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请息怒陈初赵猫儿》 一、天杀的奥特曼 陈初躺在冰凉的山道上,一度认为自己要死了。 回想他波澜壮.......波澜不惊的小半生,自己都觉得无趣。 这辈子做过最大的恶事,不过是八岁那年拿炮仗炸了正在旱厕大解的隔壁王大爷。 做过最大的善事,也只是扶老奶奶过了马路.......哦,对了,还资助过失足少女。 除了这两三件值得说道的人生高光,余下大把光阴里充斥着虚度的无聊、枯燥的学习以及刚开始很美最后却味同嚼蜡的恋爱....... 可即便人生尔尔,面对死亡时他还是生出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遗憾。 ‘待在学校指导学妹们做实验不好么?怎么就领了这么一个差事.......’ 三天前,他作为华中农大研二的学生,被老师选做了司机去中原省省会参加《第七届全国种苗博览会》。 今日展会闭幕,依照惯例,陈初代表母校和其他农业高校互赠了各自培育的特色种苗,以作纪念。 返程时,老师们乘坐高铁。 而兼了司机一职的陈初则驾驶着学校那辆福田厢货出发。 但在途径豫鄂边界的桐山县时,道路正前方突兀地出现了一股浓郁团雾....... 陈初发誓,他踩刹车了!厢货却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径直冲进了雾气中。 可雾气后的景象,让陈初坚定的唯物主义三观动摇了....... 原本宽阔平坦的高速公路竟凭空变成了一条狭窄山道,并且前方就是一处山崖。huαんua33 刹车依旧没有制动,颠簸中陈初来不及细想,在货车冲下山崖前一刻打开车门跳了下去。 落地翻滚中,脑袋好像磕了一下,然后就躺在地上动弹不得了。 天气很冷,意识越来越模糊,陈初知道一旦睡过去,那就真g了。 ‘说什么也不能昏过去!’ 陈初咬紧牙关,下定决心。 接着,就昏了过去....... ...... 阜昌七年,正月二十。 惊蛰。 未时初,铅色阴云密布天空。 双河村村外一座孤零零小院旁,赵猫儿和妹妹赵虎头并排坐在院门外的石墩上。 身后紧闭的房门内,不时响起几声令人面红耳赤的动静,几乎毫无阻碍地传入姐妹耳中。 “阿姐,娘亲什么时候忙完呀,我冷.......”只着一身葛布单衣的赵虎头脸蛋冻的发白,仰头看向姐姐。 赵猫儿伸出纤细的胳膊把妹妹揽入怀里,同时也堵上了妹妹的耳朵,隔断了那龌龊响动 七岁的虎头,还不足以理解屋内之事。 盏茶工夫后,屋内渐渐消停。 一阵窸窸窣窣,房门开启。 “刘大!你当老娘是甚?二百钱还不够买两斤羊肉!” 屋内率先走出一粗壮丑陋汉子,随后追出一位钗裙散乱的艳丽妇人,拽着他的胳膊不依不饶。 “嘿,赵寡妇,你那里是镶了金还是嵌了银?如今这世道,二百钱且好挣?老子去桐山县城鸡儿巷找姐儿耍,也是这个价!” 刘大骂骂咧咧走出院门,却瞧见门外的赵猫儿姐妹,微微一怔后淫邪一笑,回头对赵寡妇又道:“你家大姐儿今年有十五了吧?想要钱就让俺啖了她的头汤,俺就与你一封红包......” 原本还在拉扯的赵寡妇闻言马上停止了纠缠,使劲把刘大推了出去,同时骂道:“呸,老骚驴,腌臜打脊的泼才!清泉观老道说我女儿是王妃帝后的命格!再敢胡乱扯嘴,小心以后要了你的脑袋!” “哈哈哈......”刘大紧了紧裤腰,嗤笑道:“你一个暗娼,也敢讲甚王妃帝后,想瞎你的心窍。” “呸~” 色厉内荏的赵寡妇朝刘大背影狠狠啐了一口,转头瞧见如同鹌鹑一般缩在一起的姐妹俩,不由骂道:“生了你们两个东西有甚用?看见老娘被人欺辱屁都不敢放一个!” 无端被骂,虎头嘴巴一扁,眼里瞬间续起了泪水。 赵猫儿仿若未闻,仔细用拇指刮去妹妹眼窝窝里摇摇欲坠的眼泪,而后才淡漠着小脸看向娘亲:“谁让你受辱你便寻谁去,拿我和虎头撒气算甚本事?” 声音柔柔弱弱,却冰冰冷冷...... “......” 她这个当娘的,好像在女儿面前没甚威严,被顶嘴了也只能讪讪回屋。 赵猫儿仰起小脸,望着天空默不作声。 今日惊蛰,可天色阴沉,北风又起,春天仍遥遥无期....... “阿姐......”虎头冷的受不住,轻轻拽了拽姐姐的衣袖。 赵猫儿这才牵着虎头进了屋内,准备去烧饭却发现灶前没柴了,便背起柴架上山去了。 她家住在唐州桐山县双河村最外围,紧挨桐柏山栖凤岭,山上是周边百姓的天然柴场。 只是这次她上山不久,便在山道上停了下来。 身前一丈外的地上,竟躺着一名衣着怪异的男子,头脸染着血水....... 被吓了一跳的赵猫儿犹豫过后,放轻脚步从那人身旁绕了过去,只是走出没多远,却再次停了下来。 ‘若不管他,怕是要冻死在这里了......’ 猫儿轻叹一声,像是做下了什么重要决定。 ...... 正月二十二。 陈初躺在光线晦暗的柴房里,抬手摸了摸额头上的伤口。 是跳车时摔的。 今天是他醒来的第二天。 昨天,他用衣服口袋里的两块西瓜味水果硬糖,从一个叫做虎头的小丫头嘴里得知,他是被虎头的姐姐从山上拖下来的,昏迷时喂他水饭的也是虎头的姐姐。 虎头说,她的姐姐叫猫儿。 陈初还得知,他现在仍在桐山县,只不过是齐国治下的桐山县。 说实话,陈初并没有太纠结就接受了‘穿越’这件事。 毕竟车祸时的一幕太过匪夷所思,用常理无法解释。 无法解释,‘穿越’就成了最科学的解释。 但‘齐’这个国号却让他迷糊。 陈初的历史知识仅限于中学教科书上学到的那点,他知道的‘齐国’是那个‘尊王攘夷’的春秋五霸之首。 可印象中,齐国国土从未囊括鄂豫边界的桐山。 还有,今天虎头送来的朝食里有扁豆。 这种作物唐中后期才在华夏大规模种植,传入中原的时间不早过隋朝。 所以,这个齐国必定不是春秋战国时的那个齐国。 满脑子问号的陈初再问下去,年幼的虎头却说不清了,只说这里是齐国,南边有个大周,北边有个金国...... 小丫头既不知年号,也不知皇帝是谁。 周、齐、金,三国并立这个消息让陈初更懵了。 ‘是我历史课上睡了觉?还是历史车轮拐了道?’ 陈初的思索,被一阵细碎脚步声打断。 抬眼看去,却见柴房门口立着一位身着粗布衣的少女,手里端着一支木碗。 许是因为天冷,脸蛋和小鼻头微微泛红,自带一股让人怜惜的柔弱感。 赵猫儿快速瞄了陈初一眼,发现后者正盯着自己,便马上耷下了眼皮,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这几日,你吃了我家半升粟米,待你家人来接你时,莫忘了还与我家......” 这是赵猫儿和陈初说的第一句话。 “家人?我已经没有家人了.......”陈初已醒来一日,知道自己的处境后自然想好了一套从何来、是何人的说辞。 但他讲这句话时,确有真实伤感。 毕竟到了这个不知是什么鬼的时代,和家人约等于天人永隔。 “哦?没有家人了?你是哪里人?作何营生?”果然,赵猫儿小心翼翼追问起来。 “你知道唐朝么?”陈初却突兀地问了这么一句。 这在赵猫儿听了就是废话,巍巍大唐虽已是前朝,但威名不堕。 即便是无知小儿也从长辈口中听说过万国来朝的大唐盛景。 “自是知晓。”还在心疼自己半升粟米的猫儿轻声道。 有了这个确切信息,陈初才悠悠叹了一回,道:“我叫陈初,祖上原是中原人士,唐末时为躲战乱,举家迁去了海外,避居东胜神洲傲来国.......” 猫儿耷着眼皮又问道:“那你为何又回来了?” 陈初表情一凝,握紧拳头砸在身下的稻草上,恨声道:“可恨那m78星人,兴兵侵我傲来,我才不得已逃回中土祖地。” 赵猫儿默默把木碗放在了陈初触手可及的地方,也叹了口气小声道:“我家原在开封府东京城,前些年那里也被金人占了,那些蛮子见人就杀。你们哪的爱......爱慕漆疤星人也胡乱杀人么?” “是啊。”陈初轻拭眼角,动情道:“是啊,也胡乱杀人的,尤其是他们的头领——奥特曼,最是凶残......” 近似的遭遇让猫儿不由产生了共情,绵绵声线里不乏恨意:“天杀的奥特曼!” 二、羽翼未丰 申时初,大约下午三点多。 陈初出了赵家,往西走去。 依赵猫儿所说,她前些日子就是在西边栖凤岭的山道上捡到了他......陈初恢复行动能力后第一时间便要过去找些东西。 站在院内的赵猫儿若有所思。 “阿姐,阿姐.......”赵虎头迈着小短腿跑过来,从旧荷包内小心翼翼摸出一样东西。 “阿姐,给你。”虎头摊开攥紧的拳头,掌心里是一颗红莹莹、亮晶晶的小东西。 “这是甚?哪里来的?”猫儿不由好奇道。 “这是西瓜糖,可好吃了.......”虎头转脸看了看,指着陈初越走越远的背影,道:“是他给的。给了我两个,我偷偷给你留了一个......” 姐妹俩说话间,低矮的篱笆院墙外经过一群八、九岁的孩童。 几人看见猫儿姐妹,嘻嘻哈哈捡起地上的土块掷进了院内...... “破鞋~” “赵虎头你娘是破鞋,你以后也是破鞋.......哈哈哈。” 猫儿侧身把妹妹护住,任由土块砸在单薄后背上,而后抱起妹妹准备进屋。 虎头往姐姐怀里缩了缩,似乎很是畏惧,直到顽童们走远了才马后炮般地咕哝道:“待老子长大了,捶死你们这帮憨娃.......” 进了屋内,关上房门。 赵寡妇从里屋走出来,隔着门缝往院内柴房瞅了一眼:“那位小郎君出去了?” “嗯,他说要去寻些物件。”赵猫儿随口应了一句。 赵寡妇却拉着她坐了下来,一脸热切:“猫儿,这小郎是何来历,可是富贵人家的子弟?” 起初女儿捡了个陌生男子回家,赵寡妇非常反对。 可随后仔细瞧了,他虽穿着怪异,但布料非锦非绸,十分稀罕。 并且擦掉脸上的血迹后,这少年眉目清秀,面皮竟似大户小娘子那般水嫩。 以赵寡妇的人生经验来看,穿绸缎的未必富贵,但面嫩手软的少年郎必定生于富户。因为后者代表了不用为生计劳碌,代表了养尊处优。 所以这些天,她并未阻止女儿照顾陈初。 可赵猫儿听了母亲的话,微微露出一丝不快:“他是何来历与我、与你又有何干?待他养好伤我便赶他走了。” “傻丫头!”赵寡妇一听便着急了,抓着猫儿的胳膊不住摇晃:“若他当真是富家子弟,你切莫舍不下面皮!一定要趁此机会缠上他,即便做不来正室,当个小也成。再不济,做外室也好过你在此处受苦! 这是天上掉下来的富贵,合该我女儿享福!若能锦衣玉食,贞洁值当个屁!今夜让虎头和我睡,让他去你屋.......” “娘!”赵猫儿听着母亲愈来愈露骨的话气的红了脸,愠怒道:“我这样的出身,正经人家谁瞧的上!便是不要脸面硬贴上去,也不过与人做几年玩物!” “.......” 赵寡妇噌一下火起,想要发作却不知想起了什么,又颓唐坐了下来。 猫儿所言‘我这样的出身’,说的不就是赵寡妇这个极为卑贱的营生么。 母女俩相对无言,沉默半晌,赵寡妇忽然嘤嘤哭了起来。huαんua33 “你那短命的爹爹去时虎头尚在襁褓,你也才八岁,咱们娘仨逃难到此又处处受人排挤。若不是眼睁睁看着你俩快饿死了,我怎会做这般辱没先人的营生.......” 赵寡妇越哭越痛,猫儿不由心软下来:“娘,往后你不要再.......我现在长大了,每日多进山里背几趟柴去城里卖,总也能顾着咱娘仨吃嚼。” 赵寡妇张嘴想说些什么,猫儿一看便知母亲仍对陈初一事不死心,便抢先道:“那人也不是你想的富家子弟.......” 待猫儿把陈初来自东胜神洲一事原原本本告诉赵寡妇,后者肩膀马上垮了下来。 原以为救到是意外受伤的公子哥,没想到却是个无家无产的逃难之人。 一起一落的情绪使赵寡妇倍感沮丧,又想起女儿刚才所言‘我这样的出身,正经人家谁瞧的上。’ 心情低落的赵寡妇决定提前摊牌....... 只见她起身走进卧房内,一阵细微响动后,抱着一支木匣子走回赵猫儿面前。 “猫儿,你打开看看。”赵寡妇风韵犹存的脸上显出几分得意。 “唔......”猫儿打开匣子后,被晃的眼晕了一下。 匣子内除了几支银钗玉镯便是些铜钱。 粗略一看,少说值一两万钱。 “这都是为娘几年来攒下的。娘想好了,待明年你十六了,娘便带着你们姐妹去南边的大周。咱们娘仨找个没人认识咱们的地方盖间小房.......让虎头也去读上两年书,免得以后她像咱娘俩一样不识字、睁眼瞎....... 到时再给你说个婆家,让你风风光光、干干净净的嫁人.......” 赵寡妇说这些时,眉目间是极为罕见的温柔。 赵猫儿已经听愣了,她本以为自己生在这个污浊糟烂的世道,早晚逃不过糟烂命运,从未想到母亲竟还有这般长远打算。 细细瞅去,刚刚三十多岁的娘亲鬓角已隐现银丝,猫儿不由心中一疼。 “娘......”赵猫儿期期艾艾喊了一声,伸手握住了娘亲:“娘若这般想,为何还要等到明年,我们收拾一下明日便离去吧!” 赵寡妇斜了女儿一眼,嗔道:“钱还没攒够,如何走的了?以后建屋舍、给虎头交束脩、给你添嫁妆,哪样不需钱来?” “我不需嫁妆!”赵猫儿坚定道。 陡然间知晓了娘亲的盘算,猫儿恨不得插上翅膀马上离开此地。 “那......好歹天暖之后再动身,正月里天气尚冷,虎头的身子恐受不得。”赵寡妇想了想,说了个赵猫儿没法拒绝的理由。 “那好吧。娘,我们说好了,天暖便速速上路.......” “好......娘依你。” “娘,这匣子里有多少钱?” “娘是个笨的,一直数不清。你去点碗灯,咱们娘俩一齐数一数?” “好!” ...... ‘出门往西三里上栖凤岭,再走上二里山路,便是那日捡到你的地方.......’ 按照赵猫儿的指示,陈初用了半个时辰才在山道上找见一道已经不太清晰的轮胎印。 山崖下尽是密密麻麻的枯黄灌木,远远望去看不真切,陈初干脆爬了下去。 深达六七丈的崖底,厢货果然侧翻在荆棘丛中。 好不容易拉开变形的车门,陈初钻进了驾驶室,先找到了自己随身的书包。 包里的手机已经没电了。 其余还有车载充电器、充电线、打火机、一支十孔口琴、几盒常备药、几双袜子、两条海绵宝宝内裤、一些洗漱用品、一沓原本准备用来分装种子的塑料袋....... 除此之外,陈初还在驾驶室里找到一个工具箱,里面是一套规格不等的螺丝刀、扳手、钳子等。 本来他想带走,但四四方方的工具箱太过显眼,便取了一支十字头螺丝刀别进了裤腰中。 一切收拾妥当,陈初拿出兄弟院校赠送的种苗清单仔细看了起来....... ‘豫农高筋王小麦种10kgx1袋 东北农林克鑫15号马铃薯种薯10kgx1袋 山农烟蜜1号红薯种薯10kgx1袋 冀农冀花8号花生种子5kgx1袋 皖农甜玉58玉米种子5kgx1袋 西北农林洛丰3号红富士一年生种苗x20株 浙农香颜18号草莓种子80gx5袋 苏农苏甜西瓜种子100gx5袋 湘农口感番茄种子50gx5袋 川农长丰二荆条辣椒种子60gx5袋、红珍11号小米辣种子60gx5袋.......’ 下面还有南瓜、茄子、洋葱、白菜等共计十几种粮食、水果、蔬菜作物种子。 这些东西现在就锁着的厢货车厢内....... 陈初想了想,决定先把这批种苗留在车厢里。 原因有二,一来他现在连个属于自己的落脚处都没有,种苗搬出去也没地方存放。 二来,现在时节尚早,也不到播种的季节。 不过,有了这些种子,陈初就有轻松活下去的自信。 一时间,心情好了许多。 车内后视镜上,挂着两张岛国网课老师的封塑卡片。 一张是深田,另一张叫桃乃。 想来是以前负责这辆厢货的司机师傅留下的。 陈初鄙夷的摇了摇头,慨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并随手摘下卡片塞进了书包里。 还趁机照了照镜子....... ‘噫?’ 陈初凑近了点,发觉不对。 他们农学专业的,顶着烈日跟随老师下地侍弄庄稼是常有的事,所以早早就晒成了黑炭头。 可后视镜中的陈初不但皮肤白皙,并且显得十分稚嫩,就连唇上原本粗硬的胡茬都变成了又短又细的绒毛。 这......这简直是回到了十六七岁的高中时代! “嘶~” 陈初往脸上掐了一把,很疼! “穿越难道还附赠返老还童?” 陈初嘀咕一句,忽然间像是想到了什么,赶忙拉开裤子看了一眼,随即沮丧道:“我擦,就连你也变回羽翼未丰的样子了.......” 三、官人,救我! 酉时初,下午五点。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阴沉了数日的天空忽然飘起星散雪粒。 饮醉了酒的刘大坦着胸口,踉踉跄跄走到赵寡妇家院外,见屋内燃着灯火,心头不由一阵燥热。 这两间土墙茅顶的简陋小屋,在双河村最外围,周围百丈只她一户。 前几日,刘大无意中看见了赵寡妇的大女儿,便像着了心魔,脑袋里整日都是赵猫儿那张宜嗔宜喜的小脸。 但看赵寡妇的意思,却没有让女儿梳拢出阁的打算。 心痒了几日后,刘大今日趁着酒劲摸过来,欲要用强。 反正赵寡妇家都是些柔弱女子...... 悄步行至门前,推了一下门。 门栓着,屋内正和女儿数钱的赵寡妇听到动静,马上紧张道:“谁?”huαんua33 ‘哐当~’ 刘大不言语,径直使肩膀撞开了门闩。 “刘大!你作甚!”坐在桌前的赵寡妇豁然起身。 刘大想找的赵猫儿也坐在桌旁,可进门后他却被桌上那只木匣子吸引了目光....... “刘大,我今日不做生意!你快走!”赵寡妇慌乱间把桌上垒成一摞一摞的铜钱扔回匣子里。 刘大咽了口口水,嘿嘿一笑:“老子今日原本想要人,实没想还能人财两得.......” 说罢,便伸手去夺匣子。 赵寡妇如何肯依,这是她辛苦几年攒下的,是给虎头读书、给猫儿作嫁的钱! 两人争抢间,虎头想起前几日娘亲嫌她们没用的话,壮起胆子扑过去抱住刘大的腿狠狠咬了下去。 “啊!小娼妇,敢咬老子!”刘大猛地一抖腿,把虎头甩了出去。 小人儿被甩飞撞到土墙上,弹了一下,又摔在地上。 赵猫赶忙上前,伸手想要拉开刘大掐住娘亲喉咙的手,却又被他一把攥住了脖子。 眨眼工夫,刘大便控制了局面,一手掐着赵寡妇,一手掐着赵猫儿。 赵猫儿双手死命在刘大铁钳一般的大手上抓挠,却不起分毫作用。 眼见女儿双脚离地,已经翻白眼了,赵寡妇急切间再顾不得激怒刘大之后会有什么样的后果,抬手从发髻里拔出木簪,直直刺了过去。 刘大下意识一躲,木簪没能刺到要害,却刺中了面腮....... “嗷.......” 刘大吃痛松手,赵寡妇母女齐齐跌落在地。 “娼妇!你想要老子的命!”刘大怒极,反手把木簪从刺透的腮帮子上拔了下来,带出一丛飙飞血水。 刘大双目赤红,如同噬人恶鬼。而后一步欺身上前,左手薅住赵寡妇的发髻把人提起来摁在桌上,握着木簪的右手狠狠朝赵寡妇颈间攮了过去....... ‘呲~’ 鲜血喷溅而出,在土墙上留下一朵放射状的妖艳花朵...... “娘!” 凄厉喊声从茅屋中传出没多远,便迅速消散在了漫天风雪中。 方圆半里内,这座唯一亮着如豆灯火的小院,犹如幽深大海上飘荡着的无帆小船,随时都会被这天地间的黑暗吞噬了一般。 下一刻,虚掩的房门突然被人从外推开了。 寒风裹挟着雪花灌入屋内,灯火摇曳不定....... 刚刚缓过气的赵猫儿和弯腰在地上捡钱的刘大同时扭头看了过去。 门外,是一脸错愕的陈初。 屋内散落一地的铜钱,躺在地上不知生死的赵寡妇,一脸彪悍的男人。 这一切都在昭示着,眼前是一起正在发生的杀人抢劫...... 陈初作为一名新时代好青年,自然不缺乏‘见义勇为’的觉悟,但只限于‘扶老奶奶过马路’和‘资助失足少女’那种! 这里可是鲜血淋漓的凶杀案现场! 许是看出了陈初的犹豫,刘大缓缓直起身,全力戒备的同时拱手道:“这位朋友......” 似有攀谈之意。 也是,此时的陈初虽然瘦弱了点,但一米八的个子也挺唬人。 刘大没把握稳赢,便打算问清对方来历。 若陈初是和赵家不相干的过路人,刘大准备好言相劝他‘莫管闲事’。 四、天下之大,何以为家 一片狼藉的屋内,鲜血喷了满墙。 赵寡妇喉间插了一支木簪,伤口四周汩汩冒着血泡,虽还没断气,却眼见活不成了。 赵猫儿跌坐一旁,徒劳地用小手堵在娘亲的伤口上。 虎头则呆呆坐在墙边,被吓傻一般圆睁着大眼睛不哭不闹。 不断抽搐的赵寡妇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只一股一股的血沫不断从嘴角淌出来。 “娘,娘,你莫说话了.......”赵猫儿小脸上沾满了娘亲的鲜血,经泪水一冲,变成了一道道沟壑。 却见赵寡妇伸出血手,摇摇欲坠地指向了傻呆呆的虎头。 猫儿泣道:“我知晓,我.......我会照顾虎头。” 听到女儿明白了自己的意思,赵寡妇又吃力地指了指散落一地的银钱。 猫儿这次却不说话了,只顾低头恸哭,无助惶恐。 赵寡妇勉强攒了口气,用微弱的声音含糊不清道:“嫁......妆.......” “娘~” 这一声娘喊的百转千回,如杜鹃啼血,诉不尽的依恋。 赵寡妇却牵起嘴角笑了。 以前猫儿喊她‘娘’时,语气中总带着疏离,从来没有这般孺慕。 赵寡妇知晓,猫儿和虎头因她这个娘,从小被人看不起、受了很多委屈。 所以女儿心中有怨气。 也正因此,她才偷偷攒下钱,想着攒够钱财便换个地方生活,使女儿不被她这个娘亲所累...... 此时钱终于快攒够了,只是再也去不到大周、去不到传说中温暖繁华的江南,也看不到女儿以后嫁人、生子了。 想到此处,赵寡妇有些难过。 ‘哎,到底没能把两个女儿拉扯大.......’ 赵寡妇眼底滑过一抹眷恋,努力抬起手想再摸摸女儿的小脸。 手刚刚抬至半空,随即无力的坠了下去。 “娘!娘.......你答应猫儿要去大周.......娘,你和猫儿说好了呀.......娘.......你莫死.......娘.......我和虎头怎办呀.......” 呜咽声起。 ......錵婲尐哾網 亥时整。 夜已深,赵家小院后方添了一座新坟。 赵猫儿跪坐坟前,怀里是依旧木呆呆的虎头。 静立一旁的陈初把沾满血污的螺丝刀在衣服上擦拭干净,而后认真瞧了赵猫儿一眼,忽道:“你们姐妹多保重,我这就走了。” 赵猫儿闻言缓缓抬起头看向了陈初,而后又把视线移向了黑夜,这才呐呐道:“你也要走了呀.......” 似有挽留之意。 “是啊,毕竟杀了人。”陈初同样盯着黑洞洞的前方,道:“现在我连个户籍都没有,要是警.......要是官衙来了人,我恐怕说不清。” 说清说不清是一回事,关键是陈初对封建时代的黑暗底色没有信心。 一旦进了官府,谁管他是不是‘正当防卫’,到时不死也得脱层皮。 听他如此说了,赵猫儿纵有千般理由也无法再开口,于是跪在地上微微侧了身,伏地叩首,颤声道:“今夜之事多谢搭救,若有来世,猫儿做牛做马报答.......” 陈初侧身躲开,道:“不用,本来就是你先救的我。这次算我们扯平了。” 猫儿似乎听出了某些深意,悄悄抬起眼皮,却发现陈初正以审视的目光盯着自己,猫儿一阵心虚,急忙低头避开对视,再不言语。 陈初不太熟练的拱了拱手:“你们多保重。” 随即转身,身影渐渐隐入雪夜。 赵猫儿跪在原地,一双冻得通红的小手,无意识的搅来搅去.......似害怕、不安,又似在抉择....... 四下一片漆黑,除了雪花飘零便是北风呼啸。 猫儿低头思索片刻,突然抱起虎头跑回家中。 家里仍是那副狼藉景象,刘大的尸体静静躺在房门位置。 猫儿小心迈过,去里屋翻出一套娘亲一直保留着的亡父衣衫,又把米缸中那点粮食和娘亲拿命保下的银钱细软一股脑兜了,这才抱着虎头走了出去。 可刚至院门处,猫儿却又回头看向这座她曾经一日不愿多待的院子,细细打量后折身走了回来。 屋内那碗油灯还亮着,猫儿稍一犹豫,随即挥袖将其打翻在了柴堆上....... 火苗腾一下燃起。 做完这一切,猫儿再无留恋,抱着妹妹扛着包袱匆忙冲进了大雪中。 ...... 已走出一里的陈初察觉有异,回头便看见了远处的熊熊大火,是赵猫儿家的方位。 随后不久,一道瘦弱身影自雪幕中小跑过来。 “你怎么跟来了?”陈初讶异。 “我带了爹爹的衣裳给你,免得你出行不便。”赵猫儿不待气息喘匀,先从肩上退下一只小包袱,递了过来。 “谢了。”陈初对赵猫儿突如其来的示好稍感意外。 他穿着一件羽绒服,这身装扮在此时此地显得格格不入,的确不便。 不得不说,这件衣服很贴心。 “还有事么?”陈初猜测,赵猫儿抱着妹妹冒雪跑来,不止送衣服这么简单。 “方才你说的对。进了官府,我们姐妹只怕有理也说不清。”赵猫儿却答非所问。 陈初沉默片刻后道:“以后你什么打算?” 赵猫儿仰起头望了陈初一眼,又耷下眼皮望向地面,小声道:“我跟着你.......可好?” 陈初微微沉吟。 “我.......我......”猫儿却以为陈初不愿带她们姐妹,一开口便哽咽了。 而后使劲吸了吸小鼻子,把眼泪憋了回去,可声音依旧带着哭腔:“我,我方才也.......也没有法子了呀。若我不那般喊你,今夜我和虎头定遭刘大毒手,我非是要存心害你.......” 说着说着,泪珠自红通通的桃花眼中断线似的滚将出来。 大雪纷扬,赵猫儿怀里抱着一个小丫头,肩上扛着一条破包袱,鬓发湿漉漉地粘在额头上,小脸苍白,站在陈初面前哭的那叫一个楚楚可怜。 刚才她那句‘官人’的确差点要了陈初的命。 陈初也清楚她这么做的原因,无非是想给她们姐妹争取活命的机会才拉他下了水。 眼前这个小姑娘,心思可不像外表那般柔弱...... 至少‘果决’是有的。 不过说来也正常,那种绝望环境下,看到一根救命稻草自然要紧紧抓住,哪会管‘稻草’愿不愿意...... 猫儿见陈初不作声,用手背蹭掉小脸上的泪珠,抽噎道:“我会煮饭、缝衣,你在此地不熟,我还可以给你指路。我......我真的无处可去了呀......” 陈初茫然四顾,只见风雪弥天朔风呼号,不由苦笑:“谁又不是呢......我也没有地方可去啊。” 五、逃户 栖凤岭山脚下一间破庙内,罗汉无头,金刚折臂,厚积灰尘的供案上遍布狐爪兔印。 若不是庙内角落燃着一堆篝火,几如幽冥鬼府。 猫儿怀抱虎头靠在墙角,身体缩成小小一团。虽然闭着眼睛,但一直微微颤抖的睫毛说明她此刻并未入睡。 ‘嗷呜~’ 远山遥遥传来狼嚎,正往火堆里添柴的陈初讶异道:“山里有狼?” “嗯,栖凤岭在桐柏山最东,桐柏山绵延三百里,不单有狼,还有大虫、锦豹......”猫儿缓缓睁开了眼睛。 两个无处可去的人,终究还是结了伴。 赵猫儿决心跟着陈初,和他说的那番话有关。 刘大死在她们家,不说刘大家人会不会找她们姐妹寻仇,单说官府那些人也不是好相与的...... 到时若胡乱编排个罪名,她们姐妹无人照拂,以后只怕生不如死。 所以,‘逃亡’就成了唯一出路。 可此时的桐山地界并非太平治世,仅靠猫儿只怕护不住姐妹周全。 而人生地不熟的陈初同样需要一个本地向导。 譬如今晚栖身的这间破庙,若不是猫儿指引,陈初肯定找不到。 “这山里可有人家?”听闻山中有虎豹等猛兽,陈初有些担心。 本来准备进山避避风头,可山中若有猛兽,陈初带着一对拖油瓶两眼一抹黑闯进去,不啻于给虎豹送外卖。 但他又不能离开此地太远,只因那些种子还在山里。 赵猫儿想了想,透过破窗西望,道:“我听闻,栖凤岭半山腰有一个七、八户人家的村子。他们都是逃户。” “啥是逃户?” 听猫儿讲了才知道,逃户要么是不愿做齐国治下顺民的百姓,要么是为了躲避沉重赋役而抛荒了田地的农户。 “明天去看看......”陈初双手交叠垫在脑后趟了下去。 以他想来,能有人类聚居的地方,猛兽一般不会涉足。群居的人类对猛兽来说同样有很大威慑。 只不过,乱世中群居的人类对落单的人类来说,亦是福祸难测...... ...... 翌日,正月二十三。 昨日一场大雪后,阴沉数日的天色终于放晴。 栖凤岭半山腰一处缓坡植有一片桃林,杨有田蹲在一株桃树前眉头紧锁。 这片桃林自去年得了一种烂皮怪病,杨有田照以往经验刮掉了朽烂树皮。 可没成想,怪病不但没有得到遏制,反而在整片桃林里蔓延开来。最严重的几棵,树干已经烂掉了1/2,眼见果树就要绝收、枯死。 杨有田相当心疼。 “爹,这几棵活不成了,伐了拿回家烧柴吧。”杨有田的长子杨震,往手上吐了两口吐沫,抡起斧头就要砍树。 “伐恁娘那jio!”杨有田一听便恼了,骂道:“俺与你几位叔伯辛苦几年,这桃树去年才挂果,你他娘便要伐了!崽卖爷田,败家子!” 未及弱冠的杨震对老爹责骂毫不在意,嬉笑道:“反正活不成了,你每日里偏又要来看,凭白惹得伤心。还不如伐了眼不见为净。” “恁娘那jio.......”明知儿子说的在理,杨有田依然骂道。 杨震将要还嘴,却瞅见山道上缓缓行来一男子,不由放低声音提醒道:“爹,生芽子。” ‘生芽子’便是陌生年轻男子的意思。 “哦?”杨有田抬头看了过去。 陌生男子又踏雪前行数十步,也看到了桃林中的杨有田父子,便驻足原地拱手道:“这位大叔,敢问如何称呼?” “老汉俺姓杨,不知兄弟是过路还是寻人?” 杨有田拱手还礼,同时细细打量。 对方虽一副读书人腔调,发式却十分怪异,既不是金人那般只留脑后两条小辫的‘髡发’,也不是汉人束发....... 只短短留了一层,倒像还俗不久的小和尚。 “杨大叔安好。小子陈初.......”陈初再次拱手见礼,却没有回答杨有田的问题,反而往前走了几步,围着一株桃树仔细看了,惊异道:“噫,这桃树的腐烂病挺严重啊。” “你一个和尚还懂农事?”杨震笑眯眯问了一句。 “略懂略懂。”陈初同样笑的人畜无害。 “陈兄弟,这桃树还有救么?”杨有田抱着试一试的心态,问了一句。 “有救,不过这树皮刮的也太狠了。”陈初俯身查看桃树病情时,特意绕了半圈,好确保杨家父子不在自己背后。 杨震马上看出了陈初的心思,呵呵一笑把拎在手里的斧头插在了腰间。 他们对陈初有戒心,对方何尝不是。 不过,当下对杨有田来说最重要的是如何救他这桃园。 “陈兄弟,果树染了烂皮病都是刮皮疗治啊,难道还有别的办法?”蹲在陈初对面的杨有田道。 “治疗腐烂病,刮皮没问题,但你刮的太深了,都伤到木质了。”陈初指着裸露木质的树干继续道:“你看,核果黑腐皮壳菌......呃,就是这些黑纹都沁入木质内部了,所以树干才会糟朽烂掉。” “那怎办?”杨有田似懂非懂,但这位陈小哥好像很懂。 陈初起身,查看了其他染病果树,指着一棵长势还不错的桃树道:“这几棵染病较轻的,继续用刮皮法治疗就行,但注意不能伤到木质部。另外要记得,刮掉病变树皮后,要在伤口上刷一层清漆,隔绝杂菌。” “这几株还有救么?”杨有田问的是腐烂病最严重的那几棵,树干被腐蚀掉了1/3到1/2不等。 “爹,小和尚又不是神仙!这几株哪里还救的回来。”杨震抢先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陈初却道:“谁说救不回来?这几棵患病位置靠近根部,可以做孽接,也叫桥接,就是给果树做个心脏搭桥手术。” “孽接?”杨有田虽听不懂什么是‘心脏搭桥手术’,却不影响他大受震撼,连忙道:“劳烦陈兄弟对俺家桃园施孽接之术吧。” 陈初却摇了摇头:“杨大叔,顾名思义,孽接就是以果树根部长出的孽苗为桥梁,绕过果树损伤处连接树根和果树主干,以此保证果树的养分供应。” “啥意思?”杨有田一脸迷茫,扭头看向了儿子:“你听懂了么?” “俺也没听懂......”杨震同样一脸迷茫。 陈初直起身:“就是说,孽接需等到晚春初夏,待孽苗发芽长成木质之后才能做。” 说话间,陈初隔着桃林借机观察了逃户村,只见稀疏桃林后零星坐落七、八户人家,几道炊烟袅袅,隐约听见妇人喊孩子回家吃饭、孩童嬉闹以及犬吠声。 杨有田也站了起来,拱手道:“陈兄弟现居何处,待春暖俺再下山请你来治一治这桃林,必有酬谢。” “说来惭愧,我携拙荆、幼妹四处流落,正无处栖身。” 听陈初如此说了,杨有田略一沉吟,热情地抓住了陈初的手,道:“既如此,陈兄弟若不嫌弃,不如先在此处落脚,待天暖再做计较。” ....... “爹,此人有些怪异。” 杨震望着下山去接‘娘子’的陈初,提醒道。 “不妨事。陈小哥手嫩无茧,不是武人。且又拖家带口,不会是歹人。”杨有田不以为意。 “哦......”杨震恍然大悟,这才明白老爹主动去握陈小哥的深意。 “姜还是老的老!” 杨震朝老爹挑了挑大拇指,又笑嘻嘻道:“我只是觉得他来历不明,放心不下。” “这几日你对他留意些便是。”杨有田在桃树旁站定,远望邈邈群山,不由叹道:“伪齐甘做金人傀儡,为祸百姓。如今像陈小哥这般被迫流离之人甚多,我观他谈吐像个读书人、又懂农事,能收留便收留罢。” 杨震听了却撇嘴道:“周国大军已南撤多年,大周皇帝都不管咱们这些遗民了,你又怎地管的过来。” “恁娘那jio,你懂个卵球!”杨有田怒道。 “俺娘哩脚怎地惹你了,你整日里骂她。”杨震吊儿郎当道。 六、宋里宋气 栖凤岭山道旁一丛树林里。 赵猫儿听到脚步声,急忙把虎头扛在背上,顺手抄起一只木棍,全身紧绷。 “莫慌,是我。” 随后,陈初自树后走了出来。 猫儿这才丢下了棍子,前迎两步紧张道:“逃户村怎样?” “还好。有女人、有孩子、有狗。” 有女人,有孩子,就在某种意义上代表了‘安定’。有食物养狗又代表了村民有吃食裹肚,绝不至于到吃人的地步。 如果逃户村尽是些青壮男子,陈初绝不会做投奔此地的打算。 这也是他没让赵猫儿跟着一起上去的原因,若逃户村不是善地,他一人也好逃些。 昨晚一事如同一节活生生的乱世教育课,不由他不谨慎。 “把包袱给我。”陈初指了指猫儿一直挎在肩上的包袱。 猫儿只是稍一犹豫便递了过去,包袱里是那些银钱。 陈初在一棵歪脖子松树下挖了坑,把包袱埋了,又用螺丝刀在树上刻下记号,这才道:“记住这个地方,若我们能在逃户村安顿下来,过些日子再来取。” 猫儿伶俐,马上猜出了陈初的担忧,不由道:“逃户村的人不是良善之辈么?” “那倒未必。”陈初摇头道:“但现在我们和他们还不熟,扛着这些钱去投,如稚童身怀重宝,还是小心些好。” “嗯,我知晓了,凭你安排。”猫儿轻声道。 午后日光透过树梢,斑斑驳驳,在猫儿娇媚侧脸上摇曳成一簇一簇的小太阳。 陈初好好欣赏了一下,突然摇了摇头,嘀咕道:“你这样不行。” 被盯的有些不自在的猫儿闻言,下意识道:“怎了?” 陈初却抓了一把雪泥,抬手抹脏了猫儿的脸蛋。 “.......”猫儿眨巴着桃花眼一阵呆愣,随即愠声道:“你作甚!” 她倒不是生气脸蛋被弄脏,而是气被陈初摸了脸这件事...... 虽然此时理学未兴,但女子被男人摸了脸,依旧是件了不得的大事。 可随后赵猫儿迅速反应了过来,现在可不能得罪陈初,便马上敛了怒气低下头来,像犯错孩童般嗫嚅道:“你莫急。只要你能护得我们姐妹周全,猫儿愿做奴做婢伺候.......只是娘亲刚过世,世间最大莫过于一个‘孝’字,不然与猪狗何异.......猫儿需为娘亲守孝三年方可.......方可与你亲近.......” “.......” 这丫头真是一套一套的。 目前的处境,她必须依仗陈初,但她唯一能拿出的筹码就是自己了。 所以先暗示陈初‘我早晚是你的人’,然后又加了一个‘只许看不许碰’的三年期限,不然就是‘猪狗不如’。 既画了大饼,又吊住了陈初,还占了道德高地....... 本来陈初涂脏赵猫儿只是为了免生事端,可听了她的话,却笑嘻嘻往前逼了一步:“若我现在非要不可呢?” 同时再次伸手,把猫儿脸上的泥巴抹均匀了。 “.......”赵猫儿愣愣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昨晚陈初一没抢她的钱,二没趁人之危对她不轨,猫儿已经认定他是‘君子’。这也是她决定跟着陈初的原因之一。 虽然她没听过‘君子可欺之以方’这句话,但她以‘孝道’来约束陈初,实质上就是这个意思。 可没想到,该‘君子’说变脸就变脸! 荒山野岭的,赵猫儿被吓得连连后退。 陈初却耸了耸肩,反手从书包里摸出两张卡片,在赵猫儿眼前晃了晃:“别整天想那些有的没的。看到没,这两位是我在东胜神洲的大娘子和二娘子,一个叫深田,一个叫桃乃。不比你这柴禾妞强多了?” “.......”赵猫儿。 匆忙一瞥,她并未看清小画上的女子模样如何,却留意到画里的两位小娘穿的很少,只胸前系了两块巴掌大的布片。 想来,也是穷苦人家的女儿吧。 连身粗布衣裳都穿不起,当真可怜! ...... 申时整。 杨有田父子引着一男一女一童走进逃户村。 正在忙活的村民纷纷起身打量,有些胆大的孩童围着三位陌生人跑来跑去。 小脸涂的脏兮兮的赵猫儿低垂着脑袋,眼睛只紧盯身前陈初的脚后跟。 昨夜家里遭逢巨变,现下又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唯一熟悉点的就是这个说她‘柴禾妞’的陈初了....... 想到这里,小脸不自觉嘟了起来。 “哎呦~” 低头想着事的赵猫儿一个没留神,一头撞在了忽然驻足的陈初后背上。 “地上有钱么?”陈初回头说了赵猫儿一句,又转头对杨有田道:“杨大叔,此处就不错,背风朝阳,我就把家安在这里吧。” 栖凤岭山腰这片缓坡有百余丈方圆,陈初挑了一个距离杨有田家不远的地方,准备搭间地窝棚。 地窝棚一半在地下一半在地上,既利于保温,建造也相对省力。 以前陈初跟随老师去西疆交流学习西瓜育种时,和看瓜田的老乡住过地窝棚,感受还不错。 “陈兄弟,你且过来和老汉讲讲孽接之术,这些活计交给他们干便是了。” 陈初刚挥了几下锄头,就被杨有田拉到了一旁。 杨老汉嘴里的‘他们’自然是指儿子杨震等小辈。 “陈兄弟,请~”杨有田引着陈初在一处向阳位置坐下。 “杨大叔,莫喊我兄弟了,您与我父亲年岁差不多,喊我陈初或小陈便好。” “那老汉腆脸不客气了,便喊你‘初哥儿’吧。” “.......” 初哥儿?你全家都是初哥儿! “初哥儿,你所说的‘孽接’之术和‘接缚’之术有何不同?”杨有田却不觉的这个称呼有何不妥。 “呃......大叔懂‘接缚’?” 陈初暂时把称呼一事抛到一边,好奇的问道。 作物史课上讲过,‘接缚’是宋元时‘嫁接’的叫法。 嫁接在华夏的起源可以追溯到秦汉时期,至北魏时贾思勰撰写的《齐民要术》一书中,已有介绍嫁接杜梨的方法。 但此时的嫁接技术仅限于某些特定品种的经验之谈,比如葫芦、杜梨,因没有形成‘科、属’类的科学细分,嫁接成活率极低,一直未能推广普及。 在普通百姓心中,此等技能更接近于‘秘术’之类的神通。 杨有田摇头道:“老汉却是不会。不过俺曾听闻,接缚过的果树虽能增产,但接缚过的接条往往不得成活,十枝接条存活不过一二。” “接缚不止能增产,还具有抗逆性、保证果树优良特性传续、快速进入结果期等优点。至于接穗成活率......也就是大叔说的接条成活率低,大概是因为砧木和接穗连接的伤口处理不当,造成果树水分蒸发以及杂菌侵入.......嗯,就是肉眼看不见的秽物侵入,这才导致了接穗成活率极低。” 虽然听不太明白,但杨有田眼巴巴望着陈初,那眼神比看见美娇娘还热切。 在信息传播极慢的时代,农事上某一个先进技术对农人的意义是现代人无法理解的。 “要想提高存活率.......”陈初想了想。 其实从嫁接技术上来讲,现代和古代在手法上差异不大,导致存活率差距的原因还有材料问题。 比如现代人司空见惯的‘塑料膜’。 有了塑料膜缠裹密封,砧木和接穗之间的接口不但可以保水防渗,还可以防止杂菌、灰尘污染果树伤口。 陈初仔细回想了一下,道:“可以用蜡封法,会提高接穗成活率。” “甚是蜡封法?” “以松香、黄蜡、油脂混合融化后.......哎,一句两句说不清,等春天我做示范,大叔看两遍就会了.......” “你肯教俺?”杨有田抓着陈初的手,相当激动。 “为何不肯?”陈初一脸的理所当然。 杨有田忽地起身,郑重朝陈初作了一揖。 陈初连忙躲开,口中连称:“使不得.......” 这种不值钱的技术,他脑袋里不知还有多少。 现在寄人篱下,既有心和杨有田搞好关系,自不会吝啬这点知识。 “初哥儿你且坐着,俺去让浑家拾掇几个菜,晚上吃酒权当给你接风!” 杨有田不待陈初答应,拍拍屁股往家走去。 杨有田前脚刚走,被支使来帮忙挖地窝棚的杨震挥锄节奏马上慢了下来。 “大郎,这是何人啊?杨大叔如此看重。” 被安排来干活的不止杨震,还有一名身高六尺余的少年。 “我也不知。长子,别干了,咱们也歇会。”杨震把锄头一撂,领着唤作长子的年轻人笑眯眯走了过来。 “初哥儿。” 杨震一屁股在陈初旁边坐下,笑道:“你到底是做甚的?说你是读书人吧,读书人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头发这般短,肯定不是。 说你是农人吧,你面皮白净,一看便没使过力气。 若说你是和尚,却又有了娘子.......你说,你到底是做甚的?” 杨震把脸凑了过来,笑的贱儿吧唧。 陈初抬手把杨震那张贱脸扒拉到了一旁,道:“我家避居海外多年,对中土之事不甚明了。你先给我讲讲这周、齐、金三国,我再把我的来历讲与你听。” 陈初问的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辛秘,杨震想了想,无所谓道:“也好。大周立国已有一百八十载,开国皇帝太祖郭讳威,后传位于义子世宗柴讳荣.......” 陈初听到此时,终于和自己脑袋里的历史知识对上了。 郭威、柴荣,这不就是定都开封的后周么? 但他知晓的历史中,因柴荣早逝,后周只短短存在了十年,便被赵匡胤所立的宋朝取代。 可在杨震的讲述中,柴荣非但没有早逝,反而先后平灭后蜀、武平、南汉、南唐、北汉。錵婲尐哾網 直到率军北伐契丹时才染病去世。彼时的太子柴宗训已二十多岁,顺利继位后不久,遇殿前都点检赵匡胤作乱反叛。 羽翼已丰的柴宗训在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韩通,淮南节度使、检校太尉李重进的支持下迅速平叛...... 有此一遭,打断了大周北伐契丹的计划,柴宗训也自此对武将充满了戒备,开始重文抑武。 此后百余年间,大周文风鼎盛,武人地位愈发低下。 直至十几年前,女真人忽然崛起于白山黑水间,短短数年便灭了国祚二百余载的契丹辽国。 而后女真立国,定都黄龙府,国号‘大金’。 七年前,金人突然南下,围城三月后攻破大周东京汴梁城,虏皇帝皇子、帝姬嫔妃以及大量百姓北返,并扶植大周旧臣刘钰称帝,建齐国,以汉制汉辖制中原...... 因当年是丁未年,周人称‘丁未之难’,称齐国为‘伪齐’。 大周皇子中仅有康王柴崇得以脱逃,南窜临安后重立大周朝廷。 这才有了周、齐、金三国并立。 依杨震说,这天下不止此三国,西北还有一夏国,西南亦存一大理国....... 用了半个时辰,陈初终于对所处时代有了一个大体印象。 但听来听去,这大周怎地一股子宋里宋气....... 七、十里红妆 “好了,你想知晓的我已讲了,该你了。” 杨震又开始追问陈初的来历。 “我啊,祖上原世居中原,唐末黄巢之乱时举家迁往海外,避居东胜神洲傲来国.......” 陈初只得把当初忽悠赵猫儿那套又讲了一遍。 可杨震却又问道:“那东胜神洲有几国?” 陈初知道,对方是在试探。 若他口中的东胜神洲之事皆为杜撰,那么杨震问的越详细,陈初话中的漏洞就越多。 陈初打起精神道:“东胜神洲也是多国并立,除了惯会劫掠的蛮子 现下,山野寂静,两人共处一室。呃,是共处一棚...... 不说话时都能听到对方的呼吸,猫儿不由有些紧张。 陈初却大咧咧坐在稻草上,在书包内一阵翻腾,找出几双袜子。 今天走了一整天雪泥路,鞋子早已浸透,袜子黏儿吧唧的非常不舒服。 坐在稻草上换袜子时,陈初注意到猫儿姐妹俩的布鞋同样糊满了泥巴,脏的不成样子。 “虎头,这个好看么?” 陈初挑出一双沸羊羊图案的袜子坐在赵虎头身前。 小丫头刚吃了一顿饱饭,恢复了一些精神,但一直不开口说话。 想来是昨晚的事,造成的应激反应。 这么小的丫头,亲眼看到母亲被害,任谁都得受点刺激。 陈初拿袜子在虎头眼前晃了晃,小丫头明显被袜子上的可爱图案吸引了,却依旧不吭声。 “来,哥哥帮你换双袜子。”陈初伸手去脱虎头的脏鞋,小丫头却吓的猛一缩脚,绷紧嘴唇望向了姐姐,泫然欲泣。 “虎头莫怕。”赵猫儿知道陈初是善意,赶忙在虎头身边坐下来抱住了小丫头:“他不是歹人,虎头忘了么?他还给你糖吃哩......” 猫儿的安抚远比陈初有作用,小丫头紧紧偎在姐姐怀里,却不再挣扎。 陈初小心脱掉虎头的鞋子,脏兮兮的小脚丫冰冰凉,已被雪水泡皱了。 小孩子总是容易惹人心疼。陈初叹了口气,用衣服前襟把虎头的小脚丫擦干净,然后在掌心把小脚捂热了才套上袜子。 这个过程中,小丫头一瞬不瞬地盯着陈初。 同样盯着他看的,还有猫儿.......她从未听闻过世间的男子会这般温柔、从容地做这种事。 “好了。”陈初把沸羊羊的卡通图案转到脚背,好让虎头能看见,这才满意的拍拍手。 抬起头,却看到姐妹俩都在怔怔望着自己出神,赵猫儿反应挺快,马上移开了视线。 陈初又拿出一双同款袜子丢给了猫儿:“快换上吧,小心脚冻烂了。” 油灯下,猫儿仔细瞧了瞧。 这双袜子绣工精细,料子也比布袜更软,比罗袜更暖.......好贵重的样子。 不过,她并不准备当着陈初的面换袜子。 转脸吹熄了油灯,猫儿抱着虎头躺在了稻草上。 昨天一夜未眠,现在稍稍安顿下来,困意迅速袭来。 这一夜,赵猫儿睡的不算安稳,入睡后种种噩梦纷至沓来。 一会儿梦到刘大吊着一只眼珠子要她偿命,一会又梦到满脸是血的娘亲坐在墙角哭泣,一会又梦到虎头被山里的大虫叼走了....... 白日里尚能撑着不掉眼泪的猫儿,在梦里寻不见妹妹,终于吓得哭出声来。 半梦半醒间,猫儿模模糊糊觉得有人在轻拍自己后背,温柔的像哄孩子那般。 猫儿就此踏实下来,重新陷入沉睡,并且又做了一个梦...... 梦里,猫儿坐在窗前,娘亲在帮她梳头。 忽听外边有人喊道:“新郎到,请新娘移步出阁.......” 猫儿好奇起身,想要看看是谁家姑娘出嫁,却听娘亲着急道:“我的傻猫儿,还愣着作甚,新郎到了!” “呀?” 猫儿低头一看,惊讶地发现自己竟身着大红嫁衣。 新娘是自己? 惊奇之余,猫儿伸手推开轩窗。 只见窗外,风柔日暖,柳翠花香,宾朋不绝,十里红妆...... 八、攒劲节目 第二天,正月二十四。 猫儿醒来时,吓了一跳。 昨夜只觉睡的暖,睁眼才发现自己竟拱在陈初怀里,就连时时不敢离手的虎头都被她踢到了床尾...... “......” 猫儿小心又快速地拿开陈初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臂,悄悄起身把虎头挪了回来。 她也没办法怨陈初,本就一床被子,总不能不让人家睡吧? 起床后,猫儿趁陈初未醒,躲在一旁换掉布袜,然后拿起虎头昨晚换下来的袜子,准备去溪水旁洗了。 临出窝棚时,看到地上还有一双直挺挺立起来的袜子,想来该是陈初的....... 猫儿想了想,终以两根手指捏起来走了出去。 一炷香的工夫,猫儿回转,在窝棚外的树枝上把三人的袜子晾了,这才走进窝棚内。 “那老君收了金钢琢,请玉帝同观音、王母、众仙等俱回灵霄殿......” 窝棚一角,已醒来的陈初正抱着虎头娓娓讲述孙大圣的故事。 昨天,片刻不肯离开姐姐身旁的虎头,此刻竟乖乖偎在他怀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不哭不闹。 晨阳斜斜照进简陋至极的窝棚内,些许尘埃在光线中飞舞。 猫儿忽然觉得,这逃亡之路未必有她想的那般可怕...... ...... 随后两天里,陈初拉着杨震、长子建好两间地窝棚。 接着他又用了几天时间以蚂蚁搬家的方式,悄悄把厢货内的种苗搬进了窝棚里。 其他种子还好说,有两至三年的保质期。 但在没有温控手段的当下,红薯、土豆种薯,天气回暖就会发芽。一年生的苹果苗,即便根部有营养土包裹,半个月内不种下成活率也会大幅降低。 所以,开春须把这几样先安排了。 正月底,接连数日晴朗后,气温明显升高。 二月初二,龙抬头。 按阳历算,时节已到三月中旬。 一大早,陈初扛着锄头来到村后坡地旁,弯腰攥了把泥土,查看墒情。 这片荒地以砂质土壤为主,含有少量壤土。这种土壤通气、诱水性好,易耕作。 但养分含量少,保水、保肥能力差,土温变化快......且夹杂小石块。 想要改良土壤需大量人畜粪便熟制成农家肥,嫌臭的话就用塘泥、河泥代替,每年每亩施用五至十吨。 以陈初目前的人力资源,肯定无法胜任。 下午时,打猎归来的杨震和长子主动扛着锄头前来帮忙。 长子姓姚,人如其名,比陈初还高了半头。目测得有一米九以上,巨能吃。 也不知道物资匮乏的逃户怎地养出他这么大的个子。 “哟,来啦。”陈初笑着远远招呼道。 姚长子也不废话,走到近前挥锄翻起地来。 倒是杨震有些不情不愿的嘟囔道:“且说好了,俺帮你把这块地翻了,晚些你继续给俺们讲孙大圣。” “好说好说。”陈初呵呵笑道。 陈初完全低估了村民们对《西游记》的兴趣,以至于这些天里他那两间小窝棚简直成了逃户村的CBd。 但有空闲,窝棚前便围满了人。 不止有杨震、长子等年轻人和孩童,甚至杨有田这些长辈也一回不落。 其实想想也正常,相对闭塞的逃户村平日里能有什么娱乐? 那些成婚了的还好,夜里尚能在婆娘肚皮上使使气力,勉强算一个娱乐项目。 但杨震、长子这些半大小子,农忙时耕田、农闲时打猎,偶有闲暇除了骂骂金人便是大眼瞪小眼发呆。 陡然间听了孙大圣这么一个有趣故事,怎能不思之若狂。 可陈初最近却突然不讲了....... 这才有了杨震两人以‘帮忙垦荒’为条件,央求陈初再讲两回。 其实,陈初还真不是故意吊大家胃口,主要是他记不清后边的故事了....... 三个壮劳力一齐动手,垦荒速度快了许多。 临近傍晚,陈初把二十株苹果苗一一栽下,又去担水浇透。 “初哥儿,你种的这是甚树?”杨震围着半人多高的果苗,瞧了又瞧。 “你看着像什么树?”陈初反问道。 “林檎?”杨震摘下一片树叶仔细看了,不确定道。 “嗯,你眼光挺毒,这就是林檎。”陈初点头道。 杨震却嫌弃的扔掉树叶,道:“俺们陪你忙活半天,还以为你要种什么仙果,竟种林檎!果子里就属它最贱,卖不上价钱!” “呵呵,我的林檎和别家不同。”陈初笑的神秘莫测。 林檎,又名柰、花红、沙果。早在汉代,已由西域传入境内。 虽然林檎和现代苹果同属蔷薇科、苹果属,但两者口感差异甚大。 一直到明万历年,王象晋在其所著植物学巨著《群芳谱》中,对它的描述还是‘味松甘,未熟者食如棉絮,过熟又沙烂不堪食’。 评价相当不高。 陈初读书时,这种果子几乎已无人种植,原因就是口感太差,没有销路。 华夏的现代苹果种植史,要等到十九世纪中下叶,一名德国传教士把种子带到山东烟台之后才会开启....... 相比林檎水分少、甜度低,果肉沙绵的口感,现代苹果脆甜多汁的特点绝对是碾压级别的存在。 唯一遗憾的是,他种的这批一年生果苗,仍需等上两年才能挂果....... 日暮时分,三人结伴而归。 陈初远远看到自家窝棚前热闹如集市。 大姑娘小媳妇携家带口,有人拎着矮凳,有人拿着蒲团,早早占好了位置。 “长子你这冤种!都怨你到处说今晚初哥儿要说《西游记》。你看,现在好位置都他娘被占完了!” 姚长子对杨震的抱怨充耳不闻,甩开大长腿跑回家中,片刻后又端着一支大海碗快步走了过来。 这是要边听边吃啊。 杨震见状,有样学样,同样回家端了一碗绿呼呼的羹饭跑回来挤进了人群。 “杨大郎,你个衅球,挤到俺婆娘了!” “震哥儿,这是我的位置啊!先来后到,你凭甚占了!” 村民们七嘴八舌的骂声响起,杨震却理直气壮道:“吵吵个甚,我不挤开条路,初哥儿怎走的进来?他不来,你们听个鸟!” 众人看见杨震身后的陈初,这才停止了骚动。 少倾,男女老幼重新坐定,眼巴巴望着他...... 陈初看着大家热切的眼神,不由一阵头疼。 后边的情节早记不清了,讲啥? 于是他随口问了一句:“上回讲到哪儿了?” “初哥儿,你上回讲的是《八戒恶斗葫芦娃,法海计收王熙凤》。”姚长子瓮声提醒道。 这家伙看起来呆头呆脑的,竟记得十分清楚。 “哦。” 陈初故作高深的摸了摸光秃秃的下巴,沉吟片刻后,道:“这一回讲的是《唐僧撞奸情怒杀阎婆惜,悟空破色戒情陷扈三娘》。” “好!” 陈初只报了个章节名,长子他爹姚三鞭便率先喊起好来....... ‘这一节,只听名字便知攒劲!’ 这时,却见杨有田背手站了起来,一脸的道貌岸然:“咳咳,那个甚,没成家的儿郎和小娘都回屋去吧,初哥儿这故事是讲与大人听的,你们听了且不合适.......” “吁~” 人群中的少年们齐齐发出一阵嘘声....... 九、避水裹风乾坤袋 清早。 猫儿蹲在三块石头垒成的简易灶台前,手持一柄木勺不住在陶锅内搅拌。 两步外,陈初用小刀削好一支木头刻成的沸羊羊,递给了一直巴巴等在一旁的虎头。 “怎样,喜欢么?” “嗯。” 虎头应了一句,小跑到姐姐面前,把自己新得来的玩具炫耀给姐姐看。 “又是葵菜羹啊。”陈初也走了过来,看到陶锅内翻滚的绿色浓汤,不由苦了脸。 三人上山以来,陈初负责建窝棚、垦田等力气活,猫儿负责缝补、煮饭洗刷等日常琐碎。 这也是此时大多数农家小夫妻的正常分工。 “春荒就是这样哩。”猫儿听出了陈初不喜葵菜的意思,既然衣食在她的负责范畴内,便仰着小脸向陈初解释道:“现下青黄不接,这些冬葵菜还是杨大婶给的呢。待到秋日,山里野果子熟了,我们能吃的东西就多了。” 当初猫儿从家带来那点粟米早吃完了,这几天全靠村民们东家一碗米,西家一把菜的接济,三人才没有饿肚子。 不过大家的粮缸都见底了,一直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陈初想了想,道:“明日杨大郎要去县城卖皮子,我们和他们一起去吧,买些粮食。” “嗯,凭你安排。” ....... 翌日。 卯时二刻,天还未亮,陈初和猫儿就早早起了床。 这次,猫儿自己学聪明了,出发前特意用锅灰把脸涂黑。 看来,她已经明白了上次陈初为甚要弄脏她的脸。 辰时初,猫儿把虎头托付给杨大婶,一行人缓缓下了山。 逃户村队伍里,除了陈初和赵猫儿,便是杨震、姚长子和另外两名分别唤作吴奎和彭二的年轻人。 两辆人力车上,堆着各类皮子和风干野味,几人推着车兴奋地谈论着换了钱给浑家或母亲买几尺布、再割上几斤油汪汪的肥猪肉给孩子解馋。 桐山县是唐州治下一县,县城在栖凤岭北三十里。 一路行来,零星散布的村庄并没有多少生气,偶尔还能透过晨雾看见影影栋栋的残垣断壁。 倒是官道上不时遇到一两支尽是干练青壮男子组成的商队。 据杨震讲,七年前丁未之难后,金人于第二年会同伪齐军队再度南侵。 唐州地界上,当地义军和周朝驻军相互配合,倒也和金齐联军打了个有来有回。 可正当双方难分难解之时,已被吓破了胆的周朝皇帝柴崇却主动议和,不但面北称臣,称金国皇帝为叔、称齐国皇帝为兄,还割了淮水北的唐、邓、蔡、颍四州与齐国,划淮水为界。 淮水北为齐,淮水南为周。 桐山县紧邻淮水,栖凤岭距两国边境仅四十里。 整日里笑眯眯的杨震说起这些时,嘴角依旧挂着一抹讥讽笑容。 ...... 一个多时辰后,几人抵达桐山县县城。 桐山县的城墙既谈不上巍峨,也谈不上壮观,城门又低矮又狭窄,门洞外站了三五名松垮的汉人军士。 进了城内,却见幡旗林立,行人川流,竟是个繁华之处。 “前些年战乱不休,乡下的财主、乡绅都搬进了城内。现下城内少说有千五百户人家。”杨震这般解释了,又小声道:“且桐山县城是周、齐两国走私商队接头交易的地方,自然热闹许多。” “你知道的还挺多。”陈初道。 杨大郎呵呵一笑。 随后,一行人去了牛马市,把带来的皮子和野味卖了。 “粮价又涨了,米一石千二百钱、麦一石千四百钱。”同行的吴奎从粮店中询价后,对杨震道。 “娘那jio,一到春荒,这些黑心粮商便胡乱涨价!”杨震骂了一句,蹲在粮店门口把钱数了。錵婲尐哾網 卖皮子和野味一共得了七千多钱。 这些钱去年秋时能购粮九百多斤,现在却只能换六百斤,逃户村八户人家加上陈初一家,共老少四十余口。 即便和着野菜煮粥,每人每日至少也需三两口粮果腹。 春荒最难捱的两个月里,八百斤粮是底线。 “奎哥儿、彭二哥,今次咱们也别给家人扯布做衣裳了,这些钱全换口粮,先顾着肚子。” 杨震想了想,做下了安排。 吴奎和彭二虽小有失望,但都点头答应下来。杨大郎说的对,裹肚要紧。 陈初站在一旁默不作声。 经过这么多天的相处,他早已发现逃户村某些不寻常之处。 比如村里有一瘸腿许老汉,带着十二岁的孙儿。 家里只这一老一少,完全没有生产能力。 但陈初不止一次看到,村民们你家半升、他家三合的给许老汉送粮。 包括陈初和猫儿,若不是众人接济,早在数日前就饿肚子了。 世人常讲的‘老吾老,及人之老;幼吾幼,及人之幼’,大概就是这么体现的。 “城里可有当铺?”陈初忽地开口了。 ...... “老板,当个东西。” 蔡记典当铺,站在柜里的王朝奉闻声隔着栅栏往外瞟了一眼,只见一个,不,是一群土包子正站在柜外。 王朝奉轻拈山羊胡,良好的职业素养还是让他程序化的招呼道:“几位客官,要当何物?” 陈初伸手从裤腰中要掏出一物,哗啦啦一阵轻响。 “要当这个!”陈初霸气地把一块破‘布’拍在了柜台上。 王朝奉眉头一皱,以为这个不知从哪来的穷小子要寻自己开心,正待喊伙计把他们赶出去时,视线扫过了那块‘布’,不由怔住了....... 这块‘布’非锦非帛、似玉非玉,轻薄到透明,隔着‘布’甚至可以看到柜台上的木纹。 王朝奉从未见过如此轻盈、精薄的布料,不由伸手想要拿近观摩一番,却不想陈初一把抽了回去。 “老板,收不收?”陈初把东西又塞回裤腰里。 “敢问小哥儿,这是何物啊?”王朝奉干了半辈子典当,竟不识得此物。 “何物?” 陈初手指轻扣桌面,道:“来一碗清水。” “诶,老朽一时忙昏了头,怠慢了小哥儿。”王朝奉赶忙赔了不是,转头吩咐伙计道:“上茶,快给几位客官上茶。” “不是茶,是清水,凉水!”陈初纠正道。 虽然王朝奉不明所以,还是依陈初说的做了。 少倾,一碗清水端来。 陈初再次从腰间摸出了那张破布,双手提着‘破布’两端,用力一抖,‘破布’便鼓了起来。 ‘破布’原来是个‘布袋’。 “看到没,此物能裹风。” 陈初随即端起那碗清水,翻腕倒进了透明‘布袋’中。 布袋被撑成圆滚滚一坨,内里装着的清水晶莹剔透,竟是一滴不漏! “嚯!”王朝奉下意识发出一声惊叹。 陈初提着‘布袋’走到王朝奉面前,沉声道:“此乃我家传宝物,世间独有。可装水且水浸不透;可盛风且风刮不破,轻若无物、韧如皮革,名为——避水裹风乾坤袋.......” 这避水裹风乾坤袋正中书有一大红‘發’字! ‘發’字下方还书有一行小字,王朝奉连忙凑上前来,仔细辨认后轻声念了出来:“大發便利塑料袋......” 好宝贝! 十、叫我娘子 王朝奉虽不认得这塑料袋,但心中早已认定此物不是凡品,可又不知该如何开价,便拱手道:“客官稍坐,老朽去请鄙店东家定夺。” 随后王朝奉转身穿过一道便门,往铺面后头的院内去了。 陈初背手打量店内陈设,却觉着衣角被人拽了一下。 回头,便看到小脸涂成夜叉似的猫儿,她好像有话要说。 “咋了?”陈初问道。 “又不是要饿死了,为何要当了家里带来的宝贝.......”猫儿是想说她那笔钱还埋在歪脖子松树下,不必当掉这‘世间仅有’的避水裹风乾坤袋。 “宝贝终是死物,眼看村里春荒难捱,不如拿来当了换些粮食,以免大家饿肚。” 听到陈初这样说了,猫儿依然没有被说服,但也不好再开口相劝,不然显得她不愿帮大家似的。 可逃户村几人听了,却惊讶的看向了陈初。 他们此时方知陈初当掉家传宝物是为了帮大家度春荒。 杨大郎也收起了吊儿郎当的模样,开口道:“初哥儿,年年春荒年年过,每日少吃嚼几口也就熬过去了,不必如此。” “咱们江湖儿女,莫要矫情。我们一家得村里诸位叔伯兄长收留已是大恩,此区区一乾坤袋有甚当紧!” 陈初一脸豪迈。 杨大郎还待开口,却见当铺后门走出一位二十露头的女子,去而复返的王朝奉稍稍落后半步,似是主仆关系。 这女子看到几人粗布衣衫的装束,稍微一愣,随即笑容便重新浮在了脸上。 “承蒙贵客看的上蔡家典当,王朝奉,着人看茶.......” 人未至,盈盈笑语和脂粉香气已扑面而来。 陈初好奇的打量着对方,年纪约莫二十一二岁,一身浅绿对襟长褙子加齐腰襦裙,头梳同心髻,身姿丰腴尤俏。 一双凤眼狭长,眼尾微微上挑,似小狐狸那般。 以长相论,比猫儿稍差了一些,但她身上那种微熟、干练之感,却是青涩的赵猫儿所不具备的。 对方看到陈初在盯着自己看,也不怯场,落落大方的裣衽一礼,弯起眉眼笑道:“奴家姓蔡,忝为此地东主,不知贵客如何称呼?”錵婲尐哾網 “姓陈名初。”陈初起身回了一礼。 “陈公子,贵府传世的避水裹风乾坤袋可否让奴家一观,也好定个价钱。” “嗯。” 陈初微笑着随手递了过去。 ‘方才王朝奉碰一下都不许,现下见了这条菜花蛇说给就给!’ 猫儿嘟着小脸站在一旁,不知怎地就对这位蔡娘子生出一股敌意.......连外号都起好了....... 不过,别人一身漂亮衣衫,发髻精致。猫儿又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粗布衣,脚上的绣鞋穿了这么久,前端已破了一个小洞,大脚趾都快漏出来了...... 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涂了锅灰的小脸定然黑兮兮的。 猫儿搅着手指,有些自惭形秽。 “这乾坤袋,陈公子是想活当还是死当?” 这边,菜娘子仔细看了塑料袋,递还陈初。比王朝奉淡定多了。 “死当。” 这玩意他有一沓百支,不死当难道还要赎回来? 菜娘子点点头,诚恳道:“陈公子,这宝物鄙店也是首次遇见,一时不好估价,不知陈公子想作价几何?” 陈初也不清楚此时的购买力,但根据刚才七千多钱能买六百斤粮的市价,随口说出一个数字:“两万钱吧.......” 正在自怜自伤的赵猫儿闻声急忙抬起头,用手指戳了戳陈初后背。 同样想提醒陈初的,还有杨震。 他们都觉着价钱报低了。 菜娘子脸上的惊喜一闪即逝,忙道:“好!陈公子是要交钞还是银子?” “我们要铜钱!” 这次,不待陈初开口,赵猫儿为避免他继续吃亏抢先道。 菜娘子这才第一次瞧了赵猫儿一眼,掩嘴娇笑道:“好”,然后转头吩咐道:“王朝奉,着人去取二十贯铜钱交与陈公子。” 陈初并未察觉不妥,在他的认知中一贯便是一千文,二十贯不就是两万钱么。 谁知,猫儿再次开口了,甚至有些生气的斥道:“菜娘子,你家大业大,莫欺我们!我.......”猫儿瞅了陈初一眼,接着道:“我夫君说的是两万钱,不是省陌二十贯!” “呵呵呵.......”被人拆穿了小把戏,菜娘子丝毫不觉羞愧,仍旧面不改色,甚至连笑容都未减分毫地改口道:“却是奴家算错了。王朝奉,取二十六贯来。” 省陌一贯七百七十文,二十六贯才够两万文。 只是全要成铜钱,这个重量可是不轻。 幸好有两辆人力车和杨震等人,不然陈初搬都搬不走。 十一、出城 得了钱,陈初带着杨震等人展开了大采购。 先买了四百多斤粮,加上杨震以皮子钱买来的六百斤,已有了千余斤粮食,够吃上一段时间了。 接着陈初又买了一扇猪肉、一只正在产奶的母羊连带一只羊羔。 “初哥儿,你买母羊作甚?” 面对姚长子的疑问,陈初道:“虎头年纪小,以后每天给她搞些羊奶好长身体。” 一旁的猫儿闻言,没忍住抿着小嘴笑了。 自从惊蛰那日起,这是她第一次笑,可惜陈初没看见。 随后几人跟着陈初去了布庄,眼睁睁看着他一口气买了三匹布。 这般花钱的方式,让众人倒吸凉气,猫儿更是心疼的要死。 可陈初依旧不算完,又进了一家书店。 仅靠杨震口述,他能了解的当代信息不够系统,便想找套史书看看。 但他不知道古人当朝不修史的惯例,最终也只淘来一本类似字典的《广韵》和几本《太祖皇帝实录》、《世宗皇帝实录》之类的。 这种类似名人传记的‘实录’,实则是周朝后几任皇帝为先祖所撰,花了大量篇幅来歌功颂德。 真实性不得而知。 书店隔壁是一家墨斋,陈初又进去买了一刀宣纸。 其他人等在门外,说甚也不进去....... 科举发达的周朝统治此地一百多年,民众对书、笔、墨这类读书人的象征符号有着近乎变态的敬畏。 不过,陈初却是买来擦屁股的.......树叶和竹片他实在用不惯啊! 但不知内情的杨震等人看向陈初的眼神却多了一丝崇敬。 这些天来,陈初故事讲的有趣,懂的又多,杨震猜测他应是一个读书人。 此刻,看到他买了书籍文具,杨震终于确认了陈初‘读书人’的身份。 同样等在门外的猫儿赶忙迎前,接了陈初手中的书、纸,黑黑的小脸上也遮不住与有荣焉的神色。 其实,相比前朝,周朝的识字率还是很高的。但杨震等人该识字的年龄遇到了金人南侵,战乱中自然没了读书的机会。 最后,一行人又去买了油盐酱醋,可两辆人力车怎么也装不下了。 陈初干脆拿着仅剩的七千钱在牛马市买了套牛车。 钱花完,心静了....... 眼看陈初一分钱没给自己剩,杨震忍不住道:“初哥儿,方才你那避水裹风乾坤袋当的价钱低了......” “我知晓。”陈初却笑了笑。 “你知晓?” “嗯。我今日便是开口要个十万、八万钱,想来那菜娘子也会应允。” “那你为何只要两万钱?”杨震更惊奇了。 “我担心要的多了,他们动歪心思。” 陈初这才道出了原因。 乱世中律法对人的威慑微乎其微,如果陈初狮子大张口要疼了对方,这蔡家会不会使人半路劫道? 来个左手出,右手回的把戏。 只要两万钱明显给了蔡记当铺便宜占,对方得了大利,铤而走险的心思自然就会减少许多。 陈初倒也不是笃定蔡记会做歹事,只是实在不值得为一个塑料袋冒险。 杨震旋即领会了他的意思,却淡然一笑,道:“他们未必敢动咱们的东西。” “哦?”陈初看了杨震一眼,听出了后者言语间的自信,笑道:“怎了,难不成杨大叔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杨震嘿嘿一笑:“反正在桐山地界,你无需这般小心便是了。” ...... 午时过后,大家动身回山。 一辆牛车,两辆人力车,满载粮食布匹、车辕上还拴着羊,即便在人口密集的城内也很显眼。 出城时,果然遇到了麻烦。 守在城门口的签军兵士看到这么大一只肥羊,怎会不狠狠咬上一口。 “你们要把粮食运往何处?可是要运往南朝!” 一名小头目拦住长子驭着的牛车,开口便按了一个‘通敌’的罪名。 这是他们的惯用招式。 杨大郎迈步上前,拱手道:“军爷,这是俺们全村的口粮,乡里乡亲的,不如行个方便?” “与你方便了,谁又与俺们方便?”头目呵道。 眼看对方不肯放行,杨大郎侧头对吴奎小声说了句什么,后者点头,随即跑向了紧挨城门的签军军营。 片刻后,吴奎回返,与他一同到来的还有一名身着黑衲袄、外披一领绿纻丝战袍的豹眼虬须大汉。 签军小头目见大汉走来,忙领着其他执守的弟兄们上前行礼,口呼:“张队将。” 大汉一挥手,却先走向了杨震这边,而后从怀里掏出一包油纸裹着的东西塞给了杨大郎,压低声音道:“算着日子你也快该下山了,俺提前买了封点心,是娘最爱吃的蜜三刀,你且带回去。” “嗯。”杨大郎也不多讲,对大汉略一点头便领着队伍出城去了。 小头目自然不敢再阻拦。 只要不眼瞎,就能看出这些人和上司相熟。 小头目不由一阵忐忑,他刚从邻县调来张队将手下,本就和上司不熟悉。 这次又不小心拦了上司熟人,担心‘张队将’会因此寻他不自在。 同时,心里也有些烦闷。 他们这些签军都是被强制签发征来的,不但需自备兵甲,也会害的家里损失一名壮劳力。 若能足额发饷、顾住妻儿,为伪齐卖命、被金人驱使、被乡亲骂两句‘汉奸’也算值些。 但他们签军军饷发的却是十不抵一的交钞.......别说喂饱妻儿了,连自己都活不下去。 所以,他们平日里全靠在城门处讹些钱粮过活。 今日倒霉,小头目不但没讹到钱粮,恐上司还得给他一顿挂落吃...... “张队将......”眼看上司踱步到了身前,小头目腰弯的更深了。 “哈哈哈。”张队将却爽朗一笑,从怀里摸出钱袋在手里掂了掂,而后抛给了小头目:“奶奶滴,这是老子的私房钱,赏你们这帮兔崽子了。” “啊?”小头目下意识接了,又连忙双手高举钱袋,欲还与上司。 “近日兄弟们都辛苦了,这些钱你们拿去吃酒。”张队将却摆摆手。 “那怎敢.......怎敢让您老破费!”小头目惶恐道。 张队将抬腿踹了对方一脚,笑骂道:“滚蛋,和老子客气甚,吃完酒剩下的钱与弟兄们分了,拿回家给老娘开支。切莫只顾自己肚饱。” 小头目被踹了一脚,却反倒开心起来,摸头笑道:“那俺代兄弟们谢哥哥的赏了......” 十二、栖凤岭的春 申时已过,夕阳坠到了半山腰。 当满载粮食、布匹、猪肉的车队行进村子后,当即引起了轰动。 杨有田站在牛车旁,同样惊讶,直到杨大郎上前给他解释了,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初哥儿......”杨有田主动走到陈初身边,想说什么却最终化作了一声叹息。 的确,人家陈小哥当了家传宝贝来给大家换吃食,即便说几句感谢的话也显得苍白。 “杨大叔,不必如此。这几日若不是你和其他叔伯接济,我们一家早饿肚皮了。”陈初说罢,转头看了看满村沸腾的人群,又道:“村里的情形大叔最清楚,这些粮和布大叔做主分了吧。不过,今晚咱们得吃顿饱饭,早听大郎说起杨大婶擀的汤饼是一绝.......” “哈哈,我去安排。” 杨有田爽快一笑,转身走进了人群简单吩咐几句,村民马上行动了起来。 男人们齐齐上阵扛粮,孩童们绕着那扇猪肉不住流口水,妇人们的目光却都集中在了那三匹新布上。 姚三鞭老哥几个,则围着那头刚买回来的黄牛打转,掰开牛唇看看牙口、伸手摸摸黄牛健壮的屁股。 比摸婆娘还骚情些。 粮食进仓后,有人开始洗刷石磨,准备磨面。 妇人们把自家案板搬到了村内空地上,连成一排只等麦子磨好,便要开始擀汤饼、蒸馍馍...... 杨大婶挥着两把菜刀,整扇猪肉上卸下的前腿肉不一会便被剁成了细碎臊子。 这是给汤饼做浇头用的。 菜刀接触案板的‘咄咄’声、孩童雀跃的欢呼声、妇人们兴奋谈论布匹的窃窃私语声,在逃户村上空交织,汇聚成一种抚慰人心的和谐嘈杂。 “好久没见俺爹这般劲头了。”杨大郎侧头看了好一阵,才笑着道。 坐在他旁边的陈初,把玩着一支能装五斤酒的酒坛,揭开泥封闻了闻,却没有喝的意思。 这也是今日在县城内买来的。 “酒是用来喝的,只闻有鸟用?”杨大郎从陈初手里把酒夺走,仰头干了一口。 两人并肩坐下的地方,是逃户村东侧的断崖。 栖凤岭西靠三百里桐柏山,东边却是大片大片的平原。 远眺过去,夕阳昏黄,暮霭沉沉。 “给。”杨大郎把酒递了回来。 陈初接过灌了一口,味道酸涩,不由‘斯哈’一声,道:“说吧,说说咱这村子的来历。” 听到陈初用了‘咱’这个字眼,杨大郎也笑了,然后扭头北望,缓缓道:“六年前,金人占了唐州。俺爹领了一众兄弟结成忠义社,和金人周旋....... 后来,周朝皇帝割了唐州,命大军南撤。俺爹不愿做伪齐顺民,便领着几户忠义社的老兄弟上了栖凤岭,做了别人口中的逃户.......” 这个答案和陈初的猜想大差不差,他把酒坛递给了杨大郎,又问道:“我们今日在城门见到的张队将和你们有甚关系?” 杨大郎接了酒,笑了笑道:“那是张宝哥哥,比俺长几岁,是当年俺爹在死人堆里救下的。娘照顾他养伤半年多,自此也称呼俺娘为娘。” “既如此,张家哥哥怎投了伪齐?”陈初好奇道。 杨大郎笑而不语,似是不想说这件事。 看他如此,陈初也不再追问,而是换了个问题:“杨大叔既不愿做伪齐顺民,为甚不带着你们去南边的周朝?” 说到此处,杨大郎终于敛了终日嬉笑模样,悠悠道:“爹讲,俺们杨家世居此地,都逃了往后谁给祖宗祭祀衣食?都逃了,这里还能算俺们的乡关么?总得有人留下吧.......” 生在太平世界的陈初,闻言不由生出一些感触。 想来,华夏历经战祸却绵延数千年传承不绝,靠的不只是那些青史彪炳的良臣悍将。无数像杨有田父子这般注定不会在浩瀚史书中留下只言片语的普通人,才是这片土地的根基和脊梁。 陈初突然想起毛概课的核心思想之一:人民史观。 与之对立的是英雄史观。 英雄史观只为帝王将相浓墨重彩,人民史观却讲历史因劳动人民创造...... “好了。说完俺爹了,再说说你吧。”杨大郎又一次把酒坛递回,笑着强调道:“这次莫编瞎话了,俺听的出来。” 这才是今晚两人交谈的终极目的——各自交底的坦白局。 “我啊......”陈初接了酒坛,边摇晃边沉思了一阵,随后道:“我生在2000年.......” “2000年?” “嗯,东胜神洲的纪年,和阜昌七年的意思差不多。” “哦,你接着说。” “我四岁发蒙,五岁时荣膺幼儿园大班小红花最多的小朋友.......” “幼儿园是甚?” “你别老打断我行不行?再基霸打岔,老子不说了!” “你说你说,俺不问便是了.......” “我六岁入了小学,七岁乘法口诀倒背如流、八岁识得千字、九岁熟读唐诗、十岁,嗯,十岁没啥好说的.......十四岁开始了第一段初恋、十五岁分手、十六岁开始第二段.......” 最后一点残阳,挂在树梢,在村北小潭上投射下一片片细碎、跳跃金华。 天上,一行大雁自南往北飞去。 陈初和杨大郎一人一口喝净了整坛酒,借着酒劲陈初原原本本叙述了自己不太长的前半生。 当然,背景都用东胜神洲虚化了,也加进一段奥特曼入侵,他渡海逃难至中原的戏码。 聊到最后,两人都醉了。 “......后来,我爸妈,嗯,我爹娘就离婚了,又各自成立了家庭。那会儿放了寒暑假,我宁愿自己待在学校,也不想去他们两家任何一家,总觉得自己是个外人.......哎,现在却有些后悔了,该多去看看他们的.......” 陈初呜呜啦啦说着一些杨大郎不太懂的话。 他们身后十来丈外的空地上,蒸气弥漫,好像有一屉馒头出笼了。 “走,抢馒头......头去......”杨大郎大着舌头,踉踉跄跄站了起来。 陈初身形也不太稳了,两人勾肩搭背互相搀扶着往回走去。 “你家......娘子,在看你哩.......” 得了杨大的提醒,陈初惺忪着醉眼看了过去。 蒸馍的锅灶旁,一群妇人围着案板和面、揉面,同在其中的猫儿正探头探脑地往陈初这边张望,好像看出他醉了酒,两腮微微嘟起,似是有些不满。 恰好一绺不听话的头发从耳鬓滑落,弄痒了猫儿的脸蛋。 猫儿双手都沾了面粉,只能用手背在脸上蹭了蹭解痒。 却不小心把一点面粉沾在了小鼻头上...... 饮醉的陈初看到这有趣一幕,咧嘴笑了起来。 猫儿看见陈初傻兮兮憨笑的模样,那股因他醉酒而生出的怨气不知怎地突然就烟消云散了,甚至没忍住跟着‘噗嗤’笑出声来。 远远的,两人隔着自顾忙碌的人群,隔着追逐嬉闹飞奔而过的孩童,隔着云雾缭绕的蒸腾水汽,隔着长河落日、青山残阳....... 就这么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笑的旁若无人。 正此时,一阵带着些暖湿味道的花信风拂过栖凤岭,山林在南风吹拂下簌簌作响。 惊蛰已过,南雁北返。 佳人霁颜,雪融花绽。 栖凤岭的春,终究来了....... 十三、一条大河波浪宽 三月初二。 夜里戌时三刻。 逃户村已是漆黑一片。 只有那两间窝棚的其中一间,门缝微微漏出些许灯火。 这间窝棚不住人,平日只陈初一人进出。 窝棚一侧架了几张简易苗床,上面盖了一层起保温作用的稻草帘。 草帘下的浅浅细沙里,埋着土豆、红薯等种薯。 土豆芽眼中已萌发出一厘米左右的芽尖,促苗过程基本完成,下一步就可以按芽点分布切块往田里移植。 另一张苗床上的西红柿种子经过催芽,也已纷纷露白。 窝棚中间,用几块石头架起了块木板,变作一张简易工作台。 此时陈初正凑在油灯前,捣鼓着一台电瓶....... 这些天里,陈初不但把厢货内的种子、工具都搬上了山,还费了好大工夫拆掉了车载电瓶、线路,甚至点烟器。 线路一端连接着电瓶正负极、一端连接点烟器,再以车载充电器插入点烟器,最后接上手机充电线...... 12v的铅酸电瓶想要给额定电压3.7v的手机电池充电,需要稳压器。 让陈初手搓稳压器,他肯定做不来。 幸好,他有点烟器转换usB接口的充电器。 “呼~” 充电线插头插入手机充电孔前,陈初长出了一口气,稍稍有些紧张。 随后,手机发出‘叮咚’一声轻响....... 一束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微光自屏幕渐渐亮起。 陈初望着‘死而复生’的手机,忍不住笑了起来。 给手机充电的念头,源于杨震、长子等人日日恳求再讲《西游记》。 但他能记请的章节早已讲完,剩下的只能胡编乱造,可总有编不下去的时候。 这时陈初想起了手机里有中华书局版的四大名著、金庸全集甚至网文小说等电子书。 不过呢,他费了这么大的劲又不止是为了给杨震等人讲故事。 更重要的是为了营销正在培育的蔬菜....... 一种全新蔬菜从出现到被人广泛接受,过程短则三五年,长则上百年。 想要推广开,需要引导、需要宣传。 但当下既没有网络,也没有电视。 所以陈初急需一个宣传平台。 而大家喜闻乐见的《西游记》不失为一个好载体,一个优秀故事具有自发性、病毒式的传播特性。huαんua33 西游记大概率能在周边传播开来。 如此一来,陈初能做的手脚就多了,比如把孙猴子偷吃镇元大仙人参果那一章《五庄观行窃人参果》,改成《五庄观行窃西红柿》....... 接下来,若陈初再趁势推出书里号称万年才得熟的西红柿...... 想来会引来不少好事者尝鲜。 和皇帝、神仙有关联的宣传,自古以来便是商家惯用手段。 君不见,后世众多街头小吃铺内的喷绘布上,言必称康熙、乾隆和慈禧,说必提曹国舅、张果老与吕洞宾....... 比起他们的生搬硬套,陈初这种植入广告,无疑更高级些。 不过呢,12v60ah的车载电瓶只有720wh;他的手机电池4000毫安,3.7v*4ah=14.8wh。 如果不考虑可能存在的电瓶亏电,以及点烟器、转换充电器等电路的能量消耗,可以完成近50次充电....... 当然,这是假设的完美状况。 如果运气不好,充个三五次电瓶就没电了,也有可能。 为了珍惜电量,陈初一目十行快速翻看后,趁着记忆清晰,以大纲的形式把西游记誊写在了纸上....... 亥时末。 陈初起身伸了个懒腰,把写满字的纸张收了起来。 为省电,手机关机。 望着渐渐暗下去的屏幕,陈初不知想到了什么,站在原地发了一会呆。 随后打开门栓走了出来。 外边空气清冽,漫天繁星。 一道银河自东北向南横跨夜空,如奔流大江,一泻千里。 陈初仰头看了一会儿,却没有拐进旁边的另一间窝棚,反而折身往逃户村东侧的断崖走了过去。 不知是不是因为手机重新开机带来的影响,一些矫情念头止不住冒了出来。 陈初坐在断崖前的一块大石上,手里摩挲着一支十孔口琴,自嘲般的笑了笑。 他妈妈是位音乐老师,喜欢演奏、喜欢听戏,耳濡目染下,陈初同样有这些爱好。 这支口琴就是陈妈送他的礼物,陈初一直带在身边。 舔了舔干涩嘴唇,握着口琴送到了唇边。 悠扬琴声缓缓漾出。 只是山河远阔,再见无期,这琴声终归穿不破时空。 ...... 夜深。 小窝棚内静悄悄的。 猫儿哄睡虎头后,左等右等不见陈初回来。 期间,她甚至听到了陈初栓上隔壁窝棚门的声音。 可随后,陈初依然没有进来....... 猫儿忍不住有些担忧,便趿上鞋子走了出来。 借着星光,猫儿在寂静村内转了一圈也没寻见人,直到听见一阵缥缈乐声,才循声走了过去。 随即看到了青冥夜色下的那道背影,在一块大石上面东而坐。 许是因为背影周身萦绕着的那股孑然遗世的孤独之感,猫儿忽然觉着心口闷闷的。 大概是心疼的感觉。 “怎了?这么晚还没睡?”听到脚步声,陈初移开口琴,回头看清来人后问道。 猫儿却不答话,手脚并用爬上了大石,而后双臂环膝乖乖坐在了陈初身旁,这才轻声问了一句:“你......可是想家了?” 陈初呵呵一笑,既不否认,也没承认。 “是想你那东胜神洲的两位娘子了么?”猫儿耷下眼皮又问。 “东胜神洲的娘子?我哪里来的娘子?还两位?”陈初奇怪道。 当初他就随口一说,根本没放在心上,哪里还记得这句瞎话。 “上山那天,你给我看了两张小画,你说是你的娘子。”猫儿却记得非常清楚。 “她俩啊......”陈初不由失笑道:“那两位是动作明星。” “甚是动作明星?”猫儿似乎对陈初有没有娘子一事有着异乎寻常的兴趣。 “动作明星就是.......”陈初想了想,解释道:“就是会功夫的女子。叫深田的那个,善骑射;名为桃乃那人,精吹弹。两位皆是杀人于无形的高手!” “唔......”猫儿似懂非懂。 不过,知晓那两位小娘不是他的娘子就行了。 猫儿仰起小脸望向深邃夜空,嘴角噙了一抹不易察觉的浅笑。 “猫儿,你父亲是和你们走散了?还是去世了?”陈初忽然问了一句。 眼下两人是名义上的夫妻,等猫儿再大些,变假为真陈初完全能接受,所以他觉着有必要深入了解一下。 猫儿依旧保持着仰脸看天的姿势,就在陈初以为她不愿说的时候,猫儿却脉脉开口了:“七年前的丁未之难,金人破了东京城,挨家挨户搜罗女子,爹爹为护我们,被金人害了性命。我和娘亲、虎头藏在井里才逃过一劫......” 山风渐起,猫儿抬手把一绺吹散的头发掖回耳后,接着道:“后来,娘亲带着我们姐妹想要去往大周,可逃到桐山县时,身上的盘缠使完了,也没有法子越过周齐国境。只能在双河村落脚...... 那时我们母女无人照拂,处处受人欺负。 娘亲佃了两亩田种麦子,麦子将熟时却被泼皮无赖趁夜抢收了去。 后又种菜,同样如此。 娘亲被逼的没了法子,才做了.......” 说到此处,猫儿忽然闭了嘴。 陈初奇怪的看了过来,道:“做了什么?” “唔......没做什么。你方才奏的曲子有词么?” 猫儿生硬的转换了话题。 直到刚刚,她蓦然想起,陈初在她们家住那几日,家里刚好没来过人。 也就是说,陈初并不知晓娘亲为世人不齿的营生。 所以她把这个秘密咽了回去,猫儿担心陈初知晓后,会看她不起、会不要她....... 尽管陈初察觉猫儿有异,却也没有追问下去,反而顺着她的话头道:“有词,我教你唱?” “唔,好呀。”猫儿偷偷松了一口气。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 这是陈初年幼时,妈妈教他的第一首口琴曲子。 猫儿刚才猜的对,他的确是想家了...... 陈初唱一句,猫儿羞赧地跟着哼一句。 不过,猫儿很喜欢这首傲来小调,特别是那句:朋友来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来了,迎接它的有长枪...... 十四、陈小郎、赵小娘 三月初。 春回大地,万物竟发。 陈初挨着苹果园又开出几垄荒地。 烧除杂草、清捡碎石、平整土地、修造田垄....... 就算有那头大黄牛犁地,但这套流程下来依然把人累的不轻,手掌磨出了血泡,血泡再被磨破,如此反复。 不过陈初还撑得住。 农学专业的学生中,少有娇气之人。 娇气的人也不会选这个专业。 一年之计在于春,不是一句空话。 此时忙于春耕不止陈初一人。 整个逃户村的男人们大多聚在村后这片坡地,插稻点豆,除草浇水。 一派繁忙景象。 妇孺们则漫山遍野的挖野菜。 比起往年,今年不缺口粮,但春荒时节刻在骨子的习惯还是让她们行动了起来。 ‘半年野菜半年粮’,这句谚语代表了农人千百年来的生存状态。 荠荠菜、水芹菜、蕨菜、马齿苋、蒲公英、野鸡霸...... 呃,虽然最后一种野菜的名字不正经,但人家却是正经野菜,面绿背白,根茎呈纺锤状。 这些野菜各有各的特性和口味,需不同的烹饪手法。 虽生活清贫,妇人们却可着劲的把野菜整治出各式花样,好让正在长身体的孩童和下力气干活的男人吃得香甜。 猫儿也没闲着,头上裹了一条花布手巾,攀在一棵老榆树上捋榆钱。 挎在身侧的小布兜满满当当。 虎头仰头站在树下,旧荷包内塞满了白茅根,抱在怀里的小羊趁小主人不注意,偷偷叼走了一根...... 白茅根根茎汁液微甜,是农家孩童的天然零食。 不但虎头喜欢,火锅也喜欢。 哦,对了,火锅就是陈初一个多月前买来的那对羊母子中的小羊羔。 身为一家之主的陈初给它起名陈火锅,给它娘起名陈烧烤。錵婲尐哾網 不过,虎头已经把火锅当成宠物了,和陈初起名的初衷背道而驰....... 但春天不止有可口的野菜和喜人的秧苗,还有疯长的野草。 其中最烦人的当属拉拉秧。 这种杂草见土就生、见水则长,连片蔓延,纠缠在一起不但难以清理,叶茎上生着的倒刺划到人还会割伤皮肤。 因此民间又俗称‘割人藤’。 忙完家里活计后主动前来帮忙的杨震,用锄头把一丛一丛拉拉秧拢成一团,忍不住抱怨道:“奶奶滴,整日里用心伺候庄稼,庄稼却动不动便死给你看。可这割人藤三两天不留意便疯长一片,除也除不尽。” “正是正是。这鸟东西既不能吃又不能当柴烧,牲口都不看一眼!端是没一点好处!” 说起拉拉秧的坏处,连平时沉默寡言的长子也忍不住出声附和。 “这东西是烦人,但没有一点用处也不尽然。” 陈初却拄着锄把笑道。 “有何用处,你说说?”杨震不服气道。 “可以酿啤酒。” “酿酒?”杨震不懂什么是啤酒,但酿酒两字听清楚了。 “嗯,到了夏天,我试着做一做。” 天气逐渐暖了,陈初想到冰镇啤酒,不由咽了口口水。 拉拉秧,大麻科,葎草属,和啤酒花同科同属。 啤酒花在啤酒酿造过程中起防腐作用,还可平衡啤酒味道、澄清酒液。 而拉拉秧的雌花花序,同样有此功能。 ...... 傍晚时,陈初扛着锄头归家。 远远便闻到了一股香气。 “煮的什么?好香。”陈初把锄头靠墙放了,笑着走到灶前。 “榆钱饭。”猫儿得意的掀开锅盖,给他看了一眼。 陈初幼时吃过外婆做的榆钱饭,拌上麻油蒜醋汁.......哎哟,好吃到biu~ 晚饭除了榆钱饭,猫儿还拌了一碟荠荠菜。 看的人食指大动。 不过,吃饭时陈初笨拙使筷子的模样,引起了猫儿的注意。 多看了两眼,猫儿才发现他烂乎乎的手掌。 “手怎烂成了这般模样!” “不妨事。” 陈初不以为意。 猫儿却不依了,丢下碗筷起身端了盆清水,不由分说把他的手拽了过来。 猫儿在盆内湿了手巾,小心帮陈初擦拭了伤口四周的泥土。 然后走至案板旁,拿起菜刀反手往颈旁凑了过去。 “你干啥?”如同自刎般的动作吓了陈初一跳。 看见陈初紧张模样,猫儿却抿嘴一笑,另一只手分出一绺头发用菜刀割断....... “发灰可止血生肌。”猫儿把那绺头发烧成灰,回身蹲在陈初脚旁。 “可惜了。”好好一头青丝,鬓旁却短了一截,陈初惋惜道。 “头发还可再长,有甚可惜。”猫儿轻柔地把发灰在陈初手掌上涂了,抬眸道。 陈初坐在木桩上,正自上而下望着猫儿,两人的目光有一瞬间的交汇。 这次猫儿并没有惊慌失措的躲开,但依旧有些不自在的低下了头。 猫儿知晓自己模样不差,娘亲还说过‘猫儿的侧脸最好看’。 想起娘亲的话,猫儿悄悄歪了脑袋,仿似不经意地把完美侧面呈现给了陈初....... ...... 夜里,陈初照例钻进了另一间窝棚里。 等他完成当日的抄书计划,又是深夜了。 回转隔壁。 推开虚掩房门,内里一片寂静,虎头悠长的呼吸隐约可闻。 “是你么?”黑乎乎的窝棚内,猫儿小声问了一句。 “嗯,是我。” 陈初爬上了床。 他旁边是虎头,虎头里面是猫儿。 虎头是两人的人形三八线,也是猫儿自欺欺人的‘清白’界限。 几天前,会做木工活的彭二帮陈初打了一张床、一张桌、一支洗浴的木桶。 有了布匹后,杨大婶、姚大婶又帮着猫儿做了两床新被。 按说以现下的条件,两人有机会分床睡了。 但陈初不说,猫儿也不提....... 反正两人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同吃一锅饭,同睡一张床,并保持着纯洁的男女关系。 待陈初在床上躺好,猫儿摸索着把睡觉不安分的虎头压在身下的被子薅出来,轻巧地搭在了陈初身上,小声嘱咐道:“盖好身子,莫着凉了。” “嗯,这么晚还没睡,是被我吵醒了么?”陈初问道。 猫儿却未回话。 ‘你不回来我睡不着’,这种羞人实话,她说不出口。 “做完被褥还剩了几尺布,明日丈量一下身形,我与你做身新衣吧。”猫儿轻轻翻了个身,讲了这么一句。 “做给虎头吧。”陈初最近天天干农活,也没有穿新衣的需求。 猫儿却道:“小孩子长得快,我的旧衣改小与她穿便是了。” “那就给你自己做身新的。”陈初道。 “你是男子,出门需穿的周正些才有脸面。你有了脸面,我便是穿的破旧些,旁人也不敢小瞧我们姐妹......” 猫儿执拗的劝道。 陈初笑了笑,道:“赵小娘,真倔强.......” 猫儿却模仿了陈初的口吻,调皮道:“陈小郎,赵小娘自小如此。陈小郎现下后悔也迟了,赵小娘已是你的娘子,官人甩不脱了......” 初听是玩笑话,却又小心翼翼藏了几分真切。 十五、授技 翌日,太阳照常升起。 陈初一早来到地头,把那些带有芽尖的土豆茎块切面在草木灰中滚了滚。 切种作物种植前,用多菌灵或0.5%的高锰酸钾液消毒比较好。 但现下陈初肯定搞不来,这才退而求其次用了草木灰。 草木灰能灭菌抑菌、有一定消毒作用,同时还是上好钾肥。 逃户村后山这片荒地,地力贫瘠,需大量施肥。 这也是陈初眼下头疼的一件事。 他倒是有办法做肥料。 如需要磷肥的话,以动物内脏、虾皮、蟹壳、蛋壳、过期馒头、骨粉等厨余垃圾掺入e 小小年纪的,却跟陈初老妈一样啰嗦。 陈初无奈笑道:“知道了,娘子大人。” 猫儿这才满意的抿了抿嘴,转头往屋里去了。 杨震望着麻利的陈家女主人,不由一阵羡慕,便笑嘻嘻道:“初哥儿,你替我问问弟妹上头可还有未嫁姐妹?” “怎了?大郎可是想娶媳妇儿了?”陈初笑道。 “废话,野猫夜里尚知叫骚哩,俺如今都十八了,怎会不想娶个知冷知热的婆娘。” “那便央杨大婶给你说门亲事呗?”陈初理所当然道。 “哎~” 杨震却叹了一声,撇嘴道:“山上就这几户人家,没有年岁差不多的小娘。山下人家谁又愿把女儿嫁进山里?莫说是我,长子比我还长一岁,也没说着媳妇。你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啊......” ‘其实.......我也是饿汉子啊。’陈初忍不住也跟着叹了一回。 “不说这些了,你喊我过来作甚?”杨震拈起一颗构树果扔进了嘴里。 说起正事,陈初连忙从衣裳里取了两张写满了小字的纸展开,自得道:“你看看这个。” 抄书也不是个轻松活,因为还要对比《广韵》,把简体改成繁体,费时又费力。 但杨震却微恼道:“你这厮,不知我不识字么!” “呃......”把媚眼抛给了瞎子的陈初,只能把纸张又叠好塞给了杨震,交待道:“大郎,明日你去城里,把这两张纸在牛马市告示栏贴了。” “啊?贴它作甚?”杨震奇怪道。 “说了你也不懂,等过些日子,咱们卖那带字仙桃,全凭它了.......” 十六、成了 ‘东鸡儿巷赛貂蝉收购洗净肠衣,时价面议......’ ‘探花巷王家现有上好熟麻三十斤待售,质优价廉.......’ ‘衙前街西门府招厨娘一位.......’ ‘城南鹭留圩招佃.......’ 五月十八日,下午酉时,一年内第n次失业的柳长卿驻足牛马市告示栏前,认真看完了贴在上面的各种收售、招聘信息,不由失望的摇了摇头。 柳长卿二十有八,年幼时读过几年书,但这点学识不足以让他参加科举,甚至连做私塾先生的水平都不够。 为了糊口,做过账房,却因不精算学一道,接连给东家会错账,自然被扫地出门。 今日,柳长卿舍了‘读书人面皮’去货栈街做了半天力工....... 为何是半天? 因为东家只让柳长卿干了半天,就嫌他没气力,将其打发走了。 “借过......” 就在柳长卿站在告示栏前发呆之时,却见一健壮少年走上前来,接连贴下几张书写密集的纸张。 柳长卿寄望对方是来招聘的,连忙凑上去仔细看了起来。 这一看不要紧,柳长卿竟直直在原地站了半炷香的工夫没有挪动位置。 一旁临街售卖炊饼的吴老四不由奇怪,上前唤道:“柳先生?柳先生.......” “啊!” 接连唤了三声,柳长卿才如梦方醒一般,他回过神来以后,第一时间就要寻那健壮少年,四下张望却早已不见对方身影。 “柳先生,这上头写的甚啊,竟看的如此入迷。”吴老四好奇道。 直至此时,柳长卿才发觉脚都站麻了,但依旧忍不住兴奋的击掌赞道:“妙!妙啊!这故事当真写的妙!” “甚故事?这告示栏有故事?” “嗯,说的是东胜神洲美猴王.......” 柳长卿刚看到悟空私改生死簿这一段,应付吴老四两句便要接着看下去。 可他这副痴迷模样,让不识字的吴老四愈加心痒,便连声恳求道:“柳先生,柳先生,你把这故事念出来,让俺也跟着听一听罢。” 柳长卿倒也是个好说话的人,闻言便从头开始朗诵道:“混沌未分天地乱,茫茫渺渺无人见。 自从盘古破鸿蒙,开辟从兹清浊辨。 覆载群生仰至仁,发明万物皆成善。 欲知造化会元功,须看《西游释厄传》.......” 随着一首定场诗开始,柳长卿阴阳顿挫的吟哦回荡在牛马市告示栏前。 不知从几何时,周边乱糟糟的环境逐渐安静了下来。 直至日头偏西,光线有些晦暗了,柳长卿才揉了揉酸痛的眼睛。 他这刚一停下,身旁突然接二连三响起一片叫嚷。 “柳先生,怎不念了!” “柳先生,接着念啊!” 柳长卿吓了一跳,这才发现身边竟密密麻麻围满了人。 有临街摆摊的小贩、有等活的力夫、有路人,甚至左近一些店家的伙计都偷偷离开岗位站在外围。 “各位贤邻,时辰不早了,我该回家了。”柳长卿连忙做了个转圈揖。 “柳先生,晚些再回家也没甚,你念完再走罢。” “是啊,听到此处没了,让俺心里猫抓一般。” 周围听众无一人让路,被围在中间的柳长卿自然走不出来。 柳长卿有些不高兴了。 此事的始作俑者吴老四却颇有几分眼色,连忙从箱笼里拿出几个炊饼用纸包了,塞给了柳长卿,道:“柳先生,再讲一段罢.......” “.......” 这倒是意外收获,家里老母妻儿刚好还等着米粮下锅呢。 柳长卿不动声色的把炊饼放进了怀里,道:“那好吧,为了各位贤邻,我就再讲上一段.......” 随后,柳长卿继续声情并茂的开始念起第三回《四海千山皆拱伏,九幽十类尽除名》。 这一回里先讲了悟空下东海,抢了那定海神针。后头讲的是,悟空大闹阎罗殿,一路棒打幽冥界。 听的众人是如痴如醉,惊叹连连。 西游记的志怪探险题材吸引人只是其一,但其中隐藏的深意——藐视权威,则更吸引人。 东海龙王是谁?那可是掌管雨水、雷鸣、洪涝、海啸的司雨之神! 阎罗王就更不得了,掌握人畜生死的五殿冥王! ‘阎王叫你三更死,绝不留你到五更’,百姓对他的畏惧,此一言概之。 可就这么两位大咖,遇到野猴子之后,一位被强抢了宝物、一位被当面羞辱。 过瘾! 对齐、对周、对金那些当权者的不满,却又不敢言说的内容,藉由这则故事得到了稍许宣泄。 第四回讲完,天色已彻底黑了。 “明日再讲,明日再讲.......” 柳长卿又欲离去,却再次被拦了下来。 甚至有人直接从店里端来烛火照明,一旁的张屠夫也提了一挂猪下水塞到了柳长卿手里,嚷道:“柳先生,你干脆讲完再回家罢,不听完俺今夜怕不是睡不好了!” 看在下水的面子上,柳长卿接过旁人递来的一碗水,润了嗓子后,再次念了起来。 “......那蟠桃园中的仙桃有诸班神奇,桃子长熟后,果上会生出‘福禄寿喜’各式字样.......食了那‘福’字仙桃,使人添福;食了那‘寿’字仙桃,使人增寿.......” ...... 夜里戌时二刻。 柳长卿怀里揣着炊饼,左手提了一挂猪下水,右手提着一个酒葫芦,悠哉悠哉的回到了自家小院。 ‘吱嘎~’ 院门门轴响动之后,黑乎乎的西厢房内传出一位老妪的声音:“可是长卿回还了?” “娘,是我,你且起来吧,我带了些吃食,吃完再睡。” 西厢内安静片刻,老妪才又接着道:“娘不饿,你和媳妇儿还有我乖孙吃吧。” 柳长卿也不再劝,准备煮好下水以后再去喊娘,接着便推开了正屋房门。 “怎不点灯?”正屋里同样黑漆漆的,柳长卿问道。 “点灯,点灯,点你娘哩灯!灯油不要钱么?”床上妇人开口便骂,犹不过瘾,继续道:“老娘当初怎瞎了狗眼跟了你!家里没米下锅了你不知晓么?我和我儿一天没进食了!” 柳长卿对这些似乎早已习以为常,也不辩驳,点亮了油灯后,高举那串下水,道:“去,生火把这副下水煮了!” 妇人一骨碌从床上坐了起来,讶异道:“你那里来的钱买肉吃!” “不花钱,都是贤邻们赠的。” “赠的?”妇人满脸狐疑。 柳长卿却自得的坐在了桌旁,摸出一把青豆,扔进嘴里一颗,再饮上一口酒,惬意的咂咂嘴。 这才慢条斯理道:“不光赠了下水,还赠了炊饼,就连这酒也是赠的。” “别人好端端为何要赠你吃食?”妇人还待追问,床上一直盯着那挂下水流口水的稚童终于出声道:“娘,我饿,我要吃肉。” “吃吃吃,就知道吃。” 妇人骂了一句,却麻利的翻身下床,提了下水准备去灶房生火。 刚走到门口,却听丈夫悠悠道:“今日,我发现一个能挣吃食的行当,往后咱娘和你们娘俩说不得日日有肉吃。” ...... 六月初一。 一大早,陈初起床后打开房门,不由一愣。 门外竟站满了人。 源于他昨天说了一句‘明日那字桃便可采摘了’。 领着大家伙走到村口桃林里,陈初仔细观察了一阵。 当初他贴了字的桃子大约有五百来颗,但成熟度不同,能采收的头茬果子大约有二百来颗。 左右看了看,陈初选了一颗着色最红的摘了下来,但不等他撕掉字样,一旁早按捺不住的杨震却一把夺了去。 并迫不及待的把字样撕了下来,其余老少爷们见他动手,呼呼啦啦围了上来。 虽然不少人对果子‘留字’一事有所怀疑,但到了见证效果之时,却都又期盼着能成功。 陈初都被挤到了外边....... “大郎,怎样?”陈初看不到桃子,只能发问。 “......” 众人头挨头,保持着上身前探的姿势把杨震围在中间,却没一人回话...... 如同被石化了一般。 “大郎?”陈初再问。 随着他第二次发问,众人才仿佛被惊醒了一般,齐刷刷转头看向了陈初。 怪瘆人的。 “怎了?可是没成?”陈初都被搞的不自信了。 “初哥儿!”杨震猛然举高桃子,颤声道:“成了.......” “成了!初哥儿!你莫不是天上下来的神仙!” “初哥儿!果子上真的有字!清清楚楚.......” “初哥儿,俺一早就知道你不是凡人......” 乱哄哄闹腾间,陈初终于看到了桃子。 朝阳面的红色果皮上,赫然留下一个浅白‘福’字。 十七、仙桃!仙桃!!仙桃!!! 一整个白天里,逃户村内都弥漫着一股躁动情绪。 直到傍晚时,杨有田召集大家在村内空地开了一个会。 与会人士都是各家当家人。 妇孺聚在远处缝衣纳鞋,不时往爷们这边张望一番。 同在其中的猫儿,不自觉成为了焦点。 被各位婶婶、嫂嫂围着在中间不住夸赞。 村口那片桃林是村中公产,收成好坏关系每一户的生活质量。 此时陈初种出‘仙桃’的消息在已在村内传开了,妇人们自然要把谢意传达给陈家的女主人。 猫儿竭力抿嘴小嘴,好让自己显得矜持一些。 但微微上翘的嘴角,还是出卖了内心的喜悦和骄傲....... “往年一斤桃子二三十文,咱们这仙桃少说一斤卖六十文!” 男人这边,大家还在讨论‘仙桃’该卖多少钱,姚三鞭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但更年轻的吴奎却并不认同:“姚叔,要我说,一斤需百文起价!” “即便有字,那也是桃子!百文一斤谁吃的起?”姚三鞭驳斥道。 “大户人家不在乎这些小钱。”吴奎却也很笃定。 “大户人家有钱,但不憨傻.......” 眼看两人争辩了起来,杨有田起身道:“我先说件事。” 杨老汉开口,现场马上安静下来。 他这才咳嗽了一声,环视众人,道:“这果上留字神技,是初哥儿教与大家的,你们可要把嘴守严实了,若无初哥儿点头,切莫不可教与旁人,回去记得给婆娘知会一声。” “这是自然。” 众人纷纷应道。 “再就是,待这果子售出得了钱,需分与初哥儿一笔。”杨有田又道。 “大哥,俺们同有此意。” 众人依然没有异议。 大家都看出来了,初哥儿是个宝。 即便不说他给村里买粮的恩、以及和大伙朝夕相处的情,就算为了让陈初留在村里,也没人心疼些许钱财。 陈初笑着朝大家拱了拱手。 说完了这两件事,杨有田才以征询的口吻问向陈初道:“初哥儿,这桃子一斤卖多少钱合适?” 陈初略略沉吟后,道:“现下我也说不准,明日进城后见机行事吧。” “也好。” 杨有田应下,接着大手一挥吩咐道:“明日卯时起床摘桃,巳时前下山,奎哥儿、彭二、我与我家大郎还有长子、初哥儿,同去。” “好。” 被点了名的几人纷纷应道。 ....... 翌日,六月初二。 大约上午十一点左右一行人抵达桐山县城。 此次下山带来的桃子,不止有哪些带字仙桃,还有几百斤普通桃子。 进城后,几人分作两拨。 杨有田领着吴奎、彭二,赶着牛车去市集售卖普通桃子。 陈初同杨震、长子,担了仙桃去了别处。 不过,陈初领着两人只顾在城中瞎逛,既不见他高声叫卖,也不见他主动去往高门大户推销。 午时末,三人寻了个树荫歇脚。 “初哥儿,这仙桃你到底要卖与何人啊?”杨震忍不住问了出来。 陈初不搭话,兀自从怀里掏出一块干净旧花布,展开后却是两张点缀了野葱的大烙饼。 正蹲在一旁啃杂粮馍馍的长子,立马觉着手里的馍馍不香了.......huαんua33 陈初随手把烙饼分了三份,分别递给了两人。 “嗯,真香!初哥儿,谁做的饼子啊!好吃.......”姚长子接了烙饼,几口就吃掉一半。 “还能是谁。定是他家娘子啊。”杨震酸溜溜道。 “可不是么。”陈初鼓着腮帮子,边嚼边道:“我家娘子当真气人,一点也不听话,明明说了今日走的早,不让她起床烧饭。她却偏不听,寅时末便爬了起来。 起来便起来罢,简单做点饭食也好,她又偏偏做了费时费力但好吃的烙饼!哎,有个如此不听话的娘子,你说气人不气人!” “.......”杨震撇撇嘴,干脆转过头不去看陈初那张嘴脸。 倒是姚长子听了,认真劝解道:“初哥儿,话不能这样讲哩。你家娘子那是心疼你,你怎能说她气人。” “长子!你莫不是蠢的?听不出他是在显摆么!”杨震骂道。 大半张烙饼下肚,肚子是饱了,却有点口渴。 于是陈初问道:“大郎,这附近可有茶馆?” “衙前街有茶馆。若是口渴随便找户人家讨碗水喝就行了,去茶馆花冤枉钱作甚?” “吃喝怎么能叫冤枉钱?” 陈初不由分说往衙前街走去,两人也只好跟上。 六月初的正午,天气已十分炎热。 街面上行人寥寥,两旁店铺里的伙计在柜台上支着脑袋,一副昏昏欲睡模样。 走上数百步,几人已瞧见‘宋记茶馆’的幡旗。 陈初正待走进去,却听店内有人喊道:“柳先生来啦......” 话音未落,安静的街面上忽然不知从哪窜出一堆人,争先恐后涌入茶馆内。 三人吓了一跳。 眨眼间,刚才空空荡荡的茶馆里已坐满了人。 随后,柳长卿掀帘走进大厅,登上了一个尺余高的木台。 他一句话未说,下方却先爆发出一阵叫好声....... “柳先生,那《西游释厄传》可有后续了?” “惭愧,依然只到《乱蟠桃大圣偷丹,反天宫诸神捉怪》这一回。”台上的柳长卿拱手道。 “哎,也不知这奇书是何人所作,却只写了这五回,让人牵肠挂肚。”台下有人搭腔。 却有另一位心急听众道:“莫说闲话了,柳先生快些开讲吧,前五回俺已听了三遍,却怎也听不厌......” 听到茶馆内的对话,陈初呵呵一笑,对杨震道:“好了,我们就把仙桃卖与这些人吧。” ...... “那齐天府下二司仙吏,早晚伏侍,只知日食三餐,夜眠一榻,无事牵萦,自由自在......” 申时初,人满为患的茶馆内却静可闻针,除了柳长卿的声音再无杂音。 此时他已讲到《西游释厄传》第五回,也是他抄写下来的最后一回。 陈初守在茶馆外,频频点头。 怪不得这柳先生人气如此之高,故事精彩自然是主要原因,但这人阴阳顿挫、声情并茂的讲述方式也是一大优点。 天生适合吃‘说书’这碗饭。 当柳长卿讲到悟空初入蟠桃园的情节时,陈初不由支起了耳朵。 “......那蟠桃园中的仙桃有诸班神奇.......果上会生出‘福禄寿喜’各式字样.......” 同样支着耳朵的杨震听到此处,终于明白过来,忙转头看向陈初,挑起拇指道:“高!初哥儿,高啊!哈哈哈......” 他这一开口,却惊动了守在茶馆门口的伙计。 三人一副农人装扮,蹲在门口蹭故事听的行为已经让伙计有些嫌弃,又听见杨震大呼小叫,不由引起了伙计的不满。 “你们吵吵个甚,莫扰了我家客人!”伙计小声呵斥道。 杨震浓眉一竖,正欲发作,陈初却抢在他前头递出一只桃子,笑道:“这位小哥,你看看这是甚?” 因为故意为之的角度问题,伙计一眼便看见桃子上醒目的‘寿’字。 短暂错愕后,伙计下意识接过桃子,用手指在‘寿’字上使劲擦了擦....... 却是一点颜色不掉,竟真的长在了果子上。 ‘嗝~’ 伙计喉间发出一声轻响,眼睛瞪的有如铜铃,喃喃道:“仙桃......莫非这就是书里的仙桃?” “正是。”陈初呵呵一笑。 随即,伙计声音突然大了起来:“仙桃!东家,快来看,仙桃!” 这声叫嚷迅速引起了茶馆内客人的喝骂:“茶博士,你喊个鸟!扰俺们听书了!” 可伙计却对客人的叫骂充耳不闻,甚至声音更大了:“东家!你快来看啊,书里的仙桃!王母娘娘蟠桃园里种出的仙桃!食了可使人增寿的仙桃!” 这下,客人们都听清了。 坐在门口旁的一位客人,赶忙上前看了看,随即惊呼:“啊呀!这桃子上竟真的生出了字!这《西游释厄传》莫非是真的!” 旁边一位老者,反应极快,一把从伙计手中抢过桃子搂在了怀里。 “王大叔!你怎抢我桃子!”伙计急道。 “茶博士,莫急。这桃子价钱几何?我付与你钱便是!”王姓老者连忙赔笑道。 茶博士这时才想起,这仙桃不是自己的,不由看向了陈初。 这边的对话,茶馆内的众人听的清清楚楚。 不由纷纷上前,想要一看究竟。 一时之间,挤的桌椅横倒、杯盘狼藉。 陈初这才上前一步,高喊道:“大家别急、别抢!我这里有仙桃可售.......” 说罢,便掀开了覆在桃筐上的桃叶。 距离最近的一位客人忙指着一颗寿字桃问道:“这寿桃几钱?” “二百文一枚。” “老天爷!恁贵.......那这福桃几钱?” “两个老天爷。” 十八、谋不可众,利不能独 福禄桃四百钱,寿喜桃二百钱。 毕竟‘福’‘禄’二字应用场景更广,而‘寿’‘喜’好像除了过寿和结婚,就没了其他应用场景。 这也是陈初看到众人反应热烈后的临时起意。 价格说高不高,说低也不低。 二百钱若用来买粮,够三口人家吃嚼五六日。 但用来买一枚桃子,却算是天价。 所以,当陈初报出这个价格后,围上来的人群不由滞了一滞。 但最先从伙计手中抢到仙桃的那王姓老者,却不做犹豫,径直掏出钱两串铜钱购下那枚‘寿’字桃,欢天喜地的去了。 有了他的带动,其余众人纷纷叫嚷起来。 “我也来一枚!” “俺要一枚‘福’字桃!” “小哥给我留一颗‘禄’字桃,我回家取钱去!” 就是嘛,几百文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即便吃了不能增福添寿,买一颗带字仙桃回家也算讨了个好彩头。 眼看泱泱人群涌了上来,陈初连忙喊道:“大家别挤!一个一个来。长子,看好桃筐;大郎,你来数钱......” “给我一颗福字桃!” “我要福禄寿喜全套!” 顷刻间,陈初便被无数双拿着铜钱的手淹没了。 陈初接了钱便递给杨震,只待他点清后,陈初就要给人桃子了。 可等了半天,只见杨震满头大汗,怎么也数不清。 “还没点好?”陈初不由着急道。 杨震这才抬起憋得通红的脸,吭哧道:“一套福禄寿喜该收几串钱啊?” “.......”陈初差点一口气背过去:“两个四百、两个二百,加一起一千二百钱,收铜钱十二串啊!你加减法都不会么?” “俺不识字,又没学过算学。” 历来乐观的杨大郎,竟有点委屈。 “还是我来吧......”陈初无奈。 不识字,就连给人拿桃子的工作都无法胜任,因为要根据客户的要求从筐子中分别挑出不同的字桃。 于是,售货现场只能由陈初一人忙活,杨大郎和姚长子两人看护桃筐,免得有人浑水摸鱼。 茶馆内的客人是陈初的第一波客户,他们之后,又有一群闻风赶来的街坊,再次把陈初围了个水泄不通。 吵吵嚷嚷中,过了小半个时辰,人群才慢慢散去。 二百余颗仙桃,还剩了七八颗。 原本用来装桃子的柳筐里,此刻装了冒尖一筐铜钱。 姚长子警惕的坐在钱筐上,看谁都像贼。 这时,一直待在人群外围观察的柳长卿主动走了过来。 “这位小哥,能否捡那品相不好的,便宜卖与我一枚。”柳长卿作揖后,难为情道。 这些天里,他凭着说《西游释厄传》挣了些钱,但四百文一枚的价格,对他来说依旧太贵。 陈初在剩下几颗果子里选了个品相好的福字桃,抛了过去,笑道:“免费送你了。” “这如何是好.......”柳长卿想推脱,却又有些不舍得。 陈初随意挥挥手,道:“无需客气。” 谁知,柳长卿看了眼仙桃上的字,迟疑了一下,又道:“那......给我换一个寿字桃可好。” “哦?寿字桃只剩一枚了,且果子小,远不如这颗福字桃漂亮。”陈初好意道。 那柳长卿却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道:“多谢小哥好意。只是在下家中有一体弱老娘,便想要个寿字桃给老娘讨个好彩。” 还是个孝子哩。 “也不用换了,都给你了。”陈初捡出寿字桃递了过去。 这人说书虽说是为了糊口,却也实实在在的帮到了陈初,他自然不会吝啬一两个桃子。 但得了便宜的柳长卿还有一个疑惑。 “小哥,敢问尊姓大名。” “姓陈名初。” “陈小哥,这仙桃可是产自那东胜神洲?非要我多嘴要问,只因最近偶然看了一本奇书,却只到第五回,书中提到了这带字仙桃.......” 柳长卿硬着头皮问道。 陈初呵呵一笑,从怀里袖袋中掏出几张纸来塞给了柳长卿,道:“我看好你哦,加油。” 柳长卿一头雾水,展开纸张一看,首先跃入眼帘的便是‘第六回《观音赴会问原因,小圣施威降大圣》......’ 接着往下看去,果真是那朝思暮想的《西游释厄传》! ...... “这位小哥,你喜爱胸还是喜爱腿?” “腿还是胸不重要,我不在乎这些,你不把我想的那么肤浅。我和别的男人不一样,我是那种在乎……在乎心灵美的人。” “......,你这小哥,好生奇怪!俺一个卖羊肉的,你跟俺在这扯什么扯,到底要后腿还是前胸!” 牛马市一家羊肉店铺里,赤膊老板握着一把牛耳尖刀,像看神经病似的看着眼前少年郎。 “呃,腿~腿~腿,这扇羊肉的后腿给我称一下。”陈初忙不迭道。 “心不要了?”老板一边卸肉一边又问道。 “不要了。” “小哥不是在乎心灵美么?” “你这个心灵美血刺呼啦的,有点膈应…….饶我副肝吧……” “不饶,想要这副肝加钱!” 陈初上次吃羊肉已经是上次了。 不由有些怀念。 可到了地方一问才知道,一斤羊肉竟然要三百多钱....... 单是这条十余斤重的羊腿,就花了三千多钱。 这也就是陈初想吃羊肉了,杨有田才没有出声阻止。 方才,两拨人汇合后,杨老汉得知二百颗仙桃卖了将近六万钱,高兴的差点晕过去。 但或许是源于骨子里的节俭,即便得了这么大一笔钱,杨有田也不许杨震几人胡乱买东西。 倒是他自己,领着大家买了生漆、窗纸等一堆杂七杂八的物件。 随后,众人牵着牛车出城。 路过城门时,又遇到了上次想要讹诈他们钱财的那位小头目。 那小头目倒也眼尖,一眼就认出了几人,随后便撇过脸去,既没有上前阻拦,也不准备上前搭话。 姚长子牵着牛车慢慢出了城门。 一直坠在队尾的陈初,却主动朝小头目走了过去。 “这位大哥,辛苦了。”陈初笑呵呵的摸出一串铜钱,不带一丝烟火气的塞进了对方怀里。 小头目一愣,随即变作了肉麻笑脸,道:“这如何是好!恁是张队将的亲朋,这钱俺如何能收!” 嘴上推脱,手伸进怀里却摸索半天也没能把钱摸出来。 “诶,大哥此言差矣。” 陈初笑道:“你们日日守在城门风吹日晒,为百姓服务,这些许钱财也算我们聊表心意,莫再推让了。” “那.......那俺就却之不恭了,兄弟下次再进城,俺王保才请你吃酒。” 王保才混迹军营十余年,以前给周朝当兵、因军服为红,背后被人骂做‘赤佬’。 后归附齐国,又被人说成‘金人的狗腿子’。 即便有百姓喊上一句‘军爷’,也是因为畏惧所致。 ‘为百姓服务’这种赞扬,却是他头一次听见,甚至把王保才说的有些不自在了。 “好说,今日还要赶路,改日再与哥哥盘桓。” “好,兄弟怎称呼啊?” “姓陈名初。” “陈兄弟,慢走......” 一行人走出十几丈远了,王保才还站在城门热情挥手。 再行两里地,杨震凑了过来:“初哥儿,有张宝哥哥在,那军士不敢为难咱,你何故再给他使钱。” 陈初却道:“往后,咱们三五日便要进一趟城。时日久了,张家哥哥一直碍着属下财路,难免生出嫌隙,不如花些小钱,省了麻烦。” “他们不过一群有奶便是娘的兵油子,生出嫌隙又如何。”杨震明显看不上那些人。 陈初笑了笑,耐心道:“这点钱不必放在心上。以后咱们挣来的钱何止万千,只有靠咱们吃饭的人多了,咱们才能真正在着桐山县进退自如。谋不可众,利不能独......” 杨震似懂非懂,暂时沉默下来。 背手走在两人前面的杨有田觉得陈初说的有些道理,但又觉得随手给了人一串钱还是太多了。 再加上陈初今日花了大价钱买羊肉,杨有田担心他会养成花钱大手大脚的毛病。 便开口道:“初哥儿,今次咱们是挣了大钱,但那些无需花的钱还是省下吧,你还年轻,往后日子还长着哩。” 陈初还未开口,但杨震一听老爹说了自己兄弟,倒先不乐意了。 “爹,你还说俺兄弟哩,你方才买那些生漆、窗纸才是无需买的物件。”杨震嬉皮笑脸反驳道。 杨老汉一听便恼了,原地转身瞪着儿子骂道:“你也有脸喊初哥儿兄弟?你若当他是兄弟,能不知初哥儿现下住的甚样么? 如今天热了,那地窝棚闷热难当,你若当初哥儿是兄弟,能不惦记给初哥儿起几间新屋么!” “.......”杨震被怼的哑口无言,半晌后才讪笑道:“爹,还是你想的周到。” 此时陈初方知杨大叔买那些东西是给自己盖房用的。 心下不由微微感动,忙拱手道:“谢过大叔。” 杨有田双手一背,留给几人一道潇洒背影,嘴里却开始唠叨起来:“往后虎头年岁大了,一直和你们夫妻住一间屋不合适。 至少要给你起三间房才够,一间给你们夫妻住、一间给虎头、一间放杂物。 等你们有了儿女,需花销的地方更多.......不能有钱就大手大脚、没钱就饿着肚皮,过日子,节俭些定然没错......” 絮絮叨叨。 和旁的啰嗦长辈没甚两样。 陈初听了,却一点不觉呱噪....... 十九、一言为定 酉时末。 天色向晚,日头已隐在栖凤岭山后,天上飘着半明半暗的云彩。 逃户村村内炊烟四起,肉香弥漫。 当下因猪肉有一股去除不掉的腥臊味,也只有贫苦人家把它当做好食。 而牛羊肉却是名副其实的‘贵人食’,不是普通百姓能吃起的。 甚至有些孩童,自打出生以来都不知羊肉何味。 又因时下天热,肉食无法贮存,羊腿分掉之后,家家开始烹煮。 陈家窝棚前的小灶上,一块肥厚羊肉正在陶锅内翻滚,汤色也已变白,香味四溢。 虎头抱着陈火锅,倚着陈烧烤,悻着脸蛋坐在一旁。 本来因为今晚有肉吃,小丫头好是兴奋了一阵。 但她得知锅内煮着的羊肉,竟和朝夕相伴的火锅母子是同一种生物后,小丫头抑郁了...... 猫儿用筷子在羊肉上扎了一下,觉得差不多熟了,这才转头朝虎头吩咐了一句:“虎头,去姚大婶家借一把芫荽。” 虎头不情不愿地爬了起来,小声嘟囔道:“阿姐真狠心,羊羊那么可爱......” 或许是怕自己离开后,烧烤和火锅也遭了‘狠心阿姐’的毒手,虎头还特意把两只羊牵上。 半炷香后,羊肉出锅。 陈初一家三口排排坐在门前树墩上,各自捧了只木碗,埋头苦干。 这锅羊肉,猫儿只放了两截野葱姜、一截松枝,外加一点咸盐,陈初竟觉得比以往吃过的任何羊肉都鲜美。 坐在中间的虎头一边烫的‘嘶嘶哦哦’,一边不住嘟囔:“羊羊真可怜.......也真香呀!” 看来,小丫头最终没能逃出二十一世纪世界公认伟大哲学家,王境泽先生提出的‘真香定律’。 不多时,羊肉被三人分食殆尽。 坐在原地消食之时,杨有田领着几位村民走了过来,手里各拿了测绳、规、尺等工具。 陈初迎上前,和众人一阵商议。 随后,村里的彭二哥在窝棚旁以测绳标定了位置、尺寸,又沿绳撒下白灰线。 做完这些,杨大叔又道:“明日正好是适宜动土吉日,一早我们便开工。” 众人走后,猫儿好奇道:“官人,杨大叔要做甚?又是动土、又是开工......” “杨大叔要给咱们盖新房,明日便要动工了。”陈初随口道。 “呀!” 猫儿闻言惊喜的瞪大了眼睛。 自小颠沛,‘盖新房’对于她来说,便是天大一般的事。 惊喜过后,猫儿却有些慌了:“这般大事,官人怎不早些告诉我,我什么都没准备呢!” 猫儿着急的团团转,陈初好笑道:“你有什么好准备的?” “官人净说胡话!叔伯兄长们帮咱家起新房,需我给大家烹煮吃食呢!现下......不行,我需下山采买些菜肉!” 猫儿越说越急,竟当场取了帕子把头发一包,挎了竹篮就要外出。 却被陈初拦了下来:“至于么?天都黑了......” “怎不至于呀!若明日动工,家里没有好吃食,旁人要说猫儿不懂事了。” 猫儿躲过挡在面前的陈初,转身就走。 相处的时日久了,她倔强的性子逐渐显露出来。 其实,这也和以前的经历有关。 当初她们一家在双河村处处受人欺负,现在到了逃户村,叔伯婶婶们都对她很好,猫儿很珍惜。 所以才担心某些地方做的不好,引起乡邻厌恶....... “你先别慌,家里现在都有啥?” “家里只有白面了。” “现下太晚了,明日我去买些酒肉。今日不去了,听话!”陈初扯着猫儿的胳膊,不让她乱跑。 “可明日你一来一回,定赶不上午食了。” 或许是‘听话’二字起了作用,猫儿不再坚持,却嘟着小脸、皱着小鼻,一副委屈吧啦无奈屈从模样。 这个心病不除,她今夜怕是要睡不好了。 见她如此,陈初想了想,忽道:“我们东胜神洲倒是有种既能当饭又能当菜的吃食,主料只需面粉就行。” “甚吃食?”猫儿赶忙抬起了头。 “擀面皮,你听说过么?” ...... 亥时末。 约莫夜里十一点。 逃户村早已进入了寂静恬梦。 陈家窝棚外的灶火却依然燃烧着。 守在灶火前的猫儿,双臂抱膝,脑袋一点点垂了下去。 脚旁地上,画了一排只有她自己能看懂的简单线条。 这是陈初教给她做‘擀面皮’的流程,猫儿担心记不住,这才画在了地上。 比如‘洗面筋’这一步,她画了一双手在面盆中揉搓的抽象图案。 蒸面筋,也就是现在正在进行的这一步,她画了锅灶、柴火。 后面还有发酵面浆、煮面浆、揉面团、擀面皮等等。 其实陈初也是个理论家,他只是在抖音上刷到过擀面皮的制作方式,从未实操过。 窝棚内,陈初也因闷热一直没睡着,干脆披衣起床,拎着一张席子走了出来。 开门便看到猫儿小脑袋一栽一栽,昏昏欲睡的模样。 陈初蹑手蹑脚靠近,忽然喊了一声:“呔!这位小娘子,随本大王回山做压寨夫人罢!” “.......” 正半梦半醒的猫儿被吓的一个激灵,回头间手里已挥起了烧火棍。 然而下一刻,当她看清身后的人是陈初后,桃花眼中的惊恐便迅速消散,甚至还绵绵嗔怪道:“官人.......净会捉弄人!” 陈初哈哈一乐,随手把席子铺在地上。 “官人作甚?要睡在外面么?”猫儿蜷着身子在树桩上坐久了,说话时抻开双臂,伸了个懒腰。 夏日衣衫单薄,这套伸展动作让猫儿本不富裕的资本也勾勒出一对微妙弧线。微敞的领口内,绕颈系在脖后的红色肚兜系带惊鸿一瞥。 陈初不由多看了几眼....... 猫儿察觉他的眼神不对,随即意识到刚才的动作有走光危险,赶忙红着脸整理了一下衣领。 陈初这才笑呵呵回答道:“不是要睡在外边,是担心你一个人害怕,专门来陪你。” 这话猫儿爱听,喜悦替代了羞赧,猫儿抿嘴,甜甜一笑,道:“猫儿不害怕,官人白天操劳一天,回屋睡吧。” “哦?不想我陪你?” “想呀......” “那你还赶我回屋。” “这样说,会显得猫儿懂事、会心疼人。”猫儿调皮的吐了吐粉舌。 “......” 陈初失笑,对猫儿招了招手,示意她坐过来,然后才道:“心眼还真多。” 猫儿此时特别乖,竟真的走过来和陈初并排坐在了席子上。 于是陈初得寸进尺,身子一歪便趟了下去,刚好把头枕在了猫儿大腿上。 猫儿短暂的绷紧了一下,随即又稍微放松了一些,而后用食指轻轻戳了戳陈初的脑袋,示意他坐好。 陈初却无赖一般,偏不肯挪开。 见他如此,猫儿又象征性的戳了几下,也就听之任之了。 “官人,猫儿还对你使过别的心眼呢。”猫儿欠了欠屁股,好让陈初枕的更舒服一些。 “哦?说来听听。” “正月二十三那晚.......”猫儿稍稍迟疑了一下,又像是下了决心,这才接着道:“那晚,我家房子不是失火了,是我自己点燃的......” “哦?为何?”陈初奇怪道。 “烧了房子,我便没了退路。那样你就会心软带上我们姐妹了......” “若那晚我硬着心肠不肯带你们呢?” “猫儿知道官人不是一个硬心肠的人。不然那晚你见到刘大劫财行凶时,便直接跑掉了,也不会因一时迟疑被猫儿拉进那场凶危......” 说起这桩往事,猫儿不由想起了亡故的娘亲,笑容黯淡许多。 “还有,那晚官人刚开始不愿带我们姐妹,我也看出来了。所以我站在你面前使劲哭,最后哭的你心软了.......” 猫儿竹筒倒豆子一般,把当时所有心思都交待了出去。 “.......” 陈初终于忍俊不禁,自下而上望着猫儿被灶火映红的脸庞,奇怪道:“你怎么都主动坦白了?” 这些小心思,猫儿不说,陈初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 猫儿却耷了眼皮,不和陈初对视,轻声道:“猫儿把这些说与官人听,是不想诓骗官人。” “猫儿时常诓人么?”陈初笑道。 猫儿张了张小嘴,却没发出声。 娘亲的事是她最大的心结,这件事不管怎么说都算欺瞒了陈初,于是隔了半晌猫儿才小心翼翼的问道:“官人,若猫儿哪天做错了事,你会不会......不要猫儿?” 咦,这个套路怎么有点熟悉啊。 难不成这丫头铺垫半天,就是为了这一句? “自然不会。”陈初先给猫儿吃了颗定心丸,接着便转守为攻道:“那若是官人做错了事呢?” “猫儿也不会怪官人。”正暗自歉疚的猫儿连忙道。 “o了个k,一言为定!” 二十、官人真好 六月初三。 一大早,杨有田招呼青壮从家中抬出一根三丈余长的杉木。 这根杉木已在杨家晾了两年,原本是杨老汉留给自家大郎成婚后建房做房梁的,现下眼看杨震的婚事八字没有一撇,干脆给了陈初新房使用。 开工前,进行了一个简短仪式。 由陈初在昨日画好的白灰线上契下一根木头,这叫立木。 再由猫儿亲手拿了一条红布缠绕于梁身,这叫挂红。 陈初倒还好,猫儿挂红时竟激动的掉了几滴泪。 仪式完成后,懂的营建的彭二哥把全村青壮分作了两拨,一拨人去后山伐木做房檩、一拨人下山拉黄泥做泥坯。 各家妇人则拿了菜刀,把上月新收的麦秸剁成一扎长短的秸秆。 农人家不会浪费任何一点东西。 就比如这麦秸,晒干后可以填充被褥做成冬被。 还可拌上黑豆、麸皮饲喂牲口。 也可以像现在这样,剁短后掺入黄泥中,用脚把黄泥和秸秆踩匀后就可以制作垒墙用的泥砖坯了。 一时间,陈家窝棚前变成了一个繁忙的小工地,说笑连同凿斧拉锯的声音不绝于耳。 大家帮忙盖房,工钱自然是不要的。 但准备饭食却也是主家的应尽义务。 杨大婶担心猫儿一人忙不过来,特意带了手脚麻利的姚大婶来帮忙煮饭。 却不想,猫儿早已准备好了。 “这面饼怎做到这般薄?”姚大婶看到笼屉中已放冷的面皮,忍不住捏起一张,油光光的面皮又韧又弹。 “这叫擀面皮,是官人老家的吃食。”猫儿自豪道。 “这......擀面皮怎个吃法?”杨大婶也好奇道。 “官人说,把面皮竖切一指宽窄,加入面筋、胡瓜丝、撒一点芫荽,烹些花椒油再拌上蒜醋汁,便可以了。” “行,我去摘胡瓜切丝,姚家的去你家菜地拔些芫荽......” 杨大婶当即道。 午时一刻。 陈初打好一块泥坯,起身看了看树荫下码成一排的泥砖,这是他和大郎、长子等人一上午的劳动成果。 阴干两三日便可砌墙了。 杨大叔等几位长辈正在打造木式,有些用来做房顶檩条、有些做门窗、还有一些用来做家具。 日头正中,众人皆是赤膊,后背和脖颈间满布大颗汗珠。 是辛苦了些,但那种一木一砖拼凑成家的过程,却又让陈初满怀成就感。 “官人,喊叔伯兄弟们吃饭了.......” 十余丈外,猫儿轻轻唤了一声。 或许是因为这边都是赤膊男子,她没好意思走太近。 可距离远,她声音又小,喊了一声陈初竟没听见...... “官人~”于是猫儿加大了一点音量。 陈初依旧没听见。 “.......” 一旁的姚大婶看的心急,直接扯开嗓子喊道:“爷们小郎们,过来吃饭了!” 只一声,全村男女都听见了,纷纷放下手中活计,边擦汗边走了过来。 杨大婶也觉得方才那一幕有趣,随口道:“猫儿,讲话软软绵绵没力气,像没出阁的姑娘家似的。” 一句无心之言,却说破了猫儿和陈初的秘密。 猫儿低头走回树荫下的木案旁。 木案上,盆盆罐罐摆了一堆。 大木盆中盛了满满一盆切好的擀面皮,海碗中有的装了醋、有的装了蒜汁、胡瓜丝、面筋等等。 众人各自回家取了碗,朝这边汇聚过来。 姚长子一马当先。 猫儿站在案后,接了长子递来的大海碗,一边往碗里添各种食材、佐料,一边轻声道:“长子大哥,辛苦了。” “嘿嘿,不辛苦。”长子摸头憨笑,接了海碗寻了阴凉地开吃。 “杨大叔,辛苦你了......” “彭二哥,劳你费心了......” 每过来一人,猫儿都会亲口道声谢。 倒把这群老爷们搞的不好意思了。 轮到给吴奎盛饭时,却见一双大手举着空碗抢在了他的前头。 “......”吴奎侧脸一看,竟是片刻前刚刚盛了一海碗的姚长子....... “天爷,这才过多大一会儿?长子你就吃完了?”吴奎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 姚长子抓紧嚼了几口,把口中食物咽下,这才腾出嘴巴亢奋道:“奎哥儿,这饭食好吃的紧!比肉也不差!” 有了这个活广告,其他人不由多了一分期待。 片刻后,每人手中都端了一碗,分作男女两拨分别蹲在两颗相邻的大树阴影里。 一时之间,只剩‘唏哩呼噜’进食的声音。 听声音,也知大家吃的香甜。 只有陈初觉的差点滋味,倒不是猫儿佐料放的不对,主要是差了油泼辣椒这种东西....... 陈初不由扭头往自家那块田地看了两眼。 比起他在学校时伺弄的试验田,这几块田地上的作物长势差太多了。 有些早熟的西红柿已几乎红透,但只婴儿拳头大小。 紫长茄也比后世那种如成人胳膊粗的果实细的多。 马铃薯、红薯和西瓜也要在这月中下旬以及下月初采收了,但藤蔓纤细、叶面发黄,让陈初完全没有即将丰收的喜悦。錵婲尐哾網 ‘这田地不行啊......’陈初默默想到。 “初哥儿,这冷食叫甚?好吃又清凉,一碗下去,汗都消了。” 盛了第二碗的吴奎在陈初身旁坐了下来,而姚长子已是第三碗了...... “这是擀面皮,还可口么?”陈初道。 “可口极了。”吴奎吃得嘴滑,脱口道:“我那婆娘一辈子也做不出这般好吃食,你家娘子当真贤惠!” 男人们和妇人们坐的不远,他这话登时引来妇人中的几道目光。 其中最为不满的当然要数吴奎媳妇。 吴奎只是随口一说,却把猫儿放在了尴尬位置,好像不会做这擀面皮就不‘贤惠’了似的。 杨大婶作为妇人,自然对这些事敏锐,便要开口说几句,好避免猫儿莫名其妙就得罪了人。 却不想,猫儿自己先开口了。 “吴大哥,你这话讲的没良心。吴嫂嫂每日起早贪黑给你洗衣煮饭,还尽心养育了一对儿女,我见了都佩服的紧。说起贤惠,村里的各位婶婶嫂嫂那个不比我强上百倍......” 猫儿壮着胆子大声道,接着又故作轻松的讲了句玩笑:“我吴嫂模样好看,吴大哥莫要不知足,若我是男子,定要与大哥挣一挣嫂嫂~” 话音一落,人群中响起一阵笑声。 吴大嫂的脸色瞬间好看了许多,一伸胳膊揽住了猫儿盈盈一握的细腰,故意大声道:“就是!猫儿,往后咱姐妹过,让那些不知足的男人自己煮饭洗衣去。” 二十一、一看就是熟客 六月初八。 桃园中的桃子大多熟透,当日一早,陈初几人采摘了第二批,再次贩往县城。 因杨有田和彭二哥在主持建房一事,这次队伍中只有陈初、大郎、长子和吴奎四人。 午时前进了城,几人直奔宋记茶馆。 街坊、茶客们见了几人,果然又围了上来。 不过,这次看的多,真正掏钱买的人却不多。 一直到下午申时初,才将将卖出五六十颗....... “初哥儿,今日大伙怎没有上次那般积极了?”杨震看着满满一筐桃子,有些着急。 这也在陈初意料之中,毕竟桐山县没多大,有能力、有意愿当冤大头的,差不多都已经购买过了。 说好听点,是市场饱和了。 实话实说便是,不能老盯着一拨人割韭菜....... 茶馆内,依然有人在讲《西游释厄传》,不过却换了人。 于是陈初向茶博士打听了一下:“小哥儿,今日怎不见柳先生?” “柳先生啊,被贵人赏识去采薇阁说书了。”茶博士羡慕道。 “采薇阁是什么地方?”陈初好奇道。 “那可是咱桐山县一等一的好去处,里头的姐儿们个顶个好姿颜.......”茶博士一脸痴相,又道:“只是那消金窟的名号可不是白叫的,姐儿们陪着吃几杯酒便要一贯钱,留下过夜少说三五贯......” “哦......” 陈初点点头,想了想忽对杨震几人道:“大郎,仙桃先不卖了。城里可有地方过夜?” 对于陈初的决定,杨震有些意外,但还是回道:“可去张宝哥哥家里过夜。” 随后几人收了摊子,挑担往县城甜水巷走去。 直至走到了巷口,陈初这才觉着有些不妥:“大郎,咱们是逃户,那张家哥哥却在军营当差,咱们直接去他家不怕给他招惹麻烦么?” 以陈初想来,杨有田曾经参加过忠义社,和金人打杀过。 而伪齐又是金国扶持,想来逃户们该见不得光才对。 如今杨震这般大模大样不知避讳,难道不怕张宝的上司得知后,说他‘通敌’? 杨震听了,却轻松道:“官府里当差的知道咱们是逃户的人多了。” “知道?那官府为何不差人捉了咱们?”陈初更疑惑了。 杨震挑眉,霸气道:“他们需得有这胆子,当年忠义社散伙,有人随南撤大军去了周朝,但更多人留了下来,散布桐柏山七八座山头,少说还有百余弟兄。 咱们平日又不扰民劫掠,那些当差做官的好端端招惹咱们作甚? 他们若敢胡乱抓人,事后咱们又岂能让他安稳。” 矮油,现在搞社团这么有前途么?连官差都不敢惹咱? 杨震继续晒道:“再说了,官府里当差的都是本乡本土的,有些还沾亲带故,谁愿把事做绝?” 甜水巷,一座一进宅院。 杨震擂响门板,不久后隔着院门传出一道妇人声音:“我家官人在营里当值,酉时放值。外间贵客晚些再来吧......” “嫂嫂,我是大郎。”杨震喊道。 随后,一阵细碎脚步声由远及近,接着院门打开。 一位年龄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女子,怀里还抱着一个一岁多的孩童。 虽说抱着孩子行动不便,妇人依旧屈身一礼,而后把几人让了进来,同时道:“叔叔有些时日没来了,你家哥哥近日时常念叨。” 杨震嘿嘿一笑,从妇人手中接过孩童,逗弄道:“丑牛儿,来,叔叔抱抱。” 妇人腾出了手,又是一礼:“诸位兄弟稍坐,奴家烧水煮茶。” “嫂嫂,没有外人,无需客气。” “方才未能扫榻倒履相迎,已是奴家失了礼数。几盏茶水,哪里算的上客气......”张家嫂嫂笑道,后退几步转身去了灶房。 这时才能看出来,她有些轻微跛脚。 小院整洁干净,院内枣树下摆了一套石桌石凳。 这张家嫂嫂说话文绉绉的,丈夫不在家时院门紧闭,现下来了亲朋,待人有礼不逾矩,陈初不由奇怪道:“大郎,这张家嫂嫂倒是像大户人家的女子。” 杨震得意笑道:“初哥儿有些眼光,咱这嫂嫂家生于书香门第,张宝哥哥阴差阳错才有福气娶了嫂嫂。” 酉时一刻。 身材魁梧的张宝返家。 走到院门时,看到枣树下坐了几名男子,先是一怔,紧接便是一阵爽朗笑声。 杨震也笑嘻嘻的迎了上去。 两人一个熊抱,随后张宝咚咚两拳楔在杨震胸口。 “嘶,哥哥两拳能砸死牛,我哪里能受得住。”杨震揉着胸口龇牙咧嘴。 “近日定然没有好好打熬身体。”张宝笑着斥了一句,这才看向了陈初,道:“这位小兄弟面生的紧,不知.......” “这是初哥儿......” 一旁的杨震把陈初的来历以及最近做下的事详说一番。 当张宝听说山上种出了带字仙桃,不由惊奇道:“这仙桃竟是初哥儿教大伙种出的?这几日,城里到处在传这东胜神洲的王母蟠桃。 我还当是那些无聊汉子以讹传讹,没想到世间竟真有此神奇!” “雕虫小技罢了。”陈初笑了笑,从桃筐中选出一套福禄寿喜放在了石桌上,道:“其实就是些寻常桃子,给家里添些喜气吧。” 天庭仙果,不过是个噱头。 真正相信这番说辞的人应当会有,但也不会太多。 陈初实话实说,倒也落了个坦诚。 随意聊了几句,陈初瞅了机会问道:“张大哥,城里的采薇阁,你可熟悉?” “呃......” 张宝捋须,仿似不经意地往妻子那边瞄了一眼,后者果然警惕的看了过来。 于是张宝一脸正经道:“听说是听说过,但从未去过。” “采薇阁的东家是谁?大哥可知晓?”陈初又问。 “东家姓蔡。” “姓蔡?”陈初蓦然想起了那蔡记当铺,便追问道:“可是那蔡记当铺菜娘子的产业?” “是,也不是。” “怎讲?” “采薇阁是蔡家的产业,但日常主事的是蔡家二郎蔡坤,管当铺的才是蔡家三娘。” “哦......如此说来,这蔡家在城里产业颇多了?” “嗯,据说蔡家在桐山县繁衍三百余年。关系盘根错节,现下家主蔡源在县衙任录事一职,长子蔡赟任吏房贴司,家族子弟遍布衙内五房......” “甚是衙内五房?” “五房为孔目房、吏房、户房、兵礼房和刑房。” 听张宝讲,齐随周制,县衙设有五房对应朝堂六部,各司其职。 蔡家的生意涉猎甚广,有典当铺、妓馆、粮庄、绸缎庄、胭脂铺。 城外良田连片。 私下,有‘菜半城’之说。 陈初稍稍沉吟后,道:“张大哥,今晚可否带我们去采薇阁一趟?” “去那里作甚!我张宝平生最不喜去那声色犬马之地!”张宝沉声拒绝道。 “.......” 陈初看了看貌似忠厚的张宝,又看了看一旁仿似淡然、却一直不肯离开的张家嫂嫂,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便诚恳解释道:“张大哥,我让你带我们去自不是为了寻欢作乐,而是为了售卖这仙桃。” “去哪里售卖果子?”张宝惊异道。 “嗯......”陈初吧啦吧啦把自己的想法简单说了一下。 张宝听后,久久沉吟,最后才为难的看向了妻子:“婉儿,你看......兄弟有事相求,我......” 徐婉儿挤出一丝笑容,尽量心平气和道:“官人自己做主便是,何必再问奴家。” 当着众多兄弟,徐婉儿把官人的面子给足了,随后抱着孩子进了屋。 “张大哥,不然......你给我们说一下这采薇阁如何走,我们自去?”为避免惹了人家夫妻生闲气,陈初又道。 张宝却大咧咧一挥手,道:“诶~,你们人生地不熟,为兄如何放心的了。放心吧,你家嫂嫂温婉贤淑,不是那小肚鸡肠的之人。” 最后这句马屁,张宝刻意加大了音量,好像故意要说给屋内妻子听。 随后,几人鱼贯走出了张家。 天色将黑。 温度稍降,街坊四邻纷纷坐在自家门廊外,轻摇蒲扇、纳凉闲聊。 沿街店铺挑上了灯笼,竟比白日还热闹些。 路过一家成衣店时,即将获得‘首次体验勾栏’人生成就的杨振,期盼中又带有一丝羞怯地建议道:“咱们去买身新衣吧。” “买新衣作甚?”陈初奇怪道。 “买身长衫换上......会显得成熟一些......”一身短褐的杨震想要一套好衣裳撑门面。 土包子,逛会所又不是相亲! “成熟?” 陈初却指了指街角一家门外摆着纸牛纸马的纸扎店,道:“寿衣更显成熟,直接少走五十年弯路,你要不要买一套来穿?” “......”杨震。 在城内最繁华的衙前街走了数百步,张宝引着众人拐进一条幽静小巷,再行数十步,忽见一道四尺宽窄的院门。 两侧门膀上攀满了锦屏藤,青白十字形小花点缀其间。 往里看去,能觑见院内竖着一栋飞檐斗拱的两层楼宇。 若不是门头左右挂着两盏红灯笼,书有‘采薇阁’三字,只怕陈初要误认为此处是富贵人家宅邸了。 几个土包子正发愣间,侍立门旁的小厮已热情招呼起来:“矮油,张大爷,今日得空了啊,小人已有五六日没见您老了......” “......”陈初。 “......”杨震。 “......”吴奎。 “......”姚长子 四人齐刷刷扭头看向张宝。 方才这货不是说,从来没有来过么?不是说,平生最不喜声色犬马之地么? 这一看就是熟客啊! 二十二、做一个快乐的人 采薇阁。 此时将将卯时,尚不到男女欢悦的时辰。 早来的宾客大多坐在一楼正堂饮酒品茗。 以往,这个时候该有歌舞丝竹助兴,但今日,却只有柳长卿一人独立高台,绘声绘色的讲述道: “......大女儿名真真,今年二十岁;次女名爱爱,今年十八岁;三小女名怜怜......” 高台下,满座宾客们皆是一副侧耳倾听模样。 最近,桐山县最时兴的当属《西游释厄传》。 而柳长卿作为‘说书界’先行者,又因有一副好嗓音,成了茶馆、酒肆、妓馆争相邀请的当红炸子鸡。 最终,财大气粗的采薇阁把柳长卿请来做了专职驻场说书人。 正堂乙叁桌,杨震和吴奎自从坐下,便看花了眼。 满堂莺莺燕燕、环肥燕瘦,或作乖巧状、或作高冷状,有腻在客人怀里的、有坐在客人大腿上的。 夏日衣衫薄,轻纱薄锦下,若隐若现的娇嫩皮肤和灯火交相辉映,暗香浮动....... 可惜,这一切都是别人的。 他们这桌,除了一叠茴香豆,便只有一壶淡酒,还有一个埋头吃豆的姚长子。 “长子,这茴香豆是老子下酒的!你慢些吃,给老子剩些!”张宝抿了口酒,看到转眼只剩了半碟的茴香豆,心疼道。 这茴香豆在外只需几文钱,这里却卖百文。 但不管是张宝还是杨震,都觉得理所应当。 贵了?这里可是采薇阁!不但有穿着纱衣的姐姐扭屁股看,台上还有柳先生说书解闷。 谁若说贵,那定是没有见过世面、没有品位、没有涵养、没有素质、没有逼数! 痴汉附身的杨震咧嘴看了半天,忽然转头望向了张宝,一脸谄媚笑容:“哥哥,我想......” “你还是别想了.......洒家身上这点钱只够买这壶酒加茴香豆。”不待杨震说出自己想啥,张宝便残忍道。 “哥哥,咱来都来了,你好歹叫两个姐儿相陪,也让俺们见见世面啊!” “洒家真没钱!” “你藏下的私房钱呢?” “谁藏私房钱了?谁藏私房钱了?大郎怎能凭空污人清白!”张宝像是被踩了尾巴,连声否认。 眼看在他这里休想抠出一文钱,杨震识趣的转换了目标,继而温柔地看向了陈初。 今日卖桃子的‘公款’都在他哪里。 陈初却男神式‘呵呵’,那表情仿佛在说:你想屁吃呢...... 公款嫖C,好玩但不好听啊! 回了山不得被杨有田那帮叔伯骂死。 再说了,陈初是一个持身守正的谦谦君子,今日只是为了工作才不得已来了这烟花地。 ‘因公逛勾栏’.......为了逃户村的建设和经济繁荣,咱陈小郎做出了多大的牺牲啊! 台上,柳长卿说完《四圣试禅心》这一回,听众仍有些意犹未尽。 不过大家也都听柳先生说了,这部奇书乃是他的师父所作,只有等柳先生的师父作出新回目以后,他才有后续可讲。 “甲柒桌贵客有赏。” 下方,一青衣小厮高声喊道。 柳长卿连忙朝甲柒桌客人走去。 甲柒桌主位,坐着一名三十岁左右的汉子,头戴员外帽、身穿钱纹锦袍,猛一看像是位富家翁。 再仔细瞧,这人面盘黝黑,满脸络腮胡,一双鹰目偶露精光。 随行伴当给了赏钱,柳长卿接了,见礼道:“谢西门大官人赏。” 这西门官人似乎还沉浸在故事中,良久才叹道:“大丈夫生于天地间,正应如这孙大圣!管他是地下阎罗,还是天上玉帝,但遇不平事,便挥棒砸了那凌霄鸟殿......” 柳长卿正待接话,又听小厮喊道:“乙叁桌贵客赏。” “西门大官人,在下先去答谢,再来与大官人说话。”柳长卿忙道。 “无妨,柳先生自便。” 柳长卿又行一礼,这才转身去了乙叁桌。 走近到近前,却见一少年正笑吟吟看着自己,柳长卿不由惊喜道:“啊呀!师父,您怎来了此处?” “长卿啊,不必如此.......” “恩师,您授了徒儿《西游释厄传》,便是给了徒儿一个生计。古人云:师者,无贵无贱、无少无长......” ...... 采薇阁二楼天字号雅间。 后窗打开后,一楼正堂一览无余。 蔡家二郎蔡坤一袭月白长衫,手摇折扇,望着楼下穿梭于各桌之间谢赏的柳长卿,摇头道:“这写书之人忒不痛快,听的人不尽兴,好生难受。” “二哥,我荐了柳先生来此处说书,你就只听出故事好听?”坐在桌旁的菜三娘嘟起嘴巴吹干了宣纸上墨迹,上面写满了蝇头小楷,正是柳长卿方才讲的新回目内容。 “哦?”蔡坤回身,看着妹妹似笑非笑道:“婳儿可是说那带字仙桃?” “嗯,这《西游释厄传》自是精彩,但紧跟着咱们城里就有了仙桃售卖,若说是巧合,我却是不信。” 蔡婳起身小心收起宣纸,与兄长并立窗前,一双狐媚眼随着柳长卿的步伐移动,忽然讶异地‘噫’了一声。 “怎了?”蔡坤奇怪道。 蔡婳伸出纤纤细指往楼下角落一张桌子指了指,道:“看哪儿?” 楼下,柳长卿一脸惊喜,竟朝一位看起来只十几岁的小郎躬身作了一揖。 “婳儿怎会认识这些人?”蔡坤奇怪道。 “喏~”蔡婳挑了挑下巴,道:“那个面目俊秀的小郎,便是在咱家当铺典当避水裹风乾坤袋之人。” “哦......”蔡坤一眼便看到了陈初。 因为那张桌子旁,能称之为‘面目俊秀’的只他一人...... 倒不是陈初帅的掉渣,主要其余几人高的高、矮的矮、黑的黑。 有了这群歪瓜裂枣的衬托,咱陈小郎直接从小帅哥晋升为大帅逼....... 随后,蔡家兄妹便看到了柳长卿认师的一幕,菜婳不由睁大眼睛,惊呼道:“这《西游释厄传》竟是他所作!” 蔡坤颇感为感兴趣的看了看陈初,随后‘唰’一声合上折扇敲击掌心,玩味道:“逃户们尽是些粗坯,何时出了个能写书的小先生。” “他是逃户?”菜婳惊异道。 ...... 正堂里,看见柳先生认师一幕的不在少数。 一时间,几位好事者想要过来攀谈一番。 却见方才那西门官人率先起身,一众伴当纷纷跟随,带起一阵座椅移位的声响。 西门官人回头看了一眼,似乎是嫌阵仗太大,随意做了下压手势,众伴当又齐刷刷坐了回去。 颇有几分令行禁止的意味。 “张队将,也来吃酒哇?”西门官人走近后先向张宝招呼道。 “西门押司,好巧。”张宝起身抱拳,眼看对方有意交谈,连忙着人添了两张椅子。 柳长卿却执了弟子礼侍立陈初身侧,说甚的‘师徒不同席’,怎么也不肯坐下。 西门官人坐下后,直奔主题:“柳先生,方才我见你称这位小先生为恩师,难道那《西游释厄传》乃是这位小先生所作?” 陈初给柳长卿的章节回目连署名都没有,柳长卿以为恩师不愿暴露此事。 毕竟在正经读书人眼里,写话本、小说都属不务正业。 柳长卿不由为方才莽撞‘认师’的行为感到后悔,只能看向陈初。 “一时儿戏所作,让大官人见笑了。”陈初厚着脸皮直接认下。 “真是小先生大作啊!”西门官人一听来劲了。 又见陈初这桌五名男子,却只一碟茴香豆、又无人伺候,便抬手把鸨子招至身前,豪爽道:“秦妈妈,安排几样精细小菜、搬一坛唐州春,再唤几位姑娘来,算我账上。”huαんua33 正偷瞄邻桌小姐姐的吴奎闻言,身体竟僵直了一下。 随后,赶忙整理了一下衣衫,正襟危坐...... 方才还哭着喊着找姐儿的杨震,也瞬间紧张起来。 还是人姚长子见过大世面,听说一会有姐儿过来,抓紧时间把碟中仅剩的几颗茴香豆送进了嘴中,好像那些姐儿过来只为跟他抢豆吃似的....... 杨震喉结涌动,吞下口水,凑到陈初耳旁小声道:“初哥儿,一会姑娘来了,我该与她们说啥?” “说啥?可以与她们聊聊麦苗返青时浇水的注意事项,也可以与她们说说母猪的产后护理。” “说这些.......她们能听懂么?” “不能。” “那你还让我说这些!” “反正你说啥她们都听不懂......姐儿们爱聊胭脂水粉、绫罗绸缎、风花雪月、吟诗作对,这些话题你懂哪个?” “......”杨震认真想了想,最终沮丧道:“哪个都不懂。” 陈初拍拍杨大郎的肩膀,安慰道:“你还没成婚,男女之事接触的早了要么伤心、要么伤肾,还是老老实实吃你的酒。如此劳心费力的事,就交给我这种成了婚的男人罢!” “你......方才还口口声声说不在姐儿身上使钱!”杨震悲愤道。 “我使钱了么?明明是西门大官人请客。” 白嫖,使人快乐,陈初要做一个快乐的人。 杨震一时竟想不到反驳的说辞,吭哧半天才道:“你还没俺年岁大......” 陈初却呵呵一笑道:“你年龄比我大,但其他地方,未必有我大。” 二十三、驻颜果 “如此说来,世间真有那东胜神洲?” “是了,只是东胜神洲在大海极东,往来一趟耗时经年,路途凶险、殊为不易。” 采薇阁正堂乙叁桌。 西门恭和陈初中间原本隔了一个妹子,此时西门恭却与那妹子换了座位。 比起软绵绵偎在身上的妹子,满脸络腮胡的西门恭自然算不上可爱。 但陈初此行是有任务的。 两人从傲来国花果山聊到了东胜神洲的各种风物,西门恭不由神往。 “西门官人,你看此物。” 说话间,陈初从褡裢中摸出一枚红彤彤的果子。 这果子有婴孩拳头大小、通体酡红、表皮光洁如玉,上头还带着一支绿色果蒂。 在烛火映照下,泛着瓷玉般的温润光泽。 看着就喜人。 “这是何物?” “此物叫做赤玉火灵丹,又名驻颜果,是一种产自东胜神洲的果蔬。可生食、凉拌,烹汤热炒。” “哦?”西门恭有了些兴趣,拿起果子仔细端详了一番。 陈初又补充道:“这果子对女子尤为有益,吃了可滋养气血、使人好颜色。” 此话一出,在坐的几位姐儿都看了过来。 ‘使人好颜色’这句话对她们相当有吸引力。 “这果子看了便让人心生欢喜,不知味道如何。” 西门恭见猎心喜,当即唤了鸨子:“秦妈妈,有事相烦。” “大官人,有事直吩咐便是。” “请灶房鼎俎家来一趟.......” 鼎俎家是厨师雅称,这个要求虽然奇怪,但西门恭是豪客,又是桐山县有头有脸的人物,秦妈妈自不会拒绝。 少倾,围裙都没来及脱下的灶房大师傅急匆匆走了进来。 本以为是某道菜没烧好,得罪了贵人。 来了方知,竟是一位小郎要教自己烧菜。 这是哪里来的隔夜屁——好大的口气! 陈初没工夫顾忌自尊心受到伤害的大厨,直接道:“把这西红.......呃,把这驻颜果切块炒融盛出,再炒鸡卵,待鸡卵定型,拌入驻颜果汤汁.......一盘放咸盐,一盘放霜糖......” 若问华夏人最爱吃什么,十个人大概会有十个答案。 但若问哪道菜流传最广、覆盖人群最多,番茄炒蛋当仁不让。 它是寻常人家餐桌上的妈妈菜,也是异国漂泊游子的思乡菜。 这道菜之所以如此盛行,一来是因食材便宜、做法简单;二来则是这道菜真他娘的不赖,色香味俱全、佐酒下饭皆可。 待厨师离去后,陈初又从褡裢中摸出了纸张。 “长卿啊,这里是最新回目,你上台再与大家说一回吧。” 柳长卿双手接了,展开一看,果然还是师父那手‘骨骼清奇’的笔迹。 重新登台后,柳长卿作个团揖,高声道:“诸位,家师方才有新回目与我,若诸位不嫌呱噪,我便再讲上几回。” 正堂内调笑、酒令为之一顿,再次安静下来。 “柳先生,求之不得啊!” “柳先生,请......” 柳长卿清了清嗓子,朗声道:“这一回叫做《万寿山大仙留故友,五庄观行窃驻颜果》......” 还是熟悉的配方,还是熟悉的味道。 西门恭诧异的看了陈初一眼,随即心中明了,不由笑道:“陈先生,好手段!” “不过是为了糊口罢了。”陈初也笑了起来。 前些日子,《西游释厄传》里提到了王母的带字仙桃,城内便有了字桃出售。 今日刚见了这驻颜果,书中就有了《行窃驻颜果》这一回。 但凡有点脑子也该明白,此书是陈初的营销工具无疑了。 西门恭自诩有些见识,却也从未听闻过有人用如此手段来售卖果蔬...... 台上的柳长卿也终于说到了关键处。 “却说这万寿山五庄观里,产出一般异宝。唤作‘赤玉火灵丹’,又名‘驻颜果’! 那果子如婴孩拳头一般大小,表皮光洁如玉、通体酡颜,如美人含羞,佳人带怯。人若有缘食之,可洗髓去浊,容颜常驻,青春不老......” 西门恭听了,再看看和书中描述一模一样的果子,不住赞叹陈初的奇思妙想。 乙叁桌众人里,长子依旧只顾闷头大吃,看都懒得看一眼坐在身旁的姑娘,导致后者对自己的容貌产生了不小的怀疑。 吴奎已被灌的五迷三道。 杨大郎还好些,几杯酒下肚后,壮着胆子摸了摸人家的柔荑,随即又触电般缩回手。 竟还红了脸...... 这般含羞带贱的模样,简直把‘快来围观啊,我是雏儿’写在了脸上。 倒是张宝,虽然怀里搂着姐儿,不时调笑几句、喝上一杯,却时时留意着陈初这边。 交谈间隙,陈初偶然张宝对视了一眼,前者忽道:“张大哥,可知茅房在何处。” “小先生,奴家带你去。”身畔的姑娘殷勤道。 “爷们去趟茅房,你跟着着去甚?”已率先起身的张宝笑道。 看着两人走出正堂的身影,那姑娘不由失望。 她本想趁机向陈初讨要一枚可‘使人好颜’的驻颜果呢。 “初哥儿,你可是想要把驻颜果贩与西门恭?”...... 陈初惬意地出了一口气,这才道:“本来是想通过柳长卿引荐,把字桃连同驻颜果一并卖与采薇阁东主。现下既然和西门恭聊的投机,卖与他也是卖。” “也好。西门恭虽粗鄙了些,倒也有几分侠义名声。” 两人同时尿急,自是为了避开西门恭,交流一下关于他的信息。 陈初闻言却默默看向了张宝......大哥,你胡子拉碴,在外连亵裤都懒得穿,还有脸说别人粗鄙? 真是乌鸦落在了猪身上,只知别人黑不知自己黑。 ...... 回转正堂。 陈初二人刚刚在座位上坐下,一青衣小厮便端着托盘远远走了过来。 托盘中摆着两道一模一样的菜。 方才陈初拿出驻颜果时,已有不少人注意到了。 此时果子做成了菜肴,红黄相间,交辉成极为喜庆、诱人的颜色。 路过时,一旁的客人还能闻见一股奇特香味...... 堂内宾客的目光都随着小厮一路停在了陈初几人旁。 “西门官人,请。” 只一口,西门恭便扬起了眉毛。 桐山县虽不是大都名邑,但西门官人什么山珍野味没吃过,却从未尝试过这种口感。 不待说话,又夹了一筷,细细咀嚼咽下后,这才忍不住赞道:“酸咸鲜香!想不到平平无奇的鸡卵遇到这驻颜果竟成如此美味!” 张宝尝的却是另一盘,同样让他倍感惊艳。 但听了西门恭的话,他却奇怪道:“酸咸?明明是酸甜......” “这两盘,一盘放的是咸盐,一盘放的细糖。驻颜果就如那二八佳人,可咸可甜.......” 陈初的解释引得西门恭一阵哈哈大笑:“二八佳人,可咸可甜......只听这句,便知兄弟是个妙人。” 这边,胃口像个无底洞似的长子,已风卷残云干掉了一盘番茄蛋。 真他娘丢人。 陈初发誓,以后商务局再带这头牛马,就让自己肾......算了,拿自己发毒誓忒不理智,就让杨大郎肾虚三十年! 二十四、诨号 陈初和西门恭从东胜神洲的诸多奇妙聊到了姐儿的身条,又从《西游释厄传》说到了驻颜果。 陈初知道西门恭想买,西门恭也知道陈初想卖。 眼看铺垫做的差不多了,两人终于进入正题。 陈初用手指蘸了酒水,在桌上写下一个数。西门恭看后,皱眉道:“即便驻颜果稀罕了些,但这个价钱也贵了,桐山县没几人吃的起。” “桐山县没人吃的起。但北边的唐州.......”陈初顿了顿,又道:“和南边应有人愿意花大价钱买这些稀罕果子。” 西门恭抬眸分别看了陈初和张宝。 桐山北去七十里是府治唐州城,南下过了淮水八十里则是周朝信阳军。 这两处州城皆是人口繁密的大邑,购买力强劲。 特别是奢靡成风的周朝,驻颜果这种精巧、稀罕的玩意儿最对他们胃口。 只要能贩运过去,即便卖上几贯一枚也属寻常。 至于南下需跨越国境这件事,对于普通百姓来说难于登天、对于陈初来说也很难,但对早已将各处关隘上下打点好的西门恭来说,却是轻车熟路。 当地走私猖獗,上至官绅、下至商户,参与者众多,西门恭自然有他的门道。 而价高且轻巧便于贩运的驻颜果,的确算一个好商品。 西门恭略一思忖,心中已有了决断,当即道:“兄弟......” “哟,陈公子何时来了鄙店,怎不知会一声,也好让奴家略尽地主之谊。” 一道娇滴滴的声音打断西门恭。 回头看去,蔡家兄妹一前一后联袂走来。 走在前头的蔡二郎一身月白长衫,手持折扇。 跟在侧后的菜三娘身着浅绿罗衣,袖口和衣襟绣了荷花样式的白色滚边,宽松衣衫也难掩波峦汹涌。 开口说话的正是她....... “菜娘子,许久不见。”陈初起身笑道。 菜婳如狐狸似的狭长美目,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一番,好像要重新认识他,而后娇笑道:“是呀,上次一别已有小半年,甚是挂牵。” ......大姐,我们很熟么?不就卖过你一个塑料袋么,搞的我们有一腿似的。 接着,菜婳好像才看见西门恭似的,讶异道:“西门押司,你也在呀。” “蔡二郎、菜三娘......”西门恭不着痕迹地擦掉了桌面上议价时留下的字迹,起身拱手。 几人也不知蔡家兄妹所来为何,眼见两人有攀谈下去的意思,可乙叁桌已坐了十余人,明显挤不下了。 于是面带和煦笑容的蔡二郎开口了:“三娘,既然遇了故友,就请陈公子去雅间就坐吧。”说罢,菜二又笑吟吟看向西门恭,以询问口吻道:“西门押司,要不然......同去?” 这番话与其说是邀请,还不如说是‘请你离开’。 西门恭无奈,他和陈初的生意还没谈完呢。 不想,陈初却笑道:“蔡公子,今日就不叨扰了,我与西门押司有些事要说,改日一定登门拜访。” 西门恭意外的看了陈初一眼。 蔡家兄妹同样意外,两人对视一眼,菜婳忽然上前一步,像是刚刚发现放在桌上的驻颜果,讶异道:“呀,这是甚果子,真讨人喜欢。” “驻颜果。” “方才《西游释厄传》中提起的玉女驻颜果?” “嗯。” “这果子几钱?陈公子卖与奴家可好?”菜婳若不经事少女般,一脸雀跃。 “何需买卖,三娘子喜欢,拿去便是。”陈初随意道。 菜婳把驻颜果捧在手心,似乎纠结了一下才道:“那怎行,奴家要的不是一个。公子有多少,我全买了......” 图穷匕见啊,原来是来抢生意...... 西门恭面色不豫。 但他和陈初之间的商议尚未敲定,人家现下自然有选择的权力。 陈初看了看西门恭,又和张宝的视线交汇,却道:“菜娘子,我这边的果子已卖与西门押司了,却是不凑巧了......” “.......”菜婳一愣,瓜子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当真?” “自然是真的。不信你问西门押司......” “哈哈哈,二郎、三娘,我将将才与陈兄弟谈妥这桩买卖.......贤兄妹若喜欢吃,晚些时候我差人送一些去府上,也好让令尊、我兄长蔡大哥尝尝鲜,哈哈......”西门恭快意道。 “西门押司,客气了。”蔡坤依旧笑容温和。 菜婳却眯起眼睛看向了陈初。 ...... 亥时初。 采薇阁天字号雅间,菜婳俏脸含霜。 驻颜果是个好生意,但对蔡家来说又不算什么。 她恼的是,陈初一个小小逃户竟也敢当面拒绝。 “婳儿,一桩小事,何必介怀。”蔡二郎笑着劝道。 他是知道自家妹子的,爱争强好胜,气度却又不大....... “我岂会与这些人介怀?”菜婳斜乜兄长一眼,但下一句却暴露了内心真实想法,“二哥,既然那姓陈的不识抬举,不若明日在城外着人抢了他们罢。既不卖于我家,便让他竹篮打水一场空!” 西门恭做走私生意,蔡家同样豢养着走私商队。 蔡坤皱了眉头,终于忍不住斥道:“妇人之见,净说些蠢话。逃户散布桐柏山十余山头,同气连枝,都是些又穷又硬的粗坯,招惹一个,引来一群,往后便是无穷事端。为些许蝇头小利,值得么?” “呵~”菜婳冷笑一声,渺目道:“我蔡家男子全一个模样,只会算计值不值,这驻颜果不值当。当年我的名节也不值当你们冲冠一怒。” “......”听妹妹又提到了这桩陈年往事,蔡坤恼道:“婳儿,当年你又不是真的怎样了。难道要爹爹弃了家业、不顾几十口死活去杀官造反为你出气么?” 见到二哥恼怒,菜婳反倒翘起嘴角笑了,讥讽道:“怎敢让爹爹、兄长为我搏命?我这做女儿、妹妹的没去自缢以全名节已让家里蒙羞,往后就没脸没皮的胡乱活着罢.......” “.......”蔡坤。 ...... 衙前街。 离了采薇阁,西门恭与陈初等人重新认识了一番。 当张宝说起杨震时,西门恭肃容道:“令尊可是开山杨,杨大哥?” “大官人认得俺爹?”杨震意外道。 “数年前有过一面之缘。”西门恭呵呵一笑,也不再这个问题上多谈,转头看向了陈初,“陈兄弟,明日午时家中摆酒,你们兄弟几人莫忘了。” 此时西门恭心情不错。 同样作为本县坐地户,西门恭自然和蔡家熟识,两家时而合作时而竞争。 论势力,西门恭比不上蔡家。 所以,蔡家兄妹当面明抢驻颜果货源时,他忍着没吭声。 不料,陈初却主动向他倾斜,使西门大官人出了口恶气。 两拨人就此拱手道别。 张宝几人朝甜水巷走去,路上,陈初在怀里摸出一张帕子,随手丢了。 “初哥儿,你怎丢了啊?好歹是姐儿的一片心意......”吴奎心疼道。 “这种帕子,姐儿的房间里没有一百条,也有八十条。” 陈初的话,吴奎却不太信,因为姐儿说了,那是她亲手绣的...... 方才离开采薇阁时,陈初分别赠了几位姐儿每人一枚玉女驻颜果...... 几位姐儿欢喜的紧,再三暗示陈小郎今夜可作入幕之宾。 作为一个淳良好青年,陈初严词拒绝了馋他身子的女妖精,对方这才依依不舍的塞给陈初一条帕子。 熏热夜风里,杨震和吴奎交头接耳,似乎在议论今晚采薇阁的经历。 张宝走在前头,长子赘在后面,东张西望。 陈初不由奇怪道:“长子,你找什么呢?” “俺.....看看还有没卖吃食的,方才没吃饱.......” “.......”陈初。 ...... 亥时末。 夜已深,陈初几人挤在张宝家西厢房大通铺上。 方才,张宝光着膀子跑了过来。 问他为啥不睡自己卧房,张宝大义凛然的表示:怕兄弟们睡不习惯,特来相陪。 但陈初明明听到了张家嫂嫂徐氏刻意压低声音的骂声:身上一股子脂粉味,滚去厢房,别来沾我身子...... “张大哥,方才那西门恭怎称呼杨大叔‘开山杨’啊?” 天气闷热睡不着,陈初便随口问道。 “大郎,你知道因由么?”张宝却考校起了杨震。 “自然记得,爹年轻时使一把开山刀,挥舞起来,三五名壮汉近不得身。”杨震自豪道。huαんua33 “哦......这诨号挺屌啊。张大哥有诨号么?”陈初好奇道。 “诨号多以兵器而来,我擅使斧,旁人唤我横江斧。”张宝厚着脸皮道。 这诨号听起来威风,却是张宝自己起,所谓‘旁人’根本没人知道。 “也不错。”陈初点点头,突发奇想道:“我也得有个霸气诨号!” “叫啥?”杨震忙问。 陈初略微一想,便道:“往后我就叫,铁戟银枪玉面郎!” “哈哈哈,你没听张宝哥哥讲么?诨号多以兵器而来,还铁戟银枪哩.......你的戟呢?” “在裆里。” 二十五、想了 翌日。 上午,完成了交接,这次带下的西红柿、字桃一并卖与了西门恭。 剩余字桃约二百多枚,统一作价三百文一枚。 西红柿是高产作物,即便地力贫弱了些,头茬依然采摘了三百多枚,作价五百钱。 下午,几人离开西门府后,对西门恭印象极好的长子杞人忧天道:“初哥儿,驻颜果恁贵,西门官人会不会亏钱哩?” “只要找准目标人群,他挣的比咱多。”陈初举例道:“丁未之难前,一颗产自两浙路东嘉城的乳柑贩运至开封府东京城后,售价高达三贯,富户却争相购买,供不应求。” 水果也好、时蔬也好,稀缺到一定程度就被赋予了标榜身份和社会地位的属性。 类似豪车、名表,也如后世每克七百元的阿尔巴白松露。 物以稀为贵嘛。 听到陈初说起汴京城,杨震奇怪道:“初哥儿,你未曾去过东京,如何得知乳柑三贯?” “看书啊,上次进城买了本杂记《东京梦华录》,里面记述的便是丁未前的东京城。” “能识字真好,不出门便知天下事。”杨震羡慕道。 陈初呵呵一笑,安慰道:“莫难过,虽然你不识字,但是你也没媳妇儿啊.......” “滚!” ...... 出城前,取了寄存牛车,陈初寻了家铁铺,付下定钱,让对方按照自己画出的图纸打造一些物件。 随后又去了一家叫做琼华轩的首饰铺。 昨晚见采薇阁的姐儿们,个个簪钗戴钿,陈初想起自家小猫却只用花布巾绾了青丝,便买了一支花蝶纹银簪、两支长命锁。 琼华轩隔壁,是一家绸缎庄。 陈初买了簪子出来时,刚好看见杨震不住往绸缎庄内张望。 “怎了?想买绸缎?” “嘿嘿。”‘买绸缎’这话让杨大郎有些难为情。 也是,逃户们虽不好惹,但在旁人眼中却也是没有户籍、没有前途的盲流。 现在刚刚解决温饱,就想穿绸缎了? 这情形类似后世穷了三辈的拆迁户一夜暴富后,先去买了辆兰博基尼。 谁知,杨大郎却腼腆道:“昨日,咱去那采薇阁,见绸绢竟随意挂在堂里当做饰物。娘却连一件绢绸做的衣裳都没穿过。 年幼时,娘也时常被四邻夸奖‘模样美’。现下,她脸也黑、手也糙了、人也老了......俺想给她买些好布。不然,只怕她这辈子都没机会穿绸绢了......” “走,咱们进去挑。” 选了几匹绢,出城前,陈初特意绕到一家胭脂铺。 随便挑了些胭脂水粉,分装成两份,出门后塞给吴奎一份。 见奎哥儿一脸懵逼,陈初只得解释道:“回山后,吴大嫂万一闻出你身上的味道,知道怎么说吧?” 吴奎稍一愣神,随即一脸庆幸,道:“啊呀,差点坏事!还是初哥儿想的周到!她若问我,我便说:给你买了些脂粉,才沾染了味道。” “嗯。”陈初一副孺子可教的模样。 “初哥儿,我和长子怎没啊?我俩身上也有味道。”杨震腆着脸凑了过来。 二十六、终于问了 陈家窝棚旁,一座隔成三间的屋舍已有了大概模样。 土坯砌成的墙已竖了起来,该安装门窗的位置留了出来,房顶上也架起了檩条,只差铺上茅草。 黄昏时分,看过去想一个豁牙秃头的怪物。 虽然现下还没有一点‘家’的模样,但猫儿给陈初介绍这两日的工程进度时,小脸上的笑容就没消失过。 吃了晚饭,陈初一家进了窝棚。 “虎头,过来看看这个,喜欢不喜欢。”陈初摸出一条银质长命锁。 这是两条中的一条,另一条给了张宝的儿子。 虎头瞧见明晃晃的锁子,撅着屁股搬起一条矮凳,乖乖坐在了陈初身旁。 那意思是,快给我戴上。 不想,这条长命却被猫儿接了,并且没有给她的意思...... “阿姐!这是我的......”头上顶着两支小揪揪的虎头,噘着嘴巴提醒道。 “阿姐还能贪了你的不成?先帮你收起来,等你大些再给你。”猫儿不理会可怜巴巴的虎头,径直收了起来。 “虎头可以自己收着!” 虎头说罢便双手抱上了姐姐大腿,哼哼唧唧不依不饶地讨要。 走路都迈不开脚的猫儿,眉眼一挑,道:“屁股又痒了?再怄人,便是要讨打了!” “......哼!” 虎头这才松了手,下意识双臂后绕护住了小屁股,小跑到了陈初身旁。 在山上这些日子,虎头越发调皮了,但每次猫儿想要管教,这小丫头总会藏在陈初身后...... 这两天,陈初下山不在家,虎头两天吃了姐姐两回打。 至今屁股蛋上还留着姐姐的巴掌印。 “哥哥,你看......”说着虎头便要展示伤痕给陈初看,好让哥哥给她做主,却被猫儿当场拦了下来。 “猫儿,教育小孩不能打,需跟她讲道理。虎头已经够乖了......” 一旁的虎头非常认同地点了点头,还狗腿的帮陈初捶起了肩膀。 陈初是一家之主,他说啥就是啥吧。 不知猫儿是懒得争辩还是觉得不该反驳自家官人,反正是不吭声了。 陈初这才拿出那支花蝶纹银簪递了过去。 猫儿一见,两眼直放光,死死盯着簪子移不开视线,嘴里却言不由衷道:“乱花钱作甚呀,我又不喜欢头面......” 这世上还有不喜欢首饰的女人? 陈初是不信的,便以睿智目光望着猫儿道:“在家里就别装懂事了,开心便笑出来。” “嘿嘿......” 一句话破了猫儿的防,傻傻一乐后,接了簪子仔细看了起来。 越看越美。 她是藏了一些首饰的,却是娘亲留下的那些细软。 这支簪子,是猫儿真正意义上收到的第一件首饰。 “要不要我帮你戴上?”陈初忽然道。 窝棚里肯定没有‘铜镜’这种高级货,所以让猫儿自己戴的话有可能戴歪。 同时陈初又想到,山涧里那辆厢货上的后视镜倒是可以拆下来做几面小镜子。 猫儿却抿了抿嘴,轻声道:“过些日子吧,待下月初七官人再帮戴......” “为何是下月初七?”陈初奇怪道。 “下月初七是猫儿生辰,可作及笄之礼的十六岁生辰.......” 听猫儿讲,陈初才得知,现时女子虚岁十六便可及笄,以示‘成人、可论婚嫁’。 及笄之礼是女子一生中除了婚嫁外,最重要的日子。 ‘及笄’中的‘笄’指的就是簪钗这些东西。 行礼时,需有女子家人、亲属见证,由娘亲或婆婆亲手拆散代表女童的‘双丫髻’或‘双螺髻’,然后盘发插簪...... 这支簪子送的相当应景、及时。 猫儿当初上山时为符合‘陈初娘子’这个身份,自散了童髻,却也未曾盘发,一直用布巾把头发绾了。 而即将到来的及笄,对猫儿来说也是一道坎。 毕竟需要见证她及笄的娘亲、家人亲眷,现下一个都没了。 于是陈初捡了些这次下山的事说了说,当然了,只说了那些有趣且能说的。 猫儿很聪慧,马上明白陈初的苦心,便细声道:“官人不必特意逗我开心,娘亲以前活的辛苦,她若不是为了我们姐妹,或许早不愿留在世间苦熬了。 只可惜她没看见......没看见官人做了她的女婿。” 说到此处,猫儿敛了星眸中的落寞,挤出一丝笑容道:“官人知晓么,当初我救你下山,娘见了就说你生的好看。若她知晓我们现今.......娘亲定然欢喜。” 猫儿强颜欢笑的模样,我见犹怜,于是陈初认真道:“要不要抱一抱......” “......” 这都哪跟哪啊?怎么说着说着就要抱了? 猫儿撇过头,耳尖尖酡红。 不抱就算了呗,官人官人叫的亲热,却连手都没正经摸过...... 陈初慨叹一声,继续去逗虎头。 隔了半晌,猫儿面色恢复平静,这才重新转过头来。 “虎头,你去姚大婶家借一把芫荽。”猫儿把一绺青丝掖回耳后,忽道。 “阿姐,晚饭都吃完了,又借芫荽作甚呀。虎头不喜欢吃芫荽......”虎头提出了异议。 “让你去,你便去,快些。”猫儿命令道,一脸端庄。 “哦~”虎头不情不愿地走出了窝棚。 陈初也有些奇怪,不明白好端端猫儿让虎头去借芫荽干啥。 烛火下,却见猫儿深呼吸两次,小小胸膛既不够汹涌也掀不起波浪。 往后只能多辛苦一下奶妈陈烧烤,好让猫儿多吃些乳制品,兴许还能抢救一下。 这么做,陈初当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将来儿女的饭碗打算! 胡思乱想一阵,待陈初回过神,却看见猫儿低垂着小脑袋直杵杵站在自己身前。 “怎了?”陈初一脸迷茫。 猫儿闻言把头抬高了一些,却见她眉头蹙成可爱一团、纤薄嘴唇紧紧抿着,竟是一副生气神色。 “到底怎了?”陈初更迷茫了。 “你......”攒了好大勇气才走过来的猫儿,因羞而恼道:“官人说要抱,现在却不认账了!不抱拉倒......” “诶!别走啊,抱抱抱.......抱不行么。” “猫儿又没求官人抱,明明是你说的,现下又不耐烦。” “我何时不耐烦了?别挣了,一会儿虎头回来啦!” 怪不得猫儿忽然支使虎头去借芫荽,陈初为自己的后知后觉懊恼。 猫儿象征性的挣扎了几下,便任由陈初搂在了怀里。 滚烫脸颊贴着陈初胸膛,似乎能听见后者的心跳声。 因为陈初的关系,猫儿不像其他妇人用草木灰、淘米水洗头,而是用陈初带来的洗发水和香皂。 所以她身上那股特有的现代气息,让陈初忍不住贪婪的深吸一口。 紧张的猫儿同样呼吸急促.......但是....... 诶!不对啊,这味道不对,怎地一股脂粉味! 猫儿警惕仰起了脑袋,皱起小鼻子,努力装出一副凶巴巴的模样:“你身上怎有一股脂粉味!老实讲,昨夜你在县城可是不老实了!” ......呼,猫儿同学,你终于问了! 陈初自从回家就等着猫儿这一句呢,他最担心的就是猫儿闻出味道却不吭声这种情况。 那样的话,他主动解释会显得此地无银。 若不说吧,猫儿憋在心里,陈初就要蒙受不白之冤了! 还好,猫儿终于遂了他的愿。 于是陈初先装作迷茫地扯着领口嗅了嗅,随即做恍然大悟状:“娘子,你不说我险些忘了!我还给你买了些胭脂水粉哩......” 说罢,陈初摸出布包,展开后却是几个精致小巧的脂粉盒。 桃花眼中的微愠随即化作柔情,弯成了好看的月牙。 可下一刻,猫儿小心地瞄了陈初一眼,直接伏低做小乖顺道:“官人莫生气呀,都怪猫儿乱想,险些错怪官人......” “你确实不该胡乱猜想,错了就要认罚,那就执行家法吧。”陈初双手后背,居高临下的看着猫儿。huαんua33 猫儿竟有些紧张,怯怯道:“甚家法呀?” “你怎么收拾虎头的?就以此法作为家法吧......” “......” 猫儿有些委屈的望着陈初,虽不情愿,但因理亏也没有强烈反对。 “阿姐,芫荽借来了......” 就在此时,虎头高举一把芫荽冲了进来,猫儿顿时如蒙大赦。 这倒霉孩子!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回来。 你姐打你一点不亏! 二十七、猪队友们 最近这段日子,每遇陈初等人下山返回,便是村里孩童的节日。 因为这意味着有肉吃了。 今天,不但孩童们开心,妇人们也欢喜。 那些花花绿绿的绸绢一时半会裁不成新衣裳,妇人只能扯着布料在身上比划一阵过过眼瘾。 倒是胭脂水粉可以马上使用。 不过,逃户村满村也找不出一个懂香妆的。 后世,护肤、化妆是寻常女人的日常。可当下,也只大户人家的娘子、小娘或者烟柳行的姐儿们通晓‘香妆’之道。 但‘不会’两字显然难不倒英勇的逃户村女人们。 老娘孩子都生一窝了,还能被‘描眉画眼’难住咯? 这是大多数妇人的想法。 本着‘敢为人先、不怕失败’的精神,妇人们收到自己的脂粉后,第一时间回了家,躲在各自房中在脸上涂涂画画...... 梳妆完毕,没人欣赏也是不行的。 啥?让家里爷们欣赏? ‘那憨货懂个卵球,找隔壁姐妹互相品评一番才是正理!’ 于是,天将将黑时,逃户村上演了惊悚一幕。 只见晦暗光线下,一个个涂着红嘴唇、抹着红脸蛋的人影不停穿梭于村内。 影影绰绰,如同群鬼游街...... 杨有田、姚三鞭以及彭二哥三人站在新屋前交谈一阵,商定接下来的工程进度安排后,姚三鞭提议道:“几个小子回山时带了几坛唐州春,去俺家吃两碗吧。” “小子们不惜福,挣些银钱便大手大脚,那唐州春、还有那缎子,是咱能享用起的么?” 想起傍晚时那一幕,杨有田便不住叹息,但走向姚三鞭家的脚步却未停。 年轻一些的彭二哥却有不同看法:“叔,你放宽心吧。他们几个跟着初哥儿挣来了大钱,吃些好的、穿些好的也是应当。且看吧,我们.......呃,他们这些小辈往后定然比咱们强些。” 想把自己归类为‘有本事小辈’的彭二,担心说出来会伤了杨大叔的自尊,临时把自己和杨有田等人归类成了‘没本事长辈’。 “初哥儿有本事我是认的,但太年轻了啊,往后走了歪路怎办......” 几人刚走到姚三鞭家院外,忽听‘哇’的一声,紧接就看到彭二哥六岁的儿子彭狗屎捣腾着短腿从姚家跑了出来。 边跑边哭。 “我儿,怎了?”彭二哥拦住儿子,一把抱起。 彭狗屎惊慌失措的回头看了一眼,哭嚎道:“爹爹,姚翁翁家里有吃人妖怪!” “净胡扯,这世上哪有妖怪!”彭二话音刚落,只见姚家黑黢黢的房门内走出一个什么物件...... 看模样是个人,是个妇人,还是个粗壮的妇人,但那脸上....... 涂成死人白,双颊却又盖了一团浓到化不开的红,最吓人的是那张嘴,鲜红鲜红,淌血一般...... “娘耶!”彭二哥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姚三鞭转身就要逃,但熟悉的声音却让他停住了脚步。 “当家的,你看俺娇媚不......” 姚大婶学着猫儿的模样,微微低了头,使劲忽闪着眼皮。huαんua33 身段僵硬、表情浮夸。 说话间,脸上的粉子扑簌簌往下掉。 若有所感的杨有田转头看去,只见村内妇人皆是这般鬼魅装扮,不由气道:“瞎胡闹!” 但凡聚户成村,村内就会有主事人。 山下寻常村落中,主事人或是族老、或是村正。 平日村民间若有偷盗、奸情之不法事,多由主事人召集耆老商议处置,或圈禁、或杖责、乃至浸猪笼,有一言决人生死的权力。 这也是官府默认的,所有才有‘皇权不下乡’的说法。 需抱团生存的世道,这种‘大家长’式的管理方法虽有诸多不合理之处,却也是当下最有效率的办法。 逃户村虽不是寻常村落,却也有主事人,毫无疑问是杨大叔。 ‘瞎胡闹’这句话清晰表达了杨有田的态度,眼见他真动了怒,即便是性烈如火、口无遮拦的姚大婶也只讪讪不敢吭声。 姚大婶转型美少女之路,卒! 姚家这边还没消停,又听隔壁吴奎家一阵叫骂。 几息之后,衣裳被扯掉了一个袖子的吴奎狼狈的从家中跑了出来,脸上还带着几道渗血抓痕。 “奎哥儿,怎了!”本就心情不美的杨有田,脸色更黑了。 吴奎也没想到,刚跑出来就遇到了杨大叔,吞吞吐吐不知该如何作答。 随后,吴大嫂也追了出来,扑上去就要继续抓挠。 “张氏!休闹,究竟发生了何事。”杨有田喊了一声,吴大嫂张氏也看到了前者,忙疾走几步到了杨大叔身前,哭道:“叔,你知道我娘家人死绝了.......你需得为我做主!” “有事便说,若奎哥儿不占理,我定不护他!” 有了杨有田这番表态,张氏一扬手,掷出一条帕子拍在了吴奎脸上,骂道:“姓吴的没良心,外边有人了!这条帕子便是在他身上找见的!” 这条丝帕,一角绣了并蹄莲,一看便是女子贴身之物,绝不属于逃户村的女人们。 杨有田皱眉看向了吴奎,以他的了解,奎哥儿不是那油嘴滑舌会哄女子的人,再说了,在外边养人也需有钱才行啊。 眼看吴奎吭吭哧哧既不承认外边有人,也不肯说这条帕子的来历,杨有田略一思忖,问道:“长子呢?” “在北边潭子里。”姚三鞭下意识道。 杨有田随即甩开腿朝北边去了。 姚三鞭赶忙跟上,着急道:“大哥,这事和俺儿有关系么?你找长子作甚啊?” “昨日他们四个下的山,又一夜未归,我寻长子问些事。”杨有田沉着脸道。 “怎不找大郎和初哥儿问啊?”护子心切的姚三鞭又道。 “那两个小子机灵的很!能问出个甚?”杨有田这个解释倒也合理。 “原来如此啊。”姚三鞭放心下来,可走出几步却又觉着不对,便不确定道:“大哥,你的意思是说俺家长子憨傻么?” “......非是憨傻,实乃淳良!”杨有田昧着良心道。 村北小潭。 炎炎夏日,这里可是个好去处。 劳碌过后跳下去,既洗了身子又得了清凉。 黄昏时分,潭内就剩了一人,虽然狗刨泳姿笨拙,但长子怡然自得。 这些天,长子吃了好多以前没吃过的东西,也见识了许多以前没有见识过的事物。 比如昨晚在采薇阁,哪里不但菜肴美味,小厮们说话也好听。 就是姐儿们太烦人了! 不但吃他们的酒,还和长子抢菜吃,导致他昨晚没吃饱。 ‘采薇阁要是没姐儿,那便是仙境了......’ 长子默默想到,接着一个猛子扎了下去。 在水下憋气几十息后,长子重新露出了头。 “噫,杨大叔、爹,你们咋来了?来看俺凫水么?”长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奇怪道。 杨有田和姚三鞭不知何时站在了岸边。 前者一脸阴沉,后者欲言又止。 “杨大叔,你怎了?可是大郎又恼了你?”姚长子也能看出杨有田脸色不对。 猜想该是杨震又惹大叔生气了,热心的长子准备做个和事老,劝说一番呢。 可杨有田却沉声道:“长子,奎哥和大郎都交待了,昨晚的事我们已知晓!我只问你一句,你参与了没有!” “啊!”姚长子闻言不由呆住了,嘴唇一阵哆嗦,慌忙解释道:“大叔,俺们去采薇阁只吃了几杯酒,其余甚也没做啊.......俺还.......还没吃饱......” 淳良的长子,哪里是这些老阴比的对手,一句话就被套出了底细。 枉费了陈初的一番苦心,猪队友带不动!根本带不动! “采薇阁?”姚三鞭一听,原地跳了三尺高,开口便骂:“鳖孙!净不学好,竟学人找姐儿耍!老子打折你的腿.......” “爹,俺真哩啥都没干啊!” 赤条条的姚长子奔跑在夕阳下,双手捂着一支水瓢挡在要害处。 后面是姚三鞭,边追边骂:“鳖孙!长本事了,老子活了半辈子都还没去过采薇阁......” 二十八、松针也是树叶 六月十五。 陈初家的那块田,陆续进入了采收季。 地头树荫下,土豆堆成了一座小山。 土豆的高产世人皆知。后世即便是普通品种,亩产也在四千斤左右。 好品种加上精耕细作,亩产七、八千斤也是常有的。 这种作物最大的优点,便是不怎么挑地,坡地、山地甚至沙地都可以生长。 陈初种了三分地的土豆,估摸着能收一千多斤。 树下,垒着一个由土块搭起的小窑,窑内烧着柴火。 待土块烧透,陈初投进去几块红薯、土豆,而后把土窑踹塌,又敷上了一层土。 “初哥儿,这些蛋蛋要多久才能烤熟?” 刚没等一会儿,长子便忍不住问道。 “需一个多时辰,先吃颗驻颜果吧。”陈初随手抛给长子一颗在溪水冰镇过的西红柿。 长子接了,犹豫一阵却道:“五百钱一枚的果子,俺可舍不得吃。” 午时前后。 猫儿挎着竹篮缓缓走了过来。 今日杨震和姚长子帮陈初刨土豆,猫儿自然要管几人的饭食。 用碗装的擀面皮是陈初和杨震的,长子那份则装了冒尖一盆。 “嘿嘿。”长子憨厚一笑。 “你们慢些吃,晚些时候我来取碗筷。”猫儿轻声交待一句,一个人回返。 杨大郎看了看猫儿渐行渐远的背影,疑惑道:“初哥儿,你们小两口当真没吵架?”huαんua33 “真没吵啊......” 近几日,已是杨震第n次问起这个问题了。 前些天,因为吴奎和姚长子这两名猪队友,几人逛勾栏的事情在村内引起不小波澜。 长子被姚三鞭好一顿暴揍,杨大郎也被罚跪了一整晚。 吴奎更惨,当天不但被吴大嫂抓花了脸,至今仍睡在牛棚里。 当天晚上,杨大婶也特意把陈初叫到了家里,苦口婆心嘱咐一番: “初哥儿,你和猫儿的父母都不在了,这世上就属你俩最亲近,在她眼里,你便是她的天。你一会儿回去了,万一猫儿气不过说你几句,你也不能打骂她。没娘家的人儿可怜着哩,就算受了屈也没地方去说......” 杨大婶担心的那些事,自然不可能发生。 但猫儿的表现,却像没事人一样,既不闹、也没问过陈初那晚到底是咋回事。 这样反倒搞的他有些不踏实了。 “哎,咱们去采薇阁是为了卖果子,他们咋就不信呢。”陈初叹道。 “跟我爹那种榆木脑袋说不通,非得等下次下山,让张宝哥哥亲口告诉他咱们那晚住在张家,我爹才会信。”杨震惆怅道。 酉时初。 到了收工的时候,扒开依旧烫手的土块,下面是被炕了一个多时辰的土豆和红薯。 “又香又甜,还软糯。” 姚长子烫的直把烤红薯在两手间倒腾,却舍不得放下。 ‘甜’这种风味因获取途径单一,自古便是百姓的心头好。 甜蜜、甜美、香甜、甜心等由‘甜’字组成的,几乎都是美好词汇。 杨震吃一口,就张大嘴巴呼一口气,好使口腔中滚烫的薯肉降低温度,“呼~傲来国的好物真多!呼~你在傲来时可以日日吃到红薯么?” “不,我们大多用来喂猪。” “......,你们傲来人真不知惜福,这么好的吃食竟拿去喂猪!” 狼吞虎咽消灭一个烤红薯,杨大郎又捡起一枚黑不溜秋的烤土豆。 掰开尝了尝,不由失望。 这土豆没什么味道,远不如烤红薯好吃。 “初哥儿,这土豆子,你打算怎卖啊?”杨震问道。 陈初卖东西,只走高端路线,但杨大郎尝了后,觉得土豆这种东西长的既不好看、吃起来也没有特别好吃,或许卖不上高价。 “土豆,现下不能卖啊......”陈初悠悠道。 但凡作物果实,就有留种繁殖的功能。 所以不可能存在垄断经营这种情况。 就比如西红柿,只要卖出去一颗,就有了种子泄露的风险。 有心人想要摸清楚如何从西红柿中分离种子、保存种子、培养、定植、打理整套流程,短则一两年,长则三五年。 但早晚有一天,会有旁人种出西红柿。 这也是他愿意把果子卖给二道贩子西门恭的原因,借对方渠道快速、大量贩卖至更大市场。 以便在短暂的垄断期内获得最大利益。 想要获取长期收益,最终还要往农产品深加工的方向靠拢。 比如土豆,可以做成淀粉,再由淀粉加工成土豆粉、珍珠奶茶中的珍珠、凉粉等等。 不过,根茎切块就能种植的土豆,现下不能流传出去的原因,还真不是出于陈初私心。 人类在这种作物上吃过大亏。 地理大发现后,土豆因易耕作、适应能力强、高产等优点,迅速成为了许多国家地区的主要食量。 在原产地南美洲,土豆共有三千多个品种。 多样化的品种,使得疫病在侵袭土豆时,只会殃及个别品种的土豆,不至所有土豆都染病、绝收。 但最早登录美洲的殖民者,可没想到这些。 当他们看到如此种类繁多的品种时,直觉和贪婪让他们只把产量最高的带了回去,可不幸的是,每一波殖民者都是这么想的。 以至于整个欧洲种的都是同一个品种。 又因土豆高产,迅速挤占了原有粮食作物种植面积,到了十九世纪四十年代,爱尔兰的土豆种植面积已达耕地面积的80%。 单一作物占比如此之高,相当可怕。 果不其然,1845年,爱尔兰的土豆染上了晚疫病。 短短一个夏天,致病疫霉横扫整个爱尔兰。 全境绝收...... 接下来,便是史书中常见的人间炼狱。 这场作物疫病,直接导致一百多万人饿死,一百多万人逃亡国外,人口锐减1/4。 后世直到21世纪二十年代,爱尔兰人口都没能恢复当年的规模。 一种高产作物,却导致了一场骇人听闻的大饥荒...... 现实就是这么不讲逻辑。 而现在,陈初手里只有一个品种的土豆,自然不能让它流传出去,只能出售土豆深加工后的产品。 之所以对西红柿没有那么多顾虑,是因为西红柿永远不会被当成主粮大面积抢占其他作物种植空间。 但高产的土豆会、红薯会,还有他暂时没有播种的高筋王小麦也会。 这个问题也有解决办法,比如以他带来的小麦种子和本地原生小麦杂交,让外来麦种吸收本土小麦的抗病基因、丰富小麦品种。 土豆也可以和同属茄科的西红柿、茄子、辣椒、龙葵等作物杂交,使得品种多样化。 除此之外,还可以现有条件尝试土豆育苗的脱毒处理。 粮食生产无小事,古今皆是如此。 酉时末。 陈初和杨震蹲在一丛茂密荆棘丛后。 “初哥儿,你说的那土豆粉好吃么?” “还行,炖久了有点像鱼翅。” “......我又没吃过鱼翅,不晓得那是甚滋味。” “大郎,咱能换个时间再聊吃的么?” 陈初捏着鼻子,一脸嫌弃。 两人躲在荆棘丛后,是为了大解....... “哦,你的纸给我些,我完事了。” 整个逃户村,只有陈初一家敢用宣纸当手纸用而不被杨大叔骂。 比起树叶、土块、竹筹,宣纸的温柔触感,让杨大郎着迷。 “我没带啊......” 可能是吃了烤红薯又喝了清凉山泉,陈初和杨震同时闹了肚子,来不及跑回家里。 杨震抬头,看了看远处等在树下的长子,便扯开喉咙喊道:“长子,长子。” “怎了?”长子遥遥回道。 “给我们捡些树叶来......”杨大郎又喊道。 两人周边都是荆棘,这玩意真的没法用。 “哦~”长子囔囔回了一声,转身往林子里走去。 “长子这个憨货,随便摘几片就是了,怎还去了林子里。”杨震抱怨道。 少倾,姚长子吭哧吭哧摸到了两人跟前。 陈初和杨震抬头看过去,却没看到预想中的树叶。 “长子,让你带的树叶呢?”陈初不由奇怪道。 “给......”长子摊开了攥紧的手掌,只见掌心里握着的是.......是一把松针...... “长子,你他娘真是个大憨憨!” 二十九、夫妻夜话 六月十六。 逃户村最后一批字桃采收。 陈初这边的西红柿该采摘第二批了,还有头茬紫长茄。 也就是说,明天又要下山了。 傍晚时,杨大叔特意过来交待了一句:“初哥儿,新房差不多完工了,晾晒几日便能住人了。明日下山我与你们同去。” 看来,上次‘逛勾栏’事件,让他不放心几个小子了,要跟着盯住他们。 送走杨大叔,陈初转身进了窝棚。 却看见猫儿正坐在床沿发呆,虎头蹲在墙角拿着两只小木偶打架玩...... 方才杨大叔的话猫儿应该是听见了,所以知道陈初明日又要下山。 “猫儿,猫儿?” 唤了两声,猫儿才反应过来,抬头望了陈初一眼,桃花眼中满是幽怨。 猫儿这些天虽没问过,但看来心里已是有了心结。 得好好谈谈了,但屋内还有个碍事的小电灯泡呢。 于是,陈初轻轻踢了踢虎头的小屁股。 头顶两支小揪揪的虎头仰起脸,迷茫道:“哥哥,你踢虎头作甚?” “去姚大婶家借把芫荽......” “怎又借芫荽呀!” 虎头相当不乐意,但在陈初的威逼利诱下,还是磨磨蹭蹭地走了出去。 支走了电灯泡,陈初一屁股在猫儿身旁坐下,极其自然地揽住了猫儿的肩膀。 “猫儿,这些天你怎么没问过我采薇阁是咋回事?” “官人想与猫儿讲,自然便讲了。若不想讲,猫儿即便学吴大嫂与你闹一场,你也不会讲,反倒惹你生厌......” 软绵绵的声音没有一点火气,却有股子掩盖不住的哀怨。 “那天是这样的......”陈初把那晚的情形讲了讲。 猫儿支着耳朵仔细听完陈初的陈述,才马后炮一般地来了一句:“官人不必给猫儿解释。” 然后竟主动歪脑袋靠在了陈初的肩膀上,还伸出小手拉过陈初的大手,用食指轻轻摩挲起后者手掌的茧子。 ......这么好哄的么? 不需要买个包包?不需要几件首饰? “猫儿晓得官人这半年很辛苦,也晓得官人是个本事的。”猫儿在耳边轻声呢喃。 微弱、温软的气息吹的陈初耳朵发痒,有些些燥热。 “官人,猫儿不是善妒之人,往后你便是在外有了人,猫儿也不会与你打闹,但需等你年岁再大些......” “啊?” 陈初登时没反应过来。 这就是腐朽的封建社会么?太无耻、太肮脏、太......可爱了吧...... 不过,猫儿的话也有些奇怪。 虽然陈初外表像十六七岁,但周人十四成丁、十八成壮丁,十六七岁男子成婚的比比皆是,所以‘需等你年岁再大些’是个什么意思? 接着,猫儿皱起小鼻子,半是撒娇半是认真道:“反正两年内不许官人乱来。” “呵呵,我不是那喜欢乱来的人。” 猫儿听了,微微仰起小脸白了陈初一眼,脱口道:“娘说,天下便没有不偷腥的猫......” 说罢,猫儿又觉这话轻浮了,不像寻常良家妇人说的话,不由有些后悔。 于是猫儿一把握住了陈初的手,来了个十指相扣,试图转移陈初的注意力。 接着又道:“官人还需答应猫儿,往后你若真的有了人,不许瞒着猫儿。她若要进我陈家家门,也需我点头方可。” 和老婆讨论再找其他女人的话题,对一个现代人冲击还是蛮大的...... 猫儿看到陈初发愣,却以为他不愿接受这个‘丧权辱国’的条件。 便又细声细气解释起来:“官人,咱家与别家不同。家中没有公婆持家,若德行有亏的女子进了咱家,定闹的家宅不靖,所以需猫儿帮你看了,才可放心。” 两人的谈话,自借到了芫荽的虎头返家中断。 这天晚上,睡在虎头两侧的陈初和猫儿各自想着事,都没有睡着。 猫儿趁着‘采薇阁’事发,提出的两个要求是藏了许多心思的。 周人礼制,双亲去世,守制二十五个月。 也就是说,还需等十九个月,猫儿才能和陈初圆房,成为真正夫妻。 这段时间里,万一自家官人在外把别人肚子搞大怎办?源于赵寡妇的职业,从小的耳濡目染的猫儿怎会什么都不懂。 同时,也源于娘亲的影响,她对男子‘守身’这一点,没有任何信心。 所以她给官人立下规矩,不允许自家的第一个孩子不是自己所出! 以前,猫儿还没有这些顾虑,那时她觉着两人带着虎头就这么在山上厮守一辈子也是极好的,能再多挣些钱就更好了。 随后,字桃上市,家里得了一笔钱,吃穿用度渐渐有了保障。 再往后,陈初卖了驻颜果,搬回家一百多两银子。 猫儿被吓到了,同时有种‘悔教夫婿觅封侯’的慌乱,自觉出身卑微,却又眼见官人要发达...... ‘采薇阁’只是个由头,那些早已想好的话,猫儿总会找机会和陈初说一说。 因为对当下礼制不熟悉,陈初并没有猜透猫儿的第一个想法。 但当晚躺在床上细细思量后,陈初却猜到了她的第二层意思。 那句‘若有旁的女子进咱陈家家门,需我点头方可’,表达的意思不就是:往后家里不管有多少女人,她们进门时必须给我端茶,猫儿是正儿八经的大妇! 或许正是因为没有娘家可依仗,底气不足的猫儿才刻意强调了这件事。 想明白了这些,陈初不由失笑。 自己不过刚刚温饱,还在奔小康的道路上狂奔,自家娘子却已做好了接受他三妻四妾的打算...... 这万恶的封建社会......真香。 “猫儿,你可还有亲人?”黑暗中,陈初略显惫懒的声音响起。 “亲人?官人你呀。”猫儿也没睡着,马上应道。 “我是说血亲长辈。” “唔......舅舅一家留在东京城,但多年未有音讯,也不知还在不在人世了。” “哦,等我们彻底安顿下来以后,去寻舅舅一趟。” “啊?官人好端端的怎想起寻舅舅?” “三书六聘那些礼节虽繁琐,但也是少不了的流程,你那边总得有娘家人坐镇吧。” “......”猫儿呆愣半天才喃喃道:“猫儿已是官人的娘子,哪有再办婚礼的道理......” “怎不能再办?只要你我想办就能办,猫儿不想?” 又是一阵沉默后,猫儿才用稍稍带着些战栗的软糯声音道:“想......” 这世上哪有女子不想八抬大轿、十里红妆的。 “那就是了。明媒正娶的娘子,怎么能稀里糊涂过一辈子。”陈初顿了一顿,稍后又缓声道:“几个月前,我躺在山道上以为自己要死了,没想到遇见了猫儿......多谢娘子给了陈小郎一个家......” “不是的,不是的......”猫儿一开口便哽咽了,“是官人给了猫儿一个家。” 说到此处,猫儿再顾不得矜持,灵活地从虎头身上翻了过去,挤在陈初和小丫头中间,再一撅屁股,把熟睡的小丫头挤进了床里边...... 脑袋抵在陈初胸口,消瘦肩膀不住耸动。 “好端端的哭什么啊?” “猫儿心里明明欢喜,却怎也忍不住......咳咳咳......”猫儿想把眼泪憋回去,却因此剧烈咳嗽起来。 “哭吧哭吧......”陈初轻拍猫儿后背,边帮她顺气边无奈道。 “哇......” 十几年里,猫儿从未哭的这般畅快。 三十、俗话说: 第二天,卯时初。 窝棚内漆黑一片,隔着门缝能看见几道漏进来的火光。 陈初醒来后,往身边摸了一把,却摸了空。 “猫儿?”陈初轻唤一声,无人应答。 披衣起身,推门走了出去。 外间晨风清爽,天空遍布星辰。 猫儿蹲在灶前,望着跳跃火苗怔怔发呆,小脸被映的忽明忽暗。 灶上的陶锅内冒着汩汩热气。 “这么早起来煮饭啊。”陈初走近。 “唔.......”猫儿闻声回头,昨夜哭的狠了,此刻桃花眼仍旧微微红肿,但笑容却不觉间从小脸上漾了出来,“官人今日去城里,怎能让你饿着肚子做事呀......” 简单吃了早饭,今日要进城里的其余几户家中也亮起烛火、有了响动,看来是起床了。 猫儿却把陈初喊进了窝棚内。 “喏,官人把这身新衣换了。” 床尾叠着一身新衣,旁边搁着一双新靴。 陈初展开看了,发现是件宽松长衣,这却是他第一次穿长衣,不免有些笨拙。 见他如此,猫儿主动上前,踮起脚尖仔细整理了衣领,而后拿了一条皂丝绦双手绕过陈初腰间帮他系了。 片刻后,收拾妥当。 素白暗云纹直缝宽衫、腰系皂丝绦、足登短靿靴。 陈初的身高在当下本就出挑,当然,和姚长子那个牲口不能比。 半年来又一直干农活,身材健壮许多,正当‘穿衣显瘦、脱衣有肉’之时。 这套猫儿亲手缝制的衣鞋一上身,颇有几分丰朗神俊味道。 猫儿后退一步,越看越满意,忍不住咧开小嘴笑了起来。 陈初骚包的原地转了一圈,玩笑道:“昨夜还说不许我这样、不许我那样,却又做了一身好衣裳给我,万一有那拦路劫色的女山匪相中我了咋办?” “哼哼~”猫儿竖起小拳头在陈初面前晃了晃,皱鼻道:“看谁敢!来一个猫儿打一个,来两个猫儿打一双!” 说罢,猫儿上前附身下去拽了拽新衣下摆,好扯平上面的轻微褶皱。 恰好此时,门外响起了杨大郎的喊声:“初哥儿,天晓,好起赶路了。” 陈初闻言转身往屋门走去,却觉得身后有股轻微阻力,不由回头。 却见猫儿依旧攥着他的衣角不松手。 陈初奇怪道:“怎了?还有事么?” 猫儿先回头看了一眼还在熟睡的虎头,这才往前迈了半步,直挺挺杵在陈初身前,忽闪着水汪汪的桃花眼盯着他,默不作声。 陈初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要抱抱呢...... 这个要求,自然要满足。 笑了笑,张臂把猫儿揽入怀中。 猫儿乖顺地用小脸在陈初胸膛蹭了蹭,呢喃道:“官人忙完早些回来.......莫贪恋外面好风光,需记得猫儿还在家等你.......” ...... 巳时进城。 一路上,陈初时不时掸一下掸新衣前襟。 上面沾染了一些灰尘,是早上摘果子时不小心蹭上去的。 但他这幅仔细劲儿,却引来了杨大郎的酸言酸语,“矮油,这是哪家的富贵公子,怎跟俺们走在一起。” 嗯,别人都是粗布短褐,陈初却是锦衣长衫,还他娘是最骚包的白色。 陈小哥,你脱离群众啦! “大郎,莫妒忌,虽然你没有新衣穿,但是你也没有娘子。” 于是,陈初又一次提醒了这只单身狗。 进城后,一行人直奔甜水巷。 今日张宝正好休沐在家。 没寒暄几句,杨有田便问起了上次杨震几人进城的情形。 “干爹,这次还真是冤枉大郎他们了。”张宝坐在石凳上,捋须道:“那晚我也在,大郎、初哥儿他们的确是为了谈事......” 当杨大叔听说那晚几人住在张宝家,不由点头道:“宝哥儿,你的话我是信的。”接着,杨老汉又回头呵斥杨震道:“就算没耍姐儿,罚你跪一晚也不亏,谁让你不早些说。” 这......这不就是抛开事实不谈的父子版么。 “爹,在家我与你解释多少遍了?你却不信我!宝哥儿一句话你便信了......”杨震冤屈道。 “你能与宝哥儿比么?宝哥儿为人正直、不喜女色......” ......不是,采薇阁资深客户、遛鸟达人张宝不喜女色? 大叔,你是啥时候瞎的! 你看他装的正经,这货尿都分叉了好不好! 陈初不由自主看了过去,一脸严肃、全神聆听杨有田教诲的张宝突然趁大叔不注意,悄悄朝陈初挤了挤眼睛。 ......哟,这吊毛还挺调皮,还会卖萌哩。 午时初。 已得了消息的西门恭派人来张家请陈初等人赴宴。 但杨老汉说啥不去,说是不和官差打交道...... 他不去,张宝自然也要留在家里。 陈初、大郎和长子三人随西门家的仆役往城内迎仙楼走去。 因地理位置,桐山县城成为齐周两国走私货品集散地。 越境走私的商队虽有风险,但利润回报也对的起这份风险。 每次完成交接后,商队成员、大小行商自然要快活一番。 以至于造就了城内畸形的行业发展,仅有几千人口的小城竟有大小妓馆十余家。 其中最有名、最豪奢的当属采薇阁,排第二的就是这迎仙楼....... 小厮引几人进了雅间,西门官人已在等候。 甫一见面,西门恭便是一阵爽朗笑声。 他的确有理由高兴。 前些日子,首批驻颜果贩到了淮水南的信阳军,短短一日,两贯一枚的果子便售罄。 陈初这边有成熟的营销模式,也不用西门恭再费力推广。 直接请了两个说书先生在当地开讲《西游释厄传》,在故事加持下,驻颜果的热度一再升高。 这几日,那边一直催货。 以往,齐贩往周的货品主要为:北珠、皮革皮毛、牛马、银两、药材。 但这些货物中,牛马是活物,贩运最难;皮革可作兵甲,严禁越境资敌,风险最高。 银两、药材利薄且重,性价比不高。 也就北珠适应运输,但又因极度稀缺,时常组织不到货源。 可驻颜果却全然没有以上问题,不但重量合理,且单价极高。 简直是为走私量身定做的好东西! “陈先生,且来试试这道远山夕照,与采薇阁相比如何?” 酒菜上齐,最后一道压轴大菜竟然是西红柿炒鸡蛋。 不过,此时已被迎仙楼改名为远山夕照...... 黄色炒鸡卵,沾满了红色汁液。 还真的有点像晚阳映青山的景象,迎仙楼有两把刷子嘛。 “呵呵,咱桐山县只迎仙楼有这道菜。”西门恭又意味深长道。 看来,上次蔡家兄妹欲当面抢驻颜果货源的举动,惹西门官人不快了。 所以才向迎仙楼特供了驻颜果。 一道菜不算什么,但作为行业翘楚,采薇阁没有的菜,竞争对手迎仙楼却有....... 这点小手段自然不会让采薇阁怎样,却也能恶心一下蔡家兄妹。 “西门官人,倒是个恩怨分明之人。”陈初笑道。 “哈哈哈。”西门恭一笑了之,不再继续说这件事,转而道:“陈先生这次带了多少驻颜果......” 陈初随手翻了下菜牌,却见上面写到:远山夕照,三贯。 奶奶滴,挣钱还是你们这帮瘪犊子狠啊! ...... 下午申时。 陈初与西门恭完成交割,回到张宝家不久,却又有一青衣小厮寻上门来。 张宝上前支应了,又一脸狐疑地走回院子向陈初道:“初哥儿,是找你的。” “哦?可是蔡家的人?” “你怎知道?”张宝惊异道。 陈初耸耸肩却未作答,转身从褡裢中掏出些东西塞进腰间,而后向张宝、杨有田说了一声,出门随那小厮去了。 坐在院内的杨有田望着陈初背影,那件锦衫把身姿衬托的越发潇洒。 杨老汉越看越喜欢,只恨自己没个女儿...... 六月的天,娃娃的脸。 方才还艳阳高照,转眼间却已乌云密布。 陈初刚离开一会儿,忽地刮起一阵大风。 卷起沙尘一片。 眼看要下雨了。 杨老汉揉了揉被沙土眯住的眼睛,由衷赞道:“俗话说,龙行有雨,虎行带风!初哥儿刚出门,便引来了风雨,果然不是凡夫!”huαんua33 话音未落,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砸了下来。 同样想出门的杨大郎,却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阻住了脚步,不由抱怨道:“奶奶滴腿儿,好端端的怎下雨了!正要出门.......” 方才还笑眯眯的杨有田闻声迅速敛了笑容,回头呵斥道:“俗话说,在家不行善,出门大雨灌!” “......” 同样是‘俗话说’,怎差距恁大? 对于老爹赤裸裸的双标,杨大郎忍不了,便撇嘴道:“爹,初哥儿莫不是你背着俺娘在外和别的女人生下的?” “恁娘那jio!胡扯甚!” “急了急了,你急了!爹,莫不是被我说中了?你放心,我不给娘说......” “杨大郎!老子今日若不揍你,往后便喊你爹!” 三十一、花明月暗笼轻雾 采薇阁。 陈初随小厮绕过正堂,再过一道月门。 门内竟是一处静幽所在,内里亭台楼阁玲珑精致,池馆水廊清幽秀丽,其间点布几座小院。 连廊间以彩绸扎了数座半月形欢门,两侧垂了红色绣球。 行到深处,陈初被引着走进一座白墙黛瓦小院。 厅堂正中,一少女端坐琴架后,身着鹅黄裹胸,上绣有荷花枝蔓样式,外罩浅粉薄纱衣,头梳双蟠髻,芊芊葱指轻抚琴弦,低眉吟唱道: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好一段艳词。 小厮把陈初引进来后便退了出去,蔡家兄妹分别坐在厅堂两侧胡椅上背对陈初,蔡婳单手托腮支着小几微微眯着狭长媚目,蔡坤以折扇轻拍手掌合着拍子。 两人好像都没注意到陈初的到来。 见无人招呼自己,陈初施施然走进厅内,随手拉了张椅子坐下。 ‘吱嘎~’ 椅腿拖地的声音分外刺耳,正沉浸其中的蔡坤猛然回头,眉头微皱似是不悦,接着看到来人,又似迷茫了一下,再做如梦方醒模样:“哟,陈公子到了!” 接着转头看向院门,斥道:“下人忒无礼了,陈公子来了怎不知会我一声!蠢笨泼才,越发不知礼数了!” 哎哟,这菜二公子真他妈能演啊! 一整套表情、神态、动作行云流水,奥斯卡欠你一座小金人。 这‘怠慢客人’的锅,下人能背得动么? 若不是他们兄妹故意为之,陈初是不信的。 大概是上次陈初驳了他们的面子,现下又是他们兄妹主动找上的陈初,便想借着这些小伎俩打压一下他的气焰。 好在接下来谈正事时气势能压陈初一头。 陈初打量着房间摆设,却道:“确实,下人是该管教了。” “......”蔡坤一滞,没想到陈初接了这么一句。 一旁,蔡婳也在细细打量着陈初,这是两人第三次见面,但每次他给蔡婳的感觉都不一样。 第一次,蔡婳觉着陈初不过是一个空长一副好皮囊的山民,领着黑脸小媳妇进城见世面来了。 第二次,陈初是一个虽小有锋芒却隐而不露的年轻人。 现在,一身白衣长衫却又变成了一个言语犀利的书生,愈发看不透了。 陈初倒不是在扮桀骜,小小回击一下,是为了展现一个相对平等的合作身份。 毕竟蔡家兄妹好端端请他过来,肯定不是为了听曲看妹子。 “陈公子,短短数日不见,神采又添丰骏。” 蔡婳娇笑一声迎上前来,随即又转头吩咐道:“玉侬,煮茶......” 坐在琴后那少女缓缓起身,移步至案几旁。 陈初也随着蔡家兄妹在案几旁坐定。 “陈公子,方才那首曲子如何?”初见面一个小机锋,蔡坤没占到便宜,便放下身段主动攀谈起来。 “净室内欣赏不错,但放到采薇阁大厅中表演却显得单薄了些。” 听见陈初如此评价自己方才的演奏,名为玉侬那女子抬眸看了陈初一眼。 “哦?此话怎讲?”蔡坤问道。 “再配上剧情,表演会更立体一些。” “陈公子说的可是杂戏?” 陈初在一本杂记上看到过杂戏介绍。 杂戏演出时会先演一段小歌舞,称为‘艳段’。 然后才‘正杂戏’,内容大多为滑稽戏。 简单来说,可以理解为后世的‘小品’。 “非也。我说的是需要大段剧情支撑、有唱段、有对白、有乐手、有男女分扮生旦净末丑的大型表演,在我们老家,叫做戏剧......” “陈公子再说详细些。”蔡坤有了些兴趣。 “以《西游释厄传》为例,每一个章回可以排练成一幕戏。找些文人编写唱词,做好服化道,让妖怪、神仙具现在舞台之上,远比单独唱几个小曲视觉冲击力强。” 看蔡坤似懂非懂,陈初便接着道:“只要剧情够长,就变成了勾人心肠的连续剧,人一旦追剧,就算天上下刀子、娘子要上吊,也阻不了客人来看戏......” 蔡坤越听越觉得这事有搞头。 采薇阁在桐山县是行业龙头,但放到唐州地界却算不上什么了。 这个‘戏剧’要是能搞成,说不定能在唐州打响采薇阁的名号。 “陈公子,这戏剧该怎样编排?”蔡坤不由客气了几分。 “武戏和文戏穿插着进行就行。一直看那些丑儿吧唧的妖怪会审美疲劳,所以那些降服女妖精的章回.......比如蜘蛛精、女儿国......” “哦~”蔡坤拉长尾音,给了陈初一个‘我是懂哥’的神情。 两人聊起这个,来了劲头。 比如蜘蛛精该穿什么样的衣服、该穿多少衣服、该不该穿衣服。 比如白骨精化妆时该画的丑些、该美些、该不该穿衣服。 比如女儿国国王是该端庄、该妩媚、该不该穿衣服。 比如王母娘娘该胖、该瘦、该....... 算了,王母年龄不小了,还是给她留件衣裳吧。 眼看两人越聊越投机,一旁的蔡婳有些着急了。 今天是她撺掇二哥请陈初过来的。 原因和驻颜果有关,却又不全因驻颜果。 前几日陈初来了采薇阁,事后蔡婳稍微一想便明白了,当时他定是想把驻颜果卖与自家的。 后来却不知怎的被西门恭截了胡。 她着人打听了,那果子贩卖至南边以后,一颗卖两贯! 仿佛错过一个亿的蔡婳非常懊恼,本应挣到却没挣到的钱和让她亏钱一样难受。 并且,那西门恭存心让人不爽,竟还主动降了点价钱卖与同城迎仙楼几十颗果子。 迎仙楼借此推出了招牌菜‘远山夕照’。 有《西游释厄传》的宣传,驻颜果炒鸡卵也着实可口。 一时间,桐山县有些头面的人物排队预约等待品尝。 这就威胁到了采薇阁当地顶级会所的地位。 就像两家互相竞争的闽菜馆,‘佛跳墙’这道菜尽管不走量,但你必须得有! 没有的话就代表你家不够高端、不够专业。 蔡婳从由此记恨上了西门恭。 不过,两家虽不亲密,但也时常打交道。 再者,西门恭在县衙任押司,虽只三十多岁,却和蔡婳之父、录事蔡源平辈相交,依礼来说,蔡家兄妹见了他还需喊声‘叔’呢。 没有办法明火执仗给西门恭使绊子,蔡婳便想到了釜底抽薪:让陈初把驻颜果卖与她家,且只卖与她家...... 蔡家二郎蔡坤本来不想陪着妹妹瞎闹。 但耐不住妹妹苦苦纠缠,同时,他也知道自家妹子虽有些小聪明,却心眼也小、气量不大,担心她没分寸,这才配合了她。 好让事情不超出可控范围。 撬了西门恭的供应商,至多是商场上的竞争,这种事在两家多年交往中也不算稀罕。 大不了事后向西门恭让渡些其他利益。 倒也不是蔡坤怕他西门家,但蔡家行商起家,做事只一个原则,那便是:值不值得。 不过,越发觉得‘戏剧’大有可为的蔡坤,此时已顾不上一直朝他使眼色的妹妹了。 见他如此,蔡婳终于忍不住自己开口了,“陈公子,陈公子......” 唤了两声,正与蔡坤聊的火热的陈初才转过头来,“菜三娘子,怎了?” 他自然知道,今天蔡家兄妹请他过来是要谈生意的。 心急的蔡婳径直道:“往后那驻颜果都卖与我家吧,西门押司给你多少,我再加一成!” 菜三如此直白,陈初不由沉吟起来。 他今天既然来了,便是有心合作。 毕竟只西门恭一个销售渠道的话,太被动了些。 但没想到这菜三是想把所有果子都吃下,不给西门恭挣一毛啊。 陈初若答应了,便要得罪西门恭了。 虽然身后有杨大叔这伙穷逼黑社会罩着,但构建和谐社会人人有责,无端得罪人的事,咱陈小郎不干。 案几旁,名唤玉侬的那位少女还在进行着煮茶流程。 先以槌碎将茶饼碾成粉末,再将好茶末放入茶罗之中过筛,接着候汤、熁盏,最后点茶。 不疾不徐、素手蹁跹,别有一番美感。 陈初不由多看了几眼。 蔡婳眼见陈初一脸严肃、沉默不语,不由蹙起秀眉。 ......方才这小子和二哥讨论‘该不该穿衣服’时,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现下说起正事又在这儿装正经! 蔡婳不由又想起了数月前在当铺内骂她‘菜花蛇’的黑脸小娘子...... ‘这对夫妇,当真讨厌!’ 可随后,蔡婳却弯起眉眼笑了起来,“玉侬,抬起头,让陈公子好生看看......” 低垂的螓首稍稍僵了一下,玉侬缓缓抬起了头。 白瓷一般的鹅蛋脸上,两颗大而圆的眼睛似无辜孩童,偏偏右眼角下生了一颗米粒大小的泪痣。 纯真和妖冶两个相反词汇,却在一张脸蛋上浑然天成。 而后,全然没有一点大家闺秀模样的蔡婳竟凑到陈初耳边小声道:“前些年从秦淮河买来的清倌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陈初揉了揉发痒的耳朵,奇怪的看向了蔡婳。 一旁的蔡坤见妹妹在外人面前如此不知顾忌,不由拉着脸沉声道:“婳儿!” 蔡婳却无所谓的撇撇嘴,慵懒地靠在了椅背上,轻声吟唱道:“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陈公子,玉侬怎样?她可还是黄花大闺女哦......” ......黄花大闺女怎了?小爷我还是蘑菇大小子呢,你见我到处说了么? 三十二、广而告之 茶盏内,漂浮着一层绵密青白泡沫。 陈初端起来抿了一口,却是咸的......后味发苦。 扭头吐到脚旁的唾盂中,放下茶盏才道:“菜三娘子若是想做驻颜果生意,下批果子可以给留出一部分。但全部卖与你家却是不行,我与西门押司已有言在先,保证供应他果子......倒是这个,贤兄妹有没有兴趣?” 陈初说话间,掏摸出一根通体紫色的物件。 用‘物件’来形容,是因为蔡家兄妹都不认得此物。 那模样像胡瓜,却比胡瓜长、比胡瓜粗,前端细些,后端粗些,一端微微翘起。 “陈公子,这是何物?”蔡坤不由好奇道。 “这是产自海外的一种菜蔬,名为聚阳紫瓜。”陈初笑着递了出去。 “哦?怎个吃法?”蔡坤接了仔细瞧了瞧。 “可蒸煮、煎烤、炸炒皆可。” “此菜蔬有甚奇特之处么?” 聚阳紫瓜长得奇奇怪怪,远不如驻颜果模样讨喜,站在生意的立场,蔡坤更青睐驻颜果。 “呵呵。”陈初却神秘一笑,道:“世人皆说以形补形,菜二公子,你看此物像甚......” “......”正在把玩聚阳紫瓜的蔡坤微微一怔,再仔细看看,突然就丢了出去,烫手似的...... 一旁懒洋洋靠在椅背上的蔡婳却顺手捡了起来,满脸探索欲的追问道:“二哥,怎了?我看着倒像浣衣时所用的棒槌。” 说罢,还要凑近嗅一下。 却被蔡坤劈手夺了去,而后菜二一脸便秘表情看向了陈初,继而哈哈笑了起来。 陈初却有些疑惑看了蔡婳一眼,这位36d御姐看起来有二十露头,在这个时代早该成婚,他说的已经够直接了啊...... 这蔡婳是真傻呢,还是装天真? 所谓聚阳紫瓜,自然是紫长茄。 齐周两国并非没有茄子,只是被称为落苏、白茄、银茄。 从名称也能得知,此时的茄子全部是白色的。 唐时杂记《酉阳杂俎》有载:有新罗种者,色稍白如鸡卵。 周朝诗人黄鲁直亦在《谢杨履道送银茄诗》一诗中描写到:藜藿盘中生精神,珍蔬长蒂色胜银。 说明周朝便有种植,但并不普及,不然黄鲁直这种精英士大夫阶层也不会收到一颗茄子便作诗纪念,且用‘珍蔬’来形容。 只是现下‘色白如鸡卵’的白色小圆茄不但口味差些,也远不如经过基因突变后变长变紫的紫长茄生的雄壮。 两种茄子对比,已完全看不出任何相似之处。 所以,对蔡家兄妹来说,这就是一种没有见过的全新蔬菜。 陈初叫它聚阳紫瓜,它就叫聚阳紫瓜。 结合以往种种,蔡坤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道:“陈公子,这次你来只怕也带来了《西游释厄传》新回目了吧?” 陈初点点头,“的确如此。” “可否先让我一饱眼福?” 陈初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掏出了几张写满字迹的纸张。 蔡婳却抢在蔡坤前面一把接了过来...... 旁的不说,蔡三是《西游释厄传》正经发烧友。 以往柳长卿每次说了新回目,她都会第一时间誊写下来。 喝了口茶,蔡婳急忙展开了纸张...... 那边,陈初相当罕见地扭捏了起来,“我的字.......” “噗......哈哈哈.....哈哈......呃......” 陈初一句话没说完,坐对面的蔡婳却一口茶水喷了出来,正好喷了陈初一脸。 “婳儿!”蔡坤以为妹妹又搞事,呵斥了一句,忙道:“玉侬,快拿面巾帮陈公子净面......” “二哥.....哈哈......我实在.....忍不住.....哈哈。” 陈初抹了把脸上的茶水,不满的看了过去。 只见蔡婳瘫在胡椅上笑的花枝乱颤......颤......颤颤巍巍......! 不自觉在脑海中玩起成语接龙的陈初,把头别到了一旁。 不再去看那对颤颤巍巍的大兔子。 这边,菜二从妹妹前伸的手里接过了写有新回目的纸。 “噗......哈......呃。” 果然不愧是兄妹,连反应都是一样的。 不过,蔡坤终究调整能力强些,强忍笑意后一脸认真点评道:“啊呀!兄弟,这字也如同你为人一般,天马行空,不拘一格!初看稍显凌乱,细品却意境悠远,童真赤诚之胸怀跃然纸上!好字,好字啊!” 菜二同学,若不是你家妹子都笑的快尿裤了,我就真信了你的鬼话。 小爷只是用不惯毛笔而已,你给我一只水笔,我还能写的更丑...... “谢谢你......” 陈初接了玉侬递来的面巾,真诚道。 还是人玉侬好,就她不笑我...... “ku~ku~ku~” 可下一秒,转过身背对陈初的玉侬便止不住的抖起了肩膀,仅凭背影也能看出,忍笑忍的很辛苦。 ......你的职业素养呢? ...... 酉时二刻。 日头已偏西,小院内的槭树上传来一阵紧似一阵的蝉鸣。 反倒把厅堂内衬托的更加静谧。 蔡坤在看新回目,有些费劲,不时凑近一下仔细辨认字体。 玉侬侍立蔡婳侧后,坐没坐相的蔡婳则歪歪扭扭躺在胡椅里,无聊地用手指绕着自己头发打圈圈。 陈初越发对蔡婳感到好奇。 这女人时而做出一些不合礼法的举动,时而却像一个不经事少女。 不经意间,蔡婳一转脸,见陈初在看自己,便恶狠狠瞪了后者一眼。 可后者面带自得微笑并没有移开视线,于是蔡婳眯着狐媚眼和陈初对视起来。 直到两人的眼睛都有些酸了,蔡婳忽而嫣然一笑坐直身子,单手托腮靠在了案几上。 胸脯被桌案积压的微微变形。 “陈公子,奴家好看么?” “菜三娘子自是天生丽质。”陈初笑道。 “哦?”蔡婳轻启贝齿咬了咬下唇,眼波流转,道:“奴家尚未议嫁,公子若觉得与奴家有缘,不如去家里提亲试试?不过......” “不过什么?”左右无事,陈初笑着与蔡婳逗嘴。 “不过,需先休了你那黑脸小娘子,再把她卖与我做丫鬟~如何,嘻嘻......” “你看我敢不敢把你家烧了,嘻嘻......” 贱笑么,谁不会? “哟,那黑脸小娘子这般招你疼?” “婳儿!”这边蔡坤终于看完新回目全文,开口打断蔡婳,转头看向陈初,疑惑道:“陈公子,新回目里怎没提到这聚阳紫瓜啊?” 蔡坤已经形成了思维定式,觉得只要是陈初带来的蔬菜,便一定会通过《西游释厄传》做植入广告。 “菜二公子,植入广告可再一再二,但不能次数太多了。这次我们换个法子......” “甚法子?” “拿笔墨来!”陈初大手一挥。 蔡家兄妹却又想到了他那手字,不由莞尔。 为避免当场出丑,陈初躲到一旁,在新回目后面添上几行字后,才道:“走,我们去正堂!” ...... 酉时末。 采薇阁正堂,已有零星客人就坐。 柳长卿被唤到二楼雅间,见陈初在场,赶忙行了弟子礼。 陈初交于他新回目,特意嘱咐道:“一定要念完。” “弟子谨遵师命!” 片刻后,正堂内响起了柳长卿浑厚的男中音。 一炷香,柳长卿念到了新回目最后。 “唐僧得命感毗蓝,了性消除多目怪。毕竟向前去还有甚么事体,且听下回分解......” 直到听到‘下回分解’,蔡坤也没听出任何和聚阳紫瓜有关的内容,不由再一次疑惑的看向了陈初。 下方,柳长卿看着剩下的文字,面容古怪,而后往二楼瞟了一眼,这才大声道:“广而告之...... 您,是不是还在为力不从心而夙夜叹息? 您,是不是已经许久未曾体会过畅快淋漓的感觉? 好消息!好消息!好消息! 广大男性朋友的福音来啦! 产自东胜神洲的昆仑紫瓜,纯天然无公害蔬菜,具有补阳健体、养精壮神之功效,让您重返十八岁! 昆仑紫瓜,顶呱呱! 昆仑紫瓜,关键时刻莫忘它! 吃一颗,抖一抖;吃两颗,熬一宿! 甜水巷张队将、采薇阁菜二公子吃了都说好! 大家快来试试吧! 注:唐州桐山县采薇阁有售......”錵婲尐哾網 “噗......” 又是蔡婳。 又是一口茶。 又是不偏不倚喷了陈初一身...... ......你是真能喷啊! 三十三、菜花蛇 二楼雅间。 桌案上摆了全茄宴,红烧茄、油焖茄、蒸蒜茄、烤茄。 “陈公子,此物虽好,但今次以‘广而告之’来为聚阳紫瓜扬名,效果未必有此前那般好。” 蔡坤分别尝了尝这几道菜。 味道还不错,但也不至于让人吃了欲罢不能。 并且《西游释厄传》在周边的流传,多以口耳相传的方式,‘广而告之’内容因不是植入广告,旁的说书人大概率不会专门记述下来这段和正文无关的文字来帮聚阳紫瓜扬名。 所以蔡坤担心宣传效果会大打折扣。 “我们可以印出来,往后一旦有了新回目,便免费发送于周边府县,若是发行量大了,说不定还能引来其他商户主动找咱们刊印广告,那样不但宣传了自己的产品,也能从旁人身上挣一笔。” 但凡是个现代人,就知道陈初说的是类似报纸那种东西。 一连喷了陈初两次的疯批美人菜婳却翻着白眼道:“难不成为了卖些许菜肴,还要盘一家书局么,你当我蔡家的钱是大风刮来的?” “谁说要盘书局了?”陈初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菜婳。 “不盘书局怎刊印?”菜婳微愠。 “沈存中沈先生在《梦溪笔谈》里记录了一种省时省力且快捷的印刷方式,叫做刻蜡印刷法。让你多读书,偏要去放猪。” “.......”菜婳被怼的愣了片刻,随后才组织起反击:“你又读过几本书?就你那手字......”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 眼看两人又起争执,蔡坤忙打断道:“陈公子,那便这样吧,往后驻颜果你分出一半与我、聚阳紫瓜只售与我家,怎样?” 本以为会费一番口舌,却不想陈初微微沉吟却道:“也好。但我有一事相商。” “哦?陈公子请讲。” “我想佃贵府一些田地......” “小事,陈公子想要佃多少?” “一个庄子吧......” 蔡坤闻言和菜婳对视一眼。 他这妹子虽说心眼小了些,却对数字很敏感,家中田地庄户都在她脑子里装着呢。 “那便把鹭留圩佃与公子吧,这庄子有水田二百亩,旱田四百多亩,依山傍水,是个极好去处。” 菜三好像很迫切地要把这个庄子佃出去,方才与陈初抬杠时还是一副咬牙切齿模样,现在却已切换回一脸娇媚。 最后还勾着嘴角补充道:“且离那栖凤岭只五里地......” 这是摸过陈小郎的根底了。 不奇怪,不然蔡家下人也不会找到张家请陈初。 “何时能去鹭留圩看看?” “后日吧,公子这佃租怎付?” “待我实地看过再商议?” “也好。” 见陈初和菜婳谈的差不多了,蔡坤忽道:“兄弟,咱们今日一见如故,佃租的事好说......” 顺杆爬的陈初忙起身作了一揖,感动道:“多谢哥哥免了小弟的田租!” 人家菜二只说了‘好说’,何时说‘免’了? “.......呃”蔡坤没想到陈初年纪不大,却能说出如此不要碧莲的话。 “谁说要免你佃租了?当我家是善堂么?”菜婳又被气到了。 蔡坤也顺着妹妹的话茬道:“兄弟,你只见采薇阁风光,却不知我家老少几十口吃嚼,还需上下打点,哥哥我也想免你佃租,却有心无力啊!” 哭穷完毕,菜二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待我与家父商议过后,可减少一些。但有件事你需帮哥哥......” “何事?” “这段时日你帮我把《西游释厄传》这场大戏编排出来......” 原来是为了这事啊。 本来是一场公平交易,蔡坤却提了附加条件,虽然可能会减少一些佃租。 陈初也要提个附加条件才能心里平衡。 “我也有件事需要哥哥相帮。” “何事?”菜二警惕道。 陈初左思右想,也不知道该提啥条件,便随口道:“后厨炒菜的薄皮铁锅给我一口吧......” “哈哈哈,好。” ...... 戌时末。 天色早已黑透。 推杯换盏,进了些酒菜后,罢酒置茶,陈初与蔡坤随意聊着些风月。 菜婳没骨头似的软绵绵倚在椅背上,轻声合着词。 抚琴唱曲的自然是玉侬。 “浅酒人前共,软玉灯边拥。回眸入抱总合情,痛痛痛。轻把郎推。渐闻声颤,微惊红涌。试与更番纵,全没些儿缝,这回风味成颠狂,动动动,臂儿相兜,唇儿相凑,舌儿相弄......” 这首《醉春风》,是菜婳这个疯批女人点名让玉侬唱的。 蔡坤一脸无奈。 据他介绍,这首艳词是周朝丁未南迁前倒数第二任皇帝所作,也有人说是坊间假托皇帝之名所作。 长期霸占各大勾栏点歌榜第一的位置。 这首小曲,让陈初彻底颠覆了古人保守的印象...... 这词.......刘备来了也得甘拜下风啊! 一曲罢了。 陈初掸了掸衣裳前胸。 这件早上刚穿上的骚包白色锦衫,胸前沾满了星星点点的茶水斑渍,把陈初心疼的不行。 都是拜菜婳所赐! “陈公子,都怨奴家啦。”菜婳相当没有诚意的道了句歉,而后吩咐道:“玉侬,带陈公子去换件衣服......” 待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雅间,菜婳稍坐片刻,忽然跟了出去。 “婳儿,你又要作甚?”蔡坤连忙跟了上去。 “看好戏~嘻嘻。” 采薇阁后院。 玉侬从管事哪里借了件男子衣衫,徐徐走向自己那间小院。 灯火幽幽,月影朦朦。 婀娜小蛮,似随风摆柳;回身举步,自袅袅婷婷。 将行至门前,却见蔷薇花丛旁的阴影中站着一人。 看清那人是菜婳后,玉侬捧着衣服连忙低头站定。 菜婳笑嘻嘻的走上前,捏起那件衣裳看了看,忽而一甩手,把衣裳丢进了一旁的池塘中。 玉侬不解,迷茫地抬起头看了菜婳一眼,又赶忙垂首。 菜婳却以食指勾了玉侬下巴,缓缓托起后者低垂的脑袋,仔细端详一阵。 “对极,一会儿就扮作此时模样。”菜婳弯起眉眼笑道。 “三娘子......”玉侬怯怯唤了一声。 菜婳松了手,玉侬习惯性的再次低头。 “我家养你许多年,今晚便要派上用场了,你可晓得哦?”菜婳屈了身子歪着头,以自下而上的姿势望着玉侬那张既纯又欲的脸蛋,笑眯眯叮嘱道。 “去吧,便像你今晚唱的那小曲一般。” 菜婳嘻嘻一笑,可下一秒,就像变脸戏法似的,笑脸忽变作一脸清冷,淡淡道:“今夜过后,需让他念你、忘不下你,若做不好,便把你卖去金人浣衣坊~” 烟柳行的姐儿也分三六九等....... 像玉侬这种清倌人,能习得琴舞诗书、能过上几年锦衣玉食生活,已是不幸中的幸运儿。 金人浣衣坊那种地方,是所有汉家女儿的噩梦。 眼看玉侬吓得直哆嗦,菜婳又一次表演了变脸大法.......换做一脸温柔,捧着玉侬的脸蛋娇笑道:“傻妹妹,姐姐与你说笑呢,我家花了大价钱把你买来,让秦妈妈养你、教你,怎舍得把你卖去哪里......” 虽不知她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但玉侬可不敢把她的话当说笑听...... “去吧.....”菜婳拍拍玉侬的屁股,妩媚道。 目送玉侬走进小院,阴影中又走出一人。 “哎,值不值啊?请了那么多老师教她,耗费许多银钱,本想让玉侬代咱选花魁哩,破了身便不值钱了......” “二哥,我觉得值。这陈小郎又是字桃、又是著书、又驻颜果、聚阳紫瓜......不管是那桩都是一件富贵。你就不好奇他还有多少好东西?” “自是好奇,但那帮逃户轻易不与外人交道,寻常探听不着山上消息。” “所以才需舍了玉侬,待过两三个月,便让玉侬央求陈小郎带她上山......到时莫说消息,便是诸般稀奇果蔬种子也弄得来。” “那陈小郎不是已有娘子了么?他家娘子能允?” “少年慕艾~便要看玉侬的手段了。” “呵呵,婳儿,我见你与他说话时夹枪带棒,是有意为之还是有过节?” “我与他没有过节,却与他家娘子有过节~” “哦?怎说?” “那小娘骂过我!” “哈哈哈?还有人能骂的过你?骂你甚了?” “骂我菜花蛇!” “哈哈哈,婳儿度量也太小了些......陈小郎是个有趣之人,莫得罪狠了,若有机缘,能为咱家所用最好......” “小事一桩,二哥且放心罢~” 兄妹俩的身影渐行渐远,声音渐不可闻...... 三十四、栖凤岭爱情故事 内外两间的阁子里,酒后微醺的陈初饶有兴致四下打量。 外间摆了张杉木大案,上面整齐摆列着一套青瓷茶盏。 进门迎面的墙上挂着一副仕女图,左右挂有字帖。 下方是一张筝架。 内间靠窗置了一条长几,有些胭脂水粉等女儿家的零碎物件和一面小铜镜,旁边放着一支白瓷花囊,花囊内插着满满一囊绣球似的翠菊。 碧纱窗正下,则是砚台、笔筒、笔架、镇纸等文房用具。 靠墙竖着一架檀木书架,上面码放整齐各类书籍。 余下最醒目的便是那张挂着鹅黄帐幔的花梨木大床。 室内一股淡淡甜香沁人心脾。 插花,说明有生活情趣;书笔,说明通识文墨。 若不是事先知道,陈初一定以为误入了某位大家闺秀的闺阁。 正暗自思量间,门外响起轻轻的叩门声,接着便是一道脆甜声音:“公子,净衣取来了,公子把脏衣脱了,奴家拿去给浣娘。” “稍等。” 陈初三下五除二脱掉锦衫,把房门拉开一条缝隙,隔门递了出去,同时道:“洗净便好,我自带回去晾干,千万莫要熏香......” 熏了香等明天回山又要向猫儿一阵解释。 现下天气炎热,猫儿做的新衣今夜在张宝家晾一晚就干了。錵婲尐哾網 明天换上自己的衣服,再把借来这套衣裳还了玉侬便好。 这样计划挺好的,但陈初一直伸在外面的手,却没等来干净衣服。 “净衣呢?”陈初疑惑道。 “......” 无人应答,只有一阵小碎步慢慢走远的声音。 “真粗心。”陈初只以为玉侬忘了给自己,只能继续留在房内。 现下他身上只穿了褙褡和海绵宝宝内裤。 海绵宝宝内裤的背面、也就是陈初的屁股蛋蛋上磨了两个破洞,又被猫儿用了两块小花布缝上...... 看起来很搞笑,也挺让人羞耻的。 陈初扭着上半身,撅着屁股在铜镜前照了照。 这是人家玉侬用来照脸的,自己却用来照了腚,不知玉侬知晓会不会生气...... 刚想到这儿,只听‘吱嘎’一声。 门开了...... 在外做了半天心理建设才鼓起勇气走进来的玉侬一只脚迈进了门内,另一只脚还留在门外。 四目相对,皆是一脸错愕。 “咳咳,你给我拿的衣裳呢。” 尽管陈初脸皮够厚,依然免不了一阵脸热。 ......太他娘羞耻了! “没借来~”她自然不敢说是被菜婳丢进了池塘中。 “那我自己的衣服呢?” “交与浣娘洗了。”玉侬答话间,栓上了门。 “......” 到现在陈初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就是傻子了。 牛不喝水强摁头是吧? 以为小爷没有衣裳就不敢出门了? 老子当年和舍友打赌输了,半夜光腚在操场跑过三千米! 陈初迈开大长腿,两步走到了门前。 玉侬:??? 千想万想,她实没想到,陈初竟然要走......饿狼扑食一般扑上来才合理吧? 再想起菜婳那些话,玉侬不由慌了,连忙一个横移堵在了门前。 “公子不能走!” 这下换陈初问号脸了。 这事也能强买强卖? 今天就算耶稣来了我也要说:爱情不是你想买,想买就能买...... 陈初伸手扒拉了一下,比起力气,两个玉侬这样的也不是对手。 玉侬一个趔趄摔倒,又赶忙爬起来,娃娃似的纯真大眼睛中已氲起了一层雾气,随时会变作倾盆大雨...... 她本就一个清倌人,今夜属于突然加急上岗,甚的魅惑手段都不会。 慌乱间再顾不得许多,手忙脚乱脱起了衣服,抓着陈初的手就塞进了自己的肚兜里...... “公子,你不能走......”带上了哭腔。 陈初再自信,也不至于自信到认为一个姐儿着急成这样是因为自己帅。 “你们东家逼你来的?”陈初停下了开门的动作。 “没有,是奴家仰慕公子!”玉侬连摇头带摆手加言语否认。 可这句说罢,紧接泪如雨下...... “......” 昨晚,猫儿那些话,让站在男性角度的陈初觉着封建时代还不错。 现下,却是‘恶’的那一面。 见陈初不再坚持离开,玉侬赶忙抹干净泪水,用带有浓重鼻音的声线道:“公子,奴家伺候你歇息吧......” 陈初看着那张哭花了妆容的鹅蛋脸,叹了口气,惋惜且遗憾,“要是前天咱两遇见就好了。” “公子......何意?” “昨晚,我刚答应我家娘子,两年内不乱搞。” “......” 玉侬怎么也没想到是这个理由。 这世上有男人怕娘子,但谁会这么大方的说出来啊? “公子......不说,家里娘子怎会知晓......” “我不说她自然不知道,但昨晚刚答应的事,今天就破了,让我觉得......有点对不住她......” “可是......两年呢,公子能忍得住?” “很可能忍不住......或许明天就忍不住了,也或许是后天,能忍一天算一天呗。说实话,方才我就差点没忍住~” 如此坦诚的说法,让玉侬忍不住抬眼看了看陈初,长而卷翘的睫毛上还挂着碎玉似的残泪。 小醉的陈初脸庞发红。 “公子很怕你家娘子么?” 玉侬问出这句就后悔了,担心惹恼陈初。 ‘惧内’可不是很什么好名声。 陈初却呵呵一笑,道:“主要是我家娘子太好了,给我煮饭缝衣,把家里一切都打理的井井有条......天冷怕我冻着、天热怕我晒着......我生病的时候背我下山,喂我水、喂我饭......” 说着说着,陈初把自己说乐了,一脸笑意。 “公子的娘子是什么样的人呀?” “你先穿好衣服......” “嗯.....公子......” “怎了?” “你先把手拿出来......” “哦哦......不好意思,忘了......” 两人聊着聊着,反倒成了朋友似的,玉侬愈发对陈家娘子感兴趣,陈初也起了谈兴。 “她啊,爱装懂事,其实也蛮懂事的。我也能看出来她藏了很多小秘密,不过她不愿说我便没有问,等她哪天愿意说了自然会讲出来......她也很聪慧、细心,也很讨人喜欢。” 似乎是为了证明,微醺的陈初强调道:“我们村的人都很喜欢她,不管是叔伯婶嫂,还有那些兄弟们,都很喜欢她..... 其实呢,我不太喜欢她装懂事,因为那样她会受很多委屈,并且受屈了也不和人说,就那么自己憋着......傻儿吧唧的......” 一会儿说人聪慧,一会又说人傻,玉侬奇怪的看向了陈初。 陈初很少有机会和人说起这些,和他日常交流最多便是猫儿。 但对猫儿说猫儿......一听就很离谱。 和那帮粗坯弟兄说?他们懂个鸟毛的爱情! 这边,打开了话匣子的陈初还在继续。 “她和我说话从来没有大声过......总是轻声细语......生气了最多皱皱小鼻子,软绵绵骂我一句:别闹......” 陈初嘿嘿一笑,看向玉侬,道:“你说,我家娘子这么好,我怎能昨晚刚答应她,今晚就言而无信了呢?” 玉侬好生羡慕,陈娘子虽然不错,但陈公子也很好啊!答应了娘子就信守承诺,世间这样的好男儿不多了...... 沉醉在栖凤岭爱情故事中的玉侬,也好想有一个这样的良人。 可紧接陈初自言自语道:“就算坚持不了两年,但坚持两个.......坚持一个月,我还是能做到的.......吧?” “诶!不如这样。玉侬,一个月后你再来试试我的定力?” “......”玉侬。 三十五、笼中雀 “去打些水洗把脸,脸脏的花猫似的。” 夜深,玉侬脸蛋上的香粉、胭脂经泪水一糊再晾干,脏兮兮一片。 “哦......”玉侬端了面盆,即将出门时却又回头踌躇道:“公子,你莫不是要趁我打水偷跑掉吧.....” “......”陈初大无语,“不是,快去吧!” “哦......公子不能走,不然,我......我......” ‘我’了半天,玉侬也没‘我’出个能胁迫陈初的理由,干脆一跺小jiojio,道:“我便不帮你试定力了......” 矮油,真是吓死宝宝啦~她不帮俺试定力啦~ 陈初一翻眼皮,惫懒地配合道:“玉侬不帮我啦,人家好害怕啊......这下你放心了吧?” “......”明明看不出一点害怕的样子。 已经走出房门的玉侬一步三回头......唯恐陈初突然跑掉咯。 剩了自己,陈初起身走到书架前看了看。 除了《陶渊明集》、《孟浩然诗集》等为数不多的诗词集,多是些《大周宣和遗事》和《简帖和尚》、《错斩崔宁》等话本。 陈初抽出那本《大周宣和遗事》随意翻了翻。 却发现内容晦涩,剧情平淡,流水账一般。 也是,明清才是华夏小说大成时期。 现在的话本,不够通俗,写书之人时不时还要卖弄上几笔文采,想象力也严重缺乏。 正翻看间,一阵紧促脚步声由远及近。 听声音就知道是小跑过来的。 随后,回到外间的玉侬贼头贼脑地探着身子看了过来。 见陈初还在内间,没有偷跑,不由咯咯一笑,“公子果然是守信之人。” 陈初愣了一愣。 玉侬卸了妆容,肉乎乎的脸颊上还残留几滴水珠,颇有点洗尽铅华、芙蓉凝露之感。 “欣然雕琢,妍容天成,其实玉侬不施粉黛,更好看些。” “不成呢,不施香妆,妈妈会打手心......”玉侬伸出双手在陈初面前比划出一尺长短,心有余悸道:“用这么长的竹尺打手心,可疼了。” “妈妈经常打你么?” “还好呢,秦妈妈比刘妈妈好多了,至少给我好吃的、给我好衣裳穿。哦,对了,刘妈妈是我上个妈妈。” “她很凶么?” “嗯,小时候学不好舞,刘妈妈不光打,还不给饭吃,也会关柴房。关柴房我不怕,就怕饿肚子,咯咯.....” “那时候你几岁啊?” “嗯.....”玉侬想了想,不确定道:“被卖到刘妈妈哪里时好像十一岁......不对不对,是十岁......” “刘妈妈之前还有其他妈妈?” “有哇,有王妈妈、张妈妈......”玉侬掰着指头数了起来。 只随便听一耳,陈初都能猜出这一路走来的辛苦,可这憨妞竟还时不时咯咯笑上两声,真是没心没肺。 “你爱看话本?”陈初拿着手里的《宣和遗事》晃了晃。 “呀!你怎把它翻出来了?” “本来就在书架上。” “哦.....可能是奴家忘记收起了。” 玉侬急忙上前,挑着那些话本藏到了床褥之下。 “为什么藏起来了?”陈初好奇道。 “妈妈只许看诗词文集,说要奴家去比哪劳什子的花魁......不许奴家乱看闲书。” 这不活脱脱就是一个爱看点小说的中学生么...... 尼玛,万恶的封建社会。 “你怎么看的都是男性视角的话本啊?不爱看女主的?” “女主?” “就是专写女子的话本。” “公子净说笑,这世上读书人、写书人尽是男子,那会有人给女儿家作书。” “有的,至少在我们东胜神洲就有。” “都讲的什么呀?” “有的讲女子领军出征,有的讲女子高中状元。” “真的么?女子也能做威风的大将军?也能高中状元?” “嗯,还有据此改变的戏曲呢。我唱来你听听.....” “嗯嗯嗯~” 一脸期待的玉侬忙不迭点头。 “讲女子领军出征的,是豫剧《花木兰》......” “公子,为什么叫玉剧呀?” “因为是给玉侬写的剧,所以叫玉剧。” “咯咯咯......公子净会哄奴奴开心......” 奴家变奴奴了。 本来没打算撩你啊,咋就蹦出这么一句。 “咳咳......刘大哥讲话~理太偏,谁说女子~不如男......” 一曲罢了,歌兴大发的陈初又来一段黄梅戏。 “为救李郎~离家园,谁料皇榜~中状元......” 此时已近丑时,凌晨一点了。 整座桐山县城都浸没在浓重夜色里。 即便是夜夜笙歌的采薇阁也早已沉寂下来,后院中只有玉侬那栋小院还亮着烛火。 依然没有睡下的秦妈妈担忧地望了一眼,最终决定去看看。 为了避免惊吓到恩客,秦妈妈进了小院上二楼时刻意加重了脚步声。 听到响动,玉侬吓得一个轱辘就滚进了床帐内...... 依旧留在原地的陈初静待几息,门外传来一道小心翼翼的声音:“公子......公子......” 陈初起身走过去开门。 门外的秦妈妈一脸谄媚笑容,拿出一块干净布帛包着的物件,小意讨好道:“公子,老身担心羊肠不足用,特意给公子再送几支使......” ......这秦妈妈,见玉侬房间一直亮着烛火,以为陈初奋战到现在呢。 “谢过秦妈妈。”陈初随手接了,想让对方赶快走。 可秦妈妈却垫脚勾头想要往里看,于是陈初一错身挡住了她的视线。 见陈初神情已有些不悦,秦妈妈连忙告退,可退出几步后,秦妈妈却又停了下来。 虽表情极尽谄媚,却也有一些真切的关心。 “公子啊,往后时日还长着哩,我这女儿头次伺候人,求公子怜惜些吧......” ...... “秦妈妈定是来检查的。”躲在被下的玉侬,只露出一双大眼睛,担忧道。 “也未必,或许她对你有几分真心。” “哎,明日怎办呀......” “完不成任务会怎样?” “奴奴也不晓得......” 方才还咬定是‘仰慕公子’才来伺候的玉侬,几句就被套出了底细。 “起来。” “起来去哪?” “爱去哪去哪。这张床我要睡。” “床这般大,公子和奴奴都能睡下呀。” “不行,我担心今天定力不够!” “哦......” ...... 第二天一早。 采薇阁后院鸡飞狗跳。 陈初只穿了褙褡、短且贴身且带两个补丁的海绵宝宝内裤,一手持木盆一手持木勺‘咚咚咚’敲的震天响。 灵魂歌手再次开唱: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你为啥来,燕子说:先他妈管好你自己~ 一众晚睡的恩客、姐儿们被扰了清梦,气的直骂娘。 被惊动了的蔡坤,揉着惺忪睡眼急匆匆赶了过来。 见到陈初这幅模样,不由失笑:“兄弟,这是何故?” “我不知道你们洗衣的浣娘在何处,哥哥着人帮我把衣裳取来吧。” “嗯。” 蔡坤安排人去取衣裳,而后笑着凑近道:“昨夜滋味如何?听说直至丑时烛火未熄?这可是我家当做头牌教养的,便宜兄弟你了......” 荤话本可以张嘴就来,陈初却忽然不想说了。 便随口应付道:“还行。” 而后陈初又道:“这几日莫支应玉侬做其他事了,让她好生歇着罢。” “哦?这就心疼上了?”蔡坤以为陈初上钩了,不由笑的更开心了。 “你不是让我给你编排大戏么,里面很多角色需要玉侬来扮,所以先让她歇息几日。” “甚角色?” “比如观世音菩萨啦,女儿国国王啦。穿衣服那种......” 陈初最后强调了一句。 ...... 辰时。 贪睡少女被一阵鸟鸣吵醒。 趴在桌上睡了一晚的玉侬,扭了一下酸疼腰肢,呆呆着脸蛋环视闺房一圈,似乎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趴在桌子上睡了。 随后,像是想起了什么,玉侬赶忙往床上了看一眼。 凌乱被褥提醒她,昨晚来的那人好像不是梦...... 再一低头,却见面前桌案上放着一张纸,上面有一行丑儿吧唧的字迹: 不用担心,你不会有事,我先走了...... 玉侬忽地鼻子一酸,怅然若失。 碧纱窗外,金桂树的枝头上停了一对喜鹊。 正互相为对方梳理羽毛。 “雀儿,雀儿,你们真好呀,想去哪里便去哪里,想去见谁便去见谁......” 玉侬望着纱窗外自由的鸟儿,痴痴道...... 三十六、蛇蝎心肠 六月十八。 辰时,陈初拎着一口大铁锅回到张家小院。 正坐在枣树下吃饭的几人神色各异。 杨大叔一阵长吁短叹,杨震挤眉弄眼。 陈初把铁锅放在一旁,默默在石桌旁坐了,除了长子其他人都停下了吃饭的动作,齐刷刷望着他。 彻夜未归,留宿采薇阁。 已经拿起了筷子的陈初,又缓缓放了下去,“我说,昨晚我因采薇阁漏水淋湿了衣服才没回来......你们信么......” “哈哈哈,初哥儿,便是诓人,也要想个令人信服的说辞啊.......采薇阁漏水......哈哈哈,亏你想的出来。” 杨震笑的分外夸张,好像不这么笑不足以证明陈初谎言的荒谬。 .....你看,就知道你们不信,就这我还没照实说是菜三漏水了呢! “初哥儿,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去便去了,有甚不敢认的!”张宝拍了拍陈初的肩膀,以示鼓励,却被娘子徐婉儿瞪了一眼,连忙改口道:“不过,那种地方还是少去。这点你需向哥哥我学习,至今未曾踏足过烟柳地!” ....老张,要点碧莲吧。 饭后,陈初向张宝打听了一下菜婳。 昨夜和玉侬聊天时,能看的出来,她对蔡坤、秦妈妈并不是真心畏惧,但提起菜婳时,却明显紧张的不行。 “张大哥,那菜婳看起来已有双十出头,怎地至今未有婚配?” 陈初以这句开了头,却让张宝惊悚道:“兄弟,你莫不是看上菜三娘子了?哥哥劝你一句,千万离她远些!” “......”陈初哑然,片刻后才道:“我只是见她行事乖张,有些好奇。” “那便好,那便好......” 张宝一惊一乍的模样,让陈初更奇怪了。 “那蔡家三娘子,自小便是有名的刁蛮小娘,不过那时至多算是有些小性子......”张宝压低声音继续道:“阜昌二年,金齐联军占了唐州府,桐山县自不能免,彼时齐国游骑将军单宁珪驻于城外...... 城内菜家、西门家这些富户投献大笔钱粮犒军,换来单宁珪不扰乡贤的保证。 可不知怎地,菜三娘子却在街面上被单宁珪的亲兵掳了去。 蔡家赶忙请了县尊出面、又使了不少钱财,只用半个时辰便把人讨了回来。 菜三娘子却因此亏了名节,有人说她破了身、也有人说当时单宁珪醉了酒,没来及快活,菜三娘子依然完璧。 但不管怎样,这件事在城内沸沸扬扬传了大半年,即便到了今日仍是一些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那些门当户对的富家子弟没人会娶一个被满城议论的女子,是以她至今未嫁......” “如此说来,菜三娘子也是一个可怜人。”这件往事倒是让陈初很意外。 “可怜?”张宝瞥了陈初一眼,接着又道:“阜昌三年,城里有一个李姓穷酸书生,时常酒后放言称,菜三失贞该以死全节,不该苟活于世让父兄蒙羞......” “这李书生怕不是有啥大病吧?” 古人的脑回路,陈初理解不了...... 张宝没接茬,继续道:“这话传来传去许是传入了菜三耳中,于是菜三接连写了数封信与李书生......” 陈初想起菜三的性子,自然而然道:“是骂他的吧?” 张宝却是一副‘早知你会这么想’的模样,随后神神秘秘道:“非也......是示爱信。” “示爱?”陈初差点没惊掉下巴。 难不成菜三有受虐倾向? “张大哥,莫不是你自己编的吧?人家写信什么内容你都知道?”陈初觉得张宝八成是在胡扯。 张宝却言之凿凿:“此事县衙内知晓的人不少,因为这些信笺后来都被当做了呈堂证供......” “呈堂证供?”陈初越发疑惑了。 张宝再次压低声音,阴森森的像讲鬼故事,“那李书生也是糊涂,竟真以为菜三娘子被自己的才华折服,两人鸿雁传书几回后,约了五月初三傍晚在城外野湖私会......” “靠!”陈初终于听出点门道,不由后背一凉,汗毛微微竖起,“那李书生莫不是就此消失了?” “没有消失,隔日就被人发现溺死在了湖里.......” “这不明摆着是一桩杀人案么?蔡三竟能平安无事?”陈初惊讶道。 “菜三那晚刚好染了小恙没有赴约、又刚好去了医馆抓药......” “就算她有不在场证明,也洗脱不了嫌疑吧?以她家的势力,随便找个有功夫在身的等在湖边要了李书生的小命,还不是小事一桩?” “初哥儿,你自己都说了‘以她家的势力’......即便不少人猜测是菜婳所为又能如何?没有证据、证人,在桐山县谁能把蔡家独女下罪?反正县尊最后断定李书生为:失足落水溺亡.....” “哪李书生的家人肯依?” “自然不依,李书生的娘子拦过数次县尊轿马喊冤。” “靠,原来李书生有娘子啊?那他娘还胡搞。” 陈初说罢,张宝却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大概意思是,你也有娘子,昨晚不也在采薇阁胡搞了,你咋说的恁理直气壮哩...... 陈初懒得向张宝解释,反正说了他也不信。 “说起来,李书生真不值得同情,或许说那些酒后狂言,会让他觉得自己清高、觉得自己是道德卫士......却也能真把菜三逼死。” 陈初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张宝却叹了口气,道:“谁说不是。若此事到此为止便也罢了.......但半年后,那李书生家夜里突然失火,家中老母、连同遗孀、一双儿女尽皆葬于火海......” “这也是她干的?”这下陈初真的惊到了。 李书生被害尚说的过去,但因此灭人满门......这疯批美人当真是蛇蝎心肠。 “我可没说是她干的......反正此事至今仍是一桩悬案。”张宝捋须感叹道:“至此,莫说富家子弟,便是寻常庄户人家也不敢娶这种女子进门啊!初哥儿需记得,便是这天下女子死绝了,也不可与她亲近半分......” “张大哥多虑了,我与蔡家兄妹交道是为了生意。” “嗯,初哥儿心里有数便好。不管是蔡家还是西门恭,以往与咱们井水不犯河水,现下都与你亲近,无非是因为能在你这里挣到银钱。 蔡家兄妹这些自小锦衣玉食的公子小娘,打心里看不上咱们逃户,你切莫被他们哄晕了头......” 张宝恳切嘱咐道。 这些道理陈初自是明白,但依然道:“谢兄长提醒。” ................... ps: 大家看到哪里觉得不好了,请留言说一下,有了回馈才能知道那些剧情需要斟酌、修正......最后再麻烦大家点点人物牌,能给几张推荐票那就更好啦~ 三十七、公鸡下蛋 上午,陈初在城内取了上次下山时请铁铺打造的器具。 这些器具中,有的像锅盖,有的是管子,一头雾水的杨震问陈初这些物件是做啥用的,陈初却神秘兮兮不肯说。 午时出城。 一个多时辰后,几人回到了山上。 新房已完工,杨大婶等人在帮着猫儿做些打扫、贴窗纸等零碎等活计。 房子当下即可入住,不过正式乔迁还需选个吉日。 陈初特意和各位婶婶嫂嫂打了招呼,随后拎着那口讨来的薄铁锅回到了窝棚旁灶台前。 把灶上陶锅换成铁锅,再去摘几颗西红柿、紫长茄、土豆、红薯,还有今天从城里买来的鸡卵。 没错,铁戟银枪玉面郎陈小哥要亲自下厨啦! 基于‘你对我好,我便对你好’的朴素理念,陈初想炒几道菜给大伙尝尝,以感谢大家最近帮他盖房的辛勤付出。 炒菜在当下已不算秘密,几乎各大酒楼饭庄都有会炒菜的师傅。 不过,在寻常百姓家,炒菜依然稀罕。 一是因为需要快速导热的薄铁锅铸造成本高,自然价格也贵。 二来,需猛火快炒的炒菜太费柴,这就增加了日常生活成本。 现下,锅有了、菜有了、食客也有了,除了厨艺陈初啥都不缺...... 一阵行(手)云(忙)流(脚)水(乱)。 陈初望着案板上参差不齐、长短不一、粗细各异、犬牙交错的土豆丝,陷入了沉思。 .....抖音上哪些阿婆主‘咄咄咄’几下,土豆就变成了漂亮整齐的土豆丝,到我这怎么就不一样了呢? 是案板的问题?还是刀的问题?或是土豆的问题? 对了,一定是这鳖孙土豆人品太差了! 才导致切不成漂亮的土豆丝。 键盘王者,实操黑铁的陈初,打死也不会承认是自己的问题。 “哟,初哥儿,你在作甚?” 来窝棚这边帮忙搬东西的姚大婶,看见站在案板前一脸倔强的陈初,不由好奇道。 “呃,婶子,我给你们烧几道菜尝尝。” “你?给我们烧菜?” 姚大婶跟见了鬼似的,随后转身快走回新房那边,像发现新大陆似的朝妇人们呼喊道:“快瞧快瞧......初哥儿要给咱们烧菜,哈哈哈......” 至于么?陈小哥烧个菜而已,又不是要表演生孩子。 “走,去瞧瞧......” 妇人们却像见到了什么稀奇,说着便朝这边走了过来。 待在新房内的猫儿自然也听见了,只见她噌一下从房内跑了出来,转眼超过人群,后发而先至。 “快给我!”猫儿急停在陈初身边,竟伸手要夺菜刀....... 陈初唯恐菜刀划伤她的手,赶忙缩手,把刀藏在了背后,奇怪道:“怎了?” 猫儿回头,眼看妇人们越来越近,不由急道:“官人为何要抢猫儿的活计!不怕旁人笑话么!” “.......我烧个菜有什么好笑话的?”陈初黑人问号脸。 “官人!给猫儿留些脸面吧.......官人见村里哪个男子围着灶台转?旁人知晓了定要说猫儿是懒婆,连饭菜都不给官人煮!” “.......” 原来公鸡下蛋和母鸡打鸣一样严重啊...... 在猫儿看来,陈初烧菜就是公鸡下蛋,官人没面子,她也跟着丢人。 ......下蛋公鸡,公鸡中的战斗鸡,本想做个战斗鸡的陈初最终没能犟过猫儿,被赶到一旁做起了指导。 傍晚时,四菜一汤全部完成。 西红柿炒鸡蛋、炒土豆丝、炒茄丝、红薯丸子,外加一道西红柿蛋花汤...... 召集大伙开饭前,猫儿或许是觉得方才争夺灶房主导权时态度不够温柔,便趁大家不注意,悄悄伸出小手握住了陈初的食指,还撒娇似的晃了晃。 “官人,猫儿知晓官人疼我、担心累着我才去烧菜。再这般下去,猫儿会被官人惯坏的,往后不许这样咯......” 猫儿垫着脚,趴在陈初耳边悄声道。 温热气息吹的陈初耳朵发痒、身上发热。 陈初觉得自己被娘子撩了,却没有证据...... 这顿晚饭,大家吃的极为香甜。 特别是甜糯的红薯丸子,分外受孩子们的喜爱。 饭后,陈初特意去了杨有田家一趟,说起要从蔡家佃庄子的事,想让杨大叔明日陪着去山下鹭留圩考察一番。 可杨有田一听,黑着脸来了一句:去山下佃田种,便要纳粮,我杨有田此生绝不给伪齐纳一粒粮!要去你便去,我就不去了。 “......” 回到自家窝棚,陈初翻来覆去睡不着。 察觉陈初有心事,猫儿主动问道:“官人,怎了?” “我想在山下佃个庄子,本想明日请杨大叔一同下山看看,大叔却说今生不为伪齐纳一粒粮......” 陈初苦笑。 “那官人怎办?” “不行的话,明天我自己下山。” 栖凤岭以杨大叔马首是瞻,他的态度无疑会影响到其他人,明天大概率没人陪陈初去。 这是陈初上山以来遇到的第一个小挫折。 猫儿听了,默默从虎头身上翻了过来....... 动作轻盈的像只真正小猫,越发熟练了。 拱进厚实的胸膛,猫儿伸手轻轻拍起陈初后背,像哄孩子一样。 以前,她做噩梦的时候,陈初就这样拍过她,猫儿都记得。 “官人,猫儿不懂的什么大道理,但官人想做的便去做,明日没人陪你,猫儿陪你!” “呵呵,好。” 陈初摩挲着猫儿圆润肩头,笑道。 方才生出的一点小失落,随即消散。 ...... 翌日,六月十九。 陈初起床后拉开房门,愣了一愣。 门外,大郎、长子、吴奎和彭二皆在,还有姚三鞭。 几人全是一副利落打扮,一看便是要出门。 陈初发愣时,大郎已经凑了过来,小声道:“爹就那般脾气,心里既放不下当年那些和金齐打杀战死的老弟兄,所以不愿为伪齐纳粮;却也不放心你独自下山,今日一早便把我们几个喊了起来,也叫上了庄稼好把式姚大叔帮你看墒......” 陈初下意识往杨家望了一眼,却见杨大叔正朝这边偷瞄,见陈初看了过来,连忙扭过头,双手后背,一副事不关己的高冷模样。 矮油,这小老头,还挺傲娇哩。 这边,猫儿收拾妥当也走出了窝棚,见官人的一众兄弟都来了,开心的同时又有些失望。 本来已经做好和官人共苦同甘的准备了,现下看来又用不上她了...... 陈初呵呵一笑,道:“娘子,走,咱们一起下山。” “嗯!”止不住的喜意飞上了眉梢眼角。 上次下山还是二月呢,猫儿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山下人间了....... ...... 鹭留圩。 栖凤岭北五里。 陈初一众在村口等了一刻,几辆车马打北边缓缓驶了过来。 “哈哈,兄弟久等了。” 远远的,蔡坤便招呼道。 越众而出的陈初与他寒暄几句,两人并肩往村内走去。 猫儿跟在陈初侧后,不住四下张望。 二月时,山下还是一副光秃秃的荒凉景象。 现下六月,树木郁郁葱葱,田里有些种了禾苗,有些种了油菜,大地上像是铺了一块块绿色锦缎,看了便让人心生欢喜。 马车内,一双狭长媚眼隔着竹帘盯着猫儿看了半天,‘噫’了一声。 虽然这次猫儿小脸上干干净净,但她亦步亦趋跟在陈初身后的模样,以及那步伐、身姿,马上让菜婳认出了这就是与她有过节的黑脸小娘子。 “张伯,停车。” 菜婳跳了下来。 加快步履,一会儿便走到了猫儿身旁。 猫儿察觉有异,不由侧头看了过去,菜婳那张狐媚瓜子脸进入了视线。 猫儿不由愣在原地,她没想到会在此处见到菜婳。 “嘻嘻,没想到还是个小美人哩~”菜婳一脸妩媚,伸出手指就要去勾猫儿的下巴。 猫儿却不惯她,抬手一巴掌拍掉了菜婳伸来的魔爪,小声骂道:“哪里来的疯婆子~我与你相熟么?” 说罢,便紧赶几步,跟上了陈初。 还留在原地的菜婳,揉了揉被打疼的手,依旧满面笑容,自言自语道:“这小娘,若到了我手里,看老娘如何调教你~” 说到此处,菜婳忽然嘻嘻坏笑一声,转头把张伯招了过来,小声吩咐道:“张伯,回去把玉侬接来,就说接她来见陈公子,让她好生梳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