴婢,替良嫔娘娘谢过皇上恩典。” “说了是给你的,就算要给她,她承的也是你的情,不用挂在朕身上。” 似是觉得这话说得有些生硬,殷稷又缓和了语气:“今天奔波这么久,伤口不要紧吧?” 谢蕴摇摇头:“不妨事,只是有点累,奴婢就先告退了。” 殷稷没想到她这就要回去,他们虽然不算和好了,可至少也算是久别,就不想多说两句话吗? 他很不想答应,可犹豫许久还是叹了口气:“那就歇着去吧。” 谢蕴行礼后就要退下,可到了门口却又忽然顿住了脚:“皇上。” 殷稷连忙抬头,有所预感般眼睛刷地亮了起来:“我在,是不是有话要问?” “是,奴婢想将秀秀自乾元宫调去尚宫局,不知道皇上是否允准?” 殷稷怔住,好一会儿才开口:“……你想问的就是这个?” “是。” 殷稷眼睑垂下去:“你做主吧。” “谢皇上。” 脚步声逐渐远去,再没有停顿。 等那声音彻底消失,殷稷才慢慢抬手摸了下颈侧,谢蕴看都没看他的伤处一眼呢…… 他呆立半晌,摇头低叹了一声,自己好像有些矫情了。 第180章 只是利用 第二天廖扶伤来换药的时候,蔡添喜才算是看见了殷稷的伤,颈侧血淋淋一片,伤口的确不深,却被撕去了一整片皮肉,瞧着就觉得疼。 他年纪大了,有些看不了这些,回避似的扭开了头,冷不丁却听见殷稷说要回宫。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问了一句:“皇上刚才说什么?奴才怎么听着像是说回宫。” 殷稷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在太医要给他一层一层包伤口的时候,他随手拦住了:“不用那么麻烦,随便包一下就成……是该回宫了,太医也说了,谢蕴的伤愈合得还不错,路上只要小心一些,应该无碍。” 后面那些是和蔡添喜说的。 可蔡添喜虽然听得明白,却十分惊讶:“谢姑娘不要紧,可您呢?您那伤也得养啊。” “回宫养也是一样的……待会儿就去传旨吧,明天起程。” “可是……” “别啰嗦。” 蔡添喜一噎,眼见殷稷已经靠在床头闭目养神了,知道这是打定主意了,只能叹了口气,可却是越想越不放心。 虽说这些日子是打着养伤的名义留在行宫的,可殷稷是一天也没清闲,甚至因为荀家和宗亲背地里的小动作,他操劳得比往日更严重,哪怕有祁砚分担,他一日里也睡不到两个时辰,就这还得半夜爬起来,偷偷摸摸地往谢蕴那边去。 这么劳累着,肩膀上的旧伤本就没好,现在又撕裂了,还添了新伤,这样怎么赶路? 反正都耽搁那么久了,再耽搁几天又能怎么样呢? 他满心不解,可也知道自己劝不动殷稷,只能抽了个空去了一趟谢蕴的院子。 对于能回宫的事,秀秀倒是很高兴,正叽叽喳喳地和谢蕴说话,花蝴蝶一样跑来跑去地收拾东西,偶尔还要哼几声不知道哪里听来的小调,瞧着倒是很快活。 谢蕴则靠在窗前收拾书籍,那些都是养伤期间,殷稷陆陆续续送过来的,偶尔回答一声秀秀,倒是看不出来高兴不高兴。 蔡添喜端着笑脸迎了上去:“咱家来的不是时候,打扰姑娘了。” 谢蕴扶着书案站起来:“公公说笑了,请进来坐吧……秀秀,看茶。” “不劳烦了,不过是有几句闲话想说。” 秀秀却仍旧答应了一声,趁机退了下去。 蔡添喜感慨了一句:“这丫头真是越来越懂事了,都是姑娘教得好。” “是宫里会调教人,我也不过是捡了个便宜,”谢蕴客气一句便单刀直入了,“公公有话就说吧,眼下回宫在即,想必公公也没多少清闲功夫。” 蔡添喜顺势接了茬,脸也跟着皱了起来:“就是说回宫的事呢,姑娘昨天是跟着从林子里回来的,也看见皇上一身的血了,你说他脖子上开了那么大一个口子,正该好好养着,偏偏要明天起程,怎么劝都不听,这要是路上出点岔子,谁能担待得起?” 他说着停顿了一下,琢磨着谢蕴应该会接茬。 可过了好一会儿对方都没出声,他忍不住看了过去,他以为这两人如今和好了,谢蕴一听这消息肯定是要着急的,却不想对方竟是一脸平静。 他既不解又不满,索性也不再浪费时间:“谢姑娘,你去劝劝皇上吧,行宫里这些人,也只有你说话皇上才肯听了。” 谢蕴眉眼间却仍旧不见波澜:“公公太看得起我了,皇上圣旨已下,岂会因为一个奴婢改主意?” 蔡添喜听这话头不对,连忙摇头:“姑娘你怎么能是奴婢呢?皇上对你……” “恕谢蕴无能为力,公公请回吧。” 蔡添喜剩下的话都被噎了回去,眼看着谢蕴如此油盐不进,虽然极力克制他却还是忍不住恼怒起来:“谢姑娘,皇上今天可是出去找你的。” 话音落下,他没再看谢蕴的脸色,黑着脸匆匆走了。 谢蕴却在窗前站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坐下,却是摇头哂了一声。 她好端端地在行宫里呆着,殷稷找她怎么会找到林子里去?还和一头猛虎对上…… 蔡添喜这个人一向喜欢夸大其词的,这次大约仍旧是如此。 她不愿意再想这些,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秀秀却兴高采烈地提着食盒回来了:“姑姑,皇上赏了菜,说是昨天的虎肉让厨房炖了肉羹,刚好给您补身子。” 谢蕴被迫睁开眼睛,却是毫无胃口:“放着吧,待会儿再吃。” 可直到天黑了她也没吃一口,反而早早地熄了灯,等着谢淮安过来。 他们要起程回宫的消息,对方一定听到了,直到出宫南巡之前,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机会,对方不可能不来。 更鼓响过三遍,窗户被轻轻敲响,人果然来了。 “回宫的消息你听说了吧?” “是,所以赶来将一些消息告知二姑娘。” 谢淮安神情紧绷:“先前得知皇帝会南巡后,我已经和内相联系上了,内相和夫人都不同意将姑娘留在船上,所以调整了计划。” 谢蕴心口一烫,却不敢浪费时间:“怎么调整的?” “船只不可能入滇南,所以必定会在滇南渡停泊,届时滇南官员会上船觐见,人多眼杂,正是守备最松懈的时候,我们的人会混进去,趁机制造混乱,姑娘要抓住机会跳船逃生,会有人在水里接应姑娘。” 谢蕴沉吟着没有开口,谢淮安有些茫然:“二姑娘可是还有什么疑虑?” “人手分散,还有几分把握能带他们离开?” 谢淮安笑了一声:“姑娘放心,我们就算拼上性命,也会护他们周全。” 谢蕴指尖蜷缩了一下:“那……” “二姑娘若有疑虑,但说无妨。” 谢蕴沉默片刻才开口:“你刚才说会制造混乱……这混乱会伤及皇帝安危吗?” 谢淮安似是没想到谢蕴担心的会是这个,脸色顿时难看起来:“这狗皇帝在我谢家家学受了那么多年的恩惠,还险些和二姑娘你成就姻缘,登基后却只字不提为谢家洗清冤屈的事,还将二姑娘你召进宫里羞辱……二姑娘,这样的禽兽你竟然还惦记他?!” 谢蕴被骂得一愣,随即无可奈何地笑了出来:“我谢家家训在上,决不能因私废公,若是此番为我一家恩怨,导致大周内乱,九泉之下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谢淮安一怔,随即羞愧难当:“是我误会了,二姑娘莫怪,先前听闻您和皇帝感情甚笃,以为……” “无妨,”谢蕴不甚在意,脸色却十分冷淡,“都过去了,如今只是利用。” 第181章 她终于关心我了 这番话让谢淮安松了口气,谢蕴能拎得清就好。 “那就好,二姑娘放心,我等会把握分寸,不会当真伤人。” 谢蕴微微颔首:“若没有旁的事就回去吧,路上小心。” “是。” 谢淮安行礼退下,正要开门却忽然拍了下脑袋:“还有一件事,先前平宁丫头进宫找姑娘,曾带了大公子的半块玉佩,剩下半块在我身上,原本想着姑娘若是忘了我,再拿出来核验身份的,没想到掉在林子里了,若是被人发现,还请姑娘替我周旋。” 谢蕴一愣,谢淮安把谢济的玉佩遗失了? 脑海里忽然响起蔡添喜的话,他说,殷稷进林子,是为了找她。 可事情哪里就那么巧…… 她心思有些乱,强打着精神应了一声,将谢淮安送了出去,自己却靠在门板上有些回不过神来,是她想多了吧,殷稷不可能为她做到这一步,不可能…… 她闭上眼睛,逼着自己将心思沉静下来,是的,不可能,也找不到理由,所以,只是赶巧了而已。 一宿无眠,第二天一早,行宫就热闹了起来,原本寻常狩猎是都不会带女眷的,可后来殷稷在行宫一呆许久,便陆续有朝臣将家眷接了过来,行宫的人也就越来越多,眼下人声此起彼伏,听着颇有些热闹。 秀秀听了好些闲话回来,一会儿说承恩侯家的小妾上错了夫人的车,气得侯夫人大发雷霆,当即就坐上了娘家的马车;一会儿说刑部侍郎和吏部郎中打起来了,说是猎场上看中了同一个猎物;一会儿又说王家三房的少夫人因为至今无子,被婆母逼着带了三个通房丫头过来…… “这些大人们家里是真热闹。” 谢蕴揉揉额角:“承恩侯家的贵妾是承恩侯的母族表妹,素来偏宠,因为宠妾灭妻已被御史弹劾数次;刑部侍郎韦鼎和吏部郎中韦冲是嫡庶兄弟,韦冲姨娘病故,他一直怀疑是嫡母所为,两人积怨已久,猎物只是个由头;至于那位王家少夫人无子的事,问题出在王家三爷身上,王家此举是自取其辱。” 秀秀听得目瞪口呆:“姑姑,你怎么知道的?这些大人们奴婢之前听都没听说过。” 谢蕴不以为意,秀秀不常去后宫走动,哪里知道命妇们之间的消息有多灵通,稍微留心一些,就能知道个大概。 “这也没什么,你是尚服局的手艺人,以后专心钻研你的技艺就是,官宦内眷之间水深得很,日后出宫嫁人,能不掺和就不要掺和。” 秀秀用力点点头:“奴婢记下了,姑姑,东西都收拾好了,咱们走吧。” 两人的东西大都被宫人搬上了马车,此时只剩两个包袱,都挂在了秀秀肩膀上。 她们抬脚出了门,一抬眼就瞧见蔡添喜站在门外候着,对方脸上还带着熟悉的笑,像是忘了昨天的那点不愉快。 “皇上特意吩咐,让姑娘同乘銮驾回宫。” 谢蕴便也配合地当做什么都没发生,道过谢跟在他身后往銮驾方向去,走了没多久便远远的看见了殷稷。 他正和人说话,对方十分眼生,等谢蕴走近一些才从他的服制上猜出来这人的身份,是那位回鹘王子。 对方情绪很是激动,音调跟着高亢:“我回鹘只是塞外小部族,却不想竟能得天子舍命相救,这番情谊,我回鹘部没齿难忘。” 谢蕴脚步微微一顿,这说的是那天遇虎的事吗? 她有些不想过去了,脚步慢慢停了下来,蔡添喜有所察觉,催促似的看了过来:“姑娘怎么了?” “皇上似乎在会见外臣,我们过去不合适吧?” “姑娘多虑了,”蔡添喜指了指周遭,“不是什么紧要的事,那么多人来往呢,姑娘只管过去就是。” 既然他这么说,再犹豫反而有些矫情,谢蕴只能轻叹一口气,抬脚走了过去。 两人的说话声越发清晰。 “这是我回鹘部的疗伤圣药,小王年幼时候曾被狼王追击,也如同天子这般,肩颈被撕去了一大片血肉,险些就没能救回来,全靠这药。”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说的不是假话,回鹘王子竟伸手就要去拽衣裳,殷稷却已经看见了谢蕴,抬手一巴掌就把他摁住了。 “是你们的长生天在保佑你。” 他随口说了一句,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他救回鹘王子只是个偶然,再说对方也救了他,真要算的话,他们只能说是互不相欠。 可没想到他这句话一出来,回鹘王子屈膝就跪了下去。 周遭朝臣禁军熙熙攘攘,全都被这动静惊动,纷纷侧目看了过来,殷稷不得不收回目光,弯腰将他扶了起来:“王子这是做什么?若有所求直说就是,朕会斟酌。” “并非如此,狼王口下活命是长生天保佑,可猛虎利爪下逃生,却是天子相救,我回鹘人向来有恩必报。” 他抬手锤了三下左胸,这是回鹘最高礼节:“吾名伊勒德,用大周的话来说就是战刀,如果天子不弃,我回鹘部愿为天子刀。” 殷稷一愣,短暂的惊讶过后便反应了过来,回鹘部素来弱小,自分裂以来饱受柔然和鞑靼部的欺压,与大周交往多年才换得一个进京献礼,在大周皇帝面前露面的机会。 可偏偏在猎场又和两部发生了激烈冲突,如果不能在折返之前和大周建立坚固的联盟,他们的日子会十分难过。 这次遇虎,虽说是各有相救,可比起向皇帝索求,自然还是咬死了欠大周皇帝的恩情,才能更顺理成章效忠,借此与大周捆绑在一起。 他心里啧了一声,都说蛮夷行事粗糙,这伊勒德却是难得的聪明人,回鹘部出这么一个人才注定会壮大,他就给对方这个机会。 “好,朕刚好有块试刀石,待你回转,朕便赏你。” 伊勒德大喜过望,重重应了一声,躬身退了下去,殷稷这才得以看向谢蕴,却不等到跟前,伊勒德又追了上来:“天子,这个药真的好用,猛兽撕咬的伤口极难愈合,还容易产生毒火,比寻常刀剑伤难捱多了,这药请您务必收下。” 殷稷笑了一声,这回鹘人倒也是有几分憨厚的,他抬手将东西接过,眼见伊勒德退下,他才丢给了蔡添喜:“一番心意,好生收着吧。” 蔡添喜连忙应声,眼见人送到了,识趣地带着秀秀走了。 殷稷赞赏地看了眼他的背影,目光回转的时候划过了谢蕴的手背,心里微微一痒,想碰…… 可现在还不行。 他心里叹了口气,语气柔和起来:“日头大了,龙撵里备了冰鉴,能让你……” 他话音猛地一顿,因为谢蕴抬手,极轻地碰了下他包扎着的颈侧:“伤得怎么样?” 第182章 是个误会 殷稷一怔,他没想到谢蕴会忽然问出这句他等了好几天的话,一时间没觉得高兴,反倒是心口酸了一下。 原本他恨不得谢蕴因为这点伤就围着自己转,谁都不要理会,可现在她真的问了,他又有些后悔了,他不太想让谢蕴为他担心。 “不,不要紧。” 谢蕴似是松了口气:“不要紧就好,那奴婢就先上去了。” 眼见她说着就要走,殷稷有些傻了,不是,他虽然说了不要紧,也不太想让谢蕴为他担心,但是也不用这么不担心啊。 他脸皱起来:“也不是那么不要紧,还是疼的。” 谢蕴脚步顿住:“可要奴婢传太医来为皇上看看?” “太医没用,只会啰嗦。” “那,皇上想让奴婢做什么?” 想让谢蕴做什么? 自然是嘘寒问暖,投怀送抱,可大庭广众的,心里再怎么想殷稷也不能宣之于口,他只得咳了一声:“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背在身后的手无意识地搓着指腹,一下一下,几乎要给自己搓秃噜皮。 他其实也知道谢蕴不会做什么,最多不过是等他也上了龙撵,给他上个药而已。 可就是这样简单的亲密,只是想想就足以让他心颤不已,他渴望亲近谢蕴。 这不是现在才有的念头,早在四年前再见谢蕴时起他就时常控制不住自己,总想摸摸她,揉揉她。 可他说不出口,所以只能趁她伺候自己的时候动手动脚。 想起自己之前的放浪行为,殷稷心里有些懊恼,他之前应该要更放肆一些的,不过以后应该也会有机会,谢蕴都答应南巡了,离她留下来还会远吗? 他含笑看过去:“怎么?不知道要做什么?这样的小事也会让你为难吗?” 谢蕴竟然没有反驳:“是有些为难,奴婢怕会错了皇上的意。” 这话说得有些古怪,殷稷略有些茫然:“会错意?我没有意思……” “当真没有吗?”谢蕴抬眼,目光沉静又透彻地看过来,“若没有,回鹘王子怎么那么巧,也伤在了颈侧?” 殷稷总算听明白了谢蕴的话,眼睛不由自主地睁大:“你是在说,我用苦肉计骗你?” “奴婢不敢,”谢蕴低下头,“奴婢只是希望皇上下次可以直接些,有话吩咐就好,奴婢会紧守本分,尽量让您满意。” 殷稷彻底僵住了,伊勒德来献药的确是他没想到的,可更没想到的是,谢蕴会这么看他。 背在身后的手慢慢收紧,他许久都没能说出话来。 “皇上还有别的吩咐吗?” 谢蕴再次开口,殷稷眼神暗淡地看她一眼,沉默地摇了摇头。 谢蕴颔首一礼:“那奴婢告退。” 她转身就走,并不想在殷稷身上浪费时间,也不想再花心思去猜他到底在想什么,她已经猜错了太多次。 “谢蕴。” 殷稷却忽然追了上来,谢蕴不得不停下了脚步:“皇上还有吩咐吗?” 殷稷抬了抬手,也不知道是要想做什么,可没抬多高就又收了回去,他十分勉强地笑了一声:“我确实有想过让你多注意我一些……你既然不喜欢,以后我不会再做了。” 谢蕴怔了一下,她没想到殷稷追上来是为了道歉,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好一会儿才应了一声:“多谢皇上。” 两人相顾无言,最后还是殷稷先开了口:“上去吧,若是嫌热就让人再添些冰。” 谢蕴又道了谢,背影很快消失在层层叠叠的仪仗队伍里。 殷稷的目光却迟迟收不回来,心口有那么一点酸疼,却很快被他抛在了脑后。 不想理他总比无视他要好,事情还是在往好处发展的。 “皇上,女人不能惯,会蹬鼻子上脸的。” 故作深沉的声音忽然响起来,殷稷眼神一凝,侧头看了过去,不出所料的是老安王。 “不关安王叔的事。” 老安王腆着老脸笑起来:“老臣是为了皇上好,这样的女人留在身边不省心,若是皇上信得过,交给老臣几天,一定能调教得她服服帖……” 后面的话他再没能说出口,因为一双阴鸷森寒的眼睛正死死盯着他。 “安王叔,”殷稷慢慢逼近一步,“朕有没有告诉过你,朕的人,很不喜欢旁人觊觎。” 老安王被看得全身冰凉,汗毛都要竖起来了,在上林苑的这些日子,他已经看出来了这小皇帝并不像是面上表现的那般平和仁善,可还是被他现在的样子吓了一跳,这简直像是要活吃了他一样。 他下意识后退,摇头否认:“老臣绝没有这个意思,老臣是说可以让安王妃教导……” “轮不到你!” 殷稷冷冷驳斥,他眯起眼睛一字一顿道:“你记住了,她是朕的人,不管什么样子,都轮不到旁人置喙!” 老安王脸色青青白白,却不敢反驳:“是,是,是老臣多嘴了,以后不再犯,皇上息怒,息怒……” 察觉到这边动静不对,与老安王如今是一条绳上的荀宜禄连忙走了过来:“皇上和安老王爷躲在这里说什么体己话呢?可能带臣一个?” 殷稷冷冷一瞥老安王,抬脚朝銮驾走过去:“还有心思听闲话,各国使臣不日就要返程,你兼管礼部主客司,回礼单子现在还没呈上来,若是力不从心,朕可以给你换个清闲差事。” 荀宜禄依仗太后,多少年来没被人这么责备过了,脸色一时间青青白白,却又无从反驳,只能讪讪请罚。 殷稷却也只是训斥几句便将人遣了下去,他本意并不是发作人,只是不想谢蕴被人指指点点。 老安王也好,荀宜禄也好,都是什么东西,也配? 第183章 太后的下马威 外头的嘈杂声逐渐热闹,又慢慢消停。 谢蕴靠在车厢上发呆,思绪莫名的混乱,忽而是他们一家在梅林谈诗作赋的画面;忽而是谢淮安描述的滇南的情形;忽而又是殷稷那天抖着手抱着她的样子…… 她越想越头疼,索性闭目养神,她其实直到现在都没想明白殷稷为什么会想要南巡,更不知道这次南巡能不能顺利,如果半路殷稷改了主意,她该怎么办…… 愁绪起起伏伏,不多时就折磨得她心力交瘁,竟真的生出了些困意。 好在龙撵足够大,即便是她完全舒展了手脚,也只占了一小块地方。 这辆马车宽敞得活像一座屋子,里头用具一应俱全,连冰鉴都有两个,安置了在马车对角上,地面也铺着厚厚的羊皮褥子,连车厢四壁都裹了棉纱,便是马车翻滚失控,也绝不会受伤,更有夏日隔热,冬日保暖的效用,属实奢华。 谢蕴将头抵在车厢上,她没关车窗,时不时会有热风吹进来,她额头却不见汗,以往十分畏热的人眼下却不敢靠冰鉴太近。 殷稷有句话说得很对,这次重伤谢蕴的确伤了元气。 她睡得迷迷糊糊,冷不丁车厢颤了一下,她自睡梦中惊醒,反应过来这是殷稷上车了,他们应该很快就会起程。 可她并不愿意面对殷稷,索性再次闭上了眼睛,假装自己从未惊醒。 脚步声越来越近,没多久身边就有人坐了下来,大约是顾忌她在睡,窗外有人说话,被他低声喝止了,随后车厢里便安静下来。 车外一声长号嗡鸣,銮驾起程了。 上林苑的路并不算好走,可车厢里却几乎感觉不到颠簸,谢蕴心里一松,路上安稳就好,不然她装睡就变得太假了。 殷稷似乎从没起疑,一直十分安静,等到马车上了官道,彻底平稳了下来,他才轻轻喊了一声:“谢蕴?” 谢蕴没吭声,仿佛没听到。 殷稷顿了顿,片刻后又喊了一声。 这是干什么? 谢蕴有些茫然,却仍旧没回应,正思索间,她搭在软枕上的手就被人轻轻握住了。 殷稷再没开口,车厢里也彻底安静了下去。 谢蕴却怔住了,殷稷…… 龙撵从清晨走到下午,赶在太阳落山之前进了宫门,良嫔惠嫔带着后宫众人候在第二道宫门口,见銮驾到了,连忙迎了上来。 谢蕴迟了片刻才起身,殷稷已经理好了自己的衣裳,听见动静侧头看了过来:“龙撵会经由乾元宫再回太仆寺,若是劳累可以再坐一程。” 谢蕴摇了摇头,皇帝都下了龙撵,她一个宫人还呆在上面,像什么话? 她拒绝得自然而然,浑然不知殷稷心头狠狠跳了一下,满脑子只剩了一个念头,谢蕴想和他一起下车吗?想和他一起出现在人前吗? 这样的场景,他不知道幻想过多少次。 他压下心头的跳动,先一步下了龙撵,随即转身抬手,想要去扶谢蕴,可身后却空空荡荡,谢蕴自车驾另一侧下去了。 殷稷看着她的背影怔住了。 蔡添喜替他觉得尴尬,能做的却只是低下头,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殷稷却没有半分要发作的意思,甚至是十分平静地收回了手,仿佛对这样的情形已经习以为常。 蔡添喜心里叹了口气,可不是该习以为常了吗,在行宫的那些日子,他可没看见过一个好脸色。 以往总听人说,皇上当年在萧家时脾性如何如何好,他面上各种附和,心里却并不相信,直到这些日子亲眼见他伏低做小,全然没有皇帝的威严,他才隐约意识到,可能传言并不是空穴来风。 只是,人都会变的。 他又叹了口气,见殷稷抬脚上前,连忙落后三步跟了上去。 “臣妾恭迎圣驾。” 后妃盈盈拜倒,殷稷却连眼神都没瞥一下,连平日里会在人前刻意对良嫔做出的偏爱,今天似乎也忘记了。 “平身。” 他冷淡地一抬手,例行惯事地问了几句场面话:“朕离宫多日,后宫可还太平?” 两个嫔位对视一眼,都等着对方先开口,可惠嫔死死抿着嘴不肯做这个出头鸟,良嫔没法子,只好堆起笑:“回皇上的话,宫里一切都好,臣妾等尽皆安分守己,除晨昏定省外,鲜少出门。” 说着话,她目光略过殷稷,极快地在人群里找到了谢蕴,见对方也在看自己,脸上的笑这才真心实意起来,可笑了没两声便又侧头咳了起来。 惠嫔连忙从随身的布袋子里掏出一个半张脸大的酥梨递了过去:“妹妹,快啃一口。” 良嫔顿了顿,礼貌又坚定地拒绝了。 可她这幅样子也不好继续留下,殷稷顺势便开了口:“都散了吧,良嫔体弱,以后这种事不必出面。” 良嫔连忙谢恩,让开路让殷稷先行通过。 人群里,萧宝宝抬头看了过来,回宫的这几个月她似是过得不大好,人肉眼可见的憔悴了,看见殷稷仿佛也是要上前的,可不知想到了什么,最后犹豫着竟没动弹。 其实按照殷稷原本的处置,她现在应该还被关在昭阳殿,这次的纵蛇事件,实在是让殷稷深恶痛绝,恨不能将她一直关在昭阳殿里,可前几天太后让人往行宫递了信,说她最近病了,需要后妃侍疾,便趁机将萧宝宝放了出来。 如同祁砚所说,太后果然抓住这个机会,和萧家明目张胆地示好了。 殷稷自然不想让太后得逞,可孝字压头,他不能明目张胆地不将太后的身体安康放在心里,只能同意。 赶在他回宫之前,太后真是给了他好大一个下马威。 他眼神一沉:“蔡添喜,带人先回乾元宫,朕去给太后请安。” 第184章 还有后手 但他并没能进长信宫的门。 秦嬷嬷拦在门外,说太后病中早早睡了,请他明天再来。 殷稷也没多想,只当是太后心里有鬼,不愿在这时候见他,他该尽的礼数已经尽了,也不必强求。 他回了乾元宫,如同伊勒德所说,这被猛兽撕咬出来的伤口的确容易出火毒,很是难捱,他撑到现在也已经精疲力尽,很需要休息。 乾元宫已经通火通明,恍惚间让人产生了错觉,仿佛他只是刚刚处理完了政务,而正殿里头,那个熟悉的人备着热茶,守着灯烛,在静静等他回来。 他无法宣之于口的是,他逼着谢蕴等他,不是在磋磨她,而是真的不想在这宫里,连个等他的人都没有。 哪怕谢蕴等的心不甘情不愿,哪怕她会守着灯烛睡过去,连他回来了都困乏的不愿意多看一眼,他仍旧想要有这么一个人。 因为只有瞧见那副情形,他才会觉得自己牺牲了那么多才换来的皇位,是值得的。 只是以后,他不会那么自私了。 他抬脚走了进去,蔡添喜正指挥着宫人更换用具,以往这种事谢蕴早早就会安排下的,根本不会如此慌乱。 可这次他们在上林苑呆了太久,谢蕴还被他伤了个透彻,对他的事问都不愿意问一句,何况是插手置办。 “皇上,是老奴太懒散了,昨天就该早回来的,眼下这一番忙乱,竟让皇上您落脚都没地方。” 殷稷轻轻摇了摇头,并不怪罪他:“你们忙着吧,朕也不累,四处走走。” 蔡添喜仍旧很是自责,他其实也没想到这乾元宫里头竟然会是这幅样子,后宫里那么多人,竟没有一个人操办……这没娘的孩子,冷了热了,该用什么该吃什么,当真是没人理会的。 殷稷没能走多远,一是他身上又疼又累,没力气走远;二是他不想往旁处去,也无处可去,只能在乾元宫里溜达。 可走着走着就到了偏殿,他本想和谢蕴说几句话,可想起对方路上的装睡和分别时的背影,他又敲不下去门了。 怔愣许久,他还是走了,谢蕴这一天也累了,也需要收整自己的屋子才能安寝,就别去烦她了,等明天,明天再哄着她和自己说两句话吧。 蔡添喜没敢多浪费时间,草草将内殿用具收整了,棉被换成了薄被,罗帐换成了纱帐,冰鉴没来得及清洗,只能用了个冰盆凑合,连摇风都没能找出来,他只得自己拿了扇子,想着替殷稷扇扇风。 殷稷却摆了摆手:“你下去歇着吧,一把年纪了,摇一宿扇子骨头还不得散架?” 蔡添喜不肯服老:“奴才也还是有把子力气的,再说这寝宫里冰盆置办的晚,这凉气都没上来,您又是畏热的……” “不妨事……偏殿可送了冰盆过去?” “送过去了,奴才哪里能怠慢谢姑娘?” “那就好,下去吧,心静自然凉,朕没事。” 见他态度如此坚决,蔡添喜也不好继续纠缠,只能退了出去,可走到半路又折返回去将扇子放下了:“皇上要是热,扇子就在这里。” 他是生怕殷稷热的休息不好,却不防备一语成谶,殷稷当真是被颈侧的伤疼得一宿没睡着,好不容易迷糊过去一点,敲门声就响了。 可还不到上朝的时辰。 他拧眉坐起来,因为休息不好脸色有些阴郁,好一会儿才调整过来:“怎么了?” “皇上,薛京求见。” 殷稷有些意外,薛京如今在宫外当差,想进宫并不是容易的事,何况还这么早,难道出了什么事? “传进来吧。” 殿门被推开,薛京隔着内殿的门跪地请安:“臣薛京,叩见……” “废话免了,怎么了?” 薛京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皇上,臣斗胆问一句,您昨晚可是到长信宫而未入?” 殷稷微微一顿,隐约猜到是发生了什么。 “进来说吧。” 他起身给自己倒了杯凉茶提神,听见薛京推门进来才开口:“秦嬷嬷说太后歇了,她和朕不是亲生母子,她的寝宫朕自然不好擅进,有什么问题?” “按理说是没什么问题,但是,”薛京脸色不大好看,“臣听见有人在传,说皇上不满太后将萧嫔放出来,过门不入借以示威。” 殷稷气笑了:“这就是示威了?那她的所作所为算什么?一天天的只会拿这些事做文章!” 可孝道这么好用的利器,太后怎么可能不用? 手段再怎么单一,却是屡试不爽。 这些话薛京不敢说,但他知道皇帝心里很明白,所以等殷稷安静下来,他便单刀直入了:“臣是怕,如果这流言传出去,御史台可能做些什么。” 这话说得太委婉了,御史台不是可能,而是一定会。 言官以言立世,哪个御史不想着骂皇帝一顿,博一个诤臣的名头? 只要机会合适,皇帝也是旁人的踏脚石。 殷稷静默片刻:“多少人在传?” “很多,”薛京低头叹了口气,“臣原本是去衙门当值的,路过市井听见有人说起,这才匆匆进宫向您禀报。” 也就是说,但凡朝臣上朝,就一定听得到。 “臣已经转告钟白将军,请他今日戒严街道,免得流言肆虐,只是不知道来不来的……” 他话音未落,外头忽然响起钟声,这是早朝的预示,钟声响过三遍,早朝就会开始。 而今日又是大朝会,五品以上官员都会参加,那些府邸远离皇宫的朝臣,此时恐怕已经在路上了。 根本拦不住。 薛京也意识到了,这么短的时间,恐怕禁军都还没来得及调齐。 “让钟白别折腾了,不过是几个御史,朕应付得来。” 可是高祖开国时立下铁律,不得杀言官。 殷稷这次早朝注定是要吃亏的。 薛京面露担忧,可他人微言轻,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躬身退了下去。 蔡添喜进来匆匆给殷稷更衣,佩戴香囊时才想起来夏日驱虫静心的香囊尚服局还没送过来,这乾元宫里没个人主持大局,当真是不行。 他心里越发愧疚:“都是老奴不中用。” 先前谢蕴管事的时候,不管殷稷是出宫狩猎,还是搬去行宫避暑,宫里的东西从没出过岔子,要什么就有什么。 现在对方才撒开手几个月,他就手忙脚乱的,简直像个草包。 殷稷不以为意:“谢蕴打小学的就是掌经世之家,区区一个乾元宫她自然手到擒来,你不必和她比,又比不过。” 蔡添喜从他的语气里听出点得意来,嘴角忍不住抽了抽,不知道他这种时候哪来的心情,心里那点愧疚倒是被这句话说得散了。 钟声响过第二遍,殷稷起身上了銮驾,等看见崇德殿前朝臣三五成群交头接耳时,他脸上的表情就淡了下去。 今天可能会是一场硬仗。 第185章 见招拆招 朝堂上气氛古怪,殷稷咳了一声:“怎么,今日众卿无事启奏?” 众人面面相觑,片刻后祁砚率先出列:“臣有事上奏,恩科在即,进京学子比之往年更众,京中一应民居客栈皆满,时常有学子露宿街头,长此以往,恐生事端。” 殷稷一颔首:“的确如此,户部掌管民生,可有良策?” 户部尚书出列:“回皇上,臣提议加造民房,供学子居住。” “此举不妥,”工部尚书连忙反驳,“皇上,京中宅地古有规划,各处皆有所置,且不论能否能找到闲置之地,就算真有,建造民居所需时日甚久,春闱三年一次,恩科更是可遇不可求,建众多民居,着实劳民伤财,得不偿失。” “那你说怎么办?”户部尚书恼怒道,“你还有别的办法吗?” “反正建民居是绝对不成。” 两人眼看着就要吵起来,殷稷目光扫过人群,户部一五品侍中会意上前:“皇上,诸国使臣不日便会离京,臣提议将使馆借与学子们居住。” 朝臣们对视一眼,脸色各异,有说不合规制的,也有说权宜之计,理应不拘小节的。 殷稷揉了揉颈侧的伤口,难耐地换了的姿势:“秦卿,你说呢?” 秦适看向祁砚:“下官有一事想请教祁参知。” “大人请。” “若开放使馆,居住地可够。”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可惜朝中竟无人提起。 祁砚叹着气摇了摇头,即便开放使馆,也不足以将居无定所的学子们全部收容。 “臣还有一法,”那侍中再次开口,“请皇上恕臣无罪,臣才敢开口。” 殷稷似是衡量一般打量了对方一眼,这才一抬下巴:“朕恕你无罪,但说无妨。” 侍中清了清嗓子,朗声道:“臣以为可以开放英灵塔,供学子借居。”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英灵塔是何的? 那是摆放着大周功臣灵位的地方,神圣威严,怎能容旁人亵渎? “此举万万不可。” “臣附议。” “臣附议……” 朝臣们群情激奋,显然已经被这件事占据了全部心神,殷稷目的达到,趁机开口:“诸卿稍安勿躁,朕会再斟酌,退朝吧。” 朝臣们这才闭了嘴,躬身行礼,殷稷连忙起身,可就在他要离开的时候,荀宜禄忽然开口:“皇上且慢,臣还有一事要启奏。” 殷稷脚步一顿,脸色冷了下去,荀家还真是为了赢这一次,连脸都不要了,御史忘了流言的事,他便自己提。 可他当真以为,提醒了言官就能因为这点流言蜚语,逼得他这个皇帝低头? 看来前阵子的清理朝堂,并没有让荀家认清现实。 他慢慢坐了回去,指尖轻轻敲着龙椅上的龙头:“在荀卿开口之前,朕先讲个故事吧。” 他目光紧紧锁定荀宜禄,直看得对方低下头这才开口:“朕听闻一桩轶事,一老翁育有二子,一日兄弟二人同出门,听闻坊间传言老翁偷盗,长子质问内情,若属实愿以己身替父之罪;次子则折返,不问黑白,强逼老翁认罪。” 荀宜禄听得脸色大变,连忙上前阻拦:“皇上,朝堂之上,谈论这等轶事怕是不妥吧?” 朝臣已经听出端倪,此时面面相觑,都没有言语。 殷稷低笑一声:“怎么,在荀卿面前,朕连说话都没资格了?” 荀宜禄被这话压得连忙跪倒在地,再不敢开口。 殷稷扶着龙头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朝臣:“诸卿以为,二子孰孝孰不孝?” 短暂的安静过后,议论声逐渐热闹起来,祁砚上前一步:“回皇上,历来子不言父过,即便当真有错,亦当跪劝之,亦有代父受过之美谈,故臣以为,长子为孝,次子非不孝,乃大逆。” 朝臣纷纷附和:“臣等皆以为此。” 殷稷轻轻一哂:“那,君臣何如?” 朝臣纷纷想起了今天早上入宫时的流言,不问而告父尚且为大逆,不问而斥君,该是罪加一等。 原本临时写了折子的御史们纷纷将折子藏了起来,先前听见流言时他们只觉得气愤,方才在殿外等候上朝时被人一挑拨,就有些脑袋发热,此时听了殷稷的含沙射影他们才冷静下来。 他们固然是想要个诤臣的美名,可因为这种没有证实的流言就朝皇帝发难,也太过愚蠢了些,太后不是皇帝生母,人尽皆知,若是日后当真查出些不好的事情来呢? 那他们就不是诤臣,而是蠢货了。 秦适左右看了一眼,上前一步:“皇上,此前坊间有不当流言,皇上圣誉绝不可让人污蔑,臣请严查。” 殷稷微微一颔首:“准。” 他目光扫过荀宜禄:“荀寺卿,你方才说有事启奏,何事?” 荀宜禄不敢抬头,脸色难看到了极致,他没想到原本一片大好的形势,竟然被殷稷轻巧地说了个故事就给糊弄过去了。 这计谋的确不算高明,可奇在突然,皇帝离京数月,对朝野疏于掌控,若是被朝臣突然发难,必定慌乱无措,极容易被逼就范。 他和太后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如此匆忙地动手,却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没能逼皇帝低头,反倒引火烧身了。 他哪里还敢再提这件事,恨不得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臣是想起来,万寿节在即,不如盖一座参天楼,为皇上祈福?” 殷稷脸色冷凝,荀宜禄这话大约只是说出来讨好他的,可他不知道的是,他的生辰,就是他生母的忌日。 他还记得那天,母亲特意为他包了寿饺,却只吃了一口,就在他面前轰然倒下。 他不做寿辰,既是不想劳民伤财,也是不愿意想起往事。 “参天楼哪比得上荀寺卿的佛经有用,就劳烦荀寺卿为朕抄千卷经书祈福吧。” 说是祈福,可就是赤裸裸的责罚,但荀宜禄不敢拒绝,心里再多的憋屈,也只能磕头谢恩。 第186章 真正的恶毒 朝臣鱼贯而出,偌大一座崇明殿只剩了殷稷一个人。 他孤零零坐在龙椅上,许久都没动弹。 蔡添喜有些担心:“皇上?可是累了?奴才给您摁摁肩膀可好?” 殷稷摇摇头,撑着龙椅站了起来:“朕想回乾元宫,你去趟御书房,将折子搬回去吧。” 蔡添喜连忙应了一声,心里盼着谢蕴就在乾元宫里,不要那么巧地又出去了。 以往殷稷说想回乾元宫的时候,他从来没往旁处想,可上林苑之行后他却明白了过来,殷稷想回去不是因为那是寝宫,而是因为那宫里有个他想见的人。 他摇头叹了口气,明明这个年纪腿脚已经不怎么利索了,可他还是小跑了起来,动作极快地收拾了折子就往回走,远远地看见景春在路边晃荡,仿佛是在等他,当即换了条路。 先前他就想着换了这小子,只是上林苑缺人手,他不得不暂时用着,后来殷稷频繁受伤,他忙得焦头烂额,也就把他的事忘了,回宫后更是一次都没想起来。 此时瞧见他才觉得烦躁,该怎么安置这小子呢? 他愁了一路,回到乾元宫的时候才下定决心,这小子太过急功近利,放在哪里都是个麻烦,可又罪不至死……还是去看守冷宫最合适。 他想着进了门,还没等放下折子就四处找谢蕴的影子,可看了一圈却都没找到人,心里顿时咯噔一声。 人还真的出去了? 怎么就非得这时候出去?换个时辰怎么了? “站在那里发什么愣?” 殷稷忽然开口,蔡添喜不得不回神,将折子捧了进去,随口扯了个理由敷衍:“奴才方才走神了,皇上可还记得景春?” 殷稷有些印象:“你新收的那个徒弟?” 他眉头拧着,显然是不满意的,蔡添喜叹了口气:“正是,奴才觉得他不适合御前伺候,想着把他调去冷宫,您觉得如何?” 殷稷已经翻开折子看了起来,闻言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你看着办……去问问谢蕴吧,以后乾元宫里的事,你做不了主就去问谢蕴,她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蔡添喜心里一跳,这乾元宫可是皇帝寝宫,就是太后都不能随便做主的。 这份宠幸,果然不同一般。 蔡添喜不敢反驳,恭恭敬敬地应了:“是,那奴才这就去寻谢姑娘。” “不着急,”殷稷提起朱砂笔在折子上写了个阅字,“她往尚服局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蔡添喜想起这两日缺少的东西来,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这尚宫局太不像话,的确是该好生整顿。” 殷稷的朱砂笔微微一顿,谢蕴去尚服局,只是想把秀秀的宫籍调过去,并不是因为他被怠慢的事。 可他并没有和蔡添喜解释,只沉默地挥挥手让他下去了。 万寿节转瞬即至,虽然殷稷说了不会做寿,可这一天御膳房的膳食还是会有所变化,至少会多一碗寿面。 先前也准备过寿饺,被他打翻之后,就再没端上来过。 殷稷原本想着提前处理完政务,好早些回宫见谢蕴,可刚到晌午太后那边就来人传话了,说前些日子和他有些误会,趁着今天这个机会办一次家宴,母子间说说体己话,冰释前嫌。 明知道对方没按好心,可殷稷仍旧没有拒绝。 毕竟是他名义上的母后。 只是可惜了,他原本想趁着今天这个日子,让谢蕴推了宫务,多陪陪他的,哪怕只是坐着不说话也好。 他心里叹了口气,眼看时辰差不多了,吩咐了蔡添喜一句:“寿面还是让御膳房准备上,等晚些时候朕回去和谢蕴一起吃。” “是。” 蔡添喜连忙答应了一声,喊了个小太监去给御膳房传话,瞧见殷稷没注意,又多嘱咐了一句,让他去乾元宫也给谢蕴带个话,让她今天务必要在乾元宫里等着。 小太监匆匆走了,蔡添喜盯着殷稷的背影看了半天,觉得他应该没听见,这才快步追了上去。 说是家宴,可长信宫的热闹却不像是只有几个后妃的。 殷稷眉头微皱,可还是抬脚走了进去,却是没走两步就险些被晋王撞到身上,他脸色一沉:“太傅是怎么教你仪态的?” 晋王被吓了一跳,张嘴就哭了出来,太后被惊动,竟亲自找了出来,瞧见晋王二话不说就将人搂进了怀里。 “昭儿乖,莫哭,母后在呢。” 好一番母慈子孝之后,她才看向殷稷:“皇帝来了,进来坐吧,晋王年纪小,皇上莫要和他一般见识。” 殷稷一声轻哂:“太后说的哪里话,他是朕的亲弟弟,如何会当真计较。” “那便好。” 太后牵着晋王先走一步,等殷稷也跟进去的时候才瞧见里头都是人,竟是那些在撷芳殿读书的皇弟们都来了。 若是只有他们也罢了,竟连他们各自的母妃都来了。 一屋子的母子,唯有他是孤身一个。 殷稷这才反应过来刚才为何太后对晋王格外慈爱,原来是故意演给他看的。 太后笑吟吟道:“平日里他们难得见一面,今天就当是哀家替皇上给的恩典,允许他们趁着家宴的机会母子团圆。” 她刻意咬重了“母子”二字,用心之险恶,昭然若揭。 虽说早就知道太后不怀好意,可殷稷还是没想到她能如此下作,这必然是查到了当年他生母早逝的情形,才特意在今天安排了这场家宴。 殷稷心口尖锐地疼,却咬着牙一个字都没说。 先前已经有流言蜚语传了出去,如果今天他再当着一群太妃和先皇皇子的面和太后翻脸,那就是真的洗不清了。 他深吸一口气,逼着自己冷静,别人越是想看他狼狈,他越是不能失态。 他指尖慢慢抠进掌心里,嘴角微微一扯,硬生生逼着自己露出个笑来:“太后有心了……朕先前才与中书令商议过遣母随子之策,待可行之日,众位太妃就可免受思子之苦了。” 太妃们不想竟然能听到这样的好消息,纷纷拉着儿子行礼谢恩,殷稷抬手扶起殷昉:“是十六弟吧?先前朕考教过你的课业,是个可造之材,待你弱冠,就赶紧入朝,为朕分忧。” 安太嫔喜不自胜,拉着惊呆了的殷昉再次道谢,殷稷温声与众人寒暄,看得太后咬牙切齿,可随即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她冷冷笑了一声。 装吧,继续装,待会入了席,我看你还装不装得下去。 第187章 寿饺 晚膳的时辰很快到了,众人陆续入席。 按照规矩,太妃是不该与殷稷同席的,这些都是他的庶母,年纪最小的比他都大不了几岁,该有的忌讳还是得有。 可这是长信宫,太后非要安排众人同席,没有人能说什么,所以哪怕明知道与礼不合,众人还是坐在了一起。 殷稷虽是皇帝,可在太后面前还是晚辈,这又只是家宴,所以主位自然而然地由太后坐了。 殷稷位于左手,太后右侧则是晋王,各皇子也都随着自家母妃落座。 原先太妃们沉浸在能见到儿子的喜悦里,并没有多想,可此时众人都围成一桌坐着,有些事就变得明显了起来。 这一对对的母子,唯有…… 安太嫔和宁太妃对视一眼,眼底都闪过恼怒,她们本本分分的在宫里呆着,不生事不作乱,太后竟然还不放过她们,非要拿着她们当枪使,这要是被皇帝记恨上,她们也就算了,可孩子们怎么办? 不止她们两人心里有火,能安稳活到做了太妃的女人,哪个不是心思玲珑? 眼下的情形到底是什么意思,自然都是一看就明白。 可心里就算再愤怒,她们也不敢做什么,皇上得罪不起,太后也得罪不起,她们就是地上的泥土,任谁都能来踩一脚。 “如甘露入心,醍醐灌顶,太后这酒当真是极好,朕敬诸位一杯。” 殷稷忽然开口,话音落下便悠然抬手,举止间尽是威严却又不乏温和,目光所过之处,安抚之意悄然浸润,太妃们有所察觉,心口顿时一阵感动,皇帝此举是在告诉她们,不会计较今日之事,让她们尽可安心。 太后自然也看出来了,眼底越发阴郁,这失怙失恃的天煞孤星,还挺能做面上功夫。 她冷笑一声,侧头看了秦嬷嬷一眼,对方会意,悄然退了下去,不多时就提了个食盒进来。 “皇上,知道皇上不愿意为万寿节铺张,太后今日特意下厨为您做了点心,您可要多吃些。” 食盒被打开,一笼寿饺被摆在了殷稷面前。 太妃和皇弟们不明所以,纷纷开口奉承太后慈爱 唯有蔡添喜的眼睛瞬间瞪大,他是跟在殷稷身边的人,所有人都能不知道殷稷为什么不吃寿饺,可他不行,所以当年知道殷稷有这个忌讳之后,他就去找钟白打听了。 当年萧母忽然病逝,十岁的孩子胸口贴着白纸去萧家门前报丧,等萧家人到的时候,桌上的蒸饺都已经馊了。 殷稷却仍旧一口一个全都吃了进去,自那之后,他再没吃过那东西。 可现在,这东西却被人明晃晃地端到了殷稷面前,这哪里是寿饺,分明是扎心窝的刀子。 太恶毒了,太后她太恶毒了! 蔡添喜气得发抖,可他是个奴才,不能对主子无礼,尤其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了不该说的话只会给皇帝惹麻烦,可,可太后她…… 他忍了又忍,还是没能忍住:“太后,您怕是不知道,皇上是从来不吃寿饺的。” 太后冷冷瞥了他一眼,眼底闪过杀意,区区一个奴才,这里哪有你说话地份? 秦嬷嬷立刻上前:“蔡公公这话说的,旁人做的皇上当然可以不吃,可这是太后亲自下厨做的,一片慈母之心,皇上如何能辜负?” 蔡添喜听得睚眦欲裂,怎么,这寿饺不只是要恶心人的,还要逼着皇帝吃下去不成? 他抓着拂尘的手直发抖,若不是一把年纪,早就被磨平了性子,他已经把那笼寿饺扣在秦嬷嬷头上了。 他忍了又忍才控制住自己没发作,却担心地看了眼殷稷。 对方仍旧安稳地坐着,脸上看不出异样来,蔡添喜正要松一口气,以为以皇帝的胸襟,不会真的被这些把戏激怒,可下一瞬他就瞧见殷红的血迹渗出来,一点点浸染了龙袍。 殷稷肩膀的伤口竟然又撕裂了。 他惊呼一声:“来人,传太医!” 太妃们也都惊慌起来,纷纷起身离席。 太后故作惊讶:“这是怎么了?皇上身上有伤怎么也不说一声?狗奴才,你是怎么伺候的?!” 太后目光落在蔡添喜身上,逮着这个机会明目张胆地发难。 蔡添喜无可奈何,只能跪地认错。 殷稷撑着桌子慢慢站了起来:“不妨事,朕也是不想太后担心,毕竟一片慈母之心,实在让人动容。” 太后似乎很是疼惜般抬了抬手,可在殷稷的目光逼视下,却怎么都没能落下去。 反而是殷稷上前了一步,他虽神态平和,目光却宛如冰霜斧钺,一下下落在太后身上:“今日太后的盛情,朕都记下了,来日一定加倍报答。” 太后自持身份,直视着他的目光不肯退让,可隐在袖间的手却不受控制地抓紧了帕子。 “你我母子,不必客气。” 殷稷慢慢抬手,恭敬地行礼:“不叨扰太后雅兴,朕这就回乾元宫了。” 太后原本想露出一个慈和的笑来,将这场戏演到底,可努力了许久却没能成功,只好草草应了一声:“让太医好生调养着。” 殷稷再没开口,大踏步走了。 蔡添喜顾不上行礼,爬起来就追着殷稷走了,对方走得极快,他一路小跑,却直到御花园才看见对方的影子。 他站在假山的阴影里,不动也不说话。 蔡添喜不敢上前,只好隔地远远地守着,可心里又惦记着殷稷那三番五次挣开的伤口,犹豫许久还是开口:“皇上,回宫吧,您那伤得让太医看看。” 殷稷隔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你先回去吧,朕想一个人走走。” 可这种时候蔡添喜哪里敢让他一个人呆着? 他只得走远了一些,远远看着他,可殷稷说是要走走,却没挪开一步,始终站在那片阴影里。 蔡添喜等了又等,终究还是看不下去:“皇上,回宫吧,谢蕴姑娘还等着您,一起吃面呢。” 这话像是给殷稷提了个醒,他慢慢侧头,遥遥看向乾元宫方向。 谢蕴…… 第188章 我在等公公你啊 主仆两人终于在这一天即将过去的时候回到了乾元宫。 殿里灯火通明,虽说皇帝寿诞不会大办,可宫人们按照规矩还是要给皇帝拜寿的,所以此时所有人都没敢睡,正在院内候着。 可这时候殷稷哪还有心情听这些不走心的恭贺,蔡添喜先一步进了宫门,见宫人要聚过来连忙摆了摆手:“都散了。” 宫人不明所以,却十分听话,很快就不见了影子。 等殷稷进乾元宫大门的时候,院子里已经空荡荡一片了,却也衬得偏殿里的灯光格外醒目。 谢蕴还在等他。 殷稷心口一涩,抬脚就朝偏殿走了过去,临到门口才想起来伤口裂开了,他现在半身都是血。 “蔡添喜,拿件衣服……” 话音未落,偏殿的灯忽地灭了。 乾元宫仍旧灯火闪烁,亮如白昼,可眼前这片暗了,便仿佛所有的光都没了。 殷稷怔怔看着眼前黑漆漆的窗户,久久没能动弹。 “皇上,衣服……” 蔡添喜气喘吁吁跑过来,他方才只听了个开头就知道殷稷的意思了,不必他说完就去拿了衣裳,生怕耽误皇上的事。 “不用了。” 蔡添喜听得一愣,不用了? 皇上不是想体体面面地去见谢蕴吗? 他张嘴想问一句,可目光一抬就闭了嘴,他这时候才发现偏殿竟然黑了。 殷稷没力气一般靠墙坐了下来:“朕有些累了,想在这里歇一歇,你去吧。” 蔡添喜有些忍不住:“皇上,喊谢姑娘一声吧,这也就是刚歇下,不会睡着的。” 殷稷合眼靠在了墙上:“不用了,朕只是歇一歇,不用扰她。” 蔡添喜犹自不甘心,想劝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只好僵在了原地。 “去吧。” 殷稷又开口催了一句,他似是当真疲惫了到了极致,声音又轻又淡,听得蔡添喜都不忍再让他费心。 何况他留下也没什么用处,只会让皇帝更难堪。 他只能极轻地应了一声,躬身退了下去,却并没有回自己的屋子,而是站在宫墙的阴影里,远远地守着殷稷。 这一夜似乎格外漫长,太阳怎么都不肯升起来,蔡添喜站得腿脚发麻,殷稷却靠在墙上始终没动一下。 他看得揪心,犹豫许久还是弯腰在地上捡了两块石头,悄悄摸到偏殿一侧,将石头砸了进去。 谢蕴被惊动:“谁?” 外头无人应答,她静等片刻,一枚石头又被砸了进来,她抬手推开窗户,瞧见一道笨拙的影子正仓皇地往灯台后面藏。 蔡添喜? 她十分惊讶,这老翁深更半夜的不睡觉,砸她窗户做什么? 莫非是不小心? 她回了床榻,正要躺下继续睡,心头却沉甸甸的有些喘不过气来,她不知道什么原因,只能归咎于今晚再次被人失约的缘故。 其实她躺下这么久,并没有睡过去,也不知怎么的,心里烦闷得厉害。 她无意识地看了眼门口,短暂的犹豫过后,趿着鞋走了过去。 既然睡不着,出去走走也好。 房门被轻轻拉开,外头一片寂静,她刚要抬脚,一具温热的身体就靠在了她腿上。 她浑身一颤,猛地往后退了一步,对方无声无息地摔倒在地上。 借着月光,谢蕴这才低头看了一眼,却随即一愣,殷稷? 她连忙弯腰扶起他:“皇上?你怎么在这里?” 殷稷动也不动,谢蕴拍了拍他的脸颊,触手却一片滚烫,她心里已经:“殷稷,醒醒。” 大约是她拍的那几巴掌有了用处,殷稷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眨了眨眼睛:“谢蕴……” “你发烧了,快起来……太医,传太医!” 她试图把殷稷拉起来,对方却趁机抱住了她的腰:“谢蕴,你陪我吃面。” 谢蕴动作一顿,今天是殷稷的生辰,她是知道的,以往她也会亲自下厨给殷稷做碗面,她手艺不精,每次殷稷都很嫌弃。 但她仍旧很喜欢这一天,除却那特别的意义,还有一点,就是这一天殷稷不会找她的茬。 可今天,直到子时过了殷稷都没回来,她以为他是去找良嫔或者萧嫔了,也就懒得再等,熄了灯便睡了。 但怎么都没想到,他竟然会在门外,还烧得这么厉害。 她试图拽开殷稷,触手却一片湿润,腥甜的气息飘过来,是血,殷稷的伤口又裂开了。 前几天遇虎的时候挣裂了一次,今天又裂了一次,怪不得会发热。 “你先起来,让太医看看。” 她看向仍旧安静的周遭,声音里带了几分火气:“人都死了吗?去传太医!” 这一声厉喝将值守的宫人惊醒,内侍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应了一声就跑了。 蔡添喜听见动静,连忙从灯台后面出来,一听太医俩字顿时觉得不好,连忙凑了过来:“谢姑娘,怎么了?” “他发热了,帮我一把。” 殷稷不肯配合,她实在是扶不动。 蔡添喜心里叫了声遭,他就知道这伤口这么折腾会出事,当下也顾不得心虚,连忙上前帮着将殷稷扶了起来。 可他和谢蕴不是一条心,谢蕴想往正殿扶,他却抬脚就往偏殿里去,谢蕴看他一眼。 蔡添喜讪笑:“权宜之计,偏殿近啊。” 偏殿是近,可殷稷是发热,不是濒死,这几步路何至于就要省? 可刚才还不肯动弹的殷稷一听要往偏殿里去,脚下竟然就有力气了,抬脚就往前走,谢蕴一呆,眼睁睁看着两人把她丢在门口自己进去了。 等殷稷在床榻上躺下来,她才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跟了进去。 灯烛被点燃,殷稷一身狼狈这才清晰地展露在人前,比起肩膀上的伤,更直戳人心的是他眉宇间深沉的疲惫,那不是源自于身体,而是灵魂深处。 可她克制地没有问今天发生了什么。 她不需要知道太多殷稷的事,只要在南巡前维持这份面上的平和就够了。 “姑娘先照顾着皇上,咱家去看看太医什么时候来。” 谢蕴也不好推脱,只能点头应了一声。 蔡添喜匆匆去了,他既是真的着急,也是想给两人独处的机会,可不想心头事太多,他不留神就扭了脚,心里顿时有些气恼,真是不中用,越是着急的时候越要出岔子。 他没办法,只能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冷不丁瞧见太液池边站着个人影,他顿时大喜:“你来扶咱家一把,咱家要去太医院。” 那人倒是听话,很快就过来了,可他越走蔡添喜越觉得不对劲,他是做了大半辈子奴才的人,这太监和寻常人的不一样,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这走路姿势怎么可能是太监? 他心里生了疑:“你是哪个宫里的,深更半夜的怎么在这里?” 那人仍旧快速逼近,等到了跟前才抬头看过来,嘴角一咧,笑容森然:“我在这里,等公公你啊。” 蔡添喜一惊,转身就要跑,却被那人一把拉住,重重推进了太液池。 第189章 陪陪我吧 太医匆匆而来,身后却不见蔡添喜的影子,谢蕴一时也顾不得,注意力都被殷稷吸引了过去。 那伤口几番折磨,已经狰狞得不成样子,谢蕴微微侧开头,看着外头明晃晃的月亮。 太医很是惊讶,一边叹气一边清理:“皇上要保重龙体啊,这伤口三番五次挣裂,会发火毒的。” 殷稷似是高烧中有些迷糊,好一会儿才含糊道:“不要紧。” 太医仍旧叹气,倒是没心思再说话了,等再次缝合了肩膀的伤口,顺手就要去揭颈侧的绷带,可不等碰到就被殷稷挡住了:“这里……不用看。” 太医十分不解,既然是处理伤口,自然是都要看一看的,这看一个留一个算什么? “皇上,这里也该换药了。” 殷稷摇了摇头,似是扯动了伤口,眉头很明显地皱了起来:“今天不用换,你下去吧。” 太医忍不住看向谢蕴,想请她劝一劝的意思很明显。 谢蕴却始终没回头,她不想多管闲事。 等太医放弃了她才开口:“太医去东偏殿歇一歇吧,等皇上的热症退了再走。” 太医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躬身退了下去。 谢蕴不想和殷稷独处,转身就想跟着太医走,殷稷却撑着床榻坐了起来:“谢蕴,陪陪我吧。” 谢蕴微微一顿:“奴婢出去煎药……” “我可以不喝。” 殷稷说得斩钉截铁,声音却比平时低哑很多,“就一小会儿。” 谢蕴指尖一颤,脑海里不自觉闪过他刚才倒在自己怀里的样子,闪过他眉宇间的疲惫脆弱,闪过他都是血的肩膀……最后思绪定在了南巡上。 对,就算是为了南巡,她现在也该哄着殷稷。 再说,只是坐一会儿而已。 她深吸一口气,慢慢折返了回去,瞧见殷稷嘴唇干裂,便给他倒了杯温水:“这里没有好茶,皇上凑合一下吧。” 殷稷抬手接过,长信宫遭受的所有,都被这一杯水冲淡了,他低头喝了一口,思绪彻底平静了下来,却随即就有些懊恼,这杯水他不该喝的,要是泼在自己身上,谢蕴就会来给他擦。 可现在再洒就有些刻意了。 他只好叹了口气,慢慢喝光了那杯水。 “皇上怎么会睡在门外?” 殷稷手一紧,险些生生捏碎了那杯子,好一会儿才开口:“我去长信宫用了晚膳,太后……知道我娘怎么没得了。” 短短一句话,内里详情只字未提,可仍旧听得谢蕴睁大了眼睛。 太后这些日子动作频繁,她虽然不曾刻意打听,却多少都是有所察觉的,如果对方发现殷稷有这么个痛脚,怎么可能不来踩一踩? 长信宫的这一顿饭,殷稷应该很难熬。 谢蕴心头百般思绪翻飞,可沉默许久仍旧一个字都没问,殷稷若是想说自然会告诉她,若是不想说,她也不用自作多情。 宫人送了药进来,殷稷看着那碗药,心里又有了想法,接过碗的时候手腕就是一抖,可却被谢蕴眼疾手快的扶住了。 “小心点。” “……好。” 殷稷心里一叹,眼见谢蕴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只好将那点心思放了回去,老老实实喝了药。 那药里有安神的成分,再加上他身体和精神都有损伤,不多时便睡了过去,只是睡前并不老实,摸索着去抓了谢蕴的衣袖。 他都要烧过去了,他不信谢蕴还能把他甩开。 谢蕴垂眼看着那只手,犹豫许久还是叹了口气,殷稷猜对了,她不至于和一个病人计较。 其实她很不习惯殷稷这幅样子,不自觉地就想,当年传说他遇见土匪,被砍杀得奄奄一息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幅样子呢? 应该比现在更憔悴吧。 她垂眼看着,目光不自觉落在他胸口上,指尖几番颤动,终究没能抬手去摸。 让他睡个好觉吧,他看起来很累了,长信宫之行应该耗费了他很多心神…… 到底发生了什么呢?太后会做什么呢? 她摇摇头,逼着自己把好奇心压了下去,可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来,蔡添喜怎么还没回来? 他不是说去催太医了吗?怎么太医都在东偏殿歇下了,他还没见影子? 她轻轻拽了拽自己的袖子,发觉拽不出来,只能将外袍脱了下来,倒是忽然想起来殷稷不久前也做过这样的事,一时间有些怔愣。 但没多久她就回了神,很是自嘲地笑了一声,人呐,总是喜欢以己度人,喜欢想太多。 她轻手轻脚退了出去,因着刚才那一番闹腾,乾元宫才熄灭没多久的烛火再次点了起来,她将内侍都喊了过来:“你们沿着去太医院的路去找找蔡公公,他年纪大了,别是在路上磕了碰了。” 内侍们连忙应声,提着灯笼兵分几路去找人了,可半个时辰过去人都没回来,谢蕴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蔡添喜是殷稷的奴才,在明知道殷稷生病的情况下,不可能到处乱走。 该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 她不自觉联想到殷稷刚才说的那些话,太后知道了殷稷的生母是怎么没的……她查过殷稷的过往,还拿这事做了文章,这是打算和殷稷撕破脸了吗? 既然如此,率先被拿来示威的人,一定是殷稷的身边人。 她心下一沉,下意识回头看了眼殷稷,对方脸色涨红,显然那碗药并没有让他退烧,这种时候把他喊起来只会加重他的病情。 谢蕴搓了搓指腹,蔡添喜对她也算不薄,不能坐视不理。 “来人。” 正在廊下打盹的宫人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姑姑,奴婢在。” “你去宫门找钟白钟统领,就说乾元宫招了贼,让他打着这个名头去找找蔡公公,记住,每个地方都不能遗漏。” 宫女匆匆跑走了,谢蕴的心却没能放下,她仰头看了眼明亮的月色,双手合十,轻轻闭了下眼睛。 伯母,你的忌日只是草草祭拜,晚辈心中着实有愧,可看在蔡添喜还算忠心的份上,请您保佑他平安无事…… 第190章 风雨欲来 许是萧母也放不下过生日的儿子,这一天当真来过,听见了谢蕴的祷告,钟白刚带禁军找到太液池附近,就听见乾元宫的内侍在喊救命。 他连忙冲了过去,几人合力将蔡添喜捞了上来,匆匆送回了乾元宫。 廖扶伤被从床榻上拖起来,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被蔡添喜微弱的鼻息唬了一跳,连忙施救。 好在蔡添喜虽然年迈,可毕竟在宫里多年,见惯了阴私,给自己留了保命的手段。 他是会水的,只是从来没往外头说,就是怕有个万一的时候能给自己留条生路。 凶手将他推进水里的时候,他察觉到对方那力气像是有些外家功夫在身上的,没敢来硬的,装着不会水的样子起起伏伏之后憋了口气潜进了水里。 他原本想着等人走了就起来,却没想到对方那么谨慎,竟然一直站在岸边不动弹,就在他憋不住松了气,真的要被淹死的时候,乾元宫的人找了过来。 凶手慌忙逃走,他这才浮上来,却已经彻底没了力气,好在乾元宫来的人多,总有两个会水的,托着他才没让他再沉下去,可他终究是年纪大了,一番惊吓加上溺水,很快晕了过去。 廖扶伤连忙点燃艾灸给他炙热肚脐,又一番施救,用尽法子给他控水。 好一番折腾过后,蔡添喜才悠悠转醒,谢蕴松了口气:“蔡公公,你怎么样?” 蔡添喜死里逃生,张了张嘴却有些说不出话来。 谢蕴摇摇头:“公公先歇着,等休息好了再说也不迟,今天公公就住在这里吧,劳烦太医多看顾。” 廖扶伤连忙答应了一声,如今他得皇帝青眼,短短半年就从寻常太医升到了院判,其中不乏蔡添喜提携,他自然会尽心尽力。 可蔡添喜却挣扎着坐了起来,哑着嗓子道:“皇上……” 谢蕴动作微微一顿:“皇上还在发热,等醒了再见吧。” 蔡添喜摇摇头,他想说的不是这个,他是担心那些人既然能明目张胆地对自己下手,那皇帝呢? 他也不安全啊。 谢蕴自然看得明白,可太医在,有些话她不能说得太直白:“是钟白统领送公公回来的,公公不必多想,安心歇着吧。” 蔡添喜听出了内里的意思,这是说钟白会护卫乾元宫,他这才松了口气,躺回了床榻上。 谢蕴又看了他一眼才退了出去,钟白还在乾元宫门口徘徊,眼见谢蕴出来,连忙快走两步迎了上去:“谢姑娘,怎么样?” “已经醒了,只是还有些虚弱,休养两天就好了。” 钟白拍着胸口舒了口气:“还好没事,这要是真死了皇上脸上能好看吗?我怎么和薛京交代?到底谁这么大胆子,连皇上身边的人都敢动?!” 还能是谁? 谢蕴远远看了眼长信宫方向,指尖掐进了掌心里。 “钟统领,皇上伤口撕裂,这几天乾元宫就有劳你了。” 钟白听得脸色大变:“伤口撕裂?怎么又撕裂了?出什么事了?我能不能进去看看?” “皇上睡下了,明天吧……你且放心,太医已经看过了,没什么大碍,静养些日子就好。” 钟白稍微放下心来,脸却仍旧皱着:“怎么偏偏是这种时候,赶上这种日子……” 他显然也记得今天,哦不,是昨天是什么日子。 “这个东西,”他从怀里掏出个牛皮纸包来,“我昨天去相国寺求得,这阵子总是出事,弄这么个玩意儿,图个心安。” 谢蕴接过来看了一眼,这才发现里头竟是两张平安福。 嗯?两张? 钟白挠了挠头:“姑娘把一张转交给皇上,祝他健康长寿,另一张请姑娘不要嫌弃,自己留下吧。” “我不需要这个……” “姑娘留着吧,您最近也不太平,有句话不好听,可我还是得说,您要是不好,皇上也不会好的。” 谢蕴怔了怔,她不信钟白这句话,可对方一番心意也不好拒绝得太生硬,而且有句话他说得很对,最近是不太平。 “那就谢过钟统领了。” 钟白咧嘴笑起来:“姑娘别客气,这天都快亮了,您快回去吧……哦对了。” 他脸拉了下去:“麻烦您转告蔡公公,让他以后少吃点,我这么勇猛一小伙子,差点没拖住他。” 谢蕴:“……” 要说你自己去说,这么得罪人的话,我才不去。 她假装没听见,径直走了,钟白毫无眼力见,还在后面拔高了语调嘱咐她别忘了。 谢蕴默默加快了脚步,等关上偏殿的门才无奈似的笑了一声,她竟会被人一句话就吓得落荒而逃。 可目光落在那护身符上时,她心里那短暂的轻快又瞬间散了,连钟白都察觉到宫里气氛不对了,那就应该是真的要出事了吧。 她往床榻边走了几步,殷稷还在昏睡,大约是做了什么糟糕的噩梦,他眉头死死拧着,几乎要变成一个小疙瘩。 谢蕴看了很久才抬手轻轻碰了一下,殷稷像是被这一下碰触惊动,噩梦顺势而止,脸色肉眼可见的平缓了下来,片刻后他翻了个身,将手里抓着的衣服团了团塞进怀里,随即像是得到了什么安慰一样,呼吸逐渐平缓了下来。 谢蕴的目光不自觉落在那件衣服上,好一会儿才扭开头,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大约是夜深人静,人容易困乏,没多久她竟然就保持着这个姿势睡了过去,直到第二天早朝的钟声响起,她才被惊醒,猛地睁开了眼睛。 她已经回到了床榻上,而本该睡在床榻上的殷稷却不见了影子。 她怔了怔才下地,打开偏殿门的时候刚好看见銮驾动身。 昨天都病成了那个样子,也不知道热症退没退,今天竟然就去上朝了。 谢蕴扶着门看了好一会儿才回神,自嘲地笑了一声,她这是操得哪门子心?殷稷何须她操心? 多管闲事。 她回了床榻,准备补个觉,可刚合上眼睛,门就被人敲响了。 “谢蕴姑姑可在?太后传召。” 第191章 谁的龌龊心思 殷稷一出乾元宫,钟白就发现他脸色不对了,见他身边只有个十分眼生的小太监,知道一定不得用,连忙跟了上去。 “谢姑娘说皇上的伤口又裂开了,要静养,您怎么还去上朝?” 殷稷搭了下他的胳膊,起初钟白还以为他是无意的动作,可一接触才察觉到他手的温度不对,哪怕隔着衣服都烫得惊人。 他连忙靠近一些,暗中扶了殷稷一把。 “皇上,要不今天歇歇吧?” “今天不行,”殷稷闭上眼睛,借着钟白的支撑歇了口气,“朕岂能因为一顿饭就一病不起?” 他不能让太后看这种笑话。 “可是……” 你这脸色很难看啊。 “没事。” 殷稷微微一摇头,钟白见他喘息声很重,也不敢再让他费神,只能闭了嘴,可没几个呼吸就又忍不住了。 “蔡公公怎么偏偏赶在这档口出事,要是让我知道是谁动的手,我饶不了他。” 殷稷顿了顿,他是今天早上醒了之后才知道蔡添喜昨天出事的,早朝之前去探望过,经了这一场大难,蔡添喜眼看着就衰老了许多,白头发都多了。 “这件事,不会就这么算了。” “皇上先养好身体吧,这些事都不急。” “不能拖太久……” 话音未落,薛京迎面匆匆走了过来:“臣参见皇上,臣听闻宫里昨天出了事,蔡公公……” 殷稷微微一颔首:“去看看他吧,朝会散了来见朕。” 薛京连忙谢恩,侧立在路旁等殷稷过去才匆匆往乾元宫去。 殷稷却又回头看了一眼,目光有些深沉,看得钟白很茫然:“皇上,怎么了?” 殷稷极轻地吐了口气:“蔡添喜把他教导得不错,分寸还是有的。” 钟白满脸都写着没听懂,殷稷却也没解释,清明司的消息网是薛京按照他的谋划布下的,有多灵通他再清楚不过,昨天晚上钟白一动,薛京应该就知道宫里出了什么事。 可他没有夜半进宫,而是等到了现在,还特意从他面前经过,得了他的允准,这就是分寸。 “你呀,还不如一个没弱冠的孩子。” 钟白一噎,不知道自己怎么好好的就要被比较,很不服气地咧了咧嘴,但殷稷没理他,他也只好把这口气憋在了心里。 昨晚宫里的动静朝臣们大概都有所耳闻,此时见伺候在殷稷身边的不是蔡添喜而是钟白,彼此间纷纷对视一眼,脸色都有些古怪。 尤其是荀家,眼底的幸灾乐祸几乎要露出来。 殷稷却仿佛什么都没察觉,强撑着与众臣商议了一番租佃变法的事,事情牵扯到了世家的利益,自然会遭到反对,殷稷没有强求,退而求其次,提起内相的人选。 以往这位置空着也就空着了,职责由中书令和参知政事分担,一直以来也没出岔子。 可殷稷还打算南巡,届时一走至少半年,期间政令不通,消息不灵,若是没人掌控大局,会出乱子。 当然了,在他出发之前,他必定会狠狠挖不轨之人一刀,至少得疼得他们不敢在他南巡期间生事。 世家虽然想将自己的人推上内相的位置,可刚刚才反对了租佃变法,现在他们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做什么,最后只能听从殷稷的话,命中书令徐功暂代内相之职,御史秦适则调任中书省,任中书侍郎,分担中书令职责。 徐功是王家的女婿,说起来其实这内相的位置还是在世家手里。 众人都还算满意,等着殷稷说散朝,荀家却仿佛忽然之间认起真来,拿着鸡毛蒜皮的小事在朝堂上禀报,原本半个时辰的朝会,硬生生拖到了一个时辰。 期间诸位朝臣几次打断,却都被他装聋作哑无视了过去。 钟白脸色漆黑,这王八犊子一定是知道殷稷身上有伤,又生了病,故意来折腾人的。 他紧紧抓着腰间的佩刀,恨不得现在就劈在他脖子上。 最后秦适都忍无可忍,开口训斥:“荀大人,朝堂之上是解决民生大事的,你这是在干什么?若是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皇上决断,我等朝臣,与废物何异?” 荀宜禄这才悻悻作罢,在一声退朝里跟着众位朝臣退了出去。 等人都不见了影子,殷稷才放松身体靠在龙椅上,却是半晌没能站起来,钟白担心地看过来:“皇上,没事吧?” 殷稷摇摇头:“只是热症染身,有些无力……休息片刻就好。” 他果然只坐了片刻就站了起来:“回乾元宫。” 钟白在他面前蹲了下来:“臣背皇上回去。” 殷稷叹了口气,抬手有气无力地拍了他脑袋一巴掌:“你是嫌朕不够丢人?” 钟白一哽,他是好心啊。 可好像这么把殷稷背回去,的确像是在告诉荀家,他们那些龌龊的伎俩有用,刺得皇帝连自己连路都走不利索了。 他悻悻站了起来,却是越想越气:“这群王八蛋,迟早得把他们的家给抄了,到时候看他们还敢怎么嚣张!” 殷稷没言语,扶着钟白一步步慢慢往回走,钟白却忽然想起来似的拍了下脑袋:“要不去御书房吧?那里近,待会日头出来了,您做软轿也就不显眼了。” 殷稷轻飘飘一瞥他,眼底的嫌弃几乎要溢出来,他要是去了御书房,怎么去见谢蕴? 这混账小子知不知道昨天谢蕴守了他一宿? 她守了他一宿! 一定是心疼他了,这种时候正该趁热打铁,去什么御书房? “你以后给朕少说话。” “臣又说错什么了?” “什么都错了。” “……” 嘁,闭嘴就闭嘴。 钟白抿紧了嘴,但不过几个呼吸就又忍不住了:“皇上,您说……” “你那嘴要是闭不上,朕替你缝上。” 钟白还想为自己解释,可一看殷稷脸色蜡黄,几句话而已呼吸就有些不顺畅,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这次他真的闭了嘴,扶着殷稷出了崇明殿,却刚出门就瞧见一个内侍在外头急得团团转,一见殷稷出来连忙上前:“皇上,谢蕴姑姑被传去长信宫了。” 殷稷脸色大变,昨天才对蔡添喜下了手,今天就传召谢蕴…… 他再顾不上别的:“摆驾长信宫。” 第192章 皇帝和谢家你怎么选 銮驾一路疾行,殷稷火急火燎,可此时长信宫里的气氛却说得上平和,太后正带着谢蕴欣赏尚宫局新送来的菊花,谈笑间还赏了她一杯母树大红袍。 “也就是谢蕴姑姑有这样的体面,惠嫔娘娘馋这口茶多少日子了,太后都没舍得给。” 秦嬷嬷笑着奉承了一句,谢蕴屈膝谢恩,面上一片感激,心里却毫无波澜,她不喜欢大红袍。 而且,这主仆两人一看就没按好心。 “坐吧,你伺候皇上多年,做事细致体贴,是宫里头一份的,哀家素来欣赏你这样的人,这杯茶,你当得起,尝尝吧。” 谢蕴再次道谢,听话地坐了下来,端起茶杯时袖子微微一遮,看似喝了,却只是沾湿了嘴唇而已,随即袖子一抹,便擦了个干干净净。 “滋味醇厚,齿颊留香,果然是稀世珍品,奴婢今日得饮一口,怕是往后都不知茶滋味了。” 太后被奉承得心花怒放,她说欣赏谢蕴并不是场面话,而是这人的确够能屈能伸,多少世家子受不了身份的落差,疯了死了的都有,可她不止受住了,还不曾怨天尤人,把这奴婢做得尽职尽责。 这样的人,谁见到不得说一声识时务? 也正是因为这三个字,对方才能出现在这里,而不是如同蔡添喜一般,掉进太液池里去。 当然了,最根本的原因还是殷稷对她不好。 这样的人,只要稍加挑拨,就会变成一把利刃。 太后简单寒暄几句,忽然唏嘘一声:“哀家第一回见你的时候,还不是皇后,你也才七八岁,那么小的年纪就生得玲珑剔透,惠仁皇后可是很喜欢你的,一直想将你娶进来,做皇家的儿媳。” 惠仁皇后是先帝的元后,元安十二年病逝,次年太后才被封为继后。 谢蕴指尖一紧,眼底寒光一闪而过,她知道太后没按好心,但现在看来不只如此,这拿着往日尊荣来嘲讽她眼下卑微,明显是在挑起她的仇恨,只怕是所图甚大。 但她仍旧配合着低下了头,仿佛被太后的话引着陷在了当年的回忆里。 “可惜了,”太后忽然话锋一转,“你如今身上再也找不到当年的影子了,那么灵透的姑娘,如今被磋磨成什么样子了。” 谢蕴脸色一僵,哪怕明知道太后想要的就是她失态,可她一瞬间还是被牵扯住了心神,她没有刻意收敛:“都是陈年往事,就不提了。” 她略有些仓皇地起身,仿佛是被戳中了痛脚,已经无法忍耐了:“奴婢还有杂务要做,就告退了。” “你是走得了,可你父母走得了吗?” 太后忽然开口,语气凌厉威严起来,听得谢蕴僵在了原地。 她默默攥紧了袖子,眼底都是寒霜,怎么,利用她不够,还要拿她的父母做筏子吗? 好,我就看看你想玩什么把戏。 她仓皇转身,惊疑不定地看了过去:“太后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父母怎么了?” “看来谢蕴姑姑不知道滇南的情形。” 秦嬷嬷插了句话,脸上唏嘘之色浓郁,仿佛是知道了什么很糟糕的事情。 明知对方是在故弄玄虚,可牵扯上家人,她的心口还是不自觉提了起来。 她将这份担忧放大到了脸上:“嬷嬷是不是知道什么?滇南怎么了?” 看出她着急,秦嬷嬷又装模作样地支吾了一会儿,这才一咬牙开了口:“我若是说了,姑娘可别着急?” “还请嬷嬷直言。” “唉,那我就告诉你吧,我有个侄子行商,前阵子路过滇南,说是那边不知道出了什么岔子,瘴毒忽然间厉害了许多,很多本地人都没能扛过去,被头疾生生折磨死了,那些流放过去的罪人死得更多,说是……” 她像是忽然意识到这话不该说一样,连忙闭了嘴:“我就随口一说,姑娘不要当真。” 谢蕴的脸色却在瞬间白了下去,失态地抓住了秦嬷嬷的手:“说是什么?你说呀!” 秦嬷嬷原本还想继续吊吊她,可却被谢蕴抓得生疼,也没了心思再耍心眼:“说是已经死了七七八八,剩下的人也就是苟延残喘没多少日子了。” 谢蕴僵住,失了力似地踉跄两步,跌坐在了椅子上。 心思却急转,太后是在骗她还是滇南真的出了事? 不,不会是骗她,不然一查就会露馅,所以滇南应该是真的有变故,可谢淮安怎么没告诉她呢?还说什么萧家人找去了滇南…… 等等,这两件事会不会是有关系的? 如果瘴毒加剧就是萧家所为……怪不得孤注一掷要逃离滇南,原来是真的没了生路。 见她如此失态,太后和秦嬷嬷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一笑,谢蕴如此在乎家人,那想要拿捏她为自己办事,还不是易如反掌? 她们其实也不需要谢蕴做什么,只是在殷稷的饭菜里加点东西而已。 毕竟想换皇帝,总得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皇帝自己禅位是最好的,可殷稷必定不肯,所以她们只能走第二条路,请皇帝驾崩。 估摸着谢蕴消化得差不多了,太后才咳了一声:“说起来,哀家和你母亲也算是手帕交,实在是不忍她落到这个地步,可他们犯的是不赦的大罪,哀家也是爱莫能助,除非……” 她留了个话头,引着谢蕴抬头看了过来:“除非什么?” “自然是皇上开恩,免了这责罚了,”秦嬷嬷适时开口,和太后一唱一和,“可皇上对谢蕴姑娘你那番态度,想要他宽赦谢家人,恐怕是难如登天了。” 这毫不遮掩的话似是让谢蕴难以反驳,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却迟迟没有开口。 太后嫌弃的一撇嘴,但凡有些眼力见,这种时候就该跪下来求她了,可这谢蕴却木头似的,还说什么贵女魁首,真是浪得虚名。 可算了,她今天心情好,不和谢蕴计较。 她轻咳一声,将台阶递了过去:“其实皇上不肯,也还是有别的法子的。” 谢蕴仿佛看到了希望,眼睛猛地一亮:“什么法子?还请太后明示。” “如果皇上病重,朝政自然就不能理会,”秦嬷嬷又插了嘴,“届时太后从中斡旋,想救人就不是难事。” “可皇上好好的……” “所以啊,”秦嬷嬷笑吟吟看着她,“这件事就得靠姑娘你了。” 谢蕴仿佛这才反应过来她们是什么意思,震惊地睁大了眼睛:“谋害皇上可是……” “怎么叫谋害?” 秦嬷嬷循循善诱:“只是让皇上病一场而已,无伤大雅,却能实打实的救你谢家人的命。” 谢蕴一时愣住,只是病一场吗? 第193章 棋差一招 “这么划算的事,你还有什么好想的?” 眼见她迟迟不开口,秦嬷嬷忍不住催促了一句。 谢蕴面露犹豫:“可,如果我被抓了呢?” 秦嬷嬷面露不悦:“只要你小心些就不会出事,就算当真被抓了,你一条命换你家人那么多条命,不值吗?” 谢蕴再次陷入了沉默。 太后脸色有些难看,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还犹犹豫豫,废物。 她给秦嬷嬷递了个眼色,既然好声好气不顶用,那就欲擒故纵。 秦嬷嬷会意,脸彻底拉了下去:“谢蕴姑娘,你可想清楚了,太后是看你谢家可怜才会为你出谋划策的,你谢家的死活和我们有什么相干?你若是能不管不顾,就当我们什么都没说。” 她斜睨着谢蕴,不信自己这话一出对方能不着急。 谢蕴果然抬眼看了过来,秦嬷嬷心生得意,正要拿乔,就见谢蕴拍了拍胸口:“既然如此,奴婢就当什么都没听过,奴婢告退。” 话音落下,她转身就走。 秦嬷嬷愣了,太后也懵了,眼看着人走到了门口她才回过神来,猛地一拍桌子:“你给哀家站住!” 谢蕴脚步顿住,慢慢转过身来,刚才脸上那十分精彩的表情此时已经雪融般退了个干干净净,只剩了深沉的波澜不惊。 “太后还有何吩咐?” 想起她来到长信宫后的所作所为,太后脸色逐渐铁青,之前她见谢蕴失态,还以为是牵扯到了谢家,她难以自控,现在看来,分明是她故意做戏。 “你在戏耍哀家。” “奴婢不敢,”谢蕴半垂下头,姿态看似恭敬,身上却不见丝毫卑怯,“奴婢只是生来胆小,贪生怕死而已。” “你胆小?” 太后被气得心口剧烈起伏,好半晌她才冷笑一声:“哀家不与你做口舌之争,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既然听了刚才那番话,就只有两条路可以走。” 话未尽,意已明。 要么听话,做她的棋子;要么就做个不能说话的死人。 谢蕴微微一笑:“可惜了,奴婢两条路都不想选。” 秦嬷嬷脸色狰狞:“你以为由得了你吗?来人!” 几个孔武有力的内侍出现在长信宫院子里,挡住了院门,虎视眈眈地看着她。 “先是蔡公公落水,再是奴婢出事,太后可想过会有什么后果?” 太后满眼冷厉:“蔡添喜是失足落水,而你,则是秽乱宫闱,被哀家处死,皇帝要是还想给自己留几分颜面,就只能忍了这口气,还要为他御下不严来和哀家请罪。” 谢蕴仍旧神色不变,只扫了一眼周遭:“那奸夫,想来太后也准备好了,竟不在这里吗?” 太后冷冷一笑:“你就不必操心这些了,你死了之后自然会有人来认,哀家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要生,还是死?” 谢蕴脸色也冷了下去:“奴婢说过了,太后给的两条路,奴婢都不想选。” “那就是没得谈了。” 太后微微一抬下巴,内侍们会意,纷纷逼近谢蕴一步。 “太后就不好奇,奴婢为什么要陪太后演这么久的戏吗?” 太后没开口,秦嬷嬷倒是叉腰冷笑了一声:“谢蕴,你未免太小瞧太后了,先前你给萧嫔出谋划策的时候,太后就知道你诡计多端,早就有所防备。” 她看了眼沙漏:“这个时辰,早朝的确应该结束了,乾元宫也去人通风报信了,但那只是应该,今天的早朝,会有很多事情,皇上脱不开身的。” 谢蕴一愣,扭头看了眼门外,脸色微微变了。 秦嬷嬷放肆地笑了起来:“就凭你个黄毛丫头,还想和太后斗?这次就当是太后教你个道理,姜还是老的辣。” 话音落下,她脸色陡然冷厉:“动手!” 内侍们立刻蜂拥而上,将谢蕴反剪双臂压到了太后面前。 眼看着她再无力反抗,太后嗤笑了一声:“不识时务的东西,现在你想求饶,哀家也不想用你了,拉下去,杖毙。” 内侍们拉着谢蕴就到了院子里,刚将人推倒在地,杀威棒还不等抬起来,长信宫大门就被推开,良嫔惠嫔与一众太妃说笑着走了进来,看见眼下的情形顿时愣在了门口。 良嫔满脸诧异:“这是怎么了?” 秦嬷嬷瞬间僵住,后妃和太妃们怎么会赶在这时候过来? 眼下的情形该怎么解释? 她无措地看向太后,可太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了,好一会儿都没反应过来。 谢蕴推开内侍站起来,朝良嫔走了过去:“是太后关心皇上,传奴婢来问几句话,现在说完了,正要走呢。” 良嫔应了一声,上下打量着谢蕴,见对方点了点头,这才松了口气。 “本宫许久不见皇上,也有些事情想问问姑姑,待会姑姑随本宫一起走吧。” 谢蕴低头应了一声。 良嫔这才上前一步,遥遥看向太后:“臣妾给太后请安,惠嫔姐姐得了个新鲜玩意儿,说要献给太后,臣妾便跟着来凑个热闹,路上遇见几位太妃,便同行了,叨扰了太后,还请太后恕罪。” 太后此时才回过神来,却已经不能做什么了。 当着这么多太妃和后妃的面,就算她坚持谢蕴秽乱宫闱,也不能擅自处置皇帝身边的人。 再说,奸夫也并不在这里。 为今之计,只能认了谢蕴的话,假装她真的只是一片慈母之心,免得多生事端。 她脑海里几番思绪翻转,最终咬着牙忍下了这份憋屈:“哀家今日不适,你们改日再来吧。” 众人连忙行礼退下,谢蕴便堂而皇之地跟着良嫔走了。 太后看着她的背影,目光仿佛淬了毒的针,若是可以,她已经用目光将谢蕴扎成刺猬了。 谢蕴若有所觉,临出宫门前回头看了一眼,却是浅浅淡淡的一笑,不是说姜还是老的辣吗?怎么一点点变故都扛不住了呢? 她可从没说过,她搬的救兵是殷稷啊。 第194章 说得好有道理 众人出了长信宫,彼此都是松了口气,纷纷和良嫔道别。 谢蕴没有言语,只是屈膝行了一礼。 太妃们明白这一礼的意思,却只是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提,很快便各自散了。 她们虽然仰仗太后生活,可太后的刻薄,尤其是晋王的恶毒,她们早已深受其害,旁地做不了,凝聚在一起给她找些不痛快也是好的。 何况今天此举,也远不只是出口气这么简单,她们与皇帝接触甚少,昨天一见才知道是个温和厚道的人,将希望寄托在这样的人身上,可比太后要让人放心得多。 何况,她们也的确欠了皇帝一个人情。 很快,御花园就只剩了三个人,谢蕴颇有些惊讶地看向惠嫔,她没想到这位也会过来。 “惠嫔娘娘的恩德……” “什么恩德?我可不知道。” 不等她开口,惠嫔就打断了她的话,“本宫就是寻了个好玩意,想去给姑母瞧瞧的,旁地什么都不知道……唉,走了这半天,饿了,良嫔妹妹,本宫就先回去了,这个给你们,本宫可不是吃独食的人。” 她说着从随身的布袋子里抓出一把花生,塞进了谢蕴手里,歪头一笑,转身走了。 良嫔侧头轻咳两声,轻声一笑:“这位惠嫔真是个奇人,我自诩聪慧,却根本看不透她在想什么。” 谢蕴看着手里那把花生,却是悟了。 惠嫔身边有个丫头叫豆包,多少有些势利眼,先前曾怠慢过她,惠嫔因此给过她一把花生。 这是第二次。 今日相助,是特意来还她当初没追究豆包的人情的。 真是个妙人儿。 谢蕴忍不住笑了一声,冷不丁手心一痒,竟是良嫔从她这里拿了颗花生。 谢蕴一把夺了过来:“你不能吃这些,大夫怎么嘱咐的,你都忘了?” 良嫔眼睛垂下去,可怜兮兮道:“一颗都不行吗?” “一颗都不行,再偷吃我就告诉奶嬷嬷。” 良嫔失望地叹了口气,满脸的不高兴:“姐姐,你不爱我了,以前你都不是这么凶的。” 谢蕴只好软下语气:“虎骨可收到了?有没有用处?” “有有有,姐姐,你下次再惦记我,也给我送些好吃的,别总送这些药材。” 谢蕴答应了一声,正想为今天的事道谢,冷不丁察觉到哪里不对劲:“你以往,有这么贪嘴吗?” 良嫔因为体弱,有诸多禁忌,饭菜也要清淡,养得她胃口一直不算好,这么大的人了,吃饭还像喂鸟一样,奶嬷嬷每天都为了让她多吃一口而费尽了心思,现在她竟然自己想着要吃的。 真是新鲜。 良嫔也很是无奈:“别提了,先前萧嫔去了上林苑,王贵人又闭门不出,只剩了我和惠嫔,难免要亲近几分,可这一亲近就了不得了,她整日的吃,什么都吃,我看着看着就……” 就馋了。 谢蕴没想到竟还有这种意外之喜,虽然因为家族恩怨,她对荀家的人仍旧有偏见,可若是惠嫔当真有如此效用,至少对良嫔来说,是很好的,只是—— “即便东西她自己都会入口,你也要小心,你的身体毕竟太弱了些。” “我都晓得,姐姐去我那里坐坐吧,早先我听说你在上林苑受了伤,先前接驾的时候,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也不能问,看又看不出什么来,好好和我说说。” 说起伤,谢蕴眼前闪过的,却是殷稷血淋淋的肩膀。 昨天夜里还在发热,今天就去上朝,还要被荀家的人拖着不能早些休息,也不知道伤口怎么样了。 “你……要不要去看看皇上?” 她犹豫片刻还是问了出来,她不想在殷稷身上浪费时间,可身份在这里,她不能不管不顾。 但如果良嫔去了,她就可以完全躲起来了,不看,不听,也不问…… “我不去,皇上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如回宫休息。” 谢蕴怔了一下,不去? “为什么不去?他受伤了,昨天还发了热,正是需要……” 良嫔歪了歪头,打断了她:“那我更不能去了啊,姐姐你是知道的,我天生体弱,过了病气怎么办?” 谢蕴被噎得哑口无言,说得倒是很有道理,可是,可是…… “我又不是太医,去了也没用。” 良嫔又打下一击重锤,砸得谢蕴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皇上有太医管的,”良嫔轻笑一声,“姐姐不用担心,去我那里吧,我前阵子身体好了些,给你做了套衣服,你跟我去试试吧。” 谢蕴犹豫片刻还是摇了摇头:“太后现在视我如同眼中钉肉中刺,和你走太近会连累你。” 良嫔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什么,可最后还是闭了嘴,她不怕被谢蕴连累,却不能让自己成为窦荀两家交恶的导火索。 “那我让人给你送过去。” “好。” 眼看日头要大起来,谢蕴催着良嫔走了,等对方拐进了小道,她才往乾元宫去,可没走几步就迎面瞧见一顶软轿发了疯似的正朝着这里跑。 等走近一些,她才看出来轿子上的人是殷稷。 对方也看见了她,语气十分急促地喊了一声停,却连等禁军将软轿停稳的时间都来不肯,半空里就跳了下来,大踏步朝她而来。 “奴婢参见……” “谢蕴!” 殷稷一把抱住了她,也将她没来得及说完的话都堵了回去。 “我以为太后要对你下手。” 他抱得很紧,紧的仿佛要把她揉进骨头里去,以至于他身上的颤抖无比清晰地透过紧贴的身体传递了过来,抖得谢蕴愣住了。 不知道是怎么了,她最近时常会产生一种,殷稷还如六年前那般在乎她的错觉。 可好在,她知道这是错觉。 “太后是打算下手,但我好歹也跟着母亲学了那么多年后宅手段,自保还是做得到的。” 殷稷很是自责:“是我太大意了,一时失防,险些害了你。” 谢蕴摇摇头,并不在意的样子:“皇上不必放在心上,您毕竟病了……再说,奴婢也从未奢望过会被您保护。” 她说得真心实意,殷稷却被这句话狠狠钉在了原地,连抱着谢蕴的手都不自觉松开了。 第195章 有点心疼他 来时心急如焚,归时寂静无声。 殷稷拒绝了软轿,跟着谢蕴一步一挪往乾元宫去,钟白怎么劝都劝不听,只好求助地看向谢蕴。 谢蕴不大想开口,有着前车之鉴,她怕自取其辱,可殷稷毕竟是为了救她来的,哪怕根本没派上用场。 “皇上,要不……” “路不是很长,”殷稷轻轻打断了她的话,“走走吧,咱们一起走走。” 谢蕴怔了下,一瞬间以为殷稷这副样子也非要走路,是为了多一点和她相处的时间。 她想自己可能是疯了,却没能再说出什么来,只能放慢脚步慢慢跟着他。 看见乾元宫大门的时候,明明难受的是殷稷,谢蕴却不自觉松了口气。 薛京已经候在了宫门口,瞧见圣驾归来,远远就迎了上来:“皇上。” 殷稷扶了一把门框:“看过他了?” “是,蔡公公无恙,说明日就能过来伺候。” “不着急,进去说吧。” 他说着要进门,却半天没攒起力气来抬脚,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连着三顿没吃了。 他不自觉看向谢蕴,想起了昨天本该和她一起吃的寿面,嘴唇微微一顿:“谢蕴,你能不能……” 话就在嘴边,他却有些说不出口,他不知道现在的谢蕴还愿不愿意为他下厨,做那一碗面。 可这话听在谢蕴耳朵里却完全变成了另一个意思,薛京是朝臣,来见殷稷自然是为了朝政,殷稷避讳她也是应该的。 她十分识趣地屈膝一礼:“奴婢去看看蔡公公。” 话音落下,她转身就走,完全没注意到身后殷稷失望的眼神。 蔡添喜已经搬回了他的小院子,谢蕴敲门进去的时候,他正在廊下坐着,日头那么大,他却还是将两条腿露在了阳光下。 见她进来,蔡添喜站了起来:“听说谢姑娘今天去长信宫了,没出什么事吧?” “多谢记挂,只是说了几句话而已。” 但蔡添喜这么问,其实就是承认了去找殷稷的人是他派的,这又是一份人情,谢蕴心里记下了:“公公怎么样?” “不妨事,就是呛了几口水,喝碗治风寒的药就成了。” 他说着满脸都是愁容:“这宫里的日子,真是一天比一天不太平了……姑娘想过以后吗?” 他是想劝谢蕴这种时候不能和皇上闹别扭了,毕竟能护她的只有皇帝。 可他不知道,谢蕴想的却是南巡,南巡之后她要么离开这里,远走高飞;要么就是功败垂成,被…… 应该是不会如现在这般了,所以哪怕太后已经欺负到了她头上,她也打算暂时忍了这口气,南巡最重要,她不想再出任何变故。 “船到桥头自然直,公公别多想了,歇着吧。” 她告辞要走,蔡添喜也没拦,倒是忽然想起来一件事:“皇上今天怕是没胃口吃饭,劳烦姑娘你多劝劝,昨天就没吃,今天要是再不吃,身体扛不住的。” “昨天没吃?” 谢蕴很惊讶,不是太后那边举办了家宴吗? 就算是另有打算,可也不能不让殷稷吃饭吧? 蔡添喜叹了口气:“可不是吗,太后端了一笼寿饺上来,皇上气都气饱了,哪还吃得下。” 谢蕴瞬间愣住:“你说什么?” 寿饺的事她知道,萧家当年曾经拿这件事当乐子说给谢济听过,又从谢济嘴里传到了她耳边。 脑海里陡然浮现出殷稷睡在她门外的样子,低声下气求她陪陪他的样子,原来如此,怪不得你那么失态,殷稷…… 殷稷扶了钟白一把,借着他的力道才进了正殿。 薛京亦步亦趋地跟着,一进门就跪了下去:“皇上,臣想和皇上求个恩典。” 殷稷靠在椅子上缓了下神,虚弱让他整个人仿佛踩在云端,可还是一耳朵就听明白了薛京的意思:“你想查蔡添喜落水的事?” “皇上英明。” “蔡添喜说什么了?” 薛京苦笑一声:“干爹什么都没说。” “那他就是不想让你插手。” 薛京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敢在宫里对御前的人动手,身份一定不简单,思来想去也就那么几个人。 他只是一个小小的从五品清明司司正,这时候和那些庞然大物对上,无异于自取死路。 蔡添喜是怕他出事。 可这世上,他只有这一个亲人,怎么能忍? 他一头磕在地上:“臣的主子是皇上,只要皇上允许,臣就能查。” “那如果,朕也不让你查呢?” 殷稷垂眼静静看着他,哪怕身体不适到了极点,他的目光也仍旧沉凝冷淡,充满压迫。 第196章 联手吧 殷稷略有些迟疑,他不是不相信谢蕴,只是和世家对抗的危险他很清楚,当初一个萧家他都百般防范,现在不单单是一个世家,还要加上太后。 她掌管宫中多年,势力盘根错节,谢蕴能逃过一次,那第二次第三次呢? “你愿不愿意相信我?我一定会给你个交代。” 谢蕴沉默片刻才摇头:“奴婢想自己动手。” “可是……” “皇上是不相信奴婢吗?” 殷稷揉揉额角:“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就请皇上给奴婢一个机会,”她抬眼,目光清凌凌的看过来,一时让人说不出拒绝的话来,殷稷挣扎片刻,语气还是缓和了:“你有几分把握?” 谢蕴像是不知道其中的凶险一样,浅浅一笑,倨傲地抬起头:“十成。” 她不是太后,太后身居高位许久,又有后盾,即便是因为急功近利出了岔子也有余地转圜;可她不一样,她承担不起失败的后果,所以必须成功。 “皇上只管放心,不会出岔子。” 她语气平淡,却透着让人心安的力量,听得钟白眼睛发亮,恨不得喊一声让她做。 殷稷却怔住了,他都不记得自己多久没看见这个样子的谢蕴了。 她本来就该是这样的人,胸有成竹,无所畏惧,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她是贵女魁首。 指尖莫名发颤,殷稷用力抓紧了龙椅,心脏却仍旧狂跳不停,谢蕴…… 他再说不出拒绝的话,仿佛连一丝犹豫都是对谢蕴的亵渎:“好,既然你想做,那就去做。” 他起身,朝谢蕴慢慢走近一步,语气轻柔和缓,却透着浓浓的坚定:“不管成不成,朕都会护你周全。” 看着殷稷那双认真的眼睛,谢蕴心头一跳,莫名的慌乱涌上来,她几乎是仓皇地扭开了头,她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绝对不能。 她后退一步:“谢皇上,您该用午膳了。” 殷稷敏锐地察觉到刚才谢蕴的不对劲,这种时候哪里顾得上吃饭,他摇摇头:“我不饿,你……” 一声雷响般的腹鸣打断了殷稷的话,他脸一黑,扭头朝身边看了过去,钟白捂着肚子,讪讪笑了一声:“皇上,是该吃饭了。” 早朝拖延了那么久,路上又一耽搁,刚才还和薛京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其实早就过了用午膳的时辰,钟白觉得自己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饿了实在太正常了。 可是殷稷的目光太嫌弃,太恼怒,以至于他说话都没底气。 “皇上可要留钟统领用膳?” 谢蕴及时开口解围,止住了主仆两人之间逐渐古怪的气氛。 钟白哪里敢说话,心里却是狂点头,这个时候殷稷要是不留他用膳,他就得走半个时辰出宫,那不得饿掉半条命? 殷稷自然也知道,眼见他眼巴巴地看着自己,虽然心里恼怒可还是应了一声:“留……你能不能也一起?” “奴婢谢恩,只是刚才已经用过了。” 殷稷并不失望:“那晚上,晚膳一起吧。” 谢蕴沉默着没开口,殷稷的眼神一寸寸暗淡下来:“那你去吧。” 谢蕴屈膝一礼,后退两步,转身出了正殿,身后有说话声传过来,仿佛是钟白在问殷稷,用午膳前要不要先传太医来看看。 殷稷的回答她没听见,她也不想去听,见传膳太监候在廊下便朝对方嘱咐了一句:“多备一副碗筷。” 对方应了一声,扯开嗓子喊了一声传膳,不多时御膳便流水般送了过来,大约是蔡添喜特意嘱咐过的,殷稷在病中,膳食便比往日丰富了许多。 她远远看了一眼,便转身离开了。 这件事需要好生安排,想直接动太后是不可能的,但如同太后要对付殷稷会先从蔡添喜下手一样,她要对付太后,也会从秦嬷嬷下手。 可蔡添喜之于殷稷,只是个得用且忠心的奴才,但秦嬷嬷之于太后,却远不止于此。 她们几十年的交情,朝夕相伴,形影不离,太后最亲近的人不是晋王,不是先皇,而是这个从她闺中就留在她身边,又陪着她一路走过腥风血雨,登上后位的侍女。 如果能除了她,太后的表情必定会很精彩。 她心里盘算着该怎么找个合适的由头发作尚宫局,想着就出了乾元宫,可刚一出门就瞧见薛京站在树荫里,一副等人的样子,看见谢蕴出现,立刻迎了过来。 “谢蕴姑姑。” 他躬身行了个晚辈礼,看得谢蕴一愣,连忙侧身避开:“薛司正这是做什么?” 薛京正色道:“若非姑姑当机立断,派人去寻干爹,恐怕后果不堪设想,薛京在这里谢过姑姑。” 他端端正正地又行了一礼。 谢蕴失笑,虚虚扶了他一把:“不必如此,我也没做什么,说到底还是钟统领和宫人把人救起来的,司正若是要记人情,不妨记在钟统领身上吧。” “薛京有恩必报,不管是谁,我都不会落下。” 他说得认真,谢蕴只得应承下来:“好好好,承蒙司正记挂,日后若用得着你,我不客气就是。” “求之不得。” 薛京这才走了,谢蕴随意一瞥,却瞧见他的鞋子仿佛是开了线,她喊了一声,本想将人喊回来看个清楚,可薛京大约有什么急事,走得很快,不多时就不见了影子。 谢蕴只好将这茬放在脑后,往内侍省走了一遭,做了些安排。 从先前尚宫局怠慢殷稷的事就能看出来,几位尚宫有一半是倒向太后的,她会把牵扯到长信宫的腌臜事情查得清清楚楚,逼着太后断臂求生,让她也好好尝一尝,被人挖心窝子的滋味。 第197章 荀家出事了 那天眼睁睁看着谢蕴从自己眼皮子底下逃走之后,太后连着几天都食难下咽,每每想起来都恨得咬牙切齿。 “这个贱人,竟然敢耍哀家,哀家绝不会放过她!” 秦嬷嬷连忙给她顺了顺气:“太后息怒,保重凤体,一个贱婢而已,您想让她怎么死她就怎么死。” 太后冷笑一声:“你上回也这么说,可结果呢?” 秦嬷嬷被噎得哑口无言,上回谢蕴的反应她的确没想到,明明乾元宫传出来的消息,就是谢蕴和殷稷时常为了谢家争吵,如果不是十分看重,怎么敢为此得罪皇帝呢? 可她没办法和主子争执,只能陪着笑认错:“是,上回是老奴思虑欠妥,没想到那贱人竟然这么没良心,竟然能眼看着家里人去死,太后放心,老奴已经想到了一个万全的法子,这次绝对让她翻不了身。” 太后狐疑地看过来:“当真?你这次要是再敢糊弄哀家,哀家可不会饶了你。” “老奴可从来没敢糊弄您,上回是咱们高估了谢蕴的品性,没有多做防范,这回咱们来个人赃俱获,就是皇上为了颜面要保她,也做不了什么。” 话说到这份上太后才来了兴致:“说来听听。” 秦嬷嬷阴恻恻一笑:“太后还记得,这皇上和谢家的恩怨是怎么来的吧?” “当然记得,不就是谢家悔婚,看上了齐王吗?” “正是,皇上视这件事为奇耻大辱,要是让皇上发现谢蕴身上还藏着齐王的东西……” 太后一怔,随即眼睛亮了,却是摇了摇头:“你呀,还是不够狠,只有齐王的东西有什么用?能说明什么?要做就要做绝了。” “太后的意思是……” 太后微微一抬手,秦嬷嬷连忙凑了过去:“你想法子,引谢蕴去一趟宗正寺……” 秦嬷嬷忍不住拍了下巴掌:“高啊,齐王就被关在宗正寺里头,不管他们见没见,只要她进去了,就是长了一百张嘴都解释不清楚,到时候咱们再派个人添油加醋那么一说……果然是太后。” “知道这法子好就赶紧去安排,在这里说什么废话?” 秦嬷嬷连忙答应了一声,转身就往外走,却不等出门,迎面就看见宫女姚黄匆匆往里头跑,大约是跑得太急,并没有看见秦嬷嬷,一头就撞在了她身上。 她被撞得一个趔趄,眉头顿时竖了起来,抬手就是一个巴掌:“瞎了你的狗眼,谁准你在宫里横冲直撞?!” 姚黄被打得歪过头去,耳朵轰鸣了半晌才听见动静,惊慌又畏惧地低下头:“嬷嬷恕罪,是荀夫人递了牌子进来,说有急事,传话的人说得急,奴婢就也跟着着急了。” 荀夫人? 秦嬷嬷往姚黄手上一看,果然拿着的是荀家的牌子,对方事出有因,倒是衬得她在无理取闹了。 可她在宫里多年,一直跟在太后身边,这些年也养得骄纵跋扈,自然拉不下脸来和个丫头道歉,脸色反倒越发凶悍:“荀夫人有急事你就能这么没规矩了?这也就是冲撞了我,要是冲撞了太后,你有几个脑袋?” 姚黄被教训得连连赔罪,她在长信宫多年,知道秦嬷嬷人前看着还好,可私下里却是无理也要搅三分的,所以根本不敢为自己争辩,见她不依不饶,只能脱下手上的镯子塞了过去:“求嬷嬷饶了奴婢这一回,奴婢再不敢了。” 秦嬷嬷掂量了一下那镯子,眼睛一亮,她原本不是冲着这个来的,但既然对方这么识趣,她自然也乐得笑纳。 她不缺钱,宫里也没什么人敢和她索贿,可她宫外那个侄子却不省心,说是行商,却是做什么赔什么,一家子都靠她接济过日子,那是她的血亲,怎么能不管呢? 她半辈子的积蓄都搭在了里头,后来没办法了就只能耍些手段索贿。 “看在你初犯的份上,我就不和你计较了,你也别嫌我骂你,我都是为了你好,不骂得狠些,你能记住吗?” 姚黄死死攥着自己空荡荡的手腕,陪着笑应声。 秦嬷嬷这才满意,拿着荀夫人的牌子进了内殿,不多时声音就隔着门帘传了出来:“宣进来吧,太后要午睡了,让她快着些。” 姚黄应了一声,却是低头看了自己的手腕好一会儿才抬脚走人。 两炷香后,荀夫人匆匆赶来长信宫,一进门就跪在地上哭了起来:“太后,您可要救救您的侄儿啊。” 太后前阵子因为没能杀了谢蕴的事一直气得厉害,这些日子脑袋总是疼,最受不得旁人吵闹,此时一听娘家弟妹的哭声,脸色顿时黑了:“嚎什么嚎?你哭丧呢?” 荀夫人被骂得一僵,哭声虽然止住了,脸色却阴郁了下去,只是抬头的时候,这情绪就被她收了起来,只剩了满脸卑怯:“妾身小门小户出身,比不得太后的气度,家里孩子出了事,一时就慌了神,您别和妾身计较。” 太后不耐地摆了摆手:“行了,有什么事赶紧说。” 荀夫人紧紧扯着帕子,心里厌恶极了太后这高高在上的样子,可也无可奈何,只能低眉顺眼地开了口—— “还不是您那宝贝侄子,前阵子看上个野丫头,想要纳进府里来做妾,那丫头不肯,您侄子就用了点手段,哪想到对方竟然那么不识相,上吊死了,那一家子也都是滚刀的货,给钱不要,非要去衙门告您侄子,您说说,这还讲理吗?人是自己死的,和咱们荀家有什么关系?” 太后越听越不耐烦:“哀家早就说过,给玉书在朝里谋个职位,别一天天的游手好闲,他后院多少人了?还要纳妾?” 荀夫人讪讪一笑:“这不也是为了给咱们荀家开枝散叶吗……” 太后冷笑了一声,嘲弄之意十分明显,荀夫人不敢再犟嘴,抬手保证:“以后妾身一定严加管教,但这次的事您不能不管,咱们荀家金尊玉贵的孩子,哪能因为一个丫头片子就上公堂啊,这让您的面子往哪搁?” “行了,动不动就哀家的面子,这么点小事哪用得着哀家出面?哪个衙门不得给荀家面子?让人递句话的事,你竟然还要进宫求哀家,废物!” 荀夫人被骂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却只能忍着:“妾身让人去传话了,门都没能进去,后来老爷亲自跑了一趟,也不中用,妾身是真的没办法,才只能求您出面。” 太后这才惊讶起来:“哪个衙门这么嚣张?竟然连我荀家的面子都不给?” “清明司。” 第198章 就凭你们还想骗哀家 太后一听脸色就变了:“清明司?又是这个地方!” 当初查科举舞弊案的时候,她就觉得这个新设的衙门不对劲,小小的案子却把四大世家的人都牵扯了进去,还谁的面子都不给,怎么走动都没用,硬生生将他们的人拉下了马。 后来她才反应过来,那是皇帝早有预谋。 清明司就是皇帝的走狗,所以这次一定也和皇帝脱不了关系。 太后脸色铁青,可不过片刻就冷笑出声,这是在她这里吃了亏,就想拿她娘家侄子撒气。 那也得看看她答应不答应。 她看向荀夫人:“蠢货,哀家告诉过你们多少次了,解决不了问题,就把有问题的人解决掉,没了苦主,清明司怎么查?” 荀夫人心里骂了一句,这种事他们做了多少次了,还用得着太后提醒?可是这次不一样。 “人被清明司看护起来了,我们没办法下手。” 太后拧眉,脸色烦躁:“那就拉个人出来顶罪,他不是有一群狐朋狗友吗?许他家人重金前程,还愁他不答应?” 荀夫人头低得不敢抬起来:“我们也想试,可是人都被抓起来了,我们进不去,想见都见不到。” “就一个落下的都没有?” “倒是也有一个。” 荀夫人期期艾艾的开口,却听得太后勃然大怒:“既然有你还在这里磨蹭什么?还不快去安排?!” 若不是顾忌仪态,她都要把茶盏砸在荀夫人身上了,这破落户出身的废物,若不是用狐媚手段勾引了她弟弟,哪有资格进他们荀家的门? 现在却连这点事都做不好。 她忍无可忍,正要开口责骂,就被荀夫人一句话给堵了回来—— “可是,那是安老王爷的第三子。” 太后的怒火一顿,发热的脑袋迅速冷静了下来,这样的小案子还牵扯上了宗室? “那小子干什么了?” 一提这个,荀夫人气不打一处来:“就是那位小王爷撺掇的玉书去找那野丫头,强暴人的主意也是他出的,玉书那孩子您是知道的,秉性纯善,他就是被人当枪使了,现在倒好,罪魁祸首好好的在家里,玉书却被关进了大牢,这老安王真是……” “够了!” 太后打断了荀夫人的话,心里倒是什么都明白了,皇帝这是要挑拨荀家和宗亲的关系,让荀家记恨宗亲。 他以为自己会上当吗? 就算荀家真的替安王府背了这个黑锅又怎么样?为了他们荀家的未来,再多的牺牲都值得。 “和安王府有关这种话,你以后不准再说。” “可是……” “你只管记住哀家的话!”太后砰地拍了下桌子,眼神狠厉,“你要是敢胡乱举动坏了哀家的谋划,哀家绝对不会放过你,听明白了吗?” 她脸色狰狞,唬得荀夫人畏惧得低下了头,荀家看似是她夫君做主,可事实上却是大小事情都会请示太后,这位出嫁的女儿才是荀家真正的当家人。 她知道事情无可更改,只能打落牙齿活血吞。 “是,妾身记住了,那玉书该怎么办?” 太后看向秦嬷嬷:“咱们刑部不是还有人吗?原本想让他藏着的,现在也顾不得这些了,你去传个话,让他把人提到刑部去,到了咱们的地盘,想放人就容易了。” 荀夫人连忙谢恩,太后却连看她一眼都懒得:“你回去吧,以后玉书的事你就别管了,慈母多败儿,好好的孩子让你管成了什么样?真是……” 后面的话荀夫人没听见,但脸色已经青了,她死死低着头,憋屈地告退。 “你也去吧,宜早不宜迟。” 太后又吩咐了秦嬷嬷一句,说的是去刑部传话的事。 长信宫不能明目张胆地干涉朝政,所以这种事得秦嬷嬷这个亲信亲自去做。 两人一前一后的出了门,太后思来想去,觉得自己安排到这个地步应该不会出问题,这才让人点了安神香小憩,却不防备一觉睡到了傍晚,而秦嬷嬷却还没回来。 她心里咯噔一声,隐约觉得不好,连忙派了个小太监去刑部找人,可传回来的消息却是刑部这两天一直在内查,别说外头的人进去了,就是里头的人都没出来一个。 太后愣住了,刑部怎么会赶在这时候内查? 如果说是凑巧,她怎么都不信,唯一的解释就是皇帝知道她在刑部有人,为了不让她把荀玉书救出来,特意找了个借口封了刑部。 可怎么会呢? 她收买朝臣的事一直做得十分小心,不该走漏风声的。 她脸色变幻不定,可当务之急还是找到秦嬷嬷,对方跟在她身边那么多年,知道的太多了。 “快去找,看看她去哪里了。” 她毕竟是太后,在宫中经营多年,耳目通天,不过片刻秦嬷嬷的行踪就被查清楚了。 竟是一回宫就被内侍省的人截住了,连传句话的机会都没给,就把人带走了。 太后勃然大怒:“反了,反了,我长信宫的人,谁给他们的胆子说抓就抓?!备轿,哀家要亲自去趟内侍省!” 长信宫瞬间热闹起来,不多时凤驾便气势汹汹的载着太后出现在了宫道上。 可越走太后越觉得不对劲,宫外荀玉书被抓,在她救人的关键时候,秦嬷嬷就这么巧的被带走了,她分身乏术,去和内侍省要人,就顾不上清明司了。 可内侍省里不少她的人,会替秦嬷嬷周旋,清明司就不一样了,那都是皇帝的走狗,指不定会趁着这个机会对玉书做什么。 太后终于明白了这一出的用意,忍不住冷笑一声,想用秦嬷嬷拖住哀家?你做梦! “改道,出宫,哀家要亲自去清明司要人!” 第199章 朕相信她 “皇上,太后出宫了。” 钟白匆匆赶来禀报,殷稷批折子的笔一顿:“她还是选了荀家人……那接下来,只能看谢蕴的了。” 钟白忍不住担心:“可太后这么放心的出宫,会不会是早有安排?那个秦嬷嬷在宫里经营那么多年,什么风浪没见过?谢姑娘能问出来我们想要的吗?” “多想无益,去看看吧。” 他起身往内侍省去,路上越走越快,钟白一个武将最后甚至要小跑才能跟上。 “皇上,您慢点。” 慢不了,他已经好几天没见到谢蕴了,而现在人就在内侍省。 他眼底都是压抑的渴望,原本两刻钟的路,被他硬生生缩短了一半。 尚宫局牵扯甚大,他们到的时候整个内侍省正忙得不可开交,直到钟白扯开嗓子唱喏,众人才一个激灵,乌压压跪了一地。 殷稷脚下不停,径直进了大门,目光迅速扫过刑房的栅栏,自乌压压的人群里搜寻自己想见的那个影子,面上却丝毫不显:“都起来吧,问得如何?” 掌监连忙爬起来跟上,脸色却发苦:“从三天前人被关押起来开始,奴才不眨眼的盯着审问,各局的亏空她们倒是都认了,可招出来的人却只在尚宫局里头,旁的谁都没牵扯,奴才用尽了手段都没用……” 他说着一顿,脸上写满了欲言又止。 殷稷心神被占据,毫无察觉,倒是钟白有些不耐烦:“皇上问你话,你吞吞吐吐的干什么?” 掌监不敢再隐瞒,只能低下头:“是尚服局的尚服,半个时辰前熬不住刑罚,咬舌自尽了,要是再这么问下去,恐怕……” 他话没说完,钟白的脸色已经变了,他虽然平日里大大咧咧,很多时候说话做事不怎么过脑子,可毕竟不是真的愚蠢,一听掌监的话就知道情况不大好。 六个尚宫已经死了一个,要是别人再出点什么事,就算最后谢蕴真的从秦嬷嬷嘴里问出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可有人会信吗? 这简直是把屈打成招四个字挂在了脑门上。 钟白有些火了:“你们怎么办事的?让你们审问,可没让你们逼死人!” 掌监惶恐地低下头,眼底闪过暗光,皇上没让他们逼死人,可有人让了啊,尚服这一死,整个尚宫局谁还敢乱说话? 只是贪污亏空些银钱,最多责罚一顿贬去浣衣局,好歹还能活命,可要是乱说话,搭进去的可就不只是自己的命了。 掌监心里冷笑一声,面上却十分惶恐:“皇上,会不会这就是尚宫六局自己屋子里的事?和旁人不相干的。” 钟白眉头一竖:“你什么意思?!你是说谢姑娘抓错了人?!” “奴才不敢,”他很无奈似的叹了口气,“奴才就是怕没有证据就抓人,会引来很多麻烦。” 这是实话,钟白就算一肚子气都没能反驳。 死了个人,之后内侍省的审问一定会柔和许多,之前那么激烈的手段都问不出来,更何况放宽之后呢? 他忍不住看了眼殷稷,要是真问不出来,他们是不是就白折腾了? “谢蕴呢?” 打从进来后一直很安静的殷稷终于开了口,他目光仍旧在刑房里逡巡,语气听不出丝毫情绪。 掌监拿不准自己刚才那隐蔽的挑拨离间有没有起到作用,可却不敢耽搁:“谢蕴姑姑前几天一直没露面,直到刚刚才回来,兴许是觉得离开了太久,所以一回来就进刑房里去了。” 这话就差直白的告诉众人,谢蕴一直在偷懒,知道殷稷过来,才会进刑房去装模作样的。 钟白听得火大,正想发作,对方就十分诚恳的双手合十朝天拜了拜:“这案子奴才是审不下去了,听说谢蕴姑姑手段了得,奴才就等着她力挽狂澜,把内情都查清楚呢。” 钟白嘴边的脏话一噎,他素来直率,不太能听得懂旁人打的言语机锋,可不知道是不是很不喜欢这个掌监的缘故,他这次竟然硬生生听出来了。 这王八蛋这不就是在撇清关系吗? 要是谢蕴查出来了那是理所应当;要是查不出来那就是徒有其名,合着和他这个逼死人的主审没有一点关系是吧? 可他想发作又找不到借口,只能求助地看向殷稷,他不信自己都能听出来的意思,殷稷听不出来:“皇上,您听听他这说的是人话吗?” 掌监似是对钟白这话很是茫然:“钟统领这是什么意思?奴才相信谢蕴姑姑还有错了不成?” “哎呀我这暴脾气……” 钟白上手就撸袖子,眼看着就要动手—— “行了。” 殷稷淡淡开口,掌监话里的意思他自然听得懂,却什么都没表露,只凉沁沁地扫了对方一眼:“记得你的话,相信谢蕴。” 掌监被看得后心发凉,连忙低下了头,再没敢言语。 钟白犹自不甘心,凶巴巴地瞪了他两眼才冷哼一声扭开头。 等主仆两人的注意力都不在他身上了,掌监才抬头看了眼内侍省的牢房,眼底闪过一抹冷笑,相信? 也就只有你们相信了,谢蕴绝对不可能问出什么来,且不说以秦嬷嬷的见识谢蕴一个黄毛丫头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就算谢蕴真有两把刷子,证据呢? 整个尚宫局,根本不会有人敢牵扯上她,对长信宫下手,注定会成为一个笑话。 他悄然退到一侧,静静等着看谢蕴的热闹。 不多时刑房内一阵喧哗,动静之大竟比刚才出了人命的时候还要吵闹。 掌监心里一喜,立刻抓住机会:“遭了,不会是又出人命了吧?” 他看着殷稷满脸着急:“皇上,又死了一个女官,这案子不能查了,不然传出去谁都会觉得是屈打成招的,让不知情的人怎么看您啊?” 钟白听得额角突突直跳:“你胡说八道什么?和皇上有什么关系?” “谢蕴姑姑是皇上的人,她的举动自然代表皇上,这在外人看来,肯定是皇上授意的。” 钟白张了张嘴,明知道这人是在强词夺理,可他笨嘴拙舌,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谁说又出人命了?” 谢蕴的声音忽然自刑房深处响起,随着话音落下,她身形也逐渐显露,目光清凌凌的落在掌监身上。 “掌监哪只眼睛看见,我打死了人?” 掌监听得一愣,钟白却是眼睛一亮:“谢姑娘,审的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 谢蕴淡淡开口,目光越过钟白落在了殷稷身上:“不是说过了吗?不会出岔子,秦嬷嬷都招了。” 第200章 黑莲花是会骗人的 “这不可能!” 掌监从震惊中回神,一时间忘了身处哪里,下意识就开口反驳,等话一出口,钟白刀子似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找补。 “奴才是说,谢蕴姑姑太厉害了,竟然问出来了……奴才是太惊喜了……” 钟白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襟,咬牙切齿道:“你说的话是这个意思吗?我怎么一点都没听出来呢?” 他扭头看向殷稷:“皇上,这人一定不对劲,得好好查查。” 殷稷却并没有理会他,只缓步朝谢蕴走了过去,以往逢年过节,谢蕴忙起来的时候他也是一连许久都见不到人,那时候他只是觉得不习惯,可这几天他却是真的度日如年。 可他不能把谢蕴喊回去,这件事很重要。 所以他只能忍,忍到现在才终于再次见到这个人,他满眼都是思念,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沉默许久才苍白地开口:“辛苦了。” 谢蕴屈膝一礼:“奴婢该做的。” 奴婢…… 殷稷指尖一颤,只觉得这两个字颇为刺耳,可他什么都不能说,因为把这两个字一点点刻进了谢蕴骨头里的就是他。 “……回去休息吧,剩下的交给朕。” 许久,他才再次开口。 谢蕴也的确是累了,她虽然没驻守在内侍省审问,可这几天却是片刻都没有停歇。 “谢皇上恩典,这是秦嬷嬷签字画押的口供,”她将卷成卷的一摞纸张递了过来,“皇上看看哪些能用吧。” 掌监起初还不肯相信,可见她口供都拿出来了,脸色才真的变了。 钟白却忍不住拍了下大腿:“不愧是谢姑娘,真厉害!您怎么问出来的?这王八蛋说尚宫局的人只肯认自己的罪。” 谢蕴似乎并不觉得这是件值得炫耀的事,语气十分平静:“是有些麻烦,好在,我从来都没打算从尚宫局入手。” 掌监眼睛不自觉睁大,没打算从尚宫局入手? 那为什么要把这么多人关进来?他还绞尽脑汁弄了条人命出来震慑别人……都是无用功吗? 掌监愣愣地回不过神来,钟白却无所顾忌,追着她问:“不是从尚宫局查出来的?那是哪里啊?” 谢蕴眼底暗光流转,一丝狡诈无比鲜明。 半个时辰前,内侍省刑房。 谢蕴拿着一本厚厚的册子,踩着一地的惨叫声进了最里面的刑房,相比较外头那些人的惊恐,这间刑房里的人十分冷静,看见谢蕴进来甚至还冷笑了一声:“贱婢,识相的就赶紧把我送回去。” 此人正是跟在太后身边几十年的秦嬷嬷。 面对她的辱骂,谢蕴并不恼怒,好声好气地开口:“尚宫局的账目亏空,秦嬷嬷应该知道吧?” 秦嬷嬷仍旧一声冷笑,却是闭上眼睛,连话都不说了。 谢蕴幽幽一叹:“嬷嬷,你最好还是配合些,免得受皮肉之苦。” 像是被这句话激怒了,秦嬷嬷骤然扭头看过来:“威胁我?你也配?我告诉你,今天你敢动我一下,太后一定会十倍百倍地还给你!” 谢蕴忍不住摇头:“嬷嬷,你们荀家难道不教你们做人要谦卑的道理吗?这么嚣张,会出事的。” 秦嬷嬷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出事?就凭你也想让我出事?你不会真以为抓了那些人就能把我怎么样吧?今天我把话撂这儿,你就是打死她们,她们也没人敢攀咬我。” 她说得如此笃定,谢蕴忍不住微微变脸,愁苦地叹了口气:“既然嬷嬷这么说了,那我也不必多言,读一点账目给嬷嬷听吧。” 她翻开随身带着的册子,清了清嗓子开口:“建安元年七月,七百二十两;八月,九百零六两;十月,八百六十二;建安二年一月,九百八十两……” 秦嬷嬷起初还嗤之以鼻,可听着听着脸色就变了,这些数字怎么这么耳熟? 她的确从尚宫局索贿过,可大头都是太后拿,她只是昧下一点零头,太后就算知道了也不会怎么样,最多也就是敲打两句。 可这零头的数字别人是不知道的,她自己也没有记账的习惯,只记得一个大概的数目,别人根本无从查起,除非…… 这人查到了尚宫局和长信宫所有账目的明细,如此才能算出来她昧下了多少。 秦嬷嬷万万没想到那么隐蔽的事情竟然会被谢蕴知道得如此清楚,瞬间就被这变故砸懵了,刚才的嚣张也不翼而飞。 “你把这个给我,我可以和太后求情放过你。” 这种时候,秦嬷嬷仍旧把自己摆在了俯瞰众生的角度,谢蕴的脸色冷了下去:“别做梦了,当初你们可是要杀我的,我怎么可能轻易放过你们?我给你两条路。” 谢蕴伸出两根手指:“第一,你老老实实地签字画押,把尚宫局的事都揽在你自己身上……” “你做梦!” 秦嬷嬷气急败坏地开口,她显然知道这么做的后果是什么。 “那就只有第二条路了,”谢蕴语气冷沉,“我把账目公之于众,太后会被朝臣和宗亲联名弹劾,最后落得为先皇守灵的下场,而嬷嬷你,下场应该会比现在更惨。” 秦嬷嬷脸色煞白,她张了张嘴,几次试图说话,可最后都没能开口,因为谢蕴说得对,她如果顶了罪,太后还会为她周旋,可如果把太后也牵扯进来,那她就真的没生路了。 只是她不甘心,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走到这一步。 她猩红着眼睛看向谢蕴:“东西到底是谁给你的?” 她做鬼都不会放过那个贱人! “嬷嬷先签字画押吧,你如果够痛快,我就告诉你。” 秦嬷嬷并不相信她,可账册在对方手里,就容不得她抵赖,再怎么辩解这一劫她也是逃不过了,所以犹豫过后,她还是抖着手签字画押了。 等口供被拿走的时候,她整个人都没了力气,却还是凭一口气强撑着抬头看向了谢蕴:“现在可以说了吧?” 她要把那个出卖她的贱人碎尸万段! 谢蕴也很是干脆,抬手就将账册扔了过来,秦嬷嬷猩红着眼睛翻开,却随即就愣住了,那册子是空白的。 第201章 他为什么救我 想起秦嬷嬷发现自己被骗时的癫狂神情,谢蕴眼底闪过暗光,旁人觉得审问秦嬷嬷难,是因为想的都是光明正大的法子,想让她心服口服地认罪。 可她的心是黑的,如果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结果,根本不介意过程如何。 其实能骗过秦嬷嬷,还要多亏对方自己给她提了个醒,如果不是那天在长信宫,她亲口提起她有个侄子,谢蕴还不会找到这个切入口。 一个终日呆在深宫里的人,要那么多银子做什么? 只能是接济娘家人。 而清明司递进来的消息也验证了这个猜测,秦嬷嬷那侄子说是行商,其实根本没做过正经营生,吃喝嫖赌样样俱全,全靠这个姑母养活,只要查出他每月的花销,一本账目自然就出来了。 接下来,只要故作高深地说个谎话,一切水到渠成。 但这些她并不想说出来,没人想把自己恶劣的一面展现在人前,哪怕她本性如此。 “佛曰不可说,钟统领就别问了。” 钟白被唬住了,大约是他心里对谢蕴本就是十分敬重的,所以哪怕对方没给出理由他也还是听话地闭了嘴,只是没多久就忍不住再次开口,一会儿问秦嬷嬷当时的反应,一会儿又问牵扯了多少人。 谢蕴倒也好脾气,钟白问什么她就答什么,殷稷看得心里发痒,他已经很久没见过谢蕴说这么多话了。 他指尖一蜷,轻轻咳了一声:“这次多亏有你,不然会横生很多枝节。” 谢蕴知道他这话只是出于客气,可想起自己为什么会改主意插手,心里仍旧有些不自在,也不大想面对,语气不自觉冷淡下去,看似在回答殷稷,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皇上不必在意,奴婢只是为了自己。” 话里划分界线的意思如此明显,饶是殷稷早有心理准备,也还是被她的区别对待刺了一下,他默了一下才若无其事地开口:“都无所谓,结果好就足够了,回去歇着吧。” 他惦记着谢蕴之前因为操劳宫务而头疼的事,生怕她因为这案子再次发作。 谢蕴垂眼应了一声,她不是没听出来殷稷语气里的暗淡,脑海里一瞬间闪过那天晚上他睡在自己门外的情形,心口扯了一下,可她还是什么都没说,屈膝一礼就打算走。 一阵喧闹却忽然自刑房内传出来,她背对着刑房,看不见里头发生了什么,心里也不在意,抬脚正打算走,一声颇为凄厉的叫喊突兀地在耳边炸响:“谢蕴!” 谢蕴一顿,下意识扭头看了过去,就瞧见本该被关在刑房里的秦嬷嬷,此时正狰狞着脸朝她冲过来,手里还抓着烧红的火钩:“贱人,敢算计我,我要你不得好死!” 炽热的火钩迅速逼近,谢蕴瞳孔不自觉收缩,她几乎能想象到那东西沾上皮肉会有什么后果。 大脑叫嚣着要躲开,可事情发生的太快太突然,身体根本来不及反应,眼看着那火钩就要落在她脸上,她甚至已经感受到了灼烫的温度,身体却忽然一阵天旋地转,随即面前出现了一道宽厚结实的胸膛。 谢蕴愣了。 皮肉被烧焦的味道蔓延在空气里,抱着她的人也骤然紧绷了身体。 “皇上!” 惊呼声响起,钟白一脚踹开秦嬷嬷,慌慌张张地凑过来开始大呼小叫,她这才在吵闹声中回神,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殷稷,在保护她。 为什么? 她怔怔看着眼前人,嘴唇开合几次才艰难开口:“你在做什么?” 烫伤的痛苦显然不好捱,殷稷脸色狰狞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却不急着说话,反而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确认她没事之后才哑着嗓子开口:“没做什么。” 他将谢蕴轻轻往旁边推了推:“你回去歇着吧,这里我来处理。” 钟白急了:“处理什么处理,现在得赶紧传太医,伤这么厉害……” 殷稷瞥他一眼:“别废话。” 钟白还要再说,慌乱中透着凄厉的求饶声就响了起来,他循声看过去,就见秦嬷嬷被他那一脚踹地撞在了墙上,大约是年老体衰,加上他丝毫没有留手,对方嘴角已经溢出了血,此时挣扎着爬起来的样子颇为凄惨。 听见动静的禁军已经冲了进来,泛着寒光的刀锋紧紧压在秦嬷嬷脖子上,她却仿佛什么都没察觉,挣扎着往前爬:“皇上饶命,皇上饶命,老奴不是故意的,老奴没想伤您……” 她显然知道自己无意中犯下了什么大罪,身上已经不见了刚才的猖狂,说着话砰砰开始磕头,不多时额头上就渗出了血。 可钟白这个素来容易心软的人,此时却脸色冷硬,他看了眼殷稷肩甲处的伤,下一瞬便抽刀出鞘,仿佛恨不得现在就砍杀了她。 谢蕴却拦住了他。 刚才秦嬷嬷一打岔,终于将她逐渐混乱的思绪拉扯了回来,他们对秦嬷嬷下手本意就是要削弱太后对宫闱的掌控,没了这个左右手,太后日后的任何举动,都会诸多掣肘。 他们不是没想过要从秦嬷嬷嘴里问出太后的罪证来,只是因为希望渺茫,便谁都没放在心上,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 犯上是足以株连全族的大罪,如果秦嬷嬷能为了娘家侄子铤而走险,昧下太后的钱财,那有没有可能也会为了他而出卖太后? “秦嬷嬷,现在可不只是你的命保不住。” 秦嬷嬷动作僵住,脸上却毫无惊讶之色,显然什么都知道只是不愿意去想,此时被谢蕴这么一提醒,她眼底逐渐爬满痛苦和抗拒。 谢蕴冷眼看着,现在知道痛苦了?当初看我们挣扎的时候,心里很得意吧? 她上前一步,原本想离秦嬷嬷近一些,手腕却被人抓住,刚才往前的那一步也被人拽了回去。 “就在这里说。” 殷稷开口,语气不算强硬,却也不容拒绝。 谢蕴垂下眼睛,并不想让殷稷干涉自己的事,可当着那么多宫人的面,她犹豫许久还是没有反抗。 她再次看向秦嬷嬷,语气凉薄:“当初在长信宫你给过我两个选择,现在这两个选择同样适用于你,你怎么选?” 第202章 我也给你两个选择吧 秦嬷嬷脸色煞白,哆嗦着摇头,她不想选。 此时她才知道,原来被迫在两者中间选一个,竟然是这么痛苦的事情,也终于意识到传闻中谢蕴的睚眦必报是真的。 可她畏惧的始终都是皇权,和谢蕴这个人无关,甚至比起畏惧,她心里更多的是愤恨,如果不是谢蕴骗她,她何至于此?! 但现在的情形容不得她发作,只能死死咽下这口气,卑微的祈求:“谢姑娘,我错了,我不该算计你,你饶了我吧,你饶了我吧……” 谢蕴冷淡的看着她,那火钩是冲着她来的,可最后却落在了殷稷身上,这点准头都没有,还想求饶?做梦! “嬷嬷还是赶紧选吧,宫门下钥之前你如果不能给出答案,我会替你选。” “你!” 钟白适时抽刀出鞘,紧紧压在秦嬷嬷颈侧:“秦耀祖那厮就在清明司,随时都能送他上路!” 秦嬷嬷浑身一抖,似是被戳中了软肋一般所有愤恨都散了,她抬起头,祈求的比刚才真心实意的多:“不,你不能对他下手,我们秦家就这一个独苗……” “那就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秦嬷嬷抖得更厉害,:“不能说,我伺候了太后几十年,怎么能出卖她,不能说,不能说……” 钟白被她气笑了:“行,你两个都不选是吧?我替你选!” 他作势就要喊人去清明司传话,秦嬷嬷癫狂般试图站起来:“不行!” 禁军们纷纷施力,用刀锋压住了她。 秦嬷嬷腿刚抬起来一寸,就再次被压得跪了下去,她还要挣扎求饶,可目光却骤然对上了内侍省掌监,这短短的目光交汇里,她仿佛明白了什么,突兀地沉默了下去。 钟白还等着她说话,没想到她忽然就没了下文,纳闷地挠了挠头:“你怎么不说了?哑巴了?” 秦嬷嬷仍旧没开口,身体却细微的颤抖起来。 谢蕴下意识想上前看看她怎么了,却再次被殷稷拉到了后面:“别靠太近。” 他像是被刚才的变故吓到了,不允许谢蕴脱离他的保护范围一步,抓着谢蕴手腕的大掌更是片刻都不肯松懈。 谢蕴低头看了一眼,好不容易冷静下来的思绪再次开始混乱。 好在一声凄厉的惨笑响起,打断了她不受控制的思绪。 是秦嬷嬷,她忽然之间疯了一般笑的癫狂,虽然被数不清的兵器压着,眼底却再也没了畏惧,一双猩红的眼睛透过层层人群看过来:“谢蕴,你以为耍了那么阴谋诡计就能扳倒太后吗?你做梦!” 她眼神狠毒,一字一句都仿佛诅咒:“太后绝对不会败在你们这群废物手里,不管是你,还是你们……谢蕴,你等着吧,太后会给我报仇的,你会不得好死!” 话音落下,她眼底闪过决绝,猛地往前一窜,任由锋利的尖刀划破了她的喉咙。 鲜血喷溅而出,殷稷早有所料一般抬手,遮住了谢蕴的眼睛,也将这凶残的一幕挡在了外面。 谢蕴一愣,有些意外殷稷会这么做,她不怕死人,不管是当初被先皇关押在死牢的那两年,还是前阵子的上林苑之行,她都见过太多的死人了。 殷稷这样的保护完全没有必要。 可她的手起起落落,却终究没能把那只手掰下来。 “她面目狰狞,你别看了。” 谢蕴静默片刻,心里被巨大的困惑填满,秦嬷嬷刚才还一副想活的模样,怎么会忽然间就态度大变呢? 有古怪,一定有古怪…… “皇上……” “我会查,可你再不回去,头疼病该发作了。” 殷稷再次开口,这忽然的变故会让他的收获大打折扣,可他言语间却不见丝毫气恼,更没有半分责怪,甚至言语间的注意力全都不在秦嬷嬷身上。 谢蕴这才知道原来他三番五次让自己走,是怕自己老毛病犯了,她只在殷稷面前发作过一次而已,她没想到这个人会记得。 指尖不自觉蜷缩了一下,她终究什么都没说,由着殷稷将她送出了门外:“钟白,送她回乾元宫。” 谢蕴走得很慢,可宫道就那么长,内侍省还是很快就被落在了身后,等那地方彻底不见影子的时候,她才回头看了一眼,心底闪过一丝叹息,她好像小瞧太后了。 对方现在应该已经接到秦嬷嬷的死讯了,她会怎么做呢? 长信宫。 太后刚接了荀玉书回来,连长信宫门都没来的及进去就打算去内侍省要人,可凤驾还没来的及转弯,就有内侍匆匆跑来禀报:“太后,不好了……” 太后听得眉头直跳,还没听见什么消息,心里已经有了不详的预感:“怎么了?” 内侍像是遭受了巨大的惊吓,几步路走的跌跌撞撞,到凤驾跟前时直接跪了下去:“太后,秦嬷嬷在内侍省刺杀皇上,被抓后畏罪自杀了!” 太后瞳孔一缩,险些从凤驾上摔下去:“你说什么?秦嬷嬷她……” 内侍砰砰磕头:“太后节哀,现在禁军正往长信宫来,说要搜查秦嬷嬷的住处,请您尽快安排。” 太后还沉浸在巨大的不敢置信里,秦嬷嬷死了? 就在几个时辰前她还站在自己身边,为怎么对付谢蕴而出谋划策,现在就死了? 她只是被带去内侍省一小会儿而已,以往这种事还少吗?怎么会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这时候才恍然,宫里宫外一起发难,用来拖住她的饵不是秦嬷嬷,而是荀玉书,她对秦嬷嬷太过相信,以至于被误导了。 好你个皇帝!秦嬷嬷的命哀家迟早会和你讨回来! 她难过的全身颤抖,却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付眼下的危机,她身边的人刺杀皇帝,而就在不久前,他们母子间还起过冲突,如果被殷稷抓住这个把柄造谣生事,她为了避嫌,不得不暂时离宫清修。 可一旦离开京城,再想回来就不可能了。 这就是殷稷的目的吧,可她不会走的。 她花了那么多心思在宗亲身上,只要他们开口,就一定保得住她! “快,备笔墨,哀家要给安老王爷写信!” 第203章 他的在乎 谢蕴已经靠在窗前发了好一会儿的呆,殷稷挡在她面前的样子不停地在脑海里闪过,搅得她心烦意乱。 自己当时是背对着秦嬷嬷的,没能看清楚身后的情形,躲不开也情有可原,可殷稷呢? 他的角度明明能清清楚楚地看见秦嬷嬷拿着什么,明明知道会受伤,为什么还要替她挡? 她忽而又想起在上林苑的那天,殷稷跪在那头虎尸面前,紧紧搂着她,颤声说“我以为你遇见了它”的样子。 当时他的手真的那么凉,那么抖,以至于现在她都还清楚地记着那种触感,殷稷,你在想什么呢? 既然恨我,为什么又要这副样子……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是新来的宫女听荷进来了。 秀秀被调去尚服局后,蔡添喜就又给她挑了个宫女,她百般拒绝,可最后人还是被送了过来。 木已成舟,她也就懒得再去掰扯,只是平日里很刻意地保持了和对方的距离,南巡不日将至,到时候越狱成功,她就会永远离开皇宫;如果失败,那应该也不会有命回来了。 何必连累一个无辜的人? 她轻叹一声,正要嘱咐听荷以后不要擅自进来,可话到嘴边她却忽然顿住了,是啊,南巡之后她的结局完全可以预测,又何必在意殷稷在想什么? 她只要牢牢记得,他们之间再也回不去就够了。 “姑姑。” 听荷小声开口,将谢蕴又跑远的思绪拽了回来。 “奴婢熬了粥,您吃一点吧。” 她说着话走近了一些,手里果然端着一碗已经没了热气的粥,她低头看了一眼,似是刚发现温度不对,脸色极快地变化了一下,随即笑起来,带了几分恰到好处的殷勤:“奴婢看天气热,特意等粥凉了才送过来的。” 谢蕴将她的小动作和神情变化尽收眼底,心里一哂,这丫头倒是机灵,如果不是刚才她已经透过窗户看见她在外头和人说闲话,就要被她骗过去了。 但她并不在意,反正她现在不饿,并不想吃:“放那吧。” 听荷却并不如秀秀听话,托盘虽然放在了桌子上,却将碗端了过来,就搁在谢蕴手边:“姑姑尝尝吧,奴婢花了不少心思呢。” 谢蕴不喜欢旁人做她的主,尤其是在她明确表达了自己的想法之后,眉头下意识就皱了起来,可不等开口她就瞧见了那碗粥,那不是寻常吃的杂米粥,而是一碗燕窝,并不是她这个身份能吃到的东西。 她语气冷淡下去:“这粥花了多少银子,你自去匣子里去。” 听荷一愣,连忙推拒。 她自然不是心甘情愿做谢蕴的奴婢的,她冲的是这个身份能进出乾元宫,这宫里的女人,谁不想飞上枝头变凤凰呢? 她前几天对谢蕴不冷不热,是怕她真的在自己面前拿主子的款儿,可现在不一样了,刚才她在外头打听得清清楚楚,谢蕴对底下人还是很厚道的,秀秀那丫头又蠢又笨,可还是被谢蕴调到了尚服局去,成了司珍的徒弟,日后的前程一片光明;要是她也肯扶持自己一把,推荐自己去内殿伺候,那…… 她压下心里跳动的野心,态度越发谦卑:“姑姑可折煞奴婢了,这是奴婢孝敬姑姑的,您肯收下就是给奴婢脸面了。” 她以为谢蕴是在故作矜持,笑吟吟上前一步:“姑姑只管吃,若是喜欢,奴婢明天再送过来……” 话还不等说完,一道冷淡的目光就落在了她身上,将她剩下的话都噎了回去。 “宫人有宫人的规矩,”谢蕴慢慢开口,语气严厉,“我才查了尚宫局索贿亏空一事,你就往枪口上撞,怎么,也想去趟内侍省?” 听荷脸一白,腿一软就跪了下去,心里却是又气又恼,不知道谢蕴这是怎么回事,明明好处都送到了她跟前,她不欢天喜地就算了,竟然还要威胁她,真是不知好歹。 可这话她只敢想想,面上还在尽力周全:“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奴婢是看这几天姑姑太累了……” “我不管你想的是什么,但只此一次。” 谢蕴打断了对方的话,她并不想在这丫头身上浪费时间,只希望她能在自己离宫前安分一些。 “去拿了你该拿的银子,以后没我的吩咐不准进来。” 听荷再不敢言语,讪讪应了声,转身去谢蕴的钱匣子里拿了钱,可心里却是越想越气,短暂的犹豫过后她偷偷多拿了一小锭。 谢蕴没有回头,不知道她的小动作,就算知道了也懒得计较,她的心神还因为殷稷而有些混乱。 冷不丁宫门口热闹了起来,不多时殷稷就被簇拥着回来了,谢蕴目光不自觉看了过去,对方仿佛有所察觉一般,竟也侧头看了过来,目光交汇的瞬间,她仿佛看见对方眼睛亮了一下。 可她回避得太快,有些分不清楚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但她很快就没精力想这件事了,因为太后也来了。 她满脸焦急,一向端庄的人此时却连衣裳都是凌乱的,进门后直奔殷稷,一副舐犊情深,十分担忧的模样。 谢蕴有些按捺不住心里的嫌恶,太后不会以为演这样一场戏就能抹消秦嬷嬷刺杀皇帝带给她的影响吧? 不,她当然不会这么天真,眼下这般举动大概是在为稍后宗亲进宫侍疾时的大戏做铺垫,她想着靠他们为自己挣一条出路。 可,她真的以为在荀玉书和秦嬷嬷中间的二选一,她作对了选择吗? 第204章 欺负人是要有报应的 在太后的心心念念里,长信宫人赶在宫门下钥前匆匆去了安王府,可大概是临近中秋的缘故,这么晚了街上还是人山人海,一路上他不知道被冲撞了多少次,后来彻底被携裹进人群里走不动了。 而此时安王府大门却被毫不客气地砸响。 清明司都尉们仿佛不知道这是朝廷亲王的府邸,动作起来没有丝毫客气,几乎要将门板拍碎。 门房被惊醒,所谓宰相门前七品官,他打从进了府就没见过这么嚣张的外人,平日里在外行走,连有品级的官都要对他客客气气的,时间一久他就觉得自己真的有些不同寻常。 此时睡梦中被吵醒,完全忘了自己门房的职责,只剩了火气,出门前他拎了一根棒子,打算先劈头盖脸揍对方一顿再撵出去,至于对方大半夜敲门是不是有急事,管他什么事? 他气势汹汹地开门,刚要举起棒子打人,就当胸挨了一下窝心脚,整个人都倒飞了出去,砰的一声砸在了地上。 他被打蒙了,挣扎了好一会儿才爬起来,凶神恶煞道:“反了,反了!你们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竟然敢和我动手,你们的脑袋还想不想要了?!” “哟,安王府的下人,真是好大的威风!” 门口一声冷嘲,随即吱呀一声响,安王府大门被推开,星星点点的火把光连成了一片,刚才说话的人也显露在了门房面前,对方容貌看不清楚,可一身青色绣穷奇的官服却被火把的光照得无比清晰。 门房愣住了,这,这是清明司? 对朝廷来说,清明司只是小衙门,可对寻常人来说,这地方却充满了神秘诡谲的色彩,多少奇案悬案到了他们手里用不了多久就能解决。 当然最让人忌惮的还是前阵子满城搜捕刺客的事,那被抓的人明明看着就是个寻常百姓,却被当众乱刀砍死,就算事后真的从对方身上找到了文身,证明清明司没有杀错人,可还是看得人胆战心惊。 门房也曾目睹过一次,只那一次他就吓得尿湿了裤子,连着做了好几天的噩梦。 没想到,今天这帮杀神竟然真的冲着他来了。 他张了张嘴,想把自己刚才那嚣张的话收回去,却只发出了一个古怪的单音节。 那清明司都尉却也没再理他,侧身后退一步,将人群最后面的年轻人露了出来。 对方坐在王府的石狮子上,看着比所有人都年轻,却穿着一身红色武将官服,身上的穷奇比之旁人也更凶悍凌厉,可他却丝毫没有被衣裳压住气势,神情从容不迫,黑夜里一双淡漠无情的眼睛,只是轻飘飘瞥了一眼,就看得门房寒毛直竖,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 “清明司查案,请三小王爷跟我们走一趟。” 门房浑身一抖,愣了好一会儿才听明白这句话,慌慌张张起身去传话了。 先前开口的都尉看了眼门房的背影,轻轻啧了一声:“司正,打赌吗?安王府绝对不会乖乖交人。” 薛京自狮子上跳下来:“罪证确凿,由不得他不交。” 他下巴一抬,都尉立刻会意:“走了兄弟们,咱们亲自进去请。” 彼时门房刚刚敲开老安王侍妾的门,见丫头百般阻拦他传信,气得直哆嗦,最后索性叫喊起来:“王爷,清明司来人了,说要带走三公子!” 丫头一听这话也不敢再拦,不多时老安王就衣衫不整地走了出来,脸色黑沉如墨:“你说谁?” “清,清明司。” 老安王一声冷笑:“废物,清明司算什么东西,还想抓我安王府的人?谁给他们的胆子?去,把大门关上,本王就不信他们还敢硬闯!” 话音刚落,一阵惨叫就从不远处响起,老安王听着这声音耳熟,下意识就看了过去,就瞧见一条火龙正自远处靠近,惨叫声就在火龙队伍里。 “怎么回事?这么晚了谁在府里闹这么大动静?” 他气恼地喝问了一句,却没换来该有的回应,反而是那惨叫顿了一下,随即更加惨烈起来:“爹?爹救我啊!清明司说我逼死良家女,要抓我问罪!” 老安王神情大变,脸上火辣辣地烫了起来,刚才他还信誓旦旦地说他们不敢闯进来,现在就…… 他脸色变幻不定,很快又被另一件事吸引了注意力:“逼死良家女?那不是荀玉书干的吗?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也不知道,他们非说荀玉书是清白的,我才是主犯,爹,救我啊!” 眼看着该说的都说了,都尉这才上前:“小王爷,别怪我们,太后亲自来捞人了,我们抓不住荀玉书,只能来找你了。” 老安王愣了,这话什么意思? 太后把荀玉书带走了?所以清明司来抓他的三子去顶罪? 他瞳孔一缩,神情瞬间狰狞起来,好你个荀氏,竟然敢这么算计我安王府! 他心里气得哆嗦,可还残存着理智,隐约觉得太后不会这么愚蠢,他上前一步拦住了人:“我不管荀玉书说了什么,安王府的人你们谁都别想带走!” 都尉丝毫都没有被吓到:“安王爷,我们照章办事,请您不要妨碍公务。” 借着火把的光,老安王看见了三子的凄惨样子,竟连衣服都没给他穿好,大咧咧地光着膀子,脚上也没鞋,这一看就是从床上拽下来的。 他气得发抖:“照章办事?你照谁的章?现在就把他喊到我面前来,我亲自问!” “是我的章,老王爷想问什么尽管问。” 沉静又冷淡的声音响起,老安王这才看见站在角落里的薛京,他一改之前在皇帝和蔡添喜面前的温和敦厚样子,满脸都是冷凝,即便和老安王这个天潢贵胄对上也没有半分畏缩,甚至气势上还隐隐压了老安王一头。 看得老安王都愣住了。 这个跟在蔡添喜身边的小阉货,竟然还有这么一面。 但很快他就把这茬抛到了脑后,脸色凶恶起来:“狗奴才,别以为你伺候过皇帝几年就能不把本王放在眼里,本王随时都能要你的命!” 薛京眼睛一眯,抬脚慢慢走近。 明知道他不能把自己怎么样,可老安王高枕无忧太久,还是被他身上沾惯了人血的气息震慑了一瞬。 “你,你要干什么?” 薛京一抬手,老安王猛地后退了一步:“你敢!” 薛京淡淡瞥他一眼:“带人回清明司。” 都尉立刻答应一声,抓着仍旧在鬼哭狼嚎的三小王爷走了。 老安王这才回神,眼见硬的不行,他连忙缓和下脸色:“薛司正,你是皇家的奴才,算起来我这儿子也是你的主子,你不能这么对他,你先留他一晚上,明天我就进宫和皇上求情,我以后一定不会亏待你的。” 他说着就让人去拿银子。 薛京却突兀地笑了出来,笑得老安王莫名其妙又胆战心惊:“你,你笑什么?” 薛京再次逼近一步,久困于刑狱的人身上自带一股森冷,惊得老安王再次后退了一步:“安王爷,这世上很多事,是钱摆不平的,下次欺负人之前想想后果,会报应你儿子身上。” 第205章 反目成仇了 清明司的人越走越远,老安王却被薛京那句话说得愣住了,欺负人? 他并没有往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上想,下意识以为薛京这是在为那个自尽的良家女鸣不平,忍不住冷笑了一声,别说逼死人的事不是他儿子做的,就算是,这能叫错吗? 堂堂安王府,天潢贵胄,看上那个小贱人是抬举她,这是积德行善,可那狼心狗肺的东西,竟然还敢告他们。 他匆匆去了安王妃的院子,见她睡得正香,一脚踹在了床榻上:“什么时候了还睡?快给我起来去见太后,老三被清明司抓走了,你给我去问问,荀家的事是怎么牵扯到我安王府来的!” 安王妃年纪也大了,睡梦中被这么一惊,险些背过气去,捂着胸口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听清楚老安王的话脸色顿时黑了。 老安王好色,已过花甲的人了后院还放着五六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年纪比他的女儿都小,也不知道他怎么下得去手,简直是个老禽兽。 而这王府的第三子也不是她生的,对方的生母只是个侍妾,出身也不算低,只是王府的侧妃都是定额的,跟了这个男人一辈子也没混上个能见光的身份。 许是这辈子过得太憋屈,年纪轻轻就病死了。 安王妃平日里懒得理事,除了自己的一儿一女,她对旁人都不怎么在意,自然更不愿意深更半夜的去为旁人奔波。 “宫门都下钥了,我怎么进宫?王爷说话怎么不过过脑子?” 老安王气得倒仰:“让你去你就去,顶什么嘴?再废话我就休了你!” 安王妃嗤笑一声:“我都这把年纪了还怕你这个?你就是想休我,正儿答应吗?玉儿答应吗?” 老安王被噎住,他和安王妃的长子殷正如今承了安王世子的位置,大部分家业都是他打理的;长女殷如玉嫁进了窦家,虽然是个填房,却管得窦蔺服服帖帖的,连原配生的儿女都不怎么理会。 若是这兄妹两个反对,他的确不得不忌惮。 他被戳了痛脚,脸上有些挂不住,抓起茶盏就要动手,下人连忙来拦,动静很快惊动了世子夫妇,两人匆匆赶来劝阻,最后安王妃还是起身换了衣裳,顺了老安王的意进去找太后。 只是她心里还有气,不肯和老安王同乘,自己一上车就把车门堵上了。 老安王气地踹了下马车,却没时间和她计较,他也得去找殷稷,让他下旨命清明司放人。 “牵马来。” 他喊了一声,下人连忙牵了坐骑来,他接了马鞭刚要翻身上去就听有人喊道:“前面可是安王爷?” 老安王十分不耐烦:“什么人?” 对方见自己没认错人匆匆赶到跟前:“见过王爷,小的从上头来,有封信给您。” 上头?太后派来的人? 老安王眉头一竖,好啊,我还没找你你倒是先找上门来了,我倒要看看拿我安王府做替罪羊的事你想怎么解释! 他伸手接过信封,下人识趣地举着火把凑过来,借着跳动的火光他看清楚了纸条上面的字:玉书娇弱不堪牢狱,委屈令郎必有重谢。 短短十六个字,看得老安王睚眦欲裂,他将信纸攥成一团,狠狠砸在了地上:“贱人!荀玉书受不了牢狱之灾,本王的孩子就受得了吗?!本王肯拥护你看的是你懂事,你倒好,竟然把我们当垫脚石!” 他垂眼看着送信的内侍,眼底火光四窜,一甩鞭子狠狠抽了下去:“滚回去告诉你主子,今天的账本王记下了,以后她休想再从我安王府得到半分助力!” 那内侍被抽的一声惨叫,疼的跌倒在地,他并不知道太后让他送的信里写的是什么,自然更不知道在他被人群堵在路上的时候,那封信已经被掉了包。 此时眼见老安王一副要吃人的模样,他连问一句都不敢,慌慌张张爬起来跑了。 等他回宫的时候,宫里正闹腾,一听皇上受伤了,还是被太后身边的秦嬷嬷行刺弄伤的,整个后宫倾巢而出,全都聚集到了乾元宫,就连先前一直被禁足的王贵人也趁着这个机会露了面。 殷稷被人群围在中间,脸色僵硬得可怕,死死抓着被烫坏的龙袍不肯松手。 蔡添喜身体还没大好,可一听殷稷受伤便坐不住了,匆匆赶过来伺候,此时见殷稷不肯去衣,很是不解:“皇上,让太医看看吧,奴才听钟统领说烫得很厉害,衣裳都被血污粘住了,得赶紧处理。” 烫得多厉害殷稷自然最清楚,可这么多女人围着,他又不是不要脸,这衣服怎么脱得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朕没什么大碍,夜深了,太后回去歇着吧。” 太后仿佛听不懂这话里撵人的意思,开口就是装傻:“皇帝伤成这样,哀家怎么放心得下?即便回去了也睡不着,倒不如就留在这里照料你。” 后妃们对视一眼,脸色都有些古怪,除却萧宝宝这种被娇惯的不懂世情的人之外,其他人都察觉到了不对劲。 若是以往,太后肯让人来问一句都算是有心了,可这次她人不但亲自来了,还一副要亲自照料人的样子,太假了些。 殷稷的脸色很明显地冷了一些,他矮了一辈,撕破脸的事就不能他来做,哪怕再不情愿他还是得维持面上的平和。 “太后保重凤体,若是您累病了,朕如何和先皇交代?” 太后脸色一僵,殷稷这是在嘲讽当初在上林苑时,她拿先皇遗诏逼他回宫的事情。 她心里有些恼怒,却只能装作什么都没听出来:“说起先皇,哀家更不能走了,先皇临终前嘱咐哀家,要好生看顾你,可现在……都是哀家看错了人,秦嬷嬷跟在哀家身边几十年,本以为是个好的,却原来是个包藏祸心的贱人,这次皇上虽然只是皮肉伤,可哀家心里到底是过意不去,若不能亲眼看着你好起来,如何能安心?” 短短一番话就把自己和刺杀的事撇得一干二净,还明里暗里警告殷稷不要因为这点伤就想对她做什么。 殷稷心里冷笑,却已经懒得和她说话,只看了一眼蔡添喜,蔡添喜会意,连忙上前赔笑:“皇上纯孝,太后若是在这里照料,只怕皇上心中记挂,反而于病情有碍。” 太后一噎,心里憋了口气,可对方是个奴才,她不能自降身份去和他说话,只能瞥了眼大丫头青鸟。 青鸟会意,连忙上前:“公公这话说错了,太后在这里,母子连心,自然只会让皇上更心安的。” 眼见两人你来我往,半天都没争出个高低来,良嫔忍不住皱起眉,正打算开口打个圆场,身边却有人先她一步开了口。 第206章 烫伤是这种感觉 “太后,您这一片慈母之心实在让人动容,可想来皇上也是有此顾忌,怕您看见伤口难过,不如我们退至外殿,既能陪伴皇上,又不至于让您瞧见血污。” 一番话说得合情合理,让人不好反驳,能说出这番话的人——良嫔侧头看过去,果然是王贵人。 对这个中庸之法,太后率先表示了同意,反正她的慈母之心只是要表现给旁人看的,真让她照顾殷稷,她也下不去手。 殷稷也知道没那么容易劝退太后,何况他的伤不能再拖了,便也点了下头。 双方算是达成了一致,太后转身出了内殿,后妃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出去,殷稷摆了摆手:“都出去吧。” 惠嫔先松了口气,这些人里她是最进退两难的人,不管跟不跟着太后出去,她都落不到好。 王贵人也明白过犹不及的道理,她先前已经被殷稷厌恶,在这个印象没有扭转之前,她不能太殷勤,刚才已经露过脸了,这时候退下刚刚好。 良嫔却有些犹豫,她和殷稷之间没有男女私情,可对方待她不薄,现在对方受伤了,她于情于理都该照料一番。 “良嫔也回去吧,你身子弱,不用来回奔波,不是什么要紧的伤。” 殷稷忽然开口,打断了良嫔的犹豫,她抬眼看过去,见殷稷脸上没有丝毫言不由衷的意思,知道这是真的不需要自己陪,这才松了口气,应声退下,可出门的时候却发现内殿里还站着一个人,是萧宝宝。 她短暂的犹豫过后,还是抬脚走了,将内殿留给了两人。 打从上林苑之行后,殷稷和萧宝宝有小半年没见过了,上次回宫接驾也只是远远瞥了一眼,可他发现自己对这人竟并没有丝毫的思念,甚至在近距离看见她的瞬间,他脑海里想起来的,还是那天她跟自己说,谢蕴不好了的样子。 那么糟糕的记忆,他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你也下去吧,太后既然放你出来了,过去的事朕就不会再计较,但不要再有下一次。” 萧宝宝仍旧低着头不说话,殷稷有些不耐烦:“萧嫔,你听见朕的话了吗?” 萧宝宝这才点了点头,她抬眼看过来,眼睛有些红:“我听见了,我就是想问问你疼不疼?” 殷稷顿了一下,却什么都没说,只摆摆手:“下去吧。” 萧宝宝大约真的成长了一些,竟没有纠缠,等她不见了影子,蔡添喜这才上前伺候殷稷将龙袍脱了下来,只是布料被血污粘住,废了好些力气才清理下来。 他松了口气,有了心思闲聊旁地:“许久不见,萧嫔娘娘倒是清减了许多。” 殷稷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好一会儿才开口:“有吗?” 他刚才打量过萧宝宝,可大概是打量得太不走心,什么都没能看出来。 蔡添喜连忙点头:“有有有,看着也内敛了许多,连装扮都换了风格。” 以往萧宝宝偏爱华丽繁复的妆容服饰,可今天却只穿了十分寻常的宫装,连簪環都不起眼。 然而殷稷仍旧没有注意到,索性就不再开口,只是目光移到了窗户上,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能瞧见偏殿。 寻常窗户是没有这么大的,后来他找了个借口让人改了,大了那么三寸,在特定角度就能看见偏殿的情形。 但这件事他没告诉过任何人。 可他这看窗户的行为本身就是一个信号,蔡添喜这些年眼看着他和谢蕴闹腾,一眼就明白了他心中所想:“皇上,可要老奴去请谢姑娘过来陪着?” 殷稷眉心极轻微地跳了一下,显然是动心了,可短暂的犹豫过后还是摇了摇头:“算了,夜深了,等明天吧。” 话虽然这么说,可他的目光却仍旧不曾从窗户上收回来,直到太医清理伤口的时候手一抖,他才浑身一僵,骤然回神。 太医一哆嗦:“皇上恕罪。” 殷稷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不妨事,你继续。” 太医这才重新爬起来,放轻了力道继续去清理,可烫着人的是刑具,上头沾着不知道什么脏东西,清理起来十分琐碎,力道难免时轻时重,好在殷稷再没有过很明显的反应。 太医本以为是自己本事见长,等清理完了才发现殷稷已经出了一头的冷汗,皇帝这是担心他紧张手抖,所以一直忍着没开口。 他羞愧地低下头:“皇上,臣这就上药,上了药就好了。” 殷稷没开口,只轻轻动了动伤处,火烧火燎地疼,他低低言语了一句,太医离得近才勉强听清楚,他说的是,原来烫伤是这种感觉。 这话没头没尾,太医听不明白便也没放在心上,绷着精神给殷稷上了药,伤口有些深,又是夏天热的时候,太医便没有包扎,只涂了药膏,如此一来殷稷便躺不下了。 蔡添喜有些心疼,正想抱几个软枕过来让他侧靠着,就听他开口吩咐:“把没处理完的折子送过来。” “……皇上,这个时辰也该歇着了。” 殷稷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太后在外头守着,朕怎么能睡觉?自然的陪着才好。” 蔡添喜听得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太后要让人看见她的慈母之心,殷稷偏不肯如她所愿,他就是要让外人知道,有太后在,他这个皇帝连觉都不敢睡。 可伤上加伤,还要熬到天亮…… 蔡添喜有些怜惜,殷稷却笑了一声:“收起你那副表情来,一宿而已能有多难挨?朕也不只是因为她,你去找找,有几封带着蜡封的密折,取过来给朕。” 明明处境这么糟糕,他心情却似乎很好,看的蔡添喜一头雾水。 殷稷大约心情的确不错,竟然主动提起了:“那里面是一个大秘密,虽然有些难,但只要朕做得够好,谢蕴就会永远陪着我了。” 第207章 狗咬狗的好戏 这一夜乾元宫的灯火并没有熄灭,殷稷在内殿看密折看得全神贯注,外殿太后却坐立难安,只是碍着周遭都是宫人,她不好表露,可心脏却擂鼓似的跳。 她怎么都想不明白秦嬷嬷怎么会行刺殷稷,内侍省那边应该有人为她周旋,怎么都不至于走到这一步的,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她有没有说出什么不该说的? 明知道自己的举动代表着她这个太后,秦嬷嬷怎么能如此莽撞?眼下就算殷稷自己不提,御史也要参她这个太后御下不严了。 只盼着这场慈母的戏,再加上宗亲们的周旋,能让她避免离宫。 她抬手揉了揉眼睛,只觉干涩难受的厉害,她这些年养尊处优,多少年都不知道疲乏的滋味了,一时有些受不了,可这样还不够。 她给青鸟递了个眼色,对方会意,转身悄悄退了下去,不多时就递了个帕子过来,上头沾了葱汁,轻轻往面前一放,就熏得人眼泪直掉。 等明天早上朝臣来问安侍疾的时候,她这双红肿的眼睛就能省去很多麻烦。 她赞许地看了一眼青鸟,以往她宠幸秦嬷嬷,长信宫里的大小事情都交给对方管理,这个大丫头一直被压着,并不起眼,今天秦嬷嬷一走,她的能干就显露了出来。 既能和蔡添喜在言语上打机锋;又有眼力见,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以后你就跟在哀家身边吧。” 青鸟似是受宠若惊,连忙低头谢恩。 太后摆了摆手,目光落在门上,天马上就要亮了,她得打起精神来继续演。 钟声响过三遍,蔡添喜去宣布罢朝的旨意,回来的时候,身后就跟了几个重臣,祁砚秦适徐功和各家的掌权人都在,连前不久才从前线回京的靖安侯也来了。 太后赶在几人进门前抓起帕子摁了摁眼睛,将本就红肿的眼睛摁得越发凄惨。 “臣参见太后。” 太后连忙起身去扶,身体却是一晃,青鸟适时惊呼一声,上前来扶住了她:“太后,您身体本就不好,还在这里照顾了一宿,快传太医来看看吧。” “大惊小怪什么?”太后装模作样训斥了一句,“不过是一宿没睡有些乏累罢了,只要皇上好就值得。” 秦适立刻上钩,面露动容:“可怜天下父母心,有太后这般精心照料,想来皇上不日就会康复。” 其余人纷纷跟着附和,只有祁砚借着抬头的机会打量了一眼四周,谢蕴不在。 他面露失望,越发不吭声,可他不说话并不影响什么,其余几人已经看见了太后的眼睛,又是一番感慨,听得太后心里长出一口气,眼下的情形来看,她这戏应该算是成功了,现在只等宗亲来了。 她忍不住往外头看了一眼,巧的是老安王和敬王就在这时候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太后总算等到了他,心里顿时有了底气,姿态也从容了起来。 “皇上可是醒了?” 她拿出当家做主的姿态来看向蔡添喜,蔡添喜十分谦卑:“是,太医正在给皇上换药。” “那咱们就去看看吧,皇上安稳,哀家才能放心。” 朝臣们应了一声,纷纷跟在她身后进了内殿,如同蔡添喜所说,太医的确正在给殷稷换药,只是却不是后背的伤,而是那些旧伤虽然已经开始愈合了,可看着却仍旧让人觉得触目惊心。 秦适是知道殷稷之前受过伤的,却仍旧免不了惊讶:“皇上这伤是出了什么岔子,竟现在都还没有愈合?” “前两日不甚裂开而已,不必在意,朕宣众卿来是担心佃租之法推行不利,众卿需得多用心。” 他这一开口,原本闭着的眼睛才睁开,满目的血丝清晰地呈现在众人面前,祁砚看出不对劲来:“皇上可是一宿未眠?” 殷稷看了眼太后,却并没有开口解释什么,只再次提起了政务,朝臣们心里却有些犯嘀咕了,太后不是说照料了皇上一晚上吗?怎么被照顾的人怎么这么憔悴呢? 宗正寺卿逮着机会上前:“臣听闻昨夜宫中遇刺,行凶者乃是长信宫的秦嬷嬷,可是有此事?” 太后心里一凛,来了。 好在她早已经做了安排,有宗亲作保,无论如何她都能扳回一局,眼见殷稷要开口,她连忙先一步出了声:“是有这件事,哀家虽不知情,可她到底是长信宫出去的,出了这种事哀家是没有脸再活了,等皇上好了,哀家就去和先皇请罪。” 一国太后若是因为一个宫人连累就自尽,这成何体统,她不信没有人阻拦她。 荀宜禄知道这是唱的哪一出,立刻接茬:“太后三思,您若是如此让皇上情何以堪?” 他看向朝臣,盼着这话能被人附和,可朝臣面面相觑却谁都没开口,事关龙体安危,就算太后真的是冤枉的,也不可能全身而退,何况,她当真冤枉吗? 众人不自觉想起上林苑的行刺,就算不提那件事,皇上刚才说起旧伤撕裂时看太后的那一眼也很耐人寻味。 这毕竟不是生母啊。 朝臣们的反应出乎太后预料,这和她想的不太一样,无奈之下只能给老安王递了个眼色,对方会意地开了口:“太后不必如此。” 太后心里一松,等着对方递个台阶过来,好顺势而下。 “若太后当真心里有愧,去相国寺为皇上吃斋念佛祈福就是了,何必闹出人命来呢?倒是让皇上脸上也不好看。” 第208章 他是懂茶的 太后瞬间僵住,不敢置信地看了过去:“你说什么?” 老安王一直克制着的冷笑这才溢出来:“本王说什么太后听不清楚吗?出了这种事长信宫难辞其咎,就算皇上不追究,我们这些做皇叔的也不能坐视不理。” 太后仿佛被人当头敲了一棍子,呆怔当场,荀宜禄也懵了,他上前拽了一把老安王的袖子:“安王爷这话是怎么说的?太后也不想发生这种事的,你怎么……” 老安王一改往日和荀家的亲近,挥袖甩开了他的手,脸色铁青:“太后怎么想的我们怎么知道?毕竟她膝下还有个晋王,人心这种事谁说得准呢?” 这话可算是诛心,将朝臣私底下的怀疑都端到了明面上,唬得宗正寺卿大气不敢出一声。 荀宜禄也急了,顾不得还在御前,压低声音质问:“你想干什么?你别忘了你当初说过什么!” “是你们忘了!” 老安王眼底几乎要窜出火苗来:“敢拿我安王府当垫脚石,就要做好头破血流的准备!” 他昨晚看了那封信,当即就消了进宫的念头,原本他以为自己的三子被抓是皇帝诬陷,进宫和皇上分说就能免了这场灾祸。 可看了那封信才知道问题出在荀家身上,他马不停蹄地去了大理寺,用尽手段才将几个和荀玉书一起被抓的纨绔提了出来。 几人却是众口一词,说的都是荀玉书让他们将罪名推到安王府身上,还说那是天潢贵胄,绝对不会出事。 而太后带走荀玉书的事,他们也是亲眼目睹的,当时太后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 听了这些话,老安王对昨夜发生的事已经深信不疑了,加上今天进宫时他又听说荀玉书现在就住在长信宫,便越发笃定太后只是把他安王府当成踏脚石,随时都能扔出去顶罪。 既然如此,他何必还要供着这个女人居于高位? 他的儿子如果脱不了罪,出不来清明司,那荀家谁都别想好过! 他眼底闪过戾气,推开荀宜禄大步走到了殷稷面前:“皇上,此事绝不可姑息,太后身为国母,更该以身作则,若是连行刺皇上这样的罪名都轻易按下,岂不是要天下大乱?” 太后终于回神,眼前的发展是她万万没想到的,她寄予厚望的老安王最后却成了让她跌入深渊的推手。 她急怒攻心,抖着手指着老安王,却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最后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蔡添喜连忙把人扶住:“太后在外殿呆了一宿,怕是着了凉,奴才把人送回长信宫吧?” 朝臣脸色古怪,刚才长信宫的宫人不是说她照顾了一宿吗?怎么皇上在内殿,她却在外殿? 虽说那双眼睛瞧着也的确有些可怜,像是一夜没合眼的样子,可皇上一宿未眠也没红成那样。 一个猜测悄然浮现在众人心头。 沉默了许久的殷稷这才开口:“去吧。” 太后很快被抬了出去,内殿稍微清净了一些,殷稷轻咳一声:“孝字当头,众卿以为朕该如何?” 朝臣对视一眼,祁砚上前道:“臣以为安王爷所言极是,龙体安危关乎到江山社稷,兹事体大,须得从重处置。” 他躬身一礼:“臣请奏,请太后移驾相国寺,为皇上,为大周祈福。” 其余人纷纷附和:“臣等附议。” 站在人群里的荀宜禄脸色苍白,站了许久才意识到事情已成定局,容不得更改,只能跟着低下头。 他现在还有些茫然,不知道事情怎么会突然之间就糟糕成这样,就在前几天他们还因为查到了殷稷的往事,往他心口上戳了一刀而洋洋得意。 可不过几天功夫,他们荀家最大的靠山竟然就要被迫离京了。 “准。” 殷稷淡淡一个字,为这场闹剧画上了句号。 朝臣体贴殷稷受伤,识趣地退了出去,内殿只剩了祁砚一个人,殷稷张了张嘴,正要开口说什么外头就响起了脚步声,他嘴边的话立刻咽了下去,人肉眼可见地没了精神,委顿在床上仿佛连说话都没了力气。 祁砚一惊,还以为他受伤很重,刚才一直是在强撑:“可要传太医?” 殷稷没开口,只抬眼看着门口,脚步声越来越近,来人露出真容,是宫人端了药进来。 殷稷啧了一声,自己撑着床榻坐了起来,一改刚才的虚弱。 祁砚看得目瞪口呆,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你……你想骗谢姑娘?” 殷稷瞥他一眼:“什么叫骗?朕难道没有受伤吗?受伤后虚弱些怎么了?” 祁砚不善口舌之争,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蔡添喜巴望着门口看了一眼,瞧见谢蕴出来了,快步进来传话:“皇上,人来了。” 殷稷再次变脸,躺在床上直哼哼,一副命不久矣的样子。 祁砚气的额角突突直跳:“用这种手段骗谢姑娘的怜惜,皇上你知不知道羞耻两个字怎么写?” 殷稷瞥了外头一眼,见谢蕴暂时还进不来便开了口,话却是和蔡添喜说的:“待会别演过了,上林苑的时候谢蕴嫌朕矫情。” “奴才明白,皇上只管放心。” 蔡添喜拍了拍胸膛,转身的瞬间脸上就多了愁苦。 祁砚看着这主仆两人一唱一和,转身就往外走:“我要去告诉谢姑娘……” “你敢。” 殷稷语气凉凉地威胁他:“你要是敢透漏一个字,朕就让你随太后离京。” 祁砚:“……” 他深吸一口气:“皇上请便,就是不知道臣一旦离京,皇上还能不能找到旁人来当牛做马。” 话音落下他转身就走,殷稷连忙起身,可大约是动作太大,牵扯到了伤口,他闷哼一声又坐了回去,脸色肉眼可见的白了,额头沁满了冷汗。 祁砚脚步一顿,皱眉看着他,见他半晌都没说话,心里有些没底:“皇上?” 殷稷靠在床头迟迟没开口,只抬了抬手,示意他可以退下了。 祁砚有些不放心,走得一步三回头,等出内殿门的时候看见他歪倒在了床上,披在身上的寝衣已经晕染了一片水迹,也不知道是从伤口处渗出来的还是疼出来的冷汗。 他不自觉顿住了脚,一时有些分不清楚现在的殷稷是装的,还是刚才面对朝臣时淡定自若的殷稷才是装的。 谢蕴迎面走过来,他犹豫许久还是什么都没说,只和她客气有礼地寒暄,但蔡添喜在旁边不停催促,谢蕴很快就进了内殿。 说话声隔着窗户飘过来,先是蔡添喜有些惊慌的声音,大约是被他的样子吓到了,然后是谢蕴问要不要请太医。 他本以为殷稷要得偿所愿了,可对方等了半天才开口,说的却是不妨事,只是不小心碰到了。 他啧了一声,这人真矛盾,不疼的时候能装模作样,真疼了又什么都不说了。 第209章 我们出宫走走吧 太后离京那天,殷稷去送了,他并不介意给失败者一点颜面。 但太后似乎气得不轻,一直坐在马车里不肯露面,临行前才打开车窗看过来:“哀家现在才明白你到底设了一个什么样的局,罢了,棋差一招,没什么好说的,可你以为哀家走了这京城就太平了?” 她冷笑一声,眼底满是嘲弄:“上林苑的刺杀可和哀家没关系,你迟早会被人拉下马的,哀家等着那一天。” 殷稷面色不变,轻轻一抬手:“恭送太后起程。” 车窗关上,马车骨碌碌滚动起来,因为这次离开并不光彩,所以并没有动用凤驾的仪仗,七八个宫人,十来个护卫就是全部了。 一行人甚至没激起多少尘土,很快就消失在了视野里。 殷稷想着太后临行前说的那番话,被人拉下马吗? 他轻轻一哂,明明被人这样威胁了,他心里却没有丝毫慌张,天下也好,皇位也好,用这种东西做筹码,他不怕输。 他生来一无所有,有什么不能失去的? 只要那个在人群里能一眼看见他的人还在,就没什么可害怕的。 他抬脚上了城墙,看着这恢弘壮阔的皇城,心里没有豪情万丈,没有野心勃勃,有的只是空茫,无边无际的空茫。 想见谢蕴。 他迫不及待回了宫,还没进乾元宫的大门就听见谢蕴的声音飘了出来,他心下一缓,放慢脚步走了进去,谢蕴正指挥宫人操办中秋宴,这是寻常见惯了的场景,可他却靠在门框上看得出神,飘荡在半空的心也悠悠然落了地。 “皇上?” 忽然有人注意到了他,惊慌之下喊了出来,忙碌的乾元宫众人都被惊动,纷纷伏地问安,眼见谢蕴也要拜,他忙不迭上前,一把扶住了她:“以后不要行这种大礼。” 谢蕴不置可否,只将一张单子递了过来:“这是中秋给各位大人的赏赐,皇上看看可有疏漏。” 殷稷心里一叹,他现在说什么谢蕴好像都不会放在心上,也不会当真……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他不好强求,只能听话地翻开单子,可说是给各府的赏赐,第一页却是给后宫的,良嫔,惠嫔,萧嫔和三个贵人。 还没看清楚赏赐的都有些什么东西,只看见那一长串女人的名单,想到这些人都是他名义上的人,他就先心虚了。 他几乎是手忙脚乱地合上了单子:“你做主就好。” 谢蕴应了一声,听不出什么情绪来,可大约是殷稷心虚的缘故,总有些不敢直视她,他不自觉想起谢蕴那次跳太液池时的情形。 她该是多么在意自己亲近其他女人,才会做出那么决绝的事情来,她当时有没有想过自己可能上不来呢? 应该想过的吧,谢蕴从来都不是莽撞的人,可明知道有危险,她也还是做了。 殷稷口舌发干,喊了一声谢蕴,却迟迟没能说出下文来。 谢蕴耐心地等着,不催促也不好奇,可这样的平淡就足够让人难堪。 殷稷忽然间很想念以前的谢蕴,那个梗着脖子和自己吵架的谢蕴;那个埋怨自己不关心她的谢蕴;那个生气委屈也会红眼睛的谢蕴…… “中秋那天,我们出宫走走吧。” 他压下心里对谢蕴会逃宫的担忧,故作镇定地开了口。 谢蕴却没给出回应,她仿佛是没听见一般平静的不像话,殷稷有些意外,这和他想的反应不一样。 “你不想去吗?” 谢蕴这才抬眼看过来,神色仍旧冷淡:“中秋那天,奴婢会很忙,皇上若是想出宫,寻别人吧。” 殷稷心下失望,谢蕴虽然忙,可不会忙到连出宫的时间都没有,她只是不想和自己出去而已。 “那就到那天再说吧,兴许你会有空。” 谢蕴还要拒绝,忽然有人拉了她袖子一把,惊得她将嘴边的话给咽了下去,侧头一看,却是秀秀。 就这走神的档口,殷稷已经走了,谢蕴看了他的背影一眼,轻轻叹了口气,这才再次看向秀秀:“你不在尚服局,来这里做什么?” 秀秀亲昵地抱着她的胳膊:“想姑姑了呀。” 谢蕴淡淡看着她,目光透彻:“说实话。” 秀秀一顿,心虚地低下了头,好一会儿才抬起来:“真的是想姑姑了,但也的确是有点别的事……” 她吞吞吐吐,谢蕴却一过脑子就明白了,前阵子清查尚宫局的事,六个尚宫落马了两个,还有一个死了,这些缺自然是要人补的,昨天殷稷才下旨按品级补缺,尚服局没了尚服,按理说司珍会升上去,而作为司珍的徒弟,秀秀的身份自然也是要水涨船高的。 “新任尚服想让你担任司珍?” 秀秀傻笑了一声:“什么都瞒不过姑姑……” 她说着脸又垮了下来:“可是我在尚服局学艺才一年,很多事情都没做好,我怕当了司珍之后会给师父和姑姑你添麻烦……” 谢蕴眉头一皱:“你做不好,旁人便能保证做得好吗?” 秀秀一时无言以对,这种事情谁能保证? 只是她做小丫头做惯了,从来没想过自己能成为管事的大人物,何况现在她虚岁才十四岁。 “姑姑,我……” “秀秀,尚宫局素来稳当,这么大的变动还是第一次,如果这次你不能抓住机会,可能终其一生就只能做个寻常女使了,你明白吗?” 秀秀沉默了,她自然也知道机会难得,可做个寻常女使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姑姑,我还是再等等吧,我真的……” 怕再给你惹麻烦。 上林苑的那场蛇灾,她至今还心有余悸,只是一个点心而已就出了那么大的乱子,一旦升了司珍,就要去主子们跟前伺候,那时候要是再犯错…… 她不怕自己受罚,但真的不想再连累谢蕴。 谢蕴看她这幅样子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无奈地叹了口气,却也没有勉强:“算了,我会给你安排好,若是你到了年纪还没有前途,就出宫吧。” 秀秀感激地笑起来,抱着谢蕴的胳膊拍她马屁,只是说着说着就想起了刚才的事,她声音低下去:“姑姑,皇上要带你出宫你怎么不去啊?这机会多难得啊。” 谢蕴的目光看向正殿,殷稷开了窗,正在案前批折子,认真的样子倒是和多年前一般引人注目,可—— “人不能总在一个地方栽跟头。” 第210章 中秋的热闹 中秋佳节,普天同庆,谢蕴从早起便不得清闲,后宫各处的节礼,御膳房的餐食,连带外臣的赏赐也落在了她身上。 以往外臣的事是蔡添喜负责的,可他自先前落水后,身体便大不如从前,多走两步路都要喘粗气,谢蕴也不好把这些事再推给他,只能一力承担了下来。 等将往各府送赏赐的人都打发出去,天都已经黑了,宫里各处都点上了花灯,瞧着多了几分热闹。 她又替殷稷做主,给各宫的宫人都赏了月饼,等宴云台那边的家宴开了,她才不远不近地找了个石头坐了下来,抬手锤了锤发酸的腿,这应该是她最后一次为宫务忙碌了吧。 好在没出岔子,也算有始有终。 仰头看了眼月亮,愁绪还不等涌上来,宴云台就传来了丝竹声,她愣了一下,因为太后不在,殷稷又素来节俭,所以这次的中秋宴比之往年要简单不少。 她记得是没有传丝竹歌舞的,这乐声是哪里来的? 好奇之下她多看了两眼,这才瞧见献艺的是王贵人,她怀抱琵琶,奏了一首《浔阳曲》,旋律雅致,技艺娴熟,倒是十分适合当下的情形。 萧宝宝大约不服气,下场跳了一曲不伦不类的舞,虽说瞧不出精妙来,可殷稷还是很给面子地赏了。 他对萧宝宝素来都要宽容偏爱几分。 因着这一遭,其余人便也不好干坐着,纷纷上前献艺,明明人数比去年中秋宴的时候要少,气氛反而更热烈。 谢蕴怔怔看了两眼,随即收回目光,悄然退了下去,还好她不曾生出不该有的期待来,这种日子,殷稷怎么可能有时间出宫? 她本想喊个管事嬷嬷来在这里候着,以免主子有吩咐,可一声呼唤等来的却是听荷。 谢蕴脸色不自觉冷淡下去:“你这个时候,应该在偏殿里为我掌灯。” 听荷笑得极不自然:“奴婢已经伺候好了灯烛,特意来接姑姑的,要是姑姑有什么不想做的事,只管吩咐奴婢。” 她话是对谢蕴说的,目光却已经看向了宴云台,野心几乎写在了脸上。 谢蕴目光严厉起来,这丫头是真不懂事还是嫌命太长?中秋这种日子,皇帝是不可能回乾元宫的,更不可能和一个宫女如何,当着满宫后妃的面,她献殷勤和找死有什么区别? 当初的香穗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这里不用你,回去吧。” 听荷讪讪一笑:“姑姑,奴婢什么都能做的……” 后半截话在谢蕴的目光里低了下去,似是意识到谢蕴不会让她如愿,她灰溜溜走了。 谢蕴这才将管事嬷嬷喊过来候着,自己走了,可走到路口转弯的时候,眼角余光却瞥见有人凑到了那嬷嬷跟前。 她定睛一看,果然是听荷,竟然还没死心。 她眉头一拧,正要呵斥一句,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 这次撵走了她又怎么样呢?还会有下次。自己的话她不会听的,这次不会,下次也不会。 何必浪费时间。 她没再理会,抬脚回了乾元宫,一进门却瞧见秀秀趴在桌子上,面前还放着个食盒。 “醒醒,困了就回去睡,你现在不是乾元宫的人,我不好留你过夜。” 秀秀一个激灵坐起来,大约是刚醒的缘故,声音有些软:“姑姑,我不困,我来给你送月饼。” 说着就打了个哈欠。 谢蕴哭笑不得:“你喜欢就拿回去吃,快回去吧。” 秀秀不肯,非要和谢蕴一起吃月饼,她吵闹得厉害,谢蕴无可奈何,只能和她分着吃了一个才把人撵走。 可对方一走,偏殿就忽然冷清了下来,不止偏殿,整个乾元宫都十分安静,安静得让人心慌。 她其实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这种感觉的,可心里还是空荡荡的。 她靠在窗前看头顶明晃晃的月亮,先前被打断了愁绪又涌了上来,滇南怎么样了,看得见月亮吗? 外头忽然一阵嘈杂声,是宴云台那边放起了烟火,她仰头去看,却一抬眼就瞧见殷稷被人扶着进了门,她有些惊讶,这种日子,她以为殷稷是不会回来的。 她抬脚往外走,可门刚开她就看见了听荷,那丫头正亲亲密密地站在殷稷身边,抬手扶着他。 脚步再没能迈动,片刻后她抬手关上了门。 原来如此。 只是他没想到听荷会有这种造化,如此说来,先前种种倒是她多管闲事了。 她自嘲一笑,再次坐回椅子上仰头看天上明灭的花火,偏殿的门却忽然被敲响,听荷略带娇矜的声音在外头响起:“姑姑,你应该还没睡吧,皇上酒醉需要人照顾,奴婢脱不开身,只好来请姑姑去趟小厨房,做碗醒酒汤来。” 谢蕴目光一顿,听荷这是,在吩咐她? 她起身走了过去,许是她脚步轻,也或者是听荷的确因为刚才的事有些嚣张了,门打开的时候,她脸上的得意竟没有丝毫收敛。 只是在和谢蕴四目相对的瞬间,她才不自然地转了下头:“奴婢不是有意为难姑姑,可今天皇上将宫人都放了假,奴婢又脱不开身,只能来请姑姑。” 谢蕴冷冷看着她,迟迟没开口,以她以往的性子,这种时候已经要教训听荷什么叫长幼尊卑了,可这次话在嘴边她却没能说出来。 现在的听荷在殷稷心里是什么位置? 自己一时意气,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会不会连南巡都取消呢? 她闭了下眼睛,那一次次的打压和欺辱,终究还是让她怕了。 “我不会,你找别人吧。” 她抬手就要关门,听荷却抬手撑住门板:“你怎么可能不会?宫人还有不会这些的?姑姑,关系到龙体,你可不能偷懒。” 偷懒? 如今也轮到这样一个小丫头来指责她了。 谢蕴指尖攥紧,百般情绪在心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一道熟悉的声音却在这时候忽然响起来:“她的事,你也配指手画脚?” 第211章 我带你去看看谢家 谢蕴一愣,这声音…… 她扭头看过去,果然是本该喝醉了的殷稷。 她的心脏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提了起来,身体不受控制的僵硬,如果殷稷真的要为了这种事取消南巡,她该怎么办? 指甲慢慢抠进掌心,她竭力克制,眼底却仍旧带了惶然。 “朕竟不知,这乾元宫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做主了。” 冷沉的声音再次响起,殷稷大步走过来,脸上不见醉后的迷离,一双眼睛反倒冷沉锋利,语气也沉甸甸的压人。 谢蕴攥紧指尖:“奴婢……” “皇上恕罪!”一道急促又慌乱的声音打断了谢蕴的辩解,“奴婢没有,奴婢只是想请谢蕴姑姑帮个忙。” 谢蕴略有些茫然地抬起头,这才发现殷稷的目光并没有落在她身上,那些话不是对她说的。 她怔住了,一时间竟有些反应不过来这是发生了什么。 直到殷稷上前一步,以保护者的姿态出现在了她面前:“帮忙?朕听着倒像是命令。” 听荷吓得一抖,她只是记恨谢蕴前阵子不给她面子,今天又故意坏她的好事,所以才想拿着鸡毛当令箭,趁机为难为难她,没想到会被殷稷抓个正着。 她懊恼不已,早知道会这么寸,她就先忍一忍这口气了。 可两人都没心思理会她,殷稷试探地握住了谢蕴的手:“她是你的人,你想怎么处置?” 谢蕴还没开口,听荷就忙不迭为自己辩解:“姑姑,奴婢真的没有别的心思,奴婢伺候您素来用心,您是知道的呀,饶过奴婢这一回吧。” 她恳求地看着谢蕴,希望她能大度一些不要计较,可谢蕴却完全没注意到,因为她陷入了巨大的茫然里。 殷稷在做什么? 明明以前教训个丫头他都要找茬发作的,今天怎么会站在她这边?听荷不是他的新欢吗? 她神情一片空白。 殷稷见她迟迟不开口,神情紧张起来,抬手摸了下她的额头:“是不是操办中秋宴又累到了?来人,传太医……” 谢蕴这才回神,慢慢摇了摇头,眼底的情绪却复杂得理都理不清楚,她想问问殷稷为什么会站在她这边,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另一句:“奴婢听说皇上醉了……” “装的,”殷稷毫不避讳自己的小心思,“咱们不是还要出宫吗?哪有时间浪费在旁人身上。” 谢蕴心口一紧,出宫? 他不是说说而已吗? 她陷入了更大的茫然里,殷稷,你…… 殷稷对她的茫然一无所觉,满心满眼都是要出宫,他早就准备了一个礼物,就要等今天出宫后给谢蕴看的,他敢保证,谢蕴一定会喜欢。 他有些迫不及待想看她高兴的样子了。 “罢了,一个宫人你也不用花心思了,撵出去吧,等回来后再给你挑个守礼的。” 听荷一僵,脸瞬间白了,不明白只是说错了几句话而已,怎么就到了被撵出去的地步了。 就在刚才,在宴云台的时候,殷稷看见她还那么高兴,一看就是对她有意思,可怎么这一转眼的功夫就态度大变了呢? 她心乱如麻,却不敢开口质问,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她不能被撵出乾元宫。 她不能再回到御花园去做洒扫宫人,每日累得要死要活,还要被掌事太监欺压。 那种日子她再也不想过了! 她膝行两步上前,抓着谢蕴的衣角哀求:“姑姑,你替奴婢求求情,奴婢真的没有别的意思。” 她见谢蕴不开口,以为她是不肯答应,走投无路之下砰砰开始磕头:“奴婢是蔡公公选上来的,姑姑看在蔡公公的面子上,怎么罚都行,别撵奴婢走……” 她说得声泪俱下,殷稷却毫无动容:“来人,拖出去。” 立刻有禁军应了一声,谢蕴这才将注意力从思绪里拽出来,开口拦住了:“皇上,她说得不无道理,给蔡公公个面子吧。” 殷稷的不情愿都写在了脸上:“她刚才对你无礼,你还要留下她?” 谢蕴自然没有那么大度,只是她一定会在南巡时做些什么,到时候她的身边人不管是谁都会被牵连,这也是她为什么一回宫就把秀秀送去尚服局,并且百般推脱蔡添喜给她挑新人的原因。 只是听荷最后还是来了,而且还心术不正。 既然她费尽心思也想保住这个位置,何不成全她?不然好心被当成驴肝肺,还要被她恩将仇报,何苦来哉? “中秋佳节,小惩大戒吧。” 殷稷眉头拧着,显然仍旧不情愿,可最后还是叹了口气:“罢了,依你吧。” 他看了听荷一眼,脸上的无奈瞬间消散,只剩了一片冷凝:“去内侍省领二十杖,再有下回决不轻饶。” 听荷连忙磕头谢恩,又朝谢蕴道谢,只是话没说两句就被禁军抓着胳膊拖了出去。 闲杂人等总算走了,殷稷迫不及待地往外走了一步:“钟白赶着马车在外头候着了,走吧。” 谢蕴却把手抽了回去,她从未设想过殷稷会把出宫的话当真,心绪从刚才起就乱了,她不能去,不能再和殷稷有什么别的牵扯。 “奴婢不想去,皇上请回吧。” 她后退一步,抬手关上了门。 殷稷愣了,看了门板好一会儿才抬手扶住门板:“你以前喜欢看灯的……要是嫌吵,我们躲着人走,你先出来。” 谢蕴背转过身去,肩膀抵住了门板,呼吸已经无意识地乱了,话却十分清晰:“如果皇上真的想去,找旁人吧。” 殷稷脸色一沉,他厌恶谢蕴这种把他往外推的话,可短暂的沉默过后他还是压下了那股苦涩和不安宁,轻声诱哄:“可我只想和你一起去,谢蕴,我今天给你准备了一件礼物,你就不想看看吗?” 谢蕴心跳越来越乱,她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无功不受禄,奴婢不敢收。” 被一再地泼冷水,殷稷终于沉默了,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好像误会了什么。 先前瞧见在宴云台外头候着的人不是谢蕴的时候,他下意识就以为是她先回去为出宫做准备了。 原本他是该为宫灯题字的,可一想到谢蕴在乾元宫里等着他,他就坐不住了,索性往身上倒了几杯酒,满怀欣喜地装醉回来了。 可迫不及待地来寻人,得到的却是这样的结果。 “你真的不去?” 谢蕴没再开口,但什么意思却很明显。 殷稷垂下眼睛,他其实还有个法子可以让谢蕴跟自己出宫,只是他并不想用,他以为只靠自己就能让她松口的,可现在看来,不行。 “谢蕴,我想带你去看看谢家。” 第212章 你要和孩子抢灯? 门板猛地被打开,谢蕴不敢置信地看过来:“你说什么?” 殷稷毫不意外她会开门,心口却还是沉了一下,他想着那个被烧成灰的“禾”字,再一次告诉自己,谢蕴心里是有他的,就算还有很多东西比他重要,他也应该知足。 人不能太贪婪,会一无所有的。 他扯了下嘴角,尽量笑得温和:“我们去谢家看看吧,你从小生活的谢家,先前已经命礼部收整过了,尽量没有变动,以后如果我们出宫,就可以住在那里。” 谢蕴心跳如擂鼓,她可以回谢家去看看了吗? 那座承载着她所有美好回忆的地方,她的家人,她的过往,和那个她只看一眼就再也移不开目光的人。 那些被埋葬在那座宅子里的记忆,今天可以肆无忌惮地被挖掘出来了吗? 马车咕噜噜滚动起来,钟白没有发现两人之间略有些古怪的气氛,甩着小马鞭,一边赶车一边哼小曲,偶尔瞧见什么热闹还要喊两声,欢快中带着几分憨傻。 可惜丝毫没能影响到车厢里的人。 殷稷靠在车厢上,侧头看着一直沉默不语的谢蕴,眼神逐渐游离,他想,是不是该和谢蕴生个孩子,是不是有个孩子自己在她心里的位置就会重一些? 可太医说谢蕴当年身体受过损伤,没养好之前生育会有风险。 这些年他一直吃着太医开的药,就是不想出这种意外。 但现在…… 各色念头在他脑海里翻飞,最后还是被压下了,算了,还是先琢磨琢磨为谢家翻案的事吧,到时候整个谢家都被扣在京城,谢蕴就算有别的心思也走不了。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撇开了沉闷情绪,朝谢蕴靠近了些:“你想不想下去走走?” 谢蕴正透过窗户看外头的热闹,这是个普天同庆的日子,京城会在这一天解禁,这街上的热闹会持续一整夜。 再往前几年,谢蕴也会携裹在人群里,被父兄丫头护着,瞧一瞧这独属于人间的热闹。 可现在她已经没这个兴致了,大概是清楚地知道这热闹和她没关系,所以只是看看就好。 “皇上想去只管去,奴婢在车上等着。” 殷稷默了一下,再开口之前先抓住了谢蕴的手:“出门在外,不要这么喊。” 也别提那两个字。 在宫里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谢蕴死守规矩他无话可说,可在宫外,至少今天晚上,他不想听见那两个字。 谢蕴一歪头:“那,公子爷?” 殷稷满脸无奈:“我说的不是这个……谢姑娘,中秋佳节,让我高兴一回,可好?” 他摩挲着谢蕴的手背,动作间不显暧昧,却带了几分恳求,谢蕴低头看着,久久没再说话。 可殷稷知道,这算是答应了。 他得寸进尺的又靠近了一些,冷不丁看见外头有各色漂亮的花灯,便喊了停:“我们去买盏灯。” 谢蕴有些窘迫,目光一扫外面,围着灯笼要买的大都是十五六岁或者更小的姑娘,她这个年纪在这个时候都已经是做母亲的人了,是该给别人买灯的人。 “公子爷自己去吧,好不好?” 殷稷不听她说话,拉着她就下了马车:“不好。” 谢蕴被他拽得没办法,论力气她是拉不住殷稷的,只能被他半拖半拽的带着下了车。 钟白守着马车不好乱走,正抻长了脖子往大街上看,他正是少年慕艾的时候,谢蕴只当他在看美人,却不想他扯着嗓子喊起来:“爷,奴才想要那个灯,就骑大马那个。” 谢蕴一顿,略有些困惑地看了过去,钟白多大了?他这个年纪,喜欢这个合适吗? 殷稷挥挥手,也不知道是不是答应了,头都没回,拉着谢蕴一路往人群里钻。 “钟白他……” 谢蕴提醒了一句,殷稷摇摇头:“不理他,回头随便给他买个灯就行,他好糊弄。” 谢蕴哭笑不得,可因着钟白的坦坦荡荡,她心里那点对花灯的渴望便也冒了出来,似乎这个年纪喜欢花灯也不值得羞耻。 “那个好看吗?” 殷稷忽然开口,谢蕴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瞧见是一盏毛茸茸的兔子灯,明明只是盏灯而已,看着却栩栩如生,仿佛一只活的会发光的兔子。 不少姑娘们都被吸引,围着那灯不肯走。 谢蕴一看就知道那灯价格不菲,不然应该早就被人买走了。 她摇摇头,虽然这些年她攒了些钱,一盏灯不至于买不起,可她出宫的匆忙,并没有带出来。 “买一盏寻常的,应应景就好。” 殷稷仍旧充耳不闻,护着她挤进了人群里:“那盏灯我要了,拿下来。” 此言一处,围观的姑娘都看了过来,见他生得气度不凡,又面容俊逸,都悄悄红了脸。 摊贩见来了生意,脸上却也不见喜色,略带无奈地开口:“公子,这灯是我家镇店之宝,这价格……” 殷稷抬手就扔了两片金叶子过去:“够吗?” 那摊贩眼睛一亮,寻常百姓花用的大都是铜钱,富贵些的人家才用得到银子,而这金叶子,得是官宦大户人家才拿得出来的。 他抓在手里摩挲了几下,忙不迭点头:“够,够,小人这就给您拿下来。” 他取了灯下来,正要递给殷稷,耳边忽然一声孩子的叫嚷:“我要那个,我喜欢那个灯!” 随着叫喊声逼近,一年轻夫妇带着个孩子,被几个仆从簇拥着从人群里走过来。 听见那孩子说话,男人满脸笑意:“好好好,老板,那盏灯我要了。” 老板哭笑不得,这灯摆了一天都被人嫌贵,好不容易来了个冤大头肯买,谁知道竟然一来就是俩。 可灯只有一个。 “对不住了公子,这灯已经卖了。” 男人却并不在意,目光一扫殷稷和谢蕴:“是你们买的?我出双倍。” 殷稷抬手接过灯,塞进谢蕴手里,语气淡淡:“不卖。” 他环着谢蕴转身就走,身后的孩子却骤然哭闹起来,吵着嚷着非要那灯,人群被惊动,纷纷围了过来,堵得两人一时动弹不得。 那妇人柔柔开口:“姑娘,看你的打扮还不曾婚配,想来不是要买给子嗣的,这么大的人了,你总不好和一个孩子抢灯吧?” 第213章 踢到了铁板 谢蕴看了那人一眼,这妇人看似柔弱,话却说得很有水平,先点名她没有子嗣,又点了她的年纪,如此一来明明她是先来的,倒也成了抢孩子东西的恶人。 围观百姓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但大部分说的都是她这么大的人了,欺负一个孩子,很不知羞耻。 妇人似乎听见了,浅浅一笑:“姑娘,我们愿意出双倍价钱,一盏灯而已,想来你也愿意成全一个孩子,是吗?” 谢蕴看看手里的灯,又看看志在必得的夫妇二人,一句不是就在嘴边,可不等说出口就咽了下去。 这不是她自己的事,是他们两个人的,殷稷素来不愿意为她麻烦,会不会想息事宁人? 她仰头看了过去,身体却被人轻轻一拥,搂进了怀里,冷淡又带着嘲弄的语调自头顶响起:“我说了不卖,你们夫妇二人都聋吗?” 这说得毫不客气,男人瞬间变了脸色:“放肆,你是什么东西,竟敢这么和我说话,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殷稷十分不耐烦,他管这人的是谁呢,好不容易和谢蕴出趟宫,他就想安安静静的过完今天晚上,眼前这人却非要来捣乱。 “滚开。” 他环着谢蕴转身就要走,身后那男人却因为被下了面子恼羞成怒了:“给我拦住他们,今天这灯你们若是不卖,就去京都司大牢里过中秋吧!” 膘肥体壮的护院跑上前,将二人围了起来,围观百姓被这架势惊吓到,纷纷往后退。 卖灯的摊贩吓得浑身发抖,他没想到就是个灯竟然会出这么大的乱子,想着刚到手的两片金叶子,他忍不住劝了一句:“这位公子,好汉不吃眼前亏,这位来历不凡,一盏灯而已,犯不上得罪人,你快卖了吧,还能赚一份钱呢,多划算啊。” 殷稷充耳不闻,目光冷冷地看着那男人:“要将我们下狱?做得到你就试试。” 谢蕴抬眼看他,男人眉眼俊秀,却和六年前显见的不一样了,大约是身居高位真的会让人改变,他不需要做任何举动,身上便自然而然地会流露出压迫。 他略带愤怒地开口时,那种感觉便越发明显。 唬得那男人愣了好一会儿才再次开口:“敬酒不吃吃罚酒,给我把他们抓起来!” 护院们逼近一步,谢蕴骤然回神,轻轻拽了拽殷稷的袖子:“我们没带人,秋后算账也可以的。” 殷稷垂眼看过来,刚才还冷得仿佛要掉冰渣子的目光转瞬间就平和了下来,他看着谢蕴那只抓着他衣角的手,心口直发痒,好一会儿才克制住淫邪的念头,只用力抓住了谢蕴的手。 “不妨事,你喜欢的东西就是你的。” 谢蕴一怔,她没想到殷稷会说这种话,还又做了一件出乎她意料的事。 他最近好像总是这样……不,不是最近,是从上林苑之行后他就变得很奇怪。 我还喜欢着你…… 很久之前殷稷说过的话忽然浮现在脑海里,谢蕴控制不住的一颤,曾经当成是笑话来听的话,此时再想起来,却莫名地让人心口发紧,仿佛……仿佛这话真的可信一样。 可这个想法太危险,她本能地阻止了自己。 她不能继续想下去,她不能再允许自己对这个人生出别的心思来,她现在要想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南巡。 她只要等到南巡就好了,等到了滇南,她就会彻底和他割裂,此生不再相见。 可…… 既然面对殷稷的日子就只有南巡那短短几个月,还需要计较过往吗? 她被自己问住了,迟迟没能回神。 钟白察觉到这边情况不对劲,也顾不上马车,连忙从人群里挤进来,眼见一群汉子正张牙舞爪的要对殷稷动手,当即变了脸色,招呼都没打一声就冲了过去。 护院们猝不及防,眨眼的功夫就倒了一半,剩下的人回神后想动手却已经来不及了,被钟白砍瓜切菜般料理了。 他这才上前去看殷稷,见他和谢蕴都没受伤这才松了口气,可巨大的怒火却涌了上来,他转身气势汹汹地看着那夫妇二人,一声爆喝:“哪里来的逆贼,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对皇……” 殷稷一脚踩在了他脚趾上,刚才还威风凛凛钟统领惨叫一声弯下了腰。 他知道自己嘴快差点说了不该说的,但是要不要踩这么狠…… 他心里腹诽,可摊贩不知内情,只看见他动了手,顿时被吓得变了脸色:“你们闯祸了,你们知道他是谁吗就敢动手,完了,你们完了……” 对方没头没尾说完一句话,连摊子都不要了,转身就跑,看得钟白一头雾水:“你倒是说完再走啊,他到底是谁?” 摊贩没回答,可身边却传来一声冷笑,刚才被踹飞出去的护院挣扎着爬了起来:“连我们家公子爷是谁都不知道就敢动手,今天你们算是倒霉到家了,荀家听说过吗?四大世家,我们爷就是荀家的嫡长子,太后的亲外甥,荀家大爷。” 殷稷一怔,荀家大爷?荀玉书? 那可真是巧,先前荀家草菅人命,他为了离间荀家和宗亲的关系,用老安王的第三子顶了罪,没想到这草包非但没有吸取教训,严正己身,反而越发嚣张。 天子脚下就敢横行霸道,还张口就要将人下狱,是谁给他的底气?谁给他的权利? 荒唐,简直荒唐至极。 殷稷气得脸色铁青,对方却毫无所觉,眼见身份被亮出来,荀玉书一甩折扇,高傲之态毫不遮掩:“现在跪地求饶也晚了,得罪了我,你们这辈子就老老实实在大牢里过吧,抓起来!” 钟白哪受得了这句话,撸起袖子来就要教训他,荀玉书没想到这人知道了自己的身份还敢如此,顿时被吓得后退了一步,恼羞成怒地踹了护院一脚:“你们都是死人啊,快给我动手!” 护院们打起精神来,刚才被偷袭他们才失手的,这次一定要讨回来,他们对视一眼,快速朝钟白逼近,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却在这时候响了起来,是巡城卫接到消息来查看了。 可作恶的荀玉书不但不怕,反而眼睛一亮:“你们来得正好,给我把这三个人拿下!” 巡城史点头哈腰地答应着,已经习惯了荀玉书的横行霸道,一挥手就让巡城卫围了上去,可眼看着双方就要交手,他却忽然愣了,这人怎么有些眼熟? 第214章 你的喜欢,我都记得 巡城史惊疑不定地又看了两眼钟白,他是个满城跑的差事,难免会路过宫门,先前钟白又是守宫门的,一来二去的,就算没打过招呼也混了个脸熟。 他吞了下口水:“敢问这位可是禁军虎贲营,钟白钟统领?” 钟白冷笑一声:“哟,你还认识我呢?我家爷兴致好出来走走,没想到看了这么一出好戏,荀家和巡城史可真是威风,说抓人就抓人,还能让人一辈子待在牢里,真是吓死人了。” 巡城史心里一咯噔,我家爷? 钟白虽然做的是守卫宫门的事,可他的来历众人都清楚,能被他称一声爷的…… 他颤巍巍抬眼往钟白身后去看,一道颀长挺拔的影子就站在不远处,对方一言不发,可在成片的灯光映衬下,原本就气势极强的人,越发多了几分神秘莫测。 巡城史浑身一哆嗦,虽然一个字都没问,可他就是知道眼前这人是天子,是大周朝最不能得罪的人。 他浑身一软跪了下去:“臣,臣……” 荀玉书看得一愣,脸色瞬间难看起来:“你这个废物,我让你抓人,你跪在这里干什么?!” 巡城史不但没有起来,反而一抓他的衣摆:“荀公子,快跪下,这是……” 他不敢直说,只抬手指了指天,荀玉书看不明白,正要骂他故弄玄虚,就被身边的妇人拉了下袖子,这个一向足智多谋的侍妾此时脸色苍白,颤着嗓子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荀玉书僵住,不敢置信地看了殷稷两眼,被侍妾一推才回神,连忙跪了下去:“小人不知道是您,无意冒犯,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别和我们计较。” 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刚才跑走躲在招牌后面偷看的摊贩更是直接看傻了。 一向横行霸道,杀人都不用偿命的荀家大爷什么时候吃过瘪?今天竟然被吓得跪地求饶? 他看向殷稷的目光逐渐敬畏起来,偷偷摸了摸怀里的金叶子,决定回去后就把这东西供起来,当传家宝。 殷稷并不在意周遭百姓的变化,松开谢蕴慢慢上前,他走得不疾不徐,可每走一步都仿佛一道无形的墙在逼近,将周遭的空气都挤压得稀薄了起来。 荀玉书额头冒汗,他没想到只是出来看个灯,竟然就遇见了微服出巡的皇帝,这,这…… “求您看在荀家的份上饶了小人这一回……” 殷稷轻哂:“我饶了你,谁饶过百姓?谁饶过那些被你欺压,又无辜枉死的人?” 荀玉书浑身哆嗦,只能搬出太后:“太后一向最疼爱小人,您不能……” “我能,”殷稷打断了他的话,“我会替她好生管教你,来人。” 钟白连忙应声,殷稷扫了一眼荀玉书,随即仿佛看见什么脏东西似的扭开了头:“既然那么想去京都司大牢,就让他进去好好住几天,让荀宜禄明天来见我。” 钟白声如洪钟的答应了,声音里都是痛快,话音一落抓着荀玉书的领子就把他拽了起来:“走吧,荀公子,我还没去过京都司的牢房呢,带我长长见识吧。” 荀玉书鬼哭狼嚎地被带走了,殷稷懒得理会巡城史,任由他瘫坐在地上,拉着谢蕴挤进了人群里。 “是我思虑不周,带少了人,平白扫了你的兴致。” 殷稷略带歉疚的开口,刚才的霸气侧漏转瞬间就不见了影子,平和柔软的仿佛能包容所有的发作。 可谢蕴只是抓紧手里的灯,轻轻摇了下头,她不知道能说什么,所以索性什么都不说。 殷稷便也不再开口,沿着璀璨的花灯一路往前,只是走着走着他的手就伸了过来,轻轻勾住了谢蕴的手指。 “人太多了,别走散了。” 他还为自己找了个借口。 谢蕴低头看了一眼,思绪几番征战,终究还是什么都没做。 “去歇一歇吧,从这里走到谢家还有很长一段路。” 殷稷忽然拉住了她,仰头看着身边的茶楼,眼底闪过怀念:“你还记得这里吗?” 谢蕴看了一眼,在看清楚四而楼三个字的瞬间,心绪就被记忆拨乱了。 她怎么能不记得呢? 六年前的上元节,她和殷稷刚刚定了亲,按规矩两人是不能再见面的,可思念这种东西,从来都是附骨之疽,甩不脱挣不掉,谢济便偷偷做了安排,她在四而楼上品茗谈心,殷稷扮作灯贩立在街口,一俯一抬间,星河璀璨。 往后好多个日子,他们都是那么见面的,明明连话都说不上一句,可就是满怀欣喜和期待,连对方一个细微的表情都能刻在心里,每每想起,嘴角便要带笑。 可半年后,一切都变了。 “进去喝杯茶吧。” 虽然是询问的语气,可殷稷却并没有等谢蕴回答的意思,话音一落就拉着她进了门。 明明正是人多的时候,他们却仍旧拿到了雅间,小二殷勤地拿着单子请两人点茶点,殷稷随手翻开:“松子鹅油卷,蛋黄月饼,鲜虾饺,酥糖……” 谢蕴睁大了眼睛,嗓音微微发颤:“……你都记得?” 殷稷顿了顿,慢慢合上了菜单:“再来一壶明前龙井。” 等小二退下去他才应了一声:“我都记得,一天都没忘。” 谢蕴扭开头,不知为何,心口突兀地就酸了,这算什么呢? 他们之间这到底算什么呢? 她仓皇起身,转身就往外走,殷稷下意识要跟上—— “别过来,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殷稷的心陡然提了起来,却终究没有跟上去。 谢蕴除了茶楼,心不在焉地在街上闲逛,本就烦乱的心思越发理不清楚头绪,她和殷稷之间,到底该怎么办。 许是太过心不在焉,走着走着就撞到了人,那是个中年妇人,被她一撞,篮子都掉了,她连忙道歉,将东西捡了起来。 “对不住。” “不要紧,姑娘,以后走路要看路啊。” 谢蕴羞愧地应了一声,一抬眼却愣住了,眼前这妇人,长得和殷稷好像。 第215章 你那时候就在心疼我 谢蕴看着那妇人走远才回神,心跳莫名地有些乱,因为殷稷而有些烦乱的心思竟被压了下去,仿佛遇见这妇人是比和殷稷之间不清不楚还要糟糕的事情。 可世上相似之人何其之多,未必就是有关系的。 再说,萧懿夫人是殷稷亲手埋的,不可能出错,应该是自己想多了…… 可萧家当年没有发丧。 即便是没出阁的女儿不入祖坟,可也不应该连块墓地都不给,由着殷稷埋在了萧家后山,这其中会不会是有别的缘故? 她越想心口绷得越紧,不得不甩了甩头逼着自己将那些疑虑丢了出去,不管那人是谁她都管不了的,不必自寻烦恼。 她逃避似的加快离开了两人相撞的地方,停下来的时候才发现她已经走到了谢家门前。 曾经贴满封条糊满蛛网的大门此时已经被清理干净,朱漆红亮,门环纤尘不染,甚至还应景的吊上了大红的灯笼,鲜活的仿佛里头的人从未离开,门一开,就能看见父母亲含笑唤她去吃月饼。 谢蕴停下脚步,怔怔看着那熟悉的大门,犹豫了很久才上前一步轻轻摸了下门板,却攒不起力气来推开,也或者说她并不想推开,更不想看见门后空无一人的院子。 没了人的谢家,还是谢家吗? 她看着那空荡荡的匾额发呆,耳边却吱呀一声响,大门竟然自里头开了。 殷稷的脸从门缝里露出来:“我就知道你会过来,走吧,我们进去。” 他朝谢蕴伸出手,安静地等着她。 许是因为不是自己一个人,也或许是殷稷那句进去说得太过自然,谢蕴心里的抗拒竟然莫名的就淡了,她盯着那只手看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抬手握住了。 殷稷眼底闪过笑意,将她的手包进掌心里,拉着她进了这座阔别已久的宅子。 “我认得这里,这是谢济的院子,我在这里借宿过。” 那是元安十八年的春节,他没有回萧家,所有人都阖家团圆的时候,他寄居在旁人的屋子里,守着火盆看放了满天,却没有一朵属于他的烟火。 现在想起来,他仍旧感觉得到当年的寂寥,其实这感觉从母亲死后他就一直没断,不管是前朝的官宴还是后宫的家宴,不管身边多少人,多么热闹,他都有种隔离感,仿佛那些东西和他无关。 谢蕴总是抱怨他情事上索要得太频繁,太禽兽,可她不知道只有那种时候,他才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 “我知道,那年我来给你送过饺子。” 谢蕴忽然开口,她声音很低,仿佛只是随口一说,却听得殷稷愣住了,饺子? 他恍然想起来这件事,当时是个叫沧海的丫头送过来的,说是府里给各院都送了饺子,他便喊了钟白和钟青一起来吃,可那饺子煮得半生不熟,还咸得直齁嗓子。 钟白一度以为是谢家人是有什么特殊癖好,才会请了那么一个厨子做饭。 他们竟从未想过,那是谢蕴做的。 “原来是你,我竟不知道是你……” 他指尖一颤,下意识将谢蕴的手抓得更紧:“是你亲手做的吗?” 谢蕴侧开头:“旁人做的也没有那么难吃。” 她是让人送过去后才知道难吃的,因为剩下的饺子就摆在她屋子里,她不敢让人发现自己偷偷给殷稷送东西这种事,就想着吃完了毁尸灭迹,可一口进去就吐了出来。 饺子皮带着白心,肉馅还是软的。 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把根本不能入口的东西送了出去,殷稷要是知道这是她的手艺……从那之后她对这件事绝口不提。 可时间这东西真的是很神奇,当初恨不得时光倒流也想抹掉的窘迫,现在想起来,只是觉得有趣罢了。 “那种蠢事,以后都不会再做了……” “可我很高兴,谢蕴,你那时候就在心疼我了是不是?” 殷稷捧着她的脸,逼着她扭过头去和他四目相对:“你在心疼我,是不是?” 谢蕴艰难的摇头,她不会在这种时候承认这种事。 可殷稷不依不饶:“不是你就说出来,谢蕴你告诉我,你说你想多了,我就不问了。” 谢蕴张了张嘴,眼前却突兀地闪过偶遇的那陌生妇人的脸,嘴边的话忽然就说不出来了。 殷稷从这份沉默里看见了希望,抬手将她用力拥进了怀里:“谢蕴,再给我个机会吧,留在我身边,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家人,后位,权势,我都给你…… 陪着我吧,让我有个归处。 谢蕴听不到他未尽之言,可心口却凉了下去,她不能留在这里,殷稷,你心里的人不是我,你身边的位置,就也不是我的。 我们终究有缘无分。 可大约是怀抱太紧,那句话在她嘴边转了很久,却迟迟没有说出口。 殷稷并不执着于让谢蕴现在就给他一个答案,抱够了就拉着谢蕴往内院走:“我想去你的院子里看看。” 今天此行,一是为了哄谢蕴高兴,二就是为了圆自己的念想,谁会对自己心爱之人的居所不好奇呢?他早就想来看看了。 虽然经过抄家之后,那座院子里属于谢蕴的痕迹应该早就已经消失了。 可他兴致勃勃,谢蕴却莫名地有些羞赧:“没什么好看的。” “我想看。” 他将谢蕴拉进怀里,轻声哄她:“谢二姑娘,我惦记很久了,给个面子?” 谢蕴一点点往外头拽自己的手,却不等拽出来就又被他抓了回去,她有些气恼:“你想去自己去就是,我又不能拦着你。” “可我不认识路。” 谢蕴一噎,忍不住咬紧了嘴唇,打算抵死不吭声,可眼角余光却忽然瞥见墙角被刻了个叶子花纹,她一愣,瞳孔瞬间收缩。 那是谢家的标记,最近有谢家人来过这里,可还留在京城的谢家人……谢淮安! 第216章 请姑娘安 殷稷察觉到了她的僵硬,误以为她是当真不愿意自己过去,很是失望地叹了口气:“罢了,不去就不去吧,在这里歇歇也好。” 谢蕴一把抓住他松开的手:“想去就去吧。” 她不能让殷稷留在这里,万一谢淮安还留下了别的痕迹…… “去吧,我和你一起去。” 殷稷眼睛刷地亮了起来:“真的?” 话一问完他又咳了一声:“我也不是非去不可,不用勉强。” 谢蕴没再多言,拉着他就出了谢济的院子,殷稷很快反客为主,反握住了她的手。 谢济的院子在前院,从这里去后宅最快的路是穿过梅林,可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谢蕴下意识避开了那里,殷稷似是并不知情,一路上老老实实跟着,并没有提起疑问。 两人绕着远路,又去了谢家父母住的主院走了一遭,等到谢蕴院子的时候已经后半夜了,两人却谁都不觉得困乏。 “这就是你住的地方?” 谢蕴轻轻点了下头,目光怔怔地看着面前的院子,门板重新刷洗过,花墙礼部也细心地重新置办了。 只是原本的月季花墙用的是云蒸霞蔚,礼部大约并不知情,换的是更艳丽些的六朝金粉。 谢蕴碰了碰花苞,心口莫名的发空,许是她最近太过多愁善感,只是礼部的无意之举,落在她眼里却总像是暗示。 她抬手推开了门,温暖柔和的橘色烛光映入眼帘,一如她无数次回来时一样,看得她有片刻失神。 “请姑娘安。” 一道略有些尖细的声音忽然响起,听得谢蕴瞬间睁大了眼睛,她又惊又喜:“沧海?是你吗沧海?” 她急切地朝门口走近两步,抬手推开了房门,可里头空空荡荡,从小陪着她长大的丫头并没有如同以往那般在屋子里等她,抱怨她出门也不知道告诉自己一声。 这座宅子仍旧安安静静,安静的仿佛刚才的声音是她的错觉,她怔怔回不过神来,直到一双温暖的大手环住她的肩膀,带着她转身看向廊下挂着的鸟笼。 那里有一只凤头鹦鹉,似是意识到有人在看它,它仰起头又开口:“请姑娘安。” 原来是它。 礼部竟然连她养过鹦鹉的事都知道。 谢蕴低头自嘲地笑了一声,她在想什么? 抄家的时候,所有奴仆都被发卖了,沧海如今早就不知道身在何处,怎么可能会回来? 可失望的情绪仍旧排山倒海般涌上来,压得她有些喘不上气,就连殷稷簇拥着将她搂进了怀里,她都没能提起力气来推开。 罢了,中秋佳节,放纵一回吧。 她放松身体靠进了殷稷怀里。 殷稷体贴地调整了姿势,让她靠得更舒服些,心里却并没有因为这样的亲近而欣喜,反而有些后悔,他是从谢济口中得知谢蕴养过一只鹦鹉的,他只想让谢蕴高兴,却没想到会适得其反。 “明天就让他们把鹦鹉拿走。” 谢蕴安静了好一会儿才摇摇头:“留着吧,当初那一只,临抄家之前我放飞了,就是同一只也说不准。” 虽然明知道不可能,可殷稷还是配合地点了点头:“说得也是,鹦鹉能活很久。” 谢蕴没再开口,殷稷此时才意识到,谢蕴回来这一趟固然会高兴,可也一定会伤神,再说下去不知道又要牵扯上什么,还是等谢家被平反之后再回忆那些过往吧。 “夜深了,去睡吧。” 谢蕴仰头看着他,目光微微颤动:“真的可以在这里过夜吗?” 殷稷有些受不了她这么看自己,若是谢蕴在他面前总是这副样子,他可能要做个昏君了。 “当然,我们说好了的。” “……谢谢。” 谢蕴低声开口,却并没有要去睡的意思,目光略带着几分贪婪地看着外头。 殷稷不肯惯着她,直接抱起来将人送进了内室,他学着儿时母亲哄自己睡觉的样子,轻轻拍打着谢蕴的后背,谢蕴含糊了一句她不是孩子了,却也并没有躲开,甚至没多久呼吸都变得平缓了。 殷稷垂眼看着她,手上的动作不知不觉就停了,他理了理谢蕴的发丝,在他额间落下一吻。 “再给我些时间,你曾经拥有的一切,我都会还给你。” 他坐在床边看了谢蕴很久,久到再不睡天都要亮了他才和衣在谢蕴身边躺下来,正要将人揽进怀里亲近亲近,一阵拉长了调子的呼唤就由远及近。 “皇上?皇上哎~皇上?皇上皇上皇上……” 他额角一跳,知道的是钟白在找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叫魂。 他不得不下了地,轻手轻脚出了门。 钟白还在喊:“该回宫了,再不回去赶不上早朝了……皇上你听见了吗?听见你吱一声,皇上……” “你给朕闭嘴!” 殷稷低喝一声,钟白却是眼睛一亮,谢宅太大了,他从来到这里后就一直在找人,跑的腿都直了总算是听见了殷稷的回应。 “皇上,您可算是听见了,臣这嗓子都喊哑了。” 殷稷咬牙切齿:“朕看你嗓子好得很,老实在门外等着就行了,朕难道不会看时辰吗?喊什么?” 钟白有些摸不着头脑:“皇上,您吃火药了?这么大火气?” 殷稷冷笑一声,你床都没坐热就被人叫魂叫起来试试,他脾气已经够好了。 “她还睡着,你就在这里候着,等她醒了送她回去。” “那您呢?” “朕自己想办法。” 钟白不大放心:“要不臣还是先送您回去再回来吧,坐马车的话路也不算多远,臣这马车赶得可好了,又快又稳,用不了多少功夫。” “不用。” “可是臣觉得您腿着回去不大好看,好歹是皇上,是不是有点丢……” “闭嘴,”殷稷忍无可忍,得亏这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不然他一定把钟白远远地打发出去,“在这老实等着。” 他大踏步走了,钟白抬手挠头:“大清早这么暴躁……皇上,要不要臣去给您弄点菊花茶啊?这茶清热去火,还很好喝。” 殷稷头也没回。 钟白叹了口气,见廊下挂着鹦鹉顿时来了兴致。 等谢蕴醒过来的时候,就见那只凤头鹦鹉两脚朝天仰躺在笼子里,顿时吓了一跳:“它怎么了?” 钟白也很是茫然:“我也不知道,我就和它说了几句话,它就这样了。” 谢蕴狐疑地看着他:“只说了几句话?” “对啊。” 钟白十分无辜。 谢蕴没看出不对劲来,只得去看了看那鹦鹉,好在被她一逗弄,鹦鹉又活蹦乱跳了。 她松了口气,钟白越发理直气壮:“您看,我就说它没事,对了,皇上让我送姑娘回宫,现在走吗?” 谢蕴的目光不自觉看向远处,固然是要回宫的,可在那之前她要再去一趟谢济的院子,如果谢淮安还在京城,可以请他代为查探那妇人的身份,过去了一宿,她竟仍不能释怀。 萧懿夫人,你该不会真的还活着吧…… 第217章 给我母亲上柱香吧 谢淮安果然还留在京城,三天后就送了一封信进来。 送信的人来自冷宫,谢蕴知道那里住着一位自己的姑母,先前谢家倒台时她也被牵连,在冷宫一住这么多年。 谢蕴当年入宫时去探望过,但对方并不肯见她,大约是怕看见故人会伤心,她便也不去打扰,只是时常让人送些东西过去,却不想对方手里竟还有和宫外联系的路子。 那信看着只是寻常问候,用谢家的法子解读后才知道写的是什么。 谢淮安说他从菜篮入手,找到了卖篮子的商户,又在那附近扮作走街串巷的小贩挨家挨户去敲门,终于瞧见了那位和殷稷七分相似的妇人。 对方名唤三娘,今年四十有三,此番进京是为了游玩,一家三口就在西市坊赁了一处民房。 许是怕找错人,信上还附了一张小像。 谢蕴抬手摩挲了一下小像的眉眼,像,真的太像了,可一家三口的话,是不是证明自己想多了? 谢淮安还说对方过两天就会离京,问她要不要继续查探。 谢蕴正犹豫间,外头就响起请安声,她连忙将纸条放在灯烛上烧了,抬脚走了出去。 殷稷已经回了正殿,把人都打发了出去,自己窝在椅子上生闷气,脸拉得老长。 谢蕴有些意外,打从太后离京,荀家和宗亲都安生了不少,朝臣们也都看着风向,做事比以往更精心,殷稷这阵子心情一直不错,今天是出了什么事? 蔡添喜鬼鬼祟祟地凑过来,一副打算分享内情的样子,谢蕴连忙拦住:“皇上的私事我不好过问。” 打从上林苑回来,她就没过问过殷稷的行踪,对方回了乾元宫她就伺候着;对方不在,不管是去了御书房还是去了后宫,她都识趣地一个字也不问。 只是蔡添喜似乎总是学不乖,逮着机会就要说殷稷身边发生了什么,她不得不警惕一些,一有苗头就拦住话头。 蔡添喜被噎得脸耷拉了下去,满脸都写着憋闷。 谢蕴没再理会,见宫女往正殿送茶,便将托盘接了过来。 可她一进门,殷稷却将满脸的憋屈都收敛了起来,甚至嘴边还带了点笑:“告诉你个好消息,工部修好了龙船,明天我就会下南巡的旨意,半个月后我们就能南下了。” 谢蕴眼睛不自觉睁大,手跟着一抖,茶盏险些打翻。 殷稷抬手接住,似是有些无奈:“就这么高兴?” 谢蕴没能开口,她固然是高兴的,可比起高兴更强烈的情绪却是大石落地后的松了口气,对于南巡这件事,她一直都没底,如果殷稷又是在骗她,她根本毫无办法。 “谢谢。” 殷稷不甚在意地笑了一声:“你能高兴一些就是回礼了,但这次我还打算带另一个人去。” 谢蕴下意识想到了萧宝宝,也是,南巡一走几个月,自然是放心不下的。 “需要的东西奴婢会准备,不会让萧嫔娘娘操劳。” 殷稷一愣,颇有些哭笑不得:“你怎么会想到……” “朕叫你宝宝可好?” 沉闷的记忆忽然浮现在脑海里,殷稷浑身一僵,嘴边的话顿时噎住,他有什么资格去问谢蕴为什么会想到萧宝宝,不是他在龙床上,故意喊错了她的名字吗? “谢蕴,我……” 他很想为那天的事情解释,可话在嘴边却又难以启齿,当时气头上他不管不顾,恨不得自己有多疼就让谢蕴也多疼,可经历了险些失去谢蕴的险境后,那些往事他只是回想,都需要莫大的勇气。 “那天我……” 谢蕴没能从零碎的字眼里听出什么,见他吞吞吐吐,满眼都是困惑:“皇上说哪天?” 殷稷再次卡了壳,他实在是说不出口。 南巡路上找个机会吧,到时候把她圈在怀里,任她打任她罚,只要她能消了这口气就好。 可现在是在宫里,他不能顶着巴掌印出去,他不怕丢人,可人多眼杂,会横生枝节。 “我没想带她,我说的是这个人。” 他拉着谢蕴的手进了内殿,抬手轻轻扣动博古架上的花瓶,架子便挪开,露出一个暗室来。 谢蕴并不惊讶,大约是早就发现了这个地方,只是一直都没有提。 “我就知道以你的仔细,肯定早就发现了,进来过吗?” 谢蕴摇摇头:“皇上的寝宫,怎么好私自查看。” “你可以看,乾元宫哪里你都能看。” 他现在真是恨不得把心都剖出来给谢蕴,让她看看自己曾经有多少次言不由衷。 可他又不敢真的剖出来,不是为了别的,他不敢让谢蕴看见他内心最真实的,近乎于疯狂的想法,他想让谢蕴眼里心里都只有他一个人。 他不想南巡,不想上朝,不想做明君,就想抱着谢蕴窝在什么地方,从生至死,身躯腐烂,血肉交融。 可他还有理智,他知道那不对,所以一直死死压着,他做不来祁砚的君子之风,不给谢蕴添任何麻烦,但谢蕴想要做的事情他也会努力去做,哪怕自己不高兴,也会去做。 暗室的门彻底打开,殷稷深吸一口气,拉着谢蕴走了进去。 谢蕴略有些好奇地打量了这暗室一眼,里头点着两盏灯,虽然仍旧暗淡,却足以让人看清楚眼前的情形,这竟是一个简陋的灵堂。 一个略显粗糙的灵位被摆在供桌上,面前摆着新鲜的果子,香炉里已经落满了香灰,殷稷上前,十分熟练地清理干净,又在灯烛上点了三炷香:“母亲,这就是我和你说的那个人,今天终于带她来见你了。” 他将香递了过来:“给我母亲上柱香吧,我总和她提你,她一定知道你是谁。” 谢蕴指尖一颤,本能地想拒绝。 这灵位对殷稷多重要她是知道的,她怕这香一旦上了,死去的萧懿夫人就会认定了她,日后瞧见她出了宫,会给她托梦。 可她更怕的是,被她上香的这个人还没死,万一被殷稷发现,这香就会变成天大的嘲讽。 “谢蕴,”殷稷轻轻开口,声音里带了几分恳求,“给母亲上柱香吧,这些年只有我在祭拜她。” 他以为谢蕴是不肯。 谢蕴指尖又是一颤,明知道不该上这炷香,却还是没能拒绝。 在殷稷发亮的目光注视下,她接过香躬身三拜,然后将香轻轻抵在了额头,萧懿夫人,晚辈谢蕴在此祭拜,若您在天有灵,请原谅我之前认错人的唐突无礼,也请您保佑殷稷,保佑他得觅良缘,与我各自安好。 第218章 她该在天上 三支香被插进香炉,殷稷拉着谢蕴在灵位前的蒲团上坐了下来。 “我很小的时候,母亲说过她喜欢江南水乡,她年幼时候跟着祖父去过一趟,可是后来祖父病逝,她一个姑娘家不好出门,就再也没去过。” 殷稷笑了一声:“这次我们往滇南去,正好要路过江南,就带着母亲一起去看看。” 谢蕴很少听殷稷提起他的生母,她以为是母子两人生离死别的时候他年纪太小,记不得多少事情了,可现在看来,他是很有心的。 “你想没想过为夫人正名?前朝有旧例的,可以将夫人迁入皇陵,葬在先皇身边。” 殷稷低哂一声:“他配吗?” 谢蕴一愣,殷稷这话…… “先皇算个什么东西?一夜风流,害我母亲苦等十年,这样的人,不配躺在母亲身边。” 虽然用词激烈,可他语气却十分平静,只是这平静之下是二十多年怨恨的累积,厚重得让人一想都喘不上气来。 他应该有数不清个日夜怨恨过他的父亲吧。 以殷稷的性子,如果当年还有别的路走,他一定不愿意回到皇宫来,跪在那个男人面前,喊他一声父皇。 而这样的委屈,也有自己的一份功劳。 谢蕴心口撕扯了一下,下意识握住了殷稷的手:“都过去了。” 殷稷低头看了一眼两人交握的手,眼底暗沉沉的乌云褪去,一丝亮光极快地闪过,他叹了口气,动作熟练地把谢蕴扒拉进了怀里:“心里不痛快,让我抱一抱。” 谢蕴没能反抗,由着他将下巴抵在了自己肩膀上,温热的呼吸一下一下喷洒在她耳侧。 “这次南巡,夫人一定会很高兴的。” “你都这么说了,她就真的会高兴……再等些日子,我便在皇陵附近另起一座陵寝,将母亲接过来。” 然后再起一座,只埋我们两个人。 谢蕴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却想起了另一件事:“你这些年回过兰陵吗?夫人的坟墓可有修缮过?” 殷稷在她肩膀上蹭了一下算作回应:“我没回去,但给伯……萧太傅写过信,嘱咐他为母亲修缮坟墓,我登基那年他进京朝拜,给我看过母亲墓穴的图纸,不算排场,但比之前的好多了。” 既然是修缮坟墓,那应该会连带棺椁一起换了,当初钟白说过,萧懿夫人用的是一口薄棺,显然不符合她现在的身份。 换棺椁的时候,出了任何问题都是需要上报的,可朝廷并没有相关记载。 果然,是自己想多了。 她心里松了口气,虽然明知道还有另一种可能,可她却不愿意去想。 “皇上用过午膳了没有?” “气都气饱了。” 殷稷嘀咕一句,并不敢大声说。 他想为谢家平反的事不知怎么地走漏了风声,早朝后徐功就追着进了御书房,长篇大论说教了一番。 对方如今是内相,他要给几分薄面,有气也不好发作,只能敷衍了过去,倒是气得心烦意乱。 但这些烦心事他不想和谢蕴说,更不想让他觉得自己无能,故而嘀咕完他就将这件事抛在了脑后,顺带将下巴抬了起来,谢蕴娇气,头搭得久一点肩膀就要疼。 他抬手揉了两下:“走吧,我们一起。” 他先一步起身,刚拉着谢蕴出了暗室,外头就传来通报声:“皇上,祁参知来了。” 殷稷手一顿,早不来晚不来,非要赶在用午膳的时候来。 “让他去御书房候着。” “臣已经在御书房等了好一会儿,”祁砚径直走到了门口,隔着门洞遥遥一礼,语气却并不客气,“若不来这里,今天怕是就见不到皇上了。” 殷稷一噎,他就是想留在乾元宫守着谢蕴怎么了? 以前他和自己较劲,都没能坦坦荡荡地看谢蕴几回,现在当然要找补回来。 “皇上留祁大人用膳吧,奴婢有日子没见秀秀了,中午和她一起用。” 殷稷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可也知道当着外人的面,谢蕴绝对不会和他同桌…… 等等,外人? 殷稷不自觉扯了下嘴角,下巴都跟着抬高了两分:“好吧,去问问蔡添喜今天御膳都有什么菜,挑你喜欢的拿走。” 这种类似于恃宠而骄的事,谢蕴从没有做过,眼下当着祁砚的面自然更不肯做,只是她不想和殷稷争执,敷衍地应了一声就退了下去,却被人拦在了门口。 “谢姑娘,稍后可否与我说两句话?” 谢蕴想着南巡旨意一发,她忙碌起来可能就见不到祁砚了,在宫中受对方颇多照顾,的确该和他道个别,便颔首应了一声。 殷稷不防备谢蕴真的答应了,眼睛瞬间瞪大:“你真要去啊?孤男寡女,你们……” “我们在宫门口说两句话而已,坦坦荡荡的,皇上在担心什么?” 祁砚冷冷淡淡地打断了他的话,殷稷根本不想理他,目光落在谢蕴身上:“谢蕴,你不能去。” 谢蕴也在看他,却是既不反问也不争辩,一双眸子乌沉沉的十分安静。 殷稷看着看着就哑了火,半晌他不情不愿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去,让你去。” 谢蕴道了声谢,头也不回的走了,祁砚心情愉悦:“臣要奉劝皇上一句,强扭的瓜不甜。” 殷稷气不打一处来,怎么看他怎么不顺眼:“你才是瓜。” 祁砚:“……” 他深吸一口气:“臣不想和皇上做口舌之争,只希望您记得最初的约定,等谢姑娘年满二十五,就送她出宫。” 殷稷眼睛眯起来,他现在最忌惮的话题,就是谢蕴出宫。 “她不会出宫。” 祁砚瞬间警惕起来:“皇上要毁约?你这样对得起谢姑娘吗?” “让她出宫就对得起她了?让她在滇南染上头痛病,活活疼死就对得起她了?” 祁砚一时噎住,当初谢家众人染病的消息,还是他带进宫里来的,此时竟完全无法反驳殷稷的话。 他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我会照顾好她。” 殷稷毫不客气地嘲弄出声:“照顾?你拿什么照顾?你是能把她留在京城还是能辞官陪她南下?” 祁砚不喜欢他语气里的嘲讽,前者的确不行,可后者…… “辞官也未尝不可。” 殷稷越发嘲讽:“你陪着她,她便不会染病?不会吃苦了?” 祁砚哑然。 他不说话,殷稷也沉默了下去,半晌他才叹息似的开了口:“祁砚,她本就是天之娇女啊,凭什么后半辈子要在泥地里挣扎?” 他抬眼看过来,目光灼灼如火:“朕不否认,你愿意陪她跌落泥潭是有心,可朕却偏要把她拉出来,朕要把她捧上天,让她这辈子都不必再碰到泥垢!” 第219章 谢家会是冤枉的 祁砚被殷稷的话说得回不过神来,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你想为谢家翻案?” 殷稷将先前从萧家那里得到的密信推了过去:“你先看看。” 祁砚迟疑片刻才拿过来,看清楚内容后脸色瞬间变了:“竟然是这样,先皇和谢家有何仇怨?竟然宁肯驱狼吞虎也要毁了谢家?” “朕还在查,但和齐王脱不了关系。” 兴许这是父子合谋,想要制造个把柄拿捏住谢家,好为己所用,只是最后齐王先一步倒台,而先皇也无力再控制事情走向,导致了世家和朝廷的平衡被打破,世家趁机鲸吞蚕食,一举压制了朝廷。 但那些终究只是猜测,内情如何还是要查。 祁砚盯着那封信看了又看,显然他还没有插手进来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件事有多难。 “皇上查了多久?有证据了吗?” 说起这个殷稷也头疼:“半年,朕命人暗中查探了这么久,却始终没找到有力的证据,当年先皇做的准备十分充分。” 祁砚沉默片刻,神情很是复杂地开口:“还有另一种可能。” 殷稷眯起眼睛:“你是想说,谢家可能是罪有应得?” 显然这么恶毒的话,祁砚并不想用来形容谢蕴以及谢蕴的家人,所以他又沉默了。 可事实就是事实,挣扎片刻他还是再次开了口—— “皇上自小生活在萧家,应该很清楚,这些世家大族,朱门下藏了多少见不得人的阴私,即便谢内相是清白的,可谢家其他人呢?那么多人,良莠不齐,他身为内相,难道从不曾替家中子嗣周全过吗?” 曾经的世家的确是大周朝的中流砥柱,培养了数不清的人才,只是生在高处,见惯权势,难免会想要更多。 那些流着各家族血脉的皇子,将晋王养在膝下的太后,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殷稷抬手揉了下额角:“不必做无端猜测,等事情查清楚再说吧。” 祁砚叹了口气:“臣也希望这是一桩冤案。” “那你就多用心。” 祁砚惊讶抬头:“皇上要将这案子交给臣?” “你真当你有三头六臂?”祁砚失笑,“术业有专攻,查案这种事还是交给旁人吧,你只需要帮着挡一挡旁人的视线就好,别让人坏了清明司的事。” 祁砚松了口气,又有些失望,他想亲手查出来谢家的无辜,可也知道那希望很渺茫,倘若事与愿违,他能做的也只能是照顾好谢蕴。 “行了,传膳吧,你手里拿的是佃租之法的章程?” 祁砚险些忘了正经事,连忙将折子递了过去:“是,臣和户部度支司几位能吏商讨推演过数回,这般施行既利于民生又不会损耗国库,乃是最权衡之法。” 午膳很快被摆上来,殷稷边吃边看,一顿饭的功夫已经琢磨了个七七八八:“明日早朝提上来吧。” 祁砚应了一声,躬身退下,可大约还惦记着谢家的案子,他走到门口又转身看了过来:“皇上,如果谢家当真是……您会放谢姑娘走吗?” 殷稷不自觉抓紧了手里的折子,好一会儿才开口:“当然,朕并非出尔反尔之人。” 祁砚松了口气,再次行礼退下,浑然不觉殷稷看着他背影的目光逐渐阴郁,谢家当真如何? 当真是罪有应得? 祁砚,你应该相信,朕不会让你查出那么一个结果的。 朕想要谢家无罪,谢家就一定会无罪。 祁砚心口忽地一凉,他有些莫名,可很快就顾不得了,因为前面不远处,谢蕴正站在树下的阴影里等着他。 他不自觉笑开,快步上前:“谢姑娘,让你久等了。” “我也是刚来,大人找我可是有什么话要说吗?” 祁砚有些窘迫,他只是许久都没见谢蕴,有些惦记而已,先前中秋节他寻了个借口滞留宫中,本想和谢蕴一起过的,可惜后来托人来寻她的时候,却发现她并不在宫里。 “只是惦记着姑娘的伤,中秋宴一番忙碌,身体可还好?” “多谢大人记挂,无恙。” 她将一本书递过去:“先前听说大人最近对精怪传记很是感兴趣,恰巧前几日收拾东西,找到了《博物志》的善本,虽比不得孤本珍贵,倒也是难得的珍品,送与大人吧。” 祁砚喜出望外,他没想到自己会收到谢蕴的礼物,接过来的时候指尖都在哆嗦。 “多谢姑娘,我一定好生珍藏。” 他喜形于色,看得谢蕴低下了头,她承了祁砚不少人情,原本是想着慢慢还地,现在应该没有这个机会了。 只送了一个善本,她算是占了大便宜。 “愿大人前程似锦。” 祁砚发热的脑袋稍微冷静了一些,隐约觉得谢蕴这话说得不合时宜,可似乎这种话也不是非要在特定场合才能说的。 “那我也祝姑娘能得偿所愿。” 终究还是高兴占了上风,祁砚爱不释手地捧着书走了,谢蕴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这才轻轻叹了口气。 祁大人,日后保重啊。 “人都走了,还看。” 殷稷酸溜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谢蕴一转身就见他靠在乾元宫大门上,话虽然是和她说的,却扭着头,一副并不想看见她的样子。 谢蕴还想着去给谢淮安送信,随便找了个借口就要走:“既然皇上不想见奴婢,奴婢就告退了。” 殷稷却是愣住了,眼见谢蕴真的要走,连忙上前两步拉住了她,赔笑道:“怎么可能不想见你?我只是别扭一下,你别当真,我想见你,很想见你。” 谢蕴微微一怔,她没想到殷稷会追上来,更没想到会从殷稷的话里似乎听出讨好和低声下气,仿佛自己这一走有多么严重一样。 第220章 有人给他下了药 第二天早朝,殷稷做了两件大事,一件是允了参知政事奏请的佃租之法;一件是发了南巡的旨意,并严令各地官府不得献礼,不得借接驾之事铺张。 旨意一下,前朝后宫便立刻热闹了起来,谢蕴忙得脚不沾地,太后离宫,后宫管束上本就松散了一些,加上尚宫局前阵子的清洗,人手很是不足,她还要抽调一批随驾伺候。 再加上南巡期间吃的穿的用的,一样都不能落下,事情琐碎又繁杂,还要挤时间为秀秀做安排,即便是蔡添喜在宫务上也帮衬了不少,可他毕竟是年纪大了,谢蕴也不忍心操劳他,最后还是自己扛了起来。 等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已经到了南巡前一日。 她核对完随驾名单,总算得以坐下来喝口茶,却是刚喝了一口外头就传来了吵闹声。 “你这丫头怎么听不懂人话?几件衣服还非要见姑姑,给我就成了。” 这是听荷的声音,前阵子她受了罚,能走动了就回来当差了,只是谢蕴最近忙得厉害就没理会她,不防备头一回注意到对方就要惹麻烦。 “怎么了?” 她抬脚走出去,扶着门框看外头,就见几个年纪都不算小的宫女正端着衣衫和听荷说话,见她出来眼睛顿时一亮。 “见过姑姑,我们是浣衣局的,来送衣物,按规矩皇上的衣衫要姑姑查验过才可交接,可这位姐姐非说交给她就行,我们……” 谢蕴看了听荷一眼,听荷面露心虚,却强撑着为自己辩解:“姑姑最近那么忙碌,回来了想必是要休息的,奴婢是为姑姑着想才把人拦下来,想着收衣服这点小事奴婢代劳就行了。” 她说着脸上的心虚褪去,逐渐理直气壮起来,还狠狠瞪了几个浣衣局的宫人一眼,竟是说得自己都信了。 几个浣衣局宫人被瞪得低下头,敢怒不敢言。 谢蕴不反感有人想往上爬,可这种手段太拙劣了。 她似笑非笑地看了听荷一眼:“如此说来,我倒是应该感谢你用心了。” “都是应该的。” 听荷以为自己糊弄过去了,竟再次上前一步:“那这些衣裳奴婢就送去正殿了……” 她说着就要去接,浣衣局宫女不给,她竟是直接伸手去抢。 “行了。” 谢蕴开口拦下了听荷的自作主张,眉头一拧:“你方才没听见吗?皇上的衣物要查验过后才可交接,你查验了吗?” 听荷一愣,她只想着找个机会去正殿,哪还顾得上旁地? 此时听谢蕴这么一说连忙翻开衣裳去检查,确定什么都没有后朝谢蕴笑起来:“姑姑,没问题。” 没问题? 问题大着呢。 谢蕴一声冷笑:“把她碰过的衣服全都拿回去重洗。” 听荷一愣,几个浣衣局宫女应了一声,对视一眼纷纷低笑起来。 听荷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耍了,脸色瞬间涨红,灰溜溜地走了。 谢蕴这才上前一步,细细检查过别的衣服,确定没问题才伸手接过来,不防备手心被塞了一张纸条,那宫女极快地抬头看了她一眼,随即便若无其事地低下了头。 谢蕴不动声色地接了纸条:“都下去吧,衣服急着用,什么时候干了什么时候送过来。” 宫女们应了一声,谦卑地退了下去。 谢蕴端着衣物进了正殿,将周遭洒扫的宫人撵了下去,等确定内殿里只剩了自己才打开了纸条。 是谢淮安送进来的,这封信主要是为了道别,他说他已经南下为谢家这次逃亡做准备,请她路上保重,他们在滇南再见。 这封信还说了另一件事,就是他又盯了那一家人几天直到对方离京,期间查到了一桩隐秘,就是那一家三口快弱冠的儿子,并非三娘亲生。 谢蕴不自觉抓紧了纸条,不是亲生的…… 若不是亲生的,那这儿子的年纪就不能证明任何事情了,那三娘岂不仍旧可能是…… 当初托谢淮安去查这件事,谢蕴是想消了自己那莫名其妙的怀疑,可谁能想到竟是越查越可疑。 她将纸条丢进香炉烧了,借着收拾衣裳平复自己混乱的心神,可收着收着就走了神。 “想什么呢,半天也不动。” 殷稷的声音忽然响起,谢蕴回神,一抬眼就瞧见他正站在门口含笑看着自己。 这人虽然十岁上就没了母亲,可越是如此他就越是思念萧懿夫人,如果知道对方没死却不来找他…… 她眼神逐渐复杂。 “怎么这么看我?” 殷稷抬脚走进来,边走边低头打量自己,他最近一直忙着前朝的事,并不比谢蕴轻松多少,脸颊都有些凹陷了, 可他精神却极好,见谢蕴不说话,很是殷勤地凑了过来,抬手给她揉捏肩膀:“是不是最近太累了?我给你捏捏。” 谢蕴意识到自己情绪太过外露,连忙摇了下头,借着这小小的动作收敛了神情:“没有,我只是在想还有没有落下什么。” “不用这么细致,就算真的落下了也不妨事。” 殷稷力道适中,手法竟很是熟练,谢蕴却根本无心享受,犹豫片刻将他的手拉了下来:“皇上也累了,歇一歇吧。” 殷稷动作一顿,以往谢蕴常说这种话,要他休息,要他用饭,要他更衣,可打从他口不择言说了扎心窝子的话之后,她便不会这么说了。 她仍旧会问他要不要用膳,要不要休息,却也只是问一句话而已,仿佛是因为职责所在所以才不得不开口,至于他是否真的饿了累了,她并不在乎。 殷稷心口逐渐发烫,将她圈进怀里,紧紧抱着不肯松手。 “好……” “皇上,”一句话没说完,蔡添喜就进来了,“娘娘们知道皇上明日要出行,特意备了送行宴请皇上过去。” 殷稷浑身一僵,抬眼狠狠瞪了过去,谢蕴好不容易肯多管他一些,这老小子来捣什么乱? 他心里狠狠骂了蔡添喜一顿,手下意识抱紧了谢蕴,却心虚得连句话都不敢说。 可这些对谢蕴而言,却已经是她本能的不会去想的问题了,以前怕难过不敢想;现在是结局已经注定,没有必要去想。 “皇上去吧,明日一早就要起程,莫要……” “我说两句话就回来,”殷稷忙不迭打断了她,“你等我用晚膳,可好?” 他生怕谢蕴不信,眼底都是紧张,很想再说点什么来取信她,谢蕴却没给他这个机会,浅笑一声,应了下来:“好。” 殷稷剩下的话都噎了回去,一步三回头的出了乾元宫,等乾元宫彻底不见了影子,凉沁沁的目光就落到了蔡添喜身上,看得他根本不敢抬头。 “皇上,奴才下次不说了,一定把您有后妃这事忘得一干二净。”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晚了!” 他越想越气,又有些恼怒后妃,各取所需就好,做什么面子功夫,自己这一走她们不知道要多高兴呢。 因着这点怨怼,他脸色全程冷着,唬得众人都不敢说话,最后还是萧宝宝壮起胆子给他倒了杯酒:“祝皇上一路顺风。” 众人都举了杯,殷稷不好太过不近人情,仰头喝了:“朕不在宫里,你们都安分些。” 众人纷纷应声,见他不想多留也没有人开口强求,殷稷这才满意,抬脚就往回走,可走着走着腿脚就有些发软,扶着灯台才勉强站稳,一股热流却直冲身下。 有人给他下了药! 第221章 谢蕴以外的人不行 谢蕴守着御膳,一直等到天彻底黑了也没能瞧见殷稷的影子。 她轻轻啧了一声,总觉得眼前这情形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发生过的,索性不再想,只让人将动都没动过的饭菜撤了下去。 眼见听荷正在远处探头探脑,她干脆将人喊了过来。 兴许是之前被她当众下过脸子,对方那副聪明外露的样子总算收敛了一些。 “你就在这里候着吧,皇上若是回来你就伺候着。” 听荷一愣,大约是没想到这样的好事会落在自己身上,回神后连忙道谢,看得出来她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可却仍旧克制不住地露出了笑意。 谢蕴没有理会,抬脚就要回偏殿,蔡添喜却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谢,谢姑娘,皇上回来了吗?” 谢蕴脚步一顿,蔡添喜不该跟在殷稷身边吗?怎么会来问她? “不曾,怎么了?” 蔡添喜急得直跺脚:“那就是不见了,皇上不见了!” 谢蕴愣住,殷稷不见了? “出什么事了?在哪里不见的?” “就在御花园,”蔡添喜拍了下大腿,“皇上和娘娘们说了两句话就打算回来,走到御花园的时候脸色忽然变了,路都走不了,我就赶紧去找太医,可回去的时候没见到人。” “让人找了吗?” “找着呢,可是没找到,这大晚上的也不知道人去了哪里,打着灯找了一圈也没瞧见,我心里直发慌,就赶紧回来看看是不是先回来了。” “带路,我们去他不见的地方看看。” 她边说边往外走,“当时的情形你和我仔细说说,是出了什么岔子,怎么就变了脸色,莫非是吃错了东西?” “皇上筷子都没动,更别说吃东西了,就喝了杯酒……”蔡添喜边走边解释,话到嘴边却陡然反应过来,“难道那酒有问题?可试过毒了啊。” 谢蕴心跳有些快:“试毒太监呢?” “看押起来了。” “他没事?” “活蹦乱跳的。” 谢蕴稍微松了口气,如果太监没事那殷稷应该也不会有太大问题,可他为什么会不见了呢? 她越走越快,蔡添喜有些跟不上,后面就彻底被落下了,他也没敢让谢蕴等,气喘吁吁地指路:“就,就是前面那座假山……” 谢蕴抬眼看去,一眼就瞧见了他说的地方,却不是因为那假山显眼,而是那附近亮着烛光。 “什么人在那里?” 那烛光颤了一下,随即才有人呵斥道:“不得无礼,是王贵人。” 谢蕴脚步一顿,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怪不得试毒太监没事,殷稷却扛不住了,因为他中的是春药。 所以,这个所谓的不见了,未必是真的不见了,只是不知道遇见了哪位后妃,被人给带走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还有必要去找吗?而且春药的事可大可小,万一下药的人是……殷稷并不想查呢? 谢蕴心里五味杂陈,短暂的犹豫过后还是转身往回走了,蔡添喜见她回来,还以为是找到人了,顿时来了力气,快步上前:“谢姑娘,可是发现皇上了?” “不曾,公公派人去娘娘们宫里问问吧,说不得是我们小题大做了。” 蔡添喜一愣,小题大做? “姑娘的意思是,不管了?” …… 殷稷靠着宫墙坐了下来,下药的人大约并不在意这药会对他的身体造成什么后果,只一味追求稳妥,所以不止药性猛烈,药量还足,他现在浑身都仿佛被烫伤了一般,火烧火燎地疼。 然而情欲却丝毫没有因为痛苦消减,身下直挺挺地站着,刚才药效发作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能撑到回乾元宫,却没想到只是走了几步就跪在了地上,然后女人的说话声传了过来。 这种时候出现,大概率就是给他下药的人,可他不敢去看。 他怕情欲上头控制不住自己,他不能允许流着四大世家血脉的女人生下他的孩子;更何况他和谢蕴的关系刚刚缓和一点,如果这种和后妃有了纠缠,他就再也留不住谢蕴了。 那种事情,他绝对不允许发生。 他挣扎着换了路,却是走着走着意识就有些模糊,这药性太猛了,身下几乎要炸开一样,疼得他浑身都是冷汗,他再也走不动,随手推开一道宫门躲了进来,贴着宫墙一坐,他甚至顾不上看这是哪里,周围有没有人,抬手就伸进了衣服里。 他粗暴地撸动自己,想要释放,想要解脱,可身体却仿佛不是他的一样,明明都硬的仿佛要炸开,却就是不肯出来。 他被剧烈的痛苦折磨得神志不清,本能地开始撞头,仿佛这样就能缓解。 冷不丁有女人香飘过来,他脑海里瞬间一片空白,等回神的时候他已经将路过的宫女压在了身下,扯开了对方的衣衫和腰带。 他被惊到了一般猛地起身后退。 他在干什么? 后妃不可以,宫女就可以吗? 谁都不可以,谁都不可以! 只有谢蕴,只有谢蕴…… 他心里一遍遍念叨着提醒自己,思维已经越来越混乱,念头却逐渐清晰,他逼着自己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出了这座宫殿。 宫女却又追了上来:“皇上,奴婢愿意的。” “滚。” “可是您看起来……” “不想死就滚!” 他掐住宫女的脖子将她一把甩开,对方被他猩红的眼睛吓到,终于连滚带爬地跑了。 殷稷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力气因为这小小的举动彻底散了,他再次贴着宫墙滑坐在地上,眼前已经有些模糊了。 耳边却再次响起说话声,他看不清楚对方是谁,连男女都分不清楚,只本能地说了滚。 他现在这幅样子,他不允许谢蕴以外的人靠近,可他的理智还能撑多久? 失控一次能清醒,失控两次呢?三次呢? 他仰头喘了几口粗气,颤抖着手摸上了肩膀,隔着衣衫他能感觉到那刚刚长好的痂,那伤口的位置不好,总是会被撕裂,折腾了这么久总算要愈合了,可是…… 他闭了闭眼,下一瞬指尖硬生生挖进了自己的血肉里。 第222章 那句话我信了 谢蕴被蔡添喜问得停下脚步,就这么不管了吗? 殷稷被后妃带走固然是最好的结果,可如果没有呢? 一国之君,事关社稷,她怎么能因为一点上不得台面的小心思就如此任性?这不是他们谢家的教养。 她叹了口气,折返了回去:“我带人在这附近找找,公公去娘娘们那里问一问,若有消息就派人告知。” 蔡添喜松了口气,也顾不上自己年老体衰,连忙往后宫去了。 谢蕴静下心来细细一想,就知道了殷稷一定没在这附近,不然早就被王贵人带走了。 她提了灯就往旁处去,可御花园的路四通八达,如果殷稷中途改了主意打算绕路,那多的是选择,她一条一条地去找,恐怕天亮都未必找得到人。 “你们找到痕迹了吗?” 内侍们纷纷摇头,已经将御花园翻了个底朝天,而蔡添喜那边迟迟没有消息,大概率是人不在。 会去哪呢? 谢蕴环顾四周,满眼茫然,冷不丁瞥见一丛草被踩倒了,她心里一喜:“你们可有践踏过花池草坪?” 内侍们纷纷否认,御花园里的东西哪怕只是一株草都是珍品,奴才们谁都不想因为这样的东西丧命,平日里都十分小心。 如果不是内侍们,大概率就是殷稷了。 谢蕴顾不上多想,沿着草丛歪倒的方向就找了过去,很快她就出了御花园,进了一条宫道,周遭的环境有些眼熟,这是去往皇子们住的撷芳殿的路。 “皇上?” 她边走边喊,却无人回应,她心里不由忐忑起来,难道那草不是殷稷踩的?她找错地方了? 她犹豫着要不要换条路,冷不丁听见了细碎的说话声,两个宫女正躲在一扇门后面嘀咕,隐约有皇上,不对劲之类的字眼传过来。 谢蕴眼睛一亮,提高嗓音呵斥一声:“谁在那里,出来!” 谈话声戛然而止,不多时两个小宫女战战兢兢地走了出来:“谢,谢蕴姑姑。” “你们刚才在说什么?你们看见皇上了?” 小宫女不敢撒谎,颤巍巍指了指身后:“刚才在哪里看见的,我们本来想问问怎么了,皇上只让我们滚。” 竟然真的在这里。 谢蕴再顾不上两个人,抬脚朝她们指的方向跑了过去,模糊的月色下,她果然看见一道影子靠在墙上。 “皇上!” 她抬脚就跑了过去,原本看殷稷安静地坐在这里还觉得应该是不要紧的,可走近了被烛光一照她才倒吸一口凉气,殷稷竟然半边肩膀都是血。 更不可思议的是,这是他自己造成的,因为他的手现在还抠在伤口里,明明身体是他自己的,可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一般,任由鲜血顺着指缝淌出来,却是半分都不肯松开手。 谢蕴疯了:“你干什么?!” 她冲过去抱着殷稷的手,将他的指尖从伤口里拽出来。 殷稷仿佛没力气一样,极轻微地反抗了一下就没了动作,只有细碎的话从嘴里溢出来,谢蕴听了好一会儿才听清楚,他说的是别碰朕。 “不碰你?不碰你让你在里流血流死吗?” 谢蕴忍不住低吼,片刻后才想起来这人是皇帝,她不能这么无礼,她深吸一口气,托着他的胳膊试图把他扶起来:“流了太多血了,我们得回乾元宫,让太医给你看看。” 许是这个动作牵扯到了伤口,殷稷闷哼一声,混沌的眼底终于因为疼痛恢复了一丝清明,他迟钝地扭头看过来,不敢置信似的盯着谢蕴看了好几眼才哑着嗓子开口:“你终于来了……” 他仿佛知道自己不必再硬撑,整个身体都朝谢蕴栽了下来,谢蕴险些撑不住,好在身后就是宫墙,她调整了一下姿势靠在了墙上,这才没和殷稷一起摔倒。 她抬手撑着殷稷,想让他站稳一些,殷稷却误会了,声音含糊又沙哑地开了口—— “别推开我,我知道你不喜欢,没让别人碰我……” 谢蕴一滞,反应过来自己听见了什么,眼睛越睁越大。 殷稷在说什么? 知道她不喜欢,所以没让别人碰…… 所以,你宁肯把自己折腾成这幅样子也没让后妃找到你,就是因为我不喜欢? 殷稷,你…… “我心里一直都有你……” 上林苑里殷稷的话再次浮现在脑海里,谢蕴心跳瞬间乱了,她僵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她不愿意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可是她真的忍不住要信了。 她不自觉抱紧了殷稷,触手却是一片滚烫,她骤然回神,现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他受了伤,还中了药。 “你怎么样了?是不是很难受?” 殷稷迟迟没开口,谢蕴艰难地侧头看了一眼,这才发现他已经晕了,呼吸却越发滚烫,只是喷洒在人身上都仿佛要把人烫伤一样。 谢蕴不自觉有些慌,她咬了咬舌尖,强自镇定下来:“来人,皇上在这里!” 可惜这里距离御花园并不算近,找人的宫人没能听见,而撷芳殿的宫人刚才也都被殷稷撵走了,她喊了半天,竟只喊来一个十六皇子殷昉。 “你是乾元宫的谢蕴姑姑?你怎么在这里?这位可是皇兄?” 谢蕴没想到这位皇子竟然认得自己,倒是省了介绍的麻烦:“正是,劳烦殿下帮个忙,送皇上回乾元宫。” 如果是以往,谢蕴恪守宫规,是绝对不会使唤皇子的,可现在她实在是顾不上了。 好在殷昉这些年在宫里一直被冷待,并没有主子的架子,闻言二话不说就弯下了腰,将殷稷背在了身上。 可殷稷的手却还抓着谢蕴的袖子,殷昉侧头看了一眼,眼底闪过好奇。 谢蕴顿了一下,还是将袖子拽了出来,可不等殷稷察觉便反握住了他的手。 她仍旧打算在滇南逃走,可如果殷稷真的对她还有情谊,那这段时间就好好相处吧,就当是为他们这些年的纠缠做个道别。 第223章 各怀心思 殷稷的情况不太好,谢蕴脚下走得飞快,她惦记着刚才在假山旁看见过王贵人,怕这一路上再遇见不速之客,一路上引着殷昉走的都是僻静小路。 殷昉看出来了,却十分识趣的什么都没问,只是少年人毕竟力气有限,等到乾元宫的时候他已经气喘吁吁。 蔡添喜正急得在门口转来转去,他先前去后宫问了一遭,没找到人不说,回御花园找谢蕴通消息的时候,竟然发现她也不见了。 他急得出了一身的汗,无奈之下只能抱着侥幸先回乾元宫看看,好在人是回来了。 他念了一声佛,连忙带着几个身强体壮的内侍将殷稷接了下来,却是刚碰到就被炽热的温度烫得一哆嗦:“哎呦喂,廖太医,快给皇上看看,这太烫了。” 廖扶伤一瞧殷稷的脸色就知道他情况不大好:“快,送进去躺着,取银针来。” 一行人簇拥着殷稷进了内殿,谢蕴抬头看了两眼,强压下要跟进去的冲动转而看向殷昉:“多谢殿下了,今日殿下的所作所为必会上达天听。” 殷昉连道不敢:“都是手足兄弟,这般小事实在不足挂齿,姑姑不必多言,殿内想必需要人手,姑姑进去吧,我这就走了。” 话音落下他果然转身就走,半分要留下来献殷勤的意思都没有。 谢蕴心里记下了他的恩情,不管怎么说他都是帮了殷稷,只是起因不好宣扬,要赏赐也得另找个借口。 但那估计的南巡回来之后了,这一去几个月,多少都会让人心里犯嘀咕,她短暂的思考过后便喊了个宫女来,让她拿牌子去殷稷的私库里取一套上好的头面,以殷稷的名义赏给安太嫔。 东西不算贵重,只是告诉他们这情殷稷记下了,日后还会有回报,且耐心等着。 安排完这些琐事她匆匆回了内殿,殷稷上衣已经脱了,廖扶伤正在给他施针,露在外头的皮肤红彤彤的,只是看一眼都替他烫得难受。 蔡添喜死死揪着拂尘:“到底是谁这么大胆子,竟然敢给皇上下药?这,这是不要命了!” 谢蕴又一次想起王惜奴来,不是她要逮着这个人不放,而是那种时候出现在那里实在是太可疑了。 可就算怀疑她也无权去查,后宫现在没有人掌权,殷稷又还昏迷不醒,就算要查也得等他醒了下旨才行,到了那时候恐怕黄花菜都凉了。 这件事殷稷要么吃个暗亏,要么就得另想办法。 床上的人忽然闷哼一声,谢蕴连忙看过去,却见人眉头紧皱,痛苦之意溢于言表,直到廖扶伤又扎了几根针,他神情才逐渐平缓下来。 “药性解了吗?” 廖扶伤慢慢将针取了下来,闻言叹了一声:“暂时是缓解了,这下药的人手实在是太重,就是给猛兽也不能用这么狠的药,幸亏皇上先前给自己放了血,不然这么久憋下来,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谢蕴听得后心一阵阵发凉,太医这话的意思是,殷稷险些废了吗? 下药不是求子嗣吗?为什么要下这么重的手? 倘若殷稷的身体真的出了问题,他日后要如何自处?岂不是要被天下人耻笑一辈子? 想到那般情形,她神情不自觉冷厉狰狞起来。 太医原本还想嘱咐她几句今晚要注意什么,可一看她的脸色嘴边的话顿时咽了下去,扭头就看向了蔡添喜:“蔡公公,有些话想嘱咐,请借一步说话。” “您请。” 蔡添喜跟着太医出去了,内殿瞬间清净下来,谢蕴静静看了殷稷两眼,在床边坐下来,轻轻握住了殷稷的手。 他的手仍旧是热的,可却丝毫没能温暖谢蕴,她控制不住的打了个寒战,如果在御花园的时候她真的撒手就走,现在的殷稷会是什么情形? 她有些不敢想,只能庆幸当时没有任性。 外头忽然嘈杂起来,蔡添喜刻意提高的声音传进来:“见过众位娘娘,您怎么来了?” 谢蕴连忙站了起来,后妃们来了? 外头传来了惠嫔的声音:“你们去后宫找人,御花园里动静又那么大,我们自然放心不下,皇上怎么了?” 蔡添喜有些拿不准该不该说实话,后妃们虽然一起来了,可保不准谁就是幕后黑手,是来打探消息的;就算不是,皇帝中了春药这种事传出去也不好听,皇家的颜面就要荡然无存了。 “皇上中了毒,好在不严重,太医已经医治过了。” 谢蕴推开内殿的门走了出来,瞧见众人的时候一屈膝算作见礼,“娘娘们来得正好,有件事正要请惠嫔和良嫔做主。” 众人脸色大变:“中毒?” 惠嫔上前一步:“何人如此大胆,竟敢谋害皇上!” “这正是奴婢要请娘娘做主之事,贼人如此胆大包天,决不能姑息,可皇上还在昏睡,等他醒来再下旨只怕贼人早已逃之夭夭,您二位在宫中位份最高,如今只能请您做主搜宫了。” 她说着,目光扫过众人的脸色,可惜没能看出来不对劲,那人要么是不在这几人中间,要么是心思深沉,藏得太过严密了。 “可搜宫兹事体大……” 惠嫔看了良嫔一眼,脸上透着犹豫。 “正是,两位娘娘虽然的确位份最高,可毕竟只是嫔位,手里既没有凤印,也没有皇上的旨意,现在只凭谢蕴姑姑你一句话,就让两位娘娘越权搜宫,未免太儿戏了些,出了岔子谁负责?” 王贵人淡淡开口,她说话素来有理有据,让人无法反驳,话里话外还透着一丝谢蕴在趁机陷害两位嫔位的意思。 良嫔脸色立刻冷了:“这话我倒是不爱听了,我等虽然是女流,可也讲究一个忠君,眼下皇上中毒未醒,你我不思为皇上筹谋,反倒满脑子都是独善其身,王贵人这话要是传出去,王家怕是要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了。” 王惜奴一噎,早先除夕宴上她就领教过良嫔的利嘴,只是时间一久就忘了,没想到这大半年过去,她不但没病死,反而越发牙尖嘴利了。 她心里冷笑一声,面上却十分委屈:“嫔妾也只是觉察其中有风险,怕娘娘们着了小人的道,这才出言提醒,若是娘娘觉得嫔妾多嘴,嫔妾不提就是了。” 良嫔甩了她一个眼刀子,也懒得理会她,径直看向惠嫔:“姐姐,皇上的安危最重要,你说呢?” 惠嫔犹豫片刻还是摇了摇头:“你我并无权利搜宫,若有岔子会牵连氏族。” 良嫔有些急了,还要再开口,咳嗽先溢了出来,她的身子还是扛不住这样的奔波。 谢蕴只得暂时放弃搜宫的想法:“良嫔娘娘先回宫吧,身体要紧。” “可是……” 谢蕴摇了摇头,她知道良嫔是要帮她,可若是惠嫔反对,搜宫这事是成不了的,现在也只能先紧着良嫔的身体。 良嫔显然也知道这一点,愁苦地叹了口气,被奶嬷嬷扶着转身走了,惠嫔借口要去送她也趁机走了。 谢蕴正打算应付最难办的萧宝宝,一抬眼却只瞧见了她的背影,她竟没有丝毫要进去看殷稷的意思。 真是奇了怪了,以往她可不是这种性子。 可不用应付这样的麻烦,谢蕴还是松了口气的,只是下一瞬就有人从她身边穿过去,径直往内殿去了。 第224章 她不让你进,你就不能进 “且慢。” 谢蕴开口,如果说新妃里面她最不想让谁进去,自然是王惜奴,下药这件事本身她的嫌疑就最重,刚才她还出言阻拦搜宫。 后妃求子嗣,为此用些手段谢蕴可以理解,但她不能允许这些人拿着殷稷的身体儿戏。 她转身上前,稳稳挡在内殿门前:“皇上未曾宣召,请贵人止步。” 王惜奴不以为意:“事急从权,皇上中毒昏迷,本宫自然该来侍疾照顾,让开。” 谢蕴还是那句话:“无诏不得入,贵人请回。” 王惜奴脸上柔柔的笑淡了下去,抬眼毫不客气地直视着谢蕴,两人目光交汇间仿佛有电闪雷鸣,唬得周遭伺候的宫人慌忙低下头,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半晌,王惜奴率先打破了僵持,一声轻笑里却带着满满的嘲弄:“都说谢蕴姑姑守规矩,现在看来怕是个笑话,宫规哪一条规定,奴才可以拦主子了?” 这是想拿身份压人,谢蕴却寸步不让。 “奴婢只知道,无诏擅闯乾元宫,罪同谋逆,贵人今日若要再踏前一步,就别怪奴婢不客气了。” 王惜奴脸上的表情淡了下去,目光逐渐森冷:“不客气?” 这个女人还是如此猖狂,可她以为自己还会被压制不成? 她冷冷一笑,一字一顿地开了口:“谢蕴,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谁给你的胆子来拦我?” 谢蕴心底还腐烂着的伤口被这句话狠狠刺中,原本有一肚子的话可以说,现在却全被这句话给堵了回去。 你是不是忘了你现在的身份? 曾经也有人无数次问过她这个问题。 许多次她都没能回答,却在这样日复一日的询问中,逐渐矮了下去。 王惜奴见她沉默,得意地嗤笑一声,她生来就会揣摩人心,自然知道怎么往人心上扎刀子最疼,她仰起头,端起了主子的架子:“还不滚开?区区宫人,也敢拦本宫?” 谢蕴心神恍惚,迟迟没有动作。 王惜奴却没了和她周旋的耐性,抬手就要推,耳边却忽然有人开口:“贵人且慢。” 蔡添喜的声音不高不低,却足以把人的注意力都拉到了自己身上,王惜奴侧头看过去,眼神不善:“怎么,你也要拦我?” “奴才不敢。” 蔡添喜连忙弯腰赔笑,可直起身体来的时候脸色却严肃了起来:“可既然谢蕴姑娘说了您不能进,那您今天就是不能进。” 谢蕴被这句话惊动,怔怔看了过来。 王惜奴却是脸色铁青:“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本宫再怎么说也是个主子,就凭她也想拦我?” 蔡添喜上前一步挡在了谢蕴面前,语调清晰,掷地有声:“乾元宫素来不看身份,只看人,皇上有言在先,能做乾元宫主的只有两人,一位是皇上,另一位就是谢姑娘,所以莫说你只是个贵人,就算你更进一步,今日也进不来。” 王惜奴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皇帝的寝宫,竟然让一个宫女做主? 蔡添喜一个大内总管,竟然会做谢蕴的走狗? “荒唐,简直荒唐!本宫不信,本宫要亲自去问皇上!” 蔡添喜面不改色地一甩拂尘:“来呀,请王贵人出去。” 宫人们一拥而上,抓着王惜奴的胳膊将她推到了乾元宫门外,随即大门砰的一声被合上。 外头响起了敲打声,王惜奴不甘心的又说了些什么,谢蕴却都没心思听了,她看了蔡添喜两眼,轻轻吐了口气。 “多谢公公解围,今日假传圣旨之事日后若是有人追究,公公只管推在我身上。” 她抬手摁着心口,心里很是懊恼,自己这些年什么风浪没见过,竟然会听了几句挑拨就失态至此,险些被人钻了空子,害得蔡添喜竟要撒这种谎来周全,实在是丢人。 蔡添喜忙不迭摆摆手,刚才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了满脸的慈和:“姑娘这话说得,老奴哪里敢假传圣旨,老奴方才所言,一字一句可都是真的。” 谢蕴下意识摇了摇头,这怎么可能? 即便殷稷心里对她还有些情谊,可也不会把自己的寝宫交给她做主,做主和管事可完全是两回事,做主意味着她不需要知会殷稷,就可以带任何东西和人进出乾元宫,甚至是行刺的刺客。 “蔡公公……” “姑娘有什么话,去问皇上吧,老奴也只是听命办事。” 谢蕴一肚子的疑问都被蔡添喜堵了回去,她怔怔进了内殿,坐在床边看着殷稷,思绪乱成了一团麻,她却不敢去理,她怕一理清楚,自己先前做好的决定就会动摇。 她生来心胸狭窄,殷稷宠幸后妃的事她不闻不问还能忍,倘若日后真有个皇后和殷稷并肩而立,她会怎么样? 她不能允许自己变成一只阴沟里的,只知道嫉妒却永远都见不得光的老鼠。 第225章 你知不知道什么叫闭嘴 殷稷寅时才醒过来,按理说这种时候宫人已经要收拾行囊,准备南下了。 可他睁眼的时候周遭却一片安静。 他闷哼一声坐了起来,见谢蕴靠在床边发呆,抬手勾了下她的手指:“什么时候了?是不是该起程了?” 谢蕴这才被惊动,连忙握住他的手,让他别乱动:“不着急,你现在身体还很虚弱,等休息两天再说吧。” 殷稷知道谢蕴有多看重南巡,当初若不是蔡添喜想出这个法子来,打破了他们之间僵硬的气氛,他都不知道他们现在是什么样子。 可她竟然愿意为了自己推迟南巡。 殷稷颇有些受宠若惊,眼睛唰地就亮了起来,他无意识摩挲着谢蕴的手背,好一会儿才道:“不妨事,反正上了船我们也没什么事情好做,到时候再养就是了。” 他说着就打算起身,谢蕴摁住他胸口:“再让太医来看看。” “当真不……” “廖太医,请进来一趟。” 谢蕴开口,手下轻轻一用力,就将殷稷推回了床榻上。 殷稷摊在床上,仰头笑了一声:“谢蕴姑姑好大的威风呀。” 这话以前也听过,可因为语气不一样,听在人耳朵里就完全变了个味道。 谢蕴瞥了他一眼,开门将太医迎了进来。 好在殷稷的确只是伤了元气,在宫里养和在龙船上养并没有什么区别,谢蕴这才让人去传话,收整行囊,准备登船南下。 可在那之前—— “昨天的事奴婢只提了中毒,娘娘们看着没什么异常,只有王贵人坚持要侍疾,兴许知道些什么,皇上可有别的线索?” 殷稷的确是不曾在意,倒是有一点,那酒是萧宝宝给他倒的,按理说她嫌疑最大,可如果是她,应该早就露出马脚了,谢蕴的目光不会停留在王惜奴身上。 “现在查应该也晚了,南巡回来再说吧,反正只要做过,总会留下痕迹的。” 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只是那人下了那么重的药,显然是对殷稷没有丝毫情谊,甚至说是有恨的,这样的人留在殷稷身边,太不安全了。 “皇上还是选个人管理后宫吧,一去这么久,万一出了事也好有人拿个主意。” 提起后宫,殷稷的心虚遮都遮不住,他咳了一声,悄悄加重了握着谢蕴手的力道:“你说谁合适?” “除了良嫔,没有旁人了,她的身子的确是弱,可我会选妥帖的人去帮衬她,不会让她劳累。” 殷稷的心虚不自觉淡了,谢蕴还真是什么都想着良嫔,人参给她,虎骨给她,掌宫权也想着她…… 行,给她就给她,最好忙得她脚不沾地,见你都没时间。 他哼哼了一声,语气酸溜溜的:“你做主吧。” 谢蕴没察觉到不对劲,取了圣旨来让殷稷写,笔触刚落下,外头就是一声狼嚎:“皇上,皇上你是不是中毒了?要不要紧啊?还能喘气吗?” 殷稷手一抖,一滴浓郁的墨汁“啪”地滴在了圣旨上。 他咬牙切齿道:“让他滚进来!” 钟白还在乾元宫门口,他是外臣,乾元宫更加不能擅入,可这嗓门却丝毫没有被宫门阻挡,响亮的仿佛就在身边。 谢蕴开门传了句话,不多时钟白就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谢姑娘,皇上怎么样了?我昨天休沐,今天一来就听说皇上昨天中毒了,没事吧?太医怎么说?抓到人了吗?” “个中详情不好细说,皇上没事,统领进去吧。” 钟白松了口气,推开内殿的门就冲了进去,出溜一下跪在了脚踏上,一把抱住了殷稷的大腿:“皇上,你可吓死我了,一听说你中毒了,我腿都软了,路上越跑越想尿,你摸摸我这裤子,都快湿了……” 他说着就去抓殷稷的手,被殷稷坚定又强硬地拒绝了。 他很欣慰钟白的忠心和护主,但是太丢人了…… “你给朕松手!” 钟白不肯:“不行,臣得再抱一会儿,臣这心脏还跳呢,都快从嘴里蹦出来了。” 殷稷额角突突直跳,冷不丁瞧见谢蕴就站在门口看着他们,脸上顿时火辣辣地烫了起来,他一脚踹开钟白:“你给朕滚远点。” 钟白被踹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满脸都是受伤:“皇上,你怎么能这样?” 他扭头看向谢蕴:“谢姑娘,你来评评理,我这担心皇上还有错了?” 谢蕴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总算知道为什么殷稷放着钟白这么个亲信不带在身边做贴身随扈,却非要放在宫门口了。 以前还是接触得太少了,她竟从不知道钟白的性子是这样的。 她轻咳了一声,岔开了话题:“还有件事,昨天是十六殿下送皇上回来的,奴婢做主让人赏了安太嫔一副头面,这赏的意思她应该明白。” 安太嫔是从先皇后宫里全身而退的人,想来知道告诫儿子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殷稷脑海里浮现出殷昉的样子来,他对自己的兄弟们没有丝毫感情,如果说谁稍微顺眼一些,大概就是这个殷昉了。 脾性敦厚温和,孝顺有礼,若是多加教导,说不得能成为一代贤王。 只是大周朝的宗室实在是很鸡肋,该好好整顿一番,在没想好妥善方法之前,还是不要将他推到人前去了。 “我会记得这件事。” 他将圣旨写好,盖印,抬手递给谢蕴:“让人去传旨吧,嫔位掌宫的确低了些,晋她为妃,封妃大典南巡之后再说吧。” 谢蕴应了一声,举着圣旨转身就走。 殷稷怔了一下:“你要自己去?” 谢蕴理所当然地点点头,日后说不得再也见不到良嫔了,她自然想再和她说说话。 殷稷的脸拉了下去,祁砚喊你说话你去,给良嫔传旨你去,合着就我喊你还得借谢家的名头是吧? 被针对了。 但他也知道自己活该,不好明目张胆地抱怨,只好侧开了头,却忽然吸了一口气,抬手捂住了肩膀。 谢蕴听见动静看过来,就见刚才还算活蹦乱跳的人此时已经十分虚弱地躺在了床上。 她一愣:“皇上怎么了?” “只是伤口疼痛,身上无力而已,不是什么大问题,你去吧,见良妃比较重要。” 钟白也吓了一跳,他早先听说殷稷中毒就觉得事情不简单,用来害皇帝的毒那能是简单的毒吗? “皇上你是不是中的毒发作了?我就知道这毒一定不简单,刚才踹臣的时候还那么有劲,墩的臣屁股生疼,忽然间就这么虚了,这别是见血封喉的剧毒吧?” 殷稷:“……” 这混账,你是特意来拆我台的吗? 谢蕴显然也察觉到了不对劲,似笑非笑瞥他一眼:“既然这么厉害,奴婢这就去请太医来给皇上看看。” 话音落下,头也不回地走了。 钟白还在疯狂点头:“对对对,得给皇上看看,好好的忽然就发作了……哎呦,皇上你拽臣领子干什么?” 钟白猝不及防被殷稷拽到了床前,短暂的茫然过后陡然反应过来:“皇上,你不虚了?” “钟白!”殷稷咬牙切齿道,“你知不知道闭嘴两个字怎么写?你话怎么那么多?” 钟白觉得自己很冤枉:“臣哪话多了?臣都不怎么说话的,您看臣进来之后这么久了才说了几个字,这怎么能是话多呢?真的话多那是一停都不停的,皇上你不能不讲……” “滚出去!” 殷稷忍无可忍,抓起枕头将钟白砸了出去,“南巡期间别让朕看见你!” 第226章 找了个替罪羊 撵走了钟白,殷稷还是生气,之前苦肉计就没成功过,现在这一遭又被钟白给毁了,这以后谢蕴还会理他才有鬼了! 他越想越后悔,刚才不该把钟白撵走,他该先把人揍一顿的! 可现在喊也喊不回来了,对方是随行伴驾的人,此去龙船上的安全要由他护卫,也算是给他的历练,若平安无事回来,也能多个由头给他升职,将禁军全部接管。 但现在别说加官进爵了,就是看见对方自己都忍不了,他只想随便扣个罪名,把那个混账发配出去,要远远地这辈子都不用看见的那种! 他抬手揉了揉被气得发疼的心口,靠在床头上闭目养神。 外头响起脚步声,大约是太医来了,殷稷懒得理会:“不用看了,下去吧。” “奴婢下去了,皇上自己喝药吗?” 殷稷一愣,猛地睁开了眼睛:“你没去长年殿?” “只是传个旨而已,还要多久?” 殷稷连忙坐起来:“说的是。” 他搓了搓手指,还是有点不太敢说话,眼见谢蕴将药碗递了过来连忙抬手去接,不防备真的这次真的扯到了伤口,手一抖险些把药碗洒了,谢蕴连忙接住。 “能自己喝吗?” 殷稷被问愣了,能自己喝吗? 那当然不能! 他下意识摇了摇头,可刚摇完头就又紧张了起来,谢蕴别不是想喊蔡添喜进来伺候他吧? 他眼睛不自觉睁大,下一瞬就看见谢蕴拿起汤匙搅了搅药汁,然后递到了他嘴边。 殷稷整个人都愣住了,虽说他的确想过这一天,可当谢蕴的态度摆在眼前的时候,他还是又惊又喜,以至于脑海有一瞬间竟然是空白的。 回神后,他再顾不上喝药,一把将人搂进怀里。 药碗哐啷一声摔在地上,却没有人理会,殷稷紧紧圈着怀里的人:“你肯再给我一次机会了是吗?” 谢蕴沉默许久都没开口,只抬手回抱住了他。 这看在殷稷眼里就算是默认,他将人抱得更紧,声音因为激动而不停颤抖:“谢蕴,谢蕴……” 然而极度的惊喜之下,他没注意到怀里人的僵硬,更没瞧见谢蕴满眼的沉寂,那不是打算留下的解脱,而是确定要离开的决绝。 蔡添喜听见掉落声连忙进门查看,可刚推开门就瞧见两人相拥的画面,连忙识趣的退了出去,门关上的时候都没发出声音。 眼见周遭宫人忙忙碌碌地搬运东西,还压低声音嘱咐了一句:“都小点声,别惊扰了主子。” 宫人们连忙放轻脚步,蔡添喜满意的点点头,心情都跟着畅快了,他早先就看出来了,这两人纠缠得深,早在上林苑之后他心里就已经把谢蕴当成了另一个主子,昨天晚上王贵人一闹,算是将皇上给她的重视和宠爱都给宣扬了出去。 这样的恩宠谁会不感动,谁会不迷糊? 好日子总算来了。 一想到自己日后不用再为这两人操心,他轻松地只觉自己年轻了十几岁,脚步都轻快了起来,抬脚就出了门,一抬眼却瞧见宫正司的人正脸色焦急地候在外头,他一愣:“你们怎么来了?出什么事了?” 宫正司内侍连忙上前行礼:“公公,方才有人到宫正司通报,说死了人。” 蔡添喜眉头皱起来:“宫里每天都死人,有什么好新鲜的?再说后宫现在有了妃位,后宫的事就该去报给长年殿。” “可是这东西有些隐秘。” 他侧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内侍就将手里端着的托盘往前递了递,上头是一封信,隐约有血迹透过信封渗出来,瞧着触目惊心。 “什么腌臜东西,也都敢呈在御前吗?” 那内侍连忙解释:“是那自杀宫女留的遗书,她原本是晋王的宫女,受不了晋王的欺辱就想另寻个生路,恰巧看见娘娘们宴请皇上就动了别的心思,说是她一路跟着皇上过去的,险些就成了事,事败之后她越想越怕,就留了封认罪信自杀了。” 蔡添喜听得脑仁突突直跳:“漏洞百出!这种话我都不信,你指望皇上和谢姑娘信?一个撷芳殿的宫女,怎么就动得了主子们的酒?简直荒唐!” 宫正司的人不敢言语,这事他们也知道有蹊跷,可昨天晚上的事他们也是无能为力,错过了最好的搜捕时间,就算他们把当时伺候的宫人都扣了,一晚上都在严刑逼供,也没问出什么有用的消息来。 现在有个现成的替罪羊送上门来,他们再怎么知道不可信,也还是想着就把罪名栽过去,赶紧结了这个案子。 蔡添喜知道他心中所想,气得牙根发痒,上一任宫正司司正就是因为中饱私囊,办事不力才落地马,这些人却是丝毫没有吸取教训的意思,一天天的就想着敷衍差事,事关龙体都这么不上心! 当真是奴大欺主,太后都离宫了,他们竟还敢如此放肆! 蔡添喜张嘴就要叱骂,却忽然想起来那天跟着殷稷去送太后时,太后说过的一句话,她说殷稷根本不知道自己真正的敌人是谁。 他目光惊疑不定起来,会不会这尚宫局效忠的,从来都不是太后? 第227章 你以后要靠自己 巳时正,殷稷往前朝去接见百官,而后出午门,经由朱雀大街出城,乘銮驾至运河口,改乘龙船。 谢蕴则带着萧懿夫人的灵位,率宫人自更近一些的东华门乘马车直接去渡口,虽然她早殷稷一步到地方,却并不得安歇,既要安排人检查船舱,又要分出人来去接各府的家眷,人接来了还要按照身份地位安排房间,分派宫人,一时间忙得脚不沾地。 冷不丁耳边听见有人喊她,声音还十分耳熟。 她侧头看了一眼,却是秀秀。 “你怎么在这?” 秀秀蹦蹦跳跳冲过来,抬手抱住她的胳膊:“皇上开恩特许奴婢上船的,他说南巡事情很多,要看民生,看官员,还看什么的……奴婢不记得了,总之说是很忙,怕是没时间陪着姑姑,就让奴婢来给姑姑解个闷。” 她说着兴奋起来,睁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周遭,她从小被卖进宫,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上林苑,她原本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会被困在京城,却没想到竟然有机会南下,见一见别的地方是什么样子。 能走这么一遭,死了都值了。 她迫不及待想和谢蕴分享自己激动的心情,可一扭头却发现对方脸上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高兴,她怔了怔,脸上的笑不自觉淡了:“姑姑,你是不是不想我来啊?” 谢蕴神情复杂,她也知道出门的机会对秀秀来说十分难得,可比起这样的长见识,她更希望秀秀能平平安安的长大,出宫,过她自己的日子。 “对不起啊秀秀,”她摸了摸秀秀的头,“以后出宫的机会还有,这次就不去了,我让人送你回宫。” 秀秀一听就急了,下意识摇头拒绝:“我不,南巡这种事可遇不可求的,错过这次就没机会了……” 她抱着谢蕴的胳膊恳求:“我知道我嘴笨又没成算,帮不上什么忙,可我会尽心尽力伺候你的,带着我吧,求求你了……” 谢蕴被她看得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可还是摇了摇头:“听话,回宫吧。” 见她态度坚决,秀秀忍不住咬了下嘴唇,她环顾四周,虽然殷稷下旨要尽量节俭,可该有的排场还是要有,随行的宫人怎么也得三百多,再加上护卫的禁军和伴驾的朝臣,少说也要一千多人。 这么多人,难道就多自己一个吗? “姑姑,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事,让你生气了?你骂我,你打我都好,只要你带着我就行,姑姑……” “好了。” 谢蕴见她越说越卑微,开口打断了她的纠缠,她知道人心这种东西最经不得软磨硬泡,如果自己露出丝毫犹豫来,秀秀就一定会继续纠缠,与其一时心软害了她,不如快刀斩乱麻。 她声音冷了下去:“让你回去你就回去,我不带你自然有不带你的理由,你记住了,日后在宫里不要提我,不管遇见了什么事都要靠自己,听明白了吗?” 秀秀被她严厉的态度训懵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她没想到旁处去,只是觉得自己总是连累谢蕴,终于让她烦了,想要抛开自己了。 她既害怕又委屈,却不敢再纠缠:“我知道了,我,我回宫了……” 她说完捂着眼睛就跑下了船,谢蕴下意识跟着走了一步,心口微微一揪,她刚才是不是把话说得太重了? 可事已至此,懊悔无用,只能希望秀秀再生气也能记得她说的那些话。 她又看了一眼秀秀的背影,转身往船舱走,脚下却踢到了什么东西,她低头看了一眼,是个包袱。 这八成是秀秀的,她又看了一眼秀秀离开的方向,对方的背影已经变成了一个黑点,喊她也听不见了。 她只得将包袱捡起来,抬手翻了翻,衣物倒是没什么,可回宫的令牌却在里头,这丫头连这东西都没带,怎么进得了宫门? “玉春,你把手头的活先放一放,回一趟宫……” 她张嘴就喊了蔡添喜新带在身边的小太监,可不等对方回话,耳边先响起了另一个人的声音。 “姑姑安好,有什么差事吩咐我也成。” 谢蕴侧头一瞧,竟是薛京。 “薛司正怎么会在这?” 她记得薛京并不在随行名单里。 “干爹说事情杂乱,让我来帮个忙。” 既然不是公务那就好办了,谢蕴也不再找旁人,将包袱递了过去:“劳烦薛司正替我跑一趟,将东西送还给秀秀,顺道送她回宫,若是有时间,还请替我安抚她两句,我刚才说了几句重话,大约让她生气了。” 薛京略有些惊讶:“那小丫头还会和姑姑你生气?” 天知道,在秀秀心里谢蕴无所不能,她对自己这位主子可是崇拜敬佩得很,从来不许旁人说一个字的不好。 谢蕴苦笑一声:“不提了,她年幼不懂事又性子单纯,我不在宫里的日子,烦请司正看在都是乾元宫里出来的份上多加照料,我在这里谢过了。” 她说着屈膝一礼,唬得薛京连忙避开:“姑姑言重了,本事分内之事,我这就折返。” 他见谢蕴如此郑重其事,也不敢再耽搁,转身就走。 他骑了马沿着官道一路往前,走了两里地才瞧见秀秀的背影,她个子不高,身体也瘦瘦小小的,却不想跑起来还挺快,只是边跑边哭的样子着实有些可怜。 他催马上前:“上马,谢蕴姑姑让我送你回宫。” 秀秀充耳不闻,仍旧在抹眼睛,薛京哭笑不得,只能从马背上跳下来,伸手敲敲她的头:“听见没有?脸都花了。” 秀秀连忙捂住了脸,这才想起来自己是涂了脂粉的,原本她并不在意自己脸上的这几道疤,可自从被调到尚服局去,乱七八糟的话听得多了,就不得不在意了。 现在每天出门前,她都会在脸上涂一层厚厚的脂粉遮掩疤痕,却没想到会因为脂粉出丑。 她扭开头,不肯再让薛京看她。 薛京却愣了一下,他一直以为这丫头还小,可原来她已经到了在意容貌的时候了。 原本打算摸一摸秀秀脑袋的手有些尴尬地收了回来,薛京咳了一声:“看不出来了,走吧,我送你回宫。” 秀秀还是扭着头,声音闷闷得像是在赌气:“我不用你送,我自己回去。” 从城外一路走回宫,怕是天黑了都到不了,薛京知道她在赌气,索性不理会她说了什么,掐着她的腰把她送上了马。 秀秀也不反抗,只是仍旧哭,哭得薛京一个头两个大,万般无奈之下试探道:“你要是不哭了,待会儿我们就晚点回宫,我带你在城里逛一逛。” 在城里逛一逛? 秀秀瞬间直了眼,连刚才的委屈都忘了,眨巴着湿漉漉的大眼睛看着薛京:“真的吗?” 薛京松了口气,轻轻拍了她脑袋一巴掌:“我骗你干什么?” 秀秀小小的欢呼了一声,小心翼翼道:“那我可以买糖葫芦吗?小时候我看见弟弟吃过,他说可好吃了。” 薛京一顿,看弟弟吃过…… 他神情复杂地看了秀秀一眼,瞧见那张惨兮兮的小脸后,明明知道男女有别,可还是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可以。” 第228章 无妄之灾 薛京给秀秀买了一堆吃的玩的,眼看着天要黑了才送她回宫,小丫头已经完全忘了没能去南巡的不愉快,抱着一包袱的东西一脸满足:“这就是京城的热闹啊。” 她身在其中,却因为一道高高的宫墙,便也和远隔万水千山的外地人一样,对这里的繁华只有一个模糊的念头。 今天这念头总算是落到了实处。 “你如今住在哪里?我送你过去。” “我在尚服局,就在前面……”秀秀张嘴就道,可话一出口似是想到了什么,又连忙摇了摇头,“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成,又不是不认识路。” 薛京也不勉强,殷稷临走之前给他留了旨意,他还有很多差事要做,闻言便点点头,“那你注意看路,别冲撞了主子。” 秀秀挥着手跑了,见薛京没有追上来才松了口气,脚步不自觉放慢了,她不太想回尚服局。 打从她拒绝做司珍之后,师父就对她很失望,态度很明显地冷淡了,新任司珍看着倒是人很好,明里暗里也说过不少次她能做司珍是承了自己的情。 可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越这么说,自己的处境就越不好,以至于现在都没几个人肯和她说话了。 所以这次皇上说让她上龙船的时候,她真的很高兴。 她太想念谢蕴了,有一肚子的委屈想和她说,也想问问她自己以后该怎么对付尚服局的人……可谢蕴把她撵回来了。 刚才逛街的兴奋和喜悦风吹般散了,秀秀整个人肉眼可见地蔫了下去,心口又酸又涩,可片刻后她还是振作起了精神,她都已经这么大了,不能再总指望别人,谢蕴姑姑说得对,人还是得靠自己。 她扯起嘴角露出个可爱中又带着讨好的笑来,推门进了尚服局:“姐姐们,我带了好些吃的玩的回来,你们快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尚服局里点着灯,不少宫人正在穿针引线,有刺绣的,有缠丝的,可那么多人却没人理会秀秀。 “同人不同命啊,良嫔娘娘封妃,咱们紧赶慢赶地准备衣裳头面,就怕耽误了,人家就能出宫去玩……” 女使香兰阴阳怪气地开了口,她一出声其余人纷纷附和,别说来看秀秀特意带回来的东西了,连眼神都变得十分排斥,仿佛秀秀多靠近一步,都能脏了他们的地方。 秀秀脸上的笑垮了,抿着嘴唇没再开口。 “你们胡说什么呢?咱们秀秀妹妹肯带东西回来是给你们脸,别狗咬吕洞宾啊,”新任司珍明秋笑吟吟开口,十分亲近地上前一步拍了拍秀秀的肩膀,“来,让我看看你都买了什么。” 虽然明知道她不怀好意,可秀秀还是下意识打开了包袱,明秋一样样翻过,忽然捡起一个小瓷人:“这东西真别致,能送我吗?” 秀秀有点舍不得,那个瓷人她是想送给谢蕴的,她还记得之前谢蕴生病的时候祁砚拿类似的东西来安慰过她,她也想去哄哄谢蕴,想求求她别不要自己。 可是刚才是自己让人挑的,现在再拒绝好像很不好,所以犹豫过后,她还是咬着牙点了点头。 “谢了啊。” 明秋似是很高兴,拿起来给旁人看,可随即就手一松,瓷人落地瞬间被摔得四分五裂。 秀秀心疼地叫了一声:“你怎么摔了啊?” 明秋语气里没有丝毫歉疚:“对不住啊,我手滑了。” “你怎么这样?我……” “有完没完啊?”香兰瘪嘴,“你不是送给司珍了吗?摔了扔了关你什么事?” “就是。” “真小气。” “舍不得就别送啊……”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满耳朵的冷嘲热讽堵的秀秀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先前强压下去的委屈又涌了上来,她死死咬着嘴唇才没有哭出来。 明秋呵斥了一声:“够了,你们不要命了?咱们秀秀妹妹可是谢蕴姑姑面前的红人,特意让她随行南下的,真要得罪了她,你们有几个脑袋?” 宫人们这才闭了嘴,香兰却是嗤笑一声:“对啊,你不是南下吗?怎么又回来了?该不会是谢蕴姑姑不要你了吧?” “肯定是啊,谢蕴姑姑要是还想用她,会把她丢来尚宫局?御前的差事谁不巴望着?” “就是,你看她脸上的疤,吓死人了。” “太丑了,这种货色给我做对食我都不要……” 秀秀脸色煞白,再也听不下去,收起自己的包袱抱着就要走,可门却被明秋眼疾手快地插上了:“秀秀,你去哪啊?不过是开了几个玩笑你不会就生气了吧?做人可不能这么小气。” “我没生气,你让开。” “没生气就笑一笑嘛,你不笑我们怎么知道你没生气?” 秀秀气的有些哆嗦,听了这种话谁能笑得出来? “我不笑,你闪开。” 她说着就打算绕路,却被香兰一巴掌推在了地上:“秀秀,别给脸不要脸,司珍让你笑,你就得笑,不笑今天就别想出这个门!” 秀秀不敢置信地看着香兰,却见尚服局的宫人们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都聚在了自己身边,居高临下看着她的样子,像极了豺狼虎豹。 她脸色瞬间白了下去。 姑姑,救命…… 一声巨响忽然在耳边炸响,刚才被明秋插上的门竟然被硬生生踹飞,尚服局众人都被唬了一跳,尖叫一声纷纷抬眼看过去,就见铁青着脸的薛京,正煞神一般站在门口。 第229章 我也和你开个玩笑 刚才还耀武扬威的明秋瞬间哑了声,薛京毕竟是宫里出去的人,曾经还是内侍里的二号人物,对宫人是极有威慑的。 “薛,薛司正啊,你怎么来了?” 薛京冷笑一声,大踏步走了进来,他原本的确是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可他出了宫要回清明司的时候才发现秀秀的包袱还在马背上,他只是来送个东西,却没想到听到了这么一场好戏。 怪不得谢蕴那么郑重其事地嘱咐他多照料秀秀,原来这尚宫局这么不像样子。 他打量了一眼秀秀,见她虽然一副吓傻了的样子,可好歹没受伤,心里松了口气:“没事就好,能站起来吗?” 他不说这句话还好,一开口秀秀就憋不住了,她知道自己不该给薛京添麻烦,可孤立无援之下看见一个曾经救过自己的人,她实在是忍不住,眼泪决堤一样掉了下来。 薛京有些无奈,这丫头太容易哭了,他本想掏个帕子出来给她用,可摸遍全身都没找到,只好认命地抓着袖子给她擦了擦,然后把她拉了起来。 “别哭了,我给你出气。” 明秋脸色微微一变:“司正这话说的,我们只是和她开个玩笑而已。” 薛京眉梢微微一挑:“玩笑?那我也和你开个玩笑。” 他高喝一声:“出趟宫,把手艺坊里的瓷人都买回来。” 他不点名,可清明司的暗探遍布朝野,他既然开口就必然会有人去做。 明秋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却莫名地心惊肉跳,思前想后还是给香兰递了个眼色,对方连忙下去找尚服求救。 可人明明就在清明司,却比去宫外买东西的内侍来得还要迟,等十几个箱子被抬进尚服局,尚服还没见影子。 明秋等得心焦,又不能出去看,只能耐着性子赔笑:“薛司正,这么多东西您是要干什么呀?送人也用不了这么……” 薛京轻轻一扯嘴角,明明还是那张干净俊秀的脸,却因为这一个不甚明显的笑容陡然多了几分阴森,唬得明秋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嘴边的话顿时咽了下去。 薛京这才缓缓开口:“你不是喜欢手滑吗?我今天就让你滑个够,砸吧,全部砸完。” 明秋脸色一变,这么多瓷人,她要是砸完手都得废了。 “薛司正……” “砸!” 薛京一声厉喝,别说明秋,就连秀秀都被吓得一哆嗦,瞪圆了眼睛看着他。 薛京不喜欢她的眼神,捂着她的眼睛强迫她转了个圈:“一边去玩。” 秀秀迟疑着走远了两步,薛京这才再次看向明秋,没了秀秀看着,他脸上那点虚假的平和彻底不见了影子,目光森冷淡漠,活像是牢房门上雕着的狴犴成了人,正虎视眈眈地看着你。 明秋脸色青白,不停后退。 薛京却毫不客气,弯腰捡起一个瓷人硬塞进了她手里:“司珍大人,请吧。” 明秋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薛京的目光却扫过周遭一直在看热闹的宫人:“你们躲那么远做什么?靠近些啊,好好看看司珍大人的威风。” 宫人们扛不住压力,不得不上前将司珍围了起来。 “来,请司珍大人动手。” 宫人们面面相觑,片刻后还是参差不齐地开了口:“请司珍动手。” 明秋又惊又怒,却感受到了深刻的压迫力,刚才秀秀所遭受的无助绝望,这一刻全都原封不动地还给了她。 她看看瓷人,又看看薛京,似是知道自己避无可避,哆嗦半晌后,她狠狠一咬牙,抬手就往地上砸,可不等松手—— “司珍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薛京冷得仿佛是从地底钻出来的声音止住了她的动作,明秋惊疑不定地看过来:“是你让我砸的……” “我让你往地上砸了吗?” 他目光落在明秋额头上,什么意思再明显不过。 明秋的脸色却瞬间惨白,这个人竟然让她用额头砸瓷人……别说这十几箱子,就是十几个她的命都得丢在这。 她被吓得浑身发抖,转身就往外跑:“我不,我不砸……” 薛京啧了一声,“既然你不肯,我就让人帮帮你吧。” 他轻轻一拍手,几个强壮有力的内侍就冲了进来,他们都是蔡添喜的亲信,蔡添喜不在,他们自然就会听薛京的。 “来,帮司珍大人砸几个瓷人泄泄火。” “是!” 内侍们立刻分成两拨,一拨钳制住了明秋,逼着她仰起头,另一人则拿起瓷人,抬手就要往她额头上砸。 “德春……” 秀秀颤巍巍开口,“你们在干什么呀?听起来好吓人。” 她听话得没有回头,但声音里满是不安。 薛京顿了顿,凶悍的眼神陡然清明了起来,他险些忘了,这不是清明司的刑房,这是宫里,是尚服局。 差一点就真的把对付罪犯的手段用在这些人身上了。 他轻轻吐了口气,收敛了身上的戾气:“没事,教司珍大人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而已,你再走远一点。” 秀秀听话地又走远了一些。 薛京这才摆了摆手,让内侍退下了。 明秋死里逃生,跌坐在地上好半晌没能爬起来,薛京慢慢坐回椅子上:“司珍大人,不会你现在还需要我教吧?” 明秋全身发软,站都站不起来,却不敢不听,只能膝行上前,将滚落在地上的瓷人捡起来,狠狠朝地面摔了下去。 瓷片四分五裂,被迫围观的宫人无一幸免,都被碎瓷片崩伤了皮肤,可他们却动都不敢动。 薛京的目光扫过人群,落在一个内侍身上:“刚才,是你说要和她做对食的?” 那内侍浑身一抖,他没想到自己就是嘴贱说了一句,竟然就被薛京听见了,连忙跪地求饶:“司正饶命,我哪里配得上秀秀姑娘,是我嘴贱,是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他怕薛京会让自己也用额头砸瓷人,连忙磕头求饶。 薛京轻笑了一声:“难得你有自知之明,我也不为难你。” 那内侍松了口气,正要道谢,就听薛京淡漠无波的声音再次响起:“既然嘴贱,那就别留着了,打烂吧。” 立刻有人应声,脱了鞋对着那内侍的嘴就打了下去,内侍起初是不敢躲,后来是被打得头晕眼花,没了力气躲,他本以为打烂两个字是薛京吓唬人的,却没想到自己的嘴脸真的都烂了,对方都没有要停手的意思。 他几次都想求饶,却始终没能找到机会开口,最终竟被硬生生打晕了过去。 明秋也没好到哪里去,一箱子没砸完胳膊已经抬不起来了,手更是被四处崩裂的碎片扎得惨不忍睹,可薛京不喊停,她就不敢停。 “你们在这里看着,什么时候司珍大人砸完了,什么时候让她回去。” “是。” 薛京这才拉着秀秀出了门,却迎面遇见了匆匆赶来的尚服:“薛司正,你大闹我尚服局,是不是该给我一个交代?” 薛京一哂:“交代?我给不了,但你可以去良嫔娘娘那里告我,有什么罪责我都担着……可尚服大人,你也该想想怎么和人交代吧?” 尚服脸色一僵,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脸色白了下去。 薛京轻嗤一声:“你怎么想的我知道,秀秀不做司珍这辈子就没出头之日了,与其在她身上浪费时间,不如和司珍交好,等你老了让她奉养你,是吧?” 尚服被戳中了心思,越发说不出话来。 薛京脸色冷了下去:“可有句话我得提醒你,别忘了这个位置是谁给你的。” 第230章 秀秀她没上船 谢蕴拿着银质的小剪子,轻轻剪了下灯芯,可烛火不再乱跳,她的心却仍旧不安稳。 当初拿尚宫局开刀整顿宫闱,一是查秦嬷嬷的事需要一个挡箭牌,二是她需要一个有足够权柄的人照料秀秀。 所以在内侍省问讯的时候,就算自杀的人不是尚服,对方也不可能安然无恙的回到尚宫局去。 当初的司珍如今成了尚服,应该会记她的人情,照顾秀秀吧…… 明明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可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有些不安稳,归根到底是四个字,人心难测。 “都已经上船了,你又在愁什么?” 殷稷推门进来,不等谢蕴起身见礼,便膏药一样糊在了她后背上,头一低手一抬就把她圈在了怀里:“今日可是劳累你了,这么多人不好安排吧?” 谢蕴已经许久不曾和他亲近,陡然呼吸相闻很有些不自在,好一会儿才放松身体:“习惯了。” 后妃没进宫的时候,太后也只是担了个掌宫的名头,宫里近万人都是她管束的,船上再杂乱也不过千数人,与之前一比,实在是不值一提。 “不愧是谢姑娘。” 殷稷讨好的给她揉了揉发顶:“有没有头疼?我给你揉揉。” 谢蕴把他的手拉下来,闻见他身上掺杂着了汗水和熏香的奇怪味道,连忙歪了下头:“皇上沐浴去吧,待会儿再让太医来看看。” 殷稷已经一整天没见她了,刚瞧见人就被撵走,心里很有些不高兴:“啧,谢蕴姑娘一上船就不待见人了?那我还不如下船呢,回宫吧,南巡干什么。” 谢蕴哭笑不得,有些想捏他的脸,可犹豫了好一会儿却只是抬手搭在了他手背上:“皇上还有伤呢,早些沐浴更衣,早些休息吧。” 这话还算好听,殷稷被成功说服了,听话的转身就走,可刚打开耳房门就反应了过来,对啊,我身上还有伤呢。 他转身,目光灼灼的看着谢蕴,活像个登徒子:“我这幅样子不能一个人洗。” 谢蕴顿了顿才站起来,微红着脸慢慢走近:“自己不能洗啊……” 殷稷忙不迭点头,眼看着谢蕴越走越近,眼睛也跟着一亮,可下一瞬就被谢蕴推进了耳房,随即房门被毫不留情的关上,含笑的声音隔着门板传进来:“那奴婢这就去请蔡公公来伺候。” 殷稷:“……” 他为什么要带蔡添喜上船?! 等蔡添喜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殷稷,他一猜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垂下眼睛就当什么都没发现。 可玉春才来御前伺候没多久,被帝王威压吓得手直抖,擦背的布巾拿了三次才拿起来,蔡添喜瞪了他一眼,接过布巾给殷稷擦洗。 殷稷啧了一声,语气凉凉道:“你很闲吗?” 玉春又是一抖,蔡添喜却见怪不怪,十分淡定。 “听说谢蕴姑娘自打上船就脚不沾地忙了一整天,这要是见奴才忙着,旁人她又不放心,说不得就得满船去寻钟统领,这么大个船,船上还有老安王那些人……” “你做得很好。” 殷稷打断了他的话,心里那点不待见瞬间散了,虽然明知道蔡添喜话里头多少都有些夸张的成分,可龙船的确不比宫里,宫里就那么几个主子,还轻易碰不到,可这船上那么多宗亲命妇重臣,谢蕴见谁都要低头行礼,里头说不得还有谢家曾经的对头,想想都替她委屈。 “这次算你思虑周全,自己看着赏吧。” 蔡添喜笑眯眯的:“奴才分内的事,照顾好谢姑娘就是让皇上宽心,您宽心对奴才来说就是天大的喜事,哪还敢讨赏。” 一句话说的殷稷哼笑一声:“这是嫌朕赏的少,要讨个大的是吧?得了,你先前不是瞧上了什么玉把件,去和谢蕴讨吧。” “奴才哪里敢有这种心思,但却之不恭,奴才谢皇上赏。” 他仍旧淡定,对这个结果毫不意外,玉春看过来的目光却逐渐变了,不愧是大总管,不光没被帝王之怒吓到,还三言两语不卑不亢的就得了赏。 他眼里都是崇拜,蔡添喜却并不放在心上,眼见殷稷疲惫的揉了揉额角,连忙替他擦洗干净:“皇上累了就歇着吧。” 殷稷的确有些睁不开眼睛,因为昨天中药的事,他元气损耗,今天一整天都是强撑着的,此时一放松下来就有些精力不济。 “也好……你让谢蕴别忙了,秀秀不是来了吗?让丫头伺候着梳洗了,也早些睡吧。” 蔡添喜一愣:“秀秀来了?奴才竟然没瞧见。” 殷稷也有些意外,“她没去找你吗?” 按理说秀秀不在名单里,那上了船就得先去找蔡添喜,好给她入册。 “不曾。” “那可能是谢蕴给了什么差事。” 他胡乱说了一句,心里也没在意,直到他洗漱完回了房间,见谢蕴正在铺床,这才再次想起来,他将人拉到床上坐下来,边揉着她布满茧子的掌心边摇头:“你就是心疼秀秀,也不能什么活都替她做了,她本就是来伺候你的。” 谢蕴的目光微不可查的闪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道:“奴婢想起来宫里还有些事情没处理妥当,就让秀秀回去了。” 殷稷动作一顿,秀秀回去了? 明明只是件小事,一个宫人而已,若不是因为一直跟在谢蕴身边,他才不会记得谁是谁,可就是这么一件小事却让他心口莫名的提到了半空,持续了一整天的好心情也突兀地沉了下去。 谢蕴让秀秀回去,真的是因为宫里还有事情吗? 第231章 问不出口的话 殷稷开不了口问谢蕴让秀秀回去的真正原因,他怕自己是小题大做,原本还想着软磨硬泡让谢蕴与自己同榻而眠的,此时也没了心思,他摸黑坐在床头,明明身体既疲惫又虚弱,却就是睡不着。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大约是声音太大传了出去,不多时门竟然被极轻地敲了两下,谢蕴的声音也压低了:“皇上是不是没睡?” 殷稷应了一声:“你进来。” 谢蕴这才举着灯推开门,她是跟着殷稷住的,只是睡在外间的软榻上,此时夜深人静,她也就没了人前的端庄自持,乌黑的青丝散落着脑后,单薄的寝衣随着走动而微微飘荡,将本就纤细的腰肢衬得越发曼妙。 手里捧着一盏儿臂的蜡烛,橘色的烛光映在身上,整个人如梦似幻,宛如巫山神女。 殷稷心里却没有半分旖旎,他伸手将谢蕴拉到身边来,抬手接过她手里的蜡烛,随手搁进灯台:“你怎么也没睡?我声音太大了?” “不曾,奴婢头一回坐船……” 不等她说完,殷稷忽然就抱住了她:“谢蕴,别说那两个字。” 谢蕴怔了怔,有些惊讶于殷稷的异样,他今天一天明明都很高兴,怎么晚上了反而低落了起来? 莫非是想起了萧懿夫人? 她安抚地摸了摸殷稷的发丝:“无人的时候我就不说,皇上怎么了?” 殷稷若是能说出口就不必干坐这半宿了,所以最后他只是叹了口气:“没什么……今日在这里睡吧。” 眼见谢蕴要拒绝,他连忙保证:“什么都不做,就是睡觉。” 谢蕴犹豫片刻,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到滇南渡需要的时间,此时顺风顺水,河道又不曾淤塞,就算加上路过各地需要耗费时间处理当地政务,最多两个月就能到了。 相处的时间并不是很多,何况,只有让殷稷对自己更上心一些,才能在需要的时候拖住他。 “好。” 殷稷喜出望外,他没想到谢蕴如此轻易就答应了,连忙将人抱进了床榻里面。 他琢磨了一肚子耳鬓厮磨的情话,却不等说出口谢蕴的呼吸先平缓了,她今天大概是十分劳累,已经撑不住了。 殷稷只得闭了嘴,盯着她看了半晌才轻手轻脚的将人揽进怀里,怀里充实,心口也跟着安定了下来,他想秀秀的事应该是自己想多了,谢蕴现在的确是在慢慢接受他的样子。 这样就很好了。 他稍微放下心来,抱着谢蕴沉沉睡了过去。 因着身体有恙,殷稷第二天并没有起身,也不打算停靠或者接见当地官员,只遣了几个做实事的六部官员先龙船一步去民间走访,暗中查探民生如何,可有官员中饱私囊,尸位素餐。 许是时间太短,官员们没能查出来什么;也或者当地官吏的确清廉,无处可指责,总之带回来的是个好消息,并没有查出什么贪官污吏来,只是今年夏天津海闹了一回旱灾,秋日的收成比往年都要少,殷稷略一思索便免了这一季的赋税。 旨意传出去的时候,龙船刚好经过津海处的运河,沿途百姓纷纷跪拜谢恩,人群乌压压的,个个脸上都是感激。 旁人看见这样的场景多少都是要心潮澎湃的,权势的野心也大都来自于此,就连殷稷这已经坐在龙椅上的人心里都生了波澜,只是如同风吹湖面,涟漪轻而浅,眨眼的功夫就散了。 只是他仍旧靠在窗前,静静看着外头的情形。 不止宫里的人没见过外面的世界,他也是鲜少离开那座宫城的,如今想来,当年在谢家读书的时候竟是最自在的日子。 “皇上该喝药了。” 谢蕴端着托盘进来,托盘上放着一碗浓稠的药汁,可与其说是药,不如说是补汤,他亏的是元气,自然要进补。 殷稷不大想喝,总觉得每喝一次就是被人嘲笑一次自己虚,故而听见谢蕴的话,他下意识就找了个话题岔了过去:“你来看,这津海的风光与京城不同。” 谢蕴抬手碰了下药碗,还有些烫,便随手搁在了桌子上,凑到窗边和殷稷一起看外头的景致,只是人山人海的,并没能看出来什么旁的东西。 “虽不比京城富贵,倒也是一片繁华。” “你可喜欢这里?我们沿路多瞧瞧,等以后老了,就寻一处最喜欢的地方来隐居。” 谢蕴只当他是随口说来哄人开心的,并不打算接茬,她如今和殷稷之间隔着天堑,即便不提他们以前的恩怨纠缠,日后能陪在他身边的人也不会是自己。 可她不开口,殷稷却不依不饶:“怎么不说话?不喜欢吗?” 谢蕴有些无奈,殷稷这是非要自己编个瞎话来哄他吗? 她抬头看了一眼,却见殷稷眼底都是认真,仿佛那话他不是随口一说,而是深思熟虑过的。 思绪忽然就凝滞住了,有那么一瞬间,谢蕴产生了一种殷稷的未来里都是自己的错觉。 她不自在地移开了目光,指尖轻轻抠住了窗棱:“是不大喜欢,离京城太近了,再往南看看吧。” 殷稷也不强求:“那就再看看,多远都不妨事。” 反正他离京前已经做好了准备,谢家无辜的“证据”很快就被查出来,他远在外地,消息一来一往间自然会传得满天飞,到时候即便朝臣以孝道压制,阻拦他为谢家翻案,也会顾及民意做出退步。 虽然这般作为会让他背上不孝的名头,但他并不在乎,大不了去皇陵前跪两天,谢蕴能阖家团圆就好。 但是—— 他将谢蕴圈进怀里,用力蹭了下她的发顶,心里默念了一句,等谢家人都回来,你不要只看见他们,好不好? 谢蕴被他蹭得发髻都乱了,不得不轻轻推了他一下,她并没有察觉到殷稷的想法,倒是因为刚才的话题想起来另一茬:“出了津海就是青州,兰陵就在青州吧?” “嗯,但兰陵离着姑苏更近,我们在彭城休整两日,从那里出发,骑马一日就能往返兰陵。” 这是已经做好了打算,谢蕴也就不多言,挣扎着要走,殷稷却死皮赖脸的不肯松手,谢蕴有些无奈:“我还有很多杂事要处理。” “让蔡添喜去。” “女眷的事他如何理得清?” 殷稷叹了口气,再不情愿也还是松了手,谢蕴却又没走,走到桌边将药碗端了过来。 殷稷眼神躲闪:“搁着吧,晾一晾再喝。” 谢蕴也不说话,只端着碗看着他,殷稷倔强了一小会儿还是扛不住了:“我觉得我已经……” “喝。” “……” 喝就喝,凶什么凶。 第232章 再遇相似之人 半月后,船在彭城停靠,因为先前下过旨不准铺张浪费,所以刺史只将驿馆所在的长街全部封锁,供殷稷与同行官员居住。 引圣驾往住处去的时候,郡守额头一直在冒汗,先前他就劝过刺史不要如此实在,虽说皇帝的确是下过旨,可想也知道那只是为了博个好名声。 这位天子虽说是宫外长大的,可那是世家啊,世家什么德行?那吃的穿的用的都是最好的东西,紧挨着他们彭城的兰陵萧家就是最好的例子,一家子都金尊玉贵。 这样的人到了他们的地方却要住这样的破屋子,怕不是以后他们整个姑苏官场都要被穿小鞋了。 眼看着殷稷自銮驾上下来,郡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也顾不得不能直视皇帝的规矩,眼巴巴地看着他的神情变化。 只见殷稷面无表情地打量了周围一眼,而后语气极淡地开了口:“这里是谁安排的?” 郡守一听这语气心里就是一咯噔,下意识想跪地请罪,刺史毫无所觉:“是臣。” 殷稷打量他一眼,和折子上的人对上了号:“你就是赵仓满。” “正是。” “你就给朕住这种地方?” 郡守被这句话问得腿彻底软了,拉着赵仓满就要跪地请罪,然而赵仓满却纹丝不动:“臣所有安排都是奉旨行事,因地制宜,厉行节俭。” 皇帝又看了过来,眼神怎么看怎么不满,郡守伏在地上欲哭无泪,摊上这么个不知变通的上封,他的官途啊…… “不错,”殷稷的话锋却忽然变了,目光肉眼可见地平和了下来,“此番南巡是为查看河防,敦促官场,不是来游玩行乐的,你做得很好。” 他提高音调看向身后跟着的朝臣:“众卿务必谨记。” 朝臣们纷纷应声。 郡守却愣住了,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世家出身的皇帝,竟然还真的如此节俭?莫不是天上下红雨了吧? 赵仓满黑黢黢的脸上却笑开了:“臣不敢当,都是分内事,您请进。” 殷稷抬脚进了驿馆,等瞧见里头也没什么不该有的东西之后,殷稷的脸色才彻底放松下来。 他这一路上停了三次,一次是在沧州,那里有先皇兴建的行宫,没什么好提的;一次是在临清,当地知府逼迫当地富商腾了住宅出来,这也尚且能忍;可在滕州的那次却属实过分,一座崭新的宅子却硬说是荒宅修缮的,里头的用具更是无一不精致。 那样一座宅子,也不知道要搜刮多少民脂民膏才能盖出来。 他当即贬了滕州知府的官,留了人清查滕州官场,又免了当地三年赋税,这才稍微平息了心里的怒火,却到底留了一根刺。 此时瞧见一个真的在正正经经做事的人,他心情才算愉悦起来,在询问当地政务民生时,赵仓满更是对答如流,这让殷稷越发高兴,破天荒留了一个地方官用膳。 膳后也不消停,非要让谢蕴梳妆打扮,陪他去出去走走。 此次因为龙船停靠在彭城,不少人特意赶来瞻仰圣颜,比之以往要热闹很多,郡守抓住机会开了夜市,虽然已经到了亥时,外头却仍旧人声鼎沸。 这样的热闹,殷稷很想和谢蕴一起掺和一下。 他心里也还存着个疙瘩,他倒要看看,自己这次不提谢家,谢蕴还会不会跟他出去。 好在谢蕴十分配合,不止没有拒绝,还十分痛快地换了衣裳,殷稷心里那倒了很久的醋坛子总算被扶了起来,封好了口。 只是—— “你就只带了这几件衣裳吗?” 他翻着谢蕴的包裹,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谢蕴带的全是方便行动的窄袖宫装,虽说不至于能被人一眼看出来像个丫头,可他的衣裳却都是繁复华丽的,两人这副样子出去,怎么看都不像是夫妻。 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你再找找别的。” 谢蕴很是无奈:“就这些了。” 殷稷不死心,环视房间想找一找谢蕴的行李,却发现她竟然只带了这么一个包袱,一走几个月,只带这么点东西…… 他心里莫名地咯噔了一声,因为赵仓满而生出来的好心情突兀地散了,他看着谢蕴沉默了下去,如同当初问不出口为什么让秀秀回去一样,他现在也问不出口她为什么只带这些东西。 他怕是自己小题大做,更怕不是。 “皇上若是觉得不好,就去街上买几件吧。” 谢蕴随手收拾好了衣裳,面露无奈:“我想着宫里的衣裳和外头的毕竟不一样,沿路总是要再置办的,就没带多少。” 殷稷心口微微一松,是这样吗? 他吐了口气,重新笑开:“说的也是,我记得你喜欢苏绣,等过几天我们到了苏州,多给你置办一些。” “那就谢皇上了。” 谢蕴被殷稷拉着出了门,沿路悄悄打量了他两眼,见他已经被热闹的街景吸引了注意力,心里一松,刚才殷稷忽然沉默的时候她属实吓了一跳。 可应该是自己想多了,虽然她少带行李就是不想走的时候徒添累赘,可殷稷不至于因为几件衣裳就起疑,他日理万机,不该在意这些。 她说服了自己,稍微走快一些跟上了殷稷。 “那边有间铺子,像是卖成衣的,我们去瞧瞧。” 殷稷随手一指,谢蕴本意也不是买衣裳,随口就答应了一声,等被殷稷拉着到了跟前她才抬头看了一眼,却是这一眼就僵住了。 店里那人为什么那么像萧懿夫人? 第233章 冤家路窄 谢蕴一把拉住了殷稷:“我看那边有首饰,想先去看看。” 殷稷随口答应:“看完这里就去,都到了……” 他说着还要往前,谢蕴情急之下一把搂住了他的腰,扬起脸来看着他:“我想先去看首饰。” 殷稷的注意力顿时被她全部吸引,这种目光谁受得了? 他再顾不上其他:“去,现在就去。” 他反客为主,拉着谢蕴就进了旁边的百宝阁,瞧见好看的就拿起来给谢蕴瞧,陀螺似的转个不停。 谢蕴却心不在焉,眼角余光一直瞥着外头,隐约听见了殷稷和自己说话,却没心思回应,只敷衍地哼哼了几声,倒是隔壁的声音被她集中精神听了个清楚。 “夫人是为谁挑选布料?” “犬子,他过两日弱冠礼,想着给他做一套庄重些的衣裳。” “咱这里离着苏州近,这苏锦是最好的,您瞧瞧这薄鼠色,料子好,用的还是舶来品染料,旁处都买不到的。” “确实不错,这多少钱一尺?” “一百二十文。” “这么贵?这要是做一套岂不是要上千文?” “弱冠礼这样的大日子,自然是要好些的料子的,一辈子可就这一次。” “倒也是,自己舍不得,对孩子要是要好一些,给我裁十二尺吧。” 夫人一看就是个慈母,您稍后……十二尺您拿好,有需要再来。” “多谢,我再问一句,这哪里有实惠些的银冠?” “隔壁就有。” 谢蕴心里一咯噔,那人要来这边了? 她拉着殷稷就走,掌柜的顿时急了:“客官,你们还没结账。” “不要了。” 这下急得变成了殷稷,这可都是他精心挑的,谢蕴也是点了头的,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 他连忙喊了一声:“都要,送去驿馆吧,就说十三爷要的东西,会有人一文不少的给你银子。” 他在先皇子嗣中行十三,上头十二个兄长有六个夭折;三个犯错被逐出朝廷,撵到了边陲小城的封地里去;一个身体残疾,与大位无缘;还有一个整日溜猫逗狗,不务正业;最后一个是齐王,被关在宗正寺至今不得见天日。 所以只要这掌柜一提十三这排行,蔡添喜必然就知道是自己要的东西,只是可惜了,他装了一袋子的金叶子,就等着今天为谢蕴挥金如土了,对方却不给他机会。 “谢蕴,我们去哪?怎么这么急?” 眼见已经走过了三四家店铺,身后也没传来熟悉的声音,谢蕴的脚步这才慢下来,她心里颇有些无奈,这叫什么运气,大周这么大,她竟然能在这里遇见那位妇人,对方想必是无心的,可她却着实是被追的抱头鼠窜。 可再怎么兵荒马乱,她也不能让殷稷看见那个人。 有些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忽然有些饿了,我们找个地方吃些东西吧。” 殷稷直觉她没说实话,谢蕴自小便端庄稳重,绝不可能因为肚子饿了就不顾身份仪态将他强拉出百宝阁,尤其是还这般急促,看着……倒像是在躲避什么十分不想见的人。 他越想越有可能,可一船的人都是故交,说不得哪些就是拜高踩低的小人,她不愿意见也正常。 殷稷想着眼神暗了一下,决定一回船就写封信催一催薛京,他不能再看着谢蕴这么低人一等了,他要尽快把她该有的东西还给她,不管用什么手段。 面上他却十分配合:“你想吃什么?” 谢蕴只是随口说的,哪里有什么想吃的,怔了好一会儿都没开口,殷稷只得给她递了个台阶:“听说这边有种酒叫绿豆烧,咱们既然来了就去尝尝,如何?” 谢蕴自然点头,眼下不管是吃什么喝什么,她都只是想找个合情合理的借口离百宝阁远一些。 绿豆烧是彭城名酒,周遭的酒楼都有售卖,两人就近进了一家,只是夜市热闹,楼上雅间早就被富商豪绅占了,其中必然是有龙船上的人,殷稷但凡开口就会有人让出来。 可他今日不想提自己的身份,就想这么和谢蕴泯然众人,所以只是选了角落里的一张小桌子。 六年前他所设想的生活便如同今日一般,他那时候不知道自己的生父是皇帝,只以为自己会科举,做个小官,每日里放衙回来就同谢蕴一起说说话,说一说衙门里的趣事,也听一听谢蕴这一天做了什么,遇见什么热闹的日子就这般并肩在街上走一走,累了就在哪家店里歇歇脚,吃一些谢蕴喜欢的东西。 如果当年没有发生那些事,他们应该过的就是那种日子吧。 如果自己能早些看清楚自己的内心,他们应该也会过得比现在要好……真的是白白浪费了四年。 他忍不住看了谢蕴一眼,在桌子底下抓住了她的手,带着几分补偿似的一下一下揉捏他的指腹。 谢蕴瞪了他一眼:“大庭广众的,十三爷自重。” 殷稷闷闷地笑,手却就是不松开,哪怕被谢蕴暗中掐了两把,疼的龇牙咧嘴,也仍旧死皮赖脸的抓着。 好在店小二很快送了酒菜过来,谢蕴这才得以解脱。 她闷头吃饭,殷稷却不依不饶,总在桌子底下逗弄她,气得谢蕴咬牙切齿,忍无可忍之下抬脚狠狠踩在了他脚趾上。 殷稷疼得额角一跳,强忍着没有叫出来,好一会儿才习惯了那阵疼。 他大约也知道自己的举动有些过火才会让谢蕴如此,琢磨着做点什么好让她消消气,冷不丁听见外头有人在叫卖花卉,当即来了兴致,起身就要走。 可就在这档口,谢蕴却一眼瞧见了那妇人抬脚进了酒楼。 第234章 我明明记得你很节俭 她浑身一个激灵,一把拉住了刚起身的殷稷:“你去哪里?” 殷稷垂眼看了看她紧绷的手,心里略有些困惑,他只是想出去一趟而已,谢蕴怎看起来这么紧张? 但他还是老老实实地解释了一句:“自然是看你生气了,想去买点什么来讨你高兴。” 谢蕴仍旧紧紧抓着他,不给他半分回头的机会:“我高兴得很,快吃吧,吃完我们就回去。” 她给殷稷夹了筷子菜,抬眼巴巴地看着他。 又是这种目光,殷稷根本拒绝不了,虽然心里仍旧困惑她态度的古怪,身体却本能的选择了听话,他再次坐下来:“好,我们吃完就走。” 谢蕴松了口气,注意力从那妇人身上收回来,落在了殷稷身上。 比起盯着别人看然后被殷稷发现端倪,盯着他不让他回头显然要简单省事得多。 好在那妇人只是来买了一壶绿豆烧,很快就走了,谢蕴这才放松下来,琢磨着和殷稷回龙船,再这么闹下去,她也扛不住了。 可殷稷难得能和她出一趟门,并不想如此潦草的就结束,谢蕴怕被他看出问题来,只能硬着头皮又陪着逛了两家店面,却是他说了什么都没注意,因为那妇人冤家路窄的,不管他们去哪里,她总会跟过来,到最后她实在忍无可忍,索性一咬牙扭伤了脚,殷稷这才打消了继续闲逛的心思,背着她回了驿馆。 只是驿馆里头却十分热闹,蔡添喜带着玉春,钟白带着几个禁军正窝在驿馆大堂里收拾东西,桌子上凳子上地面上到处都是盒子,两人根本无处落脚。 谢蕴愣了愣:“这是怎么了?有人送礼?” 钟白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目光幽怨:“谢姑娘,您这怎么还明知故问呢?这不都是您买的吗?我这写册子写的手都麻了。” 谢蕴听得目瞪口呆,她买的?她什么时候买的?她怎么不知道这件事? 她满脸茫然:“莫不是有人送错了地方?我不曾买……” “没送错,”打断她的是殷稷,对方凭着一双长腿,灵活地在盒子箱子中间穿梭,找到了一张椅子将谢蕴放了下来,这才接茬道,“都是我们一起选的。” 谢蕴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我们……一起?” 她为什么完全没有这段记忆? 她甚至都不记得自己和殷稷一起挑选过东西,她一路上都在防备不让殷稷看见那位…… 等等! 她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模糊的片段,百宝阁的时候殷稷似乎的确问过她什么东西好不好,她当时看都没看,十分敷衍的嗯了一声…… 她看向殷稷:“我说嗯你就买了?” 殷稷很是理所当然:“你都嗯了,这还不够吗?” 谢蕴被噎的一时没能说出话来,她明明记得殷稷不是这么铺张浪费的人,甚至有些时候他是十分节俭的。 当初就因为她做主给后宫的娘娘们送了东西,他心疼得当即就分了她的权,可今天怎么…… “这么多东西我哪用得完?快让人送回去退掉。” “我不,”殷稷拒绝得义正严词,“让人送回去我的脸还要不要了?” 谢蕴又是一噎,很是为自己之前的敷衍懊恼,她不知道殷稷骨子里也是这么大手大脚的人,早知道这样她怎么都是会分一缕心思在他身上的。 眼见说不动殷稷,她只得将目光落在钟白身上:“钟统领……” “谢姑娘你别找我,我不去,”钟白把头摇成了拨浪鼓,“我还想趁着南巡,船上有姑娘的时候找个媳妇呢,我这要是去退了货,回头传出去了,我多丢人呐。” 谢蕴:“……” 就退个东西有什么好丢人的?! 谢蕴深吸一口气,撑着椅子站了起来:“我自己去。” 殷稷一把勾住她的腰把她抱起来上了楼:“买都买了,怎么好和百姓争利?谢姑娘,这可不是大家所为。” 谢蕴气地锤了他肩膀一下:“什么大家小家,哪有人这么糟蹋银子的?” 便是她金尊玉贵被娇养的时候也不曾这么花钱如流水。 殷稷也不恼,把她放在床榻上俯身压了上去,脑袋搭在她肩膀上闷闷地笑。 他是真的高兴。 兴许在谢蕴看来他的确是有些铺张了,可她不知道自己看见这驿馆里有那么多属于她的东西心里有多高兴。 他无法形容自己得知谢蕴的行李只有那一个小包袱时的心情,只觉得心口空的发慌,眼下那么多东西买回来,他那空虚的心脏才算是被填满了。 仿佛只要这里填满了谢蕴的东西,就会将她牢牢留下一样。 可这样的心思他不能告诉谢蕴,所以只能自己暗搓搓地高兴。 谢蕴果然是被他笑得莫名其妙,索性不再理会,反正买都买了。 “那就留着吧,往后说不定用得到。” 东西她不会带走,蔡添喜和钟白不说旁人也不会知道这些东西是买给她的,只要带回宫,随便送给谁都能讨得对方欢心,如此也不算浪费。 殷稷没听出来她话里的意思,还腻歪在她身上不肯起来,谢蕴只得推了他一把:“皇上洗漱歇着吧,明日不是还要早起去兰陵吗?” 说起这件事,殷稷总算正经了些,他翻了个身躺在床榻上:“是要回去,六年了……” 打从元安十八年上京入谢家家学读书,他就没回过兰陵,直到十九年开春他与谢蕴定下亲事才再次折返,主要是想请萧家长辈来为他提亲;也是祭拜禀告母亲,说自己要成家了。 他当时以为,自己再次回去会是带着谢蕴一起,却没想到那之后竟再没机会,直到今天。 一宿无眠,他脑海里翻来覆去都是年幼时候母亲略有些模糊的脸,他不善丹青,也就从不曾留下母亲的画卷,可有些人不用画就会根植在心里。 他耐着性子等了一宿,鸡一叫就坐了起来,得益于以往他曾经无数次将谢蕴撵下床,他这一动谢蕴也就跟着醒了。 殷稷有些过意不去:“我们坐马车去,你可以在车上再睡一会儿。” 谢蕴摇了摇头,她也不算是被殷稷吵醒的,她心里惦记着那位妇人,这一宿睡得也的确是很不踏实,对方应该是住在这里吧,等离开彭城就不会遇见了,那时候她就能睡安稳了。 她起身换了套十分素净的衣裳,等出门的时候钟白已经套好了马车,见两人出来连忙迎上来:“都已经置办齐全,可以出发了。” 他说的置办是指香烛纸钱,钟白对这位萧懿夫人是见过几面的,她临死前有段时间很频繁地进出过萧家,现在想来,可能是知道自己不大好,在托孤。 钟白心里有尊敬也有怜悯,东西准备得都很足,他也希望这位夫人在九泉之下能过得很好。 马车咕噜噜往前,逐渐穿过彭城和兰陵的交界,进了萧家的地盘,又穿过修建的十分宏伟繁华的萧氏祖坟进了荒芜的后山,一座勉强算是体面的墓穴出现在钟白眼前,隔着十几丈远他就停了马车:“爷,到了。” 马车里好一会儿才响起动静,殷稷打开车门走下来,抬手扶了一把谢蕴,然后握着她的手安静地看了那墓碑好一会儿才抬脚走近,撩开衣摆慢慢跪了下去:“母亲,儿子不孝,终于来看您了……” 第235章 萧家家主 殷稷对着墓碑磕了三个头,随后盘膝坐了下来,抬手十分细致地去擦墓碑。 墓碑并不脏,显然萧家在这方面做得还不错,可殷稷仍旧擦了很久,谢蕴起初还想等着他擦完了再去烧纸钱,可看着看着就明白了,殷稷这不只是在擦墓碑,也是在寄托哀思。 他的母亲离开他太久了,即便他一直记挂着,即便他有一肚子的话想说,可隔着时间洪流,他实在不知道怎么开口,所以千言万语就都融进了这轻柔又仔细的擦拭里。 谢蕴神情复杂地看了眼墓碑上的萧氏两个字,终究是什么也没说,只放轻动作烧了纸钱,等殷稷停下来的时候,她一言不发地退了下去。 母亲是谁都无法替代的,她该给这对母子一点单独相处的时间。 可一回到马车上她就瞧见钟白眼眶发红,看见她过来十分别扭地躲了一下。 世人皆有父母,丧亲之痛大约是都能感同身受的,谢蕴顾及他的脸面,体贴得什么都没说,可钟白毕竟是钟白,不多时他就又变成了没心没肺的样子,还主动凑过来摆出了一副要和她说悄悄话的样子:“谢姑娘,你靠近一点。” 谢蕴稍微挣扎了一下,男女授受不亲,别说和钟白靠近,他们同乘一辆马车都不好,可也不知道为什么,钟白这人就是让人觉得不必有太多顾忌,兴许是心性太单纯了吧。 再说了,他的悄悄话能和谁有关系呢? 她远远看了一眼殷稷,见他已经开始烧纸钱,并没有转身的意思,这才轻轻咳了一声:“钟统领有话说?” 钟白忙不迭“嘘”了一声:“姑娘小点声,我就是想偷偷问一句,皇上有没有和你提过当年他受伤的事儿。” 受伤?那次重伤濒死的事吗? 她摇了摇头,眉头不自觉拧起来,她一直以为这件事钟白和萧家人都知道的,只是不肯告诉她,怎么钟白这话听起来像是他也不知道呢? “皇上没和钟统领提过吗?” 钟白摇摇头,目光复杂了起来,大概是想起当年的事多少都对谢蕴生出点埋怨来,可又知道罪魁祸首不是她所以又克制地收了回去:“皇上醒过来后只说是遇见了土匪,也不知道京城哪来的土匪……” 谢蕴无意识地搓了下衣角,当年她也觉得这个理由荒谬,一直以为还有什么别的内情,进宫这些年她试探着问过几次,可每次提起殷稷的心情都会变得十分恶劣,有时候甚至大发雷霆,时间一久她也就知道了殷稷很避讳这件事,只好不再提。 此时被钟白这么一问,压在心里多年的困惑才再次浮上来。 钟白哐啷一下拔出了刀:“要是让我知道是哪地土匪下的手,我非得带着弟兄们把他们老巢给端了,然后把他吊起来片他个百八十刀……我是不是得去买把快刀,好像还是钝得好……” 他嘀嘀咕咕起来,自言自语地浑然忘我,谢蕴也就不去打扰,稍微离远了一些怔怔看着殷稷的背影,冷不丁瞧见墓穴不远处多了一个人,对方安安静静的站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但只看穿着打扮,应当不是寻常人。 “钟统领。” 钟白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听见谢蕴说话还以为是在赞同自己的想法,下意识一咧嘴:“谢姑娘,你也觉得钝刀子好是吧?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卖的,以后上街我得多注意……” “你可认得那个人?” 谢蕴不得不再次开口,言语间带了几分无奈,钟白倒是完全没听出来,闻言不甚在意地瞥了一眼:“什么人?这地方只有我们……大老爷?” 他噌的坐直了身体,刚才说废话时的放松彻底不见了影子,脸色正经起来,甚至还抬手理了理衣襟。 谢蕴目光逐渐幽深,这萧家家主似乎很得人心啊。 “统领可要去见礼?” 钟白罕见的沉默了,半晌后他才摇了摇头:“我已经不是萧家的人了,我的主子只有皇上。” 话音落下他扭头看向谢蕴,神情逐渐古怪起来:“我们今天应该是回不了彭城了,如果去了萧家……谢姑娘,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情?” 他难得如此郑重其事,谢蕴自然不好拒绝:“统领请讲。” 钟白挠了挠头:“也不是什么旁的,就是你要是听见什么不好听的话,千万别记在皇上头上,他可一个字都没说过你的不好,就是有些人他天生的嘴贱。” 谢蕴并不知晓当初有多少人家去谢家求娶她,自然也不知道其中就有萧家的几位嫡出少爷,若是她日后高嫁,他们自然不会说什么,可她后来偏偏选了殷稷这个萧家的养子。 萧家得了消息自然怒不可遏,他们不会承认自己比不过上一个父不详的养子,只能极尽所能地编排贬低谢蕴,话说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仿佛这般就能抬高自己。 殷稷从没告诉过她,当年他回家筹办聘礼婚仪期间,为了她打了多少次架。 所以此时听钟白这么一说,她下意识以为萧家对她的不喜欢如同萧宝宝一样,是在为她当初辜负了殷稷而鸣不平。 她思绪杂乱,久久不能回神。 “谢姑娘?” 钟白很是忐忑地叫了一声,他生怕自己刚才那句话吓到谢蕴,忙不迭地想要找补:“有皇上护着,他们应该也不会乱说的,你别担心。” 谢蕴这才回神,轻轻一摇头,她的确没什么好担心的,旁人说什么与她何干? “不妨事,我不会在意。” 钟白松了口气:“多谢姑娘。” 谢蕴摇摇头,正要说一声不必,就察觉到一道颇有些凌厉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一凛,不客气地抬头回视了过去。 目光落处却是萧太傅,只是这位萧家大老爷萧赦的目光并没有落在她身上,方才那一眼,仿佛是她的错觉一样。 可她清楚的知道不是,钟白才说了让她别担心,麻烦就找上门了? 她遥遥望向对方:“钟统领,这位萧太傅是个什么样的人?” 钟白不假思索道:“我们大老爷是个好人,整个萧家就是他对皇上最好,就是吧……” 他不知道是顾忌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可谢蕴对这些家主也不是全无了解,钟白那句就是后头要接的话,她多少也能猜得到。 她靠在车厢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车辕,脑海里各色思绪翻飞,冷不丁被钟白戳了一下,她扭头看过去,就见对方正满脸痛苦地看着她。 “谢姑娘,我不说你就不问了吗?” 他简直把“快问我”三个字刻在了脸上,谢蕴颇有些哭笑不得,如此明显的事她做什么还要问? “统领既然不说,想必是有为难之处,我怎好强人所难?” “不不不,”钟白忙不迭拒绝,“也没有那么为难,你不用太替我着想。” 谢蕴失笑,觉得自己要是再不问钟白就要被憋疯了,她只好配合地开了口:“请统领再讲讲这位萧太傅吧。” 第236章 他好像在挑拨离间 钟白他嘴里的萧太傅待人和善,秉性淳厚,是萧家极少数让人喜欢的人,可他虽是家主,大权在握,却有些妻管严,很多事情都要听夫人的。 偏那夫人狂妄自大,为人刻薄,对待寄居学子和旁支子弟从来都不假辞色,为此萧太傅与她爆发过几次争吵,却每次都以失败告终。 说起这个,钟白愤愤不平:“大老爷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选了这么一个夫人,真是被祸害了一辈子。” 谢蕴没言语,钟白虽然出身萧家,他所言十有八九是真的,可那也只是旁人看见的表象而已。 凡身居高位者,即便脾性温和,尊妻重子,也绝不可能毫无底线,尤其是后嗣关系到家族未来,对世家而言是重中之重,绝不可能纵着内眷胡来。 若萧赦有心阻拦却不成,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他当真无德无能,才会在妻室面前毫无尊严可言;要么他只是在做戏,并没想过要改变什么。 可萧赦荣养前是中书令,荣养后更是获封太傅,虽说太师太傅在大周朝只是虚衔,并无实权,可这样的尊荣大周朝数不清的文臣武将里也只有五人得到过。 这样的人,谁敢说他无德无能? 谢蕴看过去的目光逐渐复杂,可事关萧家家主,她有再多的猜测也不能宣之于口,只能闭嘴不言。 不多时萧赦朝殷稷走了过去,殷稷对他的态度果然是不一样的,姿态中带着几分对长辈的尊敬,上一次看见他这样的神情,还是七年前他在谢家见自己父亲的时候。 一晃多年,久得都有些让人恍惚。 两人似是相谈甚欢,不多时殷稷就走了过来,眉宇间带着淡淡的笑意,征求意见似的看着谢蕴:“我们在萧家住一晚可好?明日一早就走,不会耽误下午龙船起航。” 谢蕴没想到他会来问自己,怔愣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对方并没有打算真的听她的话,问这么一句只是给她个面子而已,她的识趣。 “都听皇上的。” 殷稷笑开,侧身看了一眼萧赦:“太傅,上车吧。” 钟白连忙搬了凳子过来,扶着两人上了马车,只是君臣同乘,谢蕴的存在就变得尴尬了起来,短暂的犹豫过后,她坐在了车辕上。 钟白有些惊讶:“姑娘进去吧,这都深秋了,外头的风很凉的,别再吹病了。” 谢蕴有些无奈,对钟白的眼力见也有些绝望,若是今日赶车的换成是蔡添喜,哪怕是薛京,都不会说出这种话来。 哪怕对方是好意。 她叹了一声,摇摇头:“不用了,我正想吹吹风……” 话音未落,一只手忽然从车厢里伸出来,抓住了她的手腕:“不妨事,太傅不是外人,你进来吧。” 谢蕴不大想进去,她也不知道为何,明明主仆两人都对这位太傅赞不绝口,她心里却就是存着忌惮。 “皇上,礼不可废,奴婢还是……” 殷稷钻出来,抱着她的腰把她拖了回去:“别胡闹,你身子多弱你是知道的,吹了风真的要病了,若是当真觉得不自在……” 他看了眼萧赦:“太傅,不如我们去车辕上说话?” 萧赦:“……” 他捋着自己花白胡子的手顿住了,僵硬地看了殷稷半天才开口:“皇上金尊玉贵,不大合适吧……” “合适,走吧。” 殷稷说着果然就要出去,谢蕴连忙拦住他,脑子还因为殷稷刚才那句话而轰轰地想,她简直不敢相信那是殷稷说出来的话。 且不管萧太傅这年过花甲的人吹一路冷风会怎么样,单单就是那车辕,怎么坐得开三个大男人? “同在车里吧,其实也不妨事。” 殷稷没再开口,只询问地看着他,可那双眼睛却仿佛会说话,谢蕴一眼就看出了他的意思,他在说,你不要勉强。 谢蕴心口不听话的柔软下来,忽然想起来之前殷稷问她留在萧家住一晚好不好的样子来。 会不会她说一句不好,他们就真的不会去了? 她将杂乱的思绪抛在脑后,轻轻摇了摇头,扯着嘴角笑了一声示意自己真的不介意。 殷稷这才放松下来,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髻,见谢蕴并没有躲闪,反而十分纵容地让他动作,动作不由一顿,随即目光逐渐深邃起来,想亲一亲她…… 耳边一声轻咳,殷稷一僵,陡然反应过来这是哪里,眼底闪过懊恼,忍一忍吧。 他看向萧赦,想道一声失礼,萧赦的目光却落在了谢蕴身上,只是和先前看过来的那十分凌厉的一眼不一样,这次他的目光很是温和慈爱。 “早就听说皇上把谢家姑娘招进宫为婢,当初还上书劝过皇上不要太过折辱,眼下看来倒是老臣狭隘了。” 殷稷一顿,方才的那点旖旎心思瞬间散了,他的确没少折辱谢蕴。 他下意识抓住了谢蕴的手,有些仓皇的岔开了话题:“过去的事就不提了,太傅这些年身体可还好?” 萧赦笑起来:“劳皇上记挂,一切都好,老臣看皇上倒是清减了,国事再重,也要保重龙体啊。” 殷稷含糊地应了一声,很快与萧赦说起这些年兰陵的变动,马车一路疾行,很快一座富贵精致的宅院就出现在眼前,萧家到了。 第237章 殷稷的软肋 许是知道殷稷这次回兰陵不欲声张,萧家门口安安静静的,直到马车进了大门,眼前情形才陡然一变。 萧家下人齐齐穿着青色衣衫,按着男女分列两侧,一路蜿蜒仿佛引路一般,一眼看去竟数不清多少人。 马车一来她们便安静地跪了下去,次第之间竟颇有些声势浩大之感,然而这么多人,却是一丝异响都不闻,安静的仿佛都不是活人。 若非车窗一直开着,谢蕴都不知道外头是这幅情形。 谢家曾经也是世家,家中下人长工也是不计其数,却从未出现过这种场面,这萧家果真是规矩森严,在这方面,谢家倒是输了。 可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也做过下人的缘故,眼下看着这些人这么好的规矩,心口竟颇有些不舒服,连掌心都隐隐疼了起来。 但凡规矩严苛的人家,责罚都是要更严苛的。 殷稷仿佛有所察觉,忽然将她两只手都抓了起来,谢蕴静默片刻,轻轻推开了他的手。 殷稷似是还要来抓,萧赦却开了口:“萧家还是皇上离京前的样子,皇上可要到处走走?” 殷稷哪还有心思,他知道萧家不招人待见,只是他对萧太傅毕竟还是有几分感激的,萧家他曾经寄居的那座小院子里也有些不曾带走的私物,所以他才会松口跟着回来一趟。 却不想一进门看见的就是这种情形,的确是让人不舒服。 他脸色淡了些:“不必了,有件事倒是想要请教太傅,朕欲废除凌迟,车裂,腰斩等酷刑,太傅以为如何?” 以国论家,萧赦浸淫朝堂多年,一耳朵就听明白了他的意思,眼底暗光一闪,随即就笑开:“皇上仁德,自您登基后天下一片太平盛世,国泰方才有民安,民既安又何须酷刑震慑?臣以为,可。” 殷稷目光再次扫过外头,立在两侧的下人仍旧看不见尽头,但按照萧家的规矩,大约是要一直到二门口的,而萧家的主子们应该也是在那里候着。 “太傅能这么说,朕心甚慰。” “是皇上圣明,臣替天下百姓谢恩。” 萧赦说着忽然左右看了看,然后压低了声音做贼似的道:“不瞒皇上说,臣也一直想改一改家中的规矩,只是上头顶着祖宗家法,一提出来就要被宗族反对,若是皇上改国法在先,臣效仿在后,想来能事半功倍。” 这才是那个宽容慈和的萧太傅,萧家的规矩严苛是数代累积而来,的确怪不得他。 殷稷冷淡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些,称赞了萧赦几句才小心翼翼地再次去抓谢蕴的手,对方这次没躲开,他不由松了口气,知道自己此举讨了她欢心,连忙讨好的去揉捏她的手指。 但没揉两下马车就停了,萧家的二门到了。 谢蕴当即便抽开手下了马车,当着萧赦的面殷稷也不好追上去,只得耐着性子坐到了最后。 如同他所猜测的,萧家的主子们果然在二门前候着,以萧夫人和萧宝宝长兄萧定为首,一见他露面,便带领众人乌压压跪了下去:“臣妇/臣等恭迎圣驾。” 殷稷抬了抬手,神情淡淡:“都免礼吧。” 他在萧家的日子他不想提,但看在母亲和萧太傅的面子上,无论如何他都会对萧家多几分宽容。 萧夫人也不知道是心虚,还是没能适应身份的转变,态度仍旧有些疏离。 萧定身为长子只能上前一步替母亲周旋:“臣萧定,参见皇上,不知皇上可还记得臣?” 殷稷一扯嘴角,他当然记得,当年的红封他可是记忆深刻。 可萧定显然不记得了,他年逾四十,比之殷稷大出许多,当年殷稷被带回萧家的时候他已经科举及第,远赴京城任职,只每年过年时候才能回来一次。 自家兄弟姐妹尚且亲近不过来,又怎么会在意一个父不详的野种? 后来他被调回兰陵任太守,终于能常住萧家,殷稷却又上京去了谢家家学。 岁月太过久远,萧定并不记得自己在人群里无视过殷稷多少次,也从没放在心上,此时倒是一副温和友善的兄长模样。 殷稷也懒得再提那些旧事,只有钟白愤愤不平,悄悄挤到了谢蕴身边:“你别看这大爷笑眯眯的,像是个好人,其实最不是东西,皇上去拜年的时候,萧夫人最多是不让进门,他不一样,他非得把红封往人脸上砸。” 谢蕴一愣,她对殷稷在萧家的日子并不如何了解,关于他生母亡故的事也是通过谢济知道的。 当时谢家家学里也有几个萧家旁支子弟,这些人传起闲话来嘴比说书人还要碎,谢济将人赶出家学后和她抱怨的时候她才知道这件事。 其实那时候,她透过那些旁支的态度已经猜到了殷稷在萧家的日子不会很好过,可她后来又想,世家大族,子嗣良莠不齐太过正常,真实情况未必就有自己想的那么不堪。 再说萧家家大业大,何至于就要苛待一个没了娘的孩子? 可今日她才知晓,是自己把人想得太好了。 她垂眼看着自己的手,想着刚才殷稷那充满了讨好意味的举动,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尖。 那边萧定也察觉到了殷稷的冷淡,脸上有些挂不住,可好歹也是浸淫官场多年的人,并没有露出什么不妥来,只是仍旧看了萧太傅一眼,和他求助。 萧太傅沉沉地叹了口气,很有些恨铁不成钢,自家扶持的赵王倒台,好不容易又出了个殷稷,偏又和家中关系不睦,好在还有他在,日后一定要找机会缓和双方的关系才行。 他心里打着盘算,面上却丝毫不显,这种时候是绝对不能为家里人说话的。 “皇上一路舟车劳顿,入席喝两杯兰灵酒解解乏吧,老臣记得您年幼时候最喜欢这酒。” 殷稷的脸色果然缓和了下来,无亲无故之人,软肋其实很好找。 即便萧家对他没多少真心,可想要亲情,他还能指望谁呢? 萧赦心里一笑,连忙上前想要引路,殷稷却又折返了回去,众目睽睽之下牵起了谢蕴的手:“你一起。” 第238章 不堪 萧赦动作一滞,脸色微不可查地僵住了。 早在马车上的时候他就看出来了两人之间的关系和自己想的不一样,可男女之间如何能与血脉亲情相提并论? 他萧家难道还比不过一个罪人之后? 他心里生出一丝怒气来,却克制着没有言语,殷稷毕竟不是萧稷了,这些年朝中的情形他也知道,竟在毫无根基的前提下逐渐在世家手中抢夺了权柄,还收拢了一大批能干实事的朝臣,实在不容小觑。 且忍一忍吧。 然而他能忍,萧定却有些按捺不住,他对萧宝宝素来是亦兄亦父的,早先接到萧敕的书信时他知道了萧宝宝在宫里并不受宠爱,这阵子又频繁受罚,心中早就不满,此时见殷稷竟对一个罪人之后如此在意,顿时就把火气转移到了谢蕴身上。 他上前一步就要开口,却还不等出声就被人拉了一把,他一顿,一垂眼才看见是萧夫人。 “皇家的事你也想管?你有几个脑袋?” 萧定一噎,虽然心里憋屈,却到底也没反驳萧夫人的话,只是忍不住解释:“儿子生气啊,咱们萧家千娇万宠的女儿,他竟然如此不珍惜,还千方百计削咱们的权,早知道他会这样当初就不该帮他……” 萧夫人抬眼,十分严厉地看过来,萧定心虚地闭了嘴。 殷稷一无所觉,也或者是察觉到了却并不在意,他现在最紧张的事谢蕴的心情,萧家对她来说是全然陌生的地方,他不放心把她一个人丢下。 “你与我同去,我让他们做你喜欢的菜。” 谢蕴一眼就看明白了殷稷的不放心,心口仿佛被戳了一下,可即便她跟着殷稷同去,按照男女分席的规矩他们也是不能坐在一处的,如此倒是不必折腾。 “奴婢有些劳累,就不去了,先行回去为皇上准备衣物。” 殷稷皱了皱眉,纠结许久才侧头看向钟白,钟白难得聪明:“臣也不去了,谢姑娘不认路,臣陪她把东西置办一下。” 殷稷这才点头:“也好,都是命妇,也说不得谁不懂事说错话,不去就不去吧,想吃什么让钟白去折腾。” 谢蕴含笑应了一声:“好,皇上快去吧。” 殷稷被催着转了身,却只转到一半就又看了过来:“今天风冷了些,若是身上不舒服别忍着,让钟白去找大夫,还有……” 谢蕴还没说什么,钟白忍不住嘀咕起来:“皇上,你今天话真多。” 殷稷拳头一痒,萧家什么样谢蕴不知道钟白还能不知道? 他为什么不放心? 不就是因为这里根本就没什么值得他们放心的地方吗? 钟白似是察觉到了危险,警惕地后退一步,倒是很快明白了殷稷的忧虑,咧着嘴赔笑:“皇上消消气,臣寸步不离地跟着,不能让谢姑娘受委屈。” 他说着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脸上笑容淡了,眼神却严肃了起来。 殷稷难得见他认真的模样,也不好拆他的台,只端平了下巴:“记得你说的话,去吧。” 钟白这才引着谢蕴换了条路走,等两人不见了影子殷稷才再次开口:“太傅引路吧,朕的确许久没喝兰灵酒了。” 可刚才因为萧赦那句话而有些波澜的心绪却已经平静了下去,这世上没人知道,他其实只对两个人有索求,一个是生他的母亲,血脉亲情,理应念念不忘;一个就是谢蕴,是她当初选了他,就该对他好。 除此之外,谁都无所谓。 可他面上却一丝未露,大步往萧家的宴厅去了。 而钟白和谢蕴的路却没那么顺畅,走到一般就被管家拦住了去路,对方笑吟吟的,满脸谦卑:“钟统领,皇上下榻的院子就安排在珩院,您请。” 谢蕴不知道珩院是什么地方,钟白一听脸色却变了,他冷笑一声,阴阳怪气道:“把珩院给皇上住,合适吗?别回头连我们踩过的地都得擦洗几遍吧?” 管家脸色一僵,他大约没想到钟白会这么不识好歹,当众给他难堪,眼底闪过一丝怒气,可钟白已经不是从前的萧家下人了,对方现在是官身,他便是责骂一句都是以下犯上,萧家的家规可不好受。 他忍了半天再次堆起笑来:“您说笑了,怎么会呢,快请吧。” 他大约是怕钟白还要找茬,话音一落就连忙抬出了萧赦:“这是太傅亲自安排的。” 钟白果然偃旗息鼓,不甚痛快地嗤了一声,却还是引着谢蕴换了个方向。 虽然他们话说的不清不楚,可谢蕴却还是听出了一点端倪,恐怕在这所谓的珩院里,发生过什么不好的事情。 “这珩院的旧主是谁?” 钟白一撇嘴:“咱们萧家大爷呗。” 他是个话痨,谢蕴本以为自己开个头他就会自己接下去,却没想到他这次竟然一反常态,说完那句话就算了。 谢蕴有些好奇,殷稷在珩院发生过什么呢? 短暂的犹豫过后她再次开口:“既然将院子让了出来,想必这位大爷还是友爱兄弟的。” 钟白一听瞬间炸了毛,也不顾管家在场,当即就道:“他友爱兄弟?他连半分人性都没有还友爱兄弟?你知不知道他当初干了什么?他拿着钟青做练箭的靶子,逼着皇上……” 他明明情绪正激动,也无人阻止,他话音却还是十分突兀地停下了,他闭了闭眼,神情几番变幻后硬生生冷静了下来 再睁开眼睛时,他满脸苦涩:“谢姑娘,你不能这样,不是我不说,皇上不让……您别这么套我话了。” 谢蕴也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她只是想知道殷稷以前是怎么生活的,并没有想要伤害任何人,她很是愧疚:“对不住了钟统领,是我没分寸。” 钟白抬手搓了把脸:“道歉也不至于,就是您要是真想知道,问皇上去吧。” 他不提那些,甚至于殷稷不让他提那些,不是因为他们信不过谢蕴,而是不想让她因为这些事瞧不起殷稷。 她只要知道殷稷现在是皇帝,知道他运筹帷幄,威风凛凛,哪怕是和太后,和宗亲,和盘踞数百年的世家博弈都不曾落下风就够了。 至于殷稷是怎么挣扎着从萧家这样的泥潭里爬出去的,付出了什么代价才爬上皇位的,她不需要知道。 第239章 冰山一角的过往 萧家嫡长子的院子的确是不同寻常,虽说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富贵奢华,可就连桌角不起眼的花瓶都是前朝的甜白釉玉壶春瓶,价值很是不菲。 钟白靠在门框上不肯进去,哪怕是被深秋的夜风吹得缩起了脖子也还是硬扛着没迈进去一步。 谢蕴有些无奈:“钟统领何必和自己为难?这里的主人又不在。” “我就是讨厌这地方,谢姑娘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可殷稷难得能回兰陵一趟,萧家肯定要趁机缓和与他的关系,怕是一时半会回不来,如果谢蕴也不管钟白,由着他在外头呆上几个时辰,会生病的。 再怎么结实的身体也扛不住这么胡闹。 她略一思索,想出来一个折中的法子:“钟统领,皇上以前住的宅子,你能不能带我去看看?” 她说的是殷稷还没进萧家时住的地方,若是可以钟白今天就在那边过夜吧。 可钟白给出的回答却让人很失望:“那地方早就拆了,十多年前吧,萧家的祠堂要扩建,就把那宅子给并进去了。” 他说着声音低了下去:“拆房子的那天,皇上还去看过。” 谢蕴心口不自觉被揪扯了一下,她有些难以想象殷稷当时的心情,沉默着很久都没能再开口。 钟白倒是来了精神:“但是皇上搬进来后住的院子还在,姑娘要不要去看看?” 谢蕴见他冷得都哆嗦了,连忙答应下来,不管哪里先找个避风的地方让他暖和一下吧。 两人避开萧家的下人,一路往大宅深处走,可越走谢蕴的脸色就越难看,虽说萧宅和谢宅结构上有些差异,可格局却大都是类似的,都是分前院,后院和倒座房三部分。 前院住男丁,后院是女眷,而倒座房是下人住的地方。 可殷稷的院子却在后面,他不可能和女眷住在一起,所以只能是…… 钟白大约是习惯了,这次倒是并没有露出别的情绪来,只是走着走着速度就越来越快,仿佛忘了身后还有个谢蕴。 谢蕴也没喊他,都知道大体方位了,她应该不会找错。 再往前几个拐角钟白彻底不见了影子,谢蕴看了周遭一眼,目光落在一座不起眼的小院子上,只是门上贴着白封,门环上还落了灰,大约是很久没有打开过了。 她直觉这就是殷稷的院子,抬手揭开了封条。 大门被推开,钟白果然在里头,正开了窗户通风。 “呸,这屋子多久没进人了,这一股味,谢姑娘你先离远点。” 钟白说着拿了扫帚去扫地,被扬起来的灰尘呛得直咳嗽,他不得不抬手捂住了嘴,瓮声瓮气地嘱咐谢蕴:“呛死个人,你千万别进来啊,我扫干净了再说。” 原来是先走一步来洒扫了。 谢蕴敷衍地点了下头,抬眼打量这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这处院子屋檐比旁处要低一些,不管是不是有意的,总是会让人觉得住在这里的人低人一头。 何况殷稷还是那样挺拔颀长的身材,这种屋子只怕是让他连挺直腰身都不敢。 偌大一个萧家,难道连间正经院子都没有吗? 说不是苛待,谁能信? 钟白总算扫完了地,打了水来泼洒好将四处飞舞的灰尘压下去,又点上灯烛,这才招呼谢蕴:“谢姑娘进来吧,桌椅我还没擦,您在榻上坐一坐吧。” 他原先还冷得直哆嗦,这一番忙碌过后身上却已经开始冒汗。 谢蕴好一会儿才抬脚进去,屋子里说不上简陋,该有的东西都有,但很流于表面,怕是满屋子的东西合起来,都不如珩院的那个甜白釉玉壶春瓶值钱。 她抬手拿起一只杯盏,很寻常的白瓷杯子,其余三只都扣在托盘里,唯有这只正经立着,像是当初殷稷离开的时候正在喝茶。 可他离开了六年,这杯子竟然都没有人收起来,上头已经落满了灰尘,杯底却并没有茶叶……殷稷当初喝的,甚至不是茶水。 她怔怔看着那只杯子,忽然有些不想知道这些年殷稷在萧家是怎么过的了。 钟白像是看出了她在想什么,咧嘴笑了一声:“谢姑娘也不用多想,皇上十五六岁上就不怎么在这里住了,他用夫人的遗产做了些小生意,在外头买了一座宅子,前些年他急用钱,才把生意和宅子都卖了。” 谢蕴不知道殷稷还做过生意,但如果有别的法子,他一个世家子弟,正经的读书人,应该不会自贬身份去做商贾的。 他应该很缺钱吧。 “他急用钱是要做什么?” 钟白只是顺嘴一秃噜,也没想着往后头继续说,此时被谢蕴一问脸色才尴尬起来,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能再开口。 谢蕴却从他这不同寻常的反应里自己悟到了:“是在给我筹备聘礼?” 提起往事钟白忍不住叹了口气:“皇上知道自己出身不好,不想让你在聘礼上受委屈,所以把绝大部分身家都放进去了,当年他其实还想着买一座大宅子的,他不想让你和他一起住在这种地方,但是后来……” 后来她悔婚了,宅子和聘礼自然都用不到了。 谢蕴垂下眼睛不再开口,钟白大约也觉得这个话题让人尴尬,很快埋头继续干活,拧了抹布擦洗桌椅。 谢蕴也不想干站着,索性抬脚进了内室给殷稷收拾床榻,却是刚一抖开被子就哐啷一声响,两块木板咕噜噜滚到了地上。 钟白听见动静探头看过来:“谢姑娘,怎么了?” 谢蕴摇着头将木板捡起来,刚想说没什么就看清楚了那上面的字,嘴边的话顿时凝住了。 那是萧懿夫人的灵位。 钟白也看见了,抓着抹布走进来:“这是皇上小时候刻的,以前就摆在书案那,后来有一回夫子夸皇上文章写得好,邀他回家谈书,就这出趟门的功夫,回来的时候灵位就被摔坏了,说是咱们吓到了那位萧嫔娘娘,不许皇上再把东西拿出来。” 还有件事钟白没提,那就是从那之后,殷稷原本十分优秀的课业也一天天糟糕了下去,成了所谓天资不足之人。 可谢蕴虽然不知全部,却仍旧听得心口一颤,不自觉摩挲了一下裂口,本该粗糙的地方却没有一丝木刺,谢蕴越发难以想象,孤苦无依的那些年,殷稷到底抚摸过这块灵位多少次…… 第240章 遗物 谢蕴将灵位搁在桌子上,掏出帕子轻轻遮盖了一下,随即便帮着钟白将内室打扫了一遍,钟白很过意不去,如果殷稷住在珩院,那谢蕴自然是要跟着他的,这院子清理干净也只有他自己住。 “谢姑娘,你歇着吧,我自己收拾就行。” “闲着也是闲着。” 她也想做点什么,不然在这间处处透着苛待的屋子里,她怕是一刻也待不下去。 萧家的确是供养殷稷长大,可这样的供养真的算是恩德吗? 谢蕴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灵位,兴许真的是她心胸狭窄,倘若当年寄居在萧家的人换做是她,只凭萧家摔了灵位这一条,别说报恩,不和萧家结仇已经算是仁厚了。 殷稷啊…… 她闭眼叹了口气,心口闷闷地疼,冷不丁门口传来一声低笑:“我就知道你们在这里,钟白,你又胡闹了。” 钟白瘪瘪嘴:“我就不进那院子,什么破地方,谁稀罕……呸!” 谢蕴被惊动,快步从内室走了出来,一抬眼就瞧见殷稷正靠在门口,他大约有些醉了,眼神有些迷蒙,浑身都透着酒气。 谢蕴怕他站不稳摔了,连忙上前几步扶他坐了下来:“既然知道我们在这,让人喊我们回去就是了,做什么醉着酒还要找过来?” 殷稷搂着她的腰,将头靠在了她小腹上,声音带着醉酒后特有的沙哑:“我也想回来看看……这里还有些母亲的遗物,收拾一下都带走……” 钟白看他一眼:“您醉成这样怎么收拾啊?您又不让旁人碰,要不明天早上来吧。” 殷稷含糊地笑了一声:“你不能碰,谢蕴可以……” 他声音软下去:“我们一起收拾,就在床底下的箱子里。” 钟白被嫌弃了,愤愤不平地嘀咕了一句什么,但两人都没搭理他,他也只得悻悻作罢。 谢蕴扶着殷稷进了内室:“好,你看着我收拾。” 她本想将人扶上床榻让他躺一躺,可殷稷却一眼看见了被放在桌子上的灵位,挣扎着走了过去。 他什么都没说,只抬手隔着帕子轻轻碰了一下,可眼底那一瞬间闪过的沉痛却清晰可见。 他指腹划过灵位的裂口,声音又低又哑:“十五年了……” 他十一岁刻好的灵位,已经坏了十五年了。 谢蕴想说点什么安慰他,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她对殷稷的过往知道得得太少了,一句逝者已矣根本毫无用处。 她只好走近一些,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殷稷侧头朝她笑了一声,自己收拾好了心情:“都过去这么久了,已经习惯了……钟白,拿出去烧了吧,已经有了新的灵位,这个见不得天日的,就不必再留着了。” 钟白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跟了进来,闻言应了一声,很快就上前将摔裂的灵位拿走了。 殷稷再没言语,靠在床头仿佛是在醒酒,可他的目光却透过窗户一直看着外头的火光。 那不止是一个坏掉的灵位,更是曾经数不清个日夜他伶仃一人时的慰藉。 谢蕴静静陪他看着,等外头火灭了才打起精神来:“我们看看夫人留了什么东西给你。” 殷稷配合地应了一声,半跪在地上将床底一个不大不小的箱子拖了出来。 谢蕴拿抹布来擦了擦灰尘,心里已经做好了准备,萧懿夫人是个没出嫁的女儿,没有夫家,没有嫁妆,留下的东西想必不会有多少。 可她还是没想到里头的东西竟然只有一双做得歪七扭八的小鞋子,和一个十分破旧的木盒。 她微微一愣。 殷稷将小鞋子拿起来:“是不是很丑?我娘不善女红,这双鞋只穿了一次就坏了,我当时还以为她会越做越好,没想到……” 那是第一件,也是最后一件。 殷稷显然不想提起这些不算愉快的往事,很快就将鞋子放下了:“我记得还有一方帕子和一些簪環首饰。” 他将那个盒子拿起来,盒子底下果然压着一方被层层油纸包起来的帕子,可盒子里却是空的,并没有任何东西。 殷稷拍了拍头:“醉得脑子都糊涂了,差点忘记首饰早就被我变卖了,把这两件收起来吧,应该是全部了。” 他看似没有异常,可眼底却极快地闪过一丝落寞,他应该很后悔当初变卖了母亲的遗物,可若是还有别的路能走,他又怎么会走到那一步呢? “萧懿夫人在天有灵,不会怪你的。” 殷稷没说话,只借着半跪的姿势将谢蕴揽进怀里,在她颈侧轻轻蹭了两下。 察觉到皇上不在,萧家很快有人找了过来,殷稷收拾好心情,抬脚走了出去,说话声透过窗户传进来,进了这个院子,萧家人大约也是有些心虚的,声音始终不高。 谢蕴找了个小包袱,将那双鞋子包起来,目光却不自觉落在了那个空了的首饰盒上。 钟白说,殷稷十五六岁时做了些生意,那也就是说十年前,萧家毕竟是权倾一方的大户,如果是萧家出去的东西,哪怕只是个庶女的东西应该也会有人留心,说不定她能找到些什么痕迹将东西找回来,就算只有一件,对殷稷来说应该也是个慰藉。 她心里正盘算着,冷不丁殷稷就在外头喊了她一声,她连忙将东西收进包袱里起身走了出去。 殷稷朝她伸出手:“夜深了,回去歇着,明天还得赶路。” 谢蕴看了眼戳在门边的钟白,这才抬脚走过去:“你不想住在这里吗?” 殷稷也跟着看了眼钟白,脸色平静无波,甚至还低笑了一声:“他是不是和你胡说八道了?只是住一晚而已,哪里都一样。” 反正都不是家。 第241章 他什么都知道 许是对萧家心存忌惮,谢蕴这一宿睡得并不安稳,天色刚蒙蒙亮她就睁开了眼睛,身边却已经空了。 她茫然地环顾四周,就瞧见暗淡光影下有人正坐在桌边出神,再仔细一瞧才看出来是殷稷。 他正在看那双萧懿夫人留下的鞋。 先前当着她和钟白的面,殷稷什么都没表露,仿佛丧母之痛已经平复,可现在看来这个槛并没有那么容易过去。 那毕竟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谢蕴下意识起身想去陪他,可刚一动就反应过来,她是马上就要离开的人。 心意已决,何必多生误会? 她挣扎许久又躺了回去,却是怎么都没能再睡着,只好这么睁眼等着天亮。 然而今天这太阳却仿佛故意和人作对,迟迟不肯露出来,谢蕴等的眼睛都酸了,外头仍旧是黑的,她不得不闭上缓了缓。 再睁开的时候,她偷偷看了眼殷稷,对方仍旧安安静静地坐着,这么久过去,动都没动一下。 谢蕴抓紧了被角,许久才垂下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终于响起一声鸡鸣,殷稷仿佛被这声音惊动,身体微微一颤,从缅怀里回了神,谢蕴看见他将鞋子放了回去,仔细地将包袱恢复成了原先的样子,然后转身朝床榻走了过来。 她仓皇闭上了眼睛,静静等着对方将她喊醒,可随着脚步越来越近,先来的不是呼唤,而是一个很轻很轻的拥抱。 殷稷俯下身抱住了她。 他抱了很久,可动作却始终轻柔,若不是她的注意力都在殷稷身上,几乎要感觉不到。 谢蕴不明白殷稷为什么如此小心翼翼,仿佛这个拥抱是他偷到的一样。 因为这个拥抱,谢蕴有些心神恍惚,就算上了马车心思也是乱的,被殷稷喊了几声也只是敷衍。 殷稷只当她是瞧见了萧家如此繁盛,想到了谢家的落败所以心里难过,并没有多言,只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让她靠着,抬手一下一下抚摸她的发丝全当安抚,不留神手上的戒指却勾住了一缕。 他动作顿时一僵,好一会儿才将头发拆下来,却还是将谢蕴盘的好好的发髻给弄散了。 他心虚地扭头收手,假装自己刚才什么都没干。 然而那缕头发都垂了下来谢蕴也没来找他算账,他这才察觉到有些不对劲,轻咳一声开了口:“怎么了?看起来像是有心事。” 谢蕴被迫回神,眼神晦涩地看了殷稷一眼,最后却只是摇了摇头:“没什么,皇上不用在意。” 殷稷不喜欢她说这种话,他若是不在意谢蕴还能在意谁? 他抿了下嘴唇,可最后也只是叹了口气,他不喜欢能怎么办?难道还要因为这种小事生气吗? “若是累了就睡一觉吧,咱们还得走几个时辰。” 谢蕴随口答应了一声,见殷稷还看着自己,这才反应过来他刚才说了什么,连忙寻了个舒服位置躺了下去,却不防备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 “这是……” 她摸出一个小包袱来,困惑地看着殷稷:“这包裹是皇上的吗?我怎么不记得带了?” 殷稷摇了摇头,他也不记得。 钟白大约是听见了两人说话,扯着嗓门喊起来:“那是我的,我收拾屋子的时候找出了一些小时候的东西,舍不得扔就带上了,还有皇上你的。” 钟白的东西不好动,可如果有殷稷的…… 谢蕴抬眼看了过去,虽然什么都没说,殷稷却还是看明白了:“想看就看吧。” 谢蕴这才打开包袱,果然都是些小玩意,不值钱的东西,可大约是承载了很多美好的记忆,才会让钟白不舍得丢。 只是哪些是殷稷的呢? 她垂眼看得仔细,试图靠直觉分辨,冷不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过来,捡起了一叠纸片。 “没想到这么多年,这东西还没坏。” 谢蕴有些好奇:“这是什么?” 殷稷手轻轻一抖,那纸片便展开,成了一盏虎头样式的灯笼,谢蕴眼睛一亮,她还是头一回见这种样式。 “这是皇上年幼时的东西吗?” 殷稷却摇了摇头:“不算是我的,那年上元节跟着太傅他们出府去游玩,回来的时候就瞧见这东西挂在院门上,大约是谁落下的,我就暂时收起来了,这么多年了也一直没人来寻。” 他说着语气里却不见多少失望,想来也是知道这盏灯笼不值钱,并不值得人特意来寻一趟。 可当时捡到的时候殷稷心里却是高兴的,因为那么多萧家子嗣,只有他是空着手回去的。 他翻看着那个小包袱,一个一个地将那些小东西拿起来查看,若是相关的记忆还算美好他就把故事说给谢蕴听,若是不好他便说不记得了,气氛一时间静谧又温馨,让人不舍得破坏。 可没多久他还是停下了,因为他看见了一包被油纸包着,却早就不能吃了的糖。 “这是我刚到萧家的时候太傅给我的,我那时候还在换牙不敢吃,这么拖着时间一久就给忘了。” 他语气十分复杂,看着那糖好一会儿都没再说话。 谢蕴有些意外,殷稷看起来对萧太傅很是敬重亲近,看见对方送的东西他不该是这幅态度,这是怎么了? 她犹豫着要不要问一句,可在开口的瞬间却忽然福至心灵,明白了过来殷稷的复杂态度是因为什么。 自己只见了萧赦几面都能看出来他对殷稷的好并非出于真心,殷稷身在其中,难道这么多年就当真一无所觉吗? 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想拆穿而已。 她忽然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握住了他的手,殷稷似是明白了她的意思,反握住了她,然后抬手开窗,将那包糖扔了出去。 “不用担心,我不在乎他们的虚情假意,我本也不是为了他们。” 他低低开口,说话间将谢蕴拉进了怀里,抱着全世界那般将她紧紧拥住:“母亲闺中产子,一直被人诟病,这些年她始终觉得是自己带累了萧家的名声,对萧家有愧,临终前她嘱咐我,要我替她补偿萧家……所以无所谓的,他们什么样子都无所谓,我只是为了让母亲安心。” 原来如此,怪不得萧家那么猖狂,他却一退再退。 谢蕴没能再开口,只是往后一靠紧紧抵在了殷稷胸膛上,目光却透过车窗看向了外头彻底亮堂起来的天空,萧懿夫人,你知不知道你轻飘飘的一句话,殷稷需要咽下多少委屈才能成全…… 第242章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马车晃晃悠悠回到了彭城,蔡添喜带人来迎接,虽然才两天没见,他却还是紧张得不行,瞧见三人都全须全尾的,长长地松了口气。 “这两天听说青州出了不少起响马伤人的事,奴才这心都提到嗓子眼了,还好您平安无事。” 殷稷还没如何钟白先不服了:“蔡公公,我还跟着呢,这些年我在禁军里可不是白练的,都是真功夫。” 蔡添喜也不和他争论,见几人都是一脸疲惫,知道这是赶路累的,连忙将人请回了龙船,时辰不早了,东西早就已经收整好了,只是谢蕴和钟白能去歇着,殷稷却还得去见一见朝臣。 他得知道自己离开的这两天,礼部考功司有没有查出什么不好的事情来。 “你先回去睡一觉,东西替我收好了。” 殷稷说的是他母亲的遗物,谢蕴点点头,将包袱接了过来:“皇上也别太累了……劳烦蔡公公给皇上泡杯参茶。” 蔡添喜连忙应下来:“姑娘放心,这些小事奴才都明白。” 谢蕴正要道一声谢,忽然反应过来哪里不对:“公公折煞我了,都是奴才,何必如此谦卑?” 蔡添喜还没如何,殷稷的脸色先难看了下去,他看了眼谢蕴,似是想说什么,可嘴唇几番开合,最后还是默不作声地走了。 蔡添喜摇头叹气:“姑娘,皇上都说得那般明显了,您怎么还说这种话?您就是主子啊。” 他愁苦地看了谢蕴一眼,抬脚朝殷稷追了上去。 谢蕴怔了一下,她无意去戳殷稷的痛楚,只是随口那么一提而已,没想到会让这主仆两人反应这么大。 唯有钟白一脸茫然,他下意识跟着蔡添喜走了两步:“你们都咋了?怎么奇奇怪怪的?” 其余人都走了,他只好看着谢蕴,等她给自己一个解释。 然而谢蕴却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只好沉默,好在王家三少夫人恰好下船来,远远地就喊了她一声:“谢蕴姑姑。” 谢蕴趁势揭开话题,缓行两步迎了上去:“原来是徐恭人,有礼了。” 徐氏一把握住她的手:“何必多礼,咱们也是旧相识了。” 王家三少爷是个纨绔,当年为了迎娶中书令徐功的女儿,才费力气周转,袭了一个五品卫镇抚的位子,按理说这样没有功绩的人是不能荫封妻室的,可殷稷当年登基时毫无根基,为施恩于人便册封了一批五六七品的外命妇。 徐氏就是其一,得了个五品恭人的诰命。 但徐氏和她亲近却并不是因为这份恩典,也不是少时闺中的情谊,而是她那位婆婆——王家夫人太过难缠,每日里不知道旁的事情,只知道盯着儿子生孙子,眼见娶妻六七年都没有动静,日日都要往儿子房里塞小妾,瞧见徐氏也是横眉冷眼的。 这次她大约是又要找茬,徐氏得了信才匆匆躲了出来。 这种时候她身边多一个人,便多了一分阻拦王夫人发作的筹码,她自然是笑脸相迎的。 “龙船还有一个时辰才开,趁着这功夫咱们还能下去走走,谢蕴姑姑一起吧,听说有家铺子的脂粉很是好用,颜色也新鲜,是京城没有的。” 谢蕴还惦记着想问一问当年有没有人知道萧家典当首饰的事,闻言便点了点头:“劳烦恭人稍后,我稍作收拾就来。” 徐氏自然是无有不从,她也不是真的为了出门闲逛,只是不想呆在房间里罢了。 谢蕴转身匆匆上船,她知道殷稷这包袱宝贝,特意找了个箱子好生收起来,又开了自己的钱匣子拿了几张银票,这才匆匆换了衣裳下船。 徐氏专找人多的地方去,倒也是振振有词:“当地人知道的一定比咱们仔细,哪里人多就是哪里的东西好。” 谢蕴深以为然,跟着她钻进了人挤人的胭脂铺子,却是趁着对方被人群挟裹,抽身不得的时候进了几步远处隔了一条窄巷子的当铺。 这当铺她先前在去萧家的路上就瞧见过,虽然不在同一个地方的,但既然叫同样的名字,想必背后的主人是同一个,那打听起消息来应该也方便。 她也是无可奈何才出此下策,毕竟她身在龙船,没精力也没时间一家一家的去打听。 她一进门就将银票拍在了柜台上,掌柜的一愣:“姑娘这是赎当?” 谢蕴点头:“是赎当,也可以是买卖,只是要看你们有没有我想要的东西。” “姑娘说说看。” “十年前兰陵萧家流出来一些珠宝首饰,我要那些东西,找到多少我要多少,价格你开。” 谢蕴虽然通身不算富贵,可掌柜的见惯了各色人物,一眼就看出来她的教养气度绝非凡人,忙不迭摆出笑脸来接茬:“姑娘要找的是什么首饰可否详细说说?是名工巧匠做出来的名品?还是有什么东珠之类的贵重……” “都不是,只是寻常首饰。” “姑娘莫不是在和我说笑?” 掌柜的脸色一苦,“十年前的东西,还只是寻常首饰,半分特点也没有,只一句是兰陵萧家流出来的,如何去找?” “那是你的事,找得到你便多赚一份钱,找不到我也不会亏待你,”谢蕴将银票推过去,“够有诚意吧?” 掌柜的见她出手这般阔绰,虽然心里仍旧犯嘀咕,却不敢再怀疑:“成,姑娘既然这么说,小人一定尽心为您找。” “多谢。” 谢蕴转身就走,掌柜的愣了愣,这银票数额不小,他以为谢蕴怎么都要警告他几句的,免得他拿了钱不办事,可没想到人竟然就这么走了。 “姑娘,”他下意识喊了一声,“你就这么放心?” 谢蕴头都没回,只有声音远远飘了过来:“不办事的后果你担不起,我自然放心。” 掌柜的听得一愣,心里颇有些好笑,这姑娘知不知道他背后靠着郡守?他有什么担不起的? 可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嘲笑过后还是能让人去打听了,那姑娘莫名的让人不想得罪。 谢蕴对此一无所觉,出了当铺便快步往回走,眼见徐氏还被人群携裹着挑胭脂,仿佛并没察觉到少了人,这才松了口气,连忙抬脚走了过去。 可就在她路过巷子口的时候,一道黑影忽然钻出来,一把捂住她的嘴将她硬生生拖了进去。 第243章 我没有改主意 谢蕴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六年前那个大雨夜也是这样,她刚进破庙的门就被人捂住了嘴,然后肮脏湿滑的大手…… 她脸色苍白如纸,指甲死死抠进了掌心,眼神却在短暂的惊惧之后狠厉起来,她绝对不会再让自己落到那番田地。 她挣扎着去拔头上的簪子,却是刚碰到对方就松了手。 “二姑娘,为防被人发现,冒犯了。” 谢蕴抓着簪子的动作一僵,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声音耳熟,她抬眼看过去,就见谢淮安站在两步远处正垂眼看着她。 “是你……” 她踉跄一步,险些跪倒在地,谢淮安连忙上前想扶她一把,却被她摆摆手拦住了:“不用,你怎么会在这里?” 谢淮安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当年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早就被谢家遮掩得严严实实,除了极少数的人,旁人连一丝风声都没听到,谢淮安一个远方投奔来的亲戚,自然更无从听说。 但这不妨碍他愧疚,在面对异族追杀时都能拉上一个人垫背的谢二姑娘,现在却失态到连站都站不稳。 “对不住二姑娘,我吓到你了?” 谢蕴靠在墙上,逼着自己冷静了下来:“没事,我没事……你来这里,是滇南出事了吗?” “不曾。” 谢淮安连忙解释:“姑娘应该知道,运河只能到杭州,届时龙船会转内河行至滇南渡,为了能让姑娘及时和家人见面,狗皇帝已经下旨让滇南官府派人护送内相他们北上,只要离开了滇南的重兵把守和那无处不在的瘴毒封锁,我们就已经成功了一半。” 原来是来送好消息的,谢蕴心里松了口气:“如此甚好,你可见过他们了?” “装作路人偶遇过一次,他们很担心姑娘的安危。” 谢蕴脑海里闪过家人的脸,眼眶微微一烫:“我一切都好,让他们只管放心。” 谢淮安应了一声,却仍旧站着不动弹,谢蕴抬眼看他:“堂兄还有别的事?” 谢淮安脸色尴尬起来:“我听说姑娘陪着狗皇帝去了一趟兰陵,这次私逃的机会千载难逢,一旦错过就再也没机会了,姑娘你……” “我没有改主意。” 谢蕴听出了谢淮安的忧虑,淡淡开口打断了他,脑海里却闪过殷稷孤单坐在桌边的影子,她垂下眼睛,指甲一点点抠进了墙皮,她提醒自己似的再次开口,“我从来就没想过要留下。” 谢淮安松了口气,抬手一抱拳,这才消失在巷子里。 谢蕴却迟迟没能出去,殷稷的脸翻来覆去地在脑海里浮现,搅得她不得安宁。 冷不丁外头有人喊她:“谢蕴姑姑?谢蕴?哪去了?怎么这么一小会儿就不见了?” 谢蕴收拾好心情抬脚走了出去:“徐恭人,我在这里。” 徐氏连忙走了过来:“没事就好,人太多我还以为我们被挤散了。” 谢蕴含糊了一句整理衣裳便遮掩了过去,拉着徐氏又往旁处去闲逛了,冷不丁瞧见路边有卖糖的,她想起那包萧太傅给殷稷,他却一口都没来得及吃的糖来,脚下莫名的有些迈不动步子。 “姑姑想吃糖?” 谢蕴应了一声,却是犹豫了一会儿才抬脚走了过去:“老板,给我一包糖。” “姑娘要什么样的?我这里有麦芽糖,桂花糖,杏仁糖,酥糖还有各色蜜饯,都是很好吃的,您看看要哪个。” 谢蕴一时被问住了,她也不知道那包糖是什么样的,目光扫过摊子,瞧着哪个都像又觉得哪个都不像。 摊贩见她犹豫不决,抬手拿起几块碎糖:“姑娘要不尝尝?” 谢蕴被这一声说得回了神,颇有些哭笑不得,她也是糊涂了,有什么好纠结的,都要了就是。 “不必了,各色糖都给我来一包。” 摊贩喜笑颜开,连忙拿了纸包给她包糖。 徐氏笑起来:“以往倒是没听说姑姑嗜甜。” “人总会变的。” 谢蕴也没多解释,反正拿回房里旁人也不知道是她吃的还是殷稷吃的,何必说实话给旁人多一个殷稷的话柄。 “您的糖,请您收好。” 谢蕴付了钱,眼看着天色不早了,便提着糖和徐氏折返了龙船,却是不等上去就瞧见王夫人带着个丫头正从甲板上往下看。 徐氏脸色一变,救命稻草似的抓住了谢蕴的胳膊。 “姑姑去我那里说说话吧。” 谢蕴微微一挑眉,这徐氏和王夫人的关系似乎比自己想的要糟糕恶劣得多,可徐氏明明和王家关系颇深。 她生母虽不是王家嫡系,却一直在王老太夫人面前养着,后来嫁给了徐功,生下了她这个嫡长女,算起来她该喊王夫人一声表舅母。 可这份亲情似乎并没有缓和她们之间的婆媳关系……这位王家三爷到底在做什么?明知妻子为自己担了骂名,却还纵容家人欺辱她吗? 眼见徐氏面带恳求,谢蕴也不好推辞:“那就叨扰恭人了。” 徐氏感激地道了声谢,谢蕴犹豫过后还是忍不住开口:“恭人的父亲如今官拜内相,您也该多走动才是。” 徐氏听出她话里的意思,这是在告诉她娘家更进一步,她是有人撑腰的,可是徐功当初是仰仗王家支持才坐上的中书令,如今就算更进一步也仍旧受制于人。 何况她多年无子,外头都传是她不能生养,徐家人在王家人面前根本抬不起头来,明知道她过得不好也不能说什么,只能时常把她接回家去住几天,却是每次回王家都要被变本加厉的发作。 看出她有难言之隐,谢蕴也不好多言,只能说起旁的高兴事,却刚上了长廊就迎面看见了殷稷。 两人连忙行礼,殷稷大步走过来一把托住了谢蕴:“下去逛了?买了什么?” 谢蕴晃了晃手里的纸包:“都是糖。” 殷稷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眼睛亮起来,抓着谢蕴的手不肯松,谢蕴拽了两下没拽出来,颇有些无奈:“奴婢还想去徐恭人房里喝茶,皇上可要回房?把东西捎回去吧?” 殷稷抬手接过来:“好,别喝浓茶,当心晚上走了困。” “是,谨记皇上教诲。” 殷稷失笑,先前还因为谢蕴一句“都是奴才”憋得心口疼,现在却轻易就被几包糖哄得眉开眼笑:“那我先走了。” 谢蕴再次屈膝,等人走了才看向徐氏,对方却愣愣地看着殷稷的背影回不过神来。 “恭人?” 徐氏被惊动,这才收回目光,神色却仍旧怔忪:“皇上对身边人尚且如此,他怎么就能那么对我……” 第244章 她原来是要走 殷稷原本是打算和朝臣去议政厅的,可半路上得了谢蕴的糖便将这茬给忘了,等回了自己的房间,开了纸包打算吃糖的时候才发现朝臣还都跟着自己。 他看了看手里的糖,又看了看纸包,犹豫片刻还是放进了嘴里。 “谢蕴给朕买的。” 他解释了一句,朝臣自然知道,毕竟刚才都看见了,可皇上都开口了,不接茬似乎也不好,众人只好七嘴八舌地开始称赞谢蕴。 殷稷听得心里熨帖,脸上不自觉带了笑,却很快又板起脸来:“行了,没什么好夸的,好不容易下一趟船旁人都知道买胭脂水粉,她就只知道给朕买糖,没出息……” 朝臣听得闭了嘴,面面相觑都有些摸不准殷稷这什么意思,看着像是在嫌弃人,可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听出了一股炫耀的味道,可一个丫头不想着主子想着谁?有什么好显摆的? 王沿上前一步拱手,刚想岔开话题就见殷稷往前探了探身体:“王卿的夫人也在船上吧?给你买什么了?” 王沿被问得一愣,他家夫人日日只知道为难儿媳妇,哪有功夫管他? 他一时没言语,殷稷恍然地“哦”了一声:“什么都没给你买啊……王卿,你可不讨你夫人喜欢啊。” 王沿:“……” 我一个大男人为什么要去讨夫人的喜欢? 他被鄙夷得心里窝火,想发作却又不敢,只能木着脸退了回去。 人群里传出来一声轻笑,殷稷眯起眼睛看了过去,却是秦适的孙子秦玉,他是三年前中的举,如今在吏部考功司任职,虽然只有从六品,倒也是兢兢业业,踏实肯干。 此次南巡,殷稷除了带走王窦萧荀四家的掌权人,好给祁砚和秦适腾地方让他们给徐功下绊子夺权之外,还带了一批六部踏实肯干的年轻人,这些人虽然有些是顶着世家的名头进的朝廷,可还有着一腔报国志,是可以从世家手里抢过来的人才。 他垂眼看向秦玉:“秦卿笑什么,莫非家眷也送了你心仪之物?” 秦玉连忙摇头:“臣还不曾婚配,但母亲今日倒是送了臣一套鞋袜。” 殷稷兴致缺缺:“母亲送的啊,这可不一样。” 秦玉嘴角抽了一下,他祖父秦适虽然颇为迂腐,可他脾性却半分不像对方,对人情是十分通透的,一眼就看出了殷稷是什么意思。 他忙不迭点头附和:“是不一样,臣哪有皇上这样的运气,能寻得一个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人。” 殷稷被这话说得龙颜大悦,开恩似的拿起一颗糖:“爱卿,可要吃糖?” 秦玉连忙谢恩:“臣谢……” “不吃是吧?年轻人吃糖是不好。” 秦玉:“……” 他抬头看向殷稷,就见对方泰然自若地又把糖放了回去。 他满脸的一言难尽,好一会儿才再次开口:“是,臣并不嗜甜,不爱吃糖。” 殷稷满意地点点头,目光扫过旁人:“众卿有人想吃糖吗?” 朝臣再次面面相觑,都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糖吃还是不吃啊? 不等他们纠结出来,殷稷已经为他们做了决定:“不吃是吧,那朕就收起来了……” 他动作麻利地将纸包折好,还护食似的往桌子深处推了推,然后沉沉地叹了口气,似是很忧虑:“你们说她,买这么多糖,朕要什么时候才能吃完……算了,慢慢吃吧。” 众朝臣:“……” 就买了几包糖,才几钱银子的东西,你到底有什么好显摆的? 你是个皇帝,你富有天下你知道吗? 朝臣们纷纷扭开头,被这个没出息的皇帝气得要背过气去。 殷稷浑然不觉,偷偷开了纸包又给自己拿了一颗糖。 秦玉实在看不下去,他一直听祖父说皇帝是个明君,却不想竟然如此……别具一格。 他不敢再看下去,生怕损了皇帝在自己心里的威严,挣扎着开了口:“皇上,臣此番考察彭城官员,觉得当地官员为政的几个法子很值得推崇,已经写好了章程,请您过目。” 殷稷将糖吞下去,抬手接过了章程,粗粗一扫便瞧出了其中的妙处:“确实不错,回头呈递中书省,再议一议。” 朝臣们纷纷松了口气,皇帝总算是正常了。 他们怕殷稷再犯病,十分难得的没有废话,言简意赅地禀报了自己的政事,然后再没给殷稷说话的机会,齐齐退了出去。 殷稷看着瞬间空了的房间轻轻啧了一声,心里有些不高兴,他还没说这些糖好几个味呢。 但他总不能把人都追回来,只好悻悻作罢,目光扫过一旁的纸包,心情又好起来,只留了一包在外头,将剩下的仔细系好打算收起来。 可这么宝贝的东西得放在哪里呢……不如和母亲的遗物放在一起吧。 他扫了一眼屋子,琢磨着谢蕴会把那个包袱放在哪里,可看了一圈也没看出头绪来,只好起身去找。 可箱笼里没有,矮柜里没有,床底下也没有…… 他有些奇怪:“能放在哪里?” 他正想喊了蔡添喜进来帮忙,目光一瞥却瞧见桌角上摆着的花瓶里有什么东西露出了一角,他一愣,谢蕴不可能把东西塞花瓶里吧? 他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却仍旧抬脚走了过去,轻轻一拽一个布包就从花瓶里被拽了出来。 布包打开,一沓银票映入眼帘。 殷稷一愣,这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银票? 莫非是谢蕴的私房钱?怎么带这么多出来? 他摇摇头,正打算塞回去,可刚抬起手就猛地僵住了,是啊,谢蕴为什么要带这么多钱出来? 她入宫四年,这大概是她的全部家当,她现在全带出来了…… 他的心脏不受控制的坠了下去,明明不想胡思乱想,可那些零碎的片段却在这一刻不听话地串在了一起。 明明不喜欢却要留在身边的听荷,已经上了船却又被撵回去的秀秀,那简单的不像话的行李…… 谢蕴,原来你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回去…… 第245章 这几天我不回去了 谢蕴和徐恭人说了大半个时辰,直到龙船起程又逐渐平稳这才回了殷稷的房间,虽然船舱拥挤,可殷稷身为皇帝,仍旧独占了一层,一上来周遭立刻就宽敞了。 谢蕴轻轻吐了口气,却莫名的并没有真的放松,兴许是听了徐恭人的那些话,替她觉得憋屈吧。 她推门进了内室,却没瞧见殷稷的影子,心里颇有些纳闷,不是说要回来吗? 她弯腰拍了拍靠在门口打瞌睡的玉春:“醒醒,皇上呢?” 玉春一个激灵醒过来,瞧见谢蕴站在自己面前,手忙脚乱地爬起来:“皇上,皇上……哦对,皇上说积压了很多政务,去议政厅了。” 谢蕴一怔,刚才看见殷稷的时候他怎么没提?是忽然出事了吗? 可朝政她也不好多问,只能点点头,让玉春去传话备上热水,殷稷接连奔波两天,昨天又没怎么睡,应该很累了,晚上泡一泡热水也好睡得舒服些。 她惦记着这件事,靠在椅子上强撑着不肯睡,可身体不大听使唤,不知不觉就伏在了桌子上。 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半夜,明明之前是坐在椅子上,现在却躺在了床榻上,她直觉是殷稷做的,可周围却不见对方的影子。 她喊了两声没得到回应,略有些茫然地下了地:“外头有人吗?皇上可回来过?” 有宫女应了一声:“回姑姑,皇上回来了一趟又走了,说政务还没处理完,让您这阵子不用等他,自己睡就好。” 这阵子? 谢蕴有些愣了,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吗?怎么忽然就这么忙了?深更半夜的都不得安寝。 她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房间,忽然就觉得有些冷清,短暂的犹豫过后还是拿了件衣裳推门出去。 “让厨房准备些吃食送过去。” 小宫女连忙跑去传话了,谢蕴也没提灯笼,就着还算明亮的月色往议政厅去。 这个时辰龙船上的人都已经歇下了,原本灯火璀璨的地方此时一片寂静,走动间只听得见水流和江风交和的悲鸣,倒是衬得夜色越发寂寥苍凉。 谢蕴裹紧了衣裳,加快脚步进了议政厅,里头果然还点着灯,可殷稷却并不在。 不是说在这里吗?怎么没有人? 她骤然想起上次中秋宴殷稷不见了的事情来,心里一慌,不会又出事了吧? 此番随行朝臣中不少人都带了家眷,多的是适龄女子,说不得真的又会出什么事。 她打开窗户就要喊人去寻殷稷,可窗户一开一道孤零零的背影却骤然映入眼帘,她嘴边的话顿时凝住,再没能喊出口。 眼前的殷稷像极了昨天坐在桌边出神的那个人,可兴许是因为甲板太过宽敞空旷,又只有他一个人,便比着昨天晚上又多了几分伶仃和孤寂。 谢蕴抓着衣裳的手不自觉一紧。 难道是出了很严重的事吗? 可再严重也不能深更半夜在这里吹风,会生病的。 她抬脚走过去,不等靠近殷稷就开了口:“都下去,朕想一个人待着。” 谢蕴脚步一顿,片刻后还是抬脚上前—— “朕让你们滚下去,听不懂吗?!” 谢蕴沉默地把衣服披在他肩头,这才叹了口气:“奴婢这就下去,皇上别生气。” 殷稷一怔,转头看她的同时本能地抓住了她的手:“怎么是你?我不知道是你……不是让你先睡吗?” 他声音低哑,手指冰凉,谢蕴不防备被冰的一哆嗦,殷稷微微一僵,连忙松开了手。 谢蕴将他躲开的手抓了回来,握了握他冰凉的指尖,又将另一只手也拉过来,双手合十包在掌心里。 “皇上在这里呆了很久了吗?” 殷稷垂眼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很久都没开口,但谢蕴也并不需要他说什么才能确认,毕竟他身上无处不在的凉气已经说明了一切。 “不管出了什么事,都不能这么折腾自己。” 谢蕴叹了口气,拉着殷稷往回走,殷稷不肯动:“我还想再呆一会儿,我有些事情还没想出办法。” 谢蕴自然知道解决不了问题时的无力有多么难受,可就算这样,她也不打算惯着殷稷。 “睡一觉再想,这样想不出来的。” 她将殷稷硬拽了回去,恰好宫女送了宵夜来,她连忙将殷稷的手放在热乎乎的面碗上,要松开的时候殷稷却忽然用力,把她拽进了怀里。 他身上冰凉,呼吸却是热烫的:“谢蕴,我已经很努力了,你能不能再给我点时间?” 谢蕴心口一跳,一瞬间以为自己准备私逃的事殷稷已经知道了,她僵住身体,好一会儿才勉强冷静下来:“皇上在说什么?” 殷稷将她抱得更紧,可越紧,谢蕴身体的僵硬就越明显。 也就再一次提醒了他,谢蕴真的要走。 他和齐王之间,她选择齐王;他和谢家之间,她选择谢家…… 殷稷指尖哆嗦起来,他不明白为什么当初明明是谢蕴自己选的他,却能一次又一次地不要他。 他心口旧伤仿佛裂开了一样,一下一下刺得他连呼吸都疼了起来。 “皇上?” 谢蕴追问了一句,听得出来她有些慌乱,慌乱到甚至都没意识到有一个人比她更失态。 自己的举动和话语吓到她了。 殷稷闭了闭眼,强逼着自己松开了手:“……没什么,我是说到滇南的时间,不能更短了,别怪我……” 谢蕴很明显地松了口气:“怎么会呢?皇上肯来我就很感激了。” 你的确感激,感激我亲手把你送到了你家人身边,亲手给了你离开的机会…… 殷稷跌坐在椅子上,浑身的力气都散了,他艰难地抬手遮住了眼睛,声音越发低哑了下去:“你回去休息吧,这几天我会很忙,都不回去了。” 第246章 没有时间了 谢蕴一个人回了龙船顶层,坐在柔软舒适的床榻上,心口却莫名空荡荡的,她觉得殷稷好像不太对劲。 可哪里不对劲她又说不上来,是朝廷发生了什么事让他为难了吗?还是说萧家之行发生了什么不愉快,让他如鲠在喉越想越过不去呢? 等殷稷回来的时候找个机会问一问吧。 可她没想到殷稷竟然一连几天都没露面,不是没回房间,而是连议政厅都没出,谢蕴耐着性子等了两天还是忍不住了,借口送饭菜和衣物去了几次,可每次都只是刚到门口就回来了。 殷稷在和朝臣议事,每次去都是这样,忙得甚至连抬头看了一眼外头的时间都没有。 谢蕴从门缝里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将东西交给门口值守的内侍,悄然退了下去。 龙船已经到扬州了,再过两天就是苏州,是滇南渡,留给她和殷稷的时间不多了。 可殷稷不出来她也没办法,她总不能因为这点私情就耽误正事,而且她还有一种莫名的感觉,殷稷不出议政厅仿佛是在躲她。 可这个怀疑她找不到证据,那天对方拿到糖的时候明明还是很高兴的……也不知道糖吃了没有,合不合他的口味。 谢蕴叹了口气,靠在窗户上看外头的景色,脑海里却突兀地想起来一件事,那天下船的时候她拿了银票,东西有收好吗?不会被殷稷发现了吧? 她浑身一个激灵,连忙去寻了自己藏钱的花瓶,布包还在,银票也还在,不像是被发现过的样子。 谢蕴拍着胸口松了口气,又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别说殷稷没发现,就算发现了,又何至于因为一些银票就多想? 这般一惊一乍,是她做贼心虚了。 她压下心里的不安,却彻底坐不住了,索性去了厨房,她忽然想给殷稷做碗面,一碗不难吃的面。 可人的手艺不会因为心情而改变,等面煮出来,筷子一挑就碎成了好几截,她看着宛如疙瘩汤的锅,苦笑着摇了摇头:“你们另做一碗吧,这个不要了。”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手艺不佳啊。 御厨新做好的面被送进了议政厅,蔡添喜连忙试过毒送了进去,一抬眼却瞧见殷稷还坐在椅子上看奏报。 这几天日日如此,不管蔡添喜什么时候来他都在忙,短短几天的功夫,人就肉眼可见的憔悴了下去,眼底也挂着明显的青影。 “皇上,歇歇吧。” 蔡添喜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担忧。 “放着吧,一会再吃……你把薛京这阵子送过来的信都找出来,朕要梳理一下。” 蔡添喜答应一声,将碗放在桌案上,抬脚去找东西,心里却忍不住叹了口气。 又是这样。 他都不记得殷稷有多久没休息了,起初他还以为殷稷是和谢蕴又闹了什么矛盾,才非要住在议政厅,可后来他就看出来了,他不是闹脾气,而是真的很迫切。 他迫切的想要给谢家翻案,迫切到连吃饭和睡觉的时间都不愿意浪费。 身为皇帝的贴身奴才,蔡添喜是知道皇帝的打算的,只是离宫前不是都安排好了吗?花费了半年才做出来的周密计划,怎么说不用就不用了?就这么着急吗? 没有时间做铺垫,有些事情是做不成的。 他将信都找出来,很想再劝殷稷一句,却一眼就瞥见对方在看的是祁砚送来的信件,对方也察觉到了殷稷的举动不同寻常,劝他不要着急。 事情牵扯太大,一旦失控就不只是殷稷去跪皇陵那么简单了,说不好会被迫下罪己诏,皇帝威严会因为这封诏书荡然无存,这会让他本就艰难的处境雪上加霜。 蔡添喜只看着信上描写的情形心口就是一阵乱跳,手里的信都要拿不稳,这后果太严重了,没必要冒险。 可殷稷却仍旧一片沉静,他比谁都清楚贸然加快查案的后果,也比谁都知道自己的皇位当初是怎么来的,坐得有多不稳当,可他没时间了。 他得在到达滇南渡之前拿到一个结果,他的告诉谢蕴,你不走也可以和你的家人团圆,所以能不能别做选择? 他提笔回信,只有八个字,朕有分寸,无须忧虑。 信件连同批阅的奏折都交给了信使,快马加鞭送回了京城,殷稷的注意力很快就转移到了薛京的信上。 蔡添喜见他彻底忘了那碗面,不得不提醒了一句,殷稷抬手揉了揉额角:“不饿,再等会儿吧。” 他的确没胃口,却因为思绪被打断而想起了别的,目光不自觉看向门口:“这几天她有过来吗?” 蔡添喜知道说的是谁,忙不迭点头:“有有有,您现在穿的衣裳就是谢姑娘送过来的,还来了好几次呢。” 殷稷怔了怔:“来了好几次,我怎么一次都没见过?” 蔡添喜一时被问住了,好一会儿才找到理由:“许是每次来得都不巧,见皇上您在忙,不好打扰吧。” 殷稷“哦”了一声,似是接受了这个解释,垂下眼睑的时候目光却暗淡了一下,都到了门口也没进来……说到底是不想进来吧。 他抬手揉了揉闷疼的心口,振作了一下精神继续去看薛京的信件,蔡添喜却把信都摁住了:“皇上,先吃面吧,再不吃都坨了。” 殷稷皱皱眉,大约对蔡添喜干涉自己的决定很不痛快,可短暂的僵持过后还是应了一声。 蔡添喜连忙去端面碗,殷稷撑着桌子站起来:“不用了,朕过去吃。” 他不想弄脏这些卷宗和信件。 蔡添喜连忙应了一声:“是,走动两步也好。” 他将食盒里的小菜拿出来,想着给殷稷配面,可身后却忽然一阵杂响,他连忙扭头看过去就见殷稷踉跄着要往地上摔,他顿时顾不上小菜,随手一扔就冲过去扶住了人:“皇上?!” 殷稷借着他的力道站稳,好一会儿才开口:“起得太急了,不妨事。” 这哪里是太急了,分明是这阵子太劳累了! 蔡添喜有些着急,可也知道自己劝不动他,只好让人去找了谢蕴。 谢蕴得了信匆匆赶过来,一进门就被蔡添喜拦住了:“姑娘好好劝劝皇上,不管怎么说今天都不能让他再忙政务了,这么下去身体要熬坏了。” 谢蕴答应着进了门,殷稷已经吃了半碗面,又在处理政务了,瞧见她来,他眼睛亮了几分:“你怎么有空过来?” 谢蕴看着他没能说出话来,先前几次见他都离得有些远,隐约觉得人似乎是瘦了些,此时离近了才感觉到他那股透体的疲惫。 “皇上多久没好好休息过了?” 殷稷一顿,将谢家的卷宗遮掩了一下,语气有些含糊:“以后有的是时间休息,不着急。” “以后有的是时间处理政务,也不急在一时。” 殷稷忍不住抬眼看过去,半晌轻轻摇了下头,急,很急。 “你先回去吧,等我忙完了就去找你。” 他提笔要批奏折,手腕却被人抓住,朱砂笔被硬生生抽了出去,谢蕴抬眼看着他:“已经到扬州了,你不陪我下去走走吗?” 殷稷一顿,到扬州了,时间更紧了…… 他下意识摇头,等这件事情处理完了,他还有机会和谢蕴出来的,所以不急在眼下…… “你不是说夫人喜欢江南,喜欢扬州吗?”谢蕴再次开口,“你不想带她下去看看吗?” 第247章 那个声音好耳熟 殷稷沉默了好一会儿没能说话,等为谢家平反后他的确有的是机会和谢蕴出宫游玩,可他们不可能回回都带着母亲的灵位。 何况他们以后也未必还会来扬州,若此时不去,的确有些对不起母亲。 他叹了口气:“好,我们下去走走。” 至于忙不完的事……今晚不睡了吧。 蔡添喜不知道他心里的盘算,高兴地念了句佛,忙不迭服侍着殷稷让他换了衣裳,谢蕴也折返回去带上了萧懿夫人的灵位,临出门前扫了一眼镜子,脚步就顿住了,她是不是太久没有好好打扮过了? 上次殷稷为她挑选衣服的情形忽然映入脑海,她低头看了眼自己很不起眼的衣裳,犹豫片刻还是开了箱笼,这些都是那天晚上殷稷买给她的,只是她当时注意力都在旁人身上,根本没瞧见买的是什么。 不过也无所谓,既然殷稷想买,那大约是喜欢的。 她将装衣裳的箱笼翻了翻,愕然发现这些样式颜色都颇为眼熟,仿佛她曾经就有过类似的衣裳。 她指尖烫着了似的收了回来,好一会儿才拿起一件抖开看了看。 这是一件银丝挑线大红纱裙,当年摘星宴上她就穿了件类似的,只是当时谢家富贵,她的衣衫大都是金丝玉帛,比这件贵重一些。 放下裙子她又拿起一件琵琶袖对襟长袄来,当年她去谢家家学给谢济送补汤,却被大雪拦住归路时似乎穿的就是这一件。 殷稷竟然真的都记得。 她心思有些乱,好一会儿才冷静下来,却是半分装扮的心思都没了,匆匆抱了灵位就出了门。 外头钟白正在小声抱怨她来得迟,殷稷皱眉:“没让你去。” 钟白悻悻闭了嘴,一抬眼瞧见谢蕴来了连忙喊了一声:“大小姐你可算是来了……这也没打扮啊,怎么这么久?” 谢蕴随手将装了灵位的布袋递给钟白,却看都没看他一眼,目光始终落在殷稷身上。 钟白被无视了也没在意,咋咋呼呼的要下船,倒是殷稷抬脚朝她走了过来:“怎么了?” 谢蕴摇摇头,想着那一箱子的衣裳心口莫名的有些涩,可她还是那句话,她不能在一个人身上栽两次。 只是…… 她忍了又忍还是按捺不住抓住了殷稷的手:“我们走吧。” 殷稷一怔,低头看向了两人交握的手。 谢蕴人前素来守礼,莫说当着百官和命妇的面,有时候就连当着宫人的面都不会主动和他亲近,今天这是怎么了? 短暂的困惑之后他很快就想明白了,补偿吧,为她的又一次舍弃给出的补偿。 他却仍旧反握住了那只手,轻轻地应了一声:“好。” 扬州繁华,却和京城的热闹全然不同,处处都是吴侬软语,连土地都仿佛氤氲了水汽,变得柔软了起来。 钟白听见远处有鼓乐声,抻长了脖子好奇地看:“那边好像有什么热闹,说不定是谁家在成亲,咱们去喝杯喜酒沾沾喜气吧?” 谢蕴隐约听说过钟白对成亲抱有极大的期待,闻言不由看向殷稷,对方的目光却只落在虚空处,周遭的热闹也好,她和钟白的讨论也好,仿佛都被隔在了远处,一个字也不曾进入他的世界。 “在想什么?” 她晃了下两人交握的手,轻轻开口。 殷稷被惊动,垂眼看了过来:“什么?你想去哪里?” 谢蕴刚想将钟白刚才的话再说一遍,可却一眼看见了他眼底那密密麻麻的红血丝,殷稷这些天似乎真的很累。 “……我有些累了,我们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 钟白瞪大了眼睛:“我们才刚下船,谢姑娘你这累得也太快了。” 两人都没理会他的抱怨,殷稷说了一声好,目光扫过周遭,就近选了一家茶楼,他本是想在大堂里坐一坐的,谢蕴却拦住了他。 “我要最好最清净的雅间。” 小二立刻殷勤起来,引着他们上了二楼:“几位客官请,不是小人和您吹,咱们这茶楼可是有扬州最好的茶。” 谢蕴并不关心这个,瞧见这雅间里隔着一张罗汉床便点了点头,她只是想找个地方让殷稷歇一歇。 “要一壶太平猴魁,茶点你看着上吧,快一些,送上来就不要再来打扰。” 谢蕴说着摸出一锭银子搁在桌子上。 小二连忙接过,弯腰退了下去。 钟白轻轻顶了一下殷稷,小声嘀咕:“谢姑娘心里只有您啊,问都不问一句我吃什么。” 他本以为这样的调侃会让殷稷高兴一些——他虽然有些粗心大意,可也看出来了殷稷这几天心情并不好——然而对方不但没有如他所愿高兴起来,甚至原本还算平和的目光都暗了一下。 殷稷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可高兴的。 他甚至都分不清楚谢蕴记得这些是因为想记得,还是被他拿宫规逼着,不得不记住的。 “你安静一会儿吧。” 钟白一噎,很不服气,他这次真的没说几句话,怎么就被嫌弃了? “皇上,您怎么……” “是我思虑不周,钟统领喜欢什么,我再去点吧。” “别别别,哪敢劳动姑娘你,我就是随口一说,我吃啥都行……外头可真热闹。” 他说着走到窗边,垂眼往底下看,这里比刚才在街上时看得更真切,那热闹来处也变得清晰起来,那是一座三进的大宅子,院门开在临街,门口立着两尊石狮子,一看就是富贵人家。 门口张灯结彩的,的确有宾客盈门,却不是办喜事的样子。 “干什么呢,这么热闹?” 没有人理会他的疑问,谢蕴抬手给殷稷揉捏太阳穴:“皇上去榻上躺一躺吧,等休息好了我们就回去。” 殷稷这才反应过来她为什么要这个雅间,本该是感动的,心口却莫名的疼了一下,他没再言语,也不愿意浪费谢蕴的好意,便抬脚走了过去。 刚坐下小二就送了茶点进来,钟白顺嘴问了一句,店小二却来了精神:“那是宋大善人家,这可是个好人呐,自己吃穿用度都舍不得,却救济了不少灾民,今天是他儿子弱冠礼,所以受过他恩惠的人都去观礼了,听说知府大人都会来……” 他压低声音道:“客人应该是知道皇上来扬州了吧,听说他一路上奖赏了不少对百姓有恩的大人物呢,说不定这宋大善人的事也能传到皇上耳朵里,这要是被赏赐些什么东西,那可是光宗耀祖了。” 钟白忍不住看了眼殷稷:“您要来看看吗?” 殷稷此行的确是有施恩的目的在,沿路不管是减免赋税还是赏赐当地名流都是为此,眼下既然遇见了自然不好视而不见。 他起身就要过去,谢蕴心里一跳,下意识按住了他。 殷稷略有些诧异:“怎么了?” 谢蕴没能开口,刚才听见店小二说宋家儿子弱冠的时候她心里就有股不详的预感,可又怕是自己想多了,这世上人的数百万,有几个相似年纪的办弱冠礼太正常了。 可,万一呢? “谢蕴?” 殷稷奇怪的看了过来,谢蕴知道自己没有理由拦,只好往窗外看了一眼,人来人往的并没有眼熟的面孔,她这才松了手。 “没什么,外头有风,当心着凉。” 殷稷笑了一声,远远地在窗边看了一眼:“的确热闹,回头让知府带上船来看看吧。” 钟白应了一声,谢蕴连忙上前要关窗:“知府来了,别被认出来。” 殷稷听话的转身要回榻上,谢蕴松了口气,可就在窗户要关上的瞬间一道女声透过缝隙传了进来:“妾身恭迎知府大人。” 殷稷的脚步骤然停住。 第248章 似是故人归 谢蕴心跳如擂鼓,“砰”的一声合上了窗户,她紧紧盯着殷稷的背影,生怕刚才那一句话让他联想到什么旁的。 然而对方怎么可能想不到呢?寄人篱下的日子他有哪一天没想过自己的母亲呢? 那声音那面孔,恐怕早就深植在脑海里了。 殷稷果然转过了身:“开窗。” 谢蕴指尖发颤,强作镇定:“怎么了?外头的风有点大……” 殷稷上前一步,他看着倒还算平静,只是眼底的波澜无论如何都压不下去:“我听见一道声音很耳熟,说不定是什么故人,我再看一眼。” “龙船上不都是故人吗?没什么好……” “谢蕴,”殷稷轻轻打断了她,“开窗。” 谢蕴身体僵住,很想再说点什么拦住他,可话说到这份上,说什么都是欲盖弥彰了。 她沉默很久还是抬手推开了窗户,楼下的声音顿时清晰起来,那个被谢蕴费尽心思躲闪的人也终于出现在了殷稷面前。 他怔怔靠近窗户,垂眼看向大街,明明那么多人,他却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妇人,那张脸上多了些岁月的痕迹,可仍旧是熟悉的样子,声音也和十六年前一模一样,这个人太像他的母亲了。 像的他一瞬间都以为自己癔症了。 一个人怎么能这么像另一个人呢? 那眉眼,那语气……尤其是她笑起来的样子,和他无数次梦境里的人如出一辙,曾经她就是带着这样的笑容喊他阿稷,给他添衣加被,送他去学堂……然后死在了他面前。 殷稷的手不受控制地哆嗦了起来:“钟白,钟白!” 他极力克制,声音却还是撕裂到破了音,听得钟白一颤,慌忙走了过来:“臣在,皇上怎么了?” 殷稷抬手指向地上的人,救命稻草似的看着钟白:“你看那是谁?是不是我认错人了?是不是我看错了?!” 钟白连忙顺着殷稷的手看了过去,随即就愣住了:“这,这人怎么那么像夫人,这长得也太像了吧?是不是萧家的哪位姑奶奶?” 殷稷陡然僵住,愣愣看了很久才回神,眼底漫上来潮水般的自嘲,他在想什么?人死怎么可能复生?就算真的有那种可能,他娘也不可能十多年不露面不去看他,任由他一个人呆在萧家那种地方…… 他认错人了。 他后退一步,抬手遮了下眉眼。 再像也只是相似而已,最大的可能就是钟白说的,是萧家的另一位女儿。 可他还是想去看看,就算走近了那份相似会打折扣,可对他来说也是一种安慰。 他转身要走,却被人一把拉住,谢蕴看着他摇头:“别去了,只是相似而已。” 殷稷苦笑了一声:“我知道只是相似,可是……我太久没见她了,你和钟白在这里等我好不好?我很快就回来。” 谢蕴紧紧抓着他的手:“我跟你一起去。” 殷稷心口一暖,谢蕴心里还是有他的,还是在乎他的感受的,对吧? “好,一起去。” 他反握住谢蕴的手出了茶楼,店小二没敢拦,刚才几人的话已经给他造成了极大的冲击,此时还回不过神来。 几人出茶楼的时候那妇人已经引着知府回了宅子,门口只剩了几个宋家亲眷在迎客,大约是知道主人家广结善缘,看见殷稷他们进门并没有人阻拦。 他们选了一处不起眼的桌子坐下,殷稷的目光透过层层人群看向那妇人,对方正引着儿子和知府夫人说话,母子间十分亲近,一看就是母慈子孝。 钟白嘀咕了一句:“刚才看见她的时候可吓死我了,还好她儿子这么大了,一看就不可能是。” 谢蕴垂下了眼睛,钟白不知道的是,这宋家的儿子根本不是这妇人亲生的。 殷稷始终一言不发,怔怔地看着对方,眼底有波澜一层一层荡起来,他以为离得近了,那份相似就会变淡,就会让他清楚地意识到这不是自己想的那个人,可怎么都离得这么近了,他还是觉得很像呢? 尤其是那宋家公子每喊一声母亲,妇人的每一次回应,都在激起他幼时的回忆。 他忽然有些坐不下去了。 他将一袋子金叶子搁在桌子上,站了起来:“我们走吧。” 谢蕴如释重负,连忙应了一声好,可就在他们要出去的时候,宋大善人看见了他们:“几位光临寒舍,怎么匆匆就走?可是招待不周?对不住了,家里没有下人,只能请贵客多包涵。” 殷稷头也不回:“不必放在心上,有私事而已,告辞。” 他抬脚就走,身后忽然有人道:“公子好歹喝杯水酒,也算我宋家没有怠慢客人。” 殷稷的脚步猛地顿住,他怔了很久才转过身去看向了说话的宋夫人:“您,想让我多留一会儿吗?” 那妇人正要应一声,可在看清楚殷稷脸的瞬间,浑身竟是一颤,随即“啪”的一声响,手里的酒杯应声落地。 第249章 原来你真的没死 宋家人一片慌乱,父子两个围着宋夫人紧张地问来问去,对方的目光却一直落在殷稷身上,眼眶肉眼可见的红了:“你,你是……” 殷稷也愣了,这宋夫人的反应和他想的不一样,他本以为这人是不知道他的,毕竟在他的记忆里,从未有过姨母来探望。 可对方这副样子分明是认得他的,那副不敢置信,又惊又喜的模样,丝毫不弱于他刚才在茶楼上看见对方时的反应。 对方是原本就认识他,还是从他身上看见了谁的影子? 他不自觉上前一步,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忐忑和期待:“夫人认得我吗?” 宋夫人仍旧没开口,目光却上上下下不停地打量他,看得殷稷心跳都混乱了起来。 他控制不住地再次上前,声音微微颤抖:“夫人是不是认得我?多年前你是不是见过我?” 他不敢奢望眼前这人真的是谁死而复生,只希望她当真是母亲的故人,知晓她一些旁人不知道的事,也听说过她有个儿子,现在可以和这个儿子说一说他的母亲,让他不至于在时间的消磨下,逐渐忘了那个他唯一的亲人。 他紧紧盯着宋夫人的双唇,仿佛下一瞬就能从她嘴里听见一声“是”,然而他等了很久,最后等来的却是宋夫人的否认:“不曾见过,我刚才看晃了眼,认错人了,公子莫怪。” 殷稷只觉兜头被泼了一盆冷水,整个人都有些僵,好一会他才回过神来,认错了也不一定是坏事,他很像他的母亲他是知道的…… 他扯了下嘴角,尽量维持平和:“不妨事……不知道夫人是将在下错认成了谁?” 宋夫人似是并不愿意和他多言,话说得有些敷衍:“方才瞧着像,现在一看又不像了,对不住这位公子了,我还要去招待女眷,就不多留了。” 她转身就要走,殷稷下意识跟了上去:“夫人!” 宋夫人停下了脚步,他心里又生出几分希望来,“夫人当真不觉得我像故人吗?” 宋夫人还没开口,倒是宋家公子宋汉文忍不住了:“你这人怎么回事?我娘都说了不认识你,你怎么还没完没了的?” 钟白许久没见有人敢对殷稷这么无礼了,瞬间上前:“你怎么说话呢?!” 宋大善人上前来打圆场:“对不住,犬子无礼了……这位公子看着不是无理取闹的人,想必是有什么缘由的,是不是认错人了?” 殷稷默然,他可以认错对方,对方也可以认错他,可两人同时认错人,这可能吗? 他们应该是真的都认识某一个人的,只是宋夫人现在不肯承认而已。 他想不出来对方否认的理由,却也不愿意太过难为对方,只能叹了口气:“兴许的确是认错了,晚辈还有一问,想请夫人回答。” 宋汉文怒道:“你有完没完?” 宋夫人却再次转身看了过来,可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缘故,她只看了殷稷一眼就躲闪似的扭开了头:“你问。” 殷稷轻轻吸了口气,目光再次落在宋夫人身上,紧紧盯着,一丝神情变化都不肯放过:“夫人祖籍可是兰陵萧氏?” 四大世家举世皆知,宾客即便多数都是平民百姓,可一听见那四个字却仍旧被震惊得变了脸色,看向宋夫人的目光满是惊讶。 宋夫人却是一脸茫然:“什么兰陵萧氏?公子莫怪,我一个深闺妇人,并不知道外头的事情,我是打小生活在江南的。” 宋大善人跟着点头:“正是。” 殷稷沉默下去,若是自小生在江南那说不定连他母亲是谁都不知道,更别说了解认识。 这世上终究是遗憾来得多,哪有那么多机会弥补呢?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看来的确是我误会了,方才多有打扰,请勿见怪,告辞。” 宋大善人大约生来好客,见他们要走下意识挽留:“公子既然都来了,不如留下用个饭吧,拙荆的蒸饺可是扬州一绝。” 殷稷一怔:“什么?蒸饺?” 宋夫人脸色骤变,伸手拉了一把宋大善人:“老爷别胡闹,今天汉文弱冠礼,这么多贵客临门,我们哪有时间招待一个外人?” 她这才再次抬眼正经看向殷稷:“对不住了这位公子,家中事情杂乱,就不多留你了。” 殷稷看她一眼,目光在她紧紧攥着的手上顿住,心脏也跟着紧了起来,一笼蒸饺而已,为什么不让他吃? 他心跳莫名地乱,一种说不清是好还是坏的预感逐渐清晰浓郁,他下意识抓住了谢蕴的手,明明都被下了逐客令,可他就是迈不开腿,厚颜无耻地赖在旁人家里不肯走。 “都说宋家是大家,原来你们的待客之道就是把人留下来再把人撵出去。” 钟白愤愤道,“要不是你们刚才喊我们,我们已经走了,谁稀罕你们这破地方?!爷,我们……” 他看向殷稷,本想说一句我们走,却见他拉开椅子让谢蕴坐下了,脸上既不愤怒也不难堪,平淡的宛如一捧冰水:“我想尝尝夫人的手艺。” 钟白愣住,殷稷想吃蒸饺? 可他已经十六年都没碰过了,甚至偶尔遇见味道相似的东西都会控制不住的呕吐,当年他生辰时那笼寿饺留下的阴影,这么多年一直在折磨他。 可他还是没能开口劝阻,他不是心思玲珑的人,可对主子还算用心,知道他这样为难自己是一定有理由的,便也跟着安静下来。 宋夫人的脸色却变了,眼中带着慌乱,语气十分强硬:“这位公子,今天是我宋家的大日子,请你不要在这里捣乱。” 殷稷由着她指责,并不开口反驳,只一下一下摩挲着谢蕴的手,谢蕴从进来后就十分安静,此时终于忍不住开口:“夫人可知道,什么叫欲盖弥彰?” 宋夫人一僵,陡然安静下来。 后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见时辰到了就开始上菜,那一笼笼的蒸饺格外醒目。 殷稷抬手,举筷—— “别吃!” 宋夫人悲泣一声,“求你,别吃。” 殷稷动作顿住,筷子再没能落下去,却也不必落下去了。 还有什么需要证明的呢?宋夫人的反应就是最好的证据。 他本以为是自己疯魔了癔症了,才会产生那么荒谬的想法,可现在才知道,那其实就是所谓的母子连心。 他就是在那一刻认出了那个生了他养了他的人…… “你走吧,今天是我孩子的弱冠礼,你别坏了他的大日子,有什么话我们以后再说吧,好不好?” 宋夫人低声哀求,一字一句宛如利刃,一下下扎在殷稷心口。 你孩子……倘若宋汉文是你孩子,那我呢?我算什么? 第250章 远房侄子 殷稷僵立在桌边,许久都没动弹。 谢蕴担心地抓住了他的手,想劝慰却又无从开口,只能轻轻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殷稷迟钝的侧头看过来,许久才开口,声音却彻底哑了下去:“我没事……不会失态。” 他艰难地扯了下嘴角,却是看得谢蕴眼眶骤然一烫,难以直视似的垂下了头。 然而殷稷的确没有失态,可不管他抓着桌角的手如何用力,嘴里的血腥味如何浓郁,他面上仍旧是从容冷静的。 “我会走的。” 他缓缓开口,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只是有几句话想问问夫人。” 宋夫人却连这个机会都不肯给他:“没什么好问的,你快走吧。” 话音一落她就想往后面走—— “夫人这些年,过得好吗?” 殷稷还是开了口,他提高声音,仿佛生怕她走得太快听不清,可他的嗓子大约是承受了太过酸楚,说到后面几个字声音便再次撕裂起来。 宋夫人脚步猛地顿住,她大约没想到殷稷问得会是这么一句,浑身控制不住地一抖,猛地抬手捂住了脸。 宋汉文见不得母亲这副样子,转身就想把人撵出去,却被宋父拦住了。 他看看殷稷的脸,又看看自家夫人的脸,仿佛明白了什么。 “汉文,让他问吧。” 宋汉文愤愤不平地瞪着殷稷,仿佛他是特意来捣乱的恶人,脸上写满了驱逐。 殷稷有所察觉却顾不上理会,目光全都落在了宋夫人背影上,眼见对方连看都不愿意看自己一眼,控制不住地抬脚上前一步,一字一顿重复道:“夫人过得好吗?” 宋夫人终于转过身来:“我过得很好,你不必操心……” 她顿了顿,终于肯再次正眼看向殷稷,“你呢?那样的大户人家,应该不会亏待你吧?” 这句话相当就是认了她的身份,钟白不敢置信的睁大了眼睛,他没想到这位夫人竟然真的没死,可既然没死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回萧家?为什么都没去见一见殷稷?为什么由着他在萧家过那种日子? 她生在萧家,难道不知道萧家都是什么德行吗? “不会亏待?夫人你怎么说得出这种话?他……” “钟白,”殷稷轻轻打断了他的话,他目光仍旧落在宋夫人身上,“退下。” 钟白没听出来,他听出来了,宋夫人问这句话不是真的关心他这些年过得好不好,而是只想要一个答案,一个证明她当年弃子出走没有做错的答案。 “是不曾亏待……” 殷稷垂下眼睛,将所有酸楚压了回去,如了宋夫人所愿,对方果然松了口气,整个人似乎都放松了一些,连对殷稷的排斥都散了几分。 只是她仍旧和宋家父子呆在一起,那幅一家三口的样子,实在是足够刺目。 殷稷忍了又忍还是侧开了头,他深吸一口气:“夫人这些年,可有回去过?” 宋夫人迟疑片刻,轻轻摇了摇头:“没有。” 殷稷不自觉激动起来:“怎么会没有?夫人离家多年,就没有牵挂吗?” 宋夫人这次迟疑了更久,眼神也逐渐复杂,可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没什么好牵挂的。” 没什么好牵挂的…… 殷稷被这短短几个字刺得心口鲜血淋漓,他本以为血脉至亲,是这世上最割舍不断的东西,可原来当真有人可以丢下十岁的孩子,十几年都不闻不问…… “那夫人为什么非要用那种法子?你知不知道……” 因为你一个谎言,有人痛苦了数不清的日日夜夜? 宋夫人眼底闪过心虚,却很快就冷静了下来:“我没有办法,我不能再让家里因为我承受流言蜚语,我也不想以后再有人来打扰我……” 殷稷忽然没了言语,明明一肚子话想问,此时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了,他以为自己对于母亲而言,应该是很重要的人,可原来既抵不过萧家的名声,也抵不过母亲的安稳。 甚至连比较的资格都没有…… 他仰头闭了闭眼,忽然觉得自己这些年活得就像个笑话。 他想离开这里。 “我们走吧。” 谢蕴似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想,轻轻开口,殷稷反握住她的手,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越握越紧。 “好。” 他再没看宋夫人一眼,拉着谢蕴转身就走。 宋夫人下意识跟着走了两步:“孩子……” 殷稷脚步一顿,迟疑很久还是转过身去,明知道不该再有期待,眼底却还是亮起了一丝光。 宋夫人咬了咬嘴唇:“孩子,你别怪我,当年我也是没有办法,我还那么年轻,不能后半辈子就那么过了,你能理解的,对不对?” 殷稷慢慢睁大了眼睛,宋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她是在说自己是她的累赘吗? 是在说她那十年过得那般辛苦,都是因为他吗? 可,不是我求你把我生下来的…… 殷稷的眼睛彻底暗了下去,他深深看了宋夫人一眼,所有对于她的期盼都在这一刻灭了。 “夫人说的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夫人当年的所作所为,无可指责。” 宋夫人听出他话里刻意压制的悲恸,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想解释,却被宋汉文打断了,他听着两人的对话越听越不对劲,急切道:“娘,你真的认识他?他到底是谁啊?和你什么关系?” 宋夫人见养子如此着急,一时再顾不得殷稷,慌忙找了个借口:“一个远房侄子,当年在我家寄养过一些日子,没什么关系的。” 远房侄子…… 殷稷轻轻一闭眼,就当是远房侄子吧。 他长揖一礼:“夫人保重,后会……无期。” 第251章 我要套他麻袋 殷稷仿佛并没有因为这件事而被影响心情,回到龙船后便进了议政厅。 他没抱怨,没骂人,没有找借口发作,甚至是老安王和王家三爷因为在青楼看上了同一位花魁娘子而大打出手,闹到了他面前要他评理,他都耐着性子各自安抚了。 他平静得不像话,任谁都看见他都想不到今天下午他们经历了一场那样颠覆的变故。 可他越是这样,谢蕴就越是揪心,她宁愿殷稷和前阵子似的,抓着一点伤痛就找她用苦肉计,喊疼喊痒,说他一个人不可以。 但他偏偏没有,甚至连安慰他的机会都不给旁人。 谢蕴不愿意主动提起去戳他的痛楚,让他难堪,可也不放心就这么离开,只好在议政厅外徘徊。 蔡添喜不明所以,他完全没有看出来殷稷哪里不对劲,自然也不能理解谢蕴的忧虑,见她如此还劝了两句:“姑娘不用担心,这阵子皇上忙起政务来都是这样的,有时候奴才起夜,还瞧见议政厅里亮着灯,习惯就好了。” 谢蕴苦笑一声,完全没有被蔡添喜安慰到,一切如常就是最大的不正常。 她不自觉想起去兰陵的那天晚上,殷稷孤单坐在桌边悼念萧懿夫人的样子来,他一定将对方看得很重吧,否则怎么会时隔十几年仍旧无法控制自己的哀痛。 可这样被爱着的一个人,当初却为了离开而撒了那么大一个谎,甚至为了圆谎,这么多年都没去看过他一眼。 殷稷…… “公公,你在这里守着,我去给他做些东西吃。” 她忙不迭走了,甚至都没等蔡添喜说什么,她迫切地想要做点什么来转移注意力,不然只这么看着殷稷她都觉得自己要发疯。 好在蔡添喜也十分乐见其成,殷稷最近忙起来总是顾不上吃饭,有时候盯得紧还能吃上半碗面,一旦他忘了,殷稷也就跟着忘了,直到饿得受不了的时候才吃两口点心垫一垫。 他刚才劝谢蕴的时候嘴上说得轻松,其实心里也有些没底,总想喊太医来给他看一看。 可他毕竟是个奴才,有些话不能多说,也犯不上为了表忠心就真的激怒主子。 “有劳姑娘了。” 眼见谢蕴走远了,他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谢蕴正要摆一摆手当作回应,可一动弹才想起来自己怀里还抱着萧懿夫人的灵位,这东西原本是在钟白拿着的,可回来的路上对方就不肯拿了,还偷偷仍在了墙角,她看见之后又捡了回来。 她能理解钟白的举动,这块曾经给殷稷带去慰藉的木头,如今的确充满了嘲讽意味,仿佛一个亲历了殷稷被欺骗被戏耍的见证者,清清楚楚地记录了他的狼狈和不堪。 可不管怎么样,这也是殷稷刻的,要如何处置只有他能做主。 只是她也不愿意再看见这东西,索性先回了一趟住处,将灵位放进了收着萧懿“遗物”的箱子里,这才去了厨房。 可她刚拐进长廊,就瞧见钟白鬼鬼祟祟打算下船,她直觉对方这是没打什么好主意,下意识就喊了一声。 钟白浑身一哆嗦,手猛地往身后一藏,果然是做贼心虚的模样。 “钟统领这是去做什么?” 谢蕴抬脚靠近,钟白看见是她将身后的东西藏得更紧,头摇成了拨浪鼓:“没做什么,就是听说扬州的晚上更热闹,就想去见识见识。” 谢蕴不信。 钟白虽然不爱计较,可不是真的没心没肺,不然也不会偷偷扔了灵位,所以,她不信对方明知道殷稷眼下难过的厉害,还能有心思去玩闹。 她微微侧开一步,看清楚了钟白藏在身后的东西是什么,那是一个硕大的麻袋。 “……你打算去套谁麻袋?” 钟白见藏无可藏,索性也不再遮掩,脸上露出毫不遮掩的愤怒来:“还能是谁?那个姓宋的,一口一个娘,喊得真亲热,那是他娘吗?!我都打听清楚了,他根本不是夫人亲生的!” 可就算如此,又能改变什么呢?只会让殷稷更难堪而已。 “不要胡闹,你是天子近臣,你的一举一动都代表着皇帝,不要给他添麻烦。” “可是……” “没有可是,”谢蕴语气严厉,“倘若他真的过不去这个被骗的槛,真的容不下宋家,动动手指就能让他们灰飞烟灭,何需你一个禁军统领亲自动手?” 钟白低下头,闷声闷气道:“我就是气不过……夫人她太过分了,她就算真的受不了那种日子,就不能再过两年吗?皇上那时候还那么小……她还非要选那么一个日子,他爷爷的,早两天也行啊!” 他越说越激动,狠狠锤了一下栏杆:“她走就走了,还留下那么一句话……她是生怕皇上的日子好过啊!” 说到底,他气的不只是萧懿的抛弃,更是她的利用,她将自己对萧家的亏欠全都转嫁到了殷稷身上,让他小小年纪就背上了那么大的包袱,自己尚且不能养活自己,就要替母亲还债。 若不是今天发现了她假死的真相,殷稷会被她那一句话拖累一辈子。 谢蕴咬牙压下了心里的波澜,人不能为情绪所左右,越是这种时候她越要维护殷稷的体面。 今天殷稷没有拆穿自己的身份,没有诉说自己这些年的委屈,就是想为自己留一份尊严。 他总不能去和抛弃自己的人摇尾乞怜吧? “钟白,别让皇上难堪。” 钟白沉默下去,半晌才抹了一把脸,将麻袋扔在地上狠狠踩了两脚:“我听姑娘的,不动手,可我还是得去看看,我得看看这宋家到底有多好,让她十六年了都没想起来皇上,一见面问都不问一句就是撵他走。” 这次谢蕴没再拦他,但她心里清楚,钟白不会得到满意的答案。 因为让萧懿夫人不肯回兰陵,甚至连殷稷的消息都没打听过一句的原因,不是眼下的日子多幸福,而是曾经孤儿寡母相依为命的生活太过艰辛,她怕了。 可人性本就如此,就如同当年先皇抛下殷稷母子近二十年不闻不问,是养不起一个后妃,一个皇子吗? 不是,他只是不想破坏他当时的生活而已,哪怕是骨肉至亲,血脉相连,在他眼里也不值一提。 世人,总是更爱自己的。 钟白匆匆走了,谢蕴站在长廊上吹了会冷风才勉强收拾好心情,做了碗酒酿圆子给殷稷,临出门前却又折返了回去,在里头又添了一勺糖。 第252章 天亮了就好了 等她提着食盒去议政厅的时候,里头却正热闹。 老安王顶着一张被打肿的脸故作威严:“……如果只是谣言那最好,可万一真是有人动了旁的心思,想动摇先皇的威信,老臣这些宗亲可不答应,朝里那些老臣们也不会答应。” 殷稷目光仍旧落在面前的奏报上,仿佛并没有听出来老安王的威胁,语气冷淡,甚至头都没抬:“安王叔对先皇的忠心真是日月可鉴,想来小王爷也会为此而骄傲。” 老安王一愣,他的三子还被关押在清明司,这一直是他的痛脚,此时冷不丁被戳了一下,刚才的装模作样顿时维持不住了:“皇上这话什么意思?老臣那三子是不是……” “朕的意思取决于王叔的意思,”殷稷打断了他的话,他这才抬起头来,却是看了窗外一眼,“天色不早了,退下吧。” 老安王仿佛还想再说些什么,可见殷稷一副捉摸不透的样子,嘴边的话又咽下去了,他应了一声拱手告退。 谢蕴和他走了个对面,侧身让开一步,以往这老头总要找他们这些皇帝身边人的麻烦,可这次不知道怎么了竟然一个字都没说。 谢蕴略有些惊讶地看了他的背影一眼,随即便将人抛在了脑后,推门进了议政厅。 殷稷正在看奏报,听见脚步声头都没抬:“朕还不饿,放着吧。” “皇上午膳就没用,晚膳不能再拖了。” “是你啊,”稷这才将心思从奏报上收回来,抬头的时候随手将奏报扣上了,“不是让你回去休息吗?一天奔波应该也累了吧?” 谢蕴打量他一眼,仍旧没能看出旁的情绪来,心里沉沉一叹,却什么都没表露,只将圆子端了过去:“不累,想陪陪皇上,皇上趁热吃吧。” 殷稷看了一眼,略有几分惊讶:“你亲自下厨?” “我手艺一向不好的,皇上凑合一下吧。” 殷稷又看了看那碗圆子,轻轻笑了一声:“在担心我?” 心思被如此直白地戳穿,谢蕴短暂的犹豫过后还是没有反驳:“这里没有旁人,你要是难受不要憋着。” 殷稷伸手将她拉了过去:“不至于,都十几年了,其实该忘的早就忘了。” 可人再怎么遗忘也不可能对这样的欺骗麻木。 “皇上……” “真的没事。” 殷稷揉了揉她的手,轻轻一扯嘴角,“不用放在心上。” 谢蕴看着他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许久才仿佛被说服了似的点了下头:“那皇上吃点东西吧,看看我手艺进步了没有?” “谢姑娘亲手做的圆子自然不能浪费。” 殷稷笑了一声,接过勺子低头吃了一口,随即略有些夸张地称赞道:“手艺进步了这么多?这江南的风水当真养人。” 谢蕴知道他没说实话,却仍旧笑了笑:“如果皇上觉得好,就多吃一些。” “好。” 殷稷不再言语,低头一勺一勺地往嘴里塞圆子,他吃得略有些急,仿佛是饿狠了,谢蕴起初还高兴,可看着看着就发现了不对劲,他几乎没有咀嚼,吞咽得近乎机械,捏着勺子的手却十分紧绷,手背上青筋几乎凸起来。 他在逼自己吃。 “别吃了。” 谢蕴猛地按住了他的手:“不想吃就别吃了。” 殷稷动作停下来,好一会儿才放下勺子,慢慢靠在了椅子上:“我不是不想吃,只是还不饿,待会儿再吃吧,好吗?” 谢蕴看不得他这副样子,忙不迭点头:“好,你什么时候想吃,我什么时候做。” 殷稷又扯了下嘴角:“好,等我饿了就去找你,回去睡吧。” 谢蕴不想走,却被殷稷牵着手送到了门外:“回去吧。” 她不好再坚持,猜着殷稷大约也更想一个人呆着,只好点了点头:“皇上不要睡太晚,保重龙体。” “谨记谢姑娘教诲。” 殷稷笑了笑,似乎心情很好,看得人都忍不住怀疑之前的种种担忧是不是自己在杞人忧天。 可这种事也不能验证,谢蕴只好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等她的背影彻底融进了夜色里,殷稷脸上的表情才空白下去,他折返了议政厅,却只是关了个门的动作就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再没能迈开步子,靠着门板滑坐在了地上。 他刚才好像做得不是很好,他并不想让谢蕴为他担心,他不想消磨对方对自己仅存的一点愧疚,他想让对方看见的是他的镇定,他的从容,是对方想要什么自己都能给的强大。 他想让她因此而留下来。 可他没能做好。 对不起啊…… 他摁了摁心口,那里有些疼。 又是他的旧伤,这次发作的好像格外厉害些,疼痛仿佛要钻进肺腑,疼的他呼吸都不敢用力。 当年落下这道伤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已经不堪到了极点,可他怎么都没想到,自己还会有更不堪的一天。 至少那时候他还是有母亲的人,可现在,他连母亲都没有了。 那个人,那个他思念了十几年的人,为了另一个孩子,亲口否认了他的存在…… 殷稷不明白,一个人怎么可以活得这么失败?被爱人背叛,被亲人抛弃……他到底是为什么活成了这样? 他不是皇帝吗?不是富有天下吗? 怎么连两颗人心都得不到呢? 他捂住心口,别越发剧烈的痛苦折磨的躬起了身体,却是一声都没吭。 他不愿意这份狼狈被任何人看见,他想忍一忍,只要熬过这一宿他就没事了,就和当年他心口中刀,蝼蚁一般躺在破庙里等死的时候一样。 天亮了,就没事了…… 第253章 鸠占鹊巢 这一宿岸上并不安稳,仿佛是出了什么乱子,一直有嘈杂的人声隐约传过来,谢蕴被惊醒,披衣在窗边看了一眼,之后却都没能再睡着。 她本想再去议政厅看看,说实话她并没有被殷稷那平静的假象给欺骗,可还是那句话,她是要走的人,不好太过干涉殷稷的事情……他应该可以自己平复的吧。 天慢慢亮起来,谢蕴这才更衣洗漱往议政厅去,里头却已经开始热闹了起来,只是来往的不是朝臣而是太医。 她一愣,心口陡然慌了一下,连忙推门走了进去:“皇上怎么了?” 殷稷正靠在软榻上,见她进来轻轻扯了下嘴角:“怎么这么早过来?” 谢蕴看了眼他身边的太医,并没有理会殷稷的话,自顾自道:“皇上病了吗?” 太医张了张嘴,刚要说什么殷稷就呛着了似的咳了一声,太医微不可查的一僵,嘴边的话立刻咽了回去。 殷稷适时接茬:“只是寻常的请平安脉,让太医给你也看看。” 谢蕴摇摇头,抬脚走近两步,目光不自觉落在了殷稷的嘴唇上,苍白一片,毫无血色,如果只是请个平安脉,为什么脸色这么难看? “皇上真的没事吗?” “骗你做什么?” 殷稷朝她招招手,示意她走得更近一些,声音倒是低了些:“我的性子你知道,若是病了哪能让你清闲?吃饭都得你喂才好。” 谢蕴敷衍地扯了下嘴角,目光仍旧落在他嘴唇上,殷稷仿若未觉,正打算岔开话题说点别的,窗户外头就扑棱棱一声响,他微微一顿,随即笑容殷勤起来:“谢姑娘今天心情怎么样?赏脸做碗面给我吃?” 谢蕴想起自己昨天早上做的那碗面来,头皮一阵发麻:“我手艺一向不好的。” “可是先前你还欠我一碗面。” 这说的是生辰那天的事,那天她的确没有下厨,不只是因为殷稷被太后戳中痛楚,回乾元宫回晚了,也是因为她当时对这个人太过失望,已经不想再为他做什么了。 “谢姑娘?谢蕴?再为我下一回厨?” 殷稷揉揉她的手指,语气催促间带着几分讨好,听得谢蕴没能说出拒绝的话来。 “好吧,那不管做出来什么样子,你都要吃完。” “遵命。” 谢蕴这才起身走了,身后殷稷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背上,直到蔡添喜拿着一个小竹筒进来他才收回目光。 这是薛京的信,这阵子因为他改变了原本稳扎稳打的计划,朝中横生了很多变故,双方的通信也被迫频繁了起来。 竹筒打开,小小的纸条被递了过来,上头只有短短几句话,却看得殷稷目光一冷。 “已出实证,各方异动,多日前数人已离京。” 殷稷合上纸条,眉头不自觉拧了起来,临时改变计划会出纰漏,这在他意料之中,先前老安王来打听这件事的时候他也没放在心上,早就已经想好了应对之策,但数人离京是什么意思? 涉案之人想做什么? 他拧眉沉思,原本就不好看的脸色越发糟糕起来,廖扶伤犹豫了很久还是鼓起勇气开了口:“皇上,您最近需得安心静养,不可劳神多思。” 殷稷思绪被打断也没生气,只抬手将纸条搁在灯烛上烧了,眉宇间带了几分漫不经心:“朕有分寸,你下去吧。” 蔡添喜抬脚就要送客,廖扶伤却又不肯动,他一咬牙:“皇上,恕臣直言,您本就有旧伤,心脉较之旁人要弱上许多,大悲加之劳累,会再次损伤心脉,您……” “啰嗦,”殷稷抬手摁了摁心口,“朕都说了有分寸,伤口不是没裂吗?” 廖扶伤一噎,这伤口都愈合那么多年了,怎么会轻易裂开?怎么能拿这种事做衡量标准? “皇上……” “下去下去。” 殷稷忙不迭挥手,一副恨不得亲自下地撵人的样子,眼见蔡添喜拉拉扯扯,许久都没把人送出去,倒是想起钟白的话来,那小子虽然有时候话多得聒噪,可撵人这事倒是做得麻利。 钟白冷不丁打了个喷嚏,他抬手揉了揉鼻子,却是仍旧一言不发,抬手对着木桩子就是狠狠几拳,那股狠辣劲看得几个围观的校尉头皮发麻。 “统领,您这是咋了?” 钟白白了他们一眼,粗声粗气道:“你们管得着吗?别瞎打听……不是让你们出去巡视吗?戳在这里干什么?找打?” 校尉们顿时做鸟兽散,心里却很是委屈,这禁军的操练场就在甲板上,现在这个时辰正是操练的时候,可钟白一个人独占了这里,还不讲理地撵人。 可他们也不敢在这种时候可钟白理论,只能灰溜溜地走了。 钟白倒是完全没反应过来自己鸠占鹊巢,铆足了劲又狠狠锤了木桩子几下,仿佛和眼前这桩子有什么深仇大恨。 冷不丁有人喊了他一声,他气不打一处来:“喊什么喊,叫魂啊!” 谢蕴顿了顿:“这么大火气,钟统领昨天看见什么了?” 钟白这才听出来声音不对,连忙收敛脾气看了过来,脸色也有些讪讪:“是谢姑娘啊,对不住,刚才没听出来。” 谢蕴并不和他计较,倒是很好奇他为什么这样。 “统领吃过早饭了吗?我正要去厨房,一起吧。” 钟白气都气饱了,哪里还吃得下。却也知道谢蕴这么说只是想听听他昨天晚上都看见了什么而已,便也没拒绝,抓着布巾就跟了上去。 “谢姑娘,你不知道那宋家父子俩尤其是那个宋汉文多招人恨,你说他一个养子,事儿怎么那么多?一晚上都在逼逼叨,追问皇上的身份,逼着夫人以后不准再提,还说要是我们再去夫人见都不能见……你说这叫什么道理?他凭什么这么要求夫人?他配吗?呸,我就没见过这种不要脸的人……” 谢蕴脚步微微一顿,猝然打断了钟白:“夫人答应了?” 钟白的骂骂咧咧戛然而止,安静许久之后,他抬手一拳砸在了栏杆上。 谢蕴就知道了答案,若是宋汉文说了那些话萧懿夫人拒绝了,那钟白只会高兴,唯有对方答应了,他才会如此愤怒。 他气的不是宋汉文,而是萧懿夫人。 第254章 一碗面 谢蕴也跟着沉默下来,心口憋闷的有些喘不上气来,好半晌才叹了口气:“这件事到此为止吧,别告诉皇上。” 钟白苦笑一声:“谢姑娘,我又不傻,告诉皇上除了让他难受之外有什么用?皇上不是说了吗,咱们和宋家人后会无期,以后都不见了,我就当是没见过这个人!” 可他心里却已经想好了,等龙船离开扬州,他一定要偷偷回来一趟,非得揍宋汉文一顿不可。 谢蕴不知道他心里所想,只当他是这样不拘小节的人也有细腻的时候,欣慰的笑了一声。 “我要给皇上做面,统领可要吃一点?” 钟白脸上的愤愤不平一顿,吓着了似的慌忙摆手:“不不不了,姑娘的手艺怎么好便宜我,我随便啃俩馒头就行了,您忙,我先走了啊。” 话音未落,人已经不见了影子,谢蕴呆了呆,片刻后才反应过来钟白是吃过她做的面的。 那是她进宫的第一年,殷稷生辰钟白来给他祝贺,恰好赶上饭点,殷稷就留他用了饭,大方地分了他一小碗寿面。 那一顿饭吃得如何她不知道,但从那之后,钟白就再也没在他生辰那日赶在饭点去寻过殷稷。 她先前一直没多想,只以为是不凑巧,眼下看他这反应才意识到好像和自己有关系。 她不自觉抿了下嘴唇,有那么难吃吗? 今天殷稷可是主动要吃面的! 虽然她自己也说做得不好,但被别人这么嫌弃她心里还是生出一股微妙的不服气来,她今天就非得好好做这一碗面。 她抬脚匆匆进了厨房,破天荒地喊了御厨过来帮忙,手把手学了和面揉面切面,等卖相极好的面条下了锅她才松了口气,她就不信这次的面还不好吃。 锅里的水很快就开了,谢蕴忙不迭下手捞面,生怕再煮成面疙瘩,御厨看着她欲言又止。 谢蕴瞥了他一眼:“有话就说,吞吞吐吐地干什么?” 说着话她手下已经很利落地将面条盛了出来,眼瞧着根根分明完整,心里轻轻松了口气。 御厨脸色发苦,小声道:“姑姑,您看这面是不是再煮一会儿?” 谢蕴拒绝得很干脆:“不用了,母亲说了,水开了就捞出来,这样刚刚好。” 御厨:“……” 谢蕴的母亲是曾经大名鼎鼎的一品诰命夫人,在京城的命妇圈子里很有名望,传说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佳妇。 可御厨今天却好像发现了一个不得了的事情。 “夫人她……吃过自己煮的面吗?” 谢蕴面露奇怪:“母亲只有父亲生辰那日才会下厨,煮的面自然是给父亲吃。” 就是因为这一点她才会在遇见殷稷之后特意为他学了做面,世家贵女的厨艺大都是摆设,可至少在那天该有点不一样。 御厨艰难地吞了下口水,硬着头皮道:“姑姑,要不您尝尝这面?” “不行,本来就不多。” 谢蕴开口就是拒绝,她难得煮一碗完整的面出来,自己吃算什么? 她觉得御厨有些不懂事,想让他走远一些,可话刚到嘴边她就反应过来哪里不对劲,御厨一向不是多话的人,以往那么多年自己没喊他过来,他也就是呆在一旁看着,今天却说了这么多……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面,犹豫片刻还是夹起一根咬了一口。 生的。 谢蕴:“……这不可能,父亲一直都是吃这种面的,他从来没说过不熟。” 御厨讪笑,这怎么说呢,当年的谢内相惧内,是朝野皆知的,他未必不知道不熟,只是不敢说而已。 说来也是神奇,谁能想到世家名门出身,又权倾朝野的谢内相吃的是这种东西……一吃二十多年,也不知道怎么熬过来的。 谢蕴显然更受打击,倒是忽然反应过来为什么那些年里父亲从来不让她和兄长去吃母亲的面,原来是怕他们吃坏肚子。 她看着手里的面,沉默很久才看向御厨:“现在怎么办?” “啊?”御厨回神,“好办好办,放锅里再煮煮吧。” “可是再煮就成疙瘩了。” 御厨瞄了谢蕴一眼,这才小声开口:“不会的,姑姑先前煮成疙瘩,是因为面没和好,这次小人在旁边看着,您面和得还行。” 谢蕴:“……” 她木着脸把面重新倒回了锅里,等面条都浮了上来才听着御厨的指挥将面条捞了起来。 御厨长出一口气,原本他是不想管谢蕴的面煮成什么样的,没得还要得罪人,可今天不一样,自己既然被喊过来帮忙了,那身为御厨他就绝对不能允许自己眼看着这种不是人吃的东西被端出厨房。 “姑娘看看想要什么汤底?小人做了几道小菜配面,您看看哪个合胃口?” “皇上今天看着脸色不好,捡着清淡滋补的来吧。” 御厨连忙去拿了菜,装好了食盒送了过来,等看着谢蕴出了门他才忽然反应过来一件事,谢蕴刚才说的是皇上…… 这些年她的面都是给皇上做的?就那种不是人吃的东西最后都进了皇上的肚子? 御厨惊呆了,简直不敢相信谢蕴现在竟然还活着。 谢蕴浑然不觉,加快脚步往议政厅去,临到跟前却瞧见门口候了乌压压一片人。 龙船每到一处都是要施恩的,也会接见一部分当地有名望的富贾乡绅,谢蕴早就已经习惯了,只是今天殷稷很明显是病了,她以为会把这件事免了的,没想到还是让人上了船。 她放轻脚步从侧门进了议政厅,殷稷正在接见当地官员,听他们奏报这些年的政绩,说得好的便赏,不好便罚,等见完了他们才会让外头那些人进来。 只是比起对官员的恩威并施,他对百姓会和气很多。 谢蕴不好打扰,将食盒放下,开窗通了通风,可只是这一晃眼的功夫,竟然就在人群里瞧见了两张熟悉的面孔,宋家父子竟然来了。 第255章 宋家父子 宋汉文不记得自己站了多久,他候在门外,身体已经十分疲惫了,可因为精神上的紧张他丝毫都没有察觉,只剩了满心满眼的焦急。 “爹,我们真的能见到皇上吗?” 他说着抻长了脖子往议政厅里看。 宋大善人连忙拽了下他的袖子:“不得无礼,这可是天子,不敬是要掉脑袋的。” 宋汉文被吓得连忙低下头,片刻后还是忍不住又瞄了一眼:“不知道皇上长什么样……” “都让你别乱看了……来之前你娘怎么嘱咐你的?你都忘了?” 说起这个宋汉文脸拉了下去,经了昨天弱冠礼上的那一遭,虽然宋夫人百般保证和那个年轻人没有关系,可他心里还是有个疙瘩。 “爹,你说昨天那人是谁啊?真是娘的远方亲戚?他来是想干什么?” “你怎么问起来没完没了?”宋大善人训斥了一句,“你提的那么多要求你娘都答应了,你还想怎么样?” 宋汉文瘪瘪嘴:“什么叫我想怎么样?我就是觉得那个人讨厌,一个远方亲戚,什么破落户,弄得和我娘关系多亲近一样,还特意找过来……爹,你以后别什么人都放进来,说不定那就是来打秋风的。” “你少说两句……” 蔡添喜隐约听见了说话声,抬眼扫过来,目光很快锁定在两父子身上,脸色一沉,威严道:“肃静!” 父子两人连忙闭嘴低头,可宋汉文毕竟年轻气盛,不过片刻便又抬起来头,他自觉这般举动十分隐蔽,却不防备一抬眼就瞧见蔡添喜还看着他,那双眼睛犀利威严,唬的他心口一哆嗦。 这天家的奴才真是不一样,明明是个阉人,却如此气派,比知府大人还要震慑人心。 他被看得再不敢抬头。 蔡添喜却因为他的举动而生了些不喜,他不知道这两人身份,这番举动也不是有意施压,只是很厌恶他们在御前如此失礼。 他冷冷哼了一声:“各位,得蒙陛下召见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要是谁管不住自己的嘴,在御前失礼失仪,那这喜事可就要变丧事了,听明白了吗?” 宋汉文被说得头皮发麻,冷汗都冒出来了,忙不迭应了一声,这次却是学乖了,没再敢抬头。 蔡添喜这才收回目光,冷不丁瞧见谢蕴从窗户里探出头来朝他招了招手,他连忙将刚才的威严样子收起来,快步走了过去:“姑娘有什么吩咐?” 谢蕴颇有些不自在,打从那天在乾元宫当着王贵人的面说了那些话之后,蔡添喜的称呼和态度就都变了。 她私下里说了几次,对方当面答应得好好的,一转身就给忘了,敷衍得很不客气。 谢蕴叹了口气,也懒得再费口舌:“是有件事想劳烦公公,那两人……” 她伸手指了指宋家父子,“公公寻个借口把人撵下去吧,皇上大约不想瞧见他们。” 蔡添喜一愣,倒是识趣地没问为什么,只是很有些犹豫:“怕是不妥,都是有名单的,要是回头追究起来……” “有什么岔子我担着。” 见她话说到这份上,蔡添喜这才反应过来不是什么小恩怨,顿时不再说别的:“那姑娘稍后,我这就去安排。” “别去了。” 钟白的声音忽然响起来,他从长廊一侧走过来,黑着脸看谢蕴:“谢姑娘,我觉得该让他们见见皇上,昨天不是很嚣张吗?还瞧不起皇上,那今天就得让他们长长教训……吓死他们!” 他的心情谢蕴能理解,但眼下不是时候。 “钟统领,不要意气用事。” 钟白梗着脖子不肯听,谢蕴揉了下额角,只好和他详细解释:“统领有没有想过,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还能是为什么?想见一见皇上给自己脸上贴金呗!” “还有呢?他们会出现在这里是不是说明夫人没有阻拦他们?你说这意味着什么?” 钟白被问愣了,茫然地挠了挠头:“什么啊?” 谢蕴叹了口气,既无奈又惆怅,她还以为开个头钟白就能自己想明白呢。 “这意味着这些年夫人没有打听过皇上的消息,但凡这六年里她打听过一次,再加上昨天的巧遇,她就该知道皇上如今的身份,也就绝对不会让这父子二人来自取其辱。” 钟白一僵,脸色这才慢慢变了。 “他大爷的。” 许久后钟白才骂了一句,他看向蔡添喜,“不劳烦蔡公公了,我去撵人。” 他转身要走,可就在这时候议政厅的门却开了,扬州众官员走了出来,知府传了殷稷的话:“皇上召见,你们都进去吧,肃静,恭敬,不得直视圣颜,明白吗?” 人群齐刷刷应了一声,立刻朝门口去了,这么一走动,那父子两人瞬间被人群淹没,再也瞧不见了。 钟白一急:“这怎么办?” 谢蕴没再开口,只关窗进了门,殷稷还在和太守说话,大约是有些政务对方处理得不好,殷稷的眉头拧着,唬得太守站都不敢站直,额头更是沁满了冷汗。 “皇上。” 她喊了一声,打断了两人之间有些紧绷的气氛,殷稷立刻抬头看了过来,脸上的表情瞬间缓和了下来:“面做好了?” “嗯,皇上现在用吗?” “不着急,先见完那些人再说。” 谢蕴顿了顿,不止没有识趣地退下去,反而走得更近了一些,“再等下去面都坨了。” 殷稷略有些尴尬,小声解释:“他们在外头等了些时辰了,还有不少花甲古稀的老人,不好再让他们等了。” 太守不防备他语气说变就变,听得一懵,忍不住抬头看了两眼,他刚才被殷稷诘问得不轻,那股无事不通,威严赫赫的样子唬得他腿都要软了,可现在—— 这心虚讨好的模样,真的是刚才那个一皱眉就能吓得他哆嗦的皇帝? 他的目光忍不住看向了谢蕴,对她的身份十分好奇,没听说皇上此行带了后妃啊,这人是谁? 谢蕴推门进来,太守这才看清楚她的样子,虽未施脂粉却仍旧明眸皓齿,一身宫装十分简约,虽嘴角含笑却多了一股矜贵,目光落在他身上的时候,只是轻飘飘那么一扫,就让他控制不住的一抖,仿佛亵渎了对方一般慌忙移开了目光。 皇上身边的人果然不一样。 太守低下头再不敢乱看,逼着自己收敛了心神,琢磨着待会要怎么转移话题,好让自己不至于在扬州百姓面前丢了颜面。 冷不丁他想起一个人来,对方刚刚弱冠,今年八月一下场就得了姑苏解元,是难得的青年才俊,若将这人举荐到皇帝面前,对方是不是就顾不得盘问他了? 第256章 是你们啊 太守的盘算谢蕴一无所知,她看见了人在一旁,却并没有放在心上,自顾自走近殷稷垂眼看他干裂发白的嘴唇:“皇上脸色不好,这般接见百姓,是不是不妥当?” 殷稷先前并未有这样的顾虑,此时被谢蕴一提才隐约觉得是有些失仪,他皱眉苦思:“那可怎么办,脸色总不能说好就好……” 他目光落在谢蕴淡粉色的唇上,喉结轻轻一颤:“谢姑娘的口脂可否借我一用?” 谢蕴哭笑不得,又被他那直白的目光看得脸颊发烫,忙不迭抬手捂住他的眼睛不许他再看:“学人做什么登徒子?让人立个屏风就是了。” 若是不能阻止人进来,那就瞧不见吧。 殷稷被教训了一句很是悻悻地“哦”了一声,言辞之间不乏失望,却仍旧听话地吩咐了下去。 可那只捂着眼睛的手却十分有存在感,隐约有食物的香气飘过来,大约是刚才为他做面的时候沾上的。 谢蕴这样的人,竟然会为他洗手作羹汤…… 念头一冒出来,殷稷心口陡然一烫,忽然间就很想尝尝那碗面。 可现在不行。 他心里馋得厉害,只能去抓谢蕴的手好做缓解,然而当着太守的面,谢蕴自然不会由着他,很快就转身走远了一些。 殷稷瞥了自己空荡荡的手一眼,无奈地叹了一声,随即眉头就是一皱,不自觉动了动腿,昨天他在地上坐了一宿,早上爬起来的时候膝盖就很不舒服,只是比起胸口的痛楚,这点难受被下意识的忽略了,此时坐久了才又难受起来。 他不动声色的抬手揉了两下。 内侍很快抬了屏风进来,等一切安置妥当,外头知府才结束了训话,陪着笑请蔡添喜将人带了进来。 “跪。” 蔡添喜清了清嗓子,众人乌压压跪了下去,又随着一声“拜”,众人又拜倒在地。 谢蕴躲在角落里打量他们,瞧见宋家父子混在人群里被屏风严严实实地挡住了,这才松了口气。 殷稷隔着屏风开口:“都起来吧。” 众人都还跪着,唯有宋汉文动弹了一下,似是想起来可又被宋大善人拽了回去。 直到蔡添喜拉长了调子的一声“起”响起,众人才都站起来。 殷稷对屏风后头的事一无所觉,他疲惫得厉害,就这么坐着都有些难受,索性歪靠在了椅背上,声音里倒是没有丝毫异样:“扬州繁华,朕心甚慰,各地官吏固然有所作为,尔等身在其中亦是功不可没。” 众人紧张的不敢言语,片刻后宋大善人才想起来宋夫人和知府都嘱咐过他们这种时候要说什么,连忙开口:“皇上谬赞,草民不敢当。” 被他这么一提醒,其余人才想起这茬,参差不齐的都跟着说了一句,太守听得直摇头,他站在屏风一侧,一扭头就能看见殷稷,此时瞄了一眼见他眉心紧蹙,心里顿时一咯噔,以为是皇帝不悦众人如此无礼。 可殷稷只是觉得第一道声音有些耳熟而已。 可昨天宋大善人毕竟没说几句话,所以这耳熟便也只是大体上的,他自己都不敢确定,便也没放在心上。 “朕听说去年雪灾,各位都曾慷慨解囊。” 太守连忙开口:“正是,在座各位都曾救过江南百姓的命,是江南的恩人。” 殷稷点点头:“如此为国为民者,当赏,蔡添喜。” 蔡添喜连忙应了一声,不多时端了一个托盘出来,上面放着三枚金牌,金牌上刻着善行大德四个字。 “皇上早先便听说了各位的善举,亲笔提了这四个字,赏给赵秦苏三家员外,盼各位日后不忘初心,达济天下。” 三家人激动得直哆嗦,被太守提醒了一句才反应过来,连忙磕头谢恩。 殷稷喊了起来:“送他们出去吧。” 送他们出去而不是都出去,也就是还得盘问。 太守心里叫苦,皇帝再这么问下去他一定会出岔子的,他根本不知道这皇帝年纪轻轻的,怎么上至徭役赋税,下至柴米油盐都那么清楚明白,细致到他做的那些准备都毫无用处。 好在之前他已经想到了应对之策:“皇上,臣其实还想为一家请赏。” 殷稷抬手揉了揉又开始憋闷的胸口,仍旧耐着性子应了一声:“说来听听。” “是我们这里出了名的善人,虽然他的善款比不得赵秦苏三家,可去年雪灾却是散尽家财来帮助百姓的,他家的儿子今年下场还得了个解元,年纪轻轻就这般学问,可见是不凡。” 殷稷颇有些惊讶,有余力帮人的不少,可倾其所有来帮人的却很少见,这样的人的确应该奖赏,至于这样的人家养出一个好儿子,倒是情理当中的事情。 若是当真有真才实学,春闱下场他也该重用。 他压下心口的不适,强撑着坐正了身体:“何人如此大善?” “回皇上,乃是善人宋平。” 殷稷动作一顿,姓宋…… 扬州宋家何其多,他琢磨着应该是自己想多了,可下一瞬宋家父子就在太守的授意下上前叩拜,虽然隔着屏风,声音却无比清晰:“草民宋平/宋汉文叩见皇上。” 果然是宋汉文。 宋夫人竟然会让他们来这里,她难道不知…… 殷稷思绪微微一顿,大约是不知道的。 不止不愿意冒险去探望,连问一句都不肯么…… 他垂下眼睛,手掌无意识地摁了摁胸口,谢蕴抬脚走过来,无声地环住了他的肩膀。 殷稷蹭了下她的手背,许久后才淡淡开口:“撤屏风。” 第257章 她来了 宋汉文一进门就被屋内威严肃穆的气氛震慑住了,明明皇帝一直态度温和——虽然隔着屏风什么都看不见,可听声音仍旧是能听出来的,但这议政厅给人的感觉就是和别的地方不一样。 往日趾高气扬,连看他们一眼都仿佛是施舍的太守此时满脸紧张,一直垂着头,再不见了平日里的傲气;刚才在外头只几句话就吓住了他们的内侍此时也弯下了腰,一副谦卑模样。 他看得心脏狂跳,对屏风后的人产生了难以控制的向往,这就是皇权吗? 那皇帝该是怎样英武不凡的人物…… 可他不敢抬头,如果说进来之前他还因为自己是解元而觉得高出旁人一等,那此刻这份自命不凡就彻底消失了,他只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 他紧紧伏在地上,动都不敢乱动。 半晌,一道清冷的男声响起:“抬起头来,看着朕。” 明明隔得不远,这声音却透着一股高高在上的缥缈感,宋汉文不敢迟疑,听话地抬起头,心跳随着这个动作逐渐加快,他真的要见到皇上了吗? 不是隔着屏风觐见,而是直视圣颜…… 他紧张得浑身颤抖,眼睛却一眨都不敢眨,皇帝会是什么样子呢…… 一张熟悉的脸映入眼帘。 他震惊地睁大了眼睛,失声道:“怎么是你?!” 话音一落他就猛地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可想收回已经晚了,厅内气氛瞬间变了,数不清的凶悍目光落在他身上。 蔡添喜一声怒斥:“放肆!你这是在和谁说话?!来人,拖下去!” 宋汉文浑身一抖,僵在了原地,他想求饶却忘了怎么开口,满脑子都是震惊,他娘的远方侄子竟然是皇帝? 这……这怎么可能? 宋大善人也没想到会是眼下的情况,可他毕竟是比宋汉文多吃了几十年的饭,就算再震惊也还是维持了理智,他连忙拉着惊呆了的宋汉文磕头:“皇上恕罪,犬子无状,求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和他计较。” 他想起昨天在弱冠礼上双方闹出来的不愉快,脸色煞白,唯恐殷稷会记恨他们,趁机报复,只能拼命磕头求饶。 太守也懵了,他举荐两人只是想将皇帝的注意力从自己身上转移,却没想到他们竟然认识,而且看宋家父子的这反应,好像关系还并不好。 他心里忍不住骂了句爹,他这算不算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可就算再后悔此时他也不能坐视不理,万一这父子两人真的得罪皇帝得罪的厉害,他这个举荐人岂不是也要跟着遭殃? 他得撇清自己。 他硬着头皮上前:“皇上息怒,宋解元年轻气盛,臣也时常教训他收敛,可惜收效甚微,眼下他言行无状臣难辞其咎,只盼您保重龙体,否则臣等就成了千古罪人。” 父子两人听出了太守话里的意思,齐齐僵住,一时竟连磕头都不敢了。 殷稷闷咳几声,瘀滞的心口稍微轻快了一些,他瞥了眼太守,看得对方低下了头这才将目光落在了父子两人身上,他们大约没有经历过眼下这种险境,已经抖如筛糠,浑身汗如雨下。 殷稷心里叹了一声,他什么都没说呢,何至于此? 当年他被先皇拿刀架着脖子的时候,也不曾如此恐惧。 “都起来吧,朕此行为施恩,并不想算账。” 父子两人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猛地松了口气,又砰砰砰地给殷稷磕头。 殷稷一蹙眉,有些不耐烦,他若是有心为难,这两人连磕头求饶的机会都没有,这幅样子做出来给谁看? 他看了眼蔡添喜,对方立刻会意,高声呵斥道:“皇上让你们起来,听不懂吗?!” 父子两人被吓得一哆嗦,顿时不敢再磕头,慌忙站了起来。 殷稷不想再看见他们,挥了挥手就想让人出去,可眼看着他们就要出门却又忽然想起来刚才太守的反应。 若是今天宋家人就这么出去,往后的日子绝对不会好过,这父子两人如何他无所谓,可…… “站住。” 父子两人浑身一抖险些又跪下去,好在有了刚才被教训的前车之鉴这次他们撑住了,只哆哆嗦嗦地转过身来:“皇,皇上还有什么吩咐?” 殷稷抬手揉了下额角:“蔡添喜,把朕用的洮砚赏给他。” 上好的洮砚本就是千金难求,何况还是皇帝用过的,足以当做传家宝累世交托。 可宋家父子已经被刚才的事吓破了胆,宋平尚且能反应过来自己得了这赏赐,以后的日子会好过很多,可宋汉文却已经彻底傻了,连谢恩都不知道该怎么做,被他爹拽了一下才再次跪了下去。 殷稷连多看一眼都懒得,摆摆手就让人退了下去。 太守顺势跟着出了门,虽然如愿以偿地逃过了皇帝的盘问,可心里却并不痛快,这宋家父子俩是不是活腻歪了?得罪谁不好竟然敢得罪皇帝。 连他都拖累了! 他目光阴恻恻地扫了父子两人一眼,这才钻进了自家马车。 人群很快散了,议政厅也清净下来,谢蕴放轻了力道给殷稷按揉太阳穴,也不说话,气氛倒是静谧祥和,只是一丝若有似无的沉郁游荡其中。 殷稷拉下她的手摩挲:“不必多想,我早就不在乎她了。” 谢蕴一听就知道殷稷又是在故作平静,却仍旧没有拆穿:“那就好,皇上用饭吧,吃完睡一觉,太医说你最近很累,要好生休养。” 殷稷喜欢听她说这些寻常过日子才会说的话,答应得也很痛快,可心里想的却完全是另一码事,昨天一宿没做正经事,今天他得把应对章程写出来,还要快马加鞭送回京城,免得朝廷真乱起来,祁砚和秦适应对不了。 但这些他不会和谢蕴说,只听话地打开食盒将面端了出来,可只是一眼他眉头就拧了起来:“谢大小姐,你怎么耍人呢?不是说了你给我做吗?拿御厨的手艺糊弄我算怎么回事?” 谢蕴没恼,眼角反而带了点喜意:“瞧着像御厨做的?有人教果然容易长进,你尝尝味道是不是好了很多?” 殷稷听出了话里的意思来,略有些惊讶:“你特意去学了?” “你若是早说我煮的面从来就没熟过,我早就去学了。” 殷稷失笑,面固然是生的,可只有他自己吃得下也未必就是一件坏事。 他端起碗正要吃,老安王却又来了,他想明白了昨天殷稷的那句话,在先皇的名声和他第三子之间,他还是选了儿子,所以这次来是特意表态的。 事关朝堂格局,殷稷不敢马虎,只得放下面碗与老安王细谈一番,等将人送出去的时候面已经彻底坨了,他仍旧吃了个干净,正要喊人来收拾碗筷,钟白却忽然走了进来,脸色十分复杂:“皇上,夫人来了。” 第258章 你只是来质问我的 殷稷仿佛是没听清楚,好一会儿才看过来:“你说谁?” “夫人,那位宋夫人来了。” 殷稷指尖一颤,他随手拿了个什么东西来翻看,声音里是刻意的漫不经心:“她来干什么?” “不知道,臣刚才操练完从长廊上过,就瞧见她在底下说要上龙船,”他大约是想起了刚才看见的情形,眉头拧得死紧,嘴角都多了一丝嘲讽,“可这龙船是她想上就能上的吗?现在人还被拦在底下呢,我就是来说一声。” 殷稷一皱眉,下意识道:“你知道是她,还由着人拦?” “那不然呢?”钟白睁大眼睛,显然被诘问得十分不服气,“她昨天也没让咱们进啊。” 殷稷似乎是被噎住了,好一会才再次开口:“兴许是有什么旁的事情,让她进来吧。” “能有什么旁的事情?”钟白愤愤不平地嘀咕,“不就是从宋家父子哪里知道您现在是皇帝了,能给她好处了,所以才上赶着来认亲了吗?这人真是……” 他自以为小声,可奈何天生嗓门嘹亮,说的话连在外间的谢蕴都听见了。 “钟统领快去吧。” 谢蕴抬脚进门,一开口就打断了钟白的嘀咕,宋夫人赶在这时候过来的确容易让人多想,可即便如此他也不能说得太过直白。 那位和殷稷毕竟是母子,在昨天之前,殷稷对她还十分敬重,人心不是几天就能扭转的,哪怕昨天的事再怎么伤人,殷稷也不可能对她没有丝毫期待。 钟白大约也知道自己那些话很刺耳,顺势闭嘴转身出去请人了。 殷稷丢开手里翻看的书,略有几分苦涩地笑了一声:“其实不用拦他,我也那么想。” 可是,他竟然不觉得难堪和愤怒,这才是让他觉得悲哀的地方。 “谢蕴,我……” 谢蕴抬脚走过去,弯腰理了理他的衣襟,声音低缓:“我明白。” 她明白殷稷的庆幸,也明白他无法宣之于口的复杂心情。 旁人遇见这种事会如钟白一般愤怒,可殷稷不一样,他把萧懿夫人看得太重要了,重要到哪怕被利用他都只觉得庆幸,庆幸自己还有这样的价值和筹码,能把这个抛弃他的人拉回来。 何其悲哀。 “萧懿夫人喜欢什么?我让厨房备些点心上来吧?” “……我不记得她喜欢什么,我小时候日子拮据,有什么吃什么的,她也都是先紧着我吃。” 那些年,萧懿夫人是真的对他好,是一个母亲所能做到的最好,好到他时常羞愧,懊恼自己年幼时候不懂事,不懂得体贴她才让她年纪轻轻就病重而亡。 “那我看着置办吧,做一些兰陵的特色。” “好,”殷稷抓着她的手用力握了握,“辛苦你了。” 谢蕴安抚得回他一笑,转身退了出去。 议政厅只剩了殷稷自己,他便再也坐不住,起身往门口走了两步,目光不自觉落在了外头,没瞧见人之后又落在了自己身上。 他理了理衣襟,抚了抚发冠,自觉并没有何处不妥这才重新走到门口,可龙船何其庞大,一来一回需要的时间不短,他被外头明晃晃的日头晒得眼晕了都没瞧见人来,只好又坐了回去。 外头终于响起了脚步声,他再次站了起来,可一想到萧懿夫人昨天的无情,他就又强撑着坐了回去。 他高兴对方来,但还是要把自己的不满告诉她。 他故意没看门口,直到两人推门进来,耳边“噗通”一声响。 “草民叩见皇上。” 殷稷心口狠狠一跳,猛地抬眼看过去,就见对方正在对他叩拜,他脑子一懵,腾的站了起来,失声道:“你干什么?你起来!” 钟白也被唬了一跳,虽然他气恼萧懿夫人对殷稷无情,可也没想过要她做到这个地步。 她可是殷稷的生母啊! “夫人,使不得!” 殷稷快步走过去,伸手要将她拽起来,宋夫人却十分坚持。 她抬眼看过来,她眼底带着思念,却不过一瞬间就消失无踪了,只剩了满脸的难堪:“当年丢下你是我不对,可这和宋家无关,求皇上大人大量,不要为难他们。” 殷稷动作僵住,他垂眼看着面前的人,声音止不住的发颤:“我怎么他们了?我做了什么你要这样来诘问我?!” 宋夫人浑身一颤,仿佛是被他的反应吓到了。 殷稷有所察觉,纵然满心苦痛却仍旧强撑着扭开了头。 钟白听不下去了:“夫人你讲讲道理,他们来了这里皇上一句重话没说,这赏赐一向是只给捐善款的前几人的,看着您的面子,皇上也破例赏了他们东西,这样的体面和恩宠,您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他们是得了赏赐,可赏赐不是被抢走了吗?”宋夫人情绪也激动起来,脸上带了几分愤怒,“他们还被打得鼻青脸肿,皇上,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人做的,但求你放过他们。” 殷稷心口一凉,胸口持续了一晚上的闷疼陡然剧烈起来。 “不知道什么人做的……那你为什么要来求我呢?” 他声音哑了下去,索性跪在地上直视着对方,“母亲,你分明是在怀疑我啊。” 宋夫人似乎被那两个字刺到了,眼眶陡然红了起来,可大约心里的确就是那么想的,她几次尝试开口却都没能反驳,最后她只能承认:“我也不想怀疑你,可除了你我想不到别人……皇上,昨天汉文的确无礼,可他不是有意的,他是个好孩子,昨天只是为了维护我……” 好孩子? 殷稷张了张嘴,很想问问她,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有没有想起来,她面前的这个人也是她的孩子? 可话就在嘴边他却像是哑了一样,许久都没能找到自己的声音。 半晌他才坐在了地上,抬手遮住了眼眶:“朕明白了,这件事会有人查清楚,给你宋家一个交代……夫人请回吧。” 第259章 她与我无话可说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宋夫人松了口气,终于肯站起来了:“多谢皇上。” 她连头都没抬,转身就往外走。 殷稷看着她的背影忽虚忽实,忍了又忍还是没能忍住:“夫人就没有别的话想说吗?” 宋夫人这才迟疑着转过身来,正眼看了殷稷一眼,却是毫不客气地摇了摇头:“皇上日理万机,民妇就不打扰了。” 殷稷死死摁着心口,一开口似哭还笑:“我以为你来,多少是想看看我的……” 原来不是,你和我连句话都没得说。 十六年啊,十六年啊! 殷稷心里宛如山崩地陷,身体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他沉默下去,久久没能动弹。 宋夫人看他这幅样子,心里多少都有些难受,这毕竟是她的骨肉,是她拼命生下来的孩子。 可是宋家父子还要她照顾,她不能在这里多留。 所以短暂的怔愣过后她还是开口道别:“民妇告退。” “夫人以后……不会再来了,是吗?” 宋夫人脚步一顿,她的确不想再来了,如果不是怕殷稷迁怒宋家父子,她不会出现在这里,她真的不想再回忆过去孤儿寡母的日子,也不想被过去的任何人遇见。 何况殷稷如今是皇帝,富有天下,又何须她来探望? “皇上保重。” 她终究还是默认了那句话。 殷稷再没开口,似是早就猜到了这个答案,只是眼看着她的背影越走越远,一路上头都没回一下的时候,心口还是凉了下去,他低低笑了一声,笑着笑着就摁着心口伏下了身体。 他之前是不是一直在做梦? 是不是那些他一遍遍回忆着的年幼时光,其实从头到尾都是他的臆想? 他的母亲啊…… 钟白凑过来,不知所措地看着他:“皇上?你怎么样啊?你脸色好难看,臣去传太医吧?” 殷稷摇摇头,艰难地靠在柱子上扬起了头:“不用,你出去吧,朕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钟白还想再劝劝他,可又不知道能说什么,只好听话地闭嘴退了出去,还体贴的关上了门。 偌大一个议政厅只剩了殷稷一个人,他睁开眼睛,怔怔地看着屋顶,恍惚间像是回到了十岁那年,那天他也是这样,孤零零一个人呆在萧家空旷的后山上,那里有野兽,有风雨,而他能做的只是紧紧挨着那座不算高的坟头。 天地那么大,无一处能容下他。 巨大的疲惫侵袭而来,殷稷控制不住地闭上眼睛,他很累,想睡一觉…… “皇上呢?” 一道熟悉的声音忽然自门外响起,殷稷微微一颤,刚闭上的眼睛猛地睁开,是谢蕴,她来了。 不能让她看见自己这幅样子,没有一个女人会喜欢软弱的男人,他的振作起来。 虚脱的身体硬生生多了一股力气,他扶着柱子站起来,跌跌撞撞回到了椅子上,等坐好的一瞬间,他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他仍旧可以摆出那副平静的样子来,瞒过所有人。 但今天能不能稍微矫情一点? 他能不能让谢蕴多陪他一会儿? 他不自觉看向门口,从未如同此刻一般这么热切地期盼着谢蕴进来,然而他等了又等,最后等来的却是钟白的一声呼喊—— “谢姑娘,你去哪啊?你不进去看看皇上吗?” “不了,我还有点别的事……” 那是谢蕴的声音,尾音却已经听不见了。 她走了,甚至连门都没进来。 殷稷刚攒起来的那点力气一点点散了,他慢慢伏在了桌子上,意识被心口连绵不断的痛楚折磨得几近模糊。 谢蕴,你要去做什么呢? 我们还没到滇南,还没遇见谢家人,你就又多了一件比我重要的事吗…… 谢蕴心口跳得厉害,一路追着宋夫人往前,刚才她提着食盒到议政厅的时候其实遇见了对方,只是对方并没有理会她,她也不好上前阻拦,只能去找了钟白。 然后她就从钟白嘴里听到了宋夫人此行的目的。 殷稷都做好了被利用的准备,可宋夫人却连这个机会都不肯给他,母子亲情,她如何能这般冷酷无情? 她当即就丢下食盒朝宋夫人追了上来,她要问问对方到底在想什么。 如果说当年丢下殷稷假死逃脱是逼于无奈,那现在呢? 殷稷贵为皇帝,她想要什么生活不能给她?为什么非要如此冷漠地划清界限? 殷稷对她而言,到底算什么呢? 她脚下越走越快,终于在长廊上看见了对方的背影,她张嘴就要喊,一道声音却先她一步响起:“什么人?鬼鬼祟祟的!” 谢蕴知道这话不是和自己说的,并不想理会,只是出于习惯才看了一眼,却不想这一眼就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谢淮安。 她脚步猛地顿住。 宋夫人丝毫没察觉到有人在追自己,更不知道对方追到半路就停下了,她心里记挂着那父子两人,一路上走得很急,等到了宋家宅子才放慢脚步。 里头有高高低低的痛呼声传出来,是大夫正在给宋家父子医治伤口,其实他们伤得并不重,只是动手的人有意教训,伤处都集中在了脸上,所以看起来才格外触目惊心。 宋夫人连忙进了屋子,见宋汉文叫得格外凄惨,忙不迭开口:“大夫,你轻一些。” “都是瘀伤,不揉开就好不了,夫人若是心里不忍就避一避吧。” 宋夫人一时有些进退两难,在这里看着她的确会跟着揪心,可避开又很不放心。 宋平踹了宋汉文一脚:“你嚎什么?把你娘吓到了。” 宋汉文哼唧了一声:“我想喊吗?我疼啊……娘,你看我爹,他都不心疼我。” 萧懿夫人最受不得儿子撒娇,顿时心软得一塌糊涂,狠狠瞪了宋平一眼:“你朝他凶什么?他自小体弱,受了这么重的伤当然会疼。” 宋平噎了一下,也不好和母子两人较劲,只能转移话题:“那边怎么说?有没有怪罪的意思啊?” 他心里其实忐忑地厉害,可当着大夫的面却不敢说得太直白,毕竟那是皇帝,如果真的有心对他们下手,他们连骨头都剩不下。 好在宋夫人带来的是个好消息:“他不会计较的,还说会查清楚给咱们一个交代。” 父子两人都松了口气,精神一放松肚子就叫了起来,宋汉文扯了扯宋夫人的袖子:“娘,我想吃你做的蒸饺。” 宋夫人纵容地答应了一声:“好,你等着,娘这就去做。” 她抬脚进了厨房,手脚麻利地剁馅和面,不多时一个个蒸饺就被摆在了蒸笼里,她却看着看着就出了神。 殷稷小时候也喜欢吃这个。 她脑海里不自觉浮现出殷稷的脸来,他说他以为她去龙船,多少都是想看看他的…… 她垂下眼睛,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一点愧疚,她其实知道自己对不起那个孩子,可是…… 算了,以后如果有机会,再弥补吧。 第260章 龙船不太平 谢蕴没想到谢淮安会如此大胆包天,连龙船都敢混上来。 可不管对方多么不要命,她现在都只能寻个合适的机会好将他送出去。 对方倒是比她冷静,远远的就给她递了个眼色,随后才点头哈腰地朝呵斥他的禁军走了过去:“大人饶命,小人没有鬼鬼祟祟,小人是太守大人的家奴,是被带来抬献礼的,刚才尿急就找地方解决了一下,没想到再回来就找不到人了,劳烦问一句,太守在哪啊?” 大约是他演得太像,禁军没再怀疑,只是不耐烦地指了下地面:“太守早就下船了,你也赶紧下去,这船上都是贵人,冲撞了谁你都要没命!” 谢淮安仿佛被吓到了,忙不迭应声,转身就朝谢蕴走了过来。 “你往哪走呢?”禁军又喊了一声,“下船的路在那边。” “是是是”谢淮安立刻调转了方向,“小人不认路,您多包涵。” 谢蕴立刻抓住机会:“看你也不像是守礼的,船上不少女眷别被你冲撞了,跟我走吧,我刚好要下船。” 谢淮安满脸感激地弯腰道谢:“谢谢姑娘,您真是活菩萨……” 谢蕴仿佛懒得理会他一般,径直抬脚往前走,等离禁军远了一些才压低声音开口:“堂兄冒险上船,是为了什么?” 谢淮安仍旧弯着腰,毕恭毕敬地跟着她走,话却十分清晰:“有两件事,一件是想要这艘船的图纸,好确保安排上万无一失;另一件是想提醒二姑娘小心,狗皇帝最近不知道做了什么,朝廷里闹得厉害,说不定有人想对他下手。” 谢蕴目光一颤,殷稷最近的确是很忙,莫非是又在谋划从世家手里夺权? 可他不是这么急切的人啊,先前才利用科举舞弊的案子将了世家们一军,现在关系还没能缓和就再次下手的话,很容易逼得对方狗急跳墙。 “堂兄可还有更详细些的消息?都是哪家异动?想要做什么?龙船上是否有可疑之人?” 谢淮安摇了摇头:“不清楚,但这龙船防范得并不严密,我都能混上来,旁人自然也能。” 谢蕴听得心跳了一下,可她做不了什么,一句话不对付就会暴露谢淮安的存在,找个机会提醒钟白提高警惕吧。 “堂兄尽快下船吧,图纸的事我来想办法。” “有劳二姑娘了,图纸不着急,二姑娘不妨先等一等,这场狗咬狗的戏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上演,到时候再下手能安全很多。” 他说着语气里多了几分幸灾乐祸,“要是狗皇帝能在这场乱子里遭点罪,也算是报应了,最好是缺条胳膊断条……” “堂兄!”谢蕴忍不住低喝一声,“慎言。” 谢淮安闭了嘴,好一会儿才再次出声,语气却十分复杂:“没想到这种时候二姑娘你还在维护那个狗皇帝,你要知道,内相他们已经出发了,开弓没有回头箭,如果您这时候改主意……” “我没有改主意。” 谢蕴开口,脑海里突兀地闪过殷稷孤零零站在甲板上吹风的样子,心口一涩,却在下一瞬摇了摇头强行驱散了那画面,主意已定,多想无益。 她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冷凝下来,“堂兄,我很感激你愿意为父亲母亲冒险,但我希望这是你最后一次逾越。” 谢淮安知晓自己刚才的话激怒了她,连忙低头认错:“是我言辞无状,日后绝不会再犯,请二姑娘见谅。” 谢蕴摆摆手:“你去吧,若非必要,不要再出现在这里。” “是。” 谢淮安沿着阶梯下了船,谢蕴却在船上停下了脚步,谢淮安刚才的话固然不知分寸,可也是给她提了个醒,最近因为萧懿夫人的事她的确对殷稷太上心了。 趁这个机会,冷一冷吧。 她遥遥看了眼议政厅,随即转身往旁处去了。 “人怎么还不来?刚才不是说很快回来吗?” 钟白久等谢蕴不来忍不住嘀咕了一句,急得在门外直转圈,蔡添喜原本想劝一句,可一想到自己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嘴边的话就咽了下去。 算了,多说多错,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吧。 他扭开头想当作看不见,冷不丁却瞧见钟白蛤蟆似的糊在了门上,那架势仿佛是打算用体重将这扇门压塌。 蔡添喜再不能装糊涂:“钟统领,你这样不合适,快下来。” “我又不进去,我就看两眼……你说这么安静,皇上干什么呢?” 蔡添喜哪能知道? 他只知道再这么由着钟白,他怕是饭碗不保。 “不管皇上在做什么你这样都不妥,你快下来。” 他说着伸手去拉他,可他年老体衰,根本不是钟白的对手,纠缠许久都没能把人拽下来。 正拉扯间,碎裂声却忽然从门内传出来,两人对视一眼脸色都变了,一时间谁都顾不上规矩体统,推开门就闯了进去。 “皇上?!” 殷稷靠在椅子上,除了脸色难看些竟然没有什么异常,听见两声嘹亮的呼喊他还安抚了一句:“喝茶没端稳而已,不必慌乱。” 钟白张了张嘴,原本在门外的时候他还有一肚子话,这时候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他头一回知道强颜欢笑这四个字如此糟糕。 反倒是蔡添喜上前一步:“皇上,到午睡的时辰了,您歇一歇吧。” 可殷稷并没有午睡的习惯,以前偶尔还会破例,最近却是连晚上都很少睡了,何况是中午。 但对方短暂的沉默过后,竟然答应了。 两人顾不得探寻其中的缘由,连忙上前想着搀扶一把,殷稷谁都没用,自己扶着矮柜一步步去了软榻上。 “半个时辰喊醒朕。” 他的确是很累了,那就睡一觉吧,有什么事都等醒了再说…… 他闭上了眼睛,可身体明明疲惫到了极致,却就是没有睡意,他能清楚的听见钟白和蔡添喜出了门,听见他们被人喊走,听见外头的风声和水流声。 每一丝动静都被无限放大,扰得他不得安宁。 罢了,只是躺一躺应该也可以。 他便仍旧闭着眼睛,动也不动,直到推门声忽然响起。 满龙船的人,除了谢蕴没有人会不经通传就进来。 殷稷心口一酸:“你总算想起我来了。” 他睁开眼睛,明明心里发涩,眼睛却还是本能地亮了亮,可映入他瞳孔的不是谢蕴那张含笑的脸,而是一把呼啸着朝他刺来的匕首。 第261章 她十六年前就死了 趁着殷稷还在议政厅,谢蕴回了房间翻找龙船的图纸,她记得之前殷稷和她提过,问她有没有哪里想改。 当时她连看都不愿意看对方一眼,自然也没有注意图纸上画了什么,只是隐约记得南巡的时候东西被收了起来,按理说应该是被收在房间里了。 她正翻箱倒柜地找,冷不丁房门被敲了两下,她心里一跳,连忙合上了手里正翻找的箱笼:“谁啊?” “姑姑,议政厅那边乱起来了,好像出了什么事,您要不要去看看?” 是玉春的声音。 议政厅乱起来了?莫非是殷稷因为宋夫人的事在生气?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拒绝了:“蔡公公和钟统领都在,应该用不到我。” “可是那边动静不小……” 谢蕴已经开了箱子再次翻找起来,闻言很有些漫不经心:“你师父在,不会有问题,你忙你自己的去吧,没事别来扰我。” 似是听出了她的不在意,玉春没再言语,门外很快就响起了越走越远的脚步声。 谢蕴将箱子里的书籍一一翻开,生怕图纸就夹在哪本书里,然而此行带了不少书,她找了半天都没瞧见,一时间颇有些心烦意乱。 门外再次响起脚步声,且越走越近,她只当又是玉春,语带不耐:“不是让你别来烦我吗?” 脚步声一顿,片刻后却是蔡添喜的声音响了起来:“老奴也不愿意来打扰姑娘,可是皇上遇刺了。” 谢蕴一愣,猛地拉开了门:“你说什么?” 蔡添喜老脸紧皱,眼底的担忧压都压不住:“皇上刚才在议政厅遇刺,没在要害,刺客虽然抓住了,但皇上担心还有同党,所以让奴才带几个人来看看,说您要是忙完了想过去看看就护送您过去,若是没忙完我们就替您守着门。” 听见没在要害谢蕴松了口气,可随即眉头就皱了起来,殷稷怎么会觉得他都遇刺了,自己还有心思忙别的呢? “我们去议政厅。” 蔡添喜脸上一喜:“好好好,快跟上,保护好了谢姑娘。” 龙船已经戒严了,到处都燃着火把,禁军密不透风地把守着各个出入口,连岸边都调了当地的巡城卫来护卫,气氛紧张得让人喘不上气来。 临近议政厅,气氛越发紧绷,谢蕴还没进门就先看见宫人端着一盆盆的血水来来往往。 她目光不自觉被吸引,一时顾不上看路,险些撞在柱子上,蔡添喜连忙扶了她一把:“姑娘小心。” 谢蕴摁了摁心跳越来越乱的胸口,强迫自己收回目光,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才抬脚进了议政厅。 屋内充斥着浓郁的血腥味,殷稷正在昏睡,他的伤口已经被缝合好了,一道狭长的血痕横贯了他大半个胸口,太医正给他包扎,可刚包起来,殷红的血迹就渗透了布料并晕染开来,瞧着越发触目惊心。 谢蕴下意识侧开头,却一眼又看见了桌上放着的刚用完的针线,那细细的一条线上沾满了粘稠的鲜血和碎肉,轻而易举的就能让人联想到那东西穿过皮肉,又被拉扯出来的场景。 她不得不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才抬脚走过去。 “皇上的伤怎么样?” “姑姑放心,虽然伤口狭长,好在不深,休养几日就好了,只是……” 他面露为难,看得谢蕴刚放下去的心又提了起来:“只是什么?” 廖扶伤左右看了看,瞧见周遭没有旁人,殷稷又还晕着,这才压低声音开口:“皇上身上有旧伤,姑姑是知道的,那伤十分凶险,伤在心脉上是不可能痊愈的,近日又总是劳神太过,加之大悲大痛,这么下去恐会有损寿命。” 谢蕴心脏一颤,有损寿命…… “太医既然知道,想必也是有法子弥补的,该如何做?” 廖扶伤脸色更纠结:“法子说也简单,静养就是,可我说了多次皇上他不听啊,姑姑若是有心,多劝劝皇上吧,这真的不是小事。” 话音落下,他弯腰一礼,唉声叹气地提着药箱出去了。 谢蕴脑子里回想着他的话,许久才将目光落在殷稷脸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医那番话的缘故,这么看着殷稷,竟真的多了几分脆弱,仿佛真的碰一下就会碎一样。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殷稷。 先前他重伤濒死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幅模样呢? 拖着那副身体去她和齐王的大婚之地观礼时,是不是也是这幅模样呢? 她眨了眨眼睛,没敢再想下去,眼见对方嘴唇干裂,连忙拿了帕子沾湿了给他擦了擦,一股懊恼却又涌了上来。 她明明都听到谢淮安说朝廷有异动,说龙船防守不严密,有心人都能混上来,她明明都想着要提醒钟白了,可怎么就没说呢? 殷稷这幅样子,有她的责任。 她轻轻抓住了殷稷的手,无声道:“对不起……” 外头响起说话声,蔡添喜推门进来:“谢姑娘,大人们听说皇上遇刺,想来探望。” 谢蕴混乱的思绪瞬间回笼,眼神冷了下去,这回的行刺绝对和船上的人脱不了关系,哪怕有异动的是京城,哪怕刺客是从京城派出来的,可若没有船上的人接应,怎么就至于如此悄无声息的就寻到了议政厅来? 要知道谢淮安可是都整日盯着龙船的,却仍旧寻不到她的位置,何况他人? “就说皇上伤势严重,太医还在处理,请众位大人们明日再来。” 蔡添喜连忙应声,转身要走的时候却又被谢蕴喊住了,他转身看过去,就见对方正看着他,目光亮得慑人:“蔡公公,你要看清楚,哪位大人最是从容不迫。” 刺客留下的伤口在要害附近,却不伤及性命,显然对方的目的不是弑君,而是警告。 但这一点旁人不知道,而知道的人大概率参与了其中。 蔡添喜目光闪了闪,不动声色地应了一声,倒退着出了门,不多时外头就响起说话声,等彻底安静下来的时候蔡添喜才进来,刚要开口谢蕴就摇了摇头:“这是朝政,等皇上醒了公公告诉他吧。” 蔡添喜只好应了一声,却并没有退出去。 谢蕴又给殷稷喂了点参茶,放茶盏的时候才看见他还在:“公公还有事?” 蔡添喜其实也拿不准该不该提,是刚才出去传话的时候顺便听了一耳朵:“仿佛是今天来过的那位宋夫人又来了。” 谢蕴略有些惊讶,可念头一转就想明白了,龙船闹这么大动静,整个扬州都跟着戒严了,宋夫人得到消息也正常,母子连心,她应该也是担心殷稷的。 只是,殷稷想见她吗? 谢蕴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请上来吧……” “不必了。” 殷稷的声音忽然响起来,他竟然赶在这档口醒了。 谢蕴连忙扶了他一把,殷稷顺势抓住了她的手,声音低了下去:“既然她要绝了这份亲缘,就不必多此一举了……反正在我心里,她十六年前就死了。” 第262章 甘之如饴 殷稷能说出这种话,想必是被宋夫人伤透了心,谢蕴便也没劝,蔡添喜眼见两人都是这幅态度,这才转身退出去传话。 谢蕴端过茶盏,想着再喂殷稷喝两口,一抬眼却瞧见他的目光透过窗户的缝隙正紧紧看着外头。 虽然做了决定,可对他来说并不轻松。 “不然见一见吧?” 她轻声开口,倒不是想劝殷稷原谅宋夫人,只是离着滇南渡越来越近了,她想让殷稷身边多几个亲近的人。 然而殷稷摇了摇头,他脱力似的靠在了床头,目光也收了回来:“她未必是来看我的。” 有了前车之鉴,他已经不大敢自作多情了,比起宋夫人是因为关心而来探望他的,他倒是觉得对方更有可能是担心他一旦受伤,就顾不得宋家父子的事了。 他不想冒这个险,还是不见了。 他抓着谢蕴的手揉了好几下才定下神来:“桌案上有几份紧要的折子,你帮我取过来。” 谢蕴没有动,她又想起了谢淮安的话,殷稷这次遭难极有可能和他最近谋划的事情有关。 对方已经狗急跳墙到用这么激烈的手段来反击,若是继续下去,不知道还会做出什么来。 太冒险了。 何况太医也说了,殷稷现在最重要的事是休养。 “政务再重要也比不过龙体,回京再说好不好?” 殷稷睁眼看过来,眼底闪过一道流光,他喜欢听谢蕴说这种话,虽然她开口的时候根本不知道她口里比不过龙体重要的事关乎到他们谢家,若是知道了也未必还会再说这种话,但他在这一刻仍旧是高兴的。 这就够了。 他倾身亲了亲谢蕴的额头:“对方狗急跳墙,就证明被戳到了痛楚,这种时候必须要一鼓作气。” “可是……” “没关系,”殷稷打断了谢蕴的话,又亲了亲她的额头,语气含糊却坚决,“这点手段吓不到我。” 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我一定要把你想要的东西给你,哪怕会因此付出惨痛的代价,我也甘之如饴。 谢蕴听不到他的未尽之言,心口却莫名发沉,她还想劝他的,敲门声却在这时候响了起来:“皇上,刺客审出来了。” 殷稷摩挲了一下谢蕴的唇瓣,他仿佛是想亲下去的,可最后还是克制着起了身:“进来吧。” 门板吱呀一声被推开,进来的却只是钟白的头,他抻长了脖子转着眼睛到处看,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来是想偷东西。 殷稷额角跳了一下,颇觉丢人:“鬼鬼祟祟地干什么?滚进来。” 钟白这才推门进来,却是很不服气:“什么叫鬼鬼祟祟?臣这不是怕进来得太急,看见不该看的吗?” 谢蕴:“……” 她有些难以理解钟白脑子里都在想什么,殷稷都受伤了,还能有什么不该看的? 但她还要脸,问不出这种话来,只好随便找了个借口避了出去,却是刚关上议政厅的门就听见钟白的惨叫从里头传出来。 “皇皇皇上,你身上有伤,不能乱动……别砸了,哎哟,臣没说什么呀,您这刚遭遇了险境,不得搂搂抱抱……臣不说了,哎哟喂……” 谢蕴听不下去了,抬脚走远了一些,却迎面碰见蔡添喜传完话回来。 她揉了揉脸颊,抬脚迎了上去:“宋夫人走了?可留了什么话?” 蔡添喜摇了摇头:“不曾,她看着像是有什么急事,一听皇上没伤在要害就没再问……奴才还以为她这大老远来一趟,怎么都得纠缠一会儿呢,没想到这就走了。” 他松了口气,谢蕴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对一个母亲而言,有什么事情是比孩子的安危更重要的呢? 旁人轻飘飘说一句不要紧她就信了吗? 怪不得殷稷不愿意让她上船,大约是看出来了这份敷衍。 “罢了,公公回去吧,我去看看药煎得怎么样了。” 蔡添喜应了一声,却跟着谢蕴走了两步,脸上写着欲言又止,谢蕴无奈:“公公有什么话直说就是。” 蔡添喜讪讪笑了一声:“这不是先前皇上让查抢夺御赐之物,殴打宋家父子的人是谁吗?奴才查到了端倪,打人的是太守娘舅家的护院,八成和太守脱不了关系,只是还没有证据,要不要继续查下去?” 他说这话就是不想查了,他的主子是殷稷,眼下殷稷出了事他自然顾不上旁人了,何况看宋夫人刚才的样子,也不是多关心殷稷的,他自然更懒得费心思。 谢蕴沉默片刻却还是摇了摇头:“有些事也未必要实证,反正皇上只是要给人一个交代,你把你知道的报上去,看皇上安排吧。” 蔡添喜连忙应了一声,进去传信了,不多时就有圣旨发出来,传召扬州官吏明早觐见。 谢蕴一听就明白殷稷的意思,他想为宋家讨个公道,但又怕惩治了人之后让宋家被人记恨,所以打算另外寻摸一个借口发作。 自己一身的伤痛,还能为宋家思虑如此周全。 谢蕴看着咕噜噜冒泡的药汁无声地叹了口气,殷稷有时候真的很心软。 可这样心软的人,却因为一桩悔婚折磨了她那么多年,可能人和人的分量终究是不一样的吧。 第263章 差一点点就看见了 第二天一早,太守带着扬州官吏觐见,不过半刻钟就苍白着脸被人拖了出来。 谢蕴没进去,但隔着门板仍旧听见了朝臣的慷慨激昂,面对众人的指责,太守根本没有办法证明自己的清白,就算有,他也没有胆子和世家对着干,宁肯吃了这个亏。 因为玩忽职守,他被贬为淮州知府,日后应该不会再有起复的可能,仕途算是绝了。 殷稷果然是给了宋家一个很好的交代。 此事一了,龙船下午便起程继续南下,为了安抚当地百姓,殷稷强撑着去了甲板上,他刚一出现百姓们就欢呼了起来,他们对皇帝并没有多少别的感情,但谁都知道一旦皇帝出事,他们都会跟着遭殃。 眼下看着对方安然无恙地出现在龙船上,多少都觉得自己逃过一劫,那欢呼声就真心实意了起来。 殷稷靠在栏杆上,脸上倒是无悲无喜,只是目光一直落在人群里,有朝臣和他说话他也没怎么理会。 龙船很快顺着水流出了城,船上的朝臣和命妇逐渐散了,围观的百姓也慢慢没了影子,殷稷却仍旧站在甲板上,孤零零的仿佛一杆长枪。 谢蕴给他披了件衣裳,和他并肩站在了一起:“咱们走得其实很突然,夫人她未必得到了消息,我们可以再等等” 殷稷目光扫过水面,半晌才摇了摇头:“不用等了,我其实知道她不会来。” 若是真想见他,昨天晚上就不会那么轻易离开,既然离开了,昨天之行自然就不是为了见他。 眼下对方想要的他都已经给了,自然连来这里的理由都没了。 他收回目光,牵着谢蕴的手慢慢往回走,语气里带着点自嘲:“其实这样也好,这么多年我也过来了,现在要是突然多那么一个人在我身边,我反而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和她相处。” 话说的释然,仿佛真的放下了这个血亲,只是这里头究竟有几分可信,便谁都不知道了。 谢蕴没有拆穿,陪着他回了议政厅。 恰好太医来换药,她便进了内间,随手将殷稷换下来的衣物收拾一下,可这一收拾她才反应过来,这是个查找图纸的绝佳机会。 殷稷的房间她已经翻了个七七八八,仍旧没发现图纸的影子,说不定就被送来了议政厅。 她借着收拾衣物的幌子开始四处翻找,只是书里没夹着,箱子盒子里也都没有,床底柜顶更是不见影子,那薄薄的一张纸实在是太容易藏起来了。 她叹了口气,目光扫过桌案时顿了顿,会不会东西根本没藏起来,就和那堆折子放在一起? 她虽然来往议政厅数不清多少回,可宫规森严,她看见那些东西会本能地回避,甚至于折子就在眼前她都不会有打开的念头。 可眼下为了寻那张图纸,她不得不去翻找了。 她侧头看了一眼外头,太医刚换完药,正在包扎伤口,伤口太过狭长,想包起来怎么都要点时间。 她在心里算计着时间,快步走到桌案边抬手就翻了起来,冷不丁瞧见折子最底下压着张纸,有复杂的工笔痕迹隐约透出来,她心里一喜,连忙抬手拿了起来。 可就在这时候外头禁军忽然呵斥了一声:“龙船行进,闲人退避!” 她手一抖,瞬间碰倒了一摞折子,好在她及时回神,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只有最上面的一本掉了下去,也没有引起很大的动静。 她松了口气,扶正折子后连忙将那张纸打开看了一眼,却只是一张运河图,她心里很失望,随手将图纸放回去这才弯腰去捡那掉落的折子,一眼就瞧见上头写着谢家两个字。 谢家如今已经落魄成这副样子了,朝里还有人惦记着他们? 她心里生了好奇,正想看得仔细一些,外头忽然响起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谢蕴不敢再看,连忙合上折子走到了一旁的书架上,抬手理了理上头的竹简。 “做什么呢?该用饭了。” 谢蕴镇定自若地回头看了一眼,神情里没有一丝异样:“看着有些乱,就理一理。” 殷稷目光扫过桌案,瞧见折子都合得好好的这才上前一步拉住了她的手:“让他们收拾吧,你每日里要应付那么多命妇已经很辛苦了。” 谢蕴顺势跟了出去:“那待会让玉春收拾……用膳前先让人把药熬上吧。” 殷稷脚步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刻意压抑的抗拒:“其实这种皮肉伤喝不喝药都是一个样的。” 可那药最主要的作用还是滋养心脉,殷稷是一定要喝的。 谢蕴便装作没听见,自顾自让人下去熬药了,殷稷叹了口气,嘀咕了一句什么,大约还是不想喝的,但谢蕴端过来的时候他也没拒绝,只是喝完之后眉头一直拧着。 这药里党参的分量重一些,熬出来就比旁的药都要苦,殷稷每次喝完都要缓上好一会儿。 好在谢蕴这次早有准备,接过药碗就往他嘴里塞了颗糖。 嘴里苦味缓解了,殷稷却愣住了,抬眼看着她怔了许久都没移开目光。 谢蕴有些茫然:“怎么了?” 殷稷这才回神,慢慢摇了下头:“没什么,想起了一些幼年往事,不提也罢。” 幼年往事,想必又是和宋夫人有关。 谢蕴叹了口气,她并不想勾起殷稷的伤心事。 好在钟白的声音适时响了起来:“什么人?再靠近龙船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明明离得不算近,这声厉喝却仍旧闷雷一样炸响在两人耳边,喊的人倒是一无所觉,仍旧在喋喋不休:“不让你靠近你听不懂?你信不信我一把鱼叉把你这小破船捅穿?哎呀,敢无视我,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你给我等着……” 殷稷叹了口气:“有时候真想把他毒哑了。” 谢蕴失笑,她其实看得出来,殷稷并不讨厌钟白的废话连篇,尤其是一个人的时候。 “好像是出了什么事,我出去看看吧。” “让钟白自己去折腾,船上说不定还有贼人,你别一个人乱走。” 谢蕴还要再说,钟白已经跑了过来,一把推开了门,他平日里虽然大大咧咧的,却并不是不懂规矩的人,这么失礼的时候很少见。 而他却只顾着喘气,好半晌都没说话,谢蕴不得不问了一句:“钟统领,怎么了?” “夫人,”钟白抖着手指着外头,声音因为激动而打着颤,“夫人追上来了!” 第264章 有些人我不是非要不可 谢蕴一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夫人是宋夫人,心里有些欣慰,母子连心,她到底也没有那么绝情。 她扭头看向殷稷,对方已经站了起来,神色虽然没有太大变化,可隐在袖间的手却紧紧攥着。 “你说谁?” “夫人啊,她一定是觉得自己之前做得不对,来解释来了。” 殷稷却沉默下去,他仿佛在顾虑什么,眉宇间透着一丝犹豫。 “皇上去见见吧,”谢蕴劝了一句,“来都来了,总要听听她想说什么。” 殷稷似是被这句话说服了,抬脚就往外去。 谢蕴静静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很清楚,就算自己不劝殷稷也会去的,钟白都按捺不住替他高兴了,何况他自己呢? 然而走了的人却又去而复返,站在门口嘱咐她:“让钟白送你回去,船上不太平,别一个人走。” 谢蕴刚要拒绝,钟白已经声音嘹亮地答应了下来,谢蕴嘴边的那句不用被迫咽了回去。 罢了,回去就回去吧,再搜一搜那个房间也好。 她带着钟白往楼上走,一路上对方都龇着牙在笑,看得她心情也好了起来,如果殷稷能和宋夫人冰释前嫌,那对她来说也是一件好事,这样她走的时候就不会再有任何牵挂。 许是因为心情好的缘故,她回房间后没多久竟然真的找到了图纸,东西被压在箱子底下,大概是她之前翻找的时候不小心掉落又被压住了,现在一挪动箱子才看见。 她看着那张图纸,高兴只维持了一瞬就散了,反倒离开的感觉忽然间真实起来,真的要走了啊…… 她怔怔出了会神,忽然一声重物落地的动静响起,震得船板都颤了颤,她被惊动,随手将图纸收进装着银票的花瓶里,开门走了出去:“玉春,怎么了?” 玉春胆战心惊地看着底下:“好像是皇上在发脾气,刚才还喊了一声呢。” 谢蕴一愣,殷稷发脾气?刚才的时候还好好的……难道宋夫人又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 “你再说一遍。” 殷稷铁青着脸看着宋夫人,大手死死箍着桌沿,手背上的青筋狰狞可怖。 宋夫人垂下眼睛,不安地扯了下衣角,声音虽低却仍旧清晰可闻:“宋家最近出了很多事,粮店被砸了,汉文的解元名头也被取消了,若不是你来了这里,这些不会发生的……” 她说着逐渐有了底气:“旁地就算了,汉文的功名有多难你根本不知道,说起来终究是你对不起他,你现在是皇帝,给他个……” “砰”的一声巨响打断了宋夫人没来得及说完的话。 殷稷狠狠一拳锤在桌子上,指节瞬间被血色染红,他神情狰狞:“我什么都不会给他!” 他浑身止不住地哆嗦,用尽全力才让自己的声音不至于模糊:“若是他的功名被夺有冤情,你们大可以去告,知府上头有太守,太守上头有刺史,若是全都沆瀣一气,你们也可以去京城,去敲登闻鼓,但求我,休想。” 他垂眼死死盯着宋夫人:“你乘船追上来就只是为了说这个,是吗?” 宋夫人被看得低下了头,声音弱不可闻:“我也是来看你的……” “可你从进门开始,就没看过我一眼!” 殷稷呼吸急促,抬手摁住紧绷的几乎让他喘不上气来的胸膛试图克制自己的情绪,然而胸腔却仍旧起伏的越来越剧烈,才被处理过没多久的伤口也尖锐地疼了起来。 宋夫人看出来他的愤怒,小声为自己辩解:“我昨天来打听过,有位公公说你不要紧……” 殷稷怒极而笑,不要紧? 是,他是不要紧,可再也不要紧也是挨了刀子流了血的,他难道不会疼吗? 你都到龙船了,多问几句都不可以吗? 他越发喘不上气来,已经连说话的心思都没有了,他挥了挥手:“你回去吧,我把话撂这,我绝对不会为他们开特例,你想都别想。” 宋夫人却犹豫着不肯走,殷稷终究没能做到撵人,只好背转过身去平复自己的情绪。 半晌,宋夫人终于再次开口:“阿稷。” 殷稷心口狠狠一颤,这个名字原来她还记得…… 他心口陡然软下去,这个人毕竟生养他到十岁…… “你就当是替我补偿汉文吧,是我对不起那个孩子,当初我流落到江南来,是他们父子收留了我,那时候他们的日子也不好过,可为了能让我吃饱饭,那么小的孩子都把口粮省了一半下来,以至于现在身体都不好,我欠他的……你就当是帮我还他的,好吗?” 殷稷刚刚泛起涟漪的心再次冷硬下去。 一而再地来见他是为了旁人,那般温柔地喊他也是为了旁人…… 他刚才在想什么?竟然还会心软。 太可笑了。 他转身看着宋夫人,目光宛若冰渣:“宋汉文吃不饱饭的时候你心疼,那我呢?我吃不饱饭的时候你管过吗?” 宋夫人一愣,片刻后摇了摇头:“你别胡闹,你在萧家怎么可能吃不饱饭?你不要为了赌气就撒谎……” 殷稷被这一句话堵得心口发疼,你凭什么觉得萧家会对我好? 就凭我是个父不详的野种?就凭你这个抛下我一走了之的母亲? 他再说不出话来,扶着椅子缓了好一会儿才再次开口:“那是你欠的,不是我欠的,我不管。” 宋夫人还要再说什么,殷稷高声打断了她:“蔡添喜,送她出去,再也不要让她上船!” 宋夫人一愣,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要如此狠心待我?” 殷稷终于撑不住低吼出声:“不是你先不认我的吗?” 他摁着心口一字一顿道:“你不认我,我凭什么还要认你?有些人我不是非要不可。” 宋夫人愣住了:“阿稷,你不要胡……” 殷稷抬手,慢慢打断了她的话:“宋夫人,下次别再直呼朕的名讳了,会牵连你家人的。” 宋夫人僵住,眼见殷稷径直从自己身边走了过去,她心里陡然一慌,这是她的亲生儿子,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这是割舍不断的关系。 所以不管是弱冠礼上的驱逐,龙船上的胁迫还是刚才的哀求,她知道有些过分,可却从来没想过会走到这一步。 “阿稷,母亲不是那个意思……” 第265章 我只有过你 谢蕴有些坐立难安,很想下去看看那母子两人到底是什么情况,可又怕自己这个外人在,有些话他们反而不好开口。 她思来想去拿不准主意,正为难间房门忽然被推开,殷稷大步走了进来。 他脸色狰狞,进了门也不看人,发了疯似的径直去翻箱子,谢蕴吓了一跳:“怎么了?你要找什么?” “东西呢?她留下的东西呢?!” 谢蕴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萧懿夫人的“遗物”。 “在这里,我怕弄丢就都锁在这个箱子里了。” 她拿了钥匙将箱子打开,那双做工奇差无比的小鞋子映入眼帘,殷稷一改之前的珍惜模样,抓起来就朝窗边走过去,推开窗户的瞬间他将东西狠狠扔了出去。 谢蕴吃了一惊,想拦的时候却已经来不及了。 鞋子轻便,虽然被砸进了水面,却不过片刻就又浮了上来,远远地变成了两个黑点。 谢蕴看了看鞋子,又看了看殷稷,心里的惊讶困惑消了下去,只剩了一点遗憾,看来母子两人谈得并不好。 她抬手轻轻顺着殷稷的后心,语气柔软:“好受些了吗?” 殷稷靠在墙上闭了下眼睛:“我再也不想看见她了。” 谢蕴不知道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也不好盲目劝慰,只好搂住他的腰,一下一下拍打着他的后背。 可越是这样的安抚越让人撑不住,殷稷没多久便控制不住自己将她紧紧搂在了怀里:“谢蕴……” 他低低喊了一声,虽然只有短短两个字,却仿佛藏着千万般情绪,喊得谢蕴心口发颤。 她轻轻应了一声。 殷稷便又喊了一声,一声接着一声,仿佛这么喊一喊,所有的难过就都没了。 谢蕴环住他的脖子,不厌其烦地答应着。 明月高悬,水流平缓。 许是气氛太过静谧,一炷香的功夫殷稷便平复了下来,谢蕴这才松开手,却愕然发现殷稷胸前殷红一片,伤口裂开了。 “你快坐下,我去找太医来看看。” 她说着将殷稷摁坐在椅子上,转身就要往外走,可手却被人一把拉住。 “怎么了?” 谢蕴略有些茫然地看了眼殷稷,却见他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先前找到龙船图纸的箱子,他身上刚刚才缓和下来的情绪已经再次沉郁下去,甚至比刚才还要让人觉得压抑。 谢蕴心头一跳,一个荒谬的念头冒出来,殷稷该不会知道她拿到图纸了吧? 可他怎么会知道呢?那图纸……那图纸难道是他特意藏在箱子底下的? 谢蕴心跳一滞,下意识抓紧了衣袖,隐约觉得事实大约是如此,可殷稷为什么要藏龙船的图纸? 他是猜到了自己要偷吗? 她心口发沉,不自觉开始盘算待会要如何应对殷稷的询问。 然而殷稷看了那箱子好一会儿,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只是把她再次抱进了怀里,声音发哑:“谢蕴,我想要你。” 谢蕴控制不住的一僵,他没想到殷稷会在这时候说这种话,如果早知道,她宁愿主动提起图纸的事。 那天晚上殷稷那短短的两句话几个字,是她终其一生都无法摆脱的梦魇,连回忆一次都要让她难堪的无地自容。 “殷稷,你累了……” “我想要你。” 殷稷抬眼看过来,里面却意外地没有情欲,有的只是遮都遮不住的不安和渴求。 谢蕴指尖发凉,她花了很久才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抬手捧住了男人的脸,哑声道:“殷稷,你知不知道我是谁?你知不知道你在和谁求欢?” 殷稷一愣,仿佛是被问住了。 谢蕴掰开他的手,心口一片空茫。 她其实已经不知道殷稷对萧宝宝到底是什么感情了,兴许并不是自己以为的情爱,但也无关紧要了,当那天“宝宝”两个字从殷稷嘴里说出来的时候,他们之间就再也没有可能了。 “皇上休息吧,奴婢今天去外头睡。” 她转身就往外走,后背却骤然被一个热烫的怀抱拥住,殷稷紧紧抱住她,声音急切:“我知道,我知道是你。” 谢蕴垂下眼睛,心里毫无波澜,现在知道有什么用呢? 殷稷似是猜出了她心中所想,更紧地抱住了她:“那天晚上我也知道是你。” 谢蕴一僵,好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说什么?” “我说,”殷稷深吸一口气,“那天晚上我知道是你,我是恼你不让我碰才故意说了萧宝宝的名字来气你,我没有认错人。” 有那么一瞬间谢蕴觉得自己被雷劈中了,她不敢置信地看着殷稷:“你说来气我的?你拿这种事来气我?” 殷稷的怀抱忽然间就变得难以忍受起来,她控制不住地挣扎起来,想要离他远一些,再远一些。 那些扎在她心口,让她鲜血淋漓的刀子,只是殷稷的一时意气? 这算什么?她算什么? 荒谬,太荒谬了! “放开我!” 殷稷不敢听,他很清楚这种时候一旦放手,他们就再也没有以后了。 “是我的错,是我不对,可是谢蕴,我没有认错你,从来都没有。” 有什么用?! 你凭什么觉得这么解释我就可以放弃?! 我已经很努力的不去想那些过往,想让自己忘了,想要珍惜和你在一起的最后这些日子了,为什么非要提起来?为什么非要再给我一刀?! “你放手!” 殷稷仍旧不肯听,谢蕴情急之下狠狠推了他一把,触手却是一片湿润,她动作陡然僵住,被殷稷胸前的伤殷红刺得扭开了头。 殷稷却仿佛不知疼痛,再次缠了上来:“谢蕴,以前的事我无话可说,但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我没有嫌弃过你,从来都没有。” 谢蕴不想给他任何回应,她只觉得眼前的一切仿佛一场荒唐至极的梦,荒唐到她都觉得自己可悲。 她踉跄一步坐在了椅子上,半张脸都埋在了掌心里:“要么你出去,要么我出去,皇上自己选。” 殷稷僵了一下,他不想在这种时候离开,可坚持留下只让谢蕴更难堪,所以犹豫过后他还是往外走了,到了门口他才顿住脚步:“谢蕴,当初我许过你的事,我没忘,有在守。” 许诺? 谢蕴有些恍惚,许久之后才想起来六年前他们定下婚事的时候,殷稷是写过一封信给她的。 他在信里写,一生一世一双人。 谢蕴笑出来,却是又苦又涩:“这种时候你还要骗我?你只在安康那里就呆了足有七天……” “我没动她。” 殷稷快步折返回来:“我只是在替窦兢照料她,什么都没做,你可以写信去问她。” 谢蕴目光微颤,嘴唇几次开合却没能说出话来。 殷稷却仍旧看明白了她的意思,他一字一顿道:“我谁都没有碰,我只有过你。” 第266章 明天 殷稷入睡前紧紧拥住了谢蕴,仿佛一松手她就会不见了一样。 谢蕴不大舒服,却一声没吭,反正殷稷抱不了多久的。 夜色刚过半,殷稷果然就松了手,他轻手轻脚起身下地,往议政厅去了,等门合上谢蕴才睁开眼睛,抱着被子坐了起来。 她垂眼看着殷稷睡过的地方,怔了很久才再次闭上眼睛,她想了很久还是信了殷稷的话,以她对对方的了解,没做到的事情他不会拿出来说。 要说不动容是不可能的,身为一个皇帝能为她做到这个地步,已经不能说是有心那么简单了,但也仅此而已了。 她仍旧没有改主意,且不说谢家的谋划已经展开,该动用的人手也都已经到位,这种时候她反悔,会让她的亲眷陷入十分糟糕的境地,就算没有这些缘故,她也不会改变想法。 情爱不能当饭吃,殷稷迟早会需要一个皇后,一群子嗣,到时候他们说不定就会回到之前相看两相厌的地步。 但这份担忧她没有透漏分毫,只是更加珍惜她和殷稷之间所剩不多的日子,事实上,她想说也没有机会。 扬州的刺杀只是个开始,从那之后龙船就开始遇见各种各样古怪的事情。 到无锡的时候龙船无缘无故漏了水,到苏州的时候周遭的鱼都翻了白肚皮,等到了杭州的时候,桅杆众目睽睽之下就断了。 因着怪事频发,一时间流言四起,就算谢蕴没有刻意去打听朝政也仍旧听到了一些消息,仿佛是殷稷现在做的事有损先皇英名,触怒了祖宗,龙船遭遇的怪事都是祖宗的警告。 殷稷越发忙碌,几乎整日长在议政厅。 可即便他如此勤勉,也想尽了办法想要平息留言,可朝臣中却仍旧有人抓住机会,借此生事,在议政厅里当众开口,要殷稷颁下罪己诏,并前往皇陵亲自向先皇请罪。 虽然当时进谏之人被众人驳斥,可此事一出,殷稷帝王的威严还是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挑衅和危机。 倘若任由事态发展,一旦到了百姓都觉得皇帝不孝的地步,他的皇位如何坐得稳? 殷稷显然预见了这样的后果,精神肉眼可见的紧绷,几乎整宿整宿的睡不着,态度却十分坚决,莫说松口,甚至连一点缓和的余地都没有。 这让船上的气氛越发凝滞。 日子难过到连蔡添喜这样的人都撑不下去了,他一向是比谢蕴更忌讳插手朝政的,这次却忍不住来寻了谢蕴,明里暗里求她去劝劝殷稷。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做事不能着急,总有机会的,您说是不是?” 谢蕴没有应声,理智上她当然知道该劝一劝殷稷,要他悬崖勒马,及时止损。 可对方如此想要做一件事,那必然是有他自己的理由的,若是自己这时候去劝他,岂不是相当于站在了殷稷的对立面? 她不愿意做这种事。 她左右为难,最后还是去了一趟议政厅。 里头的折子散落了一地,殷稷却连看都没有要看的意思,谢蕴明白,那些都是进谏请他收手的。 她心口发堵,只是看着这些雪花似的折子她都感觉到了那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压力,殷稷身在其中,感受会有多糟糕? 到底是什么事,让他宁肯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也要去做呢? 真的值得吗? 谢蕴张了张嘴,犹豫许久还是没能问出来,最后只好弯腰收拾了一下已经无处落脚的地面。 “别扰朕。” 殷稷头也不抬,大概之前有过很激烈的争吵,他嗓子嘶哑得厉害,谢蕴兑了碗枇杷膏送过来这才退出去,可站在门口看了半天,眼看着殷稷干咳了好几声都没去喝那碗枇杷水,这才折返回去。 “皇上喝口水,润润嗓子吧。” “不渴,下……” 殷稷话一顿,猛地抬头看过来:“是你啊,什么时候来的?” 谢蕴没言语,只将水碗往他手边推了推,殷稷仿佛这才察觉到嗓子不舒服,抬手揉了揉咽喉,端起碗来一饮而尽。 “最近有点忙,冷落你了,你喊着几个命妇下去走走吧,杭州应该有很多不错的风景。” 谢蕴目光落在他乌青的眼底上,挣扎许久还是开了口:“不然,算了吧,你还这么年轻,有的是机会做自己想做的事,徐徐图之,方为大计。” 殷稷并没有生气,反而笑了笑,只是这一笑原本就干裂的唇瓣瞬间就裂开了一道血口子,血丝渗出来,看得谢蕴都疼了。 她抓住了殷稷的手,犹豫过后还是弯腰亲了上去。 “我唇上有口脂,没有颜色的。” 殷稷抱着她,闷闷地笑起来,声音仿佛来自灵魂深处,即便携裹着疲惫和憔悴的外衣,却仍旧愉悦的戳人心口。 “谢蕴,等事情了了,我想做一辈子登徒子。” 谢蕴没把这样的玩笑话当真,满脑子都是该怎么再劝劝他。 殷稷似是看透了她的想法,看着他缓慢又坚定的摇了摇头:“我知道你是出于关心才来劝我,但不用,这件事我非做不可。” “可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个道理你是知道的。” 殷稷应了一声,指腹慢慢拂过谢蕴脸颊,道理他的确懂,可这块豆腐不一样,就算会烫死,他也必须吃下去。 “下船去采买些东西吧,明天就能到滇南渡了,我们在那里多住几天,让你好好陪陪他们。” 谢蕴目光一颤,仓皇地低下了头。 是啊,明天就要到滇南渡了,明天我就要走了。 她站在原地,迟迟没有动弹,殷稷声音低哑又愉悦:“心疼我啊?” 他又蹭了下谢蕴的口脂,低低笑起来:“先攒着吧,以后再给我。” 他等的人最多两三天就到了,到时候证据确凿,他会当着满船重臣的面,宣布谢家无罪。 第267章 滇南多瘴毒 目送谢蕴离开,殷稷抬手碰了碰嘴唇,眼神不自觉柔软起来,谢蕴主动亲他了,滋味可真好。 越是如此,就越要努力了。 他抻了个懒腰,在关节的咔吧作响里振奋了一下精神,翻开折子继续看起来,这是秦适的折子,今天才由官驿送过来,按路程推算,应该是五天前写的。 为了逼他收手,他的敌人们做的远不只是制造那些“祖宗惩罚”和散播流言,还有朝政上的不作为。 因为一部分朝臣的忽然“病重”,前段时间朝廷几乎瘫痪,政令不通,消息阻塞,他不得不将这些年秘密安插下的人手动用,这才勉强帮助秦适和祁砚两人稳定局面。 但情况仍旧不容乐观,秦适说朝中如今只是勉力支撑,而且撑不了太久,请他尽快折返;又提起太后远在相国寺似乎也听说了流言,递了几次口信回京城,看意思是想趁这个机会回京。 在折子的末尾,秦适请他及时澄清对先皇不敬的流言,不然回京后场面会对他十分不利。 殷稷没有给出任何批复,眼下的情况有多糟糕他再清楚不过,说不得这些年费心经营的一切都会毁于一旦,但他有所预料,也已经做好了承受的准备,从头再来而已,没什么好怕的。 天空逐渐泛起鱼肚白,船工赶在天亮前修好了桅杆,时辰一到龙船便扬帆起航,拐进内河往滇南渡去了。 殷稷算计着时间,将早膳午膳都省了这才堪堪赶在龙船驶进滇南渡之前将手上的事务都料理妥当了。 他要防备有人狗急跳墙,所以有些安排就格外花时间,眼下总算勉强周全,但要彻底放松还得等事情尘埃落定之后。 他靠在椅子上揉了揉额角,蔡添喜忽然推门进来,他平日里十分守礼,这种不经允许就擅入的事还是头一回,殷稷略有些惊讶:“怎么了?” “老奴来给您送杯参茶。” 蔡添喜话说得平常,可声音却微不可查地打着颤,殷稷抬头瞧了一眼,这才发现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那人弯腰躬身,一副谦卑模样,可却很流于表面,这幅样子太过眼熟,殷稷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谁。 他情不自禁的站了起来,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只看了眼门外。 蔡添喜会意,立刻退了出去替两人守着门。 薛京这才跪地问安:“臣薛京,幸不辱命,将一应详情查探清楚特来向皇上复命。” 他将背上背的包袱打开,从里头取出一个木盒子来:“当年定罪的证据,证人名单,供词都在这里,可疑之处尽皆查明,足以推翻定论。另有先皇与四家诬陷谢家的罪证,皇上只需当庭诘问,就能如愿。” 殷稷一把将他扶了起来,因为激动一时竟有些说不出话来,他没想到人会来得这么快,路途遥远,加上有人暗中阻拦,他以为明天后天就已经是极快的了。 “辛苦你了。” 他重重地拍了拍薛京的肩膀,将他手里的木盒子接了过来,指尖却止不住的发颤,许久之后才稳住心神将盒子打开,眼看着那一份份将事情来龙去脉说得清清楚楚的供词,他长长地松了口气。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今天晚宴他就会为谢家翻案,届时他不必再带谢蕴去官驿,不必再让谢蕴在他和谢家之间挣扎。 他们会一起回京城去。 “你好生休息,待会随朕去晚宴。” 按照惯例,龙船在何处停泊,就会接受当地官员的献礼,大都是些当地特色,诸如酒水菜肴之类,作为回礼,他会举办一场晚宴,给这些地方官一次在皇帝面前表现的机会。 原本今天晚上他是打算敷衍了事的,没想到薛京会给他这么大的一个惊喜。 薛京如释重负的笑起来,用力一点头:“是。” 殷稷喊了蔡添喜,让他将人带下去好生安置,又传了钟白来为今晚的事做些更周密的安排。 议政厅外,一双眼睛眼看着蔡添喜和薛京走远才离开,却是一路往龙船另一侧去了,小茶室里,荀宜禄正和王沿对弈,见那人敲门进来,他脸色顿时一变。 “看来他又有动作了。” 王沿将棋子狠狠拍在棋盘上:“嚣张,他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以卵击石?当初先皇要动谢家还要与我等联手,现在他一个人,朝政都还没握全,就想和我们四家对上……哼,我看还是以往面子功夫做得太好,让他忘了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荀宜禄将拿起来的棋子又放回了棋盒了,侧头看了眼自己的亲信:“他又做什么了?” “皇上见了一个人。” 两人都拧起眉头,殷稷每天见的人不计其数,见个人有什么稀奇的? 王沿满脸不耐:“荀兄,你家这下人若是不得用,我送你几个。” 荀宜禄没有理会他,只抬了抬下巴:“接着说。” 那下人这才看了眼王沿,眼底带着几分挑衅:“那人似乎不是船上的,奴才亲眼看见蔡公公去接的人。” 这话一出两人脸色都变了。 王沿顾不得教训这奴才,失声道:“该不会是那该死的清明司来人了吧?” 他们被殷稷带上龙船,和朝廷的消息传递多少都不方便,唯一清楚的事就是清明司一直在死咬当年谢家的案子。 对方在暗中查探,他们出于某种忌惮,也不愿意将事情宣扬得人尽皆知,所以双方都只是暗中较劲。 他们为了阻止清明司也算是用尽了手段,可不管钱权利诱,还是威逼杀人,对方都一概不吃,只知道疯狗一样往上扑。 而殷稷这边又毫无进展,世家们一时间陷入了极大的被动里。 好在这时候他们发现了一丝转机,那就是清明司要把查到的东西送到龙船上来,路途迢迢,正是下手的好机会。 他们立刻安排了阻杀,可没想到人不但没能死在半路,反而提前到了。 “这群废物!” 荀宜禄锤了下桌子,满眼都是愤恨,那下人小声解释:“奴才来之前查问过了,在青州的时候险些得手,被一群响马坏了事。” 荀宜禄挥了挥手,语气冷酷:“我不管他们因为什么失手,失败就是失败,该怎么做他们知道。” 那下人脸色一白,仓皇答应着退了下去。 小茶室里只剩了两个人,王沿抬眼看过来:“荀兄,事到如今如何是好?再不做点什么,咱们可就要丢脸丢到家了。” 荀宜禄看了眼波谲云诡的棋局,眼神逐渐冷厉,半晌他放下一枚棋子,让本就胶着的局势越发凌厉肃杀,他这才看向王沿,意味深长道:“王兄可听说了?滇南多瘴毒啊……” 第268章 值得 赶在晚宴之前,谢蕴特意带了殷稷的衣裳去议政厅,一进门却瞧见他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他呼吸有些粗重,显然是累极了,烛光映衬下眼底的青影也越发明显,脸颊也凹陷了下去。 谢蕴看得叹了口气,一时有些不忍心喊醒他,只得放轻了脚步靠近,想要给他披件衣裳,却不防备刚靠近就被人一拽猛地跌进了男人怀里。 “谢蕴……” 殷稷紧紧抱着她,大狗一样在她脸侧蹭来蹭去,再不见刚才的憔悴样子,愉悦的气息仿佛要透过身体溢出来。 谢蕴不自觉跟着笑起来:“很高兴?” “嗯。” 殷稷重重地应了一声,他自然很高兴,今天过后,哪怕要面对的局面再糟糕,再恶劣,他都不再是一个人了。 “看皇上高兴我自然也高兴,可是,再高兴也得换衣服了,晚宴的时辰快到了,我听说这次献礼有些特别的东西。” “他们的献礼再特别也比不上我的,”殷稷抱着谢蕴起身,声音里透着小小的傲娇,“今天晚上我也有礼物给你,你一定会很喜欢。” 谢蕴含笑应了一声:“那我等着……我去拿衣服。” 她快步转身朝衣服走过去,却在转身的瞬间脸色就暗了下去,殷稷的礼物啊,有点好奇呢,可惜她应该等不到了。 而对方难得的好心情,恐怕也要被自己破坏了。 她抓着托盘好一会儿才定下神转身走了回去,殷稷大约的确很高兴,并没有在意她拿个衣服为什么要呆那么久,只是等衣服送到了自己跟前才抬手挑起来看了一眼,目光又落在谢蕴身上,随即眉头皱起来:“为什么我们的衣服完全不一样?” 谢蕴纵然满心沉郁,也还是被这句话问得笑了一声:“你一个皇帝,衣服怎么可能和宫人的一样?” 殷稷被噎了一下,悻悻丢下了那身龙袍,好似没了兴趣。 谢蕴也没理他,抬手替他更衣,殷稷实在疲惫,索性就没自己动手,由着谢蕴摆弄他,可不多时目光就被对方那双手吸引了,手仿佛有了自己的想法,抬起来就抓了过去,被躲开了就继续抓,但没两下手背就挨了一巴掌。 “别捣乱。” 谢蕴抬头瞪他一眼,殷稷心里很有些不痛快,却又不敢说什么,只好小声嘀咕了一句,今天这种大日子,他不能和谢蕴穿类似的衣裳就算了,连手都不让摸…… 等以后局面稳定下来之后,他要把谢蕴拴自己身上。 他心里发了会狠,总算心平气和了,自己穿好了靴子,拉着谢蕴往宴厅去。 时近冬日,除却早晚两时,滇南仍旧是温暖的,他们一入滇南便有人送了不少盛开的花卉过来,此时摆满了宴厅,早一步到的命妇和朝臣正在观赏,气氛比之前每次停泊的时候都要热闹。 饶是两人心里都揣着别的事,此时也被这花团锦簇看得一愣,下意识就想拉着谢蕴往人群里凑,可斜刺里却走出来几个人将他拦住了。 他不用看就知道是谁,果然王荀两家的人。 其实该是四家的人一起出现的,但萧家身为谢家案的挑起者,似乎碍于颜面,所以在反对他深入查探的事情上态度并不算激烈,兴许也是觉得就算萧家不出手,他也扛不住其余三家的压力。 而窦家在这件事上的平和态度却在殷稷预料之中,他们和安王府毕竟是姻亲,因为殷稷和老安王的交易,窦家在这件事上自然会有些束手束脚。 所以最难办的,始终都是王荀两家。 此时见两人凑过来,殷稷下意识将谢蕴往身后拽了一下,面上倒是不动声色:“众卿也来赏花?” “正是,冬日里还能看见这样的景致实在是难得,若非皇上开恩允准我等伴驾同行,我等是绝没有这样的机会的,臣还要多谢皇上。” 因着彼此之间的恩怨,殷稷总觉得这话透着几分阴阳怪气,可他心情好便也懒得理会,虽然迟早会撕破脸的,却也不必急在这一时。 “往前走走吧,百花争艳,拘泥于一处岂不是可惜?” “正是,”王沿点头附和,却随即就摇头叹了口气,“这样的景致,若是只能看一次未免更可惜了。” 旁人只当他这话的意思是在感慨千里迢迢,不曾南巡的话,再也看不见这样的景致了,可殷稷最近与他们的关系日益紧绷恶劣,一耳朵就听出了威胁。 他下意识不想让谢蕴呆在这样的环境里,他低头看过去:“我们过去喝几杯,你去寻你闺中好友赏花吧。” 谢蕴刚好在人群里瞧见有个宫人腰间挂着一枚玉叶子,便跟着多看了两眼,这一走神的功夫就没能注意到几人间的暗潮汹涌,听到殷稷的话也没多想,答应着就走了。 她先去寻徐氏说了几句话,一路上寒暄着往那宫人的方向去了,可对方似乎并无意和她交集,她寻了许久都没找到,眼看着献礼的时辰要到了,她不得不折返了回去。 可刚一进宴厅,就瞧见荀宜禄和王沿铁青着脸走了出来,看这样子,竟像是连晚宴都不打算参加了,莫非又和殷稷发生了争执? 她连忙抬脚进去,就瞧见殷稷坐在椅子上,嘴唇发青,显然是气得不轻,她连忙给他顺了顺胸口:“气极伤身,莫气。” 殷稷长出一口气,的确不值得生气,这场和先皇和世家的博弈,他很快就要赢了,而他心心念念的人也终于有了留下来的理由,有这个前提在,什么都不值一提。 第269章 酒里有东西 晚宴的时辰很快到了,众人陆续入席,谢蕴还在人群里搜寻那个腰佩玉叶子的宫人,一时有些走神,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被殷稷带着走到了上首。 人群察觉到了他们的异动,目光或探究或惊讶或鄙夷地看过来,谢蕴这才回神,连忙想要后退,却被殷稷一把拉住了手。 “你今天就坐在这里。” 他手上用力,生生把谢蕴拽得坐了下来,他仿佛忘了在场还有很多人,语气十分自然:“你的位置本来就该在这里。” 谢蕴有些惊讶,虽然殷稷已经很久没有和她讲身份尊卑了,甚至还说出了她是乾元宫另一个主子那种话来,可私下里和人前却完全是两码事。 她不自觉摇头:“这不合规矩,我现在只是一个宫人。” “很快就不是了。”殷稷笑了笑,看似说得漫不经心,眼底却满是郑重,“我不是说了吗?会送你一份礼物。” 谢蕴被说得一愣,礼物?让她不是宫人的礼物? 殷稷不会想要在这种地方纳她为妃吧? “你别胡闹,”察觉到所有人都在暗中打量他们,她声音压得很低,“我从未想过做后妃,你是知道的。” 殷稷一顿,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似的闷头笑起来,可前不久他才被王荀两家气到,眼下这么一笑,心口顿时又疼起来。 他抬手揉了两下,却仍旧笑得愉悦,谢蕴有些恼:“你听见了没有?” 殷稷忙不迭敛了笑:“听见了听见了……可是谢姑娘,你想什么呢?后妃之位怎么配得上你?” 他只说了个话头便停了,可就算只有这短短半句却仍旧让谢蕴懵了一下。 能坐在殷稷身边,却又不是后妃…… 她眼底都是不可思议,殷稷在想什么?他应该不会天真地以为立后只是他一个人的事吧? “这个想法会引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以后不要再提了。” 殷稷侧头看着她,并没有因为被泼了冷水而气恼,反而含笑凑了过来:“总得试试才知道,谢姑娘说这话是怕自己做不到还是怕我做不到?” 谢蕴没有心思和他开玩笑,且不说她和齐王有过婚约的事还能不能让宗亲接受她成为殷稷的正妻,单单就是她现在的身份就足以在两人中间划出鸿沟。 历朝历代没有哪位皇后的出身是罪人。 他们也不是没想过要为谢家翻案,可实在是难上加难,且不说当日推着谢家走向败亡的幕后黑手有多强大,单单就是谢家自己也算不得太过清白。 她父亲的确不曾主动结党,可树一旦大了,根系便只会盘根错节,越缠越乱,砍不断理不清。 “我们这样就很好了,你听我的,不要做无谓的事。” 殷稷没再继续争辩,只深深看了谢蕴一眼,然而就是这一眼,却看得谢蕴心脏突突直跳,她一把抓住殷稷的手,很想问他是不是已经动手谋划了什么,可话刚到嘴边蔡添喜就在门口高喊了一声“百官进献”,她不得不暂时闭了嘴。 滇南官吏陆续上前献礼,有的是茶叶,有的是点心,还有人进了一道佳肴,却是炸虫子。 场面一时有些嘈杂,谢蕴却无心理会,满脑子都是殷稷刚才的样子,他希望对方只是随口一提,并没有真的牵扯其中,谢家身上压着的山太大了,不留神会带累殷稷坠入深渊。 对殷稷而言,并不值得。 那盘炸虫子被送了出去,宴厅暂时安静下来,谢蕴抓住空档看向殷稷:“你听我一句劝,不管待会有什么谋划都取消,对有些人而言,家族的利益高于一切,他们的反应会很激烈,说不定会……” 她突兀地想起这段日子殷稷遭遇的一切,逼迫,流言,刺杀,心口狠狠一扯:“你前阵子不会就是在……” “嘘。” 殷稷轻声道,他垂眼看过来,眼底明明布满血丝,目光却清明透彻,“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不,你不知道! 谢蕴心慌的厉害,在这个世家横行的时代,殷稷根本不知道帝王这个位置有多脆弱。 “殷稷……” “臣临沧知府方德旺拜见皇上,臣进献之物乃是滇南名酒醉明月,请您品尝。” 谢蕴的话被迫中止于滇南官吏的进献,献礼还没有结束,对方按制进门拜见,谁都不会阻拦。 谢蕴心急如焚,却只能暂且按捺,心里带着几分侥幸地期盼着殷稷还没做到更深一层的地步,还有余地退回去自保。 醉明月被送了上来,有内侍接过送到御前,谢蕴正看着殷稷,余光瞥见什么东西晃了一下,她下意识看了一眼,却刚好看见那枚十分眼熟的玉叶子。 这就是方才她在人群里看见的那个人! 然而对方仍旧没看她,仿佛根本不认识她这个人一样,注意力反而都在殷稷身上,甚至在看见蔡添喜银针试毒的时候指尖还颤了一下。 谢蕴心口莫名一跳。 她是知道今天谢淮安安插的人手要在船上闹事的,只是先前她追问了几次会如何闹事,谢淮安给出的答案都是因地制宜,适时而变,也就是说,从酒水里动手脚也不是不可能的。 可谢淮安答应过她,不会动殷稷的性命,所以就算酒水里有东西,应该也不会致命…… “等等,”她还是拦住了殷稷的手,虽然她仍旧觉得谢淮安不会糊涂到弑君,但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就是不安,出于这份不好的感觉,她拦下了那杯酒,“奴婢闻着这酒香,馋得很,皇上赏给奴婢吧。” 酒杯都递到了嘴边,殷稷又硬生生挪开了,眼底带了几分无奈:“我记得你以往并不贪杯。” 谢蕴不敢多言,只抬手将酒杯抢了过来,随口扯了个借口:“太医说过用药期间不得饮酒,请皇上自知。” 殷稷叹了口气:“知道了。” 众目睽睽之下,谢蕴拿了酒不好不喝,却只是刚入口便借着擦拭嘴唇的动作将酒吐到了帕子里。 那宫人朝她看了过来,目光十分诡异,看得谢蕴越发不安,这酒难道真的有问题? 她眼底闪过几分怒气,谢淮安到底有没有把她的话听进去? 她随手放下酒杯,眼见献礼已经结束,正要再提一句让殷稷打消到位谢家翻案的念头,外头就忽然骚乱起来,隐约有人在喊走水了。 谢蕴一愣,又出乱子了?难道今天还有人要生事?还是说这才是谢淮安准备的声东击西? 那刚才那个人呢?对方明明戴着谢家的信物…… 她朝人群看过去,对方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影子。 第270章 调虎离山之计 火势蔓延极快,场面瞬间混乱起来,除却秦玉等少数朝臣簇拥到了殷稷身边外,其余人等泾渭分明地分成了五批。 不多时萧敕和老安王各自带着萧家和宗亲朝殷稷走过来,一副忠心护主的模样,可人本能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 谢蕴看了眼殷稷的反应,却见他眼底毫无波澜,仿佛对眼前这情形早已见怪不怪。 他是知道朝臣各有其主的。 “莫慌,”他甚至还分出了心神来安抚谢蕴,“钟白就在外头,很快就会平息乱子。” 谢蕴垂下眼睛,指甲狠狠掐进手心,殷稷,对不起了,我不能让这乱子平息,还要火上浇油。 “好。” 她口不对心地应了一声,目光却扫向了桌案旁的灯台,为了彰显龙威,龙船到处都点满了灯烛,自远处一看,可算是璀璨夺目。 她轻轻吐了口气,仿佛被吓坏了似的往后面躲,后背狠狠撞在了灯台上,九株灯台瞬间歪倒,火舌蹭得就咬上了垂幔。 龙船上为了防止风浪,家具不多,装饰大都是采用垂幔,此时火舌宛如神助,沿着垂幔一路攀爬,转瞬间就蔓延半个宴厅。 人群里有人尖叫了一声,殷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下意识往身边捞了一把,却没能捞到该在的人,心里顿时一咯噔。 他连忙抬眼四处去看,这才发现宴厅内也着了火,而谢蕴仿佛被吓傻了一样,就站在那起火的垂幔下,周遭有燃烧着的布料掉下来,她却不躲也不喊,就那么愣愣地看着。 “谢蕴!” 他不受控制的吼了一声,抬脚就要追过去,秦玉等人连忙阻拦,这火里应外合,声势浩大,皇帝绝对不能乱跑,太危险了。 然而殷稷现在满心满眼都是谢蕴,他不敢想象如果有火舌落到谢蕴身上,烧了她的衣服,烫了她的皮肤,她会有多疼。 他一把推开拼命阻拦的朝臣,大步朝谢蕴冲了过去,眼看着就要把人抓住,斜刺里一把匕首却忽然刺了过来。 殷稷注意力都在谢蕴身上,一时没能防备,小臂被狠狠划了一刀。 皇帝遇刺,让原本就混乱的场面越发糟糕,有人扯着嗓子喊护驾,有朝臣朝他冲过来,殷稷却充耳不闻,甚至都没看自己受伤的小臂,径直冲到了谢蕴身边。 他一把将人拽远了一些,眼见她身上并没有被火舌灼烧的痕迹这才松了口气,可随即一股火气就窜了上来。 “着火了你看不见吗?长着腿你不知道躲吗?!” 他控制不住的吼了一声,见谢蕴仿佛被自己吼懵了,这才抬手抹了把脸,强自冷静下来:“抱歉,这里太乱了,我们得先出去。” 然而刺客又追了过来,殷稷身上没有带兵器,只能拉着谢蕴躲闪,眼看着对方不依不饶,殷稷一咬牙,把谢蕴往柱子后面一推:“躲在这里别出来,他们的目标是我。” 他深深看了谢蕴一眼,自己引着刺客往旁边去了。 谢蕴被那一眼看得心口发疼,明知道目标是你为什么还要去做饵?你知不知道会出事的? 她一时间没了理智,抬脚就要追过去,却被一人拦住了脚步:“二姑娘稍安勿躁,我们不会动狗皇帝的性命,只是让他吃些皮肉之苦。” 谢蕴脚步猛地顿住,刺客是谢家的人。 “他身上本来就有伤,你们……” “现在不是妇人之仁的时候,二姑娘还是赶紧想想法子把滇南渡驻军调过来吧,那边人太多,内相他们无法脱身。” 谢蕴远远看了殷稷一眼,心里撕扯得厉害,可开弓没有回头箭,这种时候她只能选择先顾及谢家人。 殷稷,这次你再怎么恨我,都情有可原了。 “我去门口,你继续制造混乱。” 那人应了一声,转身就走,谢蕴扫了一眼,却瞧见他腰间空空荡荡的,她一愣,一个念头极快地闪过脑海,却不等她抓住,钟白嘹亮的嗓子就在混乱的人群里响了起来。 “让开,都给我让开!” 他被蜂拥逃亡的朝臣和命妇挟裹,拼尽全力都没能前进一步,反而被迫不停后退,他气得青筋凸起,声音里都是戾气:“我干你们大爷的,皇上遇刺,你们不去护驾跑什么?护驾,护驾啊!” 然而生死关头,根本没有人理会他。 谢蕴顺着人群朝他挤过去:“钟统领,去调驻军来,弹压火势,分散人群,不然皇上出不去!” 钟白没有怀疑就应了一声,喊了人去调驻军,又扯着嗓子问殷稷怎么样,谢蕴回头看了一眼,宴厅很大,很多人还没来得及跑出去,正被火舌和刺客追得到处乱窜。 她看了好几眼才勉强寻到殷稷的身影,他已经被刺客逼到了角落里,身上的血色浓郁了些,不知道是不是又添了伤。 可就算这样他的注意力也没全在刺客身上,还在侧着头不停查看周围。 他在找她。 谢蕴紧紧攥着拳,抢逼着自己扭开了头。 “皇上不要紧,快去调驻军,一定要快。” 钟白被他催的慌了神,生怕禁军这一去话说不清楚,索性自己转身跑了一趟。 眼见他不见了影子,谢蕴连忙回身想去找殷稷,她不知道谢家人嘴里的皮肉伤是什么程度,可在她看来已经够了,她想让他们到此为止。 可等她躲着火舌跑到刚才殷稷所在的位置时,那里却已经没了人影,殷稷不见了。 第271章 现在就要走吗 谢蕴心里一慌连忙往四处去找,她随手拉住一个世家公子:“看见皇上了吗?他刚才就在这里……” “滚开,别挡我的路!” 对方狠狠推了谢蕴一把,甚至连听完她的话都不愿意,推完人就一头扎进了拥挤出门的队伍里:“都给我让开,我是王家三爷,让我先出去!” 然而这声叫喊一出口就被淹没在了惨叫里,那些因为挤压而不堪承受的人已经没有办法顾及旁的了。 谢蕴踉踉跄跄撞到了花架子上,刚才还备受吹捧的各色花卉哗啦啦摔了一地,此时却再也没人肯多看一眼。 她撑着地面站起来,掌心被碎瓷片划出了几道血口子,她却顾不上理会,满心想的都是找几个帮手和她一同寻找殷稷。 然而目之所及却是数不清慌乱的影子,原本衣冠楚楚,自持身份的贵胄宗亲,此时已经彻底丢了颜面仪态,他们奔跑,嘶喊,拥挤,为了一处藏身之地大打出手。 什么忠君爱国,什么礼仪孝悌,此时都成了笑话。 谢蕴怔怔看着,心口莫名发凉。 浓烟滚滚而起,视线逐渐被遮掩,声音却跟着被放大,她听见了数不清的声音,却没有“皇上”两个字,一瞬间她产生了一种在这宴厅里,只有她在找殷稷的错觉。 可殷稷毕竟是皇帝,不可能没有人管他。 她甩了甩头,将那不好的念头甩了出去,扶着墙往前走,一路边走边喊,然而周遭太吵太乱,火舌已经蔓延至整个宴厅,火舌吞噬船体的动静足以压下她的所有声音。 她嗓子都喊哑了,也没能得到殷稷的一声回应。 她心跳不自觉乱了,手脚都有些发凉,只能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谢家人一定会不会对殷稷下死手,他最多只是受些皮肉伤…… 可火势这么大,不停有燃烧着的木头掉落,地上还有那么多花架子,随时都可能倒下,将人活活砸死…… “皇上,殷稷,你在哪?!” 她硬生生喊破了喉咙,许是这一声用尽了全力的缘故,浓烟里有道模糊的影子迅速朝她靠近。 谢蕴心里一喜,顾不得看清那人的脸,已经跌跌撞撞地迎了上去:“殷稷……” “二姑娘,”来人一把扶住了她,“小心些。” 谢蕴僵住,好一会儿才回神:“谢州,是你……” 谢州没有在意谢蕴认错了人,当年她和殷稷的婚事谢家人都是知道的,虽然谢辅这个内相为他们谢家嫡系的大小姐挑的人很不起眼,可却从没有藏着掖着,定下来之后就上报了宗族。 两人之间有些情谊也是正常的,只是眼下却顾不得这些了。 “我刚才看见官驿处有烟花升空,滇南驻军已经往这边来了,我们得赶紧走,不然等龙船被围起来,我们就跑不了了。” 谢蕴呼吸一滞,现在就要走吗? “可是殷稷他还不知道在哪里,这里火那么大……” “他是皇帝,不会出事的,”谢州急道,“可我们的时间不多了,驻军到这里也不过一刻钟,再耽误就来不及了。” 谢蕴的目光再次扫向周遭,可惜她仍旧什么都没能看见。 “二姑娘!” 谢州又催了一句,谢蕴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闪过决绝:“我们走。” 谢州松了口气,引着谢蕴往窗边去,龙船极高极宏伟,即便下面是水,可这么跳下去也会受伤,男人自怀里掏出一卷绳子,看着只有食指粗,仿佛并不结实的样子,可里头却缠了牛筋,韧性极佳。 他将匕首钉进窗棱,仔仔细细地往上缠绳子。 谢蕴替他望着风,倒是想起来还有两个人:“行刺殷稷的人呢?何时过来?还有送酒的那人。” 谢州愣了愣:“送酒?送什么酒?我们就只上来两……” 房梁轰然倒塌,没来得及说完的话都被压了下去,这忽然的变故让原本就惊慌失措的人群越发惊恐,场面也越发失控,不少人跌倒在地,被硬生生踩踏致死。 一时间惨叫连天,织成了一个牢笼般的梦魇。 谢蕴攥紧衣角,当初策划这场声东击西的时候,他们谁都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形,会让这么多无辜之人丧命。 她身上的罪孽,又多了一笔。 “二姑娘别多想,原本他们都可以走的,可谁都想第一个才会把门堵住,说到底是活该。” 谢州安慰一句,随手将绳子扔了下去:“现在没时间等谢鸣了,你先走,我回去找他。” 谢蕴收回目光,心里很是犹豫,这几人上船本就是为了他们谢家人,若是自己把他们丢在这里那算什么? “姑娘先走一步,我们就算遇见什么乱子,也足以自保。” 这话是在说谢蕴留下会是个累赘,虽然不好听却是实话,谢蕴没再犹豫:“你们要多加小心。” 谢州一抱拳:“姑娘放心,快走吧。” 他抬手扶着谢蕴翻窗,可就在腿迈出窗户的瞬间,一声“谢蕴”远远地传了过来。 “殷稷?!” 谢蕴动作瞬间僵住,抬眼朝着声音来处看去,浓烟弥漫里她仍旧看不清楚身边的人,可对方一身明黄龙袍总是要比旁人显眼一些。 果然是殷稷,他找过来了。 “二姑娘!” 谢州催促了一句,谢蕴逼着自己收回目光,抓着绳子慢慢正要往底下爬,一声巨响却忽然响起,宴厅一侧的墙不堪重负的一声闷响后,轰然倒塌,一直被堵在门外的禁军终于冲了进来。 钟白嘹亮的嗓门瞬间响彻半个宴厅:“左威卫随我寻找皇上,护驾救驾;右威卫控制人群,按照宫人册子比对,把刺客给我找出来!” 禁军齐齐应了一声,许是被堵在门外的时候太过憋屈,现在便一起发作了出来,那声音竟震得地面都跟着颤了颤。 谢州脸色一变,声音都跟着抖了起来:“二姑娘快走,内相他们就沿着淮安兄弟之前给你的地图路线在走,你尽快去找他们,我留下去找谢鸣,如果我们……” 谢蕴一把摁住他的手,阻止了他继续说下去,船上的宫人册子是他定的,有多详细她最清楚,谢州不可能躲得过禁军的搜查,何况那个谢鸣才和殷稷交了手,身上说不定还有伤,更不可能藏得住。 他们为了谢家而来,她不能扔下他们不管。 “你先走,我去找人。” “这怎么能行?!” 谢州下意识拒绝,谢蕴却已经从窗户里爬了回来:“没什么不行的,我比你们熟悉船上的地形,禁军也都认识我,我有余地和他们周旋,你先在水里躲好,等我找到人我们就一起走。” “可是……” “我知道,”谢蕴打断了他的话,“我会在事情暴露前离开,快走吧。” 谢州满脸挣扎,可思前想后不得不承认谢蕴是对的,他狠狠一抱拳:“二姑娘,我就在水里等着,一旦出了事,你只要招呼一声,谢州以命相搏也会送你离开。” “好,快走吧。” 谢蕴催着男人从窗户里翻出去,眼见他的身影被夜色遮掩这才松了口气,转身打算往旁处去寻谢鸣的影子。 “谢蕴,你在哪?” 殷稷的呼喊再次传过来,声音又急又哑,他好像找了自己很久了,谢蕴脚步顿住,迟疑了很久却终究没有回头。 第272章 你们先走 因为一面墙的倒塌,宴厅里混乱的人群已经散去了大半,而钟白带来的援军也已经控制了火势,这场龙船上的混乱不会持续太久。 谢蕴心里着急,加快脚步往谢鸣有可能藏身的地方去寻,迎面遇上禁军正在搜查刺客,她连忙侧身避开,等人走远了才再次露面。 禁军搜查的时候动作十分粗暴,所过之处皆是面目全非,显然不可能再藏下人,如果按照对方这个方式搜查下去,对方会比她先一步找到谢鸣。 谢蕴被浓烟呛得直咳嗽,视线越发模糊,思维也有些混沌,她掐了自己一把,抬手捂住口鼻勉强支撑着往远处去寻人,冷不丁不远处有人喊了一声站住,她浑身一颤,连忙寻声找了过去。 一年轻人正被禁军挟制着逼问身份,那人身上有伤,捂着嗓子仿佛被呛坏了的样子,一直支支吾吾地没开口。 “再不说话就当你是刺客,就得正法!” 那人似是意识到不能靠装傻混过去,抬手摸向了后腰,打算搏命。 “他是户部司员外郎孙勤,莫要无礼。” 谢蕴及时开口,拦下了双方一触即发的冲突。 禁军松了口气,他们不认得孙勤是谁,却知道谢蕴,见她开口便没有怀疑:“原来是户部的大人,刚才多有得罪,下次还请明言身份,不要给大家添麻烦。” 孙勤搭在后腰的手收了回来,连连弯腰,抬手比划着嗓子,示意他是被呛坏了喉咙,禁军却无心理会目光径直落在谢蕴身上:“谢姑姑怎么在这里?皇上在找您,请快随我等去见皇上。” “我刚刚才见了皇上,知道他在哪,你们自去搜查刺客,事关龙体安危,仰仗各位了。” 禁军一听她已经见过殷稷,顿时松了口气,一抱拳走了,等人不见了影子,孙勤才踉跄一步要往地上栽,谢蕴连忙扶住他。 那人满脸羞愧:“小人谢鸣,多谢二姑娘搭救。” 谢蕴摇摇头,扶着他往窗边走,沿路又遇见几波交叉搜查的禁军,谢鸣低着头不敢说话,由着谢蕴和人斡旋,好在一路上有惊无险,他们终于到了先前谢州下船时的窗户。 谢鸣这才松了口气:“这冒人身份真是惊险,小人唯恐遇见真的孙勤。” 谢蕴遥遥看了眼门口,他们是不可能遇见真的孙勤的,她刚才亲眼看见那人被推搡在地,活活踩踏而死。 此时怕是连尸身都找不到了。 “你的伤怎么样?能不能攀爬绳索?” 谢鸣撕下一截衣裳将伤口勒住,用力一点头:“能,姑娘先走,我断后。” 他这幅样子断后,和送命有什么区别? “别废话,快走,谢州在水里接应。” 谢鸣脸上的羞愧越发浓重,可他知道自家二姑娘有成算,自己这幅样子也的确做不了什么,他应了一声,翻身出了窗户,谢蕴怕这一根绳子撑不住两个人的重量,不敢现在就走,只能一边应付来往搜查的禁军,一边遮掩窗边的匕首。 宴厅的火势很快被扑灭了,浓烟也逐渐散去,周遭人影逐渐清晰起来,谢蕴不敢再等,连忙坐上窗台,正打算悄悄将腿挪出去,耳边就擂鼓般炸响了一道声音:“谢姑娘?皇上,我找到谢姑娘了,她在这里,你快来!” 谢蕴刚抬起来的腿被迫放下,人也自窗台上站了起来,下一瞬钟白便满脸带笑朝着她大步走了过来:“谢姑娘你怎么在这?我们找了你好久,皇上急得都……” 他话音一顿,目光落在了谢蕴身后某处。 谢蕴心口一跳,被钟白找到是她始料未及的,更让她没想到的是,对方似乎还发现了绳子和匕首。 谢家人不能在这时候被抓,虽然这场逃亡迟早会被发现,他们也从未想过要遮掩,可能晚一刻,她的家人就能多几分离开的希望。 她上前一步遮住了钟白的视线:“你们找我了吗?我刚才被呛得险些晕过去,所以开窗透口气,皇上呢?他怎么样了?” 钟白随手一指身后,仍旧想往她跟前走,谢蕴心里发苦,眼看是不能在对方眼皮子底下保住这条绳子了,只能反手握住匕首,打算拽出来好毁尸灭迹,只是如此一来,她就下不了船了。 届时东窗事发,她会承受大周满朝文武的怒火,当然,最难以面对的还是殷稷。 可现在由不得她犹豫,若是她一人能换家人和谢州他们平安,也是值得的。 她攥紧匕首,用力往外头一拽。 谢鸣大约还不曾落地,匕首一松动就被一股力道拽了下去,顷刻间便不见了影子,等钟白绕过谢蕴到窗边查看的时候,只剩了一点划痕。 他挠了挠头:“我刚才眼花了吗?” “钟统领也呛过烟吧?那是容易眼花的。” 钟白有些茫然:“是吗?” 他还探着头往下看,谢蕴怕他真的看出什么来,正要说点什么岔开他的注意力,一声“谢蕴”就再次自耳边响起。 她抬眼看去,就见殷稷大踏步朝她走过来,他身上大约着过火,龙袍带着焦灰,斑驳的血迹也被烟熏成了褐色。 他十分狼狈,目光却紧紧落在了谢蕴身上,仿佛一眼都舍不得离开。 谢蕴却被看得后退了一步,她心里有愧,有些不敢直视那双眼睛,殷稷却一无所觉,大步走近一把将她抱进了怀里:“你没事就好……” 第273章 山雨欲来 感受着殷稷宽厚的怀抱,谢蕴心里五味杂陈,一想到东窗事发后他们要面临的情形,心口被刺得生疼。 可她别无选择。 她抬手紧紧回抱住了殷稷,殷稷还以为她是被吓坏了,对这样的亲近很是心疼,连忙柔声安抚:“没事了,别怕。” 谢蕴只是看着他不说话,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希望这个拥抱能更久一些,然而底下却有一声惊呼透过窗户传进来:“有人跳水了,应该是刺客,快追!” 谢蕴动作瞬间僵住,谢鸣被发现了! 她所有的柔软酸涩瞬间被冻住,眼见殷稷转身就要出去,连忙一把拉住了他。 她不能让殷稷出去。 “外头可能还有刺客,我们在这里躲一躲好不好?” 这根本不是谢蕴会说出来的话,如果是以往殷稷一听就会察觉到不对劲,可他现在却只是下意识为她找了个理由:“吓坏了?放心,外头局面已经控制了,比里头还要安全。” 谢蕴当然知道,可越是如此,她越不能让殷稷出去。 谢洲谢鸣原本就不算熟悉地形,又只有两个人,谢鸣还受了伤,一旦被禁军围捕根本跑不掉。 她一把抱住殷稷的胳膊:“我不想出去,你陪我在这里待一会儿好不好?” 她说着腿软一般坐在了地上:“我走不动了。” 殷稷连忙蹲下来捏着她的脚腕检查,没察觉到异常这才松了口气:“可能刚才跑得太急累了,我抱你出去。” 他说着伸手来抱,却被谢蕴一把摁住手腕。 钟白眼见谢蕴如此不配合,有些着急:“谢姑娘,你有什么好怕的,我只是比驻军早回来一步而已,这档口他们已经都到了,外头肯定没人敢生事,咱们快出去吧。” 谢蕴仍旧不动,殷稷看着她的目光逐渐多了探究,仿佛思绪终于从关心则乱的状态里挣脱了出来,开始被理智掌控。 谢蕴掌心出了一层冷汗,她很清楚,如果自己再不能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那不用等官驿被劫的消息传过来,殷稷就能猜到是她做了什么,进而把矛头对准谢家。 她垂下眼睛,嘴唇轻轻一颤:“我想起了上林苑,我不想出去……” 殷稷骤然一僵,上林苑的遭遇不只是谢蕴的噩梦,也是殷稷的心劫,在那里,他差一点失去谢蕴。 他再次俯身抱住谢蕴:“好,我们不出去了。” 钟白愣了:“皇上,这里很危险,外头还需要你主持大局……” 殷稷头也不抬:“你出去抓人,让蔡添喜替我安抚朝臣。” 钟白觉得这太荒唐了,蔡添喜就算是皇上身边的人,可该皇帝做的事让他代劳,这算什么? 他忍不住看了眼谢蕴,对方完全将身体埋进了殷稷怀里,让人看不出神情来,可不知道是不是早先他就有怀疑的缘故,总觉得对方这般举动怎么看怎么奇怪。 可他也不能不顾尊卑去质问谢蕴,只好将困惑和不满压在心里,应了一声匆匆退了出去。 听见脚步声逐渐走远,谢蕴才自缝隙里看了门外一眼,钟白天性单纯,就算察觉到不对也不会那么敏锐,只要拖住殷稷,就能为两边都争取到时间。 只是…… 她更紧地抱住了殷稷,心脏被理智和愧疚割裂成了两边,交锋激烈到她心力交瘁,她只能抿紧了嘴唇,一言不发。 禁军很快搜查完了宴厅,不管是幸存的宫人还是官宦都被送出了宴厅外头,最后只剩了他们两个人。 “皇上,出去吧,这里不安全。” 薛京一副禁军打扮走了过来,说话间屋顶还有烧焦的木头掉落,“砰”的一声摔了个四分五裂。 殷稷弯腰将人抱了起来,谢蕴下意识抓住了他的衣襟,殷稷安抚地垂眼看她:“我们不出去,我记得这里有间小室,让他们清理出来,我们去那里待一待。” 谢蕴这才重新低下头。 殷稷说的小室是供给宾客酒醉更衣用的,里头备着矮榻和热水,大约是因为地方隔地略有些远,火势还没来得及蔓延,那小室只有外墙被熏黑了一些,里头仍旧干干净净的。 他将谢蕴放在软塌上,脱了她的鞋袜又检查了一下她的脚腕,确定没有扭伤之后才松了口气。 只是上林苑留下的疤还在,厚厚一层结在谢蕴脚底,他抬手摸索着,迟迟没有起身。 谢蕴拉开他的手,她知道殷稷在想什么,也知道自己提起上林苑殷稷一定会失态,可她不得不提,唯有如此才能动摇他的心神,让他不至于短时间内看透一切。 “你身上好多血,让太医来看看。” 她说着看了一眼薛京,对方会意很快退出去寻了太医,可等人走了之后她才反应过来人不该在这里。 “薛京怎么会在龙船上?” “他来给我送些东西。” 说着他十分失望地叹了一声,他还以为今天晚上可以顺理成章地为谢家翻案,没想到被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打断了。 可与其说是大火,这更像是一场精心谋划的刺杀。 他抬手摁了摁小腹,那刺客起初似乎并没有杀意,可后来浓烟渐起,对方就凶悍了起来,招招致命,好在薛京一直跟着他,两人联手才拦住那刺客,只是他心里还惦记着找谢蕴,所以哪怕是占了上风也没有赶尽杀绝,由着对方逃走了。 此时冷静下来才心生困惑,谁要杀他呢?王荀两家吗? 连弑君的事都敢做,他真是小瞧他们了。 太医匆匆进来,瞧见殷稷一身狼狈吓得变了脸,连忙来给他诊脉,却被殷稷一抬下巴撵到了谢蕴身边去。 “她手上有伤,先给她看看。” 谢蕴一愣,她没想到自己手上被花盆划的那几下竟然被殷稷看见了,可那伤实在是不值一提:“还是先给皇上看看,他……” 她看向殷稷,却见他跟着薛京走到了一旁,压低的说话声隐约飘过来:“这是臣刚才在刺客身上发现的。” 他伸手递了什么东西过来,谢蕴瞥了一眼,脸色瞬间变了,是那枚玉叶子! 第274章 是我谋划的 殷稷接过那枚玉叶子仔细查看,隐约觉得眼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他正拧眉沉思,谢蕴就闷哼了一声,他顿时顾不得那东西,连忙走了过去:“怎么了?” 太医正在给谢蕴处理手上的伤口,被谢蕴那忽如其来的一声吓得手一抖,瞬间摁出了血:“是,是臣不小心弄疼了谢姑娘……” 殷稷看了看谢蕴掌心的血口子,黑着脸把太医撵走了,自己亲自动手给谢蕴上药。 谢蕴却把手抽了回去:“先让太医看看你的伤。” 殷稷不甚在意,他的伤不妨事,当务之急还是想起来玉叶子的出处,他到底在哪里见过呢…… “让太医看看吧,不然我不放心。” 谢蕴又开口,她抬眼直直地看过来,目光让人无法拒绝,殷稷只得点了点头:“那就先看看吧。” 谢蕴替他宽衣解带,她本意只是想借这件事拖住殷稷,让他的注意力不要集中在那枚玉叶子上,却不防备衣裳一脱,就看见殷稷上半身被血染遍了,几乎各处要害都有伤,简直触目惊心。 她指尖猛地一颤。 殷稷虽然也跟着家学上了几年骑射课,可毕竟不是正经的习武之人,拳脚功夫比不了谢家的那些武侍家奴。 谢鸣下手太狠了。 可就算这样,他都没想着要先处理一下伤口,满心满眼都是找她。 她心口堵得厉害,好一会儿才催着太医来上药,殷稷握了握她的指尖:“只是看着吓人,伤口不深……不信你来给我涂药?” 谢蕴没能拒绝,心里却很是难堪,谢家留下的伤她来上药,这算什么呢? 她抖着手接过药瓶,小心翼翼地给殷稷上药,温热的呼吸就喷洒在男人胸口,殷稷起初注意力还在伤口上,可不知不觉就转移了,他垂眼看着谢蕴,见她如此小心翼翼,仿佛生怕弄疼了他的样子,一时间心口又烫又软,他不自觉抓住了谢蕴的手,声音哑了下去:“让太医来吧,再这么下去……” 他就要情动了。 他对谢蕴总是会有用不完的情欲,甚至一度控制不住自己在她身上留下印记,他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人是他的。 谢蕴听出了他语气的不对,再次抬眼看过来,她见过无数次殷稷情动的模样,一瞬间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一股抗拒涌上来却又被她硬生生压了下去。 过往种种映入脑海,她抬手环住了殷稷的腰。 “可以的。” 殷稷愣住了,可以的……谢蕴是终于放下那天晚上的事了吗? 他惊喜得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连忙抬手挥退了太医和薛京,垂眼紧紧看着谢蕴:“你说真的吗?” 谢蕴没说话,只抱着他的头,将他拉下来轻轻亲吻在他唇上。 这和那天在议政厅的情形完全不一样,殷稷感受到了纵容和鲜明的爱意,他眼睛瞬间红了起来,抱起谢蕴就压在了床榻上。 “谢蕴,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 谢蕴没开口,由着他在自己身上落下一个又一个的红痕。 然而殷稷终究不是耽于享乐的人,刺客还没找到,他没办法彻底放松下来,所以这场盛宴虽然期盼已久,他却仍旧克制着浅尝辄止。 他将谢蕴揽进怀里,一下一下抚摸她的后背,心里满足的厉害,瞧她一眼嘴边的笑意便会加深一份。 谢蕴却闭上了眼睛,连和他对视都没有底气,只能在心里默默算着时间,天都要亮了,父亲母亲他们应该已经走远了吧,谢州谢鸣应该也已经逃走了吧…… 她做得是不是已经够了?是不是不用继续骗殷稷了? 敲门声忽然响起,宛如一道宣判的钟声打断了她的挣扎,现在就算她想,应该也不能继续欺骗下去了。 谢家虽然沉寂多年,可毕竟是曾经站在大周权力顶端的家族,是不可能那么快就彻底被人遗忘的。 那个信物,一定还有人记得。 门外,薛京去而复返说的果然是这件事:“皇上,玉叶子的出处查出来了,您要不要出来一趟?” “就这么说吧,没有外人。” 殷稷对即将发生的事一无所觉,仍旧沉浸在自己的喜悦里,开口的瞬间甚至还下意识地把谢蕴往怀里拢了拢。 薛京沉默片刻才再次开口:“兹事体大,还是请您出来一趟吧。” 殷稷拧眉,脸上写满了不高兴,可还是叹着气披衣坐了起来:“兹事体大?不是王家就是荀家,难道还是什么秘密不成?脚指头都猜到了……” 他下了地,又低头狠狠亲了谢蕴一口:“等我回来。” 他转身朝门外走,背影越来越远。 这一瞬间,这间小室仿佛成了谢蕴的世界,眼睁睁看着那个男人一步步离开。 “殷稷。” 她控制不住开口,殷稷脚步一顿,转身朝她看过来,脸上仍旧带着满足:“怎么了?是不是饿了?我带些东西给你吃?” 谢蕴很久很久都没有开口,只抬眼深深地看着他,那副样子,仿佛要将他的脸深深地刻入脑海里。 殷稷忽然不安起来,刚才因为和谢蕴彻底和解而生出来的满足和喜悦莫名地蒙上了一层薄雾,变得虚无又缥缈起来。 他突兀地想起很久很久之前,谢蕴也曾对他投怀送抱过,那是她第一次对他主动宽衣解带;也是他和谢蕴关系彻底恶化的开始;那次,她是为了谢家。 谢家…… 他忽然想起来曾经在哪里见过哪个玉叶子了。 已经缓解下去好些天没发作的旧伤又疼了起来,殷稷抬手摁住心口,怔怔看向谢蕴,脑海里百般念头翻转,最后却只是闭了闭眼:“你若是不想我出去,我就不去了。” 谢蕴眼眶一烫,殷稷想起来了吧,他想起来那片玉叶子在哪里看见过了吧。 可他还是给了她一次继续骗他的机会,只是她不能要了。 “那个玉叶子,你想起来了对吧?那是谢家的东西,这场刺杀是我谋划的。” 第275章 那伤原来是谢家留下的 殷稷仿佛没听清楚这句话,戳在原地僵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身来,他摇着头看向谢蕴:“有些话不可以乱说的,谢蕴,收回去。” 谢蕴紧紧抓住被子:“这场刺杀的确是因我而起……” “不是!”殷稷猛地打断了她,“那么凶残的刺杀怎么可能是你?不要胡说,不可以胡说!” 你知不知道船上死了多少人?你知不知道刺客想要我的命?怎么能是你呢? 如果是你,那不就是你要杀我吗? 你怎么能想杀我呢? 所有人都可以,你不可以的。 “殷稷,我……” “好了,”殷稷猛地一抬手:“我知道我最近冷落了你,把你牵扯进这样的混乱里让你受惊也是我不对,但这种话不可以乱说,谢蕴,不要胡闹……” 他语气里甚至带上了明显的哀求,听得谢蕴眼眶又酸又涩,可她不得不残忍地揭开真相,比起被薛京拆穿,她宁愿自己亲口告诉殷稷她都做了什么。 她仰起头,语气里都是绝望:“对不起,我没有办法……” 殷稷所有为她辩白的话都被噎在了喉咙里,神情瞬间空白下去,可回神后他却只是甩了下头:“我,我刚才耳鸣了,什么都没有听见,对了,薛京找我有事,回来我再和你说。” 他逃似地往外走,他现在什么都不想去想,可刚才被追杀的情形却一幕幕强硬的闪过脑海,那招招致命的凌厉攻势,那毫不留情的狠辣杀招,但凡他有一次大意,但凡薛京晚到一步,此时龙船就该发丧了。 那么凶悍的刺杀,怎么可能是谢蕴谋划的?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他们已经和解了啊! 他抬手摁住越来越疼的心口,速度越来越快,脚步也越来越凌乱,他只是做了一个噩梦,离开这间屋子重新进来就会不一样的,一定是这样的…… 他猛地推开门,眼看着就要走出去,眼看着就可以将谢蕴那残忍的让人窒息的话抛在脑后—— “滇南驻军无诏不得擅离。 谢蕴缓缓开口,一字一句那么清晰,清晰得不容人听错。 殷稷脚步一滞,他明明想离开这里的,明明不想听的,可身体却不停使唤,就那么僵在了原地。 谢蕴的声音越发清楚:“可我父母已经撑不住了,我没有办法,只有以圣驾遇刺调离,为他们挣得一线生机。” 那句话,每个字都宛如重锤,一下一下砸在殷稷心口,疼得他气都喘不上来,眼前一阵阵眩晕。 薛京眼看着他要跌下来,连忙扶了他一把:“皇上,没事吧?” 殷稷撑着他的胳膊才勉强站稳身体,耳边却是山崩海啸,仿佛世界都在坍塌,大约那也并不是错觉。 又是谢家。 果然是谢家,一切顺理成章了。 可他都已经退让到这个地步了,他不计较谢家当年杀他的罪过,不计较为谢家翻案会带来的后果,他什么都不计较了,只想让谢蕴留在他身边而已,怎么换来的还是这种结果? 谢蕴,我当真如此一文不值吗? 薛京见他迟迟不开口面露担忧:“皇上,您没事吧?可要传太医?” 殷稷终于动弹了一下,却只是推开了他的手:“下去。” 薛京顿了顿才躬身退下,可不等转身殷稷的声音就再次传过来:“记住,你今天什么都没有听到。” 薛京低头应声,心里却十分震惊,他自然知道谢蕴的话传出去会有什么后果。 这场混乱死了那么多人,有世家有宗亲,所有人都想要抓到罪魁祸首,一旦知道谢蕴就是,他们绝对不会放过她。 可他没想到殷稷这种时候竟然还要保她。 想起刚才那么凶险的刺杀,若是他晚追上去一步,殷稷这时候已经被人捅了个对穿,那么强烈的杀意他不信对方没有察觉到,明知对方想要他的命,还要保她吗? 他心里五味杂陈,却什么都不敢问,只能恭敬地退了下去。 房门被带上,房间里只剩了两个人,和一盏茶前的情形一模一样,气氛却彻底变了。 殷稷没有继续追问谢蕴,他只是站在门口出了很久的神,他想了很多他们的往事,想起那天梅林的初见;想起大雪天她来家学探望;想起那天议政厅的亲吻;想起每一个他们相拥而眠的夜晚;最后画面却定格在了大雨天的破庙里,那把锋利的匕首上。 “你装傻充愣,我会信的,”他终于开口,身体贴着门板坐了下去,“可你非要说实话……” “我骗过你一次,不想再骗你……” “可你现在不就是在骗我吗?” 殷稷死死摁着心口,痛楚却仍旧伴随着凉意一遍遍席卷全身:“圣驾遇刺哪里够呢?你要的是皇帝驾崩。” 谢蕴愣住,她回想起殷稷那一身的伤,只以为他是误会了:“不是,没有,我没想过要杀你,只是让他拖住你而已……” “没有?” 殷稷极轻地重复一句,他扯开身上的中衣,触目惊心的伤口再次暴露在人前,刚才他还怕吓到谢蕴,现在却只觉得可笑,“你看看这些伤的位置,你告诉我说没有?” 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和无力涌上来,那伤的确是谢家人留下的,谢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能继续摇头:“真的没有……” 她想要靠近一些,殷稷却轻轻抬手,拦住了他。 “别过来……谢蕴,有件事我很好奇,以前那么多次我和谢家比重的时候,你心里在想什么?” 谢蕴一时没能听明白:“什么?” 殷稷却连重复一次的勇气都没有,他从未如同此刻一般觉得自己可笑,“你心里应该在嘲笑我吧,嘲笑我不自量力,什么东西也敢和你谢家比……” “我没有!” 谢蕴矢口否认,她知道殷稷现在很难过,但不要这么贬低自己,她从未觉得殷稷比不过谢家,只是她生在谢家长在谢家,当年若不是她一意孤行不肯放下和齐王的恩怨,谢家也不会衰败。 她欠谢家的,她没有办法。 “殷稷,我没有,你很重要……” “重要?”殷稷垂下眼睛,笑声悲凉,“重要的话,你会允许旁人杀我两次吗?” 谢蕴懵住:“杀你两次?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可能让人杀你,我……” “你不是一直问我这伤怎么来的吗?” 殷稷打断了谢蕴,他抬手重重一拳锤在自己的伤疤上,眼底一片腥红,“我现在告诉你,这伤是你谢家人留下的,当年归还信物之时,他亲口说,你要杀我。” 第276章 新仇旧恨 谢蕴彻底僵住,过往种种此时此刻终于串联了起来。 她总算知道殷稷为什么每次旧伤发作对她的态度就格外恶劣;为什么那么恨她那么恨谢家……原来如此,原来当年的重伤他以为是谢家做的。 “不是,不可能,我没有让人杀你,我没有理由让人杀你……” “动手的人,是谢济的亲随平安。” 殷稷淡淡开口,他语气沉寂宛如一潭死水,仿佛刚才的争辩已经用尽了他的力气。 可就是这样平淡的语气平淡的话语,却将谢蕴一肚子的话都噎了回去,平安…… 当年被她派去送还信物的人的确是平安。 那时候她遭逢巨变,满心满眼都是找齐王报仇,她知道殷稷一直在门外等她,可她不能连累他,所以收拾了两人所有的信物交托平安让他送还了回去,还说了很多绝情的话。 可其中绝对没有“萧稷不走就杀了他”这一条,她在云端活了十几年,唯有这一人让她低头,她惜他,怜他,爱他,怎么可能舍得动他? “这其中一定有误会……” “误会?” 殷稷悲凉一笑,“平安是你们谢家的家生子,一家子老小的命都在你们手里,他难道会被收买吗?他怎么敢违抗主人的命令擅自动手?” 谢蕴一时间百口莫辩,平日引以为傲的冷静理智此时都不见了影子,她只感受到了深深的无力:“真的不是谢家,殷稷,你相信我……” 殷稷没再言语,他扶着门框一点点站起来:“无所谓了,我知道你交代这些不只是因为不想骗我,更大的原因还是想让事情止于你,你想揽下所有罪责,换他们逃出生天。” 谢蕴被戳穿了心思,一时没能言语,她的确希望事情到此为止,不要再有人去追捕谢家,让他们后半辈子能安稳过活,可殷稷还落下了一条。 当初制造这样计划的时候,她没想到事情会变成那么糟糕的样子,那么多人在这场混乱里丧命,这么大的乱子,殷稷需要给出一个交代。 而她就是这个交代。 “我没想让你为难,把我……” “朕不会为难,”殷稷抬手推开了门,“罪魁祸首朕一定会抓到,至于你……就呆在这里吧,等事情了结,你还会是那个备受宠幸的谢蕴姑姑。” 他抬脚出门,砰的一声合上了门板,随后传来落锁的声音。 谢蕴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猛地扑到了门板上:“殷稷不要,你要做什么?你放过他们,你放过他们吧!” 他们已经因为我遭受了太多,不要再把他们抓回来,求你,我求求你……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越走越远的脚步声。 殷稷一路前行,直到将小室彻底抛在身后他才停下脚,他控制不住的弯下腰,一瞬间很想蜷缩起来,他知道这里会有人来,那么做会将他的脸面丢的一干二净,可他顾不得了,他连故作镇定的力气都没了。 好在钟白找了过来,一见他这幅样子连忙扶了一把:“皇上,是不是旧伤又发作了?都是庸医,治了这么多年都没好!” 他忍不住骂了几句,搀扶着殷稷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眼见他嘴唇发紫,担心得不知道该做什么好。 殷稷却是自己冷静了下来,又一次被谢蕴背叛,他固然难受,可现在不是顾及他心情的时候,他得把谢蕴从这场刺杀里青青白白的摘出来。 他说过的,谢蕴休想离开,不管是以什么方式。 “找到刺客了吗?” “刚才在岸边发现了水迹,应该是刺客留下的,我让人去追了,对方身上有伤,跑不了多远的。” 殷稷捂着胸口点了点头:“抓紧,一定要抓回来。” 钟白应了一声,起身就要走,可不过两步就又折返了回来,欲言又止地看着殷稷。 “怎么了?” “臣刚才去过小室,听见了几句话。” 殷稷骤然看过去,目光锋利的就算是钟白这个从小跟他一起长大的人都不自觉扭开了头。 殷稷垂下眼睛:“你要记住,她什么都不知道。” 钟白有些着急:“可是六年前的事她就有嫌疑,现在又来一遭,皇上,有句话当年我就想说,只是您不许我就只好憋着,但现在我实在是忍不了了,这个女人她没心的,留在身边太危……” “去抓你的刺客!” 殷稷厉喝一声打断了他,“我不管她对我有没有心,我认定了她那她就是我的,我绝对不会放手!绝对不会!” 钟白被他眼底的偏执惊到,一肚子的话都咽了下去,他又气又急,却只能恨恨锤了下柱子,转身跑走了。 “都跟我去抓刺客,就是死了埋了也得给我刨出来!” 远处传来钟白的怒吼,外头瞬间嘈杂起来,动静隔着门板传进了谢蕴所在的小室里。 她试图从窗户里窥探外头的情形,然而这间小室太偏僻了,她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见有呼喝声从周遭传过来,却听不清楚到底说的是什么,更不知道有没有人被抓住。 她心急如焚,坐立难安,只能守着窗户眼巴巴地看着,盼着自己拖延的那一宿足够两边人马走远,不要再被抓回来。 然而事与愿违,天黑下来的时候,外出搜查的人回来了,她看不清楚他们有没有抓到人,却清楚地听见了钟白的声音:“把他们捆严实一点,千万别跑了,这可是重犯。” 谢蕴心里一咯噔,谁被抓住了?是双方哪边的人被抓回来了? 她极力去看,却什么都看不清楚,只能再次去拍门板:“皇上,他们都是被我连累的,你放过他们吧,你把所有的账都算在我身上,殷稷,殷稷!” “谢姑娘别说了,皇上不会过来的,事情了结之前他都不会见您,您歇歇吧。” 是蔡添喜的声音。 殷稷信得过的人不多,蔡添喜是最周全的一个,他在这里就证明殷稷真的不打算给她任何扭转局面的机会。 可她不能眼看着家人身死,她欠他们太多了,她必须要救他们。 第277章 他要保你 谢鸣被五花大绑扔进了船舱,他挣扎了几下发现自己完全动不了,气恼地撞了下头。 之前他下船的时候还没落地绳子就掉了,那时候他就意识到谢蕴出事了,可是他伤的太厉害,就算折返回去也只是添个累赘,无奈之下谢州只能决定先把他送出去再回去找谢蕴。 可他们一路上却都被禁军咬得死紧,根本甩不脱。 眼看时间拖得越来越久,这么下去被抓到是迟早的事情,谢鸣狠狠一咬牙,既然不能全身而退,那至少也要把二姑娘送走。 他留下断后,给谢州争取逃跑的时间,盼着对方能绕回船上将谢蕴救走,可禁军凶悍,他拼了命的拖延时间,也不过挣扎了一炷香的功夫。 也不知道谢州跑掉了没有,有没有回到龙船找到二姑娘。 要是自己当时能小心一些,没有受伤就好了。 他怒其不争地又撞了下头,想起当时追打殷稷的情形,越想越后悔,他当时就不该想着为二姑娘出口气而迟迟不肯走,以至于狗皇帝的帮手追过来时狠狠给了他一下。 虽然那人穿的是宫人的衣裳,可下手之狠辣,动作之凌厉,却根本不像是宫里出来的人,反倒是混迹草莽的杀手,也不知道狗皇帝是不是知道自己作恶多端,所以才请了那样的人护在他身边。 船舱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身着禁军统领服的钟白大步走了进来,他垂眼打量着谢鸣,满脸都是寒光,仿佛要把谢鸣生吞活剥了一样。 谢鸣怡然不惧,奋力仰起头看着他:“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凡求饶一个字,我就不姓谢!” 钟白一把掐住他的脖子:“你以为我不敢?要不是还需要你来顶罪,我早就把你剐了,六年前皇上放了你们一马,没要你们谢家满门的命,你们不知道感恩还敢来刺杀?王八蛋!白眼狼!” 他一拳将谢鸣打翻在地,谢鸣挣扎着坐起来,被钟白的话气得睚眦欲裂:“感恩?狗皇帝对我们谢家哪来的恩?当年若不是我家公子修书一封,他能离开萧家那个地方?二姑娘把他当宝,为了她差点把自己一辈子都毁了,他是怎么做的?他把她当奴婢羞辱,把她踩在脚底下……” “她活该!” 钟白又是一拳打在谢鸣身上:“你们谢家都不是东西,我懒得再和你说,我来是要告诉你,不想谢蕴死就乖乖地把所有罪名都认下来,别说不该说的话,不然谁都救不了她!” 谢鸣满腔的怒火被这句话说的一顿,对,就算钟白说的都是废话,可这句话是对的,他不能认识谢蕴,不能让她被牵扯进这件事里来,既然他已经被抓,若能一命换一命,该是多么划算的事? “我本来就不认识她,我们根本不知道她在船上。” 钟白冷笑了一声,这一家子白眼狼虽然对皇帝没心没肺,可对自家人倒是忠心,可越是这样,越衬得当年平安的所作所为不像是另有隐情。 他将一枚刀片丢给谢鸣:“待会皇上会当众审你,你既然明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那我给你个痛快,说完该说的话就别活着回到这里来了,不然你的下场可没人说得准。” 他转身走了,谢鸣盯着那刀片看了两眼才艰难蠕动过去捡起来藏在了手心里。 他本是谢家的护院,只是因为在谢家家学伺候了两年学子,跟着读了两年书就被谢济发现,说他有才学不该辱没,为他除了奴籍赐了谢姓,还保举他科考,送了他一份光明正大的前程。 即便他没过上人上人的日子,可这样的恩德,他当牛做马都还不了,若是能救下谢蕴,他此生无憾了。 他更紧地握住了刀片,仰着头笑起来。 楼顶的木板却忽然被撬开,有人探头下来看了一眼,随即便从洞里跳了下来,谢鸣被落地的声音惊动,警惕地看了过去,一抬眼却发现是谢蕴。 他愣住了:“二姑娘,你怎么会在这里?” 谢蕴轻轻嘘了一声:“我看过龙船图纸,知道房间各自联通至哪里,我猜着你就会被关在这里,怎么样?能走吗?” 她说着话就去解谢鸣的绳子,谢鸣却一侧身躲开了:“二姑娘,别管我了。” 他想起刚才钟白的话,忙不迭嘱咐谢蕴:“狗皇帝心里还是有你的,他会尽力保下你,二姑娘你只要记住,你不认识我,不管别人问你什么你都说要说不知道,千万别把自己牵扯进来。” 谢蕴心口猛地一颤,殷稷要保她吗? 明明误会自己杀了他两次,还要保她吗? 她眼眶又酸又烫,却还是摇了摇头,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谢鸣不够分量的,就算他把所有事情都认下来,也没有人会相信。 她仍旧去解绳子:“没用的,现在群情激奋,殷稷拿你的命去填毫无用处,只会让人觉得他在蓄意包庇,他和朝臣的关系最近已经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他不能再冒险……” 而且,若是世家宗亲余怒难消,大概率会联手追杀她的家人,这次逃亡不能变成刚出虎穴又进狼窝,她想要家人安稳的度过余生。 谢鸣不懂这些,他只知道她要让谢蕴活着。 他奋力避开谢蕴的手,语气急切:“二姑娘你走啊……你再不走我喊人了?到时候咱们谁都跑不了。” 谢蕴看都没看他:“你不敢。” 谢鸣噎住,急得浑身都是汗,可绳子最后还是被解开了,谢蕴搬起杂物给谢鸣垫脚:“快上去,上面没有人住,你爬墙下水,赶快离开这里。” 既然有机会走,他自然也不想死:“我们一起走。” 谢蕴摇了摇头:“我不会水,你这副样子没办法带我出去。” 谢鸣愣了愣,他家二姑娘不会水吗? “那我不能走……” “你不是说殷稷心里还有我吗?他会保下我的,放心。” 这是自己刚才的原话,谢鸣瞬间被噎住,一时间竟找不出旁的话来反驳,谢蕴又催了他一句,谢鸣被催得慌了神下意识翻了上去。 谢蕴这才再次开口:“你替我带两句话给父亲母亲,就说这些年我在宫里过得很好,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请他们看在殷稷一直厚待我的份上,日后有机会帮他一把,别让他的日子过得太艰难。” 谢鸣没听出话里的诀别之意,还想着劝谢蕴跟他一起走,外头却在这时候嘈杂起来,禁军来提人了。 第278章 我要把他们碎尸万段 钟白轻轻敲响了殷稷的房门:“皇上,都安排好了,只等您去审问了。” 殷稷应了一声,却没有起身,谢蕴比他想的更绝情,他本以为对方打算留在滇南已经是最大的恨了,却没想到对方比他想的绝情得多。 上林苑树上的那个字,是不是他认错了? 是不是根本就不是个“稷”字? 可若是认错了,他怎么办?他死而复燃的情谊要怎么办? 他该拿谢蕴怎么办…… “皇上。”钟白又喊了一声,“朝臣们都到了。” 殷稷张了张嘴,原本想应一声的,可声音却没能发出来,他无力地叹了口气,扶着桌子站了起来,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我们去看看。” 他推门出去,钟白下意识伸手想扶他,然而殷稷却挺直了腰身自己往前走了。 就算有人顶罪,这也会是一场硬仗,他必须无懈可击才能在那群猛兽手中将人保下来。 不管谢蕴做了什么,他都不允许任何人动她。 然而不等他到地方薛京就满脸凝重地找了过来,殷稷本就沉凝的心脏猛地一跳,还没听见对方想说什么,他已经感受到了不祥。 “皇上,出事了。” 殷稷脚步顿住,不祥的预感成了真,他抬手扶住身边的墙板:“说。” 薛京眼神复杂:“刺客不见了,船舱里只有谢姑姑。” 这句话宛如一击重锤砸的殷稷眼前发黑,他控制不住的颤抖起来,谢蕴,你想干什么? 为了谢家人,随便是什么谢家人,你都可以亲身犯险为他顶罪是吗? 那我呢?你有没有为我想过分毫? 你有没有想过我在拼了命地想要保全你! 你怎么能这样?! 钟白连忙扶住他,满脸都写着欲言又止,他想说既然谢蕴自己找死,那就这样吧,把她交给朝臣,既能缓解之前他和朝臣之间紧绷的关系,也能杜绝一个后患,免得那人什么时候因为什么事,再这么狠狠算计他一回。 可他看着殷稷的脸色,想着他之前嘱咐自己的话,却怎么都没能说出来。 “去船舱。” 殷稷没能失态多久,因为他连难过的时间都没有,他必须用尽全力去把谢蕴救下来。 他一路越走越急,两个练家子竟几乎要追不上他,只能一路小跑,等到船舱的时候场面却仍旧几乎失控,王家三爷跳着脚叫嚣,说他夫人徐氏被踩断了腿,他必须要亲手打断谢蕴的腿才行。 更有连家人尸首都没能找到的人连声哭嚎,仿佛要生啖了谢蕴。 好在此次南巡带的禁军都是钟白的亲信,知道谢蕴身份特殊,死死将激动的朝臣拦在了外头。 钟白高喝一声:“圣驾到,退避!” 激动的人群这才退让到了一旁,将几乎敲坏的船舱门露了出来,殷稷抬脚走进去,老安王和王窦萧荀四家的人立刻跟了上来,薛京连忙伸胳膊挡住:“几位留步,皇上并未宣召。” 老安王和他有旧怨,一见他在这里,脸色顿时黑了:“狗奴才,滚开,里头的是谋害皇上,残杀朝廷命官的真凶,我们必须亲自审问,查出幕后真凶,还不滚开!” 王荀两家对视一眼,眼底闪过心照不宣,立刻跟着施压,他们急需让刺客永远闭嘴。 薛京却越发不肯让路,连同钟白死死堵住了门:“未得传召,不得入内。” 众人气得冒烟,不停咒骂。 木板不隔音,声音清楚地传进了船舱里,谢蕴却无心理会,她抬眼看着殷稷,倘若谢鸣那句殷稷要保她是真的,那这个人就一定会自己进来,她并不意外,可仍旧被他的单独出现狠狠戳了下心口。 她静静看着殷稷,等那张脸已经印入了脑海她才垂下眼睛:“事情闹这么大,很难平息吧?” 但没关系,把我交出去,不管是你和朝臣的嫌隙还是对谢家的追捕,都可以告一段落了。 殷稷没听见未尽之言,他呼吸逐渐急促,他忍了又忍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一把将谢蕴推到了墙上,他全身都在抖:“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知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知道。” 她再次看向殷稷,这张脸她看了那么多年,却始终怕自己记不住,怕一碗孟婆汤就让她忘得干干净净。 “把我交出去,事情到此为止好不好?” 到此为止…… 殷稷只觉一盆冰水兜头砸下来,这种时候谢蕴心里想的还是为谢家理清后路,她甚至都没有为她的利用和背叛做过一句解释。 谢蕴,你有没有想过我的心情?你有没有心疼过我哪怕一刻? 心口慢慢凉了下去,他松了手,慢慢后退一步:“不可能,我要新仇旧恨和他们一起算,所有参与这件事的人都别想好过,不管是你放走的那个刺客,还是你的那些家人,谁都别想跑。” 他转身要走,却被谢蕴一把抓住胳膊,谈及自己生死无波无澜的人,谈及谋害皇帝淡定自若的人,此时却彻底慌了神,她语气急促:“不要,不要去追了,放过他们吧。” “让这一切都止于我好不好?就当都是我做的好不好?求求你,放过他们……” “求我?” 殷稷悲凉地笑起来,他用力抽出了自己的手,眼见谢蕴跌倒在他脚下,他索性半跪了下去,抬手撕开了衣襟,他捏着谢蕴的下巴逼着她抬头直视着胸前那狰狞又丑陋的疤痕:“你拿什么求我?你凭什么求我?” 谢蕴痛苦地闭上眼睛,可这看在殷稷眼里却成了心虚,他笑起来,声音里却都是绝望,谢蕴,既然不管我做什么你都不肯看我一眼,那恨我吧,恨我一辈子吧。 他仿佛最后一次般轻轻抚摸着谢蕴的脸颊,动作旖旎又温柔,说的话却满是恶意:“我不会放过他们,我会把他们全部抓回来,你不是看重谢家胜过一切吗?那我就当着你的面,把他们一个个,碎尸万段。” 第279章 你在胁迫我 谢蕴从未想过会从殷稷口中听见这么可怕又残忍的话。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疯了,我的家人里有你的至交知己;有你的授业恩师;我娘还亲手为你做过衣裳,殷稷,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 “我为什么说不出来?!” 殷稷失控的嘶吼,可一句过后声音便低哑了下去,他抬手遮住脸,仍旧有自嘲溢出来:“你们所有人,对我的好哪怕只有一丁点,都要我十倍百倍的还,萧家是,谢家是,连我母亲都是……我不是说不给,但到底要给多少你们才能满意?” 他抓着谢蕴的肩膀:“谢蕴,我把血肉割出来给你们好不好?” “不是这样,不是的……” “就当你不是吧……”殷稷闭了闭眼,仿佛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你说我欠谢家的,六年前我已经拿命还过了,时至今日,仁至义尽。” 谢蕴绝望的呜咽一声,她想和殷稷解释当年的事,想告诉他那件事真的不是谢家所为,他想告诉他,她整个谢家从未想过要从他身上得到回报,他们对他的好只是心疼他。 心疼他生来无父年幼丧母;心疼他孤苦一人长大;更心疼他连句话都无人可说…… 可她有那么多话想说,却找不到一条证据能证明。 无力席卷全身,谢蕴抬手捂住脸颊,许久许久之后才再次看向殷稷:“我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了吧?” 殷稷木然地应了一声,他骗了自己太久了,已经骗不下去了。 “谢蕴,因果循环,”他站起来,晃晃悠悠往外走,“这兴许是你的报应。” 他抬手去开门,已经不想再和谢蕴说任何一个字了。 “稷郎。” 身后却陡然响起谢蕴的声音。 殷稷开门的手瞬间凝在了半空,稷郎……真是恍如隔世。 他以为自己和谢蕴都忘了那两个字了,可在听见的一瞬间,脑海里浮现出来的,却是谢蕴第一次喊出口时那含羞带怯,面若桃花的模样。 那当真是人间绝美。 可时隔六年再次听见,却只剩了嘲讽。 “谢蕴,没用的,我不会放过他们,绝对不会。” 谢蕴似乎已经平静了下去,她似哭还笑般叹息一声:“我只是想让你再回一次头,我还没有看够你。” 明明满心都是愤怒和仇恨,可殷稷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拒绝,他何尝看够了谢蕴呢…… 他转过身去,一点寒光却映入眼帘,谢蕴手里正握着一把锋利的刀片。 短暂的怔愣过后他控制不住地笑出来,声音却宛如悲鸣:“怎么?我不肯放过他们,你便要再杀我一次?” 他摁着心口,明明那里疼得人说话都没力气,他却越笑越癫狂:“你想刺我哪里?人身上的这些要害,你想扎哪里?要不要我给你找个位置?” 他没有躲,反而更往前一步,他今天就看看谢蕴能不能真的下得去手,是不是真的能为了谢家而亲自动手杀了他。 “就在心口这里可好,当年这伤没能杀死我,现在再补上那一下如何?” 谢蕴却没有动,她只是跟着笑了起来,却是笑着笑着眼角就有了水光:“稷郎,我一直以为有些话是可以说清楚的,可现在才知道,真的会百口莫辩。” 她没握着刀片的手隔空摹绘了一下殷稷的脸,神情一点点淡了下去:“我解释不清楚,但还是希望你能明白,纵然世人心思驳杂,可总有人不曾图过回报。” “谢家的旧账你放不下就不要逼自己了,就当我真的做过吧,我今天就都还给你。” 殷稷一愣,不祥的预感翻涌上来:“你要干什么?” 锋利的刀片已经被谢蕴对准了心口,“可他们真的是无辜的,放过他们吧。” 殷稷下意识靠近,却又被谢蕴骤然逼近心口的刀刃逼退。 他看着谢蕴,终于明白过来这是一场威胁,他止不住的颤抖,语不成调:“你拿这种事来要挟我……你拿你的命来要挟我!” 他几近崩溃:“你明知道你对我多重要,你还要拿自己来胁迫我……谢蕴,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可以这样?!” “对不起……”谢蕴绝望地闭上眼睛,殷稷的痛苦她感同身受,可是—— “我别无他法。” 两边都是我的挚爱,我能怎么办? 我当真是想都护着你们的,可是我做不到,唯有如此了…… 她抬手狠狠扎下—— “我不抓了!” 殷稷嘶吼一声,他那么愤怒和委屈,可不管多痛苦,他终究还是在心爱之人面前低下了头。 谢蕴苦涩地扯了下嘴角,她就知道殷稷会答应,可动作却没有停下,刀锋笔直,狠狠扎进了心口,殷红的血花瞬间绽放在胸前,刺得殷稷眼睛生疼。 他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不敢置信的把谢蕴搂进怀里,他都答应了,他都答应了啊,为什么还要刺下去?为什么还要刺下去?! 是我答应的太迟了吗?是不是我答应得太迟了? “谢蕴,不要,不要……太医,太医!” 谢蕴艰难地动了下手指,很想再和殷稷说点什么,可五脏六腑却忽如火焚,剧痛瞬间夺走了她的神志,她只来得及再看一眼殷稷,便软软地垂下了头。 “谢蕴别睡!”殷稷惊恐出声,他将人紧紧笼进怀里,“别睡,睡了就醒不过来了,醒醒……太医,太医!” 钟白和薛京连忙冲进来,眼见谢蕴浑身是血躺在殷稷怀里,都震惊地顿住了脚。 “这是怎么了?” “太医,快传太医!” 殷稷仿佛失了智,机械地重复着那句话。 钟白没敢多问,慌慌张张跑去寻人。 船舱外却热闹了起来,王沿挤进门里:“原来她就是这场灾乱的罪魁祸首,这样的人活该千刀万剐,怎么能宣召太医救人?” “正是,”荀宜禄一拱手,“皇上,请您即刻下旨将她悬尸示众,以告慰枉死的冤魂。” 殷稷只是抱着谢蕴,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一般呆坐着,直到朝臣纷纷附和,那一声声“悬尸示众”震耳欲聋,他才慢慢转过头来:“你们说什么?” 老安王只当他没听清,下意识开口重复:“众人都以为,此等逆贼合该悬尸示……” “她又没死,悬什么尸?!” 殷稷爆喝一声,他弯腰将人抱起来,他的谢蕴还有气,只是微弱了一些,还救得过来,一定救得过来! 他起身就往外走,他要给谢蕴找一个安全的地方,一个能让太医安心救治的地方。 荀宜禄下意识上前拦住:“皇上,这是罪人……” “我没说是她,谁敢给她定罪?” 殷稷看着他,眼底竟仿佛有血海汹涌,那不是一个正常人该有的神情,荀宜禄被惊得心神一颤,嘴边的话再没能说出来,眼睁睁看着对方就这么把人带走了。 殷稷清楚他们不会善罢甘休,就近找了间屋子将谢蕴送进去,一进门就让禁军将这里团团围了起来。 他俯身将人护在怀里,发誓般低语:“我不会让任何人动你,谁都不行……” 廖扶伤被钟白生拉硬拽拖了进来:“皇上,太医来了。” 殷稷抖着手抓住了他:“救她。” 廖扶伤已经看见了谢蕴胸前的血迹,不敢怠慢,当即就剪开衣衫去查看伤口,可随即就愣住了。 “皇上,这伤不致命,动手之人极有分寸,只是皮肉伤。” 第280章 是我不要你的 殷稷一瞬间觉得自己耳鸣了,好一会儿才动了动嘴唇,却没能出声,可耳边仍旧响起了另一道声音—— “你说什么?什么叫极有分寸?” 钟白失声道,他仿佛察觉到了什么,脸色变得很难看。 廖扶伤神情复杂,他又看了一眼谢蕴,对方的脸色的确有些不对劲,呼吸也异于寻常,可那伤的确不重。 迟疑片刻他还是实话实说了:“回皇上,谢姑姑的伤虽在要害,可只是看着吓人而已,实际并无大碍。” 极有分寸,并无大碍…… “你这意思是,她故意演这场戏来吓唬皇上?” 钟白喊了出来,声音震耳欲聋,太医不敢答应,却又没办法否认,只好为难地看着他。 钟白怒道:“太过分了,她怎么能这么做?她……” “喊什么……”殷稷轻轻打断了他,“这是好事,她没事……是好事……” 是啊,是好事,他没有如同上林苑一样,险些再次失去谢蕴,是好事…… “这算什么好事?皇上,她在利用你啊,从头到尾都是利用啊,这样的人……” “好了。” 殷稷闭上眼,用姿态阻止了钟白接下来的话。 他不想去想那些,谢蕴没事就好…… 可是心口又开始疼了,一下一下,仿佛六年前的那场刺杀在一遍一遍无数次的轮回,他摁着心口弯下腰,喉间一片腥甜。 钟白顾不得说废话,连忙凑了过来:“皇上?太医,快来看看……” 殷稷轻轻摆了摆手,不用看了,旧伤而已,这阵子发作得那么频繁,他已经很习惯了,很快就不疼了。 “都下去吧。” 钟白急了,他早先便对谢蕴不满,此时见她连这种事都能拿来利用,浑然没把殷稷当人看,气得满脸狰狞:“还有什么好说的?这些出身世家的人就没有一个好东西,他们心里眼里都只有家族,皇上,把她交给朝臣吧,臣刚才过来的时候他们都要疯了……” “下去。” 钟白还想再劝,可见他眼底又漫上来血色,嘴边的话还是咽了下去,他恨恨应了一声,气恼又无奈地走了。 廖扶伤也连忙跟着退了出去,偌大一间屋子,只剩了殷稷和床榻之上的谢蕴。 对方似乎还在昏睡,呼吸有些粗重,仿佛是睡梦中难耐疼痛。 可下手那般有分寸,怎么会当真陷入昏迷……一切都是演给他看的而已。 他撑着椅子起身,一步步走到床边。 人还是那个人,脸也还是那张脸,可你怎么就变得这么无情了呢? 他慢慢俯下身,轻轻再次抱住了谢蕴,可先前抱住人便能有的满足感这次却怎么都没能生出来,他只好更用力地环住了她。 怀里的人呻吟一声,竟仿佛是被他的怀抱吵醒了。 他微微起身,垂眼看过去:“你醒了?” 眼看着那双熟悉的眼睛睁开,他轻轻扯了下嘴角:“谢蕴,伤口疼吗?” 谢蕴仿佛还没意识到自己露馅了,茫然地看着他,殷稷拿出自己随身用的药粉来,一点一点撒在她伤口:“忍一忍……很快就不疼了……” “殷稷……” 殷稷浑身一颤,他忍了又忍,还是抬手遮住了那双眼睛,他悲鸣一声:“谢蕴……你怎么能这么狠呢?” “就在刚才,我还在自责是不是答应得太迟了,是不是我害了你,可原来一切都是计划,谢蕴……” 他哽咽一声,那么多质问全都噎在了咽喉,堵得他又涩又胀,再没能说出一个字。 许久之后,他才松开了捂着谢蕴眼睛的手,却是硬生生笑了出来,他起身一步步走远,嘶哑的嗓音里带了赞叹:“不愧是贵女魁首,当真是将人心拿捏得极准,不管是当年还是昨天,我遭的罪都不冤枉……” 谢蕴抬手,仿佛是要去抓殷稷的手,可殷稷却越走越远,他抬脚走到窗边,慢慢将窗户推开。 “可我还是试过想将你留下,”殷稷背对着谢蕴,神情看不清楚,只有一声低叹似哭还笑,“我以为我可以不介意。” “反正被你舍弃利用那么多回了,多一次有什么关系呢?不应该在意的……可后来这里真的太疼了……” 他这才转身再次看向谢蕴,仿佛为了阻止心口的痛楚蔓延,他抬手握拳,一下一下重重地锤在心口:“它那么疼,我才想起来,我也是个人,这里也是肉做的,做不来什么都不计较。” 谢蕴睁大了眼睛,翻身下床,仿佛要朝他走过来,可下一瞬便跌倒在地。 殷稷指尖颤了一下,终究还是半跪在地上将人扶了起来。 谢蕴手指冰凉,轻轻附在他手背上:“别这样,有旧伤不可以这样……” 殷稷眼底漫上水光,谢蕴啊,你这句话到底是真的在担心我,还是这场戏没有演完,要继续下去? 你要我怎么想? 罢了,就当是前者吧,就骗我自己最后一次…… 他轻轻摇头,哑声道:“没关系,已经不疼了……以后都不会再疼了。” 他再次抱住谢蕴,唇瓣落花般吻在她脸侧:“走吧,去和你的谢家人生活,再也不要回来,不要被任何人找到……” 谢蕴愣住,她仿佛被这样巨大的惊喜砸懵了,迟迟没能说话。 殷稷眼角水光一闪而过,这就是你想要的吧,我成全你,只是这不是你丢下了我,是我不要你了。 是我,不要你的。 第281章 把她的人头带回来 殷稷冲出了房门,巨大的关门声终于将谢蕴惊得回神,她下意识想留下殷稷,想说她不能走,可腹腔内打从方才她自戕时就突然升腾起来的痛楚陡然加剧,痛得她神志模糊,全身无力。 她再次跌倒在地,却全然顾不上克制,满脑子都是殷稷刚才的话,将人心拿捏得极准…… 不,不是,这不是利用,我不知道我会被剧痛打断动作,我不知道我只留下了一点皮肉伤。 我不是在恐吓你。 她艰难爬到门边,她想和殷稷说清楚,然而拍打门板的动静却被外头杂乱的脚步声遮掩,钟白惊慌失措的声音透过门板传进来:“来人,快来人,皇上的旧伤裂了!” 谢蕴一愣,旧伤?那个险些要了殷稷命的旧伤吗? 想起刚才他那一拳一拳毫不留情地捶打,谢蕴心如刀绞:“殷稷……” 她更用力地拍打门板,可门外却根本无人回应。 她只能听着嘈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逐渐远去,殷稷应该是被带走了,他的伤怎么样了? 结了六年的疤,怎么就能裂了呢…… “让我去看看他……” 她声如泣血,换来的却仍旧是一片寂静,她绝望地栽倒在地,被腹腔内的痛楚折磨的蜷缩起身体。 她这是怎么了?五脏六腑着了火吗? 当年遭逢巨变她死里逃生后,身体便不怎么好,可绝对没有过五内俱焚的旧疾,这是什么病? 不,不像是病,倒像是中毒,可她从昨天到现在滴水未进,怎么可能中毒…… 一杯酒忽然映入脑海,谢蕴愣住,是那杯酒吗? 可是她已经吐了啊,她没有入喉啊……怎么还会变成这幅样子? 可除了那杯酒没有别的了。 谢蕴瘫在地上无力地喘息,思绪却因为痛楚越发清晰,如果自己这幅样子真是因为那杯酒,那就只有一个可能,那酒里下的是剧毒,若非她吐了出来,此时已经命归黄泉。 可即便如此,只沾染的那一丝半点,却仍旧折磨得她痛不欲生。 但那杯酒是递给殷稷的。 想起那个端酒的宫人,想起他当时古怪的反应,谢蕴心乱如麻,这毒是谢家下的吗? 但谢家怎么能下这样的毒?谢家怎么可能弑君?怎么可能因为一己之私,导致朝堂天下大乱? 这不是他们谢家的家规。 可倘若不是…… 她脑海里又闪过那枚玉叶子,闪过殷稷那处处都在要害的伤口,闪过那混乱的不可思议的场景,先前一闪而过的念头,此刻终于清晰地被她抓住了。 他们被人利用了。 有人知道了谢家打算逃亡的计划,将计就计,制造了这场堪称是灾难的混乱,将谋害皇帝的罪名扣在了他们头上。 这船上,有人要杀殷稷。 虚脱的身体陡然有了力气,她挣扎爬起来,用力去敲门:“让我出去,我要去见皇上,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和他说,让我出去……” 她怕打草惊蛇,不敢说得太清楚,只能一遍遍地喊。 门外团团守卫的禁军面面相觑,左校尉十分犹豫:“她喊得这么惨,我们是不是往上报一报?” “你忘了刚才皇上怎么吩咐的?”右校尉拧眉,“皇上说了,不管听见什么都当听不见,也不准人进去。” 左校尉没再言语,两人的话却清楚地传了进来。 谢蕴滑坐在地,她知道殷稷为什么下那个命令,她抬眼看向大开着的窗户,他要放她走,他怕有人拦她。 可她不能,她走了,殷稷要怎么平息朝臣的怒火? 他要怎么逃过那真正幕后黑手的暗杀? 她必须要告诉殷稷这件事。 她攒了攒力气,再次开始撞门,手上没了力气就用头撞,一下一下,不肯停歇。 左校尉看了眼门板,犹豫片刻还是再次开口:“要不报上去看看吧,要是真出了事咱们可担不起。” 右校尉十分犹豫,左校尉一摆手:“你就在这里守着,我去通报,最多挨两句骂,不妨事。” 他说着就跑了,一路上不敢停歇,等跑到顶层的时候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可刚想喘口气就愣住了,朝臣正堵在皇帝寝室外头的长廊里静坐,有些人手里拿着血衣,有些拿着其他物件,大都是死于这场混乱中人的遗物,都沾着狰狞的血迹,冷不丁一看简直触目惊心。 校尉看得头皮发麻,不敢径直从人群里传过去,只能绕路绕了过去,好在钟白就在门口,他连忙凑了过去:“统领,那位谢姑姑说要见皇上,说她有很重的事……” 钟白正等太医给殷稷处理伤口等得心急如焚,一听校尉的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很重要的事?能有多重要?比皇上的命还重要吗?!她还真敢见皇上,要不是她,皇上那伤都好了六年了,怎么可能完全裂开?!这个……” 他终究没能骂出来,他一把揪住了他的领子:“回去告诉她,她这辈子都别想再见皇上!” 校尉连忙应了一声,转身就要走,钟白脑海里却又闪过刚才殷稷晕厥前的样子,他虚弱得连手指都抬不起来,却仍旧嘱咐他,要他守好那道门,要他护着那个人离开。 他恨恨一咬牙:“回来。” 校尉连忙折返了回去:“统领还有什么吩咐?” 钟白瞥了一眼静坐的朝臣,被对方那副逼迫的姿态气得浑身哆嗦,这群王八蛋,往外头逃的时候六亲不认,谁都往脚底下踩,现在人死了又开始装模作样了,我呸! 可他什么都不能说,只能压低声音嘱咐:“她已经给皇上惹了很大的麻烦,让她但凡还有一丝良心,就赶紧滚!” 校尉听得十分为难:“那,那要是她不走呢?” 钟白眼底闪过冷光:“你们禁军对付不了一个女人吗?她不走就把她扔出去,滇南渡的水无风无浪,她一个会水的人还能淹死不成?” 校尉见他说得决绝不敢再多言,闻言匆匆走了,隔着一扇门端着热水伺候的内侍眼神一变,片刻后他悄然退了出去,绕过静坐的朝臣悄无声息地进了一间卧房。 尚书王沿端坐在屋内品茶,见他进来眉头轻轻一抬:“有消息了?” 内侍上前一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王沿面露鄙夷:“愚蠢,这本该是收服人心的大好时机,他偏要只顾儿女情长,真是难成大事!” 话落他又大笑起来:“也罢,这么好的机会你不要,我要,若能为朝臣除去仇人,我王家何愁收服不了人心,何愁不能更进一步?来人。” 一个短打装扮的中年人出现在人前,王沿压低声音嘱咐:“你在水下布好人手,一旦她跳水想逃就把她的头给我带回来!” 第282章 她不能走 谢蕴远远听见了脚步声,顾不得身上的痛楚,扒着门框站了起来:“谁来了?是谁来了?” 校尉叹了口气:“谢蕴姑姑,没有人来,皇上说了,不会见你,让你赶紧走别再给他添麻烦。” 谢蕴心口一滞,死死摁着小腹忍受那股不肯消停的痛楚,殷稷不肯见她……理所应当的吧,有了那样的误会在先,他还能放自己走,已经仁至义尽。 “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劳烦你再去通报一声,皇上不能来,钟统领蔡公公也可以……” 右校尉十分无奈:“谢蕴姑姑,咱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你有别的路走就赶紧走,别再给我们添麻烦,咱们也有兄弟死在这场乱子里头,能这般替你守着门,已经很不容易了。” 谢蕴不知道这场乱子还波及了禁军,可不管是谁,她现在都不能走,至少也得告诉殷稷身边的人,让他有个提防。 “我不会走的,不见他我不会走。” 她靠着门板坐下来,一下一下撞着门,门外两个校尉对视一眼,左校尉点点头,声音冷下去:“谢蕴姑姑,这可是你逼我们的。” 两人推门走了进去,反手关门,将所有的视线遮掩在了外头。 谢蕴心头一跳:“你们想干什么?” 两人一左一右架起了谢蕴的胳膊:“谢蕴姑姑,你不肯走我们只好送你走,你放心,沿路搜索的禁军都已经调回来了,你只要上了岸就是一片坦途,赶紧走吧。” 两人半拖半拽地将她往窗边拽,谢蕴拼命挣扎,可她许久不曾进食早就没了力气,身上又有那未知的毒作祟,根本不是两个训练有素的禁军校尉的对手,眼看着窗户越来越近,她抬脚死死踹着墙面不肯靠近。 “他现在很危险,我必须要见到他,你们是禁军,是校尉,职责就是护卫圣驾,你们不能枉顾他的安危……” 右校尉没吭声,可左校尉是亲眼见看见过皇帝的处境的,听见这句话忍不住摇了摇头:“谢蕴姑姑,咱们不怀疑你的话,可你留下更麻烦,皇上门外头坐满了人,他还昏迷不醒,这都是因为你,你就老实走吧。” 谢蕴心脏狠狠揪起来,殷稷还没醒吗? 伤口裂得很厉害吗? 他怎么样了…… 趁着她愣神的功夫,两人合力将她推到床边,谢蕴慌忙抓住窗沿,指甲死死抠进木缝里:“我真的不能走……” 两人充耳不闻,硬生生将她架上窗台,指甲不堪重负,齐刷刷折断,瞬间鲜血直流。 左校尉看了一眼:“谢姑姑,对不住了,兄弟们也是想让你活命,快走吧,自己跳总比咱们推来的好。” 谢蕴在窗棱上印下一个深深的血手印,她知道自己无路可走,可眼神闪过的却是决绝,她就算被推下去也一定会回来,她绝对不能就这么丢下殷稷离开。 眼见她油盐不进,右校尉叹了口气:“既然如此,那谢蕴姑姑,别怪我们了。” 他伸手就要去推,冷不丁却瞧见水里好像有人影闪过,他顿时一愣,左校尉侧头看过来:“怎么了?” 右校尉摇摇头:“没什么。” 水里怎么可能有人?应该是他的错觉吧。 他再次抬手,将谢蕴重重推进了水里。 殷稷骤然睁开眼睛,蔡添喜险些喜极而泣:“您醒了?您终于醒了,太医,廖太医,快来看看。” 廖扶伤匆匆赶来,殷稷却轻轻摇了下手指,他虚弱至极,如此严重的旧伤撕裂,宛如重新遭受一回,他脸色白得几乎透明,连话都说不出来。 好在蔡添喜察言观色习惯了,一眼就看出了他的意思,他拦住要上前的廖扶伤,自己凑近一步:“皇上不想见太医吗?您想见谁?” 殷稷动了动了嘴唇,可只是稍微用了一点力气而已,血迹便渗透了刚包好的白布。 “皇上别乱动,您要是想见钟统领就动一下手指,要是想见薛司正就动两下手指。” 殷稷指尖蜷了一下,蔡添喜连忙出去将钟白找了过来。 钟白忙不迭上前,见他睁着眼睛长长地松了口气,双手合十拜了拜:“老天保佑,您终于醒了。” “她,她……” 他声如蚊讷,好在钟白刚刚才和校尉生了一顿气,满脑子都是谢蕴,一听这个“她”立刻就联想到了:“您说谢姑娘吗?您放心,她已经走了,以后都不会再回来给您添麻烦。” 殷稷神情聚变,明明已经虚弱到了极致,此时却仿佛凭空多了一分力气,竟硬生生挣扎着起身,抓住了钟白的小臂:“不能让她走……” 他先前被悲伤和愤怒冲昏了头脑,只想着再也不要见她,可经了这一遭昏迷,他冷静下来才想明白,谢蕴只有呆在他身边最安全。 那么多条人命,满朝文武都想要她的命,她离开龙船没人护着要怎么逃得掉? “别让她走,外头有人要杀她……” 钟白没想到殷稷拼着伤口恶化也要说出口的话是这个,他替主子难受得眼眶发酸:“皇上,就当臣求您了,别管她了,您就好好养伤吧,她真的不值得。” 一想到在殷稷被刺客追杀的时候,谢蕴却不顾对方的安危撒谎骗他离开龙船去调离滇南驻军,钟白心里就恨得牙痒痒,若是薛京没有提前到,皇帝真出了事,她就算以死谢罪又有什么用? “快去……” 殷稷挣扎开口,胸前的血色又加速晕染开来,廖扶伤顾不得尊卑,连忙上前打断了钟白的话:“钟统领,皇上不能再说话,他必须要静养。” 可殷稷仍旧看着钟白,他没再开口,可千言万语却都汇聚在一双眼睛里,让他根本无法拒绝。 “是,臣这就去把她抓回来,绝对不会让她离开禁军视线一步!” 殷稷这才闭上眼睛,头一歪又晕了过去。 第283章 她不是好东西 钟白匆匆赶去谢蕴的屋子,一进门就看见她的影子自窗口一闪而过,随即扑通一声掉进了水里。 他连忙从窗口窜了出去,扒着外墙将人从水里捞了上来。 正要将人丢回船舱,就瞧见水里有人影一闪而过,他一抖,险些又掉回水里去,好在还是扒住船体稳住了身形,心里却一阵后怕,还真让殷稷猜中了,真的有人要杀谢蕴。 得亏自己够听话,路上没有耽搁,不然就来不及了。 他钻回船舱,将人丢在了船板上,又回身看了一眼水面,刚才的人影已经不见了,也不知道藏去了哪里。 他抬手关上窗户,想起刚才左右校尉的举动,气得眼睛直冒火,抬手一人一个巴掌糊在了他们后脑勺上。 “你们想弄死她吗?!” 左校尉十分无辜:“统领,我们是想把她送走,不是你说的她要是不肯……” 钟白顿时一阵心虚,抬手打断了他们的话:“行了行了,皇上改主意了,不让她走了,你们出去吧。” 校尉也不敢辩驳,应了一声就退了出去。 谢蕴翻身吐出一口水,虽然她懂水性,可刚才被推下水的时候她没来得及闭气,仍旧被狠狠呛了一口,此时眼前黑了好一会儿才逐渐恢复清明。 可她仍旧将钟白刚才的话都听进了耳朵里,皇上改主意了……是殷稷后悔放她走了吗? 也是,比起那后患无穷的麻烦,舍弃她是最好的选择。 这个决定,很好。 她挣扎着坐了起来:“既然我不必走了,那是不是可以去见见他了?” 她还是想把自己当猜测告诉殷稷,虽然她很清楚,就算说了黑手另有其人,殷稷也信了,她还是会被推出去做平息众怒的牺牲品,但无妨,至少殷稷有了防范,不至于被人得手。 如此,就够了。 钟白却听得气不打一处来:“谢姑娘,你怎么好意思说这句话?谢家大逆不道,行刺圣驾,你竟然还想见皇上?皇上不想见你。” 谢蕴难堪地闭上眼睛,殷稷不想见她……是现在不想见,还是以后都不想见了?连送行都不肯来吗? 罢了,怪不得他…… 她抬手摁住小腹,五脏六腑灼烧的痛楚越演越烈,折磨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她勉强靠在柱子上坐稳身体:“不见他也可,有句话你替我告诉他,要杀他的不是谢家人……” “你说什么?” 钟白气急而笑:“谢姑娘,你这是拿我们当傻子耍啊,皇上亲眼看见追杀他的人就是谢鸣,你竟然说不是你们谢家人?不是你们还能是谁?!” 谢蕴心力交瘁,谢鸣的事她无可反驳,但是—— “他的确有下过手,但绝无杀意……钟统领,我们只有三个人,你想一想,那么大的乱子岂是我们……” “我不想!” 钟白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的话,“我知道我这个人不聪明,多听别人两句话就容易改变主意,可事关皇上安危,我做不到分辨对错,能做的就是不被你蛊惑。” 他转身就往外走:“我一个字都不会信你的。” 谢蕴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可四肢却骤然痉挛,下一瞬她毫无防备的重重摔倒在地,眼前也跟着再次黑了下来。 这难道也是中毒的症状吗?还真是够磨人…… 算了,反正迟早要死的,无关紧要。 钟白被她摔倒的动静惊动,回头看了她一眼,眉心一皱:“喂,你又想干什么?我告诉你,我不是皇上,根本不在乎你怎么样,你别想装病骗我。” 谢蕴撑着地面试图坐起来,可身上的力气却仿佛被抽走了一样,她咬牙努力许久,却也只是勉强抬起了头,可因着那份黑暗迟迟没有褪去,她便连钟白的轮廓都没能看见。 她只好寻了个大概的方位:“我没病……你也不必告诉他,只需要替我传一句话,有人隐藏在谢家之下,那个人才是想杀他的人……” 钟白又看了谢蕴两眼,他仍旧对她充满了排斥,想起她对殷稷的所作所为,恨不得将她远远的发配出去,让她一辈子都吃苦受罪,可眼看着她这么费力地看着自己,却终究没能说出恶毒的话来。 他的沉默给了谢蕴希望,她知道人一旦犹豫就证明有机会,她艰难靠近几寸:“只是一句话而已,多加防范于你们而言,并无害处,事关龙体安危,宁可信其有啊……” 她急切地盼着对方能给她一个肯定的回答,然而钟白沉默很久,最后却是一言不发地走了。 一定要告诉他啊…… 谢蕴心里期盼一句,却彻底没了力气,烂泥般伏在了地上,她浑身湿透,即便是滇南的冬日也仍旧是冷的,她被冻得浑身颤抖,可腹腔里的火灼之痛却片刻都不曾停歇。 眼前仍旧是一片漆黑,意识也逐渐模糊,她挣扎着朝床榻爬了过去,她现在还不能死,更不能冻死,她得等到殷稷亲自下旨处决她的那天。 钟白匆匆回了顶层,还不等进门就听见了一声高过一声的哭嚎,是那些静坐示威的朝臣。 虽然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来这里不是为了死去的亲人,可这样声泪俱下的哭嚎还是很戳人心,钟白毕竟不是草木,听了几耳朵,眼眶就有些发红。 他用力吸了下鼻子,闷着头穿了过去。 内室的门刚好打开,蔡添喜端着一堆染血的白布往外走,一看就是刚换了药。 “皇上醒了吗?” 蔡添喜叹了口气:“是醒了,可是……” 他看了眼门外,哭嚎声正一阵阵传进来,听得人心发颤,钟白也跟着看了一眼,这种时候清醒,倒还不如昏睡呢。 “我进去看看。” 他匆匆进了门,一抬眼却看见殷稷正试图下地,他吓得一激灵,连忙上前扶住了他:“太医不是让静养吗?您怎么还下地?他不是说了吗,你这伤要是再撕裂一回就没救了!” 他半拖半扶地把殷稷又送回了床榻上。 殷稷没有挣扎:“我想看看……你找到人了没有……” 钟白胸口猛地一堵,皇上啊皇上,这种时候你还满心满眼都是谢蕴的安危,可你知道吗?那个女人却连问都没问你一句,她心里就只想着为谢家脱罪! 这样的人怎么能信呢?她说的那些话一定有别的目的,不能告诉皇上,绝对不行。 第284章 我要自己去找他 “她没走,就在房间里呢,我看她大概知道出去就活不了,所以才死乞白赖的不肯走。” 殷稷慢慢喘了两口气,胸口的伤太特殊,他连呼吸都不敢用力,却仍旧松了口气:“如此,就好。” “好什么好,看见她就没好事。” 钟白小声嘀咕,殷稷没有力气说话,索性靠在床头闭上了眼睛,他不想去问谢蕴为什么留下没走,他只要知道她还活着就够了。 “传薛京。” 钟白不太赞同:“可您现在应该休息。” 外头的哭嚎声一阵阵传进来,殷稷扯了下嘴角:“他们不肯啊……去吧,不妨事。” 钟白无奈地退了下去,殷稷这才抬眼看向外头阴沉沉的天,谢蕴,我知道你想走,但现在不行,至少得等到我想到一个万全之法,等到没人再惦记你的命了才可以走,那时候你想走多远就可以走多远。 我其实,也不想见你了,最好是永远都不要再见了。 他意识又要昏沉下去,好在薛京及时进来,却侍立在侧一声没吭,殷稷睁开眼睛:“怎么不说话?” “臣不知道能说什么。” 殷稷叹了一声:“觉得朕私心太过,枉顾人命,是吗?” 薛京仍旧没开口,但这种时候否认都有可能是承认,更何况是沉默。 殷稷笑了一声,可这样轻微的动作却就牵扯到了伤口,疼得他瞬间没了声息。 薛京唬了一跳,连忙要喊太医,殷稷挣扎着开口:“不,不妨事……” 他靠在床头喘了好一会儿的气才缓过神来,薛京小心翼翼地在他身后垫了个枕头,好让他躺得舒服些。 “皇上,臣并没有那个意思,臣年幼时候见惯了人心险恶,这世上当真无辜的人又有几个?那些人谁死都不算冤枉,臣只是担心此举会让皇上您被人诟病,留下无穷后患。” “顾不得了……当真有人记恨,也是我活该……” 殷稷苦笑一声:“其实也说不得真的另有隐情,谢蕴虽……虽想要混乱,却没必要做到如此地步……她要杀的人又不是那些朝臣。” 薛京没听见当日两人在船舱里的话,并不知道殷稷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里藏了多少血淋淋的痛楚,他只当是殷稷在为谢蕴找了一个理由开脱。 “是,臣明白了,臣这就去查,一定能查出别的真凶来。” 他匆匆退了出去,殷稷闭上眼睛,意识又昏沉起来,恍惚间脸颊一凉,仿佛有雪花落下来,他愣了愣,一抬眼果然是漫天苍茫的大雪;可忽而那雪又变成了雨,瓢泼落下,砸得人脸颊生疼,像他幼年时砸在他身上的石头;又像是谢家门外的流言蜚语…… 胸口钻心的痛楚越发剧烈,他额角沁出冷汗来,冷不丁听见有人喊他,说他发热了,快传太医,外头好像嘈杂了起来,很多人在喊,在说谁不好了,他听不真切,原本想睁开眼睛看一看的,意识却任性起来,不听使唤地往更深处坠去。 谢蕴被一阵心悸惊醒,她仓皇睁开眼睛,她还是在那个房间里,先前险些被疼昏过去的时候,她本想回床榻上,却终究力气不济,只堪堪将被子拽了下来,如此才勉强让她没在昏睡中被冻死。 门外传来脚步声,她连忙扭头看过去,心里盼着会是殷稷或者钟白,可门打开却只是一个禁军,对方将一个食盒丢在地上,转身就要走。 “等等,钟统领来过吗?” 禁军却充耳不闻,径直关门走了。 谢蕴踉踉跄跄扑过去拍门:“喂,昨天晚上到底有没有人过来?你们告诉我……说句话啊……” 门外没人理她,她只好不停拍门,可腹腔的疼痛还在,没多久就把她的力气耗尽了。 她不得不故技重施,拿着头一下一下去撞门。 外头有人喊了一声,要她安静一些,她充耳不闻,累了就休息一下,攒够了力气就继续撞门。 “你有完没完?” 一道气势汹汹的嗓音忽然响起,谢蕴一愣,这声音是钟白。 她勉强振作了精神:“你来这里是不是他要见我?他信了对吗?” 钟白的声音隔着门板透出一股冷酷:“我根本没有告诉皇上。” 谢蕴愣了:“为什么?事关他的安危,为何不说?” “为何?” 钟白仿佛被气笑了,他怎么告诉殷稷? 本来那种旧伤复发就很要命,他还一醒过来就为谢蕴安排后路,以至于再次牵动伤口,又昏睡了过去,这都三天了,一点要醒的迹象都没有,廖扶伤说了,要是明天早上人还醒不过来,就…… 他浑身发冷:“谢姑娘,就当我求你了,你别出幺蛾子了,你就让皇上安安稳稳地养伤吧,他真的经不起你闹腾了。” “我不是……” “既然不是,那就闭嘴……看好她,不管她再说什么都别再去打扰皇上。” 后面两句是和禁军说的。 “钟白,钟白你听我说,”谢蕴扒着门板站起来,“我说的是真的,殷稷他现在真的很危险,你不能不管,钟白?钟白?!” 回应她的只有越走越远的脚步声,谢蕴无力地撞了下门板,缓缓瘫坐在地,如果钟白这条路走不通,她又见不到其他人,该怎么告诉殷稷? 难道要在这里等着对方的手吗? 不,不可以,且不说私下里的情谊让她没办法眼睁睁看着殷稷被人谋害,单单只是他身为帝王的身份,她也不能让他出事。 一国之君,天下之本,如果他死在南巡路上,会天下大乱的。 她一定要去告诉他,一定还有什么办法能告诉他…… 她目光扫过房间,试图找到办法,冷不丁看见了那扇窗户,窗户可以下水,自然也可以往上爬。 她一咬牙,好,既然没有人愿意转达,我就自己去找他。 第285章 知恩图报 谢蕴开了食盒,吃不饱就没有力气,就不能爬船,所以就算被腹痛折磨的难以下咽,她也还是将食盒里的东西都吃了个大半,等禁军将食盒提下去她才回忆着自己看过的图纸,一点点谋划路线。 殷稷应该是在顶层,从这里可以一路爬上去,只是她的力气肯定不够,中间也必须要休息,她要选隐蔽合适的地方,不能在这期间被人发现,不然以她现在的阶下囚身份,一露面就会被人打死。 好在龙船上谁住哪个房间都是她安排的,如今仍旧记在脑海里,她粗粗一回忆便找出了几个没有住人的屋子,勉强能做落脚点。 她静静等着夜深下来,窗外风吹浪起,倒是十分适合遮掩行踪,谢蕴深吸两口气,大约是知道有事要做,也或者是单纯地习惯了,腹腔里的痛楚已经变得不那么难捱,至少让她攒够力气从窗口翻了出去。 只是这房间离着下面太近,一翻出窗户就被扬起的风浪扑了一脸,半边身体瞬间湿透,她咬牙忍着一阵阵的寒意,抬手扒着缝隙往上爬。 这件事比她想象的要困难得多,她的身体也不如预想中的争气,原本她是计划两层歇一次,如此七八次就可以爬到最上面去,可她现在却连一层都没能爬完便几乎要没了力气。 她只能咬着牙死死支撑,无论如何她不能掉进水里去,不然就真的是畏罪潜逃了。 殷稷又会觉得自己丢了他一次吧…… 她趴在一扇窗户外头休息,却连呼吸声都不敢用力,生怕惊醒里头的人,四肢却在极大的疲惫和寒冷折磨下止不住地发抖。 这么下去不行,要尽快找一个地方休息,重新制定一下路线,不然她不可能到得了。 可是这一层住的大都是宫人和各府各家的下人,人数本就众多且不是一人独居,早就住得满满的了。 谢蕴拧眉想了一遍又一遍也没想起来哪间屋子是空的。 无处可躲,只能继续往上爬了。 她咬了下舌头,借助疼痛积攒了力气,奋力爬上了窗台边沿,正要继续往上攀爬,船身却陡然剧烈晃动起来,她已然没了指甲,没能扒稳船体,被这么一晃身体便失了控制,朝着水面就跌了下去。 刚才踩过的窗户却忽然被拉开,一只手伸出来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臂,用力将她拽了进去。 谢蕴惊魂未定,抬眼朝救命恩人看去,入目却是一片昏暗,好在不多时一点豆大的烛光就亮了起来,她本以为看见的会是个什么都不知道宫人,却不防备竟然是徐氏。 “徐恭人怎么会在这里?” 徐氏点完灯一瘸一拐地朝她走过来,谢蕴的目光落在她腿上,这才想起先前被关在船舱里的时候听见王家三爷提过,他夫人的腿被踩断了。 她一时没了底气言语,好半晌才开口:“抱歉。” 徐氏给她倒了碗热水,闻言笑了笑:“你说我这条腿啊?罪魁祸首不曾道歉,倒是听你说了。” 谢蕴很是惊讶,罪魁祸首? “徐恭人知道是谁伤的你?” 徐氏没言语,脑海里却闪过了那天的情形,那日着火之后,人群里原本还算冷静,可不知怎么的就有人发了疯,在人群里横冲直撞,肆意伤人,她为了避开自家婆母去得晚了一些,进门后也只往人少的地方去,这才避过了被人暗伤,往门口去的路上也还算顺利。 可却没想到,眼看着就要出去了,却被她的相公硬生生拽了出去,为了给他自己腾出一个往前的位置,对方浑然不顾她的死活,见她挣扎不肯,竟将她推倒在人群里由着人踩踏,好在她的丫头生得结实,替她挡了不少伤,禁军又及时毁了墙壁,疏散人群,这才保住了她一条命。 原本她是该在上面第三层休养的,世家子弟即便官职不高也是有些优待的,可住在上头就要和王三爷同床共枕,每每看见那个浑蛋故作无辜的样子,她心口就止不住地有火烧起来。 这个混账,怎么有脸说要替她讨个公道? 明明害她的人就是他! 还有她的婆母,明知道儿子做了什么,还偏要将罪责推在她身上,口口声声指责她不懂事,看见相公被挤在人群后面都不知道主动让位,实在不够贤良。 她极怒之下索性带着丫头来了下人房,反正这屋子里住的原本就是王三的通房丫头,位置呼唤就当时成全了他们。 但家丑不可外扬,她想找人诉苦也说不出口,日子总还要过下去,总还得忍下去。 可谢蕴毕竟是谢蕴,朝中内眷诸般处境,她尽皆知晓,此时一见她这幅刻意回避的样子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她心里微微一动,徐功只有一女,断然不可能对她的处境置之不理,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倘若能让他倒戈向殷稷,那王家的诸般秘辛就会成为殷稷彻底破开世家横行局面的锤子。 “徐姐姐,”谢蕴轻轻一握她的手,“我记得听父亲说过,先皇有意你为赵王妃,只是徐内相怕你入皇家受苦,这才选了王家,这般慈父之心,真是让人动容。” 徐媛苦笑一声,是啊,当日她这三表兄对她处处殷勤,人前有礼,人后体贴,谁看了都要说一句有心,却哪里会想到都是假的。 她叹了口气,眼神却猝然沉静下来:“谢妹妹,我好歹救你一回,你开口便要挑唆我,有些缺德了吧?” 谢蕴被戳穿了也不羞恼:“是我唐突了,只是看姐姐如此委屈,心里不忍罢了,若是徐内相知道,怕是会更心疼。” 徐媛低下头:“父亲……是知恩图报的人。” “姐姐,何为知恩图报?有时候习惯使然,人会忘了自己还了多少,忘了欠恩的是自己还是旁人。” 徐媛微微一怔,谢蕴这话是在说她徐家已经到了可以施恩王家的地步了吗? “妹妹……” “我听说徐内相先前和王家提过和离之事。” 徐媛一惊,这般隐秘的事谢蕴竟然也知道? 父亲不忍她受苦,又不好和王家撕破脸,便明里暗里提过几次,却都被王家拒绝了。 先前她只当是王三怕自己不举之事传出去,所以才抓着她这个挡箭牌不肯放,现在被谢蕴那一句欠恩的是谁一提醒,她才想到另一种可能。 自己的这场婚事是否已经从示好,变成了牵制? 她神色变幻不定,谢蕴却仰头喝完热水再次推开窗户:“姐姐,我要走了。” 徐媛回神:“你是要去见皇上?我方才就想说了,你知不知道外头多少人在请命要杀你?你竟然还敢出来?” 谢蕴苦笑一声:“我有极重要的事,不得不告诉他。” “可万一你被人发现……” “无妨,”谢蕴不着痕迹地摁了摁腹部,她早就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我必须去。” 她眼神坚决锋利,毫无畏惧,徐媛这么看着,恍惚间竟像是听到了铿锵争鸣,心口莫名一颤,她未出阁时仿佛也有过这样的锐气,只是出嫁后事事隐忍,忍着忍着,便忘了。 “我送你过去。” 第286章 他在昏迷 谢蕴很是惊喜:“当真?” 徐媛话出口后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却并没有反悔的心思,只是苦笑了一声:“你扮做我的侍女,我送你去上面第三层,再往上我就走不了了,只能靠你自己。” 谢蕴屈膝行礼:“多谢。” 徐媛握着她的手轻轻一摇头:“你也帮了我许多,我会学着向父亲诉苦的。” 这个答案谢蕴已经十分满意,徐功这些年和王家十分亲近,想要他们彻底决裂岂是易事?今天她也只是刚好遇见个机会种下了一棵种子而已,日后殷稷若是再想拉拢他,也能少些阻力。 “妹妹,有句话我还是要提醒你,这次的事情闹得很大,其实谁都知道自己脚下也沾着那些人的血,可指责他人总比自省来得容易,所以你现在是众矢之的,皇上的处境也并不好,未必能……” “我明白。” 谢蕴轻轻打断了她,殷稷已经改主意了,她并不怪他,脑海里记着的还是他当时推开窗户要她走的情形,有那么一回就够了。 他的心,她看明白了。 “他能护我一时便已然足够,他是个好主子。” “主子?”徐媛轻笑一声,“主仆之间,不是如此吧?谁家主子会如此护持下人?” “他会。” 徐媛虽没言语,却面露嘲讽。 谢蕴看得心里一动,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会不会殷稷当年拉拢徐功没成功,是因为给错了筹码? 这人从入仕起便一直依托于王家,哪怕现在身为内相也仍旧在王家面前十分谦卑,这足以证明,他最想要的不是权势,不是高位,而是一个依仗。 有些人是天生只想依托他人的,徐功大约就是这种人。 可这毕竟只是猜测,她怕多说多错并不敢多言,只意有所指道:“皇上对自己人素来偏袒,便是当真做错了事也不会由着旁人发作,这倒是无关情爱。” 徐媛目光微微一闪:“皇上竟是这样的人,倒是没能看出来。” 谢蕴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这般变化自己大约是没有猜错的,稍后见到殷稷,也告诉他一声吧。 “自然是,姐姐不知道吧,上林苑时皇上为了蔡公公还曾斥责过老安王。” 徐媛眼底闪过明显的惊讶:“竟连奴才都要护着吗?” “所以才说皇上护短。” 前面来了禁军巡视,两人默契地闭了嘴,谢蕴低下头跟在徐媛身后往楼上去,越往上走,动静就越清晰,谢蕴仔细听了听,这才听出来是有人在哭嚎。 “这是……” “孙家的老夫人,原本是打算跟着孙儿出门游玩的,却没想到会白发人送黑发人,所以日日去楼上跪着哭丧,求皇上给她孙儿个公道。” 谢蕴不自觉攥了下拳,殷稷的处境果然十分艰难,被这般逼着竟还没有下旨杀她,莫非又改主意了吗? “这老夫人也是执拗,太医都说了,皇上旧伤复发正在昏迷,她却是死活不肯听。” 谢蕴一顿,原来是在昏迷,怪不得没顾上。 可是昏迷? 她心脏陡然提了起来:“皇上昏迷了?多久了?旧伤很严重吗?” 徐媛自己尚且一地鸡毛,哪还有心思去打听皇帝的事,闻言略有些为难:“详情并不知晓,只是这阵子太医一直守在上头,钟统领也加强了巡视,连孙老夫人那些求公道的人都被撵得远了一些,他们原本是堵在门口的。” 这么说来,殷稷的情况很不好,怎么会这样呢? 她知道殷稷旧伤裂了,却从未想过会如此严重。 “我们快一些。” 徐媛看向自己的腿,谢蕴哑然,十分愧疚:“对不起,我忘了。” “关系则乱,无妨,走吧。” 她仍旧拖着伤腿加快了速度,谢蕴心里感激却什么都不好说,只能尽力低下头,避免被人认出来的可能。 可他们还是被人拦住了。 “你终于知道回来了?赌气去下面住,好大的气性啊,你倒是看看,谁家的媳妇这般无礼?” 是王夫人。 谢蕴心口一沉,徐媛畏惧王夫人她是知道的,若是被拦在这里…… “秋霜,你替我去楼上寻窦夫人来说话。” 秋霜是徐媛的侍女,谢蕴侧头看她一眼,见她点头这才感激地应了一声,转身匆匆走了。 这般无视人的举动激怒了王夫人,她立刻训斥出声:“放肆,婆母问你话,你竟然无视?这就是你徐家的教养?!等回到京城我便要去找你母亲说道说道。” “还是找我父亲吧,我这腿好端端地断了,也要和父亲说一说缘由的。” 王夫人顿时被噎住,好半晌才开口:“这种小事,有什么好说的……” “小事?我还有另一件小事也想说道说道呢……” 谢蕴倒是没想到徐媛今日不肯再忍让这王家母子,竟当众开口反驳,看来离王家和徐家决裂的那天不会太远了。 她一路往上面第二层走,却是刚进二层就看见走廊里坐满了人,静坐示威的人竟然已经排到了这里,这般情形,殷稷怕是就算在昏迷中也不得安稳吧。 醒过来就下旨吧…… 她放轻脚步继续往楼上去,静坐的人群里却还是有人听见了,对方扭头看了过来,他只来得及瞥了一眼谢蕴的侧脸,却随即就睁大了眼睛,随即匆匆起身追了上来。 第287章 擅入者,杀无赦 “皇上还在昏睡,不能见人,众位大人先回去吧。” “是不能见还是不想见?人被抓到这么久了,一直说皇上在昏迷,到底是真的伤重不醒还是在故意躲避我们?” 谢蕴刚到顶层就听见激烈的争吵声传过来,她探头看了一眼,就见钟白拦在门前,几位年迈的朝臣正对着他发难,孙老太爷也站在其中,方才那不客气的话便是出自他口。 钟白被气得脸色铁青:“孙老太爷慎言!皇上身上有旧伤你们都是知道的,就算你们不知道,皇上如何也不是你们能揣测的,你还知不知道什么叫君臣什么叫尊卑?!” 孙老太爷刚才因着丧孙之痛失了分寸,此时被钟白厉声呵斥之下才回神,却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开始捶足顿胸:“我孙家三代单传,就这么一个男丁,不明不白的死在了船上,连尸首都没留下,皇上还要偏袒罪人,当我孙家如此好欺负吗?!” 钟白额角青筋突突直跳:“我说过了,皇上不是要偏袒,他是还没醒,你不信就去问太医,他现在情况很……” “先皇啊!”孙老太爷一声哀嚎,浑然不顾钟白说了什么,将地板拍得砰砰响,“我孙家也是得过您重用的,也是您夸过诗书世家的,可现在却被人如此对待啊!” 一句话说得钟白彻底变了脸色,当着新帝的面提先皇,这是什么意思?这是在指着殷稷的鼻子骂他不配为君。 钟白将腰刀狠狠扎进地板:“老太爷!你孙家是只有一个孙子,可还有七八个孙女,你打算让她们因为都你的忤逆之言丧命吗?!” 孙老太爷神情愤恨:“一群丫头片子有什么用?若是死的是她们该多好?!七个换一个也值啊,我的孙儿,我的孙儿啊!” 钟白死死攥着刀柄,几乎被他气得想拔刀出鞘,给他来上一刀。 孙老夫人却在这时候也哭嚎起来,一应失去亲眷的朝臣也纷纷应和起来,孙老太爷为首的几个老臣被这哭声刺激,顿时群情激动,竟开始推搡钟白,那架势像是打算硬闯进去。 这般情形谢蕴其实已经有所预料,只是亲眼看见时仍旧心口发沉,她曾答应过她的母亲,绝不会主动寻死,先前被殷稷那句碎尸万段刺激,她情急之下做过一次,原本以为只有那一次例外,可现在看来,似乎不够。 母亲,我要失信于你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自己这一出去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殷稷,把她想说的话都告诉他。 试试吧,实在不行,还有钟白。 她摁了摁越发疼痛的腹部,抬脚往外走,颈侧却忽地一凉。 “谢蕴姑姑,请留步。” 谢蕴脚步一顿,下一瞬便被人逼着退回了楼梯上。 “你是谁?若是想杀我倒不必急在这一时。” 对方却收了刀,抬手一抱拳:“我乃清明司暗吏,奉司正之命监察百官言行,无意间看见姑姑,特来阻拦。” 竟然是清明司的人,这多少有些出乎谢蕴意料,却越发不理解:“我此番来是为解决我惹的麻烦,不会横生枝节,不必拦我。” 对方却仍旧堵在楼梯口:“奉司正命,姑姑不得靠近这里一步。” 谢蕴十分困惑:“为何?” 对方却不再多言,只是要她回去,可都已经走到了这里,她怎么可能回去? 何况她若是回去了,这烂摊子要交给谁来收拾? “我不走。” 那暗吏叹了口气:“那就得罪了!” 眼见他靠近,谢蕴瞬间警惕起来,可还是没能逃过,被对方一掌劈在后颈上,意识瞬间黑沉。 暗吏接住她倒下的身体,正打算将人偷偷送回去就瞧见二层的人正往上面涌来,再往前两步就会发现谢蕴的存在,他一时间走投无路,只能仓皇间躲进了顶层的杂物间。 门板刚被合上,外头就嘈杂起来,他透过门缝看了一眼,直看得头皮发麻,都是人,这么密密麻麻的,他要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谢蕴送回去? 他思来想去也没想到妥善的法子,很想去找薛京讨个主意,可又怕自己一走就会有人闯进来发现昏迷中的谢蕴,无奈之下他只能将目光放在还守在门口的钟白身上。 都是皇上的亲信,若是找不到薛京,和钟白求救应该也可以吧? 他悄悄从杂物间挤了出来,不动声色地将门用力拽了两下,确定那门轻易不会被撞开这才朝钟白走过去。 门口的冲突已经越发剧烈,钟白拔刀出鞘,满脸戾气:“胆敢擅入者,杀无赦!” “竖子何敢?!” “我敢!” 钟白低吼一声,他虽然颇为同情这些人,但再多的同情在皇帝的安危面前也不值一提,他绝不会让任何人进去打扰殷稷休养。 “我奉命护卫天子,尔等无诏擅闯,罪同谋逆,我自然可杀!” 他露出了明晃晃的杀意,刚才还群情激奋的朝臣逐渐安静了下来,好一会儿才有人道:“我就不信他真的敢杀朝廷命官,皇上惜才如命,从未无故打杀过朝臣。” “就是,皇上是仁君,当初舞弊案也只是抄家流放,未曾多造杀孽,我也不信他会纵容旁人行凶。” 应和声此起彼伏,可却迟迟没有人做那个出头鸟。 钟白正打算再加把火,好把这些人彻底逼退,就见一个年轻人快步朝他走了过来,对方容貌有些陌生,不是禁军中人,他正要开口喝止就瞧见对方自袖中亮出了一枚令牌。 硕大的“清明”二字映入眼帘,钟白嘴边的话顿时咽了下去。 “何事?” 那人低头遮掩着脸庞,俯身在他耳边说了句话,钟白脸色瞬间变了,咬牙切齿道:“我就知道她不安分,引我去。” 话音落下他却先拔刀出鞘,在身前的地面上划出了一个弧,他用刀背敲着地面,话是对禁军说的,目光却凉沁沁地落在了面前的朝臣身上:“看好这条线,胆敢擅入者就得正法,日后有任何罪名,我一力承担。” 第288章 我也想护着他 两人众目睽睽之下进了这一层的杂物间,只是先前没人瞧见里头还进了人,便自然而然地以为这是不想旁人听见他们的话,才故意寻了屋子躲起来。 却不知道钟白一进门脸色就黑了,比之方才威胁朝臣的时候还要凶恶,连拳头都握得咔吧作响。 暗吏看得头皮发麻,他们得到的吩咐是护卫这位谢姑姑安全,可这位钟统领的样子,怎么像是要活剐了她呢? 他是不是找错人了? 他略有些警惕地挡在了两人中间:“钟统领,我们接到的命令是关押她。” 钟白粗声粗气道:“我知道,不用你来提醒我!” 这话说的暗吏越发不敢让路,钟白却根本没有理会他的担心,径直绕了过去,在谢蕴面前蹲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许是他的目光太过凶悍,昏迷中的谢蕴眼睑动了动,随即悠悠转醒。 “谢姑娘,看来我嘱咐你的话,你一点都没放在心上。” 钟白冷冷质问,他的情绪恶劣到了极点,谢蕴是第一天看见外头这般情形,他却是日日都身在其中,原本心里的怜悯已经要被这些天接连不断的折磨给消耗殆尽了。 偏偏谢蕴还要在这种时候闹事。 “你想干什么?” 谢蕴有气无力地叹了口气,不知道是不是刚刚失去过意识的缘故,骤然清醒之下,她有些承受不了腹腔的痛楚,好一会儿才逐渐适应,稳住声音开口:“我先前便说过的,有些话很重要,要告诉他,可你不信我……” “我也想信你,”钟白咬牙道,“可我拿什么信你?谢姑娘,就算这船上真的还有人图谋不轨,可你明知皇上深处危险却仍旧哄骗我离开,这是事实吧?你为一家私利枉顾皇上安危,你要我如何信你?” “……那就不必信我了,”谢蕴轻轻吐了口气,借着说话抬手不动声色地擦去了额头疼出来的冷汗,“今天只当是一笔交易吧。” “你什么意思?” 钟白看过来的目光警惕中带着审视,谢蕴撑着地面坐正了身体:“我可以彻底解决外头那种乱子,只要你带我见殷稷一面。” 钟白一愣:“你能解决?” 他下意识想追问法子,却又觉得哪里不对:“不可能,皇上都不能让他们消停,你怎么可能做得到?你是不是只想骗我带你去见皇上?你还是想和他说那些替谢家脱罪的话?谢姑娘,他都已经答应你不抓谢家人了,你适可而止。” 谢蕴无力一笑,那番话当真不是为了给谢家脱罪。 罢了…… “我可以答应你,不再替谢家辩驳,他不是还在昏睡吗?我便是说了他又如何能听见?终究是要你转达的,你只要告诉他这船上还有人图谋不轨就是,至于我如何发现的,你大可以只字不提。” 这话听得钟白沉默下去,半晌才道:“算你说得有道理……你什么时候知道皇上在昏睡的?” 谢蕴没有力气和他闲聊,直接忽略了这个问题,开门见山道:“你这算是答应了吗?” 钟白仍旧十分犹豫,他想到了更根本的问题:“你真的能让这些人回去?” “能。” 谢蕴回答得斩钉截铁,钟白神情微动:“说来听听。” 谢蕴浅淡一笑:“你不是猜到了吗?除了这么做没有别的办法了。” 她扶着墙慢慢站起来:“你让我见他一面,我可以当众自戕,我一死他们自然不会再为难殷稷。” 清明司暗吏震惊道:“不可,谢蕴姑姑,若是皇上醒来得知噩耗,我等要如何交代?” 谢蕴没有开口,目光径直落在钟白身上,对方沉默不语,眼神回避般看着地面,可谢蕴知道,他心动了。 这并不稀奇,殷稷于钟白而言不只是主子,也是亲人,是兄弟,他自然会拼尽全力想要保全他,为此杀几个人不算什么。 “你若是答应,现在就带我去吧,宜早不宜迟。” 钟白神情复杂地看着谢蕴,眼底闪过挣扎,他的确如谢蕴所想心动了,当初他也是敬重谢家,敬重她这个未来主母的,可是她做得太过分了,当年的退婚,殷稷在门外苦求几个月,她一面都不肯见,婚礼上还当众羞辱,今日更是拿他为谢家铺路…… “我不能答应。” 他抬手狠狠抹了把脸,心动归心动,愤恨归愤恨,可真的去做还是不行,他是背负着殷稷的托付的,哪怕心里再厌恶谢蕴也不能违逆主子的意思。 “如何处置你要看皇上的意思,不是我能做主的,一切都等他醒了再说吧。” 谢蕴怔住,她没想到钟白纠结许久最后竟然没有答应,却又觉得欣慰,钟白虽然有时候没心没肺,可再怎么样也还是秉持着忠君之道。 只是这种时候,不必如此死板。 “他醒了也是一样的。” 谢蕴疼得有些没力气,喘了口气才继续道,“他留我下来就是为了平息这场众怒,与其等他下旨,我倒不如自觉些……” “你说什么?” 钟白的神情却骤然冷了下去,他死死盯着谢蕴,“你觉得皇上不让你走就是想把你推出去挡灾?” 谢蕴察觉到他神情有异,略有些茫然,难道不是吗? 看出她心中所想,钟白气得浑身哆嗦:“谢蕴!” 他低吼一声:“皇上若是想杀你,你现在还能站在这里吗?他留你下来是想保护你,他是怕你一走就被外头那些人盯上,死在外头连个埋尸的地方都没有!” “他如此为你,你竟然觉得,他是想杀你?” 谢蕴心口被狠狠锤了一下,殷稷留她下来,是为了保护她? 明明都对她失望到那个地步了…… “我不管你怎么想,我现在只求你一件事,老实呆在这里吧,别让皇上护持你的一番苦心白费。” 钟白冷冷扔下这番话,摔袖就走。 “他想护我,我难道就不想护他吗?” 谢蕴的声音忽然响起,轻柔无力的仿佛风一吹就散,却骤然止住了钟白的脚步,他怔怔转身:“你说什么?” 谢蕴神情有些恍惚,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年摘星宴上,屏风倒下时她在人群里看见的那个少年。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一眼万年,大约就是如此。 “他于我是至关重要之人,我如何忍心他因我受苦?钟白,帮我一把……” 第289章 请皇上还我们一个公道 钟白抬脚出了门,却站在门口怔了好一会儿,脑海里都是谢蕴刚才的话,她找来当真只是为了解决自己惹下的麻烦吗? 她也是在意皇上的处境的吗? “统领?钟统领,您站这里干什么呢?” 有禁军见他木头似的戳着忍不住喊了一声,钟白被迫回神,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回去看你的门,要是让人进去我饶不了你。” “人都走了。” 钟白一愣,这才扭头看了眼周遭,虽然还有人继续静坐请命,可闹事的那几个老臣却已经不见了影子。 “谁撵走的?有点本事啊。” “不是我们,是萧大人出面劝了几句。” “萧大人?萧家那个萧大人?” “是。” 钟白一时间五味杂陈,也不知道对方此举是单纯地想为殷稷解围,还是又在谋划些别的。 他叹了口气,算了,不想了,人走了就是好事,至少殷稷不会被打扰,只是太医说了,要是天亮之前还不醒…… 他推门进去,太医正聚在一起商讨药方,蔡添喜带着玉春候在床边,打从殷稷又晕厥过去,他们谁都没能睡一个好觉。 他看了看蔡添喜花白的头发,心生不忍,抬手就给他拽掉了一根,蔡添喜猝不及防叫唤出来,一扭头瞧见是钟白颇有些哭笑不得:“钟统领,您这是做什么?” 钟白讪讪缩回了手,他就是一时没忍住:“我是想说让您下去歇歇,这里我看着就行。” 蔡添喜下意识摇头:“皇上不醒,我怎么睡得着……” 他说着看了眼玉春,却见那小子已经靠在床头睡了过去,他抬脚就要踹,被钟白拦下了:“让他睡吧。” 蔡添喜叹了口气:“也罢……” 他抬眼看了眼外头深沉的夜色,嘴角溢出苦笑来:“你说,这好好的南巡怎么变成了这样。” 钟白想起了谢蕴,南巡变成这样不都是因为她吗? 对方那番话又浮现在了脑海里,她说她从未想过要杀殷稷,对他下杀手的人当真另有其人。 他告诉自己对方不可信,可还是忍不住猜测,这船上会不会真的还混杂着旁人呢? “蔡公公,你说这么大的混乱,真的是三个人能做出来的吗?” “不敢妄言,但我是不愿意相信的。” 他说着叹了口气:“只是说这些也没用了,外头那些人都认定了是她,就算有人查出来是另有真凶,他们也不会信的,只会觉得是皇上在蓄意包庇。” 钟白沉默下去,刚才谢蕴也说了这番话,她说想要解决这件事唯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先杀了她平息众怒,让幕后黑手以为大局已定,而后再由他们暗中查探,将人抓出来。 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谢姑娘啊……” 你真是给我出了个难题,是听主子的话让他安心;还是违逆他的意思真正的帮他一把呢…… 他陷入两难,只能看着殷稷的脸发呆,却冷不丁瞧见他眼睑动了一下,他腾的站了起来:“皇上,您是不是醒了?” 蔡添喜被惊动:“皇上醒了吗?” 钟白不敢确定刚才是不是自己眼花了,只能一眨不眨地盯着看。 许久后,那双眼睛颤巍巍地睁开了,钟白大喜过望,一时间竟然激动得没能说出话来。 倒是蔡添喜喊了一声:“太医快来,皇上醒了。” 太医连忙凑了过来,轮流去给殷稷诊脉。 殷稷还不知道自己睡了近乎三天,只觉得浑身疲软得厉害,连睁眼都有些费力,静静缓了片刻才稍微精神了一些,一抬眼却见钟白满眼通红:“你这点出息,多睡一会儿而已,慌什么?” “那是一会儿吗?太医都说了,你要是天亮之前还不醒,就有可能被烧成傻子,这多吓人啊!” 蔡添喜看了他一眼:“统领,慎言。” 殷稷叹了口气:“罢了,他素来如此。” 太医轮番诊完了脉,齐齐松了口气,虽然人还很虚弱,但已经平缓了下来:“皇上最近不可烦忧,不可动怒,一定要安心静养,若是伤口再次撕裂可就真的回天乏术了。” 殷稷的目光却透过人群看向了门口,钟白一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人都已经散了,您就别管了,先养着,等养好了再说别的。” 可像是为了故意打他的脸一般,话音刚落外头就是一声厉喝:“你们想干什么?” 他一愣,抬脚就要出去,可还是迟了一步,外间的门已经被推开,他口中已经散了的老臣们此时都闯了进来,眼见殷稷醒着,齐齐堵在床前,往地上一跪就开始磕头:“求皇上为我们做主,还死者一个公道!” 钟白意识到自己上当,气得瞪圆了眼睛,这群王八蛋,刚才是故意的,他们根本不是被劝走了,就是想等他没守门的时候好闯进来! 小人! 他抬脚就要上前,小臂却被轻轻抓住,他转身一看,就见殷稷朝他摇了下头。 “扶朕起来。” 太医连忙阻止:“皇上不可,您现在不能乱动。” 可这般情形已经容不得殷稷继续静养了,他仍旧抬着手,蔡添喜无奈,只能和惊醒的玉春一起小心翼翼地将他扶了起来。 “众卿起来吧。” 他呼吸艰涩,全靠人撑着才能坐住,语气里却听不出多少虚弱。 帝王,是不能示弱于人前的。 然而那些老臣却并不肯给他这个面子:“臣等知道皇上和谢氏颇有渊源,可她犯下弥天大罪,绝对不能姑息,请您给枉死之人一个公道。” 钟白忍不住咬牙,这老头什么意思? 殷稷要是不处置谢蕴就是包庇姑息?万一谢蕴真是无辜的呢? 殷稷自然也听出来了这个意思,可他只能装作没听懂,这番事故使他们理亏,需得怀柔。 他轻咳一声:“诸位多虑了,朕不会姑息任何人,迟迟没有处置只是因为真凶还并不曾落网。” “皇上这是要为谢氏开脱吗?” 孙老太爷膝行两步上前,睁圆了眼睛逼视着殷稷,声如洪雷:“我孙儿因为她死无全尸,现在您却要为她脱罪,皇上,公理何在啊?” “朕不曾这样说……” “先皇在天上看着您呢!”孙老太爷一声爆喝,“您若是徇私枉法,对得起先皇的在天之灵吗?” “你提先皇干什么?!” 钟白忍无可忍,他早就对这老头十分不满,因为怜悯他丧亲之痛才一直隐忍,可他却是蹬鼻子上脸,所有人都知道殷稷是宫外长大的,知道他自小就没有生父教养,他就偏要提这茬。 “你有话就好好说,别动不动就提先皇!” 孙老太爷一声冷笑:“我就是提了又如何?我等有冤无处申诉,悲痛之间念及先皇,有何不可?” “你!” “钟白,退下。” 殷稷轻轻开口,他低咳一声,虽然已经十分小心,却仍旧牵扯到伤口,他不得不顿了片刻才再次开口:“你们的心情朕理解,此事朕已经让清明司详查,若其中没有内情,朕自会处置,众卿年岁大了,都回去休息吧。” 众人对视一眼,却谁都没有走。 殷稷微微一顿,蔡添喜连忙上前:“皇上已然做出允诺,请各位回去静待消息。” 众人充耳不闻,仍旧伏在地上。 钟白忍不住开口:“皇上都说了会处置,你们还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 孙老太爷抬起头,目光狰狞:“请皇上即刻下旨,处死那贱婢!” 第290章 他们该怎么办 殷稷身体微不可查地一僵,许久后才抬手扶住胸口:“朕说过了,待清明司查清楚,就会处置。” “老臣等不到那个时候了,这几日臣日日梦见勤儿,梦见他和臣喊冤,要臣为他报仇,请皇上体恤臣一片爱孙之情,立刻下旨杀诛杀奸人。” “朕以为……” “请皇上立刻下旨,诛杀奸人!” 殷稷指尖微微一蜷:“孙卿,此事……” “请皇上诛杀奸人!” 殷稷沉默下去,室内的气氛也因为对方的咄咄逼人而逐渐紧绷,太医越退越远,现在已经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许久后,殷稷才轻声开口:“朕今日若是不肯下旨,尔等要如何?” 孙老太爷抬头看了他一眼,短短的对视仿佛一场宣战,下一瞬他一头重重磕在地上:“请皇上诛杀奸人。” 其余老臣仿佛得到了什么信号,纷纷跟着俯身磕头,口中是连成片地嘶喊:“求皇上诛杀奸人!” 嘶吼声震耳欲聋,掺杂着丧亲之痛,一时间竟连钟白都被镇住了,下意识后退了半步,好半晌他才意识到这些老臣的举动是在逼宫,是大不敬。 他再次上前:“你们放肆!” 孙老太爷抬头,怡然不惧:“我们只想要个公道!” 其余人立刻高声附和:“求皇上还我们一个公道!” “你们……” 钟白毕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他心里纵然也产生了谢蕴可能替人背了锅的想法,可毕竟没有证据,护着对方的时候难免会心虚,故而话未出口,已然怯了。 他一闭嘴,气氛就再次凝滞下去,连蔡添喜都不敢再言语。 “三日,”不知过了多久,殷稷才轻声开口,“三日后不管清明司能不能查出内情,朕都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孙老太爷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他想现在就要谢蕴死,一是为他孙儿的死报仇,二则是为他孙家谋一条出路。 可皇帝毕竟是皇帝,对方已然一退再退,继续咄咄逼人恐怕会适得其反,他犹豫再三还是应了一声:“如此,臣就再等这三日,臣告退。” 朝臣们乌压压退了出去,龙居里再次安静下来,钟白松了口气,心里却憋闷得厉害,就算是理亏,看见殷稷被人逼得步步后退,他也很不是滋味。 而且,三日后若是什么都没能查出来,皇上当真下地去手杀谢蕴吗? “皇上,你刚才说的……” 他张嘴就要问,一抬眼却瞧见殷稷胸前一片血色,他一惊:“皇上?!” 他快走两步走到龙床前,眼看那血色肉眼可见的浓郁起来,心神瞬间慌了,刚才太医说,若是伤口再撕裂一次就回天乏术了,现在血流的这么厉害,该不会是真的又撕裂了吧? 他抖着手抓住了殷稷的胳膊:“皇上……” “别慌,没裂。” 殷稷死鱼一般瘫在床榻上,已经气若游丝,神情却仍旧平静:“朕不会这么轻易就死的,让太医来看看吧。” 钟白狠狠抓了一把自己发抖的手,这才哑着应了一声:“太医,皇上又流血了,快过来看看。” 他怕自己慌乱之下碍事,虽然担心得厉害可还是逼着自己走远了一些,等太医出来的时候才拉住对方询问:“皇上的伤怎么样了?没裂吧?” 廖扶伤眉头紧皱:“虽然没裂,可也仅此而已了,皇上现在的身体宛如朽木沙堆,经不得任何疏忽大意……” 钟白只听见了前两个字便松了口气,完全没注意后面的话,自顾自拍着胸口庆幸:“没裂就好,没裂就好……” 廖扶伤忍不住低吼一声:“我说的话你倒是听全了!这比没裂也好不到哪里去,下次若是再出现血流不止的情况,不用喊太医,直接就能准备后事,统领你现在还觉得还好吗?” 钟白只觉得被一盆冰水兜头砸了下来,浑身都凉了,情况竟然如此糟糕…… “你还有办法的对吧?我听蔡公公说过你,他说你虽然年轻,却医术了得,你想想办法,救救皇上。” 廖扶伤叹了口气:“我若是有办法,就不会告诉你这些了,为今之计只能是加倍小心,最妥当的法子就是封门静养,不见外人,如此才能挣得生机。” “刚才里头发生了什么你也听见了,你觉得这可能吗?” “不可能也得可能,绝对不能再让皇上动怒,甚至情绪稍微剧烈一些都不行,事关皇上安危,钟统领,托付你了。” 廖扶伤长揖一礼,转身去斟酌药方了。 钟白却僵在原地,心口沉甸甸地坠了下去,不让皇帝见人,那就得把三日之约消了,可事关血仇,如何能做得到? 他浑浑噩噩出了门,却仍旧记得嘱咐禁军守好这里,里头看诊的太医不能踏出来一步。 殷稷现在的情况绝对不能透露出去,且不说太后和晋王还在虎视眈眈,只说世家各怀鬼胎,一旦知道殷稷随时可能陨命,一定会有所动作。 倘若谢蕴所言是真,船上还有人图谋不轨,那他们的处境就会变得更加寸步难行。 要想法子救殷稷,绝对不能让他出事,可到底该怎么办,要怎么才能拦住朝臣去见殷稷…… 他满心茫然,无助地站在门口发呆,一道门板却忽然映入眼帘,那是杂物间,钟白愣愣看着,脑海里陡然闪过一道亮光——还有一条路可以走! 第291章 还有办法 钟白抬脚去了杂物间。 清明司的暗吏还在守着谢蕴,见门推开瞬间警惕起来,瞧见是他才放松了些。 “钟统领。” “你先出去吧,我和谢姑娘说两句话。” 暗吏不疑有他,行礼后便退下了。 等外头的脚步声走远了钟白才看向谢蕴,对方打从他进来就没动过,一直靠在墙角坐着,仿佛睡着了一样。 钟白想着自己要说的话有些难以启齿,沉默许久才深吸一口气:“谢姑娘,你先前所说可还作数。” 谢蕴仿佛没听见,并没有回应,钟白心里的尴尬退了些,生出几分焦急来,他上前两步提高了音调:“你听见了吗?我问你先前所说可还作数。” 谢蕴仍旧不言语,钟白有些慌了,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你在骗我是吗?” 谢蕴仿佛这才从睡梦中惊醒,迟钝地抬眼看过来:“……你说什么?” 情急之下钟白并没有注意到谢蕴的不对劲,他垂眼紧紧盯着她的眼睛:“我问你先前所说是不是在骗我。” 谢蕴顿了顿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脸色微微一变:“你如此反应……是不是又发生了什么事?” 钟白神情又复杂了起来,半晌他抬手搓了搓脸:“是发生了一些事……皇上的情况不大好,太医说他现在必须要静养,情绪稍微剧烈一点都会很危险,他原本和朝臣约定三日之后再谈你的事,可现在他不能去见朝臣了,他谁都不能见了。” 他有些难堪,就在几个时辰前他还口口声声说着怀疑谢蕴,也劝过殷稷几次想让他弃卒保车,放弃谢蕴,可直到他站在对方面前将那些话不敢对人说的话脱口而出时,他才意识到,他其实还是相信这个人的。 “他的情况……如此之糟吗?” “原本没有的,是孙老太爷他们步步紧逼,一直在戳皇上的心窝子,”想起方才的场景,钟白心口火气突突直跳,既愤怒对方的大不敬,又懊恼于自己的软弱和愚蠢,“当时我就该把他们都撵出去的!” “原来如此……” 谢蕴仰头靠在墙上费力地喘气,声如叹息,“毕竟理亏,只得忍让……终究是我。” 钟白抬眼看过来:“还有办法吗?” 话音一落他就移开了目光,心虚般不肯和谢蕴对视。 谢蕴笑起来,仿佛什么都没察觉到一般轻声开口:“有。” 她知道钟白也想到了,不然不会来寻她,迟迟不开口大约是过不去心里那道坎,那就由她来说吧。 “只将交易稍作变通……在三日之约到期之前,当众杀了我就是,之后只要瞒过殷稷,等他好一些了再告诉他,就不会……不会有事的。” 钟白沉默下去,许久才抬起头来看着她:“姑娘想好了吗?不会反悔?” 谢蕴原本想摇摇头,却实在没力气动弹,只好低叹一声:“不会。” 钟白起身,郑重朝她抱拳:“之前是我误会了姑娘,你放心,你先前所说我都记住了,一定会找出真正的幕后黑手,为你洗脱冤屈,也为你们谢家正名。” “……多谢。” “不敢。” 钟白转身要走,可却又犹豫了起来,在门口踯躅许久他还是再次开口,语调有些艰涩:“我要去做安排了,姑娘觉得哪天合适?” 让她自己选死期吗? 谢蕴一时有些不知道该说钟白体贴,还是该说他残忍。 好在她不想计较。 “宜早不宜迟,就在他们聚起来的时辰吧。” 虽然钟白心里也是这样想的,可真听到谢蕴说出这个答案时,他心里却五味杂陈,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成为逼这位大小姐去死的凶手。 “谢姑娘,对不起。” 谢蕴没再开口,许是今日发生的事情太多,乱了她的心神,醒来这许久竟然还没能适应腹腔的痛楚。 有些难熬啊…… “无妨……” 钟白这才抬脚往外走,到了门口却再次顿住脚:“姑娘还有什么想做却没做完的事情?” 谢蕴觉得这话有些耳熟,好像什么时候也听到过,只是没有心力去想,便就此作罢。 “没有了。” 钟白忍不住回头看过来:“真的没有吗?你再想想。” 谢蕴听出了几分急切,很快就明白过来,钟白也不是真的想知道她还有什么心愿未了,他只是想做点什么,弥补心里的愧疚而已。 “若是可以,就请统领回宫后转告秀秀……我给她和薛京都做了几双鞋子,若是没得穿了,记得去乾元宫取……” 钟白重重地答应了一声,终于出了门。 谢蕴蜷缩在地上,脑海里不停闪过钟白方才的话,想做却没做完的事情…… 她想再见一见她的家人,想看看他们的头疾好了没有;想再去一趟兰陵,看看她托人寻的萧懿夫人的首饰有没有找到;想和祁砚道一声别,他帮自己良多,如今是一分也还不上了……她还想回一趟谢家,看一看那片初遇的梅林,也见一见那个在梅林里送她梅花的人…… 可惜了,来不及了…… 杂物间的门再次被推开,钟白提了食盒进来:“谢姑娘,我带了些饭菜给你,你趁热……谢姑娘?你怎么了?” 他终于发现了谢蕴的不对劲,连忙放下食盒将人扶起来。 半个时辰前,他碰到的殷稷浑身滚烫;现在碰到的谢蕴却是浑身冰凉,他被冰的缩了下手:“谢姑娘,你冷吗?” 谢蕴很想摇头,她不冷,甚至还快要被腹腔里那股毒火给烧死了,可她知道说这些毫无意义,她和钟白要达到的是同一个目的,除此之外的任何事情都无关紧要。 “……是有些冷。” “刚好,这里有热汤,你快喝了暖一暖。” 他递了碗汤过来,谢蕴抖着手捧住,本该是暖身的东西,可却是一入口便宛如火烧,痛楚陡然就剧烈了起来。 她手一抖,一碗汤都洒在了地上。 钟白唬了一跳:“怎么了?汤不好喝?那吃点别的吧。” 他将食盒提了过来,饭菜倒是十分丰盛,谢蕴忍不住笑了一声,钟白十分尴尬,虽然平日里迟钝,可兴许是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他已经能很快就明白旁人的意思了。 谢蕴这是在笑他的殷勤,给人送断头饭的殷勤。 他尴尬地后退了一步:“我,我先出去了,那个他们会在后日凌晨聚集,天一亮就去寻皇上……” “后日……你记得给他点支安神香,可能会很吵。” “……是。” 第292章 主子,对不住了 外头下了雨,周遭气温陡然降了下来,谢蕴这次是真的有些冷了,可杂物间不是住人的地方,自然不可能会有被褥。 钟白也不是体贴妥善的人,更不会想到这一茬。 她只好蜷缩在墙角默默忍着,她不喜欢下雨,哪怕是不打雷的时候也不喜欢,只恨不得捂住双耳,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可她不敢睡,她不清楚这种程度的冷会不会把人冻死,只好逼着自己睁开了眼睛,一点雪花自窗口飘进来,轻轻落在她脸颊上。 她微微一愣,原来不只是下雨,还夹杂着雪花。 江南气候温暖,这雪下起来原来是这样子的。 她这次倒是有些不舍得睡了,哪怕身体被冷得有些僵硬,却仍旧颤巍巍抬起了手。 又一点雪花飘了进来,缓缓落进她手心,一点冰凉过后,化成了一滴水珠。 她仰起头,很想看看江南的雪景,更想从这场雪里找到些往事的影子。 可惜杂物间的窗户太高,她什么都看不见,只能仰着脸,静静等着那雨水夹着雪花飘进来,时间一久竟仿佛真的回到了那日梅林,那天也是这样,即便亭子四周吊着垂幔,却仍旧有雪花透过缝隙飘进来,碰到皮肤便是一点冰凉。 然后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执着一支梅花撩开了垂幔,眼前一片苍茫,谢蕴没看清递梅花那人的脸,指尖却动了动,仿佛抓住了什么极重要的东西一般慢慢攥紧了。 雨夜和痛楚带来的不安宁慢慢褪去,她合眼轻笑,意识朦胧下去。 梦里不知身是客啊…… 一丝带着水汽的凉风迎面吹过来,殷稷被惊醒,这才瞧见窗户被吹开了,外头的雨声混杂进波涛声里,有些听不清楚,心里却本能地不安起来。 蔡添喜也被惊醒,颤巍巍起身去关了窗户,殷稷听见他嘀咕了一声,说地面湿了。 “下雨了吗?” 他轻声开口,大约是没想到他醒了,蔡添喜被吓了一跳,哎哟了一声才应了一句:“是,看着还挺密实呢。” 他不敢让殷稷着凉,抬手就关上了窗户,身后殷稷却再次问道:“有打雷吗?” 蔡添喜哭笑不得:“皇上,这都冬日了,哪里还能打雷。” 殷稷怔了片刻才低应了一声:“也是……” 他再没了言语,蔡添喜却担忧起来,深更半夜,正是该安睡的时候,怎么这时候醒了? “皇上这时候醒了,可是身上有哪里不舒坦?要不要传太医来看看?” 殷稷轻轻摇了下头,目光落在自己指尖上,他也不知道,睡梦中仿佛被人抓住了手,便忽然醒了。 蔡添喜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敢乱猜,静静候在一旁守着,最后是殷稷自己收回了目光:“薛京呢?还没回来?” “没见过人,要不奴才让人去找找?” 殷稷犹豫片刻才摇头,薛京是个有分寸的人,若是事情办成了自然会来,若是办不成,让人去找只会耽误他的事情而已。 三天……天亮之后就到了吧。 薛京若是没有来,他便只能走最后那步险棋了。 “罢了,天亮之后让钟白来见朕。” “是……说话费神,皇上再歇歇吧。” 殷稷却又将目光投向了窗户,蔡添喜不敢深劝,怕说多了让他动气,只得又在他身上添了床被子。 冷不丁房门被推开,钟白探头进来看了一眼,见殷稷醒了眼睛一亮,快步走了过来:“皇上好些了吗?” “嗯,刚好要让人去寻你。” “那臣来得巧。” 钟白讪讪笑了一声,手却背在身后不敢露出来,一支安神香正被他捏在手里,颤巍巍的仿佛随时会断。 “皇上找臣干什么?” 殷稷干咳一声,声音略有些嘶哑:“明日就到期了,若是天亮之前薛京还不回来,你要替我去做一件事。” 钟白脸色微微一变,他知道殷稷要让他做什么,他果然是不肯杀谢蕴的,哪怕为此会让自己的处境更糟糕他也毫不在乎。 可越是如此,他越是不能让事情走到那一步。 他暗地里狠狠握了下拳,将毕生演技都拿了出来,深吸一口气后无奈地笑了出来:“皇上说什么呢?后台才到期啊,还有一天呢。” 殷稷一愣,后天?不是已经过去两天了吗? 他有些茫然,这几日因着养伤,他一直在昏睡,对时日只有个模糊的概念,可不应该错得如此离谱才对。 他狐疑地看向蔡添喜:“过去了几日?” 蔡添喜微微一顿,隐在袖中的手颤了颤,面上却没有显露分毫:“回皇上,的确是才过了一日,您睡得不安稳,中间醒了几回,兴许是因此才记错了日子。” 殷稷沉默了,他竟然已经糊涂到连日子都能记错的地步了吗? 钟白怕他还要怀疑,连忙小声开口:“您看薛京一直没回来,不然要是日子要到了,他怎么都得回来说一声吧?” 这句话倒是有些道理,殷稷无奈地叹了一声:“看来是真的睡糊涂了,还以为睡了两天……” “皇上是劳神太过,等再静养两日就好了。” “或许吧。” 殷稷毕竟遭逢重创,精力不济,很快便又合上了眼睛,钟白见他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一想到他一觉醒来心心念念的人就没了,忽然有些不忍:“皇上要不要再见……” 话一出口他才陡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连忙捂住了嘴。 殷稷却仍旧听明白了,却是眼睛都没睁开:“不用了,朕……不想见她了。” 钟白松了口气,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也没敢再言语,眼见殷稷呼吸声逐渐平缓下来才松了口气,将拿在身后的安神香拿了出来,却是点了好几次才点燃,那香已经要被他手心的汗给浸透了。 “多谢公公了。” 蔡添喜摇头苦笑了一声:“别谢我了,我这后半辈子,怕是都要不得安宁了。” 可对他而言,殷稷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他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死了不可惜,可薛京还不如弱冠,做的又是刀刃的活计,一旦没了主子庇护,下场可想而知。 他不能冒这个险。 “公公不用这样,事情是我起的头,要是皇上怪罪下来,我给谢姑娘偿命。” 外头响起呼哨声,是二层的朝臣们开始聚集了,他不能再耽搁,只能跪地朝殷稷磕了个头:“主子,对不住了。” 第293章 皇帝要杀她 杂物间的门被推开,风声瞬间尖锐起来,谢蕴只瞧见那片梅林里花瓣扑簌簌落下,转瞬间就成了一片颓然。 她若有所觉,自梦中挣扎着清醒过来,一抬眼钟白果然就站在门口。 “到时辰了啊……” 钟白没有言语,只抬脚走进来,微微弯下腰似乎想去扶她,谢蕴却摆了摆手,虽然腹腔还在疼,可不知道是不是刚刚做了个美梦的缘故,竟然觉得比昨天要松缓许多,至少不会让她觉得太过难熬。 “走吧。” 她理了理发丝,整了整衣裳,再落魄她也仍旧是谢家女,不可太过失态。 长廊里站满了禁军,原本为她守门的人此时都调来了这里,瞧着乌压压一片,倒是很有安全感。 这些人在,应该不会让场面太过吵闹。 她深深看了一眼钟白,而后抬脚出了门,径直朝楼梯走去。 长廊里禁军瞬间被惊动,夜色昏暗,他们看不清楚那是谁,下意识喊了声站住,谢蕴却是抬腿就跑,禁军这才察觉到不对,连忙点了人去追。 钟白紧紧抓着刀柄,大踏步走了出去,见他出现禁军脚步顿住:“统领,刚才有人跑了……” “我知道,那是罪人谢蕴,左校尉立刻带人抓捕,一旦发现,就得正法。” 左校尉愣住了:“就得正法?前几天不是……” “哪那么多废话?快去!” 眼见他声色俱厉,左校尉不敢再耽搁,当即飞奔而去。 钟白掌心里又出了一层汗,他抬手在衣摆上擦了擦,眼见着那队禁军已经下了楼,这才狠狠一攥拳,抬脚往二层去了。 如果谢蕴死在禁军手里时朝臣没有看见,那这场戏就毫无意义,他必须去为朝臣引路,同时也告诉他们,殷稷从未想过包庇谢蕴,在他心里朝臣和公理更重。 他下到二楼的时候,朝臣们正聚在一起窃窃私语,他们瞧见了禁军在追捕逃犯,却谁都没想过要上前查看,浑然不知他们要声讨的人此时正如他们所愿的险象环生。 而作为领头羊的孙老太爷此时还在房间里没出来,他还在祭奠自己的孙子。 三炷香被插在灵位前,孙老太爷目光犀利:“勤儿,你不会白死的,孙家会因为你更进一步,日后孙家的子孙也都会记得你的牺牲,为你长续香火。” 孙老夫人呜咽一声:“老爷,我当真是亲眼所见,将勤儿推倒在地的是王家的三子,若不是他,勤儿怎么会被人踩踏致……” “住口!” 孙老太爷低喝一声,“你想让我孙家满门都丧命吗?王家是什么人?今日你敢攀扯上他家的三爷,明日我孙家就会家破人亡!” 孙老夫人失声痛哭,孙老太爷嫌恶地看她一眼:“妇人无知,儿子虽然年岁不小,可毕竟还能生育,再给他多纳几房妾室,总还能有孙子的,可眼下的机会却是可遇不可求,绝对不能因为一时悲痛就错失。” 他孙家名不见经传,最高才做到五品,还无权无势,若不是刚好在当年谢家一案上插了一手,让先皇封了个荣养的闲职,他连龙船都不够资格上。 现在的朝堂,要么如祁砚那般与皇帝有旧,又有学识能力,能被皇帝一手提拔进入朝堂;要么就只能依附世家,靠对方的施舍走出一条路来。 否则,就只能和他们之前一样五品小官已经到了头,一辈子都得站在殿外,连面圣都不够资格。 他过够了这种日子,必须要为孙家往后搏一把! “你给我记住了,害死勤儿的就是谢蕴,只能是她,别让我听见你说出一个不该说的字来。” 他将悲痛欲绝的老妻丢在身后,推门走了出去。 钟白正打算敲门,与他走了个对面。 孙老太爷对他没有什么好脸色,这人虽然不如祁砚那般有真才实学,可却是走了狗屎运,做奴才都做出了前程,他只要一想到对方的运气,就气得牙痒痒。 “怎么,钟统领这是想拦我们?皇上又昏睡过去了?” 钟白在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要和这老匹夫计较,大局为重,要大局为重,可还是控制不住地握紧了拳,指节被攥得咔吧作响。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皇上如何不是你能置喙的,皇上仁慈不与你计较,可国法周律不是摆设,你再这般口无遮拦,我便上报御史台,参你个大不敬之罪。” 孙老太爷眼神阴鸷,却到底没再言语,御史台这地方和朝中别处不一样,秦适那老头宛如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根本油盐不进,在他率领下,大部分御史都是这般德行。 好在对方已经调离御史台,想必用不了多久那地方就会变得知情识趣一些。 “我告诉你,今日我等必定要见皇上,请他给我们一个交代!” 钟白让开路:“我正是来请你们的,皇上先前就说过,事情查清楚了就会给你们一个交代,现在既然定了谢蕴的罪,自然不会姑息,请吧,皇上在等你们。” 众人都有些惊讶,孙老太爷尤其回不过神来,他明明记得王沿和他说过,殷稷对谢蕴极为看重,轻易不会舍弃,说不定会因为她而闹得和满朝文武决裂。 届时,他们这些老臣再出面,去相国寺请太后还朝,夺政换天也不是什么难事。 可现在钟白竟然说,殷稷改主意要杀谢蕴了? “此话当真?” “孙老,我警告你,”钟白脸色冷硬,“皇上不是你能怀疑的人,再敢对皇上不敬,我当场就拿了你!” 孙老太爷和几个老臣对视一眼,脸色都有些难看,其余人不明内情,只以为皇帝还是更看重朝臣的,一时间颇有些感激涕零,闻言纷纷要求现在就去面圣。 这倒是正中孙老太爷下怀。 一行人正要往楼上走,一个禁军却匆匆跑了下来,附在钟白耳边说了两句话,他瞬间脸色大变。 “众位,罪人谢氏不知悔改,胆敢私逃,皇上龙颜大怒,已然下旨命禁军去抓捕,大人们一起吧。” 众人一听顿时群情激奋,害死了那么多人竟然还敢逃! 人群里有人和钟白对视了一眼,见他点头立刻高喊起来:“这样的贼人,我要和禁军一起去抓,绝对不能让她逃了。” 其余人被提醒,纷纷高声应和:“对,我们去把她抓回来,我要亲手为我妹妹报仇!” “对,为我们枉死的家人报仇!” 叫喊声四起,情况眼看着就要不受控制,孙老太爷敏锐地察觉到不对,事情这么顺利,谁知道这是不是皇帝的谋划,他们现在最重要的事还是盯紧皇帝,报仇有什么紧要的? “你们听我说……” 人群里有人狠狠给了他腹部一下,疼得他瞬间没了声音,等再想开口时,人群已经蜂拥着朝楼梯去了。 第294章 让她解脱 谢蕴躲在楼梯底下,听着头顶脚步声宛如闷雷,心跳一下一下急促起来,她身上已经没了力气,许是跑动得太过剧烈的缘故,虽然手脚不再冷硬麻木,腹腔的痛楚却越发剧烈。 她口腔里已经满是血腥味,眼前一阵阵发黑,可她只能拼了命的咬牙忍着,这个地方还不行。 她要寻一个远离殷稷又足够宽敞的地方,如此才能让这场戏被更多人看见,才能将殷稷摘出去。 等脚步声逐渐消失,她才从楼梯底下钻出来,借着夜色的遮掩跌跌撞撞地往宴厅去,却只走了不过几丈远,身后就传来呵斥声,有人发现她了。 谢蕴咽下带着血丝的口水,无力再顾及腹部的疼痛,抬脚就跑,身后那人紧紧跟着,不停地叫骂呼喊,可对方大约是个书生,没几声便气喘吁吁,慢慢被落下了。 情急之下对方扔了个什么东西过来,谢蕴无力去躲被正正砸中脑袋,尖锐的边角刺破皮肤,血迹瞬间冒了出来,却又被雨水冲刷干净,谢蕴脚下一个踉跄,却连低头看一眼凶器是什么的时间都没有。 她扶着墙将人甩开,脑袋昏沉得越发厉害,双腿也仿佛坠着千斤的沙包,每一步都要将身上的力气抽干才能迈出去。 她喘息声越发粗重,宛如濒死之人的挣扎,以至于她产生了一种自己下一步就会倒地不起的错觉。 然而她还是一步步挪到了宴厅。 在看见那被火烧得面目全非的墙壁时,她还来不及松口气就跌倒在了地上。 身后再次响起脚步声,那么嘈杂混乱,根本听不清有多少人,她艰难地翻身靠在了墙上。 雨势越来越大,雪花彻底不见了影子,这场雨夹雪变成了真正的冬雨,她浑身湿透,却仍旧仰起头,任由那雨水落在自己脸上。 竟然又是这样的日子…… 禁军步步逼近,呈包围状将她堵在了里头。 “谢蕴姑姑,早就说过你逃不掉的,跑这么久也还是被我们堵住了。” 谢蕴没有言语,只是抬了下手指,她原本想摸一摸着周遭那些被火烧过的墙壁,当日殷稷曾在这里被追杀,说不得就曾撞到过哪面墙上,若是她运气够好,便能最后触碰他一下。 可那根手指只抬起两寸便又落了下去,她已经没有力气了。 天意如此…… “出来吧,我们知道姑姑你是个体面人,也不愿意闹得太难看,自己去见皇上,总比我们押你过去要好得多。” 谢蕴艰难地扯了下嘴角,她也想去见殷稷,可她去不成了,会露馅的…… 她闭上眼睛,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 左校尉看她许久,确定她不会自己出来了,这才朝身边的侍卫递了个眼色:“带她回去,小心一点,别弄伤了。” 禁军很是不解:“可是钟统领说就得正法……” 左校尉目光一凝:“我需要你来教我做事吗?” 那禁军被看得低下头,慌忙朝谢蕴走了过去,地面却忽然颤动起来,左校尉转身一看,就瞧见方才一直跟着他们的朝臣追了上来。 比起禁军单纯的追捕,他们显然凶悍得多,还不等靠近就有喊声远远传过来:“那贱人在哪里,抓住她,打死她!” 左校尉心里一跳,下意识命人拦住了朝臣,可拦得住人却拦不住东西,眼见自己冲不过去,朝臣们将身上的东西都摘了下来,有玉佩有发冠,甚至连鞋子都有,不要命似地往谢蕴身上砸。 左校尉看得睁大了眼睛:“你们干什么?” 他试图阻拦,却被人一把拉住,他怒极回头:“禁军办事,何人敢……统领?你拦我干什么?” 钟白却没有看他,目光穿过重重人群落在了谢蕴身上,对方明明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结局,却一片冷静,仍旧靠坐在墙下,动也不动,任由那比雨水还要密集的东西砸在她身上。 这情形比他预想的要残忍得多,他不自觉攥紧了拳头。 “你说她怎么不躲?” 左校尉忍不住开口,听得钟白微微一愣,是啊她为什么不躲?就算明知道结局,能少遭点罪也是好的。 那天她连汤碗都端不稳的情形忽然映入脑海,钟白恍然明白过来,谢蕴的身体好像出了什么问题,她不是不想躲,是已经没有力气躲了。 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一路撑到这里的。 左校尉再次开口:“统领?你也看不下去了吧?咱们还是拦一拦吧。” “……你拿什么拦?” 钟白终于收回目光,语气低哑。 “那也不能……” “打死那个贱人,快砸,砸死她!” 兴奋的尖叫自人群里传出来打断了他未尽的话,左校尉抬眼看过去,就见一书生模样的年轻正抡起胳膊将发簪当做飞镖朝着谢蕴投掷而去,那副样子哪里还有半分悲痛,已然将人命当成了游戏。 那是王家的三爷。 他拳头紧握:“衣冠禽兽!” 他抬脚就要过去,却再次被钟白拉住,一声低喝传过来:“你过去有什么用?拦得住一个拦得住那么多吗?” 左校尉一噎,气恼地低骂了一句,钟白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要是看不过去,就帮她解脱,皇上的命令你忘了吗?” 皇上的命令……就地正法吗? 左校尉又看了眼谢蕴,却只是一眼就移开了目光,她身上已经被血色浸染了,就算不是专门的凶器,可那样的砸击,她不可能不受伤。 “可我……” “去吧,奉皇上之命,诛杀罪人。” 左校尉有些下不去手,站在原地没动,钟白一把揪住他的领子:“我让你去!你多犹豫一刻,她便多遭一分罪!” 左校尉无可奈何,只能抽刀出鞘:“好,我去……都给我住手!” 他持刀逼近谢蕴:“禁军奉皇上之命诛杀罪人,闲人退避!” 王家三爷仍旧不肯停手,直到鞋子砸到了左校尉身上,被对方转身狠狠瞪了一眼,他才瘪了下嘴:“没劲。” 左校尉气得浑身发抖,却无可奈何,如同钟白所说,他现在能做的就是让谢蕴早点解脱,他垂眼看过去:“谢蕴姑姑,对不住了……” 第295章 来的刚刚好 冷厉的刀锋泛着寒光落下,钟白有些不忍去看,而谢蕴身在刀锋之下,却连眼睛都没睁一下。 她其实也想再看一眼这世界,可雨水驳杂,打得她睁不开眼睛,几次尝试都以失败告终,只能就此作罢。 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也都做了,除了不能寿终正寝,她为人一遭已经没什么遗憾了,只是…… 谢鸣,你一定要把我的话带到,谋害殷稷的人和世家脱不了关系,他们迟早会彻底决裂,等到殷稷步步艰难的时候,谢家的死而不僵,可能会是他最后的机会…… 刀锋呼啸落下,谢蕴轻轻攥住衣袖,再没动弹一下。 “住手!” 一声厉喝忽然响起,随着话音落下一枚令牌疾驰而来,“铎”的一声击飞了左校尉的刀。 薛京大步上前,高声道:“此乃重犯,没有皇上圣旨,谁敢擅动?!” 钟白没想到眼看着事情就成了,他会来捣乱,连忙穿过人群将薛京堵在了后头:“我们就是奉皇命而为!” 这话像是特意说过朝臣们听的,话音一落他便压低了声音:“你来干什么?别坏我们的事!” 薛京脸色黑沉:“坏你们的事?你们是在坏皇上的事!” 提起殷稷钟白也有些心虚,可这种时候容不得退缩:“这件事等皇上好一些了我会去和皇上请罪,可眼下不行,皇上现在很危险,我不能眼看着他出事,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这个,你也不能告诉皇上,不然我和你没……” “来不及了。” 钟白一愣:“什么?” 薛京一把推开他,侧身让开了身后的路,嗓子一清高声唱喏:“圣驾到!” 钟白不敢置信地朝薛京身后看去,明黄的仪仗映入眼帘,殷稷端坐在銮驾之上,虽然垂着轿帘看不清楚里头什么样子,可既然动用了銮驾,那他一定是亲自来了。 可不是又虚弱昏睡了吗?不是不知道今天是最后之期吗?他们还点了安神香啊……怎么还是会亲自来这里? 钟白大脑一片空白,等朝臣和禁军都跪了下去他才回神,却是顾不得尊卑快步上前拦住了圣驾:“皇上,您不能……” “跪下。” 殷稷的声音自銮驾里传出来,听着仍旧是虚弱的,却仍旧宛如万钧雷霆压在了钟白心口,他浑身都是一冷,这语气皇上应该是什么都知道了。 果然是来不及了。 他失魂落魄地跪了下去:“臣愿受任何责罚,请皇上息怒……” 殷稷却没再理会他,銮驾径直在他面前走过,一路前行,朝臣原本在跪地见礼,本以为皇帝到了跟前就会停下,却没想到轿吏都要踩到了人了,还没有要停下的意思,他们逼于无奈不得不膝行让路。 銮驾一路穿过人群,停在了宴厅门口,此时距离谢蕴只有一步之遥。 谢蕴有所察觉,许是銮驾挡住了正面吹来的风雨,她终于得以睁开眼睛,一眼就看见了被撩开的轿帘。 殷稷只穿着中衣,身上连件外袍都没披,就这么坐在了銮驾里,脸色被明黄的仪仗一衬越发难看,仿佛下一瞬就会倒地不起。 “你的身体……不该来……” 殷稷冷冷看着她,见她身下的雨水已然变成绯色,眼底这才起了一丝波澜,可下一瞬便没了任何情绪:“朕如何,与你无关。” 谢蕴心口一刺,明明腹部的痛楚那么剧烈,竟都没能压下这一句的尖锐:“殷稷,我……” “朕与你无话可说,薛京……带她下去,朕不想再看见她。” “是!” “我不走,我还有……” “让她闭嘴。” 薛京快步上前,将一块干净的帕子塞进了谢蕴嘴里:“姑姑,得罪了。” 谢蕴看着薛京眼底都是哀求,薛京只是摇头,眼见她已经无力自己行走,便喊了两个清明司的人来,让他们将人背了下去。 然而还不等穿过人群,两人就被孙老太爷拦住了。 他摸着胡子,看看跪在远处的钟白,又看看被清明司抬着的谢蕴,眼底闪过一道厉光,他还以为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会被殷稷“大义灭亲”给糊弄过去,没想到完全不是他想的那样。 倒像是他的底下人受不了他的优柔寡断,替他做了决定。 这可比他设想的要精彩多了,看来皇帝这次,不止会失去朝臣的心,被天下人诟病,还会和身边的人出现嫌隙,真是好一出不爱江山,只爱美人的大戏啊。 那就别怪他抓住机会,落井下石了。 “皇上,”孙老太爷上前一步,“此乃导致众多朝臣命妇无辜枉死的罪魁祸首,三日之期也已经到了,请您当众处置,以告慰亡者的在天之灵!” 此言一出,朝臣们刚才因为打砸而有些疯狂的情绪再次被点燃,纷纷上前拦住了清明司撤退的路,这般情形,皇帝如果不肯问罪,反而要替谢蕴开脱,极有可能将众人彻底激怒,不顾皇命将人活活打死。 孙老太爷隐入人群,对眼前的情形十分满意。 精彩,真是太精彩了。 恐怕王家也没想到事情会发生这样的变故,堂堂皇帝若是此次没能在朝臣手下保住人,日后他还怎么在朝堂上抬起头来? 他越想越得意,自己办成了这样一件事,日后还愁王家不会重用他? 等他搭上王家这条船,往后的日子…… 他脑海里浮现出王家三爷横行霸道的样子来,忍不住带入到了自己身上,一时间脸色颇有些癫狂,冷不丁一道女声响起:“她不是凶手!” 孙老太爷一愣,朝声音来处怒目而视——他容不得任何人为谢蕴说话,可等看清楚说话那人是谁时,他却控制不住地瞪大了眼睛,开口的人竟然是他的老妻。 第296章 罪魁祸首到底是谁 朝臣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变故,因着丧亲之痛,孙老夫人不顾自己年迈体衰,硬生生在龙居门外求了好些日子,病倒了也不肯离开一步,那一声声悲鸣就算是七尺男儿听见也忍不住落泪。 可这样的人,现在却在为罪魁祸首开脱。 就算被煽动的群情激奋,众人也还是被吸引了注意力,纷纷看了过来。 孙老太爷脸色黑沉,快步上前将她推到了一旁:“老货,你胡说八道什么?你忘了我和你说过什么了?” 他眼底都是狰狞和狠厉,不见丝毫和老妻几十年相互扶持的温情,孙老夫人被他推得踉跄一步,万分艰难才站稳身体,眼底却已经噙满泪水。 “老爷,你就听我一句劝吧,荣华富贵再重,能重得过人伦纲常吗?王家给的再多,能换回勤儿一条命吗?!你不能糊涂啊!” 孙老太爷脸色大变,狠狠一巴掌打了过去:“闭嘴!谁让你胡说八道的?谁让你攀诬王家的?” 孙老夫人被这不留情面的一巴掌打得脑袋嗡嗡直响,险些跌倒在地,好在薛京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老夫人小心。” 王家三爷也愣了,他没想到自己会被忽然抖落出来,他爹明明说都已经准备好了,这次的事情是他王家绝好的机会,可这个老贱人是怎么回事? “你再敢攀诬我,我就不客气了!” 他面露凶狠,孙老太爷生怕激怒了他,连忙安抚:“三爷放心,我这就好好教训她!” 他轮圆了胳膊就要再打一巴掌,却被薛京一把捏住手腕,对方年轻力壮,又打小被蔡添喜逼着习武强身,一身的蛮力,捏得他控制不住地痛叫出声:“你放手!” 薛京狠狠将他一推:“一个男人,竟然对几十年的发妻动手,丢人!” 孙老太爷从地上爬起来,满脸不忿:“这是我们的家事,我教训自己的妻子,与你何关?你清明司管得太多了!” “御前失仪,你还敢说是家事?” 孙老太爷这才想起来他们还在御前,也在这一瞬间反应过来,孙老夫人出现在这里绝对不是她自己的意思。 他狠狠瞪了对方一眼,心里想好了回去后怎么教训她,可现在却顾不得这些,他不能让孙老夫人把话说出来,扰乱旁人的心神。 “皇上!” 他上前一步跪倒在圣驾前,方才那一阵混乱,銮驾已经调转了头,只是轿帘垂了下来,在场那么多人,没有一个看得见殷稷此时的样子。 “皇上恕罪,这贱人打从勤儿死了之后就一直在发疯说胡话,此事和王家绝对无关,请您不要被这疯子的话扰乱。” “孙有志!” 孙老夫人一声悲鸣:“你这个禽兽,为了利益连亲生孙儿的血仇都能不管不顾,还要为仇人开脱……你个王八蛋!” 孙有志虽然在王家面前卑躬屈膝,可面对着家里人一向是趾高气扬的,别说被家里人指责,就算他们反驳自己一句,他都会觉得失了颜面,要狠狠教训一顿才行。 可现在,这老贱人竟然敢当众辱骂自己。 他脸色瞬间铁青,眼底竟闪过了杀意:“你给我闭嘴!” 孙老夫人却已经不管不顾了,她原地跪下朝着殷稷磕头:“求皇上为我们孙家做主,为我那可怜的孙儿做主,他只是想护着我逃出去,就因为挡住了王家三爷的路,他就将人拽倒在地,还踢踹他的头,若不是如此,他何至于爬不起来,被人踩踏致死啊!” 王三心里一慌,他抖着手指着孙老夫人:“你胡说,我根本没有动你们!是你们自己跌倒的,与我何关?” “正是!”孙老太爷忙不迭附和:“勤儿是不慎跌倒,与人无关,要报仇也该找引起这场乱子的人。” 他缓和了脸色,试图诱哄发妻改口:“我们要找罪魁祸首,要是没有谢氏,就不会有这场乱子,勤儿就不会出事,你说对不对?” “可他推倒勤儿的时候,我闻见了他身上有火药味!那引起混乱的鞭炮,就是他扔的!” 王三爷彻底慌了,他没想到一个半截身体入土的人竟然会如此敏锐,当时他嫌孙勤挡路就把他拽开了,没想到对方抓着他的腿不放,他无奈之下才踹了他头两脚,见他松了手就往人群里挤,那时候孙老夫人好像就在自己身边叫唤着要救人。 那种情形下,她竟然还闻见了自己身上的味道。 可这种事他绝对不能承认。 他看了几眼那些老臣,对方立刻会意,开口为他辩解:“孙老夫人年纪大了,闻错了吧,当时王三爷一直和我们在一起,还护着我们逃跑,怎么可能去你那边还做出那种事来?” “就是,你看错了吧。” “事关勤儿生死我怎么可能会看错?!” 孙老夫人悲愤道,孙老太爷却嗤之以鼻:“怎么不可能?你们女人本来就见识短,再被那么一吓,看错太正常了。” 这话立刻得到了老臣们的认可,纷纷附和起来。 孙老夫人被气得浑身发抖,却不知道该怎么为自己辩驳,冷不丁人群里有人开口:“可我好像也看见王三爷推了我的幼弟……” 刚才的哄闹瞬间一静,这话像是勾起了众人险些遗忘的回忆,面面相觑之后,怀疑的声音此起彼伏起来。 “我好像也看见他了……” “当时他在我不远处,没有和几位大人们在一起啊……” “他身上是有火药味,但当时火那么大,我还以为闻错了……” 眼看着场面逐渐失控,王三爷色厉内荏道:“你们胡说八道什么?这件事和我没有关系!” “就是啊!”孙老太爷跟着道,“王家三少夫人也受了伤,腿都断了,如果是他怎么可能对自己的妻子下手?” 提起这茬,人群逐渐安静下来,这句话也有些道理。 “可是三少夫人出事后却宁愿搬去下人房都不肯和三爷同住,你说这是为什么?” 薛京适时开口,将王三的辩解都堵了回去,他再不敢多呆,丢下一句“反正和我没关系”,就灰溜溜跑了。 这简直像极了做贼心虚。 朝臣们隐约意识到自己好像被骗了,一时间都没再言语,薛京趁机给清明司人递了个眼色,他们连忙带着谢蕴跑了。 殷稷的声音这才从銮驾里传出来:“诸位,朕说过,会将事情查清楚,不是偏袒什么人,而是不想枉死之人不得伸冤。” 众朝臣纷纷愣住,回神后羞愧难当,纷纷伏首:“皇上圣明。” 第297章 护着她就是护着我 这场闹剧很快止息,朝臣散去,禁军也不见了影子,銮驾被一路抬回了龙居,钟白犹豫片刻才起身追了上去。 他不是要为自己辩解,当初做这个决定的时候他就知道了自己一定会被重罚,但这些都是他该受的,他只怕殷稷会被他气出个好歹来。 好在人还能乘坐銮驾出来,那应该没出什么事…… 他稍微松了口气,可轿帘一掀开他才知道殷稷并没有那么好,应该说是十分的不好,连眼睛都是浑浊的,一丝神采都看不见,全靠薛京托着才能勉强站立。 他心里一咯噔,下意识上前一步,很想给薛京搭把手可又担心殷稷看见他会生气,犹豫许久还是没敢动弹,只张开胳膊亦步亦趋地跟在两人身后,等殷稷坐回床榻上他才跟进了门,扑通一声跪下去:“皇上,保重龙体。” 殷稷没有回应,自顾自靠在床头喘息,薛京忙不迭拿了千年的老参汤来给他吊气,一碗下去,殷稷灰败的脸色这才稍微有了点人色。 钟白忍不住膝行往前:“皇上,您怎么样?” 殷稷仍旧没听见的样子,许久都不曾开口,钟白既自责又担忧,一时也不敢再开口,沉默地跪在一旁等候处置。 薛京在殷稷身后垫了两个枕头,让他能安稳一些坐着,见他摆了摆手这才悄声退了下去,房间里很快只剩了两个人,殷稷这才开口:“你太让我失望了。” 钟白听得羞愧难当,今天看见殷稷和薛京没怎么费力气就把朝臣逼退,他才意识到自己有多蠢。 他完全没往孙老夫人身上想,没想到她会成为改变事情的突破口,更没想到事情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凶险。 然而他也清楚,这不是主因,他是原本就对谢蕴心存不满的,再被太医的话一刺激,才会顺水推舟,他其实明知道不是非走到那一步不可的。 是他存了私心。 “臣知道错了,皇上您罚臣,要杀要剐臣都没有二话。” “你说这些有什么用?” 殷稷垂眼看着他,眼底果然如他所说,都是失望,那眼神看得钟白心里发凉,嘴唇不由一颤:“皇上,您不会是想……” 他虽然说是禁军统领,可他心里清楚,他仍旧是殷稷的奴才,身为奴才忠心是最重要的,可他却背着主子做了旁的事。 “皇上,臣真的知道错了,您再给臣一个机会,别把臣撵出去,臣……” “朕将你放在身边,就是信任你,可你是怎么做的?” 钟白被质问得心里发慌,情急之下一头磕在地上:“皇上,皇上臣真的知道错了,您打臣板子,打到您消气为止,别把臣外放出去,臣不能让您一个人留在京城……” 殷稷靠在床头上闭了闭眼睛,神情淡漠空洞,钟白只看了一眼心就彻底坠了下去,皇帝脾气偏执,有时候认准了的事情是怎么都改变不了的。 自己的结局好像是已经注定了。 他喉头发甜,很想说点什么为自己求情,却没能张开嘴,最后只能一下一下往地上磕头。 不知道磕了多少次,一只手伸过来扶住了他:“起来吧。” 钟白跪在地上不肯动,没起来却也没继续磕头,他看得出来殷稷的情况更糟糕了,不敢再违逆他再让他操心,可实在是没脸站起来说话。 殷稷像是看出了他心里所想,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低了许多:“起来吧,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 钟白心口一酸:“公子……” 殷稷低叹一声:“扶朕躺下。” 钟白这才忙不迭站起来,可殷稷说是躺下,也只是换了个姿势靠在了床头,钟白扯了被子下来搭在他身上,见他安稳靠着这才贴着床边再次跪了下去:“公子,奴才记住这次教训了,以后都不会再犯,您别把奴才撵出去,打从那年您受伤之后身体一直不好,奴才要是不在身边守着,实在是不放心。” “朕没打算把你撵出去……” 钟白被这忽然的惊喜砸得回不过神来,他膝行往床边凑了凑:“皇上说真的?您不撵臣走?那臣出去挨板……” “可你要记得一件事。” 殷稷轻轻打断了钟白,他气力不济,话音落下便开始略有些急促的喘气,钟白自以为明白了,忙不迭替他说了下去:“臣知道,以后绝对不会再自作主张,您说什么臣就做什么……” 殷稷轻轻摇了下头:“不够……” 钟白愣了,不够? “那皇上您是要……” 殷稷抬眼看过来,混沌的眼底泛起一丝亮光:“朕要你记得,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伤她。” 钟白满脸羞愧:“皇上放心,臣记住了,臣保证以后都不会再发生这种事,臣可以发誓。” 殷稷疲惫般合上了眼睛:“发誓不必了,下去休息吧。” 钟白却再次愣了:“下去?您不罚臣了?” “不罚了,”殷稷闭着眼睛摇了下头,“好好看着门,别再让她出来了。” 钟白有些回不过神来,好一会儿才应了一声,心里却并不觉得高兴,他从来没想过殷稷会将这件事这么轻轻揭过,这往重了说可是背主啊,怎么能这么轻易就揭过去呢? 这还不如打他几十板子来得让人心安。 可他猜不透殷稷的心思,也不敢在这种时候再去让他烦心,能做的只是不要再拖他的后腿。 他会牢牢看着谢蕴,再不让她出来,若是她不肯听话…… 他眼底闪过坚决,起身悄然退下,身后殷稷的声音却又飘了过来:“钟白。” 钟白连忙停下:“是,臣在。” 殷稷却连眼睛都没睁开,他仍旧那么躺着,声音也清淡,说的话却一字一句都敲在了钟白心口。 “你记住,护着她,就是护着我了。” 第298章 这是个计 钟白出了门,却愣在门口许久都不曾离开。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犯了那么大的错,殷稷却不罚他了,他不是念及旧情,也不是察觉到船上有危险,不想产生内乱。 他是不想让自己记恨上谢蕴。 对方已经四面楚歌,他不想再让她多一分危险。 钟白抬手抹了把脸,心里却已经不知道该是什么想法了。 刚才他惊讶之下问过殷稷,问他谢蕴于他而言到底是什么,当真有那么重要吗。 殷稷沉默了很久才极轻地说了一句话,他说,谢蕴是唯一一个知道他是谁,还选择了他的人。 钟白和钟青是当初萧家指派给他的,并非出于自愿;秦适祁砚是因为他登上了这个位置,能给他们想要的前程才会效忠;就连他的生母在生下他之前也不知道他会长成什么样子,后来大约是失望了,所以选择了抛弃。 唯有谢蕴不一样,她早就知道他父不详,早就知道他寄人篱下,早就知道他平庸无为,可她仍旧在那么多青年才俊里选了他。 这是他生平头一回被人如此坚定的选择,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他是他。 可这样的肯定他当初险些忘了,以至于后来差点害死谢蕴,那种感觉他不想再有了,那种错误他也不想再犯了。 所以就算明知道谢蕴心里没有他,就算当初的选择有可能另有隐情,他也不想计较了。 他如今只盼着事情全部平息后,他们能各自安好,再不必见。 钟白低头叹了口气,转身朝关押谢蕴的房间去,他有必要和对方道个歉,也要告诉她,以后做事多想想,她那么聪明的一个人,不能和自己一样钻牛角尖。 路上却瞧见薛京站在窗户前发呆,他喊了一嗓子,薛京转头看过来,见他完好无损有些惊讶:“没受罚?” 钟白抬手给了他肩膀一拳:“你就不能盼我点好?这次还是谢谢你了,真有你的啊,你怎么知道孙老夫人会倒戈?” 薛京叹了口气:“可怜天下父母心。” 他当初看见孙老夫人哭得那般撕心裂肺就知道她是性情中人,这几天一直在想办法说服她,暗地里的手段用了不少,也制造了一些王三草菅人命的“证据”,好在没有辜负殷稷的嘱托,只是想把脏水泼到王家身上,不是件容易事。 这点钟白也知道,他拍了拍薛京的肩膀:“别愁眉苦脸的,你们清明司能耐着呢,肯定查得清楚。” “我倒不是因为这个发愁……孙老夫人想见我。” 他有些拿不准该不该去。 钟白也不敢乱说:“你比我聪明,你自己看着办吧。” 他还急着去见谢蕴,并没有多留,边走边朝他摆了摆手:“等回去了我请你喝酒,去京城最好的馆子。” 薛京摇头失笑,脑海里又浮现出孙老夫人的脸来,不多时那张脸和自己的母亲合在了一起,他被送进宫的时候年纪还小,可仍旧记得他娘哭泣不舍的样子。 “娘没办法,只能送你去这里避一避,你会吃很多苦,可能活着就好,娘只想你活下去……” 薛京叹了口气,还是决定寻个机会去见一见孙老夫人。 钟白也叹了口气,听着里面的拍门声心情复杂,好一会儿才开口:“谢姑娘,别敲了,你不能出来。” 谢蕴听出了他的声音:“钟白?你没事吗?皇上怎么样了?” 钟白将守卫的禁军打发的走远了一些,这才推门进去,谢蕴还穿着那套湿衣裳,身上处处都透着狼狈。 “他们怎么回事?连套衣服都没给你拿吗?你等着,我让人去给你……” “不用了,皇上怎么样?” 谢蕴忙不迭打断了他的话,她仍旧记着钟白之前的话,他说殷稷不能再动怒。 钟白却尴尬起来,他挠挠头:“也没那么严重,我刚刚从皇上那里过来,他情况还算稳定,没有恶化。” 谢蕴松了口气,扶着桌子坐了下来:“稳定就好……外头什么情况?” 说起这个钟白越发抬不起头来,他小声道:“现在注意力都转移到王家三爷身上了,说不定真能把你摘出来……我们之前都太小瞧皇上了,你以后就在这里住着吧,皇上说了,事情解决后会让你走的。” 他本以为谢蕴听见这句话会高兴,没想到她脸色却仍旧十分糟糕:“真的能解决吗?” 钟白觉得她小瞧了殷稷,忍不住道:“今天你不是看见了吗?皇上已经把王家拉下水了,很快就能找个替罪羊出来。” 谢蕴却沉默了下去,钟白等了好一会儿还不见她开口,忍不住开口催促:“谢姑娘,你想什么呢?” “我在想,”谢蕴抬眼看向窗外被风吹得涌动不休的波涛,声音发沉,“如果我是王家人,我要怎么应对这样的变故。” 钟白茫然地“啊”了一声:“你想出来了吗?” 谢蕴指尖一蜷,眼神沉下去:“如果是我的话,我会杀了带头为难皇上的几个老臣,再刺杀王三一回。” 钟白听得愣住了:“什么?可是那些人一直在替王三说话,杀了他们对王家有什么好处?而且那王三现在都在怀疑他,要是他死了,不就死无对证了?” 谢蕴垂下眼睛:“是啊,就死无对证了。” 钟白在这句意味深长的话里明白了什么,猛地站了起来,是啊,王三死了是死无对证,可如果王三只是遭遇了刺杀却没死呢? “我,我现在就回去找皇上……”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谢蕴语气急促,“孙老夫人,如果我是王家人,我会将她伪造成自杀,再留一封清明司威逼利诱她攀诬王家的血书。” 谢蕴说着眼底闪过惊惧:“对,王家一定会这么做……” 她不自觉站了起来,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连成了串,她失声道:“殷稷中计了,他被人算计了!” 钟白越发听不明白,刚才谢蕴那些话已经给了他极大的冲击,此时再加上这么一句,他已经完全丧失了思考能力。 “中什么计?皇上他怎么了?” “这是个局,从一开始他们的目的就不是要我死,他们是在逼殷稷当众表态,他们要拉殷稷下水。” 她一把抓住钟白的手:“草菅人命,构陷世家,罔顾国法……这些罪名压下来,太后一定会还朝……他们要的是他的皇位,他们想换天!” 情急之下她力气极大,钟白被抓得生疼,却已经顾不上了,他已经彻底慌了,他以为事情是峰回路转,却没想到竟然越来越糟糕:“我去找皇上,他有办法,他一定有办法。” 他转身匆匆走了,谢蕴捂着腹部坐在了地上,殷稷,你去找我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会有这样的后果…… 第299章 何妨多杀几个 钟白急匆匆又回到了顶层,却是刚一进门就被玉春迎面“嘘”了一声:“皇上刚睡下,统领有事待会再说吧。” 钟白有些着急:“我的事很要紧。” 他说着绕过人到了床榻前,可看着那张虚弱的脸他却没能开口喊人,倒是想起了蔡添喜:“你师父呢?我问他几句话。” 他原本是想着多个人也多分商量,可话一出口他才想起来,从刚才起他就没见过人。 难道挨罚了? 也是,既然秘密筹划的事被殷稷发现了,那蔡添喜不可能推得干净,只是自己没事,那他一个半截身体入土的人,想必殷稷应该也不会有太重的惩处。 “皇上体恤师父,说他最近累的连日子都记不清楚了,让他回去休息两天。” 其实就是罚他闭门思过去了,但蔡添喜熬了那么多宿也的确该休息了,这禁令倒看不出来是要罚他还是要赏他。 可偏偏赶在这时候。 他又看了一眼床榻,还是没能狠下心来开口喊人,只得嘱咐了玉春两句就转身出去了,打算去寻薛京好商量商量。 却不想自己刚一开门,嘈杂声就潮水般铺了过来,嚷得他一懵。 他心里一咯噔,不会是谢蕴说的话成真了吧? 他快步往楼梯口去,就见下面一层已经混乱了起来,孙老太爷浑身是血的往楼梯方向跑来,嘴里喊着皇上救命。 钟白伸手拉了他一把,将追赶他的黑衣人一刀毙命。 “怎么回事?” 孙老太爷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了,嘴里一直嚷着皇上救命。 钟白心里一沉,这人昨天几个时辰前还对殷稷咄咄相逼,现在就来这里求救……他知道是谁要杀他。 “把他带下去。” 禁军连忙将人带走,右校尉也察觉到了情况不同寻常,脸色焦急:“统领,怎么办?如果去救人这里的守卫就可能不够了。” 钟白神情变幻,脑海里一遍遍过着谢蕴刚才的话,他又看了一眼内室的门板,狠狠一咬牙:“去救人,这里我守着。” 右校尉不敢耽搁,一抱拳带着一半人就走了。 钟白看着瞬间空荡下来的房门,心脏突突直跳,有个声音告诉他谢蕴说的八成是真的。 事情发生的这么突然,这么迅速,不像是临时起意安排的,应该是早有谋划才对,这船上真的还有人图谋不轨,他们从一开始就是冲着殷稷来的。 不管是谢蕴还是孙老太爷这些人,都只是棋子而已。 可能和对方下棋的人却还在昏睡。 他匆匆又进了内室,殷稷丝毫要清醒的意思都没有,钟白虽然不忍却已经不敢再等:“皇上,醒醒,外头出事了。” 殷稷一动不动,钟白不得不上手轻轻推了一下:“皇上?醒醒。” 然而对方仍旧没有反应,一向浅眠的人此时仿佛睡傻了一样。 “刚才太医给皇上用了安神的药。” 玉春小心翼翼的解释了一句,却听得钟白心头火起:“什么?!这种时候用什么安神药?外头出了那么大的事,皇上醒不过来谁来主持大局?” 玉春被骂的低下头,可他只是一个奴才做不了主,钟白也知道,只是情急之下还是忍不住迁怒了。 但骂完人他立刻就冷静了下来,皇上喊不醒,现在就只能靠他和薛京稳住场面了。 他出门喊了个禁军:“去,把薛司正找过来,说我有要事和他商量。” 禁军匆匆去了,却不过片刻就又折返了回来,身后跟着一个眼熟的年轻人,正是当日拦住谢蕴的清明司暗吏。 “是你?你怎么来了?” 暗吏神情紧绷,往左右看了一眼,钟白连忙将身边人挥退了下去,压低声音道:“怎么了?你们司正呢?” “司正着了道了,原本孙老夫人说有话要和他说,他不想亲自去的,可后来又改了主意,没想到一进门就看见人吊死了,他当即就退了出来,可还是被人看见了,他怕牵连皇上不敢过来,所以让属下来传个话,请您千万小心,万一事情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请您弃卒保车。” 钟白心口宛如被人狠狠砸了一锤,整个人都有些懵了。 薛京也出事了。 清明司是殷稷一手设立,上下对他忠心耿耿,一旦薛京出事,清明司被封,那就相当于断了殷稷的一只手。 弃卒保车…… 说得容易,要是真这么做了,殷稷醒来他怎么和对方交代? 上次昏睡他险些害死谢蕴,这次昏睡要是他把清明司都给弄没了…… 不行,绝对不行! 他急得心口宛如火烧,却又不得不逼着自己冷静,现在殷稷身边能做主的人只有他,他不能慌神,必须要冷静。 可就算他不停这么告诉自己,却仍旧没能想出应对之法,脑子几乎是一片乱麻,情急之下他再次想起谢蕴,倘若她能猜到王家的举动,那是不是也会有应对之法? 他看向禁军:“把蔡公公放出来,让他寸步不离的守着皇上,我去去就回。” 虽然明知道这是违抗皇命,可长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眼下情况不对,禁军没敢多言,当即就去放了人。 钟白一路狂奔往关押谢蕴的房间去,连敲门都没顾得上便闯了进去:“谢姑娘,出事了。” 谢蕴似是并不意外,甚至说得上是冷静。 “我听见了。” “现在怎么办?皇上喝了安神的药,喊不醒,薛京也被设计了,现在不敢和我见面,我们现在很被动,姑娘你那么厉害,有没有法子帮皇上一把?” 谢蕴看着窗外的波涛,迟迟没有开口。 钟白有些无力:“没办法是吗?” 他其实也知道自己将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太无耻了些,可他实在是没办法,谢蕴说的那些已经一一应验了,连薛京那么聪明的人捎给他的话都是弃卒保车,他能怎么办? “也不是没有。” 谢蕴忽然开口,钟白一愣,惊喜交加:“真的?怎么做?” 谢蕴这才转过头来看着他,原本一片清冷的眸子此时泛起一点亮光,且逐渐凛冽森寒,震得钟白不自觉后退了一步,那是杀伐之气。 “既然已经死了这么多人,何妨再多死几个?” 第300章 他的东西我替他守 钟白没能听明白:“什么意思?” “王家要的只是特定的几个人死,如此才能将矛头对准殷稷,可若是死的不只他们呢?若是连皇上都遇刺了呢?” “皇上遇刺……有人要刺杀皇上?谁?” 谢蕴没再开口,只抬眼静静看着他,钟白在这份冷静的有些慑人的目光里反应过来她的意思,嗓音不自觉发颤:“你是说……我们?” “是。” “可是皇上他已经……” “没关系,只要声势闹出来就好,皇上的确伤重了,不是吗?” 钟白有些忧虑:“可是这个消息我们一直捂着,就是怕一旦传出去情况会更糟糕,你也看见了他们不安分,万一他们趁机……” “那就不给他们机会。” “怎么不给他们机会?他们也不会听……” 他话音一顿,陡然想起来谢蕴刚才说过的话,她说还要多杀一些人,他生出一些不好的预感来:“你刚才说还要杀人,杀谁?” “你说呢?” 钟白忍不住吞了下口水,抖着手伸出了四根手指。 谢蕴慢慢走过来,抬手将一根压了下去:“不患寡而患不均,四大世家都出事,彼此之间不会有嫌隙,可如果有一家全身而退了呢?” 钟白喉咙有些干涩,他咳了好几声才开口:“哪一家合适?” “我是很想要王家成为众矢之的,好报我被利用之仇的,”谢蕴叹了口气,“可惜王三这时候应该已经受伤了,那就荀家吧,这两家狼狈为奸,总会比旁人多知道一些,再加上荀家还有个太后有个晋王……狗咬狗的话,应该能撑一阵子。” “会不会太明显了?” 谢蕴低笑了一声:“人心这东西啊……放心吧,就算知道荀家可能被人设计了,他们也不会放过它的,只管去做。” 钟白已经有些无法思考,甚至不知道谢蕴说的是不是对的,可此时此刻却已经容不得他后退。 “我这就去安排。” 他转身就走—— “千万要保护好荀家人。” 谢蕴轻轻嘱咐了一句,钟白顿了顿,还来不及思考这话的用意已经先答应了下来。 脚步声很快远去。 谢蕴强撑的冷静这才土崩瓦解,她靠在床头脸上逐渐露出痛苦来,好像又疼了一些,也不知道等风平浪静之后,她还有没有机会去看大夫…… 她靠在床头,意识逐渐昏沉,手却紧紧抓住了袖子里的东西,其实刚才她没有和钟白说实话,若是龙船上的这些掌权人当真死了,那这场混乱自然会持续很久,久到足以让他们回京。 可一旦钟白的人失手,情况就会变得十分糟糕。 这些人大都和她一般自小被教导的是家族荣辱,而不是个人生死,所以哪怕自己险死还生,冷静下来之后他们也仍旧可能放下个人恩怨,共谋大计。 那时候不止她们所设想的狗咬狗的情形不会出现,钟白所言的万一也会发生。 那是最糟糕的情况,她盼着不会走到那一步,可一旦真的发生了…… 她更紧地攥住了袖子里的东西,沉沉地合上了眼睛。 如果当真苍天不怜,那世家的事,就让世家自己解决吧…… 外头越发混乱起来,听在谢蕴耳朵里却只觉模糊缥缈,不见半分真切,仿佛她灵魂已经游离于身体,飘荡于黄泉。 一阵急促的呼喊声却将她硬生生拽了回去。 钟白满脸焦急:“谢姑娘,事情我没有办好,他们身边都有高手,禁军不是对手,我怕他们死在那里会被人发现身份,再牵扯上皇上,所以我们退下来了,对不起,我……” 还是来了,真是连片刻喘息的机会都不给人留。 谢蕴心里叹了口气,缓了一会儿才开口,声音里却满是安抚:“你做得已经很好了,数百年积累,怎么可能没有保命的手段,是我思虑不周了。” 钟白羞愧难当,明明自己是个男人,现在却只能靠谢蕴,偏偏对方吩咐的事他还没有做好。 “我太没用了。” 谢蕴摇了下头:“找个机会把用过的人送出去避一避,我知道你能派出去必定是亲信,可现在容不得半分冒险,任何可能牵扯上殷稷的人,都不能让他有机会开口。” 钟白忙不迭点头:“我立刻安排。” “薛京怎么样了?” 钟白狠狠攥了下拳:“他被指认谋害孙老夫人,仵作验尸的时候发现老夫人身上都是伤,和血书里的威逼利诱对上了,可薛京根本没有对她动过手……” “清明司的手段人尽皆知,”谢蕴对此并不意外,孙老夫人这步棋或许的确出乎了王家预料,但这也给了对方一个绝佳的将清明司拉下马的机会,“他是个聪明孩子,应该知道怎么做……” “他让我弃卒保车,可是谢姑娘,清明司花费了皇上多少心血才成立起来,如果真的不管,那皇上……” “不会不管的。” 谢蕴轻声否认,清明司的存在远不只是殷稷的心血那么简单,这是直属于皇帝的府衙,是殷稷收拢皇权的证明,一旦被摧毁,他那么多年的努力就都白费了。 “告诉他,不管刑罚多重,都不能认,要熬过去,我会救他出来。” 钟白目光一颤:“救得了吗?” 谢蕴没再开口,就算救不了也得救,她不能让殷稷只是睡了一觉而已,再睁开眼睛就失去了那么重要的东西。 她不知道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当初是怎么登上皇位的,但这条路他走得一定比旁人都艰难,这么辛苦才得到的东西,她怎么能允许被旁人夺走? 殷稷,六年前没能护着你,这次一定可以。 她将手心里攥得已经温热的东西递给了钟白:“把这东西悄悄放在孙老夫人的房间里。” 钟白接过来,正要问一句是什么忽然福至心灵,他忙不迭推了过去:“谢姑娘,你不是又打算把事情揽在自己身上吧?我答应过皇上,不能再做这种事,你快收回去。” 第301章 草包也是会演戏的 谢蕴一愣,随即失笑:“怎么会呢?先前我夹在皇上和谢家中间左右为难,唯有那一个办法才能保全双方,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我自然不会再走那一步。” 钟白满脸怀疑:“真的?” “自然是真的,谁不想活着呢?” 钟白这才松了口气,低头看了一眼手心里的东西,瞧着只是一枚极好的扳指,谢蕴的房间内光线暗淡,他眯起眼睛来仔细瞧了半天,才在扳指背后看出个“王”字。 “这是王家的东西?” “是王三的东西,先前宴厅失火,我曾和他有过交集,瞧见他遗落了这个便捡了回来。” 可原本谢蕴是想着离开龙船后总会有缺钱的时候,留着以防万一也不错,却没想到现在就派上了用场。 “虽然王家用孙老夫人的命来诬陷了薛京,可其实论杀人动机,王三更大,毕竟孙老夫人可是当场指认了他。” 钟白有些犹豫:“话是这么说,可是我刚才已经按照你的吩咐单独保护了荀家,现在其余三家还没找他的茬,现在怎么又要往王家身上扯?我们要不要只针对一家啊?” 谢蕴张了张嘴,很想详细解释给他听,可到底是承受不住身体的难过,沉默许久也只能言简意赅道:“水越浑,对我们越有利,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解决问题,而是拖延时间,拖到殷稷醒过来。” 钟白似懂非懂,只知道谢蕴有她自己的道理便没再多问,一抱拳转身就要走。 “你一定要小心。” 谢蕴嘱咐他,“殷稷现在昏睡不醒,我们最大的筹码就是你手里的禁军,可一旦你出事,就什么都拦不住了,明白吗?” 钟白听得心里一凛,他用力点了点头:“我明白,姑娘放心。” 他匆匆走了,谢蕴眼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怔怔出了会神,可很快就被身体的痛楚拉回了神志。 她好像忘了和钟白说一声,让他等事情平息后给自己找个大夫来……罢了,再等一等吧,情形已经这么糟糕,钟白分身乏术,就不要再给他添乱了。 钟白一无所觉,急匆匆地拿着东西走了,当务之急还是要把薛京从牢里捞出来。 谢蕴说得对,他们最大的依仗是禁军,这也是对方虽然抓了薛京却不敢立刻定罪的原因。 眼下殷稷昏睡不醒,船上的事不能上报,都是由四大世家共同商议决定的,原本他还想过萧家有没有可能顾念旧情帮殷稷一把,然而对方在抓捕薛京这件事上,从头到尾都没有表态。 他们要么也是动了相同的心思,想要换一个更听话的皇帝;要么是在等更合适的机会出手,好彻底将殷稷压制下去。 但不管是哪一种情况,他们都指望不上了。 他们只能靠自己,要怎么把东西放进去呢…… 眼下四处戒严,世家更是派了人密不透风的守着孙老夫人的屋子,他偷偷潜入的话极有可能会被发现;如果派人把人引走,那一定会留下话柄…… 他设想了诸多可能,都觉得没有万全把握,最后索性不想了,就那么带着禁军大摇大摆地往孙老夫人的房间去了。 禁军只驻守在外围,里头是四大世家的人,瞧见钟白过来他们立刻拦住了门:“钟统领,此乃重地,闲人免进。” 钟白一把揪住一人的领子,一副已经失了分寸一点就着的慌乱样子,他记得谢蕴的话,他越是鲁莽冲动,不堪重任,越是能迷惑旁人,放松警惕。 “老子是禁军统领,船上的事都归我管,就凭你还想拦我?滚你爷爷的!” 他将人狠狠丢在地上,其余人立刻警惕起来,纷纷堵住了门:“钟统领,你想违抗四大世家吗?” “我呸!我是天子近臣,违抗你们怎么了?在皇上面前,四大世家算个什么东西!” 一群下人立刻被激怒了,禁军也不甘示弱,纷纷抽刀上前,气氛顿时剑拔弩张起来。 “都住手!” 荀宜禄匆匆赶来拦住双方,不久前龙船上再次遭遇了刺杀,他在知道只有自家平安无事之后就察觉到了不对,当即就想去和王家解释,免得大事未成,先生了嫌隙。 可刚走到半路就听见这里吵闹了起来,他这才下来看看。 “钟统领这是要做什么?” 钟白目露凶光,浑身上下都写着“意气用事”四个字:“还能干什么?你们抓了薛京,说他是杀人凶手,这么大的罪名总不能你们说两句就定了罪吧?我们要自己查!” 荀宜禄眼底闪过一丝鄙夷,钟白就是个莽夫,连形势都看不明白还想查案? 但凡他有点脑子,这时候就该和薛京撇清关系,明哲保身。 “人证物证俱全,钟统领还想查什么?” “我觉得你们查得不准。” “朝臣可都验过了,你怀疑我们没关系,可满朝文武你都要怀疑吗?” “我……” 钟白仿佛被噎住了,半晌才咬了咬牙:“我不信,薛京不是那种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荀宜禄叹了口气,他看出了钟白眼底的不确定,长辈似的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还年轻,不知道有些人为了往上爬是不择手段的,恐怕皇上都被他蒙蔽了。” 钟白惊疑不定起来,完全一副被人牵着鼻子走的傻小子模样:“你是说,他连皇上都敢骗?” “有什么不敢的?他可是一个阉人,自小学的就是媚上欺下,这种人留在皇上身边能有好?你不知道他为了政绩,冤杀了多少人,皇上都全然不知啊。” 钟白仿佛真的信了这句话,眼底冒出火光来:“你说的还是真的?” “千真万确!” 钟白怒极狠狠踹了一脚门板:“我真是看错了他!” 他气冲冲走了。 荀宜禄看着他的背影摸了摸胡子,眼底鄙夷之色更重,真是草包,皇帝想靠着这群人稳住局面,夺回皇权? 异想天开。 古来只有千年世家,没有千年皇朝,这江山天下本来就该是他们世家的,一个傀儡而已,竟然妄想反客为主,呵,他们会好好教皇帝做人的。 他转身走了,并不知道钟白一拐上楼梯就停下了脚步,他搓了搓手指,刚才借着踢门的动作,他将扳指扔进了孙老夫人的房间。 接下来,只要找个机会让人发现就行了。 第302章 反间计 荀宜禄一路去寻了王沿,却不等到门口就被拦了下来,这场刺杀忽如其来,在他们所有人都等着看皇帝热闹,精神最放松的时候,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王沿虽然侥幸活了下来,却被人砍断了一条手臂,对方下手之狠辣,攻势之恶毒,就是冲着要他们的命来的。 他现在还心有余悸,整个人都沉浸在断臂的痛楚里,冷不丁听见荀宜禄来了,眼睛顿时猩红一片。 他们三家个个损伤惨重,唯有荀家被禁军团团保护,毫发无伤,一看就是有蹊跷,可他竟然还敢过来?! “让他滚出去,过河拆桥的小人,让他给我等着,今日我王家遭受的一切,他日我一定十倍百倍地从他荀家身上讨回来!” 荀宜禄离得并不远,隐约听见了王沿的话,心里顿时冷笑一声,他是猜到了事情有蹊跷,所以才想来解释,可这不代表他们荀家怕了王家。 他们可还是有个太后的,答应和王家一起动手也不过是有利可图而已,反正不管最后换了什么样的天,太后还是太后,她在一日,他们荀家就有的是机会。 可这王沿好像误会了,以为他们王家多了不起一样。 被人砍了手还敢如此嚣张,真是狂妄又愚蠢。 可为了大局考虑,他还是着性子和来传话的王家下人解释:“请公宁兄冷静,切莫被小人挑拨,此事与我荀家绝无关系,大事未成,我荀家何至于此时就动手?” 下人进去传了话,王沿的冷笑隔着门板传出来:“小人?到底谁是小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算盘,仗着家里出了个太后就以为稳操胜券了?也不看看人现在还被困在相国寺,和个尼姑有什么区别?” 荀宜禄心头火起,恨不得刺客那一刀砍的不是王沿的胳膊,而是他的脖子,一时间他也不想再理会对方,转身就想走。 房内却传出了另一个人的声音:“家主息怒,小不忍则乱大谋,此事的确诸多蹊跷,不如让人进来详谈?” 王沿又骂了几句,句句都难听得很,荀宜禄拳头握得咔吧作响,却顿住了脚,好啊,既然你觉得我荀家就是谋害王家的凶手,那等事成之后,我便真的如了你的意,送你上西天如何? 我荀家总不能白白担了这么个罪名吧? 然而他心里杀意凛凛,面上却丝毫不露,等王家下人来请他进去的时候,他甚至还挤出了几分担忧。 “公宁兄,此番的确是有小人设计,你千万要相信我荀家。” 王沿脸色仍旧不好看,虽然门客极力劝说他,他心里却仍旧留了个疙瘩,不管这件事是不是荀家做的,他王家遭罪,旁人就不能好过,等事情成了,他得让荀家也尝尝这种滋味。 但现在,他还是克制住了这股情绪。 “荀老弟说的是,刚才我情急之下说话失了分寸,还请你莫怪,怕是那小皇帝有所察觉,所以才闹了这么一出,想让咱们反目成仇。” “正是。” 话说得如此通透,多少都还是让荀宜禄松了口气的,毕竟眼下内乱对他们谁都没有好处。 “此计甚是毒辣,我怕是要成为众矢之的,只能仰仗公宁兄周旋了。” 王沿心里冷笑了一声,他自然会周旋的,但荀家也别想洗干净自己,他们眼下虽然是在合作,可归根究底也还是敌人。 “荀老弟只管放心,我们世家岂是他一个登基才四年的毛头小子能动的?他不是说遇刺受伤了吗?那就让他好好养伤吧,我且先把这断臂给讨回来!” “你是说薛京?” 王沿一声冷笑:“我看那小子不顺眼很久了,区区一个阉狗,竟敢与我同朝为臣,简直是奇耻大辱!” 荀宜禄有些犹豫:“莫要莽撞,我们眼下身在龙船,并无外援,禁军却在皇帝手里,若是当真逼急了他……” “怕什么?你以为他真敢动咱们?以前咱们各自为政才给了他机会建什么清明司,还把太后撵去了相国寺,但也仅此而已了,我们只要一条心,很快就会让他明白,他什么都不是!” 荀宜禄仍旧在犹豫,王沿却已经起身往外走了:“我们去地牢,送那位薛司正上路。” 眼见他走远,荀宜禄才看了一眼刚才和王沿说话的门客,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后,他才抬脚追上去:“公宁兄,三思。” 荀宜禄一路上越走越慢,他并不是真的想拦王沿,薛京死了对他们只有好处,但这个恶人他不想做,所以由着王沿去动手最合适,就如同之前的乱子一样,他只是出谋划策而已,真正冲在前头的始终是王家。 如此一来日后就算出现什么意外,让皇帝有了翻身的机会,也查不到他们头上。 这才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但王沿那个莽夫永远都不会懂。 他计算着时间去了地牢,本以为薛京已经身首异处,却没想到人还好好地吊在刑架上,虽然已经遍体鳞伤,却的确还喘着气。 他不由一愣,抬眼朝王沿看过去,却瞧见对方正脸色狰狞地看着他,那目光比之刚才凶残恶毒得多,仿佛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了。 他不自觉后退一步,满心茫然:“公宁兄这是何意?” 王沿大步走了过来:“我问你,你刚才是不是去过孙老夫人的屋子?” 荀宜禄脸色微微一变,敏锐的察觉到是哪里出了岔子,很想否认,可他去过哪里是很多人都看见的,否认只会证明他心里有鬼。 “是去过,可那是因为钟白在闹事……” 王沿转身就走,竟连说完话的机会都没给荀宜禄,荀宜禄心里也有些恼怒,可更多的却是茫然,他不过迟来几步而已,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转身看向负责审理此案的大理寺少卿裴延:“裴大人,这是怎么了?” 裴延将一枚扳指推了过来:“我们复勘的时候发现了新的证据,有人认出来这是王家三爷的东西。” 荀宜禄一愣,脸色瞬间变了。 第303章 风水轮流转 他匆匆追上王沿,想要和他再解释一句,却被对方身边的护卫拦在了身后。 “公宁兄,此事是钟白故意陷害我!” 王沿头也不回地走了,一回王家的住处便抬手将桌子上的茶盏砸了个稀巴烂。 “荀宜禄,你个小人,背地里捅我刀子,你以为把事情都推到我王家头上你荀家就能独善其身吗?做梦!” 门客听得胆战心惊,小心翼翼道:“家主,是发生了什么事?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王沿冷笑一声,如果说之前刺客行刺他们三家,单独留下荀家的事有可能是旁人陷害,可扳指的事一出,就一定是荀宜禄干的。 他王家守卫森严,绝对不可能让下人携带主子的东西出去,外人更是进都别想进来,唯有荀宜禄是个例外。 他虽然是外人,可毕竟是世家里举足轻重的人物,是不可能让他王家搜身的,而他们商谈的都是要务,也不可能让下人在这里盯着,对方要是趁机带点什么东西出去太容易了。 那扳指他未必知道是王三的,这脏水有可能是要往他这个家主身上泼的。 一旦他出了事,王家必定会陷入争夺家主的内乱之中,届时在换天大计上他们王家就会被一脚踹开,而他费尽心机创下的大好时机会尽数被荀宜禄掌握,然后荀家迎太后回宫,扶持晋王登基…… 好你个荀宜禄,好歹毒的心肠! 他气得睚眦欲裂,满脸都是狰狞。 门客听下人禀报了扳指的事,眉心一蹙:“家主,此事太过巧合了。” 王沿冷笑一声,巧合?世上哪有这种巧合?! “家主不妨想一想,倘若事情真的如此发展,最大的获利者真的是荀家吗?” 王沿发热的脑袋稍微冷静了一些,最大的获利者…… 这场阴谋是针对殷稷的,可现在矛头却指向了他和荀家,难道…… “家主,不好了。” 下人匆匆跑进来禀报,打断了王沿刚刚清晰的思路,断臂的痛楚本就让他十分虚弱,此时被打断思绪顿时恼怒起来:“嚎什么?” 下人知道王沿脾性狠辣,一听这语气就被吓得一哆嗦,腿一软就跪倒在了地上:“是,是大理寺来提人了,他们说要带走三爷。” 王沿本就难看的脸色越发糟糕,很想再拍一下桌子,却已经没了力气,只能咬牙切齿的放狠话:“他们敢?!大理寺当我王家是什么地方?说提人就提人?我世家有不过堂的特权!” “事急从权,还请尚书大人通融。” 裴延带着几个禁军走了进来,远远地便抬手朝王沿抱了抱拳。 王沿却丝毫不给面子:“你是什么东西,也配要我王家通融?滚出去!” 裴延脸色不变,他是知道和王家讨人不容易的,方才在牢里王沿要亲自审问薛京也被他拦了下来,在看见那枚扳指的时候,对方竟要抢夺带走,好在值守的禁军并不畏惧王家的势力,这才让他保留下了证物。 “事关朝廷法度,请王尚书交人。” 王沿神情越发恐怖,嘴一张正要说些什么,外头就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通传声,竟是那日在甲板上附和孙老夫人的朝臣也来求见了。 他们官职都不高,可人数太多,瞧着乌压压一片,其中还有些是借着他们王家的提拔才进入的朝堂,可这些恩惠在死去的家人面前已经不值一提了。 “不见,不见,都给我撵出去!” 王沿怒吼一声,可那些人还是挤了进来,下人拼尽全力都没能拦住。 “王大人,我们也不相信是令公子做的,只是想请他去堂上说个清楚而已。” “对啊,让他说说他为什么会去孙老夫人那里。” “老夫人才说了混乱和他有关就死了,他就没什么想说的吗?你让他出来啊。” 一人一句,宛如大网兜头罩下,明明都是平日里动动手指就能捏死的人,可此刻站在面前,却让王沿感觉到了窒息的压力。 哪怕身后站着王家这个庞然大物,他也还是控制不住的后退了一步,心口竟控制不住的战栗起来,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将王三交出去。 原来那些日子殷稷的感受是这样的。 王沿满腔的火气散了,理智逐渐回笼,可越是冷静他越清楚不能将王三交出去,那孩子什么德行他最了解,一旦被带走,根本扛不住讯问,该说不该说的都会抖落出来,到时候他们王家才是真的没有翻身之日了。 “尚书大人,请三爷出来一见。” 裴延再次开口,带着禁军逼近一步,明明弱不禁风的人,此时却透着不容人拒绝的强势。 王沿眼底闪过狠厉,平日里他们只和大理寺卿打交道,有他们王家在背后扶持,大理寺也一直是寺卿的一言堂,这个少卿素来如同摆设,连被他们多看一眼都不配。 可此时他才发现,这人并不简单。 王家门客有些焦急,他也知道王三是什么人,很怕王沿扛不住压力松口,可眼下这种情形却容不得他们拒绝。 “家主,该怎么办?” 王沿眼底各色情绪翻涌,肉眼可见的纠结,最后一抹决绝闪过,他扭头朝门客看了过来。 门客瞬间明白过来,心口一凉,却还是悄然退了下去。 王沿这才抬起仅剩的手:“各位,我知道你们有疑问,我王家无事不可对人言,我不是不想让犬子出来,只是我王家遇刺你们都是知道的,他受伤颇重,不能轻易动弹。” 眼见其余人要开口反驳,他再次开口:“但为了让各位安心,我还是会让他出来一趟,来人,去把老三抬出来。” 人群纷纷称赞王家大义,王沿面不改色地和众人寒暄,裴延心里却觉得有些古怪,刚才王沿在牢里可不是这种态度。 现在怎么变了? 他心里有了股不好的预感,连忙朝身边的禁军递了个眼色,禁军连忙借着人群的遮掩往王家后头去,可还是迟了,一阵悲痛的哭嚎骤然响起,王三死了。 第304章 要放弃薛京吗 王家死了个嫡子,是谁都没有想到的。 原本逼着王家交人的朝臣们顿时有些进退两难,他们只是想要讨个公道,没想到会逼死人。 这可是王家啊,是存在时间比大周王朝还要长久的世家啊。 他们面面相觑,慌慌张张地退了出去,王家的住处很快就只剩了本家人。 王沿抬手摸了摸儿子苍白的脸颊,眼底闪过泪光,却随即便浮上了更加狰狞的狠厉:“以为一个儿子就能让我投鼠忌器吗?以为攀扯到我王家头上,就能把水搅浑吗?” 为了王家的大计,别说一个儿子,就是十个他都舍得! 他拉起白布盖住了王三的头,“我王家就这么一个短板,没想到就被你们抓住了,他死了也好,现在我所有的安排都万无一失,我就看看你们怎么对抗!” “走,抬着尸体去牢房,我儿已经死了,谋害孙老夫人的罪名,我看薛京怎么洗脱!” 薛京这个皇帝的爪牙一旦认罪,皇帝还想全身而退? 做梦! 谢蕴半梦半醒间莫名心悸,她骤然惊醒,眼皮子突突直跳:“又出事了吗?” 她有些茫然,可针对殷稷的主谋,荀家和王家现在应该都自身难保,没有理由还有心思去做别的。 荀家现在被所有人怀疑是刺杀的幕后真凶,现在一定不敢轻举妄动;而王家牵扯的可是他的嫡子,无论如何都要保全的才对…… 急促的脚步声自门外响起,并且越来越近,谢蕴的目光不自觉看了过去,不多时门板被粗鲁推开,钟白脸色难看地闯了进来:“谢姑娘,王三死了。” 谢蕴悚然一惊:“什么?!” 她有些懵了,王家竟然如此心狠手辣,连嫡子都肯舍弃。 她不自觉抓住了被子,一时间心乱如麻,这么一来,他们这绞尽脑汁的筹谋都白费了,至少这脏水是不可能再泼到王家身上去了。 没有人会相信,王家会宁肯舍弃一个嫡子也要将自己从这场混乱里摘出来。 那薛京怎么办?没了王三混淆视听,薛京岂不就成了板上钉钉的杀人凶手? “谢姑娘,现在怎么办?” 钟白哑声开口,他的脑袋不足以让他明白王三的死会造成什么后果,却直觉现在情况对他们不利。 “我得想一想。” 谢蕴脑袋生疼,打从上龙船之后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费神了,头顶的旧伤仿佛要裂开一样。 可现在却容不得她心疼自己。 “王家现在成了彻头彻尾的受害者,他们一定会趁热打铁,让薛京死无对证。” 钟白脸色瞬间变了:“我这就让禁军接管牢房,绝对不能让他们动薛京。” 他转身要走,谢蕴却开口喊住了他。 钟白有些茫然:“谢姑娘,怎么了?” 谢蕴却有些难以启齿,眼下的情况即便禁军接管牢房,薛京也摆脱不了罪名,禁军护他的时间越久,越会将殷稷牵扯其中。 保薛京是为了殷稷的日后,可若是这个举动可能会让殷稷没有以后呢? “我,我觉得……” 她张了张嘴,始终说不出那句放弃薛京的话来,她要做的还不只是放弃薛京,为了让殷稷的处境好一些,她还需要薛京做另一件事——以命为筹,死咬荀家。 “谢姑娘,你倒是说话啊!” 钟白有些急了,谢蕴一握拳,起身写了个纸条,将东西塞进了钟白手里。 “裴延会为薛京拖延一段时间,你先不要管他,免得给人可乘之机,你去喊醒皇上,不管用什么办法都要喊醒他,要是真的醒不了,纸条上的事就是我们唯一能做的。” 钟白不知道这纸条上承载着的是薛京的命运,随手揣进了怀里,还分神安慰了谢蕴两句:“皇上就是喝了碗安神汤,要是硬喊肯定能喊得起来,我去了。” 谢蕴看着他离开,目光却迟迟没有收回。 原本他也以为殷稷只是昏睡而已,一喊就能醒,可现在王家的举动却让她不敢确定了,这般破釜沉舟,一定是机会绝佳,让他们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不能放弃。 那么,殷稷昏睡后他们才发难,当真是个巧合吗? 她忽然想起一个人来,那个在滇南官员觐见献礼时为酒验毒的人,钟白有找出来吗? 钟白打了个喷嚏,随手一揉鼻子,加快脚步往龙居去,却在路上看见了气势汹汹的王家人,喊声也传了过来,他们说是薛京逼死了王三,要杀了他为公子报仇。 他心里一咯噔,脑海里虽然闪过了谢蕴的嘱咐,可还是存了几分侥幸,他只派几个人过去应该不要紧吧? 只是此行禁军本就只带了一千人,要守卫龙船,要护着龙居,还要守着谢蕴,人手本就十分紧张,现在再要抽人出来,竟有些不知道该从哪里调拨。 他犹豫许久,还是从守卫龙船的人里抽了一个小队过去,等安排妥当才一路狂奔回了龙居。 他盼着一推门就能看见殷稷醒了,然而里头安安静静,殷稷仍旧躺在床榻上。 他叹了口气:“皇上,对不住了。” 他喊了廖扶伤过来:“廖太医,想个法子让皇上醒过来。” 廖扶伤有些惊讶:“强行唤醒?皇上现在需要休息,他的身体……” “等不了了!” 钟白心里也不好受,他是亲眼看见过殷稷有多虚弱的,他甚至连生气都没有力气,这种时候强行喊醒他,让他以那么糟糕的身体面对更加糟糕的局面,想想心里就十分不忍。 可没有办法。 他不醒他们就会一直处于被动。 廖扶伤看出来他的坚决,低头叹了口气:“好吧,我这就施针试一试。” “多谢了。” 钟白一抱拳,退到一旁眼也不眨的盯着,眼看着银针一根根扎进殷稷身体里,他拳头不由攥紧,盼着下一瞬殷稷就能睁开眼睛,然而直到廖扶伤停了手,殷稷还是动都没动。 廖扶伤脸色变了:“怎么会这样?” “怎么了?” “药方,快,给我看看皇上安神药的药方!” 药童慌忙去拿,廖扶伤盯着药方看了许久,或许时间也并不长,可钟白实在是等不了了。 “到底怎么了,你说话啊。” 廖扶伤脸色紧绷:“药方没有问题,我还得看看药渣。” 蔡添喜匆匆将药渣取来:“药渣都在这里了。” 廖扶伤拨弄了两下,捡起一块药材,脸色随即变了:“有人在药里加了静心草!” 钟白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瞬间慌了神:“有毒吗?” “没毒,但是服了这东西,人至少会昏睡一天一夜,根本喊不醒。” 钟白愕然,他想起谢蕴刚才的话,这才意识到自己想的太简单了。 “想个办法,半个时辰之内一定要把皇上喊醒。” 廖扶伤满头是汗:“我尽力一试。” 他再次开始施针,然而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殷稷却始终毫无动静,眼看着半个时辰就要到了,钟白将所有希望寄托在怀里的纸条上,他抬手打开,却随即愕然。 谢蕴让他放弃薛京。 他猛地攥紧纸条,不敢去看蔡添喜,心思却彻底乱了,怎么办?要听谢蕴的吗? 可那是薛京啊,她不是说清明司很重要吗?怎么要放弃了呢? 他犹豫不决,外头却忽然响起脚步声,有人隔着门开口:“钟统领可在里头?你纵容禁军伤人,我刑部奉命拿人,跟我们走吧。” 第305章 情况很危急 禁军伤人? 他派人过去是为了保护薛京,怎么可能会伤人? 钟白只当这些人是在故意找茬,他本就已经焦头烂额,完全没有心思理会:“滚蛋,禁军的事轮到你们刑部来管?滚滚滚!” 对方却并没有那么容易打发,语气里充满了挑衅:“禁军殴打朝臣,致人重伤,我们刑部自然要管,钟统领不露面是自知理亏不敢去刑部与苦主对峙吗?” 钟白气的脸色铁青,一时也顾不得这是不是激将法,抬脚就要出去。 对峙而已,谁怕谁?他不信禁军会无缘无故伤人! 好在一只手及时搭在了他肩膀上,是蔡添喜。 “统领冷静,这种时候不能冲动。” 他越过钟白上前:“你们刑部越权了,钟统领乃是天子近臣,要传唤他需得上奏皇上,你们哪来的资格擅动?” 外头那人却是一声冷笑:“既然如此,那就请皇上下旨,此事不许刑部插手吧。” 这话怎么听都像是知道殷稷现在醒不过来一样。 钟白气的浑身哆嗦,忍了又忍还是克制不住推门冲了出去,一拳打在那刑部小吏的脸上:“老子就在这,有本事你就抓我去刑部,来啊!” 那小吏被一拳打掉了两颗牙,爬起来吐出了一口血水,看着钟白阴恻恻地笑起来:“好,好好好,钟统领果然威武,你不肯跟我们去,我们也不敢强行拿人,那就只好将那几个犯事的禁军下狱用刑了。” “你说什么?” 钟白一把攥住他的衣领:“禁军犯了错我来管,你们刑部算什么东西!把人给我交出来!” “现在苦主告到了我们刑部,刑部就得管,钟统领有天子近臣的身份做挡箭牌,我们不能如何,可禁军没这个特权。” 他推开钟白,转身就要带着人走。 “站住!” 钟白抽刀出鞘:“我警告你,把人放出来,否则就别怪我动手抢人了。” 那小吏轻蔑一笑:“钟统领,我们刑部是没几个人,你想抢人我们也拦不住,可将禁军公器私用,你存的是什么心思?你要怎么和皇上解释?” 钟白一时被噎住,他虽然平日里话多,可大都是废话,真要和人耍嘴皮子功夫并不是对手。 “钟统领,莫要冲动。” 蔡添喜在门内劝了他一句,用目光示意了一下内间,没说完的话都融进了这个眼神里,皇帝还没醒,不能再出事了。 钟白狠狠一咬牙,逼着自己冷静了下来,对,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他得先去趟裴延那里,把谢蕴的话告诉薛京。 至于那些被刑部看押起来的禁军……应该不会有事吧? “赶紧滚,等我查清楚事情是怎么回事会去找你们要人的,要是他们少了一根毫毛,我跟你们没完!” 刑部小吏冷笑一声,仿佛是为了嘲讽钟白的不自量力,一声凄厉的惨叫适时响起。 钟白猝不及防,心口狠狠一跳:“是谁?怎么了?” 刑部小吏这才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裳:“统领莫惊,不过是有些人嘴硬,犯了罪也不肯认,所以用了些刑部的手段而已。” 钟白立刻就反应了过来对方话里的“有些人”是谁,他睚眦欲裂:“王八蛋,你对他们用刑了?!” “下官刚才不是说了吗?你不肯去……” 钟白一个箭步窜过去,又是狠狠一拳砸在对方肚子上,直接将人打得自台阶上滚了下去。 “你凭什么动他们?就算真的打伤了人也没到用刑的地步!” 他听着耳边此起彼伏的惨叫,眼睛逐渐血红,他此行带的人都是千挑万选的好手,骨头有多硬他知道,到底遭遇了什么能让他们叫成这样…… “统领,我们去把人带回来吧!” 右校尉忍不住开口,都是兄弟,钟白的心情他们自然也感同身受。 “真是兄弟情深,让人动容,”小吏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明明已经说话都不利索了,言语间却仍旧满是挑衅,“就是不知道你们这禁军是给谁当得差,护卫龙居,何等重要,你们竟想擅离职守……待回京后,还真是得查一查你们禁军啊。” 钟白又想动手了,可下一瞬他却硬生生忍了下来。 他孤家寡人,什么都不怕,可禁军们不是,他们都有父母亲人,一旦真的被世家给盯上…… 他狠狠一闭眼,抬手扔了手里的刀:“我跟你们去刑部。” 右校尉和蔡添喜齐齐失声:“统领,不可!” 钟白抬手抹了把脸,伸手一拽右校尉,将纸条塞进他手里:“去找薛京,把纸条上的话告诉他,后面该怎么做去找谢姑娘,告诉她不用管我,无论如何都要替皇上稳住局面。” 右校尉满脸都写着拒绝:“统领,我替你去刑部,这里不能没有你……” 楼下又是一声惨叫,钟白青筋凸起,他重重一握右校尉的手:“要听谢姑娘的话,一个字都不要怀疑。” 他现在才明白过来,为什么谢蕴嘱咐他不要插手薛京的事,可笑的是他还以为谢蕴是怕他们人手不足,根本没往旁处想。 是他太蠢,才会造成现在的局面,他犯的错他自己扛,可是眼下的局面只能指望谢蕴了。 他又看了一眼右校尉,所有嘱咐都汇聚在一个眼神里。 右校尉眼看着他被带走,愤恨地锤了下墙,却不敢忘了他的嘱咐,连忙打开纸条看了一眼,却随即就露出了和钟白如出一辙的愕然。 那位备受重用的薛司正今天就要折在这里了吗? 他心如擂鼓,却不敢多言,匆匆往裴延那里去。 龙船上六部官员齐聚,各司也都有单独的衙门,裴延所代表的大理寺就在龙船一角,原本是十分清净的地方,此时却挤满了人,一眼看去密密麻麻,竟是找不到丝毫进去的路。 右校尉只能硬着头皮往里头挤,然而到了近前才发现王家的人完全封住了路,根本不容人进去,甚至连裴延这个大理寺的王家人都被人压在了一旁,动弹不得。 这般情况,根本没办法把话传给薛京。 右校尉不敢妄动,思前想后还是退了出去,既然钟白让他去找谢蕴,那她应该有办法解决吧? 第306章 一个死局 钟白走后,谢蕴便坐着没动,强烈的自责和愧疚让她饱受折磨,她后悔了,后悔做出了那么绝情的决定,亲手送薛京去死。 可再后悔她也不能改主意,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她根本别无选择。 不知道等事情了了,她要怎么和蔡添喜解释…… 她心口沉甸甸的喘不上气来,外头响起脚步声的时候,她甚至都没能听见动静,直到推门声响起。 她被迫回神,下意识以为是钟白来告诉自己薛京的死讯了,可没想到一抬眼看见的却是右校尉。 “怎么是你?钟白呢?” 右校尉满脸焦急:“统领被带去刑部讯问了,临走之前他让我来找你,谢姑娘,你有办法救他吧?” 谢蕴心口一凉,钟白被带去了刑部?他着了道了? 怎么会这样?明明嘱咐过他眼下他很重要,要保护好自己,为什么还会被带去刑部? “他是御前统领,怎么会被刑部带走?” 右校尉将方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脸色越发焦急:“谢姑娘,你快想想办法,统领这一走,我们禁军就没了领头羊,刚才我来的时候看见人心惶惶的,我们得把人救出来。” 谢蕴何尝不想把钟白捞出来,可她如今一个阶下囚,要如何去刑部捞人? 好在钟白和薛京不一样,他在这件事上牵扯不深。 “他不会有事的,未经皇帝允许就擅自拿人,刑部已经以下犯上了,不敢真的让钟统领出事,他们此举只是防备禁军坏他们的事而已,重点还是在薛京身上,等他那边有了结果,自然会放人,那边怎么样了?” 右校尉看着她欲言又止,满脸都写着另有隐情。 谢蕴的心不自觉提了起来:“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右校尉期期艾艾半天才小声开口:“您让统领转达给薛司正的话他没来得及说。” “什么?”谢蕴瞳孔一缩,脸色彻底变了,“这么重要的事他没做?” “不是没做,是没来得及!” 右校尉忙不迭替钟白解释,“他想去的时候被刑部的人拦住了,走之前嘱咐我去了,可是我没能进去牢房,王家的人把守得很严密,我看见裴大人都被拘在了一旁,根本看不见里头什么情形。” 谢蕴仍旧被气得胸口生疼,钟白啊钟白,我知道你兄弟情深,可这种时候你怎么能意气用事? 皇权之争,如何能不死人? 倘若薛京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咬死荀家,那殷稷会被所有人怀疑残害了朝臣,人心向背的道理你应该懂啊?倘若皇位不稳,需要多少人命去填? 她摁着心口,有些喘不上气来。 右校尉并不知道传给薛京的那句话如此重要,眼见谢蕴迟迟不开口,忍不住开口催促:“谢姑娘,你说话啊,我们得把统领救出来。” 谢蕴却没有心思理会他,径自靠在床头闭上了眼睛,她需要冷静地思考一下现在该怎么办。 可她设想了很多办法,却是不管哪一种薛京的这一步都是必须要走的,只是王家似乎防备了这一步…… 不,不是防备。 他们应该是要在薛京的口供上动手脚,才会防守得那么严密,他们要把这次的栽赃陷害通过薛京直接栽到殷稷身上。 他们要的不是人心向背,而是罪证确凿,他们要一个合理的理由废帝! 可现在薛京生死不知,无力改变,若是再不做些什么事态就真的无法挽回了。 怎么办,现在该怎么办…… “薛京,骨头这么硬没用处。” 王家人将断开的鞭子扔了,重新拿了一条,鞭身呼啸着落下,咬在身上的瞬间,血肉迸溅而出。 薛京身上已经没有一处好地方了。 然而他仍旧没说出一个王家想要的字来。 王沿忍着断臂之痛端坐在椅子上,白惨惨的脸色被周遭的昏暗和血色一衬,竟仿佛一头恶鬼。 “你得为你自己想想,你还这么年轻,死在这里太可惜了,性子别那么拧,就算你说了我们想要的,皇帝也不会如何,最多是被废黜为庶人,后半辈子仍旧能锦衣玉食。” “可你就不一样了,你就是死在这里别人也只会觉得你是罪有应得,就算皇帝记着你的功劳又有什么用呢?你一个阉人,又没有后嗣,要这余荫做什么?还是得多为自己考虑。” “只要你说了我想要的,我就留你一命,想要做官我王家保举你,想要钱财我王家给你,让你几辈子都花不完,何必跟着一个一无是处的皇帝?” 薛京眼前一片模糊,先前裴延的审问只是做个样子而已,鞭子落在身上不痛不痒的,可王家接手的这半个时辰却宛如地狱,他已经不记得自己身上被抽断了多少根鞭子,连惨叫都没了力气。 可对方却始终留着一丝力,没有把他往死里折腾。 他明白这一点,所以就越发不肯开口,不能让对方如愿,但他也快到极限了。 他对殷稷的确是忠心,没有殷稷他这一辈子最多也就是和干爹一样,做个抬不起头来的奴才,是对方给了他昂首挺胸做人的机会,但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蔡添喜把他带在身边那么多年,教他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忍,主子的气要忍,宗亲的气要忍,连世家的气也要忍。 都说大内总管是一人之下,可他们却要被人踩在脚底下一碾再碾,他已经受够了那种日子,是殷稷给了他扬眉吐气的机会。 在殷稷允许他对安王府动手,允许他亲自为蔡添喜出气的时候起,他就知道,这个主子他跟定了。 何况,谁说他要余荫没用?他是有家人的。 他艰难地抬起头,嘴唇微微一动,王沿立刻出声:“住手。” 刑官连忙收住手,王沿上前一步:“你是不是有话说?笔吏,快记下来!” 笔吏连忙提笔沾墨,薛京却看着王沿咧开嘴笑了:“王大人,你知不知道你王家人在我清明司的时候是什么德行?” 王沿脸一沉:“你该说的不是这个。” “他们以前也和你一样趾高气昂,可几鞭子下去,就只会哭爹喊娘,让他们说什么就说什么……” 王沿一拳砸在薛京脸上,可动作间却牵扯到了自己的断臂,薛京没如何,他却杀猪似的惨叫起来。 大夫连忙上前给他医治,剧烈的疼痛让王沿眼睛猩红,门客忍不住开口:“家主,我们已经问了这么久,他应该不会开口了,不然我们还是……” 他做个抹脖子的动作,又小声道:“学生一手铁画银钩,足以以假乱真。” 王沿狠狠瞪着薛京,他原本是想当着众人的面让薛京攀咬殷稷的,如此一来他们能省很多事情,没想到这阉人竟然这么难缠。 好,既然你不要命,我就成全你! “就按你说的办!” 第307章 破釜沉舟 “谢姑娘,该怎么办你倒是说句话呀。” 在右校尉一声声的呼喊里,谢蕴被迫回神,她抬手摁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心神又乱又杂,她若是知道该怎么办,又何必沉默。 眼下的情况不是一家造成的,她到现在都还没弄清楚哪一家做了什么手脚,也没找到刺杀和下毒的事谁,这种时候擅自行动只会和钟白似的把自己搭进去。 可若是不动,情况也会越来越糟糕,对方真的是封死了他们的所有退路,想让他们束手待毙。 可她偏偏不是这么听话的人,既然不能逐个击破,那就一起来—— 谢蕴眼底闪过狠厉,她抬眼看向右校尉:“校尉想清楚了,一定要救钟白?” 右校尉仿佛遭遇了什么侮辱,音调立刻高了起来:“当然,谢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怀疑我们吗?” “莫急,我只是想问清楚你决心有多大,眼下想要破局唯有一个办法。” “什么?” “强权。” 右校尉听得一愣,显然并没有明白这两个字的意思。 谢蕴语气冷凝:“既然我们已经无路可走,那就撕破脸吧,你去寻个由头,将所有朝臣都羁押在一处,既然我们的人出不来,那就都别出来了!” 右校尉表情一空,刚才的气势汹汹瞬间卡住了,他震惊地看着谢蕴:“所,所有朝臣?包括王窦萧荀四家?” 谢蕴眯起眼睛,慢慢点头:“是,所有。” 右校尉懵住了,明明刚才还急不可耐,此时却僵在原地动也不动。 “怎么,你怕了?” 谢蕴淡淡发问,虽然脸上并没有丝毫嘲讽鄙夷之类的情绪,可右校尉还是有些不敢直视,他来这里纯粹是因为对钟白的信服,对谢蕴本人并没有太大的希望,之前不停追问也是因为心里不安。 可他没想到这个女人胆子这么大。 “可是那么多人,还有世家……” “你的主子是谁?!” 谢蕴声音一沉,短短几个字将右校尉定在原地,他怔了很久,抬手抹了把脸,脑海里回想起钟白的话,他要自己一个字都不要怀疑谢蕴。 他狠狠一咬牙:“是,我知道了,这就去办。” 他转身要走,可门一开却发现蔡添喜就站在外头。 他猝不及防,被唬得一哆嗦,捂着胸口叫唤:“蔡公公,您怎么在这啊,您不是该守着皇上吗?” 蔡添喜越过他径直进了屋子:“我有句话想和谢姑娘说。” 谢蕴原本见他来还以为是有什么好消息,比如说殷稷已经醒了之类的,可眼下看他这副样子,就知道自己想多了。 “好。” 蔡添喜看向右校尉:“请校尉稍后,有些事等我说完再去做吧。” 右校尉下意识看了眼谢蕴,见她点了点头这才退出去。 门板被关上,谢蕴看着蔡添喜那张苍老沉凝的脸,不自觉想起薛京来,指尖微微一蜷:“公公是为何而来?” 蔡添喜叹了口气:“我先前被皇上罚了闭门思过,对外头的事一概不知,之前出来之后才听说薛京被抓了。” 谢蕴垂下眼睛,果然是为他而来,她心里有愧疚,有后悔,可重来一次,她还是只能选择放弃薛京。 “公公是想救他吗?” 她猜着对方来寻她,大约是知道放弃薛京的决定是她下的,想让她改主意,然而蔡添喜却摇了摇头。 “我是为皇上而来,谢姑娘方才的决定,不妥。” 谢蕴一愣,随即惊讶地看了过去:“公公何出此言?” “姑娘可知道,皇上是怎么坐上皇位的?” 这一句话就把谢蕴问住了,她也设想过很多次,他一个刚回宫两年的人,怎么可能挤开那些在朝中经营多年的皇子登基为帝,可不管她怎么想都没找到合理的解释。 就算萧家全力相助殷稷,都不大可能。 “公公知道什么?” “我原先是不知道的,只以为咱们皇上天纵奇才,”蔡添喜像是想起了什么往事,神情有些怔愣,但片刻后脸色就暗了下来,“可后来清明司建立,薛京身在其中,我多少都会得到一点消息,他曾告诉我靖安侯府有一份先皇的密旨。” 谢蕴顿了顿才想起来靖安侯是谁,那是朝中唯一一个无人制衡,独掌十万大军的武侯。 先前因为太后身边的秦嬷嬷烫伤殷稷的事,对方曾进宫问安,他算是先皇的亲信,如同祁砚一般,是被先皇一手提拔上去的。 他手里的先皇密旨…… 谢蕴只是一想两人之间的关系,就知道那密旨上写的恐怕不是什么霁风朗月的东西。 “密旨内容我不得而知,但我年岁长,好歹也知道些当年宫里的秘闻,当年谢家势败之后,世家平衡被打破,先皇被反将一军,其实已经无力再压制他们,他当时说过一句话。” 谢蕴莫名心惊肉跳:“什么?” “玉碎,方可俱焚。” 短短六个字,却仿佛交代了一场残忍至极的利用,谢蕴不敢置信地站了起来:“这话什么意思?他难道要……” “老奴不知,”蔡添喜摇头,苍老的脸上看不出情绪来,“我不知道先皇什么意思,我只是将我知道的事情全都告诉谢姑娘你而已,想来皇上当初能拿到帝位,应该是知道一些内情的。” 谢蕴眼底血色翻涌,怪不得殷稷那么厌恶先皇,他是不是从头到尾都知道,他的这个生身父亲,一直把他当牺牲品? 当年先皇为和谢家讨齐王被废之仇,行事偏激,一步走错被人步步压制,他必然不堪如此屈服,于是费尽心思做下了一个能一举消灭四大世家,让大周朝堂重新洗牌的局。 这局有手握重兵的靖安侯监察,足以万无一失,只是却有一颗棋子必死,那就是登基继位的新帝。 若是新帝一直安稳做世家手里的傀儡,那就会在某一天死于非命,然后弑君夺权的矛头会指向四大世家;若是他走了殷稷现在选的这条路,那世家为了自保,就会真的动手弑君。 无论怎么选,都是死局。 而虎视眈眈的靖安侯则会抓住机会,振臂一呼,高举勤王大旗,诛奸佞,正清明。 殷稷没有子嗣,所以奸佞被杀之后,会有另一位先皇遗孤登基,这皇位兜兜转转还是在先皇的“亲”儿子手里。 这是一场先皇布局,靖安侯落子,众人皆大欢喜的局,唯有殷稷这个养在宫外,毫无感情的十三子,成了祭品。 第308章 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他怎么可以!” 谢蕴狠狠锤了一下桌子,浑身控制不住的颤抖,他无法想象殷稷在知道先皇这么利用他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他到底为什么要遭遇这些,亲生母亲为了日子好过一些,将年仅十岁的他丢在萧家不闻不问,多年后重逢却连相认都不肯;亲生父亲时隔二十年才将他认回,却是从一开始就存着要他死的心。 而自己,当年也把他丢在门外,任由他雨打霜侵,没有问过一句,甚至还被误会要杀他……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这么多事情都要落在他一个人身上…… 谢蕴抖着手摁住心口,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了那天殷稷为什么要一下一下锤他的心口,他不是在自残,他是喘不上气来,太疼了,疼得真的要窒息了…… “谢姑娘,你还好吗?” 蔡添喜关切地上前一步,谢蕴摇摇头,想说一句自己还好,可嗓子却哑得厉害,许久之后才发出声音。 “我没事,我只是没想到先皇会如此狠毒,虎毒尚且不食子,他竟然……” 蔡添喜叹息一声:“兴许是先皇养在身边的孩子太多了……” 所以思来想去,只有殷稷最舍得放弃。 “谢姑娘,”他又叹了一声,“我想说的都说了,若是你还觉得此时可以动用禁军,我并没有二话。” 谢蕴却沉默了,先皇可以不顾殷稷死活,可她不行,她不能明知道有个靖安侯虎视眈眈,就等着殷稷和世家撕破脸好趁机行事,还要用这种法子。 这是龙船,一千禁军看似多,可若是龙船毁了呢? 她现在甚至怀疑那场趁乱的刺杀和下了毒的酒并不是世家的手笔,他们也是被人当枪使了。 这种时候,不可以冒险。 “多谢公公。” 她逼着自己冷静下来,郑重朝蔡添喜屈膝行礼,蔡添喜没有避开,坦然的受了,眼眶却逐渐红了:“谢姑娘,我还有句话想告诉你……我知道你所作所为皆是逼不得已,所以不必自责,没有人怪你。” 谢蕴一愣,蔡添喜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很有些古怪,可她却仍旧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他还是知道了薛京是她放弃的,他知道这条人命得算在她身上。 可他受了这一礼,他说不怪她。 谢蕴越发喘不上气来,连看他都不敢:“蔡公公……” 蔡添喜摆了摆手,没让她继续说下去:“什么都不用说了,我明白,薛京是臣子,我是奴才,我们都得以皇上为先,这是命……” 他说着说着嗓音就哑了,到最后已经连字都听不清楚,他几乎是狼狈的逃离了这里。 谢蕴眼眶发烫,蔡公公,对不起。 “谢姑娘,”右校尉匆匆进来,“蔡公公说了什么?刚才的计划还算数吗?” 谢蕴慢慢摇头,做不得数了,他们现在不能和世家撕破脸,殷稷的处境比她想象的还要艰难,这般情况容不得丝毫错漏,现在要做的是在不牵扯殷稷的前提下,尽快将事态平息。 那就只剩了一个办法,替罪羊。 可如今龙船之上,还有谁呢? 谢蕴惨然一笑,她垂眼看着自己的手,没想到兜兜转转竟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她原本以为她和殷稷不会这么早就分别;她以为他们还有机会解释他们的过去;她以为她能告诉殷稷,她没有抛弃过他,从来都没有。 可是没机会了,永远都没机会了。 “右校尉,麻烦你替我做一件事。” 她闭了闭眼,将所有不舍都压了下去,再睁开时,眼底已经满是决绝:“我要你帮我找一个人,再去取一样东西。” “您说。” “在刺杀中存活下来的老臣,不管是谁,给我找一个来。” 右校尉一愣:“孙有志行吗?先前他跑到顶层去求救,统领把他关在杂物间了。” 谢蕴一点头:“可以。” “那东西呢?长什么样子?” 谢蕴指尖一蜷,语气有些艰涩:“东西……” 一点冰凉忽然落在她脸颊,谢蕴一怔,抬眼朝窗口的缝隙看过去,就瞧见一点白色正从那里飘进来,外头下雪了。 真是个好天气…… “东西在薛京那里,是一枚玉叶子。” 雪势越来越大,夹着风,呼啸着自刑房的窗户里吹进来,众人都被冻得一哆嗦,刑官的手都跟着一抖,原本落下的本该是致命的一鞭子便偏了,只刮下了薛京臂膀的一层血肉。 “动作快点!” 王家门客低声催促,薛京一死事情就板上钉钉了,王家大事可成,他真正的主子荀家也能坐收渔翁之利。 刑官连忙答应一声,抡起鞭子蓄了力道,眼看着就要落下,外头忽然一阵骚乱,紧接着右校尉带着禁军闯了进来,硬生生打断了王家的黑手。 王沿怒不可遏:“禁军想造反吗?!这么多人冲进来,你们还想劫囚不成?” 右校尉将孙有志从人群后头拽出来,用力推倒在王沿面前:“王大人这话说的过分了,谁说我们要劫囚?只是这位孙老太爷跑来告状,说他知道是谁要杀他们,这船上能做主的就是几位大人,我们当然要带他来见你们。” 话是这么说,禁军却仍旧将束缚着薛京的刑架挡了起来,没给人继续行凶的机会。 王沿眼见暂时不能动手,目光阴恻恻的落在孙有志身上,这个废物竟然没死? 孙有志惊恐地不敢和他对视,明明先前孙子死的时候他还能口若悬河,现在却连出声都不敢。 右校尉暗中踹了他一脚:“你不是有话要说吗?要是欺瞒众位大人,我们可也保不了你。” 孙有志从这句话里听出了威胁,一个激灵回神,慌忙开口:“我知道,我知道,是谢蕴,一切都是她谋划的。” 王沿勃然大怒,他们的目标是殷稷,这个混账拉个女人出来干什么? “胡说八道,她一个宫婢,怎么可能做得了这种事情?!” 孙有志被问得一缩脖子,脑海里却浮现出了谢蕴方才告诉他的话,他强撑着抬起头:“王大人,你们对谢家做过什么,不会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吧?” 第309章 阳谋 “谢姑娘,”蔡添喜去而复返,推门进来的时候手里提着谢蕴的包袱,“看姑娘你像是有些日子没梳洗了,可要换套衣裳?” 谢蕴将目光从窗外收回来,外头的雪越来越大,他们好像快要回到京城了。 “多谢公公,我还要一桶热水。” 蔡添喜让人提了热水来,细致地给她兑好了温度,这才转身出去背靠在门板上和她说话:“我听说你想到了法子救人,可是真的?” 谢蕴将自己整个人都沉进了水里,好一会儿才冒出来:“是,所以公公不必担心了,薛京不会有事。” “当真?” 蔡添喜声音一颤,喜意仿佛要隔着门板透进来,可素来沉稳,没多久便又冷静了下去,船上的情况有多糟糕他曾亲眼见过,这就是冲着皇上来的,而薛京身份特殊,世家在他身上下了那么多功夫,真的会轻易就调转枪头吗? “姑娘可方便告诉我如何举动?万一我能帮上什么忙……” “公公就不必操心这些了,照料好皇上就够了,”她仰头看了眼屋顶,那个人就在她上面,却怎么都看不见,“他怎么样了?” 蔡添喜叹了一声:“还没醒,廖太医还在想办法,倒是查出了放静心草的人,也是一位太医,但对方坚持是为皇上龙体考虑,廖太医也没有办法。” “是不是真的为龙体考虑,进一趟清明司就知道了。” 谢蕴起身出了浴桶,明明已经到了冬日,她这么赤身站在房间里竟也没觉得多冷,她开了包袱去选衣服,这才发现蔡添喜的体贴,他送来的是殷稷给她买的那些。 她抚摸了一下料子,想起当时的情形嘴角微微一扯。 “没醒就先睡着吧,他也累了。” 谢蕴系好腰带,拿着布巾一下下绞干头发,语气平静无波,蔡添喜却听得十分惊讶:“姑娘如此有信心?那些人可都老谋深算,万一看出了什么……” 谢蕴抬眼看向门板,虽然门关着,她却仿佛仍旧透过那层木板和蜿蜒交错的长廊楼梯看见了大理寺刑房里的情形,也看见了王沿的震惊。 你们的确是老谋深算,可这次我给你们的是必选题,前程和名声,你们要哪一个? 王沿浑身一颤,一瞬间汗毛几乎都要竖了起来,他警惕地打量四周,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双眼睛透过重重黑暗在注视着他。 朝臣古怪地看了过来,这件事和谢家有什么关系? 一个已经衰败的世家,还做了逃犯,为什么会在此时被提起来? 王沿被看得心惊肉跳,快走两步上前一把揪住了孙有志的领子:“你在胡说什么?当年谢家结党营私,忤逆犯上,被抄家问罪是理所应当的,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她还让你说了什么?” 他声色俱厉,可说到后面声音却很明显地压低了,眼底也闪过了惊惧,只是孙有志被他吓破了胆子根本没有注意。 他也并不知道谢蕴为什么会让他说这句话,可当时右校尉的刀就架在他脖子上,如果他不肯老老实实记下来,现在他已经身首异处了。 “她她她还说,她说她想要什么三位大人一定清楚,她可以闭嘴,只要你拿她想要的东西来换。” 谢蕴和他说的不多,当初被带过去听谢蕴吩咐他该怎么说怎么做的时候,还很嗤之以鼻,以为这女人是被情爱冲昏了头脑才会想出顶罪这样一个昏招来。 他认定这没有用处,不光救不了人还会把自己搭进去。 可现在看来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对方分明是将王沿拿捏得死死的。 “王大人,她就给我说了这几句,别的都没了,你放过我吧,我就是来传个话。” 王沿的脸色却变幻不定,他只以为这些年没有谢家压在头上他们已经扬眉吐气了,可现在却只是谢家女儿让人传过来的一句话,竟然就让他再次紧张了起来。 他的确知道谢蕴要什么,她要世家这次的计划就此作罢,她要保那个皇帝平安回到京城。 可是他凭什么要听她的话? 一个孤女而已,当初谢家的确是五家之首,他们拼尽全力也难以望其项背,可现在谢家已经倒了,当年名声赫赫的贤相也已经成了逃犯,谢蕴她凭什么觉得自己能威胁到他们? 他扭头看向人群,萧窦两家也在看着他,他们显然已经听见了刚才孙有志的那句话,神情都变了。 谢家余威,震慑的不只是他。 他抬手捂住断臂:“我要休息片刻,这是重要人证,要看压起来,三位大人,兹事体大,入内详谈吧。” 萧窦二人都应了一声,自人群让开的路里走了过去。 “若是我们被一个孤女威胁,那可就滑稽了。” 王沿率先开口,萧窦二人对视一眼,虽然心里所想如同王沿所说,可当年谢家倒台时的情形他们却至今心有余悸。 那年谢辅被卸去官职押入大牢时,不过短短半月,九州各地都就都有万民书送到了京城,连大周的十个属国里,都有六个送来了国书,为他求情。 民心之所向,简直骇人听闻,那时候他们惶惶不可终日,一度觉得谢家若是要谋反,怕是当即就能推翻朝堂。 可后来事情却顺利得不可思议,谢家没有做任何动作,没有喊冤,没有反抗,就那么认了罪,只是先皇仍旧不敢杀谢辅,最终只能迁怒似的将谢家在朝为官的几十个子弟斩杀,可即便如此,那里仍旧有数不清的百姓为他们收尸。 每每回想起那幅画面,他们便如坐针毡,所以当察觉到皇帝要查当年谢家一案时,他们拼了命地阻拦遮掩,半分消息都不敢让人透漏出去,甚至动了换天的念头。 眼看着事情就要成了,现在却出了另一个变故。 “你们不会被一个丫头片子吓住了吧?” 王沿再次开口,萧敕犹豫着正要搭话,窦蔺忽然道:“荀宜禄呢?他怎么不在?” 王沿一愣,这才想起来的确是少了一个人,他环顾四周,却没能找到对方的影子,他心里生了疑虑,最近姓荀的举动太可疑了,这种时候竟然不在…… 他迟疑地收回目光,脑海里却骤然闪过一丝亮光,他猛地看向孙有志:“你刚才说,三位大人?” 第310章 女人,好骗 牢房里众人很快散去,右校尉慌忙将薛京解了下来:“薛司正,你没事吧?” 薛京受伤过重,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睛,等看清楚眼前的情形时,他眼底闪过亮光:“他们都走了……是皇上醒了吗?” 右校尉神情复杂:“皇上没醒,是谢蕴姑姑,她让孙有志来传了几句话,我一句都没听懂,只隐约觉得好像和当年的谢家有关。” 薛京毕竟是查过谢家一案的,右校尉听不懂他却明白,知道当年那件事牵扯有多大,也猜到了谢蕴打算干什么,他心里一紧,顾不上为自己死里逃生庆幸,慌忙开口:“快,带我去见皇上。” “可你现在得先处理伤口……” “快走!” 薛京已然虚弱到了极致,却仍旧厉喝一声,右校尉不敢多言,只能卸了扇门板,喊了两个禁军匆匆抬着他往顶层去。 廖扶伤还在绞尽脑汁地想办法,为了避免周围有人再动手脚,其余太医都被看押在了一旁的耳房,只有他在御前守着,一见薛京浑身是血地被抬进来,他唬了一跳,下意识想去给他看诊,却被薛京反手抓住了胳膊:“皇上醒了吗?” 廖扶伤叹息着摇了摇头:“没有,药熏用过了,针灸用过了,能用的法子都用过了,皇上就是不醒,可能真的要睡够时辰才行。” “可是等不及了……” 薛京看向龙床上的人,眼神逐渐涣散,他的伤太重了,随时可能昏迷,蔡添喜连忙上前来扶住了他:“快让太医看看吧。” “干爹……你告诉皇上,告诉他谢蕴姑姑现在很危险,他那么在意她,说不定会醒。” 蔡添喜叹了口气:“没用的,刚才刑房那边的事情传过来的时候我就试过了,可这静心草喝下去,什么都听不见,事情已成定局,改不了了。” 薛京瘫回门板上,改不了了吗? 那他要怎么和皇帝交代,又要怎么和秀秀那小丫头交代? 四大世家,这仇我记下了。 “不论她手里有什么把柄,被这么威胁我忍不了,她今天必须死。” 王沿愤怒的拍了下椅子,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杀意。 萧敕随口附和:“的确不能留,当初就该斩草除根的。” “行了,别说当初了,”窦蔺打断了两人的话,抬手捋着胡子,“你们觉得她手里会有什么证据?” “那得看荀家告诉了她什么,这个贼人,若不是他我儿子也不会死,这仇我早晚得报!” 王沿抬手摸了下断臂,被疼得浑身哆嗦,萧窦两人还能自己走,他却不得不坐了软轿,可即便如此也仍旧疼得他脾气暴躁,恨不能杀几个人解解气。 “荀家的事,就怕是反间计,先看看搜查结果吧。” 窦蔺话音一落,就有人从后面追了上来,那是萧家的下人,对方手里拿着个小盒子,盒子打开一枚玉叶子出现在众人面前。 萧敕冷笑一声:“现在证据确凿了,荀宜禄这个王八蛋,果然和皇帝的人掺和在了一起,看来谢蕴的依仗就是他。” 窦蔺接过来看了一眼又转递给王沿,对方却不接:“不用看了,我早就看出来了他有二心,现在怎么办?直接杀人是不行了,难道真要答应她?这机会可是千载难逢啊。” “再怎么千载难逢,你敢拿这件事冒险吗?”萧敕低声开口,“皇帝尚且知道私下里查,怕事情闹出来朝堂大乱,可谢家人会顾忌这些吗?她恨不得我们死无全尸吧。” 一句话说得王沿沉默了下去,他神情变幻不定,迟迟下不了决断,萧敕看向窦蔺:“你怎么说?” 窦蔺不疾不徐的捋着胡子:“我女儿与谢蕴颇有几分交情,我对她也算是了解,若是真要撕破脸,她不知道能干出什么来,所以还是答应为好。” 这正中萧敕下怀,虽然当初是他将先皇密旨给殷稷看的,可他只是想震慑这小子,让他不要为了谢蕴去为难萧宝宝,并没有想到事情会走到这一步。 要真说起来,他其实并不愿意废帝,至少眼下殷稷对他们萧家还是有几分优待的,若是皇位换了人,这件事就说不准了。 可王沿却急了:“难道我们真的怕了一个女人不成?就算她身后有荀家又如何?大不了一起杀了。” 萧敕正要劝一句,窦蔺就笑了起来:“公宁兄稍安勿躁,我只说了会答应,却没说会做到,如今薛京重伤,钟白被囚,谢蕴身边没有能用的人,我们就算阳奉阴违,她又怎么能知道呢?等一切成了定局,她死都死了,还能做什么呢?” 王沿这才恍然,仰头大笑起来:“还是窦兄你想得周到,如此甚好,甚好!” 窦蔺谦逊地摆了摆手,抬眼看向长廊深处,那里是谢蕴住的屋子,他意味深长一笑:“那我们就去会会这位谢家二姑娘吧。” 谢蕴若有所觉,拿着木梳的手微微一顿,侧头看向了门口,脚步声虽然听不清楚,可的确是有的,她等的人来了。 可她却并没有停下动作,仍旧一下一下梳着那还没来得及干燥的发丝,等将所有乱发都打理顺滑,她才抬手摁在了小腹上。 这不会是一场公平的交易,世家一定会费尽心思耍手段,所以她一定不能被这痛楚分了神,要谨慎,要镇定,不能给对方任何翻盘的机会。 谢蕴,要撑住。 她轻轻吐了口气,抬眼看向门口。 脚步声越来越近,随着“砰”的一声巨响,门板被推开,外头乌压压的人出现在了门口。 谢蕴严阵以待的看了过去,却随即愣住:“怎么是你?” 第311章 他早有准备 “走快点,没吃饭吗?废物!” 王沿狠狠骂了一句轿夫,身体控制不住地前倾,仿佛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和谢蕴见面了。 萧敕对他这幅形于色的姿态十分瞧不上:“着什么急?瓮中之鳖还能跑了不成?” “你们当然不急,”王沿眼底闪过血色,“你们又没死儿子!那可是我的嫡子!至今连个孩子都没留下……丧子之痛我要十倍百倍地和她算!” 萧敕瘪了瘪嘴,王沿不会以为他们都看不出来王三到底是死在谁手里的吧? 够不要脸的。 可他们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之前他们萧窦两家虽然出于种种原因并没有在面上出手,可事情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已经由不得他们再置身事外了,倒不如卖个人情给王家。 “反正她都得死,就由着你折腾吧,别坏我们的事就行。” 王沿这才满意,脑海里一瞬间闪过了数不清的死法,他想着王三死后的脸,恨不得将那些法子都在谢蕴身上用一遍。 可惜的是时间来不及,只能选一个最痛苦的。 他正来回忖度哪个最合适,身下的软轿忽然停了。 他被迫回神,眼神凶恶:“我让你们停了吗?” 窦蔺提醒似的咳了一声,王沿这才察觉到情况不对,抬头往前面看了一眼,就见刚才还空荡荡的走廊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队禁军,正正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好狗不挡道。” 禁军却仿佛没听见,丝毫不理会。 王沿眯起眼睛,这才察觉到情况有些不对,语气沉沉地坠了下去:“我再说一遍,不想死就滚开!” 一人越众而出,却是身着便服的左校尉,他轻轻一抬手:“此路不通,诸位请回。” 王沿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你说不通就不通?你算什么东西?!给我冲过去!” 三家下人气势汹汹而来,左校尉眼睛一眯,凶光炸裂。 …… 谢蕴盯着眼前的人看了又看,却怎么都没想明白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秦大人怎么会来此?” 面前这忽然出现之人正是秦适之孙,秦玉。 秦玉躬身一礼:“下官奉皇命,来告诉姑姑一句话,您等的人不会来了,请回去歇着吧。” 谢蕴心口猛地一跳:“皇上醒了?” “不曾。” 谢蕴刚刚升起来的一点激动立刻被这两个字打入了深渊,她惊讶又茫然:“可你刚才不是说……” “此乃皇上昏睡前下的旨意,时机一到,下官就会来传话。” 殷稷昏睡前的旨意? 他该不会…… 谢蕴意识到了什么,心脏狂跳,她不自觉上前一步:“他还说了什么别的?” 秦玉神情温润,仍旧是之前那个清风明月般的书香子弟,可一开口却满是肃杀—— “擅动者,杀无赦!” 一封明黄圣旨被高举空中,左校尉声若洪钟读出了那六个字,将险些要冲过来的下人瞬间定在了原地。 三人脸色大变,王沿睚眦欲裂:“竖子尔敢!他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敢对我们下手?!” 他本以为谢蕴的交易已经足够小瞧他王家,却没想到皇帝更嚣张,他凭什么以为他能动他们世家?他真以为自己是个皇帝就了不起了? “狂妄,嚣张!” “王兄息怒,莫要擅动。” 窦蔺沉沉开口,他的脸色也不大好看,却不同于王沿的愤怒,他更多的是惊惧,因为他看得出来这不是威胁,皇帝真的动了将他们杀之而后快的心思。 可他同样也很震惊,皇帝疯了吗?怎么敢下这种旨意?他难道不知道那会带来什么后果? 他不自觉看向萧敕,他们三人里这人最了解殷稷,对方有什么算盘,他一定看得最清楚。 “萧兄,你怎么看?” 萧敕的脸色却是三人里最难看的,他对殷稷虽然说不上了解,可毕竟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他多少都听说过对方的事情,印象最深的一件便是当年他因为几句闲话,险些将家中子弟活活打死之事。 在殷稷心里,不管过去多少年,有些人都是不能动的。 “两位,不如退一步?” “你疯了吧?走到这一步了你让我们退?谢蕴如何能留?” 王沿怒道,语气里满是愤恨。 “那你想怎么办?硬冲过去?他刚才的话你也听见了,杀无赦啊!” “你觉得他敢动手?他皇位不想要了?” 王沿叫嚣着狠话,垂眼狠狠盯着左校尉,掌心却不自觉出了一层冷汗,眼下的变故是他们没想到的,就在一刻钟之前他们还得到了皇帝仍旧在昏睡的消息,可下一瞬竟然就有人拿着圣旨当着他们的面发了这样凶悍的旨意。 可是他们不能退,这一退颜面何存? “窦老弟,你拿个主意!” 窦蔺没言语,只是盯着左校尉看了半晌,然后抬脚上前一步。 “哐啷”一声响,禁军齐齐拔刀出鞘,锋利的刀锋笔直地对准他们,他们神情冷漠,和之前被世家牵着鼻子走的时候相比完全像是变了个人。 威胁人不是这幅样子,只有真的存了杀意,才会如此冷静。 “我再说一遍,此路不通。” 左校尉上前一步,身后禁军齐齐跟上,闪着冷光的刀锋之下,饶是窦蔺也不敢试其锋芒,沉默地后退了一步。 左校尉却不依不饶,再次上前一步:“请诸位,再退。” 王沿气的哆嗦:“你敢!区区校尉竟敢在我面前如此猖狂,回京后我必定让你悔不当初!” “那就等大人有命下船之后再说吧,”左校尉丝毫不为所动,抬手高举圣旨,脚下再次逼近一步,“再退!” 禁军重重一踏地面,脚步声如闷雷:“退!” 王家下人被吓住,手上一哆嗦,险些将王沿自软轿上摔下来,虽然最后稳住了,却仍旧撞了他一下,恰恰碰在断臂处,疼得他眼前一黑,再没了叫嚣的力气。 萧窦二人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如出一辙的退意,眼下皇帝破釜沉舟,事情走到了他们最不想看见的一步,既然如此,不如暂避锋芒。 “我们要见皇上。” “会见到的,但不是现在,”左校尉脸色面露嘲讽,“你们不是知道吗?皇上还在昏睡。” 第312章 中的什么毒 谢蕴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蔡添喜不是说殷稷知道密旨的事情吗?既然知道,怎么还敢做这种事? 杀无赦……他疯了吗? “我要去见他!” 秦玉回头看了眼身后门外密密麻麻的禁军:“这不是我能做主的,但皇上醒后,我会把姑姑的话转达。” 是啊,人还没醒,就算去见了他又如何? 可是殷稷,你真的太胡闹了。 明知道靖安侯在暗中虎视眈眈,还敢和世家撕破脸,到时候内忧外患,你要如何走下去? 你难道真的想成为先皇的弃子吗? 不可以的,绝对不可以。 “你告诉他,无论如何我都要见他。” “下官一定把话带到。” 秦玉并不是食言的人,也依言将话带到了,可惜的是来给谢蕴回复的却并不是殷稷,而是他身边的玉春。 小太监看着谢蕴满脸的失望,很有些尴尬,他讪讪一笑:“姑姑,船上现在很乱,皇上得安抚人心,实在没有时间过来。” 船上什么情形谢蕴多少都猜得到,可说殷稷忙的没有时间过来,她是不信的。 他只是不想见自己。 “再去通传,他没时间来我就过去。” 玉春苦了脸:“姑姑,算了吧,皇上现在真的很忙……” “去!” 玉春不得不跑了一趟,回来的时候脸色更加为难:“姑姑,皇上召见群臣呢,真的没时间见你。” “那就等他有时间的时候再去,我可以等。” 眼见她油盐不进,玉春叹了口气:“姑姑,我就说实话吧,皇上不是没时间,他就是不想见您,还让奴才别传话了。” 谢蕴早就亲耳听殷稷说过这句话了,并不觉得意外,可是殷稷能不见她,她却非见殷稷不可。 “我会等到他见我为止,劳烦你再通传一声。” 玉春见她态度坚决,只能认命的又去了一趟,再回来的时候满脸都写着愁苦:“皇上说,他知道您为什么想见他,也知道你要说什么,他让您免开尊口,他不听。” 不听…… 谢蕴浑身紧绷:“所以,他是真的什么都知道,还要一意孤行……他明知道会造成什么后果,也不管不顾是吗?!” 一声声质问敲在玉春心头,他欲哭无泪,他哪里知道? 他就是个小太监,来传话的。 “姑姑,您别为难奴才了,皇上要是想见您,肯定会来的。” 可谢蕴怕的就是他永远都不想见自己了。 一面为她倾其所有,一面却又再也不想见她了。 虽然那只是一个念头,可浮现在脑海里的时候,还是狠狠揪扯了谢蕴的心脏一下,连带着腹腔的痛楚都剧烈了起来。 她脸色瞬间苍白如纸,伏在桌子上没了声音。 玉春吓了一跳:“姑姑,你怎么了?” 他一连问了几遍,见谢蕴似乎连话都说不出来当即有些慌了:“姑姑你等着,奴才这就去找太医。” 可这时候满龙船的太医都在龙居里,他要想请人只能去楼上,他顾不得其他,撒腿往顶楼跑,彼时殷稷正在安抚朝臣。 继船上大规模遇刺之后,皇帝受伤昏迷,现在王窦萧三家又被禁军监察,一副刺杀和他们有关系的样子,龙船上已经人心惶惶。 可先前矛头对准谢蕴的时候他们群情激奋,步步紧逼,现在轮到三大世家了,他们却又忽然善解人意了起来,竟再没提过一次“公道”,更不曾和之前似的静坐示威。 殷稷也没有计较,软言安抚几句就将朝臣遣了下去。 玉春连忙进去:“皇上,谢蕴姑姑她……” 殷稷咳了一声,昏睡了足足十二个时辰后,他脸色看着倒是比之前要好了些,只是仍旧是苍白脆弱的,连咳嗽都有气无力。 “不管她说什么朕都不会见她,让她死了那条心,老实呆着吧。” “奴才这么说了,但是她好像……” “皇上,”蔡添喜抬脚进来,打断了玉春的话,“左校尉来报,说王窦萧三位大人,想见您。” 殷稷眼神一闪,随即哂笑一声:“是该见见了,传吧。” 眼见殷稷有些坐不住,蔡添喜连忙上前扶了一把,眼角一瞥见玉春还跪在地上,颇有些恨铁不成钢,抬腿轻踹了他一下:“聋了吗?还不快出去传话?” 玉春还有话没说,可被蔡添喜这么一催也顾不上了,只得匆匆退了出去,琢磨着先和左校尉传了话,然后再去找太医,却是话刚说完就瞧见廖扶伤拎着箱子往外走,他心里一喜快步迎了上去:“廖太医,请留步!” 最近殷稷重伤修养,龙居的人都谨言慎行,廖扶伤已经很久没听见旁人高声说话了,玉春这冷不丁的一声,惊得他浑身一哆嗦。 他抬手捂住心口:“哎哟喂,是玉春公公啊,怎么了?” 玉春有些不好意思:“是谢蕴姑姑,我瞧见她脸色不大好,像是有什么事的样子,想请您过去看一看。” 谢蕴也算是自己的贵人,当初若不是他给谢蕴看诊的时候入了皇上的眼,眼下也不能得了随侍皇帝的恩宠。 他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当即就点了头:“好,请公公引路,我这就去看看。” 两人一前一后往楼下去,身后殷稷的目光却飘了过来,他最近睡得有些糊涂,耳朵也跟着不好用了,总觉得旁人都在谈谢蕴。 “皇上,”蔡添喜快步走过来,“三位大人到了。” 殷稷将刚才的思绪压下去,眼神沉凝,到了吗?那他们就该好好算一算这笔账了。 “进来吧。” 门板被推开,玉春带着廖扶伤跨门而入:“谢姑姑,奴才给您请了太医,快让他看看吧。” 谢蕴已经缓和了一些,自己挣扎着回了床榻上,见廖扶伤进来颇有些犹豫要不要让他给自己看诊,她不大想让殷稷知道她中毒了,她怕这种时候乱上添乱。 “谢蕴姑姑,请伸手。” 廖扶伤已经走到了床边,见她神情犹豫十分体贴的开口:“姑姑放心,我们医者都是有医德的。” 这是在隐晦的告诉她,不该说的他不会说。 谢蕴这才低头道了声谢,将手腕伸了出来,廖扶伤搭上两指细细诊断,可越诊眉头越皱。 “太医,我知道自己中毒了,你只管说是什么毒。” 第313章 我怎么样和你没关系 廖扶伤拧眉不语,抓着谢蕴的手腕诊了又诊。 玉春看得有些紧张:“谢姑姑,您什么时候中的毒啊?怎么没听人提起过?” “不是什么大事,不值得特意提……太医,如何?” 廖扶伤十分茫然:“许是我才疏学浅,竟没从这脉象上看出来有什么问题。” 谢蕴愣住了,脉象没问题? 那这几天她疼得死去活来,难道是在做梦不成? “太医此言当真?” 廖扶伤又碰了下她的手腕,这次沉默的时间更久,最后却还是一摇头:“虽然脉象弱些,可并不是毒火侵体的样子,姑姑可能详细说一说症状?” 谢蕴沉吟着开口:“只是腹痛些,如同火烧,旁地倒是没什么,莫非是别的缘故?” “不好说,忧思过甚,火气攻心身体也是会诸多不适的,尤其是胃囊。” 谢蕴下意识觉得不对,她的灼烧之痛涉及整个五脏六腑,而不仅仅是胃部,和廖扶伤的话对不上,可她心里又盼着对方说的是真的。 至少那酒没有问题的话,殷稷身边的人也就少了一分怀疑,这般混乱之中,身边的人可信很是重要。 “兴许就是如此吧,”她终究还是没再多言,“请太医给我开些纾解胃火的药来。” 廖扶伤心里却还有些疑虑,不大敢给她开药,可谢蕴若不是疼到受不了也不至于开这样的口,他思虑再三还是开了一张十分温和的方子。 “姑姑再疼起来的时候就喊我来,兴许能诊得仔细一些。” 谢蕴摁了摁一直在疼的腹部,轻轻叹了口气:“好,玉春,替我送一送廖太医。” 玉春躬身应了一声,引着人出去了:“太医,您这边请。” 廖扶伤闷头走路,他总觉得谢蕴方才的脉象有问题,可哪里有问题却又看不出来。 他正沉思,冷不丁耳边有人问:“她怎么了?” “就是不知道怎么了才为难,我从未遇见……” 廖扶伤下意识接了茬,话说到一半才反应过来这声音耳熟,抬眼一瞧,殷稷正被蔡添喜扶着站在不远处。 他浑身一激灵,连忙跪地行礼:“参见皇上。” 殷稷抬了抬手指,示意他起来:“你刚才在嘀咕什么?” 廖扶伤从地上爬起来,心虚地不敢看殷稷,他可是答应过谢蕴不该说的不会说的,可皇上问了他又不敢撒谎,所以犹豫过后只能说一半留一半。 “脉象有些弱,兴许是最近忧思过甚才导致身体不适,臣会继续钻研,力求治好谢蕴姑姑。” 殷稷是相信他的医术和人品的:“那就好,去吧。” 廖扶伤忙不迭走了,殷稷也扶着蔡添喜转身,他是撇下王窦萧三家的人下来的,不能在这里久呆。 “我们也回……” “殷稷,是不是你?” 谢蕴的声音忽然自长廊尽头的房间里传出来,殷稷脚步一顿,他似是想回头的,可静默片刻还是再次抬起了脚。 “我听见你的声音了,我知道你在外头,你别装没听见,你过来一趟好不好?” 殷稷脚步再次顿住,蔡添喜看看他又看看身后的门,揣度着他的心思小声开口:“谢姑娘的耳朵真是好用,隔这么远都能听见您的声音。” 殷稷仿佛听见了极可笑的事情,脸上闪过一丝嘲讽,长腿也再次抬起,一步步走远。 谢蕴虽然看不见,可却有种诡异的直觉,她知道殷稷在走远,兴许这一走就再也不会回到这里来。 这可能是她唯一可以说服殷稷改主意的机会。 “殷稷,你过来看看我吧,”她趴在门板上,双手紧紧抓着门扇,“我求你好不好,你过来,我有很多话想和你说。” 门外寂静无声,谢蕴将耳朵贴在门上,却已经什么动静都听不见了。 殷稷走了。 “你回来,你回来……” 谢蕴拍打着门板,心里失望至极,都到了门外却连走近一步都不肯,果然是再也不想见她了…… 可是殷稷,我真的很想见见你,我有很多话想和你说,我不想你落到那个结局,你给我个机会,给我个机会挽救好不好…… 门板忽然被推开,殷稷一身狐裘站在门外,目光冷冷落在她身上:“你最好不要说废话。” 谢蕴下意识坐直了身体,她既惊又喜,目光颤动了很久才哑声道:“没有废话,我不会浪费你的时间。” 殷稷不置可否,仍旧冷冷淡淡地站在门口,甚至都不肯再往里头多走一步。 谢蕴打量他两眼,目光落在他胸前,可惜隔着衣裳什么都看不见,她不知道那个曾经结着厚厚疤痕的伤口现在是什么样子,可那伤是因为她才变成这幅样子的,她实在没有底气开口问,何况现在,也不是问这个的时候。 “蔡公公,劳烦你出去一趟。” “别得寸进尺,”殷稷不客气地打断了她,“若是不想说,朕可以不听。” 语气里透着浓浓的不耐,仿佛谢蕴再多说一句无关紧要的,他就会真的转身离开,将这个机会收回去。 谢蕴抓紧衣服,选择了妥协:“我说,我……” “瞧老奴这记性,”蔡添喜忽然拍了一下自己的头,“皇上的药得让人不错眼的盯着,奴才竟然忘了,这就去看着。” 他匆匆退了出去,离开的时候还体贴地关上了门。 殷稷低骂了一句,似是觉得蔡添喜已经忘了自己的主子是谁,可他毕竟身体虚弱,再不高兴也容不得任性,只能将脸色摆得更冷:“有话快说。” 没了外人在,谢蕴看他看得更放肆了些,却不敢耽误时间,生怕殷稷真的不耐烦。 “你当初登基……” “你千方百计引我过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殷稷再次打断她,他似乎回忆起了什么过往,眼神嘲弄:“是,那是我和先皇的一场交易,你想说什么?嘲讽我自寻死路?” “我没有,我只是觉得……” “觉得我可悲?” 殷稷嘲讽之意越发明显:“谢蕴,省省吧,先皇与我而言不过是个陌生人,你以为我会对他有什么期待?各取所需而已,很公平。” 谢蕴喉咙仿佛被堵住,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一无所有的时候被先皇认了回去,当真对他没有过半分期待吗? 因为他被人嘲笑辱骂了二十年,你真的还能把他当成陌生人吗? 可殷稷不认,谢蕴也不想逼他,她沉默片刻终究还是默认了殷稷的回答:“就当是各取所需,那你就该明白靖安侯手里的密旨上写了什么,这种时候不能和世家撕破脸,会给他可乘之机……” 殷稷脸上的不耐越发明显:“你想说的就只有这些是吧?” 谢蕴微微一卡,很惊讶于他的不在乎:“这很重要,你现在的处境很……” “和你有什么关系?” 殷稷仿佛彻底失去了耐性,他垂眼看着谢蕴,一字一顿道:“既然你选了你的谢家,那我的事就和你没有关系,不管我是什么处境,都轮不到你来管。” 第314章 我就是那般不堪 话音落下,殷稷转身就走,谢蕴下意识抓住了他的手:“我不是,我不是选了谢家,我是两害相权……” “无关紧要。” 殷稷垂眼看着那双紧紧抓着自己的手,许久才有力气抬手,轻轻将手腕拽了拽,“我不在乎原因,知道结果就够了。” 谢蕴下意识抓紧,不肯让他离开,她有很多内情想和殷稷解释,可却被他一句不在乎堵了喉咙,她浑身紧绷,好一会儿才勉强冷静。 好,我的苦衷和缘由你不在乎,那我就说你在乎的。 “那大周呢?那百姓呢?你也不在乎吗?自登基起你一直勤勉政务,兢兢业业,我看得出来你想让大周好,可你知道一旦你出事大周会变成什么样子吗?” 殷稷挣脱的手微微顿了一下,他仿佛被谢蕴戳中了痛脚,目光再次落在她身上。 谢蕴眼见事情有转机,忙不迭继续道:“先皇不敢以自己的死做局拉四大世家下水,就是怕靖安侯擅动会导致边境失控,会让大周亡国,他不想成为千古罪人,所以才会这么利用你,你看出来了是不是?” 她眼含期待:“为了大周和百姓着想,我们也不能给靖安侯动手的机会。” 殷稷盯着她那双眼睛看了许久才轻轻开口:“还有呢?” 还有…… 还有很多。 “改革后的恩科才刚刚结束,你还没有见见你的天子门生;还有土地改制,你和祁大人秦大人准备了那么久,那是足以让你名垂青史的大事,怎么能半路放弃?” 她语气逐渐急促:“你那么多的抱负都没来得及施展,我一个人换这么多,不是很……” “谢蕴,”殷稷轻轻打断了她,他似是疲惫至极,声音里透着浓浓的无礼,他抬手扶在了谢蕴肩膀上,声音低了下去,“你放心,这些事是人就能做,不是非我不可,大周不会因为我亡国。” 他深深看着那双眼睛,眼底各色情绪涌动,最终却只是风拂水面,了无痕迹。 “我曾经告诉过你,我争这皇位只为了一件事,你忘了,我没忘。” 他收回手,可他的身体并不足以支撑他独立站立,将手从谢蕴身上收回来的瞬间他便不受控制的晃了晃,险险扶住门框才站稳。 谢蕴下意识上前一步,伸手想要扶他:“你怎么样……” “好得很……”殷稷费力避开,晦涩得看她一眼,“既然你想说的都说完了,我们是不是再也不必见了?” 谢蕴一僵,下意识摇头拒绝,可殷稷却并没有看她的反应,自顾自艰难地扶着门一步步往外走去。 谢蕴看着他的背影,心乱如麻,她以为自己说的这些是个皇帝就会在意,为什么殷稷会是这种反应? 她是不是找错重点了? 争皇位只为了一件事…… 那句话忽然浮现在脑海里,她愣了愣,久远又模糊的记忆恍然闪过——我拼了命地抢皇位,就是为了把你抢到身边…… 谢蕴心脏狠狠一颤,她知道殷稷在意她,在意到宁愿冒险也想保下她,可她不知道自己于他而言,竟然重到了这个地步。 “殷稷!” 看着那摇摇欲坠的背影,她忍不住再次开口。 殷稷脚步顿住,他明明说了不想再见谢蕴,可每次她开口,他便总是控制不住地想要停留。 他挣扎了很久还是低低开口:“别说了,你那些话我真的不想听了,收回去吧。” 明明知道对方处于绝对掌控的地位,可谢蕴却仍旧从这句话里听出了孱弱,弱得揪人心。 谢蕴抬手摁了摁胸口,脸色逐渐绝望,我知道你不想听,我也不想说,可我不能不说。 我很抱歉让你用情至此,所以我也就越发不能真的让你一败涂地。 殷稷,对不起。 “幸亏当初我选的是齐王。” 她死死抓着袖子,断裂的指甲再次蹦出血迹,瞬间便将掌心填满,一滴滴透过指缝坠落在地。 殷稷身体骤然僵住,他不敢置信地扭头看过来:“你说什么?” “听不清楚吗?” 谢蕴仰起头,眼底满是轻蔑,“那我再说一遍,我说,幸亏当初我没有和你完婚,一个男人如此优柔寡断,鼠目寸光,你这样的人,怎么配得上我?” 殷稷被刺痛般浑身一颤:“优柔寡断,鼠目寸光……谢蕴,我只是想你活着,何至于如此不堪?!” “可你明知道我在利用你!” 谢蕴心口尖锐地刺痛起来,一时间腹腔的灼烧也好,断裂的指甲也好,都被这剧痛压了下去,她闭了闭眼,难以直视殷稷的神情,可她又不得不逼着自己睁开眼睛。 “明知道我在利用你,明知道我根本不在意你,如果不是你登基为帝,对我有用,我连看都懒得看你一眼!” “够了!”殷稷死死扣住门板:“别说了!” “我为什么不说?你知不知道当初你站在门外求我见你的时候我心里在想什么?我在想世上怎么会有人这么蠢,怎么会觉得我堂堂谢家嫡女真的会看上你一个父不详的野种……” “谢蕴!”殷稷浑身颤抖,“别说了!” “我偏要说,有件事你应该也不知道,当初我选你为婿,看中的不是你的人,不是你的才华学识气度,只是你好拿捏而已……” 殷稷喉间泛起一股腥甜,他想让谢蕴闭嘴,想让她把那些话收回去,他已经努力在忘记那些往事了,他不想去计较,不想去在意,为什么非要提起来。 别说了,别说了! 可谢蕴却丝毫不顾及他的感受,每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他身上。 “可我没想到你会如此好拿捏,什么都知道了还如此蠢顿,为了一个视你如草芥的人如此拼命,你说你是不是……” “是,”殷稷打断了她的话,他认命一般仰起头,眼神却彻底沉寂了下去,他远远看着谢蕴,皇帝的威严和骄傲在这一刻支离破碎,“我就是你说的那般不堪,你满意了吗?” 第315章 两幅面孔 “谢二姑娘,谢大小姐……这些话藏在心里很久了吧?还有什么都一并说出来吧,我就在这里听着,一个字都不落。” 殷稷眼底殷红,仿佛下一瞬就要沁出血泪来,然而他却倔强地直视着谢蕴,仿佛要亲眼看着她是怎么将那些残忍到极致的话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的。 然而谢蕴却开不了口了,这不是她想要的反应。 她以为殷稷会愤怒,会仇恨,会情急之下对她不管不顾,可没有,殷稷没有,明明痛楚仿佛透体而出,他却仍旧绝口不提放弃她的事。 谢蕴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难道这都不够让他对自己失望吗? 还是说…… 他早就已经对自己失望透顶,自己说的那些话他早就有所猜测。 “殷稷,你……” “谢姑娘是不打算说了吗?”殷稷指尖死死扣进门框里,“那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谢蕴指尖冰凉,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她那么凶狠地刺了殷稷一刀又一刀,却什么都没有改变。 “殷稷,放弃我吧,不值得……” “我也觉得不值得,”殷稷终于闭上了那双仿佛含着血泪的眼睛,“可若是能动手,四年前我就该杀了你,既然明知我做不到,就不必再来嘲讽我了。” 他强压下所有情绪,睁着一双没有情绪的眸子看过来:“你从来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那今日便一如既往吧,等时机合适就带着你的自由和你的家人,远远地离开这里,至于我的处境,我的死活,和你无关。” 他后退一步,他看见谢蕴追了过来,却被门板拦在了里头。 “看好她……要什么给她什么,但她的话……一个字都不要传出去。” 他轻声吩咐,短短一句话,喘了好几口气才说完。 “是!” 谢蕴似乎又说了什么,但他不想听,他知道谢蕴说得很有道理,也的确能为他争取一些时间,但他不觉得这是唯一的办法,他一定可以做得更好。 他一定既可以保下谢蕴,也可以在这场三方角逐里胜出,堂堂正正地做个好皇帝。 蔡添喜见他出来连忙抬脚走了过来,脸色颇有些僵硬,他并不想偷听两人的谈话,可谢蕴的声音并不低,走廊里又太过安静,他不想听也还是听见了。 堂堂一国之君,竟被人说得如此不堪。 “皇上……” 殷稷半靠在他身上,他太过虚弱,蔡添喜竟险些扶不住,好在玉春也远远地候着,眼见情况不对连忙上前来帮了把手。 “皇上,您没事吧?” 殷稷垂眼看着地面,他紧紧咬着牙,嘴角却仍旧耷拉了下去:“她今天……太过分了。” 蔡添喜不敢搭话,他不知道殷稷现在什么心情,生怕乱出主意会引火烧身,万一做出的决定不可弥补,那日后他怕是要背上罪过。 “晚饭扣她一道菜。” 殷稷静默许久才开口,蔡添喜下意识答应了一声,话出口后才反应过来殷稷说的是什么,他有些懵了,怔怔看着自家主子说不出话来。 “师父,奴才传了软轿过来。” 玉春小声开口,蔡添喜赞许地看了他一眼,却不敢多言,小心翼翼地扶着殷稷上了软轿,心口却不自觉提了起来,王窦萧三家还在龙居里等着呢。 方才人都进了门,殷稷也不知道怎么了,忽然就要先下来看看,结果就看出了这么个结果。 刚刚在这里被骂得那般憋屈,待会儿还要面对三头饿狼猛虎,皇上撑得住吧? 他一路提心吊胆地伺候着殷稷回了龙居,三人已经等得脸色阴沉,以往他们还顾忌着君臣之别,私下里如何不提,面上却还算恭敬,可此时他们眼底却带着毫不遮掩的冷意,兴师问罪的架势十分明显。 “皇上就是皇上,传召朝臣还能让人一等半个时辰。” 王沿率先开口,一句话说得宛如炮仗,直往人脸上轰。 蔡添喜有些犹豫要不要打圆场,可他怕话说得软和了坠了殷稷的威严;说得严厉了又会激化双方本就很糟糕的矛盾。 他颇有些犹豫不决,冷不丁耳边有人冷冷道:“不想等就滚出去。” 蔡添喜愣住,他只看见了世家嚣张,却没想到殷稷竟然更强硬,丝毫面子都不打算给对方,明明刚才在谢蕴门外还像个小可怜,现在却骤然露出了獠牙。 他有些被吓到了,玉春更是目瞪口呆,僵在原地连扶主子都忘了。 蔡添喜踹了他一脚他才回神,哆哆嗦嗦地扶着殷稷送他回到了床榻上。 王沿脸色铁青:“你!” 窦蔺拦住了王沿的发作,他看得出来殷稷今日没有丝毫和解的打算,心里颇有些惊疑不定,皇帝这是什么意思? 他们三人先前虽然被禁军监察,被迫呆在自己的屋子里不能走动,可他们心里却都清楚,一旦撕破脸局面更不利的肯定是皇帝。 船上他虽然依仗着禁军可以说一不二,可一旦回京,他要面对的就是大半个朝堂的施压,还有太后的虎视眈眈,这种风险他承担不起,他一定要尽快缓和双方的关系。 所以今日来觐见,他们笃定皇帝会服软,他们也就由着王沿率先发难了,却没想到殷稷的反应竟然和他们想的完全不一样。 “皇上息怒,”窦蔺还是习惯性地打了个圆场,“王尚书昨日刚刚经历了丧子之痛,难免失态,还请皇上体恤。” 殷稷一哂:“可你们原本,不是想让朕一无所有的吗?这应该叫报应。” 三人脸色都是一变,皇帝到底有什么依仗,竟然敢如此不留情面,咄咄逼人? 几人对视一眼,窦蔺一向不做出头鸟,萧敕态度也颇有些摇摆不定,王沿眼底闪过怒气,以为都不开口局面就会好看吗? 殷稷看起来像是会见好就收的人吗? 王沿满心嘲讽,最后还是自己开了口:“皇上既然这么说了,那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他摸了下自己的断臂,眼底闪过阴鸷,“事情闹到这个地步,谁更难收场你我都心知肚明,我们也不想为难皇上,今日只要皇上将引起混乱的罪魁祸首绳之以法,并答应以后绝口不提为谢家翻案之事,我们还能做君臣,否则……” 他冷冷哼了一声,威胁之意再明显不过。 萧窦二人对视一眼,他们清楚,既然三人是一起来的,那王沿的话就也代表了他们的态度,与其沉默倒不如一同施压:“王大人所言甚是,请皇上顾全大局。” 第316章 道高一尺 三个人,六只眼睛,目光齐刷刷的落在殷稷身上,毕竟是久居高位的家主,目光极有压迫感,蔡添喜站在殷稷身边,只是被余光扫到而已便觉心惊肉跳,可以想见身在其中的殷稷承受了多大的压力。 他许久没有开口,气氛沉凝得几乎让人窒息。 就在蔡添喜要喘不过气来的时候,殷稷却忽然轻哂出声:“我们马上就要到彭城了,过了彭城就是青州。” 这话和前言丝毫扯不上边,萧敕拱了拱手:“皇上还是不要顾左右而言他的好,于眼下并无益处。” 殷稷并未理会他话里的警告,目光掠过窗户看向外头苍茫的雪色。 这场雪从他们在苏州的时候就断断续续地下,到了这里逐渐势大,有些河面已经结了冰,为了保证龙船能顺利回京,每日里都会有人来开凿冰面。 “这冰不好凿,还尖锐得很,朕当年在萧家时,几位嫡子要冬日泛舟,朕亲自凿过这冰。” 提起这些苛待殷稷的往事萧敕颇有些心虚,更多的却是恼怒,都过去那么多年了,还提起来干什么? “皇上,这些往事与眼下无关。” “无关吗?”殷稷收敛了方才的漫不经心,眼底骤然迸射出冷光,“当年船在湖里尚且能被冰撞毁,那龙船呢?” 三人脸色瞬间变了,王沿忍不住上前:“皇上是什么意思?” “威胁朕的前提是,你们要活着回京。” 殷稷垂眼看着几人,虽然是伤重未愈的病弱之人,此时却毫不落下风,眼底破釜沉舟似的决绝更是看得人心惊肉跳。 “众卿说呢?” 萧敕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你……你难道还想杀了我们所有人不成?” “若你们继续这般不知好歹,朕也别无选择。” “你敢?!” 王沿被气得浑身哆嗦,让他更难以忍受的是,他不止觉得气愤,还觉得恐惧,看着殷稷眼底的情绪他十分清楚的意识到,他不是在开玩笑。 “朕为何不敢?” 殷稷撑着床榻站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三人,神情凌厉得让人不敢直视。 “尔等于朕而言,不过蠹虫,早该杀之。” 三人齐齐僵住,皇帝想杀他们不稀奇,先皇当初也想杀他们,可先皇不敢,他怕天下大乱,也怕杀不了他们。 可现在,这个机会就摆在殷稷面前,没有动手只是因为理智还占上风,一旦他被逼急了,完全可能不管不顾。 萧敕忍不住吞了下口水:“皇上你可想清楚了,如果我们全都出事了,你怎么和世家交代?怎么和你家人交代?” 殷稷微微一顿,如果是旁人说这话他不会多想,可是萧敕说出口的就多了层别的意思,家里人……他的家人只有一个。 但那是曾经,现在一个都没有,他孤家寡人,不需要和任何人交代。 “那是朕的事。” 他语气更冷,刀锋似的目光毫不留情地落在萧敕身上,萧敕不敢直视般低下了头。 “皇上为一己之私坑害这么多无辜之人,你想过天下人会怎么看你吗?” 窦蔺沉吟着开口,却是一张嘴就让殷稷笑了。 “朕虽没有发下什么做明君的宏愿,可打从登基起便一直在为民谋福,朕就算杀了再多的无辜的人,和天下百姓有何关系?他们要记得的是朕自你们世家手里虎口夺食,才让他们免于冻饿而死,朕既不曾对不起他们,他们又哪来的资格指点朕?” 这次连窦蔺都沉默了,殷稷说的是事实,登基多年,他从未纵容自己享乐,一向节俭得很,连南巡这本该铺张浪费的事他都不曾为百姓增添负担,沿路更是不停施恩。 他们相争多年,殷稷一直进展缓慢,也是因为被民生逼着不停后退,及至去年才找到机会以科举舞弊入手清理朝堂。 殷稷私心再重也不曾对不起过百姓。 但人心这种事,从来不是非黑即白,殷稷迟早会明白,但眼下他们一句话不慎,就再也没有证明的机会了。 “为了那样一个人,皇上冒这么大的风险值吗?” 眼见强逼不成,窦蔺态度柔软下来,“臣当年也曾听说过皇上和她的往事……” “轮不到你来评说,朕今日只要你们做一个选择,生还是死。” 殷稷神情淡下去,眉眼间全是对人命的漠然。 窦蔺神情僵住,他一向是个笑面虎,可现在却怎么都维持不住面上的表情了,他们虽然一直被教导要以家族为重,可真到生死关头,他们才知道那就是一句屁话,谁能不怕死? 拿自己的命去换旁人的富贵,这么蠢的事他们才不干。 可就这么屈服,身为世家的骄傲又让他们难以忍受,窦蔺拳头握得死紧,挣扎间一条生路跃入脑海,他们不是非要做殷稷给的选择。 他给两人递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随后含笑开口:“皇上毕竟是天子,您既然不肯退,就只好我们退了,毕竟谁会自选死路呢?” 王沿和萧敕都没有开口,算是默认了窦蔺的选择,他们不知道窦蔺打的什么主意,但这种时候也只能这么做。 “如此,甚好。” 殷稷轻轻抬了下下巴,缓缓坐回床榻上,“那就交出你们的诚意吧。” 三人对视一眼,躬身应是,姿态间又恢复了以往的恭敬,只是谁都看得出来,这恭敬之下藏着暗流。 “请皇上容我等回去取。” “去吧。” 三人再次应声,抬脚一步步退了出去,殷稷抬眼看着他们,直到人消失在门外,他才轻轻啧了一声。 蔡添喜面露担忧:“皇上,他们真的会交出把柄吗?” 双方的脸撕得如此彻底,是他没有想到的,想起以往这些世家横行霸道的样子,他的心不受控制地提了起来。 “当然不会,他们大概是想趁机跳船……” 殷稷轻咳一声,靠在床头休息,语气虽然十分平静,却听得蔡添喜心惊肉跳。 “跳船?那他们要是回到京城,您怎么办?我们……” 殷稷没开口,只抬眼看向门口,不多时门板被推开,三人去而复返,脸色难看到了极致。 殷稷却一扯嘴角笑了起来:“怎么回来了?看起来心情不太好啊……” 第317章 小胜一场 一盏茶前。 “姓窦的,你暗示我们答应,是不是真的怕了皇帝?”王沿一下到二楼便迫不及待的开口,“杀了我们他也活不成,我还是觉得他只是在恐吓我们。” “稍安勿躁。” 窦蔺看了一眼周遭,见禁军都站得远远的,这才压低声音开口:“我原本也以为如此,可现在看来他已经不管不顾了,要是不答应我们可能连门都出不来。” “那我们就真的这么屈服不成?他算什么东西,以为坐在龙椅上这天下就真的是他的了不成?” “自然不会屈服。” 窦蔺冷笑一声,回头看了眼顶层的龙居,“不过是骗他一骗而已,我等世家,岂容他人摆布?” 王沿见他这么说脸色才好看了一些:“你有什么想法?” “看那里。” 窦蔺一抬手,示意两人去看龙船的栏杆,虽然船上各处都有禁军把守,可最近船上出的乱子太多,各处都需要人,便有些捉襟见肘,连甲板上都有很长的一段栏杆无人值守。 “我们还有第三条路可以走,逃船!” 萧窦二人对视一眼,眼底瞬间闪过惊讶和忐忑,可不过短短一瞬就平复了下来。 “这的确是个法子。” 窦蔺摸了下胡子:“二位只管安心,我们此行都带了不少家里养的好手,保护我们平安上岸不是难事,陆路比水路也要快,只要我们抢先一步回到京城,将皇帝的所作所为公之于众……” “届时,他就会成为众矢之的,人心尽失,废帝易如反掌,”王沿下意识接茬,眼底精光直冒,“没了皇位做保护,他今日有多嚣张,来日就会有多落魄!” 他说着迫不及待地加快了脚步,萧敕反而落后了一步:“你们是不是忘了什么?废帝还需要太后出面,可荀家现在的立场……” “想那么多干什么?先离开龙船要紧。” 王沿打断了他的话,脚下越走越快,“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他在三人里的处境是最危险的,毕竟龙船上的大部分混乱都是他在背后策划的,殷稷若要动手,必定会先拿他开刀。 两人虽然心里嘲讽他撑不住,面上却什么都没说,只加快脚步往回走,虽然计划商量好了,但他们并不会一同行动,到时候能不能逃走就看各家自己的本事了。 “各位,保重,京城再见。” 窦蔺一抱拳,快步往自家方向去,脑海里片刻不停地盘算着接下来该怎么办,冷不丁目光一撇看见水面上多了许多小船。 他起初没在意,只晃了一眼便罢了,两步之后才骤然反应过来不对劲,他猛地顿住脚,扒着窗口往下面看,水面的小船密密麻麻,冷不丁一看就像是一锅饺子。 他额头立刻渗出了冷汗,后背隐隐发凉:“二位,留步。” 王沿面露不悦:“时间紧迫,有什么话非要停下来说?” 窦蔺抖着手指向水面:“你们看看外头……” 两人十分不满,却还是侧头看了一眼,可只一眼便都僵住了,王沿脸色大变:“怎么回事?怎么会有这么多小船?” 那船呈拱卫之势,将龙船紧紧护卫在中间,这般严密之下,莫说跳下去三拨人,就算是三只苍蝇,也能被瞬间察觉。 “我们还能逃吗?” 回忆戛然而止,窦蔺神情复杂地看着殷稷:“皇上真是好手段,算无遗策,让人佩服。” 殷稷扯了下嘴角,心里却并没有多少得意之类的情绪,和这样的豺狼虎豹过招,任何胜利都不值得庆贺,只有尘埃真正落定的那天,他才可以松口气。 “朕说过的,只给你们两条路选,想好了吗?” 门外响起脚步声,沉重,整齐,每靠近一步,地板都被震得一颤,这样的压迫已经不只是禁军的数量了。 殷稷早便让人去传了当地驻军,在他们一心以为皇帝昏睡不醒,自己胜券在握的时候,悄然布下了这样一个死局。 经此一事,皇帝和世家再无可能和平共处,一旦龙船回京,必定会是一场腥风血雨。 窦蔺将一个盒子自怀里拿出来:“我等自然是选活命,可我们还是那句话,皇上真的想清楚了吗?” 殷稷却一言未发,只轻轻抬了抬下巴,蔡添喜连忙上前将木盒子接了过来,随即目光落在王萧二人身上。 王沿冷笑一声,将木盒砸进蔡添喜怀里:“皇上真是好魄力,龙船上是我们输了一回,可你记住,这才刚刚开始。” 他转身就走,这般无礼已然将君臣关系画上了句号。 窦蔺紧跟在他身后退下,萧敕看了看手里的盒子,又看了看殷稷,神情肉眼可见的复杂,蔡添喜本以为他会说些什么,可他也只是放下东西,便跟在二人身后出了门。 立场分明。 蔡添喜看得心口沉凝,虽然看起来的确是皇上赢了一筹,可也算是彻底撕破了脸,一旦回京,三家动作起来便不会再有任何顾忌,情况真是越来越糟了。 但他猜得到,殷稷必然更清楚,他也就闭紧了嘴免得说出来让人心烦,他将三个装着各家把柄的盒子拿了过来:“皇上,您可要过目?” 殷稷轻轻摇了下头,身体却跟着一晃险些栽倒在床榻上,蔡添喜被唬得一抖,手里的盒子瞬间落了地,他也没顾得上去捡,慌忙扶住了人,吃奶的劲都用出来了才将人安稳扶回床榻上:“皇上您怎么样?要不要传太医?” “不用,”殷稷拧眉适应了一下身体的痛楚和虚弱,“只是费神太过而已。” 蔡添喜叹了口气,可不只是费神吧,太医都说了要静养,不能下地,不能动怒,殷稷可倒好,不只下去了一趟,还被谢蕴和三家来回的气,不发作才怪呢。 “快去端参汤。” 玉春忙不迭跑走了,蔡添喜忍不住劝:“皇上这几日还是不要见人了,这伤得养啊。” 殷稷不置可否,倒是提起了薛京:“他怎么样了?” “臣只是皮肉伤,不碍事。” 薛京的声音自耳房里响起,他身上伤势过重,殷稷便开恩留他在这里养伤,平时就在耳房里修养,方才那一番和三家的你来我往,他自然也听得清清楚楚。 听见殷稷问他,便自己扶着墙慢慢走了出来。 “赐座。” 蔡添喜连忙扶着他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一身的伤乱动什么?” 薛京的目光却看向了殷稷:“皇上,这次他们是冲着您来的,臣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说。” 殷稷累极似的闭上了眼睛:“朕知道,留他们活命后患无穷,可龙船损毁会殃及百姓,若不是逼不得已,朕还是想让无辜之人免于灾祸。” “可如此一来,您回京后的处境……” “走一步看一步吧。” 第318章 什么都不告诉你 “我想再见他一面。” 廖扶伤又一次来给谢蕴看诊的时候她忍不住开口,这几日对方每日里都会来两趟,每次她都会说这句话,但廖扶伤从来没有答应过。 “谢蕴姑姑,不是下官不想给你传话,是皇上下了死命令,您的话一个字都不准传到他耳朵里,我还不曾娶妻生子,请您给条活路吧。” 果然,又是这样。 谢蕴失望地垂下眼睛,她这两日一直在做梦,有时候会梦见殷稷走投无路的样子,有时候梦见的这是那天殷稷红着眼睛说他就是那般不堪的样子,但不管哪个,她每梦见一次,便都会惊醒一次,然后捂着胸口发上好一会儿的呆。 她不知道自己再见到殷稷会做出什么事来,是可以和他解释那些话并非出于本心,还是会继续那么恶毒地说那些残忍的话。 可她还是想去见见他,哪怕只有一面也好。 “他现在怎么样了?” 廖扶伤有些无奈,这句话每次他来谢蕴也会问,他都已经说得嘴皮子要出茧子了,可还是得耐着性子回答:“比前两日好了些,最近船上太平了很多,皇上不用费心,伤自然好得快。” 太平? 谢蕴自窗户里看向外头,她被关押的位置太过偏僻,根本听不到外头有什么动静,可这两个字此时听来却充满了不祥的味道。 布下了那么大的局,死了那么多人才将事情推动到那一步,世家真的会收手吗? 殷稷是怎么平息事态的?他真的能全身而退吗? “这几天船上什么情形?” 廖扶伤神情又不自然起来:“谢蕴姑姑,我就是一个给人看病的大夫,旁的事不清楚,您就别为难我了。” 一点有用的消息都不给她,谢蕴知道这也是殷稷的命令,那个人嫌她乱出主意,嫌她管得太多,不肯再给她任何机会了解外头。 “皇上是天子,定然能处理妥当的,您就安心养着吧,那腹痛且不提,您身上的这些愈伤可也不轻,一定要按时涂药。” 说起这茬他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因为时至今日他始终没能诊断出来谢蕴的腹痛是何缘故,好在似乎发作得并不厉害,至少他来的几次,谢蕴神情都还算平静。 再去翻翻医术吧。 他叹着气将一盒药膏拿出来:“这是新调配的,好的要快一些,也能祛除疤痕……姑姑身上可还有别处不妥当?” “没有了。” 谢蕴不愿意提起自己的事,事情不成就宛如一个笑话,她从未如此挫败过,更加没心思理会身上的这些伤。 “太医既然什么都不肯说,就请回去吧,我没什么大碍,你也不必再来了。” 廖扶伤十分尴尬,他也不想来,可是不能不来。 “不管怎么说,身体为重,还是让我看看你……” “出去。” “……是。” 廖扶伤讪讪出了门,看着紧紧闭合的门板叹了口气,他就是一个大夫,为什么要承受这么多。 可明天一早他还是得来。 门外响起越走越远的脚步声,谢蕴伏在床榻上,强撑的冷静转瞬间便烟消云散,她不是要隐瞒病情,只是能和太医说的她都说了,也要了止疼的方子,可是毫无用处,既然如此,告诉对方她无时无刻不在疼痛,又有什么意义? 难道他会因此就让自己去见殷稷吗? 念头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随即逐渐清晰,廖扶伤可能不会,但殷稷却有可能松口。 可他本就自顾不暇,自己还要去给他添乱吗? 算了吧,再想想别的办法…… 她睁着眼睛看着逐渐黑下来的天色,等身体被疼痛折磨得精疲力竭的时候才沉沉睡去。 可意识刚模糊了不过一瞬,她便看见了殷稷,只是做梦而已,他却真实的连一根发丝都无比清楚。 她下意识伸手想碰触一下他的脸颊,指尖却径直穿过了对方的身体,她一惊,连忙将手收了回来。 殷稷一无所觉,径直朝她走了过来,然后穿过她的身体朝门口走去。 大门被打开,声音顿时嘈杂起来,谢蕴这才察觉到她梦见的地方是宫里,这是殷稷的乾元宫。 可以往清净安全的地方,今天却热闹得过分了,到处都是金铁交鸣声,她意识到了什么,连忙往门外看去,却是一眼就看见了锋利的箭矢。 王沿手执弓箭,明晃晃地对准了殷稷,而王沿身后却有一双铁掌禁锢着他,那是靖安侯,他冷冷看着殷稷:“王氏谋逆,臣特来救驾!” 可随着话音落下,他却指尖一松,那握在王沿手里的弓箭便呼啸而出,瞬间穿透了殷稷的胸膛。 “不要!” 谢蕴骤然惊醒,身体止不住的颤抖,四肢已经冰凉,她靠在床头蜷缩起来,冷汗一层一层地冒出来,却分不清楚是因为后怕还是疼痛。 她将脸埋进被子里,如果以后日日都要这么提心吊胆,她宁愿用自己去平息事态。 殷稷,再见我一面吧,再给我个机会说服你,你这么多年都过得那么苦,不该是这种结局…… 一阵古怪的水流声忽然传了过来,谢蕴沉浸在后怕里,并没有在意,直到一点亮光自窗口的缝隙里照进来她才被迫回神。 龙船外头为什么会有烛光? 谢蕴强打起精神来下了地,自小小的缝隙里看了出去,可缝隙太小,她看不清楚外头发生了什么,只隐约瞧见湖面也倒影了光点。 外头有船。 可是龙船路过,尽皆退避,谁能靠近龙船还不被驱赶? 谢蕴拧眉沉思,一个猜测骤然划过脑海,她知道这些船上是什么人了,也知道殷稷是怎么平息船上的乱象了。 疯了,简直是疯了,你想没想过你回京后的处境? 不行,绝对不能让殷稷这样回京,她必须得再见他一次! 第319章 她要绝食 “皇上最近怎么样了?” 第二天廖扶伤来给她诊脉的时候,谢蕴再一次开口,对方似是有些无奈:“您问过多次了,皇上好些了,眼下情况稳定,只要没有大的变故不会有事的,姑姑只管放心。” “我之前骂他的事,有没有让他的伤口……” 当时她无路可走,出了这么一个险招,事后想起钟白当日告诉她的话,总有些胆战心惊。 廖扶伤毫不遮掩地叹了口气:“这些话下官都不知道说过多少次了……皇上很是自控,并没有真的动怒,您只管放心……但这种事以后可千万不能再做了,皇上的身体还是很脆弱的。” 谢蕴垂下眼睛,那种话她也没办法再一次说出口了,可她想见殷稷。 “你再告诉他一回,我要见他。” 廖扶伤瞬间收回了诊脉的手,收拾着药箱子就要走:“姑姑歇着吧,下官改日再来。” 他仓皇退出了门,谢蕴叹了口气,她也知道廖扶伤不会给她传话,今天只是试探着再问一次罢了。 真要逼殷稷松口,还得用些旁的手段。 房门再次被推开,一个食盒被从门缝里递了进来,谢蕴远远看了一眼,抬手摁住了小腹,沉默了很久还是没有去取。 既然知道殷稷还在意她,那最好的办法就是以她自己做饵。 小半个时辰后,禁军来提走了食盒,却不过短短一瞬外头就嘈杂了起来,片刻后有禁军敲了敲门:“饭菜可是不合姑姑口味?您想吃什么,让厨房再做。” 谢蕴伏在了桌面上:“不用了,以后都不用给我送饭,皇上一日不见我,我便一日不会吃。” 禁军面面相觑,眼底都有恼怒闪过,谢蕴也未免太过不识好歹,皇上念及旧情才会留她性命,不然就凭她做的那些事,足够死百八十回了,可她不知感恩竟然还敢用绝食来威胁皇上。 什么东西! “大哥,怎么办?” “不管她,反正皇上说了不听这里的消息,咱们就当不知道。” “万一……” “放心吧,这种大小姐没吃过苦,等她饿两顿就知道难受了,到时候哭爹喊娘的和咱们要吃的。” 话语清晰地传了进来,谢蕴猜着这应该是故意说给她听的,既是嘲讽,也是恐吓。 还带着一点幸灾乐祸。 她轻轻叹了口气,要不是被殷稷指责过三番五次抛弃他,她其实有更简单的解决事情的办法,但现在她不敢。 她不大想让殷稷又一次以为自己抛弃了他,如同当年悔婚,如同之前逃亡,他们之间至少得有一次光明正大的道别吧…… 她伏在桌面上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再醒来时是被冻醒的,船舱潮湿阴冷,外头又已经天寒地冻,她一觉醒来只觉身体几乎没了温度,冷得她竟有些感受不到腹痛。 但身体的变化她没能察觉,跌跌撞撞回到了床榻上,慌忙将被子裹在了身上,寒气却仍旧从骨子里钻出来,她恍然想起很早之前被殷稷关在偏殿时的情形。 殷稷啊殷稷,你罚我的时候,就没有点新鲜的手段吗,除了禁足还是禁足。 但旁人不是殷稷,外头的禁军果然如同之前所说,要饿她两顿给她涨涨记性,午饭的食盒并没有送过来,谢蕴看了眼空荡荡的门口,将脸埋进被子里,意识再次昏沉下去。 挨饿还是有点不好受的,殷稷,快点松口见我吧…… “嘶……” 殷稷倒吸一口凉气,正给他换药的廖扶伤瞬间手一抖:“皇上,臣是不是手太重了?” 殷稷摇了下头,并没有多言,他只是心里忽然有点闷闷的,倒也不是伤口的问题。 薛京抱着一堆折子和信件进来,蔡添喜连忙上前接了过来,压低声音教训他:“皇上让你歇着,你就消停会儿吧,这些东西旁人不能去拿吗?” 薛京讪讪一笑,他虽然伤势看着重,可毕竟不在要害,修养几日就已经恢复了精神,哪怕不能有大动作,可平日里跑跑腿还是不妨事的。 “我拿的不多,都是钟统领拿着的。” 他身后钟白这才扛着两个箱子露面,蔡添喜看了一眼他肩上满满当当的箱子,又看了眼自己刚从薛京手里接过来的小匣子,一时也没好再说什么,只能又将匣子放回薛京手里,自己退到一旁煎药去了。 “你们来了。” “臣参见皇上。” 殷稷抬了抬手:“起来吧,京城有什么消息吗?” “京城暂无异动,这些是皇上前阵子昏睡期间积攒的折子,重要些的信件臣等已经挑出来了。” 薛京说着话将手里的匣子递了过来。 龙船上的消息虽然刻意封锁了,可他们回京的样子一看就不对劲,少不了有心人猜测。 而王窦萧三家即便交出了所谓的“把柄”,可一旦回京后,弃卒保车就是必然选择,一旦决定和皇帝正式“开战”,他们是不会在意这些小牺牲的。 “皇上,荀大人他至今不知所踪。” 打从那天荀宜禄没有在王家要杀薛京时露面,龙船上便不见了他的影子,王窦萧三家以为他是躲起来想渔翁得利,殷稷也怀疑他是见情形不好,所以才会躲藏以图后路。 可龙船行驶途中并未停靠,对方再怎么躲也只会在龙船上,他们却偏偏怎么找都找不到。 “荀家现在群龙无首,已经有些乱了,您看……” 话虽然说得隐晦,可殷稷却听得十分明白:“你去办吧,总要给船上的人一个交代。” 薛京应了一声,躬身退了下去。 廖扶伤给殷稷包扎好伤口,正打算也退下去,殷稷就咳了一声,抬眼看了过来。 廖扶伤被看得有些茫然,他低头打量自己一眼,没看出来哪里不妥,尴尬地回视了过去:“皇上?” “……你没什么别的话要说?” 廖扶伤被问得一愣,他有什么需要说的吗? “皇上的伤势还不稳定,您一定要好生静养,切不可太过劳神。” 殷稷垂下眼睛,语气明显冷了下去:“下去吧。” 廖扶伤不明所以,可皇帝阴晴不定也不是什么大事,他便坦然地退了下去,钟白偷偷将箱子放下,抬脚跟了上去:“廖太医,我听说你最近一直在给谢姑娘看诊,她还好吗?” 嘹亮的嗓门隔着门板传进来,殷稷不自觉看了过去,却是很快又扭开了头,钟白这大嗓门什么时候能改改,他一点都不想听这些。 第320章 她的事朕不管 钟白心里有愧,眼下殷稷的处境他多少也能看出来,原本路就不好走,还因为他中了算计的缘故,导致谢蕴走了一步不能回头的路,以至于现在她和皇帝无法共存。 他出来的那天,原本是想去和谢蕴当面道歉的,可在门口徘徊几次还是没能进去,他实在是没脸见她,只好先躲着,一躲就是好些天,眼下总算逮着了一个知道内情的人,忙不迭就拦住人问了出来。 “统领放心,下官昨天才去看了,谢蕴姑姑精神不错,只是还一门心思想着见皇上,下官也没敢传话,统领要是有时间,不如去劝一劝她吧。” 钟白忙不迭摆手,他可不敢去,别回头没劝动谢蕴再被她说服了,他打从龙船出事到现在,就没做过一次对的事,他可不想再犯一次错。 “我还是不去了,劳烦太医多用心,要是谢姑娘想吃什么想要什么,你只管和我说,我自己掏腰包给她补。” “统领放心,谢蕴姑姑什么都不缺,皇上下过旨了,她要什么就给什么。” 钟白这才松了口气,眼看着廖扶伤走了,他才轻手轻脚地又推门回去了。 殷稷正在看折子,仿佛并没有发现他刚刚出去了一会儿,钟白心里一定,殷勤的凑了过去。 殷稷的心情却并不好,祁砚和清明司的来信都说了同一件事,前两天靖安侯去过宗正寺。 加上路上送信的时间算,至少得是五天前去的。 那时候他正昏迷不醒,左校尉奉他的命悄悄下船去调集彭城驻军,而船上也正局势不明,混乱异常,他选的这个时间太巧了。 “宗正寺……” 提起这个地方,就不得不提起另一个人,齐王。 在今年之前,每每提起这个人,他都会控制不住的失态,可现在竟然也没了多大的感觉,兴许是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谢蕴对他的不在意并不是因为那个男人,所以连嫉妒都变得像是在无理取闹。 那靖安侯去宗正寺,是为了找他吗? 他手握先皇遗诏和十万大军,选的就是这么个人? 齐王……先皇选他,谢蕴选他,靖安侯也选他……他当真比那个人差很多么…… 殷稷抬手将两封信丢进火盆,垂下眼睛静静看着,眼底一片沉寂。 钟白讪讪凑过来,他从回来后就没怎么敢往殷稷跟前凑,在殷稷昏睡之前他可是保证过要好好保护谢蕴的,哪料到最后保护成了这样。 “皇上……” 他讨好似地将又一封信递了过来,殷稷目光一颤,将所有情绪压了下去,抬手轻轻一指:“去,去那里背书,背不够十页兵书,不准吃饭。” 钟白脸色顿时一苦:“皇上,臣最不会的事就是读书……” “十五页。” 钟白忙不迭摆手:“皇上,臣没撒谎,您知道的,臣背不了啊……” “二十页……” “去去去,臣这就去。” 钟白再不敢讨价还价,垂头丧气地往角落里去,却不等走过去,玉春就推门进来了,一见他眼睛一亮,一把就抓住了他的手:“钟统领,快帮帮忙。” 钟白自身难保,哪有时间管他的事,抬手就给了他一个脑瓜崩:“自己玩去,我还得背书呢。” 这眼看着就要到早饭的时辰了,二十页书怎么背啊。 玉春却丝毫不顾及他的难处,仍旧紧紧抓着他的手:“是廖太医,刚才他去给谢蕴姑姑看诊,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一直在门外徘徊,喊他也不听,您快去看看吧。” 廖扶伤?谢蕴? 别不是谢姑娘生病了吧?先前好像就看见过她哪里不舒服。 他忙不迭走了出去:“小太医,怎么回事?谢姑娘生病了?” 廖扶伤很是为难:“钟统领来得正好,谢蕴姑姑是有些不对劲……” “那你快去禀报皇上啊,在这里转悠什么?” 廖扶伤脸色更苦:“可是皇上下过旨,说不许谢姑娘的话传出来,也不许我们提她那边的情况,下官不敢抗旨啊。” 钟白愣了愣才想起来这件事,幸亏之前没去见谢蕴,不然就又抗旨了 他拍了拍胸口,将后怕压下去:“那人是怎么了?严重吗?” “不好说,”廖扶伤叹了口气,眼底满是茫然,“说也奇怪,昨天人还好好的,可刚才我去诊脉的时候却成了气血两虚的脉象,人也喊不醒,问了守门的禁军也只说没发生什么事,可下官心里不安,是不是还是得禀报皇上一声?” “当然的禀报啊。” 钟白下意识道,可又想起来廖扶伤刚刚才说了他不敢抗旨,挣扎许久,他犹豫道:“要不,我进去禀报皇上一声,看他……” “好好好,有劳统领了。” 不等钟白说完,廖扶伤就一迭声答应了下来,态度之殷勤顿时将钟白后面的话给噎了回去。 钟白:“……你是不是就等着我揽这差事呢?” 廖扶伤连忙赔笑:“统领见谅,您是天子近臣,又是打小的交情,有些话旁人不敢说,但你能说啊。” 钟白咧了一下嘴,能说个屁,他都被罚去背书了,背不完还不给吃饭,他今天说不定得饿一天。 他一边抱怨一边悻悻往回走,眼见殷稷正在看折子,他瞬间在脸上堆满了笑:“皇上。” “去背书。” 殷稷头也不回,钟白噎了一下,仍旧腆着脸凑了过去:“皇上,臣有话要说……那什么,您看现在天这么冷,谢姑娘身体又那么弱,您是不是……” “住口,”殷稷捏紧了手里的折子,眼睑一垂,声音冷淡,“你想给她换船舱自去就是,不必来禀报朕,朕说过了,她的事朕不听,也不会管。” 第321章 小人之心 钟白被堵了一下,见他态度坚决也不敢多言,只能答应一声退了下去。 廖扶伤还在外头等着,一见他出来连忙迎了上来:“如何?” 钟白摇了摇头:“皇上说不见,我看着比以前更忌讳提谢姑娘的事了,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廖扶伤眼底闪过异色,他倒是知道怎么了,可不敢说,那天的话他只是因为没走远才听了一耳朵,但却一个字都不敢往外头传。 现在想起来他都觉得皇帝只是不见对方,都没做旁地,实在很难得了。 “罢了,那下官就回去翻翻医书,抽时间再去看看。” “有劳太医了。” 两人各自客气一句,匆匆散开,钟白回头看了一眼龙居,垂头丧气地打算回去背书,这一耽搁倒是赶上了殷稷用早饭,他远远闻见了汤粥和小菜的香气,尤其是松子鹅油卷的味道,馋得他直吞口水。 可他受罚在先,不敢提自己想吃,只能伸长了脖子眼巴巴地看着,好像看见殷稷吃了就像是他吃了。 然而殷稷却迟迟没有举筷,他仿佛在出神,垂眼看着桌上的菜色,半晌都没动。 钟白有些纳闷,菜色有什么好看的?难道是养伤期间胃口不佳,可鹅油卷那点心他一直都很喜欢…… 等等,喜欢的好像不是他。 钟白一锤手心,终于反应过来了,虽然有些点心殷稷常让人备着,可真正喜欢的人并不是他。 他顿时来了精神,舔着脸又凑了过来:“皇上……” “去背你的书。” 钟白被噎得脸色发苦:“臣会背的,就是过来闻闻味儿……这点心真香,谁喜欢来着……怎么想不起来了呢?” 还能是谁喜欢,不就是谢蕴气那死人不偿命的混账吗。 殷稷紧紧地捏住了筷子,随即用力一摇头,他现在不想想起她,一想起来就都是最近发生的那些扎心窝子的画面,疼的他五脏六腑都要移位一般。 他将筷子丢在了桌子上:“来人,把这道点心撤下去,倒胃口。” 钟白急了:“皇上,怎么撤呢?这……” “五十页兵书,背不完,不许吃饭。” 钟白脸色一变,没想到自己只是暗示了一下惩罚就翻了一倍还多,他收回刚才的话行不行? 可看着殷稷的脸色他却不敢讨价还价,只能应了一声,垂头丧气地窝到角落里去背书了。 蔡添喜上前一步,将松子鹅油卷撤了下去,殷稷却仍旧没有落筷,目光反而落在了蔡添喜背影上。 谢蕴喜欢的东西,他以后会逐渐剔除出自己的生活,等以后她走了,他就不会有任何机会再想起她。 这样很好。 谢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心悸惊醒,意识却仍旧是昏沉的,她怔了好一会儿才逐渐恢复精神,一缕有些晦涩的光亮自窗口的缝隙里照进来,堪堪落在她脸上。 天亮了。 她摸了摸干瘪到近乎凹陷的腹腔,抬眼看向门口,一天了,殷稷有没有松口呢? 可能没那么容易,他也很倔的,上回她拿自己替谢家偿命的时候,他很生气很生气,说自己在威胁她,那次虽然不是真的,但这次却是,她在用自己胁迫殷稷松口。 他会不会也生气? 希望廖扶伤说的是真的,殷稷的伤势已经稳定了,不会被这种小事真的激怒。 门外响起脚步声,是后厨来送饭了,然而房门并没有打开,只有嘈杂的碰撞声响起,随后才有人开口:“一个犯人,吃得比我们都好,真是白瞎了。” “她不是说了吗,她不吃。” 有人哂笑一声,随即语调拔高了一些:“谢蕴姑姑,今天的早饭送来了,您还是不吃,对吧?” 说着话却连将食盒递进来的意思都没有,谢蕴伏在床榻上,眼底泛起凉意,打从她昨天早上说了那句绝食的话之后,这二人便是这幅态度了,昨天午饭的时候还会送食盒进来,从晚饭开始就连食盒都不送了,直接拦在了门外。 按她以往的脾气,自己不吃就算扔了,也轮不到旁人来动她的东西。 “不吃。” 可她这次还是没有计较,她不能半途而废,眼下再难过也总比眼看着事情无法挽回得好。 殷稷,你什么时候才会来见我…… 门外一声得意的笑:“她想见皇上简直是做梦……现在这些东西是咱们的了,快吃。” 狼吞虎咽的声音颇有些刺耳,谢蕴只觉腹部更痛,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抖着手倒了一杯冷水,慢慢润湿了咽喉,不多时意识再次昏沉下去。 恍惚间她好像听见有人喊她,她以为是殷稷,十分费力地睁开了眼睛,可却是廖扶伤那张脸。 她很失望:“我要见……皇上。” 廖扶伤叹了口气:“您怎么还是这句话,皇上不见您啊……您这几天是怎么了?怎么看着……姑姑?谢蕴姑姑?” 廖扶伤一句话还没说完,一低头就见谢蕴又睡了过去。 他眉头拧起来,这不像是正常昏睡,谢蕴这边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他又喊了两声,见谢蕴没有半分回应,不得不出门去见了禁军:“两位,有些事想和你们打听。” 禁军知道他最近一直在为皇帝医治身体,很是得圣心,闻言不敢怠慢,态度十分殷勤:“太医直说就是,我兄弟二人一定知无不言。” 廖扶伤眉头皱起来:“是这谢蕴姑姑的事,她最近真的没有何处不对劲吗?” 两人对视一眼,个子高些的开口:“太医之前不是问过了吗?怎么又问了一遍?她好好的,能有什么不对劲?” “唉,”廖扶伤叹了口气,“真是奇怪,我观她脸色是饥饿所致,可你们却说她用饭并无异常……” 矮个子禁军额头冒出了冷汗,宫规森严,给谢蕴的东西就算对方不吃他们也不能动,可他们仗着谢蕴如今没有人理会,又自己说了什么皇上不见她她就不吃饭之类的话,这分明是自己找罪受,他们也就成全了她。 反正那么好的饭菜给她吃本就是糟蹋,倒不如便宜他们兄弟二人。 可现在看太医这样子,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一旦被告发他们免不了要挨顿板子。 慌忙之下矮个子校尉连忙将食盒提了过来:“太医您看,谢蕴姑姑都吃了的。” 廖扶伤一看食盒空了,颇有些惊讶,难道真是他看错了面色不成? 说起来他也的确是没查出之前谢蕴腹痛的原因,难道和那腹痛有关? 第322章 给她灌进去 他秉性淳厚,没往旁处想,闻言也不好多问,拱拱手就走了,两个禁军却被吓了一跳,他走远了两人才敢松口气。 “大哥,这怎么办?要不把她绝食的事往上报一报吧……” “你找死啊?皇上怎么吩咐的你没听见?擅自把她的消息传到皇上跟前,要是怪罪下来你我还要不要前程了?” “我是怕她真饿死了,咱们不好交代……” “行了行了,哪就那么容易饿死?我有分寸。” 矮个子还想说点什么,可又惦记着那些好饭菜,犹豫许久还是没再言语,午饭很快被送了过来,他们兄弟两人只有一个小食盒,谢蕴一个人的食盒却顶他们两个。 两人心里不忿,一时也顾不上心里的那点担心,高个子咳了一声故技重施:“谢蕴姑姑,你还是不吃对吧,我们兄弟就勉为其难替你清理了。” 屋子里没有动静,这次谢蕴连应一声都懒得,二人也没在意,开了食盒大快朵颐,虽然只是给一个人准备的,可因着样数多,竟将两个大男人都吃撑了。 高个子剔了剔牙:“这女人运气真好,皇上也是,你说那天都闹成那样了,还留着她呢,这要是我早把她卖青楼里去了,真是给脸不要脸。” “大哥,别乱说话,让人听见不好。” “哪有人搭理她?也就是廖太医人好才总来看看,但你也看见了,就是应付事,也没见开什么药,放心吧,没事。” 两人正说着话,就见钟白做贼似的偷偷走了过来,两人连忙振作精神:“统领!” “嘘!” 钟白恨不得去捂他们两人的嘴:“小点声,谢姑娘这几天怎么样?还好吧?” 两个禁军愣了,刚刚才说了谢蕴没人管,钟白就来探望了,该不会人真的还会出来吧? 矮个子有些想说谢蕴在绝食的事,却被高个子摇头阻止了,等将钟白忽悠走他脸色才黑下来:“你疯了?你现在说了她在绝食,那之前的饭菜你怎么解释?我们偷吃的事根本瞒不住。” 矮个子满脸愁苦:“我也不想,我这不是怕真出了事咱们不好交代吗?” “能出什么事?两天不吃饭还能饿死不成?” “万一……” “行了行了,别万一了,就再吃今天晚上一顿,明天一早就给她送进去。” 矮个子很犹豫,高个子低声开口:“这晚饭可是最丰盛的,你舍得给那女人糟蹋?” 矮个子吞了下口水,他们出身贫苦人家,若不是钟白统领的这一支禁军不看出身,他们连做公差的资格都没有,更别说吃上白面馒头,这肉都到了嘴边,实在是狠不下心来放过。 好在再多饿一顿而已,应该不要紧。 但晚饭他仍旧吃的心惊胆战,高个子拍了他一巴掌:“你有点出息,有什么好怕的?我们这是在帮她,让她知道没饭吃是什么滋味,以后别再闹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给人添乱。” 矮个子迟疑着点了点头:“你说,她明天会吃吗?” “肯定狼吞虎咽,瞧好吧你就。” 第二天一早,两个禁军撇着嘴将食盒递了进去,看清楚食盒里有燕窝粥时,高个子禁军眼睛都红了,可两天已经很久了,再不给对方吃饭,他也怕真的出事,只能狠心将食盒推了进去,隔着门阴阳怪气道:“有些人就是吃饱了饭没事干才能想出绝食的主意来,身在福中不知福,再有下回,饿死算了。” 屋子里仍旧没有动静,矮个子有些紧张:“大哥,不会真饿死了吧?” 高个子心里有些慌,可强撑着嘴硬:“不可能,她肯定在吃了,就是动静小,咱们没听见。” 矮个子没言语,胆战心惊的等了半个时辰,以往谢蕴用饭的时候,半个时辰已经足够了,眼下时间一到他忙不迭将食盒取出来打开盖子看了一眼,却是什么都没动。 两人心里都是咯噔一声,真没吃? “大哥,要不进去看看?” 高个子也不敢再嘴硬了,犹豫着点了点头:“行。” 两人正要推开一条小缝往里头看,身后就是一声咳嗽,廖扶伤又来了。 两人一哆嗦,廖扶伤狐疑地看过来,正要说点什么,注意力就被他们手里的食盒吸引了。 眼见里头的东西没动,他十分惊讶:“谢蕴姑姑没吃?” 两人已经骑虎难下,此时哪里敢招:“不不不,是还没来得及送进去。” 廖扶伤叹了口气:“看来真是我才疏学浅,竟诊不出原因。” 两人不敢搭话,眼看着他进去又出来,嘴里嘀咕着饿得,上报之类的字眼,心脏都提了起来。 “大哥,怎么办?” “让她吃饭啊,还能怎么办?等她吃饱了就牵扯不到我们身上了。” 他让对方守着门,自己抬脚走了进去,谢蕴还在床榻上昏睡,他看得愣了一下,这是他头一回见到这位传说中的谢蕴姑姑,原来也就是这样,并没有多出彩,甚至因为饿了许久的缘故,还有些病弱。 他定了定神,抬手推了她一把:“谢蕴姑姑,你醒醒!” 谢蕴纹丝不动,仍旧躺在床榻上紧闭双眼,高个子又推了两下,力道逐渐加重,见谢蕴始终不动心里有些恼了,以为对方是在故意装睡,眼见床头有茶水,端起来就泼在了她脸上:“你给我起来!” 谢蕴被凉水激得浑身一颤,被迫从昏睡中清醒,眼见一个陌生禁军站在自己面前,眼神顿时锋利起来:“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在这里?” 高个子一愣,对方没睁眼之前他从不知道世上还有这般不怒自威的女人,一时竟然被镇住了。 “我,我……我喊姑姑你用饭,饿这么久再不吃饭要出事了。” “我说了,皇上不见我……我就不进食,出去。” 谢蕴实在是没力气,一句话说的断断续续,禁军却全然不曾在意:“姑姑你还是听话,吃饭吧,挨饿多难受啊……” “我让你出去!” 谢蕴毫不留情的打断了他,禁军的脸色有些黑沉,这个女人以为他想管她吗?还不是因为不能不管。 “姑姑真的不肯吃?” 谢蕴听出话里的威胁来,抬眼朝他看过来:“不吃,如何?” “那我就只好给姑姑你灌进去了!” 第323章 飞来横祸 指甲藏满了污垢,指缝里带着油腥,一只仿佛从很早之前起就没洗过的手朝脸颊袭过来,一股恶寒自身体深处泛起,谢蕴不受控制的一哆嗦,虽然身体十分虚弱,却仍旧抬手狠狠拍开了那只手:“放肆!谁准你碰我?!” 禁军一愣,随即脸色阴沉下去,他清楚地从谢蕴的话里听出了嫌恶和鄙夷:“一个罪人,你还嫌弃上我了,要不是怕你饿死我们兄弟俩都得遭殃,谁愿意碰你?给脸不要脸!” 他看了看那燕窝粥,又看看谢蕴,抬手将粥砸在了地上:“不想吃是吧,那以后就都别吃了,反正皇上根本不知道你现在是什么鬼样子,你爱怎么死就怎么死。” 他气冲冲出了门,谢蕴却仍旧觉得他那双手还在自己脸侧,那种如影随形的滑腻感让人控制不住的颤抖,明明已经连着两天没有吃东西,胃里空空如也,她却仍旧伏在床边剧烈地干呕了起来。 她吐无可吐,最终只呕出了两口酸水,身上这才稍微舒服了一些,船舱里的味道却变得难以忍受了起来,她靠在床头,抬手捂住了口鼻,这才反应过来禁军刚才的话,殷稷不知道她现在什么情况……是什么意思? 她赞了赞力气,挣扎着开口:“你……你刚才说什么?他怎么会不知道……我的事……你们没有上报吗?” 门外无人应答,可谢蕴知道他们听见了,她抬手抓过床头矮柜上的茶盏,朝着门口砸去:“说话!” 高个子这才冷笑一声:“我们当然上报了,但是皇上懒得理会你,他说了,你愿意饿就饿着,饿死了就直接扔水里……我们兄弟是好心才会给你送饭,你倒是拿上乔了,以后我们就不管你了。” 他说完等着谢蕴求他,屋内却没了声响。 谢蕴很有些茫然,她分不清那是不是殷稷说的话,但以殷稷的性子,他若是对人没了耐性,是容不得旁人对他放肆的……她难道是高估了自己在他心里的位置吗? 她心口空档,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现在想见殷稷能用的唯有自己一个饵,如果这个饵不管用,她还能怎么办? “大哥,”矮个子禁军将耳朵紧紧贴在门板上,听见里头没有声音心里一跳,“里面这么安静她不会出事吧?这要是……” “你没听见她砸门?她有精神的很,别理她,早晚饿到她自己求饶。” “可那廖太医怎么办?他来的那么频繁,还是个太医,万一……” 这话把高个子给问住了,廖扶伤的确是个麻烦,他越想越头疼,忍不住迁怒到了谢蕴身上,要不是她非要闹什么绝食,他们兄弟二人也不会动了侵吞她饭菜的心思,闹得现在骑虎难下。 “先拖一拖……” “拖什么?” 廖扶伤忽然又来了,手里还拿着本医术,看着人畜无害,却唬得两人一哆嗦:“廖,廖太医,您怎么又回来了?” “我方才翻医术,瞧见一例病症与谢蕴姑姑十分相似,所以才再来看看。” 可这种时候他们根本不敢让廖扶伤进去,谢蕴可是醒着呢,一开口他们就会露馅。 “太医来得太不巧了,谢姑姑刚刚才吩咐了说她要休息,谁都不让进。” 廖扶伤很惊讶:“刚刚就没醒,现在又要休息?” 兄弟二人眼见他不信都有些慌,虽然意识到了自己找的理由不太靠谱,可现在却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扯下去:“是,刚才醒了用的早饭,吃了就又睡了,还吩咐别让旁人进去打扰。” 廖扶伤狐疑地看了眼门板还是点了点头:“那好吧,我明日再来。” 两人忙不迭应声,抬脚就想送客,脚下却踢到了什么东西,随着“哐啷”一声响,食盒瞬间倾倒,装着饭菜的盘子西里哐啷摔了一地。 廖扶伤低头看了一眼,两人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高个子连忙赔笑:“谢蕴姑姑今天胃口不大好,只吃了一碗燕窝粥。” 廖扶伤似是被这解释分了心神,没再注意那些动都没动的饭菜,抬脚走了。 兄弟两人拍着胸口松了口气,矮个子有些着急:“大哥,廖太医明天再来的时候怎么办?” “慌什么?明天她就又睡了。” “可你刚才不是还说她很有精神吗?” 高个子被问得心烦意乱,情急之下心生恶念:“那今天她也别吃了,要是明天还不睡我们就只好……” 他抬手握拳,他们两个孔武有力的男人,还对付布料一个病恹恹,无人理会的女人? 谢蕴浑浑噩噩间,只觉后背生寒,腹痛瞬间加剧,硬生生将她自睡梦中疼醒了过来,她浑身都是冷汗,正要喘口气却瞧见面前站着两个人,她一个机灵,汗毛瞬间竖了起来:“什么人?!” 禁军对视一眼:“姑姑别慌,是我们兄弟二人来给您清理屋子了,让您在这么脏兮兮的屋子里待一宿,真是委屈您了。” 高个子开口,说着上前一步,谢蕴目光扫过他的手掌,说是清理屋子,他们手里却连工具都没有,而且她这屋子,禁军分明是不能擅入的。 “我可以自己打理,你们都出去吧。” 她很清楚这两人进来绝对不是为了清理,可现在拆穿只会让自己吃亏,如果可以,她想不动声色地将两人撵出去。 然而两人却纹丝不动,危机感自脚底升腾起来,小虫一般爬满全身。 “你们没听见吗?出去。” “我们马上就出去,”高个子应了一声,大半张脸隐在黑暗里,让人看不清楚神情,可身上的恶意却遮掩不住,“只要谢蕴姑姑你昏睡过去,我们自然就会出去。” 说着他高高抬手,朝着谢蕴的颈侧就狠狠劈了下去。 第324章 钟白你脑袋被驴踢了吧 钟白背书背得头晕眼花,殷稷明知道他最不擅长这个,却丝毫不肯松口,他被逼得实在没办法,这才趁着用饭的功夫偷偷溜出来想要活动活动筋骨。 可一出门就瞧见廖扶伤堵在门口,瞧见他眼睛还亮了一下:“钟统领,你可算出来了,我有话要和你说。” 钟白顿时觉得脑袋疼,他直觉这小太医找他没好事,之前忽悠着他跑去殷稷面前说谢蕴的事,原本只是背二十页的话,忽然就成了五十页,以至于他现在都没背完。 他转身就走:“我还有事,有什么话你别和我说了,找别人说去吧。” 廖扶伤一把抓住他的袖子:“钟统领你帮帮忙,我这几日给谢姑姑诊脉,越诊越觉得不对劲,你和皇上……” “我要是再去找皇上,我这辈子就吃不上饭了。” 钟白饿得眼冒金星,殷稷说了,背不完书就不让他吃饭,那是真的说到做到,一点都不带含糊的,从昨天到现在,他一口正经饭都没吃到,现在看见肉眼睛都发绿光。 “可是谢蕴姑姑她……” “我昨天去问过了,她挺好的,禁军都是我手底下的人,还能骗我?” 廖扶伤被堵了一下,倒是想起那两个禁军来,先前他便觉得那两人奇怪,现在一回想便越发可疑,他想起了昨天早上那被打翻的食盒,又想起那天看见的吃得干净的盘子,那么多的饭菜,谢蕴一个人怎么可能吃得完? 那二人一定是在偏他! “统领怕是被人骗了,那二人不对劲。” 说自己没事,可污蔑自己的人钟白就忍不了了,他脸一皱:“廖太医,你们做太医的是不是看谁都有病?我的人怎么可能不对劲?你赶紧回去吧。” “他们当真十分可疑,昨天还拦着我不让我见人……” “有完没完?他们拦你干什么?”钟白语气不耐,“皇上让你给人看病,没让你挑事,差不多得了啊。” 廖扶伤愣住了,他没想到自己只是对患者负责才将疑虑说出来而已,竟然被钟白说得如此不堪。 “钟统领何意?你是不信我?” “我为什么放着自己人不信去信你?” 钟白抬手抱肘,满脸都写着不痛快。 廖扶伤气得脸色涨红,可他不善与人争论,既然钟白摆明了不信他也不帮他,他就只好自己去见殷稷。 他板着脸推开钟白,抬脚进了门,钟白啧了一声:“别怪我没提醒你啊,皇上今天心情可不太好,你这时候说了不该说的,可就没有太医能做了。” 廖扶伤心里冷笑一声,他入宫做太医固然也求前程,可若是眼看着人不对而不救,他这辈子都良心难安。 “臣廖扶伤有事求见。” 殷稷正在用饭,他这阵子身体频繁受创,都是廖扶伤尽心救治,他对对方多少都是有些敬重感激的。 “起来说话吧。” 廖扶伤谢了恩,撑着地面站起来,犹豫着怎么开口。 “你这欲言又止的,是怎么了?” 廖扶伤叹了口气,发现自己怎么都不可能委婉,只能硬着头皮开门见山:“臣奉命为谢蕴姑姑诊脉……” “打住。” 殷稷拦住了他的话头,他没想到廖扶伤来是要说谢蕴的事,他都已经决定了,要将谢蕴逐渐从自己的生活里剥离,他不能听。 “朕没有下令,此举为你个人所为,不要弄错了。” 廖扶伤一愣:“皇上,臣……” “没有别的事就下去吧,朕还有很多政务要忙。” 廖扶伤还要开口,蔡添喜就上前一步朝他摇了摇头:“廖太医,请吧。” 廖扶伤无可奈何只能被迫出了龙居:“蔡公公,我当真是有要事……” “咱家自然知道太医医者仁心,可皇上现在真的是分身乏术。” 蔡添喜叹了口气,他不是夸大其词,谢蕴所预见的以后殷稷自然也猜到了,此时不做准备,回京后就只能任人鱼肉,可就算要准备,他们都不知道该如何做,想在那么多猛兽中寻一条生路出来,太难了,殷稷已然焦头烂额,实在无心其他。 “您是太医,谢姑娘要是有什么问题,您比皇上有用,只能请您多尽心了。” 话既然说到了这份上,廖扶伤也无可奈何:“如此,我就告退了。” “太医慢走。” 廖扶伤背着药箱叹着气出了门,一抬眼却见钟白正靠在墙上等着看他的热闹:“叹气叹成这样是不是也被罚了?你这叫活该,你说你看病就看病,非要挑事……” 廖扶伤忍无可忍,平日里看钟白还算是非分明,可一牵扯上他的弟兄们,脑袋就像是被驴踢了一样:“统领既然如此信不过下官,就请把下官开的药还回来吧,日后统领身上再有伤,也请另请高明。” 钟白愣了:“你是个太医,不给人看病治伤你干什么?还有那药,你都开给我了,还想要回去?我不给你。” 他深觉不可思议,廖扶伤却被他的胡搅蛮缠气得心口疼,索性也不再理他,虽然还没到平日里去给谢蕴诊脉的时辰,可他现在无处可去,索性就抬脚下了楼。 钟白却又追了上来:“我得教训你两句,一个大男人心眼忒小,我说你两句你还闹脾气……” 这人平日里就废话多,廖扶伤知道自己说不过他,索性闷头往下走,眼见那长廊就在自己面前这才松了口气。 他先前见过钟白在这里徘徊却并没有过去,现在应该也不会往跟前凑。 可钟白正教训他起劲,竟没有注意到他们走到了那里,一直跟着。 廖扶伤正要撵人,却瞧见谢蕴门前没有人,他一愣,一时顾不得钟白快步走了过去。 房门被关上了,他抬手推了两下竟然没能推开。 冷不丁一只手伸过来将他拨到了一旁,随即抬腿一踹,屋门应声而开,屋内的情形也映入两人眼帘。 两个禁军正在清理地面,谢蕴躺在床榻上安然入眠。 钟白松了口气:“我就说他们可信。” 廖扶伤根本没理他,抬脚就进了门:“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两人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是谢姑姑说屋子里脏了,让我们来清理一下。” “可这里皇上不许旁人进来,”廖扶伤丝毫没有被说服,一向平和的脸上竟带了几分凌厉,“你们老实交代,到底进来干什么?!” “喂,”钟白忍不住插嘴,却不等开口就被廖扶伤瞪了一眼,“你出去,皇上有旨,除了我任何人不能擅入,你想抗旨吗?” 钟白还是头一回见廖扶伤这副凶巴巴的样子,下意识就往后退了一步,眼见钟白指望不上,高个子禁军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其实我们也是逼不得已,谢蕴姑姑昨天忽然说皇上不见她就不吃饭,我们没办法……” 第325章 这是最后一次 钟白一惊:“什么?她饿一天了?昨天为什么不上报?!” “属下不敢啊,皇上下旨不许她的话传出去,我们怎么敢抗旨……” “你们啊你们,这能是一回事吗?!” 钟白隔空点着两个人,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低骂了几句才看向廖扶伤:“小太医,算你说得对,他俩的确有所隐瞒,但有皇上的圣旨在前,这也不算故意的,我这就回去见皇上,你赶紧给谢姑娘看看。” 他说着匆匆走了,廖扶伤看了两人一眼,脸色沉下去:“谢蕴姑姑真的是从昨天起才没进食的吗?” 两人忙不迭点头,高个子懊恼地锤了下地面:“要是我们昨天就报给统领就好了,这要真出了事,我们怎么交差啊?” 话说得情真意切,后悔溢于言表。 廖扶伤毕竟不是办案的人,今天质问这二人也只是觉得他们古怪而已,见他如此心里就有些信了,他懒得再理会,挥挥手就把人撵了出去,上前去为谢蕴诊脉。 门板被合上,两人对视一眼,矮个子长出一口气:“大哥,还好你机灵,现在她就算醒过来告状也没人信她了。” 高个子得意一笑:“还差一点呢,等会儿统领回来,我还有一招,到那时候她才是说什么都没人信了,咱们就只管等着她活活饿死就行了。” “我就是担心皇上不会不管她……” “你忘了上林苑的事了?”高个子禁军神情笃定,“皇上那么宠爱萧嫔娘娘,可当初她拿绝食威胁皇上的时候,可还是被强行饿了好几天的,皇上是受别人威胁的人吗?娘娘都这样,何况一个丫头?” 这事当初整个上林苑都知道,矮个子顿时松了口气,眼里都是佩服:“幸亏大哥你还记得那件事,我还以为咱们收不了场了,要是因为这个罪人就把咱们的前程搭进去那可太亏了……现在就盼着皇上不理她了……” “你说什么?谢蕴绝食?” 钟白单膝跪地,听着殷稷话里的震惊,头都不敢抬:“是,说是您不见她,她就不吃饭,禁军说从昨天开始她就没进食,已经一天了。” “一天了?为什么现在才来报?” 钟白欲言又止,倒是殷稷自己想起来了他下过的旨意,一时间脸色铁青,手里的折子硬生生被攥成了一团。 “皇上,您要不去见见吧……” “朕凭什么去?” 殷稷下意识反驳,抬手摁住了突突直跳的心口,先前种种一幕幕浮现在了脑海里,他咬牙切齿道,“事到如今,她还敢用自己来威胁朕……她凭什么觉得朕会妥协?!” 钟白想起谢蕴说她也想护着殷稷的样子,又想起她躺在床上苍白憔悴的脸,心情有些忐忑:“臣是怕您如果不去,万一以后……” “没有万一!”, 殷稷抬手将折子狠狠砸在地上:“她既然不肯顾朕的死活,朕也没必要在意她的生死,喜欢饿就让她饿着吧,饿到她认清楚自己的处境为止,朕只当不知道。” 钟白张了张嘴,他看得出来殷稷还在气头上,话说得难免冷酷无情了些,可是—— “皇上,她现在看起来不大好,您……” “朕说了,朕不管她!”他狠狠锤了下桌子,“饿两天又死不了人,她难道会蠢到真的饿死自己吗?下去!” “可……” “出去!” 见他态度坚决,钟白不敢多言,只能叹了口气退了下去,心里却还想着逮个机会再劝劝殷稷,可龙居的门刚关上,里头就是一阵闷响,是殷稷在砸东西,不知道砸了些什么,连门都险些被砸开。 他听着那动静只觉得头皮发麻,原本的打算不自觉散了,他还是去劝劝谢蕴吧,至少她不会罚自己背书。 他灰溜溜地走了,蔡添喜却被动静惊动,连忙端着参茶自耳房里出来:“皇上息怒,您现在不能动气。” “朕怕是气死了她才高兴!”殷稷爆喝一声,气得浑身哆嗦,“又来胁迫朕,又拿她自己来胁迫朕!她明知道朕还在意她,就非要往朕心里扎刀子……朕真想剖开她的心看看,到底是什么做的!” 蔡添喜叹了口气:“皇上息怒,这次您不理会,想必她就得着教训了,以后必然不会再如此放肆。” 殷稷冷冷哼了一声,看似是赞同,却许久都没再开口,只有胸口还在剧烈的起伏。 蔡添喜将参茶端了过来:“皇上凌晨时候惊醒再没能入睡,喝杯参茶养养神吧。” 殷稷抬手接过,抵在唇边却又没喝,只垂眼看着茶盏里自己的影子,神情肉眼可见的平静了下来,半晌后他将茶盏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蔡添喜,你挨过饿吗?” “宫里人哪能没挨饿呢?做错了事主子总要罚的,挨饿是常有的事儿。” 殷稷垂下眼睛,语气发沉:“朕也挨过,很难受,尤其是冬天……” 蔡添喜有些猜不准他的意思,不敢胡乱言语,只能顺着话头往不紧要的地方说:“谁说不是呢,好在皇上您宽仁,奴才打从跟了您,可就没挨过饿了,三五不时还能得到恩典赏赐,连太医都给奴才开过药膳的方子……” 听着他感恩戴德,殷稷脸上却毫无波澜,他摩挲着参茶的杯沿,许久后认命地叹了口气:“你去一趟吧,有什么话就让她告诉你。” 蔡添喜连忙应声,转身就要走,却又被殷稷喊住了。 “你告诉她,下不为例,别再试图挑衅朕的底线,否则,她一定会后悔的。” 第326章 我就是挑衅你了 眼见钟白垂头丧气地自己回来,禁军兄弟对视一眼,都明显松了口气,高个子颇有些得意,他给矮个子递了个眼色,满脸都写着“看我的”,随后才上前一步朝钟白迎了上去:“统领,怎么样?皇上答应了吗?” 钟白没有心思搭理他,语气有些不耐烦:“瞎打听什么?去守你的门!” 他才不会把殷稷那些气头上的话说出来,不然会让谢蕴的日子更不好过。 “统领息怒,属下也不是因为好奇才打听的,这不是咱们兄弟负责看守,要是她真出了事,我们……” 高个禁军说的情真意切又合情合理,倒是让钟白不好敷衍了,只能随口扯了句谎:“怪不到你们身上,皇上是太忙了才没时间过来,让我劝劝她。” “那就好……” 高个子讪讪退了回去,一句嘀咕却从嘴边溢了出来:“早知道就听谢蕴姑姑的,骗皇上说她三天都没吃饭了……” 钟白毕竟是习武之人,耳力极好,哪怕对方刻意压低了声音他还是听见了,脸色瞬间就沉了下去:“你说什么?” 高个禁军吓了一跳似的摆了摆手:“什,什么?属下没说话啊。” 钟白眯起眼睛盯着他看,禁军将心虚都写在了脸上,根本不敢和他对视,这才确认了什么似的,冷冷哼了一声,抬脚进了门。 然而门一关上,那人的脸色瞬间就变了,抬手就和矮个子比了个手势,示意大功告成,眼底也闪过一道精光,种下了这么个怀疑的种子,钟白绝对不会再信谢蕴。 这才叫万无一失。 钟白黑着脸走向床边,廖扶伤正试图唤醒谢蕴,可对方身体孱弱,他不敢用激烈的手段,见人迟迟不醒也只能叹了口气:“谢蕴姑姑这身体,真是一日比一日糟糕了。” 钟白一声不吭,就那么戳在床边看着,神情颇有些晦涩。 廖扶伤没听见他进来的动静,不知道他已经回来了,冷不丁瞧见身边有道黑漆漆的影子,被唬得一哆嗦,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吓唬人干什么?” 钟白脸色仍旧很阴沉,和之前话痨憨傻的样子截然不同,廖扶伤抱怨了一句就察觉到了不对劲,不由皱眉:“你怎么了?” “你先前说,黄家兄弟有问题,是不是?” 廖扶伤哼了一声扭开头:“现在不是知道了吗?这确实也怪不了他们……你说这个是想让我去和他们道歉吗?我廖某不是知错不改的人,去就去……” 他说着就站了起来,却被人摁着肩膀又压回了椅子上:“你没错,是我错了,他们两个的确有问题。” 廖扶伤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抬手揉了揉耳朵:“你说什么?” 钟白侧头看了眼门板,想着自己刚才听见的那句嘀咕,眼神发冷:“谢姑娘是什么人我比他们清楚,用这种手段挑拨我们,一定还有内情,这件事我会查清楚,谢姑娘的身体怎么样了?” 廖扶伤却仍旧看着他,他实在难以想象钟白这个傻小子还有这么敏锐聪明的时候,新奇地啧啧感叹:“你这就是大智若愚吧……不对不对,你先前那幅样子是不是摆出来迷惑他们的?” 钟白脸上一红,他之前就是被人骗了怎么了? 他又不聪明,被人骗一骗有什么好稀奇的? “别看了,赶紧诊你的脉,把谢姑娘喊醒了一问就知道。” “她现在的身体很糟糕,就算醒了恐怕也没力气说清楚来龙去脉,得先给她吃东西……你不是去见皇上了吗?他怎么说?” “别提了,”钟白的脸又耷拉了下去,“皇上还在气头上不肯来,还说让她饿到认清自己的处境为止……” 廖扶伤对这个结果倒是不意外,那毕竟是天子,古语说得好,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虽然这位秉性仁善,做不出那种事情来,可死几个人也实在不是大事。 “那我们怎么办?” 钟白也有些发愁,他看谢蕴这样子很不忍,可殷稷有言在先,除了劝两句他也不能做别的,可要劝人总得人醒了啊。 “喂谢姑娘喝些汤水吧。” 蔡添喜忽然推门进来,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床边的两人都是一愣,钟白有些为难:“可是皇上……” “咱家既然来了这里,统领还不明白皇上的意思吗?” 蔡添喜将食盒放在桌子上,从里头取出一碗汤来,“皇上终究是个痴情人,只是有些话不好说,咱们今日就心照不宣了。” 两人都答应了一声,蔡添喜端着碗走到床边,低低喊了一声:“谢姑娘,皇上日理万机过不来,但让奴才来传话了,您喝点汤吧,别真把自己的身体糟蹋坏了。” “蔡公公,你说这些没用。” 钟白指了指廖扶伤:“小太医都折腾半天了,谢姑娘也没醒,得想个别的办法。” 蔡添喜侧头看向廖扶伤,见他点了点头这才直起身:“既然如此,就只能硬灌进去了。” 可硬灌就地碰触身体,钟白和廖扶伤都是男人,颇有些下不去手,蔡添喜只得将碗递给廖扶伤,自己试着去扶谢蕴,可刚碰到人一声低语就响了起来:“我不喝……” 三人一愣,随即都是一喜:“谢姑娘,你醒了?” 谢蕴仍旧伏在床上没动,只轻轻含糊着那句话。 蔡添喜叹了口气:“谢姑娘,您别为难奴才了,皇上能让奴才来传话已经是天大的恩德了,您做的那些事即便是有苦衷的,可终究也是大逆不道啊。” 谢蕴指尖这才颤了一下,声音比之方才更细微:“我要……见他……” 蔡添喜静默片刻才再次开口:“皇上不见,他还有句话要奴才传给姑娘你,他说这是最后一次,如果您再挑衅皇上,一定会后悔的。” 谢蕴仿佛被吓住了,迟迟没再言语,蔡添喜抓住机会给两人递了个眼色,上前一步将谢蕴扶了起来:“姑娘,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咱还是先养好身体吧。” 廖扶伤忙不迭将汤水递到她唇边,然而那双干裂到满是血口子的嘴唇却紧紧闭着,无论廖扶伤怎么尝试都没能喂进去。 “谢蕴姑姑,你这是……” “他把我的走投无路当成……挑衅是吗?” 她费力抬手,将那碗汤打翻在地,碎裂声响起,瞬间让室内鸦雀无声,她歪倒在床头,“那就告诉他,我就是在挑衅……他不见我,我一口都不会吃……” “谢姑娘,你这是何必啊?” 谢蕴费力地翻过身去,背对着众人:“你们都出去吧……如果他不来……谁都不用来了……” 三人都有些无奈,谢蕴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处境,怎么敢和皇帝这么置气? “谢蕴姑娘……” “出去!” 殷稷,如果你真的能做到那个地步,我反而会高兴的。 第327章 你暗搓搓的在说谁 蔡添喜回来的时候,殷稷正倚着凭几靠在床头看折子,祁砚在折子里参奏了内相徐功徇私枉法,卖官鬻爵,草菅人命等六大罪状,其中还牵扯了徐家的姻亲王家,故而最近王家动作频频。 他已经得到了消息,知道龙船上发生了什么,生怕此举会激得世家狗急跳墙,对殷稷痛下杀手,字里行间都透着担忧。 殷稷没有多做解释,只让他继续紧盯着徐功。 能拉徐功下马,王家就相当于断了一只手,必定元气大伤,虽然的确会如祁砚所言狗急跳墙,可他们已经撕破了脸,就算徐功的位置稳如泰山,他们也还是会对他下手。 早晚而已。 暗地里还有个靖安侯……真是一场死局,回京后要怎么做才好…… 他脑袋发胀,心口也针刺似的疼了起来,如同廖扶伤所说,他不能动怒也不能劳神,一旦费神太过身上就哪里都不痛快。 可眼下无路可走,他再难受也不得不受着。 “皇上,该喝药了。” 蔡添喜端着药碗过来,殷稷抬了抬下巴,示意他放在一旁,此时他完全没有心思喝药,他还记得对方刚才去做了什么。 “她肯用饭了?都说了什么?” 问出口的同时,他在心里先做了一番建设,谢蕴说的必然不会是好听的话,他不能在意,更不能计较,他不会再为对方浪费自己的感情。 “谢姑娘她,她……” “吞吞吐吐地干什么?”殷稷有些不耐烦,“朕多少也猜得到,不用替她遮掩,反正更难听的话朕都听过了。” 可谢蕴她什么都没说。 蔡添喜叹了口气,还是据实禀报了:“谢姑娘没吃。” “什么?”殷稷不自觉坐直了身体,身边堆的高高的折子因为这个剧烈的动作哗啦啦倒了下去,他却理都不理,满脸都是不可思议,“你都去了她还不肯吃?她想干什么?!” 蔡添喜苦笑了一声:“不止没吃,谢姑娘还把我们都撵了出来,她还是那句话,您不去她不吃。” 殷稷气急而笑:“她当自己是谁,想见朕就能见?!朕能让你去已经仁至义尽了,她竟还敢不识好歹?你就没告诉她,这是她最后一次机会?” “奴才怎么敢不说?”蔡添喜恨不得举手发誓,“但是谢姑娘她不管,兴许是觉得您……” 后面的话他没说完,可殷稷还是听出来了,谢蕴是觉得他下不去手,所以才要赌一把。 可他凭什么要下不去手? 是,他做不到看着谢蕴活活饿死,可饿两天给她个教训有何不可呢? “不见朕不吃是吧?”殷稷脸色铁青,“既然她这么有骨气,那朕就成全她!这两天谁都不准去,朕就看看她骨头能有多硬!” 蔡添喜满脸愁苦,他支支吾吾的不肯说就是怕哪句话说得不对,将本就在气头上的皇帝更加激怒,可现在看来果然是走到了这一步。 “皇上,谢姑娘看着不大好……” “自找的,能怪谁?” 殷稷冷冷道,他随手抄起一本折子,没再看蔡添喜一眼:“朕要处理政务了,下去吧。” 蔡添喜愁得唉声叹气,这两人的犟他是深有体会,比起劝谢蕴,殷稷显然更好对付一些,可现在人在气头上他实在不敢说什么,只能先退了下去。 “混账,自己找罪受……活该,你这叫活该!” 殷稷愤愤低骂两句,却是越想越气,连周遭的折子都变得十分不顺眼,抬脚就踹了下去。 眼看着地面被掉落的折子糟蹋得一片狼藉,他闭了闭眼,抬手抹了把脸:“这次朕不会妥协,绝对不会……” 为了表现自己的决心,他背转过身去翻开了折子,一抬眼却瞧见了搁在炕桌上的点心,虽然是在龙船上,可御用饭食向来仔细精致,看着就很可口。 但殷稷并没有吃,他只是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逼着自己扭开头,饿两天就当是给她长记性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午膳的时辰很快就到了,他素来勤俭,在宫里时御膳的规格都一减再减,如今在龙船上就越发不讲究,三菜一汤外加几样小菜就是全部。 虽然少却是香气扑鼻,御厨显然花了极大的心思准备,只是一闻都能把人馋虫给勾起来。 可殷稷看着那些菜却死活没有胃口,脑子里乱糟糟的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冷不丁瞥了一眼汤水,竟从里头瞧见了谢蕴的饿得凹下去的脸。 “你是自找的!” 他丢下汤匙,搅乱了平静的汤面,也将伺候用膳的宫人吓得跪伏在地,蔡添喜小心翼翼道:“皇上?怎么了?可是饭菜不合口味?” 殷稷嘴硬,自然不会说他是被谢蕴搅得没有胃口,只能摆摆手:“朕不饿,都撤下去吧。” 蔡添喜有些懵了,这还一口都没动呢:“皇上,好歹吃……” “朕说了,不饿,都赏你了。” 见他再劝就要发火了,蔡添喜只能闭嘴,将炕桌端了下去,嘱咐厨房开火,预备着皇帝什么时候想用饭了,好立刻就端上来。 然而直到晚上殷稷都没开口要进食,甚至连口水都没喝。 蔡添喜有些着急,殷稷身上的伤那么重,政务也繁杂得厉害,这要是不用饭身体怎么扛得住? 他打定主意晚膳无论如何都要劝殷稷用一些,为此还特意改了菜单,添了两道兰陵的地方菜,然而殷稷却连看一眼都没有,就摆摆手让人撤了下去。 蔡添喜急了:“皇上,您午膳就没用,要是晚上再不吃,身体该受不了了。” 殷稷拧眉,两顿不吃就受不了了?你这是在提醒朕谢蕴两天都没吃了,更该受不了了是吗? 他语气严厉:“两顿不吃又饿不死人,别啰嗦,下去。” “可您身体本就不好,龙船上又湿冷,要是再不用些热热的饭菜,会生病的。” 身体不好,龙船湿冷,会生病? 殷稷有些恼怒,暗示起来没完没了了是吗? “你含沙射影地说谁呢?” 蔡添喜被质问得懵了,他说什么了? “滚滚滚,都下去!” 殷稷不耐烦的挥手,将蔡添喜一肚子的解释都压了下去,他茫然又无奈地让人将桌子端了出去,原本还想着等皇帝冷静一下再去解释,可他前脚出来,后脚所有宫人就都跟着出来了,问就是皇帝嫌烦,要自己清净一下。 蔡添喜无可奈何,只能将宫人先遣散,自己走远一些守着。 外头很快安静下来,殷稷揉了揉饿得发慌的肚子,脸色很有些变幻不定,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狠狠锤了下床榻,黑着脸起身下地,见周围都没有人,这才做贼似的往门口走去。 “皇上。” 殷稷浑身一哆嗦,他不是让人都下去了吗?怎么还留了一个? 他僵着身体看过去,就见薛京靠在耳房门口,正困惑地看着他:“您这是……” “朕吃得太饱,出去走走。” 薛京脸色越发茫然,他虽然在耳房养伤,可外头的话听得十分清楚,他分明听见殷稷让人把晚膳撤了的。 可他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明知道皇帝在撒谎也没有拆穿:“是,臣请随同护卫……” “老实呆着。” 殷稷一挥手,拒绝中透着一丝丝的不自然,“朕想一个人走走,你不准过来。” 薛京还想再说什么,可被殷稷凛凛的目光逼视着,不得不退回了耳房。 等房门被关上,殷稷才松了口气,他把这小子忘了,还好他不是多嘴的人。 第328章 小鬼难缠 “谢蕴你记住了,朕不是要去见你,是无聊才到处走走,不小心走到你那里去的,你最好给朕见好就收,要是还敢不知好歹……” 他握了一下拳,将指节握得咔吧作响,好像这举动已经吓得谢蕴瑟瑟发抖了,这才出了口气似的哼了一声,抬脚往门口去。 可毕竟是自欺欺人,他难免心虚,脚步不自觉放轻,腰身也微微弓起,怎么看怎么像是在做贼。 薛京听见脚步声打开耳房门看了一眼,却一抬头就瞧见了他这副样子,顿时一愣:“皇上,您这是……” 他说得迟疑,声音也不高,可殷稷还是肉眼可见地哆嗦了一下,脸色都变了。 他不是让人都下去了吗?怎么还留了一个? 他僵着身体看过去,薛京也有些尴尬地看着他,他虽然不如蔡添喜八面玲珑,可毕竟不蠢,已经看出来了殷稷这是想去干什么。 “臣……” “朕吃得太饱,出去走走。” 殷稷张嘴就打断了薛京的话,连问一句的机会都不给他,薛京也不好再言语,顺着皇帝的谎话接了下去:“是,那皇上是打算一个人走走,还是……” “一个人,”殷稷再次急吼吼地开口,眼神都警惕了起来,仿佛生怕他察觉到不对劲,一开口就是欲盖弥彰,“朕把人撵下去就是想一个人走走,你回去吧。” 一个人走走,需要把宫人撵出龙居? 薛京默了一下,可短暂的犹豫过后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只退回了耳房还体贴地将门插上了。 听见那明显的落栓的动静,殷稷这才松了口气,他把这小子忘了,还好他不是多嘴的人。 他理了理衣裳,抬脚出了门,一路上歇了几次才下到谢蕴所在的船舱,长长的走廊映入眼帘,他深吸一口气才走了过去。 而走廊尽头,矮个子禁军正将食盒从门缝里塞进了谢蕴的房间,收回手的时候他忍不住和高个子念叨—— “今天蔡公公过来,可真是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皇上对她心软了呢。还好来了也是白来,皇上不止没理她,还让她饿两天长长记性,我看明天她就差不多了,到时候咱们就没事了吧?” “当然,”高个禁军得意的一仰头,“旁人饿个四五天还能活,她可不如寻常人康健,我看明天就能收尸了,咱们兄弟也不用在这里守着,一天天的不见天日,也遇不见个贵人。” “就是……差不多了吧?该把食盒提出来了吧?” 矮个子问了一句,手却已经推开门将食盒提了出来,打从放进去到现在也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就算谢蕴改主意了,想要用饭,他们也不会给她机会。 先前只是擅自动用了谢蕴的饭菜,传出去最多就是被逐出禁军,可现在不一样了,他们还上报了皇帝说谢蕴从昨天才开始绝食的,这是欺君,弄不好是要掉脑袋的,他们可不敢冒这个险。 眼下将计就计,让谢蕴彻底闭嘴才是最好的结果。 “我刚才开门的时候她好像说话了。” “在求饶吧,”高个子面露不屑,“早干嘛去了?现在晚了,让她等死吧。” “让谁等死?” 殷稷一靠近就听见了这句话,下意识开口询问。 兄弟二人却被吓得一哆嗦,这里鲜少有人来,一般就是钟白和廖扶伤,那两人对他们都十分和气,他们便时常偷懒,反正就算被撞见他们也不会说什么。 这冷不丁地听见一道略有些陌生的声音响起,话里还透着威严,着实吓了他们一跳,一抬眼瞧见那明黄的龙袍顿时恐惧更甚,皇上怎么亲自来了?他不是说了不管吗? 糟糕的预感涌上心头,两人哆哆嗦嗦地跪倒在地:“参,参见皇上。” “你们刚才说,让谁等死?” 殷稷眉头拧起来,他其实没有听清楚,只是有种不太好的感觉,觉得他们像是在说谢蕴。 矮个子被这句话吓得浑身发软,伏在地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高个子额头也冒出了冷汗。 皇帝就是皇帝,这种压迫感,是钟白和廖扶伤完全比不上的,他嘴一秃噜险些说了实话,好在及时回神,转了话头。 “是里头那位……小人是说,要是里头那位出了事,我们也难辞其咎,要等死了。” 殷稷狐疑地扫过两人,可谢蕴就在门里,他也没有心思浪费时间在旁人身上:“做好你们的差事,朕就不会迁怒。” 二人纷纷磕头表忠心,殷稷懒得听,轻轻一抬下颚:“开门。” 钥匙在矮个子手里,他连忙爬起来去开门,冷不丁撞到了身边的食盒,盖子滑落下去,露出了里头动都没动过的饭菜来。 殷稷眼神黑沉:“她一口没吃?” 两人慌忙摇头,高个子心慌不已,可又不敢就这么放皇帝进去,万一皇帝看见谢蕴半死不活的样子真的心软了,那他们兄弟二人怎么办? “启,启禀皇上,谢蕴姑姑没吃,刚才我们进去送饭的时候劝了两句,还被骂得狗血淋头,她,她还说……” 殷稷眯起眼睛:“还说了什么?” “她说,说……”高个子猛地一磕头,“小人实在是不敢开口。” 殷稷眼底闪过怒气:“朕恕你无罪,说。” 高个禁军眼底闪过厉色,眼下他们和谢蕴不能共存,那就只能他们活,她死了。 “她还说,皇上一定会来,她要我们禀告您,说她身体孱弱已经快活不了了,想让您因此心软,我们不敢欺君,才会被谢蕴姑姑责骂……” “谢蕴这么说的?” 两人纷纷磕头:“小人不敢欺君,句句属实!” 殷稷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 第329章 她是什么人朕清楚 打从早晨察觉到那兄弟二人不对劲后,钟白便着手去查了内情,虽然食盒的确是从昨天才开始完整退回去的,可前面两天吃得也太过干净了。 廖扶伤都知道谢蕴吃不了那么多,何况是钟白? 他当即就意识到这两个家伙一定还隐瞒了什么,匆匆赶来想要讯问详情,却不想还没走近就看见一抹明黄立在门口,殷稷竟然来了这里。 这是改主意了? 他兴冲冲往前,想着趁机给谢蕴说说好话,不管怎么说,谢蕴这个人罪不至死。 可他没想到自己刚到跟前,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先听见了高个禁军的胡说八道,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先前这人就用过这种法子,误导他以为谢蕴在用苦肉计,现在竟然又把这种把戏用到了皇帝面前。 简直可恶! 可是他当初的确对谢蕴误会颇深,是眼见她为殷稷诸多牺牲才愿意重新相信她的,但殷稷并不知道那些,那时候他还在昏睡,醒来后也只看见了结果。 他会不会信了? 钟白上前两步,很想为谢蕴解释,可她是有前科的,殷稷的旧伤崩裂,就是因为那次她以假乱真的自戕,有这样的前科在,殷稷怎么可能不信? 钟白心情十分忐忑:“皇上,谢姑娘她……” “她之前就做过这种事。” 殷稷淡淡开口,打断了他的话,钟白心里叫苦,他就知道殷稷会想起那件往事来。 他不知道能怎么为谢蕴辩解,只好干着急。 偏这种时候高个禁军抓住机会再次开口:“皇上若是如果不信的话,其实进去看看就知道了,谢蕴姑姑正装昏迷呢,您一定喊不醒……” 钟白听得怒火中烧,谢蕴的昏迷那是装的吗?若是装的廖扶伤一个太医难道看不出来? 这个混账怎么敢张嘴就来,什么脏水都往谢蕴身上泼? 他们根本不知道谢蕴这般费尽心思要见殷稷是为了什么! “你再敢胡说八道,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他死死抓着刀柄,若不是看在眼下正是用人的时候,他恨不能直接抽刀将人砍了。 听出了他的杀意,禁军一时被吓住了,好一会儿才回神,颇为委屈,“统领,我们说的都是实话……” “你还不闭嘴?!” 钟白抬手就要打—— “住手。” 殷稷淡淡的声音响起,钟白动作瞬间僵住,他有些慌:“皇上,谢姑娘她不是那样的人……” “她是什么人朕最清楚不过……” 殷稷淡淡开口,脸色从刚才起就阴沉着,仿佛正在酝酿一场可怕的风暴,钟白简直不敢想如果他将怒火发作在谢蕴身上,她该如何承受。 然而下一瞬,殷稷便抬腿,一脚重重踹在了禁军胸口,硬生生将人踹得倒飞出去,直接撞在了门板上。 巨大的动静惊得矮个禁军浑身一抖,一股骚味瞬间弥漫开来,钟白也有些回不过神来,怔怔看着殷稷:“皇上,您这是……” 殷稷重新抬手摁住胸口,他身体还虚弱得厉害,这一脚用足了力气,有些扯动伤口了,他低头喘了会气才勉强平复了疼痛。 “但她再蠢,也不会找这种人做帮手,拖下去,问清楚。” 钟白忙不迭点头,喊了禁军来将人压下去,高个禁军已经被这突然的变故惊呆了,摔倒在地动都没敢动,直到被人拖下去才开口喊冤枉。 两人却充耳不闻,钟白正绞尽脑汁拍殷稷的马屁:“皇上真是英明神武,原来从一开始您就没信他,臣就说,这种瞎话连臣都不信,您怎么可能被骗?” 殷稷懒得理会他,目光落在门板上时脸色沉了下去,他怎么算没有被骗?若是没被骗,又怎么会来这里? “进去看看吧。” 钟白连忙应声,房门还锁着,钥匙在被拖走的禁军身上,他自然不可能让皇帝等着自己去拿钥匙,索性抽刀出来将门锁直接斩断,这才推开了门。 屋内陈设简单,一眼就能看见谢蕴在哪,她蜷缩在床榻上,被子蒙住了全身,明明床榻不大,她却连一半都没占全。 几天不见,的确瘦了很多。 殷稷垂下眼睛,在桌边坐了下来,多一眼都不肯再看。 他还是那句话,咎由自取,与人无尤。 钟白眼见殷稷不肯往前,只能自己去喊人:“谢姑娘,皇上来见你了,你不是要见皇上吗?快醒醒。” 谢蕴仿佛没听见,动都没动一下,钟白知道她昏睡起来很难喊醒,不得不动手推了推,然而谢蕴仍旧毫无反应。 他心里有些着急,生怕殷稷不耐烦走人,推搡的力道就重了一些,在他手下,谢蕴那瘦弱的身体宛如一支随风飘摇的风筝,仿佛随时会散架。 一只手忽然伸过来,抓住了钟白逐渐放肆的手腕:“够了。” 钟白有些无奈:“谢姑娘最近昏睡的时候太多了,总是喊不醒,您要不再等等?” 殷稷脸色冷沉:“你以为朕很闲吗?” 钟白一噎,讪讪得没敢再言语。 殷稷这才松了手,目光落在谢蕴身上,语气又冷了一些:“朕不管你是真的昏睡还是做戏,你都给朕记住,这是朕最后一次来见你,朕数到三,若是你不醒,以后不管你再用什么手段,朕都不会再来。” 钟白有些着急,还想劝一劝他:“皇上,谢姑娘她真不是故意的……” “一。” 殷稷一声低喝打断了钟白,他眼底满是冷凝,显然已经打定了主意,容不得半分更改。 钟白叹了口气,眼见劝不动殷稷只能看向谢蕴,小声喊她:“谢姑娘,你快醒醒,皇上不是说笑的,他真生气了……” 然而谢蕴还是纹丝不动。 “二。” “姑奶奶,你快醒醒吧,你费这么大劲才把人请来,要是就这么错过了,多可惜了啊。” 钟白恨不得拜一拜谢蕴,然而就算他把头磕破,响动也不可能把人吵起来。 殷稷抬眼看过来,在她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微微扭开了头:“三……朕给过你机会了。” 他转身就走,钟白忙不迭拦住他:“皇上,来都来了,再等一等……” “让开。” “皇上,您就……” “让开!” 钟白无可奈何,只能退让一旁,惋惜地看了眼床榻,却瞧见谢蕴的睫毛一颤,刚才怎么都喊不醒的人,竟然在这时候睁开了眼睛。 第330章 你别得寸进尺 “她醒了,皇上,谢姑娘醒了!” 钟白忙不迭喊出来,殷稷脚步顿了顿,却不肯回头:“晚了,朕已经数完了。” “皇上大人大量,就不要计较了……” 殷稷仍旧往门口走。 谢蕴艰难地撑着身体坐起来,不知道是不是饿得太过的缘故,眼前竟有些模糊,可她仍旧看见了那抹明黄。 “殷稷……你来了,是吗?” 殷稷不自觉顿住,他很想说自己没有来,可话到嘴边察觉到过于幼稚,又给咽了下去。 可他终究还是没有走,只远远地坐在了凳子上,侧着头不肯去看谢蕴,也不肯说话。 谢蕴看不大清楚,茫然地抬头循着他的方向看,钟白还以为她是饿糊涂了,连忙提醒她:“谢姑娘,你不是有话要和皇上说吗?快说吧,他就在那里。” 谢蕴昏睡得太久,脑子不大清醒,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正思考间殷稷却忽然出声。 “她的话朕不想听,朕来这里也不是为了听那些废话。” 来都来了,还要说这种话。 钟白很是无奈,作揖求饶:“皇上,您就听一听……” 殷稷一个犀利的眼神瞥过来,将钟白后面的话都给噎了回去,见他老实了这才看向门外:“你还记得,她是怎么威胁朕的吧?” 这话听起来像是要在这种时候和谢蕴算账,钟白有些慌,下意识跟着殷稷的目光看了一眼,却一眼就瞧见了那个食盒。 嗯?食盒? 殷稷刚才的话又浮现在脑海里,钟白恍然大悟,谢蕴当初说的是,殷稷不来见她她就不吃饭,那现在人来了,她自然是该吃东西了。 原来皇帝是这个意思。 他忙不迭将食盒提了过来,虽然过去了这么久,但汤盅严实,里头的汤还是热的。 “皇上……” “给朕干什么?没吃饭的难道是朕吗?” 钟白被挤兑了一句也不敢生气,怂哒哒的捧着碗到了床边:“谢姑娘,喝点汤吧,喝完才有力气和皇上说话。” 可谢蕴比钟白更了解殷稷,一旦她松口,对方就不会给她开口的机会了。 “我想……先说。” 钟白为难地看向殷稷,殷稷眯起眼睛:“别得寸进尺。” 见他不答应,钟白只好将汤勺又递到谢蕴嘴边,谢蕴艰难地摇头:“……只有几句话……” 钟白再次看向殷稷。 “朕说了,不想听你的废话。” 钟白再次抬起汤勺,谢蕴索性闭上眼睛靠在了床头,她说话太费劲,直接用行动表明了想法。 钟白一看她这幅样子就觉得头疼,正想着怎么劝她,耳边就是碰的一声响,是殷稷拍了桌子。 那么大的动静,显然是十分愤怒了,每一个字都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朕说过了,别得寸进尺!” 钟白怕他再牵扯伤口,下意识想要靠近:“皇上息怒……” “过来干什么?喂你的汤!” 钟白被迫缩了回去,满脸都写着愁苦,他也想喂,可谢蕴不喝啊。 “谢姑娘,喝一口吧。” 他恳求似的开口,谢蕴却并不给他这个面子,不管钟白怎么喂,她都不肯碰一下。 殷稷冷冷看着,眼见谢蕴油盐不进,眼底火气逐渐聚集:“好,不喝是吧,还是饿得轻,那你就继续饿着吧!” 他摔袖就走,门板被摔得“哐”的一声响。 钟白被惊得一哆嗦,下意识想去追,又想着谢蕴的脸色怕自己走了她要出事,一时间颇有些进退两难。 “你们真是……我这先管谁啊?” 他哀嚎一声,恨不能跪地给两人磕一个,求他们不要再为难自己。 然而不等他跪下去,门板再次一声巨响,殷稷黑着脸去而复返,气势汹汹地朝他走了过来。 钟白被唬得连连后退,却还是被追上了,汤碗都被拿了过去,他忍不住吞了下口水,总觉得殷稷这架势是打算把汤碗扣在谢蕴头上。 “您息怒……” 殷稷一把推开他,在床边坐了下来,恨恨盯着谢蕴看了两眼,端着碗的手青筋直冒,仿佛要将那碗硬生生捏碎一般。 可下一瞬,他便拿起汤勺,亲自盛了一勺抵在了谢蕴唇边:“喝。” 谢蕴这才再次睁开眼睛:“你想了这么久……没有想到别的生路吧?” 殷稷脸色骤然黑沉:“谢蕴,朕让你喝汤,没让你说这些废话,你再不听话,朕有的是法子逼你就范。” “四面楚歌,何必固执……” “你有完没完!” 殷稷一声爆喝,显然已经耐心告罄,“钟白!” 钟白忙不迭过去,他不知道殷稷想让他干什么,紧张得手足无措,殷稷却只是把汤碗塞进了他手里,而后一只手举勺,一只手捏住了谢蕴的下巴。 “既然你不肯自己喝,那朕就只能给你灌进去了,你最好配合点,呛到了遭罪的可是你自己!” 谢蕴极力挣扎:“我不喝……殷稷别再……” 殷稷手上用力,硬生生将汤水给她喂了进去,眼见她喉间动了动,这才松开手,可下一瞬谢蕴便歪倒下来,刚喂进去的汤全都吐在了殷稷身上。 “谢蕴!” 殷稷怒吼一声,额角都已经凸起了青筋,钟白大惊失色,谢蕴这举动属实有些过分了,莫说皇帝,就算是个下人被这么吐一身怕是也要恶心了。 “皇上息怒……” 谢蕴费力抬起头来,她也有些茫然,她其实已经吞进去了,可大约是太久没进食的缘故,就在喝进去的一瞬间,胃部一阵剧烈的痉挛,将刚喝进去的汤水硬生生挤了出来。 呕吐的强烈反应让她本就糟糕的身体越发无力,心里却更加绝望,她本就是在求殷稷,出了这么一遭,对方只怕是恶心的起身就走,真的再也不会来了。 “我不是……故意的……” 她悲凉地解释一句,然而殷稷还是如她猜测的那般站了起来,连勺子都丢回了汤碗里。 “谢蕴,朕仁至义尽了。” 第331章 血是黑的 殷稷起身就走,衣角自眼前划过时,谢蕴本能地伸手紧紧抓住。 “别,别走……” 殷稷低头看了一眼,脸色黑沉:“你既然不识好歹,朕自然懒得浪费时间,放手。” 谢蕴艰难摇头:“我真的不是有意……” 殷稷仿佛耐心告罄,抬手轻轻一拽,便将谢蕴绞紧了手指才抓住的衣角拽了出来,他仿佛觉得衣裳被这一抓弄脏了似的,抬手轻轻弹了两下。 “那又如何?如此戏耍朕,你不会以为朕还会怜惜你吧?” 他语气里充满了嘲讽,若是以往即便谢蕴心里再怎么笃定,面对这般情景也绝对不会说出来自取其辱,可此时此刻,她却连逞强的心力都没了。 “自然是……不然我还能依仗什么呢?” 她断断续续开口,仿佛这句话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打从悔婚之后这还是她头一回这般明确地表达出对殷稷对她的重要性,她这样的性子,若非走投无路,绝不会说出这种话。 殷稷不由怔住,连钟白都睁大了眼睛,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四下静谧,连水流声都细不可闻。 钟白回神后忍不住摁住了心口,他看向忘了动弹的殷稷,心里生出一点希望来,事情好像还会有转机,他希望谢蕴能得偿所愿,但不只是为了她,最重要的是这样一来殷稷眼下的困境就解了。 “皇上……” 他忍不住开口,却被一声满是嘲讽的轻笑打断:“真是难得,以往朕用尽手段逼迫,你都不会说出这种话来……遭逢大变,谢姑娘果然是不一样了……” 殷稷慢慢转过身去,再次垂眼看向了谢蕴,眼底却没有一丝柔软,“更无所不用其极了……为了让朕听你的话,你还真是什么都豁得出去啊。” 谢蕴仿佛被他的神情刺痛了,难堪地闭上了眼睛:“我只是想救你……” “你凭什么?!”殷稷咬牙道,他脸色瞬间紧绷,仿佛回忆起了极难堪的过往,神情似笑还哭,“你欠了我那么多,现在想一条命就抵了是吗?” 心脏尖锐地刺痛起来,他抬手摁住胸口,明明并不觉得愤怒和难过,有的只是悲凉和可笑而已,可仍旧疼得厉害。 谢蕴口口声声说是为了他,可却从没有考虑过他的心情,这个女人只是不想欠他的而已。 疼痛越发剧烈,他不得不收敛心神,强迫自己冷静。 他不能死于这可笑的旧伤,更不能因为谢蕴出事,他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处理妥当。 他背转过身去不敢再看谢蕴,一下一下深呼吸,等那尖锐的痛楚缓解下来他才再次开口,声音冷硬:“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谢蕴,朕绝对不会让你如愿,这笔债没有人会和你讨,但如果你真的这么有良心,那就背负一辈子吧。” 他再没回头看一眼,抬脚就出了门,满心都是懊恼,他今天不该来,更不应该对谢蕴心软,他发誓,这是最后一次,绝对是最后一次! 钟白匆匆追上来,手里还端着刚才被殷稷塞进手里的汤碗,眼看着两人又吵得不可开交,他有些无措,不知道该不该劝。 殷稷抬手将那碗汤打翻,在刺耳的碎裂声里他摁住了心口:“调几个太医过来,告诉他们,谢蕴要是出了事,朕拿他们是问!” “是。” 太医很快被调了过来,就住在谢蕴隔壁的房间里,随叫随到,门口的值守也换了更加可靠的禁军。 廖扶伤端着汤药进去的时候,谢蕴正伏在床头发怔,她神情几近木讷,那么呆了许久眼珠都不曾转动一下。 廖扶伤叹了口气:“谢蕴姑姑,别再闹了,皇上雷霆震怒,您就是再怎么折腾自己,他也不会来了。” 刚才殷稷的话谢蕴已经听得清清楚楚,是她把事情搞砸了,怨不得旁人。 汤药被递了过来,廖扶伤小心地举着勺子:“姑姑,喝一点吧,咱们如今有皇命在身,您若是还不肯喝,只能用些非常手段了。” 太医想喂一个人吃东西,自然有的是法子,只是过程不太体面罢了。 谢蕴闭了闭眼,既然如此,又何必再徒增狼狈。 “我自己……喝。” “好好好。”廖扶伤连忙将人扶了起来,将碗递了过去,谢蕴抖了几次手才拿住勺子,颤巍巍喝了一口,她唯恐自己再吐出来,吞进去后便紧紧咬着牙。 然而热流淌进胃囊,没有痉挛,没有抽搐,身体平静得不可思议。 谢蕴僵住了,只有一次而已,偏偏赶在了殷稷面前,怎么就这么巧…… 她满目悲凉,难道是天意如此吗?天意不许她说服殷稷,不许她替殷稷去走那条绝路。 可是凭什么?皇家不曾养育过殷稷一天,凭什么要用他去收拢皇权?而那些被天下供养,自小享受着皇家尊荣的皇子们,却只要轻轻抬手,便能坐收渔翁之利? 到底是凭什么?! 她很不甘心! 如果当初她没有轻信齐王,如果能如愿和殷稷完婚,谢家没有倾覆,那先皇还敢这么算计殷稷吗? “姑姑,再喝一点吧。” 廖扶伤见谢蕴僵立不动,唯恐她又改了主意,催促里带着几分忐忑,好在谢蕴回神后什么都没说,只是低头一口接一口地将那碗汤喝了进去。 廖扶伤松了口气,却也不敢给她吃太多。 “姑姑先歇着,若是有余力就稍微走动走动,明早我再来。” 谢蕴没再开口,目光落在床沿上,刚刚有人在这里坐过,她抬手一下一下地摩挲,龙涎香的味道仿佛还萦绕周遭,虽然闻不真切了,却仍旧让她的心定了下来。 还不到认输的时候,她还有事情可以做。 她翻身下地,却高估了自己的身体,甫一落地便一头往地上扎,桌椅顿时翻倒,险些砸在她身上。 门外的禁军听见了动静,却只是对视一眼,谁都没有动,他们牢记之前两个禁军的教训,对屋子里的事一概不闻不问,只要看好门就好。 谢蕴撑着地面,花了好些功夫才站起来,借着昏暗的灯光看向周遭,她要写一封信,一封该送往北地边塞的信。 可这毕竟是下人房,并没有笔墨纸砚,好在先前蔡添喜将她的衣物送了过来,她取了件干净的里衣铺展开来,咬破手指打算写字。 可指尖却没有血迹,她挤了挤也毫无用处,只得将伤口咬得更深了一些,血珠这才渗出来,可却只写了一个字谢蕴便愣住了,她的血是黑的。 第332章 仇人上门 廖扶伤说过,她没有中毒。 可她的血却是黑的。 她的确中毒了,还是剧毒。 那到底是廖扶伤出了问题,还是她的身体不对劲?又或者,那是什么奇毒吗?奇到让人诊脉都诊不出来? 谢蕴脑袋里一团乱麻,半分头绪也理不出,心口却空了一下,虽然她在一心找死,可打从廖扶伤说她没中毒之后她便以为这条命还是握在自己手里的,现在才知道原来并不是。 那什么时候会毒发?她还有时间说服殷稷吗? 让殷稷亲手推她出去的这条路是不是没有时间走了? 她在凳子上坐下来,脸色被烛火映照得晦涩不明,不管这毒还有多久,她都不能冒险徐徐图之了。 她垂眼看向自己刚刚写下的“父”字,静了很久才挤压着指尖用乌黑的血迹接着写了下去:“父亲母亲在上,女儿谢蕴拜上……” 原本的信不能写了,可她却有了一个更好的主意,虽然让殷稷亲手推她出去的确可以让世家以为他在服软,放松对他的控制,为他争取时间,但毕竟是豺狼虎豹,早晚还会吃人。 而此举也必定会让谢家对他心生芥蒂,他们固然不会弑君,可也绝对不会如她所愿,动用谢家隐藏下来的那些力量,给予殷稷任何帮助。 眼下只能破釜沉舟搏一把,先皇,这局棋我也要落子了,你我比一比如何? 她额头沁出冷汗,四肢都在哆嗦,显然气力已经完全不足以支撑她站立,可她的信还没有写完,再怎么疲惫她也绝对不能这时候倒下。 她血液少得厉害,十根手指来回咬了两遍才将一封信写完,她仔细地晾干折叠。 算算日子,谢淮安将谢家人送去北地安顿下来之后,如果要折返回来救她,应该也快到了。 等这封信送到北地,谢家再做出反应,希望来得及……一定要来得及…… 她将信收起来,跌跌撞撞栽回床榻上,正要松一口气,却忽然察觉到哪里不对劲,她试探着揉了揉腹部,好像不疼了。 她有些不敢置信,凝神仔细感受了一下,那火烧似的却是真的痛楚不见了,她身上只剩了饥饿留下的无力和虚弱。 这算什么?她都确定自己中毒了,却又不疼了……难道这毒这般灵性,想让她自欺欺人地以为自己什么事都没有吗? 她哑然失笑,可心里却冒出个更可信的猜测,但她不想提,更不想徒添烦恼,倒是明天可以让廖扶伤再诊一诊脉,若是能看出什么来,兴许还有机会,若是仍旧什么都看不出来,就不必浪费时间了。 一夜倏忽而过,第二天天色刚亮门就被敲响了,谢蕴有那一碗补汤垫底,总算有了几分精神,开口喊了进,太医这才推门进来。却并不是她以为的廖扶伤,而是另一张有些眼熟的面孔。 许久不见,冷不丁一见到对方谢蕴险些没能认出来,好一会儿才开口:“张院正,真是许久不见。” 张院正脸上却没有丝毫得见故人的喜悦,眼底透着阴郁,仿佛滇南的瘴气附着在了他身上。 “即便再久不见,我也会记得谢蕴姑姑你的容貌,化成灰都不会忘!” 他堂堂太医院正,原本该稳居京城,只给达官贵人看病,荣耀又体面才对,却因为谢蕴一句话被调到了滇南,给几个罪人看诊,还要饱受瘴毒之苦,这一呆就是一年! 若非皇帝南巡至此,谢家又大逆不道地逃亡,他连跟着龙船回京的机会都没有。 都是谢蕴这个贱人! 在滇南的那些日子,他没有一天不想把她挫骨扬灰。 谢蕴看出了他的愤怒,略有些不解:“既然如此恨我,又何必来照看我?” “我当然要来!”张院正抬手打开食盒,将今日的补汤端了出来,“这可是我回到御前的第一份差事,怎么能不尽心呢?” 他端着碗上前一步:“谢蕴姑姑,本官喂你喝汤……” 他眼底闪过暗光,看似拿着汤勺要喂谢蕴,可不等靠近她,手就是一抖,整碗汤都洒在了谢蕴被子上。 若不是门外有禁军看管,他更想做的是将这碗汤倒在谢蕴头上,可就算只是倒在被子上,他心里也是一阵痛快。 他主动请缨来照看谢蕴就是为了这一天,他要把自己在滇南受的罪十倍百倍地还给谢蕴! “哎呀,谢蕴姑姑你不喝就算了,怎么还洒在床上了,这让我怎么和皇上交代啊。” 他夸张地喊了起来,声音之大连门外的禁军都听得清清楚楚,等话音落下他才压低声音看向谢蕴:“想吃饭?做梦!” 他抬起头,居高临下的睥睨着谢蕴,指尖捋着细长的八字胡,满脸都写着得意两个字 谢蕴却只是叹了口气,刚才瞧见这人靠近的时候她就知道没好事,已经提前防备着了,可毕竟绝食太久,身体没有力气,还是被热汤溅湿了衣裳。 她抬手拂去身上的汤渣,却连气都没生,她不想在院正这种人身上浪费时间。 “要是做完了你想做的事,就可以出去了。” 院正没料到她是这副反应,有短暂的呆滞,回过神来后脸色骤然阴沉下来:“还敢嚣张?好好好,我就看你能嚣张到几时!” 他狰狞一笑:“所有的太医都让我支出去了,今天只有我照看你,若是让你喝进去一口水,都算是我输!” 他摔袖走了,谢蕴将湿透的被子踢下床,可冬日的船舱冷得厉害,没有被子她会被活活冻死,她不得不将衣服取出来裹在身上,紧紧缩成一团窝在床脚。 果然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偏偏在这种时候遇见张院正。 今天一天都是他啊…… 第333章 任人宰割 殷稷心烦意乱,将手里的折子重重砸在了地上。 这已经是他扔下去的第十三本。 蔡添喜眼观鼻鼻观心,动都没动,玉春也缩在一旁不敢言语,今日殷稷处理的是之前积攒下来的政务,也不知道是怎么归置的,一连十几本都是大半个月前的折子。 那时候谢家趁着一场死伤惨重的混乱逃离了滇南,消息传回京城,朝野震惊,折子雪花似的送到了龙船上来。 说的都是同一件事,请殷稷抓捕谢家余孽,严惩不贷。 “两年前江南雪灾,朕询问谁可担当重任,一个个推诿拖延,现在倒是众志成城了。” 殷稷冷笑一声,抬手又翻开一本折子,说的却还是这件事,他连看完都懒得,直接扔了下去。 折子已经七零八落地散了一地,看着颇有些杂乱,蔡添喜忍不住扫了一眼,折子虽乱,可殷稷的心情只会更糟糕,回京在即,他们却还没想到任何可以制衡局面的办法。 如果皇帝遭难,他们这些人会是什么下场呢? 他面上不露,心里却仍不住叹了口气。 头顶的铃铛轻轻响了两下,这是午膳送过来了,他连忙出去将人带了进来,吩咐几个内侍仔细妥帖地查验。 晨起殷稷只喝了碗药,午膳便丰富了一些,蔡添喜仍旧有些忧虑,等饭菜一一摆在炕桌上时,他眼睛都睁大了,巴巴地盯着殷稷的嘴唇。 “先放着吧。” 熟悉的四个字冒出来,蔡添喜一口气哽在了喉间,他就怕殷稷说出这句话来,才会那般紧张,可再怎么不想听,殷稷也还是说了。 他叹了口气:“皇上,您已经好几顿没正经用了,今日这午膳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敷衍了。” 殷稷已经翻开了第十五本折子,这本总算说了些新鲜事,说的是恩科的结果已经出来了,殿试会推迟到殷稷回京后再办。 字迹十分熟悉,是祁砚报上来的。 他不掺和这件事倒是在殷稷意料之中,只是让那些折子送到龙船上来还是有些失职。 他远在滇南,这些无关紧要的折子合该被祁砚拦下才对,却还是到了他面前。 是祁砚疏于查验,还是有人在故意示威? “皇上?” 蔡添喜小心翼翼开口,殷稷被迫回神,抬起朱砂笔批了个阅字,却并没有理会对方。 但蔡添喜眼力好,还是知道他听见了,陪着笑又催了一句:“皇上,用膳吧。” 他见殷稷仍旧没有反应,轻轻搓了搓手指,垂下眼睛小声道:“今早廖太医来请平安脉的时候顺嘴说了一句,谢姑娘已经想开了,昨天就用了饭,今日也有太医盯着照看,想必会好很多。” 殷稷提着朱砂笔的手微不可查地紧绷,片刻后他冷冷看了过去:“朕问你了吗?” 蔡添喜连忙认错,殷稷“咔吧”一声折断了手里的笔,殷红的朱砂甩了一书案,“她爱吃不吃,朕管她死活!” 他侧头看向蔡添喜,目光凉沁沁的:“朕的吩咐你要是记不住,就下去清净几天,长长记性。” 蔡添喜忙不迭抬手拍了自己一巴掌:“是奴才多嘴了,以后再不敢胡言乱语,请皇上息怒。” 他这么说着却没退下去,反而拿起汤勺给殷稷盛了碗桂圆红枣山药汤,满脸堆笑:“奴才给皇上赔罪了。” 殷稷又瞥他一眼,眼神仍旧称不上和善,看得玉春心口直抖,不知道蔡添喜怎么敢刚惹怒了皇帝就上赶着又往他跟前凑地,他看着那碗汤,总觉得会被打翻在地。 然而殷稷瞪了蔡添喜两眼之后,却抬手接了过去,哪怕眉头皱着也一口一口喝了个干净。 玉春目瞪口呆,对蔡添喜瞬间佩服的五体投地,师父就是师父,厉害! 等往外收拾东西的时候,他忍不住请教诀窍,蔡添喜抬手敲了敲他脑门:“伺候主子哪有什么诀窍?你只要用心了,主子自然会体恤你。” 玉春听得头疼,他也想用心伺候殷稷,可对方话都说得那么绝了,什么不听她的消息,不管她的死活,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怎么还敢提啊? “师父,君心似海,奴才再用心也猜不透……” 蔡添喜摇头失笑,君心的确似海,可殷稷对谢蕴的心思却再明显不过,倘若真的放下了,又怎么会一遍遍地说那些狠话呢? 究竟是说给旁人听的,还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好在事情已经过去了,只要谢蕴好好的,那回京前应该就不会有变故了吧…… 碎裂声隔着门板传出来,两个禁军对视一眼,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那女人又闹起来了。】 【真是难伺候,太医低声下气地供着都不肯消停,咱们躲远一点,别跟那对兄弟似的遭了殃。】 两人抬脚往远处走了走。 原本就因为刻意压低而模糊不清的声音,此时因为距离的拉远而越发缥缈。 “想吃吗?” 张院正坐在桌子上,身边本该送到谢蕴手边的食盒大喇喇地开着,他随手端出一盅蛋羹,往谢蕴面前晃了一下,等香气飘到了谢蕴跟前,他才高高抬手,重重砸下。 “做梦,我说过了,你今天一口水都别想喝!” 他看着谢蕴瘦削到有些凹陷的脸颊,眼底闪过狰狞,抬手一份接一份地将那些饭菜端出来,在谢蕴面前砸了个稀巴烂。 砸完后仍旧不解气,他跳到地面上跺着脚狠狠踩了几下。 “现在你可以吃了。” 他欣赏了一下地面的狼藉,大发慈悲似的开了口。 谢蕴冷眼看着他发疯,始终不开口,之前就算绝食她也会喝水,现在姓张的却根本不给她这个机会,昨天就将她房里的茶壶砸了。 她试着喊过门口的守卫,可不知道是她的声音太小,还是因为殷稷又吩咐了什么,那两人明明在,却一声都不肯应她,更别说送水进来。 她轻轻舔了下干裂出血迹的嘴唇,越发不肯在姓张的身上浪费口舌。 她扭开头,仿佛眼前根本没有人。 张院正的脸色肉眼可见的黑了下去,他来这里可不是为了看谢蕴骨头有多硬的! 他狰狞一笑:“原本你好好求饶,我是可以考虑放过你的,但现在你没有这个机会了,晚上我会给你带点小礼物的,你一定会很喜欢……” 第334章 殷稷,救救我 晚上姓张的来得很早,他仍旧提着食盒,和之前看着没什么区别,可进门的时候却特意吩咐了两个禁军一句,说他要为谢蕴医治,可能会有些别的动静,让他们千万不要闯进去,免得打扰了救治,会出人命。 他说的凶险,二人似乎有些犹豫。 张院正将两个荷包塞进了他们手里:“你们放心,太医院奉命看顾谢蕴姑姑,是绝对不敢让她出事的,只是她身体糟蹋的太过厉害,不下重药难以救治,这才不得不为之。” 两人像是被说服了,抬手一抱拳:“原来如此,张太医只管放心,我们不管听见什么都不会进去的。” 姓张的要的就是这句话,闻言连忙道谢,脸上满是感激的笑,可门一关他神情就变了,转身看向谢蕴的时候眼底更是闪过了一丝狰狞。 “谢蕴姑姑,我又来给你送饭了。” 他提着食盒慢慢靠近,这次却连食盒都不肯打开,随意放在了桌子上,却是古怪的没有砸碎。 谢蕴仍旧产生了不祥的预感,她无意识地往角落里蜷缩了一下,身体本就虚弱到了极致,加上一天未尽食水,惊怒交加,她意识已经模糊,强撑着才睁眼看向姓张的。 “站住……” 张院正充耳不闻,自顾自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来,映着烛光打开,里头是一根根泛着寒光的银针。 他抽出一支轻轻弹了下针尖,咧嘴笑了起来:“谢蕴姑姑还是这么嚣张,这种时候还想命令我……” 他眼睛一眯,寒光诈现:“以本官的脾气,要是病人如此不知好歹,我早就让她自生自灭了,可谁让皇上下旨,你不好要拿我们是问呢?所以我只能尽力救治了。” 他将银针自烛火上一扫,随即抬脚逼近:“好在我在滇南的这些日子,潜心研究针灸之法,创出了一套足以医治奇难杂症的绝顶针法,只是还没在人身上用过,今日就便宜谢蕴姑姑你了……” 话音落下,他粗暴地将谢蕴自床脚拖拽了出来,一针扎在了她的穴位上,剧痛瞬间袭来,饶是谢蕴前阵子一直饱受腹痛折磨,已经十分耐痛,却还是被这一下疼得眼前黑了一下,几乎瞬间就要晕厥过去。 然而姓张的极有分寸,她即便疼得相死,意识却很快就清醒了过来。 “谢蕴姑姑,你可要撑住了,一共十八针,这才刚开始……你可不要乱动,一旦我扎偏了,说不定会留下什么后遗症,让你一辈子疼痛难忍,这针除了我可没人能解。” 谢蕴浑身都是冷汗,原来姓张的此举不只是为了进一步报复,也是为了善后,他是要胁迫她,即便照看她的太医换了人,让她也不敢告状。 “卑鄙……” “我哪里比得上你十一?你谢家本就是满门罪人,早就该死了,可你却为了他们让我在滇南白白受了一年的罪!我学医可不是为了救你们这种人的!” 又是一针落下,谢蕴眼底漫上血丝,控制不住的想要掉泪,却被她闭眼硬生生忍了回去,她绝不能在这种人面前落泪。 可是好疼啊…… 比中毒都要疼,比当年她撞破头的时候都要疼…… 殷稷,我知道我让你很生气,可你能不能来救救我…… 银针一支接一支地落下,谢蕴眼神逐渐灰败下去,冷不丁一只手捏住了她的下巴,将一碗参汤硬生生给她灌了进去。 “谢蕴姑姑,知道今天我为什么留了这个食盒吗?就是怕你撑不住,现在有了这碗老参汤吊气,你死不了。” 谢蕴被强行从剧痛里唤醒神志,眼底重新聚敛起神采,她看着姓张的那张猖狂得意的脸,嘴唇微动。 她死不了,却仍旧没有开口的力气,可姓张的大约很欣赏她现在这副奄奄一息的样子,竟然注意到了。 “怎么,想求饶了?让我听听谢蕴姑姑求饶的声音是什么样的……” 他伏下身来,谢蕴看着那只越靠越近的耳朵,骤然张嘴,狠狠咬了下去。 一声凄厉的惨叫冲破门板传出来,禁军被惊得一抖,纷纷扭头看了过去。 “张太医还真是不骗人,这动静够大的。” “和咱们没关系,不管他。” 两人丝毫没有开门查看的意思,而门内姓张的已经疼得变了脸色,他狠狠一针扎下,趁谢蕴疼得不得不松口的时候仓皇躲开:“贱人,贱人!” 他浑身颤抖,半张脸都被耳朵上的血染红了,哆嗦着再没敢靠近。 谢蕴艰难地撑起身体,朝着地面一阵呕吐:“你的血……和你的人一样……让人作呕……” 张院正眼底瞬间猩红:“不长教训,还敢挑衅我!” 他直接抽出了三根针,朝着谢蕴走了过去。 谢蕴浑身都在抖,仿佛下一瞬就会摔倒在床榻上,可她看过来的视线却没有因为畏惧和痛苦而瑟缩半分。 “张唯贤,记住你今天的所作所为,只要我谢蕴一日不死,就一定会和你讨回来……” 那双眼睛已经近乎浑浊,连人的影子都倒影不出来,可其中的坚定和决绝却仍旧看得张唯贤后心一凉,脚步下意识就顿住了。 这一瞬间竟然真的被眼前这个奄奄一息的女人威胁住了。 她难道还有底牌? 他有些畏惧,可很快就摇了摇头,逼着自己将那些念头甩在了脑后,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已经动了手想反悔就来不及了。 何况这个女人如今已经沦为阶下囚,皇帝又被她彻底激怒,连过问她的事情都不肯,她还能如何? “险些被你骗过去,我张某人什么没见过?你以为我会看不透你的虚张声势吗?” 他快速逼近,指尖三支银针寒光凛凛:“就算你真有东山再起的本事,也得看有没有那个机会,我要你疼得生不如死!” 三支银针齐齐落下,谢蕴身体骤然一僵,却连惨叫都没能发出,只一口黑血自嘴角溢出,随即彻底没了声息。 第335章 落子 殷稷刚喝完药,手莫名一抖,随即空碗落地,摔了个四分五裂。 蔡添喜连忙走过来:“皇上,怎么了?” 殷稷拧眉看着碎片,将莫名涌上来的不安强行压了下去,他微微一摇头:“没什么,手抖而已……老安王还在病着?” “是,打从和世家撕破脸后,他就一直称病,什么人都不见。” 开口的是薛京,他如今算是住在龙居里,进出便不需通秉,搭完了话茬才躬身一礼:“皇上。” 他一来蔡添喜就知道要说紧要事,连忙出去守住了门。 临近京城,殷稷想尽各种办法试图破局,眼下最大的一股力量就是宗亲,可惜的是老安王和窦家纠缠多年,又是姻亲,小事上还能周旋,大事上一定会站在同一立场上。 “看来是打定主意了,清明司那边怎么样了?” 薛京的声音低了一些:“怕是出了什么岔子,这阵子送来的消息看似并无异常,却没有一条触及内里,要么是他们对清明司严加防守,没有给他们探得消息的机会,要么……” 要么就是那些消息可能被人替换过了。 不管是哪一种,情况都不容乐观。 清明司是殷稷在京城的耳朵和眼睛,一旦被封上,那他们的情况会变得更加糟糕,甚至连之前收到的关于京城动向的消息都变得不可靠起来。 现在的京城到底是什么情形?他们这一回去,会不会就再也出不来了? 薛京心口发冷,忍不住开口:“皇上,我们是不是要做最坏的打算了?” 殷稷一下一下敲着桌面,神情并不似薛京那般惊慌,却满是晦涩:“还不到时候……朕还有一步棋,只是为天下计,不可轻动。” 薛京略有些茫然,见殷稷瞥了眼北方这才恍然大悟:“您是说他?对,这的确是一步好棋,大敌当前,靖安侯不得不出征,那时您至少能避免腹背受敌,皇上,这封信臣亲自去送,一定安全送到,且绝不会传于第六耳。” 殷稷也清楚此子一落,必定能缓解他眼下的困境,可需要太多人命去填了,他终是不忍。 “这封信朕还要斟酌,船上可还有别的消息?” 薛京眼底闪过怒气:“有,这几日往三家走动的人臣都记下来了,若来日要清算,必定一个不落;荀宜禄倒是还没有消息,臣已经暗中散播流言,说是其他三家联手除了他,眼下船上的荀家人和其他三家势同水火,但船一靠岸,恐怕形势就会变了。” “太后想必也要回朝了吧?” “是,前两日清明司的消息还提到了这茬,说是皇上龙船遇刺,太后心急如焚,已经摆驾回宫,说不定比咱们还要早到。” 殷稷握了握自己冰凉的手腕,轻轻一叹:“既然荀家有可能是机会,回京后朕就见一见太后吧。” “可是……” 两人之间嫌隙那么深,太后当初为了戳殷稷痛脚,无所不用其极,他心里只怕是恨极了这个人,现在形势所迫,不得不低声下气的去和解,薛京只是想一想都替殷稷难堪。 “不妨事,有利可图,什么都能忍。” 殷稷自嘲地笑了一声,目光透过窗户看向水面,这算什么?他在萧家长大的那几年,哪一天不是这么过的? “没别的消息了?” “还有一件,最近水面上多了很多船只,好在彭城驻军眼力好,都给拦下了,臣还没查出来他们的来历,皇上再给臣些时间。” “好,别的呢?” 薛京下意识就想摇头,形势对他们不利,每日里他都会来找殷稷禀报消息,即便对方动作再频繁,也不可能日日消息不断。 “暂时没……” 话到嘴边,他忽然福至心灵,“还有谢蕴姑姑那边……” 殷稷慌忙抬手:“朕问的不是她,没事你就下去吧。” 薛京也不勉强,毕竟谢蕴那边最新的消息也是中午她把饭菜砸了,这不是什么好消息,传到殷稷耳朵里只会让他更心烦。 他行礼退下,殷稷靠在椅子上抬手捂住了眼睛,薛京真是越来越不懂事了,他日理万机,哪还有心思去管谢蕴的事……她也不会出什么事,饿了两天而已,既然肯吃东西了,那调理一下就能痊愈,等她能出宫的那天,一定活蹦乱跳的。 心绪却仍旧不安宁,许是太久没好好睡一觉的缘故…… 他叹了口气,伸手去摸索提神的茶水,却不等碰到茶盏,指尖就是一疼,一枚锋利的瓷片割破了他的指腹。 殷红的血迹渗出来,他被那点红色刺了一下,心口跟着狠狠一跳,明明伤口不深,他也不觉得多疼,可心里的不安却在这点血色的刺激下越来越浓,怎么了呢? “你怎么了?” 张唯贤被谢蕴那口黑血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却还是被喷到了身上,他既惊又怒,可慌乱却更甚。 虽然他这根本不是什么治病救人的针法,只是刺在穴位上让人疼的,可也只是疼而已,不该让人吐血的啊。 “你别想诈我啊!我不吃你这一套,给我起来!” 他将没喝完的参汤泼在了谢蕴脸上,对方却仍旧毫无反应,他这才抖着手去摸谢蕴的脉搏,脉浮无力,乃是身危之象。 他吓着了似的松开了手,声名在外的谢蕴姑姑竟然这么不中用,几针而已就要被疼死了? 不不不,她不能死,她要是死了,自己怎么办? 今天只有他在这里,这罪名怎么都推脱不了的。 “你醒醒,你给我醒醒!” 他连忙将针拔下来,又换了位置落下,试图将人唤醒,可谢蕴却一动不动,他情急之下用力推搡起来,盼着她能睁开眼睛,然而不管他怎么做,谢蕴都毫无反应。 他彻底慌了,转身就想跑,走到门口又折返了回去,还是那句话,今天只有他一个人,走了也没用,除非逃下龙船去,可龙船周围那么多小船,他根本逃不掉。 怎么办,怎么办……如果谢蕴真的死了,他会怎么样?皇帝还能信任他吗?这个院正的位置他还能坐稳吗? 他心乱如麻,满腔愤恨都转移到了谢蕴身上,这个贱人害他一次不够,竟然还想害他一次,恶毒,太恶毒了! 他绝对不能让谢蕴得逞,他是太医院正,一定有办法度过这关的,他一定有办法的…… 他控制不住的走来走去,在险些将地面踏破的时候,他眼睛忽的一亮,有了主意。 第336章 身体好像不对劲 张唯贤匆匆出了门,眼见他一身狼狈,禁军眼底闪过狐疑:“张太医这是怎么了?” “什,什么?!”张唯贤做贼心虚,被唬了一跳,额头冷汗都流了下来,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禁军问得是什么,忙不迭摆手,“没什么,就是被谢蕴姑姑弄脏了衣裳,不妨事,我回去取些东西,二位看着门,千万莫要让人进去,正是救治的紧要时候。” 两人见他说得郑重,自然点头,张唯贤犹自不放心,又给二人塞了银子这才匆匆走了,一路上胆战心惊,连廖扶伤和他见礼都没顾得上理会,等取了东西回到谢蕴的屋子,见里头没有被人动过的痕迹这才松了口气。 他将一个小盒子自怀里取出来,里头是一株殷红的药草,如果说他在滇南有什么收获,大概就是这东西了。 滇南多毒瘴,毒瘴生毒草,他家中累世御医,留下的家传医书上曾记载过这东西,虽然是剧毒,却能保人几日性命,毒发时无声无息,宛如自然死亡,毫无异象。 他原本是打算进献给太后的,毕竟世家皇权之争,他也不是没有察觉,若能因此得一份功劳,日后前程自然是不可限量。 却没想到现在就要用了。 他越想越觉得可惜,却又无可奈何,倘若眼下这一关过不去,他连京城都回不去,没了院正的身份,要怎么觐见太后呢? “天杀的贱人,糟蹋了我这么好的东西……” 他骂骂咧咧将一枚草叶塞进了谢蕴嘴里,拧眉把着她的脉象,察觉到脉搏逐渐凝实有力起来,这才松了口气。 他下针下得重,谢蕴这几天都别想好过,加上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有这疼做威胁,一定不敢将今天发生了什么宣扬出去。 他自以为万无一失,总算放下心来,喊了药童来收拾脏乱的地面,又给谢蕴要了干净的被褥换上,眼见她屋子里再看不出任何虐待的痕迹来,这才施施然走了。 等谢蕴自剧痛中清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凌晨,灯烛已经燃尽,屋内一片晦暗,天色也十分阴沉,仿佛在酝酿一场极大的风雪。 她并不知道自己死里逃生一回,画面只定格在对方落下银针时那要命的痛楚上。 她试探着动了动指尖,小小的动作却牵扯到全身都在疼,她只觉骨头仿佛被碾碎重组过一样。 张唯贤学医多年,医术上得过且过,没想到折磨人竟然这么有手段,几根银针竟能让她狼狈至此。 这样的小人留在身边太危险了…… 她侧头看向门口,很想喊一声来人,可一开口声音却是碎地,连一个完整的音节都没能发出来。 这是疼痛的后遗症吗?竟这般厉害,她怕是要养上几天才能好好说话了。 她没再为难自己,静静躺着养神,可一旦不想了,身上反而更难受了,倒不如昏睡着舒服。 然而她现在连昏睡都做不到……忍一忍吧。 她默默咬紧牙,口腔里很快就多了血腥味,一时间每一时每一刻都仿佛被无限拉长,她只能去想些别的东西,想她闺中时的无忧无虑,想她的亲朋家眷如何生存,也想殷稷以后的路会怎么走。 这世上的事真的是说不清楚,当初和殷稷定下婚事的时候,她从未想过这个人有朝一日会成为一国之君,更没想到,他会面临如此困境。 只盼诸般劫难后,事事如人意…… 房门被轻轻敲了两下,廖扶伤的声音响起来:“谢蕴姑姑,下官来为您请脉。” 谢蕴张了张嘴,试了几次才将一个“进”字说出来,却是气若游丝,还颤抖得不成样子。 廖扶伤大约并没有听见,他又敲了一次门,见没有人答应隔了好一会儿才推门进来,见谢蕴醒着略有些意外,眼睛倒是亮了一下:“姑姑的脸色看着倒是好了许多。” 谢蕴失笑,她现在这幅状态,该是命不久矣才对,廖扶伤也会说话哄人了…… 廖扶伤没再言语,自顾自将她的手腕放在脉枕上,细细诊断起来,片刻后他长长地松了口气:“姑姑果然是恢复了些,再修养几日就没事了。” 谢蕴却愣住了,方才廖扶伤那句话不是哄人的吗?她明明疼的生不如死,脸色和脉搏竟比之前还要好吗? 张唯贤到底做了什么?难道他真的为自己医治过? 不不不,就算他真的有心,医术也不可能如此精湛,这其中怕是还有什么别的缘故。 但她很快就没心思想这些了,因为廖扶伤那句话并不是个好消息,他仍旧没能发现那个折磨了她许久的毒。 兴许,天意如此。 她心里轻轻一叹,廖扶伤一无所觉,倒是对张唯贤十分敬佩:“怪不得是院正,先前见他做人太过市侩还曾心生厌恶,现在才知道也是有真才实学的人,才照料了姑姑你一天,竟能让你恢复得如此之好,回头我要多请教请教才是。” 他说着将今日的饭菜端了出来,将筷子递到了谢蕴手边。 却不想等了许久谢蕴都没伸手来接,廖扶伤有些意外,先前谢蕴久饿十分虚弱的时候都是自己用饭的,怎么今天连筷子都不接了? “谢蕴姑姑?可是饭菜不合胃口?” 谢蕴没有言语,她垂眼看着那双筷子,定了许久的神才抬起了手。 小小的动作却宛如碎骨之痛,谢蕴额角立刻就有冷汗淌了下来,指尖更是颤抖的十分明显。 廖扶伤察觉到不对劲:“谢蕴姑姑,你这是……” 谢蕴一把抓住了筷子,整个人跌回了床头,她再不敢乱动,艰涩道:“放着……我……吃……” 话说得模糊不清,廖扶伤仍旧听明白了,他心存疑虑,却并没有多言:“那姑姑慢用,我就在隔壁,姑姑有任何不适,只管让禁军去喊我。” 他起身往外走,到门口时却又抬手拍了下脑袋:“忘了和姑姑说了,我们明天就能到京城了。” 第337章 宫里的暗潮 京城,皇宫。 秀秀主动请了往长年殿送衣服的差事,一路颇有些欢天喜地,龙船不日就将抵京,她所有亲近的人都在龙船上,这一走几个月,终于要回来了。 她脸上不自觉带了笑,被路过的教养嬷嬷瞪了一眼才慌忙低下头,宫里人连笑都有规制,她险些又遭了罚。 她低眉敛目,等教养嬷嬷们走了才偷偷吐了下舌头,这些嬷嬷们是要往长信宫去的,太后也要回来了,长信宫久无人居住,宫里上下正忙着洒扫换新。 秀秀不想去凑这个热闹,却很好奇乾元宫那边什么情况,太后宫里人都这么多,那乾元宫应该更多吧? 也不知道姑姑身边那个新去的叫听荷的丫头懂不懂事,知不知道提前洒扫好偏殿,好等姑姑回来住。 等送完了衣服,她绕到乾元宫去看一眼吧。 她想着脚下速度越来越快,很快长年殿就出现在眼前,良妃的奶嬷嬷正在指挥着宫人洒扫,见她过来很亲切地喊了一声。 秀秀知道人家和气看的是谢蕴的面子,不敢怠慢,连忙恭敬地行礼:“嬷嬷安好。” “这是新做的衣裳?怎么要你来送?” 奶嬷嬷就着她的手翻开衣裳仔细检查了一遍才点了点头,倒不是不信任秀秀,只是良嫔的身体太过孱弱,不得不多加小心。 “许久不见娘娘,就想着来请个安。” 一句话说的奶嬷嬷笑了起来,她戳戳秀秀额头:“就知道嘴甜,我还能不知道你?想问问谢姑娘什么时候回京吧?” 秀秀被戳穿了心思也不恼,先前就说龙船快到了,可好几天过去还不见影子,她知道着急也没用,可知道时间就有了个念想。 “自然也是有这个想法的。” 奶嬷嬷也没再废话:“得了,我去瞧瞧娘娘可有空见你。” “是,多谢嬷嬷。” 奶嬷嬷匆匆进了门,良妃正在炭盆上烧什么东西,有缕缕黑烟升起来,呛地她咳了一声。 “我的姑奶奶唉,您自己什么身子您不知道啊?怎么能见明烟?” 奶嬷嬷唬了一跳,连忙上前盖上了铁笊篱。 良妃侧头捂住了口鼻,等那黑烟不见了影子才再次看过去,素来温软的脸上透出几分冷意:“这种腌臜东西,就不该送进来,无端端脏了我的眼睛。” 她烧的是窦家送进来的信,眼下前朝世家和皇帝的关系势同水火,她们这些被送进后宫的女儿就相当于是弃子。 然而即便是弃子,在被舍弃之前也还有一丝用处,窦家这封信便是想将她彻底榨干。 奶嬷嬷叹了口气:“姑娘莫气,您不高兴咱们不理会就是……其实都是那毒妇的主意,老爷还是惦记你的。” 良妃嗤笑一声,满脸都是嘲讽:“若他当真有半分记挂我们这对儿女,怎么会兄长一走便会纵容那毒妇为我定亲?若非皇上招我进宫,我这样的身子,如今可还有命在?” 一句话说的奶嬷嬷也没了言语,眼见她气得脸色涨红,又要发病的样子,连忙抬手给她顺了顺心口,转移话题说起了秀秀:“主子可要见一见?” 良妃喝了口养神茶才平复了情绪,闻言点点头:“让她进来吧,谢姐姐临走前将她托付我,我被宫务所累也没怎么照料,眼下见见,回头谢姐姐问起来我也好交差。” 奶嬷嬷连忙喊了一声,不多时秀秀就端着衣裳进来了,她恭恭敬敬地伏地行礼,良妃连忙让人起来,知道这丫头爱吃,赏了坐又让人送了点心上来。 秀秀受宠若惊,忙不迭道谢,只是她毕竟是有过前车之鉴的人,明知道良妃可信也还是心有余悸,不怎么敢乱吃。 可她是宫人,主子赏的东西,她若是不吃就是给脸不要脸了,所以犹豫片刻还是拿了一块奶糕,一小口一小口地吃。 良妃瞧见她脸侧的三道疤痕,眼底闪过怜惜,见衣裳做得好又让人给了赏,秀秀再次起身谢恩。 良妃失笑:“坐着吧,看你这样子,倒是比谢姐姐说的要懂规矩得多。” 秀秀略有些窘迫,她一入宫就跟了谢蕴,起初只觉得她冷着脸十分吓人,吓得她连话都不敢多说,后来离了她身边在外头当差,这才知道那冷着脸姑姑对她已经是极好极宽容了。 不止处处护着她,还为她做了诸般打算,只是她自己太不争气了。 “娘娘谬赞了,不过是年岁见长,懂了些该懂的事情。” 良妃叹了口气,是啊,人的年岁一长,许多事情不想懂也得懂。 外头有管事嬷嬷来禀报宫务,良妃叹了口气,她年幼丧母,虽然有个郡主继母,可打压她还来不及,自然不会用心教养,她在处理这些事情上实在是捉襟见肘,如今依仗的全是谢蕴精心挑选的四个管事嬷嬷。 可该有的态度还是要有的。 她不好再和秀秀说闲话,只得开门见山:“知道你惦记谢姐姐,先前本宫也收到了皇上的家书,约莫明天后天的就能到了,你若是得闲就去乾元宫帮忙,谢姐姐爱干净,她那偏殿旁人怕是打理得不合她心意。” 秀秀要的就是这句话,她如今不是乾元宫的人,若是没有个名头是进不去的。 “多谢娘娘。” 秀秀谢了恩,迫不及待地走了。 良妃看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强打起精神来见了管事嬷嬷,可对方这次却并不是要来谈宫务,反而带了一份太医院的用药册子。 “这是皇上离宫的这几个月含章殿那边用的药,娘娘看看,可有什么蹊跷?” 良妃粗粗一翻,随即惊讶起来,王惜奴虽然看似柔弱,可身体康健,可这几月来用的药都快赶上她了,实在不寻常,怪不得管事嬷嬷会拿来给她看。 她久病,对药理自然也明白一二,很快就从那一堆方子里看出了蹊跷,看着只是寻常养身的汤药,可若是拆分一二,便可用作其他用处。 她眼底厉光一闪:“王贵人是不是很久没有出来走动了?” 管事嬷嬷一听就知道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连忙应声:“是,打从皇上离宫,她便一直称病没有露面。” 良妃起身:“更衣,本宫这就去探望一下王贵人。” 第338章 天赐转机 信鸽扑棱棱落在窗口,薛京抬手将竹筒解下。 临近京城,来往消息的传递便越发迅速,京城早上发生了什么,中午龙船就能知道得清清楚楚。 只是这消息里几分真几分假,就要由人仔细评断了。 他拆开竹筒看了一眼内容,眼底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匆匆出了耳房,内室里殷稷正将一封信交给钟白。 “选最稳妥的人去,你和薛京不能动,你们身上的目光太多,一旦离开反而会打草惊蛇。” 他终究还是无路可走,只能出此下策。 钟白郑重应声,他不如薛京会办事,有眼力,知道的事情也不如他多,可最近巡夜的时候他总能听见龙居里有声音,若非事情糟糕到了极致,殷稷何至于夜不能眠? 就算不提殷稷,楼下那几家的人这几日也是肉眼可见的猖狂。 他用力一抱拳:“皇上放心,臣这几日频繁派人出去打探,少回来个把探子没有人会发现。” 殷稷拍拍他的肩膀:“一定要告诉他们,只为拖延,不可动手。” “臣明白。” “去吧。” 薛京侧身让开路,眼见钟白走远了才进去:“皇上。” “你来得正好,朕刚好有事要找你……晚上龙船会最后停靠一次,你带蔡添喜下船,将他安置妥当吧。” 薛京愣了:“皇上不打算带干爹回宫了?” “京里什么情形你我都不知道,他一把年纪了,还能落几次水呢?” 薛京心口一烫,霍地跪了下去:“臣谢皇上恩典,您放心,无论结果是什么,臣必定以命相搏。” 殷稷失笑:“这是做什么?你自然要以命相搏,不然朕不是白白提拔你了?” 薛京也笑起来,又想起谢蕴:“那姑姑她……” “她不一样,她现在只有在朕身边才最安全,若是朕这次没能搏出一条生路来,你再送她走,那时候也就没人盯着她了。” 这个话题太过沉重,薛京沉默着不想言语,冷不丁蔡添喜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皇上,厨房新做了甜汤,您可要用一些?” “送进来吧。” 蔡添喜只当钟白还在,端了两碗来,倒是便宜了薛京,薛京正想提一提晚上下船的事,被殷稷看了一眼才回神,匆匆改了话锋:“干爹晚上陪我下船吧,我想给秀秀那丫头带些东西,不知道买什么好。” 蔡添喜抬手就抽了他一拂尘:“你个混小子,这般孟浪,宫规不许私相授受,你想害死那丫头啊。” 薛京不疼不痒,也没躲,只是尴尬地挠了挠头。 殷稷轻笑一声:“罢了,朕给他个恩旨就是。” 蔡添喜这才松了口气,忙不迭谢恩,却是又瞪了薛京一眼才出去。 “你们这也算是缘分。” 薛京想着未知的前路,心口沉甸甸地坠了下去,犹豫许久他还是再次开口:“皇上,既然如此没有把握,为什么还不许开战?倘若打得厉害些,我们……” “你可知道征蛮税?” 薛京愣了愣才想起来那是什么:“皇上说的是,每逢开战便会征收的税目?” “正是,此税之重,怕是要逼死数不清的人,当年朕经历过一次,那时候我娘……” 他猛地一顿,止住了这个话头:“终究是上位者的争斗,与民无关。” 薛京心里敬佩他这种时候还能顾全贫苦百姓,有再多的理由也不想提了,只将手里的纸条递了过去:“宫里送了密信来,臣已经解开了……兴许算个好消息。” 兴许?这叫什么说法? 殷稷有些新鲜,随手接过来扫了一眼,却是一看就愣住了,王贵人有孕,竟然已经四个月了。 他不敢置信地又看了一眼纸条,愕然地看向薛京:“她哪里来的孩子?” 薛京神情古怪:“这……皇上该问自己吧?” 殷稷一噎,他若是知道又何必如此惊讶? 他不满地瞥了薛京一眼,低头盯着那纸条看了又看,恍然想起来中秋宴上王惜奴的热情,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怪不得她一改往日脾气,主动献艺,原来是想把孩子栽在他身上。 看信里的意思,对方没能栽赃成功,又不敢告诉旁人,已经大费周章地集齐了打胎药,今日本是要喝的,却被良妃抓了个正着。 薛京也从殷稷的反应里看出了端倪,一时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亲耳听到皇上被戴了绿帽子,即便他是皇帝的亲信,此时也有些担心项上人头。 “皇上,既然王贵人红杏出墙,不如以此治罪王家?” “治罪?” 殷稷轻哂一声,将纸条放在灯烛上点燃了:“如何治罪?他们已经准备着狗急跳墙了,只怕旨意刚写完,他们就已经得到消息要逼宫了。” “那臣提前回宫,为皇上清理门户。” 殷稷摆了摆手,他其实远没有薛京以为的那么愤怒,后宫那四位说是他的人,可也只是说说而已,他并没有当真,更没有丝毫占有欲,莫说是有了个孩子,就是当着他的面演一出活春宫,他怕是都不会有一点波澜。 这世上,不是每个人都是谢…… 不提也罢。 “是有人要提前回一趟宫,”殷稷轻轻敲了下桌面,脑海里各色思绪翻转,因为疲惫而布满血丝的眼睛却一点点亮了起来,“这个孩子来得正是时候,或许能为朕添一丝胜算。” 薛京有些茫然,殷稷轻轻敲了下桌子:“若你是王家,眼下将皇位收入手中的机会就在眼前,且不必与他人分薄利益,只是多等几个月而已,你是选择等还是不等?” “自然要等。” “朕也这么觉得。” 薛京恍然:“所以皇上是打算认下这个孩子?” “是,传宗正寺拟旨,就说王贵人孕育皇子有功,重赏。” 薛京答应一声,立刻下去传人,殷稷仰头看向外头阴沉沉的天,眼神一片明亮,谢蕴,我就说还有别的办法,你看,老天都在帮我,这次你总算可以安安稳稳的活着了吧? 第339章 她不会在意 喉间蓦地涌上一股腥甜,谢蕴抬手不动声色地拭去,动作自然的连就在她身边诊脉的廖扶伤都没有察觉到分毫。 不知道是不是昨天的那场酷刑伤了肺腑,打从那口血吐出来后,今天时不时就会有血沫溢出来。 早晨的时候她还有些惊慌,现在却已经逐渐习惯了。 “太医,如何?” 廖扶伤皱着眉头,他心里觉得奇怪得很,谢蕴四肢冰凉,气息不稳,可不管是脸色还是脉象却都正常得很,尤其是脉搏,不管他怎么切脉,都察觉不出异样来。 “姑姑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他这么问谢蕴就明白了:“方才我已经细致说过了,还是什么都看不出来吗?” 廖扶伤为难地点了点头,谢蕴心口沉沉一坠,随即又摇了摇头:“无妨,兴许是我想多了,有劳太医……” 她嗓子仍旧不舒服,说话的时候颇有些费力,许是看出来了,廖扶伤摆了摆手,脸上带着几分羞愧:“本就是我分内之事,姑姑无须道谢,晚饭我让人做了些养神的药膳,姑姑尽量多用一些。” 谢蕴再次道谢,目送廖扶伤离开才换了件衣裳,之前那件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张唯贤果然是恨极了她,下的是死手,明明针昨天就拔出来了,她今天却仍旧疼得厉害。 他们之间的恩怨,就事论事来说,的确是谢蕴理亏,当初若非她去求殷稷,这个人也不会去滇南受罪,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张唯贤收了她半副身家,就该付出代价。 等这疼退下去,她有了些精神就去和他算这笔账……她应该还有时间吧? 她并没有如同张唯贤所猜测的那样,动过告状的念头,若非走投无路她是不喜欢求人的,何况她能求助的那个人如今进退维谷,她不想再让他烦心。 还是靠自己吧,若实在来不及…… 她思绪有些飘,喉间却再次一阵濡湿,一点黑血又自嘴角溢了出来,她抬手擦了擦,还不等放下房门就被敲响了:“谢姑娘?” 声音被刻意压低了,带着点心虚,谢蕴顿了顿才认出来,这是钟白。 “请进。” 房门被推开,钟白探头看进来,和她四目相对的时候脸上还带着没褪去的尴尬,他始终为当初没听谢蕴的劝逼她走了那一步觉得羞愧。 谢蕴却已经不在意了,与其责怪钟白不服管束,她更觉得是自己做得不够好,明知道对方性子跳脱,却没有多做防范,是她思虑不周。 “许久不见统领了。” 钟白讪讪笑了一声:“我倒是来过几次,只是没进来……姑娘好些了吗?” 谢蕴摇了摇头,却没言语。 钟白一时分不清她的意思是没有大碍了,还是身体并没有见好,也不好擅自搭话,见她的目光无意识地往自己身后看,知道她这是在找殷稷,越发不知道说什么好。 “统领来这里,是有事吧?” 最后还是谢蕴自己开口打破了僵局,钟白也没再说废话:“皇上让我来传句话,他说已经找到了破局的办法,让您最近就安安稳稳地呆着,别再记挂旁的了。” 谢蕴又惊又喜:“当真?” 话音一落,她脸上又漫上了狐疑:“我想了许久都没有稳妥的办法……他是不是在骗我?” 钟白连忙摆手:“没没没,真的找到了,但详情有些复杂,您行行好,别问我成吗?” 他言辞恳切,虽然心里有鬼似的不敢直视谢蕴的眼睛,却看不出丝毫撒谎的痕迹。 谢蕴心口一颤,殷稷竟然真的想到了别的办法……是她太小瞧他了吗? “这真是个好消息……” 她由衷地高兴,一时间竟连身上蚀骨的痛楚都没有那么难捱了。 钟白见她没再追问,偷偷松了口气,殷稷让他来的时候他很怕谢蕴不信,用什么法子套他的话,万一他说漏了嘴指不定要出什么事。 好在谢蕴信了。 “谁说不是呢,那个谢姑娘,我知道您之前做的那些事是为了皇上好,但以后就别折腾了,皇上现在挺忙的,他……” “好。” 谢蕴有些难堪,钟白口口声声说着知道她是为殷稷好,可说到底也是觉得她给殷稷添了不少麻烦吧。 那便安静一段时间吧,她正好也该休息休息了。 “还有别的事吗?” 钟白下意识摇头,可目光一晃却瞧见谢蕴唇角一点黑红色,虽然在那个位置很像是吃了什么没擦干净,可他却莫名有种直觉,那不是食物残渣。 “谢姑娘,你嘴角……” 他抬手点了点自己嘴边,谢蕴被提醒了,抬手重新擦了一下,脸上不见丝毫异样:“不曾清理干净,失礼了。” 她过于从容,反倒让钟白觉得自己多心了,他挠挠头:“我可能看错了……我没别的事情了,您歇着吧。” 谢蕴点了点头算是道别,钟白也没转身,倒退着出了门,就在开门的时候一阵喧闹传了过来,谢蕴被惊动,零碎的字眼传了过来,什么赏钱,大喜,有后之类的。 听着喜气洋洋的。 “外头是怎么了?” 钟白浑身一个机灵,汗毛都竖了起来,他把头摇成了拨浪鼓:“没没没,是要到京城了,他们高兴,姑娘你歇着吧,我走了。” 门板“砰”的被合上,随即上了锁。 谢蕴摇了下头,钟白其实没必要跑的,就算他在这里她也没心力去问,她只是成了惊弓之鸟,怕船上再出乱子而已……仅此而已。 钟白却仍旧心有余悸,一口气跑回了顶层才捂着胸口松了口气,耳边却传来丝竹歌舞声,他自楼梯缝隙里低头看了一眼,神情晦涩不明。 这是王家的动静,打从离京城越来越近,他们便越来越放肆,就算今天得了“喜讯”也没有半分要收敛的意思,殷稷说过,王家得了消息不会立刻就范,反而会变本加厉地为难,但也只是演给旁人看的,他们终究还是会上钩。 可即便如此,眼见此情此景,他心里还是很不痛快,索性加快脚步回了龙居。 “皇上,臣来复命。” 殷稷正低头写什么,闻言头都没抬:“她怎么说?” “谢姑娘挺高兴的。” 殷稷笔锋一顿,抬头看过来:“什么?” 钟白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落下了什么,忙不迭找补:“臣没告诉她您要有孩子的事,只说了您有办法破局,让她最近安稳养着,免得坏了您的事。” 殷稷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有些恍惚,直到笔尖一点浓黑的墨滴落下来砸在纸上他才回神,却是一声轻哂:“无妨,就算知道了她也不会在意……” 他抬手将污了的纸张撇开,重新落笔。 钟白随手收拾了一下,却一眼瞧见信上写了什么,脸色顿时变了:“皇上,您是天子,怎么能这么低声下气地和萧赦示好?您这……太委屈了。” “不委屈,只要能得到我想要的,这些就都不算委屈。” 第340章 暗流涌动 第二日龙船在京城南郊停靠,虽然这一路颇多风雨,可百姓并不知道内情,难得能见一面皇帝,又赶上冬日无事,纷纷围在两岸看热闹。 可相较于熙熙攘攘的百姓,岸上候驾的官员则少得可怜,从彭城到京城这短短几天的功夫里,在大部分朝臣心中,这天下已经易了主。 可世家从来不愿意落人口实,所以三家还是各自派了人来做样子,唯有王家不同,他们只来了两辆马车,车上的也只是下人,接了人就走,甚至都没等殷稷下船,行跪拜大礼。 果然是如同殷稷所猜测的那般,不止没有就范示好,还变本加厉了。 “嚣张!” 钟白自长廊上看见这幅情形,气得低骂了一句,他本是护卫圣驾下船的,按理说殷稷是天子,他不动那就谁都不能动,可他们刚走到长廊这里,就看见王家人下了船,然后自顾自坐上马车走了。 简直将天子视同无物。 虽然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可亲眼看见这一幕,钟白还是气得牙根发痒:“这账我早晚和他们算!” 殷稷始终未发一言,不疾不徐往下走,路上遇见萧敕甚至还面不改色的寒暄了两句,等他们下船的时候,窦荀两家已经先一步上了岸,群龙无首的荀家也多了个领头羊,那是个年轻后生,模样有些面熟,正是中秋等会上和谢蕴抢灯的荀玉书。 荀宜禄不知所踪后,他被太后扶持上位。 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难免有些轻狂,加上之前曾被殷稷下过面子,这次自然想找回来,因而荀玉书姿态里透着浓浓的轻蔑。 钟白不自觉抓住刀柄,脑袋里都是对方人头落地的画面,冷不丁小臂被抓住,薛京压低声音提醒他:“小不忍则乱大谋。” “我知道。” 钟白粗声粗气道,他只是生气而已,没想动手。 百姓不知道上位者之间的暗潮汹涌,见皇帝和大人们陆陆续续下船,乌压压跪了下去,目之所及倒是尽皆臣服。 钟白的气顺了些,举着胳膊和百姓们挥手,冷不丁瞧见谢蕴被廖扶伤扶着自龙船上下来,下意识提醒了殷稷一声:“皇上,谢姑娘也下船了。” 殷稷脚步一顿,却是头也没回,仿佛没听见一般加快脚步上了銮驾。 钟白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殷稷若是想见谢蕴早就去了,何必等他来提醒? 他拍了自己嘴巴一下,不尴不尬地看了谢蕴一眼,谢蕴却是半分都没有注意,只是下船而已,却几乎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若不是天性要强,此时她已经要倒下去了。 “快来人扶一下。” 廖扶伤也有些力竭,一上岸就忙不迭喊了一声,好在宫里来了不少马车接人,立刻就有个高大结实的内侍上前来扶住了谢蕴。 “太医上车吧,谢姑姑就交给我们了。” 廖扶伤拱手道谢,背着药箱上了马车,等人一走那人便迫不及待地再次低声开口:“二姑娘,你可还好?” 谢蕴早在他扶自己的时候就认出来了这是谢淮安,她越发不敢露怯,怕他知道自己现在的状况会不管不顾要带她走,耽误了她的正经事。 “我没事,只是被关了许久,有些没力气走路,他们可都好?” 谢淮安满脸羞愧:“是,大人和夫人都好……带累二姑娘至此,谢淮安万死难赎,姑娘放心,我已经安排妥当,今日必定能带姑娘平安离开。” 谢蕴摇了摇头,远远看了一眼銮驾:“不用了,殷稷说会送我走,不差这些日子……你替我去做另一件事。” 谢淮安见她说话气息不稳,隐约有些忧虑:“姑娘身上是不是有伤?” “不曾,”谢蕴强撑着笑起来,让谢淮安摸了下她的脉,“只是太久没动弹,懒了而已。” 谢淮安虽然不通医术,却摸得出来这跳动是否有力,见确实没有问题,这才放下心来扶着谢蕴上了马车。 “二姑娘有什么吩咐只管说。” 谢蕴将那封血书取了出来,她十分庆幸当初她强撑着写下了这封信,若是那时候她多心疼自己一分,想着拖延几日,便没力气写了。 “这是我写的家书,你替我送回去……他们如今安顿在何处?” 谢淮安警惕地看了眼马车周遭,确定没有人在偷听这才开口:“在大姑娘那里,她早年与家中决裂,当年谢家出事时便没人想起她来,如今应该也没人记得。” “大姐姐……可还好?” “大姑娘很好,育有一对龙凤胎,那小小姐也快及笄了,长得像极了二姑娘你。” 谢家大姑娘年长谢蕴九岁,当年刚及笄便倾心于一个草莽,并为之与家中决裂,此后多年没有音讯,直到谢蕴十五岁定亲的时候,对方才托人送了一封家书回来,说她远在关外。 “像我不好……” 谢蕴摇了摇头,却没心力多言,她还有另一件很重要的事要说:“你还有多少人手?派出去,替我找一个人……找到他就杀了他。” 谢淮安皱眉:“家书哪有您亲自回去见一见来得好?就算是要杀人,您离京后我们再做也可以……二姑娘何必要留在京城吃苦?” 谢蕴摇摇头,她不苦,她只是时日无多,不想浪费在路上,她也想看看,殷稷到底有什么办法能破局,她终究还是不放心。 “去吧,莫要被人发现你的行踪。” 谢淮安见劝不动她,只好匆匆走了。 车厢门一关上,谢蕴就软了身体,下一瞬血沫便再次溢了出来,她抬手擦去,看着手背上那点乌黑的血迹发呆,冷不丁车门再次被推开,她以为是谢淮安去而复返,可一抬头看见的却是张唯贤。 第341章 你以后不住乾元宫了 “你来干什么?” 张唯贤看了眼车外,确定没人靠近才压低声音怪笑了一声:“当然是来看看姑姑你这几天过得怎么样了……我的手段,姑姑可还喜欢?” 谢蕴指尖骤然攥紧,当日被那银针折磨得死去活来的记忆不受控制地翻涌出来,她不自觉瑟缩了一下。 以往蔡添喜说过很多次,做奴才的,若是没了主子的宠幸,就什么都不是,以前她总不信,现在才明白还是有道理的。 至少如果她还在殷稷身边,张唯贤这种人绝不敢如此猖狂。 可再痛苦,她也不会在这种人面前低头,她紧紧咬着牙,将又涌出来的血沫咽了回去,一字一顿道:“我说过的,但凡我活一日……这账就一定会和你算……” 张唯贤脸色变了变,他今日来想看她痛苦求饶的,却没想到会得到这么一句话,贱骨头,非要来硬的才知道服软! 他摸了摸袖子里的针包,很想按照当日龙船上的情形再来一回,可思前想后终究是不敢。 且不说车外人来人往的,很容易发现端倪,就算没有他们也要回宫了,谢蕴在宫里经营多年,说不得还藏了什么后手,要是暗地里给他来阴的…… 反正不过几天谢蕴就没命了,他就不妨先服个软,等人死了,他就可以彻底安心了。 想着这些他缓和了脸色:“你也不用这么生气,是你对不起我在先,我讨回一二也正常,做人要大度,你我之间的恩怨就此作罢如何?” 谢蕴险些被气笑了,做人要大度? 这人怎么有脸说这种话? 她抬眼看着张唯贤,很想一口唾沫啐在他脸上,然而终究有心无力,刚才那长长的一段路已经花光了她所有的力气。 “你要弄清楚,和解对你最有好处,”对方施恩般再次开口,“你身上这疼只有我能止得住,你现在点点头我即刻为你施针缓解,以后每三日我去为你施一次针,你日后就再不用受这种苦了,我也算有诚意了吧?” 诚意?这分明是威胁。 谢蕴冷笑出声,拒绝的话就在嘴边却迟迟没能说出口。 按照她以往的性子,哪怕是疼死在这里,也绝对要拉着张唯贤给自己垫背,可她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间,真的要浪费在这样的人身上吗? 原本总以为等死可怕,现在才知道不知道死期是哪天才最难熬。 “好,我答应。” 思前想后她还是退了一步,张唯贤自以为隐蔽地松了口气,眼底带了不合时宜的喜色,抽针上前为谢蕴止疼。 “但你要为我做一件事。” 张唯贤的脸拉了下去:“和解是你占便宜,你还想提要求。” “不是什么难事,但你不答应,我们就不能和解。” “你!”张唯贤脸色越发难看,但犹豫过后还是抬了抬下巴:“说来听听。” 谢蕴又看了眼手背上的血迹,眼神沉了沉:“我要你帮我找一个滇南的大夫来。” 既然那毒是在滇南中的,那滇南的大夫应当比太医更可靠一些。 张唯贤却瞬间变了脸色,他惊疑不定地看着谢蕴:“你要滇南的大夫干什么?” 干什么?自然是想活命。 谢蕴先前放任这毒不管,既是因为廖扶伤的话存了几分侥幸,盼着一切都是她多想了;也是觉得自己早晚都会死,就不必在这上头浪费时间,反正她已经疼了那么久也没别的症状,兴许就只是疼一疼而已。 可现在她的血黑了,先前的自欺欺人不攻自破;而钟白也说殷稷有了别的办法,不必走那条路也能诸般保全,这种情形下,她自然要想法子活下去。 “这与你无关,你在滇南那么久,找个滇南大夫应该不难吧?” 张唯贤犹豫不定,先前他对自己的毒草十分自信,可谢蕴的这个要求却瞬间就让他慌了,难道她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好,我给你找。” 他还是答应了下来,不为旁地,先稳住谢蕴就好,反正找个大夫需要多久是他说了算,他一直找就行了。 “先给我施针止疼。” 谢蕴再次开口,张唯贤嗤了一声才慢吞吞抽出银针,比划了半天却迟迟没落下,谢蕴知道他是在故意为难,索性闭上眼睛不去理会。 张唯贤大约自己也觉得没意思了,银针终于落下,他倒是没撒谎,谢蕴很清楚地感觉到身上那蚀骨的痛楚在慢慢止息。 “答应你的我可做了一半了,谢姑姑可管好自己的嘴,”张唯贤将银针收回布包里,起身下了马车,后半截话远远飘过来,“人我会找的,你安心等着吧。” 谢蕴没有理会,靠在车厢上静静算着时间,一盏茶后,一点腥甜再次涌了上来,她叹了口气,这呕血之症果然没有因为疼痛消解而痊愈。 罢了,等滇南的大夫来了再看看吧想,希望会有转机。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她最近遭遇的事情太多,有了疑心病的缘故,总觉得张唯贤刚才的反应有些奇怪。 滇南的大夫…… 马车慢慢停了下来,玉春敲了敲车窗:“姑姑,到了,下车吧。” 他们停的地方在二宫门,再往前走几步就是后宫。 谢蕴一下车就看见了那朱红的宫墙,熟悉的场景让人不自觉恍惚,却很快被一道声音打破:“姑姑!” 秀秀小跑着凑了过来,她显然忘了之前被撵回来的不快,一头撞进了谢蕴怀里:“姑姑,你总算回来了,我想死你了!” 她没怎么用力,可谢蕴还是被撞得踉跄了一下,好在玉春有眼力见,一把扶住了她:“姑姑小心。” 谢蕴道了谢,这才拍了拍秀秀的头,示意她从怀里出来,她还以为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再见到秀秀了,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你怎么来这里了?皇上回朝,尚宫局正忙碌,怎么会放人?” “良妃娘娘特许的,”秀秀抱着她的胳膊不撒手,“昨天我就去乾元宫帮着姑姑收拾偏殿了,还烧好了热水,姑姑先回去泡一泡,然后和我说说南边什么样子。” 她拉着谢蕴就往乾元宫去,却被玉春拦住了去路,他轻轻叹了口气:“对不住了姑姑,皇上让您去守幽微殿,从今以后您就不住在乾元宫了。” 谢蕴愣住,秀秀不敢置信道:“怎么可能?玉春公公,你是不是听错了?” 玉春苦笑了一声:“皇上金口玉言,我有几个脑袋敢传错话啊?” “可这是姑姑啊,皇上怎么可能让她搬出去?这不可能的啊……” 秀秀急了,将坠子发簪摘下来往玉春手里塞:“公公,你再去问问,再去问问好不好?” 玉春满脸为难,秀秀只当是东西不够,抬手就去摘镯子。 “秀秀,”谢蕴抓住她的手,轻轻摇了摇头,“算了。” 玉春应该是没有传错话的。 殷稷,上次的事让你连想起我都不愿意了吗? 第342章 把偏殿封了吧 “圣驾至,跪~” 浩浩荡荡的銮驾行进宫门,秦适带领文臣,靖安侯统率武将,一众朝臣乌压压跪了下去。 钟白粗粗扫了一眼,压低声音和薛京嘀咕:“这来了有一半吗?” 薛京一摇头:“京官近千人,按理说五品以上都要来接驾,怎么也得两百人。” 可眼前不过几十人,连平日里上朝的人数都不够。 殷稷抬脚出了銮驾,车辕高,他只那么一扫便看出了人数不对,脸上却并未露出异色,只将目光落在了靖安侯身上。 靖安侯姓楚,单名一个镇字,虽然才不惑年纪,可因为常年镇守边境,饱经风霜,两鬓已然斑白,看着要老上不少。 察觉到殷稷在看自己,他坦然抬头,目光中正平和,不卑不亢,任谁看见都觉得这是难得的忠臣良将,绝不会想到他心里想着的是怎么送皇帝上路。 “皇上是有话要和臣说?” “朕只是忽然有些好奇,楚侯怎么会忽然上书要回京?” “母亲年迈病重,臣理应回来尽孝。” 殷稷不置可否,踩着马凳缓步而下,钟白惦记着他旧伤未愈,连忙抬手扶了一把。 殷稷没拒绝,扶着他的小臂一步步下了地,见秦适还跪在地上,弯腰将他扶了起来:“秦卿这把年纪,就不必行大礼了。” 秦适满脸羞愧,今日诸多朝臣为何缺席他心知肚明,却也越发觉得愤怒,大周的朝臣怎么能变成世家的走狗呢? 滑天下之大稽啊! “臣愧对皇上……” 身在朝中,他实在为同僚羞愧。 殷稷没有言语,只拍了拍秦适的胳膊,见祁砚就在不远处,给他递了个眼色,祁砚上前低语两句将秦适请走了。 他这才走到了靖安侯面前,接上了之前的话茬:“楚侯真是孝子,可惜塞外部族日益猖狂,明知双亲思念,却无法尽孝于膝下……这么多年,楚侯可有过怨言?” 靖安侯目光一闪,随即长揖一礼:“臣不敢,楚家为大周臣,理应鞠躬尽瘁。” 大周臣…… 殷稷低笑一声:“那就请楚侯记得今日之语。” 他乘上銮驾径直走了,身后靖安侯远远看了他一眼,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眼底闪过惋惜,却很快就归于平静。 殷稷一无所觉,传旨让接驾的后妃散了,径直回了乾元宫。 明明是住了几年的地方,才几个月没见而已,却处处都透着陌生,殷稷站在门口看了好一会儿都没能想起来以往自己是怎么在这里生活的。 玉春见他站在门口不动弹,还以为是有那里安排的让他不喜欢,心情十分忐忑地迎了上来:“皇上,您,您……” 蔡添喜不在身边,他伺候起来心里很没底,话都已经出口了却又不敢继续说下去了。 好在殷稷根本没注意到他,抬脚就进了门,玉春连忙追了进去,生怕去晚了有什么吩咐没听见。 然而前面的人却毫无预兆地顿住了脚,玉春险些撞上去,顿时被唬得一哆嗦,脸色都变了。 “她走了?” 玉春惊魂未定,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殷稷问了什么,也不管殷稷问没问别的,一股脑的全说了出来。 “是,谢蕴姑姑门都没进就走了,她的东西是尚服局的秀秀姑娘收拾的,已经送过去了,奴才还挑了两个宫人过去帮着洒扫打理。” 话音落下,他屏气凝神等着殷稷的评价,然而对方却哑巴了一样迟迟没有言语,玉春有些按捺不住,偷偷瞥了一眼,就见他正看着偏殿出神,眼底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他看不明白,却莫名觉得难受,连忙低下头不敢再看。 “把偏殿封了吧,以后都不会有人住了。” 许久,殷稷才说了这么一句话。 他忙不迭应了一声,正要喊人去封偏殿,却听见脚步声响起,是殷稷走远了。 他顿时有些乱了,现在是该先去办皇帝吩咐的差事还是先去御前伺候着? 他僵在原地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冷不丁一句半是呵斥半是无奈的话传了过来:“轻松些,朕不吃人。” 反应过来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玉春脸上瞬间火辣辣地烫了起来,心里却轻松了些,如同蔡添喜所说,殷稷不是个苛刻的人。 “是,奴才明白了。” 他提高音调答应了一声,连忙喊人来去封偏殿,却不等话出口先听见了喧哗声,两个内侍架着一个姑娘走了过来,看见他仿佛看见了救命稻草:“玉春公公,这宫女好说歹说都不肯走,怎么办呐?” 玉春来乾元宫的时间短,人还没认全,看着那宫女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来名字:“这是谁啊?” “奴婢听荷,是偏殿伺候的。” 玉春这才想起来:“你是师父挑来伺候谢蕴姑姑的是吧?她搬去幽微殿了,你也去吧。” 听荷哪里肯去? 她委屈自己伺候谢蕴本就是为了进乾元宫,要是就这么被撵出去了,她就亏大发了。 “玉春公公替奴婢求求情吧,奴婢什么粗活都能干,别赶奴婢出去……” 玉春还有一堆差事要做,懒得和她废话:“乾元宫会缺人吗?拖出去。” 两个内侍连忙应声,听荷不甘心地挣扎起来:“我不走,谢蕴姑姑说了,她要是不在宫里,就让我好好伺候皇上,你们不能撵我走……” 玉春充耳不闻,谢蕴自己都见不到皇上了,何况她的底下人? “堵了她的嘴拖出去,扰了圣驾,你我几个脑袋够砍?” 内侍连忙掏出帕子塞进听荷嘴里,正要将人拽出去,身后忽然有人出来传话:“且慢,皇上传她进去说话。” 第343章 皇上要低头吗 这是听荷第一次正经面圣,之前要么是远远地看一眼,要么是殷稷喝醉了酒,分不清身边人是谁。 她紧张得直抖,开口参拜的时候险些咬到舌头。 殷稷歪在罗汉床上闭目养神,明明是他把人传进来的却连睁眼看一眼都不肯,只语气漫不经心道:“你刚才说了什么?” “奴,奴婢说什么粗活都能干,”听荷伏在地上,边说边哆嗦,语气却逐渐激动,“求皇上留下奴婢吧,奴婢一定好好伺候,做的比别人都好……” “看来是朕听错了,”殷稷轻声打断了她,指尖一抬,“带下去吧。” 玉春连忙上前将人拖着往外走,听荷没想到事情急转直下,刚才还以为有机会留下,现在就要被皇帝亲口打发出去。 她急得浑身冒汗,冷不丁脑海里亮光一闪,她来不及思考猜测对还是不对,话已经脱口而出了:“是谢蕴姑姑交代奴婢要替她好好伺候皇上的,求皇上留下奴婢吧!” 玉春动作一顿,他刚才也猜着皇上会见这宫女就是因为她提到了谢蕴,此时听她再次提起,下意识就松了手。 殷稷却仍旧眼都不睁:“那就更留不得了,朕现在只是听到她的名字都觉得厌烦,何况是她的人……拖下去。” 他靠在罗汉床上揉了揉额角,眉宇间透着浓浓的排斥。 听荷完全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结果,巨大的打击之下竟连求饶都忘了,玉春趁机拖着她往外走, 殷稷冷眼看着她狼狈的背影,脑海里却不自觉想起了她刚才的话,谢蕴姑姑嘱咐奴婢替她伺候皇上…… 谢蕴,连你留下的人都这么惹人厌…… “等等,”他却还是开口,“你方才说擅长粗活?” 听荷还沉浸在打击中没能回神,愣愣地跪在地上,连话都忘了说。 玉春连忙替她开口:“回皇上,她刚才是这么说的。” 殷稷挥了挥手:“殿外洒扫吧。” 听荷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她本以为自己会被发回内侍省,一辈子出不了头了,却没想到殷稷会忽然改了话锋,她被巨大的惊喜砸得回不过神来,被玉春呵斥了一声才伏在地上砰砰磕头谢恩。 玉春看出来殷稷没怎么有精神,不敢让听荷打扰她,连忙拖着人下去了,却是刚出殿门就看见祁砚迎面走过来。 “祁大人。” “本官奉召而来。” “您请。” 玉春恭谨地退到一旁,对这位年纪轻轻就身居参知高位的祁大人,他是满心敬畏的。 祁砚却并没有因为他是奴才而轻慢,仍旧颔首致意才进了正殿:“臣祁砚,参见皇上。” 他俯身行礼,殷稷抬了下手:“没有外人,起来吧。” 他虽然强打起了精神,可毕竟旧伤复发,身体虚弱,脸色肉眼可见的不好。 祁砚心里叹了一声才开口:“臣听说此次南巡,发生了不少事,如此情形还能保下谢姑娘,臣真是……” “朕也不真心保她,顺带而已,”殷稷抬手打断了祁砚的话,眉眼间透着浓浓的冷漠,“朕只是不想退,一步退,步步退,若是回回都要身边的人拿命去填,朕做这皇帝图什么?” 他低哂一声:“朕可没有什么为国为民的宏愿,自己痛快最重要。” 祁砚一时哑然,他想起殷稷为减免赋税而绞尽脑汁;为破世家垄断科举之局以身为饵;为推佃租之法为民谋利彻夜不眠。 一个没有为国为民宏愿的人,自登基起竟片刻都不曾怠慢……他还能说什么? 他甩甩头,将混杂的思绪甩在了脑后:“眼下情形臣多少清楚一些,徐功之事秦中书和臣已经办妥,他渎职舞弊、卖官鬻爵,证据确凿,人已经被拘在府中,只等皇上回来发落,唯有一件……” “他不肯牵扯王家?” 祁砚叹了口气:“是。” 殷稷抬了抬手,示意祁砚坐,心里却并不意外:“在朕意料之中,罢了,现在反而不好动他,着裴延详查。” 祁砚皱眉:“交给大理寺?” 这裴延虽然是个诤臣,可毕竟不能做大理寺的主,他上头还有个寺卿压着,殷稷此举不像是要治罪徐功,反倒是给了王家一个从中斡旋,为人脱罪的机会。 “皇上此举何意?莫非是要和世家低头?” 殷稷听出他话里带着质问,无言以对,半晌才叹了一声:“朕自有打算,传旨吧。” 祁砚却不肯答应,不止没去传旨反而上前一步,语气强硬:“请皇上三思,如今朝中的确是乱象迭生,可总有人是忠于您,忠于朝堂的,臣等齐心协力才将徐功逼至绝路,若是您如此轻易就放过,岂不是要寒了这些臣子的心?世家虽如豺狼虎豹,可我们并非没有一搏之力……” “朕说了,自有打算,去传旨。” 祁砚静默片刻,长揖一礼:“臣请您再思,皇上,臣虽不知龙船上具体发生了什么,可眼下靖安侯在京,世家必不敢擅动……” “朕意已决,”殷稷低喝一声,态度坚决,“不必再议。” 祁砚沉默下去,许久才叹了一声:“臣明白了,臣告退。” 他失望溢于言表,殷稷看得分明,却没能为自己辩解一个字。 祁砚转身就走,到了门口却又顿住脚,他头也没回,只声音清晰可闻:“听说皇上喜得麟儿,有此子在手,您的确不必逆风而行,臣在此恭喜了。” 这话可谓诛心,殷稷心脏憋闷的厉害,用力摁了摁胸口才再次喘上气来。 他知道此举会让祁砚失望,他们尽心竭力按照他的吩咐做事,绝不会想到最后毁了他们努力的会是他这个本该跟他们站在一起的皇帝,可他没办法,他若是此时不低头,便什么都保不住。 外头传来敲打声,是玉春选了人来封偏殿了,他扶着桌椅摇摇晃晃走到了门前,远远看着那座承载了他诸多念想的房子被锁上窗户,贴上封条,心口空茫一片。 那座空了的屋子,真的再也不会有人住了。 玉春办好了差事来复命,殷稷又看了一眼偏殿,逼着自己扭开了头:“摆驾含章殿,朕该去看看朕的孩子了。” 第344章 吴越同舟 昨日被良妃抓了个正着的时候,王惜奴就知道自己死定了,不管是上报皇帝还是消息走漏传到王家,她都没有活路。 皇帝要杀她是必然的,且不说颜面有损这件事,单单只是他如今和世家势同水火,也不会留下她。 至于王家,他们给了她体面和尊荣,她得拿价值去换,可她不止没能得到皇帝的喜爱,还一时糊涂怀了孽种,让家中蒙羞,这样的错王家绝不会轻饶,若是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他们会比殷稷更想杀她。 她万念俱灰,呆坐在含章殿等死,却没想到傍晚时候圣旨自龙船发回,没有辱骂,更没有赐死,殷稷认下了这个孩子。 不止重金赏赐,还昭告天下。 她懵了,一瞬间以为殷稷是糊涂了,记错了日子,可随后她就反应过来,殷稷从未动过她,绝不可能记错。 可不管原因是什么,她还是得到了一条生路,连之前因为被她连累而满怀怨恨的宫人此时也变了态度,主子前主子后的殷勤奉承。 她却将人都打发了出去,自己一个人坐在内殿等着殷稷。 对方绝对不会一时好心才救她,施了这么大一个恩,殷稷一定会来见她的,到时候不管对方会提出什么要求,她都会答应,她要活命。 她等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傍晚时候终于听到外头传来唱喏声,许是等得太久有些晃神,直到房门被推开,殷稷抬脚走进来她才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屈膝跪了下去:“臣妾参见皇上。” “都下去吧,朕和王贵人说说话。” 殷稷没有喊起,大步走到了上首,垂眼打量了她好一会儿才开口:“王惜奴,你是叫这个名字吧?” 王惜奴想了一宿,总算琢磨出一点苗头来,知道了殷稷为什么要帮她,无非也是自保二字,可即便如此,对方想要杀她仍旧易如反掌,思前想后,她姿态越发恭敬:“是,那正是臣妾闺名。” 殷稷低低重复了两遍,轻轻一摇头:“这个名字不好。” 王惜奴抬头看他,却只从他眼睛里看见了审视,她顿时恍然,殷稷虽然帮了她,可也在衡量她的定位,是仅仅只能做一个筹码,还是一颗能为己所用的棋子。 她神情几番变化,终究还是低下了头:“请皇上为臣妾赐字。” 殷稷笑了一声:“你们王家女儿的字,朕配起吗?” 王惜奴一颤,深深伏下身去,一字一顿道:“臣妾是天家妇,日后一切皆以皇上为先,请皇上赐字。” 殷稷脸上的审视这才散了,王惜奴是个聪明人,这件事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和这样的人交流,话不需要说得太明白。 “朕赐你一个越字,你可喜欢?” 王惜奴一听这个字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孙子·九地》有云,夫吴人与越人相恶也,当其同舟而济。遇风,其相救也若左右手。 他们如今的处境,正如一条船上的吴人和越人,不管曾经有过什么恩怨,现在想活命就只能站在一起。 “臣妾王越,谢皇上赐字。” 殷稷这才起身,弯腰隔着厚重的棉衣将人扶了起来:“地上凉,你身怀六甲,不必多礼。” 两人的处境彼此都心知肚明,也就不必再说旁地,王贵人顺着他的力道站起来,低低道:“臣妾谢皇上救命之恩。” “互相利用而已……那个人朕不会问是谁,你自己处理干净。” 王贵人心口一颤,很有些不可思议:“皇上不打算留他?” 扣下那个男人就是多了一个控制她的把柄,于情于理殷稷都该把人攥在手里,可现在他却亲口放弃了。 “这个孩子你不敢不生,只要他活一日,你便受制于朕一日,朕何须再横生枝节。” 话虽如此,可谁会嫌自己手里筹码多? 王贵人看着殷稷,神情复杂,以往总觉得这男人阴晴不定,人前人后两副面孔,讨人厌得很,现在才知道他其实是有君子之风的。 “臣妾谢皇上恩典。” 殷稷没再言语,他和王惜奴始终无话可说,不对,应该是他和后宫所有的人都无话可说,但他仍旧留下来一起用了晚饭,临走前还又赏了东西。 如此一来,宫里人就都知道了,这个自打进宫起被贬斥得最厉害的后妃,彻底翻身了。 等月上中天,殷稷才离开含章殿,却只走到太液池就被良妃拦住了:“臣妾恭贺皇上添丁之喜。” 殷稷很累,不想和人周旋。 “有话明天再说吧,朕乏了。” 良妃一向不是纠缠的人,可今天却拦在路上不肯走:“臣妾只问皇上一句话。” 见她不肯识趣,殷稷心里有些烦躁,可到底顾念着她病弱,这些日子又打理后宫不易,还是按捺下了火气:“你说吧。” 良妃仰头直视过来:“臣妾想问,皇上将谢姐姐逐出乾元宫,可是因为这添丁之喜?” 殷稷眯起眼睛,窦安康话里虽然说的是孩子,可真正提的却是王家,这话是在指责他卖妻求荣。 他心口一刺,却是冷笑出声:“是如何,不是又如何?朕的事难道还要和你交代不成?” 良妃也冷笑了一声:“自然不必,臣妾算什么呢?” 她到底是动了气,被冬日的风一吹,低头咳了起来,奶嬷嬷连忙上前扶了她一把,低声劝慰了两句。 殷稷拿她当妹妹,见她如此也有些不忍,他叹了口气:“回去吧,我和谢蕴之间的事你不必再过问,若是有时间就多看顾一下王贵人。” “你!” 良妃瞪他一眼,不必过问?谢蕴被关在幽微殿,她如何能不闻不问? 可下多说无益,她忍了又忍才冷笑出声:“那是自然,这毕竟是皇上的第一个孩子,臣妾自会上心,臣妾告退。” 话音落下她转身就走,远远地有低骂飘过来,玉春跟在殷稷身后听得清清楚楚,唬得脸色白了白。 然而殷稷却仿佛没听见,站在原地毫无反应。 玉春耐着性子等了许久,见他始终没有要走的意思,忍不住轻轻喊了一声:“皇上?” 殷稷仿佛这才回神,他摆了摆手:“你回去吧,朕自己走走。” 玉春不敢多言,连忙退下,偌大一处太液池,只剩了殷稷和他脚下的影子。 他瞥了眼湖面,一些不大好的记忆涌上来,他不想呆在这里了。 他迈开脚步却发现无处可去,只好漫无目的地在宫里游荡,冷不丁瞧见一座宫门前亮着一盏灯,那灯很寻常,后宫众人的门前点的都是这种,可唯有这一盏莫名的让人心动。 他下意识走了过去,走到近前才发现那宫门上的匾额上写着三个字,幽微殿。 第345章 他是要驱狼吞虎 殷稷在门口站了很久,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会进去,可步子却就是挪不开。 看守幽微殿的内侍交换了一个眼神,有些不明白皇帝这是在干什么,却是一个字都不敢问。 一点光芒忽然自黑暗中亮起,并朝他们迅速靠近,玉春气喘吁吁跑了过来:“皇,皇上,可算找到您了,王大人来了!” 殷稷一顿,王沿比他想的要更沉不住气一些,虽然主动权在对方手里,合作没那么容易达成,但这么久以来总算有个好消息了。 “回去见见吧。” 他抬脚要走,手背却落下一点冰凉,他微微一怔,就这愣神的片刻,雪花便密实了起来,短短一瞬间,目之所及便一片苍茫。 这场酝酿了两天的大雪终于在这一刻落下来了。 “姑姑,下雪了!” 秀秀的声音忽然传出来,殷稷不自觉看了过去,却被厚重的门板挡住了视线,可他却仍旧仿佛看见了什么。 他看见谢蕴推门走了出来,站在廊下仰头看着纷纷扬扬的雪花,她一向喜欢下雪,每逢这种时候也不管自己冷不冷,总要抬手去接,可手一抬宫装便会滑落下去,将她纤细的手腕露出来,那雪花也会一片一片落在她掌心,然后化作晶莹的水滴。 “果然,好大的一场雪。” 谢蕴的声音里带了几分笑意,听起来心情不错,精神也不错。 殷稷不自觉扯了下嘴角,抬手紧了紧身上的大氅,身影慢慢消失在苍茫大雪里。 “姑姑,等雪再厚一点我们堆雪人吧?” 秀秀兴奋地跑出去转了个圈,说是等雪再厚一点,她却已经蹲下身团起了一个小小的雪球。 然而直到她雪球团完谢蕴都没有回应,她困惑地看过去,就见对方正看着殿门发愣,脸色有些恍惚。 “姑姑,您看什么呢?” 她抬脚走到门边,拉开一条缝隙往外头看了一眼,茫茫大雪里,长长的宫道上什么都没有。 “没事,就是刚才……” 谢蕴揉了下心口,刚才心跳忽然快了两下,目光不自觉就被这扇门吸引了,她也不知道缘由……兴许是这样的天气容易让人胡思乱想吧。 “这雪好大啊,听钦天监说年底还有一场大雪呢。” 秀秀正是精力旺盛的年纪,手都红了却还要去玩雪,谢蕴将她拉起来:“莫要碰冷的,等明日带上毛套袖再来,回去歇着吧。” 秀秀不想走,抱着谢蕴的胳膊撒娇,以往谢蕴并不会心软,可她实在是很久没见秀秀了,而且这宫里,她是为数不多几个会来看自己的人,实在是很难让人不心软。 “罢了,那就留下吧,和我讲讲宫里最近都发生了什么。” 秀秀听见“留下”二字刚要欢呼,就被后面那句话说得僵在了原地,宫里发生了什么…… “我忽然想起来我其实还有些活没干完,今天不能留下了……姑姑,我先走了啊。” 她若是刚才走也就罢了,可非要谢蕴问起宫里事之后才说要走,简直将心里有鬼写在了脸上。 “你若是今日走了,以后便都不必来了。” 谢蕴淡淡开口,一句话就将打算偷偷溜走的秀秀给定住了,小丫头脸色发苦:“姑姑,我真的有事……” 谢蕴也不说话,只静静看着她,秀秀受不了她的目光,低下头认命地叹了口气:“我不是故意不想告诉你,是怕你难受。” “说。” 秀秀揉搓着衣角,偷偷瞄了她两眼才期期艾艾道:“宫里最近就发生了一件大事……王贵人有喜了,皇上是在龙船上得到的消息,当天就发了圣旨回来,后宫所有人都得了一个月的赏钱。” 她说着将一个荷包拿出来塞进了谢蕴手里:“我没想要的。” 谢蕴愣在原地,看着那个荷包迟迟回不过神来,王贵人有喜了? 怎么会呢?殷稷明明说他从未碰过旁人,那王贵人的孩子是哪里来的? “多久了?” 秀秀小心翼翼地看着她:“说是四个月了……” 谢蕴又是一愣,四个月? 那就是他们从上林苑回来不久后的事情,那时候殷稷口口声声说非她不可,日日缠着她不肯罢休,夜里却是去了后宫快活? 那时候他身上还有伤,太后也从中作梗,他倒是真有闲情雅致…… 等等! 谢蕴混乱的思绪顿住,对啊,殷稷那时候有伤,便是有心也无力,不可能去和后妃厮混,这个孩子不是他的。 “姑姑?” 秀秀见她愣住,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你不要紧吧?你要是难受别忍着,我不告诉别人,你要不哭出来吧?” 谢蕴的心思有些乱,她轻轻推了秀秀一把:“我没事,你不是说还有事吗?先回去歇着吧,我一个人静一静。” 秀秀有些不想走,可终究是成长了些,知道这种时候自己留下来也没用,只能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送走了秀秀,谢蕴顾不得院中的桌椅已经被雪花打湿,踉跄着坐了下来,孩子如果不是殷稷的,他为什么要认?他在想什么? “皇上让我来传句话,他说他已经找到了破局的办法……” 钟白的话忽然浮现在脑海里,谢蕴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殷稷是打算以这个孩子为筹码,驱狼吞虎。 可那是一头饿狼,哪怕看得见肥肉在眼前,也不会满足,殷稷,你真的做好准备了吗? 第346章 我还有一个条件 回到乾元宫的时候,雪已经下得很大了,殷稷抖了抖身上的雪才踏进宫门。 伺候的宫人连忙各司其职,有上前为殷稷更衣的,有为他清理鞋面的,也有置办熏香热茶的,场面一时好不热闹。 王沿却仿佛什么都没听见,自顾自坐在椅子上喝茶,玉春服侍着殷稷脱去大氅,见他如此不由瞪圆了眼睛。 他知道世家嚣张,却没想到他们已经到了在皇帝面前连样子都不装的地步了。 可他只是个奴才,并不敢掺和这些大人物之间的事,心里虽然不忿却还是当做什么都没看见,带着殷稷脱下来的大氅退了下去。 王沿这才扭头看过来,许是断了一只手的缘故,他身上多了些以往并没有的森冷,连笑声都多了几分古怪:“皇上身边的人总算是懂事了,蔡添喜那老货怎么不见了?莫不是下船的时候失足淹死了?” 殷稷眼睛不自觉眯了起来,一丝冷光利剑般落在王沿身上,王沿看得分明却毫不收敛,甚至挑衅似的笑的越发张狂:“没了那么一个老东西,皇上的运气倒是好了,都走上了绝路竟然还有转机……我都想去给皇上算一卦,看看您是不是真命天子了。” 他说着自己笑起来,显然所谓的真命天子在他眼里根本不值一提。 殷稷没有被激怒,反倒也跟着笑了。 王沿被笑的莫名其妙,眉头逐渐皱了起来:“皇上笑什么?” 殷稷抬脚进门,路过王沿时才开口:“朕笑的自然是当日的心慈手软,若是当日屠船,今日想必能清净许多。” 王沿的脸色骤然僵住,龙船上发生的一切是他这辈子都不愿意回想的事情。 他堂堂琅琊王家,竟然因为一次南巡,不止死了一个嫡子还让家主断臂成了残疾,甚至险些遭遇灭门之灾。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眼前这个本该听话做傀儡的棋子。 他彻底被激怒,眼底疯狂涌动着杀意,他现在万般后悔当初没有激进一些,派人冲进船舱结果了谢蕴,若是当初那么做了,他就不会断臂,他的嫡子更不会死。 “你以为你做得到吗?”他低吼一声,神情狰狞,“龙船上的禁军的确由你掌控,可我世家不是吃白饭的,当日你敢动手,今日就是你的死期,我们世家可不是只有文臣的!” 殷稷并没有理会他的威胁,缓步回了上首,他知道王沿这话不假,累世经营之下,世家的底蕴深不可测,世人看见的权势滔天也不过是冰山一角。 若非如此,先皇也不必要陪葬一个皇帝进去。 可即便如此,殷稷当日收手也并非是忌惮他们,如同祁砚所说,就算世家反了,他们也有一搏之力,可一搏之后拿什么再去对抗靖安侯? 两害相权,只能取轻。 “你今日来就是耀武扬威的?” 他慢慢坐下来,将汤婆子拢进袖中,先前站在幽微殿门外时不觉得冷,此时回到这空荡荡的乾元宫倒是感受到了彻骨的寒意,明明地龙烧得那么旺,却仍旧遍体生寒。 王沿冷哼一声坐了下来,今日来并不是恰当的时机,如果可以他是想多晾殷稷几日的,好让他尝尝寝食难安的滋味。 可当日皇帝将王贵人有孕之事昭告天下,世人只看得见他在和王家服软,却没看出来掩藏在其中的险恶用心。 他也是在被萧窦两家几番试探排挤后才反应过来的,当时他还沉浸在皇帝被迫和他低头的快感里,回神后嫌隙已生。 即便如此,事情也不是不能转圜的,但皇帝一回宫就将无力翻身的徐功交给了大理寺,徐功是谁?他王家一手扶持起来的左膀右臂。 大理寺卿有多圆滑人尽皆知,皇帝此举就是在给他脱罪的机会。 此举一出,他王沿就是行刺皇帝,都会被当做是苦肉计。 他从未被人算计得如此彻底过,可他还是按捺下所有不痛快来了这里,不为旁地,而是那块名为皇位的肥肉太过诱人。 几个月而已,他王家等得起,到时候新仇旧恨一起算。 “皇上真是好手段,”他阴阳怪气的叹了一声,“旁人只以为你是被逼无奈,哪里料得到你是步步为营,逼我王家上钩,我们都小瞧你了。” “王卿谬赞。” 殷稷波澜不惊,提起茶壶倒了盏茶。 王沿抬了抬手,本能地以为他是给自己倒的,毕竟他之前的所作所为怎么看都不像是在求人,可殷稷却只是看了他一眼便端起来自己喝了。 王沿意识到他在耍自己,气得眉头倒竖,狠狠拍了下桌子:“这么猖狂,你不会以为我王家真的非上船不可吧?” “若是不想上船,你今日就不会来这里,”殷稷放下茶盏,意有所指道,“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王沿一顿,眼底闪过波澜,他审视的看了殷稷两眼,身上那股旁人习以为常的张狂和暴躁肉眼可见的退了下去,沉静冷厉的仿佛变了个人一般。 “王贵人真是像极了王卿你。” 殷稷低笑一声,他仿佛早有所料,神情里不见一丝意外。 早在见到王贵人满腹心思却一脸柔弱时,他便知道王沿绝不是人前那幅轻狂易怒的样子,这父女两个,都会演戏。 王沿轻笑一声:“那丫头还是太嫩了,我也不想板做这幅蠢顿样子,可四年前我继家主位时,情形对我王家极为不利,萧家出了你这么个皇帝;荀家背后依仗太后;窦家和老安王是姻亲,唯有我王家孤立无援,若不示弱于人,少不得要和谢家一个下场。” 让人都以为他王家是把谁都可以用的刀有何不可呢? 反正所有人看见的都是执刀人,不管情形多凶险,刀都可以全身而退。 他在殷稷面前端坐下来:“皇上的处境我清楚,有些话就不必遮掩了,想要我王家保你这几个月的命,可以,但除了皇位之外,我还有一个条件。” “不行。” 殷稷听都没听就拒绝了,王沿低哂一声:“你猜到了?” 殷稷想猜不到也难,王沿那条胳膊就空荡荡的悬着呢,何况还有他王家嫡子的一条命。 “这笔账你可以算在朕头上,她是为了朕。” “皇上这种算法不对,你前路已定,多加这一笔根本毫无影响,我王家亏了。” 殷稷抬头看他一眼,并没有因为他的拒绝而有任何异样,语气仍旧淡淡:“朕不会让你吃亏。” 王沿略有些诧异:“走到如今,皇上还有筹码?” 殷稷没急着开口,只提起茶壶为倒了杯茶,这次他没有戏耍王沿,当真将茶推到了他手边。 “朕拿后位,换她一条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