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刀十六国李跃崔瑾》 序章 明净的佛堂内,几人正虔诚的祭拜着。 为首一人深目高鼻,高壮魁梧而肥硕,坐在蒲团上,大肚腩几乎撑破了盔甲,宛如一颗圆球,但在佛像的衬托下,显得慈眉善目,仿佛沾染了几分佛气。 咚、咚、咚…… 木鱼一声声和缓的敲着,一高一矮僧人双手合什轻声诵读佛经。 不过,无论诵经声有多温和,始终无法消解这几人身上带着的煞气。 “呵——” 为首之人不耐久坐,吐出一口浊气。 霎时间,整个佛堂都为之一寒,高个僧人为之一颤,声音都变了调。 胖子斜眼扫了一眼,高个僧人更加惊慌,脸皮都在颤抖,额头上渗出了一颗颗的冷汗。 矮个僧人挥了挥手,高个僧人如蒙大赦,慌慌张张的退到佛堂之外。 “大和尚,何为佛法?”胖子声音低沉,原本的慈眉善目在开口的瞬间全部消散,也可能是羯人天生恶相让人不寒而栗。 矮个僧人双手合什,“不杀,是为佛法。” “大和尚是说朕杀伐过重?”胖子陡然起身,身上的盔甲铿锵作响,仿佛一条巨蟒在拖动鳞片。 而当他站起身时,彻底挡住了佛像前的灯火,将小半个佛堂置于他的阴影下。 身后的亲将仿佛感受到主人的心意,全都手按刀柄。 煞气、杀气,瞬间升腾而起,如有实质。 仿佛只要为首之人点点头,就要将“大和尚”碎尸万段! “天王既然信佛,当知佛法慈悲,不为暴虐,不害无辜。”矮个僧人不为煞气所动。 身材肥硕者正是大赵天王石虎,矮个僧人名佛图澄,从西域而来,入赵数十年,德高望重,自大胡石勒时代便备受崇敬。 永嘉之后,杀戮甚重,中州胡汉皆奉佛,佛门大兴。 佛图澄侍奉两代赵主,弘扬佛法,推行道化,所经州郡,建立佛寺八百九十三所,座下弟子常有数百,前后门徒多达万人,门下高僧辈出。 “吾为天王,岂能不杀生?”石虎趋前一步,压迫感十足。 佛图澄却毫不畏惧,仿佛堂中的佛像一般面不改色,“正是因如此,天王更应戒杀,若暴虐恣意,杀害非罪,即便供奉所有财物,亦不能消弭罪业,灾祸亦不可避免。” “哈哈哈,说得好!”石虎仰头大笑,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黑黄牙齿。 正笑的不可一世时,佛堂外忽然响起滚滚轰鸣声。 狂风大作,吹动佛堂内的帏幔,烛火亦被吹灭。 石虎转身走到堂外,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 俄而,云层中一道惊雷猛地劈下,整个邺城瞬间被白光笼罩,接着,雷鸣声震耳欲聋,仿佛天崩地裂。 “走水了!” 城内喊声大起,黑烟升腾。 石虎面无表情的望着黑烟冒起初,那是他抽调四十万百姓修建的台阁中一座。 无数人为之妻离子散,无数人化作白骨埋在台阁之下…… 云层之中电光还在闪烁。 “此是何征兆?” 凛凛天威之下,“天王”亦觉心惊胆颤。 佛图澄摇摇头,“老朽不知。” 石虎脸上掠过一丝不悦,“大和尚一向彻见千里外事,又能预知吉凶,何以不知今日之事?” “天王,此乃上天示警,主赵运将衰,晋人将兴,当让晋人服艰苦的劳役,以抑制他们的气势,晋人终日劳苦,无有他心,则大赵自可国祚万年。”之前退出佛堂的高个僧人跪在众人面前道。 刚才还无比惊恐,现在全变成了谄媚。 石虎仰天大笑起来,洪亮而刺耳,“大和尚,你这徒儿吴进比你强甚!” 佛图澄脸上神色跟身后佛像一样充满了慈悲,望着天空轻声一叹,不再言语。 石虎大手一挥,“令尚书张群再征发各郡男女二十万,车十万辆,运土至邺都,建华林苑、长围!” “阿弥陀佛。”佛图澄双手合什,转身退走。 周围凶神恶煞的护卫没有一人阻拦。 石虎不以为意,目光炯炯的盯着这个名叫吴进的僧人,“大和尚是龟兹人,却劝朕少杀晋人,你是晋人,今日能残害同族,明日就能害朕,留你不得,来人,拖下去,处以大辟之刑!” 吴进当即瘫倒在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所谓大辟之刑,有镬烹、抽胁、车裂、囊扑、腰斩等。 石虎生性暴虐,尤喜酷刑。 云层中又是一道硕大的闪电劈下,撕开昏暗的天空。 轰隆—— 仿佛整个天空都在怒吼,暴雨倾盆而下…… 第一章 囚徒 司州荥阳郡,季家坞堡内。 李跃忽然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被结结实实的捆在一棵歪脖子老树上,周围的一切显然都不属于他生活的时代。 更不清楚自己一个刚刚毕业的外科医学生,为何会来到这个世界。 没有任何来由,眼睛一闭一睁,却已换了人间。 脑海中也涌现出许多不属于自己的记忆,仿佛漩涡一样旋转着。 而李跃这个名字,也是属于这个身体主人的。 还未来得及多想,身体和脑海中的疼痛让他再次昏睡了过去。 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中那些飘散、旋转的记忆忽然与自己融合起来,仿佛一团耀眼的白光,李跃醒了过来,朦胧的太阳正在头顶发着昏昏沉沉的白光。 “你居然还没死!”一个尖嘴猴腮的中年书生负手走到面前。 李跃摇了摇脑袋,搜寻着记忆,此人是季家堡的账房先生兼狗头军师,张善。 这具身体的主人正是死在他的拷打之下。 和大多数书生一样,左右唇角留着两撇长须,加重了他阴沉的气质。 李跃盯着他,浓烈的仇恨从记忆里仿佛火苗般窜起,身上的伤口也随之疼痛起来。 “你的命很硬,我已经向坞主建议,明日将你送往邺城作阉奴。”张善扬了扬手中的鞭子,冷峻的目光扫来扫去。 李跃动了动嘴唇,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嘴干的厉害。 全身上下,似乎只有脑子能动。 更多记忆在脑海里苏醒。 自己不是季家堡的人,而是附近黑云山上的流民,陆续两个多月的大雨,淹死了所有庄稼,眼看坐吃山空,只能下山借粮。 昨夜酒桌上说好的,借粮两百石,三个月后,等黑云山上庄稼熟了,熬过去了,连本带利还两百五十石,粮食不够,以山货野物补充。 季家堡的坞主季雍一口答应,还说了一大堆冠冕堂皇的话,什么同是汉人,大家要守望相助,远亲不如近邻等等,还准备收李跃为婿,将季家的明珠,远近闻名的美人季莺儿许配给自己。 哄的这具身体的原主心花怒放,胯下的两道热气直接冲昏大脑,当场叫季雍“岳父”,忍不住多喝了两杯,竹筒倒豆子,将黑云山的虚实全都说了出去。 然后两眼一闭、一睁,形势已变,色字头上一把刀,东床快婿成了阶下囚。 “看在同为、同为汉人的份上,能不能……放我一马?汉人何苦为难汉人?”李跃试图打打感情牌,先别管其他的,活下来再说。 声音沙哑的厉害,但还是能听清楚的。 “哈哈哈……”张善前俯后仰的大笑起来,然后“啪”的一声,鞭子狠狠抽在李跃身上,在葛衣上留下一条淡淡的血痕,一口唾沫也吐到脸上,“呸,谁跟你是汉人?我们季家堡在大赵治下,当然是赵人,你小子命好,长得也还算不错,赶上太子挑选宫人,不然早把你拨皮抽筋了,再说你不过是个山贼,也有脸跟我们季家堡攀关系?” 如果被送入邺城当阉奴,还不如被季家堡拨皮抽筋来的痛快。 “我有两个、师兄弟,各有本事,你害了我,他们会为我报仇……”求饶不成,只能恐吓。 记忆里翻过两张面孔,让李跃心中顿生亲切。 张善笑得越发猥琐起来,“嘿嘿嘿,你黑云山再厉害又能如何?这些年季家堡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黑云山的贼众愿意下来正好,我们可以一锅端了,拿你们的人头去邺城请功。” “啪、啪”,又是几鞭落下,李跃胸前火辣辣的疼。 不过他毕竟是个文弱书生,也就前几鞭子痛一些,后面的几鞭气力不济,落在身上也没那么疼了。 但张善满头大汗一脸兴奋,唇边的胡子也跟着颤抖,忽地从怀中取出一把匕首。 乱世之下,似乎每个人都有些不正常了。 “住手。”一道悦耳的女声打断了张善的雅兴。 两人同时向左望去,只见木廊边,一道婀娜曼妙的身影缓缓走来。 梳着扰鹤髻,髻上一支青玉步摇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盈盈款款间,正好衬托出她的典雅气质,一身鹅黄色的宽袖束腰衬衫裙,腰间系着一条淡红腰带,端庄中多了一丝灵动。 就连左右的两个丫鬟都气质出众。 不过她们居高临下的眼神中,带着深深的轻蔑之色,“敢对大小姐不敬,当心剜了你那对贼眼。” 来的果然是季莺儿。 以前只听说她是荥阳出类拔萃的美人儿,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寻常,恐怕整个司州都找不出这般俏丽的人儿。 但李跃在后世屏幕上什么美人没见过? 所以很快就恢复过来,反倒是身旁的张善一脸色与魂授,嘴边都快流出口水。 直到季莺儿“咯咯”的笑了起来,张善才尴尬一笑,一脸的道貌岸然,不过小眼珠子依旧在季莺儿婀娜有致的身材上来回扫动。 两个俏丽的丫鬟“哼”了一声。 “老家伙,你还真是人老心不老啊。”李跃嘲讽道,心中一叹,就这种货色,也能在季家堡里混的风生水起,也难怪季家堡要跪舔羯赵了。 这些年江东不稳,连续内乱,羯赵如日中天,石虎南征北战,一统北方大地。 大河以南的坞堡、流民迫于石虎淫威,不得不低头。 “你……”张善在美人面前落了面子,满脸怒容,却又奈何不得。 季莺儿掩嘴而笑,“当真是个有趣的人儿,不如留在季家当个家仆,吃喝是不愁的。” 张善脸色一变,“小姐,万万不可,此人乃是山贼,贼性不改,他日必为祸我季家。” “哼,你当年不也是山贼的军师?”左边的一圆脸丫鬟鄙夷道。 张善干笑两声,“当年是情非得已,不得不入翠屏山暂避一时。” 同行是冤家,难怪他这么针对自己。 “你愿留在季家吗?”季莺儿睁着一对剪水双瞳,充满了期待。 “对不住,我李跃不与人为奴。” 说的好听是家仆,说的不好听就是家奴。彡彡訁凊 与其如此,还不如去当山贼土匪。 山贼土匪在这年头算是一个不错的行业,发展潜力巨大,至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用受别人的鸟气。 另一方面,有这个张善在,即便李跃屈膝当奴仆,恐怕日子也不会好过…… “看吧,这小子就是贼性不改。”张先生一脸抑制不住的喜色。 “倒也有几分骨气。”季莺儿眼神忽地有些落寞,也不多说什么,便与丫鬟转身离去了。 张善的一对贼眼怔怔的望着她们的背影。 直到几声嘹亮而悠长的狼啸传来,他才收回了贼兮兮的眼神,似乎对这狼嗥声有些疑惑。 季家堡周围也算是荥阳数一数二的大堡了,光天化日之下,什么狼敢冲到这里? 张善仰起头若有所思,“不用等到明日,今夜就让王驴子把你阉了,看你还笑出来否!” 李跃疲惫的闭上眼,不再言语。 第二章 兄弟 夜里,凉风习习。 狼嗥声忽然多了起来。 一个长着张驴脸的矮子在李跃面前晃来晃去,那目光仿佛在审视即将被他阉割的畜生。 李跃真的有些慌了,命根子开不得玩笑…… 但王驴子已经端了盆水,在磨他的小刀,“小兄弟别怕,你驴兄我的手艺四里八乡远近闻名,咔嚓一下,保管你什么感觉都没有。” “驴兄,你我前世无仇今生无怨,能否放兄弟一马?他日必有厚报。”李跃咽了咽口水。 不怕死,但真怕这玩意儿…… “小兄弟为何如此不晓事?若放了你,驴哥我就活不了了,要怪就怪你自己,真把这季家堡当佛堂了,也不想想,现如今兵荒马乱的,季家堡能稳如泰山,岂是那么好相与的?再说打季家堡主意的不止你们黑云山一家,你看这么多年,周围的寨子换了一茬又一茬,季家堡还不是好端端的?”王驴子打开了话匣子,试了试手中的骟刀。彡彡訁凊 “季家堡真有这么厉害,就不用向羯奴屈膝了。”李跃想尽量拖延时间。 但王驴子已经捉着骟刀过来了,“那是坞主老爷们的事,你也别怨驴兄我心狠,他日落你手上,我也认。” 说完就去解李跃的下衣。 李跃一个劲的挣扎,但全身被捆的严严实实,根本动弹不得。 眼看裤子都要被扒了,李跃仍不住仰天长啸,发出一声凄厉的狼啸。 嘹亮的声音让王驴子一怔,不过也激起了他的凶性,“再嚎就把你舌头一起割了!” 说来也怪,李跃这一嗓子嚎出去后,堡外立即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狼啸声。 并且越来越近,惊动了坞堡上的守卫。 火把登时明亮起来,不时向城外射出一两支响箭,想借此驱散狼群。 这世道外面最狠的不是老虎,也不是豹子,而是狼。 成群结队,既凶残又邪性,还记仇。 王驴子也算见过大风大浪的人,知道事不宜迟,伸手就来扒李跃的裤子。 但此时忽然一块黑乎乎的东西从左边房梁上砸了下来,好巧不巧砸在王驴子的驴脸上。 “谁!”王驴子抄起骟刀,从地上弹起,脸上抹了一把,却发现只是一块泥土。 黑暗中,屋檐上站着一个人。 瘦长的身影向地上投下一道长长的黑影,看不清样貌,但他的双眼却如天上的月亮一般闪烁着淡淡荧光。 “此人你动不得。”声音低沉而温和。 夜风吹的树叶沙沙作响,堡外的狼嗥声更加苍凉悲怆,一声又一声。 场面仿佛凝固了一般。 季家堡很大,据说汉末黄巾起义时兴建的,两百年的经营,差不多就是一座小城。 常有附近百姓前来避乱,混进一两个人,不是什么难事。 “我动了又如何?”王驴子握紧骟刀,舔了舔嘴唇,趋前一步,宛如一头弓背欲扑的豹子,气氛瞬间绷紧。 李跃一看这气势,就知道王驴子必定也是刀尖上打滚的人物。 不过这年头谁不是脑袋别裤裆上玩命? 屋檐上的人道:“那就只能不死不休了。” 声音中温和已经没有,只有冰冷,令人不寒而栗。 眼看形势一触即发时,王驴子却忽然一拱手,“告辞!” 然后一溜烟儿,头也不回的消失在夜色中,留下李跃在夜风中楞了半天。 “不能放他走,他会喊人!”李跃吼道。 黑影从屋梁上轻轻跃下,稳稳落在地上,正是记忆里的二兄崔瑾,“无妨,他们没空管你。” 李跃回忆着记忆里原主的说话方式,“老二,你来迟了。” “三弟,你也太不知礼数了,怎么说都是二哥我救了你,就不能敬重些?”崔瑾微微一笑,整张脸在月光下散发着独特的魅力。 李跃忽然生出一种错觉,季莺儿的脸都比不上这张脸精致,“我是庶人出身,比不上你清河崔家出身。” “三弟如此说就不对了。”崔瑾神色落寞起来,拔出腰间长剑,轻轻一挥,干净利索,李跃身上的绳索断开。 李跃站了起来,却感觉全身虚弱,肚子里一阵咕咕叫。 从昨夜到今晚,水米未进,被捆着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脱困了,感觉全身发虚。 粮食…… 今年二月以来,连降大雨,黄河泛滥,半个荥阳已经变成泽国。 饥荒只是刚刚开始,耽误了春耕,会有更多的人饿死…… 老天爷这是不给人活路。 山上的日子也不好过,粮食早就捉襟见肘,从上个月起,每个人每天只能喝两碗稀粥,饿的头昏眼花,要不然也不会下山找季家堡“借粮”。 当然不是真正的借粮,而是李跃在明,崔瑾在暗,探查季家堡的虚实…… 正思索的时候,外面忽然乱了起来,城上的守军疯狂叫嚷:“山贼!山贼袭城了!” 接着到处都是火把光,堡内乱作一团,青壮男女都钻了出来。 “先找些吃的。”李跃不用看就知道是虚张声势,以季家堡之坚固,很难攻破。 难得来一趟,不吃饱喝足就对不起自己受的罪。 青壮们都去守城墙了,坞堡里面反而空虚。 两人搀扶着,挨家挨户的摸索。 这年头粮食比黄金还贵重,粮仓前三四十个披甲壮汉守着,眼睛瞪得比灯笼还大。 一番摸索,折腾了一个多时辰,粮食没找到,只找到一把生锈的菜刀。 望着生锈的菜刀,李跃感觉前途跟这把刀一样灰暗,也不知能不能活着离开。 即便活着出了季家堡,没有粮食一样是饿死。 正灰心的时候,忽然闻到了一股肉香。 李跃还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躺在一旁的崔瑾忽然一屁股坐起,眼中冒出绿光,“三弟,闻到了没有?” “肉!”李跃一股脑从地上翻起,抄起生锈的菜刀,只感觉全身来了力气。 循着气味,摸了过去。 李跃只感觉自己是一头被饥饿控制了思想的野兽,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吃肉。 如果自己是野兽,那么崔瑾更像是一只饿死鬼,连滚带爬、跌跌撞撞,向香味飘来的地方摸去。 一间冒着微弱火光的屋子里,肉汤沸腾时的“咕咕”声清晰传来,香气四溢。 那声音在安静的黑夜中显得诡异。 虽然饿,但理智并没有完全丧失,这么黑灯瞎火的,一个人都没有,哪里来的肉汤? 平常人连吃一口糠都难,更别说肉,除非…… 李跃一阵恶心。 崔瑾不管不顾,直接扑了进去。 李跃想阻拦却已是来不及,大喝一声:“当心!” 话音甫落,屋内一道寒光迎面而来。 第三章 吃肉 崔瑾想反抗已经来不及,幸亏李跃早有防备,几年的外科医学生,人也变得胆大心细,前踏一步,挥动菜刀迎了上去。 “咔”的一声,昏暗中爆出一团火星。 李跃只感觉虎口传来一股巨力,几乎拿不住菜刀,但此时此刻若是松手,崔瑾的半个肩膀也就保不住了。 这年头受伤比直接一命呜呼更惨。 李跃咬牙硬撑,对方力气不大,但自己的力气更小。 对方见一刀不中,反手又是一刀劈来,寒风和杀气直冲李跃面门。 招架上一刀已经用了全力,属于超常发挥,此时旧力已竭新力未生,这一刀来势极其凶猛,又快又狠,避无可避,躲无可躲。 李跃瞬间惊出一身冷汗,暗道我命休矣! 说时迟,那时快。 昏暗中忽然暴起一道寒光,又是“咔”的一声,火星四溅,昏暗中,对方的刀断成两截。 “三弟,可曾受伤?”原来是崔瑾反应了过来。 宝剑果然是宝剑。 “没有,先干掉这厮再说!”李跃又惊又怒,从来都是自己给别人捅刀子,没想到今天有人捅自己。 此人刀刀都下死手,如果不是自己谨慎,只怕早已身首异处。 二对一,对方的刀断了,李跃一把菜刀,崔瑾一把宝剑,对方必死! “别、别动手,原来是小兄弟你啊?”昏暗中,声音有些熟悉。 “这不是王驴子?”李跃猛然想起。 “对咯,大家都是自己人,何必打打杀杀,来来来,这头驴子俺盯了半个多月,今日总算找到机会,来来来,驴兄我也吃不完,大家一起吃。”王驴子异常热情,完全没有刚才刀刀取人性命的凶狠劲儿。 李跃与崔瑾对视一眼,一人提着菜刀,一人提着大宝剑,并未松懈。 这人长着一张老实人的脸,却是个狠角色。 这年头为了一口糠,杀人的不在少数,更不用说一釜肉。 再者,此人是季家堡的人,而自己是山贼,两边不对付,坐不到一桌上去。 最稳妥的办法就是干掉他,肉还是自己的! 李跃潮崔瑾使了个眼色,崔瑾微微点头。 王驴子似乎发现了气氛不对,连连解释道:“小兄弟莫要多疑,某不是季家堡的人,准备去邺城投奔族人,不料碰上水灾,盘缠耗尽,只能投季家堡混口吃的,这头驴某盯了多日,今日才寻到机会,又恰好遇到两位兄弟,相请不如偶遇,来来来,肉已经烂了。” 李跃咽了咽口水,肚子里面叫的更厉害了。 正在思索王驴子话的可信度,崔瑾已经不管不顾,扑了过去,捞起一块肉就往嘴里塞。 自己昨夜好歹喝了点酒,吃了几口肉羹,崔瑾却是饿了几天了。 “诶,这就对喽。”王驴子笑着扔掉手中的断刀,也去吃肉了。 两人你一块我一块的,直往嘴里塞。 “天下最香的便是此物,某走南闯北,就好这一口,可惜啊,现在没酒,不然当与二位浮一大白。”王驴子吃起肉来,仿佛饿死鬼投胎,一根肉骨头三两下就啃光了。 “你俩给我留点!”李跃也不再矜持了。 要砍人,先填饱肚子,有力气再说。 撸起袖子就往釜里面掏。 昏暗的篝火下,将三人的影子投到墙壁上,随着篝火的浮动而摇曳,吃肉啃骨头的声音略有些瘆人。 不过现在谁也管不了这么多了。 饥饿带来的不仅是肚子的空虚,饿到极致,人就不是人。 李跃已经记不清多久没有这么吃过东西。 肚子里面充实,人跟着充实起来,脑子转了起来。 现在自己跟他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此人深知季家堡的内情,若是能得到他的帮助,逃出去的可能大大增加。 “驴兄……”李跃刚一开口,就被王驴子打断了。 “季雍为人谨慎、戒备森严,你们逃不出去的。” “可有地方让我等藏身?”崔瑾也吃饱了。 王驴子笑了一声,拍了一把撑圆的肚皮,惬意的打了个饱嗝,“这坞堡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你们人生地不熟的,很容易就被人认出来。” 坞堡不是县城,里面的人,要么是季家的庄户,要么是季家的僮仆,找两个人还是容易的。 难道就这么坐以待毙? 李跃心中一沉,现在是子时,还能混一下,一旦天亮,就会有人来搜寻。 也就是说,时间不多了。 “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李跃扬了扬手中的菜刀,上面已经被王驴子砍出两个豁口,不过有东西在手上和没东西在手上,感觉是不一样的。 “杀出去?”王驴子眯着眼笑道。 李跃忽然发现,此人年纪没有想象当中的那么大,长得也不是想象当中的那么丑,只不过一脸风霜和老成掩盖了他的真实年纪。 若仔细看,会发现他那张驴脸挺有特色。 “此乃莽夫所为,我们可以劫持堡中的重要人物,换我们出城。”都混成山贼了,李跃心中也没那么多的礼义廉耻,活着最重要。 “不错。”王驴子点点头。 “那就请驴兄指点一二!”李跃冲王驴子拱了拱手。 无论前世后世,有带路党事半功倍。 王驴子吃了季家堡的驴,季雍肯定不会放过他,这年头一头畜生比人值钱多了,没发大水的时候,一头驴可换两个青壮,现在发了水灾,黄河两岸的流民遍地,人更不值钱了…… 崔瑾泼下一盆冷水,“季雍既然为人谨慎,肯定会有重兵保护家眷,就凭我们三人,只怕近身不得。” 李跃目光转向王驴子,这厮到现在都还没露底,但崔瑾语气显然把他当自己人,这很危险。 忽然心中想到了什么,“驴兄啊驴兄,你既然敢吃季家堡的驴子,难道没为自己留条后路?” 崔瑾也反应过来,手再一次按在剑柄上。 乱世之中最厉害的不是季雍这种地主老财,而是王驴子这种走南闯北吃四方的狠人。 能孤身活到现在,就说明他不是一般人。 这样的人绝不会将自己置于险地。 “哈哈哈,小兄弟想多了。”王驴子眯着眼笑了起来,目光却落在李跃紧握菜刀的手上。 屋中的气氛又僵持起来。 “驴兄也太不爽快了,都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李跃笃定他有逃生保命的办法,大不了将他生擒了,慢慢拷问。 一整夜的时间,总能问出点什么。 当然,毕竟是一口釜里面捞过肉的人,李跃不想走到那一步。 第四章 脱困 王驴子是个非常识事务之人,一个人出来闯,能活到现在,没点眼力肯定活不到现在,“小兄弟所言甚是、所言甚是!这季家堡虽然防范森严,却有一条水渠连着城外的护城河,不过二位可会水否?” 崔瑾一拍胸脯道:“我们兄弟能上刀山下火海,区区护城河算得了什么?” 见他这么说,李跃放下心来,虽说自己会几式狗刨,勉强淹不死,但长时间走水路,肯定不太方便。 王驴子现在这么好说话,是因为自己两人随时威胁他的性命,一旦下水,情况就变了。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二位都是少年英雄!”王驴子拍了个热乎乎的马屁,将剩余的大半扇驴肉剔去骨头分成三份,三人一人拿了一块。 背着三四十斤重的东西,李跃心中更没底。 如果王驴子有什么歹意,下水岂不是作茧自缚? “驴兄,请带路。”李跃让他走在前面。 王驴子背着驴肉走在最前,李跃和崔瑾一左一右。 走水道的确省事,隐蔽性好,有个风吹草动可以直接缩进水里,又是夜里,就算上面的人听到了动静,也看不到水渠里。 连续躲过了两拨巡查的人,三人都轻松起来。 王驴子的话也多了起来,“两位都是少年英雄,只可惜生不逢时,大胡殡天,天下竟无一英雄也。” 大胡说的是石勒。 奴隶出身,几十载征战天下,终成一代帝王。 石勒活着的时候,减租缓刑,开办学校,核定户籍,重新制定度量衡,让伤痕累累的北方大地恢复了些元气。 “听兄台之言,非寻常人也,为何不南下投奔朝廷?”崔瑾正色道。 王驴子停下脚步,反问道:“那两位兄弟为何要啸聚山林,不南下投奔朝廷?” 永嘉之乱,衣冠南渡,但也加剧了南北人之间的矛盾。 江左之人给逃乱的北人起了个极具侮辱性的蔑称——伧子,意为鄙陋的庸人。 江左之人鄙视北人也就罢了,连南迁的司马家朝廷都处处防范着北人,前有祖约叛变,后有苏峻之乱,几十年来就没消停过,进一步加大了南北之间的裂痕。 其实东晋不是没有机会收复故土,也不是没有北伐的名将,更不是北地百姓不念旧朝,而是司马家的朝廷,从创立时便有原罪,他们对内斗的兴趣更大,在西晋时斗,衣冠南渡后,内斗越发惨烈。 当年祖逖自募三千人北伐,中流击楫,立誓扫清中原,驱除胡虏,数年间收复黄河以南领土,前后数次击败石虎。 眼见形势一片大好,江左朝廷别说出兵支援,只要别添乱,在后面吼两嗓子,说不定就收复河北了。 但司马家毕竟是司马家,怕祖逖实力壮大,另派戴渊为征西将军、都督司兖豫并雍冀六州诸军事、司州刺史,致使祖逖忧愤而亡…… 没有身份家世的普通人南下,下场也不会好到哪去。 崔瑾叹了一声,不再说话。 周围只有潺潺的水声,也不知过了多久,王驴子听下了脚步,低声道:“到了!” 一道水门挡在三人面前。 城墙上依稀有火把光和零散的脚步声。 王驴子甩了甩手臂,准备一头扎下去,却被李跃一把拉住,“老二,你去水下看看。” 这厮小心思太多,李跃不敢让他去。 崔瑾一脸难色,“三弟啊,为兄……水性不佳……” “你刚才不是说能上刀山下火海的吗?”李跃险些一口老血吐他脸上。 “话是这么说,但水太凉太深……为兄自幼生长在北地……”崔瑾的水性是有,但估计跟自己一样,只会几式狗刨…… “哈哈哈……”王驴子笑的前仰后跌,声音越来越大。 “噤声!”李跃刚感觉不对,王驴子大笑一声,忽然一把挣脱李跃的手,一头扎了下去。 “什么人?”水门上传来守卫的怒喝。 一支火把扔了下来,照亮了水中李跃崔瑾面面相觑的脸。 “水下有人!”喊声伴随着梆子声急促响起。 “这王驴子真他娘的不是个东西!”李跃破口大骂,跑就跑吧,还故意惊动守卫。 不过仔细一想,若是换作自己,只怕也会这么干,从见面开始,大家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虽然同一口釜中捞肉吃,但压根就不是一路人。 自己防备着王驴子,王驴子也肯定处处防备着自己! 王驴子这名字听起来都不像是真名。 “还愣着干什么?下!”李跃低吼了一声。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水下应该能逃脱。 这个时候也顾不得水性好不好了,城上十几名护卫正在弯弓搭箭,另外十几人正顺着石阶冲下来。 这一次落到季雍手中,李跃没信心能活下去。 张善那厮必定往死的折磨自己。 两人同时扎了下去,冰凉的河水漫过头顶,头顶上几支利箭贴着头皮飞过。 水下什么都看不到,但还好只有一条路可通过。 李跃伸出手摸索,发现水下门是断的,人可以钻过去。 不过李跃多了个心眼,怕王驴子在前面守株待兔,便把背上的驴肉解开,推了过去。 果然,驴肉刚被放了出去,一道黑影从水门后扑面而来,手中三寸骟刀,疯狂刺下。 李跃惊出一声冷汗,幸亏自己心细,不然这次就真的死在王驴子手上了。 这年头的人还真他娘的心狠手辣。 王驴子刺了十几刀,发现手感不对,飞快的向远处游去,李跃提着菜刀,正准备去追上去,砍死这孙子,却不料自己的脚踝被身后的崔瑾抓住了。 借着水门上的火光,依稀可见崔瑾惊慌失措的脸。 李跃只能回头,一把揽住他,两人同时狗刨,向外逃去。 一口气险些没憋住,才摸过了木门。 王驴子人早就不见了。 身后的季家堡的人穷追不舍,不过他们的水性更差,在河水里扑腾半天,也没见拉近距离。 “终于出来了。”李跃心中狂喜,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顺着水流进入汜水,飘了快一个时辰,身后才没了动静。 寻了个空旷之地上岸,崔瑾已被呛的七荤八素,人也有些不太清醒。 李跃不禁感慨起这具身体的健壮,受了伤,也被饿了一天,挣扎了一夜,到现在居然没多少疲惫之感。 揭开衣服,伤口都已经结了暗红色的疤,一身的腱子肉里仿佛蕴藏着无穷的力量。 身体是本钱,若是个病秧子,这世道只怕活不过三天。 嗷—— 几声低啸从身后传来,昏暗的旷野中忽然多了十几双幽绿色的眼睛,仿佛锥子一般刺来。 李跃一惊,这才看清是狼群。 这年头人饿,畜生也饿。 李跃握紧菜刀,但感觉这玩意太短,就把崔瑾的大宝剑捡起。彡彡訁凊 长剑出鞘,一抹寒光如秋水般闪烁。 左手菜刀,右手大宝剑,心中顿时安稳不少。 凭手中的家伙对付十几头狼,问题不大。 狼群形成一个半包围,试探了几次,被李跃手中长剑吓阻。 它们仿佛通人性一般,知道这把剑不好惹。 对峙了小半个时辰,眼看天色亮了,旷野中传来马蹄声,狼群纷纷抬头南望,头狼一声凄厉的呼啸,群狼一哄而散。 不过听到马蹄声,李跃心中更是惊惶。 附近能骑马的,要么是季家堡的人,要么是荥阳城的人,黑云山穷的都喝西北风了,肯定养不了马。 这年头人都养不活,能养马的不是寻常人。 李跃只能拖着崔瑾,再次躲进水中,高高的水草,完全遮挡了两人的踪迹。 过不多时,骑兵的身影在晨曦中显露。 暗红色的铁甲,长矛、弓箭,驱赶着一群人,从衣服上能看出他们都是汉人,年纪不大,有男有女,形容枯槁,神色麻木。 靠的近了,李跃才看清骑兵都是深目高鼻的羯人,一共二十多骑,人人面色红润,身强体壮,耀武扬威。 而马下的汉儿,仿佛牛羊一般的被驱赶着。 第五章 截杀 李跃忽然想起昨日张善所言,要把自己送去邺城当阉奴。 石勒死后,石虎杀石勒满门,在邺城倒行逆施,刻意残虐汉人,致使整个北方沦为鬼蜮。 有那么一瞬间,李跃想冲上去与羯人拼了,寻个痛快。 这个想法一出现,便如一团烈火般在血管里涌动着。 “徒死无益,不如留着有用之身,以待将来。”身边的崔瑾不知何时醒了,仿佛看穿了李跃的心思,“北方处处都是如此,你能救几人?杀几人?” 胸中热血和愤怒迅速冷却,眼睁睁的看着这群人走远,身影渐渐与苍凉的大地一起朦胧。 一阵腐臭的气味铺天盖地而来。 李跃到处张望,忽见上游河水变成黑红颜色,无数浮尸拥挤在河道上,缓缓向下。 一只只干瘦如柴的手仿佛枯枝一般伸向天空,仿佛想要抓住什么,偶尔有一条条鱼从水下窜起,落进浮尸堆里,掀起一阵黑红色的水花…… 一群乌鸦在上面盘旋,落下,琢起一块腐肉,又斜斜飞上天空…… 李跃被崔瑾一把拉起,两人站在岸边,呆呆的看着水中的浮尸。 一张张腐烂的人脸,还残存着生前的痛苦神色,苍白的瞳孔盯着李跃,随着水波起伏不定。 “走吧。”崔瑾叹了一声。 李跃收回自己的目光,跟在崔瑾后面,沉默的向前走着。 也不知走了多久,天空越来越昏沉,一颗颗雨点落下,眨眼间,天地间一片灰朦朦的,一股寒意也随之萦绕在心间。 好不容易看到几棵大树,准备去躲雨,走的近了,树枝上面挂着十几具干尸,明显是一族人,有老有小,有男有女,都是一样的瘦弱,随之风雨摇摇晃晃。 雷声阵阵,风雨愈急,打在脸上,寒意从皮肤渗进心底。 风雨中,前方忽然传来一阵阵打斗声。 李跃以为自己听错了,却见到身边的崔瑾也一脸茫然的望着远方。 隐隐约约可见一群人在厮杀,仿佛笼罩在一层血雾中,周围的雨点水汽也变成了红色,间或传来一两声战马的嘶鸣。 “骑兵,是羯人!”崔瑾脖子伸得老长,瞬间来了精神。 不管对方是什么人,敢截杀羯人就是好样的。 李跃提着菜刀,心中的火焰再度升腾。 只有身处这个时代,才能体会这种愤怒和仇恨! 厮杀似乎快进入尾声。 羯人骑兵装备精良,人人披甲,优势太大了。 围攻他们的人,一看就是乌合之众,穿着单衣,打着赤脚,提着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破刀断矛,不要命的冲向羯人。 尽管他们奋不顾身,但装备差距太大了,手中的刀矛很难对披着铁甲的羯人造成伤害。 而羯人随手一矛,就能带走一人的性命。 地上还有百多名青年男人,抱着头,缩在泥水里,正是刚才被羯人驱赶的汉儿。 一把菜刀撕开雨幕,准确的劈在一名羯人的脸上,那人惨叫一声,仰面从马上倒下。 李跃一个箭步上去,抄起他手中的长矛。 本想剥下他的铁甲,但左边一骑已经反应过来,冲着他顺起了长矛,催动战马,刺来过来。 李跃赶紧长矛杵地,矛锋对着冲来的羯人,全身肌肉几乎本能的做出各种反应。 这名羯人也异常悍勇,不退不避,就这么直愣愣的撞了过来。 “撕拉”一声,战马的脖颈被长矛撕开,露出恐怖的血肉和白骨,借着冲力,李跃手中的长矛也被折断。彡彡訁凊 危急关头,李跃松开手中的长矛,就地一滚,依旧是身体的本能,躲开了迎面刺来的一矛,松软的泥地卸去了大半力道。 双手一阵巨疼,但还好没有脱臼。 幸亏现在是雨天,羯人骑兵不能冲锋,弓箭也失去了应有的优势。 倘若是狂奔而来的战马,只需一个照面,自己的双臂肯定保不住。 羯人被战马压住了半边身子,正疯狂挣扎着。 李跃顾不得手臂的疼痛,吼了一声,整个人压了过去,拳头雨点般的砸在他脸上,过不多时,他便没了动静。 但李跃不敢掉以轻心,除恶务尽,抽出他身上的环首刀,割断了他的喉咙。 从血泥中站起,李跃大口喘着气,却奇怪的没有半点不适之感,就连刚才的厮杀也近乎于本能。 另一边的崔瑾更是大杀四方,别看他在水中是一头病猫,在陆地上却是一头猛虎,手中长剑大开大合,在雨水中肆意挥洒,接连砍翻几骑。 不过他也累的直喘气。 羯人的嚣张气焰顿时被压了下去,周围人士气大振,三五成群的开始围杀。 “二弟、三弟,原来是你们!”一人从泥水中爬起惊喜道。 “大哥!”崔瑾大喜。 李跃望着雨水中站着的人,身材魁梧,右脸上一条长长的伤疤从眼角划到耳根,平添了几分狰狞,还没开口,他已经快步走来,眼神温和的上上下下打量,关切道:“三弟,可曾受伤?” “险些见不到大哥。” “孟开”这个名字忽然浮现在脑海中。 “大善!哈哈哈……”孟开仰天大笑,任由雨水灌进他嘴里。 也许是笑声太大,吸引了一名羯骑的注意,此人身上的铁甲明显比其他人厚重,锋利的长槊平端着,直指孟开刺来。 孟开却像没看到一般,依旧在笑。 “当心!”李跃吼了一声。 然而两人本来就离的近,战马三两步就到了。 就在李跃话音出口时,孟开忽然大喝一声,“滚开!” 如同平地里暴起一声惊雷,声势极为骇人,战马被吓得人立而起,但那羯骑的长矛依旧熟练的刺出…… 却没有刺中孟开的身体,反而被他反手捉住了长槊,然后顺势撞向战马。 吁…… 战马发出一声长嘶,居然被他撞的连退了五六步,最终滑倒在泥泞里。 “大哥神力!”一旁的崔瑾抚剑而笑。 李跃也被这个名义上的大哥惊到了,虽然战马没冲起来,但居高临下,连人带马带盔甲,几百斤的重量,被他生生撞开…… “死!”孟开反手一槊,直接刺穿了那名羯骑的铁甲,将人钉在地上。 羯骑一时没死,发出凄厉的惨叫。 孟开却在雨中大笑。 这一手彻底击溃了羯骑的抵抗之心,纷纷向雨中逃窜。 但都被喽啰们围杀了。 此时地上忽然窜起一人,翻身上了一匹空荡的战马,动作一气呵成,所有人都在提前庆祝胜利,完全没想到羯人会撞死,待反应过来,已经逃进雨幕中,还扔下一句话,“黑云山贼酋,他日必来复仇!” “不能让他走!”孟开翻身上马,但马术不行,没跑几步,人和马都滑倒在泥地里,其实就算没摔倒,也很难追上,很多羯人常年在马背上,骑术了得。 崔瑾取来一把弓箭,瞄向雨幕之中隐约的身影,箭还未射出,弓弦却散开了…… 大雨快速吞没了那名羯骑的身影。 孟开从泥地坐起,喘着气道:“他娘的,算这厮命大!” 众人开始打扫战场,羯人身上的一切都被拔了下来,甲胄、弓箭、环首刀、衣服…… 连马尸都没放过。 孟开牵来两头健马,“二弟、三弟,你们一人一匹!” “多谢大哥!”崔瑾拱手一礼。 “谢大哥!”李跃心中感动。 这念头一头驴子能换三个青壮,一匹健马更是宝贵。 “自家兄弟,何必多言!”孟开爽朗的捋了捋头发上的水。 虽然打赢了,但伤亡不小,死在羯人矛下的就有四十多人,受伤的更是不下百人。 很多人胸腹受伤,躺在雨泥中哀嚎。 “死了这么多人,如何向赵广交待?”崔瑾眉头紧蹙。 “交待?赵黑子敢他娘的多嘴,就休怪某手下无情,一个贼鸟寨子,还真当自己是大王了?”孟开露出强人本色,挽了挽手中的刀。 李跃这才记起兄弟三人寄人篱下。 “他们是高力禁卫!”一个喽啰举着块铁牌子道。 第六章 回山 石虎夺位之后,取骁勇善战羯人万余组建禁卫,晋成帝咸康四年(公元338年),赵太子宣帅步骑二万击朔方鲜卑斛摩头,破之,斩首四万余级。晋康帝建元元年(公元343年),也就是前四年,赵太子宣击鲜卑斛提,大破之,斩首三万级。 得罪了高力禁卫,等于得罪了羯赵太子石宣。 孟开自雨中翻身上马,朝着众人笑道:“都快饿死了,还怕他石宣?他若真敢来,可手刃之,以报国仇家恨!” 轻松的语气让众人渐渐放下心来。 这年头熬一天是一天,今天都过不去了,哪还顾得上明日仇人上门? 战场很快就被打扫干净,二十一名羯骑,跑了一人。 其实若不是这场大雨,再多的人也奈何不了他们。 “他们怎么办?”崔瑾指了指泥地上羔羊一般的汉儿。 孟开甩了甩手,“山上也没粮了,让他们自身自灭。” 崔瑾心软一些,“如今遍地豺狼虎豹,他们弱不禁风,只怕很难存活……” “上山就能活下去吗?”孟开笑着反问。 “好歹有条活路。”崔瑾的目光转向李跃。 孟开也望了过来,“老三,你觉得如何?” “水灾不是旱灾,过两月就褪去了,大哥要跟赵广斗,手上总要有自己的人马。”李跃换了个角度劝说。 其实这些少年青年挺过这两月,吃上几顿饱饭,力气就来了。 人多力量大,无论想干什么,人多一些总是好的。 孟开哈哈一笑,“那就听老三的。” 崔瑾大声道:“愿者随我等上山,不愿者自去。” 李跃以为这些人会留下,毕竟有救命之恩,没想到却是一哄而散,连句感谢的话都没有。 气得孟开破口大骂:“养不熟的狼崽子!” 其实想想也是,这些年宁愿当阉奴也不愿反抗,就知道他们早就没了血性。 有血性的人在司马家和胡人的双重祸害下,早就死的差不多了。 永嘉之乱前,先有的八王之乱,司马家的几个王爷杀来杀去,手段不比胡人仁慈多少,不知有多少人家破人亡,一个张方,其恶名至今在中原大地上流传,可止小儿夜啼。 最终有七个少年,五个女孩愿意留下。 一问方才得知,他们的家人都被羯奴杀害了,没地方可去…… 尸体连同重伤者就那么丢在雨中,没时间收拾,崔瑾实在看不过去,转头回去,用他的剑给那些重伤者一个痛快。 李跃刚才查看了几人,多是胸腹贯穿伤,失血过多,如今连吃的都没有,药材更是不用想了…… 哀嚎声在雨声中戛然而止。 或许这对他们而言,是一种解脱。 没人觉得残忍,反而称赞崔瑾仁义…… 黑云山属于嵩山,而嵩山属于伏牛山脉的一支,东西横卧,雄峙中原。 其东是八门金锁的洛阳,其北是浩浩黄河,东南则是传统的中原之地。 晋永康二年,八王之乱,赵王司马伦篡权,齐王司马冏等自许昌起兵讨之,司马伦惧,夜使人披羽衣上嵩山,伪称仙人王乔,言有天命在身,却依旧不能挽回军事上的颓势,屡战屡败,最终被拘斩于金墉城。 黑云山并不黑,也没有云,甚至不太险峻,但道路非常崎岖,从青山中蜿蜒而出。 加上大雨,道路泥泞,极难行走,有些地方根本过不去。 孟开只得下令喽啰们抬着十六匹战马上山。 弄得他们怨声载道。 不过这年头战马比人宝贵,受再高的待遇都理所应当。 “孟贤侄别来无恙乎?”山口上忽然转出百来人,簇拥着中间的一个黑脸胖子,披着一身不伦不类的儒袍,头上戴了个进贤冠,明明作文士打扮,身上套着一副皮甲,将他凹凸有致的身材显现出来。 不用想,此人就是赵广赵黑子。 此人身边站着四个黑塔一般的壮汉,眼神凶悍,全身肌肉虬结,一看就是杀人放火的好手。 赵广能成为一寨之主,管着几千人,肯定有自己的独到之处,不然早被人取而代之了。 他一出现,原本跟在孟开身边喽啰悄悄的分开距离,生怕被人误会什么。 “哈哈,多亏寨主,小侄旗开得胜,斩杀羯奴二十人。”孟开迎来上去。 “贤侄果然神勇。”赵黑牛分外热络,一团和气,看不出丝毫的隔阂。 两人手拉手,走入山寨,周围喽啰们这才放松下来。 “寨主英明!”马屁声滚滚而来。 李跃有种感觉,赵广和孟开都是故意做给别人看的,两人虽然手牵手,但另一只手都不离自己兵器,仿佛随时会拔刀相向。 “放心吧,赵广不敢动手。”崔瑾在身后低声道。 “这是为何?”李跃不理解,一山不容二虎。 “赵黑牛敢动手,这寨子里的人心也就散了。”崔瑾也不肯多说。 李跃搜寻着脑海中的记忆,心中也渐渐明悟,如大多数山寨一样,黑云山上的流民来源复杂,有晋朝的溃兵后代,有不服羯赵的乞活军,还有五湖四海的强人,赵黑牛只是名义上的寨主,对山寨里的人约束力不强,给个面子叫一声大哥,不给面子,分分钟拔刀子。 尤其是乞活军,从并州流窜至冀、豫等地,跟羯赵死磕了几十年,战斗力极其强悍,乞活将王平在梁城击败石虎,陈午与石勒大战于蓬关,还曾助苟晞大破汲桑、石勒。 但因为其内部没有一个强有力的领袖,也没有什么条理,只为乞活,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所以渐渐被石勒击败。 一部分人被羯赵收编,因此羯赵军中颇多乞活将。 一部分南下,定居陈留,陈留也成为大河以南乞活军的大本营。 “早些歇息。”崔瑾一脸疲色再也隐藏不住。 李跃点点头,循着原主的记忆,回到自己的住处。 一间矮小的茅屋,在雨水的浸泡下散发着一股腐朽的气味。 除了一张草席,居然还有个桌子,上面摆着一摞竹简。 李跃顿时来了兴趣,这年头能读书习武的不是寻常人。 但脑海里关于自己身世的记忆并不多。 随手翻开竹简,上面歪歪扭扭刻着几个草书,还是狂、草的那种,看了半天,连蒙带猜,才认出是黄帝内经四字。 出于兴趣,中医理论,李跃倒是有所涉及。 技多不压身,这年头随时都有血光之灾,学点医术总是不错的。 历史上汉魏晋时期,是中医大爆发的时期,前有外科圣手华佗,后有医圣张仲景,还有针灸鼻祖皇甫谧等等,中医各种理论也在这一时期形成。 翻了翻竹简,草书实在让人眼花缭乱,还没有标点符号,感觉跟看天书没什么两样,也就扔在一旁,倒头大睡。 第七章 医 草席也不知多久没清理过了,有一股无法忍受的霉味,还有小虫在爬啊爬,睡的也不踏实,感觉刚刚闭眼,就被一阵阵嚎哭声惊醒。 哭声被寒夜渲染的更加凄凉。 李跃骂了一声,也许是这两天经历的事实在太多,被吵醒后,辗转反侧,再也睡不着,便起身查看。 旁边的一排茅屋里,伤兵们挤在一起,无人照顾,无人看管,不时传来一两声哀嚎,听着分外瘆人。 能被抬回来的,一般都是外伤。 但因为淋雨,得不到有效治疗和照料,居住环境太差,伤口多被感染。 抗生素,酒精、纱布、手术刀、止血带、橡胶手套……什么东西都没有…… 李跃一拍额头,“烧酒、布条、小刀、开水、盆、针线……” 黑云山上什么都缺,连个帮手也没。 一切都要从头开始,李跃只能让昨日救回的十三个少年帮忙。 好在他们手脚麻利,寻来一些布头、小刀、针线等物,又亲自跑去孟开处,要了些烧酒来。 喽啰们什么都没有,但几大头领手上不缺东西。 所有的东西都在水中煮沸,杀菌消毒。 李跃又给自己的手用皂角洗了又洗。 前世读书时,在学校的附属医院实习过大半年,在导师的威逼利诱下,和几个女同学做过几例包、皮手术,至今还记得女同学们娇羞的脸…… 简单的处理伤口问题不大。 问题在于没有麻醉剂,只能靠伤者的意志强撑。 茅屋内一阵鬼哭狼嚎,大多数人都能忍过去,忍不住的直接昏迷,反而方便李跃下刀。 自己不救,这些人迟早也是个死。 死马当做活马医,李跃下刀越来越快、越来越稳。 前世有过解剖的经验,这一世身体的原主刀法极为利索,一刀下去,稳、准、狠,干净利落…… 也不知道忙了多久,外面的天黑了又白,白了又黑,茅屋中的伤员才被一一救治。 其实能被捡回来,已经把重伤的排除了,剩下的也就清理伤口、切除坏死的腐肉、缝合、包扎等等小事,别说他一个外科医学士,手脚麻利些的护士也能搞定。 仔细检查了一圈,发现茅屋里脏到不忍直视的地步。 这时代的人没什么卫生意识,加上全都是抠脚大汉,可想而知里面能脏成什么样子。 趁着今日没有下雨,李跃带着十三个孩子把茅屋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又开了两扇窗户保持通风。 “多谢三头领!”伤兵们分明将他当成了救命恩人,异常恭敬。 “先别谢早了,能否痊愈,还要看你们。”李跃救人,一半是出于医者本能,另一半则是为了拉拢人心。 之后两日,李跃向孟开要了些马肉,熬成羹,分给伤员和少年们喝。 能活到现在的,身体素质都不错,有了肉食,伤口也在快速恢复,但仍有十七人伤口感染而死。 李跃有些无奈,这种小病在后世根本不算什么,这个时代却是要命的。 伤员恢复之后,口口相传,李跃“神医”的名头在黑云山上传开。 “未想三弟竟有如此医术。”崔瑾盯着李跃,眼神中带着许多疑惑。 李跃心中一紧,生怕被崔瑾看出什么端倪,正想着如何解释,崔瑾却早已自圆其说,“定是那本黄帝内经,三弟温习近十年,早该通晓。” 李跃依稀记得这本黄帝内经不是自己的,只记得幼年时在一个寡言少语的老仆辅佐下读书习字,老仆对岐黄之术颇感兴趣,那本黄帝内经正是他留下来的。 大概是八岁那年,老仆带着自己逃难时被追兵射成重伤,后来没熬过去,撒手人寰,李跃连他的名字都没记住就成了孑然一身,几乎饿死,后来遇到了崔瑾,被他背回了黑云山,捡了一条命。 所以李跃跟崔瑾更亲密一些。 “略通皮毛而已。”李跃谦虚道。 “救死扶伤亦是大道,山上缺的就是大夫,三弟大有可为。”崔瑾没看出什么,其他人更不可能看出什么。 李跃放下心来,想要活下去,首先要完美的融入自己的角色,先适应当前环境,再适应这个时代。 孟开也来过两次,不过不是来看病的,而是来切磋的,“治病不过是小道,武艺才是立身之本,三弟切不可荒废了!” 一边说,一边挥刀砍来。 崔瑾的剑法静若处子、动如脱兔,极为潇洒,但孟开的刀法毫无花哨,直来直去,每一刀下去都有一股与敌偕亡的气势,加上他远超常人的力量,往往一两刀之间,就能要了别人的命。彡彡訁凊 能看得出这套刀法极适合战场,而孟开也非常有猛将的潜质。 尽管穿着铁甲和头盔,但刀锋贴着头顶呼啸而过时,依旧让人惊出了一身冷汗。 李跃不敢硬抗,以躲闪为主,偶尔刺出一刀,都是力求精准,攻其要害,逼他不得不回防。 十几个回合下来,李跃气喘吁吁,孟开眼中的战意却越发隆重,仿佛一头被挑起野性的猛兽。 “锵”的一声,李跃手中的刀被孟开磕飞。 到底是孟开的巨力占了优势。 “三弟何以大不如前?”孟开满脸不悦。 以前能斗到五六十回合,现在十几个回合就完事了。 “小弟在季家堡受了拷打,身体一直未恢复。”李跃找了个不是理由的理由。 其实这具身体的主人,已经死在拷打之中…… 一提起季家堡,孟开脸上青筋暴起,左脸的伤疤仿佛一张裂开的怪口,说不出的狰狞和凶恶,“他日必将季家堡鸡犬不留,为三弟报仇雪恨!” “多谢兄长。”看他的样子绝不是说说就算了,杨峥心中一半是感动,另一半则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冤有头债有主,季家堡上下几千号人,鸡犬不留的代价太大了。 当然,现在讨论这些没有意义,攻打季家堡不知道要等到哪天。 季家堡不是泥捏的,山上的头领也意见不一。 孟开郑重其事道:“这段时日你好生休息,莫要操劳,把身子骨养回来,我们兄弟三人好做大事!” 有他的话,李跃不敢偷懒,有伤在身的借口能用一次,不能每次都拿出来用。 打铁还需自身硬,这年头不会砍人,只怕也活不下去。 闲来无事,李跃凭着记忆练习刀法,又找来伤兵对练。 所谓武艺,无非积累经验打熬力气,适应厮杀。 李跃拿出自己当年高考时的狠劲,玩命训练,想要在这世道里活下来,玩命是必然的。 潜意识中,总有一种巨大的不安全感,这黑云山上到处都是坑,而孟开的实力显然支撑不起他的野心,危机说来就来。 身体原主本来就有一定基础,悉心训练,很快就恢复的七七八八。 孟开也非常照顾,隔上一天,就送来马肉、粮食,吃得好,身体恢复的也快,还比以前健壮不少。 第八章 粮食 山上最严峻的不是伤员,而是食物。 大雨没日没夜的下,粮食越来越少。 山上的树皮、野菜、野兽,凡是能吃的都被搜刮一空。 赵广召集各山头的头领议事,上百号人分成了七队,最大一股自然是赵广,别人都是面有菜色,他们却膀大腰圆的,气色红润。 排在第二的是乞活军薄武部,身后的二十几号人懒懒散散,有不少人头发花白,但脸上的挂着淡淡煞气,让人望而却步。 第三才是孟开一伙儿。 第四和第五拨人马是雍州和秦州流民,当年被石虎迁入关东,流散豫州,人数不少,在黑云山话语权却不多,头领分别是周牵和田豹子,周牵此人略通笔墨,田豹子则是坞堡逃出来的农户。 第六是附近盗贼上山,头目名号沙老六,相对独立,和赵广的关系若即若离。 六股人马各有各的小山头和小寨子,平时井水不犯河水,有事一起商量着来。 “尔等也看到了,山上没吃的了,大伙儿都想想办法。”赵广眉头拧在一起,额头上也凸起一个“川”字,让他的脸显得更黑了。 没有粮食,黑云山就不是散伙这么简单,每个人都会知道接下来发生什么。 这在乱世里已经是常规操作了,发生不止一次。 孟开兴奋道:“季家堡里有粮食、有女人、有金银珠宝,还等什么?上一次我二弟三弟混入堡中,已知其虚实,集中山上的精锐,从水道攻入!” 附近有粮食的,只有荥阳城和大大小小的坞堡,季家堡在里面算是实力最弱小的一个。 荥阳城不用想了,有重兵把守,其他豪强,郑家、王家等,实力太强,连羯赵都对他们无可奈何,更别提区区一个黑云山。 “孟头儿说的是,打破季家堡就什么都有了!”孟开的话自然引起盗贼们的响应,他们干的就是打家劫舍的勾当。 但他们没多少分量,众人的目光落在赵广和薄武身上。 薄武微眯着眼,仿佛睡着了一般,懒洋洋道:“你的二弟三弟从水道逃走,可一不可二,季雍岂会不做防备?” 赵广道:“薄头领可有良策?” 也不知为何,李跃觉得赵广在薄武面前有些谄媚。 “这么多年,我们与坞堡井水不犯河水,如今擅自攻打季家堡,荥阳地面上其他的坞堡会怎么看我们?整个豫州地面上的豪杰会如何看我们?此事断不可为!”薄武几乎一锤定音。 “都什么时候了,还如此迂腐?”孟开瞪着眼,脸上的伤疤更加狰狞。 薄武冷哼了一声,“可以饿死,但规矩不能坏,否则人心就散了!小子,你要守规矩。” 站在后面的李跃,清晰的看到孟开脖颈上的青筋暴起。 崔瑾赶紧捅了捅孟开的后腰,李跃也低咳了一声,孟开脸上的怒色这才消退。 但这一切都落在赵广眼中,“薄头领……山上的粮食支持不了几日了。” 薄武鼻孔朝天,似乎不怎么看得起赵广,“某已派人去广宗和陈留,向李公和陈将军借粮,尔等稍安勿躁。” “李公!”赵广一脸的恭敬。 不只是他,堂中几乎所有人都一脸敬重之色。 李跃脑中只记得广宗是乞活军的大本营地。 如今的河北大地,早就不是汉家故地了,氐帅苻洪投降石虎,劝说石虎迁徙关中的豪强、氐、羌等部落十万户充实河北。 苻洪率氐人居枋头(今河南浚县西南五十六里),羌帅姚弋仲帅羌部居于滠头(今河北枣强县)。 石虎虽然残暴,但对这两人优宠有嘉,苻洪被封为使持节、都督六夷诸军事、冠军大将军,西平郡公,其部下有两千多人赐以关内侯爵位,以苻洪为关内领侯将。 姚弋仲被封为持节、十郡六夷大都督。 羌人、氐人聚众而居,汉民也聚集在广宗抱团取暖。 不过杨峥对李公没有丝毫印象。 对隔壁陈留的陈将军倒是有些记忆,司马腾死后,乞活军四分五裂,被石勒一口一口蚕食,乞活军大将田禋、李恽、薄盛或战死或投降,陈午一部南下陈留,继续抵抗羯奴。 陈午死时,还劝告部众“勿事胡”,但就像所有的乞活军一样,内部混乱是他们失败的主因,陈午之子陈赤特年幼,大权落入从弟陈川之手,而陈川与祖逖起了龃龉,最终大部分乞活军投降石虎,被迁徙到广宗,小部分在陈午从侄陈端领导下,继续在陈留抵抗羯人,不过此时的乞活军已从当年的七千多户锐减至两千户,八九千人。 陈将军正是陈端。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然陈端只占据一个浚仪,却不是黑云山可比的。 乞活军顾念着香火之情,互相之间多有联络。 有了薄武的粮食,众人心中大定,看向薄武的眼神也充满了感激,“活命之恩不言谢!” 各大头领纷纷向薄武拱手。 连赵广都客客气气的,仿佛薄武才是黑云山真正的主人。 “诸位说哪里话?如今羯奴猖獗,我等当和衷共济。”薄武明显不是一个单纯的武夫,乞活军中龙蛇混杂,不只是流民,当年北地的豪强、将领、官吏都加入其中。 唯一闷闷不乐的是孟开,他对季家堡的觊觎,不是一天两天了。 议事散去,兄弟三人回营。 李跃正在想怎么把话题引到乞活军,崔瑾却如有灵犀般的先开口道:“薄头领颇有仁义之风,不亏是乞活大将薄盛之子。” 孟开瞥了他一眼,“二弟莫要忘了,薄家乃乌桓小奴。” 崔瑾摇摇头,“大哥太心急了。” “广宗在河北,旬日之内如何能送来粮食?”李跃将话题往“李公”身上靠。 五胡乱华,是华夏最黑暗的时代之一,史书中将其连同西晋一笔带过,李跃只知道冉闵、慕容恪、慕容垂、苻坚、王猛等区区数人,再往后就是南北朝。 “放心吧,只需李公一句话,粮食就能送来,话说回来,三弟也姓李,说不定跟李公同出一脉。”崔瑾目光在李跃身上来回穿梭。 “这怎么可能?”李跃连连甩手。 “倒是有几分可能,李农姓李,三弟也姓李,说不定是本家。”还是孟开心直口快。 李农! 李跃心中一震,知道冉闵,就不会不知道李农。 此人是北方乞活军的统帅,冉魏的衰败,正是从斩杀李农开始的。 孟开和崔瑾也就随口一说而已,看他们的神色并没有太当真。 第九章 不妙 武艺恢复了,孟开对李跃学医也就没多说什么。 神医的名头还是挺管用的,无论走到哪里,山上的人都客客气气。 连赵广也另眼相看起来,私下派人送来猎物,有时是山鸡,有时是野兔,还有肥鱼,不过看到鱼,李跃就想到当日逃出季家堡时,在汜水河中看到的场景,水灾的鱼多以腐尸为食。 自己不吃,准备扔了,十三个孩子却满眼冒光,一番清洗,熬成了鱼羹…… 这年头能吃到鱼肉,已经相当不错了。 自从上山后,孟开不管他们,赵广更不管他们,如果不是李跃照着,不知道会被山上的人欺负成什么样子。 黑云山仿佛野兽丛林,没有秩序,没有规则,谁的力量大谁就是头领。 除了赵广和孟开,山上还有其他几股势力。 这些孩子都是自愿上山,没吃白食,竭尽全力作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挖野菜,摘野果,照顾伤员,打扫庭院等等,乖巧的令人心疼,减轻了李跃的负担,不然他一个人也照顾不了九十多个伤员。 有三个孩子识字,其中一个叫月姬的女孩略通药理,能带着其他人在山上挖些草药回来。 李跃如获至宝。 其实这些孩子都是豫州地界汉家大户的孩子,男女长相都不错,不然也不会被羯奴挑中,能武者有之,能文者亦有之。 神医的名头传开之后,各种病患就找上门来了。 李跃充其量也就是半瓶水,哪儿对付的了这么多的疑难杂症? 就算是外科,也相当庞杂,心肝脾肺肾,眼鼻耳手脚,都算是外科……而且李跃也只是一个毕业的学生,后世想要在这行里面混成主治医生,起码硕士博士打底…… 怕治死人,只能推辞。 但越是推辞,就让人越是觉得深不可测。 常有人深更半夜送来粮食、肉、钱帛等物,让李跃哭笑不得。 这时代的恶病大病没有后世那么多,绝大多数是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导致的身体素质和抵抗力下降。 喂些滋补的草药,稍加调理,起到安慰剂的效果,病也就大差不差的好了。 真遇上什么怪病,没有各种仪器检查,也只能望闻问切走个形势,说些安慰的话,多喝热水多休息,回去躺着自生自灭……m.33qxs.m 这套流程,李跃在医院实习时滚瓜烂熟。 不过什么事都讲究一个熟能生巧,李跃本身就有一定的底子,加上看的人多了,医术也在突飞猛进。 至少没真的治死人…… 名气起来了,是非也跟着来了。 “哎呀,李郎中,人家心口疼的厉害,你快给人家看看。”小寡妇挺着胸膛,媚眼如丝。 这个焦姓的小寡妇,不止一次来纠缠,关键她患病的地方都是一些隐私之处。 “这位……大姐,看病就看病,你脱衣服作甚?”李跃口干舌燥,这小寡妇三根半夜来访,肯定不是来看病的。 白天什么时候不能看,非要赶在夜里跑来? 原以为古代讲究礼法,女子大多本分一些,却没想到如此开放…… 小寡妇直接往草席上一躺,咯咯的笑了起来,花枝乱颤,“哎呀,小哥还怕奴家吃了你不成?” 十八九岁的年纪,遇到这种事情,自然有些难以把持,干柴烈火独处一室的…… 李跃越发的口干舌燥,“大姐,现在天色已晚……” “奴家都不怕,你怕甚?” 话说回来,这小寡妇还挺有料,要身材有身材,要样貌有样貌,关键人家态度还非常主动,让李跃有些招架不住。 就在此时,木门被人一脚踹飞了,孟开的魁梧身影已经挡在门前,冷冷的望着屋内。 平时他就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此时更加凶恶,吓得焦寡妇缩在一角。 屋中暧昧的气氛顿时烟消云散。 李跃也有些尴尬,“兄长……” 孟开却看都不看李跃,盯着罗衫半解的焦寡妇道:“是赵黑子派你来的?” 焦寡妇在草席上连连磕头,“不关奴家的事,不关奴家的事……” 李跃一愣,没想到里面还有这些弯弯绕绕,赵广对自己使美人计? “某问你是不是赵黑子派来的。”孟开看似一副粗鲁模样,实则心细如发。 “是……” “滚!”孟开冷喝一声,焦寡妇衣服都没穿好,连滚带爬的逃走了。 李跃干笑道:“兄长……” 若裤裆松了,把柄也就被人捏着了。 一个小小的黑云山,没想到这么复杂,人心险恶。 “这等货色配不上三弟,他日下山,为三弟寻个良家女子为妻。”孟开目光闪烁,但最终还是温和下来。 “小弟不是这个意思,再说两位兄长都未娶亲。”这世道能活几天都不知道,谁还有心思想这些? 孟开颇有包办婚姻的家长作风,“此事就这么定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二哥与我志不在此。” 这话说的有些刺耳,他二人志不在此,难道自己就是个好色之徒? 仔细一想,又觉得似乎还真是如此。 去季家堡借粮时,正是因为被季雍忽悠要将女儿下嫁,原来的那个李跃精虫上脑,被人忽悠晕了。 原主的记忆中,并不是一个安分守己之人,在山上拈花惹草的事没少干。 赵广这是对症下药…… 李跃一拍额头,也就不解释了,这种事越解释越麻烦。 “这段时日,定要当心,赵黑子心狠手辣,既然找上了你,肯定还会来的。”孟开一脸担忧之色。 “兄长放心,小弟知道轻重!” “明刀易躲,暗箭难防,这段时日你低调一些。”孟开再一次强调。 从他神色中可以看出似乎要发生什么事,不过他不说,李跃也没心思问。 “兄长,既然黑云山龙蛇混杂,我们兄弟三人何不另寻生路?”李跃其实并不怎么看好孟开,先不用说赵广,就是那个薄武,也是背景深厚,与孟开的关系并不和睦。 与其在山上当孙子,还不如另启炉灶。 “你不懂,这黑云山方圆百里,控扼中原,大有可为也,再者,如今附近的好山头好地界都被人占了,你我兄弟下山,照样是寄人篱下,我与赵黑子知根知底,他不是我们的对手,他日必为我吞并!”孟开眼中闪着光。 “兄长所言甚是。”李跃看他这么有信心,也就不再多说。 孟开道:“好了,你早些休息。” 李跃送到门外,“兄长慢走。” 说话之间,忽然看到远处一道火光冲天,在黑夜中异常刺眼,看方向似乎是乞活军的营地,心中咯噔一下,有种不妙的感觉。 “难道是赵黑子动手了?”孟开一脸惊讶。 第十章 围山 火光是乞活军的方向。 仿佛捅了马蜂窝一般,半炷香的功夫,整座黑云山沸反盈天,到处都是喝骂声。 孟开一拍大腿,“哈哈,赵黑子与薄秃子咬起来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待他们杀的两败俱伤,我们再坐收渔利。” “兄长难道没觉得有些奇怪吗?”李跃觉得莫名其妙。 赵广为何要跟薄武动手? 就算要动手,又岂会放过孟开? “有何奇怪,薄秃子手上有粮食,山上谁敢不听他的?赵广心胸狭隘,岂会将经营了十几年的基业拱手让人?” 李跃瞬间明白了,谁有粮食,谁就是山上所有人的爹。 “赵广为人阴险,只怕还有后手。”李跃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薄武如果死了,岂不是粮食也没了? 山上的人吃什么? 但转念一想,似乎赵广从未担心过缺粮。 粮食没了,但山上还有人…… 李跃倒抽一口凉气,脑海里并不缺少易子而食拆骨而炊的记忆。 “何必畏首畏尾?我早就想做了他,只恨一直没有机会,才隐忍至今,今日他自寻死路,实乃天助我也!”孟开张着嘴大笑,脸上的刀疤膨胀开。 但笑了一半,却戛然而止,“不对,这火把光怎么冲我们来了?” “堵住孟开,切勿走了一人,杀光他们,为薄头领报仇!” 山下传来呼喊声。 一排排的火把快速移动着。 “薄头领啊,你死的好惨啊,兄弟们定会将孟开一伙儿贼子碎尸万段,为你报仇!” 哭号声连成一片,甚是凄惨。 孟开再也笑不出来了,一脸铁青。 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不过李跃觉得这才符合逻辑,赵广既然动手,就不可能放过孟开。 “大哥!”崔瑾集合所有喽啰赶了过来。 两百多号人,你看我我看你,脸色都不好看。 山下的人已经放出话了,鸡犬不留,碎尸万段…… 乞活军一向说到做到,他们打打杀杀了四十多年,经历的磨难让他们变得无比凶残。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孟开。 危急时刻,孟开反而镇定下来,啐了一口,“锵”的一声,拔除腰间的长刀,“要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今日之事,你死我亡而已!随某杀了赵黑子,山上的东西任尔等取之!” 知道无路可退,喽啰们眼中的纷纷燃起小火苗。 能活到现在的,无不是亡命之徒。 “披甲!”崔瑾也拔出他的大宝剑。 十七名精壮汉子披上铁甲,提着长矛挡在前面。 崔瑾又在第二排布置了三十多名弓手,五十多名刀手。 孟开则披甲上马,提着长矛,身后聚集着二十多骑,随时准备居高临下冲杀下去。 这些装备,都是当日从羯人手中夺来的,今日派上了用场。 上山的路,就一条羊肠小道,加上东面的一处险坡,下了几个月的雨,山坡泥泞不堪,根本冲不上来。 但山上的人也下不去,只要堵住了路口,自己这伙人就成了瓮中之鳖。 “三弟,你不必厮杀,在后救治伤员。”崔瑾指挥若定。 孟开道:“我们若是败了,赵广未必会杀你,会留着你治病。” 赵广在举事之前,特意派小寡妇上来笼络,应该还是想留着自己…… 这年头一个会看病救人的大夫,价值巨大。 “上面的人听着,提孟开、崔瑾人头来献者,赏粮食三石,女人一名!” 山下开始劝降了,要孟开和崔瑾的人头,却没要自己的。 这个时候,李跃怎能后退? 即便将来活下来,也会被人看不起,一辈子抬不起头。 李跃披上铁甲,右手环首刀,左手菜刀,站在阵前,“既然是兄弟,当同生共死,大哥二哥何以小觑我?” 砍人也需要手感,在季家堡时,菜刀用顺手了,可以当小盾牌用,也可以当暗器扔出去,所以回到山上,特意弄了一把。 孟开仰头大笑:“好,不亏兄弟一场!放心,就算我死了,也要让你活着!” 崔瑾眼中也升起一道暖意。 周围的喽啰受到感染,士气大增。 见上面迟迟没有动静,赵广和乞活军没有鲁莽的冲上来,一来孟开素有凶恶之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赵广受不了这个代价,二来黑灯瞎火的,冒然进攻,谁胜谁败还不一定。 所以他们只是守住山口,天一亮,山上的虚实也就出来了。 无论是进攻还是干耗,自己这边都难以支持下去。 没有食物倒是其次,关键没水,整个黑云山只有一条自西向东的小溪,又恰好在路口下面。 小心翼翼的对峙了一夜,喽啰们的士气也在减弱。 天色一亮,下面又有了动静。 晨曦之中,响起了赵广的嚎丧声:“薄头领啊薄头领,你本是忠良之后,却被小人所害,广虽力薄,但今日必为你讨个公道。” 赵广演技过人,俯在薄武的尸体上嚎啕大哭。 哭了一阵,又令人把尸体抬到山口前,“孟开小贼,你人面兽心,为何加害薄头领?” 这是故意在激怒孟开,让他毁坏尸体,刺激乞活军,同时瓦解山上的士气。 两百多乞活军提着刀盾,满眼血丝悲愤的望着山上,恨不得将山上的人都生吞活剥了。 “孟开,速速受死!”薄武的亲信魏山提刀守在尸体旁怒吼。 山下的乞活军已经全部变成了哀兵,乌泱泱的有七八百号人。 如果只有他们,倒也勉强能守住,但后面还有赵广。 情况不容乐观,原本有些士气的喽啰,见山下这么多人,一个个眼神开始闪动起来,对峙了一夜,他们的体力在快速消耗之中。 “二弟三弟,不能再等了,我引骑兵下去冲杀一番,取赵广人头!”孟开见到赵广,两眼布满血丝。 “何不一鼓作气冲下去,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崔瑾建议道。 孟开的骑兵太少了,就算他神勇无敌,也经不住这么多人,而且山路并不适合骑兵作战,冲下去容易,想要再冲回来基本不可能。 乞活军中也有不少长矛手和弓箭手,他们常年与胡骑厮杀,有的是对付骑兵的经验。 与其一串串的上,还不如一鼓作气,来个大的。 很明显,崔瑾的兵略要在孟开之上。 “好,我们兄弟三人就大杀一场!”孟开咧嘴大笑。 “等等!”李跃忽然开口道。 第十一章 叛徒 薄武的尸体距离山口只有三十多步,李跃看的很清楚,他的手似乎动了一下,动作幅度非常下,但李跃看的非常清楚。 多年职业培养,让他心细如发。 既然动了,就说明没死。 薄武身高体健,身上又披着一层皮甲,很可能受伤而未致命。 活到现在的人,命一般都比较硬。 “三弟?”孟开和崔瑾同时望了过来。 事实上,李跃觉得就算集合山上的兵力冲杀下去,也很难成功。 就算成功,如何善后? 薄武是薄盛之子,薄盛在乞活军中有非常大的影响力,当年祸害天下的汲桑就是死在薄盛刀下。 乞活军是一张庞大的网,背后还站着李农。 就算孟开吞并了整个黑云山,也无法面对整个关东地界上乞活军的报复。 得罪了羯人,又得罪乞活军,李跃实在想不出以后还有什么出路。 “薄武似乎没死!”李跃低声道。 “什么?”孟开和崔瑾一脸惊讶之色。 如果薄武没死,那么他肯定知道谁是暗害他的真正凶手。 “他没有死!”李跃又看到薄武朝向自己这边的手轻轻动了动。 崔瑾会意,朝山下大吼,“赵广,你口口声声说是我们害了薄头领,有何证据?” 赵广躲在后面,冷笑道:“要何证据?除了孟开还有谁如此狼心狗肺?孟开一心一意要攻打季家堡,薄头领坏了他的好事,他自然怀恨在心,昨夜暗箭伤人,已经被巡夜的兄弟看到。”m.33qxs.m 孟开大怒,“放屁,某要杀也只会杀你,怎会动薄头领!山下兄弟们都知道我孟开的脾气,从不暗箭伤人,即便要动手,也会光明正大的来,倒是你赵广,一向阴险,依我看,这种事情,也只有你干得出来!” 漂亮! 李跃心中暗赞,自己的这两个兄弟还都挺有头脑,就这么把赵广拉下了水。 果然,乞活军们目光转向赵广。 孟开虽然狂,但还算光明磊落,赵广就不一样了。 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秤,乞活军的人不是傻子。 赵广一愣,大概是没想到一向鲁莽的孟开竟然也如此牙尖嘴利条理分明,“诸位兄弟不要听他满口胡言,杀了此獠,为薄头领报仇!” 但他挑拨离间的话,并未引起乞活军们的相应。 李跃又填了一把火,“你让巡夜的人站出来当面对质,若薄头领真是我们所害,我三兄弟自刎谢罪!” 孟开神色动了动,似乎对这句话有些不满,不过也没多说什么。 周围的喽啰们脸上多了几分信任。 要别人玩命,得先让人归心才行。 山下的乞活军明显也怀疑起来,这时代的人普遍比较重视诺言。 “赵寨主,劳烦请出巡夜的兄弟当年对峙!”魏山领着几个乞活将转身望向赵广。 众目睽睽之下,赵广只能喊出四个人来。 而这四个人全都他的亲信,乞活军们眼中的怀疑更大了。 反而是赵广的人有些慌了手脚。 李跃低声对崔瑾说了几句,崔瑾点点头,朝山下道:“尔等可来薄头领身边当面对峙。” 说完便与李跃一起下来。 岂料魏山手按刀柄,“解去身上兵器。” 崔瑾皱起了眉头,他一向跟大宝剑形影不离,此时没有兵器在身,赵广若是突然出手,只怕凶多吉少。 “怎么,不敢还是心虚?”魏山冷笑道。 李跃心一横,扔掉手上的环首刀,但菜刀却挂在身后。 崔瑾只得小心翼翼的将宝剑放在一旁的山石上。 “爽快!”魏山的敌意也去了大半,转头对赵广的四个亲信道:“你们也把兵器去了!” 四人望向赵广,赵广轻轻点头。 崔瑾道:“你们说见到孟头领杀薄头领,在何时何地?” “东山头,昨夜亥时。” “昨夜三更下雨,你们真的看清楚了吗?”李跃盯着四人,声音不大,五十步外的赵广根本听不清楚。 崔瑾目光一闪,知道李跃的用意。 “看、看清楚了,不会错的,孟头领的身材我们绝不会认错!”四人异口同声,死死咬住孟开。 “真的不会错?”李跃见四人上钩,目光转向一旁的魏山。 赵广阴险狡诈,但他的亲信却如蠢驴一般。 魏山反应过来,“哼,昨夜亥时根本没有下雨!” 李跃笑道:“你们连下没下雨都不清楚,怎会看清刺杀薄统领的是孟头领?再说即便要刺杀,孟头领也不会蠢到亲自动手!” “锵”的一声,魏山拔出刀来,死死盯着赵广,“赵头领,可否解释一二?” 所有的乞活军目光转向赵广。 赵广的一张的黑脸更黑了,忽然脸上诡异一笑,竟然鼓起掌了,“你实在是个聪明人,可惜不能为我所用!” 这个时候还如此淡定,肯定还有后手。 “诸位听着,某已归降太子,授讨贼校尉,孟开、崔瑾、李跃三贼,擅杀高力禁卫,得其首级者,封将军,赏田宅!如若不从,请看山下!”赵广手一扬,指向西边。 山下,一排排甲士提着长矛正向山上涌来,不下三千之众。 难怪赵广明知薄武的靠山是李农,也敢动手,原来早已攀上了高枝。 只是这个讨贼校尉,一看就是石宣嘲讽。 石宣是个睚眦必报之人,自己杀了他的禁卫,他肯定要来报仇,只是没想到来到这么快。 恐怕在他眼中,所有汉人都是贼寇而已,赵广即便赢了,只怕最终也难逃石宣的一刀。 这人看着挺阴险的,却不知为何如此愚蠢。 山上其他的头领悄悄将脚步挪向赵广一边,乞活军此时也陷入巨大的混乱当中,有人想逃,有人要死战,还有人也向赵广投降了。 羯赵立国多年,成为北方霸主,投降他们的乞活军、士族豪强不知有多少。 赵广仰天大笑起来,“用你们的人头,至少可以换个太守!” 所有不愿投降的人,都向魏山靠了过来,差不多有八九百人。 但跟赵广比起来,相差太大了,更何况山下还有高力禁卫。 魏山咆哮起来,“尔等难道忘了你们的父母妻儿是如何惨死在羯奴手上?” 此言一出,有一两百人停下脚步,加入魏山的阵营。 赵广挥了挥手,部众们围了过了。 有心算无心,还有强援,已经稳操胜券了。 “我劝你们还是不要反抗为妙,太子殿下已经说了,最好生擒你三人,他会亲手调教!”赵广腆着肚子走上前来。 李跃右手反握菜刀,默默估算着距离,二十步左右,已经到了菜刀的射程之内。 “如果不是你们三人,太子绝不会如此厚赏。”赵广大笑起来,又向前走了两步,将他的脸暴露出来。 “那你就先去死!”李跃暴吼一声,将手中的菜刀奋力扔了出去。 菜刀在空中快速翻滚着,带着李跃怒火,劈了过去…… 第十二章 杀贼 在菜刀脱手的瞬间,李跃就知道必中无疑! 这是一种神奇的预感,也是自信。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滚动的菜刀上,时光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菜刀不负众望的砍在赵广胸前,“哎呀”一声,仰面倒下。 “中了!”崔瑾大喜。 周围的乞活军也开始欢呼起来,望向李跃的眼神中也带着敬重。 愿意投降羯奴的乞活军都聚集河北的广宗,南下的一般都跟羯奴有深仇大恨。 赵广投降羯奴,本质上比羯奴更可恨。 不过欢呼仅仅持续了几声便戛然而止,倒在地上的赵广又被人扶了起来,菜刀还嵌在他胸口上,但人的确没死。 儒袍里面,居然还穿了一层皮甲。 “奸贼!”魏山骂了一句。 李跃一把抽出他腰间的环首刀,吼道:“还愣着作甚?杀了他!” 这句话无疑提醒了众人。 赵广自以为胜券在握,从自己亲信中走出,若让他回去,只怕再无这么好机会。 “羯奴可以不杀,但此人必死!”崔瑾怒吼道。 其实李跃隐隐知道,崔瑾正是不满崔家倒向羯赵,愤而离家出走。 但崔瑾吼了一声,却返身回逃…… 在众人疑惑的眼神中,他捡起自己的大宝剑,又转身杀了回来。 兄弟二人一前一后冲向赵广。 乞活军中也冲出几十人,跟在两人之后。 赵广身边有百余亲信,望着狂奔而来的李跃和崔瑾,有人竖起了刀矛,也有人掉头就跑。 几十支长矛晃晃悠悠的挺立在前面,李跃感觉自己如同扑火的飞蛾一般,身上虽然穿着铁甲,但这些铁甲只是两裆铠,只护住了胸腹,脑袋和咽喉都露在外面。 每个人都怕死。 但李跃知道,如果不解决赵广,那么他就会跟山上的高力禁卫里应外合,山上所有不愿投降的人都要死,甚至投降了也不一定能活下去。 羯赵立国以来,不知坑杀了多少降族。 青州一战,石虎坑杀广固城降卒三万,只留下七百多人给新上任的青州刺史刘征。 当日被困季家堡,得知自己要成为阉奴时,李跃就已经克服了对死亡的恐惧。 这也是他能快速适应新身份的原因。 而时时刻刻的生存危机,也不断激发着人的潜力! 李跃提刀迎向刺来的长矛,而这具身体也是热血澎拜。 “杀!”身边一声暴喝,只见一名灰发乞活军高高跃起,先李跃一步跳进长矛丛中! 身上的破烂皮甲显然无法抵挡长矛的攒刺,身体眨眼间就被六支长矛刺穿,温热的血溅了李跃一脸…… 但此人极为强悍,尽管被挑在半空中,依然狂笑者将手中的刀甩了出去,正中一人的额头。 “杀羯奴!”一声大吼,仿佛用尽了他的所有力气,吼声中蕴藏的仇恨、愤怒、怨气,让人心惊肉跳。 也不知他此前经历了什么,对羯人仇恨如此疯狂。 这时代的每个人身上都沾满了血泪…… 然后他的身体被长矛撕裂,内脏倾洒而出,登时气绝。 如果只是他一人倒也罢了,这时代不缺亡命之人。 几乎冲过来的所有乞活军都视长矛如无物,付出六七人伤亡之后,其他的乞活军顺利杀入矛阵之中。 这些乞活军在隐隐护着李跃。 用他们的命! 忽然之间,李跃很庆幸没与他们走到对立面,否则孟开不一定守得住山口。 周围到处都是倒下的尸体,赵广亲信的,乞活军的。 不过刀盾手一旦冲入长矛手的内环,受屠杀的就是长矛手了。 乞活军的剽悍血性,也给了赵广亲信巨大冲击。 越来越多的人逃跑。 将赵广渐渐暴露了出来。 李跃死死盯着赵广,争权夺利也就罢了,但联合外族,祸害自己的同胞,这种人实在该死! 赵广虽然受了伤,却一步不退,他很聪明,知道若是自己先跑,他的亲信也会跟着跑,那么乞活军就会乘势掩杀过来,连同后面的大阵也会被冲动。 而后面,赵广的部众如蜂群一般赶来。 比李跃更愤怒的是崔瑾,长剑干劲利落的砍翻四五个亲信。 “死!”李跃提着环首刀刺了过去。 机会只有一次,必须干净利落。 扑哧一声,血花飞溅。 但刺中的不是赵广,而是他一把拉过来的亲信。 此人的盔甲和骨头卡住了环首刀,刀锋无法贯穿。 “可惜,你还是差一些!”赵广苍白的脸近在眼前。 李跃却笑了起来,“蠢货!” 赵广一愣,环视左右,发现亲信们都在后退。 乞活军为了袍泽可以舍生忘死,但赵广为了活命,拉自己的亲信挡刀,两边一对比,高下立判。 亲信们也不傻,都是人,都想活。 而活到现在的人,谁又是傻子? 李跃猜想,赵广投降羯人,引外族杀自己人,绝对不得人心。 永嘉之乱以来,两边的仇恨太深了。 霎那间,赵广成了孤家寡人,他的脸上升起惊恐的表情。 而乞活军们已经围了过来,眼中射出刻骨的恨意。 接着,十几把乱刀劈下,赵广发出一声声惨叫,然后被愤怒的乞活军们砍成了一团肉泥…… “李兄弟,好样的!”魏山在后面大喜过望。 与此同时,孟开的率领两百多步骑赶了过来。 赵广虽然伏诛,但危机并没有接触,高力禁卫越来越近,已经走上了半山腰。 李跃已经能看到他们的络腮胡须和高鼻子。 而山上已经乱作一团,赵广的部众如鸟兽散,有人直接向高力禁卫屈膝投降,但如李跃所料的一样,对方根本就没想过留下活口,长矛乱刺,逃下去的人倒下血泊中。m.33qxs.m 赵广也不想想,一个山贼,凭什么跟羯赵的太子谈条件? 石虎暴虐,石宣也不遑多让。 石虎将石勒全家杀的鸡犬不留,石宣好游猎,所过三州十五郡,资储皆无孑遗,士民死伤数万,连他自己的部下都饥冻而死近万人! 见高力禁卫赶尽杀绝,山上的人更混乱了,到处都是哭喊声,四散奔逃。 “此地不可久留,速退!”崔瑾上前来拉李跃。 “山上的老弱妇孺怎么办?”李跃反问道。 无论是乞活军、流民,还是盗贼,都是拖家带口的。 这么短的时间,家眷肯定走不了。 第十三章 小胜 没了黑云山,只怕所有人最终的结局都是死。 山下在发大水,到处闹饥荒,乱军横行,坞堡耸立,能走多远? 季家堡的事告诉李跃一个道理,不要指望别人收留你,也不要指望别人会顾念同胞之情。 乱世之中,每个人都变得残忍。 “你意欲何为?”魏山带着人跟了过来。 “二弟、三弟,走!”不远处的孟开也勒住了战马。 一边是人心散乱的乌合之众,一边是装备精良的精锐,胜负一望可知。 李跃望着山下攒动的铁甲,忽然其中一人脚下一滑,从山坡上滚了下去,还带倒了四五人…… 黑云山并不陡峭,但胜在山路崎岖,而且连着两三个月的大雨,冲毁了山道,高力禁卫们披着几十斤重的铁甲,还带着长矛、环首刀、弓箭、水囊等物,全身重量加在一起,至少五十斤! 带着五十斤的装备,爬至少二十里的泥泞山道,可想而知他们还剩多少力气。 最前面的几名羯人已经在喘着粗气。 “可以一战!”李跃吼了一声。 周围瞬间安静起来,投过来的眼神,仿佛是在看一个疯子。 不是李跃疯了,而是深知山下形势更险恶,李跃实在不想再被人抓取当僮仆或者阉奴…… 黑云山再破也是个落脚的地方,山下的流民互相残杀的不在少数。 下了山,百里无人烟,千里无鸡鸣,两条腿能跑的过羯人的骑兵? “三弟,我助你一臂之力!”崔瑾的眼神中带着些许惊讶,但生死存亡之际,也没空多想。 “哈哈,李兄弟果然是豪杰!我们乞活军也愿助你!”魏山豪气干云。 “老二你带矛手和弓手守住山道!魏将军带乞活军策应。”李跃不再客气,发号施令。 “好!”两人也都是干练之人。 每一个呼吸的时间都是宝贵的,李跃左手菜刀,右手环首刀,站在三具尸体堆成的小台上振臂而呼:“羯奴赶尽杀绝,你们可以逃,但你们的父母妻儿能逃乎?” 赵广在黑云山上经营了十几年,很多人早就在上面安家了。 很多人停下脚步,望着李跃。 后面的孟开也愣住了,目光顿时变得复杂起来。 “羯奴也是人,你们也是人,何必畏敌如虎?守住山道,你们还有活路!”李跃甚至怀疑羯人山下已经布置了一支骑兵,等着这些人往刀口上撞。 因为他们本就是冲着赶尽杀绝来的。 羯人最开始也不过上党郡的百姓而已,石勒还当过奴隶。 最危险的时候,粮食没了,前路被挡住,沿途城池坞堡坚壁清野,羯人于是互相攻杀,自己吃自己,一路从淮北吃到了河北,砍翻一众强敌,才有了今日。 人都是被逼出来的。 魏山也跟着吼了起来,“是好汉的,拿起刀矛,跟羯奴拼了!” “魏兄弟说的对!跟羯奴拼了!”盗贼首领田豹子提着刀吼道。 另一个流民头领周牵也大声附和,“别逃了,逃也是个死,不如一战!” 魏山在山上的威信比李跃强多了,而且乞活军并不全是流民,其中有不少是西晋的将领和官吏,龙蛇混杂,因而战力颇为强悍。 当年乞活军的总头子是持节、宁北将军、都督并州诸军事、并州刺史的司马腾,后来还被封为东燕王。 正是他率领并州百姓和将士开启了乞活之路。 乞活军们提着刀拦截逃兵,也不废话,不回头的直接一刀砍翻在地。 接连杀了数十人,溃乱之势被遏制住了。 很多人也被李跃的话激其了凶性,掉头冲向山道。 “三弟,我来助你!”孟开带着数百步骑也赶了过来。 “多谢兄长。”李跃知道今日有些越俎代庖了,但这个时候不能不站出来,也不存在谁帮谁的,击败羯人,大家就都能活下去,失败,全都死,没人能置身事外。 很多时候,逃窜并不是因为胆怯,而是大家都逃了,形成了一股声势,夹在里面的个体不得不被裹挟。 相反,只要有人抵抗,也能形成一股声势。 山道上,崔瑾指挥两百多名甲士提着长矛向下攒刺。 羯人盔甲厚重,倒在长矛之下的并不多,却迟滞了羯人的进攻。 “石头!”李跃站在尸堆上指挥。 没人觉得不妥,就连孟开都领着人去搬石头去了。 山上别的东西不多,石头却遍地都是。 一轮轮的石头砸下去,狭窄的山道上顿时变成一片血红。 但羯人对死伤不管不顾,踩着同伴的尸体继续向前,后排的羯人弯弓搭箭,一阵箭雨,山上的人倒下一大片。 不过很快就被补充。 崔瑾指挥乞活军提着盾牌压到前阵,挡住了羯人箭雨。 到了这个地步,每个人都知道没了退路。 石头仿佛雨点一般砸下,高力禁卫们再厚重的盔甲也没用。 羯人的攻势终于被遏制住了,开始缓缓后退。 “守住了!” “赢了!” 漫山遍野都是欢呼声。 瞬间,无数道看向李跃的目光中带着深深的敬意。 “羯奴只是暂时撤退,修养力气,并非退走,诸位不可掉以轻心,抓紧时间吃饭喝水,恢复力气。” 战争当然不会这么轻易结束。 崔瑾的能力再一次显现出来,刚才慌乱之中,编制混乱,因而导致了很多伤亡,现在羯人暂时撤退,他便与魏山、田豹子、周牵等人开始部署,分成四拨人马,轮换休息。 崔瑾还将赵广的人收罗起来,直接交到李跃手上。 瞬间,李跃手上的人马扩充到一千多人,而且全是精悍之人。 老弱病残被分给了其他人。 乱世之中的一大好处就是弱肉强食,大家习以为常,没人觉得这么分不对。 就连这一千人也觉得理所当然,看他们的神色,还颇为欣喜。 赵广对自己的部众不错,他是寨主,当然会肥水不流外人田,一个个孔武有力。 有了部众,李跃心中顿时充实起来。 这跟在孟开手下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原本李跃想跟孟开解释一二,免得兄弟之间起了隔阂,但山道上又有了动静。 仿佛是泄愤一般,羯人将其他山头捕获的老人和孩子推到前面,女人则被他们留在了后面。 明晃晃的刀子就贴在他们脖颈上。 所有人都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爹……娘……” “儿子!” 一声声凄惨的呼喊响起,刚才刀山箭雨中都不曾皱一下眉头的硬汉们,此时双膝跪地,泪流满面,有几人还突然冲了下去,想要解救自己的父母和孩子。 一阵箭雨落下,这些人全都被钉死在山道上。 然后,白晃晃的刀锋挥动,一颗颗人被斩下,滚落在泥泞里…… 第十四章 狭路 残杀老弱只是一个开始。 接着,羯奴驱赶着女人们,将无头尸体往上面搬,铺在泥路上。 尸体不够,又从后面搬来新砍的树木。 羯人不是蠢材,知道唯一阻碍他们的是泥泞的山道,只要将泥路铺平,凭山上的两三千人根本无法抵挡他们。 现在,羯人休息了快两个时辰,体力恢复,又有破解山道的办法。 山道上,女人们的哭泣声撕心裂肺,山上的男人也跟着哭。 李跃知道乱世之中,家人的意义。 “不能让这些女人再铺路了,不然死无葬身之地,当射杀之!”孟开红着眼道。 周围人的目光都转向他。 有怨恨,有赞叹,有愤怒…… “你的女人你的父母不在下面,你当然不在乎!”盗贼头领田豹子怒道。 “若是连家眷都杀,人心定会崩溃!”魏山的脸色很不好看,乞活军跟孟开的关系一向都不好。 羯人用这种手段,不仅解决山道难题,还瓦解了山上的士气。 李跃当机立断,“不能杀,老二,你带布甲下去救人,兄长在后面支援!” 孟开劝道:“三弟,做大事不可有妇人之仁!” 这话可以私下里做,但不能宣之于口。 如果李跃下令射杀山道上的女人,只怕刚刚累积起来的威望瞬间消散,即便射杀了这些可怜的女人,她们的尸体还是会铺平泥路。 所以做好的办法是救人! “住口!”魏山怒吼一声,提着冷冷的盯着孟开,周围几员乞活将也怒目而视。 李跃登时有些头疼,头领不是这么好当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和利益。 “兄长稍安勿躁,听三弟的!”崔瑾过来打圆场。 李跃拱手道:“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击退羯奴,小弟再向兄长请罪!” 如果山上再起内讧,不用羯人动手,自己就垮了。 孟开神色动了动,最终还是没由着性子来,退了一步,“三弟言重了,为兄一时着急……” “多谢兄长体谅。”李跃松了口气。 崔瑾赶紧带着二十多名甲士冲了下去,魏山也率十几名精锐刀盾手跟了上去。 不是李跃不想多派人下去,而是山道狭窄,人多了挤在一起,反而碍事。 女人群中,亦冲出三十多名羯人甲士,提着刀矛,一边走,一边笑,仿佛在嘲笑这山贼们不自量力。 虽然都是甲士,但山上的人都是两裆甲,这种盔甲从汉朝时便沿用至今,已经有些跟不上时代了,三国魏晋杀来杀去,锻造技术、武器装备都提升不少。 双马镫早就用于实战之中。 石虎曾下令国中五十万人打造盔甲装备,高力禁卫并不是羯赵最强的军队,石虎身边还有两支精锐,一支名为黑槊龙骧军,由猛将麻秋率领,一支名为龙腾中郎,乃河北雄武之士组成,为石虎亲卫。 黑槊龙骧军,从名字便可得知,人人装备长槊。 眼前的高力禁卫亦是如此,厚重的甲胄覆盖全身,还有面甲,手中的刀矛也比己方精良不少。 但这些都无法阻止崔瑾和魏山脚步。 狭路相逢勇者胜。 魏山一人当先,提着长矛朝着一员羯人刺了过去,虽然刺中了,却并没有洞穿敌人的身体。 一矛不中,立即后退两步,避开羯人的反手一矛。 山道上,两边的长矛疯狂朝着对面攒刺着。 仿佛一头怪物张开了嘴,不断吞噬着血肉,不断有人鲜血淋漓的倒下。 羯人有盔甲优势,但己方居高临下,有地利。 崔瑾的甲士和魏山的乞活军都是刀山血海里滚出来的老手,厮杀经验极其丰富,每一矛下去,总能刺中羯人盔甲的缝隙。 两边一时旗鼓相当。 不过,山上的精锐并不多,死一个少一个。 而山下有至少三千高力禁卫…… “近身!”还是崔瑾脑子灵活,知道这么下去,顶不住羯人的几次进攻。 只见他右手剑左手盾,往泥地里一滚,躲过三把刺来的长矛,长剑一扫,两名羯人膝盖被斩断,倒在地上。 起身、跃起,锋利长剑送入一名羯人的胸膛。 动作一气呵成,瞬间连杀三名甲士。 山上观战的人欢声雷动,士气大振,“好武艺!” “好汉子!” “再干他两个!” 山道上乞活军的士气也随之高涨起来,六七名乞活军弃矛绰刀,也学着崔瑾就地一滚,但他们的身手没有崔瑾灵活,有两人被长矛刺中,登时毙命。 不过剩下的几人终究是冲入敌阵之中,砍倒两人。 羯人盔甲厚重,但也让他们笨拙不堪。 近身之后,长矛施展不开,刀也拔不出来。 “撞他们!”崔瑾吼了一声,将一名羯人甲士撞下山道。 山道的另一侧是十几丈高的峭壁和陡坡,那名羯人发出一长串的惨叫声,摔了下去,肉眼可见的化作一滩血泥。 厚重的盔甲并没有保住他的性命。 即便是从陡坡上滚下去,加上盔甲的重量也能要了他们的性命。 很快,三十多名羯人所剩无几,剩下的几人掉头就跑,却在路过女人们时,被绊倒或者按在泥地里。 “哈哈,好婆娘!”山上的人大笑,气氛逐渐热烈起来。 高力禁卫带来的恐惧完全消散。 “盾!”赢了一场,崔瑾没有懈怠,让刀盾手护着女人们缓缓后退。 羯人箭雨姗姗来迟,砸在盾牌上,叮叮当当,有几支箭穿过盾牌的缝隙,射倒了几人。 魏山趁着第一波箭雨完结,按住那几名倒霉的羯人,然后当着数千高力禁卫的面,一寸一寸割开他们的喉咙。 七八名羯人,仿佛离了水的鱼一般,在泥地里挣扎、颤抖,直到脖颈里的血流尽…… 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规则就是这么简单。 这个举动也再次提振了山上的士气。 李跃心情也好了起来,上阵父子兵,打仗亲兄弟,这世道想要杀出一条血路,就必须有崔瑾这样的兄弟。 凭一个人单打独斗,最终也只能淹没在历史黑暗的浪潮之中。 崔瑾建功,其实也等于李跃立功。 无论是盗贼还是流民,或者乞活军,目光中的敬重再一次加深了。 李跃扫了一眼,忽然看到孟开的身影有些落寞起来。 不过眼下不是去除心结的时候,羯人实力还在,只不过被山道堵住了,不得寸进。 给了崔瑾发挥的机会。 如果在平地上,只怕黑云山上的人撑不过一个时辰。 第十五章 料敌 黑云山,东侧山脚下,一杆“赵”字大旗簌簌抖动着。 一支五百左右的骑兵静候多时,人马俱披着甲胄,人高马大,既有深目高鼻的羯人,也有颧腮饱满的汉人,全都威武雄壮,肃立在冷风之中。 黑色的盔甲让他们无形之中带着一股凶煞之气,仿佛一群渴望厮杀渴望血肉的野兽。 骑兵之侧,还有六七百名步甲。 天空中几只秃鹰仿佛嗅到了血腥气,不断盘桓。 一名五十多岁的羯将抬头望着天空,前方战事不利,让他觉得甚是烦躁,弯弓搭箭,瞄向天空,“咻”的一声,羽箭划破阴沉的天空。 却并没有射中。 那几只秃鹰仿佛感受到来自地面的敌意,竟然压低了翅膀,俯冲下来,又嘲讽一般的升起,留下一阵阵的鸣叫声。 “扁毛畜生!”羯将面色发红,怒骂了一声,但也无可奈何。 “咻”的一声,身边一箭射出,正中一只最大的秃鹰。 黑色的身躯从空中哀鸣着落下。 周围赵军眼神崇敬的望着举弓之人,此人五短身材,却异常健壮,全身的肌肉彷佛要撑爆盔甲一样。 “梁犊啊,你又输了,看来你们汉人不行,高力督的位置不适合你坐。”羯将冷笑道,满脸络腮胡子随着笑声张牙舞爪。 原本计划好的,三千高力禁卫从西面进攻,骑兵埋伏在山下,等待漏网之鱼。 太子已经颁下严令,无比剿灭黑云山贼寇,鸡犬不留,以震慑豫州地面上大大小小的势力。 为此,还请动了龙骧将军孙伏都和他的五百名龙腾中郎。 实际上也是监督,汉将不可单独领兵。 但山上的贼寇却非常狡猾,利用山道殊死抵抗,三千精锐竟然就这么被堵住了。 孙伏都的龙骧中郎没有用武之地。 旁边的汉将面色铁青,“我还没有败!还有机会。” “呸,狡辩!”孙伏都抄起马鞭,狠狠抽在梁犊脸上,立刻带起一道血痕。 梁犊却低下头,以掩饰眼中的怒火。 没办法,打狗也要看主人。 孙伏都的主人,是羯赵天王石虎,而梁犊的主人是太子石宣。 关键孙伏是追随石勒起兵的老臣,还是羯人,而梁犊虽是高力督,却是个汉人。 后赵立国之初,石勒便以羯人为“国人”,曾经在汉人豪强手下为奴为婢的羯人地位猛然抬高,便开始变本加厉的欺压汉民。 羯人可以抢劫汉人财物、田地、妻女,而石勒只是赔偿汉人的损失,却并不惩罚抢掠的羯人,等于是在公开纵容。 石勒活着的时候,石虎便敢公然待人冲入程遐府中,凌辱其妻女,洗劫府中金银珠宝,然后大摇大摆的打道回府。 程遐不是寻常汉人,是张宾之后,石勒最倚重的汉臣,总揽后赵朝政多年,依旧免不了被欺压凌辱,敢怒不敢言,更不用说其他的汉民。 马蹄之下,跪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山贼,满脸谄媚道:“孙将军,上山的路不止一条,从南面也可以绕上去。” “你还在等什么?”孙伏都盯着梁犊。 沉默。 仿佛两头野兽之间的对峙。 但最终梁犊身上累积起来的气势还是垮了下去,闷声闷气道:“属下遵令。” 士卒眼神的敬意也渐渐变成轻蔑。 孙伏都很满意自己的手段,轻笑了两声。 山上。 羯人一连攻了三次,全都被赶了回去。 厚重的盔甲在此地完全无法发挥优势。 仿佛泄愤一般,将捕获的老弱妇孺赶到前面一一斩首,泥泞的山道被染成血红色。 有人在死前还在痛苦的高呼:“报仇!” 但如此一来,让山上的人同仇敌忾起来。 “爹娘,孩儿不孝,只能多杀羯奴为你们报仇!” “孩子……爹无能!这辈子只能跟羯奴拼了。” 李跃望着昏沉的天空,只觉得一阵凄凉,只可惜自己的力量太弱小了,不仅没办法救更多的人,甚至连自己都不知道能活到几时。 不过,只要活着,就要沿着这条血路走下去…… “羯奴进攻不利,又不退走,必有其他图谋,李头领务必当心。”流民头领周牵提醒道。 此人略通文墨,在山上一向低调。 懂得低调隐忍的人,往往非常有见识。 他的话倒是提醒了李跃,从羯人的种种行径来看,对方并不是蠢材,强攻不成,改为驱赶俘虏铺平山道,打击山上的士气。 进攻不利之后,对方并没有一股脑的冲上来,而是原地休整。 兵法讲究一个料敌制胜。 “周头领以为羯奴还有何手段?” “自古欲破坚城,无非三法,以人命堆,里应外合,久困之,待山上粮尽。”周牵思索了一阵后道。 黑云山跟坚城也差不了多少。 周牵逻辑缜密,是一个人才,能率领流民从雍州一路流窜至荥阳,没点头脑还真办不到。 东汉时代,羌氐崛起,汉人的势力便在萎缩之中。 曹魏又从汉中迁徙大量羌地填充关中,加上凉州羌胡的东迁,汉人的生存区域越来越小。 司马炎时代,雍凉地区便掀起此起彼伏的叛乱,先是羌人,后是氐人,再后来是鲜卑人秃发树机能…… 石勒和石虎有意将雍凉的人口迁徙到河北,一则放在眼皮子下,便于控制,防止他们割据关中,二来,可以加强国都邺城的实力,动辄数十万大军南征北战。 现在的关中已经遍地胡族,汉人豪强缩在坞堡之中。 而寻常百姓,一部分当年趁着大乱,跟随氐人李特兄弟南下蜀中,创建成汉国,一部分东迁,试图南下江东,但不是所有人都能走到江东。 李跃思索了一阵,羯人用人命肯定堆不上来,山道比城池更险固,加上道路泥泞,更难走。 赵广死了,里应外合也不可能,山上的人已经知道羯人是来赶尽杀绝的,投降也是个死。 剩下就是围困了。 这似乎是唯一的办法。 但羯人未必有这个耐心,真到了山穷水尽,有什么就吃什么! 入乡随俗,李跃狠下心来。 “不对,羯奴还有第四种办法。”望着茫茫群山,李跃脑中灵光一闪。 黑云山毕竟不是城池,有很多隐蔽的小路。 大战来临之前,就有很多人准备从南面的小路逃走。 如果此时有一支人马从南面山路上摸上来,岂不是被两路夹击? 周牵一脸钦佩,“李头领智略过人,在下佩服。” 其实也不是李跃有多聪明,只是一个简单排除法而已,外科医学生,培养的就是一个思维缜密。 第十六章 心思 听着周牵的恭维,李跃心中多少有几分得意。 抬头时,忽然瞥见周牵眼神异常深邃,心中一动,周牵既然想到了前三种攻山的办法,自然不会想不到羯人有可能从小路进攻。 自己能想到,别人当然也能。 这并没有多难。 所以他是在藏拙,故意抛出其他可能,抛砖引玉,引导自己,又或许是在试探自己。 其城府有些深了。 比起喜怒都显露在脸上的孟开,这样的人才真正可怕。 甚至赵广都比不上,让别人知道自己的阴险,本身就是一种失败,所以他死的最快。 黑云山上没一个是简单人物,这年头当山贼也要点水平…… 幸亏此人没什么敌意,也幸亏孟开昨夜没有莽撞的跟赵广火并,不然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两世为人,加上原主的记忆,李跃自然也会有些城府。 李跃拱手一礼,神态恭敬,“多谢周头领提醒。” “李头领年少有为,前途不可限量。”周牵一个马屁接着一个马屁的拍过来。 但李跃早已警觉,没有被拍晕,“周头领谬赞了。” 随即召来孟开、崔瑾、魏山、田豹子等人商议。 “羯奴一向狡诈凶残,此事错不了,李头领神机妙算!”魏山一脸钦佩,将功劳算在李跃头上。 其实当年石勒的势力并不是最强的,最开始依附汲桑,吞并王弥、王浚并不是只靠武力,而是狡诈和演技。 李跃望向周牵,周牵却一脸淡然的微笑。 “羯奴来的正好,正可设伏待之!”魏山仿佛不知疲倦。 崔瑾要防守西面山道,田豹子的盗贼最弱,装备也不行,能担当大任的只有孟开和魏山。 但孟开并不积极,李跃也不好直接命令他。 魏山经验丰富,乞活军勇猛善战,也是对付羯人最积极的,他们去最好。 当然,李跃也可以去,不过一来,手下的一千人还不熟悉,万一他们见羯人精锐,一哄而散,可见坏了大事,二来,西山道上还有三千高力禁卫,崔瑾需要支援。 “有劳魏将军!”李跃拱手。 乞活军中有很多晋军将领,魏山之父当年正是黎阳大营的校尉。 黎阳大营是汉光武皇帝设置的河北驻军,一直延续到袁绍时代,直到曹魏一统北方,黎阳大营的作用开始下降,但仍保留了一定的兵力。 很多人世代为将。 冉闵的祖父便是黎阳大营的骑都尉,起家族世代为牙门将,经历跟魏山相似,八王之乱,永嘉之祸,北方乱作一团,冉闵的父亲冉良加入陈午的乞活军,在河内郡蓬关与石勒大战,十二岁的冉良被石勒俘虏,因喜爱其骁勇,令石虎收为养子。 “自家兄弟,说这些作甚?”魏山提着刀就去了,怎么设伏,怎么退敌,魏山绝对更专业。 乞活军们紧随其后,很多人都已经头发花白了。 如果没有魏山的支持,山上的人绝对不可能这么快团结在李跃身边。 趁着无事,李跃赶紧查看薄武的伤势。 后背心口上中了粮刀,一刀自上而下斜刺,被贴身的皮甲卸去一部分的力道,划开了皮甲和肌肉,鲜血淋漓。 另一刀肋骨恰好被挡住了,没有洞穿心脏。 不过薄武的身体素质不错,折腾了这么长时间,居然还有呼吸。 李跃松了口气,还好是背后偷袭,伤在背上。 如果是胸腹内脏受伤,以山上的状况,薄武必死无疑。 看着受伤昏迷的薄武,李跃心中忽然产生了一个腹黑的想法。 赵广死了,如果薄武也死了,那么山上威望最高之人肯定是自己,只需运作一番,黑云山就是自己的了…… 在这乱世之中,自己也算有了一块安身之地。 利益面前,没人能泰然处之,李跃不是圣人。 不是圣人,没必要当小人。 李跃很快否定这个想法。 薄武人不坏,当初山上缺粮,赵广想着投降羯人,用山上所有人换他一人的荣华富贵。 孟开一心要攻打季家堡,其实也是为了私心。 只有薄武力排众议,提出切实可行的办法。 从他的话中可以看出他是一个讲规矩顾全大局的人。 此外,黑云山想要发展,就必须攀上高枝。 司马家的江东朝廷是不可能的了,历史上,他们的特长是内斗,忙着自己人砍自己人,北方在他们眼中无足轻重。 再说一个小小的黑云山,人家根本看不上。 投降羯赵,更不可能,山上的人跟羯人有血仇,赵广就是前车之鉴,当时的状况,就算自己不动手,赵广只怕最终会死在石宣手上。 所以唯一的大腿只能是乞活军! 黄河南北,遍地是乞活军。 只有跟他们连上线,黑云山才能走下去。 做人不能只看眼前利益,目光要长远一些。 无论是利益考量还是个人喜好,李跃都不想如此下作和短视。 这时代已经够黑暗的了,所以对自己人,自己族群,还是不要太腹黑了……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司马家这么稀烂,就是从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三人开始的,这个朝代几乎将所用的精力和心思都放在窝里斗上了,北边斗了南边继续斗…… 种种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手上却没有闲着,让月姬等人寻来花椒粉、烧酒、针线、布头等物。 其实缝合伤口的治疗手段在汉末已经出现,华佗的麻沸散、花椒止血早已应用。 解开薄武的衣服和皮甲,两道血肉淋漓的伤口暴露在眼前。 伤口凝结的血块必须清洗干净,不然会导致化脓和发炎。 很多人不是死于刀剑,而是死于伤口的感染和发炎。 月姬的手更巧,手法更细腻,以烧酒一遍一遍的冲洗,将里面的污血清理出来。m.33qxs.m 月姬其实不叫月姬,真名叫张月光,月光月光,月月光,兆头不好,所以李跃干脆改成张月姬。 李跃仔细检查了伤口,伤口异常干净,洒上花椒粉之后,便开始缝合。 针线早就被煮过。 其实还有另外一种粗暴简单的办法,那就是将烧红的铁直接烫在伤口上。 但薄武伤口太大,大面积的烫伤薄武肯定受不了,而且感染的风险更大。 花了一个多时辰,才将伤口缝好。 期间薄武似乎清醒过一次,大概是疼的,但很快又昏迷过去了。 月姬为其缠上绷带。 “将薄头领带上山,趴俯在床,多喂些水和粥,,每过两个时辰,用温水为其擦拭身体,好生照顾。”李跃对几个孩子吩咐道。 第十七章 众志 虽然为薄武治疗了,但能不能活下去,还要看他自己的造化。 李跃自信手法没多少问题,但器械过于简陋,又没有抗生素,一起都听天由命,心中寻思着,若是以后能知晓华佗的麻沸散就好了。 传说华佗有一本《青囊秘术》,汉末至今经历如此多的战火洗礼,也不知是否还存于世间…… 李跃不敢碰的胸腹手术,华佗早就会了,曾治好遍体鳞伤的周泰,还为关羽刮骨疗毒,最牛的是脑科手术也敢弄,要为魏武帝曹操的脑袋开刀…… 李跃记得外科手术中缝合伤口的桑皮线,其实就是华佗发明的。 伤口愈合后,桑皮线自动脱落,不用再为伤口拆线。 后世中医没落,一方面是因为污染严重,滥用化肥农药,很多土地产出的药材,批量种植的药材已经没有当年的药力。 另一方面,好的中药材都被出口给小日子和棒子,做成了汉方药,在全世界大卖。 而中医似是而非的理论,也成为骗子的集中地……彡彡訁凊 “多谢李头领!”十几个头发花白的乞活军无比感激的冲李跃拱手。 “薄头领并没脱离危险,三日之内若是无事,便安然无恙。”有些话还是说在前面,万一薄武有个三长两短,别人怪上自己就不妙了。 “李头领辛苦,薄头领吉人自有天相。”乞活军们早已看淡了生死。 有他们的话,李跃就放心了。 喝了一口跟清水差不多的稀粥,看着上面飘的白花花的肥肉,李跃忽然感觉恶心,也不知道是什么肉。 这年头人瘦,动物也瘦,肥肉是好东西,明显是有人特意给自己留的。 为了补充体力,李跃忍住恶心,嚼都不嚼,一口吞下…… 西山道上忽然传来一声吼:“羯奴攻山了!” 崔瑾已经顶了上去。 但此次羯人进攻跟前两次不同,已经不计伤亡代价,扛着盾牌,拼命向前。 很多人被挤下峭壁,发出一连串的惨叫。 还有人被石头砸翻在地,但只要没死,就立即站了起来。 效果十分明显,崔瑾的甲士毕竟少,面对蜂拥而上的羯人,压力陡增。 羯人们以刀拍击盾牌,发出巨大的轰鸣声。 “嚯、嚯、嚯……” 数千人发出呼啸声,震动山野,惊动无数飞鸟,从密林间如箭一般的窜向昏沉的天空…… “定是在呼应南山的羯奴!”周牵这个时候也顾不得藏拙了,低声提醒李跃。 果然,南山小道上也传来喊杀声。 羯人还未攻上来,声势已然动天。 山上的人都被这声势惊住了,一个个面露恐惧之色。 石虎上位之后,残暴无比,动辄屠城,坑杀降卒,但也让羯人凶名赫赫,羯赵大军攻打盘踞代郡的拓跋鲜卑,号称上马控弦之士二十万的拓跋纥那提着裤子就跑,连老家都不要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李跃身上,连孟开都是如此。 不知不觉间,李跃成了众人的主心骨。 “南山道路艰险,魏将军足以挡之,西山之贼迫在眉睫!”李跃吼了一声。 田豹子、周牵等其他大小头领再无藏私,提着刀冲了上去。 其他人则搬石头往山下砸。 但羯人早以竖起盾牌,百多名壮卒死死挡住滚落的石头,山道是盘旋状的,上下不过三丈,羯人有重甲和大盾,被石头砸死的并不多,大多数只是受伤而已。 这百多名羯人盾牌被砸裂,盔甲被砸的凹了进去,口鼻间有鲜血溢出,却依旧咬牙强撑。 后边的羯人甲士快速通过,惨烈的搏杀再度开始。 即便以崔瑾之能,也无法挡住羯人潮水一般的疯狂进攻,手中长剑也黯淡了许多。 羯人开始推进,己方步步后退。 倒下的尸体越来越多,将泥道铺平,加快的后方羯人的脚步。 整个山道已经变成了血肉磨盘,无数躯体倒下,被践踏…… 巨大的血腥气直冲云霄,昏沉的天空中,秃鹰来回盘旋,远处山林中狼嚎一声接着一声…… 李跃回头望了一眼自己的部众,山道就这么大,填再多的人上去也是徒劳。 恐怕羯人也希望如此。 毕竟他们有装备和兵力优势,耗下去,他们的胜算更大一些。 “三弟!”孟开眉头紧蹙。 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后方厮杀声越来越大,似乎魏山也顶不住了。 不过越是危机关头,越是要沉住气。 山上的石头如雨点一样落下,已经在山道上堆积,严重影响了羯人后方兵力投入,有人还脚下一滑,从山道上摔了下去。 李跃临机一动,如果用石头把山道堵住,那么前面的羯人岂不是瓮中之鳖? “砸,所有人搬石头,不求砸中人,只求把山道堵住!”李跃第一个冲到后面去搬石头。 众人早就习惯性的听命于李跃,纷纷去搬石头。 没有石头就砍树挖土往下倾洒。 但羯人将领很快就发现了李跃的企图,派人快速清理。 两边就这么僵持着。 不过前阵的压力大大减小,羯人推进的步伐被遏制住了。 此时崔瑾已经身披数创,盔甲早就被羯人的刀矛戳烂,全身染血。 李跃赶紧让田豹子把他换下来。 田豹子身为盗贼,也是硬汉,二话不说,带着一群衣衫褴褛的山贼,提着斧头、铁锤等物上去砍砸。 虽然混乱,却比崔瑾的刀矛管用。 “三弟!”孟开骑在马上,跃跃欲试,惨烈的厮杀,早就让他饥渴难耐。 不过他这支人马,是作为最后的生力军用的。 眼下还没到最后一刻。 “兄长为镇山之人,不可轻动。”李跃暗搓搓的拍了个马屁。 孟开目光闪烁,但还是有掩饰不住的喜色,“三弟所言甚是。” 想要封住山道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堵住一两段没用,羯人很快就清理出来。 而山上人的体力在快速消耗之中。 眼看落下的石头、树木、泥土越来越稀薄,忽然后山上一阵嘈杂。 原来是月姬那帮孩子说动了山上的家眷,老弱妇孺一齐出动,连木车都带来了,一车一车的向前面送石头木头。 连五六岁的稚童都抱着石头步履蹒跚的往前面送,一个瘦弱老妇推着沉重的木车摔倒,又从泥泞中爬起,继续推车…… 李跃看的又感动,又心酸…… 华夏沉沦,最惨的就是他们。 士族豪强王子公孙们衣冠南渡,继续在江东争权夺利荣华富贵,而这些北方百姓们,失去了自己的家园,失去了祖祖辈辈繁衍的土地,失去了自己亲人…… 忽然之间,李跃隐隐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 个人荣辱、利益,在这黑沉沉的世道前又算得了什么? 匈奴、羯人、鲜卑,都是背靠自己的族群才能兴盛起来,如果司马家不内斗,没有八王之乱,这些胡虏怎会有半点机会? “努力,羯奴扛不住了!”李跃振臂而呼。 这场战争不是李跃一个人的,如果羯人攻上山,两边这么大的仇恨,只怕所有人想痛快的死都没那么容易。 第十八章 接战 有了他们的援手,山上的石头、树木、泥土暴雨一般落下,连清理山道的羯人都被直接掩埋。 山道终于被阻塞住了。 前面的羯人被田豹子、周牵合力解决。 西山道的危机暂时解除,但南山小道却崩溃了。 身上插着几支羽箭的魏山被乞活军们抬回。 “杀贼!”魏山人还清醒着,发出一声怒吼。 “南山羯奴极为凶猛,识破了我们的埋伏,攻了上来!”一个血染全身的乞活军禀报道。 去的时候七八百人,回来的时候,只剩下两三百人,减员超过三分之二,而且人人身上都有伤,可以看出他们尽力了。 “李……头领,魏山……无能!”魏山一身是血,满脸羞愧难当。 李跃安慰道:“魏将军安心养伤,其他的交给在下!月姬、月姬,带将军下去疗伤。” 魏山的伤不重,之所以倒下,是因为力竭。 不知不觉间,月姬已经成为左右手。 月姬带着几人上前,将要抬走魏山的时候,魏山忽然一把抓住李跃的手,“李……兄弟,定要……守住黑云山,守住……这些活口!” “好!”不说为了他们,就算是为了自己,也要守住黑云山。 魏山的武力李跃知道,其实跟崔瑾差不多,崔瑾因为宝剑之利,加上头脑敏锐,所以才势不可挡,但魏山骁勇善战,经验丰富。33qxs.m 如果他的七八百乞活军占据地利、先机都抵挡不住敌人,说明南山小道上的羯人非比寻常。 “兄长!”李跃喊了一声。 孟开举起从羯人手中抢来的长槊,“等候多时矣!” 不过他身边的三四百步骑,略有些单薄。 李跃回望了一眼正在喝粥的崔瑾,崔瑾如有灵犀一般道:“兄长、三弟且去,西面有我在,断不会失手!” “杀敌!”李跃左手菜刀,右手环首刀,大踏步向前。 一千部曲跟在后面。 赵广的部众装备不错,有四五百人披着皮甲,还有五十多名铁甲,虽然很多人都是东拼西凑而来的,挂在身上,仿佛一块块补丁,但有东西和没东西在身上,是不一样的。 南山空地上静的出奇,长草和灌木高及胸口。 天空昏沉而低暗,仿佛要压在黑云山上一般。 前方草木之中,几百道凶残的目光扑闪着,看到李跃、孟开率兵前来,“轰”的一声,从草木中站起。 仿佛无数毒蛇从草里昂起身躯,吐着信子,瞬间刮起了一道腥风。 为首一将,身躯不高,却极其强壮,有如铁塔。 一看这阵势,李跃就知道棘手。 因为对方在击败魏山的乞活军后,没有无脑的冲上,而是躲在此地恢复力气,以逸待劳…… 山道被他们攻破,黑云山的地利已经没有了,面前只有一片平地。 身后部众面有惧色。 他们跟随赵广吃香的喝辣的,日子过得不错,反而没有乞活军们的亡命之气,甚至连田豹子的盗贼都比不上。 对面的敌将已经举起了刀,朝着己方,给人的感觉如同一个屠夫,眼神轻蔑无比,仿佛面前站着的不是人,而是一群待宰的羔羊。 整齐的脚步声轰鸣而起,盔甲铿锵,仿佛催命符咒一般。 如此声势,竟然逼的部众们后退起来,将李跃暴露在最前面…… 所有人都可以退,唯独他不能退。 一退,人心就散了。 “咻”的一声,一支羽箭从两百步外射出,被冷风吹偏,贴着李跃的脸飞过。 李跃心中暗骂一声他娘的,嘴上却吼道:“不胜则死!尔等还有何退路?” 有两百多人踏前一步,挺起长矛,摆出了阵势。 但更多的人只是观望,甚至后阵已经有人逃走…… 不过逃走的人很快发出惨叫,身体被一支长槊挑起,孟开寒着脸,杀气腾腾的望着众人,“后退者死!” 说完,将尸体扔在地上。 其他逃卒也被孟开的部众砍翻在地。 部众们的士气终于被逼了上来,重新走到前阵,竖起长矛。 这支赵军给李跃感觉有些不一样,虽然只有数百人,但展现出来的气势,甚至超过了西山那边的三千人。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南山小道极其难走,对方没有战马。 而孟开这边有一支四十多人的骑兵。 安全起见,李跃派人回去,让崔瑾、田豹子、周牵等人随时支援。 轰、轰、轰…… 赵军一步一步的走进,行走之间,一支支羽箭飞出,有数支箭极其精准的命中己方的咽喉或者眼眶。 众人又是一阵惊恐。 “想想你们在山上的父母、妻儿!今日之事,有死无生,何惧之有!”其实李跃心中也有惧意,一小半来自气焰嚣张的羯人,一大半则是来自身边不靠谱的部众。 还好这些部众并非无可救药,他们也许不在乎这场战争的胜败,但一定在乎自己父母妻儿的性命。 生死存亡之际,很多人还是咬牙挺着刀矛冲了上去。 站着不动只会被对方精准射杀。 人都是被逼出来的。 李跃不知道对方有多厉害,却知道如果不将对方干掉或者击退,那么山上所有人将死无葬身之地。 没有阵列,也没有指挥,仿佛潮水一样撞了过去。 一看就知道赵广平日根本没有训练,全凭个人悍勇。 阵阵血浪在阵前爆开。 如果己方部众是潮水,那么对方就是磐石,潮水虽然凶猛,却终究无法撼动磐石。 在羯人井然有序的刀矛面前,部众们前仆后继的倒下。 有人被近两丈的长矛提起,挂在半空中,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却引来对方的狞笑声。 有人被一刀劈下头颅,脖颈中的血喷的老高…… 这六七百的羯人,呈偃月之形,任何一点受到攻击,都会召来左右三四人的攻击。 仿佛一把刃口向外的镰刀,收割着己方部众的性命。 虽然对方也有伤亡,但往往三四个人才能换一个羯人。 装备、训练都不在一个档次上。 尤其是对方的将领, 眼看己方又要崩溃,李跃咬牙,准备率身边的两百人冲上去,但孟开却先一步发动。 吁—— 战马发出一声声的咆哮,孟开一手夹住一支长槊,踏着茂盛的野草冲了过去,嘴中爆出歇斯底里的怒吼:“杀羯奴!” 第十九章 援兵 无论孟开之前有多少私心,但在战场上,却无疑是一个响当当的汉子。 两杆长槊宛如毒龙一般,从李跃部众身后忽然杀出,长槊本就为破甲之用,左手直接刺死一名羯人,右手将一名甲士挑了起来。 一名羯人,加上厚重盔甲,近两百斤,孟开一只手就挑了起来! 虽然借助了战马冲锋之力,但没有强大的膂力根本做不到。 看来平时与自己切磋时,孟开根本没用全力。 战场上瞬间安静下来,羯人目光里终于出现了惊骇神色,而己方却是一阵欢呼。 刚才低靡的士气瞬间暴涨起来。 此消则彼长,羯人再凶残也是人,遇上更凶残的孟开,胆气为之一夺。 “杀!” 四十多名骑兵都是跟随他多年的老部下,如他一般,悍勇而疯狂,冲击着羯人的偃月阵。 磐石也经不住他们的雷霆一击。 山上所有人都奋战了四五个时辰,唯独他们养精蓄锐,一直到现在。 孟开起手刺死了两人,长槊扫动,又接连抽翻了三人,如同一把利刃,深深刺入羯人阵列之中,羯人精心准备的阵列被冲的四零八落。 没有阵列,羯人的战斗力大打折扣。 混战之中,羯人的优势渐渐被抵消,两边逐渐均势。 李跃送了口气,只要抵挡住了这群羯人的第一波攻势,撑到崔瑾、田豹子、周牵等人来支援,就会赢得最终的胜负。 这群羯人虽然精锐,但兵力并不多。 蚁多咬死象,耗也能把他们耗死! “呔,兀那贼将,可敢一战乎!”战场上忽然响起一声暴喝,敌方将领终于按捺不住了,手提一杆长矛越众而出。 别人的长矛大多两人高,但他身材较矮,衬的长矛更长。 听到喊声,李跃暗叫不好。 此时只要拖着,等着后方支援,就能消灭这群羯人。 孟开已经是己方的精神寄托,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刚刚稳定下来的战场,又会生出变故。 但孟开毕竟是孟开,受到挑战,红着眼勒转战马,狞笑着向敌将发起冲锋。 两人之间并不是一马平川,两边百余人在厮杀。 敌将身边还有三十多名亲卫,也端起了长矛。 孟开不管不顾,直接带着二十名骑兵冲了过去…… 其实一看到那员黑塔一般的敌将后,李跃心中就有种不妙的预感。 这人看似粗猛,实则猴精。 能突破魏山的埋伏,击溃占据地利和先手的乞活军,又怎会是庸手。 而且他挑战孟开充满了算计。 其一,孟开战马冲杀小半个时辰,速度和锐气已不复当初。 其二,说是单挑,但他身边还有三十多名甲士列好了阵势以逸待劳,就等着孟开撞上去…… 整个战场就靠孟开的骑兵建立起微弱的优势,孟开若是被敌将牵制住,靠赵广的部众只怕难以撑到援兵。 以孟开的性格,只适合冲锋陷阵,而不能统筹全局。 屋漏偏逢连夜雨。 此时西山那边又传来的喊杀声,应该是羯人休息了一阵,恢复体力后,又发动了进攻。 李跃心中一惊,如果西山那边又打了起来,岂不是说明没有援兵了? “所有人,进攻!”李跃举起刀,下达了进攻命令。 身边的两百多部众和孟开的三百多步卒举起了刀,冲向战场。 轰隆一声,阴沉的天空忽然爆出一声雷鸣。 紧接着,暴雨倾盆而下,淹没了整个战场。 也淹没了百步之外向敌将发起冲锋孟开的身影…… 暴雨没能冲刷掉战场的血性,反而让战争变得更加残酷。 昏沉之中,谁也不知道雨幕之中,什么时候什么角度会有一把长矛忽然刺出。 朦胧的战场上步步杀机。 高度紧张之下,不仅要防备敌人,还有防着自己人。 就在五步之外,李跃亲眼看到一名黑云山部众被雨幕中忽然挥出的刀砍断了脖颈,但挥刀之人并不是羯人,而是黑云山袍泽。 他迷茫的看着袍泽的尸体,旋即被右侧刺出的长矛洞穿了身体,惨叫一声,倒在失去头颅的袍泽身上。 反观羯人,他们因为训练有素,往往四五人一伙,呼喊着什么。 以声音确认其他羯人。 这让李跃认识到正规军和山贼流寇之间的差距。 羯人纵横中原三四十载,能从一众对手中脱颖而出,绝非侥幸。 黑云山部众不缺勇武,但缺少训练。 战争不是一个人冲锋陷阵,而是一个群体协同作战。 越来越多黑云山部众倒在血泊里,大雨迅速砸在他们的脸上,冲刷着他们身上的鲜血,看到同伴的惨状,有人直接逃进大雨中…… 李跃忧心如焚,却也无可奈何。 唯一的优势是孟开的骑兵,但这场大雨,让骑兵的优势荡然无存。 也不知道孟开是生是死。 周围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间或穿插一两声惨叫。 冰冷的雨水砸在脸上,让李跃清醒了许多,这么杀下去,败的肯定是自己,朦胧之中,前方忽然出现两个身影。 李跃一惊,正准备一刀砍过去,却见两人一动不动。 走进一看,原来是一个羯人和一个黑云山部众,直立的羯人从上往下长刀从背部刺入,透胸而出。 但矮身的部众的刀却从下往上,从胯下刺入其腹。 两人就维持着死前搏杀的动作。 羯人一大优势就是厚重的盔甲,在战场上横冲直撞。 望着两人,李跃心中一动,“趴下,从草中进攻,凡穿胫甲、皮靴者,依此法偷袭之!” 黑云山穷的都快喝西北风了,别说胫甲、皮靴,能有一双草鞋就不错了,大部分人都是赤着脚…… 即便是所谓的甲士,也不过是上半身。 至于下半身,怎么凉快怎么来…… 李跃第一个趴在草丛中,匍匐向前,没几步,就看到前方出现三双穿着胫甲的脚。 向左右使了个眼色,同时暴起,长刀自下而上刺出。 羯人没想到还有人从地上攻击,加上大雨和草木的遮掩,完全没有防备。 三名羯人甲士立即毙命。 如果是正面,要杀三名甲士,绝不会这么轻松。 一击得手,周围人都兴奋起来,遇到同伴,也让他们趴下,躲在草木之中。 大雨滂沱,鲜血和雨水混杂在一起,一起缓缓流淌着。 没过多久,羯人似乎预感到了不对,“结阵、结阵!” “拔西利、拔西利!” 结阵,李跃听得懂,但后面的话就一头雾水了。 羯人其实就是匈奴的一支,汉时称羌渠,从葱岭迁徙而来,安置在上党一代,虽然早已汉化,但石虎上位之后,其父子有意胡化,因此北地再度出现匈奴语。 大雨之中到处他们的呼喊声。 羯人的长矛时不时的刺向周围的草木之中,有好几人中了招。 再想靠近他们就没那么简单了。 忽然之间,喧嚣的战场再度沉寂起来。 只有稀里哗啦的雨声。 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后方的援兵还没来,说明西山的情况也不乐观。 李跃心中一叹,自己已经尽力了…… 昏沉的天空中,偶尔划过一道电光,雷声地动山摇,仿佛要将整个黑云山翻倒过来。 一道闪电落在左前方三十步外的大树上。 将大树劈成了两半,火光阵阵,照亮了雨幕之中羯人的铁甲。 大火没烧几下,就被大雨浇灭了。 一切又恢复到寂静之中,只有沉闷的雨声。 忽然,西面、北面、东面传来巨大吼声,仿佛雷鸣一般,“杀羯奴!” “杀羯奴!” 地面也被踏的山响,完全淹没了雨声。 声势极为惊人,仿佛漫山遍野都是黑云山部众。 援兵终于来了! 第二十章 退 一道道闪电划破暗沉的天空,雷声与呼喊声隐隐重叠,仿佛有人在天上怒吼。 梁犊剧烈的喘着粗气,穿着笨重的盔甲在暴雨中大战,对体力的消耗极大。 而他的胸前有一道触目惊心的狭长伤口,血肉连同盔甲一起被撕开,血流如注,但很快被雨水冲刷。 这是刚才那名贼将带给他的。 此人的骁勇实在令人震惊,梁犊已经很长时间没有遇到如此强悍的对手了。 不过,在他刺中自己时,也被身边的甲士刺中。 战马当场殒命,将贼将甩出去,也不知是生是死。 雷声、吼声,让梁犊心中不安起来。 “退吧!”孙伏都望着昏沉的天幕,心中也是一片惊惧,漫山遍野的呼喊声,证明黑云山还有战力,再打下去,剩下的几百人只怕要全部交待在这里了。 小小的黑云山,居然让高力禁卫损失两百多人,龙腾中郎也阵亡三十多人,西山那边进攻也不利,只怕伤亡更大。 孙伏都都不知道怎么向石虎交代。 目光斜向梁犊,心中很快就有了主意。 此人是最好的替罪羊,所以他不能死在这里。 “属下还能再战!或许贼人是在虚张声势而已!”梁犊愤怒的抬起脸。 “如果不是呢?”孙伏都望着他。 黑云山众贼表现出来的战力让他心惊不已,恍惚之间,他想起永嘉五年(311年)十月,随石勒率步骑四万攻打荥阳时的场景,当时也是惨败而归,而且还是拜在数千流民军手上。 荥阳…… 孙伏都望着莽莽群山,当年那人的后代应该还活着。 羯人之所以残暴,是因为恐惧。 数万羯人处于汉人的汪洋大海中,又岂能睡的安稳? 石虎不断迁徙诸胡至河北,其实也是为了壮胆,借羌人、氐人、匈奴人的力量压制河北汉人。 孙伏都心中的恐惧完全被唤醒。 “属下冲杀一阵,便可知其虚实!”梁犊却不愿放弃。 太子石宣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 “倘若一支贼众抄掠南山小道,你我俱为瓮中之鳖,到时候想退也退不了了,你若愿留,就留下吧,本将先走一步!”孙伏都一刻都不想多留。 暴雨、雷电、贼寇,还有越来越近的夜色,一切都在加重孙伏都的心中的恐惧。 即便是龙腾中郎们,到了此刻,早已筋疲力尽。 孙伏都还不想把自己的一切都葬送在这里,丢下这句话,转头就走,龙腾中郎们紧随其后,仿佛一刻都不愿在此地多留。 雨水从梁犊头顶滑落,顺着脸,流入嘴中,竟然有些苦涩。 孙伏都的心思他何尝不知? 石虎虽然素有残暴之名,但他的残暴只争对汉人,对羯人通常比较宽容。 当年石虎杀石弘自立,老羌姚弋仲称疾不贺。 石虎累召之,乃赴,直接当面叱责石虎的篡权夺位之举,“奈何把臂受托而反夺之乎!” 石虎不仅不怪罪,还加持节、十郡六夷大都督、冠军大将军…… 如果是汉人敢这么说,只怕早就被碎尸万段了。 现在孙伏都在众目睽睽之下退走,身边的高力禁卫们士气全无,他们鏖战多时,纵然是铁打的,也撑不住了。m.33qxs.m 梁犊望着呼喊声传来的放心,心中有六分把握确定敌人是在虚张声势,然而,此时此刻,他说什么都没用了。 周围甲士们纷纷望来,眼神中再无之前的嗜血和凶残。 “退!”梁犊嘴中艰难吐出这个字。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先活着回去吧,太子还有用得自己的地方,应该不会赶尽杀绝…… 一道道闪电划过天幕,轰隆隆的雷声在雨幕中炸裂。 夜幕快速笼罩大地,更看不清战场情况。 冰冷的暴雨的中体力在快速消耗着,寒意浸透皮肤,在身体里乱窜。 直到崔瑾带着人寻了上来,“三弟,羯奴退了!” “为何不追杀?”李跃打了一个喷嚏,全身发寒。 这股羯奴战力强大,多杀一个,都是对北方百姓的一次复仇。 崔瑾也不说话,然后苦笑一声。 李跃一愣,这才看清他身边的白发老妇和孩童,瞬间就明白过来,“疑兵之计?” 黑云山有多少人,自己是知道的。 就算把所有男丁都凑出来,也不可能弄出这么大的阵仗,更何况南山还要抵挡羯人的进攻,不可能把兵力都调过来。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崔瑾在虚张声势。 崔瑾点点头,“你走之后,西山羯奴再度发动猛攻,已经没有人手支援南山……我想出此计,月姬姑娘发动山上所有老弱妇孺,连伤兵都一起来了,终是吓走了羯奴……” 李跃才知道原来形势已经危险到了这种地步,“西山如何了?” 大雨滂沱,雨声掩盖了一切,看不到也听不到那边的动静。 崔瑾道:“原本形势危急,幸亏这场暴雨,冲毁山道,羯奴上不来,只能退走。” 黑云山终究还是守住了,尽管伤亡巨大…… “对了,兄长……快去寻找兄长!”李跃一拍额头,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南山之所以能抵挡住这支精锐羯人,多亏了孟开在最危险的时候率骑兵义无反顾的冲了上去。 虽然孟开阵亡了最符合李跃的利益,但兄弟的情分是货真价实的。 同样,如果危急之时,孟开不出手,那么陷入危机的肯定就是自己…… 做人如果做到打自己兄弟的主意,实在太失败了。 崔瑾有智将的天赋,而孟开无疑是猛,将来都是自己的助力。 崔瑾连忙带着几十人前去寻找。 南山的空地就这么大,也许是因为天黑,也许是因为众人精疲力尽,始终没找到孟开。 “难道被羯奴抓去了?”李跃心中有些难受。 仔细想想,孟开虽然对外人凶残,但对自己还是不错的。 各种记忆在脑海中浮现。 三年之前,旱灾,豫州为之赤,黑云山饿死一半的人,是孟开一人一把刀下山,从季家堡抢到了半袋粮食,将崔瑾和自己喂活过来。 为何他对季家堡有如此大的执念? 因为季家堡附近土地肥沃,不愁吃喝…… 比山上的环境好太多。 “兄长!”李跃在大雨中呼喊着。 但黑夜已经淹没了一切…… 第二十一章 战损 回到山寨,李跃全身发寒,头脑昏沉。 连场剧斗,又淋了近两个时辰的暴雨,五月的暴雨,犹带着寒意,如果不是身体强壮,早就一病不起了。 昏沉中,感觉有一双柔软的小手在为自己擦拭身体。 又喂了热汤。 照顾了一夜,第二日晌午李跃出了一身大汗,人才好转了一些。 睁开眼就看到月姬累的伏在床沿边睡着了。 不用想就知道昨夜她照顾了自己一宿。 扫视屋子,李跃一愣,感觉自己是在做梦。 明净的窗扉,一尘不染的竹地板上还铺着地毯,两张画着仕女的屏风立在左右,屋子正中一尊螭纹铜炉里升起袅袅青烟,幽香扑鼻。 几个木案上整齐的堆满了竹简,有半个屋子之多,其中一个木案上居然放着泛黄的纸书。 墙壁上还贴着一副书法,各种奢华之物济济一堂…… 屋子不仅奢华,还宽敞的有些过分了,住上四五十人都没问题。 此屋自然是赵广的,虽是个土匪头子,却极爱附庸风雅,平时就喜欢儒生打扮,一身儒袍,常带着一顶不伦不类的进贤冠,以显示自己的身份。 也不知道已经成了死鬼的赵广识不识字。 生活作风往往能看出一个人的品性,山上这么多人啼饥号寒,赵广却抓住一切机会享受,难怪要投降羯人换取荣华富贵了。 李跃略扫了一眼,没兴趣在这些东西上花费时间。 轻脚走到屋外,两个人高马大的部众提刀守护在门前,见到李跃,目光崇敬。 暴雨已经停了,不过天空依旧昏沉沉的,到处都是潮湿的水汽。 “找到孟头领没有?”没有孟开的消息,李跃的心总感觉悬着。 两个护卫面面相觑,显然这些事情不是他们能知道的,“不、我等不知。” 正在此时,周牵赶来,“可喜可贺,李头领安然无恙。” “寻到我兄长否?” 周牵拱手道:“崔头领昨夜带人在南山搜寻,到现在还未归!” 都过去一夜加一个上午了,还没找到,希望不大。 李跃心中一阵难受。 周牵安慰道:“孟头领吉人自有天相,没找到尸体,就说明人还活着。” 也只能这么想了。 羯人俘虏他的几率不大,以当时战场的环境,羯人若是抓住了他,肯定直接报复。 孟开又不是什么大人物,没有带回去的价值。 既然没被羯人俘虏,又没发现尸体,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孟开自己走了…… 留在山上,与自己的矛盾只会加剧,因为他也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人。 跟乞活军的关系不好,而自己救了薄武,又击退了羯人,声望大涨,他夹在中间,自然难受。 李跃心中一叹,回想起战前孟开落寞的背影,可能那个时候,他就有了去意。 “山上伤亡几何?” 只要孟开还活着,一切就都还好,总会有再见的时日。 周牵赶来,正是为了禀报此事,“各部阵亡七百七十三人,轻重伤一千六百人,杀敌六百一十九人,俘虏五十七人,缴获盔甲刀矛弓箭盾牌等共三千余件。” 整个黑云山加起来也就三千不到的部众,阵亡近八百,伤了近两千,基本就是人人带伤了…… 这还是在有天时地利的情况下…… 李跃一阵心痛,这代价未免有些惨重了,重伤的人还不知道能不能救回来,“山寨事务,就有劳周头领了,在下赶紧抢治伤卒。” 周牵如下属般拱手一礼,“头领放心。” 这么短的时间,能把数据统计到个位数,而且熟记于心,已经说明了他的能力。 这年头不缺提刀的莽夫,却非常缺周牵这种干才。 后世常说治天下,一个县的人才就够了,黑云山上也是藏龙卧虎。 李跃带着人赶到伤兵屋舍。 房屋依旧脏乱,一进里面,就嗅到了一股霉味和腐臭气味。 很多人连一张草席都没有,就那么躺在潮湿的地上,眼神麻木,仿佛他们自己放弃了自己。 直到看到李跃赶来,众人的眼神才有了一丝温度和光彩。 “头领!” “寨主!” 伤兵们惊喜的喊道,有些人眼中泪光闪闪。 这些人在战场上面对装备精良且凶残的羯奴不皱一下眉头,却在这个时候流下眼泪。 李跃一时大为感触,“有我李跃在,就不会不管你们!” 伤兵们大喜,纷纷感恩戴德起来。 “将赵广的屋舍清理出来,作为病舍,再熬些肉粥,烧些热水。” 赵广屋子李跃实在住不惯。 一来是死人的东西太晦气,二来太奢华容易腐蚀斗志。 人享受多了,就不愿玩命了…… 现在的李跃一言既出,有的是人效力。 屋舍很快就清理出来,伤病们也在家眷的抬扶下,换到了赵广的屋子。 上梁不正下梁歪,赵广屋子周边的几间屋舍都不错,全部作为病房用。 里面的东西都被清理出来,竹地板上早已铺上了草席,地毯当成了被褥,赵广的大床,在李跃的建议下,分给受伤最重的薄武。 从赵广屋舍、地窖里面弄出来不少东西。 钱帛、金银、盐、酒等,最过分的居然有一千多石粟和豆,难怪他的手下一个个都面色红润,原来是藏了私货。 有些这些东西,山上缺粮的燃眉之急算是解除了一半。 能用的都拿去用了,书籍李跃自己留着,乱世中,这东西金贵,有时间还是要翻一翻的。 “可惜……”月姬在身后嘟哝了一句,眼神甚是不舍。 她能识文断字,还通医术,自然不是寻常人家的子女。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没到享受的时候。”李跃可不想步死鬼赵广的后尘。 用他的东西收买人心,不是更好? 月姬温柔道:“头领所言甚是。” 伤员有一千多人,能站起来的早就站起来了。 不过仍有七八百人,这么多人靠李跃和月姬两人显然忙不过来。 所以干脆从家眷里面挑手脚麻利的年轻女子,分成两组,李跃一组,月姬一组,边看边学。 轻伤的,清洗之后直接以烙铁烙了。 重伤的才缝制伤口。 有些伤到了内脏,没有麻沸散,疼也能把人疼死。 而且人在剧疼的时候回挣扎颤抖,手术根本没法做。 李跃心中一叹,只能简单包扎,听天由命。m.33qxs.m 不过这些伤员全都心里有数,早已看淡了生死,只求李跃能照顾好他们的父母和孩子。 “诸位放心,从今往后,你们的父母子女,不会再挨饿受冻。” 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心中其实并无多少底气。 这世道上的事,谁又能说的清? 无非是走一步看一步而已。 不过,在李跃说出这番话时,一直昏睡在床的薄武的眼皮动了动…… 第二十二章 内 “你们有没有觉得他像极一个人?”夜深人静的时候,薄武身边聚集了十几个头发花白的乞活军。 屏风将薄武的床榻隔成了一个小间,外面的人因伤病早已熟睡。 几个老卒茫然的摇摇头。 薄武翻身坐在床檐上,目光锐利如刀,其实他人早就醒了,只不过山上这两天太过混乱,也就被人忽视了。 “嗯,许是我多想了。”薄武摇摇头。 其中一个白发乞活军道:“此子智勇双全,若非他力挽狂澜,只怕黑云山此次抵挡不住羯奴的进攻,山上的人一个都活不下来,也等不来广宗和陈留的援兵。” 赵广要投降羯奴,其实乞活军们早就得到了风声。 薄武第一时间向广宗和陈留求援,名为借粮,实则是求援兵。 但此举让赵广警觉,先下手为强,从而爆发火并,并引来羯人攻山。 “虽是如此,但此子野心亦不可小觑。”另一个乞活军低声道。 他们转战南北几十年,经历的风浪多了,什么人什么性子,一望便知。 一人感叹道:“野心?若非他救治,我们多少老弟兄都活不过昨日。” “说的也是,无论如何,我们乞活军都欠他一个人情。” “头领如何处置此子?孟开那厮一向不怀好意,我们早就要动手除掉他,幸亏这厮聪明,提前跑了。” “嗯,孟开是孟开,他是他,不可混为一谈,他救了老夫一命,自然是老夫的救命恩人,至于野心,谁人没有?快三十年了,我们汉家未出一个英雄……”薄武幽幽一叹。 永嘉之祸后,大河南北曾有无数汉家英雄。 单是乞活军中就有不少英雄豪杰,前有田禋、李恽、薄盛,后有陈午、王平、刘瑞,与石勒石虎互有胜负,鏖战多年。 流民军中亦有祖逖、刘琨、李矩、邵续、魏该、苏峻等豪杰。 一个祖逖险些收复整个北方,一个苏峻就能搅的江左天翻地覆。 而现在,羯赵崛起,整个北方竟然万马齐喑,北方遍地胡尘,竟无一人举起大旗反抗羯赵…… “头领是说,此子乃英雄也?” “至少他救了你我的性命。”薄武不胜唏嘘道:“当年我等奉命南下荥阳,为的不是小小一座黑云山,而是蛰伏在此,吸纳中原豪杰,为收复洛阳做准备,只可惜……我们乞活军一代不如一代了……也不知何日能复我汉家江山。”m.33qxs.m 众人沉默起来。 即便是乞活军的首领李农,在石虎的恩遇下,也没有当年的斗志。 “派人请广宗和陈留的兄弟们回去,送些粮食来即可。”说了一阵话,薄武感觉疲惫,毕竟有伤在身,翻身躺下。 众人为其盖好被褥,识趣的退下了…… 花了三天时间,才将伤员处理完。 女人们平时没事就穿针引线的,很快就适应了。 其中几个手脚麻利做事勤快的,李跃让月姬记下名字,以后专门负责伤员的护理。 剩下的护理事宜,交给月姬即可。 崔瑾搜遍了整个南山,都没有找到孟开的踪迹,还下山追着羯人打探,没见他们带着俘虏。 “兄长定是走了。”崔瑾垂头丧气道。 孟开的离去,跟他也有些关系,当初是他将赵广的部众分给自己,以表支持,迅速稳定了人心,但也可能伤了孟开的心。 “不就是一个黑云山吗?我们兄弟齐心,到哪里不能打出一番天地?”崔瑾仍在叹气。 人的性格决定命运。 其实仔细想来,孟开的离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他留在山上,有可能加剧互相之间的隔阂,乞活军、流民等跟他都不对付。 只有田豹子的盗贼跟他关系不错。 “放心吧,以后我们还有见面的机会!” 这并不全是李跃的安慰,以孟开的武力,在这世道到处都有用武之地,无论他想再立山头,还是投奔某个势力,总会有消息的。 人各有志,不能强求。 现在不是想孟开的前程,而是黑云山的前程。 虽然击退了羯人,但各种危机仍没有解除。 粮食、羯奴、内部…… 有赵广私藏的粮食,可以支撑一两个月。 羯人吃了个大亏,伤亡不可谓不大,即便想要报仇,也要等些时日。 所以眼下最大的问题还是内部。 此次大战也暴露出很多问题,也不是黑云山部众没有战斗力,而是山头太多,良莠不齐,都有自己的心思。 被羯人逼的没办法,生死存亡之际,才不得不团结起来。 这样的队伍肯定没有战斗力。 黑云山想要壮大,首先要确立一个寨主,然后整合各大山头。 如今山上,最强的一股势力自然乞活军,薄武成了绕不过的坎儿,没有他点头,黑云山跟以前没什么两样。 想到此处,李跃又回到了病房,为薄武检查伤口,擦拭身体,重新缠上绷带。 悉心照料,薄武终于醒了,“有劳……小兄弟了!” “薄头领身体强健,伤口愈合较快,再过三五日,便可下地行走。” 江湖不是打打杀杀,而是人情世故。 想要整合黑云山这一方小江湖,首先就要跟薄武搞好关系。 “嗯,李兄弟医术了得,不知师承哪位圣手?”薄武五十多岁的人了,这一声兄弟实在让李跃有些汗颜。 “不敢当,小侄自幼跟随老仆学了几手,上山之后闲来无事,多有研习。”李跃回答的滴水不漏。 “原来如此。”薄武适可而止,没有刨根问底。 见薄武面有疲色,李跃拱手道:“头领病体新愈,多多休息,小侄告退。” 薄武微微点头,算是认了两人的辈分。 接下来几天,李跃每天都来病房,检查其他伤员的伤势,然后跟薄武闲谈几句。 薄武为人豪迈,有长者之风,不难相处,加上魏山在其中撮合,两边的关系突飞猛进。 眼看火候差不多了,李跃开口道:“黑云山不可一日无主,羯奴虽败,他日必定去而复返,小侄恳请头领主持大局!” 虽然对寨主之位有想法,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黑云山上,无论是人望、实力、背景,都是薄武为大。 这几天李跃不仅跟薄武关系处的不错,跟其他乞活军也谈得来。 薄武当寨主,自己当个谋士也不错。 李跃觉得,只要能让黑云山继续走下去,谁当寨主无所谓。 这年头活下去最重要。 薄武目光一闪,“你说的不错,黑云山不可一日无主,来人,召集山上所有头领前来议事。” 第二十三章 寨主 过不多时,山上的头领都来了。 病房也被看热闹的人围的水泄不通。 黑云山经过一连串的变故后,乞活军已经占据了绝对的优势。 “赵广勾结羯人,已经伏诛,现在该选一个新的寨主,大伙儿都说说,选谁?”薄武也不废话。 “黑云山除了薄头领你老人家,还有谁能担当此任?”乞活军们心领神会。 薄武在山上近十年人缘不错。 田豹子和其他首领也跟着起哄,“还用选?当然是薄头领。” 李跃站在薄武背后,忽然感觉周牵向自己瞥了一眼,隐隐有失望之色,但很快又低下头,默不作声。 而崔瑾则一脸疑惑的望了过来。 李跃轻轻点头,他也沉默起来。 黑云山经不起再一次内讧,薄武当寨主是最好的选择,能加强黑云山与周围乞活军的关系,粮食、援兵肯定少不了。 李跃高声道:“薄头领德高望重,寨主之位,非他莫属!” 李跃都支持了,再无反对的声音。 一切都水到渠成。 薄武双手虚按,众人沸腾的声音低了下去,“难得大伙儿抬举我这把老骨头,若是再年轻个六七岁,不用诸位推举,我自己都会来抢,只可惜岁月不饶人,挨了赵广的黑手,身体大不如前了说不定就落下病根,我还想多活几年,魏山,你说说,此次击败羯奴,保全黑云山,谁功劳最大?” 全场顿时鸦雀无声。 李跃也没想到薄武会来这么一出,无数道目光转向自己,有钦佩的,有敬重的,有希冀…… 原本低下头的周牵和崔瑾也惊喜的抬起头。 魏山大声道:“还能有谁,当然是李兄弟,没有他,黑云山早就被羯奴屠了!” 薄武笑道:“你们觉得怎么样?” 这个时候,李跃不能不表下态,“薄头领,小侄只是因缘际会而已,多亏魏将军、周头领、田头领和在下的两位兄长,还有山上的兄弟血战,方能击退羯人。” 此言一出,田豹子一脸喜色,周牵眼神中也多了一重感激之色。 魏山哈哈大笑,“李兄弟过谦了,一就是一,二就是二!” 薄武道:“不错,李头领智勇双全,医术高明,受伤的兄弟都被他治好了,你们说说,还有谁更胜任寨主之位?” “黑云山寨主若不是李兄弟,我魏山第一个不答应!” 两人就像唱双簧一样,将气氛拉了上来。 乞活军面色有些不好看,不过薄武和魏山两人发话了,其他人不敢不从。 田豹子基本就是个墙头草,谁当寨主他都支持。 周牵跟自己颇为投缘。 崔瑾不用多说。 “寨主之位合该李头领来当!” “李头领智勇双全,定能让黑云山兴旺发达!” 恭维的话一浪接着一浪。 薄武病倒期间,基本也是李跃主持大局,将赵广的宅邸改成病房,将私藏的粮食均分给所有人…… 这年头,有几人会这么干? 山上的头领,除了李跃、崔瑾、孟开三兄弟,哪一个不是妻妾成群、吃香的喝辣的? 就连薄武也是“锦衣玉食”,顿顿有酒有肉。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那就不必多言,李兄弟众望所归,从今日起,为黑云山寨主!”薄武大手一挥。 人群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连乞活军的人都手舞足蹈。 李跃没想到自己声望会这么高。 这个时候再推辞,就显得虚伪了,更何况李跃本来就对寨主之位起了心思,“既然诸位不弃,在下却之不恭,勉强为之!” 都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糙汉,三请三让反而做作,不合他们的脾性。 “万胜!”人群沸腾起来。 到处都是欢声笑语。 “拜见寨主!”薄武第一个拱手。 接着病房内外,所有人都恭恭敬敬的拱手,“拜见寨主!” 巨大的声浪仿佛要将屋顶掀开似的。 李跃心潮澎湃,自己没有辜负他们,而他们也没辜负自己。 “从今往后,寨主之令就是皇帝老儿的诏令,谁若是敢违抗,就休怪我这把老骨头不讲情面!”薄武给了李跃最大的支持。 李跃忽然感觉,薄武似乎对自己有某种巨大期待,心中不由警醒起来,享受权利,就要承担责任。 从今往后,自己的肩膀就要扛起整个黑云山了。 “我等谨遵寨主之令!”众人的神色顿时严肃了几分。 “带上来!”魏山朝几个部众挥挥手。 五十七名俘虏被一一押到病房前,人群自动让开一块空地。 魏山道:“敢问寨主,如何处置这些羯奴!” 众人的目光再次看向李跃。 若是按照李跃以前的心意,当然会将这些身强体壮的羯人留下,充当奴隶,当牛马使唤。 但经历此战之后,已经清晰的感受到双方刻骨的仇恨。 山上不少人是是并、冀、雍三州过来的,他们的亲人死在羯人、匈奴人的屠刀之下,他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家园被羯人强占,他们的土地被羯人掠夺…… 这种仇恨,又岂能因为三言两语就能化解的? 站在族群的角度,石虎即位以来,有意识的残害汉民,不断迁徙其他胡族进入冀州。 冀州是什么地方? 九州之内,名曰赤县。赤县之畿,从冀州而起。彡彡訁凊 冀州者,天下之中州,自唐虞及夏殷皆都焉,则冀州是天子之常居。 华夏天子常居之地,尽为胡尘! 在场之人,谁不是心狠手辣之辈? 仁义在这个时代不过是笑话而已,狼群中的头狼,一定是最凶最狠的那头! 李跃提起刀,走到屋外。 被按在地上的羯人瑟瑟发抖,不过他们的眼神里却并没有乞求,也是仇恨。 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众目睽睽之下,一刀斩下一名羯人的头颅。 “彩!” 人群一阵欢呼,连老人孩子都兴奋的拍手。 李跃没有停下,第二颗、第三颗…… 必须用这种残忍手段,向山上所有人宣示自己的狠决,这其实也是一种强大。 石虎到处屠戮,置整个北方于腥风血雨之中,谁人反抗? 这本来就是一个杀戮的时代。 易地而处,如果自己输了,只怕黑云山上所有人,都会被屠戮…… 薄武和魏山也没想到李跃竟然如此狠决,眼神中不由多了一丝敬畏。 空地上,失去头颅的尸体鲜血汩汩向外流淌。 刀断了四把,刃口缺了七把。 数千人鸦雀无声,似乎没想到平时治病救人的李跃会如此心狠手辣,但他们眼中的敬畏却越发浓重。 李跃站在鲜血之中,毫不介意自己的草鞋染成了红色,举起带血的环首刀,“从今往后,我不止要带你们活下去,还要打回去,拿回我们失去的土地,夺回我们失去的家园!” 要整合黑云山,一定要有个共同的目标,让所有人都团结在这个目标之下。 所以口号不妨喊的大一些! 狂妄也好,不自量力也罢,总好过什么都不做。 “夺回家园土地!” 也许是被压抑了太久,人群歇斯底里的吼了起来,没什么比这句话更能激励人心…… 第二十四章 议事 “多谢叔父提拔。”众人散去之后,李跃单独见薄武。 人敬我一尺,我还人一丈。 坐不坐的上寨主之位很重要,可以说,薄武给了自己一块基业。 因此李跃在称谓上又进了一步。 薄武让位于自己,两人已经在一条船上,休戚与共。 “昨夜我还在犹豫,但今日听你之言,方觉没挑错人,黑云山虽小,却大有可为,右挟洛阳,左接陈留,上抵邺都,下临许昌,此英雄用武之地也!”薄武一脸欣慰。 “叔父如此说,倒叫侄儿惶恐。” 刚才口放豪言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冷风一吹,人也清醒了许多。 “有何惶恐?按你说的做!我们汉家儿郎就该有这般的雄心壮志!有任何难处,可以明说,我这张老脸在广宗和陈留还有几分人情在。” 如果没记错,薄武是乌桓后裔,现在反倒口口声声“我们汉家儿郎”…… “谢叔父!”李跃心中感动。 “自家人何必谢来谢去的?你且记住,不是我提拔的你,而是咱们北地汉家需要你!早几年,我也有你这般豪气,但现在不行了,一个赵广就险些要了老命,人啊,就要服老!”薄武大笑,不过笑的太猛,牵动了后背的伤口,大笑变成了呲牙。 李跃知道今日算是抱上乞活军的大腿了。 今日的薄武明显比前些时日热情不少。 得到薄武的认同,还有魏山、崔瑾、周牵的支持,山上的事情就好办了。 李跃总结了一下,之所以此次打的这么艰难,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消息太过闭塞,羯人都冲到半山腰了,山上才反应过来。 虽然有赵广的里应外合,但也说明山上太过松懈。 此外,不能总缩在黑云山,要看看周围发生的事,不能当聋子和瞎子。 “我欲组建斥候营,打探周边的消息,诸位意下如何?”李跃的第一次议事连夜召开。 薄武有伤在身,加上他地位超然,自然不需前来。 他不在,几个年轻人反而好说话一些。 “寨主此策甚好,此战若能提前探知羯人攻山,也不至于手忙脚乱,牺牲这么多兄弟。”周牵第一个附和。 魏山大咧咧道:“寨主怎么说就怎么做!” 崔瑾点头道:“组建斥候营的确是当务之急!” 这三人发话了,其他人也就只有洗耳恭听的份儿。 “既然大家都同意,那么就挑选各部精锐,还望各位通力配合。”刚当上寨主,李跃不好独断专行,大家商量着来。 当然,组建斥候营还有另外一个意图,那就是收拢一些兵权,掌握斥候营就是掌握了山上最强武力。 这是整合黑云山的第一步。 田豹子眉头一皱,明显是知道李跃的用意,目光转向一旁的魏山。 能在这乱世里当上头领,没一个是蠢材。 魏山还未说话,周牵拱手道:“我部有健士一百三十七人,自雍州一路跋山涉水而来,极善奔走、搏杀,明日便令他们加入斥候营。” 崔瑾道:“我麾下有精锐一百三十五人,明日也入斥候营。” 魏山哈哈一笑,“只要是为山上好,寨主怎么想就怎么来,我乞活军有善奔走者两百零七人,明日亦来!” 田豹子也只能随大流,“我部……有二十一人,明日……” 魏山一听不乐意了,“田豹子,你这厮也忒吝啬了,你部都是盗贼,最擅长刺探军情,打探消息,都一起挨过刀的兄弟了,别藏着掖着了!”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薄武性情豪爽,魏山自然也不例外。 田豹子干笑两声,“魏将军说的是,说的是,我部出五十人……” “一百,是爷们就爽快些,给斥候营凑个整!”魏山伸出两根指头。 乞活军的人有个共性,那就是跟他们打成一片之后,他们就拿你当亲兄弟看。 这或许是乞活军能延续四十多年的原因。 历史上,到了宋武帝刘裕时期,竟然还有一支乞活军在江淮流窜,可见他们生命力的顽强。 乞活军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一个统一领袖,各有想法,各自为战,最终被石勒蚕食。 田豹子一脸肉疼,咬牙道:“那就一百!”33qxs.m 李跃冲众人拱手,“多谢!” 魏山当即回礼,“寨主言重了。” “诸位若是对山寨有什么想法,可畅所欲言。”既然是议事,不能李跃一个人来。 几人互看了一眼,崔瑾拱手道:“此次虽然击退羯人,却是得暴雨之助,应在西山道、南山小道险要之处建关隘、箭楼,另外北山最天柱峰上备烽燧,一旦发现敌踪,可烽烟示警。” 黑云山的几座高峰上原本都有堡楼,不知何人修建,年久失修,赵广没兴趣投入在这些二上面,也就荒废了。 “不止北山,东西南全部都要立起箭楼、望楼。”魏山心情不错。 赵广死了,羯人跑了,黑云山已是一番新气象,隐隐焕发着生机。 周牵道:“山上虽然有了些粮食,但未雨绸缪,为长远计,当开田耕种,黑云山承伏牛山余脉,纵横八百里,物产丰足,男人可渔猎,女人可采摘!” 见众人发言,田豹子也不甘示弱,“咱们黑云山地处中原腹地,到处是坞堡,肥的流油,也敢动动他们的心思了。” 坞堡都处在肥沃的平原之上,经营几十年,不仅有钱有粮食,还有人有装备。 魏山嘲讽道:“胡言乱语,这些坞堡哪一个好惹?荥阳的郑家、王家,颍川荀、陈、钟、辛,陈留的谢、袁、曹、虞,你敢动谁?” 一个坞堡往往聚集着一个宗族。 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凝聚力极强,战斗力也不弱。 实际上,羯赵控制的核心区域只有冀州,对大河之南采取放任态度。 只要不公然举兵造反,每年交些钱粮,石虎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家凑活着过。 大河之南很多州郡,既臣服与羯赵,暗中又跟江左小朝廷眉来眼去的…… “魏将军不知其中诀窍,大姓咱们碰不了,但铁了心投降羯奴的,咱们为何不能碰?比如这季家堡,堵在咱们的门口,占了黑云山和汜水附近的肥田,周头领想开田,他们乐意否?”田豹子一脸油滑。 第二十五章 斥候 魏山冲锋陷阵一把好手,耍嘴皮子就是田豹子的对手了,顿时觉得他说的有几分道理,“嗯,此事还是去问问薄统领,咱们若是动了季家堡,引起其他大姓的反感就不妙了,至于粮食,已经在路上。” 当初孟开也是一心要打季家堡,被薄武当面呵斥,从而引发了双方的不愉快。 李跃进去过季家堡,里面防备森严。 一有外敌,男女老少提刀上城墙,兵多粮足。 “山上刚刚经历大战,兄弟们甚是疲惫,伤残较多,暂时不宜跟季家堡硬碰硬,还是按周头领的来,开垦山上的平地,补种豆菽黍稷、蔬菜,男人渔猎,女人采摘,先吃饱,有了力气再说!” 虽然李跃跟季家堡有仇,但现阶段,实在没有攻打它的实力。 山上的问题一大堆,衣食住行都是问题。 “是。”众人点头应允。 又商议了许多琐碎之事,几人才散去。 黑云山百废待兴,千头万绪,还要考虑各头领们的心思,其难度不下于跟羯人搏杀。 揉了揉额头,正思索着把所有事归纳一下,忽听厢房里有脚步声。 回头一看,月姬递来一张黄麻纸。 汉时,纸张就问世了,不过竹简被使用了一千多年,想改变人的习惯并不简单,知道西晋,天下稍稍安定,纸张才渐渐取代竹简。 黄檗捣烂熬取汁液,浸染纸张,呈天然黄色,可以防虫蛀,故被称为黄麻纸、黄纸,多用作抄写经书和官府文书。 李跃扫了一眼,惊喜发现居然是刚才议事时的纪要,已经归纳总结,谁在前,谁在后,条理分明。 “这是你所写?” “是我口述,小环抄录。”月姬昂起头,等待着李跃的表扬。 一个多月的相处,跟他们的关系也融洽起来,视李跃为父兄。 “大善!”李跃大喜,这年头能识文断字的本来就少,绝大多数人都是纯文盲,连十个数都数不全。 月姬不是第一次帮自己。 羯人攻山时,也是她在后面股东老弱妇孺搬石头,才遏制住了羯人的进攻。 李跃鼓励道:“以后议事,你们都跟今日一样。” 月姬欠身一礼,便下去了。 第二日,整个黑云山都开始忙碌起来。 周牵将男人女人分成了三十多队,打猎、捕鱼、采摘、开垦,井然有序。 似乎这才是他的才能。 以前在赵广手下,大家的心思都在尔虞我诈上,没人做实事。 黑云山连接着伏牛山系,而伏牛山是秦岭余脉,纵横八百里,这时代人烟稀少,山中遍地是野兽和野菜,山上蜿蜒而下的河流中,颇多肥鱼。 崔瑾忙着修建关隘、箭楼、望楼,还将雨水引入西山的凹地,形成一片沼泽,沼泽上建有仅供两人通行的栈道,让上山的路更为艰险,沼泽里则养上鱼苗。 魏山、田豹子说到做到,承诺的人全部送来。 一共八百七十五人。 不得不说,经过一场血战,这些人终于有了些精锐的样子。 不过人都是有私心的,魏山是响当当的汉子,一口唾沫一口钉,说是精锐,就绝不打折扣,送来的也是龙精虎猛之辈,一看就是杀人放火的好手,虽然略显瘦弱,但精气神却不错。 崔瑾、周牵是自己人,不消多说。 田豹子和其他头领送来的就有些一言难尽了,懒懒散散,弱不经风的,有几个还是皮包骨,李跃感觉他们随时要被风吹走…… 斥候关系到山上的生死存亡,容不得半点疏忽。 李跃宁缺毋滥,让他们和自己原有部众围着黑云山来回跑,能在黑云山往返两趟,体力绝对不弱。 饶是李跃身体素质不错,也累的不行。 两趟下来,掉队四百多人。 一清点,跑了三十多,逃兵无处不在。 还有三人被老虎、野狼还是别的什么野兽咬死了,残肢断臂,血肉淋漓…… 生死有命,大家都习以为常了。 天下大乱,人口锐减,野兽遍地。 当年石虎欲从海路进攻燕国慕容家,征十几万百姓打造渡船,但十几万人赶往青州,粮草不济,饿死、被野兽啃食的竟然占到一半以上…… 剩下一千二百七十多人,人人眼神坚定。 “从今往后,我们就是生死与共的兄弟、袍泽!”李跃大声道。 “生死与共!”众人举起手臂。 这年头的人比较淳朴,乱世之中,自然崇拜强者。 李跃先杀赵广,再力挽狂澜守住黑云山,还亲手砍下五十七颗羯人头颅,落在他们眼中,自然是强者。 而李跃做的不仅这些,还治病救人,平分粮食,将自己的住处贡献出来,作为病舍,人人看在眼中。 这样的首领,他们如何能不拥护?33qxs.m “抬上来!”李跃前世就最讨厌假大空的废话,直接上干货。 几个部众抬着剥好的野狼野羊野猪等等猎物,烧火、煮水、下肉。 不多时,一阵阵肉香升腾。 “斥候营是山上的精锐,就该吃最好的,喝最好的!”除了肉还有酒,李跃挥挥手,众人欢声雷动,扑向正在沸腾的大釜,也不管烫不烫熟没熟,捞起来就往嘴里送。 “以后我何老三这条命就是寨主的!”一个乞活军吃的满嘴流油。 “跟着寨主就是痛快!”另一人附和道。 “以后杀羯奴,记住今日的势头。”李跃哈哈大笑,跟这些人交流就要用他们的方式,没什么比一顿酒肉更管用。 弄到这些东西不容易。 猎物是周牵的劳动成果,酒是赵广私藏的,七十多坛,留了一半以后救治伤员,剩下的三十多坛每人一口也就差不多了。 东西多少无所谓,关键是气氛弄起来了。 “谨遵寨主之令!”有人甚至半跪行礼。 有这一千两百人,心中顿时有了底气。 无规矩不成方圆,撑着喝酒吃肉,李跃高声念着军纪,“斥候营军法只有一条,不遵上令者斩!” 简明扼要。 至于其他的就不要多想了,说多了未必记得住。 想把他们弄成一支纪律严明的铁军,无异于痴心妄想。 先把队伍带起来,然后再想其他的。 稍后,李跃又将前些时日作战勇猛的有功之人提拔为军官,伍长、什长、屯长,承袭魏晋。 有了建制,才有了军队的感觉。 高级军官当然是要由亲信担任,暂时空缺。 斥候原本就是分散的小队,到屯长一级就够用了。 将来大战,临时指派崔瑾、周牵率领也是一样。 第二十六章 邺城 如今天下最繁华的所在不是长安洛阳,也不是许昌,更不是健康。 而是邺城。 当衣冠南渡的晋室君臣,还在以竹篱为健康城垣时,邺城早已车水马龙,街市鳞次栉比,人群摩肩擦踵,宫楼耸立入云。 西面有连绵苍翠的群山点缀背景,自山麓间蜿蜒而下的清河、涤河、洹水、漳水、沽水宛如五条长蛇一般缠绕邺城。 日夜川流不息的黄河则如一条神龙般从邺城南面而出。 魏王曹操当年攻打袁氏兄弟,以邺城为基,修凿白沟、利漕渠,邺城遂成水陆交会之地,,泄船从邺城由漳水经利漕渠入白沟,向北可达河北平原的北端,向南可由黄河抵达江淮。 谁坐拥邺城,谁就掌握了河北与中原,乃至江淮! 羯赵的国都原本是襄国,但鉴于邺城的地缘优势,石勒用程遐之谋,营建邺地宫室,以世子石弘镇之,配禁兵万人,屯兵五十四营,并重修铜雀、金凤、冰井三台。 建武二年(336年),石虎营建东、西二宫,台基高二丈八尺,长六十五步,宽七十五步,极为巍峨。 宫殿美轮美奂,屋瓦墙壁皆以明漆图之,瓦当饰金,楹柱饰银,珠帘玉壁,巧夺天工。 不过繁华的邺城中,到处都是头戴藤帽,身穿窄袖左直襟胡服深目高鼻的“国人”,汉人则衣衫褴褛,面有愁苦饥黄之色。 此时的太子东宫刑房内。 太子石宣正一脸陶醉之色的看着梁犊被刑具折磨,“事情没做好,就要受到惩罚,你可有怨言?” 梁犊满头大汗,赤着全身,虬结的肌肉在不停的颤抖,“属、属下认罚!” 撤退之时,梁犊掳掠了十几名绝色男女进献给石宣,这才保住了性命。 至于天王石虎,根本没心思关注这场小小败仗。 去年凉州刺史、羯族大将麻秋攻打凉州,为名将谢艾所败,斩其部将杜勋、汲鱼,获首虏一万三千级,麻秋单马逃奔大夏。 今年重振旗鼓,派大将石宁举司、并二州之军支援,麻秋声势复振,拥兵十万,与谢艾隔河对峙。彡彡訁凊 整个后赵朝野的目光都聚集在凉州。 为了确保此战万无一失,石虎再派孙伏都、刘浑率两万精锐中军驰援麻秋。 赵军总兵力达到十二万,而谢艾只有步骑两万。 与凉州之战相比,一个小小的黑云山自然不配入他们的眼,而且太子石宣有意遮拦,封锁消息,朝堂上更是没人敢提起此事。 “胜败乃兵家常事,输一次无妨,但不能如麻秋那老儿一般接二连三的输,你可知否?”石宣拿起一块烧红的络铁,微笑着走到梁犊面前。 梁犊还未回答,就听见“呲”的一声,接着一股焦臭之气。 周围护卫们看的都牙关发颤。 但梁犊却咬牙,一声惨叫都没发出,额头上的冷汗如雨点般落下,“属下知晓!” 西征之前,石宣向石虎提醒过,凉州虽小,却出强兵,麻秋屡败之将,锐气已丧,不可为大将,最好石虎或者他统中外诸军二十万,一击毙命。 然而如今的石虎早已不复当年之勇,咸康四年(338年),石虎亲率数十万赵军四面进攻燕国,辽东三十六城望风而降,都城棘城被围,慕容皝准备弃城而逃。 但在相国封奕等人的劝谏下坚持了下来。 赵军连续猛攻十余日,不克,士气受挫,军卒疲惫,慕容恪率两千精骑突击之,所向无前,羯赵诸军惊扰,弃甲而遁,全线溃败。 慕容恪乘胜追之,斩获三万余级。 这一战打掉了石虎的气焰,自此之后,石虎不再领兵出战,而是缩在邺城之中,如当年的董卓入郿坞一样,开始享受人生…… 如日中天的羯赵,国运开始下滑。 而麻秋正是所有败仗的参与者,密云山受降段辽,麻秋十万大军中慕容恪埋伏,大败而归,司马阳裕、大将鲜于亮被俘,段辽部众尽归燕国。 如今的凉州之战,麻秋也是一败再败…… 石宣向石虎谏言,实则是想自己统兵,拿到兵权。 羯赵太子之位并不稳妥,石虎荒耽酒色,喜怒无常,威刑失度,猜忌之心越来越重,上一任太子石邃动辄因小事被石虎鞭笞仗击,一月数次,石邃之残暴不在其父之下,喜食美貌女子,与牛羊肉同煮之,分赐部众食用。 石邃忿恨不已,私下对属官发怨言:官家难称,吾欲行冒顿之事,卿从我乎? 事泄,全家被石虎残杀,男女妇孺二十六口被砍成碎片,塞在一口棺材之中…… 石宣全程目睹此事。 另一个亲历者则是石韬。 当初石邃与石宣、石韬水火不容,现在石宣与石韬同样如此。 石虎明显更宠爱石韬,立了石宣之后,石虎经常后悔,不过废长立幼的教训,让石虎犹豫不决。 一次石宣没违了石虎的心意,石虎公然当着众臣的面道:“悔不立石韬。” 这句话让石宣的太子之位岌岌可危,石韬更加骄横,不断挑衅石宣。 所以石宣陷入深深的不安之中,一旦从太子之位上跌落,兄长石邃满门惨死的教训近在眼前。 “如今大赵,如孤这般仁慈之人不多了,下一次勿要再令孤失望。”石宣放下络铁,端起酒樽一饮而尽。 梁犊的胸口多了一块烫疤,“多……谢殿下,此次只消两千高力禁卫,属下定然屠尽黑云山诸贼!” 自始至终他都没哼一声,因为他知道,自己叫的越惨,石宣就越兴奋…… “你这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石宣伸手在梁犊猩红的烫疤上拧着。 碎肉和鲜血一起掉落在地上。 梁犊疼的牙齿咔咔作响,却还是忍住没有发出惨叫。 周围的护卫都暗自佩服。 “动动你的猪脑子,你里应外合都没拿下黑云山,这一次两千人就能拿下?中原之地多有雄杰,先不要招惹他们,他日孤登基后,再来理会不迟!” “殿下……英明。”梁犊恭维了一句。 石宣仿佛忘记了刚才对梁犊的折磨,拍拍他的肩膀,大笑道:“努力,他日与汝共富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