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刀黄粱记》 第一章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黄昏。 夕阳满山。 半枯的秋草在夕阳下看来宛如黄金,遍地的黄金;石板砌成的官道向着前方伸展,宛如黄金堆中的一串串白玉。 风在吹,鸟在啼,秋虫在低语,混合成一种比音乐还美妙的声音,它美妙得宛如情人在耳边低语。 满山弥漫着花的香气、草的香气、风的香气。甚至连夕阳都仿佛被染上了芬芳,芬芳得宛如情人鬓边的柔发。 "世界原来真的如此芬芳,如此美妙!" 在这如诗歌一般浪漫的氛围里,突然传来一句越显稚嫩的赞美。 "啊!呸,你从哪里学的这狗屁倒灶的话,听得我直犯恶心!”赞美声还没落,立马就有一个人炸了毛,拔高了嗓门喊叫起来! “哎呀!少东家...”刚才还在感慨的声音明显被吓了一跳,语气多少带点责怪,只是后面的话又变得不好意思起来,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 “这是年时中丞大人跟南师在雍丘城头说话的时候我偷听来的,嘿嘿...” “呦喝,你碎仔这算是刺探军情啊?你不怕我把你怂给检举了,叫人逮住你,然后把你碎怂吊起来打?” 一个赶紧解释,一个不依不饶。 “哎呀,他们是在城头上说的,刚好轮到我站岗呢,我觉得那话很好听很有学问就偷偷记下了,寻摸着以后如果能活下来了,就教给我娃!” “你想啥呢,你看看这阵势,还想活着回去?还想给你娃教念书?啧啧啧,做梦娶媳妇想滴美,南师都不一定能活下来,更何况咱们两……” “也是啊......贼那么多…...” 交谈的两个声音到这便停了下来,只剩下落日余晖洒满秋草。而铺满秋草的黄金地上散落着一具具尸体,残肢断臂一地,血肉模糊满场。那些尸体一个个神情惊恐,死不瞑目,他们穿着统一的制式盔甲,只是容貌各异,大部分是装束外貌特征明显的蛮人,只有少数十几个是普通的汉人。这些已经化作亡魂的兵士,死状凄惨,相隔三五步便有一具不完整的尸首躺着。这些死人大部分都是一分为二,左半边身子在一边,右半边身子则甩在另一边。有的人手还握在刀柄上,刀尚未出鞘,便被袭击者从肩到腰,斜着劈成了两段,五脏六腑淌了一地,身上的盔甲在袭击者雷霆轰击之下仿佛纸糊的一般,切面光滑。有的人兵刃倒是出了鞘,甚至进行了格挡反击,但是收效甚微,死局是躲不过的,格挡的刀甚至都被劈碎了,相比而言,刀碎了人就没那么惨,起码身子还算全乎,只是脖颈处那见了骨的伤口依然触目惊心。数里方丈的秋草地上,铺满了阵亡的军士,已经发黑的血液洒在金黄的地面上,就像开出了一朵朵妖艳的花儿,美丽又妖娆。 与之相反的是不远处,磨得如白玉一般晶亮的官道上,另外整齐的摆放着一排身穿明亮铠甲的军士尸首。尸首旁是一群身着同样玄甲战靴,腰挎横刀的军士们,这些人席地而坐,三五成群,望着那些躺在官道上的战友,无悲无喜,三言两语。年老的军士抽着烟斗,吧唧吧唧,青烟顺着烟杆被大力的抽进肺里,再从口鼻里呼出浓厚的白烟。充分燃烧的烟草散发着独特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钻入大家的鼻孔,稀释着花草秋香里混杂着的浓浓血腥味。 刚才斗嘴的是两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军士,身材略低的身子宽厚一些,被另一个皮肤黝黑的少年军士唤做少东家,少东家此时也沉默不语,刚才打趣黝黑少年的兴致已经变成了凝望残阳的深邃。就这样,两个少年同其他人一样不再说话,靠着树,屈着腿,一起看着日头一点点躲到山里。 终于看不见了...... “好了,送兄弟们上路!” 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校尉站起身吆喝了一声,众人听令迅速的站起身来,秩序井然的排成数列,跟着军官朝着官道上的战友们走去。来到了躺在官道上的战友跟前,校尉把怀中的粗麻布包解了下来,从里面取出了两根白蜡烛,一小把线香,一打子符箓,一些干枯了的瓜果,用火折子点燃了香烛,插在土里,又拿起符箓,一张一张的点着,嘴里念道: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有头者超,无头者升,枪诛刀杀,跳水悬绳。明死暗死,冤曲屈亡,债主冤家,讨命儿郎。跪吾台前,八卦放光,站坎而出,超生他方。为男为女,自身承当,富贵贫穷,由汝自招。敕救等众,急急超生,敕救等众,急急超生。脱离苦海,转世成人......” 身后的其他军士们盯着燃烧的香烛,目光尖锐,腮帮子因为咬紧的牙床,将清瘦的脸窝陷得更深。 中年军官终于烧完了黄纸符箓,深吸一口气,大喝一声: “跪......” 身后的数十名军士听了喝令,整齐划一,双腿跪地,腰杆笔直,虽然跪着,也似那戳天的巨峰一般挺拔屹立。寂静的空气里没有呜咽,只有牙齿紧咬和拳头死攥的声音,秋风都不敢吹。 过了良久,校尉拔下腰间的酒囊,倒在摆好的干果前,大喝一声: “送......” 身后的军士双拳拄地,把头重重的磕在身前的土里,一队人磕了三下,便把头低下,再没抬起过。 又是良久,校尉大喝一声: “起......” 身后的军士闻言慢慢的抬起了头,目光这才看向了躺在面前的战友们,眼眶含泪,站起身来。 两人为一组来到一具尸首边,收好尸首身边的陌刀,脱下甲胄头盔,整理好里面的衣物,擦干净脚上的军靴,收拾妥当后给每人嘴里塞上一枚铜钱,脸上盖上一块白布,小心翼翼的抬到早早堆砌好的柴火上,浇上火油,点燃柴火,冷眼看着熊起的火焰吞噬掉战友们的身体... 人定。 一片漆黑。 数十人的队伍赶着两架牛车,拉着甲胄兵刃,摆好前后阵型,默默的往不远处的巨城行去。多数人身上都背着一个布袋,布袋里包着的是战友们那尚有余温的骨灰。 军官带着几个人吊在队伍的后面,刀已出鞘,箭已上弦,三人背靠背成一小队,每队相隔十余丈,快步往前移动。 夜已深,秋虫也不再窸窣,只有军靴划过草尖发出的飒飒声。 黝黑少年跟他的少东家与另外一个四十余岁的老兵组成一个战圈,分布在队伍的右后方。少东家右手执横刀,刀刃贴在左胸外侧,刀身始终不离身体中线,头略低,弯腰弓步如一只狼般前行,眼睛如鹰隼一般盯着漆黑的墨夜。虽然行动迅速,但心里平静如水,全身上下流淌着一圈圈常人看不见的气流,向着四面八方荡漾开去。 老兵也是一般动作,只是抽刀换成了执弩。左手握住弩臂,右手指扣在悬刀上,弩臂上的箭矢在箭槽里随着身体的摆动而同步摆动,老兵的左眼微闭,右眼对着望山,弓弦上的惊人弹力随时准备蓄力一击。 黝黑少年则是左手执盾牌,右手藏于胸前,手中暗扣着一枚磨得如箭头般尖锐的石子,嘴唇紧闭,耳朵向前,随时捕捉着周围传出的声响,周身灵窍大开,同样看不见的气旋在身边萦绕,由地到脚,由脚到丹田,由丹田到天灵,由天灵再导回周围的地面,如此反复形成一个方圆不到半丈的域场,辐射着周遭的一切风吹草动。 三个人背靠背,不停地快速旋转向前,脚下如开了天眼一般在这漆黑的墨色里,遇到石块木枝这些异物就像看见了一般轻轻越过,快速而又紧密的向前推进。 突然,寂静的夜里传出一声乌鸦深沉的鸣叫。 整个队伍的人瞬间如箭矢一般射出数尺远,每个人都是立即半蹲下身躯,手驻地,慢慢抽出身上的佩刀,赶牛的迅速搂住牛脖子轻轻拍,嘴巴贴在牛耳朵上有规律的喘着粗气,安抚住前行的牛,整个队伍十数个呼吸间就如空气静止般融入了黑夜。高大的校尉快速而又无声的前移到了第一辆牛车旁,此时刚好有个人蹲在车辕边,校尉伸手拍向此人的后背,轻两下重两下。这人收到上司传来的询问暗号,调整呼吸,竟也从嘴里发出如乌鸦一般的鸣叫声。 数息之后,远处又传来短促的两声野猪哼哼,校尉旁的这人再次调整呼吸,声由喉传,发出一声长的鹿鸣音。不久,远处传来猫头鹰的咕咕声,队伍中这人附和着发出了第一次的乌鸦鸣叫。校尉又拍了拍此人的后背,第一次重,后两次又急又轻。这人调整呼吸,喊出一声: “天罡无常” 对面人回:“春夏秋冬” 这人又问:“哪座山上仙人多” 对面人回:“今晚打老虎!” 这人转头向军官说道:“头,来接应的是我三师哥他们。”校尉闻言,站起身来,低声朝着周围说道: “接应的人到了,传令下去极速前进!” 听到校尉的号令,队伍里的人纷纷回到原来位置,收刀赶牛推车快速前行。校尉又重新回到队伍后面,带着三个小分队护卫着队伍前行。如此迅速推进了数里之后,接应的人听见响动,打了一个呼哨,这边应了一句: “三师兄?” 那个三师兄猫着腰,手握一柄短刃从隐蔽处跳出来,迅速来到了他的师弟身边。 “老六,顺利不?” “顺利呢,蛮子没来,我们头在后面。” “那就好......” 言语间,已经能隐约听见牛车压过树叶的声音。此时魁梧的校尉已经来到了队伍的最前头,接应的三师兄也喊出了他们这一行人中领头的军官,那军官问了声: “老郭,办妥了么?” 那魁梧校尉迎上来:“妥了,一个没落!” “那就好,中丞大人还等着你们和兄弟们。” 言语间,两队人马已经合二为一,没有任何停顿,急速向着前方的守城而去。 不多时,已经能隐约望见西城门上火把发出来的亮光。 到得城下,斥候早已通报,守城的军士看见都是熟悉的面孔,放下了吊桥,开了城门,迎接队伍进城。等负责押后的三人小队也进了瓮城,城上的士兵迅速拉起吊桥,紧闭城门,全神戒备。 火光映照下的城门头上,刀刻着两个大字: “睢阳” 等到那厚达数寸,被铁页子包裹住的硬松木城门叉上的时候,脚踏在城门洞因为日久压出来的凹凸车轴青石路面上,整个队伍所有的人这才长出一口气,那高度紧绷的神经和敛声屏气着的身体,在这一刻才真正放松了下来,大家都不禁活动了下关节,以适应那突然传来的酸楚感,每个人心里都在默念“这一趟鬼门关算是趟过来了!”虽然这样的行动几乎十来天就轮到自己一回,按理说已是轻车熟路,老马识途,但毕竟是玩命的差事,他们这还只是打扫战场,又不与那些蛮贼正面拼杀,已经这般九死一生,想想南师所率冲锋营的弟兄,那才是真真的十死无生啊! 等到所有的人马过了瓮城,进到了主城校场上,魁梧的校尉对着所有的军士说道: “众军士听令,负遗骨者去记备处交付,负刀者去陌刀营,其余车马军资的去辎重处交付,斥候所属自回所部,不得有误!” 众军士集应: “诺”! 等所有的人都各去其所,黝黑少年和他的少东家也跟着其他几个斥候往自己的住所而去。城墙上的火把迎风摇摆,城头上巡逻的卫兵也是井然有序的来回走动,黝黑少年和少东家一边往回走,一边开始解身上的皮甲扣子,脱下头盔,略微轻松地低声交谈: “你小子今天又弄到啥好玩意么?” “没呢,今天那些蛮子没死什么财主,都是些贼精贼精的穷苦货,里外翻朝天也没弄到啥好东西?” “呦?真的假的,你小子可是属貔貅的,啥都往自个怀里搂,这次竟然贼走了空?我咋不信呢?老实说有没有?我又不稀罕你那三瓜两枣,还不给少东家从实招来!” 黝黑少年被逗得有点着急了,憋着嗓子一边说一边往怀里掏。 “真没有,那些贼现在越来越鬼了,我就只捞了些羊肉干,撑了个肚子圆,藏下一些,你要不要?” 看着如此窘迫紧张的同伴,这个所谓的少东家大手一挥。 “别掏了我不要,晌午打扫的时候我也缴获了一些填肚子的东西,现在已经军备入库,收纳入怀!” “少东家,你现在也像中丞大人一样,学着用那些有文化的字眼了,我以后也用缴获,听着就贵气!” 那黝黑少年人黑心雪亮,还知道拍马屁。 “锤子,那叫硬气!你看中丞大人和雷仙师,那才叫贵气,我以后也要像中丞大人一样,做个响当当的大人物!” “我不想做中丞大人,我以后要做南师那样的,当个最厉害的将军!” 听了同伴这般自豪的言语,少东家斜着眼看身旁这个认识了十几年的跟班,黝黑敦实,满脸木讷,面相一点都不讨喜,还想当那威风凛凛天下闻名的大将军。 “哼,你可笑死我了,就你这样的还想像南师一样,南师那可是天下第一,你这性子,学许太守做个财主倒还凑合!” “许太守也好,就是人太抠了,好说也是那么大的财主官老爷。” 听了黑小子这话,少东家习惯性的怼了上去。 “抠?不抠门能做大财主?你没听过那句话?越穷的越大方,越有钱的越抠的要死!” 这明显狗屁不通的道理可拿来糊弄这穷苦出身的黑小子,自然还是绰绰有余,你看这个傻小子不就被自己唬的一愣一愣么。 “那少东家你咋不抠呢,你家产业那么大,也没见你有多抠啊?” “唉,这你就更不懂了吧,钱呢,要会花才能会挣,花的越多挣得越多呗!” 这下黑小子算是彻底服气了,果然云里雾里一团浆糊。 “少东家,还是你高明,我就不会花钱,更不会挣钱。” “少拍马屁,不高明能是你小子的少东家!” 两个人就这么扯着没水分的闲话,边脱甲卸帽边向着自己的营房走去。言语间,两人已经回到了住所,在院里随便洗漱下,开了门,关了门,也不掌灯,就那么摸着黑便爬上了炕,不多时已是鼾声如雷。 这边那个魁梧校尉已经独自走到了内城,过了城门,一排双层的楼阁立在正中间,四周有亲兵举火把巡逻,魁梧校尉把脚步放重,发出咚咚的踩踏声,巡逻的亲兵听见声响,快步上前查看来人是谁,待看清后便放下手里已经出鞘的横刀,拱手行礼道: “郭将军!” 魁梧校尉应了一声,问道: “中丞大人歇么歇?” 亲兵赶忙回答道: “中丞大人有令,说他在书房候着您呢!” 魁梧校尉闻言点了点头,提步向着阁楼走去。阁楼一层最东边的大殿如往常一样,灯火分明,隐约还传来了言语交谈声,魁梧校尉快步走到殿门口,整了整衣冠铠甲,手握腰间刀柄,这才朝着里面说了一声: “中丞大人,末将前来复命。” 门内之人听闻声响,有人快步前来开门,打开了门,房间的烛光映在魁梧校尉炯炯有神的眼眸上,来人看着校尉刚毅的面庞,上前一步,举手搭住校尉的胳膊: “元振回来了,快进来。” 魁梧校尉随着那人,走进了大殿之中。大殿很宽敞,背墙的是一排数丈长的书架,书架上摆满了各种书籍,有金线装订的帛书,有普通的蓝皮纸书,还有一些竹简,密密麻麻,一尘不染。书架前是一个两丈长的书桌,桌上只有笔墨纸砚等平常用具。对窗的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地图,地图东西围有两对碗碟状的灯盏,灯盏两边有几张灯挂椅,椅子上坐着几个披甲的将军,正在看着地图交谈。来人把魁梧将军请进屋内,安抚其坐下,一边取来杯盏倒水,一边询问道: “元振此行可还顺利?” 魁梧校尉忙站起身,拱手答复道: “启禀中丞大人,蛮贼胆怯,没有派军马前来,我们收敛了阵亡的军士,缴获了敌军的一些军备辎重,收拾妥当以后照雷将军所嘱,给那些兄弟们起了符,把他们全都接回来了。现下应该已各回所部,大略没有纰漏。” “好,郭将军辛苦了,饮杯清水,早些歇息!” 那人一边夸奖,一边双手递上一杯清水。魁梧校尉接过那人递过来的茶盏,将杯中清水一饮而尽。 “末将告退!” 那人笑着拍拍魁梧校尉的肩膀,也不言语,提步将魁梧校尉送到了殿门外,目送其远去。此时,殿内其余人仍在交谈不止,殿外巡逻亲兵手里火把发出的亮光,照在此人的身上。铁甲和头盔的金属在火光下粲然锃亮,腰间悬挂的宝剑就像他的主人一样,清瘦却又挺拔,深陷在眼窝里的眸子炯炯有光,如荆棘丛中燃烧的一堆火。 中丞大人看了一会夜空,深吸一口气,抬腿迈进了大殿之中,关上了门。 大殿里微弱的灯光在这死一般寂静的黑夜里,渺茫却又顽强,偶尔会有一声噼啪的火花跳动,那一瞬的亮光仿佛要燃烧整个大殿,燃破整个苍穹。 第二章梦里不知身是客,梦醒还是困饿身 拂晓未到,天开始有点颜色了,一间斥候部的营房里,正在酣睡的黝黑少年被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搅扰得有点清醒,他抽出全身的力气,微微提起了头,挣扎着半开了眼皮,借着透过窗户传进来的那一点鱼肚白,瞄见屋中站着一人,那人正提着裤腰带,蹑手蹑脚的往门外走。 “老徐,你干啥呢?” “他娘的,闹肚子!” 那人一边嘟囔着答话,一边打开门急忙忙往出跑。 “奥......” 被这么一打搅,少年如山的睡意一点点散去,他重新闭上了眼,脑海里却开始回忆着刚才被老徐的动静打断了的那个半截子梦。 那是一个很奇怪的梦,梦里红霞现彩,紫气笼烟,宫阙琼台,三街广路,银楼玉宇,十二通门。桂殿兰台,满目都是琳琅之器,丹楹绣柱,翘首瞻仰琬琰之城。城中和风拂面,芝草青翠,杨柳飘飘,城东金乌灿灿,城西玉兔皎洁,安静而又祥和,不知自何处隐隐有神音荡漾。街市两侧天矫虹桥,千层宝塔直接苍穹,雕梁画栋晶莹剔透,辉煌如明镜,倒映出万顷冰壶。街市之上人来人往,个个都是神采飞扬,少年才俊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穿着都是锦袍绣甲玉带蟒衣,奇怪的是街上竟然还有不少的羽衣佳人,她们三五成群,各个都是乌云叠鬓容貌秀丽,丝带飘扬五颜六色,即便不施粉黛也是明姿秀丽,玉骨灵香俨然洛水仙妃,任何一人的姿容样貌都比张大人的夫人出众太多。街市上来往的几乎都是年轻人,不论行人还是商户,大多都是二八年华,少数人也不过而立不惑之岁,更别说耄耋老者了,就连天命之年也是很少。每个人都是肌肤白皙红润,身材挺拔奕奕,满脸含笑,举手投足尽皆风流俊秀,整座城市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然而怪异的是,就在如此繁华富贵的街市中央一头,却直愣愣站着一个讨食的小乞丐,那小乞丐面黑饥瘦衣衫褴褛,瘦骨嶙峋唯唯诺诺,穿着一双破草鞋,手脚乌黑,膝盖上似乎还有血污结痂。周遭仙境一般的林林种种让这个小乞丐目瞪口呆,就那么木然的一边看一边往前挪,小心的躲避着来往的人和车马,生怕自己的肮脏污了别人的鲜亮。就这么战战兢兢的走着,小乞丐隐约看到从街市西边挪过来一个跟他差不多的小女娃。他好奇心起来,走快了几步,等到近些便看到那小女孩也是如他一般的乞儿状,戴个破布帽子,头发乱糟糟的,身上的衣服也是又烂又脏的黑粗布,她光着脚,脚丫子黑乎乎的,脸又皴又红,眼神也是惊骇的看着周围。小姑娘看到了小乞丐,两个人就这么直愣愣的打量着对方。奇怪的是周围的人好像看不到这两个异于自己的小人,依然在说说笑笑,各忙其事,目光从来没有扫过她们,就好似她们俩如透明的一般不存在。 小乞丐走到小女孩身前,叹了一口气,说了一句话: “你我皆是盛世人,却干这辱没盛世的事!” 梦就这么没头没尾得起,又没头没尾得被老徐吵落,黝黑少年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做这么奇怪的梦,更搞不清楚这个梦是什么意思,他不知道自己是梦中人还是旁观者,那两个小乞丐又跟自己啥关系,还有那句莫名其妙的感慨,好像是他自己说的,又好象是别人对他说的。黝黑少年就这样糊里糊涂的回想着梦里那光怪陆离的场景,想了好一阵,觉得实在搞不明白,便起身穿好衣服,不再去伤那个脑筋。 他穿好衣服后轻手轻脚的走到院外,天已慢慢入秋,清早开始显出一丝丝凉意,少年穿着布衣外衫,来到水缸旁,舀了一瓢凉水喝下去,然后再提步来到了茅房,耳朵里听着老徐吭哧吭哧的响动,鼻子里灌进来的是那股茅房独特的味道。黝黑少年憋着气,快快的撒完攒了一晚上的量,等出了茅房,少年才深深的呼吸了几口,他扎紧了腰带,胡乱洗漱一阵,到的这时,少年才算是完全清醒。 他来到了小院中间,将双腿分开,腰板挺直,双拳虚握向前,屁股半蹲,扎了个稳稳的马步。扎好了马步的少年,按着南师以前教的一篇名为《澄清韵》的典籍呼吸办法,一边用胸腹呼吸吐纳,一边在心里默念着: “琳琅振响,十方肃清。河海静默,山岳吞咽。万灵镇伏,召集群仙。天无氛秽,地无妖尘。冥慧洞清,大量玄玄也......” 随着少年的呼吸吐纳,天地气息身随意走,长进长出,每个呼吸来回一次,便自丹田生出一线气流,由地到脚,再由脚到腿,到胸腹,到四肢,再走到头顶天灵,每在全身游走一遍,少年便觉得身体舒坦一分,平日里身体的那些酸楚也总能轻上一丝丝。 少年很有毅力,维持着弓马姿势,一动不动,吸收着晨幕的天地灵气,淬炼打磨着自己的心身。 天渐渐更亮,房中陆陆续续的有人也醒了,这些人出了屋门,看着院中练功的少年,嘿嘿一下,也不言语,先奔着茅房匆匆而去。就这样半个多时辰过去了,少东家也醒了,他看着院里的少年,一边整理衣服,一边问道: “二小,你起来咋不叫我?” 叫二小的黝黑少年这才睁开半眯的眼睛,看着少东家,一边呼气收功,一边回话: “老徐天没亮就闹肚子,我听着声响也就起来了。” 少东家也没答话,扭过头向着某地,五谷轮回去了。 黝黑少年回了屋,用舀子在缸里舀了一瓢水,在嘴里咕嘟咕嘟涮了一阵,吐到了外面的地上,然后又喝了两大口,微凉的井水顺过喉咙,流到了胃里。少年又从怀里摸索着昨日私藏的那一点羊肉干,偷偷地抽出一条,探头四处偷瞄,看着无人,将肉丝闪电般的送到嘴里,用舌头来回涮着干羊肉,也不敢用牙去咬,就那么和着唾液一点点消化。 少东家也回来了,看着黝黑少年紧闭的嘴巴,伸出指头点向黑小子,不怀好意的嘿嘿一笑,少年被看得不好意思,黝黑的脸有点泛红,快速吞咽几下,张嘴小声问道: “你要不要?” 少东家眼一翻,不屑一顾的嘟囔道: “你以为就你会藏私货?”说完一扭头又回了屋。 黝黑少年答不上话,讪讪一笑快步来到小院,这摸摸那挠挠的没事做,那边屋子里也传出了咕噜咕噜的漱口声,一会会少东家也紧闭着嘴巴来到了他面前,不用看就知道嘴里肯定也藏了东西。 两个人很有默契,玩闹了一会便开始正经起来,扭脖子踢腿的,活络起筋骨,一丝不苟,有板有眼。 不多时,少东家走近黝黑少年,扎了个标准的斜马步,伸出虚握的左拳,眼神看向少年,眉毛一挑。黝黑少年心领神会也上前一步,面对着少东家,扎了个同样的马步,伸出拳头,两个人手腕轻轻相碰,然后同时出拳攻向对方。 拳影纷飞,你来我往,你用直拳袭我面门,我便出侧臂格挡,你又下肘刺击,我便换臂扣你手腕,两个少年人上面拳掌交替,脚底下却是坚如磐石,纹丝不动。 其余的人看着两个少年切磋技艺,心里暗赞几声,也都如往常一样,洗漱完毕,开始各自操练。 样貌迥异年岁不等的不同军士,穿着统一的内衫军靴,来到院中不同的位置,有的是练拳,有的是踢腿,更多的是舞刀弄枪,每个人都神情肃穆,嘴里不时传出呼呼哈嘿的喝声,十来个人虎虎生威,朝气蓬勃。 隔壁的院子此时也传出拳来腿往,刀兵相击的声响。就这样过了大半个时辰,每个人都满面红光,额头渗汗,怕热的都已经光了膀子,粗糙清瘦的身上胳膊上,总有些或大或小的伤疤,有的暗淡,有的醒目。 此时,院门外传来了一阵熟悉的声响,车轮碾过青砖咯吱咯吱。大家听到动静,纷纷收了拳脚,放下刀枪,目光都往院门方向集合。 少东家和黝黑少年也收了马步,深吸几口气,一边调整平复着吐纳,一边往水缸走去。少东家舀了一点水,倒在了黝黑少年早已拱起的衣袖上,散开的粗布衣袖很快就打湿了,黝黑少年接过水瓢,也把水倒在少东家的衣袖上,然后放下水瓢,用手里的湿衣袖抹去脸上的微汗。少东家一边抹脸一边向着已经进门的小推车走去。 “小刀把,今早吃什么?” 被唤作小刀把的是个跟少东家年岁相仿的十四五岁娃娃,瘦弱单薄,脸有点长,模样倒真有点像刀把。小刀把将车停到了院中,看着刚才问话的中年军士,脸一红,怯怯的回答: “跟昨个一样......” 中年军士听了这话,叹了一口气,也不再言语,自己掀起盖在木桶上的麻布,伸手从里边抓出三个拳头大的黑色窝窝头,再从木桶中间的一堆黑瓷碗里拿起一个,伸向另一个木桶,舀了一碗泛黄的汤水,一边把窝窝头往嘴里送,一边挪到离小车稍远的地方。其他的人也依次拿了三个窝头舀一碗汤水。最早说话拿窝头的那个中年军士将窝头吃完汤水喝净,瓷碗都放到车上了,后面还有人才弯腰去舀汤。 少东家和黝黑少年吃着窝头,喝着温热发咸的汤水,汤水里那能数清的小黄米花,活生生就是先生以前教过的一个成语“清汤寡水”。 这群人三两口吃完了窝头,温温的汤水喝下去,身子也感觉畅快了许多。等所有的人都放下了瓷碗,小刀把便重新盖上粗布,推着小车往另一个院子走去。 就这样吃过了早饭,有人坐在院中低声闲聊,少东家和黝黑少年几个人回到了厢房里。两个少年坐到炕头,都低着头,谁也不说话。过了一会,少东家长出一口气,双手往后脑一抱,躺了下去。黝黑少年看着躺下的少东家,张了张嘴,刚想说点啥,却又生生咽了回去。 就这样过了半个时辰,门外传来了声响,是个传令的青年兵,那兵穿着整齐的明光铠,戴着银亮的头盔,头盔上的红缨鲜明,右边腰上挎着櫜鞬[gāo jiān],左手则握在左边腰间的横刀上。院里的人看到传令兵进来,迅速集结成队列,那传令兵也清了清嗓子,大声的将上面的命令传达了下去。原来上面下令是让营房里二十岁以下的军卒着铠甲,执兵器,全副武装迅速集结列队到校场集合,其余人等按平日照旧行动,各司其职不得有误。传达完口令,传令兵大步出门,赶去下一个小院接着传达命令。 少东家和黝黑少年听到命令,相视而语。黝黑少年先开了口: “干什么去?” “我咋知道,去了不就晓得了么!” 少东家一边往屋里走,一边没好气的怼了一句。黝黑少年碰了一小鼻子灰,不知道少东家为啥如吃了炮仗一般,来不及问,赶紧转身跟着往屋里跑。整个营房院子就他们两年岁不够二十,其他人见没他们什么事,又各自回到原地,或坐或躺,闲聊着养神。 两个少年来到摆放铠甲的架子前,拿起各自的铠甲穿戴。他们先整理好贴身的丝绸内衬和布衫,然后开始披牛皮软甲,两个人对面而立,相互帮对方扣紧软甲上位于胸前的两根皮带,接着是穿胸甲,一个半蹲下身子,一个举着厚重的胸甲从对方头上穿进去,搭在肩上,扣紧两条胳膊下的皮带,然后穿好的再帮另一个也披甲上身。接下来是穿左右裙甲,肩甲护膊,臂甲护腕,先扎紧牛皮腰带,再左腰带挂着横刀,右腰带挎着櫜鞬,里面装上硬弓和箭矢,脚蹬黑皮战靴,一盏茶的时间,两个人已经披挂完整,提着头盔快步向校场奔去。 等到两个少年匆匆赶到了校场,空旷的校场上已经有五六个如他们一般全副武装的少年军士。一个身着缀鳞甲的中年军官已经站在了台子上,面容清俊儒雅顾盼有神。两个少年赶紧整理衣冠,戴好头盔,站到队列里,尚未长高的身躯扛着将近四十多斤的盔甲装备,英挺笔直,仿佛一根根倔强的红缨枪。 接下来陆续又有十来个少年军士入列,刚才的那个传令兵也来到了校场,他快步走到台上的军官面前,拱手行礼,中年军官回了一礼,传令兵快速的汇报了指令,然后在军官的示意下来到了队列的首位,跟其他人一起等待军官的指挥。 中年军官在台上看着底下入列的二十来个少年军士,见所有人已经全部到位,他提起一口气,迈步向前,声音醇厚地说道: “将士们,外贼猖獗,皇恩冉冉,形势严峻,所幸张中丞许将军运筹帷幄得法,使贼兵不得入我睢阳城一步。但蛮夷势大,外援不绝,又我助兵尚需时日,为防贼孤注一掷,今受上令,令吾等再入城中招纳赤诚保家卫国之士,共抗反贼。尔等听令,入内城,分散队形,各为一路,向百姓陈述详情,使满腔热血不至埋没。军备粮饷一如往前,启征年岁依然不得低于十四。不可无故袭扰,不可武力强逼,不可偷抢食粮,违者军法处置!” 底下的二十来个年轻兵士听完号令,整齐化一,齐声应道: “得令!” 随着中年军官一声“出发”,二十来人的小队迈步列队出了校场,往内城行去。内城街道上宽阔敞亮,两边的店铺林立,两层三层的楼房比比皆是。原来门沿上的招牌已经蒙上了厚厚的灰,高处飘扬的旗帜还在猎猎作响,茶楼,当铺,客栈,药堂,妓院,赌场,铁匠铺,胭脂坊,文房四宝,骡马市场,一路走来,林林总总,原来卖啥的铺子都有,只是现在全都门板紧闭,哪里看得到半个生意人影。 少东家和黝黑少年走在一列,小声嘀咕着: “怎么今天这个苦差事落到了咱们头上,我现在脑袋都快裂开了。” “哎,没办法,谁让咱们年轻呢,我听上头说,派我们就是让那些娃娃们的爹妈看的,看着咱们跟她们自家娃娃一样岁数,都能当兵都能活,咱们就是招兵的活招牌。” 自打出发,少东家就有股没来由的邪火憋在心里,听着黝黑少年的嘟囔,气不打一处来,又怼了一句。 “你懂个屁啊,上个月就基本征不到多少人了,现在更是不好召,城里现在这光景,家家户户都听从许将军之命,闭门在家静待,你看看这街上连个鬼都没有,更别说人了!” 不等黝黑少年说话,队伍前面走着的另一个少年扭过头,抢着说道: “许将军能有啥办法,城里粮不够吃,在外头跑更容易饿,还不如在家睡着多挨一阵。咱们早上还造了俩三个窝头,我听说现在城里有的人好几天都见不上一个米花花。” “就是滴,树皮都快啃光了,老天爷也不开眼,没说派个神仙下来,给咱们送些救命的粟米,我还听说前些天有人饿的受不哈,吃观音土呢,都撑死了还往嘴里刨呢。”后面另一个瘦高的少年也抢着说话。 众少年听到有人被观音土撑死的消息再没了继续交谈的兴致,当下不再言语,沉默着往前走,每个人都知道观音土是啥东西,也都知道吃了观音土是啥下场,寂静的街道上除了偶尔吹过的风声,只留下年轻军士们噗噗的脚步。 等到一行人来到了内城的“微子祠”门口,中年军官照例嘱咐了几句话,便让二十多个少年分开行动。这些少年军士也是轻车熟路,他们聚到一起,石头剪子布,猜拳分配着各自的行进区域,闹腾了好一会,商议好了负责的方块便收拾心情,举步往各自的区域走去。 诺大的广场只剩下“微子祠”大门前那一对威猛雄壮的石狮子,它们的双眼远远的注视着四散的众人,似有血光一闪而逝,沉稳霸气,择人欲食! 第三章 天下兴亡众人举,匹夫有责你先行 日头已经挂到了屋顶,天开始有了温热。 黝黑少年和少东家按照中年军官的分配,迈着沉重的步伐结伴而行,两个人往南城方向慢慢走去。 天下生灵,无论贫贱富贵,自古都信奉一句话:“有钱没钱,庄子朝南”,所以不论是大到一座城,还是小到一个村,城南一般都是好地方,有权有势,自然要住在正南的方向,门窗必须开到最大,南明离火的运势就是那白花花的银子,要尽可能的纳到自家怀里,要不然都不好意思跟人说我家有钱。哪怕是兜里银子不够的,也是勒紧了口粮,花上好些个心疼钱,必须得占个南向。读书的也好,做官的也罢,就算是得了两钱的穷苦人,也削尖了脑袋往城南扎,早点入了这个圈子,就早点脱了父辈们的泥腿子出身。至于那些世家居住在城南的老户,那更是腰板硬的像松柏,跟人说话不是鼻孔朝天就是摇头不屑。所以自古以来住在城南的人,虽富却刁,极难相处。 少东家黑着个脸,满脸都写着“不爽”两个字,但这是上头分派下来的活,再加上自己又时运不济,猜拳猜的一塌糊涂,愿赌服输没有办法,只能忍着憋屈低着头往下执行。 “二小,你说咱两怎么这么倒霉,偏偏叫咱抽到了这上上签,被派去那神憎鬼厌的南城?啊?你说,你说这是为什么......” 瞄着满身冒火的少东家,被唤作二小的黝黑少年很是乖巧,知道这会儿闭嘴是最好的选择,当下眼观鼻,鼻观心,装聋作哑尽量不去触对方的霉头。 “肯定是老天爷看我不爽,故意整我......” 欲哭无泪的黝黑少年这下更不知道怎么搭话了,继续眼观鼻鼻观心,做好了听一路牢骚的心理准备。 突然,少东家脚下一顿,定在了路上,回头瞅了一眼背后崭新的“微子祠”,再转过头,贼眉鼠眼的四下打量起来。 耳边突然没了同伴走路的声响,黝黑少年前行的脚步也顿住,身子微弓,手已经悄悄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他慢慢的回头看向身后相隔数步远的少东家。等到他看见少东家那个左顾右盼的模样,不像是有什么敌袭的征兆,这才微微出了一口气,快步来到少东家跟前,满脸疑惑的问道: “咋了?” 少东家没有立刻回话,只是前后左右来回快走几步。黝黑少年也跟着东张西望,再三追问到底怎么了。 少东家停顿了一会,这才悄悄的说道: “二小,你说街上这会有没有人能看见咱俩?” “应该没有吧,中丞大人发的布告,让百姓没事不要外出胡跑,在家静处,一防贼人入城,二来也节省力气,咱们从营房一路走来,可没瞅见有个人影。” “我觉得也是,那我再问你,你想不想去南城讨恶心?”少东家挑挑眉,继续说着。 “我肯定不想去,上次米小子他们就是在南城招人的时候跟那些狗大户差点干起来了,结果不仅挨了军法,更可恨的是让那些狗玩意恶心的气到了现在,直到今天米小子他们提起南城这些狗大户还是牙根痒痒。” 想起米小子几个受的那个窝囊气,平日里一副憨厚光景的黝黑少年这会满脸涨红怒目圆睁,义愤填膺,咬牙切齿,活脱脱一个城隍庙里的马门神。 “那你想不想吃这一嘴屎?” 少东家打蛇随棍上,顺势来了这么一句。 激动不已的黝黑少年,听了少东家这句迷幻诱惑的问话,满满的不怀好意,一腔的愤慨瞬间就退了大半。他虽然平日里举止老实,但脑瓜子却一点都不笨。缓过劲来回想着少东家刚才种种怪异的举止,再结合对方的心性,妥妥的知道了这货指定没憋什么好屁。 “你想弄啥?” “啧啧,你别急么,你听我给你分析分析。”少东家眉飞色舞,继续诱惑着同伴,想着法子要拉他下水。 “分析啥,咱们可是在执行军务,你不要胡整。”黑黑的王二小这会机警的像个狐狸,可不肯轻易钻套子。 “你这人,真是上不了台面。我没说胡整,我的意思啊,你不想去南城,我也不想去,再加上去了那地方,十回总有九回没啥收获,白下苦不说,受人白眼倒是十成十的没跑。那些狗一样的东西,那种嘴脸真是让人不爽,恨不得上去,甩开了膀子美美的抽上他们七八十个大耳刮子。招不到人不要紧,关键还要吃一肚子气,实在划不来。“说到激动处,少东家已经手脚并用张牙舞爪,进化成了一个吃人的小老虎,他一边咬牙切齿一边继续演下去。 ”我觉得吧,咱不如不去了,就藏到那微子祠后面的先贤堂里,睡个觉,熬过了晌午,再溜出去走个过场,回去还跟往常一样,就说那些富户油盐不进,咱们空手而归,可能吃郑校尉几句训斥,但总好过受那些没头脑的窝囊气,你说对不对?” 听了少东家的话,黝黑少年没有立即答应,也没有立即反对,他不自觉的左右看看,再瞅瞅不远处的微子祠,思量前后权衡利弊,半晌才轻声慢吞吞应答道: “不好吧,我怕......” “你怕啥?有我呢么,这四下无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没有其他眼睛耳朵,你不说我不说难道老天爷去说?对不对?” 看到黑小子有点动摇,少东家趁热打铁,争取拿下对方,二人狼狈为奸省点力气,总好过去自找晦气。 “我觉得还是不太好。上面有军令,我们这样直接就是磨洋工,万一街上有人,被知道了,那是要受军法处置的,再加上咱们去微子祠里睡觉,圣贤堂里都是神仙老爷们,他们可都是一个个睁着眼睛的!” 黝黑少年明显的在这方面很老实,仔细想想还是觉得不太妥当。 “哎,你这人......”少东家有点恼这个死脑筋的同伴。 “其实受军法我倒不怕,我就是怕被南师听到了不好......” 少东家起初还是各种瞧不上身边这个胆小鬼同伴,一副怒其不争又耻于与其为伍的态度,但听到“南师”两个字后,瞬间收敛眉眼,满脸严肃,抬头看着这个比自己稍微高一丢丢的黝黑少年,良久,抬手拍拍对方的肩膀,倒退一步,低头弯腰拱手作揖,口中言道: “我不如你。” 黝黑少年愣了一下,涨红了脸,连忙也拱手回了一礼,只是口中胡拉扯着不知道该怎么应答。 两个少年彼此相视一笑,神情多少都有些尴尬。黝黑少年不自觉的低下了头,少东家故作镇定的咳嗽两声,大手一挥,说道: “听我号令,出发!” 黝黑少年如得了敕令,快步跟上,二人重新结伴而行。 早秋的阳光照在两个少年身上,将他们穿着的暗旧盔甲照得金光灿灿,威风凛凛,身后的影子拉的虽然很长,但比起两个少年注定挺拔悠远的身姿,还远远不及。 两个人就这么大步而行,原本就不长的路,少时就已经走完。 等两个人走到了南城区第一条巷子的时候,刚才还有点慷慨的气势顿时就泄了大半。巷子很宽,路很平,院墙很高,门扇通红,每个大门口都有一对石狮子,狰狞可怖,择人而噬。 古语有云:“穷看厅堂富看门,豪门九分财,不富也镇宅,高门出大户,豪门旺九族!”这条街巷的家户刚好就是妥妥的明证,各家各户的大门大多数采用不同规格的鸟头门形式,光是门房就有乡下人住的屋子大。宅子大多是四合舍,基本采用中轴线和左右对称的平面布局,有的是狭长的四合院,有的是前后两院,有的是多重院落。住宅庭院的规格大小,完全按照太和六年颁布的《唐会要-杂录》中对各级官员和平民的规定,你穿什么色的衣服就住多大的院。你要只穿个绿官袍,却住着五间七架的堂舍,厅厦两头门屋又过了三间两架,那对不起,你们家人的屁股就得跟衙门上的水火杖比比谁更硬了。所以一般看看门厅,就知道这家啥品阶,门当看文物,户对见高低。至于那些没品阶却富得流油的庶人,虽然堂舍不能过三间四架,门厦也不能超一间两架,更不准随意辄施装饰,但架不住怀里有钱,所以他们就在律法不及的地方挖空了心思的作,怎么显得有钱怎么来,有甚者恨不得把门上的铜钉都换成纯金的。 两个少年四目相对,面有难色,他们望着一排排高大的屋舍,心里实在觉得,眼下的光景真真不如让他们去面对蛮贼的残肢断臂。但是军令如山,言出法随,上面分派他们趟这火海,咬着牙厚着脸皮也得干啊。 撇开那些官宅,两个人来到了第一户,很标准的土豪,面南而坐,大门檐跳欲飞,朱漆门扇明光蹭亮,院子看着也不小,屋瓦六间,琉璃沉香,前后数架,实在是官家不允许造楼阁,以防备有人临视别家,要不然他们说不定还真能把宅子修到天上去。 少东家朝黝黑少年努努嘴,示意他去敲门。黝黑少年迟疑片刻,一狠心一跺脚,走上前握住门上兽面衔环,朝着螺狮下面的铜钉使劲拍击,铜环撞在铆钉上,声音刺耳,在这寂静的巷道里,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敌场。 片刻之后,门内传出问训声,嗓音尖锐语气刻薄。 “什么人,谁家的门都敢这样随便敲?” 黝黑少年听到问话,后退两步,手握刀柄,大声应道: “睢阳守备军,奉上部军令,传达招兵军务,还请劳烦通报。” 门里人听到是守备军部来人,半晌没动静,过了好一会后才答话: “等着......” 黝黑少年回头看了一眼站在门檐台阶下的少东家,少东家顿了顿,迈步走到黝黑少年跟前,二人站成一排,等着门里人的答复。又过了良久,门里才有脚步声传出,两个少年听见动静,整了整衣冠,左手虚握刀柄,一脸严肃。 门开了,开门的是个四十多岁的门房仆从,灰衣灰裤,眉眼狭长,看着两个少年军士,满脸不屑。 “二位军爷,我家老爷有请。” 话虽客气,语调却格外的傲慢。 两位少年忍着愤愤,也不理这势力的狗奴才,跨过高高的门槛,径直往里院走去。 院舍果然很不错,有正堂,有厢房,房前有廊,东边厨灶间,西面杂物房。直达正堂的通道铺的都是青黑的石板,两边也栽种着名贵花草树木,还有个不小的假山水池,水池里有灿烂的莲花,翠绿欲滴的荷叶下,十来条一尺左右的肥硕锦鲤优哉游哉。院里干净整洁,看着倒像个读过几天书的布置。光这阵势,有正堂,有书房,还有谷、药、酒,可以想象主人过着非常美好而自在的生活,实实把官家限定的一亩三分地安排的扎扎实实。 两个少年来到正堂的门阶前,停步不走,身后关了大门急急赶来的门房仆从快步赶上,钻进门里,向着正堂里的主家回话去了。 少时,一个穿着朴素的四五十岁矮胖男人走下台阶,来到两位少年面前,拱手一礼,语气恭敬: “二位官爷辛苦,鄙人是此家主人,听闻二位是授军令来招兵?” “叨扰,受上部军令,因战事紧张,贼人猖獗,我等此行特来招纳有能的报国志士,共抗蛮贼,报效朝廷。” 少东家回了半礼,继续问道: “君家可有力壮卫国之士,愿举拳共护家园否?” 矮胖家主听了问话,毫不迟疑的愤慨叹道: “贼人可憎,作为热血儿郎,吾辈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以报效皇恩。幸老天有眼,赐下许太守张中丞两位仙官,克敌制胜,杀得反贼丧胆丢魂,吾辈感念于此,恨不能每战亲至,搭弓射箭,与将军共在,与贼人俱焚。” 说到这里,那家主又是狠叹一口气,摇头不已: “哎,可是天总不遂人愿,家中儿女尚幼,还有老母久病床榻,贱内更需得每日煎药伺候,家中仆众又蠢笨不堪,我久欲提刀上阵,可惜近日惹了风气,咳血不止......”说到这里,顿时忍不住弯腰咳嗽两声,刚好左手握着一块丝帕,捂住嘴巴,剧烈咳嗽几下,身后的门房赶紧上前轻拍家主后背,咳了一阵,家主才停了,摆摆手让门房退下,慢慢站起身子,当着两个少年的面,打开了丝帕,上等蜀锦做成的雪白帕子上,刚刚好有两坨咳出来的浅红血迹。 少东家嘴角一撇轻哼一声,然后迅速恢复过来,拱手一礼,告了声罪,一句话也不想再多说,转身就准备往外走。 “军爷留步......” 两个少年听闻这话只能停下脚步,少东家转过身极不情愿的问了一句: “家主还有何指教?” 矮胖家主紧上一步,满脸遗憾的告罪: “军爷莫怪,待到汤药一减,吾必来投,军前敢死,吾当第一。” “主家安歇静养,城池安危自有吾等护持,闲杂人等不劳费心,告辞!” 矮胖家主仿佛听不出少东家话里的讥讽,继续诚恳的说道: “军爷稍等,余家虽恨不能身往阵前,但杀敌报国之心甚深,又苦于家中食粮实在困乏,只好备下些许银钱,聊表报国杀敌之心,以慰阵前赤胆忠心之士。还望两位军爷代劳,务必告知张许二位大人,鄙人在此多多感激。” 说完向门房摆了摆手,一边弯腰行了一个大礼,一边嘴里感谢不尽。不等门房奴才把那一封信件一千个大钱拿到两位少年面前,少东家直接后退一步,他回想着院中水池里那些肥硕的鲜艳锦鲤,冷冷的回了一句: “家主客气,只是吾等尚有军务,不便代为收受。足下若真存舍身报国之心,自去城墙拼杀,纵是身死,也好过背个无胆鼠辈的名声,告辞!” 当下两个人再也不顾对方的颜面,快步离开院舍,等走下台阶,少东家回头看着这个华丽的门厅,狠狠的啐了一口。 “呸......” 走得几步,身后传来大门上拴的动静,岔好了门栓,听得门后也同样啐了一口,倒是比他们的更大声。 “呸......” 之后几条巷子十数家户,果然不出意料,同是如此,家主要么是咳喘不止,要么是内疾不治,要么直接闭门不答,仿佛绝户了一般。有一个倒是挺有新意,腿上打着石膏,裹了厚厚的白布,拄着拐杖,托词是准备应诏上阵,在家习练劈砍之术时出师不利,还没来得及上阵杀敌,倒先把自己小腿给削去一大片肉,表演的那是唏嘘不已,愤慨难当。 两个少年走了一个多时辰,敲了十几扇门,进了十几个院子,见了十几个人模狗样的家主,愣是一口水都没喝上,更别提招到半根毛的有志之士。秋老虎这会也开始耍威风,他们身上穿着厚厚的盔甲,捂着也很是难受,两个人一合计,找了个树底阴凉,卸下刀弓头盔,席地而坐,稍事休息。 “这些人还是这么不要脸皮,哎呀,我算是真服了。” “咱们这次还算好的了,这些人多多少少还装点脸皮,还没到米小子他们上次去的那几个巷子呢,那几个巷子的人才是无耻到毫无下限。” 黝黑少年看着有点颓废的少东家,一边岔开腿扇风,一边自我安慰。两个人就这么有一句没一句的发着牢骚,秋后的太阳同样毒辣,两个少年鬓角微汗,嘴唇发干,他们解下腰间的水囊,一边喝一边看着远处的另一排巷道,那安静的巷道宽敞明亮,两边的树木挺拔威武,不为风雨所动,灰白的院墙后事稳重,越延越深的巷子就像张开巨口的恶兽,猩红着眼睛等待他们两自投罗网。 第四章 朱门酒肉臭,路有卖儿母 隅中。 又热又饿的两个少年军士,此刻正仰面躺在一颗老柳树下,有一搭没一搭的牢骚咒骂着,问候的对象自然是今天遇到的这些个奇葩败类,一个个都是人模狗样,卑鄙龌龊,阳奉阴违,蛇鼠两端。虽然偶有不同,但本质一般无二,都是嘴上各种赌咒发誓,怎么怎么上阵杀敌保家卫国,脚底下却是纹丝不动,寸步不离自家的贼窝,任你把家国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喊得漫天响,他自岿然不动,坚守本心,势要把缩头乌龟做到底。 你说你贪生怕死也还能理解,可是如今睢阳城都这般局面了,这些人还是往日的作派,一副高人一等的鼻孔,对着帮你卖命的军士们冷嘲热讽言语羞辱。城中守军粮草吃紧,穷苦百姓数日不餐,而这些狗大户明明各家私储丰厚,就是不愿拿出来分享,对着穷人满是厌恶,对着军士满是轻蔑。更有可笑之人,以为钱还是原来的钱,还妄图用那几两银钱买点良心,买点跟官兵的香火情面,一边嘴上盼着守军能胜,一边心里嘀咕着城破了以后该怎么买胡人的码头。这群人心里都在盘算着,面对睢阳的困境,他们究竟该如何安身立命明哲保身,这个难题搞得他们焦头烂额,费尽脑汁,脑袋上的龟毛也是一把一把的掉。 对于城南那帮狗大户们的做派,上到中丞太守,下到军官百姓,无一不是心知肚明,偏偏这些人还在惺惺作态,自作聪明。 “其实这些人也蛮可怜的,天天绞尽了脑汁,就想着咋样即能当婊子又能立牌坊,也是够累的!” 少东家也看开了,不由得替这些人感慨了一句。 “呸!可怜之人必有可憎之处!“ 黑小子先是骂了一句,接着停顿了一下,叹了口气,语气低了下来,嘀咕着: “是啊,人都是这样,快饿死的时候只想着怎么能吃饱,能吃饱了就想着怎么能有两钱花花,有钱了就想娶婆娘,娶了婆娘还想讨小妾,讨了小妾还要有使唤的人,要使唤人就得有功名,弄了功名更想当官,当了官又想着往上爬,爬上去了还想当大官做宰相,当了宰相还想封王拜侯,封了王侯还想做皇上,做了皇上就想活得久,活的越久就越怕死,不想死就得修神仙,你说人活一辈子累不累,到底图个啥?” 少东家听着黑同伴这一长串顺口溜的话,有点异样的打量着身边的这个同伴,挤眉弄眼的,突然觉得这个认识了十来年的小伙伴有点高深莫测,城府不浅呐。 “哎呦喂,二小吖,你可以啊,小小年纪就这么通透了,了不起,了不起,你都能掉书包当先生了!” 黝黑少年不好意思的挠挠头,黑黑的脸不好意思的一红,讪讪一笑: “我这也是以前听献述老师说的,我哪有那个肚才!” 听同伴提起了授业恩师,少东家也变得正经起来。 “也不知道献述老师现在怎么样了,自打他当了翔阳县令以后,虽然也是来过几封书信,可谁知道后来能遇上安禄山这狗杂种要造反,也不知他老人家是否安好无恙?” “唉!“王二小也跟着感概一声,”献述老师把脾气你也知道,为人刚直不阿,他所管辖的翔阳县刚好又在贼人的地盘上头,就当下这光景,想安宁都安宁不了!” 想起他们的授业恩师,两个少年也是唏嘘不已,他们俩只能在心里默祝老师能够趋吉避凶,少受些煎熬。虽然他们的老师才学高深,风骨魁奇,但毕竟不像中丞大人一样文武兼备,提笔能安邦,上马可杀敌! 在这乱世,越是铮铮,越易早折。 两个人还在回忆着过往,突然远处巷子传出阵阵吵嚷声,隐隐还有人在啼哭。二个少年相视一眼,迅速起身,一边整盔提刀,一边循着声音快步赶去。还没到跟前,便远远看到十来个人聚在一起,正对着被围起来的人指指点点。 两人一看这个状况,当即大声喝问起来,围观的人群看到来了两个带甲的官军,赶紧散开一个口子,被围在中间的人这便显出了身形。被人群围起来的是三个人,一大两小,此刻都是跪趴在地上,满脸泪水,正向着围观的人群不住的磕头作揖。那大人是个三十来岁的妇人,左右两侧是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女孩十二三岁的样子,男孩也不过七八岁,通通都是一身黑布衣,补丁层叠,破旧不堪。三个人都是面黄肌瘦,眼窝深陷,腮帮子突出,额头都磕出血了,血水跟泪水和着泥土抹在脸上,红一道黑一道白一道。脸和手都是皮包骨头,手背上的血管清晰可见,一看就是饿了好些时日的样子。 少东家快步来到三人身前,大声呵止住她们的哭泣,跪着的三个人抬头看见眼前站着两位带甲的军官,神情更加惶恐不安,头磕的更狠。 “起来说话!” 少东家看着跪着的三个可怜人,心里已经满是气愤和同情,他怕三个人继续磕头,只能用官威喝止住了她们的举动。三个人慑于军官的气势,赶紧克制住了哭泣,一边抹泪一边唯唯诺诺的站起了身子。 “咋回事?” 少东家刚开口问询这母子三人,还不等那妇人回答,身边围观的一个人就抢着答道: “我知道……” 本来就很窝火的少东家回头狠狠瞪住那个抢答之人。 “我问你了么?” 抢答之人想来骨子里就是个好迎奉的,正欲给军官大献殷勤,不想马屁拍到了马腿上,被这一句喝问直接噎蒙了,挤到舌头尖的一长串字词只得硬生生一个个再咽回肚子里,又不好发作,很是委屈的样子。 “你说!” 黝黑少年打个圆场,指着那个有些惊惧的妇人说道。 “回禀大人,奴家,奴家......” 奴家了半天这位妇人才算是平复了下来,面前的这两位军官看上去凶神恶煞的,她只能暂时停住了哭泣,把事情原委讲了出来。 “奴家母子三人是住在北面的佃农,家郎名唤刘三旺,原本租种着陆东家六亩旱田,往年都有节余,今年因为打仗所以不得去年耕种的收成,家中余粮已经吃尽,陆东家菩萨心肠,救济了我们七斗粟米,再吃了不到两月,也没有了,实在熬不下去了,家郎只得应诏入营,好换回每日二升米粮,一月前,军部来报说家郎战死了,给了个告身帖和三千大钱,每日仍有二斗米粮补恤,一家四口还可勉强度日。却不想家中婆母听闻儿子死讯后便哭出了病,好不容易请了医匠,开了些汤药,抓药时银钱不够,平日里三十大钱的药现下三千大钱都不行,后又补了四升米粮才算抓齐。” 说到这里,妇人不禁悲从中来,抱住身边两个孩子,三个人重新哭成一团。一哭家郎战死,二哭生活艰难,再想起今日无奈之举,更是心如刀绞,肝肠寸断。 “那你们到这城南来干什么?” 少东家追问道。那妇人收了哭腔,继续娓娓说道: “抓了汤药以后,家里便没了多少剩余,每日还要盐柴花销,只好又用米粮来换,一日二升的米粮根本就不够,家婆又年老体弱,不能减少太过,奴家母子三人只能一日一食,勉强过活。前些日子军粮便迟迟不到,我们一家人苦熬到昨日,已经两天没吃了,今天实在没办法,我便想将女儿卖给南城的好心人家,哪位菩萨心肠的大老爷,只三斗粟米就能换个干活的孩子,您就只当是买个小猫小狗的,给个活路吧!” 说到卖女换粮,这位妇人更是再也忍不住骨肉情深,也不怕官家威严,跪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两个少年军官看着眼前哭成一团的母子三人,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眼下不只是他们这睢阳城,放眼整个天下,卖儿卖女的比比皆是。中间的娘们几个哭的痛不欲生,围观的几十个闲人挤眉弄眼,一个个撇着嘴倒是有千言万语不吐不快,但是慑于二个军官明亮的铠甲和狰狞的横刀,只好嘴巴缝线,憋得很是难受。 过了良久,黝黑少年叫住了三人的哭声,让她们站起身来继续回话。少东家看着她们娘们几个接着问下去: “那有人买么?” 妇人抹了眼泪,低下头小声回了一句: “有人说卖价太高,让奴家再少些……” “去他妈的,哪个狗娘养的说要价太高!” 听了妇人的话,这一下子真真是把少东家的火点着了,炮仗一般的炸了,他瞪圆了眼珠子,恶狠狠地盯着那妇人问话。 那妇人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高一头的军官,虽然相貌年轻,但是金甲银刀,此刻嘴唇乱颤,唾沫横飞,暴跳如雷,森着牙一副要吃人的模样。此情此景,自古以来民对官骨子里的那种畏惧更加强烈,她吓得噗通一声跪在军官面前,磕头如捣蒜,嘴里带着恐惧的哭腔不停求饶: “奴家该死,奴家该死,求大人饶了两个孩子吧,我错了,我不卖了,我该死,我该死……” 黝黑少年赶紧上前一把摁住少东家,盛怒之下的少年竟然像一匹小公牛,蛮力强劲,张牙舞爪,一边要抽刀子砍人,一边嘴里连珠炮的骂着脏话。黝黑少年废了好大的力气,甚至把擒拿技法都用上了,才好容易把少东家抱住。 “你给我放开,听见没?” 少东家一边挣脱一边吼着,黝黑少年没有放手,反而抱得更紧了,就这么僵持了好一阵,少东家力气慢慢小了,气也散了,黝黑少年这才放松一下,在他耳边低声说道: “先别急,再问问清楚。” 少东家终于冷静了,握在刀柄上的手也慢慢松开,他重重的呼吸了几口,才叫额头磕出血的母子三人站起来回话。惊惧交加的母子三个瞅着动静小了,才敢抬起头偷偷打量着那吃人的军官,犹豫了一下才慢慢爬起来。 “你告诉我,说太贵的是哪个人?” 少东家铁青着脸,一个字一个字的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话,这句话可是把那妇人吓得脸色惨白,不敢作答。少东家又气又急,正欲大声追问,黝黑少年伸手摁住少东家的肩膀,将他拉到自己后面,自己走上前,看着母子三人说道: “你们莫怕,我们没有恶意。” 惊恐不安的母子三人看着眼前这个同样年轻的黝黑军官,可能是这个人说话语气沉稳平静些,也可能是脸晒得如他们一般黑更显得亲切,三个人努力止住了抽泣,慢慢平复下来,抬起头等着黝黑少年问话。 “我问你答,明白吧……” 不等母子三人回答,黝黑少年接着问道: “你准备用你女儿换三斗粟米?” 妇人下意识的点点头,然后又扭过头看了看女儿。 “围观的这些人里有人跟你商量价钱?” 黝黑少年继续问,妇人闻言又点了点头,只是再也不看少年,更不抬头。 “说你卖的太贵的是哪个人?” 妇人把头低的更深,不言不语,再没有任何动作,仿佛没有听见一般。只是那个被黝黑少年存心留意的小男孩,听了那句问话,忍不住下意识的抬头看向围观人群中的一人,只一眼就又立马低下了头。 黝黑少年也不再问,只这一眼,他便锁定了目标,只见他抬步走到那人面前,看着对方的眼睛,轻声问道: “那你觉得多少价钱不贵?” 被盯着的那人突然一颤,后退了半步,然后又迅速挺直腰板,色厉内敛的说道: “我怎么知道,又不是我说卖的贵……” “奥,是么?” 黝黑少年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略高,身穿粗布衣裳,满脸肥肉惊怒惧恨的中年男人,紧接着冷冷一笑: “那你脸红什么?精神焕发还是作贼心虚!” “你放……” 中年男人刚想骂对方猖狂,但想起对方是个官差,自己虽然家私丰厚,身强体健,练过几天把式,又是在自家门口,但毕竟身份特殊,自古民不与官斗,真要跟这两愣小子起了冲突,与这等粗鄙的贱民武夫争执虽然未必会吃亏,但也不值当,倒显得污了自己读过的圣贤书,平白拉低了自己的境界。中年男人想通了这点,心态一转,便换了一副面孔,登时气定神闲,老神在在,不紧不慢的说了一句。 “军爷好大的官威啊,既然您非要认定那话是吾所言,鄙人无话可说,只是这样强逼平常百姓,不像是中丞大人所嘱吧,这万一被中丞大人知道了,不知道您二位担不担得起?” 自恃底蕴深厚的中年男人此刻不急不缓,反用言语挤兑起了两位少年军士。 “你个狗一样的东西,也敢拿中丞大人压你爷爷我?”听了这个阴阳怪气的腔调,少东家也是冷哼一声,收了刚才的激动,只是用眼角斜瞥着这个不卑不亢的中年人。 “你叫什么名字?”黝黑少年叉开了少东家的火,看着这个中年男人问道。 “回老爷话,鄙人商丘宋延正,始祖正是圣人微子。” 说到这里,这男人神情庄严满身自豪,双手一揖,朝天一拜,行了个正宗的子孙礼。行过了礼,他更加趾高气昂的回答着:“不才蒙家族赐名‘延正’二字,苦读数十年,才疏学浅,幸天恩感念,不以德薄才疏,侥幸于二十八岁得中明经,一直修身养性,时时恐污了始祖圣明!” 人家才问了一句叫什么,他就叭叭了一堆,更是把自己的出身功名先人籍贯抖了出来,其用意不言而喻。只是他没想到,这两个军士可不管你是谁,有没有啥身家背景,别家倒还罢了,好死不死你是宋家人,这真是瞌睡了有人递枕头! “奥?宋延正,宋延宗是你什么人?” 宋延正听到对方突然问起家族“延”字辈大名鼎鼎的宋延宗,庶支的宋延正顿时感觉扬眉吐气,器宇轩昂,立刻朗声回答。 “延宗兄正是族嫡长!” 宋延正他们这一支在宋氏宗族里,还算比较接近嫡系血脉,就连他这个庶支的一个小小家主,在原来的睢阳城那也是呼风唤雨的人物,到哪里不是被人前呼后拥,点头哈腰的捧着。宋延正自己花了些银子,弄了个“明经”的功名头衔,身份更是水涨船高,到哪都有人尊称一声“宋明经”,这也算是妥妥的脱胎换骨,光耀门楣了。但要是跟本家嫡传的宋延宗比起来,人家若是鲲鹏,他自己就是个小家雀。宋家祖辈把那个意义深远的“宗”字都留给了人家,可见从没生下来,人家就在二楼了,自己下辈子也是无望攀登的。 而他这位族兄也着实了得,从小名师授业,饱读诗书,胸中沟壑比起自己这个草包粪堆,那可是天壤之别,文韬武略出类拔萃,四十三岁就考中了那极难的进士,深受嗣虢王李巨的赏识,拜为幕府参谋,在其帐下出谋划策,很受器重,实在是很对得起名字里的那个“宗”字。 “呵,那就不奇怪了,原来是同一个粪堆里爬出来的臭虫……” 少东家这句话语调可是一点都不轻,围观的人群乍闻此言都被惊得呆住了,宋延正先是一愣,紧跟着就暴怒,他听到眼前这个小小的卑贱军官竟然三番五次的污蔑自己,还用这么恶毒的话来侮辱他们整个宗族,泥人还有三分火气,宋延正骨子里的那一点点家族自尊心,瞬间拔高,面色涨红,他也顾不得后果,抬起手指,指着眼前那个口出狂言的小子骂道: “小畜生,你竟敢骂我,你妈妈的,爷爷我今天就替你爸爸好好教教你……” 说完就踏前一步,右手朝着少东家的面门就挥出一拳,拳头生风,看着颇有气势。少东家不急不躁,眼睛看着来拳,侧过身子往左退了半步,对方紧跟着左拳挥出,却不料少年左移的这半步刚好在二人之间形成了空间,宋延正本来就是盛怒之下挥出的拳头,按照平日的经验,这套螃蟹拳刚好能打到对方的面门,却不料对方撤出的这半步让他没了着力点,拳头带出的力量反倒把自己弄得重心不稳,直向前冲。少东家瞅准对方的左腕,左手轻轻一扣一拉,再伸出右脚,刚好绊在对方前扑的腿上,对方登时趴到地上,手脸着地摔了个狗吃屎。 “哈哈哈……” 围观的几十个人看着平日里鼻孔朝天的宋家老爷被人如此戏耍糟践,恼羞成怒出拳打人,却不料被对方戏弄的屁股朝天洋相百出,登时发出了轰天的大笑。 那笑声顺着巷道,传出好远,周围的几十户院子任他院墙再高,也都必须得听得见! 此时的巷道上,孤苦无助的母女三人,神气满满的少年军官,哄堂大笑指指点点的吃瓜群众,再加上满身狼藉羞愤交加的宋大老爷,组成了一场精彩的大戏,且有愈演愈烈之势。 第五章 有志不在年高,无志枉称明经 日中。 烈阳焚空。 新秋的空气依然带着暑时的燥热,睢阳城郭里的房屋安静整齐,巷子里的树也是挺拔祥和,没有风,没有虫,只有一阵阵眉飞色舞的捧腹大笑声,笑声里充满了嘲弄,带着点不可思议,掺杂些快意恩仇,仔细听还有点幸灾乐祸。 此刻巷子里围观着的人比起刚才更多了不少,原本很多藏在门背后的耳朵听着精彩的节目,猫挠心一般,实在是忍不下去,纷纷钻了出来。这些人有高有低,有胖有瘦,有老有少,有主家有仆从,里里外外围了有两三圈,马 马虎虎几十号子人。来的迟的正在向相熟的打听动静,来得早的一边讲一边笑,竖着耳朵听的,也是一边听一边笑,大家都是欢天喜地七嘴八舌,太难得能在这样的苦闷日子里碰到这千载难逢的热闹看,自然各个都是神采飞扬,手舞足蹈。 反观吃了大亏的宋延正是又气又恨,想他平日里颐指气使惯了,无论家中仆妇还是外面百姓,哪一个见了他不是毕恭毕敬行礼作揖,尊称一声“宋老爷”,就是那些朝堂命官地方乡绅,见了他也是“明经长明经短”的搭话。 别说被人像死狗一样打倒在地,就是言语激烈呜呜喳喳的也没有多少人。在这睢阳城里,他虽然不至于横行霸道,可起码也是高高在上的那一小撮人,活了几十年了,何曾受过今日这般侮辱。宋延正想到自己被这两个小畜生打翻在地,又遭到围观的这群混蛋们的耻笑,他哪里还顾得上平日里的斯文伪善,迅速从地上爬了起来,抹了一把鼻子,竟然满手是血,汹涌的鼻血流了一嘴巴,淌到了胸前的衣服上,更是狼狈不堪。 面目狰狞的宋明经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一边嘴里骂着污言秽语,一边四下打量,看见不远处墙角有几块青石,飞奔过去,捡起两块,就冲着那个打他的青年面门砸去,满目狰狞。少东家冷冷看着他的动作,待到他的石块快要砸到脸上时,微倾身子,转了一个侧角,伸出右手,迅速锁住对方手腕,再伸出左脚,手上用力往下一拉,拉扯的力气再加上对方的前冲力,刚好绊到脚上,又将宋大老爷结结实实的摔倒在了地上,同样的招式,同样的狗吃屎,同样的哄堂大笑。 这一次的屁股朝天摔得更狠,宋大老爷都有点昏厥,他趴在地上好半晌才爬了起来,也不站起身,直接坐在地上,就那么捂着鼻子,喘着粗气恶狠狠的盯着眼前那个比自己瘦小的少年。正在僵持之际,围观哄笑的人群突然被人强行拨开,领头的是个穿一身丝衣的青年,看着二十八九的样子,样貌俊朗穿着得体,身高体壮气势不凡。这个青年看着坐在地上满身血污的宋大老爷,大惊失色,快步冲过去,跪下身子扶着对方,嘴里咬牙切齿的问道: “父亲,哪个狗贼将您打成这样?” 赶来的这一队人原来是宋延正的家人,为首一身华服的那个青年正是他的嫡长子宋续赤,后面跟着的几人是他家的家丁,原来在那围观的群众里面,有人看出了宋家老爷与官军好像有点不对劲,便急急忙忙跑到宋家通风报信去了,宋续赤得了消息赶忙带人过来,以免自家父亲跟官兵真起了冲突吃了亏。宋续赤本来想着来帮帮腔然后劝劝他父亲,谁曾想不知道怎么回事,两方竟真动手打了起来,而且还是自己亲爹被人打翻在地,也不知道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敢打我爸爸。 “你怎么死到这会才来,老子都快被人打死了,他妈的,就是那两个当兵的小杂种,你给我弄死他们……” 宋延正如同一条被人打断了腿的老疯狗,当他看到自己的儿子领着人来了,一下子就得了势,指着身穿铠甲的少东家两人破口大骂,满身血污,唾沫横飞,气急败坏,哪里还像平日里那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宋大老爷。 宋续赤先伸手扶起自己的父亲,交到了家丁的手上,然后回过身看着眼前的这两个少年军士,虽然心里恨不得将对方剁成肉酱,但看着那身铠甲和腰间的刀弓,仍然头脑清明,选择了隐忍,他努力的克制着自己,让自己尽快冷静下来。 “我父亲是你二人打伤的?” 宋续赤看着这两个比自己矮了快一头的少年,尽可能的放缓语气,用压得很低的声音问话。 少东家没有搭理宋续赤,而是转身走到了黝黑少年跟前,两个小伙伴四目相对,小声商量着,黝黑少年看着对方赶来的一行人,有点拿不准:“好像搞得有点麻烦了。” “没事,咱们又没先动手,怕什么?” 少东家还是一如既往的自信满满,跟班的黑炭头胆子就小的多了。 “我只是有点担心,万一事搞的太大,让南师知道了会不会不好?” “这种事又不违背仁义道德,南师教导咱们要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咱们问心无愧,理在咱们这边,怕个锤子!” “怕倒不是怕,我刚才悄悄问过那个小男娃了,他家确实已经好几天没吃过一嘴了,他妈妈也是不得已才要卖女儿,昨从早上一直哭到今个,说是把姐姐卖了好换点米,屋里四口人说不定还能凑活熬下去,要不然四个人都得饿死。他们那已经开始有饿死的了呢!” “那现在这个状况咋弄?”少东家难得问起了自己的小伙伴。 “你看着,我来弄,你提防着对面那三个蓝衫人。”此刻的黝黑少年没了缩头缩脑的窝囊,瞬间化做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好!” 少东家听了黝黑少年的安排,退到了母子三个的跟前,注意力已经扫过了对面几人中的蓝衫汉子,黝黑少年则是走到宋续赤的面前,抬头看着对方。宋续赤看着两个少年军士嘀咕起来,以为对方是怕了自己,也不着急逼迫,心里已打定了暂且忍耐的主意。 现在睢阳城外有安庆绪的反叛军马十几万,围城都已经半年多,整座睢阳城的守备全靠这些低等的军士,他们宋家倒不是怕了这些卑贱的卖命人,只是现在风头不好,局势变化莫测,这个节骨眼上,尽量还是不要与当兵的起冲突的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毕竟他家裤裆里的屎可不少,经不起别人脱裤子。原来就在两个月前,睢阳守军因为粮草不足,便向他们这些大户征过粮,他们宋家以余粮不多为由,只缴了个面子钱,搪塞糊弄住了官兵,双方都是心知肚明,就这么微妙的共存着。再往后,形势更加严峻,今天这个场面人多口杂,包藏祸心落井下石者不乏其众,所以还是低调谨慎一点的好,小心使得万年船,省得牵连甚广,到时候弄得满城风雨,牵一发而动全身。眼前这两个小畜生好打发,但若是因此引来了中丞或者太守,查出点什么就没法收场了,一来二去再搜出私藏的米粮,失了那些准备进贡给叛军们的财宝,岂不前功尽弃因小失大。既然对面的两个小畜生怕了,那他就借坡下驴,快快了结此事,至于受伤失了颜面的父亲,回到家冷静下来再讲明利害,相信父亲自会忍这一时之气。等到日后安庆绪的人马攻破城池,他们再举家相投,献出诚意,难保他们宋家不会更上一层楼。至于这两个小杂种,打仗死了算他们命好,如果侥幸活下来,相信父亲大人必会亲自一雪今日之耻。拿定了主意的两波人都不先开口,就这么面对面,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个低着头看黝黑少年,一个仰着头看宋家大公子。 宋延正看着自己的儿子迟迟不肯动手,恨不得亲自冲上去,却又苦于自己不是对手,贸然行动又是自取其辱,只能在那不停的喝骂自己的儿子。 “宋续赤,你个狗日下的东西,还不给老子打……” 气急败坏下的口无遮拦,结果反而自己把自己骂成了牲口,但此时的宋明经宋大老爷哪里算的明白这个前后顺序,只知道一门心思催促儿子为自己报仇。反观宋续赤则是骑虎难下,父亲的咒骂山呼海啸,围观人的指指点点绵绵不绝,可是对面这个黑少年就是不开口,只是如傻子一般直愣愣的看着自己,不求饶不回话。宋续赤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脸都憋成了猪肝样,此刻反而觉得伤人的少年不打紧,要命的是父亲那张喷涌的嘴,实在想拿个抹布堵住了,忍无可忍后,宋续赤只得先开口。 “两位军官不知为何要当街无故欧打家父?” 可对面的黑少年如同聋了一般还是不开口,宋续赤被对方的反映搞得如同吃了苍蝇一般没法子,只能又低了几分气势问道: “不知家父哪里冲撞了二位,二位要下如此狠手?” 黝黑少年这时候也觉得将对方的气势磨得差不多了,便摆了摆手,指着宋延正,语气真诚的回答道: “你爹先动的手。” 宋续赤被这一句话噎住了,只能回头看了父亲一眼,却不好当面询问,只得回过头,继续问道: “家父总不至于无缘无故动手打人,他老人家一向德高望重,与人和善,从不故意欺辱别人,声望更是为人所钦佩,今日若真是先动了手,只怕也是有人故意言语相激,才使得家父失了分寸,没了文雅。” 黝黑少年听了宋续赤这一番趾高气昂意有所指的话,登时神色不变,眼睛微眯,目光锐利的看着这个宋家大公子,冷冷的回了一句。 “奥,那你的意思是我们诚心找茬?” “不敢,只怕这里面是有什么误会,”宋续赤忍着怒气,看着围观人群,继续说道,“列为都在现场,到底所谓因由,怕也欺不得众目睽睽。” 黝黑少年也扫向围观人群,围观的人被他这么一看,竟然隐隐有些畏惧,实在是近来战事频频,城里话语权最大的就是这些披甲挎弓的当兵人,平日里作威作福的他们,此刻也是仰人鼻息,得罪不起,自然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说上一言半语,趋吉避凶学会闭嘴,个个都是人精,谁也不傻。 宋续赤碰了个钉子,他看到平日里的这些同仁们,此刻竟没有一人肯为自己说一句公道话,不禁更是又恨又恼,只能重新转头看着少年军士,心里思量着,今天这个哑巴亏,估计是得硬生生咽下了。 “好,看来或许是家父唐突,得罪了二位军爷,不才在这里替家父赔罪,乞望二位军爷大人有大量,多多包涵!” 此时的宋延正也从愤怒中清醒下来,回过味的老狐狸慢慢明白了儿子的举动意图,他也不骂人了,用帕子堵住鼻孔,止住鼻血,有心上前去化解矛盾吧,又抹不开面子,前后为难,很是煎熬。 黝黑少年也知道此事不能再闹大,见好就收。对方已经服了软,而且宋家一起来的一行人,领头的这个宋大公子虽然是个练家子,但看脚步轻浮,细皮嫩肉的,整个人虚有其表,外强中干松松垮垮,有魂无魄,不过三脚猫水准草包一个。但他后面跟着的那三个蓝衫家仆就不一样了,三个人都是目光锐利,骨脉强壮,气息绵延深长,步伐沉稳老练,从踏进这个场子眼睛就没离开过他们两个人,气机上将两个少年军士牢牢锁定,这份功夫绝对不是普通的家仆,应该是宗门中人,是被派来保护宋家人的练家子,光看气势就知道绝不是宋续赤那样的绣花枕头,一旦动起手来还是比较难缠的。自己这边如果再抻着,搞得对方狗急跳墙鱼死网破,他们两虽然能保证全身而退,可事情肯定会闹得不小,若是因此让南师他们知道了,不定对他们俩有什么看法,权衡之下也只能先顺势而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当下便摆了摆手,轻飘飘说道: “罢了罢了,我们也没什么损失,只是这折腾了一阵子,费了不小的力气,肚子还有点饿了,不知道谁家有多余的口粮,不妨施舍一点,我们自然感激不尽。” 宋续赤听话听音,急忙答道: “多谢二位海涵,不才家中虽也不宽裕,但尚能应付,二位稍等片刻,我这便差人取些来,凡事都得紧着官家不是。” 说完这话,便立刻吩咐家丁,回家取些口粮,再给他父亲使了个眼色,宋延正心领神会,混在家丁一行人中,埋着鼻青脸肿的脑袋,三步并作两步,急急逃离了现场,少东家和黝黑少年也装作看不见,只是颇为热情的跟宋续赤寒暄起来,不多时,就有家丁带着一包干粮,一小袋生米,送到了自家少爷面前。 宋续赤一把抢过包袱,立马递给黝黑少年,嘴里颇为惭愧的说道:“两位大人高义,不追究家父的过错,一点点心意,实在寒酸的紧,还望二位不要嫌弃,今日之事纯属大水冲了龙王庙,还望二位兄长回去不必声张,卖小弟个情面,顾念家父颜面,一来邻里好相与,二来也省得惊动劳烦中丞太守二位大人,小弟在这里感激不尽了。”说完竟双手行礼,一揖到底。 黝黑少年也是伶俐,赶忙侧身躲开对方的大礼,伸手扶起这位春风和煦的宋大少爷,嘴里应承着: “使不得使不得,宋公子言重了,我那兄弟也是直愣,不小心惹得宋伯父跌倒,实在是鲁莽讨打,还望兄长回去代为告罪,今日之事,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黝黑少年连说两句不提也罢,宋续赤也是心领神会,心总算是稳了下来,越发笑得真诚。狐狸拜着黄鼠狼,两个人就这么彼此恭维,年长的称弟,行凶的称侄,寒暄谈笑了一阵,宋大公子告了声罪,便领着一行人回了自家宅子。到了卖笑的时候,见人笑,见鬼也笑,更别说是一时的仇人。周围看热闹的也都是人精,看到这般场景,知道再看无益,也都朝两位少年军官拱拱手,作鸟兽散。 等到其他的人都走光了,巷道中只剩下母子三人和两个少年军士,五个人这才结伴出了巷子。来到了巷子口,少东家把得来的粮食都给了那娘们几个,嘱咐他们早些回去,别再逗留了。交代了一番后,也不顾母子三人的惊愕惶恐,由着她们跪着身子推辞,娘三个只会磕头感恩,少东家拉起黝黑少年,两个人快步逃离了那个地方。 远远的巷子口,那母子三人跪在地上磕头不止的身影已经越来越小,夹杂着哭声的那些话语也越传越轻。 “老天保佑二位官爷长命百岁,老天保佑二位官爷长命百岁,老天保佑二位官爷长命百岁……” 第六章宋郎妙计安天下,赔了粮草又害命 万里无云万里天,千里江山四面城。 昔日繁茂的睢阳城,此时如同一只受伤的雄狮,在这头雄狮的四面,正匍匐着一群伺机而动的饿狼,这群来自辽北的胡狼,狰狞可怖,嗜血而又顽强。 睢阳城已经被围困了七个多月,内有巨耗,外无援兵,大唐朝廷派来增援的除了那三十份空白告身,别说一兵一卒了,就连一斗米一根毛也没有见过。整座睢阳城,上至中丞太守,下至穷苦百姓,早已经是山穷水尽,那条活下去的出路眼瞅着是越来越渺茫。 正月初,张巡和许远两位大人汇合组成的这六千八百名守城大军,经过这七个多月数不清楚的保卫战,苟活保留下的,已经不足一千七百之数。要不是中丞大人张巡和十数位将领智计百出,再加上所有守城军士悍不畏死,只怕千疮百孔,零落不堪的睢阳城,早已经被那些贼人所攻破,整座城绝逃不过被屠戮一空的下场。 天时不顺,地利又被困,当下只剩城里的“人和”还算凝聚,勉强坚持到了现在,可是到了如今的地步,“人和”这个因素也快要崩溃了。 “没粮了” 这是睢阳城目前最大的困境。 所谓战场上的攻伐拼杀,睢阳城仗着城墙宽厚,军士齐心,已经坚持了这么久,战争的狰狞恐怖已经被人们慢慢接受并淡漠,人性里与生俱来对死亡的那种神秘恐怖,也不再那么让人胆战心惊。任你再脆弱怕死的人,日日夜夜看着身边的那些流血牺牲,近在咫尺的由生到死,心也开始麻木起来,死人这种事看的多了自然也就见怪不怪,大不了就是一死,有什么好了不起的,反正死的又不止我一个,诺大的睢阳城哪天不死几十个人啊!性命在这一刻,只是个早晚而已。 死很简单,但是活着就难了。 活着,首先你就会饿。对于当下的睢阳军民,死了倒有一样好,那便是不用每天这么忍着饿。城外因为这场仗丢了性命的敌人早就数倍之多,对于守城的军士们来说,早都换够本了。只是这活生生被饿死的滋味,实在是不太好熬啊。 离了巷子的两个少年军士,此刻也是饥肠辘辘,本来这个点正是该吃中午那一顿饭的时间,虽然那顿午饭还是三个窝头,可有那三个窝头垫着也好啊,起码不用像这会抓心挠肺的难受。 “哎呀,刚才失算了……” 少东家一拍脑门,有点懊恼的发起了牢骚。 “咋了?” 黝黑少年有点不解,不明白为什么少东家突然这样说话。 “刚才只顾着耍大方了,起码给咱留上两个面饼啊,你看那包袱里的面饼子,那么大,那么白,我一口就能吞一个……” 少东家这么一说,两个人果然更觉得饿了,越想越饿的难受,此刻的少东家恨不得立刻折回去,实实在在要回两个面饼子,填到自家肚里来。 “哎,算了吧,那娘几个比咱饿的多了,那些面饼到咱们肚子里是解饿,可到了她们家就是救命啊。“ 感慨了一句,黝黑少年也是话锋一转: “不过话说回来,宋家的那些面饼也确实是白奥,比以前在你家里吃的可白多了。咱们拼死拼活刀头舔血,啃的是又硬又糙又吃不饱的黑窝头,这些狗儿子躺在家里有人伺候着,吃的却是白面精米,真恨不得扒了他家的米仓,剪了他们的舌头。我敢打包票,他们家藏得米粮绝对够咱俩吃一年的!”沉稳的黝黑少年此刻因为饿也显得有点气急败坏起来。 “一年?你当他家是我家?我敢说,他家私藏的米绝对够咱俩吃十年的!”少东家一边指手画脚的打比方,一边还不忘嘲笑下同伴的浅薄无知。 “那么富?不会吧!我觉得他们家应该没那么多吧,也不敢私藏那么些吧?”黝黑小子一脸的不相信。 少东家一脸鄙视的看着这个认识了十来年的小伙伴,看得对方都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这才伸出双手比划着: “我们家你是知道的,拢共就那么一百多亩地,还大部分是旱田,水地就那么十来亩。就算这样一年到收粮的时候,七八个囤子堆得小山一般,哪个不再带上个帽子。就那一个囤子咱们十几个人都抱不住,一个个又那么高,再带个帽子尖,你说你能吃几口,撑死你都吃不完一个囤子。” 谈到自己家的产业,少东家仿佛又变回了以前那个高高在上的优越少爷,从内而外散发出来的那股子自信心,可不是眼前这个黑炭头跟班所能比拟的。 “……” 黝黑少年讪讪,果然不知道该怎么接这个话,少东家继续趾高气昂的分析着,此刻也忘了饿,浑身还满是力气。 “至于我家啥情况,那也才是从我曾祖那时候富裕起来的,而且咱那还是乡下地方,根基到底先天不足。可宋家这些王八蛋那就不一样了,据说他们家祖上是圣人微子,献述老师以前给咱们上课时讲过,圣人微子那可是商王帝乙的长子,后来的商纣王帝辛的长兄,哎,商王哎,传说中大一统的人王啊,就算微子启只是个庶兄,可那到底也是人王的血脉,后来他被分封到这商丘睢阳,建立了宋国。一个国啊,那得几千几万个我们家,几千几万个一百多亩地啊。虽然后来历史久远,到今天宋国也没有了,可毕竟瘦死骆驼比马大,换汤不换药,人家宋氏一脉算的上是睢阳城根正苗红的主人,盘根错节的发展了几千年,虽然总免不了浮浮沉沉的,但那也不是我们家那三瓜俩枣能比的好不,拔根毛都能压死咱。所以你想想,这些货是不是富得流油,我估计啊,今天这面饼子都是做给外人们看的,要是不打仗,指不定今天这馒头给他家狗吃他家狗都嫌硬,妈的,咱活得还不如人家一条狗!” 少东家越分析越觉得自己说的对,再想想又觉得说的不对。 “哎,不对,我估计他家藏得粮海了去,咱们两一辈子都吃不完,不对,几辈子几十辈子......” 两个少年就这么一边瞎琢磨,一边往回走,出了这档子事,南城剩下的家户也不用再去了,被刚才那么一闹腾,肯定家家户户都传遍了,本来就没多少指望,此刻更是死的透透的。再去只会自讨没趣,不如回来,省得跑那冤枉路,多费体力更容易饿。 两个少年对于今天打人的举动丝毫没有一句讨论,俨然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本来上头是有命令的,无论官兵,不得无故滋扰百姓,更别说像他们今天这样打了人,打得还是有头有脸的宋家人,两个平日里谨慎刻板的小人精,今天的举动要是被上面知道了,那可是不小的麻烦,一个校尉都不一定担得起,更别说他们两个大头小兵。正所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两个人心照不宣,绝口不提这件事。 如果在平时,两个少年绝不会这般鲁莽行事,但今天这件事情的诡异正是因为那个挨打之人的姓氏“宋”。 “宋”是一个很普通的姓,这世上姓宋的何止千百万,每个人身边都有姓宋的朋友,可是睢阳城这个“宋”不一样,因为这个“宋”家出了一个人,这个人的名字叫做: “宋延宗” 这个宋延宗正是刚才被他们打的宋延正嘴里的家族娇子,人中龙凤。宋延宗自己也确实是个很了不起的人,他出身显赫,为人谦虚,少时就有“神童”的美誉,广读经书,诗句文章也是张口就能吟诵,再加上家族资源丰厚,培养的起,所以他对于音律对弈,书画茶卜也是有所涉猎,只是因为以书学为主,于弓马兵法这方面不太熟悉。凡是教习过他的儒学博士都对这个学生赞不绝口,盛赞其“他日必成大器”,是个远近闻名的大学问家。延宗延宗,延续宗门荣耀,看来大有希望。宋延宗果然不负众望,他没有被“神童”的盛赞捧杀,反而一直谦虚谨慎,低调不张扬,除了读书做学问几乎没有什么不良嗜好,终日以发扬光大宋氏门楣为己任。后来在他四十三岁那年进士及第,在这个“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年代,一国宰相也不过进士出身,更何况他那般年岁就能高中进士,这在当时已经是小有名气的才子了。也正因为这点名声,嗣虢王李巨亲自派出心腹,拜请他为自己的幕府参谋。自此以后,宋延宗正式进入仕途,起点极高,前途远大,实在是无愧当代睢阳“宋”家扛鼎拔山之人。 原本这样的人是极受人尊敬的,更何况宋延宗其人几乎不曾仗势欺人恃强凌弱。在很多人的眼里,一个人若是强大了,不随意以大欺小便是最了不起的美德,甚至就算有时候这个人无意还是有意,做了一些事伤害到了一些弱者,强者还没怎么表示,弱者却先反思惶恐起来,是不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对,玷污到了这个十全十美的贤人,有时候弱者反思的慢了,就会凭空钻出来一大片卫道者,他们站在光芒万丈的道德制高点,谴责你鞭策你,捍卫着强者的荣耀,让你自惭形秽无地自容。 强便是道理,弱便是粪土! 人性有时候就是这么黑白分明,有时候又变得不可捉摸。 就是这位在睢阳城声望极高人人称颂的宋延宗,却是睢阳守军里第一唾弃之人。睢阳城目前最大的困境就是“饿”,而让整座睢阳城挨饿的人,恰恰就是这个大贤人宋延宗。 原来就在睢阳被围之前,太守许远人如其名,很有远见。他虽然胸怀报国大志,可也自知力不能及,于是他未雨筹谋广纳贤良,对象之一其中就有当时还在雍丘抗敌的张巡结盟商议。他们两人虽然身处两地,但民族大义使然,二人全无猜疑,通过书信往来制定了周密完善的守城计划。睢阳守城,从筑城工事和粮草人马,到守城策略及安抚百姓,事无巨细,两个人各展所长,安排的稳稳妥妥。待到后来张巡率领部卒打退进攻雍丘县的令狐潮部后,战略转移到了政治地理位置更为重要的睢阳城。就这样两方人马会合一处,做好了坚守一年的坚实部署,可以说是万事俱备,静候来敌,全城上下信心满满,天时地利人和,几乎不存在失败的因素。 可是事情的发展往往就是这么奇妙,睢阳生的宋延宗亲手把睢阳送到了死路上。 当时战事激烈,分封河南郡的嗣虢王李巨被刚继位不久的唐肃宗李亨任命为河南节度使,统管整个抗贼防线,睢阳城是一个极关键的战略要地,守卫着“通济渠”这条大唐命脉,确保江淮等地供给长安的后勤钱粮补给是否稳妥,责任重大不容有失。所以许远张巡在很早之前就开始纳粮屯草,通力操作下共筹得盐粮二十四万石,足保城中数万人一半年的吃喝用度。 可是当时抗贼前线濮阳济阴战事激烈,两座城粮草短缺,作为统领参谋的宋延宗自家人知自家事,他向李巨献策,言说睢阳城物资充盈,粮草巨丰,而睢阳城暂无战事,可借睢阳之粮先解济阴之困。李巨思量之后,觉得此计可行,于是他去信一封,要跟许远张巡相商此事,二人看过书信大惊,急忙上书陈述利害关系,表明不便借粮的苦心。可是李巨心忧济阴城前方战事,宋延宗又在左右煽风点火,一再分析自己如何的算无遗策,计划可行。然后李巨不理张许二人的劝阻,派人拿着令牌,从睢阳城硬拉了十万石粮草送往济阴城。老天爷就在这时给所有人开了个大大的玩笑,等到浩浩荡荡的粮草大队刚入济阴城,济阴的守将就投了敌,原本抗贼的军粮刚好喂到了贼兵的嘴里,这啪啪的耳刮子,打在了宋延宗的脸上,那是分外的响亮。李巨听闻这个变故,肠子都悔青了,吃了宋延宗的心都有,可大势已去,就算是活剥了宋延宗也于事无补,只好将他随意打发了,眼不见心不烦。 睢阳城的老百姓愚昧无知,自然不知道是谁断了他们的活路,“宋”家人也不知道正是他家的骄傲,硬生生葬送了睢阳城数万条生灵。百姓一边拿“宋家老爷”劝诫自己的子侄;宋家人一边还在沾沾自喜先祖保佑,话不过三句必言家门显贵“宋延宗”。 其实宋延宗能有此等举动,也算是宋家人的血脉传承。宋家开国先祖是商王帝乙的长子殷启,可他命不好,母亲生他之时还不是王妃,因此没能继承王位。后来他又劝谏同母王弟帝辛,帝辛不听他哥的话,殷启只能无奈隐忍。后来周武王以周代商,他不帮自家亲弟弟,反而向周武王投诚,三监之乱后,他因功被周王封为宋国国君,封地国都就在今日的商丘睢阳城。宋微子在历史的长河里,被塑造成了一个清明的圣贤,他体恤臣民,心忧百姓,敢于劝谏自己的君王,实在是个生不逢时的贤德之士。 正所谓凡事总有两面,貌似无可挑剔的宋微子,其品行的卑劣却鲜有人知。也不知是因为与商王位的失之交臂,还是本性里的趋名逐利,作为商王家族里的嫡亲血脉,这位影响巨大的亲王,在商周大战的角逐里,选择了在背后捅刀子。就在西周发动牧野之战的前夕,周武王派召公奭shi前往共头山找到了微子启,召公遵周武王之命,给微子启盟誓,让他暗地里投降西周,奖励就是让微子启世世代代做诸侯之长,奉守殷商的各种正常祭祀之礼,允许他供奉桑林之乐,将孟诸这片广袤的肥沃之地封为他的郡国,允许微子启在自己的郡国里享受正统商王的一切权势地位。史书里说的什么因为平定三监之乱才授封于宋国,纯属往其脸上擦粉,好遮掩那满是血和屎的真相。这位美誉悠长的圣人暗地里投降了敌人西周,瓦解并调转矛头,选择与自己的亲弟弟作对,他阳奉阴违,圆滑冷静,独善其身,因此保留住了殷商很大一部分势力,也间接削弱了商纣王的作战力量。西周叛乱爆发,作为硕果仅存的殷商元老,他发挥自己在商民中极强的影响力,稳定住一部分商民的反抗,并煽动一部分激进的商民来反抗自己的君王。因为帮西周的谋反铺路,所以他如愿当上了诸侯之长,殷商之王。 漫漫历史河,点点故事舟。世人看到的只有功成名就笑到最后的国君微子,却看不到那用五十万同胞鲜血染红的圣贤之名。 人性有时候可能就是真的如此不可捉摸。 就如当下的睢阳城,百姓还在赞颂那位宋家大老爷,只有守城的人知道,那个献策邀功,残害无数冤魂之人的名字就叫宋延宗。当然,比起他的老祖先干出来的事,宋延宗还是小巫见大巫。所以知晓内情的两个少年军士今日碰到了宋家人,可不就是遇到了最大的仇人。还是那句话,一个粪堆里爬出来的臭虫,对付臭虫,自然要用脚去踩,就算踩不死,多少也能出口恶气! 且说那打了宋家人的两个少年,此刻实在饿得受不住了,毕竟打人也是个力气活!这人啊,一顿不吃很难受,两顿不吃就抓心掏肺的忍不了,但如果是饿上个三四天,人反而不那么难受了,甚至会忘了饿。两个人慢慢往回走的路上,找了个隐蔽的阴凉,瞅着四下无人,黝黑少年松开盔甲,把手伸进贴身的内衣,在怀里一阵捣鼓,拿出一块油纸包裹,大热的天,油纸外面都是身上的汗液,看着油油呼呼,卖相实在不堪。 黝黑少年用衣袖擦了擦油纸外面的汗液,然后一点点打开油纸包,一层又一层,足足裹了四层,原本一个拳头大的纸包裹,等全部打开后只剩下半个手心大小。油纸包里藏着的是三小节风干的羊肉,皱巴巴黑乎乎,有点像树根,正是他们昨天打扫战场时从胡兵身上搜出来的战利品。黝黑少年拿了其中最大的一块,有大拇指粗细,颇为心疼的递给了少东家,自己则是拿了最小的一块,送到了嘴里,剩下一块又用油纸包好,揣在怀里,藏得死死的。 少东家从头到尾都是似笑非笑的看着同伴的举动,他接过对方的羊肉干,也不言语更不感谢,将整个羊肉干含到嘴里,也不咬,就那么用口水化着,这会倒是不用像早上一样,生怕嘴巴动作太大被人瞧见,反正四下无人,正好坐下来悠闲地享受这难得的美味。 秋天的太阳虽然狠毒,但树下还是极凉快的,虽然水囊里的水已经被喝光了,却有一阵阵恰到好处的丝丝凉风,凉风吹得两个少年心神荡漾,这样的舒坦,自然也是极好的。 嘴里有肉,身旁有风,睡会觉吧,兴许能做个好梦。 第七章 时挑野草和根煮,门前粘土 人什么时候最幸福? 吃饱了呗! 两个少年吊儿郎当吹着凉风,盔甲松散,刀撇在地上,靴子也脱了,就这么一副挨军法的打扮,反正这里山高皇帝远,能舒服一会是一会,张中丞大人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有一样,太严谨了,他号令大家要时刻保持戒备,自己更是身体力行,从守城的的正月开始,到现在七月多,两百多天愣是从没卸过甲,那三十多斤分量挂到身上,能挂两百多天。冬日还好些,可到了这三伏之天,片衣在身都嫌多,可张中丞硬是厚甲不离身,这份毅力和决心可真不是一般人能撑得下来。他们这些小卒子,每次看到张中丞,总是油然而生一种崇敬,仿佛这个人有无边的魔力,感染着身边的人,让每个人虽然身处绝境,但依然保持斗志和希望。 当然,张中丞也不是那一般人。 自从前年安贼反叛朝廷,太平昌盛了几十年的天下突然间狼烟四起,老百姓还在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睡梦中,就被一盆凉水浇了个透心凉,少东家他们的父辈祖辈都对战争没有印象,更别说醉生梦死了几十年的官和兵。官字两个口,托生在这还算清明的时代,上面那个口吃的肥头大耳,底下那个口也能跟着捞点残羹剩菜,就是这一点点不起眼的残羹剩菜,可是足以让少东家这样的人家连年有余,富足安康。就是像黝黑少年这样的租户,每年缴了纳贡租约,剩下的那也是相当可观,老天爷也是开恩,这几十年未有大灾大祸,从上到下,大部分都是一片祥和兴盛。不懂朝堂的黎民百姓闲暇里拉家常,偶尔还是会说两句“这个皇帝还不错!” 可偏偏就在这样的盛景之下,有人吃饱了撑的要造反,打出的旗号好像是“清君侧”,老百姓没几个明白“清君侧”是什么意思,都在想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可是当刀架到脖子上的时候,每个人都明白了,这事稀里糊涂的好像真的跟我有了关系。 两个少年也就这么稀里糊涂被参了军,今天跟着这个将军跑,明天跟着那个将军冲,后天说不定又投了所谓的反贼,反正是糊里糊涂的瞎窜。幸亏两个人从小跟着拳脚师父练过几天把势,身子骨硬朗,腿脚还算灵活,每次要打仗了,都远远的躲到后面,要么摇旗呐喊,要么装死逃命,跟着那些老兵油子,别的没学会,战场上的生存技能倒是练的扎扎实实。 直到他们遇见了人生中的旗帜,那个男人如天神一般光彩夺目,融化了两个少年的浑浑噩噩,在他们的骨子里刻下了深深的烙印,这个绝世的男人有个响亮的名字: “南霁云”。 还记得那一年,他们两个人当时不知道在哪个阵营,反正是一支百多人的队伍中瞎混,好巧不巧那天外出,在大路上偶遇了这个男人,结果整支队伍上到领军偏将,小到后备伙夫,就那么直愣愣被对面四个人吓得噤若寒蝉,那个铁塔一般的将领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后面三个护卫也是人强马壮,只是一百多人整齐划一,目光全都被那个领头的吸引着,那种莫名的压迫感,就好像抬头看天。 天那么高,天那么远,同样的天也那么可怕。天上的雷霆,可以瞬间把他们一百多号人轰杀成渣,而眼前的这个男人此刻就是天。他没有出手,甚至没有出声,但一百多人就是心里明白,这个人手里握着的就是雷霆,一旦松开,那就是万钧,自己一百多人就是雷霆下的焦土,外焦里嫩。 一百多人没有任何犹豫和反抗,只在对方的目光注视下,迅速整理装备,集结成阵,丢了原来的战旗,跟到了对方的身后,就这么好没道理的成了对方的部众。然后他们跟着这个叫南霁云的将领,来到了一个叫雍丘的县城,成为了一名守卫雍丘的大唐士兵。 在雍丘城他们的队伍打了很多仗,可是因为年幼,主将只让他们负责后勤,根本没有机会上城墙拼杀。后来他们又来到了睢阳城,这里仗更多,他们虽没与敌人你死我活的正面搏杀,可也是见过了血肉生死,再不是那个随风飘零的孤魂野鬼。 整个天下的战火越烧越旺,无数的人都因此丢了性命,无数的将军还在拼杀,无数的将领也投了敌。 睢阳城下攻城的据说有十二万敌兵,而他们睢阳守城人马全盛时也不到一万,所以说张中丞不是个一般人,他硬生生用这几千人,扛住了敌人七个月的疯狂撕咬,直到现在还在坚持。那个从没脱下的战甲,就是他的信仰,就是照耀黑暗的那个火星。 大树底下好乘凉的两个少年人吃了一根羊肉干,少东家也从自己怀里掏出了一块差不多的油布包裹,从中拿出两块羊肉干,两个人又你一个我一个,就那么涮着吃起来,一人吃了两根羊肉干,很明显的不那么饿得难受了,两个人挪到了树根下,靠着树干闭目养神起来。 “你说咱们晚上要不要去弄他一下?” 少东家突然没头没脑的说了这么一句,黝黑少年有点摸不着头脑,正准备开口询问,突然想明白了,赶紧站起来,神情紧张的说道: “你疯了,那可不行,今天已经有点过火了,你还想晚上去闯他们家,不行,坚决不行!” “哎呀,你别急么,你听我给你说。等晚上没人了,咱们偷偷潜进去,找到他们家的米仓,哎,如果真的私藏了很多米粮,回来报告给上面,抄了他娘的,不仅解气,更能救急不是。” 黝黑少年头摇得像拨浪鼓,一个劲的摆手说“不行不行,坚决不行……” “你怎么那么怂包了……” 少东家有点恼火黝黑少年的胆小怕事,他从刚才起就在心里计划这个事情,权衡了很久觉得还是可行的,满心以为给同伴说了必定会一拍即合,谁料想这个货今天这么窝囊,大好的机会不知道珍惜。 “你以为就咱们两知道这些人家里藏了私粮?张中丞和许太守那么智慧的人能不知道?他们只是没办法去拿,总不能像当时抢你家的那些官兵一样硬抢吧,咱们是官,不是披着甲的贼!” 黝黑少年真有些生气,他觉得同伴的这个想法很危险,如果不及时制止,迟早要铸成大错。 “所以我说咱们两今晚先去探个究竟,掌握了具体位置和真实证据,再回来报告上面,让上面派人搜查,到时候人赃并获,岂不稳妥?” “好,就算咱们两潜进去了,也找到了地方,证实了他们确实私藏了很多粮食…”说到这里,黝黑少年停顿一下,一脸严肃的看着少东家,一个字一个字的问道: “可咱们两,回得来么?” “怎么回不……” 少东家刚想反驳怎么回不来,突然像被卡住了脖子,思量着这个问题,他知道对面这个黑炭头是个心思缜密的人,很多东西比自己想的更长远,对方能这么问,肯定是有道理的。 黝黑少年也不卖关子,紧跟着就解释起来。 “今天跟宋续赤一起来的那几个家丁你还记得么?” 少东家想了下,回答道: “咋不记得,连宋续赤一共七个人,三个看着像仆从,三个是练家子,那三个虽然看着基础扎实,但也不像太难对付的主,你一个应该能撂翻他们俩,另一个我收拾起来也应该费不来太大功夫,都是三品的斤两,至于宋续赤那个草包,看着像练过几手,但估摸四品都够呛,不值一提。” “是的,你也看见了,宋家随便出来几个人,就有三个练家子,虽然不棘手,可也是点麻烦。更害怕的是,咱们不知道宋续赤家还有没更厉害的主?这样的大门大户,花钱供奉几个门派的拳师,那也是极为平常。” 少东家听了这话,也有点紧张,但还是有点不甘心。黝黑少年没理他,继续分析着其中的利害关系。 “睢阳城现在这个光景,贼人没来前,许太守早就呼吁各家各户攒粮藏米,增加守备,宋家资历这么深厚,肯定有供奉的门派,而且估计还不止一两家。这些门派虽然不至于拿出一品的好手来掺和,但三四品的总还不会吝啬,毕竟对方是世家大族,面子还是要顾及的。时下睢阳城最值钱的不是金银财宝,而是米粮,咱们知道这个道理,别人肯定也知道,所以你说咱们今晚夜闯米仓,能碰到几品的硬茬子?如果我估料不错,宋家宅子肯定有二品高手坐镇,而且应该不是一两个!” “嘶……不会这么好彩吧……” 虽然少东家嘴上还有点不服气,但是心里其实已经很认同黑炭头的分析。 “我觉得咱们还是稳妥点,可以把这个消息向上面汇报哈,至于怎么取舍,让大人们做决定,咱们这些小角色还是别操那份心了。吃着咸菜操心人家皇上卡鱼刺,惹人笑话不是。” “你奶奶的,你这是笑话我呢!” 少东家品出了这个蔫坏的糟蹋,站起身来追打那个不是什么好玩意的黑炭头。黝黑少年不等这句话说完,已经跑出去很远,嘻嘻哈哈的一脸坏笑。 两个人就这么互相追逐,此刻的笑骂仿佛才是真正的十五六岁,没有那么多少年老成,勾心斗角,尔虞我诈,鬼魅伎俩,洒下的才是那真实的笑和本心。 两个人闹了一会,太阳又毒,又没正经吃东西,跑了一会赶紧回到阴凉的树底下,躺在地上,推推搡搡。 不一会两个人泛起了迷糊,再一仔细听,都已经打起了瞌睡。 黝黑少年又做了个梦,梦见的是今天那母子三人,干瘦的母亲和如柴的少年两个人的模样倒是很清晰,只是那个少女却怎么也梦不到相貌,只能隐隐记得那一身补丁灰衣,脸上也是有眉有眼,可就是梦不出个精确的五官,只有个轮廓,可能是那个少女没怎么抬头的原因吧。 少东家也做了个梦,梦见的是宋续赤家那些白花花的面饼子,他一手一个,一个一口,不停地吃,怎么也吃不完,越吃越香,越香越饿,越饿越吃。 两个人睡了有一个多时辰,看看天色,已经到酉时,日头开始往西边斜了,两个人醒了一会神,都在回忆着刚才的梦境,黝黑少年是满脑子迷糊,少东家则是满肚子咕咕。 两个人看看时辰不早了,相互帮忙,重新穿好盔甲,挂好了刀弓,把头盔提在手里,往着城中走去,不急不缓,踩着计算好的时间,回到了微子祠。 微子祠这会儿已经回来了两三个同行的年轻军士,彼此间交谈着一路的收获,看到少东家和黝黑少年走来,赶紧围了上去,已经有人忍不住问出了声: “怎么样怎么样?招了几个富家少爷?有没有被人放狗咬啊?看着你们两个的神色,不像受了多大的难堪啊?难道那些剥皮抽筋的墙头草们转了性?” 同行的这些人,自从知道是少东家这两个倒霉蛋去了南城后,心里一直在惦记着两人今天能有什么遭遇,那些南城的富人们,尖酸刻薄,对他们这些上门的瘟神,可是极为不友善呀。但是看着赶回来的两个人面色平常,不悲不喜,要么就是受了极大的气装出来的淡然,要么就是真的此行平常,那些富人们没有为难。同行的这些少年自然不是存心要看他们的笑话,只是希望用那略带调侃的语气来化解两个人可能遇到的羞辱。 “没啥讲头,那些玩意啥德行大家又不是不清楚,有的不开门,有的开了门却不让进屋,有的开门也没好脸,知道咱是招兵的,个顶个的想法子哭穷,有的话语尖酸,拐着弯骂咱们低贱,说咱们生下来就该拿命保护他们,还有狗玩意这个说给八百钱,那个说出一千钱,都是一个腔调,略备银钱,聊表心意。我呸,狗东西,一个个肥的像猪一般,我们忙活了几个时辰,那些儿子们连口水都不给我们喝。” 少东家如同背书一般的说出了这一番话,只字不提在巷子里打宋家人的事,黝黑少年也很有默契,装聋作哑,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子。同行的听着这毫无新意的叙述,心里也松了一口气,嘴上都不干不净的把那些墙头草守财奴问候了几辈祖宗,然后各自询问别人的经历。 两个少年也听着别人的叙述,听了一圈,不出意料,还是北城招的人最多,北城跟南城一样,住的清一色全是穷苦人家。遇到盛世,老天给饭吃,官吏不那么贪得无厌,租的田地还有富余,一家子虽清汤寡水却也顿顿都有,可是遇到今年这战乱,地主家还有往年的积蓄,佃户们可就难熬了,本来就是拆东补西,这一下没了收成,家里又没有多少结余,只能变卖家当,勉强维持,再接着没啥变卖了,就想去赊,好心的地主还救个命,更多的是爱莫能助自求多福。后来就连老鼠麻雀也捉光了,听说有人逮了个老鼠,有人出到四百大钱买,那个人还没卖。要知道往年,四百大钱都能买半亩地了,现在竟然换不下一只老鼠。人们开始掏老鼠洞,扒树皮,捋树叶,挖草根。最惨的实在没得吃,就吃观音土。观音土是一种粘土矿物,医匠有时候给人药方里开一些,吃了能配合着药治一些病,少量还是能吃的。有的人饿得没法了,就吃了一些,竟然熬过几天,但是更多的人,吃的太多,最后不消化,腹胀,又拉不出来,活活憋死了。虽然大部分人还没到那么饥不择食的地步,可是如果再这么继续下去,易子而食都不新鲜。 中丞大人深知百姓煎熬,但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能心里滴血,期待着朝廷早有援兵,然后内外夹击,杀退那些反贼。城中百姓艰难,守城的更艰难,外面十数万大军虎视眈眈,身边守将越来越少,外人素来佩服他的智谋,总有良策能够退敌,可又有几人知道他自己的难处。大厦将倾,他自己也是穷而思变,如果人马充裕,粮草丰厚,别说城外尹子奇部区区十数万人马,就是史思明整部,我张巡何惧哉。 雄心壮志虽犹在,只恨帐下无良军。 城还是要守的,守城的人还得从城里来,所以哪怕今日招的人明日便送了命,还是得招,人命很不值,人命也很值。用今日的命,换明日的命,这个道理好难,也好简单。 活不下去的百姓是很乐于参军的,参了军有军粮,哪怕即刻死了,家里人还能吃上他用命换的粮,所以张巡守城的人一直都很多。攻城的人赔了几百条性命才摸清了城里这次参与守城的大概人数,等到下次集结大军时,城头攻击他们的人似乎反到多了,叛军只能又白白撂下更多的性命,周而复始,几个月下来,自己折了几万人,张巡守城的还是好几千。这种近乎妖术的战法让敌人很是胆寒,不怕对方神,就怕敌手鬼。 张巡不知道他这种很自然的征兵方式之所以能够震慑对方,背后真正的原因是那些甘愿送死的血肉百姓,是那些愿意用自己的命换家中父母妻儿活下去的责任和爱。所以义无反顾,滔滔不绝。 城里精壮的顶门柱死的都差不多了,接下来是那些有些年迈的祖辈,祖辈打光了,孙辈就上来了。张巡红了眼眶,他除了咬紧牙关,能做的只有绞尽脑汁,想着法子的让这些人尽可能的活下去。 出来征兵的人已经都回来了,汇报下来,今日共招募到二百一十七人,那些人今日在家准备,明早自行来营房集合。 中年军官收好名册,集结队伍,带着这群少年军士昂首阔步,朝着营房走去。 日已西斜,这一队人马的身影背着日头,渐行渐远。 少年们还是很兴奋的,因为他们马上就能回去了,回去了就能吃上饭了。 他们真的好饿好饿! 第八章 天即生他县令张,为何捏我尹子奇 日昳。 睢阳。 二十多人的征兵小队纷纷回到了各自的营房。 卸了甲,躺在炕上,回味着刚才去伙房一人领到六个窝头的激动场面,少东家和黝黑少年还是很兴奋的。 人是很奇怪的,就好比他们现在,每天定量的伙食标准是九个窝头,寅时三个,午时两个,亥时再有三个。今天他们早上按点吃了三个,中午因为外出任务没有分派,挨到了傍晚亥时,一下子就得了六个,捧着六个沉甸甸的黑窝头,二十多个少年各个都是面红耳赤,神采飞扬,也不着急吃,就那么捧着,刚才还叫苦不迭的嫌饿,这会都似集体忘了般,仿佛窝头不用吃,光看着就能填饱肚子一样。 笑闹了一会,二十多个少年才开始一边细嚼慢咽,一边嘻嘻哈哈的回到了各自的营房。少东家两个人也回到了自己的营房,路上已经消灭了各自的四个口粮,剩下两个又藏到怀里,等着过宵夜的瘾。这会再喝了些凉水,感觉还有点撑,就这么贱贱的想着,两个少年躺在炕上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 营房里的其他人这会都不在,应该还在城头换防。回来的路上打听了一下,今天没啥大战事,城外的那些叛军估计是前日被姚将军带领的陌刀营杀得够呛,今天还是胆战心惊的龟缩着,只是远远的派了几个斥候打探。少东家他们一行人昨天打扫战场时,大略清点了下,自己人这边战死了一十七个,对面死了得有三百多的样子。前日那一场战斗,打得迅速,一百多陌刀营的老卒子,面对来犯的一千多贼兵,从埋伏地点一跃而出,砍瓜切菜一般,一盏茶时间就撂翻了数百人,那些贼兵被打的抱头鼠窜,扔下刀枪同伴,没边的跑,姚将军一行人也没追击,速战速决后带着受伤的兄弟,捡起没了主人的十七把陌刀,从密道回到了城里。 这一战估计把贼人打怕了,毕竟陌刀营的闪电战,已经快一个月没出现了,那寒光闪闪的陌刀,对于敌方的人来说,可比牛头马面的锁魂钩更加渗人恐怖,再加上犹如神兵天降一般的出现方式,更是令敌人胆寒颤抖。 对手是陌刀营这并不是最可怕的,老远看见你的陌刀我不过去总行吧,大不了跑就是了,打不过你我还跑不过你么。可睢阳的这一支陌刀尤为可怕,战力惊天固然难以对付,可最可怕的是你不知道那些吸血的陌刀怎么突然就出现在你面前。 是的,没错,就是仿佛突然凭空出现,前一刻你方人马还在全神戒备小心翼翼的往前推进,后一刻那些陌刀就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突然就砍到了你的脖子上,这种防不胜防最为致命,才更加叫人崩溃恐怖。 城外围攻睢阳城的是叛军新皇帝安庆绪座下大将军尹子奇,这个人可不是酒囊饭袋,那可是番将里排名前十的人物,唐军多少声名在外的大将军都折在了这个人的手里。可是尹子奇没料想,自打来到了这个不大不小的睢阳,原本计划强攻一个月就能拿下的城池,愣是坚持了七个多月,自己堂堂十二万虎狼大军,七个月时间竟然打不下一个不到一万守军的睢阳。一开始还好说,对方困兽犹斗加上自己也是初来乍到,折点人马也是情理之中,可是打了三个多月,自己把三万多人的命都填进去了,愣是连城墙都没真正上去过。新皇帝那边已经有意见了,再加上朝堂里那些剥皮点灯的狗腿子们七嘴八舌,他的面子已经快掉到裤裆里了。尹子奇忍着恼怒,对守护睢阳城那个叫张巡的小小县令早没了轻视之心。 大意了,没有闪! 吃了大亏的尹子奇痛定思痛,他重新制定攻城计划,翻遍了兵书,跟手下的将军幕僚钻研制定了无数的攻城策略,建造了各式各样的攻城器械,没曾想又是两个多月过去,折了快两万多人进去,可那该死的睢阳城还是没打下来。现在别说新皇帝那边的朝堂了,就是自己个都知道,他的这张老脸,在睢阳这个地方算是彻彻底底丢没了,已经被裤裆妥妥的兜严实了,有生之年怕是都拔不出来了。 以前啊,他还觉得那个被张巡打得灰头土脸的好友令狐潮不过是个草包,四万人打不过对方三千多,现在看来真是冤枉他了,不是队友太猪,实在是对手太神。 《孙子兵法谋攻》篇有云:“是故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敌则能分之,少则能守之,不若则能避之。故小敌之坚,大敌之擒也”。 这一篇是他这几个月琢磨的最多的一段,尹子奇在想为什么他研习的这么透彻,而且按照兵书所指,平常无往不利的战法到了张巡这里就是行不通,是兵书错了还是自己领悟的不对?尹子奇用了七个月时间都没想明白这件事。 “这个张巡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尹子奇现在特别想钻到张巡的脑子里,看看这个小小的县令到底有什么通天的本领,究竟是如何完成了这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自己这边十二万虎狼之师,相反根据线报,张巡那边守军只有不到一万,虽然对方仗着睢阳城高渠深,可是打了七个多月了,自己把几万条性命都填到了护城河里,对方的守军却还是不到一万,他们难道都是铁打的么?他们都不会死么?都不怕死么?都不会累么?肚子都不饿么?自己十二万张嘴,每个月光吃掉的口粮就数不清,那座城里不是说已经被分了一半粮么?难道那些人都不吃米粮光吃土么?而且明明我们才是强大的一方,为什么粮草能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被对方给烧了?自己的大营能被对方一次又一次捅穿?自己的指挥营房一撤再撤?上个月一万多人抢收小麦,严加防范,还是被对方在屁股后面点了火?还有前天,精心挑选的一千多人竟然被对方从队伍后面钻出来杀了个稀里哗啦,这些人难道都不是人么?难道都会传说中的地行术么?脑子里有太多太多的问题想不明白,幕府里的那些参谋和将军,一个个都成了饭桶,平日里机灵的像个猴一样,此刻却让一个小小的县令打得灰头土脸,颜面尽失。 尹子奇觉得好难好难,我不要面子的么。新皇帝一天能派八次狗腿子来督战,我是这么不顾脸面的么?我堂堂尹子奇几时受过这般欺辱,就是那大燕第一将的史思明,怕也把我打得没有这般疼,小小睢阳城竟遭了如此窝囊,张巡匹夫,你一个蚂蚁般的小县令,难道是上天派下来专门折辱我的么,待我拿下睢阳那一日,必要将你碎尸万段,雪我此等奇耻大辱! 两个少年闲聊了一会,天越来越黑了,轮班的几个人也回来了,吵吵嚷嚷议论纷纷,交谈着今天的战事。有从伤兵营回来的兄弟说,前天闪电血战的陌刀营兄弟,带伤回来的十几个人中,有四个因为伤的太重,没能救过来,加上前天折损的十七个,一共有二十一把陌刀没了主人,据说明天南将军会亲自下来,给这二十一把陌刀挑新主人。 大家对这个消息格外的感兴趣,都围着那几个去伤兵营探望的兄弟打听,很显然大家对空缺出来的陌刀很有想法,倒是没有一个人对那死去的上一任陌刀主人感到可惜。因为在大家的认知里,要做陌刀的主人,死在刀前是常识,每一把陌刀从锻造那天开始,到打磨完成的这四年里,一年是要预备一条命的,所以一把陌刀从上了战场,直到最后刀碎灭亡,不杀够四个人,那这把刀就没有灵魂,就称不上是一把真正的陌刀,所以陌刀也有个别称叫 “魔刀”。 当然能作为陌刀的主人,那本身就是一件足以荣耀一生的谈资。在唐军中,只有最最顶尖的那一小撮人有这个荣幸,你不仅要膂力惊人,还要精通刀术,弓马骑射也要绝佳,总之要成为一把陌刀的主人,你必须是万里挑一。 试问哪一个当兵的不想当第一,不想被人瞧得起!少东家的营房里此刻就在讨论着谁有本事去接任那陌刀手。 “我明天就去扛一把陌刀回来!” 营房里众人的交谈突然被这一嗓子给禁住了,所有的人都循着声音看向了站起身来的少东家,被几十双眼睛盯着的少东家一点也没躲闪,就那么笔挺的站在炕上。嘴巴一张,瞪着众人更大声的说道: “我,明天,就去,扛陌刀!” 看着这个突然抽风的少东家,众人在楞了一下后哄堂大笑起来。 “你娘的,这小子是不是饿傻了?” 有人捂着肚子指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问身边的人。 “笑死我了,你毛都没长齐就想去扛陌刀?你真是要笑死爹老子……” 众人的取笑声终于让这个初生的小牛犊有点无所适从了,黝黑少年也不好意思的用手拉了拉同伴的衣服,让他赶紧坐下,别再闹笑话了。少东家也是执拗,一甩手,打掉了同伴拉他的手,涨红了脸说道: “小爷我为什么不敢想?他们扛得,为什么我就扛不得?” “你能开多少弓?你会骑马么?你学过刀术么?你知道陌刀长什么样子么?” 早上拉肚子的那个老徐一边忍着笑,一边问着这些个问题。慢慢冷静下来的少东家听着老徐的问话,一边思量一边回答道: “马我自然会骑,刀术我也练过,以前在雍丘城,南将军就用过陌刀,我见过,也知道咋耍!至于弓我现在能开八斗半,等再练练说不定就能开一石!” 少东家有点嘴硬的回答着,他现在的全力,也就七斗多,撑死了都到不了八斗,但是为了镇住这些人,就虚报了一点,反正这会又没法真的测量,不争馒头争口气,谁让他们小瞧自己。 果然少年的回答镇住了这些人,他们的取笑声也小了很多,另外一些人有点不信,觉得这小子是在吹牛皮,便不服气的说道: “就你能开八斗弓?还加个半?你当我们都是那些啥也不懂的娃娃?铁匠才能开八斗,那已经是咱们这群人里力气最大的了,难道你比打了半辈子铁的铁匠力气还大?” 这人嘴里的铁匠是一个敦实的中年男人,四十多岁,参军之前是一个铁匠铺子的伙计,胳膊像树干一样粗,历来是他们营房里武力值最高的人。在行伍中,力气是决定一个人战力高低的最大标准,两个人打架,你打我十下,挨不住我打你一下,你拉弓能射七十步,我能开一百步,你说两个人谁生谁死?自古以来有名有姓的那些猛将,上了战场能以一当十的,哪个不是膀大腰圆,满把子力气! 铁匠也不太相信这个跟自己儿子差不多大的小伙子力气比自己大,虽然知道这个娃娃是学过功夫的,但是你功夫练得再好,毕竟还没长大,力气肯定不如成年人全,更何况自己抡十几斤的铁锤抡了二十多年。 众人也纷纷赞同那个人的看法,被他这么一提议,纷纷对少年的话都产生了质疑,众人的话题也已经从陌刀的身上转移到了力气上,大家你一言我一语,都觉得少年人有些不着边际,好说大话。 这可把少东家弄得骑虎难下了,有心辩驳吧,计算失误,忘了身边刚好有一位能验货的活秤杆,承认吹牛吧,那以后就没法混了,真是左右为难。身边的这些人也是实在可恨,不知道让一让自己这个孩子,蒙混一下就过去了,非得较这个真。 大家可就偏要较这个真。城外的战事频频,几乎每天都能看到自己的兄弟倒下,虽然看得多了也麻木了,但这种压抑的氛围一直摁在他们的胸口越来越重,他们不怕明天自己就战死,他们怕明天战死的是自己的兄弟。那些早上还在跟自己拌嘴吵嚷的兄弟东拉西扯张牙舞爪,到了下午很可能就是身首异处死不瞑目,那种孤零零的被抛弃感,他们体会过太多太多次。所以难得有这么个愣头青,为什么不逗一逗,能耍一会是一会,看乐子谁还能有个够。 身边的戏谑声越来越多,少东家的脸也越涨越红,反驳的话也是越说越软,就在少东家快要投降的时候,黝黑少年终于忍不住开腔了。 “他真的能开八斗半……” 黝黑少年的话又一次让大家封住了嘴,所有人又把目光聚集在了这个替兄弟挡刀的黑炭头身上。这个叫二小的黑炭头平时话不多,有点老实木讷,办事稳重可靠,大家还是很信任的,见他这么说,众人一时间也有点拿不准,不知道这个孩子是替朋友排忧解围呢,还是真的确有其事。 众人嘀嘀咕咕起来,不知道该信不该信。不信吧,这两个娃娃说的煞有其事,而且别看两个娃虽然年岁小,可身子骨比他们成年人一点也不差,据说还从小就练过功夫,平日上阵训练也都跟他们一般无二。可要说信吧,那就有点更扯了,八斗半啊,听说武举人科考的标准才开一石弓,这个娃娃难道长大了跟武举人一样?武举人,那可不是陌刀的万里挑一,那是名副其实的万里挑不出一,最近声名鹊起的郭子仪郭将军听说就是武举人出身。 众人这次是真的被震慑住了,刚才那个不服气的老徐又提出了疑问: “你怎么证明他开得了?不要说你是亲眼见的,你们俩是兄弟,替他打圆场可算不得一个好讲法。” 黝黑少年看着众人,很平静的说道: “我可以现场证明。” “奥?怎么现场证明,这里可没有石垛硬弓,能让你现场比划。” “不用像平时那样拿石垛硬弓来测量,我有个法子。”一边说话,黝黑少年一边下炕,他来到了地上,走到铁匠跟前,恭敬的对着铁匠说: “铁匠叔,大家都知道你能开八斗弓,是很了不起的,我那天和少东家比试过,他力气比我大一些,咱们两比比力气,如果我力气跟你一般大,就能证明少东家没说瞎话,你看行不行?” 铁匠和众人一思量,这个黑炭头说的这个法子有些道理,也很感兴趣,当下便问他怎么个比法。王二小指着房中靠墙的桌子说道: “咱们两就在那个桌子上比扳手腕,三局两胜行不行?” 众人一听这个法子好,纷纷下了炕,手忙脚乱的收拾起桌子,少东家拉了拉黝黑少年,有点担心的悄悄问道: “行不行啊?” 黝黑少年回了一句: “试一哈。” 少东家听了同伴这个回答,心里更没底了,脑子已经开始高速运转,思量着一会该怎么收拾残局,好了结这个尴尬。 黝黑少年也来到了桌子旁,大家已经分列两旁,就等着两个人龙争虎斗,输攻墨守。铁匠也是兴致很高,他脱去外衣,贴身发黄的白丝绸内衣外面只剩一件内衬褂子,虽然因为伙食减少,瘦了很多,但二十多年打铁锻造出来的力量感还是很明显的。黝黑少年也脱了外衣,露出里面穿着白色的贴身长衬衣,少年挽起袖子,胳膊比脸白,虽然平时看着不壮硕,但是脱了衣服,身上的肉也是硬邦邦的,毕竟也是经常拉弓训练,再加上从小就习过武,比起同年龄的少年,已经算是很出众了。 黝黑少年给铁匠鞠了个躬。老师教过他,面对长辈,要时刻谦逊有礼,他虽然愚笨,但是这方面的礼节还是记得的。 “铁匠叔,我准备好了……” 铁匠是个粗人,没念过书,对于读书人的这一套礼节不是很懂,他看见黑小子朝自己鞠了个躬,也不知该怎么还礼,胡乱的摆摆手,就当是表达意思了,这个不伦不类的举动倒把他弄得有点不适应了。读书人嘛,就是臭规矩多,此刻铁匠的心里就是这么嘀咕的。 两个人摆好了阵势,都铆足了劲,准备全力以赴,眼看着一场较量就要开始了,围观的人也是放缓了呼吸,生怕自己嘴里的喘息声太重,影响了两个人比斗的氛围。 营房中的油灯此刻好像也被这股气氛影响了,火苗都被压抑的比往日低。两只差了一辈人的手就这样握到了一起,握得紧紧的,生死不分。 作家的话 第九章 初生牛犊不服虎,虎牛相争显峥嵘 入夜 营房里的众人已经灭了灯睡下了,一个个都不说话,每个人都在心里回味着刚才两个人掰手腕比斗的经过,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经过方才那一番比试,大家对于黝黑少年和少东家两个人展现出来的实力,都是非常的惊骇震撼,怎么也想不明白两个还没长成的娃娃,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气,几个年龄偏大的甚至在心里腹诽,忍不住都有点自我怀疑,相比这两个比自己儿子还小的战友,莫不是自己这几十年的饭都白吃了,一把年纪全活到了狗身上。越想越觉得两个娃娃不可思议,看来以后可实在不能小瞧了人。 反观少东家这边,心里那按捺不住的激动可是再明显不过,他回想着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比试,过了这么久了还是心有余悸,幸亏这个黑不溜秋的家伙还挺靠谱,比试结果也还算不错,要不然以后的日子可就难过了,免不了经常被这些人嘲笑,军伍之中吹牛皮是很叫人看不起的,至于那比试中间出现的小插曲,应该不打紧吧。 相对而言,作为主角的黝黑少年就没那么激动了,比试的结果大致跟他自己提前计算的差不多,只是最后一局,铁匠手里传出的那一丝丝灼热的气流,让他很是意外。两个人虽然玩得是市井百姓间的寻常扳手腕,没有如同宗门中的师兄弟之间的拳脚较量,也没有如军伍之间的刀枪砍杀,可是最后一局的比试远不是普通人看到的那般简单。杨师傅以前告诫他们做人要低调,看来是很有道理的,在外行走江湖还是要小心谨慎,你不知道哪个人是狐假虎威,哪个人是扮猪吃虎,一不留神着了道可没地方哭去。 刚才两人比试的结果是个平局,铁匠先胜了第一局,王二小胜了第二把,第三局两个人僵持了很久不分高低,最后在众人的劝导下,已平局收场,当然不能忘了那个四分五裂的桌子。 第一局,双方摆好了姿势,半蹲在地上,两个人伸出右手握在一起,手肘撑在桌面上,另外一只手握在桌沿,都是全力以赴的样子。其他的人围着两人站成一圈,待双方调整好了呼吸,老耙子喊了一声“开始”,两双紧紧握住的手同时发力,都想在最短的时间把对方摁倒。 铁匠的力气果然如预想的一样大,能开八斗弓自然不是虚的。黝黑少年的手仿佛被火钳夹住了一般,对方手臂上传来的力量惊人的强。 黑娃娃这边也着实让铁匠吃了一惊,他想不到这个平日里不吭不响的孩子,手上的力气竟然这么大,虽然手掌还不是很宽厚,但是肌肉结实,手腕坚韧,胳膊上传来的力气竟然不比自己差。看来对方能开八斗弓,应该不像是说大话。 两个人就这么相持了一阵,铁匠的力气到底还是大,慢慢的少年手臂已经开始倾斜,看来败了是迟早的事。少年还在顽强的坚持,胳膊上的青筋都凸出来了,虽然死撑,但是架不住大势已去,最终还是在大家的注目下,败下阵来。 大家看着这不出所料的结果,有的羡慕着拍拍铁匠的胳膊,有的赞许着捏捏少年的肩膀,嘻嘻哈哈,但是眼神里,都对这个小伙子展示出来的实力还是有点意外,能跟铁匠掰扯这一阵,已经比这屋子里大多数人强了。 “还来不来?” 老耙子询问着黝黑少年,少东家也有点忍不住,第一局的失利对他们来说可不是个好兆头,他还想着对方可能看他们年幼,会轻敌,却不想人家是全力以赴,自己这边想钻个空子的计划算是泡汤了,后面两把,胜算可能也不大,毕竟对方是老辣的铁匠,自己这边第一局可能都用了最大的功夫,后面的两把气势上已经都弱了。 黝黑少年没有吭声,也不悲也不喜,活络着手掌和指节,心里盘算着刚才的比试,第一局自己败了,应该不冤枉。自己轻敌了,没错,自己才是那个轻视了对手的人。 当然刚才那一局,他也是出了十分的力气,没有藏着,他也想着给对方一个下马威,拿个头彩,赢个士气,后面可以一鼓作气。但是他算错了,对方是个跟自己一样的对手,他的错就在计算错误上,他也想在第一时间拿下对手。 两个人的方向一致,力气相当,都是狮子搏兔的架势,但是王二小忽略了一个问题,那就是两个人的手不一样大,这个关键细节是少年没有计算到的。对方是成年人,手很大,加之是个靠手艺吃饭的铁匠,被岁月打磨了几十年的手虽然粗糙,但是又宽又厚,像砖头一般硬,忍耐能力则更强。自己手小,没受过淬炼,又没有调整好握姿,等两个手同时用力,时间一久,稚嫩的骨头就被钳的酸疼,僵持了一会那一点点酸楚不适应就被慢慢放大,原本自己可以先守住,不去硬刚,等时间久了自己适应了,对方因为是面子问题很可能会着急,一急就容易犯错,自己抓住对方的错误一鼓作气发动反击,后发而先至,结果可能就不一样了,就是这些小小的计算失误,最终让自己失了第一局比拼。 黝黑少年计算了这些得失,活络着手掌的不舒服,听着老耙子的问话,思量了几个呼吸,觉得没问题了,才回答道: “我想再试试!” “嘿,小伙子厉害啊,还不死心……” 众人显然不看好这个不服输的年轻人,但是回头心里想想,年轻人这样不服输也是难能可贵的,毕竟怂包是最叫人瞧不上眼的。 铁匠也有点意外,显然对方不服气,当然了,自己能赢他一场,就能赢他第二场,等以后小伙子长大了肯定自己是赢不了,但是现下,对付这嫩娃子他还是手拿把攥,等到娃长大了,说不得那个时候自己可能都死了好些年了,毕竟眼下的睢阳城哪天不死当兵的。 两个人重新站好,这次在两个人双手紧握的时候,黝黑少年总结刚才的教训,将手掌调整了更好的受力点,然后对着担任裁判的老耙子说: “我准备好了!” 在征得铁匠的同意后,老耙子第二次喊出了“开始”。 铁匠的战术跟第一局一样,还是想用最大的力气最快放翻对方,毕竟自己刚胜了一局,气势处于巅峰,摧毁对手应该轻而易举。战果就如预想的一样,铁匠一发力,就占了先机,黝黑少年的手腕已经被掰斜了,虽然胳膊还没倒,但是想来跟上一局一样,落败只是个早晚。 慢慢的铁匠觉得有点不对劲,对方不似上一局开始时那么冲,只是在稳稳对抗自己的力量,却并不反击,兴许是娃娃还没长大,力不全,上一把就把力气用光了,现在的坚持只是最后的倔强。 可是随着僵持的久了,自己已经冲了三次力,那黑娃儿还是只坚持不倒,却并不反击,铁匠有点急,也有点恼,寻思着再攒一波力气,第四次冲击一定要把对方摁倒。可第四次的冲力也给了,对方的手臂除了开始有点歪,后面慢慢又扳直回来,铁匠抬起头不可思议的看着对面的小伙子,对方并没有看他,只是埋着头,黑黑的脸庞上,油灯下因为用力而凸出的颧骨上挂着几滴明晃晃的汗珠,胎毛还没退干净。 少年手上感受着对方的用力,计算着间隔时间和大小,觉得对方的力气用的应该差不多了,自己可以发起反击了。等铁匠再冲了一次后,他迅速调整了几下呼吸,手臂上便开始蓄力,慢慢的压制过去。铁匠有点懵,怎么这小子反击了?他不是已经快扛不住了么?怎么现在反而压过我了?他哪里来的力气?铁匠满脑子想不明白,但是胳膊吃的力是真真切切的,对方真的反击了,糟糕的是自己这会旧力用尽新力未生,心有余而力不足,不好,要糟!果然铁匠在围观人的瞠目结舌下,明明白白的被对方扳倒了。 自己输了。输的不明不白,很是糊涂。 少东家兴奋地抱着黝黑少年叫唤,掐着对方的脑袋用力晃荡,紧接着狠狠的亲了几口,弄得黑娃娃一脸口水,黝黑少年有点嫌弃的推开这个货,自己的战术用得没错,好不容易扳倒了强大的铁匠,还没来得及兴奋,就被同伴这么搅和了,真是倒霉催! “我不信,再来一次!” 很显然,败给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娃娃让铁匠有点恼火,明明自己实力占优,却输的莫名其妙,这还怎么得了,以后还叫他怎么混。 围观的人也是一头雾水,议论纷纷,他们一开始还以为铁匠是故意让的,好让娃娃有个台阶下,但看到对方明显挂不住的脸,分明是实实的被打败了,难道这两个娃娃真的这么厉害,就连开八斗的铁匠都敌不过? 老耙子听了铁匠的话,看看黑炭头娃娃,眼神询问,有点不好意思。 “那就再试一局。” 黝黑少年竟然应战了,这出乎了在坐所有人的意料,铁匠原以为对方会耍个赖皮,侥幸赢了一场全了面子就不应战了,毕竟是娃娃,大家也肯定打圆场,自己再说几句场面话,占个赢面,这事就算揭过去了,谁知道对方不知天高地厚,竟然接下了。少东家也没想到同伴会同意来第三局,搞不清这个货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是不等他制止,黝黑少年已经重新来到了桌子前,摆好了阵势,一场比拼势在必行。 两个人不理会众人的窃窃私语,都默默地调整着自己的状态,铁匠已经从恼怒中清醒过来,他总结了自己的错误,调整好自己的心态,思量着怎么打这一仗。 铁匠知道,对面的这个孩子虽然还是个孩子,可是打小就跟着师傅学习武术,而且听他们讲,两个娃儿虽然不像那些富家少爷见天的山珍海味,顿顿的鸡鸭鱼肉,但是比起那些卖力气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穷苦人吃的要好的多。 那个总是被这黝黑少年称呼为少东家的少年,还真是个少东家,家里有上百亩地,听说还有骡马生意,酿酒买卖,倒买倒卖的,虽然不是巨富,倒也算的是方圆十来个村子有名的大户人家,屋里头祖兄三个,叔伯十几个,家眷加上长工,有三五十口子那么多,遇到农忙,还有不少短工伙计。家里吃喝倒是不愁,黑面馍馍总是能尽够自家人吃的。主家也厚道,自己吃啥,伙计吃啥,自己家娃穿啥,长工家娃穿啥,虽然分个少东家小伙计,养法倒跟自家子侄差不多。 虽然地处乡下,但是主家掌权的几个祖辈还是很有远见的,因为有些产业,家里壮劳力也多,又听话基本没有偷奸耍滑的,遇上这百十年的好光景,屯子里攒的粮食够几十口子吃八九年是没啥大问题的。保暖之余他们便想后辈们识字读书,好更有出席,光大门楣。于是他们专门高价请了有名的秀才来教孙子们读书,长工们也因为际遇好,家里攒的粮也够几年用度,便不靠那些小人们的劳力,也求着主家让自家娃跟着念书去。主家是好人没啥意见,只要长工们给教书先生交得起念书的粮,便也无妨。就这样主家一些娃加上长工们一些娃,都跟着这个老师读书写字。乡下地方不太平,总有虎豹豺狼的乱窜,还有那些不走正途的歪门邪道,不是偷人拐带,就是劫道抢人,所以有能力的人家,总会请一些当地的门派把势,像请教书先生一样请个护院师傅,教大家几下粗浅功夫,好强身健体壮实自己。遇到麻烦了,虽然不一定真的动手,但起码样子也能吓唬人,很多时候还真的有作用,壮实的人多了劫道就少了,狼虫虎豹的也不敢像以前那样时不时摸黑咬牲口伤人命。所以这些不用下地干活的娃娃们,平日里除了吃饱喝足,就是读书写字,练拳站桩。可像少东家和黝黑少年这些娃娃们,哪里肯踏踏实实的坐着念书,总是绞尽脑汁跟老师们打游击,想着钻空子出去野一野。但小崽子哪里斗得过大人,每次被鞭子抽着逮回来,不是被罚背书,就是蹲马步,但孩子们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今天受了罚,明天又窜的没影了,再被逮回来,又给拾掇一顿。各个都是记吃不记打的性子,就那么周而复始的长到了十几岁。 不短吃喝的娃娃自然比那些吃不够的娃娃要高大得多,所以两个少年虽然只有十五六,但是已经比大部分同龄人高大了很多,甚至跟很多成年人也差不了多少,要不是那两张一看就是个雏的脸庞,已经凑活可以算是大人了。 十五六这个年龄的娃,很多家里的长辈们都给他们开始张罗娶妻送嫁了,所以从某种意义讲,这两个少年已经开始算成年人了。 铁匠摆正了心态,真正开始审视对手,他活动手臂,调整节奏,暗暗下着决心,这次得小心应付,不能冒进,狮子搏兔全力以赴,一定要拿下这一局。 黝黑少年自家人知道自家事,第二局的胜利在别人看来是意外,但他明白,单从力气这块说,他是稳操胜券,再加上战术得当,对方输的一点都不冤枉。就这样,他很有信心,再来一次,自己应该还是不会输。 黑小子也在活动手腕,积攒能量,现在双方在气势这一块已经没啥优劣,冷静下来的二人都是重新计算对手,前面的一胜一负已经无关痛痒,现在两个人,都是把这当成了真正的较量,只此一次,决出胜负。 老耙子第三次喊出了“开始”! 两个人紧握的双手同时发力,但都隐隐控制,你不冲我不抢,彼此相持,一开始就打起了防守战。围观的人也是暗暗紧张,大气不敢出,少东家也是攥紧了自己的拳头,从精神上全力支持自己的小伙伴。两个人僵持了很久, 众人从二人的神情也能看出来双方的慎重,紧握的双手,暴起的青筋,额头的汗水,左手攥在桌沿咬出的咯吱声,看来确实是势均力敌,难分伯仲。 相持的时间差不多了,黝黑少年试着开始发力,一点点把全身的力气往胳膊送,胳膊再送给手腕,再送到对方的手上。铁匠感受到了对方这一点点增加的力气,也不慌张,随着对方的加力开始有计划性的卸力,倾斜着自己的手腕。 “嗷嗷嗷……” 看着铁匠有点被压倾斜的手腕,周围的人开始控制不住的小声惊呼,少东家也是精神一震,心里暗喜。 加的力被对方卸了,这试探性的一击有用也没用,铁匠也趁这个机会重新扳直了手腕,再多加了一点力,把少年的手腕也掰弯了,很明显,铁匠现学现卖,用起了黑娃娃上一局的战术。 “奥奥奥……” 围观的人又忍不住轻呼起来。就在众人的这一声声惊叹中,两个人你来我往,数次扳倒对方一点。过了很久,两个人还是相持不下,众人也渐渐的失去耐心。铁匠看着这么久了还是拿不下对方,自己已经调动了全身的力气, 还是不行,这要是拿不下一个娃以后他还怎么混?面子可就挂不住了,一狠心,想着应该不会被人发现,他偷偷从丹田运了一点气,走过上身的经脉,运到胳膊上,传到手腕手掌,有了这一股气的运转,铁匠立即给对方形成了巨大的压力。 对方手掌传来的这一股带着明显灼烧感的巨力让少年全身一热,差点吃了大亏,少年搞不明白对方怎么也会发出这样的气劲,但是还是奋起身体的力气来抵挡,可后天终究还是敌不住先天。 眼看着少年要输。 少年当然不想输,他想不清楚对方的气从哪来,也来不及多想,赶紧深吸一口气,按着南师教的诀窍,一边继续控制后天的血肉之力,一边开始调动先天真气。他双脚用力扒地,从土里抽出两支气劲,气从脚起,走过双腿, 游走下半个周天,化成多股气流汇聚胸前,从胸腔直达右肩,灌注在整条手臂上,再通过手腕回击向对方。 铁匠大吃一惊,对方竟然也发出了气劲来回击自己,而且这气劲好像更澎湃,自己的灼热真气竟然隐隐不敌,压倒对方的手臂渐渐被板回来,竟隐隐有崩溃之势。 少年看着扳回对方,赶紧撤回一部分气劲,让二人的手臂重新保持直立状态,两股不同属性的气流护持着主人的手臂,彼此抗争。少年这边刚撤回气劲,铁匠惶恐的心这才总算安稳下来,要知道刚才的气劲交锋是极为凶险的,如果那少年是个心思狠辣之人,完全可以趁着自己刚才的落败痛下杀手,将自己气劲冲杀进铁匠的体内,绞杀对方的奇经八脉,片刻就能把铁匠变成废人。可是对方刚占上方就回了头,明显的是个真君子,虽然年岁小,可是品性高!铁匠打心眼里已经喜欢上了这个黑小子。 桌子可不比他们两人的肉身,本来在普通世俗中,硬木做成的桌子可是比人的身子骨更结实,人都埋到土里了,桌子可还在家里摆着。只是今晚这个垫在二人胳膊下的杂木硬桌可不同,主体被两种不同属性的气劲撕扯着,隐隐有吃不住力的迹象,咯吱咯吱的快散架了。众人似也看出来点不寻常,但是究竟哪里不寻常他们也不知道,只有少东家很明白,黝黑少年动用了气。这是很不寻常的,自从启蒙拳师杨师傅教了他们这一套导引之术起,两个人便谨遵教诲,从没有向外人使用过,只在二人对练时偷偷运转,就是平时的武场演练,用的也都是自身血肉之力。 少东家很着急,怕出乱子,突然灵机一动,对着老耙子耳语几句,老耙子也觉得双方再比下去有害无益,虽然不知道内情,但如果真拼出个好歹,伤了哪一个都不好。 “好了好了,没啥意思了,你们俩是准备扳一晚上么?” 老耙子开口了,围观的人也纷纷相劝,比试的两人也是明白,知道适可而止。黝黑少年先卸了一部分真气流,铁匠也收回了一丝真气,两个人就这么慢慢的卸了力气,缓缓松开了紧握的双手。 众人也是长出一口气,纷纷吵吵嚷嚷着两个人实在厉害,今天算是开了眼,尤其是这个黑小子,年纪轻轻就天生神力,只要能活下去,未来怕是不可估量,指不定真能做个陌刀主人。 黝黑少年被少东家拉到一边,眼神询问,黝黑少年心领神会,也不开口,先是摇摇头,再是点点头。铁匠也是哈哈大笑,一边被大家奉承着,一边走到两个少年面前,先看看黑小子,再看看少东家,拍拍黑小子的肩膀,直夸少年人好厉害,又拍了拍少东家,认真的说了一句:“你没说大话,我信你能开八斗半。” 少东家自然也不算是说大话,虽然他仅用血肉之力只开得了七斗弓,但是如果运了气,他绝对能开超过一石。 少东家明白铁匠看穿了他们俩的秘密,因为他们从某种意义来讲,算是同类人。铁匠又再次回过头拍拍黝黑少年的肩膀,意味深长的看了对方一眼,这才转过身走回去,跟其他人嘻嘻哈哈起来。 只是就在大家把那张比拼的桌子往回搬得时候,不知道咋了,那桌子竟然咯吱咯吱晃荡的厉害,最终顶不住,哗啦啦四分五裂散成了柴火。 众人更是惊得不敢说话,对铁匠两个人的力气更加震撼。 天已经很黑了,其他营房的人肯定也都歇下了,毕竟白天吃的不算饱,早点睡着了还能好受些,节省些力气,做个梦,很快第二天就又到了。 少东家营房的这群人今晚看了这精彩的比拼,也是难得的放松,又嬉嬉闹闹了一会,才各自上炕歇息。 两个少年也躺下了,各怀心事,不言不语。 很快,营房里就传出了鼾声,在这寂静的夜里,颇为响亮。 第十章 位卑不敢忘恩公,辗转数载终得刀 翌日,又是拂晓。 今日的早晨黝黑少年没有像昨天起的那么早,因为今天早上,老徐没拉肚子。昨日从早到晚折腾的动静其实挺大的,先是去内城招兵,然后斗黑心富户,晚上回来还跟铁匠比拼了一场力气,吃的那九个黑窝头都不敢上茅房拉,肚子拉空了更容易饿。 黝黑少年今天偷了个懒,睡到了最后才起,昨晚又做了个好奇怪的梦,一会到这,一会到那,自己还能像鸟儿一样飞来飞去,乱七八糟的,早上睡醒了头还有点晕晕的,梦里的东西已经基本忘得八八九九。他伸了个懒腰,像往常一样,简单的洗漱了一下,来到院子,上了茅房,喝了凉水,准备自己操练。 王二小刚摆开阵势正准备蹲马步,少东家就急乎乎的跑过来了,他拽起黝黑少年的胳膊,就往院角的偏僻处拉,一边拉一边嘀嘀咕咕起来。 “麻烦咯麻烦嘞,怕怕处有鬼,你听我给你说,咱两估计要招祸,可得小心着,自打从今儿早上起来啊,我就觉得老有人瞅我,看了一圈,果然是那个铁匠在瞄我,我数了一下,从一大早起来一直到刚刚,铁匠已经盯了我五回了,你说他到底想干啥?会不会有哈主意……” 被少东家这么没头没脑问了一长串,黝黑少年最后残存的那一点睡意也被抖干净了。昨晚为了不输比试,他冒险使用了导引之术运气之法,现下难道果然招了祸事不成,杨师傅当时教授他们这种功法的时候,曾经告诫过二人,这种功夫不是凡俗之物,属于方外之法,在世间行走尽量不要随意使用,若是被有心人看见了说不好会招灾惹祸,至于是什么原因,会招惹什么祸事,这一点杨师傅只说他们那时候还小,那个小脑瓜说了也是白说。不过现在看来,果然是鲁莽了,这次灾祸很可能就找上门了。 少东家和黝黑少年两个人到底年岁小,没经过事有点害怕,商量了半天也没个眉目,反而越商量头越大,头越大越瞎想,越瞎想越害怕,更如无头苍蝇一般没了头绪,黝黑少年也是一个劲的自责后悔,不该为了这一点点小事情就那么鲁莽,泄露了自己的底牌。 院子里的其他人看着这两个昨晚出尽了风头的孩子,一大早却像魔怔了一样头碰头钻到一起嘀嘀咕咕,都在猜测两个娃儿这是咋了,一群人用疑神疑鬼的目光打量着他们,指指点点的嘀咕。这下可更妙了,两个少年原本只感觉到铁匠的注视,现在好了,大家都在看着他们两,那种眼神,好像自己被扒了个精光,身上的那一点点小秘密全被戳穿了,仿佛满世界的人都等着找他们的麻烦。 两个人的心里都在哀嚎“这下可真的要完了!”果然是那个老话怕怕处有鬼,现下这个院子里的所有人仿佛都变成了心怀叵测的坏人。 万幸这样的折磨很快被人打断了,救星到了,原来是那个送饭的小刀把推着他的小车进来了。这下所有人的目光都瞄向了那个送餐小车,有吃的了谁还在乎两个神神道道的小屁孩,看他们两又顶不了肚子饿。两个少年觉得整个世界一下子都轻松了,那种被人盯着的感觉实在不好受,实实的还不如让他们去拿刀跟蛮子拼命。 他们以前跟着献述老师念书的时候,对一篇文章印象深刻,说是有一个叫卫什么的男人,号称四大美男之一,长得很漂亮,大姑娘小媳妇都喜欢看,结果把那个男人吓得不敢出门,后来有一次不得不出门,果不然就被人给堵上了,结果引来了如山般的女人们,那人群海浪一般,一双双眼睛就那么直勾勾的盯着那个漂亮男人儿看,结果挺大个老爷们儿,硬生生被这些虎狼之女拿眼神给看死了。 当时学这篇杂记的时候,一个学堂十几个娃娃格外的认真,举着小脑瓜子认真听老师讲故事,毕竟这不同于“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整天的读这些圣人贤语,自己最后能不能养出浩然正气不知道,但这个修身成圣的过程可是相当煎熬,那真是他们学过的一个词,“度日如年”!老师今天出乎意外的给他们讲了一篇这样另类的文章,可比那些之乎者也有趣多了,大家也不窃窃私语,更不会昏昏欲睡,都在心里跟着老师的讲述,带入自己的视角,对应各自的身边人,掺合着自己的看法幻想。男娃娃在想如果我是那个男的会咋样,会不会也羞得不敢出门?有那样的长相是不是能多娶几个老婆,嘿嘿。女娃娃则是想那个男的到底有多漂亮,有没有阿爷阿哥好看,胆子那么小,脸皮那么薄也好意思叫大丈夫? 今天被人这么盯着,两个少年算是有点被看杀的意思了,对比一下,当年那个叫卫什么的,死的应该不蹊跷,看来眼神真能杀人,人还真可能被活活看死。 “男人相貌长得太好也不定都是好事!” 感慨之下,两个少年竟然有点唏嘘自己的样子,心里默默庆幸着,原来容貌普通也不见得是件坏事儿。 两个少年郎看大家把心思都放到了吃食上,一院子人吃喝起来,这才反应过来,快速跑到送餐小车前,也不去舀汤,抓起自己的那三个窝头,如同做贼一样溜到了刚才那个墙角,三两口吞下窝头,然后就手足无措的不知道该干点啥。早知道刚才不吃那么快了,现在这么杵着,岂不更惹人怀疑。 铁匠也很莫名其妙,他早上起来,回想着昨晚那个让他出乎意料的小子,不禁很是好奇,那黑娃儿还没起来,他便忍不住去打量那个先醒的少东家。嘿,那个小子眼还尖,看见我看他了,他正准备给对方打个招呼,没成想这个娃又把头扭回去了,搞得他更好奇,不知道这个娃是咋了?莫非自己跟往常有啥不中?铁匠越想越纳闷,越纳闷就越忍不住去看,搞得自己更糊涂,那个少东家怎么感觉老是贼娃子一般躲闪。后来那个跟自己比试的黑娃也醒了,他原本想过去打个招呼,毕竟算是同道中人,结果还没迈开步子,黑娃娃就被那个少东家拉到墙角嘀咕什么去了,两个人还时不时扭头看向自己,神神秘秘的,难道自己脸上有花? 就在三个人各有心事的时候,传令兵来了,转达下来两个命令:一是叫铁匠去陌刀营报道,即日起晋升为陌刀营刀手!二是叫少东家和黝黑少年去校场集合,教导训练昨日征召进来的新兵! 天下的事可能就这么凑巧,两件事刚好跟他们三个人有关。铁匠去陌刀营虽然意外,但也算是情理之中。铁匠的实力本身就是他们中最强的,以前的陌刀营因为人员齐整,而且执刀人基本都是贵族分支,他们这些人身份不够的,实力再高,也根本没那个门路。现在因为战乱,陌刀营死伤惨重,原来的那些人已经基本快换完了,本来“二分”比重的陌刀营,已经折损到了“一分”,算下来,他们剩下的这一千多人,只有一百多把能用的陌刀了,大前天又折损了二十来个,这次铁匠很荣幸,终于被选进去了。 铁匠异样的兴奋,当了五年多兵了,终于能扛上陌刀了,他眼红那寒光闪闪的陌刀可不是一天两天了,自从第一眼看见那刀,铁匠做梦都想把他搂到被窝里,抱着他睡觉,那滋味肯定比抱着他那圆呼的老婆儿还要舒服。 大唐军队中没有人不想搂着那把陌刀睡觉的!陌刀营在整个军备队列里,拥有着无与伦比的地位。 在大唐满编的常规军队装备,士兵着装统一都是明光铠,横刀是人手两把,一长一短,弓部的都是牛角大弓,翎羽箭矢,弩部的都是制式连弩,长兵部的还配一把一丈多长的矛,冲锋陷阵的短兵还会配破甲用的小斧和铜锤,至于皮囊水袋那都基本相同。唯独陌刀营的装备不同,他们平时基本不穿成套的铠甲,就算是战时,也是只穿一部分能保护要害的铠甲,像腹部腿部胳膊都是不着甲的,头盔也是特质的,他们也不配弓弩,其他斧锤也不配,那些放干粮饮水的牛皮袋子更是没有,除了腰间一把尺寸略大的横刀,最醒目的就是那把扛在肩上的陌刀了。 陌刀是大唐所有军工装备里最昂贵的,没有之一。他们威力强大,锋刃所加,流血漂杵,贼人只能弃甲曳兵而逃,别说是两条腿的步卒,就是那些嚣张的四条腿骑兵,逃得慢的,一刀下去,也是人马俱碎。那活生生被剖开的场面,看到的人,一辈子都是梦魇。所以陌刀那偌大的名气,都是一刀一刀拿人命砍出来的。 陌刀之下,从无生魂。 所以军中战士一直以成为一名陌刀营的刀手为最高荣誉。 当然了,陌刀的锋芒所指披靡无敌也不是白来的,那可都是真金白银堆出来的,一把刀的价值甚至比两匹战马还高。一把陌刀从生铁矿石锻造,到最后交付刀手使用,最少得四年多的时间,这中间的灌钢法,融合法,冷凝法,锻打法,开锋,那真的是书本里写的“精雕细琢方为器,千锤百炼始成钢”。一千五百多个日夜不停的打磨,终成一把把战时收割人命的神兵利器。 有了神兵,自然就要有配得上的勇士。 一把二三十斤的陌刀,可不是一般人耍得起的。普通人耍陌刀,不仅容易闹笑话更容易闹人命,很多人力气不够,小娃耍大锤,挥都挥不动,就算硬撑着举起了刀,不是砸到了自己脚后跟,就是伤了身边的人或物,敌人还没干死,就先把自己撂翻了,所以陌刀刀手的选拔是异常的严苛。 首先你得精通射术,精通了射术才能知道怎么躲闪,敌人的弓弩可是专挑自己的要害打击;然后你要会骑术,要不然你怎么知道骑兵的强势和弱点在哪,陌刀的主要打击对象不是那些站在地上的小步卒,还有那些跨在战马上的大骑兵,不是骑兵,陌刀手都不屑于砍你。接下来你还得爆发力强,陌刀讲究的是一刀立威,全身之力凝聚一处瞬间形成巨大伤害,没有这样暴起的打击力是不行的。还有眼力好耐力好也很关键,更要跑得快,要不然怎么能抢在高速移动的骑兵之前一刀命中要害,然后再去追击那些抱头鼠窜的逃兵,此外还有另外专门适合陌刀劈砍的刀术精要法诀和战场紧急自救术等等,上面这几样都得做到精通才能算是一个合格的陌刀手。 当然了,这些都是成为陌刀手之后的要求,而在这些标准之前,你得先过最基本的第一关。 力气。 力气才是根本。 陌刀的考核标准第一项就是举刀直击。考核方法就是要捉刀人站好,双手端起手里的陌刀,先向前直刺三十下,再上下劈砍三十下,能在一柱香时间内完成这六十个动作的,才算是基础通过,要不然就哪凉快哪呆着去。通过了力气这一关再考弓马刀术,等一系列考核通过后,恭喜你,你便是那个万里挑一的人了。 所以陌刀刀手为什么大多都是鼻孔朝天,对于其他兵种不屑一顾,等你到了那个地步,你可能比他更嘚瑟!虽然后来因为太平日久,大唐军队虽然对外征伐不止,但境内战事基本没有,君臣和睦,百姓富庶,国内军队没仗可打自然也就懈怠下来,就连原来考核最残酷的陌刀营也不再那么严谨苛刻。日子久了,一些为了履历好看的富贵人家想给自家后辈过度点军功,便把家族的下等子弟甚至一些中等子弟送进了陌刀营,花了一些钱在陌刀营混点年岁打扮打扮渡个金,混够了时间回到家族社会,又好看又好听,最关键进入朝堂军部那更是一份光鲜亮丽的资历。 数十年的安逸和猫腻一直糜烂到前年,北方姓安的那个蛮贼毫无征兆的发动了叛乱,军部的那些大佬因此有点手忙脚乱,而原来那些削尖了脑袋,花大价钱将子弟们送进陌刀营的贵族世家,一听说真有战事起,无不大吃一惊,火急火燎的又花大钱削尖了脑袋再把人往出赎。那些军部大佬一看,自己正为这些混日子又死不得的草包们发愁,想不到他们自己想好了法子,拿着钱袋子又来敲自家大门。可真是瞌睡来了正巧有人送枕头,当下大腿一拍,乐见其成,两边收钱,岂不更好,赚出来的红利,拿出来一丢丢,扔到那些穷地方,命不值钱的那些个贱民们,为了那点养活一家几口的铜子,个个挣破了头都要来当兵送命,翻云覆雨大手一翻,钱换命,命换钱,岂不妙哉! 至于那些空缺,再从那些有本事不要命的苦哈哈里,挑选出一批能顶事的补进陌刀营,即应付了上恩恢复了军队战力,又圆了那些下贱人的陌刀梦,最妙的是两头都对自己很满意,真真是门好买卖! 所以铁匠多年的夙愿一朝得圆,你说那不比让他睡了个花魁小娘子更有面么!花魁常有而陌刀不常有。 少东家和黝黑少年目瞪口呆的听着传令兵的话,至于上部安排他们俩去当新兵教员什么的全没记在心上,光是铁匠做了陌刀手,这份吃惊可比敌人来犯更要震撼。 他们俩认识铁匠已经两年多了,自打跟着南师后,两个娃儿就成了张大人的新兵,这个铁匠则是张大人的老兵。他以前在张大人管辖的县城里,跟着一个老铁匠打铁为生,年岁四十的时候家里老母生了怪病,寻常药医不好,日子久了家里钱便不够买药,张大人巡视的时候得知他的遭遇便慷慨解囊,救了他的老母亲,后来听说张大人要起兵打仗,铁匠安顿好了老母妻儿后,便来保护大人,仗着有两膀子好力气,算个了不得的人物,虽然没学过正经的战场拼杀术,但胜在力气大不要命,后来归了南霁云部下,学了些军伍本领,成了一名优秀的斥候。之后数年战斗下来,跟着张大人辗转多地,到了睢阳,整个斥候部就只剩下他们两个营三十多号人了。 现在战事激烈,虽然常有新兵入伍,但那也是杯水车薪聊胜于无,论到真刀真枪的拼杀,还得是他们这些老人手。张大人素来耿直,不屑那些蝇营狗苟,所以虽然进士出身,才华横溢清白高洁,为官也是鞠躬尽瘁,深受百姓爱戴,但是当官这种事老百姓说了又不算,张大人那种心高气傲的性格,惹得朝里那些真正的话事人很不高兴,所以干脆如你所愿,给了个县令一做就是十几年。你不是心系百姓么,那我就把你放到百姓中去,这就叫人尽其才,物尽所用。 张巡虽然愤懑,但也无可奈何,他只能在自己所辖之内,勤勤恳恳,尽自己最大学问让百姓安居乐业。所以百姓是极佩服拥护这样的好官的,虽然朝堂之上百姓说了不算,但是田舍之下百姓可以自己做主,战事一起,全国各地不乏被底下人宰了的恶官,忍无可忍的彪悍百姓趁着天下大乱诛杀了那些为祸多年的恶贼。反过来,像张巡这样被很多人舍命来投的好官,少之又少,大家都说张巡有昭烈皇帝遗风,是为今难得的正义之士。毕竟无论何时好人难做这个道理都变不了,更何况是做个好官。 铁匠在大家羡慕的注视下收拾好了行囊,然后跟大家一一告别,虽然斥候部和陌刀营两处离得不远,但是大家也知道,此一别,几乎就是生死再也不见了。 两个少年此刻也是眼含热泪,肚子里对铁匠提防的那点小九九早都跑到爪哇国去了,只有满心的羡慕和不舍。铁匠跟每一个兄弟都拥抱寒暄了一阵,最后来到两个娃娃跟前。铁匠心里本来有很多的话想说,但是这会人多口杂,也不适合细说,他只能拍拍两个娃儿,满含深意嘱咐两句,忍着难舍,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少东家和黝黑少年看着铁匠越走越远的身影,眼里的热泪顺着青雉的面庞滑落下来,掉在地上,摔成几瓣渗进了土里。两个孩子觉得好像失去了一件很重要东西,却又好像得到了更重要的东西,只是要真的说出个究竟,他们又没了头绪。 调整了好一会心情,两个少年才恢复如初。他们回到了营房,想着刚才传令兵的命令,一边说着话,一边收拾着自己。洗了把脸,又相互帮忙穿上了铠甲,蹬靴戴盔,挎弓握刀,精神抖擞的往训练新兵的校场走去。 他们要给新来的娃娃兵们,威武霸气的震慑力! 今日的太阳有些萎靡,苦哈哈的。 终于,开始有点秋日的肃杀味了。 第十一章 鸡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日头半挂,洒泪挥别了铁匠的两个少年郎,穿戴齐整后来到了练兵的校场上。 此时宽旷的校场角落边已经站着一群衣着单薄的少年,大概有一百几十人,一个个都是瘦小低矮,满脸菜色。穿着统一的灰黑粗布衣裤,满是补丁,不少的娃还是光脚,黑黑的脚板满是厚厚的老茧,一群人聚到一起,他们看着校场两边堆着的兵刃器械,虽然很是好奇,却不敢大声说话,更不敢走上前触摸,一百多人就像一百多只小鸡仔,离开了鸡窝的庇护,对这个陌生的环境充满了好奇和不安。 他们是一群在家饿的实在熬不下去的娃子们,缩在家里几天都没吃的了,爹妈只是哭着告诉他们,到了这个地方不会饿肚子,隔壁的那几个哥哥前些天都来了,现在那些哥哥家里每七天就能分到二斗米,那些叫他们阿哥的小娃娃们因此再不会饿的哇哇哭了,只是他们再也没见过那些哥哥们回来。至于来这里做什么,大人们却没有说,只是嘱咐了一番,到了这里要听官爷们话,别人让干啥就干啥,不要犟嘴,不要乱跑,不要怕苦,要是被人家不要了撵回来,妈妈弟妹们就又得饿肚子了。 少年儿郎们最清楚饿肚子是什么滋味,自然不能叫人家给退回去,他们都在心里暗暗发誓,就是再苦再累,哪怕被人用鞭子抽都不能被人家给送回去,哪怕真就像别人说的,来到这里就是送命那也不能回去。尽管在他们懵懂的心里,不太明白命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但也懵懵懂懂知道那绝不会是平常事,因为每次说起“命”这个字,阿娘的泪就像天下起了雨,怎么都停不下来。阿爷早都没了,为了阿娘和弟弟妹妹们不挨饿,做大哥的就是折了性命也没啥要紧的吧。 少东家两个人来到了校场,找见了领头的王校尉,他们回复了军令,便跟另外几个人一起,站到校尉的身后,一列十几个少年军士,冷眼看着面前这一群小鸡仔,心里五味杂陈。 陆续又有几十个孩子来到了校场,王校尉看着人数差不多了,便吩咐安排下去,先按年岁个头分成四列,然后再登记姓名籍贯,根据个人条件分派不同的操练内容。少东家十几个人对于训练新兵的任务也是驾轻就熟,很快就把两百多娃娃们分好了,按照个头高低一共分成了四列,最低的那一列娃娃,个头比最高的那一列都能短一整个脑袋,矮个的那些娃娃被这明显的高低反衬的更加心里惴惴不安,深怕因为自己瘦小的身板而被赶回家去,那样可就太糟糕了。万幸,那些穿着铠甲的长官们,只是挨个登记了他们的姓名籍贯,对于娃娃们最担心的年龄,却都像忘了一样没有查问。 心里有鬼就怕走夜路。 担心被查问年龄的这些孩子们心里自然是有鬼的,听大人们说,上面官爷们说的征集年龄是不得低于十三岁,他们这些人里年龄不够十三的就有十之二三,那些天生长得高壮一点的,虽然知道自己年岁不够,但是仗着身高优势使劲的抬头挺胸,还勉强可以混过去,可那些又低又矮的,被人一看都能估量出来,这肯定是个西贝货,他们战战兢兢地,只怕被人查出个通通透透。万幸那些军官好像没有打算拿着皮尺一个一个量,这一关也不知道能不能糊弄过去,娃子们一个个忍不住心里惴惴不安,只恨爹妈把自己晚生了那么些时日。 担心年岁的这些孩子还不是整个群体里最忐忑的,心里最打鼓的是其中二十来个小孩,他们自认为这一关可真不好混过去。来之前虽然阿娘和祖母特意给他们拾掇打扮了一番,但站在校场接受审查的这一刻,他们自己仿佛就是那照妖镜下的小妖怪,只怕一瞥之下就得原形毕露,让人识破。 不是别的,因为她们是女孩。 自古以来,任谁家做皇帝当将军,都不会用女人来打仗,戏文里说的妇好和花木兰,谁知道真假,至少在她们的认知里,从来就没有听说过女孩子上阵杀敌的先例,因为别说是现在打仗,就是原来不打仗,女孩子都是不允许经常在外面乱跑的。可是现下的光景,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老天爷饿死人的时候可不挑男女。这些女娃娃家的大人们也是被逼得实在没招,抱着死马当活马的侥幸,剪了她们的辫子,手脸抹成黑乎乎的,让她们穿上阿爹阿哥的衣服,混在一群男娃娃中间,希望能鱼目混珠,进了军队,好给家里换点口粮。阿公阿爹早都死了,阿哥们也死了,家里就剩阿婆阿娘和弟弟们了,她们这些女娃是唯一活命的希望。虽然知道成功的可能性不大,但是这二十多个女娃娃还是被送过来试试,听说以前有的人家就是用这个法子,把女娃娃打扮成男娃娃,混进了军营,直到现在都没被发现。家里也因为这些女娃娃得了些口粮,剩下的人对付着活到现在。可能军队那些人都是瞎的,看不出来自己的底细,兴许运气好,她们也能混进去,这样家里人就不用饿的没东西吃了。 黝黑少年和少东家这些教官自然不是瞎子,他们的眼睛就是那神通广大明察秋毫的照妖镜,那些年岁不够的和女扮男装的,不用张口询问,只用从他们躲闪的神情和特意的装束打扮上,就能把这些娃儿的底细看得一清二楚。但是王二小这些查审的兵士们,对此都选择了装聋作哑,对这些拙劣的伪装视而不见,一副官差办案糊弄了事的做派,只是在记录到那些女孩子的时候,用笔在她们的名字前打了一个圈,以作区分。 半个多时辰过去了,两百多前来应征的小鸡仔们都登记完毕,名册已经汇报上去,比起昨日初步统计的人,多出了二三十个。这也是平常,每次征召上来的人数都是要么多要么少,少了是因为家里人舍不得娃儿送死,宁愿饿着也要把娃留在身边,期盼着神佛保佑会有啥转机,多了的是因为很多家人在第一次应招时拿不定主意,同样是不忍心把自己的骨肉放到那里送死。可是哭了一夜,斗争了一夜,在家实在是熬不下去了,到了那边兴许还能多活一阵,便只能咬咬牙,狠下心把娃儿送来了。 能多活一时便好过少活一时。 两百多个小鸡仔们被分成四部,由二十多个少年军士分别带领,去了各自的营房。早有四个士兵各自拿着名册,去了伙食房,按着名册上的人数,一人两个窝头,四个人在伙房小刀把割肉般的注视下,各自领着两大包袱黑疙瘩,回到了自己的营房,按人头分发给了自己新招下的那几十个小鸡仔。 看着分发到自己手里的黑窝头,这些已经饿了好几顿的娃娃们,还是一脸的胆怯,只知道一只手一个,紧紧的攥着,看着手里的黑窝头,不敢确定是不是真给他们的,没有一个敢下嘴去咬。 少东家叹了一口气,有点威严的大声说道: “所有人听令,现在立刻吃掉手里的口粮,吃完后营房门口集合,不得有误!” 这些惶恐的小鸡仔们听了这恶狠狠的命令,方才捧起手里的窝头,试探性的咬了一口,也不敢大嚼,待到看着那几个冷冰冰的军官不见了,一群孩子才狠命的把手里的窝头往嘴里填,饿了那么久,终于有东西吃了,一个个小鸡仔瞬间化作凶恶的小狼崽,三两下就把窝头造完了,吃完了以后用舌头把手心缝隙里的残渣舔干净,一个个心满意足,笑容满面,都在心里乐呵着,这个地方好像还不错,看来真是来对了,有的甚至怨恨阿妈早不把自己送过来,白白挨了那么多天饿! 黝黑少年这会不在营房,他正带着那二十多个乔装打扮的女娃娃往内城的一处驻扎营房走去。还没到那边,空气里已经传出了阵阵药草香和淡淡的血腥味。他们这一行二十多个人此刻去的地方,正是伤兵营,那里住着的都是养伤的士兵,隔了老远,就看见树杈上挂着许多的白布条,都是浆洗的发白,正在太阳下晾晒。 其实军部每次招上来的新兵底细,上面都是一清二楚的,张中丞许太守对于这里面的情况都是了如指掌。前三个月战事紧张,从城中百姓里动员征招上来的大多都是年富力强的成年男子,这些人虽然没有真正的战斗经验,但是毕竟多为穷苦的庄稼汉,当然了,有钱有势的谁肯来卖命不是。这些人虽然不会舞刀弄枪,但是常年的田间耕种,力气还是很足的,可能站在城头搭弓射箭未必好使,但是举起盾牌保护弓箭手,推拉防御器械,搬运箭矢弩机,修补城墙工事确是很得力的,给那些真正守城的几千老兵,完美的解决了后顾之忧,让几千守城老兵,能腾出手来任意攻击,加上城高墙厚,护城河宽深,贼人的很多次进攻都不能得逞。 贼人虽然来势汹汹,号称有十四万大军,但真正能用在攻城上的也就那么几万人。睢阳城历史悠久,自古以来是兵家必争的咽喉之地,所以睢阳城城墙都是按照军部标准来修建,高达三丈有余,宽有两丈五,东西南北四个城门都配着瓮城,城池四边还有六丈宽五丈深的护城河,尹子奇大军虽然人多箭密,但是因为地方受限,真的分配下来,每个城门直接参与攻击的最多也不过一万多人。加上护城河跨度,胡兵的弓弩射程也不过十五丈,等他们到达了城下,进入了有效射程,从下往上还没拉开弓弦,城墙那边由上往下的箭矢已经把他们射成了刺猬。 虽然守城的军士占尽了天时地利,但架不住攻城的贼人多啊。守军这边,一面城门能直接参与守城的不过几百张弓弩,对面可是有几千张,加之又是密集的攒射,一百只箭总有一只能射到城墙,一百个射到的总有一个能射中守城人,虽然命中数不行,但是守军这边可是一个都折损不起。幸亏那些帮手的农家汉子也是利索,一看有人中箭,立马就将人抬到城内救治,虽然不直接攻击敌人,却也起到了举足轻重的分量。 可是随着几个月战事持久,倒下的人越来越多,这些帮手的农家汉子有的也蜕变成了能张弓执弩的好手,而底下负责帮手掩护的人已经变成了他们的子侄。父死儿上,兄亡弟补,生死轮替。慢慢的,敌人的攻势也不那么密集,毕竟每战死伤数千人,任谁也扛不住。 就这样,攻守双方排兵布阵,各出计谋,战事由一开始的疾风骤雨变成了拉锯状,双方主将也是绞尽脑汁,各种战法层出不穷。只是这样拉锯的状态,守城的就很艰辛,因为自身资源有限,无论人手还是粮草,都在日晒雪消,捉襟见肘。攻城的那边却是增援不断,人马充裕,此消彼长之下,每一个守城人的命就显得弥足珍贵。 能够保护这些守城人的除了高墙深河,战术盔甲,还有那救命的医师药草。万幸在守城前,张中丞和许太守已经计算到了药草的巨量损耗,他们花费巨资囤积下了海量的药材和不少的医师,所以伤兵营才能在这旷日持久的战事里,救治挽回了很多的伤兵,为整个守城战役发挥了不可估量的作用。 战事越来越久,伤兵越来越多,需要的人手自然也更多,征召上来的很多不具备战场能力的人员,张中丞许太守也是人尽其才,将他们安排到了伤兵营军械处这些后方阵营,让他们在那里发挥作用,为整个战争提供助力。 征召上来第一个女子的时候,张中丞他们就知道了,众人商议了很久,最终还是选择了默许。虽然自古一来鲜有女子参与战争,但是时下情况特殊,那些冒死女扮男装的人们,肯定都是山穷水尽了,要不然也不会让女流之辈来见血拼杀,何况这些女子虽不能直接参与城墙守卫,但是在伤兵营帮忙服侍伤兵,在军械处制作弩箭修补盔甲,还是可以的,权衡利弊,众位大人还是咬牙接纳了这些女娃。 黝黑少年对上面的命令也是心领神会,虽然不鼓励,但是真的招上来了,也就按照惯例,分派到了各自合适的地方。 一众人进了伤兵营的院子,满眼望去都是忙碌的身影。很多年轻的兵士要么在照顾伤员,要么在围灶煎药,水井边还有一群人在浆洗带血的布条,那些衣着特殊的战地医师们,也是来回出入,手里银针纷飞,治疗着不同的伤兵。 伤兵们也是状况不等,有的轻微些,可能本身就只是轻伤,或者修养的时间长,胳膊身上只是覆着些布条,一部分在静养,一部分来回走动,帮一些力所能及的忙;有的伤就重些,布条上还隐隐有血渍渗出,就那么无助的躺着,好些个因为疼痛满头冷汗,只能咬牙强忍,忍不住时才发出疼痛的呻吟声,医师们在他们身上搭脉行针分析伤情,商议着如何用药施救。至于那些断手断脚的危重病人,都在院后的房间里,被人密切的照料着,那些更加凄惨的场景,外面不太容易看得到。 黝黑少年跟这边守卫的军士低声交谈一番,指着那二十几个女娃娃,将大概情况交代清楚后,嘱咐了那二十几个女娃几句,便快步离开了伤兵营。 黝黑少年在这座城里,最不愿意去的地方不是那满是富户的南城,而是这惨不忍睹的伤兵营。这里有太多太多熟悉的面孔,此刻都在承受着莫大的痛苦,而他看着这些面孔,却无能为力,每去一次,心里就更痛一分,这里就是炼狱,就是他的心魔。所以他迅速地安排好那些新兵,头也不回的逃离了那个地方,多待一刻钟,心里就多一道伤痕。 其实每个人都一样,伤兵营不止是黝黑少年的心魔,同样是少东家的心魔,也是每一个守城人的心魔。他们可以直面生死,但就是不能直面生不如死。所以很多老兵,在受了重伤之后,宁愿选择自我了断,也不愿去伤兵营接受救治,一方面是不愿意再给战友增加负担,更大一方面是不愿意承受那生命一点点流逝的过程。 他们很怕死,但是到了那个时候,他们反而希望更快的死,死得不那么痛苦,死得不那么漫长,死得有尊严。 毕竟医师不是神仙,尽管他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力气,可伤已无救,再多努力也是徒劳,反而不如死个迅速,早死早超生,十八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人之相与俯仰一生, 未知生,焉知死? 离了伤兵营很远,黝黑少年才放缓脚步,抬头看看灰蒙蒙的天,心里想着,可能就要下雨了吧。 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再看几回下雨。 天继续这么阴沉着,一如少年的心事。 第十二章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入秋后的第一场雨,终究还是珊珊来了。 黝黑少年满怀心事的从伤兵营回来,秋雨已经开始零星,滴在金属的甲胄上,顺势滑落到了地面,然后被黄土吸进怀里,化作了生的精气。 黄土是最厚道的,也是最薄情的。她不言不语,默默的任由人们在她的身上耕耘,人们贪婪的从她的身上索取着,每个人一生都在吃着黄土,我们把黄土里孕养出来的精华,吃成自己的力气,日复一日的折腾,却从不问地的感受。 最后,地,吃了人一口,只一口,便什么都没了。 人吃地一生,地吃人一口! 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 伤兵营几乎每天都有人被埋进土里,给土吃那最后一口。 “不知道哪天我也会叫土吃了去!”黝黑少年在心里感慨着,看睢阳城现在这个状况,已经不仅仅是艰难两个字能形容的了,天知道还能熬多久!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他已经回到了自己所在的营房。营房的院落里,那几十个新招的小鸡仔们,此时正站在院中,刚才听了军官们的训话,他们对军伍中的一些纪律要求听了个一知半解,此刻相熟的聚在一起,交头接耳,这一堆那一堆,很显然有两个黑窝头的下肚,让这群小鸡仔们也不那么胆怯了,归属感倍增,状态也跟着活发起来。 少东家和另外三个少年军士此时已经把名册这些手续办妥当了,每一个娃子也都在名册上按了红指印,这个鲜红的指印就像地府判官画下的勾魂标记,迟早是要还的。等到黝黑少年回来,几个人便带着这些新兵蛋子去军械处领取军服,开始正式穿上那件催命的保护衣。 铠甲虽厚能保命,箭矢刁钻专射人。 你不带甲,箭就不射你,你若是穿了甲,箭就想着法子射你,可不管你是新兵还是老卒,被吃人的箭矢盯上了,它就要你的命。 只是这些小鸡仔们还不知道这个道理,他们还在兴奋着,尤其对未来更多的黑窝头,充满了憧憬和期待,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今早吃的那两个粟米黑疙瘩,很可能就是这辈子吃到的最后一顿。 当然了,他们才是十三四的雏,哪里知道一辈子有多长,他们不知道,就连黝黑少年和少东家也不知道,但是张中丞知道。没有人比他更知道一辈子到底要走多少路,要见多少人,要吃多少个窝窝头。所以每当下面传上来人员名册,看着那一个个人名,不论是战死的,还是新招的,张中丞都在心里默念那一个个人名字,那名册里的每一个名姓,都是他要背负的人命债。 他这一辈子,如果真有那九阴地府,想来必须是要下的。 少东家一群人带着这些新兵蛋子去往军械营,一路上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娃娃们东张西望,不管看见啥都要感慨一番。比如校场上那些最平常的,士兵们练力气用的石锁石担,木桩子上绑着用来练习射术的草人靶子,摆放整齐的那些长兵短刃,他们见啥说啥,一个个争先恐后,总想显得自己比别人知道的多。再往后走又经过了战马营,那些棚子里拴着的可都是传说中的战马。 毕竟是穷苦人家的孩子,虽然听大人们说驴子骡子跟马长得很像,田间地头驴子骡子也是常见,至于真正的马,只有偶尔那些地主家里的少爷们出门迎亲什么的才会弄几匹真正的马来提提身份,但那也是老百姓家养的马,虽比一般牲口金贵的多,可毕竟都是劣等成色,跟他们这些人一样,都是下等货。可现在看见的这些都是军马,全是皇上家的,听那些老爷们说,这一匹马就能换几十亩地呢,金贵的很,可比咱们的小命值钱多了。 耳边听着这些小崽子们心驰神往,无边艳羡的看着那一匹匹神骏威武的军马,嘴里发出一阵阵感慨赞美,少东家他们几个也不禁把头转向了那些马棚。马棚里这会拴着大概一百六七十匹马,这几乎已是他们全部的战马数量了。战事开始前,许太守光军马就征集了两千多匹,你要知道,两千多匹战马是何等巨量的财富,当年安禄山给皇帝进贡时献的马也不过才三千匹,可想而知,许远和张巡为了睢阳做了何等周密的计划,可惜后来被宋延宗分掉了七百多匹,便剩下一千二三,后来随着战事的进行,七个多月轮下来,只剩下这不到两百来匹,那一千多匹高头大马已经随着出征的主人喂了黄土,马革裹尸了。 这些战马在整个守城战里,被张中丞他们巧用兵法,发挥出了空前的作用,如果说高墙深河是坚守的根本,那这些战马骑兵就是守城人的心灵支柱。他们被整座城的人看做是鼓舞和希望。 按照军事常理,守城一方处在弱势,是基本不具备出城歼敌之条件,更何况像睢阳城这样敌方十数倍于己。可是张中丞许太守兵行险着,深谋远虑,攻守结合,他们学习并利用史书上那些著名的守城战例,并因此制造出各种迷惑敌兵的手法战术,虚实相加,硬生生在十来万大军的包围下,不仅守的几乎完美,更是多次用骑兵出城门袭营,阵前闪电斩将,烧对方大营,截杀对方后援粮草等等,竟然奇迹般的逼着对方一退再退,一次又一次的鼓舞着睢阳军民的士气。在每个人心里都认为,如果不是实在人马不足,南霁云将军未尝不能再现汉时冠军侯之神勇! 所以守睢阳城的这些人,不仅没有像史书上那些被围城后所产生的恐惧和放弃,反而各个战意高涨,总盼着能出城杀敌。南霁云所率的这些骑兵们,给着所有守城人莫大的信心。在他们的心里一致认为,别说你们区区十来万番贼,要是给我们南将军凑够几千匹战马,我们这些城里人压根不屑于上城墙,直接大开城门,跨上那高头大马,高举着手里的横刀,保证杀得敌方十几万人裤子都提不上。可惜实在是贼老天不开眼,没有那么多军马可以用,现下只能憋着一口气,好在这城头上,叫贼兵们尝尝爷爷的箭法,射不出你们十七八个透明窟窿算你们走运,多活那么些日子。张中丞劝告大家,此刻还得委曲求全,据城而守,等皇帝那边腾出手来,到时候大军压境,里应外合,保证让围城的这些叛军们,一个也跑不了。 只是令睢阳守城军民们不明白的是,已经七个多月过去了,皇帝那边咋还没腾出手来救援,这么让人着急的干等,真真是急煞个人! 马棚里的战马倒是各个膘肥体壮,精神抖擞,它们仿佛通了人性,也都想着奔出城外去,好跟随自己的主人践踏那些围城的无胆鼠辈。只是马儿不知道,它们的主人不能如他们一样。它们吃的是饲料麦草,管饱,主人们不能吃草,没有粮只能挨着饿。 一群人离了马棚,来到了军械处,此时的军械处人声鼎沸,两百多新兵娃娃叽叽喳喳,手里捧着威武的铠甲军靴,各个都是七嘴八舌,向着身边的人炫耀,仿佛小鸡崽已经变化身成了战场上威风八面的大将军,万军丛中斩敌将首级,如探囊取物一般! 军械处是整个城防军部里最富余的地方,这里的盔甲兵刃堆积如山,一方面得益于许太守前期的准备充裕,也有一部分是张中丞战时缴获。 大唐富庶,本就世界瞩目。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尤藏万家室。开元前后几十年安稳太平,造就了大唐境内的国壮民富,所以整个大唐帝国无论粮钱还是兵器铠甲,都是绰绰有余。单单普通军士,都是一水的铁甲硬弓,刀枪这些兵刃也是个个精品,寒光闪闪。睢阳城中备下的那些弩,更是种类繁多,魏武十二石弩,秦弩,汉六石弩,诸葛连弩哪一个比得上唐弩精良霸道。攻城用的大型床弩,车弩也是不少。箭矢更是排放整齐,堆积如山。各种箭矢花样繁多,有轻箭,有重箭,有钝箭,有破甲箭,还有火箭、哨箭林林种种,对面反贼的箭矢也是缴获丰富,成千上万五花八门。 按照一般的军事常例,守城七月有余,睢阳城里所备的箭矢早应该捉襟见肘了才对,可是就看眼下这个场景,哪里像敌人猜想的那样所剩无几,根本就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说到这里。不得不提到张中丞,真乃神人也! 早在张中丞还是那小小县令时,世人听闻安禄山造反,张巡便第一时间举义旗抗贼,他在雍丘守城的时候因为事出紧急,令狐潮人马也多,守城一段时间后箭矢便不够用了,于是他借鉴汉末一方霸主孙权草船借箭之法,命人扎了几百个草人,再给草人穿上皮甲,用绳索绑住草人悬挂在雍丘城墙之上,擂起战鼓,令狐潮果然起疑,以为张巡又要趁夜派人偷营,急命万箭齐发,待箭雨落,张巡命人拉回草人,偃旗息鼓。数个时辰后又如法炮制,就这样一夜下来竟得箭数万。之后他又是虚实结合,所获更多。 到了睢阳城后,他更是奇谋妙计倍出,使尹子奇明知令狐潮受骗在前,却不得不步其后尘,损失惨重。所以这也是睢阳能够坚守七个多月仍然战力非凡的底气。 少东家和黝黑少年这二十多个教员,按照新兵名册,与军械处的守备士兵依照战士标准,给每个新兵领取了一套甲胄装备,又在分发结束后,现场让每个人根据高低胖瘦调整盔甲大小。闹哄哄了一个多时辰,总算是分发到位。每个新兵都领到了一套契合自己的盔甲装备,也不理会那拂面的细雨,每个人都是面色潮红神情亢奋,眼瞅着自己怀里这些明晃晃的铠甲,根本不觉得沉重,心里恨不得立马穿上身,再好好抖抖威风。 看着每个人都分领到位,各个领队教员便集结自己所部,重新分成四队,冒着红日细雨,满载而归。回到了营房院落之后,少东家作为这一行人的首领,招呼大家先稍作休整,他让黝黑少年分别领着一队人,去了空的营房,安顿好床铺好让这些娃娃兵住下,等用过了午饭,再到院中集合,开始接受正规训练。 午饭的黑窝头让这些娃娃们又是兴奋不已,美美的吃着热米汤泡饭,力气养的足足的,再瞅瞅那叠放整齐的铠甲,新兵蛋子们一个个就像热锅上的蚂蚁,期盼着教员赶紧下令,好让他们早些穿上那威风凛凛的明亮盔甲。 终于,在这群孩子们的期盼中,少东家下了命令,所有的人,即刻带着盔甲,来院中操练。 这个新收拾出来的营房是个三面厢房围起来的院子,地方还是颇为宽敞的,上一批住进来的兵娃子已经上了一个多月战场了,平日里便没了什么人,今天空荡荡的院子一下子涌进这么多新兵,倒显得生机盎然起来。 训练的第一项就是这些小鸡仔们期望已久的项目: “披甲”。 因为甲胄数量本来就很充沛,加之战事持久,带甲的人死了很多,留下来的装备就更多,所以现在睢阳城里每个人装备的都是明光铠。 “明光铠”也是时下唐朝军士的标配,有好几个样式,最早出现在汉末,只是没有现在的式样如此丰富和考究。明光铠泛指甲片被抛光过十分明亮的铠甲,到了现如今因为国富,又因为西域那边的冶炼打造技术传入国内,军备锻造技术教之以前大为改良,早已不是汉时那么简陋的铁甲了。此时的明光铠甲片紧密,受力合理,头、颈、肩、手、臂、胸、腹、腿、脚各部位完整,保护性和美观性都大为提升,真真做到了“见日之光,天下大明”。 少东家以前听铁匠说过,整套明光铠是铁和皮相结合制作完成的,每副铠甲都是由一千五百九十片鱼鳞甲和六百四十四片长条甲编缀而成,胸前和背后的护甲由以前的板状改为了金属圆护,更好的保护着穿戴者胸腹内脏这些安全部位,金属圆护比起以前的板甲结构,通过椭圆结构凸出形态的不同,增加了卸力缓冲,大大的减弱了弓箭和枪矛的贯穿力,尽可能降低了穿戴人受到的穿刺伤和内震伤,穿甲就等于具备了一以当十的超能力。而且每件金属圆护都水磨的极为光滑,好像镜子一样,在阳光照耀下反射出的炫目光芒,不仅好看,更能对来犯之敌产生威慑力,大唐边关的那些守军能够灭国无数,其中精良的铠甲兵器功不可没。一套完整的盔甲需要三四十个工匠,花上半年多功夫才能完成,造价很是不菲,都快顶的上半匹军马了。 当然现在他们给这些新兵蛋子标配的明光铠,也并不是完整装备,毕竟全套的完整盔甲不是军队配不起,而是那实在太重了。像南霁云雷万春这些万人敌的将军,他们穿的盔甲就是最完整的。从头上红缨,到脚底战靴,一整套盔甲下来,超过四十多斤重,别说现在屁大点的毛头小子,就是正常成年人,没有经过专业训练,穿这么一身盔甲也跑不出几步远,更别说还要上阵杀敌了。 上面分派给少东家他们现在的任务,就是教这些孩子们怎么穿戴盔甲,怎么上战场,怎么在枪林箭雨里活下来。可以说,上了战场穿了甲,你就等于多了几条命,同样的,穿了甲,你的命也可能更快的被人收割。这就好像楚人闹市自相矛盾,虽然乍听很是可笑,但是细品之下,却更多的是无奈和不为人知的心酸。 道讲阴阳承负,儒说天理循环,释言因果报应,便都是这个道理! 睢阳守备军装备的盔甲虽然跟整个大唐王朝的军队一样,但是张中丞在这个基础上,加了一个小小的变动,他让每个人贴身穿了一件丝绸内衬,不要小看这一件丝绸内衣,这薄薄的丝料,在张巡心里那可是能够挽救性命的天恩。 丝绸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是真真的奢侈品,远追炎黄时期,近至稻米流脂的盛唐也不例外,丝的价值等同于真金白银,历来是上流阶层的穿戴标配。不仅仅是它质地柔软色彩鲜艳,穿着舒适,更是因为它的“贵”。普通老百姓穿的都是自家妇人纺布缝制出的粗布衣服,颜色也浆成黑灰这样耐脏又便宜的色调,绝没有人会去将布染成红红绿绿这样的花俏颜色,这种即花了大钱又不耐穿的愚蠢举动,妥妥都是过不成日子的败家婆娘。这些粗布做成的衣裤鞋袜,仅仅满足了遮羞和保暖的原始作用。有更不堪的家庭连这粗布都没有,一家老小只能穿麻衣,那份滋味岂是那些穿惯了丝衣的富人可知。 丝织品相较粗布麻衣就大不一样,每一件丝绸制品,都耗费了大量的蚕丝和人工手艺,而且丝织品颜色多样,款式不同,越鲜艳越华丽的绸子,价格相应的水涨船高,穿出去了别人自然知道价格不菲,对于那些王孙贵族,就是身份的象征,无声的炫耀,花花绿绿就是金黄银白。就好比用锦缎做缆绳的甘宁和杨广,在乎的哪里是锦缎本身,分明更中意的是每一条丝线里“蚕”和“人”渗着的血和汗。 遍身罗绮者,自然不是养蚕人。 张巡虽然正直节俭,但是毕竟家有产业,再加上功名在身,富庶的皇家给每个官员每一年都派发的有丝绸料子,张巡让家人将这些料子做成了内衣,贴身穿着不显于外,到底比起寻常粗布,还是舒适的多。久而久之也养成了习惯,到了后来投笔从戎,披上盔甲,也习惯性的穿着丝质内衣。也正是因为这个不显眼的习惯,让张巡在生死之间发现了丝衣一个意想不到的妙用。 话说当时张巡率部坚守雍丘,令狐潮部几万人在城下攻打,张巡带头在城墙坚守,双方箭如飞蝗你来我往,令狐潮部有一员猛将,师从兵家方外“羿门”,射术精妙,于城下大约一百二十步外,搭弓一箭,正中张巡左肩,万幸有甲胄格挡,但是箭头还是已经入肉,张巡虽然吃痛,却仍然咬牙坚持,振臂高呼,手下军士眼见自己大人受箭伤而不倒,备受鼓舞,奋勇杀敌。南霁云看到张巡被敌将射中,更是羞愤难当,恼火自己保护不周,便把满腔杀伐通过箭矢,回击给了那员将领。 眼见张巡中箭的南霁云满腔雷霆,他顺手夺过身边人的长弓,搭上箭拉满弓,全身真气流转,将个人域场内的天地之力收拢到一起,挤压进整支箭里,顺着来击箭矢的气流走向,眼神如电般搜寻着对面那个箭术高手,从对方箭矢所蕴藏的天地之力中,南霁云判断出此人应该跟他一样,射击之术出自同一个地方。不一会他便在敌军中锁定住了目标,此刻他也不理会同门之宜,怒喝一声“死”,手一松一箭便朝着对方射去,那石破天惊的一箭,满含着南霁云的怒火,割裂了虚空,迸发出尖锐的破空声,风驰电掣般击穿了那员将领额前钢盔,射入头颅穿出后脑,箭矢连带着对方的身躯,将百多斤的躯体从马背凌空曳到了身后的大树上,将那员将领死死钉在树干上,双脚悬空,双目圆瞪,霎时一命呜呼! 令狐潮看着近在咫尺的爱将,此刻被人于一百二十步外射了个通透,吓得跌落马背,屁滚尿流就往回跑。手下军士一看自家神威无敌的将军被钉到了树上,主帅更是吓得溃逃,又看到对面气势如虹,雍丘城门吊桥已经半落,那些举着战刀的精骑已经准备跃门而出,当下更是无心恋战,扔掉手里的军旗,纷纷抱头鼠窜。军旗一倒整支队伍就好像瞎了一般惶恐不安,顿时整支大军人仰马翻混乱不堪。弓弩部首当其冲,扔下弓弩,就往各方逃命,左右两边是骑兵部,后方又是长兵部,各方人马失去战阵指挥,就如无头苍蝇,没命的乱跑,只盼着离那雍丘城越远越好,彼此冲撞,你来我往。骑马的也不管脚下被绊倒的战友,纵马而上,只催着马儿快跑,好保住自己的小命。长兵部此刻也是乱作一团,他们身上盔甲厚重,手里长兵又很碍事,被那些轻装的弓弩部一冲击,更是惊怒交加喊爹骂娘,他们扔下手里的枪矛,只想着拨开身前的阻碍,好让自己逃得性命。 吊桥还没放稳,上百匹杀气腾腾的骑兵已经冲了出来,他们手中长矛高举,口中喊杀震天,向着眼前的那一窝马蜂高速捅去。这上百骑兵很快就冲到了敌军之中,手中兵器仿佛热刀割牛油,利刃切豆腐,直杀了好几个通透来回。那些叛军们只恨爹妈少生了几条腿,连滚带爬,最终丢下几千条性命,苟活下来一小半,回到扎营地,路上又是逃了千多人,这一战打的令狐潮心颤胆寒,也不顾跟张巡的灭门之仇,只求着离那个叫南霁云的疯子越远越好,四万多人硬生生被三千多人撵得找不见爹妈。 天下传闻,南霁云当世箭术第一,果然名不虚传! 战事了结,张巡被人搀扶进内室医治,就在大家忐忑不安的担忧中,医官打开伤口竟然发现箭头虽然射穿护甲入肉数寸,但却并未全部没入,最要命的倒钩还是留在了外面,虽只一线之隔,但却挡住了生死。按照以往的惯例,那种级别的高手射出的破甲箭镞力道是很可怕的,箭尖和箭刃绝对是能形成贯穿伤的,虽然有甲胄格挡住了巨量的伤害,但是出现这样的结果也是极为侥幸。箭镞贯穿而出,重则伤及性命,轻了整条手臂也得废掉,就算只是入肉,也会割出很大的伤口创面,医治时需要切出更大的创面,然后挖出箭镞,这样无论是救治时的出血破坏,还是后期养护提防感染,都承担着巨大的风险,一代神人关云长就是因为手臂箭伤导致战力大不如前,生死之间非同小可。 众位将军见如今箭镞倒钩被阻挡在体外,处理起来相对轻松太多,知晓张大人伤势比预想要轻的多,纷纷在心里暗呼老天庇护,他们盯着随军医官包扎处理妥当伤口后,再三嘱咐,这才纷纷告辞,出了内室去安排整理手下的战事。 张巡心里也知侥幸万分,除了冥冥之中的老天保佑外,他想不出还有比这更好的解释,可能老天爷还不让他死,他的命还得留着。趁着养伤的时间,他反复研究了当时形成如此结果的种种因素,结合自己所想,咨询医官,并一起研究实验,最终异想天开,硬说是当时起到最后一层保护的因素可能正是那件内衬丝衣。 丝质细密,韧性良好,虽然轻薄通透,却比起普通布衣更加柔和,面对至刚的箭镞,却用至柔的特性化解了最后一部分力,减少了伤口的创面。这是张巡给出的解释,他说《道藏》所讲万事万物相生相克,天地之间肯定是大有道理的。之后张巡便下令,所有军士披甲时,必须贴身先穿一件丝质内衣,不得有误。他祈愿着那件薄薄的丝衣能带着老天的眷顾,多挽留下一些守城人的性命。 可是如此牵强的解释,除了聊以自慰,怕是难骗鬼神吧! 这些穷苦人家的孩子哪里知道这些道理,他们只在心里暗叹,官家老爷就是富有,给每个人都发一件绸缎衣服,幸亏府库里丝绢充足,他们也能做上一次狗大户,穿上丝衣,奢侈一把,等以后回去了,少不得给家人同伴一些吹嘘。 第十三章 我拿性命开生门,阎王可敢上手赌 夏末秋初的细雨绵软无力,仿佛被抽掉了脊梁,远没有夏日的汹涌狂暴。看这样式,已经算是开启了“一场秋雨一场寒”的节奏。 少东家几个人来到了营房院落,他们看着那些手捧盔甲的新兵蛋子们,满脸的局促和期待,一个个也不禁想笑。少东家跟黝黑少年这三四个人一商量,大手一挥,让这些填过肚子的生瓜蛋子们做好准备,接下来开始正式按部就班,穿丝衣,着铠甲。 这群兴奋异常的小娃娃们也不闹哄哄了,他们听到那个首领喊出了开始穿甲几个字,便再也按捺不住忙活起来。他们轻轻的把手里的盔甲放到脚边的地上,便急忙忙伸手就去抓那件奢华名贵的丝质内衣,迫不及待就要往自己身上套。 “等一下……” 少东家看着这群娃儿猴急的举动,赶紧大声喊了一句。别说少东家虽然年岁比这些娃娃们大不了多少,但是毕竟入伍时间久,又长得比一般少年高大,口令喊出也是颇有震慑力。这些小鸡仔们听了喊话,一时间面面相觑,满头雾水迷惑不解,却也很听话的赶紧站好,只是那件抓在手里昂贵丝衣实在不舍得放下,等着首领大人的指挥。 少东家看到这些娃娃兵还算令行禁止,也是颇为神气,挺挺胸膛,张口说道: “所有人听令,全部脱掉上衣,光着身子再穿那件丝衣!” 娃娃兵听了这个口令,原本还有点不解,还以为大人们改了主意,吝啬那些绸子,不给他们穿了,听了命令才知道是让他们贴肉穿在里面。稍微愣了一会,虽然不明白这是啥用意,但也乖乖听话,纷纷脱了原来穿的那些粗布衣服,露出了排骨一般的上身。 清苦百姓家的孩子,遇到丰年才能多吃多喝,前些年他们过得倒也无忧无虑,一个个还算长得厚实,可是这一年多来,莫名遭到这个乱世光景,很多人家都是口粮被抢勉强度日,娃娃们自然都被饿的瘦骨嶙峋皮包骨头。再加上年岁偏小,一个个可不就像被拔了毛的小鸡仔。看着这些娃娃们的样子,少东家几个人也是感触良多,不禁觉得比起他们,自己已经算幸运的了吧。 牙疼的人觉得啥人最幸福?当然是牙不疼的呗! 因为是初秋,天气还留点夏日的尾巴,虽然这会零星飘点细雨,但这都是稀松平常,往年农家娃子们快入冬了都还是一件单衣。细雨星星点点落在这些孩子的精脊背上,竟然把那些平日积攒的垢痂泡软和了,用手轻轻一搓,绝对满手的污泥条条。农家的大人孩子平日是不常洗澡的,就拿小孩来说,夏天还好些,有点水就能扑腾,不管雨水井水还是河水,甚至是夏天暴雨过后壕沟攒的水,他们都能高兴的玩一身泥。可是到了冬天,别说洗澡,甚至于脸都不常洗,烧热水是要柴火的,那也得拿铜钱买啊,他们家里可不会富裕到烧上一锅热水来让他们专门泡澡。所以比起那些富贵人家的孩子,农家的孩子基本上没有洗澡的习惯,男孩子还好些,可以剃个光头短发,女娃娃就不行,五六岁就得留辫子,日子久了,头发上衣服上的虱子都是一抓一把,这些小畜生吸着人身上的血,管你是胖是瘦,是死是活。 此刻几十个脱光了身子,黑不溜秋的娃娃们聚集站成一堆,场面还是比较不可描述的。少东家他们一伙人看着这些光溜溜的鸡崽子们,忍不住还有点想笑。就这样娃娃们借着雨水,一边穿丝衣,一边这里抠抠那里搓搓,反而不正经的洗了一回澡,嘻嘻哈哈闹腾着,总算把那件绸子的衣服穿到了自己身上,贴着肉凉凉的,感觉滑滑溜溜,果然很不一样,比起自己穿的那些粗布衣衫真是没法说。原来那些有钱老爷们果然比他们过得舒坦。 穿好了那件丝绸内衣,虽然都是极普通的素色料子,但是这些娃娃们还是特别的欢喜。他们几乎都是第一次穿新衣服,而且还是这么贵的面料,手都不知道往哪放,想伸手去摸摸吧,又怕手太脏,玷污了这份恩赐。 看着这些娃娃们穿好了丝衣,少东家又按带甲的步骤顺序,让他们穿上了粗布内衣长裤。很多娃娃这次学乖了,有些脸皮厚的看到要穿新粗布裤子,也不怕羞,竟直接把自己原来的那一件破裤子扒掉,也不怕被人瞧见自己的光腚蛋子,裤裆下面的那一堆小雀儿晃晃荡荡,一帮子小人笑嘻嘻的穿上了这新布裤子。扎好了腰带,一个个神气活泼,不由得上下打量,如获新生。 衣裤都穿好了,接下来就是军靴。 鞋子对于一个人而言,是非常重要的,你可以不穿上衣,光着膀子,你可以不穿裤子,只要你脸皮够厚,但是你得穿鞋。没有鞋,你几乎干不了任何事情,别说上地耕种,爬山过水,就是正常的走路,没有鞋子,地上的那些石子瓦砾,也能叫你流血受疼,运气不好,再扎上一根细刺,半天挑不出来,化脓流疮,更是痛入心扉,所以人只要知道疼一般就都得穿鞋,除非你真的连鞋都穿不起。 可是今天来的这百十来个娃娃,没穿鞋的竟然还有不少,好些娃娃光着脚扳,连一双最低贱的草鞋都没有,稚嫩的小脚早已经磨出了厚厚的茧子。少东家他们这一队里,没鞋穿的也有十几个,无一不是瘦中更瘦,苦中更苦。 人跟动物的区别就是一个穿衣服一个不穿衣服,虽然人可以穷到没鞋子穿,脚可以被扎的鲜血淋漓,但正常的人还是会穿一件衣服,穷不怕疼不怕,不要脸最可怕。 军靴是厚底羊皮面,非常的结实耐穿,但也因为都是羊皮做的,穿上去很硬,不穿布袜打底子根本不行,如果光脚穿不一会绝对能磨出几个泡。这些平日里连草鞋都混不上的孩子,现下能穿上羊皮靴,还有那粗布袜子,这可把好多孩子为难住了。 不是他们不会穿鞋袜,就是再傻的人,见了这些东西,出于本能的都知道大概怎么穿,只是让他们犯难的不是怎么穿,而是他们不好意思穿。 布袜太白,脚板太脏。 手里拿着那白亮刺眼的布袜子,每个孩子都有点不忍心,穿绸子的时候身上虽说也不常洗,但是到底被衣服包着,那些污垢还不至于太猖獗,但脚就不一样了,不管有鞋穿没鞋穿的,脚趾脚面脚腕脚底板包括指甲盖,都是厚厚的黑垢痂,要把这么白净的袜子穿在上面,真是糟践东西啊! 少东家他们显然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场景,看到那些娃娃们举着袜子犯了难,大手一挥,指着院角的水缸,让他们先去洗脚。 如遇大赦的娃娃们,欢天喜地的跑到几个水缸旁,一手拿袜子,一手就去抢水瓢,人多手杂,水瓢只有几个,一番你抢我夺,水花四溅,好不容易把脚打湿了,就赶紧找个地方坐下,一只手死命的搓,仿佛跟那些污渍杀父夺妻,不共戴天!等到洗的白白净净高高兴兴穿上了新棉袜之后,他们再次犯了难。 没鞋穿。 一群人刚才只顾着火急火燎的去洗脚,脚洗干净了,袜子也能穿,但是如愿穿上白袜子后,才意识到忘了拿新靴子,有心光脚去拿靴子,脚白洗了,穿着新袜子踩着泥土去拿吧,那更舍不得!就在左右为难之际,少东家和黝黑少年们,一人手里拿了两三双靴子,走到这群娃娃们面前,黑着脸把靴子扔到地上,再拍拍手目不斜视的走了回去。十来个娃娃赶紧忙乱的穿上这扔过来的十来双靴子,然后快步跑到院中那一堆靴子前,双手抓起几支,运到同伴跟前,丢下靴子又折回去再拿。有了鞋穿的这才手忙脚乱穿好靴子,来不及思考穿好了没,快速起身,也加入到了搬靴子的大军,无意间通过洗脚这个事情,所有人下意识的都生出了互帮互助的集体形态。 没用一会,这几十个娃娃们已穿好了靴子,回到了院中,站在自己的盔甲边,新衣新裤新靴子,焕然一新的小鸡仔们此刻就是一个感觉,太值了!到了这个地方,有的吃有的喝还有的穿,人生中第一次穿新衣裳的感觉可太幸福了。虽说他们还是不知道打仗到底是咋回事,但此刻的这些待遇,已经比过年还满足了! 什么是“生活”?生下来活下去就是“生活”,但是人生往往就是,生下来容易,活下去难! 这些小鸡仔们此刻已经算是在军伍这个土壤生下来了,接着就是要活下去。任何时候活下去从来都没有简单过,就好像此刻的他们,穿上了盔甲才慢慢意识到了,原来什么事情不是他们想的那样! 盔甲真的好漂亮好威风,可也真的好难穿,也好重! 军械处听从张大人的指令,对新征入伍的兵士们,根据年龄分发铠甲,考虑到新征上来的士兵年纪越来越小,便相应的简配了很多铠甲部件,将裙甲,护颈,护手这些比较不重要的部分暂时免去,待他们开始训练适应了再一点点增加,等以后真的要上阵面敌了,有能力的就给配全甲,前期还是因人而异,循序渐进。 可就算是这简配的盔甲,等一件件穿到了身上,已经超过了十多斤分量,这些瘦小的孩子们,还是有点吃不住的,时间久了兴许会好些。但是比起重量,这些娃娃对穿甲的过程更加头疼。 以前虽然穷苦,家里没有条件,衣服穿得也少。天稍暖能扛住了,便基本是一件单的布衣布裤,到了大热,要么光膀子要么挂个坎肩,底下就是一条能遮住的短裤,裆下不漏便不忧伤。到了冬季,也不过外面再添一件厚衣,有钱人家的阿婆和阿妈,照着自家娃子们的高低胖瘦,比划好了样子,再用布缝好,塞满了麻丝毛发,一件厚厚的过冬衣物就做好了,厚厚的衣裤裹在身上,像是一个草包子。穿上葛麻厚衣,再大的风雪也不怕。没条件更穷苦的就只能塞些麦秆干草芦花,搅和在一起尽可能的弄得蓬松些,也用粗布缝好,只是比起麻丝和动物毛发,不论卖相还是保暖性,根本不能比,就算这样,一件过冬衣裤,也多是姐姐穿了弟弟穿,弟弟穿了妹妹穿,破了就缝,烂了再补,一件衣裤能穿一串串娃!大人小孩闲下来,还会彼此攀比,谁身上的补丁多,你有五个他有八个,他穷你富一目了然。如此这般,苦日子也就不觉得苦了!只是在严寒酷暑的折腾下,能挺过去的可不是全部,年幼的娃子,年迈的老人,多少因此送了命。 相比之下,少东家他们家条件就好的多了,他们过冬穿的虽不是王孙贵族一样的锦帽貂裘,却已不是葛麻皮衣,而是松软保暖的棉衣,布料里填充的是价格不便宜的棉花,这种从西域传过来的物种,只在西北边疆一代少量种植,虽然它们保暖性绝佳,但因为产地和制作工艺的繁琐,并不被所有人使用,确切的讲是不被穷人们所使用。 书回正题,虽说穷人家里的衣裤不保暖老漏风,但是穿起来可很利索,穿一件薄内衬,厚衣服一披,两条胳膊呲溜就顺着衣服袖子钻进去了,扣子一扣,裤子也是同样的法子,脚一蹬一提,喘几口气的功夫,一身衣裤就穿利索了,腰带一扎,两只手交叉往袖管里一藏,兽皮帽子一扣,脑袋往下一缩,又堵风又暖和,站到雪里顶多打几个哆嗦。他们平时在家这么利索惯了,今天来到军营,穿这身明晃晃的铠甲,可真是废了天大的劲,吃奶可能都没这个累人! 其实唐初的士兵是不穿明光铠的,那个时候步兵有专门的步兵铠,而初代的明光铠只是骑兵的标配,后来随着一代女皇在军事上的强势动作,又加上国力空前物资丰富,军部便改革武装,制造出了可以装备步卒的明光铠。相较骑兵的明光铠,步兵制式的去掉了很多构件,像那狰狞可怖的肩吞和腹吞,头盔上的护耳,腿上的吊腿等都做了裁剪,减轻了分量,增加了灵活性,颜色也做成了低调的银色,不像骑兵用那亮瞎眼的尊贵金黄色。也正是诸如明光铠唐横刀这些精良的装备,使得那些番邦蛮夷们提起大唐帝国,无不静若寒蝉,都不敢跳梁蹦跶,谁的喘气动静大一点,都得提防着明晃晃的陌刀去敲打他们的脑袋。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人祸更胜天灾。 让外邦磕头赔罪的大唐帝国,竟然从自家肚子里闹起了毛病,那个千刀万剐的死肥猪安禄山,放着好好的土皇帝不够,非要抢个大皇帝坐坐。结果他的一己之私害得整个天下民不聊生,死伤无数,而他自己现世报的太快,皇帝宝座还没暖热,就让亲生儿子当猪一样的给宰了,也算是映衬上了他那个体型。 安禄山虽然遭了报应,可是他那个儿子更不是好玩意,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安禄山的儿子安庆绪跟他爹一样,也是个坏种,宰了亲爹不是为民除害,反而是变本加厉,荼毒更深。安家这些反贼不比那些番邦,享的是皇恩浩荡,用的也是皇帝给的刀枪人马,没成想这些人反过来用皇帝赏的矛,捅着皇帝的腚,不知道那个宠信“忠臣”的皇帝老儿,到底是该哭还是该笑。 皇帝是可笑的,反贼也是可笑的,但是中间受苦的百姓,可笑吗?他们一点都不可笑,他们很可悲,他们看着天下顷刻间大乱,兵匪不分官贼难辨,没了指引不知道该听谁的,直到家里的钱粮被一波又一波的抢干净,家里人又一个一个快死光了,他们才害怕到绝望了,才想着拿起棍棒保护家人,只是这个时候他们更不知道哪个是好哪个是坏,路在何方天在哪边。雍丘的百姓是幸运的,他们还有一个张县令可以跟随,虽然不知道他为谁卖命,但他是个好官,跟着他应该可以苟活下去吧。张巡就是他们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睢阳人也是幸运的,张巡和许远给了他们方向,活下去的方向。所以这些小鸡仔们能够听到征召,稍加犹豫便来了这营房,所谓选择不过就是权衡利弊,等死还是抗争全由自己把握。虽是为了活命,但也想着可能真的是条出路,反正左右都是个死,不如赌一赌。 这应该是天底下最了不得的赌博了吧,赌注是命,谁敢来陪! 保命的铠甲穿起来真的好麻烦! 少东家他们驾轻就熟,拉过一个稍高些的娃娃,和黝黑少年两个人,拿起地上的盔甲,一边讲解名称作用,一边帮那个娃娃兵穿起来,其他的人也依样画葫芦,另外几个少年军士,则走到这些娃娃的队伍中间,瞧见有那实在笨到不成样子的货,才亲自上手实际演示帮忙,一群人热火朝天,吵吵嚷嚷。 明光铠穿着复杂,从里面的内衬布衣开始,接着是贴里,就是皮质的内甲;再下来是铁质身甲,这个是最核心,保护的正是胸腹内脏,前后四个圆护刚好在前心后背的位置;接下来是肩甲,臂甲,虽然厚重,但是设计合理,基本不影响抬臂伸手。有的将军战功卓著,身份尊贵,便在肩甲上再套一对兽面肩吞。肩吞的造型很多,也很讲究,有的是龙子睚眦,这种多是皇家贵胄能用,普通老百姓敢穿,就是谋反,得砍了你的脑袋!接下来是虎头,大将军才能用,再次就是豹头,普通将军能用,至于再往下分,少东家也不清楚了! 那些小鸡仔们听着面前这位首领滔滔不绝,怎么也猜想不到一件小小的护甲都这么多讲究,看来咱们这些小兵,以后衣服可不能胡穿,一不小心犯了啥忌讳,被砍了脑袋还是个糊涂鬼。 之后的吊腿,是腿部的护甲,少东家下令,鉴于这些娃娃们还是新兵,最近又不上战场,就先不用穿吊腿。但是有一样可不能少,那就是保命根子的护部,“前裈甲,后鹘尾”,这两片护甲,挂在裆前臀后,时刻保护着主人的小兄弟,这可是万万不能损伤的,宁可断臂,不能伤根。一不留神,那可就是大不孝啊! 虽然少东家自己还是个童子鸡,不太清楚这里面的名堂,但是常听营里的那些老兵胡咧咧,耳濡目染之下,也算是半个同道中人了,此刻似懂非懂侃侃而谈,也是颇为老练在行。这些娃子们听了教官的叮咛,虽然年幼无知,但仍然下意识的夹紧了大腿,提防着从哪里飞来一只暗箭,伤了根本,那可就欲哭无泪,到时候扬天痛哭“妈啊,孩儿不孝”!岂不悲哉! 秋雨慢慢犀利起来,少东家他们看看教的也差不多了,便让这些娃娃们回到营房自行练习,每个人在睡觉前,必须穿脱十次,相互监督,不足者军法处置!虽然暂时记不清军法具体是什么,但是这些娃娃们哪里敢问,待到解散了队伍,一个个从院子奔回营房,穿着铠甲,就卧倒在了炕上。歇息了一阵子,又听话的爬起身来,照着教官的指令,相互帮忙,脱了穿,穿了脱,脱了再穿。 秋雨最终还是下大了。内城的阁楼里,还是那间议事大殿,一身盔甲的儒雅将军站在窗前,看着这倾盆的大雨,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一些。 希望这雨能下的再久些吧! 第十四章 天上仙人我不识,地上神奇才骇人 秋雨是出了名的霏霏不断。 此刻的睢阳城,雨伯仿佛听到了守城人的祈祷,大发慈悲竟然连着下了一夜,到了第二天的清晨,还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 此时内城二层阁楼的东面议事大殿,坐了一屋子的人,统一都是披甲挂刃,精神并没有因为外面的雨势而有所松懈。这第一场秋雨还是来的很及时,对于睢阳的守城人来说,雨下的越久越好,最好能一直下着不停。 下雨对于城里的人来说,是个极大的助力。首先,下雨敌军是基本不会攻城的,没有哪个将军会蠢到下着雨还叫士兵打仗,不论人还是马,挂着那么重的盔甲装备,拖着身子在泥泞里行军本来就是自找死路,所以此刻的睢阳守军,可以借着大雨稍作休整,对方疯狗似的攻击频率也是让他们有些吃不消,这下刚好可以叫士兵卸了甲,躺在炕上美美的睡个好觉,做个好梦不比跟人拼命好么! 其次就是下雨对于整个城防也特别有利。睢阳城在千年前修建的时候,就有墨家学者指点参与,修筑的地势较高,排水系统优异,城中下雨基本不会积水,雨水自会顺着排水孔渠流到护城河里,有些年份夏日暴雨频繁,甚至能把护城河灌满。此刻的护城河随着这些涓涓细流的汇聚,应该还是能涨些水位的,这样敌军攻城,难度便会大上一些。再加上水之天性都是往低处流,守军有专人冒雨巡查城内地面,跟着水势还能提前发现敌人是否挖了暗道,排除隐患,破其算计。 再就是城里房屋住所不论军队还是百姓,都是土石结构的老宅,遇到下雨也是再平常不过,但是城外的围攻军队就不一样了。为了防止睢阳守军突围,敌军都在城外要道扎营,最前线的距离睢阳城不过五里,第二道防线是十五里,尹子奇的指挥帅营在大后方,有四十里远。因为地荒人稀,扎营的军队都是牛羊皮帐篷,雨势一久,自然八面进水,就算是尹子奇的主帅营,也是偶有渗漏,更别说普通军士。 尹子奇不比张巡,毕竟是番将,对于那些低贱的士兵是没有多少好感的。在他看来,那些贱民,比起牲口不过就是会说人话而已,他们的事情自己哪有心思管,每天应付新皇帝的狗腿子就够他烦的了,只要自己的嫡系亲兵们过的舒坦就妥了,别人死活饥饱关我尹大将军啥事。 所以此刻住在普通营房里那些投降归顺来的唐朝叛军,受气吃亏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他们也都是稀里糊涂,本来跟着自己的长官在州兵队伍里混饭吃,也不打仗,还发饷钱,偶尔还能在老百姓身上打点秋风,无论是自己舒坦,还是家里人安逸,都是顶好的差事,家族村镇四邻八舍的提起自己的军官身份,也是颇多照拂顾及。谁料想,前两年突然打起了仗,自己也没搞明白是个什么状况,就跟着首领的首领投了降,不仅跟着那些蛮子兵跨州过县的跑,还要拿着刀枪跟人拼命,这可苦了他们,本来参军就是买个舒适安逸,谁知道现在还要卖命,这可就一点也不好玩了。而且自打跟了这些蛮子,打仗送命就不说了,不打仗的时候更要受那些蛮胡子兵的欺负。 上头投降的时候也没知会过他们,他们只知道跟着长官走,至于去哪,他们也不敢问,等进了人家的大部队,看着那些长相明显异于自己的蛮胡子们,他们才晓得,原来自己是做了叛贼,是要反皇帝的。他们也想过这事大逆不道可不能干,但奈何自己只是个火头兵,胳膊扭不过大腿,长官说啥就是啥,只能这么稀里糊涂的跟着溜,心里总盼着赶紧打完了仗,好回老家去,一辈子都再不掺和当兵这些鸟事了。 因为是投降过来的,以前还是高高在上的汉兵,那些翻了身的蛮胡子们就更瞧不起他们了,骂他们是什么二狗子,打仗的时候就让他们冲在最前面,敌人的箭他们得先挨,敌人的刀他们得先挡;不打仗时,又把他们当牛马的使唤,胡子兵的衣服被褥,甚至内衬秽衣也都扔给他们洗,洗不干净了就骂,后来直接上手打,自己的长官看见了胡子兵们也得点头哈腰,所以更没有人替他们出头,这些委屈也都只能自己闷声受着。吃饭的伙食当然更不一样,胡子兵们吃的是粟米干粮,隔几顿还有肉干美酒,他们只有两三个麸糠窝头,一个月都不一定得见荤腥。至于饷钱,命都保不住了,还敢提钱! 更可恨的是就连死了,待遇都不一样! 胡子兵们战死了,会有告身名帖,抚恤银两四十万钱,尸首都是硬木棺椁下葬,有的级别高的,甚至派人收敛遗体魂归故里。到了他们这,一开始还分派他们自己人去打扫战场,收敛战友尸首,能尽量让他们全乎着走,然后放上一把火,装个小罐,就地掩埋,没名没姓,好多人就那么做了孤魂野鬼。到了后来更过分,战场都不让打扫了,相熟的想去给同伴收个尸,上面都不允许,说怕死人有病惹来瘟疫。给家里人的抚恤银钱,也从二十万钱降到了十万钱,再从十万钱降到了两万钱,到了后来干脆一个子都没了,死不见尸,活无可活! 所以不少的投降了的唐兵,心里都盼着能早点结束战争,想着就算这么苟且的活,能早点完结了就是老天保佑,所以上了战场,全部都是装死逃避,爱惜自己,谁也不愿意白白丢了自个小命。当然也有那些舍生忘死准备搏一把前程的异类,在他们看来,这种人纯属脑子有毛病,心性更是肮脏不堪! 这种心态的队伍,战斗力可想而知,显而易见。 秋雨也来凑热闹,浇灌的他们营房湿哒哒,站脚的地方都不宽裕,有的被褥像被尿湿了一般一片一片,不过这样也好,起码不用去送死,委屈就委屈点吧,总好过丢了吃饭的脑袋。他们甚至也在心里期盼这雨下的越久越好,最好淹死那些胡子兵! 张中丞他们是没想过能像关老爷那样水淹七军的,那震古烁今的辉煌战绩,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别说是他们,就是当今世上所有的名臣猛将加起来,也不足以办得到。当然那份机遇,也是千载难逢。时也运也,才成事也! 此时的议事大殿,各位将军参谋都在热烈讨论,各抒己见,只盼着能多出主意,好为危累之下的睢阳城减些负担。 “雷将军,你看这雨势估计还要维持多久?”坐在主位的清瘦儒雅将军,看向右手边一位相貌出尘的将军问道。 “回大人,依天象大势推理计算,此次秋雨当于明日后晌方才能歇。” 回话的这位将军名叫雷万春,面相青俊,儒雅不凡,英武威严,容貌甚伟,不同于一般的战场将军,没有锋芒毕露的杀气,隐隐透着一股神仙气息。不认识的还以为是个三四十岁的俊秀才,但是在座的都知道,这位将军是他们这群人里最年长的,今年已经五十七岁,比起主位上的张中丞足足大了七岁。至于面相体魄异于常人的缘由,是因为这位雷将军其实是个修道之人。 据雷将军自述,他们家还算有些传承,因为家世颇丰,他得以自小就读书习武,后有一江湖宗派的内门修士,按照惯例来他家行走,在家族宗老的安排下,便给众多孙辈摸骨问前程运势,见到他后,那修士言说此子颇有仙根,问其是否愿修道法,与天地生灵结个法缘。族内之人闻言也是极为重视,在征得其父母同意后,便请那位修士将这位孙辈带往仙门,学习钻研仙法,以求能庇护本家。 雷将军去了宗门后,跟随师父教导,同门下众师兄弟一起学习天文地理,占卜数术,呼吸吐纳,道法神功。因为资质一般,虽不能继承门派根基,但也不算辱没门庭,到四十多岁时他受师命,让其出山去寻一位名叫“张巡”的儒生,尽量保他性命,拯救黎明苍生,以后他之运势也会因此人天翻地覆,其中具体因缘,不可说尽,天机不宜多露。 因为少时就练习道家真法,所以雷万春也是体魄强健,内劲雄浑,面相比起常人来更显年轻。虽然他于兵法韬略,排兵布阵不太在行,但是推演天机,判断风雨很是神准,甚至还能借风起势,借雨行功,有几分张良诸葛亮的味道,这种手段,在常人看来,已于神仙无异。 而让守城军士对这位雷将军更加敬畏的是他在城头中箭而不伤的“神迹”,也是因为那次不可思议的举动,让城中的士兵将他奉为天人,私底下纷纷敬称他为“雷仙师”! 话说那也是在守雍丘县城的时候,当时令狐潮所率四万多叛军,刚刚被张巡用计骗走了十数万只箭,又让连环计破了大营,被南霁云率领的五百骑兵杀得丢盔弃甲,五百人趁着夜色在数万人的大营里杀了几个通透,令狐潮丢下上万将士逃到了叛军大将李庭望处。新愁旧恨眉生绿,令狐潮厚着脸皮又借了五千胡兵,便整理旧部几万人浩浩荡荡杀奔雍丘,势要雪耻,斩下张巡狗头。 等到大军集结雍丘城下,令狐潮也不再战前废话劝降,直接下令那五千胡兵列成阵型,五千硬弩集射城头。霎时间箭如雨下,声势浩大。要说胡兵之战力,果然比起他手下那些混吃等死的草包强出数倍。这些蛮胡子阵型齐整,指挥有度,三人一组,十组一火,一百五十人结成一小队,第一队射毕第二队跟上,第三队再上弦准备,交替轮换,一个呼吸就能用弩射出几百箭矢。 雍丘城头的守将此时正是雷万春,面对如此汹涌的箭潮,雷将军也是镇定自若,他大声指挥着士兵全力防御。胡兵不同唐兵,身处边防,经常跟边境上那些外邦较量,一个个都是身经百战勇猛异常,射术更是精良,再借助强弩之力,射程都能达到百步左右,雍丘城头没料到敌人有此一变,应对不急,城头守军承受着莫大的威压。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身先士卒的雷将军此刻就是那个最大的靶子。城头的普通守军,面对箭雨,都谨遵守城将军的指令,以保留性命为第一要务,此刻都举着巨盾收缩在城垛下面,伺机射出几箭,作为回应。可是雷将军则要来回走动巡视,随机发号施令,被箭矢射中只怕是早晚分别。 虽然雷将军自己也举着盾牌格挡,但是箭矢太多,终于在一轮强大的打击下,木盾炸裂,失去了最后的保护。敌箭如毒蛇吐信,一瞬间,箭雨洒落,被盔甲格挡住不少,但竟然还是有六只箭矢射中了雷将军。底下军士一看雷将军中箭,一时间如遭雷击,竟然忘了上前保护,就那么瞪着眼看着眼前这个铁塔将军,被敌箭射中。 此刻的雷将军应是必死无疑了! 可是没曾想,中箭的雷将军暴喝一声,竟然不顾身上中箭,一跃而起,跳上城垛,拔出腰间佩剑,挥舞成圈,格挡箭矢。 雷将军的举动不仅震惊了部下士兵,更是骇住了对面的敌军,数万人眼睁睁看着对面那个中箭的将军,金光闪闪的铠甲上直挺挺插着六根箭矢,可是这个人非但没有倒下,竟然拔剑跳上城头,挥剑格挡如雨的箭矢,这哪里是个人,分明是个神威浩荡的天将!没有人敢跟天斗,就算是那些野蛮凶狠的胡兵,他们也不敢! 中箭不倒的雷将军震慑住了整个战场,数万人对攻的战场上,一时间鸦雀无声,几万双眼睛都盯着那个挺拔屹立的身影,一脸的不可思议。 最先做出反应的还是雷将军,他看到对面的攻击被自己镇住,高举手中青钢道剑向前一指,大喝一声: “放!” 守城的军士被这一声雷霆霹雳惊醒,一个个爬起身子,使出毕生的力气,拉开弓弦,向着对面射去。 进攻的令狐潮一方还在被雷万春的天人下凡震慑着,对面破空而来的箭矢已经射到了自己面前,顿时间惨呼连连,番兵四散奔逃,阵型大乱,死伤无数。令狐潮此刻已是六神无主,只知道木然的被手下人保护着回撤,脑海里那个站在城头的金甲将军,还在威风凛凛,斩杀着他的魂魄。 战斗被一面倒的推翻了,令狐潮已经开始怀疑,自己当初的叛变,是不是真的正确,天道究竟是在哪边?南霁云战力滔天,雷万春六箭无恙,张巡诡计多端似妖邪,手下士兵更是悍不畏死,自己现下的遭遇,岂是一个“难”字能写尽! 雷将军当然没有死,甚至都不算受伤。 胡兵的箭矢力度有多大,守城士兵深有体会,不幸遇难的那些同伴,大多都是箭镞入骨,有的护甲遗漏之处甚至形成了贯穿伤,可是雷将军的身体竟然比那盾牌盔甲还硬,射中身体的那些箭矢,别说透体而过了,甚至箭头都没扎进肉里多少,医师们本来还在惶恐的预估伤势,做了最坏的打算,可是等打开了衣甲,看着那些稍稍入肉的箭头,军医们目瞪口呆,研究了半天也是茫然,最后只能总结又说是老天保佑,神灵庇护。 雷万春中箭不比张巡,他是在万千箭雨中趟过的,光扎在身上的箭就有六枚之多,更别说那些被盔甲抵挡住的箭矢。盔甲上的圆护已经被射成扁平,甲片很多已经断裂,一件明晃晃的盔甲此时已经破损不堪,六只箭矢也是洞穿了防护,漏网而入,很难想象那种无差别的打击,该是何样的恐怖,雷将军这都没事,除了那虚无缥缈的神仙显灵,怕是再无道理可讲了! 同样的血肉之躯,竟然如此迥异,全军上下,纷纷将这一壮举传为神迹,看着那个简单包扎后又生龙活虎的雷将军,所有人都在传颂,雷将军真乃仙人下凡,雷神转世!自此,雷将军在他们的心里,已经不只是一名将军了, 而是一名仙人!天上那些高来高去飘渺无踪的神仙他们是没见过的,眼前这个刀枪不入的将军可是自己亲眼目睹,跟随此等仙人罗汉,就是跟随天道正途! 至于雷仙师能掐会算借风行雨的本领,他们底层军士自是不得而知,身处阶层不同,所见所闻自也不同。 回神再说睢阳城,殿中众人听了雷将军的断言,重新开始讨论起来。 “依我之见,尹子奇前日遭逢大败,必是愤懑,加之此时降雨持久,敌军必定会上下揣摩,深思熟虑,商议如何破我城防。多谋之下,必有重招,我们不可不防!” 说话的是位一身黑甲的军官,此人装束奇特,穿的并不是明光金铠,也不是山文银甲,而是一件古旧的黑色两当铠,这种秦汉时期的古老甲胄早已被时代淘汰,不曾想还有人穿着。 看着这位出声的黑甲将军,大家都纷纷收声抬头,看向了这位来历非凡的隐士。此人来历神秘,今年年后正月初四,孤身前来睢阳城向太守许远毛遂自荐,底下人觉得此人装束奇特,言语气度颇为不凡,便汇报许太守,许远听闻后给予接见。见面后此人先拿出一枚造型古朴的墨玉,墨玉上刻了个篆书的“墨”字,之后才自报家门,原来竟是那传说中的墨门子弟。 墨门,一个好古老好熟悉,好陌生又好神秘的组织。 在先秦时代墨学和儒学同称两大显学,可惜在秦以后墨家逐渐寝寂了。墨翟的弟子们为了传承发扬,成立了一个类似宗门的组织,这个组织叫做墨者行会,墨家学说的兴盛与其墨者行会有着密切的关系。墨家是先秦时代少有的具备严密组织和鲜明宗旨的学派。墨家学派有着周密的阶层架构,严格的行为纪律,其首领被尊为“钜子”,下代钜子由上代钜子选拔贤者担任,代代相传。墨门子弟必须听命于钜子,为实施墨家主张,舍身行道,被派往各国做官的门徒也必须推行墨家的政治主张,行不通时宁可辞职也不可违逆。做官的墨者要向团体捐献俸禄,做到“有财相分”。首领更要以身作则,实行“墨者之法”。墨家聚徒讲学,身体力行,成为儒家的主要反对派。 墨家学派宗旨是“为义”,儒家圣人孟子说“利天下”。《庄子天下篇》说“备世之急”,各有各的道理,理念互不相同。墨家与其他学派的松散关系大不一样,正是因为有严密的组织,才使墨家生出很强的战斗力。墨子率领其门徒奔走各国,积极实现他们的主张理想,身体力行的墨家人凭着理想和信念,披荆斩棘,在那个时代留下了灿烂的篇章。 只是原本生机勃勃的墨家,在墨子离世后大秦一统前已经日渐衰败,原本的三墨竟然再分为二,一支注重认识论、逻辑学、几何学、光学、静力学等学科研究,是谓“墨家后学”,另一支则转化为秦汉社会的游侠智者,继续发扬墨家先祖“非攻“”的思想。前者对前期墨家的社会伦理主张多有继承,在认识论、逻辑学方面成就颇丰,因此多是隐世不出,潜心学海;而后者则出发实际,亲自深入百姓锄强扶弱,遇到战争也多劝阻平息。只是后来的墨家已经不值一提,人微言轻,当政者不太拿他们当回事,所以墨家更加分工明显,做学问的一门心思埋头啃书,做游侠的一身赤胆路见不平挥洒江湖。 到了汉时情况更是江河日下,汉武大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墨家学派已是鲜有门人在外走动,整个宗门已经处于半隐门状态。直到如今,墨家踪迹更是鲜有听闻,虽然世间颂扬其传承久远,声名偌大,但百十年却很少听闻再有墨家弟子现世,传承已断犹未可知。 现下突然有人自称墨门子弟,许远还是颇为拿不准主意。好在数日之后,张巡就会来到睢阳,于是他决定先将此人好生安顿,待张巡来后,再做计较。之后随着睢阳城战事的发展,许远每每回想起来过往,心里还是暗暗佩服,既服墨门确实高明,更服张巡胸怀宽广! 志在天下者岂会不容天下之人! 第十五章 儒生肚里能撑船,我当额前也跑马 “兼爱”、“非攻”、“尚贤”、“尚同”、“天志”、“明鬼”、“非命”、“非乐”、“节葬”、“节用”。 先祖的道理讲的真是好啊,每每想起这些书本上的圣言贤语,墨升都会感慨万千,心里也开始默默背诵: “上本之于古者圣王之事”,“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实”,“废以为刑政,观其中国家百姓人民之利” 虽然一开始道理不是全懂,但是师尊教导他,书不必全都读,理不必全都明,事不必全都对。很多人一辈子痛下苦功,读了数不尽的书,到头来学问长没长不知道,道理却大部分没理清,事做的更是糊涂的很。好心办了坏事的从来就不缺,更有一些书读的不少,名衔高到了博士,说得话办得事却连个“人”都算不上。所以人生在世,不必太过执着,我们虽是墨门,但学些道家的“无为之法”也未尝不可。 一开始听师尊讲这一段话的时候,墨升还是极为震撼的,毕竟自己是嫡传的墨门人,讲究的就是辩证唯物,严谨刻板,一就是一二便是二,黑白分明错对清晰。可不像那些儒生,孔子刚一死,儒门就开始大乱,圣贤不明,道德不一。同一个道德字眼,同一个人的态度,竟然来了个此一时也彼一时也。这些腐儒们也不直接否定道德礼制之法,而是从口诛笔伐的内容本身出发,他们仗着识了几个字便卖弄起字眼,把言辞犀利的儒门礼法变成顺乎道德的个人谋利。由于有缝隙可钻,有利可图,一人振臂,文人阶级一哄而起。一人一义,十人十义,百人有了百义,千人便生出了千义。好好的儒学精华被这些不肖子孙,硬生生玩成了公孙龙的“白马非马”,逼得朝见天道的孔老夫子脸面无光,痛心疾首。 他们墨家学者认为正是这种无用的诡辩造成了之后儒家那样思想混乱的局面,那些自诩儒门正统的人竟然学起了名家的把戏,他们墨者有义务讨伐并惩处这些利用“倾危缴绕”之辞来谋取私利的腐儒们。更有奇葩儒生,读了些圣人言语,谋了个帝王差遣,便振臂高呼满嘴喷粪,他们说贫农只识用蛮力,不知用脑力,对国之经济毫无贡献!农民种地出大力流大汗是因为懒惰和愚蠢,这些人对国家毫无贡献!面对这样的王姓毒儒,墨升只想回敬一句, 此等言语,别说是做儒生官吏,它就连做个“人”的资格都没有! 孔子曰:“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可是那些腐儒们早把祖师爷的这四绝忘了个一干二净。 在墨家看来,现今天下,当以皇帝的号令为标准,大一统思想与口径,阻止礼崩乐坏蔓延的同时,再制定符合利国利民的实际政令,这才是国之根本正策。可是那些腐儒只知道斗嘴抠字眼,卖弄文化,扩充自身影响,满口的之乎者也,夸夸其谈不干正事,甚至有人煽风点火,主张废除自己的根基和利器,因此取得敌人的信任和礼遇。蠢不蠢?要说社会发展还是得靠他们墨门,人人平等,互惠互利,这样才能将内门那些学师们发现的事物本质, 通过墨家学说发扬光大,开化万民。他们外门这些人负责好机关攻守,锄强扶弱,助人太平就行了。 年轻的墨升认为师尊那似是而非的态度可不对啊,这可不是正确的墨家传承,是违背祖训的,是步了那些腐儒们后尘啊!可是之后的这几十年,墨升隐姓埋名,在这世间行走,看尽百态的人生,富贵贫穷,生老病死,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荣华梦幻,都是过眼云烟,这才渐渐明白了师尊的道理。 到底是什么样的结局,才配得上这颠沛流离的一生! 得过且过未尝不可,矫枉更正过犹不及,凡是用心了就好吧! 来这睢阳城,墨升也是期望倾自己之力,护佑这睢阳万千生灵。叛军猖獗无度,已是没有规劝的可能,他只能干起老本行,来这睢阳帮忙守城。 墨家传承,知义非攻! 今日就让我替先祖墨翟,再发一声呐喊! 在墨升心里,许远其人,颇有君子之风。许远祖上为南阳许氏,历代先人均是才学博览之士,国家肱股之臣,高祖许敬宗是被高宗赐谥号为“恭”的老牌宰相,位极人臣,风光无限。其父也是官至右羽林将军的大人物,许远从小门风严谨,饱读诗书,开元二十九年,三十一岁便进士及第,安贼反叛以后,许远临危受领睢阳太守一职,被新皇帝李亨委以重任,将睢阳这个战略要地交到他的手上,期盼他能延续家族风骨,顾念李家恩德,替皇帝守好国门。许远自己从受命以来,殚精竭虑,未雨绸缪,他将祖上十几代人积累的家业传承都不顾,更是变卖祖产,广撒私财,招兵买马,做了个人人取笑的败家子。可是许远对这些酸言醋语不做理会,一心只想着不负皇帝重托,像高祖一样做个兢兢业业的老黄牛。 反贼势头如荒原遇强风,熊熊战火竟越烧越旺,眼看着就快到了许远的睢阳城下,他一直命人打听天下各郡县的情报,结识联络那些反抗义士,其中雍丘县的县令张巡为人正直,风骨倔强,胸中沟壑纵横,在雍丘宁陵等地硬 抗叛军也是战果卓著,为了最大化的保全睢阳城,他早早就派人与张巡书信往来,商议一些合兵计划。更难得的是之后,张巡人马刚到睢阳,许远就当着数十文武官员的面,将睢阳太守符令交予张巡之手,底下人对他的举动无不震惊莫名,败家子不够,竟是还要做一个辱没门楣的蠢材。十几代人钻研打拼出来的政治基业,十来万人的生杀大权就这么拱手让给了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小角色,这得有多蠢的人才能干出来这事。 许远何等人也,名门之后,而且是货真价实的皇家权贵,更不是那些大树底下好乘凉的纨绔子弟。他官至从四品,一方太守,朱红官袍加身,何等地位尊崇。张巡其人,只是传言进士出身,颇有谋略,一个小小七品不到的县令,穿着寒酸的绿衣,何德何能跨过九个级别,被一方大员尊为首领。但是许远却态度坚决,他力抗众议坚持主见,底下人又敬畏张巡的势力强横,只是心中难免对这个新来的县令敌意满满,腹诽不已。 墨升来时,刚过完年,张巡还没到睢阳,许远虽不知墨升的真实底细,但仍然对他礼遇有加,没有半分轻视,时长还会亲自拜见,问询他的吃穿用度,请教一些守城策略。数次交谈试探之下,许远对这个神秘的墨门子弟也是有所了解,从对方言谈举止中渗透出的智谋,应该不似做假,可能还真是那墨家后人,许远打定了主意,等到张巡到来,他一定要将墨升举荐给张巡。 墨升对张巡一开始是很有敌意的。 一方面是骨子里的学派斗争。他是墨者,出身更是高贵,是墨翟一脉的嫡系传人,祖姓为高贵的“子”。先祖墨翟创立学派,他们后人便以“子”为姓,以“墨”字为氏,传到他这一代,被赐名为升。由于先祖创立了“墨家学说”,影响空前,学出“道”之一脉,虽然师从儒学,但墨子觉得那些儒生们不务正业,只会耍嘴皮子,便另立新学,与当时同样如日中天的“儒家学说”分庭抗议。诸子百家,非墨即儒,何等风光。两门弟子也是博学多才,互有千秋,只是到了后来,孔子死了,自己的老祖宗也不在了,下面的人便开始争斗,他们都以“学家正统”为说辞,一时间针锋相对,热火朝天,你捧《论语》我读《墨经》,我笑你孔子锅灶烧不黑,你骂我墨子板凳坐不暖,双方引经据典,荤话恶语,车轱辘话说的越来越离谱,真正做学问的却没几个了。 墨家宗门不幸,更是在先祖亡故后,不久一墨分三家,相里氏之墨,邓陵氏之墨,相夫氏之墨,各个都自诩正统,别说继承发扬墨家学说,天天先忙着内门争锋,外门贬儒,一副你死我活的架势,好好的一门学说,硬生生发展成了市井勾当的宗门势力。当然被后辈子孙玩坏的也不是他墨学一门,那些天天喊着“天地君亲师”的腐儒们,也是辱没祖宗,好好的儒学不搞,也变成了儒教,整天的欺上瞒下,愚弄百姓。不过比惨,他们墨家还不算最,当时的百家争鸣,到了现今,断了传承的十之八九,就连万学之祖的“道家”也被整出了无数的教派分支,想到这里,墨翟先祖朝见天道时,也不至太过丢脸。 但是可气的是虽然那些腐儒们大多夸夸其谈,但是后世却也出了几个真的学问人,一个孟子一个荀子,都是顶了不起的真儒,只是到了汉武帝时,那个姓董的心狠手辣,一个“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竟把他们这些人都逼上了绝路,很多学门,没了土壤,撑不了几代人,自己也就死了。他们这一支是嫡传,祖宗根基不能断,只好隐蔽不出,不再挣那些虚名,苟活至今别说跟儒教打架了,能延续下去已经是幸运,搞不好就像那些遗失了的别家学说,要不是被老大哥道家收入《道藏》,怕也是成了无根之草孤魂野鬼。 虽说年代久远,但是他们墨家弟子骨子里对儒家的敌意还是没有放下,毕竟在他们墨者看来,要不是儒家这些坏坯子,他们也不至于混的这么惨。眼下这个张巡虽说名声不错,算是不错的读书人,可毕竟是儒门出身,怕是对他这个“墨家宿敌”也不会太友好。 除了学识门户有别,更重要的一点就是那个张巡虽然有点本事,但何至于被许远奉为马首,统领三军?他凭什么?许远虽然也算是儒生,但人家是士族出身,家学渊博,而且这些日子对自己礼遇有加,谦逊尊重,是有知遇之恩的,如此君子风度,墨升自然对他很是敬重。至于那个张巡一来就争权夺利,果然一副儒教小人嘴脸。 自从知道张巡要来,墨升的心里一直没有停止过争斗,他既怕受这儒生的羞辱,又丢不下墨家信仰,更舍不得放弃祖地的无辜百姓,辗转反侧,寝食难安。后来他也想通了,这睢阳古城是他们墨家的祖地,先祖墨翟就是这睢阳人,所以这次天下大乱,族内商议,派他来坚守这里,一来慰藉先祖英灵,二来保百姓平安,不能让先祖“平民圣人”的称号辱没了。只是那个可恨的张巡如果真的百般为难,便为了百姓受他羞辱又何妨,反正来之前他已经做好了舍下性命的打算,更何况这些不痛不痒的窝囊气。 命都不要了,还要什么虚名。 “张巡是真儒,我比他差三十里!” 这是后来墨升的肺腑之言。张巡来到睢阳第一天,许远率众出城相迎,而且就在城门口,当众将睢阳城的符印令牌交到了这个还没进城的外人手里,张巡虽然多次推辞,但是许远态度坚决,张巡只好告了声罪,就在众人面前接了睢阳鱼符。之后的接风晚宴上,张巡堂而皇之毫不客气坐在了主位上,一副当家作主的姿态,这个举动别说墨升这个外人,许远帐下的亲信更是怒不可遏。文官言辞激烈,武将就差当场掀桌子,但是许远大声呵斥,更是要将几个愤而离席的将军当场撤职,差点引起更大的冲突。眼看着宴席之上局势渐不可控,张巡帐下站出一员巨大的武将,此人一掌击在硬木桌上,将木桌拍的炸裂开来,然后起身离席而走,来到了院中。他打量院中物件,看中了庭院小景中一匹青石马,他也不言语,走到那石马之前,绕行一圈。众人被他的举动也是搞得一呆,忘了争吵,都注视着那巨人的举动。那巨人也不说话,打量了石马好一阵后,一手握住青马前腿,一手握住青马后腿,双手同时用力,闷喝一声,竟将那石马缓缓提起,举过了头顶。 因为太宗好武,好武之人便没有不中意骏马的,秦皇汉武太宗女皇,哪一个不是爱马之人。上行下效,所以大唐的血统里蕴含着对马匹的狂热,上至皇家官府,下到山野村寨,唐人也多用石马点缀装饰。这些石马很多都是按照真马大小来雕刻,一个个神骏非凡,高大威猛。睢阳太守府的这些石马都是仿照昭陵六骏来雕刻的,立于庭院中央,寓意武力强横,不受欺辱。每一座石马都是石匠千凿万刻打磨出来的,材料用的都是整块石料,搬运起来,极为不便,一匹雕刻完成的石马,重过七八百斤,寻常都是用车辆托运,今天竟然有人徒手将其举起,堂上那些忘了吵嚷的众人看着这等神迹,一个个都是目瞪口呆,胆颤心裂。 军中自古多猛士,将中更有天外人。 殷之恶来,秦时项羽,据传都是生撕虎豹力过千钧的神人,可那毕竟是书本上写的,很多人当是戏文听听就笑了,军中的将军对此等无稽之言更是嗤之以鼻。他们一辈子什么人没见过,什么夸张传说没听过,那些军中的力士顶了天也就举个三百多斤,那些动不动就千斤过顶的壮举,真是张口就来,糊弄没念过书的还行,他们这些行内人自然是不信的。可是今日得以亲眼所见,他们这些人这才知道,自己坐井观天,管中窥豹,小觑了这天下英雄,自己才是那睁眼瞎的癞蛤蟆。 举起石马的巨人暗运内气,气转周天,力从地起,传贯全身,他不声不响举起石马,举着千斤石马绕行数步,找了另一处地方,略作调息后再双臂运气,缓缓将那石马放下,石马落地,将地上砸出个浅坑。那人放稳了马后,手扶马背,长进长出三个周天,收了内气,卸了暗劲,这才抬腿回到了内堂,站到了张巡的身后,全程无语,冷漠异常,但潜词寓意再明显不过。 落针可闻的席上,刚才还满腔怒火的将军们,此刻都是大气也不敢喘,纷纷在劝慰声中重新落座,举杯寒暄周旋,只敢趁着举杯之时才抬眼偷偷打量那将千斤石马挪了窝的巨人,每个人心里都在暗自后怕,懊恼自己的莽撞,深怕得罪了那个力过千斤的威武将军,再进而得罪了那个蛮横无礼的张县令。 酒宴不欢而散,众人战战兢兢地回到了自己的住所,脑海里不住回忆着那个尚不知名的巨人将军,至于主位坐着的那个县令,倒是印象不深。等他们回到自己的院子,实在不放心,便派底下人去打听,得来的汇报果然如自己 猜想的一样,那个就是号称“天下第一箭”的南霁云。 盛名之下果无虚士! 张巡在睢阳的第一个脚印,因为南霁云而踏的很牢靠,之后的路,张巡自己走,走的更稳当。 宴席结束的第二日,张巡便和许远一起,检查了各个军备营房,人马辎重城防器械,每一样都登记在册,力保做到万无一失。张巡有一个天赋本领是“过目不忘”。得益于这个天赋,他每遇到一个人,大到将军参谋,小到马夫伙房,只要见过一次面,得知了对方的姓名职务,便能铭记于心,发号施令,均能做到直呼其名,因材分配。这一点天赋,是张巡能尽得人心的关键之一。试问谁不想被人尊重,而尊重一个人最基本的,就是能记住他的名字。 睢阳城守军七千多,再加上那些后备勤务,合计一万五六,张巡竟然能全部记牢,实在是匪夷所思。 要知道名字这个东西,最难记得住。富贵人家还好些,因为读过书,就算没读过书,也能请得起学问人给娃儿起名,起的名字也都各有寓意,多少带点讲究,不至于太重复,记起来还好些。就像那家道殷实的少东家,先祖好像意外得了什么机缘,救了个什么神仙妖怪的,也是听人传说,年代久远也不知道真假。但从那以后日子过得顺畅却是真的,几代人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到了少东家这一辈已经有了百多亩地,几个作坊营生。因为富裕些,他家请的起先生,先生名叫王献述,是个明经,学问不浅。这个老师给少东家他们兄弟姐妹都起了名。因为主家姓张,按照上代人的排法,到他们这一代,该到“禄”这个字了,少东家天生好动,所有人都希望他稳重些,三周岁时献述老师便赐了他一个“靖”字,音谐“静”,意思平静安定,沉稳大气,因为是嫡长孙,全族人也希望他能堂堂正正,顶天立地,好带领整个张家平定祥和。只是张禄靖这位少东家可不是个安宁的主,打鸡斗狗上房揭瓦,拆东补西走门串户,屁股暖不热,手脚闲不停,跟静没一个铜钱的关系。 至于像王二小这样的穷苦人家,境况那就大不同了,吃喝不愁已是祖上积德,谁还有钱供娃念书,只求着把娃儿糊弄长大好上地干活,至于叫啥名儿,那都无关紧要。我爹叫牛二,我叫牛蛋,我儿叫牛葫芦也不是过的很好,至于那些女娃娃,更是一辈子连个“葫芦”都混不上。小时跟着父姓,叫个大娘二女的,由于村落多为家族世居,往往满村都是一个姓,结果就是满村的牛大娘牛二女,为了区分,就叫牛生家的大娘,牛铁锤家的二女。反正女娃娃也基本不出门,区分起来也没那么麻烦。等大些了,找了婆家,嫁过去才有了名,嫁到马家的,就叫马牛氏,嫁去李家的,就叫李牛氏,也能凑合区分。再到后来生个仔,名字又改了,马家儿子叫马虎,她就叫马虎娘,李家儿子叫李东,她就叫李东妈,直到死了,牌子上写个马牛氏李牛氏,棺木一盖,就化作了黄土,了了这个周天,准备下个轮回。富家女儿其实也差不多,名子也多是巧娘玉姐这些大路货,只有那些真的大讲究人,才会给女娃起个正经八百的名,只是那个层次,穷苦人这辈子是高攀不上了,世间走一遭,啥名不知道。 王二小这个名字就是因为排行老二就叫了个二小,如此而已。名字这个东西也很玄妙,几千年的天地生养过无数的人,很多不一样的人取了个一样的名字那根本不算巧合,只是这些名姓的主人故事不同,便显得同名不同命,很有嚼头。 汉高祖时有两个人,一个封了楚王,一个封了韩王,一个权势滔天,一个隐忍收敛,一个贫民出身,一个王室贵胄,一个被妇人阴杀,一个在战场丧命,一个惨遭灭族,一个子孙满堂,很巧,这两个人都叫“韩信”。又好比两位绝世美人,同叫昭君,一个嫁了三个皇帝,一个生了三个皇帝,一个姓王,一个姓娄。 无论韩信也好昭君也罢,虽然看似尊崇高贵,但同样命不由己,比起阿猫阿狗的贩夫走卒,可能也未必逍遥畅快。所以很多事情从你生下,可能就定了性。 就好比军伍之间招募,名字异常重要,你去报名,人家问你叫啥名,你说我叫赵二狗,一听这乡土气息浓重的名字,你家种地这是绝差不多的,得,没啥文化,去喂马跑腿吧。下一个你叫啥名,我姓钱名文秀,字玄宏,祖籍哪哪哪哪哪,得,这个也差不了,家里肯定是富户,不仅有名有姓,还有表字,听听人家这姓,响当当的,参军要么是家道中落或者受人迫害,读过书的,去做个帐下传令,供大人们差遣。 这便就是人生百态,世事无常,命不同,运便不同。 所以有那么一天,当你喂着马,突然听到有个声音在后面说: “赵二狗,你的马喂得真好!”回过了头,睁眼一看,我的老天,这是张中丞张大人,他竟然知道我的名字,还跟我说话了,我莫不是在做梦吧,这是真的么,这位天上的大人竟然夸赞我了,这得多大的荣光啊!那一天,日光洒在那位将军金光灿灿的铠甲上,晃得赵二狗睁不开眼,他的心里有个声音在呐喊,为了这个人,我怕是死了也愿意。 张巡到来的第二天下午,检查完了守备后,他便一个营房一个营房的派送去了拜帖,用的都是平辈帖,并没有以上级自居,帖文言词恳切,谦虚有礼,字迹工整。那些收到拜帖的睢阳文武后来私下相互交流,竟然发现每张拜帖都是同一笔体,比较之下才知这上百份名帖竟然都是张巡亲笔撰文书写,多方打听才知道这些都是第一天酒席结束后张巡连夜提笔,彻夜无眠,写完之后,天已透亮。张巡写完拜帖差人送出后便直接整装去巡视营房,毫无拖沓耽误。 这一封封拜帖,就是张巡的脚印,看着手里的拜帖,那些官员将军才慢慢明白,这个人可能真的不可小觑,比起南霁云那绝世武力带来的心灵震颤,这张薄薄的名帖就是滋润的甘泉,不似烈酒灼热,却有温柔沉淀! 墨升心里满腹的算计提防,终于在第四日派上了用场。 那一天风和日丽,冬日的严寒随着年岁的过去,也一点点开始退却。 春开始醒了! 第十六章 皇叔茅屋请武侯,儒生雪夜访墨者 天地相行生人间,人间有人写故事。 张巡第一次拜见墨升是在他入城后的第四天,这一天是正月十九,上元节的花灯还有零星几盏,挂在半黑的夜色里,跟天上的银台遥相传情,映在青石街上,颇有雅意。 睢阳城虽然风雨欲来,但是百姓还不知内情,只晓得整个城池人马喧嚣,各色工匠往来,又加之上元节的喜庆,比起平常,很是急迫热闹。张巡进城四天了,每天都是忙各种事物,今日白天,他又去查看了内城百姓安置,早饭让妾室特意准备了很多,硬撑着吃完,带了些干粮和水,穿上铠甲,跟许太守约好了去内城,检查城中百姓的状况,忙到了晚间方才踏雪而归。至于墨升这个人,许远特意在第二日的晚间向张巡提起,张巡熟读诗书,对于墨家学说也是知道一些,听闻当下就有一个自称帮忙守城的墨者,也是慎重起来,二人交谈了很久,决定由张巡亲自走一趟。 回到营房住所,张巡吃过妾室准备的晚饭,又吩咐妾室做了几道拿手的小菜,吃喝完毕后,特意梳洗整理,他按着白天问好的地址,提着一个三层漆器食盒,装好小菜提了一壶酒,点了一盏巡夜的纱灯,独自一人向着墨升的住所走去。当年昭烈帝三顾茅庐请得武侯出山三分天下,自己今夜踏雪访贤,希望也能有所收获。 前些天下了一场雪,睢阳城被裹了一层棉,许远命人将主干道上的雪扫到了两侧墙角,百姓有样学样,也把各个巷道门口扫了个干净。细长的月弯发出清冷的微光,映在洁白的冰雪上,愈发冷清。 墨升的住所很好找,辨识度极高,张巡隔了老远便看到了。因为无论你视力再不好,总会在一堆高墙大院里,被那个低矮破烂的茅屋引去目光。是的,墨升住在一间四面漏风的茅屋里,雪穿过塌了半边的屋顶,洒满了半个地面,另外没有落雪的半面,就是墨升的起居室。 一张破桌,一条破凳,一筐破书,一把破剑,一件破甲,一方破瓮,一堆破被褥,一个铺着厚厚干草的破马槽,这就是墨升的宅子,一目了然,一清二楚。 破桌上点着一盏老旧却难掩精致的官家油灯,毕竟烂屋好找,烂桌好配,可真正要拿来用的小物件,在豪奢了百年的许家,想找出能搭配茅屋破旧风骨的茶碗灯盏,还是颇费了许远一番工夫。墨升也没那么讲究,住进来后挑选了几件必需品,其他的东西都让军士带回了许家。此时的墨升,正坐在破凳上读书,破桌上放着一本线装的蓝皮书,他右手握着一根细长条状的黑色异物,听着外面传来的脚步声,抬起头看向了来路的方向。 张巡是知道墨家的,毕竟儒墨之争是一个绕不开的话题,他本人对墨家的一些规矩虽不能知之甚祥,但也是略有耳闻,再加上来时许远的叮咛,他对这个恪守祖训的墨升还是颇为敬重。 墨家的先祖墨翟是一个顶了不起的圣人,能位列“天下十豪”的自然没有浪得虚名之辈。可是圣人也有不满,虽然墨子学识渊博,气冲斗牛,受万众敬仰,可他的一些要求,对于其他学派的学者来说,就有点匪夷所思,莫名其妙了,其中一些人不乏暗中称此为一种怪癖,说他们墨者是惺惺作态,博人眼球。 “以裘褐为衣,以跂蹻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 这是墨家对门人的要求,墨子本身虽是贵族出身,但他体恤百姓劳苦,学成之后多活动于下层贫农和手工业阶层,再加上当时上层社会奢靡铺张之风盛行。 上人做派人上人,下人苟且人下人。 墨子觉得百姓不该为贵族阶层的穷奢而辛劳一辈子,甚至几辈子几十辈子的人都在被无情剥削,他因此提出了节用的思想,他们墨者把自身清苦看作是行为准则,多用羊皮、粗布做衣服,用木鞋、草鞋作服饰,至于住所,能做到“旁可御风寒,上可御雨雪,中可别男女”即可,睡马槽便成了一种潜移默化的规矩,他期望通过这种行为来感化那些“上人”,减少不必要的浪费,通过日夜不停的操作,增加国家和百姓的财富。可是初衷是好,收效却是甚微,毕竟吃惯了血肉的人是怎么也咽不下糟糠的,毕竟不是每个人的行为准则都有君子气度国士之风。 张巡看着墨升坐在破屋里,身穿着他们儒门“君子不以绀緅饰”的“绀緅之衣”便开始有些头疼,知道儒墨之争厉害,想不到就连最普通不过的穿衣,竟也是如此针锋相对。 雪后的睢阳城冷得刺骨,张巡是个读书人,以前读书时只知道雨雪载途是一种感慨,今时今日,才明白雨雪载途真的是一种感慨。他穿着厚厚的棉衣,外面是鲜艳的盔甲,虽是文人出身,但数年来的刀兵生涯,已经把他淬炼成了一杆长枪,虽然单薄,但也气势如虹,风寒不侵。 墨升猜出了来人正是最近很沸扬的张巡张县令,他放下了手里的碳条,站起了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冻僵硬的腿脚,提步迎到了院门外。 半倒塌的院门内外,里面是破衣烂衫的墨升,外面是鲜衣怒马的张巡。张巡看着这个神秘的墨升,这人虽然衣衫不华,但是面貌清俊,肤色偏重,眉毛又黑又壮,就像两条山岭,耸立在棱角分明的脸庞上,身材高大,胸膛宽阔,右边肩膀略高于左边,一看就是常年拉弓舞剑造成的身体异征,虽在雪夜独处,但身上气象奔涌,冉冉有冲盈之势。 墨升也打量着这个声名鹊起的张巡,年逾半百,长七尺有余,身体不是很宽厚,左手提着纱灯,右手提着食盒,腰佩宝剑,身着铠甲,相貌颇佳,长须美髯,杀伐之气三成,儒雅之气七分,虽然已到天命之岁,但一对眸子闪亮,眼窝深邃略有浮肿,墨升虽不精通相面之术,但观其容貌气象,便知道此人非凡,不是俗客。 两人相对而立,都暗赞对方神采,心里不由得更是谨慎,张巡放下手中之物,墨升也是整了整身上衣衫,四目相对,同时拱手作揖,一揖到地,一个称“张大人”,一个称“墨先生”,语气温和很是虔诚。行过了礼,墨升上前寒暄,虽然知道张巡此行的目的,也明白儒墨有争,但此时二人都为守城,正常的人际往来还是通晓的,墨升早已不再食古不化,多年的历练,已不是那些只会舞文弄墨的口水客。 墨升把张巡迎到了自己的茅屋,张巡打量了四周,看着这已经不仅仅是简陋所能形容的住所,对于墨家标榜的“成规”从新定义,虽有固执不足,却也难能可贵。 尴尬的局面很快就来了,墨升的卧室只有一桌一凳,平日里都是他自己使用,来拜访的人也大多不会久待,都是养尊处优惯的大人物,来到墨升这样的地方,办完事情自然是不愿多受艰辛,毕竟正常人谁愿意无故挨冻受寒,在这冷冬待在炭火暖室都嫌不美,更何况这四面通透的冰窖,那抽冷子的寒风可是货真价实,实在难熬的紧。 眼下的局面,张巡是带着食盒来的,墨升一眼就看出张巡这是做好了长谈的准备,虽不至于彻夜,但肯定不会太短,自己唯一的这条凳子就显得捉襟见肘起来,到底该谁来坐就成了很尴尬的局面。 张巡是个通透的人,他看穿了墨升的窘迫,也不讲究,把食盒提到桌边,卸下腰间宝剑,将地上的干草收拢一堆,便席地而坐。墨升被张巡的举动惊得一呆,想不到这个张巡竟不是普通儒生,没有官家做派,不论真心还是假意,能谈笑间化解两人的尴尬,不经意拉近了彼此的关系,竟是个难得的妙人。 墨升学着张巡的样子,也席地而坐,只是奈何那个破桌相对于席地而坐的两人现下是有些过高了,坐在地上脑袋跟桌面一样高,看来今晚二人注定是无法对桌而谈了。张巡很随意,墨升也就再不讲究了,客随主便,客都如此放荡不羁,自己再扭扭捏捏惺惺作态,实在是有点说不过去。两人机缘巧合竟如汉末晋初的那些隐士高人一般,以天为顶以地做床,觥筹交错,促膝长谈,竟也很是写意洒脱。 只是张巡看着自己特意带来的小菜美酒,略微有些头疼。食盒里的点心小菜一共有六样,都是适合下酒慢品的,盛在清白的瓷盘上,花花绿绿的很诱人。只是墨升这边条件所限,桌子够不着,如今就这么摆在地上,倒是有点可惜,糟践了这么好的东西,辜负了爱妾的一般辛苦,任他考虑的再周到,怎么也不会想到墨升家里连给客人坐的凳子都没有。墨升看着这些精致的小菜,再瞅瞅自己的桌子,突然心里一动,向张巡告了声罪,让张巡稍等片刻。 只见墨升站起了身,他将破桌上的灯盏书本收拾好,双手捉住桌腿提起桌子走到了稍远点的院中。张巡还在差异墨升的举动,就看到墨升暗运一口真气,左手举着桌子停到胸前空中,右手展开,五指并拢成刀状,手臂抬高,手腕转了个半圈,便朝着桌子腿劈砍下去。 不消时,四根手臂粗的桌子腿就在张巡的注视下被墨升用肉掌拦腰砍断,切面光滑,好比厨刀切豆腐,墨升的右掌竟如同真正的神兵利器一般,一个是肉掌,一个是榆木桌腿,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四根桌腿三两下便被砍下,一个虽破旧但结实的硬木方桌,顷刻间便矮了半截,高低刚好合适,墨升已经提着破桌子回到了内室,张巡还在目瞪口呆。 张巡是个读书人,虽然能读书的一般都是颇有家底的人家,但毕竟能读的起书的可不一定能练的起武,能请得起师傅学的起拳脚的,那都得是相当殷实的家庭,穷文富武可不仅仅是四个字。张巡祖籍虽是河东张家,也有些产业,但其父亲因为受人迫害,举家逃难至邓州,所带产业消散了七八,到他出生后,也只是有些钱粮薄田,生计无忧,但再要请武师教导拳脚,一来无此资本,二来时日尚短,所在地区宗门势力也是不甚明了,便没有那个打算。张巡自己也是日常好读兵书,功课之余,便照着书本拳谱胡乱习练些普通拳法,粗浅功夫上不得台面,只图了个强身健体,男儿本色。 墨升不同于张巡,因为出身墨门嫡传,自小便是好书读不尽,习武有良师。墨家所学甚广,天文地理,星象数术,机关器械,拳脚兵刃,内气吐纳,医学丹符等等。墨升从小对那些行走世间的墨家侠客很是向往,一来是觉得他们锄强扶弱行侠仗义很是潇洒,二来也是盼着学有所成,好去那外面的花花世界看看。隐在门中虽然衣食无忧,但到底还是有些束缚,墨升自小的愿望就是好好读书,刻苦习武,早点长大,行走江湖,光大墨家一脉。只是到了中年,闯荡了半生才觉得,小时候盼着长大的愿望是有多可笑。 墨升的功夫是极好的,起码张巡是这么认为的,手劈硬木,身处寒室而不伤,这些他张巡是万万做不到的,他所认识的那些将军,无论南霁云还是雷万春,虽然不知道究竟他们谁的本领更强,但都不妨碍他敬重这些人。人之所长我之所短,当敬之。 墨升回到了内室,将手中的桌子放到张巡面前,又将油灯拿上来摆好,拿起地上的小菜,整齐的摆放起来。张巡领会了墨升的意图,哈哈一笑,由衷的赞叹道:“墨先生好俊的本领,好玲珑的心思!”说完他伸手从食盒底部拿出了一个大腹长颈的酒壶,两个下有三足的银酒樽,圆筒状,直臂有盖,腹较深,有兽衔环耳,看着很是名贵。墨升客气的应付着哪里哪里,两个人一边说着客套话,一边把这些东西摆放好,张巡料到,墨升这里连凳子都没有多余,温酒用的炭炉想来更是没有的,等下举杯共饮,略有些美中不足。 张巡带来的酒是顶好的清酒,晶莹剔透,没有绿色,一看就知道是珍品。大唐的男人一般分两种,一种是爱喝酒的,一种是十分爱喝酒的,上至君王权贵,下到市井小民,只要有条件,都会抿上两口。人有贵贱之分,酒也因为喝的人,便生出了贵贱。 墨升好酒,喝过很多很多酒。几十年的江湖翻滚,他饮过千金难求的宫廷贡品西域葡萄酒,抿过光是色泽就动人心神的琥珀酒石榴酒,品过清澈透明千钱不换的清酒,醉过乡绅富户自家酿制售卖的米酒,也灌过口感粗糙低略便宜的黄醅酒绿醅酒,至于那些更糟糕的旧醅浊酒,他也是喝过的。大唐所有的文臣武将文人骚客,没有一个不好酒的。天下共主李隆基,六宫粉黛失颜色的杨玉环,肱股之臣万人敬仰的张文献,武功登顶天下一人的王忠嗣,口蜜腹剑李林甫,剑道圣人裴旻都偏好那杯中之物。无论那个张狂的李太白还是苦闷的杜子美,又或者是那个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王维,这些代表大唐读书人门面的诗文作者,更是嗜酒如命,你文章诗书不行,可以多读多写,但是你喝酒不行,那你这个人就可能真不行。 张巡作为读书人,自然而然也是要喝酒的,更何况今夜他要来拜访墨升,男人之间最好的交流就是喝酒,素未平生的两个人,往往只用一杯酒,就能换来过命的交情,当然这种毫无道理可讲的情感建立在女人们看来实在是莫名其妙。张巡带来的酒是让很多人望而却步的上品清酒,看品相,当值万钱。以张巡的家底自然是拿不出来这么名贵的酒,再加上现在又是乱世,有价无市的更不好找,这酒也是许远心思缜密,知道墨升好饮,特意从家中私藏里挑选出来,好让张巡借酒献礼,缓和与墨升之间可能的冲突。毕竟不看儒面看酒面,处境也不会太过尴尬。 酒已入樽,只是无法加热,略有不美,张巡还在和墨升浅谈家常,由浅入深,慢慢渗透,高手落子都得深思熟虑。张巡并不是要故意绕弯,不表来意,毕竟二人初次相识,对方根基深浅不甚透明,守城又事关重大,来不得半点马虎。墨升也是谨慎,张巡虽然盛名在外,情报显示其能以几千人马硬抗叛军四万多人数月时间,还能做到多有斩获,但是毕竟只是底下人搜集来的情报,没有亲历现场,大唐官场谎报军情粉饰自身的比比皆是,还是小心为善,知己知彼。 酒过三巡,醇香满溢,张巡略僵的身子也在酒水的安抚下活络了一些。墨升是练气之人,本身就不惧风寒,盘中小菜可口,杯中琼浆滋润,二人也都是胸有城府之士,谈吐非凡,彼此敬重,相谈甚欢。 “听说张大人守雍丘时,智计百出,虚实相接,打得令狐潮前后不得,以区区数千人马将对方四万余人玩于股掌。此次睢阳得遇大人相助,想来是万无一失,墨升此行,怕是多此一举,画蛇添足了!” 墨升终于坐不住,射出了二人交锋的第一箭。张巡放下手中银杯,收敛笑意,看着对面而坐的墨升,缓缓站起身来,双手作揖,朝着墨升纳头就拜: “还请先生相助!” 墨升大吃一惊,自己本来只是试探性的一句话,却不料张巡的动静反应这么大,竟然给自己行了个大礼。他赶忙起身,侧身躲开这个受不起的大礼,并且同样双手作揖,一边回礼一边口中直呼: “张大人害我也!” 两人推搡了很久,这才重新落座,神色严肃,张巡和墨升都知道,该切入正题了,两人今晚的交锋,正式开始。 天开始落起了零星的雪花,一片一片,慢慢覆盖住了来时的路,对坐的二人此时慢慢的揭开自己的铠甲,袒露着满腔的赤诚。 凄凄岁暮风,翳翳经日雪。 第十七章 不辨风尘色,安知天地心 霰雪飞降,朔风触面如刀;银素苍茫,飞雪落地似箭。 时辰已经快到戌时了,零星的雪片变成了鹅毛,睢阳城已经入眠宵禁,白日的嘈杂早已落寞,偶尔会有几声狗叫,想来是那匆匆归家的路人,惊了谁家看门的黄狗,尽忠职守的老黄狗扯开嗓子朝外狂吠,又惊了入眠的主人,主人被吵的有点火,便朝着老狗咒骂几句,得了主人的回应,黄狗觉得好似受了赏赐,放低嗓门再叫了几声,这才心安理得的入了窝,开始趴着假寐。 墨升的茅屋此刻越发的冷,但是茅屋中的两个人,此刻都是热血沸腾,在他们的世界里,天也不在地也不存,宇宙万物只剩对面的那个人。张巡给墨升行了大礼,墨升好不容易才劝住,两个人重新入座,都是整理各自的心情,思量了几天的言语,从这一刻开始慢慢铺开。 “张大人觉得睢阳可守否?” 墨升再落了一子,先占了个先机,静等对方答复。 张巡没有立刻回答,思量了好一会,语气平稳的反问了一句。 “先生觉得可守否?” 墨升被张巡的反问将了一军,他原本想,张巡要么说能守,要么说不能守,就是没猜到张巡会不做答复,反而把这个问题有点赖皮的踢回了自己这边。如果是平时,墨升已经没了继续交谈的兴趣,这种市井间的戏耍话,是很噎人的,但是墨升知道,张巡不是在调笑自己,对方眼神真挚,语调平稳,是真的在请教他。 “可守,却不好守!” 墨升回答的很干脆,还没来睢阳城的时候,墨升已经在图纸上推演了无数次如何守睢阳。睢阳的地理位置,水源交通,人口守备,城池高低,附近的山河分布等等这些硬的条件他都了然于胸,来到睢阳城后,他又仔细研究,从城内人口层次基数,粮食物资消耗,甚至是城内各个水井的位置,他都做了详细的记录,结合自身所学,制定了详细的守城策略。万事俱备,只差人心。 城是死的,人是活的,墨升不怕城墙低矮,只怕人心难测。在墨升看来,守一座城最要紧不是有无天险可靠,有无高墙可依,而是有无赤诚之师。墙低可以加盖,人心如果低了,是怎么也盖不起来的。 墨升选择守睢阳,也是墨者行会研究制定的。叛军来势汹汹,朝堂又安逸太久,非攻已是不可为,只能选择墨守了。墨家数十位族内长者,数百位如他一般的守城人,数千位遍布天下的探子暗哨,每天海量的讯息汇聚到族内,叛军的行进路线,朝堂里军队动作,哪座城池哪些人已经投降,哪些人公然反击,哪些人还在摇摆不定,都经过周密的汇总计算,他们甚至能准确地预算到,哪座城能在哪个时间被攻破,哪些人又在什么时候要做叛徒,对于那些做了汉奸的,他们派出了精锐的刺客,只要时机允许,便要雷霆出击,那些决然回击的,他们也派出了成熟的守城人,希望能出一份力,至于那些举棋不定,隔岸观火的,身边自然也有墨家的人盯着,一切按计划行事。墨者本心,为天下耳。 睢阳地处江淮门户,睢阳城若破,江淮不保,江淮不保,大唐亡矣。所以无论朝堂还是叛军,都对睢阳志在必得,墨者行会自然明白睢阳城的得失存亡如何重要,更关键的是睢阳是老祖宗墨子的祖地,汉时七王之乱就是在梁国睢阳被阻,他们墨者的先辈也曾参与了守城保卫,现在轮到安禄山叛乱,睢阳也不能有失。所以对睢阳,墨者行会是格外重视的,听闻朝堂新皇帝下了告令,将名相之后许远点为新的睢阳太守,又抽调了很多军械物资增援,只是人马实在短缺,朝廷格外开恩,准许许远自行招募人马。许远本人临危受命,为了不辱祖上声名,他变卖家财,招揽军士工匠,准备拼死守城。墨者行会研究妥当后,便派出了老成持重有勇有谋的墨升赶往睢阳城,嘱咐他们一行人要极尽所能,拼死相助许远和睢阳城。 墨升一行人星夜兼程,只用了四天便赶到睢阳城外,墨升作为首领,他将手下十数人分做三路,一路隐于外城官道,时刻探查各路军马动向,一路隐于城外河道,提防水路来军,一路乔装打扮,化成工匠难民进入城内,一来摸索熟悉城内布置,二来排查敌军探子内应,分工明确,有条不紊。墨升自己也给许远递了信物,表明了身份来意,一来确是实心守城,二来也是揣摩许远等人的心思。毕竟天道轮回,人心难测,许远领受皇恩,积极备战,大张旗鼓的背后究竟是惺惺作态还是舍身忘死,打着擒贼旗号的投降派,没有一百总有八十,所以墨升和他的人在这座城冷眼旁观,静待变化。 许远的心思墨升还没摸明白,凭空又冒出来个张巡,张巡的底细墨升不是很清楚,天下的节度使兵马使太守将军里,没有这一号人啊,自从知道张巡要来睢阳,墨升便立刻安排手下人搜查张巡的资料,第三日张巡的情况就差不多明了了,墨升看了关于张巡的资料后,久久不能平静。 天下英雄,能比张巡者,万里无一! 这个默默无名的人,竟如平地一声惊雷起,声威浩大。 墨者行会能量是很大的,几乎当世所有的皇室内院,名臣能将,奇人异士,文人骚客,他们无所不知,就连不为俗世百姓知晓的神鬼仙妖,山精水怪他们也是多有了解,毕竟在普通人的眼里,他们这些高来高去的修行人本身就是那些怪异群体里的一员。但张巡这样的却委实不很清楚,非是他们消息不灵通,而是张巡太不显眼。已是天命之年,却还是个小小的县令,虽然出身很高,进士及第,但宦海浮沉了二十余年,却仍是个小小的绿袍芝麻官,这样的人千千万万,哪里有那么多笔墨人力来记录研究,倒是他部下有一个将军声名显赫,被当世人称为“天下第一箭”,虽然这个“第一”在他们方外人看来无足轻重,可毕竟也是世俗第一,不容小觑。 南霁云这个天下第一墨升是了解的,穷苦人家出身,偶有机缘进了一个隐门,因为自身天赋极高,又肯吃苦,学了一身了不起的本领,学成后出师入伍,因为武力非凡也有谋略,因此青云直上,做到了一方将军,很有“万人敌”的气概,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么了不得一个人物,却在这乱世甘心追随一个小小的真源县令。 张巡的密报资料很厚,越往后看,墨升越是激动,谁能想到一个小小的县令竟有如此辉煌的战果。资料显示,张巡此人博览群书,通晓战阵军法,志气高远不拘小节,平生结交的都是一些理想远大宽厚仁义之士,厌恶唾弃那些庸俗阿臾之徒,这也是他明明出身高绝,却偏偏不被朝廷重用的缘由。能当众把当朝第一人的杨国忠说成“是方为国怪祥,朝宦不可为也”的人还能安坐一县之令,也是老天保佑了。张巡当了县令倒是治绩优良,他体恤百姓疾苦,多有良善举动,对付恶霸乡绅,一个胆色足到连当朝宰相都敢嘲讽的主,杀起那些为祸乡里的臭鱼烂虾还真是牛刀小试。就这般辗转了二十多年,由于实在不善官场经营,虽有大才,却一直不受大用,直到安禄山反叛,张巡潜伏的峥嵘这才慢慢展露出来。 天宝十四载冬,三镇节度使安禄山终于还是等不来玄宗的死讯,七十一岁的人了身体还倍棒,据说每夜还要和拐来的儿媳妇杨玉环饮酒寻欢。安禄山原本的反心是没有那么大的,皇帝老儿虽然瞧不起他,但自己是个蛮人,如果不是恩人张守珪将军,自己早都可能在偷羊的时候,被人抓住宰了,哪来的后来当兵为将,一步步爬到了三镇节度使。他手下十几万虎狼之师,距离自己的偶像,武功第一人的王忠嗣也不那么遥远。只是随着权势的扩张,心里的欲望也开始慢慢膨胀,他天生就不是一个善人,他钻营结党,迎上昧下,扭曲的渴望着权势,他喜欢挥手间人头纷飞的场景,迷恋下属军士看到自己那畏惧的眼神,陶醉那些大权在握之人对自己低头奉承,欣赏就连自己儿子看到自己时的唯唯诺诺,他讨厌玄宗和杨玉环对自己骨子里的鄙夷,憎恨那个奸诈肮脏窝囊卑劣的杨国忠,他害怕被人搬弄是非捏造流言,恐惧着自己如偶像那般惨淡落场。 安禄山爱过恨过,也曾想做个留名青史的名臣大将,他想把自己的名字写在名臣传里,想让老百姓对自己流芳百世。只是每每想到王忠嗣那如山一般雄伟的势力,就因为皇帝的猜疑,顷刻间便山崩石裂,土崩瓦解,昔日辉煌霸气的帝国第一人,竟落了个那样的凄凉惨淡。他恐惧自己也会被那样对待,所以他要更多的兵马势力保护自己,他要更大的生杀之权,他要做自己的主宰,所以他隐忍,他把脸装到裤裆里,他把小自己十七岁的杨玉环认了母亲,他在满朝文武的宴会上像个小丑一般跳那胡旋舞,被人扒个精光扮成婴孩洗身子,充满耻笑的言语他都装在了肥厚的肚子里,等待着有一天,好一个一个沾着血回敬给这些人。 李隆基是个愚蠢的聪明人,他喜欢我装出来的忠诚,尽管他知道我是装的,但他愿意信,我就愿意讲,至于那个做了工具的太子爷李亨,你爹一天宰过三个亲儿子,你聪明点还能多活几年,虽然你知道我是你爹养出来对付你的那条狗。可那也要等到你爹死了,你才能当爹。 李隆基赏了我很多好东西,对我出奇的信任,我试探说想当宰相,他也欣然同意,甚至恩准我来他的后花园,朝堂上那些对我这个蛮夷杀人诛心的奏本密信,他也全都一力压下,反而给了更大的地盘,嘱咐我帮他守好边疆,说我是他最信任的人。 哈哈哈哈,一个连亲儿子都不信的人,会信我这个蛮子。不过你虽然是个冷血的人,但对我还是真不错的,你当我是你养的狗,我感念你的恩情,等你死了,我再咬死你的子孙后代,你死了啥也不知道,也不算我忘恩负义,很有良心吧! 安禄山隐忍着,煎熬着,他熬死了举世无敌的王忠嗣,熬死了断了天下读书人路的李林甫,他期盼着那个比自己大了十八岁的老皇帝快点死,他一天又一天的熬啊,熬得他自己都快崩溃了,那个老家伙还是硬硬朗朗,杨国忠那条狗总是在人前乱咬,一会在皇帝耳边说我谋反,一会又派狗腿子来登门调查。以前当我狗的时候,在我脚底下摇尾乞怜,什么货色我能不知道,没想到靠着个婆娘竟然爬到了我的头上,这样不学无术的玩意儿也能当宰相,可恨的是这个玩意儿就是个癞皮狗,就喜欢咬着我不放,难怪人说,投了新主子的狗,咬起旧主子来格外的卖力。前几日身在京都长安的儿子女儿来密信,说杨国忠这个狗玩意竟然还带人抄了我长安的宅子,斩了访客李超一帮子人,他奶奶的,打狗还要看主人吧,这样的日子啥时间是个头啊,是可忍孰不可忍,老子不等了,王忠嗣已经死了,李林甫也死了,他手里的人马养了那么多,再加上这些年一直暗中与他秘密往来的世家门阀。试问当今世上,谁能挡我安禄山,干脆现在就反他娘的了,等老子杀到长安,定要砍了杨国忠的狗头做夜壶。 安禄山果然是无敌的,王忠嗣是他的偶像,也是他的梦魇,他知道只要王忠嗣一日不死,他一日也睡不安稳,那个山一般伟岸的身躯,是他注定跨不过去的天堑。对于这个皇帝硬加给自己的政治敌手,他只能暗中耍手段,用计谋,对付这个坦坦荡荡的真英雄,只能用下作的阴招。他知道这世上能除掉王忠嗣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皇帝李隆基,正好他很懂李隆基这个人,阴狠毒辣,从不信任任何人,他的儿子,他也是想杀就杀,只要他觉得这个人对自己有威胁,管你天王老子,都得是个死。 所以他用了皇帝教会他的那一招,努力的让李隆基觉得王忠嗣很强大,强大到没有人能抵挡,安禄山在他面前就是个雀。 王忠嗣这个养子是永远不会造反的,李隆基很明白这一点,天下人都很明白这一点,但是养子不会造反,亲生的可就不一定。玄武之变的故事可是他的祖宗干出来的,亲爹亲兄弟算个啥,挡着我就都得去死,他们老李家骨子里的东西,可是不会变的。他自己能当上这个皇帝,脚底下踩着的自家人血肉尸骨可一点也不比祖宗少。儿子们是自己生的,他什么德行,儿子们也差不多。王忠嗣这个养子很忠诚,很能干,但是他跟太子的关系是不是太好了。那个做了好些年太子的亲儿子,会不会盼着自己早死,或者等不及自己早死。虽然儿子很多,可是已经宰过几个了,不好再动刀了,天下人的嘴可不好堵,既然太子不好杀,那就卸了他的胳膊,忠嗣我儿,不是为父心狠,只怪你太了不起。 王忠嗣到底还是郁郁而终了,安禄山自己出了一点力,李林甫出了一点力,武惠妃出了一点力,太子再浇了一把火,皇帝便下了刀。王忠嗣不明不白的死了,安禄山的心病去了一大半,另一半也在他的祈祷中应验了,那个将他一手拉起来,又令他夜不能寐如鲠在喉的李林甫也死了。王忠嗣的拳头,李林甫的嘴,是除了皇帝以外他最怕的两样。此后再没有人能让他安禄山寝食难安,杨国忠、哥舒翰、夫蒙灵察、李光弼、郭子仪、封常清、高仙芝、仆固怀恩、陈玄礼,哪个也不是他的对手,天下还不是唾手可得。 谁能想到我一个偷羊苟活的胡蛮贱种,也会有问鼎天下的一日。 安禄山如很多人预料的一样反了。尽管大家都知道安禄山迟早要反,可真的得了消息,很多人还是措手不及。慌了,将军们有点慌,大臣们有点慌,王子们有点慌,郡县们有点慌,玄宗皇帝却一点都不慌。王忠嗣早都提醒过他安禄山野心勃勃,李林甫也说过,杨国忠更是天天在耳边念叨,但他全没在意,一个卑贱的胡人死胖子,真的反了,还不是反手可灭。 所以太原郡上奏章说安禄山造反时候,皇帝陛下是没在意的,他以为又是杨国忠韦见素几个人恶心安禄山编造出的造谣中伤,只是到了十一月十五号,上书的人越来越多,说的也是有鼻子有眼的,李隆基这才确信安禄山真的是起兵造反了。不过到底是见惯风浪的人物,李隆基不慌不忙,他在华清宫召宰相大臣们商议谋划。这时候的杨国忠满心眼的畅快,得意之色溢于言表,看吧,我就说安禄山要造反,你们偏不信,这下真的反了吧,我的眼光很准吧。得意归得意,事还是要办的,皇帝陛下开了金口,问他怎么办,杨国忠心思活络眼光更是自以为的独到狠辣,行礼面圣回答着皇帝的问话: “回陛下,臣以为反者只是安禄山本人,所部将士并不愿意随其叛。过不的几天,叛贼自会败灭,陛下不必太过忧扰。” 玄宗也觉得杨国忠说的没错,谅你个死胖子也不成不了啥大气候,只是前几日被杨国忠咬的狠了,发发脾气而已。虽然知道无关紧要,但样子还是要做的,那就派大将军毕思琛领兵至东京洛阳,金吾将军程千里到河东诸郡,各募兵数万,随团练兵以拒叛军。 十一月十六日这天,正巧边令诚极力推荐安西节度使封常清入朝觐见,玄宗知他二十来年镇守边军,打的外敌哭爹喊娘,算的上是一号人物,据说跟高仙芝还有个“帝国双璧”的称号,便问其讨叛方略,封常清很自信,夸夸其谈头头是道,玄宗听得也很高兴,十七日,李隆基即任命吴王李祗为灵昌太守兼河南都知兵马使,以封常清为范阳、平卢节度使。令封常清即日乘驿马赶赴东京洛阳募兵,与毕思琛共同对抗安禄山人马。封常清也是雷厉风行,不过几天就募得六万人马,然后断河阳桥,统合河南全部兵马为守御安禄山大军做好了准备。 可是身在华清池,泡着温泉正享受的皇帝陛下没等来安禄山的脑袋,自家战败的奏报倒是像这几日飞舞的雪片一般,这可让他面子很受伤。国事要紧,皇帝陛下万般不舍温暖的山泉和酥软的杨玉环姐妹,只好先从华清池回到了大明宫。皇帝回到长安第一件事,就是将安禄山留在长安的儿子女儿先给宰了泄愤,然后吩咐底下人务必将那几个脑袋给我送到安禄山面前。杀了人,圣明天子还是觉得面子挂不住,突发奇想,不如来个御驾亲征吧,这样多少能挽回点天家颜面。于是乎,玄宗恢复往日霸气,大手一挥,腊月初七,玄宗下制,朕要亲帅兵马征讨安禄山叛军,朔方、河西、陇右诸郡兵马除留守城池外,其余由节度使率领,全部集结出发,限二十日赶到长安城。 腊月十六日,玄宗在朝堂上与大臣商议亲征之事,下制命令太子监国。面对满朝文武,玄宗玩了一招推心置腹: “朕在位快五十年了,倦于政事,去年秋天就想传位给太子,只因水旱相仍,朕不愿意以余灾遗子孙,想等灾情好转。但没想到逆胡安禄山叛乱谋反,朕当亲征,让太子监国。事平之后,就传位于太子”。 杨国忠是知道陛下要亲征的,开始觉得陛下只是言语一番,做做样子,没想到今日在朝堂上,竟然玩起了真的,这可使不得,一干臣子听的惊恐万状,磕头请愿皇帝陛下不可啊,社稷要紧啊,保重龙体啊什么的。杨国忠更是胆战心惊,他知道此时求皇帝没用,当即便与韩、虢、秦三夫人相谋,使三夫人劝贵妃衔土请命于玄宗,让他顾念怜惜美人,原本信誓旦旦的玄宗陛下,看着楚楚可怜的美娇娘,又是大手一挥,此事就此作罢吧! 身在真源县的张巡自然不知道也不配知道朝堂上这些大事,他今天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些,墨升的讲述让他五味杂陈,对于皇帝的所作所为,实在不知该如何评判,只得沉默不语,墨升主讲他主听。 张巡是真源县令,隔壁的令狐潮是雍丘县令,反贼将领张通晤率军攻陷了宋曹等州,谯郡太守杨万石投降了叛军,而张巡所在的真源县正好是在谯郡的辖地内。杨万石投敌后,推荐张巡为长史,并令其率兵向西接应叛军。张巡得知上司的叛变和对自己的“爱戴”,羞愤难当,他率领吏民大哭于真源玄元皇帝祠,然后撕碎委任公文,痛斥燕匪,起兵对抗叛军,张巡此举响应的也有了千余人。 一面是雷霆万钧的数十万虎狼叛军,一面是吊儿郎当的天下共主,张巡领着的这一千多人,就好比那城头的旌旗,随风飘零,前途渺茫,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滚滚洪流吞噬。张巡不知道他能撑多久,只知道不忘本心,尽力而为。 墨升的资料里有张巡写过的一首名为《闻笛》的诗,可能会说明点什么吧! 岧峣试一临,虏骑附城阴。不辨风尘色,安知天地心? 门开边月近,战苦阵云深。旦夕更楼上,遥闻横笛声。 第十八章天险难渡有人帮,管他积德或造孽 冬雪凛冽,破草屋里的两个人此刻还在交谈,只是从刚才的对桌而坐,变成了站到了院中,两个人手里都拿着一节枯树枝,一边说,一边在雪地里比划着,树枝划在厚厚的积雪上,竟变成了一个现成的沙盘地图,看来天公也像是被两人吸引,特意下了这一场雪,好让他们尽情发挥,自己躲在天上偷偷看。 此时的墨升给张巡演示的正是安禄山一路如何从范阳打到洛阳,所过郡县位置,哪些人抵抗,哪座城投降,都是用的什么战法,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张巡也是听得畅快,从小就好兵法谋略的张巡,此刻如遇良师益友,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讲到高兴,两个人干脆直接走到院中,借着雪地,相互比划开来。 张巡素来大胆,他自信所学堂堂,一身正气,对于那些奸佞龌龊,都是嗤之以鼻,他在任真源县令的时候,地方上有个以大吏华南金为首的土豪乡绅小集团,华南金此人更是号称“金南口,明府手”。这些人横行霸道,欺压百姓,勾结官宦,无法无天,手下集结了数百人的地方豪横武装势力,刀枪棍棒,一应俱全,除了没有披甲,其他方面竟跟正常官家军制一般,再加上有官家包庇,乡民更是不敢惹。张巡上任后,听闻此事,便开始搜集证据,查明真相,等到明察暗访了一段时间后,他在心里制订了一个计策。于是先派中间人秘密与那恶霸谋划一番,然后他又当众言说一番,决定单凭一腔赤诚,只带十数差役就要为民除害。他声势浩大的去了其住所,用计谋按照双方密谋好的条件将其诱擒到了府衙。可是等对方一到府衙,他便摔杯为号,直接将其五花大绑拉到府衙门口,在对方还不明缘由的情况下,雷霆出击,手起刀落。直到华南金的脑袋滚出老远,他还没搞明白,新来的这个县令这是搞什么?不是说好了如平常一样做做样子走个过场么,这个人怎么不按常理出牌,讲好了两方演戏给百姓看么?怎么这人来真的,竟然命人砍了他的脑袋,那恶霸就这么稀里糊涂送了命,到死还觉得自己好不冤枉。 张巡捅了地方上最大的蛇窝,所有人还在等着看他如何会被打击报复,如何因为今天的鲁莽举动追悔莫及,可几个月过去了,张巡还是那个张巡,死了个华南金就像死了一条狗,竟是没有击起半个水花,甚至有人传言,以前包庇华南金的那些官吏全都装聋作哑起来,而他的那些犬牙打手,要么被杀了,要么被收编了,要么吓得逃个无影无踪,总之一个偌大的势力,盘根错节几十年,就被张巡一个儒生这么轻描淡写的连根拔起了。之后的张巡,一如往常,为政简约,积贫积弱的真源县,又如以前的清河县一般,在他的治理之下,慢慢变成了个和睦安康太平安宁的福地。 好日子过了几年,被杨国忠以事激之的安禄山,终于忍不下去了,他打着“清君侧”的旗号,集结了厉兵秣马十几年的十五万大军,这群由安禄山所部及同罗,奚,契丹,室韦所混编的队伍,号称二十万,从范阳起兵,短短数月,就从苦寒的边境,打到了繁华的东都洛阳,安禄山自立为帝,国号为“燕”。大唐帝国成平日久,歌舞升平的好日子过的醉生梦死,帝国内部又因为废除府兵制的缘由无兵可用,经营了十几年的安禄山,如狼似虎的边军对上弱鸡的牛羊唐军,不溃败才是怪事。叛军势如破竹,声势浩大,所过的州县太守县令,好多都被叛军的血盆大口吓得手足无措,望风而逃,要么认了怂,要么认了爹,要么送了命,叛军的雪球越滚越大,越大越滚,嘴里的獠牙越长越多越磨越尖。 唐玄宗真了不起,不愧是自比汉武太宗的强人,精明了大半辈子,八方来朝也不是浪得虚名。初闻安禄山造反,圣明天子只是摆手笑笑不相信,那个死胖子肯定不会造反的,肯定又是手下人胡造谣,他甚至派出一队使者去安抚安禄山,戏剧的是这一只慰问的使团跟安禄山擦肩而过,一个往北送皇恩,一个往南表忠心。 可不想,安禄山这贼子不厚道,玩真的,风卷残云,几天时间都快打到东都了,亲娘啊,这可把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雷了个里焦外嫩,一张嘴,一会骂安禄山是喂不熟的狗,一会骂杨国忠把那狗逼到了跳墙,一会骂那些吃皇粮的北地守军全部都是饭桶! 骂归骂,狗还是要打的,玄宗除了御驾亲征的做秀,又下了一个圣明的决断,他制定部署了对安禄山的全面防御:除了先派出去的封常清人马,圣皇又命郭子仪为朔方节度使,右羽林大将军王承业为太原尹,卫尉卿张介然为河南节度使,程千里为潞州长史;任命荣王李琬为元帅,高仙芝为副元帅,率飞骑、彍骑及朔方、河西、陇右等兵,又出禁中钱召募了关辅新兵,计十一万人马,号为“天武军”,出兵讨伐安禄山叛军,下了死命,定要大军所至,旗开得胜。 腊月初一,高仙芝便从长安出发,玄宗亲自在勤政楼为荣王、高仙芝举行宴会,又到望春亭为他们送行,并命宦官边令诚为监军,嘱咐高仙芝进屯陕郡,一定要速战速决,尽快把安禄山给我抓回来,我要扒了他的裤子抽他的屁股。李隆基一顿雷厉风行,自认为万无一失,肥肥的小安子,你可真调皮啊。 故事没有按照圣明的玄宗皇帝写出的剧本演,那个肥肥的小安子,这一次把他的好主子狠狠的割了一刀,伤筋动骨的那种。 安禄山跟他的主子李隆基一样,也喜欢认干儿子,李隆基认了一堆,安禄山也认了一堆。安禄山其中一个干儿子,名叫李宝臣,原是范阳将领张锁高的养子,名叫张忠志,此人因善于骑射被安禄山选为射生官。后来,李宝臣随安禄山入朝,被唐玄宗留作射生子弟,得以出入禁宫,算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安禄山这个干儿子很有意思,很有计谋,个人弓马武艺也好,再加上认了三个爹,竟跟汉末的那个吕布吕奉先很像,于是就有个外号叫“小吕布”。 这个小吕布也确实了得,干爹这边还没正式起事,他就找机会从长安城逃回了范阳老窝。不久,李宝臣在何千年高邈两大智囊的计策谋划之下,率领二十奚骑奔赴太原,假称献射生手,太原尹杨光翙不察中计,被劫之而去。追兵万余人竟不敢追逼,而后小吕布屯兵土门关,扼守井陉口,给安禄山装了个大门,送了个开门红的大礼,这可把安禄山高兴的,当即亲赐美酒,大赏美人,金银珠宝更是拉了好几车。 之后的日子,叛军上下无论将兵,都是双眼发赤,期盼着自己也能立个如同小吕布一样的功劳。就这样,高举造反旗帜的叛军如蝗虫过境,一路烧杀抢掠,刚进腊月,安禄山的大军便已经来到了黄河边。 看着汹涌的黄河,安禄山开始有点头疼,此时的黄河怒浪翻滚宽过百丈,这如何过得去。就在安禄山犯难的时候,手下谋士过来报告说大营外有四个方士求见,他们号称自己四人会那点水成冰的法术神通,只需要取九个童男九个童女的心头血,再登台作法一般,黄河水就能依他们的法令凝结为冰,不用船桨,十几万人马踩着冰面就可能过这天堑。 安禄山当然是半信半疑,他思量一会,几个童男童女好找,就是要几十个几百个也是无妨,只要法子管用,他都会派人即刻去抓。可若是人抓来了,法事也做了,黄河水如果没冻住自己的面子往哪搁。所以安禄山下令,如果四个方士不能让黄河结冰,他就亲手送这四个方士喂黄河鲤鱼。 那四个术士没有被抽筋剥皮的惩罚吓退,他们信誓旦旦应下了这个差事。安禄山想着那咆哮怒吼的黄河水,心里也在犯嘀咕,虽然他的生母就是个颇为神异的巫女,可那都是些唬人的小把戏,眼下这可是宽达百丈的天地之力,这几个术士单凭术法符咒真能将天地冻住?安禄山自然是一万个不相信的,但看到这四个人敢以性命想担,想来还是有几分把握的,不至于拿着自己个吃饭的家伙来他大营找刺激。 之后不用安禄山过多吩咐,手下人便立刻在附近的城池抓来了一堆童男童女。那几个方士没说要多大年岁的童男童女,叛军也不问,便索性见娃就抢,大小高低叮叮当当抓了一堆,粗略算下来不下两百。那几个方士只说要九个童男九个童女,这一堆总够他们挑拣了吧,若是还不够,还得他们大雪天的再跑一趟,真是麻烦。至于那些被抢的娃和他们的爹妈,老子才不管,惹急了一刀一个,就当做善事超度他们了! 呸! 四个术士看着顷刻间就被抓来的童男童女,欢喜的手舞足蹈,猩红的眼渗着吃人的光,他们跪在安禄山面前,更加语气坚定。安禄山摆摆手,四个术士就准备开坛做法。 他们四个人换好法袍,分列四方,主祭的法器摆在中央高台,四个人嘴里念念有词,一会捏法决,一会舞法器,周遭的风雪随着四人的施法也被吸纳成四股小型龙卷风,四根风柱又往中央的法器汇聚。十八个被挑选出来的童子被扒的精光,捂住嘴绑住手脚光溜溜站在中央法坛底下,又冷又怕满脸惶恐,全身青紫满脸泪痕,混着血的泪痕被冷风一吹,在娃娃们的脸上冻出一条条冰溜子。每个孩子后背都站着一个手持尖刀的军士,这些人穿盔带甲,面相凶恶,一只手拿着明晃晃的短刀,一只手掐着那些娃娃们的脖子,就像准备宰鸡的屠夫,就等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术士念了很久的咒语,撒出去不少的黄纸符箓,四方风柱越凝越壮。这时候,东方位的那个术士大喝一声: “稚血不来,更待何时!!!” 那些禁锢着童子的军士一听此喝,嗜血的眸子冷光一闪,尖刀噗的一声便从童子们的后心狠狠捅入,手腕一翻,又搅了起来。 娃娃们的意识早已被风雪冻得麻木,尖刀入体只觉得一凉,等滚烫的鲜血喷出来才开始产生痛感,无边的恐惧盖过了身体的伤害,他们脑袋狂摆,四肢乱抓,身躯扭动,被捂住的嘴里嘶吼着却发不出声音。血越喷越多,悲鸣也越来越无力,十八个孩子终于停止了抽搐,就像落叶一般枯萎无奈。 四个术士施法不停,十八个孩子的心头血被他们用术法控制着吸到半空,将雪白的风柱染成了猩红,吮吸干净后四根风柱往河面上奔去,各占一个方位,彼此之间气息纵横,顷刻间形成一面红色的雪罩,雪罩形成后术士又出法决将其慢慢覆在河面上,与那奔涌的黄河水交汇在一起。 黄色的水和这红色的雪一点点融合在一起,慢慢的水在结冰雪在消融,一个时辰后,河面上竟然真的结出了数尺厚的冰面。安禄山被眼前的神迹震惊的目瞪口呆,此刻他对于队伍能不能过河已经不感兴趣了,他对这四位术士展示出来的造化神功如痴如醉,原来人真的可以跟天斗啊。这四位仙人就是自己跟天斗的神器啊,这样的神器以后可是要多多搜集,赏,大赏,术士要赏,举荐术士的人也要赏,以后谁能举荐这样的仙人,要什么封赏都可以。只要仙法有灵,再多的代价他都付得起,金银财宝,天地灵物,那都不在话下,至于那些贱民的命,那更是不值一提! 世间万物,唯我独尊! 一夜之间,黄河水结冰如浮桥,数万大军踏冰而过,安禄山自己命人将一条大船拖到冰面上,自己被人搀扶着上了大船,又命令手下人做好落水抢救的准备,扣押着四位作法的术士在自己身边,层层把关确保自己过河时万无一失,至于那被抛尸在风雪里的十几个童男童女,他是根本记不住的。至于那剩下的上百童子们,拉在队伍后面,以后说不得有用。 数尺厚的冰层下面是依然奔涌向前的黄河水,几千人拖着浩浩荡荡的庞大战船,在安禄山铁青的脸色下渡到了对面,脚踏实地的那一刻,安禄山才长出一口气,他笑容可掬的跟四位方士“仙师长仙师短”的交谈着。四个方士得了封赏,后面更是私下将那些没有献祭的孩子也给谋害了,两百多童子啊,这是多难得的采补啊,师兄弟四人从来没有这么富裕过,难怪老话说“学成文武艺,卖给帝王家!”跟着安禄山,起码有享不尽的鲜血献祭,值了! 数万人马有惊无险的过了河,大喜过望的安禄山难得听人的劝告,特意摆了香案叩拜天地,手下文臣平洌更是卖弄才学,借此写了一篇檄文,鼓吹安禄山是天选之子,叛军因此更是士气大振,就这样安禄山率众从灵昌渡过了天险黄河。 “如此邪魔外道,真恨不得生啖其肉!“ 听闻了墨升讲述四个术士以生灵献祭作法,张巡恨得面色铁青,紧握双拳,如此丧心病狂的行径,是他这个心怀天下的儒生最不能容忍的。愤恨咒骂了良久,张巡平复了一些,继续追问着: ”墨先生,天下真有那能凝水成冰的法术么?这...这...这是你瞎编乱造的吧?” 张巡听着墨升讲述有人能把黄河水凝成冰,虽然可恨其手段残忍,却也被最终结果震惊的语无伦次。墨升也不生气,任哪一个普通人听到这样的描述,不怀疑才不正常。 “有的,五行遁法里有凝水诀,可借用天地之力将水转化为冰,算是一种高深的术法神通了。” 墨升也不管张巡知不知道啥叫五行遁法,一五一十的解释了一番。 “原来真有如此仙法,可惜手法就是太过歹毒,需要用人血为祭,可惜可惜!”想到那无辜枉死的童男童女们,张巡对这个夺天地造化的仙法兴趣大减。 “其实那些人使得也算不得真正地仙法,只是遁法里的障眼法,凝冰法决是一部分,更多的其实是障眼术。他们自身实力也不太够,如果真的是得道高人,根本不用设坛做法,更不用童子之血献祭,挥手间黄河龙王就得听令,让他断流他就断流,让他结冰他就结冰,只是那种境界本身已经等同于天地道法,不是寻常人能办得到。” 墨升继续悠哉悠哉的讲述着,对桌的张巡已是被这一番话震撼得里焦外嫩。 他是个凡人,什么都不懂的凡人,刚刚听闻有人能凝水成冰,面前这位又劳神在在,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提出有人可以挥手间令山河断绝,还能驱动龙王,这都是什么虎狼之词,这还是我熟悉的那个世界么? “其实张大人也不用震惊,您部下中的雷万春和南霁云也都不是凡人,雷万春刀枪不入借风起雨,南霁云力大无穷箭法通神,他们都是学习了术法神通,只是这种神通牵扯甚广,普通百姓对此也是敬畏更多。毕竟人对于自己陌生的领域总是充满了恐惧。” 墨升继续解释着,张巡听他谈到自己身边的人,才慢慢清醒过来,是啊,毕竟别人有些奇特之处,也全没必要逢人就夸夸其谈,想想自己的过目不忘,在外人看来也未尝不是一种匪夷所思的天赋神通。 “想来墨先生应该也是一位术士吧?”张巡看着墨升问道。 “其实确切的讲,我们这类人应该叫修行者,术士只是修行者中的一种。金木水火土五行元素,衍生出来的修行门路千千万万,同父同母所生双胞兄弟都有可能属性不同,特长不一,修行一途从来就没有按部就班,所以自古以来的修行人都是师傅引路,自行琢磨,参的透你便强些,参不透你便弱些,从来没有定数。” 既然话题引到了这里,墨升也不介意多解释一些,省的张巡对那些超越以往认知的非自然行为一惊一乍,沟通起来颇为困难。 张巡还在消化着墨升的话,他想到以往的神迹,雷万春总能提前预知风雨,南霁云力大无穷,一箭能把敌人钉到树上,还有眼前这个举掌为刀的墨先生,现在想来都是修行人,自己见识浅薄,不知道闹出多少笑话。沉默着饮了一会酒,张巡突然想到,这些本领高强的人既然心甘情愿追随自己,肯定是自己有着令他们佩服的特质,要不然就换成自己追随他们了,他们追随自己,信服自己,他要更加用心,要对得起这些人的信任。想通了这点,张巡继续跟墨升请教着安禄山之后的行军状况。 安禄山叛军皆是精锐,所到之处无不披靡,安禄山又刻意纵容部下,所以叛军步骑散漫,所过残灭,不知其数。玄宗所命河南节度使张介然刚到了陈留还没几天,屁股还没暖热,安禄山与叛军已是兵临城下。张介然帅军登城,城头的唐军都是混日子的主,哪见过真刀真枪的十几万军马,乌泱泱的看不到边,叛军那刀头的血似乎还没干,平日看到老百姓如虎似狼一般的守城士兵,此时看到狰狞恐怖的叛军,心惊胆寒,都变成了小兔子,手脚哆嗦无力抵抗。 腊月初五,面对城外狰狞恐怖的叛军,陈留太守郭纳首先崩溃了,他写了降表,投了安禄山。浩浩荡荡的安禄山部从北门进了陈留城,其子安庆绪看到玄宗皇帝发布的讨贼榜书,揭下来拿给安禄山看,坐在舆中的安禄山看完榜书,才知道长安城的皇帝杀了自己的亲生骨肉。他两手抚胸大哭数声,高声叱问着: “我有何罪,而杀我子!” 安禄山恨意滔天,他大手一挥,陈留投降的上万军士,被叛军们绑缚跪倒在路边,一排排列队齐整,随后手起刀落,一颗颗大好头颅就滚成一堆,足足几个时辰,上万人才被砍完,地上的血鲜艳的就像杯中上佳的葡萄酒。投降的这上万人,到死都不知道就因为安禄山的儿子安庆宗被杀,上万人都成了他以泄其愤的替罪羊殉葬者。不过也是,天理循环,不战而降就得任人宰割,留给他们的墓志铭也只有八个字。 “我失一子,尔等皆赔!” 被朝廷派来的守将张介然自然是逃不了,他誓死不降,手下人打光了,他自己也被斩于军门,安禄山将其头颅挂于高杆之上,然后派遣自己的心腹大将李庭望为节度使,派兵驻守陈留城,自己则率大军继续往长洛阳城开拔。 高杆之上的张介然怒目圆瞪,死不瞑目!一边瞧着远去的叛军,一边瞧着更远的长安城! 安禄山大军的浪潮滚到了荥阳,荥阳太守崔无诐是个血性儿郎,起誓领兵拒守,可是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士卒在城头听到叛军震天的鼓角之声,纷纷打起了退堂鼓,没有敢出战者,只留下那个站在城头声嘶力竭满脸泪水的太守大人,守城的士兵都离得他远远的,只留下那个孤零零的身子在风雪中挥刀摇曳。 天宝十四年腊月初八,叛军攻陷了荥阳城,杀了不降的太守崔无诐,安禄山命其部将武令珣守在这里。荥阳陷落后,东都洛阳危在旦夕,安禄山以其部将田承嗣、安忠志、张孝忠为前锋,全军出动,势要拿下东都洛阳城。 那日的的洛阳城沉默着,早没了女皇在世时的睥睨天下,那只烧遍了万国的女神龙已经落寞,无助的等待着安禄山这些胡狼的撕咬,此时镇守洛阳的封常清也是五味杂陈,暗自头疼。 形势比人强啊! 第十九章 出师未料何时死,垂泪常在破敌 睢阳今年的风雪还在肆虐着张巡的肉和灵,洛阳去年的风雪也是同样冻伤了封常清的心。 面对着来势汹汹的安禄山大军,听着探子回报上来的消息,身处东都的封常清此刻恨不得拿头去撞墙,听说世上有一种仙丹叫做“后悔药”的,哪里有卖,快称两斤来给我尝尝! “只因太平日久,所以人皆惧怕叛军。然而事有逆顺,势有奇变,臣请立刻至东京,开府库,募骁勇,帅军渡过黄河,不须几日就会打败叛军,取安禄山首级献上朝廷!” 就是这一席慷慨激昂的话,皇帝许了封常清范阳、平卢两大节度使,自信满满的封常清虽然善于用兵,但自个眼下只有数千亲卫,他便计划依着几十年前的府兵制去募兵,于是他命人抓壮丁硬抓来一批人,但所抓来的这些兵皆是市井之徒农田把式,平日提着的都是锄头农具,突然被硬抓来端枪握刀,别说穿铠甲去杀敌,就是好多人直到上了战场送了命,脑袋都还是蒙的“为啥我好好地在家种着地,突然就被抓来当了兵”?这种充数的兵早已经不是几十年前的府兵了,虽然看着基数庞大,但要真刀真枪拼杀起来,怎么可能与叛军激锋。封常清所募之兵皆是白徒,未经训练,没有战斗力,自家人知自家事,已经夸下海口的封常清只能率兵屯于武牢城,做好工事全神戒备,他在洛阳城外驻扎,准备抵拒叛军。至于内城防务,则是交给了先来的突厥人毕思琛。后悔药自然是买不到的,眼下除了拼一把,别无出路,至于那个向皇帝举荐自己的恩人边令城,如果能侥幸不死,他可得好好招待招待。 不出意外,腊月十一日,对上安禄山的先遣部队,封常清所率之兵一溃而散,败兵于汜水,叛军大将田承嗣以骑兵冲锋,封常清布防的都是七拼八凑的步兵,一两个冲锋下来,唐军很快大败奔逃,封常清只能收罗残兵,拼着一口气与叛军二战,又败。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封常清本来就底气不稳,第三次被打散后,带着残余的亲信势力逃回了洛阳城。他不能扔下这任人宰割的东都洛阳,一边安排手下人马继续修筑工事,一边派亲信往陕郡求援,乞求着那封救命的书信能够早日送到自己的好大哥手上,如果传达无误,短时间内高仙芝就会率领大军增援,他与李憕达奚珣等人只需要再坚守几日,只要高仙芝大军一到,他们再带兵出城内外夹击,应该可以牵制住田承嗣的骑兵。可惜事情都不如封常清预料的一般好,他的书信还没有传到陕郡,安禄山的大军已经攻陷了洛阳城。 腊月十二日,安禄山陷东都,叛军鼓噪着从四门同时强攻,守城军士本就难堪大用,现在主心骨封常清又被打得落花流水,临阵指挥的除了他一个,剩下的都是诸如卢奕这样的文官,此消彼长,叛军摧枯拉朽般撕开了洛阳的门户,一路上纵兵任意杀掠,无力回天的封常清且战且退,从苑西再败而逃,这一次去往陕郡的不再是他的书信,而是他本人。 河南尹达奚珣和大将军毕思琛都降了安禄山,东都留守李憕和御史中丞卢奕这样的文官却选择了以死报国。他们身虽死声犹在大喊: “吾辈都受朝廷恩惠,虽力不从心,但应为国战死”。 贼兵入城后,他们二人收拾残兵数百,准备与叛军在洛阳城内的巷道激战拼杀,叛军号称有数十万之众,此刻已经进城的都有好几万,还都是精锐,这些临时拼凑整合的几百人对上那几万人,根本就是不堪一击,叛军饱饮人血的钢刀劈砍下来,大多人都是丧命溃逃,有勇气是一回事,有实力就是另外一回事。 被手下人拼死护送回家的李憕此刻就如自己的名字一样,懵憕不堪心如死灰,失意的他遣散了那些护卫高手,独自一人坐于府中。卢奕也是抱了必死之心,他早先就遣妻子持印符从小道逃往长安,自己穿上皇家御赐的朝服,同样独坐御史台中。安禄山派人轰开了他们的大门,擒住了李憕、卢奕及采访判官蒋清等人,面对劝降的安禄山,李憕已经没有了说话的兴趣,卢奕则是骂不绝口,细数着安禄山的罪状,临死还在对着叛军高呼: ”凡为人者当知事有顺逆,吾虽死但不失臣节,还有何憾!” 这骂声钻不进叛军的耳朵,更钻不进长安城,安禄山虽赏其忠心,又恼其不识抬举,招降不下只能狠心将他们几个全杀了,并且任命卢奕的死党张万顷为河南尹,你瞧不上我,骂我,我就封你的知己好友做我的官,你就是死了,我也要恶心恶心你。 腊月十三日,面对攻陷了东京洛阳的安禄山大军,败得一塌糊涂的封常清只好率残部退守陕郡,想着依托陕郡的地理优势和上万兵马,或许可以拒敌几日,谁曾想陕郡太守窦廷芝早都已经带着妻妾儿孙,裹着金银财宝逃往河东去了,城中吏民看见头头都跑了,也是四散逃命,好好一座城,还没见贼兵的面就变成了鬼地。 还好,苦命的封常清等来了他的救星高仙芝,狼狈的封常清向前来驻守该地的高仙芝汇报战况: “连日血战,贼锋不可当,况且潼关无兵,如果叛军攻破潼关,那京都长安危矣,关陕之地已无险可守,不若引兵前驻潼关,依潼关之险再与叛军作抗。” 高仙芝虽然一直瞧不起这个身形瘦小,嘴歪眼斜的瘸子,但也知道封常清打的仗可比他的人漂亮多了,一起并肩出生入死十几年,他有几斤几两,自己还是能掂量的,现在听了封常清的详细汇报,知其所言非虚,当下便决定暂时避敌锋芒,退守潼关,洛阳城已经丢了,潼关可不能再丢,要不然两个人的老脸真就没地方藏喽! 高仙芝接受了封常清的意见,他下令打开陕郡城内仓库,把库中的缯布财宝全部分赐给将士,带不走的都放火焚烧了,战略放弃了陕郡,率兵向潼关方面撤退。谁曾想,嫌在洛阳城杀得不过瘾的崔乾佑,竟然忍住了抢掠的欲望,带着精锐骑兵,奔着陕郡袭杀上来。被叛军追击的高仙芝封常清大吃一惊,官军一触即溃,甲仗资粮委于道,绵延了数百里远,好不凄惨。 又丢下几千条人命的唐军终于退到潼关,气还没喘顺的高仙芝马上整顿部伍,修整加强守备工事,尤其提防对面的骑兵,依托地形据险抗击。之后他又发布军令,说不日就有朝廷大军来援,士气这才渐渐振作起来。安禄山部将崔乾佑率部赶至,一时间啃不下城高地险的潼关,只能退居陕郡。安禄山于是嘱咐部将崔乾佑率兵屯于陕郡,至于周边的临汝、弘农、济阴、濮阳、云中诸郡,很多不等叛军马蹄所至,就已经大开城门降了安禄山。 龟缩在潼关的高仙芝和封常清两个人喝着闷酒,回想着一辈子的大小阵仗,什么时候如此憋屈,从来只有别人躲他们,哪里会有躲别人的时候,这一次这个跟头算是栽大了,安禄山果然不是好对付的,草率了,要知道是这个结果,他们怎么也不趟这浑水,眼下没有了退路,只能一边商议对策,一边擦拭后悔的眼泪。 安禄山则是一边享受生活,一边派各路人马继续攻伐,他要做皇帝,还要做大过长安城那位的皇帝。以前不敢想,但自从得了那几个术士,他觉得天道是在自己这边的,我也可以做天子,皇帝轮流坐,今年到我家。 安禄山美滋滋的皇帝梦做的正高兴,可是偏偏有那么几个人,搅和的让安禄山很不痛快,有一个叫郭子仪,有一个叫颜杲卿,这两个人尤为让安禄山火大,已经火大到恨不得食其血肉的地步。 郭子仪是个很猛的人,其父是寿州刺史郭敬之,郭子仪早年以武举高第入仕从军,要知道中武举可要比中文举艰难数倍甚至十数倍,安禄山叛乱之后,皇帝让这位还在守孝期间的“闲人”顶替了安思顺的位子,受到重用的郭举人生猛异常,六十岁的人了,竟然亲率人马战斗,身先士卒奋勇杀敌,廉颇黄忠,不过如此吧。上马的郭子仪先是斩杀了叛将周万顷,安禄山派大同军使高秀岩入寇振武军,不想又被郭子仪给击败了,得胜之后的郭子仪更是乘胜追击攻克静边军,将这一支战力非凡却无主的势力收编到了自己的手里。安禄山部署的大同兵马使薛忠义入寇静边军,郭子仪派左兵马使李光弼、右兵马使高浚、左武锋使仆固怀恩、右武锋使浑释之等迎头痛击,四方人马奋勇争先,将薛忠义的人马杀了七八千,紧跟着又进围云中,派别将公孙琼岩率骑兵二千进攻马邑,也顺利的拿下,开东陉关。这一年腊月十九日,玄宗得了这些喜报,因功加封郭子仪为御史大夫,很是赞赏。 “如果说在正面战场上硬抗的郭子仪是割了安禄山一些肉,那么在后方的颜杲卿可就是砍了安禄山一条胳膊,安禄山肉厚,割一点很快能长回来,但是断了胳膊,可就再生不出来了。” 雪夜中,墨升饮了一口酒,发出了这样一句感慨: “今生未见颜杲卿,但求来世能相逢!” 张巡听说过颜杲卿这个人,但也不熟,墨升提起了,他也很想知道到底是怎样一个人,能让墨升这么洒脱的人如此遗憾。他拿起酒壶给墨升重新添上一杯酒,两个人,你讲我听,我述你闻,分析着整个战局,谋划着睢阳的未来。 至于雪有些慢慢停了,天公好似听得高兴,也忘了继续落雪,看着破屋里的两人,探着脑袋听评书一般认真。 “二十四郡,无一义士乎?” 这是听闻河北郡县关于叛军动向的奏报后,皇帝李三郎发出的感慨。叛乱的势头慢慢的超出了皇帝的预料,从起初的误传不信,到后来的无关紧要,直到看到平原太守颜真卿的密报,玄宗皇帝才知道,安禄山的雪球滚得好像越来越大。 “颜真卿又是谁啊?” 颜真卿这样的小角色自然不值得入皇帝的眼,琅琊颜氏虽然地处东晋司马家的龙兴之地,只是颜氏家族高不高低不低,在百姓眼里是天花板,在帝王眼中就是大路货。颜真卿这个人出身显赫,只是年幼就没了父亲,身处大族吃喝用度是不愁的,但是毕竟少了父亲,这也造就了他少年老成,勤奋刻苦的品质。大唐开元二十二年,颜真卿登进士第,之后历任监察御史、殿中侍御史等职务。后来又是因为得罪权臣杨国忠,被贬为平原太守,官场同僚便称其为“颜平原”。 安禄山还没造反之前,这位颜平原就已察知安禄山早晚必反,于是他假借下大雨之机,修城挖壕,广征死士壮丁,充实粮仓储备军械辎重,在自己的郡城秘密行事,提前准备迎接战事。 安禄山不比唐玄宗,他是知道颜真卿这个人的,毕竟要造反,前期做的功课可一点都不能少,一子不察满盘皆输的例子太多太多,心思缜密如安禄山,可不容许自己出半点差错。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这道理他是懂的。 颜真卿虽然只是个小小的平原太守,风浪不大,但早做打算总好过阵前手忙脚乱。在安禄山的资料库里,颜真卿乃一介书生,据说先祖是孔门七十二贤人之首的颜回,高祖曾祖祖父父亲皆是李唐王朝的命官,但他本身除了出身好,学识好,人品好,字写得好,对母亲好之外,至于他的行军打仗本领并不足以放在心上。一直到安禄山真的造反后,他直接给颜真卿下了通牒,不仅让他归降自己,更是命令他率领平原与博平之兵七千人去防守黄河渡口。颜真卿得了通牒,知道安禄山终于还是反了,他一边与贼人虚与委蛇,一般派平原司兵李平八百里加急,星夜启程将此消息奏于朝廷。 颜真卿派出来的奏报是朝廷收到的第一份战事详细奏报,玄宗看了奏报,才知道安禄山造反后,河北郡县无敢抗拒者,直到李平到了朝廷,玄宗才大喜: “孤虽不知颜真卿是何状貌,可能有如此举动真不愧是义士啊!” 身处平原城的颜真卿自然不知道高高在上的皇帝对自己这么赞赏,他只知道战事紧张刻不容缓,之后他又遣亲客秘密购买贼人通牒,然后借用这些通牒,来到河北诸郡,联合各地太守县令起兵,于是那些有心抗敌的郡县互通了讯息后多有响应,张巡所领的真源县,就是在得了颜真卿的响应后,互相串联,共同对抗叛军。 攻下东京洛阳的安禄山选择留在这个繁荣兴盛的大城市,他派大将崔乾祐屯兵陕郡,与高仙芝的唐军在潼关相持,又以部将张通儒之弟张通晤为睢阳太守,与陈留长史杨朝宗率领千余胡骑叛军向东攻城略地,叛军所到郡县官员非逃即降,只有东平太守吴王与济南太守李随起兵抗击叛军。于是各郡县不愿附贼者,都借吴王李祗之名起兵擒贼。 其中单父县尉贾贲自幼习武,血气方刚,是个赤诚之人,对于叛贼安禄山恨不得生吞活剥,对于他手下的那些犬牙走狗也是骂不绝口,于是他亲率单父县城内的吏民与宗派好手南击睢阳叛军,杀了安禄山委任的睢阳太守张通晤。叛军将领李庭望正准备向东略地,听了这个消息,也怕被那些不要命的江湖人拿了吃饭的脑袋,于是唯唯诺诺不敢东进,开始装病磨起了洋工。 平原太守颜真卿发出号令召募勇士抗击反贼,几天就得到万余人的响应,于是他公开宣布举兵讨伐安禄山,士卒皆感愤慨。拿下东京洛阳的安禄山则是为了震慑河北诸郡的反抗,派其部将段子光持李憕、卢奕、蒋清的头颅宣示河北每个郡县。腊月十七日,段子光的示威队伍来到了平原郡,颜真卿可不是那些软骨头,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带人擒住段子光,将他扒光腰斩示众,段子光做梦也没想到,到了平原就真的光了。杀了段子光一行人后,颜真卿取出洛阳遇难的李卢蒋三位义士之头颅,续以蒲身,棺敛葬之,再祭哭受吊,一来告慰三位豪杰之英灵,二来也是聚拢人心,鼓舞士气。 安禄山这边刚以海运使刘道玄摄为景城傀儡太守,就被忠于李唐的清池县尉贾载与盐山县尉穆宁二人密谋给杀了,杀了刘道玄不止,还缴获了甲仗五十余船,然后二人拿着刘道玄的狗头谒见长史李玮。李玮自然也是忠于李家的,他派人拿了安禄山帐下重要臣子严庄的宗族,当着全部守军的面,在校场上一个接一个的杀,并且当日就派人将刘道玄的脑袋送到颜真卿的平原郡。颜真卿于是召贾载、穆宁及清河县尉张澹一起来到平原郡商议抗击叛军之事。 就在同时饶阳太守卢全诚据城抗击安禄山,河间司法李奂杀安禄山所署长史王怀忠,济南太守李随派其游弈将军訾嗣贤过黄河杀安禄山所署博平太守马冀,各有军众数千或万人,一时间共推颜真卿为盟主,军事上统一由其指挥,共同抗击叛军。安禄山听闻颜真卿这个小鱼儿竟然扑棱出这么大的水花,于是派部将张献诚率领上谷、博陵、常山、赵郡与文安等五郡团练兵一万余人去围攻饶阳,打击颜真卿等人的势力,可不能由着他们扑腾。 颜真卿这边风雨欲来,他哥哥那边马上也要腥风血雨。 第二十章 颜家有祖贤人首,后世有孙名杲卿 风雪中的张巡安静的听着墨升讲述着去年的战况,心里对于李憕、卢奕、蒋清这些人极为敬重,即赞叹他们的高风亮节,又惋惜他们的慷慨就义。 “颜真卿的所作所为,对于叛军来说,无疑是伤害很大,但是相比起他的同族从兄,这点伤,便不算什么了!” 再饮一杯的墨升感慨着,他放下酒杯,继续一字一顿的说道: “颜家有子,名杲卿!” 颜杲卿这个人,可是让安禄山咬牙切齿了很久很久,就因为他,安禄山的造反之路艰难了很多。 颜杲卿这个人初始因为父亲的关系而得官,本人性情刚直,做官也很有才干,当时天下,若要论起纲举目张,治理政事,颜杲卿可称第一。颜杲卿虽然起点不高,但是凭借为官勤恳,政绩显著,几十年下来也磨到了代任常山太守的位子,在地理位置上是属于安禄山的地盘。安禄山起兵初期,从博陵至藁城,路过常山城,颜杲卿因为自身地盘小,兵力弱不能与十几万叛军正面硬钢,于是他便与长史袁履谦大开城门欢迎安禄山,一副唯命是从的样子。安禄山很高兴,自己地盘上的人还是听话懂事,一高兴便赏给颜杲卿紫衣官袍一件,再又假意夸奖,听闻你颜家素来忠勇,便从家中子弟选个拔萃的出来,随我一起出征,好建功立业光耀门楣。 颜杲卿明白这是以子为质的伎俩,安禄山如此精明之人,怎么可能不担心颜杲卿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将他的亲生儿子扣到自己身边,你颜杲卿若是想要耍什么花招,可要仔细掂量掂量你儿子的下场。颜杲卿自己铁心是要对抗安禄山的,送出去的这个儿子肯定是回不来了,但是为了大业,只能舍子为国。安禄山很满意颜杲卿的配合,拉着颜杲卿的手,夸他识时务者为俊杰,是自己很信任的人。 “君之儿即是吾之儿,吾必对吾儿照拂有佳,烦君尽心固守这常山城,待到得了天下,必有王侯相封于君。” 在常山城稍待两日,安禄山便休整人马继续上路,在出征前他又派其部将义子李钦凑率兵数千人镇守在井陉口,一来防备唐军由西面出井陉口来攻,二来监视着颜杲卿的一举一动。颜杲卿在送其出征的归途,指着安禄山所赐紫衣对属下好友袁履谦说道: “紫衣虽贵,吾等岂能穿之”? 是啊,这个只有三品以上才能穿的紫衣官袍对于每一个为官者来说,可是莫大的诱惑。以颜杲卿这样的出身,又身处李林甫杨国忠这种奸相把控的朝堂,别说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一定穿的上那件紫袍。只可惜紫袍虽好,却是贼衣啊!袁履谦与颜杲卿相知多年,彼此之间引为知己,他深明颜杲卿意之所指,当下表明抗贼的心迹,颜杲卿倍感欣慰,二人于是烧了紫衣官袍,即刻回到住所,密谋着如何起兵对付安禄山。 自己人的刀子捅起自己人才是最要命的。 安禄山自起事以来,一路披靡,少有敌手,难免会沾沾自喜,再加上诸如颜杲卿这样享有盛誉的人也对自己佩服归顺,只觉得天下虽大,却也唾手可得。悲从喜处来,喜也因悲生。欢喜的安禄山没想到那个对自己服服帖帖的颜杲卿真的会捅自己一刀,而且这一刀捅得可真要命啊! 颜杲卿虽然表面归附叛军,但那都是权宜之计,明知不可为而强为不是勇,而是莽。颜杲卿知道,就凭自己常山郡这一点点人手,给安禄山塞牙缝都不够,对大唐的忠诚之心是一回事,能把这份心变成实际的利又是另外一回事。颜杲卿跟手下同僚感慨奋发,担心叛贼势大,他是很明白叛军实力的,东都洛阳估计是守不住的,过了洛阳,就只剩潼关可守,潼关一旦有损,贼人势必长驱直入,那就会危及宗庙社稷根基,李唐王朝危矣。 他的从弟颜真卿是平原郡太守,兄弟二人多年来书信不绝,对于安禄山的谋反,二人更是早有预料。他们都在暗中收养死士,招抚豪强大族,共商抵御叛军的计谋。叛乱爆发后,颜真卿派哥哥的外甥卢逖来去给自己的舅舅送书信,兄弟俩便开始共同商议如何组织义军作战。硬刚是匹夫之勇,分兵牵制才是正途,分而化之,断其归路,只要他们能减缓叛军西进的步伐,拖住一时,长安就能多一时准备,缓过来的帝国可就是庞然大物,到那时候,安禄山插翅也难逃。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这一次就让他们两兄弟捅了安禄山这个贼虎屁股!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啊! 安禄山心满意足的从常山离开了,前脚刚走,颜杲卿便与参军冯虔,长史袁履谦、前真定县令贾深、前内丘县丞张通幽等人,依照原计划商议着如何打开土门县。贼人势大,自己拳头还不够硬,强攻只有枉死,是下下策,众人于是苦思,如何能智取,以最小博最大。他们经过深思熟虑,决定建立一个从背面攻击叛军的局面,让叛军首尾不相顾,将叛军的整体战线拦腰斩断,让安禄山变成无根之草。商议出了初步计划后他就派人将这份秘密计划告知了顶头上司太原尹王承业,希望对方到时候能响应他们的行动。 当时安禄山派李钦凑、高邈率军五千镇守在土门,颜杲卿要占土门必须杀掉李钦凑高邈,这样才能打开后面的路。颜杲卿派遣手下亲信高手乔装打扮日夜监视土门动向,静待时机,不动则已一动就要他们的命。当时,李钦凑所部名义上还是隶属于常山郡管辖,颜杲卿作为最高级别长官,拥有着明面上的指挥权。 有一日,正好安禄山发军令派其金吾将军高邈到幽州去征兵,时日久了高邈还未返回,颜杲卿知道时机已成,再不动手就晚了,于是他便派手下亲信以安禄山的名义召李钦凑到郡里商量军务。 腊月十五日夜,李钦凑到达常山郡治所,颜杲卿把他请来,安置在城外驿馆内。颜杲卿是名义上的地方魁首,李钦凑虽然是安禄山的亲信,可毕竟不好太过骄横,官场纵横还是要搞得,再说了,颜杲卿这人名声极大,主子安禄山对其也是礼遇有加,自己更得罪不起,今日他发来拜帖相请,言说有军务相商。李钦凑是个谨慎的人,谨慎的人一般更容易钻套。李钦凑看着军务相商的拜帖,再瞅瞅那些献上来的奇珍异宝,他笑而不语,狡猾的狐狸,还军务相商,架的还是安禄山的旗号,不就是想跟我拉近关系,套套近乎么,什么狗屁天下第一官,也不过是个见缝插针的墙头草罢了! 虽然对这种官场勾当嗤之以鼻,李钦凑还是要去的,虽然心里瞧不起这种沽名钓誉的伪君子,但毕竟身处同一屋檐之下,以后同朝为官交接密切,处的熟络些还是有害无益。 清清君子好难交,偷鸡摸狗才大醉。 李钦凑喝着颜杲卿敬过来的酒,看着这个满脸堆笑的太守大人,那满脸的谗笑就像绽放的菊花,写满了讨好和奉承。好听的话比美酒更醉人,比美酒醉人的自然只有美人,看着灯下这个号称常山第一美娇娘的歌姬,李钦凑醉的结结实实。 半夜,袁履谦带着李钦凑的首级来见颜杲卿,看着这张犹在美梦中畅游的脸,两人相对垂泪,且喜且泣。他们重赏了斩杀李钦凑的参军冯虔、县尉李栖默、杂役小吏翟万德等人后,众人又开始密谋下一步。 李钦凑是小鱼,高邈才是大鳄。 当晚,藁城县尉崔安石报告,说据派去监视高邈的探子回报,外出征兵的高邈已经回到了蒲城,估计很快就能到达土门。颜杲卿立即命令冯虔、翟万德与崔安石,按原定计划收拾高邈。二日清晨,高邈的几个随从骑兵先到藁城驿站,崔安石预先埋伏的高手一拥而上,先将这几个人乱刀砍死。不久高邈也到了,崔安石带随从接待,骗他说太守颜杲卿已经准备好了酒筵舞乐在旅舍中相候,李将军也在。高邈看到鱼符令牌,也是不疑有他,自家的地盘上能有什么变故,他刚刚靠近厅前下马,冯虔等人突然发难,就地将他擒获。送到颜杲卿营房后,众人连夜审讯,不曾想一番审问,竟得了个天大的惊喜,原来何千年也要来了。 李钦凑是安禄山的心腹,因为他有个哥哥叫李归仁,李归仁是安禄山手下排名第四的虎将,在整个天下间也足以位列前十。此人有勇有谋,最大的特点是执行力极强,是狼一般的狠角色。比起他的哥哥,李钦凑就是个笨狗,起码在安禄山看来,他就是个大树底下好乘凉的草包,所以安禄山出征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去了还浪费口粮,狗就要做狗的差事,带在身边还不如留到后方给自己看家护院。 李钦凑的草包属性注定了他的结局,但是高邈可不是草包,别说李钦凑,就是他哥哥李归仁来了,也比不得高邈。小吕布能二十奚骑得太原,外面人都在吹嘘小吕布如何神勇,可是只有叛军极高层才清楚,骗得太原城的功臣,一个叫高邈,一个叫何千年。 安禄山手下有两大王牌,一文一武,文的叫高尚,武的叫史思明。高尚作为安家朝堂里的文臣第一,无论资历计谋还是忠诚度,都是根深蒂固牢不可动。安禄山最终迈出谋反这一步,相商的也不过四个人,高尚就是其中之一,史思明都不在四人之列,足以说明,此人的能力之强,实力之大。作为文臣,主谋的高尚手下又有四大智囊:高邈,何千年,独孤问俗,李史鱼,其中高邈一直高居首位,不仅仅是因为高邈和高尚的那点亲族血脉关系,更多的是,高邈其人对战阵极有天赋,他智计百出心思缜密,对于天下大势和战场利害了如指掌,总好入木三分的见解,不夸张的讲,对于安禄山来说,他宁愿一战损万卒,也不愿高邈断一发。 何千年呢,很有趣。江湖戏言,千年乌龟万年鳖,安禄山麾下的这个何千年,就要死不死占了个乌龟的名头。 何千年跟高邈虽然都是安禄山阵营的顶级智囊,但是何千年却跟高邈完全不同。高邈是个正经的儒生,天宝年间的进士,是饱读诗书的官宦人士,由唐王朝的小关邑成长到了安禄山的党羽,一步一个脚印,算是仕途顺利机遇丰厚。何千年则不同,他是个方外之人,师出兵家分支谋战派,学得一身高深莫测的兵法韬略,尤其善于奇谋,对于大的战事走向眼光毒辣,颇有点汉末庞统郭嘉的味道。天下大乱之前,何千年所在的兵家便计算到了局势,宗内高层将门内一些拔萃的弟子分派出去,一来希望他们所学能有益黎民,二来也是趁着乱世多谋求一些资源。奉命效力于安禄山的何千年不止是出身高贵,而且自身本领更是了得,摆兵布阵,习练军马,大事琐碎他都能手到擒来,短短数年便成长为了安禄山不可或缺的肱股之臣,就连他那个不成才的弟弟也跟着耀武扬威,出尽了风头。 所以当颜杲卿等人审问高邈的时候,听说何千年今日也会从东京赶来,顿时令他们喜出望外,难道老天眷顾,有心让他们成事,可不能辜负了这天赐的良机。 当日,何千年从东都洛阳来赵郡,冯虔、翟万德在醴泉驿站埋下伏兵,如法炮制,何千年一到,立刻下手将这只成精的王八怪给活捉了。可怜两个经世之才,都在自家的后院被人打了闷棍,一身抱负还没怎么施展,就被捆绑成了两个大螃蟹,真的是欲哭无泪。被俘虏的二人除了痛骂颜杲卿卑鄙,不是大丈夫所为外,别无他法。颜杲卿自然是不会跟这些反贼多言,他立刻派自己儿子安平县尉颜泉明以及贾深、张通幽、翟万德等人,用木盒装上李钦凑的首级,并押送着高邈何千年两只大螃蟹赶往京城,面呈陛下。 故事很完美,结局很滑稽。 颜泉明一行人,历尽艰辛到了太原,太原节度使王承业非常激动,属下能有如此赫赫战功,作为他们的顶头上司,自然也是脸上极其有光,所以他大排筵席歌舞助兴,好好犒赏着这些有功之臣。 酒席很丰盛,众人也都很尽兴,觥筹交错,太原郡有头有脸的数十位文武官员,都在轮替着向颜泉明敬酒,都是陪着笑脸,满嘴的奉承话沾着酒气冲向这位正值壮年的将军。春风得意的颜泉明也是意气风发,来者不拒,就如众人说的,立了这么大的功,颜家父子封个侯爵卿公都不为过,灭了安禄山,颜家就是大功,到时候就是长安一等权贵之家,现在结交的时机可是千载难逢。在场的所有人都是宦海浮沉了几十年的人精,这个时候可不能扭扭捏捏,讲什么君子风度,脸算什么,富贵才是真的!只是没有人会留意到,满堂的和气里,总有一双阴损的眼睛乍隐乍现。 颜杲卿一边等待着太原和朝廷的回应,至于封赏多少是从来没想过的,也不在乎皇帝给不给更大的官坐,他的头脑很清楚,现下的局面,先隐忍,再慢慢积蓄力量,谋定后动,一旦发难,定要让反贼身陷囹圄,前后不应,为朝廷守备的反击争取时间,至于到时候的自己,全家若能逃得一两条性命,就算是老天有眼了。只是苦了我那被安禄山扣押的儿子颜颇,父子一场,却不想为父竟害了你的性命,安贼知道为父今日所为,不知会如何残虐我儿,我儿所受折磨定是惨绝人寰。求你今生恨我,来世寻我来报,为父定认不悔,愿以百倍千倍还之。 何千年是方外之人,本身也是顺势而为,跟随安禄山也是接受宗门的委任,对于安禄山他其实没有多少归属感。他很清楚自己就是个棋手,在哪落子都是展示自己的才学,至于为谁,倒不讲究。所以被擒之后,何千年相比高邈淡定的多,他知道自己在安禄山这边的使命完结了,至于之后的时局发展,自己应该是没机会看到了,长安城里的那位皇帝心狠手辣,应该不会让自己活的太久。所以趁着还有机会,何千年叫来了颜杲卿,向对方献上了他人生最后一个计策,希望能换得一线生机。 在何千年看来,他的叛变只是发自本性,他是个谋战派,而且他很可能就要死了,他很怕死,不想死,他更不想白死,他要把自己的才华留下来,他要让世人记住何千年这个名字,千秋万代,他不要生如夏花绚烂,死如秋叶静美,他要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要腥风血雨雷霆霹雳,他要做那个操盘手,他要做兵家的何千年。 所以何千年觉得做任何事情都是理所应当,也就是这个理所应当,让安禄山吃尽了苦头,也让反贼的滚滚车轮,跑偏了那么一点点。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古人诚不我欺! 要不是何千年,要不是颜杲卿,华清池里的皇帝老头顾不得跟儿媳妇扑棱水,可能裤子都来不及穿,早就光着腚逃得没远没近了。 所以说,人算不如天算! 第二十一章将军不曾阵上亡,最毒却是小人心 茅屋挡不住风雪,却能给人以安慰。 风雪中的张巡听着墨升描述着安禄山反叛的这些细节,他是没有资源知道这些的,当然更没有资格知道,芝麻绿豆大的小县令,一县之地能有多少斤两,今日得见墨升,凭借着对方强大的隐门势力,他才得以知晓其中细节,真真算是开了眼界,窥到了那么一点点天。 就好比颜杲卿颜真卿兄弟二人,他以前也只知道有个颜家宗族很了不得,但对这兄弟两人还真是不甚了解,最多算略有耳闻,今日托墨升的便利,才得以知道原来世间忠烈良多,并不都是望风而逃的鼠辈。虽然这样英伟的人最终还是败了,而且下场凄惨异常,但是张巡知道,虽然他死了,可他举起的那杆旗永远挺拔醒目,屹立不倒。 颜杲卿是去年这时候英勇捐躯的,全家被安禄山灭杀,父子几人更是被安禄山生生割肉而食,受尽了酷刑,颜杲卿一身铁骨,一边受刑一边痛骂安禄山,安禄山恼怒,就让人割了他的舌头,就这样,一代英豪含恨而死,终年六十四岁。张巡沉默不语,他没有愤慨,没有嘶吼,脑海里只有那个被绑缚在柱子上受着刮刑,一身鲜血淋漓仍然骂不绝口的老将军。他知道,自己的结局很可能也是那样,只是真到了被绑缚的那天,老天可曾知晓,皇帝可曾知晓,百姓可曾知晓? 去年今日正月里,遥望常山想睢阳! 他要走的路还很长,却也可能会很短! 安禄山是个残忍弑杀的人,只是对于颜杲卿,分外的严重。 何千年被擒后,为了苟活发挥自己的能力,他对颜杲卿说了这么一段话: “颜将军,现在您要为朝廷效力,既善其始,亦应慎其终。您所募之军皆为乌合之众,难以拒敌,应该深沟高垒,以逸待劳,不可与敌争锋。等到朔方军到,才可一同进击,并广传檄书于河北各郡县,断其后路。现今您应对外声言:李光弼率步骑一万出井陉口。又派人对叛军围饶阳的大将张献诚喊话:尔等所帅兵多是团练士卒,无坚甲利兵。难以抵挡李光弼所帅山西劲兵。张献诚听后必解饶阳之围而去,这是一大奇计。” 这是何千年人生最后一个计谋,毒辣刁钻,直切安禄山的软肋,颜杲卿听了他的计谋,反复推敲斟酌,觉得确实高明,果然还是自己人了解自己人。于是他采纳了何千年的计谋,立即派人开始着手计划,修城布防安置人马准备物资,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何千年的计谋太神了,张献诚果然被吓得不战而逃,他所帅的团练兵队也是溃败不堪,七零八落稀里哗啦。颜杲卿于是趁机派遣自己的心腹部下带兵入驻饶阳城,他慰劳守城将士,筑城收兵训练士卒,等待叛军来攻。紧接着他又发布檄文传告河北各个郡县,檄文中明确表示,朝廷已经任命荣王李琬为河北兵马大元帅、哥舒翰为副元帅,统领大军三十万,即将出兵土门,不日将剿灭安禄山余党。河北各郡县身处水火,随风飘零,惧怕叛军的要么降要么逃,有心抗贼的却不明朝廷动向,正在这左右为难之际,乍闻颜杲卿所传朝廷檄文,知道原来朝廷还没有放弃自己,都是长出一口气,吃了个大大的定心丸。有了目标的队伍很快便军心安定,士气斗长,纷纷杀掉叛军所留守将,远近响应,前后共有十五个郡易主,重新被唐军夺回控制权,驻守的人马一时间更是号称有二十余万之众,如此形式可是非同反响,反观投降归附于安禄山的只剩下范阳、卢龙、密云、渔阳、汲、邺这六郡之地。 颜杲卿的这一招,可谓是釜底抽薪啊,安禄山遭遇到了起事以来最大的劫难,颜杲卿呢,不止放火,更是准备再浇一把油。他密派出自己得力心腹马燧,偷入范阳郡招抚安禄山老家守将贾循。郏城人马燧偷偷入了贼营老巢,他对那位安禄山大本营的守将贾循劝言道: “安禄山负思悖逆,不得人心,虽已占洛阳,但终归要亡。将军如果能杀其叛将,以范阳归国,倾其巢穴,将会立盖世之功。” 贾循也是个心思极其缜密之人,他是个宁不要功也绝不犯错的性子,安禄山正是看中了他这一点,才会放心把自己的大本营交到他的手中。听了马燧的话,贾循虽然口头许诺,但心里翻来覆去的比较得失,他也不着急表态,犹豫未发。有时候消息就像风中的烧鸡味,根本就没法掩盖,贾循的种种异常举动很快被安禄山留下来的监察内线别将牛润容得知,得了这个天大功劳的牛润容马不停蹄,只想插上翅膀一般飞告安禄山。 此时的安禄山刚刚攻下洛阳,来到了这个富饶的帝都,所有人还在狂欢。 叛军多年来身处边塞苦寒之地,过得都是与外邦厮杀搏命的勾当,对于中原富庶多是耳闻,尤其是传说中那些嫩的流水的关中女子,这些边塞军士对此更是趋之若鹜,现在跟着安禄山造反了,终于有机会一尝夙愿,一个个都是两眼血红如狼似虎,所以叛军所到,每得一城,无论是战是降,安禄山都会纵容军士,他们把城中的财物,粮食,衣服和妇女全部抢掠而去,鞭打那些壮年男人为他们运送物资,把老弱病幼者当做玩物,用刀枪嬉戏把玩着,玩够了就在大笑声中弄死。 城破的越多,叛军吃的就越肥,安逸了快百年的盛唐果然是富得流油,那些如水般的女子果然都是绕指柔,他们这些百炼钢被这些小娘子的肚皮磨得都快下不了床,只是一想到越往长安金银越多,娘们越白,这些软脚虾一下子又变成了浪中蛟。 安禄山是很高兴的,军士越兴奋,他就越欣慰,因为人一兴奋,就不怕疼就不怕死,他就是让这些人去送死,用他们的死换自己更畅快的活。住在一代女皇住过的威武宫殿,他幻想着自己变成了那个受万国来朝的女陛下,享受着东都的繁华和富贵。 好日子没过几天,安禄山正在美滋滋的做着梦,突然手下来报说自家的后院起火了,血肉蹚出来的河北诸郡竟然反了一多半。这可让安禄山大惊失色。他掀了桌子,砸烂了目光所及的一切,又把严庄唤来,质问他为何颜杲卿会带头造自己的反。严庄虽然是名义上的丞相,统管叛军一切人臣,可是毕竟不能让每个人都听他的,安禄山越想越震惊,越震惊越恐惧,他恐惧自己的努力会白费,恐惧自己就这么完了,他不想完蛋,他一边火速召其部将韩朝阳入殿议事,一边训斥那个举荐贾循的严庄,最后竟然说“颜”音同“严”,颜杲卿严庄姓氏同音,也是意图谋反。严庄遭了这样的无妄之灾,更是百口莫辩。等到韩朝阳得令赶来的时候,正看到安禄山拖着一身的肥肉,手里拿着鞭子抽打两人,地上被抽得血肉模糊不知死活的两人竟是内官第一人的严庄和内侍第一宦的李猪儿。 安禄山看到韩朝阳来了,再朝着二人甩出几鞭,这才对着韩朝阳说明贾循如何生出不二之心,让他带人火速赶往范阳城,秘密处理掉贾循,保障范阳老家的安稳。直到出了安禄山的大殿,韩朝阳这才觉得双腿瘫软,冷汗如雨,权势滔天的两大红人竟然被主子打得不省人事,看来伴君更甚伴虎,在这隆冬,安禄山的心竟比风雪更寒人。 韩朝阳到了范阳,假称有事相告,贾循不知道事已败露,被韩朝阳埋伏的壮士缢杀了,之后更是全族被灭,以儆效尤,之后安禄山令别将牛廷玠主管范阳军事,严防敌军渗透。可怜的马燧从韩朝阳一到范阳,便知道这个事漏了底,赶紧逃入西山。后有夺命追兵前有山路险阻,慌不择路没了方向,正在进退维谷生死攸关之际,突然出现了一位仙风道骨长发白须的老者,这位老者自称徐遇,乃是这山中隐士,知道他今日有难,特来相助,马燧慌不择路,绝处逢生顾不得什么真假,随着这人左拐右拐,数里路后竟然来到了一个隐世平原,颇有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之意,他来不及问这群山之间如何会有如此广袤的平原,光是那死里逃生的余悸都够他平复半生了。 安排好了范阳的事,颜杲卿的事也得解决,据说此时的常山、平原二郡军威大振,星星之火已有燎原之势。 已经进驻洛阳多日的安禄山本来打算让大军继续向西进犯,最前线的骑兵已经到了新安,本想着亲自率兵攻破潼关,然后好一鼓作气拿下长安,好擒住那个老皇帝,可突然听说河北有变,只好立即命大部队扭头回师洛阳,再召唤史思明、李立节率领蕃汉步骑万余人攻打博陵、常山郡,又使部将蔡希德率兵八万从河内向北攻,势要拿下颜杲卿兄弟人头,以泄他心头之恨! 安禄山后院被人放了火,玄宗呢,却是自己给自己找刺激! 封常清丢了洛阳,高仙芝丢了陕郡,两个人虽说都吃了轻敌的亏,可是还好也绊住了叛军的腿,磕磕绊绊也退守到了潼关,汇入了哥舒翰的大军。潼关地势险要,守备大军又足,十几万人据险而守,磨砺些日子,不愁战不赢那安禄山,毕竟高仙芝封常清这几十年也是血水里洗出来的,一着不慎吃了哑巴亏,翻身喘口气,谁赢谁输尤为可知,这个仇一定是要报的,血债还要血来偿! 说到这一段,墨升也是有点唏嘘,他知道高封二人的本领,也是为他们仅仅因为得罪小人而落得那样的下场感到可悲。 封常清高仙芝没等来安禄山的血,他们到底还是没能亲手雪耻,不是他们没能力,而是有人等不急。 “你们两个废物,真是早该死了”。 能说他们两该死的人自然只有那高高在上英明睿智的皇帝陛下了。 话头赶到了高仙芝和封常清二人这,墨升就顺势给张巡细细讲起了这两个人的经历和故事。 高仙芝率军东征的时候,皇帝派了个心腹做监军,这个心腹是个宦官,名叫边令诚。边令诚跟高仙芝是老熟人,甚至还是高仙芝的救命恩人。 高仙芝其人呢,姿容俊美,武艺高强,骁勇果敢,善于骑射,虽然是高句丽人,但是自小在安西长大,读的是汉字,说的是汉话,娶得是汉妻,跟棒子除了血脉再没有半点关系。高仙芝家世壮出身好,父亲是游击将军高舍鸡,幼时随父入唐,二十余岁就被拜为将军,并与他的父亲班秩相同。高仙芝先后在安西四镇节度使田仁琬、盖嘉运手下任职,但是都没受到重用。后来夫蒙灵察担任节度使时,发现了高仙芝这个了不起的青年才俊,将他一再提拔重用。到了开元末年,高仙芝已官至安西副都护、四镇都知兵马使。 高仙芝任都知兵马使时,每次出军时,身边仅随从就有三十多人,而且各个衣服鲜明牌面十足。夫蒙灵察门下的另一个将领封常清见高仙芝很有才能,人又那么的帅,也想成为高仙芝的随从,于是他便慷慨激昂向高仙芝投书一封,毛遂自荐。但封常清的自身形象却非常差,不但身材细瘦,而且还斜眼歪嘴、脚短跛足。高仙芝见到封常清后,嫌他相貌丑陋,不愿接受。第一天失败后,封常清没有灰心,第二天再次投书,第三天不行第四天继续。高仙芝不胜其烦地推辞,侍从已录取够了,哪里用得着又来呢!封常清也是愣头青,只知道仰慕对方的高义,愿意跟随对方,不理会高仙芝的拒绝,他觉得这个仙人一般的将军应该不落俗套,不会因为自己的容貌丑陋,就把子羽看错。高仙芝还是没接受他,意思很明确,你长得太丑了我们不想跟你玩,可是架不住封常清天天在门口献殷勤,高仙芝被磨得没办法,只好把封常清录取到侍从中,最终还是跟这个丑家伙做了朋友。 高仙芝不仅人长得漂亮,仗打得更漂亮,当时吐蕃占领小勃律,唐王朝三次出兵都不灵光,于是在天宝六年皇帝命高仙芝为行营节度使。高仙芝率军出击,智取小勃律,朝堂大为振奋,将他擢升为安西节度使。天宝九年,高仙芝又进攻石国,先约和,后突袭,生俘其国王和部众。次年,石国引大食来攻,高仙芝出击大食败归。后来被朝堂召回入朝,授开府仪同三司,任右羽林大将军。 高仙芝与边令诚的渊源就是在天宝六年八月,高仙芝打小勃律国的时候。当时高仙芝已经取得了胜利,正押着小勃律国王和吐蕃公主经赤佛堂路得胜归来。九月的风里,都是成功的味道,旗开得胜的高仙芝封常清大军行至婆勒川连云堡,与等待已久的边令诚人马会师,两边再一起返回河西郡。九月末,高仙芝回军来到播密川,便命令手下刘单起草捷报,并派中使判官王廷芳进京告捷。由于事前并未知会顶头上司四镇节度使夫蒙灵察,招致了他的妒忌与怨恨。当高仙芝一行人回到河西时,夫蒙灵察不派一人出营迎接慰劳,待到高仙芝来到了他的面前,更是二话不说,当着数千人的面就张口大骂高仙芝: “高丽的奴才,于阗使你从谁那里得到的?” 高仙芝还在美滋滋的等着受到上司的赞赏,同僚的吹捧,士兵的崇拜,却没想迎接他的是这样的待遇。打了胜仗的高仙芝一头雾水,若是放在平日,有人胆敢当众骂他,高仙芝早将对方变做了剑下亡魂,可这次骂人的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官大一级压死人,也不知这位平日很看重自己,对自己更是有知遇之恩的夫蒙灵察大人,今天是吃错药了还是被婆娘踹下了床,当下只能忍住愤懑不满,如实回答道: “是御史中丞您的大力栽培。” 夫蒙灵察不依不饶,又问道: “镇守使安西副都护、都知兵马使,都是你从谁那里得到的?” 高仙芝只好继续回答: “也是御史中丞您的大力栽培。” 夫蒙灵察得理不饶人: “既然知道这些,捷报不经过我就敢上奏,是为什么?奴才该杀,要不是看你刚立了功,立马叫人把你绑了,砍你的脑袋还不是我一句话的事!” 高仙芝莫名其妙吃了这一顿炮仗,更不知如何是好,他本来就是一个极其骄傲之人,再加上年纪轻轻就建功立业,受到皇帝和朝堂大佬们的青睐,不知道有多少官家的小娘子们都削尖了脑袋想嫁到他家来,整个大唐王朝,那一段时间,风头更是盖过了王维和李白,所以在高仙芝的心里,自己就是完美的,骄傲一下也无可厚非,只有那些庸碌之人才讲什么谦逊低调,人不轻狂枉少年,不是不想轻狂,只是你没那个资本。 骄傲的人总要为自己的骄傲付出代价,高仙芝只顾着高调行事,对于官场上的弯弯曲曲却不太重视。只要把事办漂亮了,别人自然无话可说!所以在他看来,直接给皇帝上书并没有什么不妥,不明白为什么夫蒙灵察反应这么大。我是偷了他的小媳妇还是拐了他家大姑娘,一副吃了我的样子,要不是看你年岁大,早揍你他娘的了。 边令诚跟高仙芝不一样,他是个阉人,从小就在深宫内苑摸爬滚打,看的脸色跟吃的饭一样多,要不然没背景的他怎么可能混成玄宗皇帝的心腹。夫蒙灵察为啥发火,他很明白,越级上报是官场大忌,你自己立了功,三分是你的,七分得是你的领导,要不然谁愿意挖空了心思往上爬。边令诚心思活络,眼光毒辣,皇帝派他做高仙芝的监军,这一场场仗打下来,边令诚深刻的知道,高仙芝虽然年轻,锋芒毕露,但是假以时日,必定是一方巨擘封疆大吏,他很看好这个人,所以愿意帮他一把,顺水人情说不定就能换个实在交情,谁都愿意结交更多的大人物,不管有用没有,起码能提高自己的分量。 边令诚于是秘密对朝廷报告了这事,密报里还写道: “如果高仙芝立了功却忧愁而死,以后谁会为朝廷卖力呢?” 皇帝一听打了胜仗,他可不理会底下人的蝇营狗苟,直接就提升高仙芝任鸿胪卿、代理御史中丞,代替夫蒙灵察任四镇节度使,下诏命夫蒙灵察回京。夫蒙灵察害怕了,他不知道高仙芝这个年轻人能量这么大,自己又曾羞辱过他,不知道他以后会不会对付自己。 高仙芝是聪明人,聪明人都是“点”窍门,越级上报这个事情发生之后,他也在反思,后来得知是边令诚替自己在皇帝那边辩护,一来感激那个阉人,二来也知道了收敛性格,之后早晚拜见夫蒙灵察,还像过去一样行礼。夫蒙灵察更惭愧,更恐惧,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老想着高仙芝哪天会不会突然发难。 副都护程千里,衙将毕思琛,就是那个在洛阳投了安禄山的狗,行官王滔、康怀顺、陈奉忠等人一直不爽高仙芝,嫉妒他的才华和军功,但是自己又没什么大本事,只好耍小人手段,在长官夫蒙灵察面前说高仙芝的坏话,夫蒙灵察能当面羞辱高仙芝,这些人也是居功至伟。高仙芝上任后,把程千里喊来,夫蒙灵察是不能动的,毕竟是老上司,但这几个阴险无能搬弄是非的小人们他还是可以收拾的。 他骂程千里: “您外表是个男子,但内心却像个娘们,是为什么?” 程千里为势所逼,不敢反驳。 他再骂毕思琛: “你夺了我城东一千石种子田,可还记得么?” 毕思琛只能回答说: “那个是您当时赏给我的。” 高仙芝气不打一处来: “那时我怕你的威风,你当我真是因为可怜赏给你的么?” 他又把王滔喊来,骂过一顿后,越想越气,忍不住就想动手打他们,只是他现在已经开始学着收敛心性,自己劝了自己好一阵,就把他们都放了,自那以后全军整肃,慢慢安心平静下来,高仙芝算是真正的当家做主起来。 高仙芝出任安西四镇节度使后,他以封常清为庆王府录事参军,充节度判官,赐紫金鱼袋。不久,又加封朝散大夫,专门负责四镇的仓库、屯田、甲仗、支度、营收等事宜。以后高仙芝每次出征,常令封常清为留后使。慢慢的封常清也崭露头角,立了很多战功。 至于那个人生仕途上的大贵人边令诚,虽然为人阴险,贪财好利,但对自己确实有救命之恩,可不能忘本,定是要常来常往的。年深日久,两个人已慢慢变成了友人,逢年过节的也多有走动,两个人都互相帮衬,获益良多! 这一次讨伐安禄山,被封副元帅的高仙芝本来是不想让边令诚监军的,可是玄宗觉得二人熟络,办事应该更加稳妥,便准了边令诚的请求,准他随军出击。 踌躇满志的高仙芝志在必得,根本就没想到,二十多年前救了自己性命的恩人,会在二十多年后狠狠的捅自己一刀。 天道好轮回,可曾绕过谁! 第二十二章白起李牧万人敌,大王小人能杀之 夜已深,凝雪独有姿,破茅屋中的张巡墨升二人还在对桌而谈,新白覆满了满院的灰白,残破的茅房燃着明亮的灯火,火苗被寒风吹的东倒西歪,也似喝醉了一样。 风雪中的张巡听着墨升将安禄山一路反叛的经过娓娓道来,下酒的小菜已经如冰,只有那酒还凑合能喝,只是天寒地冻,没有内气护体的张巡,每饮一杯,寒意反而更加一重,张巡的心里默默感慨,自己出门的时候带一个温酒的小暖炉该有多好啊。 虽然酒水不可温,但是他听得颜氏兄弟的大义,河北各郡县反抗的忠勇,张巡的心里还是隐隐有沸腾之感,总算知道自己并不是独木行舟,在这大风浪里,翻滚的还有不少人,独行的人不怕黑,只怕孤独。 只是墨升随后的讲述,让张巡久久不能自拔,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如何品评那个自己尽心竭力燃烧奉献的朝堂,自己的忠心到底有多少愚昧,自己的坚守到底有多少回报!难道李唐的朝堂竟真是不堪到了那般地步! 墨升告诉他,形势大好的抗贼大军,竟然被皇帝陛下一顿操作,溃败了何止千里。 唐玄宗听了边令诚的密报,知道那个被寄予厚望的封常清兵败溃逃,他一边痛骂其草包饭桶,一边派人执令削其官爵。当初封常清战败之后,曾三次派遣特使奉表向玄宗皇帝陈说叛军的形势,玄宗皇帝恨不得剐他的肉削他的骨,怎么可能听这个败军之将的奏报。 封常清三候无果,只好亲自骑马往朝廷上书,行到渭南郡的时候,刚好与皇帝派下的前使相遇,前使执敕令将封常清当场削其官爵,命他速还高仙芝军部,以白衣自效。锦袍换白衣在封常清看来,已经无所谓了,皇帝罚他以白衣之身在高仙芝军中效力,不是希望他能戴罪立功,只是单纯的辱其颜面。封常清知道自己丢了洛阳,死罪估计是难逃了,于是他也没再争辩,直接接了降罪的敕令,回到驿站,当即提笔草遗表书,陈述叛军的实力,分析 着自己亲自血水里淌出来的战局,并依此提出自己的一些应对破敌之策。洋洋洒洒数千字,期盼着他死之后,皇帝不可再轻敌,多少能听从一些他的策略,早日平了叛乱,他也算是为国尽最后一份忠,一雪耻辱只能靠自家的好大哥了。 当时朝廷上下皆以为安禄山狂悖逆行,低估了叛军的势力,认为不久即可扑灭这团不听话的火苗,封常清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可是洛阳一战,封常清大败,所以他才有此一表,希望别人能以他为戒,谨慎行事。 高居庙堂的皇帝陛下自然不知道封常清战败的真正原因,但高仙芝不糊涂,他隐约明白封常清不仅仅是轻敌那么简单,战败的因由元素绝对很多,而且两人是多年知己,于是高仙芝便命封常清巡监左右厢诸军,以助自己,也真心盼他能将功补过,重振雄风,好换回那一条命。 等安顿好了封常清,安禄山那边估计一时半会也不会有大动作,于是丢了陕郡的高仙芝谨慎行事,他退守潼关后军纪严明,日夜操练,争取尽快把这些拼凑起来的队伍磨练出个样子来。做好了长久打算的高仙芝按部就班,准备着融雪一般,慢慢化掉安禄山的势力,毕竟自己的后方是富庶了将近百年的大唐帝国,安禄山可没有那么雄厚的资本,他所借不过是一鼓作气,措手不及而已,缓过劲的大唐,那才是飞龙在天。 高仙芝的战略思路是很对的,将军们明白,文臣们也明白,安禄山这边也明白,睿智的玄宗皇帝估计也明白。可是别人都能等,唯有他不能等,也不肯等,他要雷霆出击,他要飞龙在天,他要安禄山立刻就跪在自己脚下,骄傲如他,岂能让一个贱种坏了自己一世英名。 潼关监军边令诚多年来伺候皇帝,对于皇帝的心思揣摩的很明白,知道皇帝希望速胜,于是自打从长安出发,一直到驻守潼关,他一方面多次制造由头借口,从军部的粮钱里给自己搂好处,一方面不停的向高仙芝制定军事计策,劝他尽快用兵,早有斩获。高仙芝不糊涂,对于边令诚中饱私囊的行径故作不知,毕竟是皇帝派的监军,捞不上点油水谁乐意干这苦差事,但是你一个不阴不阳的阉人,偷偷摸摸啃点吃食就行了,权当舍点银子堵你的嘴,可你一边往嘴里刨,一边还要对我的军务指指点点,要不是看你是皇帝的人,往日还算有些交情,早都把你拖去喂狼了。所以边令诚的那些苦口婆心高仙芝自然是不搭理的,于是这一次次的无动于衷终于伤了边令诚的面子,使得边令诚怀恨在心,暗下决心,定是要伺机报复回来。 等到后来高仙芝也丢了陕郡之后,边令诚知道这是再好不过的机会,皇天不负有心人,他可得抓住了,于是他连夜秘密入朝奏事,向玄宗反映了高仙芝、封常清败退之事,面圣时添了点盐加了些醋,他说: “封常清逢人就说叛军强大不可敌,使得帝国军心大为动摇,而高仙芝则更是不堪,被安禄山吓得直接不战而退,放弃了陕郡几百里地,更是偷偷克扣士兵的粮食和赏赐,将救命的物资钱粮全往自己兜里揽,丝毫不顾及军士的死活,真是枉顾了皇帝的期望,拿着帝国资源人命,不思上阵杀敌报效朝廷,反而拥兵自重趁火打劫中饱私囊,真真不堪大用,乃是犯了欺君大罪”。 唐玄宗听了边令诚的一面之辞后偏听偏信,他本身就在埋怨这些人战果不佳,再听闻两人竟有如此龌龊勾当,大怒不已,立刻派遣边令诚带着旨令火速赶赴潼关军中,将高仙芝与封常清立斩不赦。 “这便是那声名远播的帝国双壁之结局,悲哀可叹!” 墨升在自己心里暗叹一声,继续讲下去。 天宝十四年腊月十八日,皇帝的特使边令诚回到了潼关,他先派人把封常清叫来,向他宣示了皇帝正式敕书。封常清自知该死,便把自己的数千血泪遗表递交给边令诚,只求他能奏报皇帝,也不枉费了自己最后的一点赤胆尽忠。边令诚假意收下后,毫不顾及相识多年的情分,便直接将其斩首,暴尸于芦苇之上。高仙芝回到官署后,还不知道封常清已被杀,边令诚这边就带着百名大内御用陌刀手,在官署门口,对高仙芝宣读了皇帝要处死御史大夫高仙芝的诏命。高仙芝还没来得及下马,便听闻如此晴天霹雳,他急忙翻身下马,面对着那个往日交往密切的好友争辩道: “我遇敌战败而退,死是应当。但诏命里说我私下克扣军士赏赐和军粮,纯是诬蔑。上有天、下有地,兵将都在这里,您难道不知?” 义愤填膺的高仙芝越说越气,对面的边令诚目光却是越来越冷,他不理会这位往日好友的愤慨,只是冷眼注视,注视着这个骄傲将军最后的挣扎,他享受着报复的愉悦感,谁让你不听我的话,你越挣扎我越兴奋。 高仙芝还在高呼,他对着随行的士兵喊道: “我高某人把你们招募来,当然是想打败叛军多得赏赐,但安禄山力量正强,这是事实,所以暂避锋芒,撤退至此,也是为了加强潼关防守,以待来日。我如有罪,尔等可以直言,如若无罪,你们就大喊冤枉,好让边监军知道我们的屈辱,让陛下知道我们的不甘!” 虽然高仙芝平日里为人有些骄傲,对于钱财权势也很向往,可这都属于人之常情,大是大非面前,他称得上是一个豪杰,手下的军士仰慕其才华,感激其知遇,敬佩其气节,此刻听闻皇帝欲斩自家主帅,纷纷高声大喊“冤枉!”其声虽震天动地,但根本撼不动皇帝的那一绢诏令。 边令诚依然在冷眼相对,他是个真小人,一直奉行斩草除根不留后患的理念,这一次费尽心机才能除掉高仙芝,他可不会有半点心软,再说了要你命的是皇帝陛下,于我边某人何干,黄泉路上阴曹地府,讨债索命有本事你去找龙椅上那位,今日无论如何,你是走不出我为你写的这个“死”字。 高仙芝的挣扎注定是垂死无用,边令诚可不会去可怜一个失去利用价值的棋子,所以临行之前,他请求皇帝恩赐自己一支力量,以防止高仙芝封常清铤而走险。高仙芝封常清都是带兵多年的将军,手下有一些只知将令不知王令的狂徒也是情理之中,自己不可不防。皇帝听了这话,本来还在犹豫是不是真的要斩立决,加之边令诚这般诛心之言,更是要让他们死的透透的,当即从御林内卫中调出一百把陌刀,护送着边令诚赶赴潼关。 潼关官署大营前的高仙芝高呼冤枉,底下那些出生入死多年的的护卫更是不乏血脉奋勇之士,今日皇帝收了诏令还倒罢了,如果真的要斩我主帅,他们豁出性命也要违抗上命,抢出元帅,奶奶的,老子的好日子是元帅给的,可不是那华清池里的老皇帝给的,真把老子逼急了,老子也学安禄山造反去! 官署门前的氛围越来越不对劲,两方人员势如水火,高仙芝这边是星火四溅的摩拳擦掌,边令诚那边是一言不发的暗流涌动。火势这边越烧越旺,大有一言不合就刀剑相向之相;水势这边也是杀机隐现,一百把寒光闪闪的陌刀随时准备出击,他们可不管对方是什么身份,在他们看来,一切的阻挡,都可用手中刀破开。 高仙芝任由底下的军士发泄不满,有些话他不好说的太明白,还要靠手下人来点破,只是今日的边令诚很不寻常,这个阉人只是宣读了皇帝的诰令,便后退了几步,这几步刚好让他退到了陌刀队的身前,他很理智,不理会对面那群人的大呼小叫,只是捧着皇帝的诰令,冷眼看着,也不回高仙芝的话,任你如何沸腾,我自岿然不动。 高仙芝手下的将军校尉闹了好一阵,收不到对方的回应,那个阉人只是如死了一般装聋作哑,可背后那些陌刀队的大内禁兵却是双目赤红,那卷高高捧起的明黄绸缎,无声的垂着,压得高仙芝越来越喘不上气。 事情很麻烦,看来皇帝是铁了心要拿他开刀了,那一百位冷静嗜血的陌刀手就是皇帝的决心。 高仙芝挥手示意,底下人看了手势,很快就安静了下来,此刻的官署门前,高仙芝和边令诚四目相对,就那么盯着,边令诚的眼神很坚定,高仙芝的却很复杂,愤怒,不解,委屈,狰狞,一直到最后的淡然,他突然笑了。笑得很轻,只有自己能听到一般。 边令诚看着这个发笑的将军,虽已年过半百,风姿还是卓越不凡,心里也有些想笑,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笑,究竟是笑高仙芝还是笑他自己,他不清楚,他只是在心里无声的笑,莫名其妙的笑。 高仙芝笑了好一阵,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将军校尉,这些跟着自己出生入死多年的战友,今日是要离了,他再回头看了看对面铠甲鲜明的百人陌刀队,思虑了一会,叹了口气,重新看向了边令诚。 高仙芝不是个轻易服输的人,他坚毅果敢,狰狞凶猛,他打过很多胜仗,也被人打败过不少回,什么阵仗没有经过,杀人如麻血流成河算得了什么,今天的状况,他也不是无力反击。对面的百人陌刀队固然强大,各个都是二品高手,领头的几个甚至有一品的实力,自己这边虽然拔尖的不多,近卫们的实力大多只是三品上下,二品的只有少半,但自己这边人多,如果真的拔刀相向,百位二品陌刀面对的可是上千三品,吃下去也不是太难,而且一旦真的动起手来,自己部下大军肯定是闻风而来,到那时就不是区区上千人了,上万人马赶到也不过一盏茶而已。 陌刀再凶残,怎敌得过万箭齐发! 正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个阉人捧着个圣旨来我的地盘,百把陌刀和那明灿灿的圣旨只消片刻就能被吃个渣也不剩,皇帝追责,就说没看到边令诚一行人。更何况关外有安禄山虎狼之师盘踞,边令诚一行人还没到潼关,就被渗透进来的安禄山人马活捉了去,等我得到情报点集人马,便火速前往安禄山大营拼死想将边监军救出,只是战事激烈,边监军和陌刀队拼死抵抗叛军,不幸以身殉国,没能保全自己性命! 这边是高仙芝在心里想好的奏报,称不上天衣无缝吧但绝对有理有据。 只是那样真的有用么,吃掉这百十把陌刀很容易,可是吃掉那卷明黄的绸缎就很难。如果自己真的执意要撕了那卷绸缎,那就和关外的安禄山一般无二,自己本来就不是汉人,临了再落个造反的名头,后世子孙还有何颜面立足。皇帝很明显是决心要拿他开刀,看来史书上那些被皇帝君王冤杀的名册里,自今日后便会多出一个叫高仙芝的。算了,强如白起李牧不也是如此,愚忠也好,砍头也罢,自己也风光威武了几十年,那些死在他手上的人命也该还了,现在如果再潼关内乱,只会便宜了那个安禄山,那就让他高仙芝一人扛下这些罪孽又何妨,只是可恨不能痛击安贼,雪我丢陕郡之耻,再加上自己这一世英豪,竟然冤死在了昏君和奸宦的手上,真真是叫人不甘,到了阎王殿前,他一定要大喊冤枉。活着已是无望,但求死了能遂心。 只希望封常清能帮我了此遗憾吧! 下了死心的高仙芝整理了衣冠盔甲,抬脚走向边令诚,边令诚下意识的退了一步,身边的那几个一品陌刀手向前一步,靠近了边令诚,手里的陌刀握得更紧,眼神戒备的盯着那个缓步走来的威武将军。 高仙芝看着这些人的举动,眼眉一跳,心里冷哼,阉人到底是个阉人,没种!至于那些陌刀手,他只是轻蔑的扫视了一圈,满目的不屑一顾。高仙芝走到边令诚身前五步远,他深吸一口气,一手扶住腰间刀柄,一手拨开腿部 裙甲,双膝跪地,挺直腰板,直视那卷明黄绸缎,张开口,一个字一个字说道: “臣高仙芝接旨!” 高仙芝这一声接旨不异于平地惊雷,那些随他出生入死的将军校尉们无不震惊莫名,主帅在干什么,为什么会接旨,这可是掉脑袋的圣旨啊!这些耿直尽忠的汉子们纷纷大惊失色,抢步向前,就要去拉起那个犯糊涂的主帅。 高仙芝自然知道底下人的举动,他也不起身,只是转过头,双目圆瞪,暴喝一声: “退下!” 此刻的高仙芝跪倒在地,身躯却有万仞之高! 高仙芝终究还是被斩了,他虽然遗憾,却也了然,只是他至死也不知道,原本还希望能帮自己雪耻的封常清,早已是先自己一步踏上黄泉,黄泉路上,如果遇到封常清,想必高仙芝只能感慨一句: 这难道便是命啊! 一日之间,斩了高仙芝封常清两位当世名将的边令诚没有自己预想的兴奋,他现在很恐惧,脑海里回荡的都是高仙芝的笑声和眼神,晚上更是做了一夜的恶梦,盖着的被褥几乎湿透,也不知是冷汗还是黄尿,实在扛不住了,不待天明便让百把陌刀护送着他,往长安城逃去,森冷的官署里,只留下一张字条: “以将军李承光暂摄领军事”。 高仙芝封常清被冤杀的消息疯了一般传遍全军,引起的何止是军心动摇,不夸张讲就是全线崩溃,二十多万人惶恐不安,整个潼关弥漫着对生死的迷茫。只是大唐朝廷不会觉得丧失了两员具有丰富作战经验的大将有什么了不起,这样的将军在李隆基的心里,还不是一抓一大把。 至于潼关之外的叛军,一时半会儿还不知道大唐朝堂竟然会自毁长城,还在紧锣密鼓的排兵布阵,安禄山为人谨慎,他派出心腹大将崔乾佑亲自带兵坚守,执行着幕府将军商议出来的战术,占据险要,诱敌深入,然后断其退路,首尾夹击,以求全歼潼关守备唐军。 至于后方被安禄山引为心腹大患的颜氏兄弟,此刻的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 风雨欲来风满城,落花遍地处处红! 只是那处处落红不是花瓣,而是人血! 第二十三章 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腊月二十三,小年! 往年的今日,就算是再穷的人家,也会想着法子给自家老人娃儿弄些干货,不再喝稀粥糊糊,尽量做些坨坨饼子什么的,全年的辛劳,便从今日开始划个杠,往后七天,不耕不织,柴火点旺,尽量吃食,怎么舒坦怎么来。 只是对于常山郡的人来说,大唐天宝十四载的小年夜注定是不会舒坦了。 气急败坏的安禄山派出了手下第一大将史思明,令其亲帅三万精锐星夜启程,务必以最快时间拿下颜杲卿等人,控制常山军民,稳定住河北形势。之后安禄山还觉得不放心,又从牙缝里硬抠出一万人马,由大将蔡希德率领赶往常山郡,跟史思明部汇合。大军开拔之前,安禄山咬牙切齿的叮咛蔡希德,一定要把那个诈降的反复小人颜杲卿给我活捉回来。 颜杲卿在腊月十五这一天宰了李钦凑,用整年里的最后一个圆月给他送了葬,之后用计擒了高邈何千年二人,十八日派儿子送押这些人去往太原,又听闻安禄山已于十二日攻下洛阳,他担心长安城安慰,只能于腊月二十三正式举起大唐旗号,公开声讨安禄山,意图牵制安禄山兵力,缓解潼关守军的压力。 颜杲卿的所作所为,是安禄山造反以来遇到过的最大威胁,颜杲卿一杀自己的亲信守将,二擒左右智囊,三退围饶阳的张献诚,四聚河北诸郡力量,五偷自己老家范阳。一环接一环,一招狠过一招,只要安禄山自己稍有不慎,等皇帝这边回过神,两方前后夹击,声势浩大的造反立马就得前功尽弃万劫不复! 对于造反一事,安禄山筹谋了二十几年,他这人心思缜密之极,天下各方势力都被其研究的通通透透。虽有反心,但没真的动手之前,他对自己人,也是所言不详。直到得了杨国忠抄他宅子杀他门人的消息,他才最终咬牙狠心干了。谋反之前的两三天,他在府中宴请手下的十多名大将,宴中给每位将军丰厚的赏赐,并在府宅大厅放置了一幅巨大的地图,图中标明大唐各地山川的险易及进攻路线,另外每人又发了一幅同样的缩小地图。安禄山更是对各将领严令,有敢于违背此图计划者斩首诛灭九族。这幅图对直到洛阳的军事行动,标注得清清楚楚,所有的将领只需按图突进尽可。这些番将知道这是动真格的了,他们接过地图都不敢声张,纷纷领命离去,整备自家人马,随时等待全线进攻。直到后面安禄山攻陷洛阳前,各军的行进路线竟然完全遵照图中的指示完成。由此可见,安禄山心机之深沉,带兵之谋略,作战之神勇,掌控之毫巅,实在是个极为可怕的枭雄。 所以如此运筹帷幄的人物,怎么可能允许在自己的掌控之下出现颜杲卿这么大的变数,常山之患,已是心头刺眼中钉,不得不速速灭杀! 天宝十五载正月初一,常山郡前集结完毕的史思明焚香祈天,恳求上苍保佑自己在新年的第一天旗开得胜,早点攻下常山郡。颜杲卿虽然已经做了很多努力,可他没想到安禄山会如此重视自己的常山郡,竟然派出四万精锐回过头来攻打他,火炮弩车一应俱全。更艰巨的是,河北联盟的各郡县力量虽然已经有所呼应,但人马还没整合完毕,他派儿子颜泉明向上司王承业求救,已经多日了还是石沉大海不见回应,没有办法他只得仓促应战,以常山本郡的人马军卒昼夜防守,拼死作战。常山郡终究势微,城内兵员短少,加之叛军昼夜不分的强攻,最终寡不敌众,御敌物资也慢慢消耗殆尽,黄忠之年的颜杲卿多盼望自己是那白马银枪的赵子龙,可是常山之神不显灵啊。 正月初八,一片狼藉伤兵满营的常山城池终于还是陷落了,颜杲卿、袁履谦等人被史思明亲自俘获,当日便送往洛阳城。 “在颜杲卿等人被押上了囚车之前,史思明依照安禄山的指令,将颜杲卿等人绑缚在高车之上,由马匹拉着在常山郡城中穿梭,马车所到之处,叛军便开始表演。那些畜牲虐杀存活下来的守军,残害手无寸铁的百姓,烧毁一切带不走的东西,妇女被当街奸淫,更令人发指的是那些孩童,被活生生扔进滚烫的开水锅,盖上盖子,叛军们哈哈大笑着点评哪个孩子反抗的力气大,待那些孩子不再挣扎后,便用刀枪再将他们从锅里挑起,放到桌上砍成数块,好似鱼肉一般啃食起来。更有甚者会将孩童的父母押到锅前,让父母亲眼目睹自己的血肉如何被生煮活炖,还要撬开他们的嘴,让他们啃食自己的子女,叛军并发布号令,主动啃食自家子女者,可免一死。诛心的是竟然真有人为了活命,主动吃起自己的儿女,不理会那些谩骂和嘲笑,苟活下一条性命。” 张巡难以置信的看着墨升讲出了这一番话,他实在难以想象,刀斧之下的常山郡何止惨烈二字可以形容,那简直便是炼狱啊! 常山满城,已看不到洁白的雪地,到处都是死人,到处都是灰烬,到处都是红梅一般的鲜血。马车上的颜杲卿一行人,目睹着一切,愤怒的血泪已经流干,嘶吼的咆哮已经无声,悲怆的神魂已经麻木,他们在心里问自己,这么做,到底是对还是错! 攻下常山郡的史思明蔡希德,趁着势头,一鼓作气接着攻打其他诸郡,邺县、广平郡、巨鹿郡、赵郡、上谷郡、博陵县、文安县、魏郡、信都地区,又都重新被叛军所占领,河北境内,叛军所过,尽皆残灭,人间乐土化为地狱。 正月十一日这天,已经于正月初一新年当日,在东都洛阳正式祭天宣告世人建立大燕帝国,并自封皇帝建元圣武的安禄山,看到被押送来的颜杲卿,气的怒目圆瞪,一身的肥肉都随着呼吸颤悠。安禄山见了被押伏在地的颜杲卿,肥胖的身躯瑟瑟发抖,站起身指着颜杲卿咬牙切齿的质问: “你这奴才,从前是我把你从范阳户曹任上奏请为判官,才能让你出任光禄、太常二丞,还用你这狗东西代理常山太守,对你信任尤佳,临行之前更是以紫袍相授,我究竟哪点对你不住,你竟要负我?” 颜杲卿胸膛炸了一般,他怒目而视那个蠢猪,咒骂道: “我家世代为唐朝大臣,永远信守忠义,即使得你奏请署官,难道还应跟着你反叛吗?况且你本是营州一个牧羊的羯族贱奴,因窃取皇帝的恩宠,才有了今日风光,天子又有何事亏负于你,而你竟要反叛朝廷!” 安禄山生平最恨人揭他的短,颜杲卿的话让他非常愤怒,却又令其无言以对,但他不死心,颜杲卿这个人太厉害了,不收为己用实在太不甘心。暴怒的安禄山派人将颜杲卿的幼子颜季明拉到颜杲卿面前,加刃于颈上,居高临下的对颜杲卿喊道: “降我,当活尔子!” 颜杲卿望着最疼爱的儿子,不悲不喜,不言不语,安禄山知道这个人已经存了必死之心,自己已是没有可能再劝降了,便一狠心命人将颜杲卿一家三十余口拉到颜杲卿面前,斩手断脚,折磨致死。却令安禄山没想到的是,颜家三十余口至死竟无一人投降,恼羞成怒的安禄山将颜杲卿绑于天津桥柱上,当街肢解并吃他的肉以警戒百姓。受着酷刑的颜杲卿依然对安禄山骂不绝口,安禄山便派人钩断了他的舌头,看你还能怎么骂,颜杲卿就在含糊不清的骂声中喘出了人生最后一口气,时年六十五岁。就在当天,颜杲卿的下属官员亲属也都被先截去了手脚,然后慢慢折磨而死。何千年的弟弟恼怒颜杲卿袁履谦擒了自己的哥哥,断了自己的富贵路,亲自监督执行酷刑,他走到袁履谦面前咒骂,袁履谦待他凑近,一口血污喷在他的脸上,于是又被更为残忍地施行碎割,过路的人见了除了侧目流泪之外也是无能为力。 听到一身铮铮铁骨的颜杲卿袁履谦等人,至死都是身板笔直,雪夜里的张巡也在心里自问,我若如此,当做何态?常山的惨状是不是睢阳的明天,被割舌的颜杲卿是不是自己的下场。自问的话在肚子里斟酌了好久,张巡暗暗发笑,自己怎么糊涂了,这样的问题还需要考虑这么久,能成为颜杲卿一样的人就是自己毕生荣光,希望后来的我,就是曾经的你。睢阳坚守之心,至死不休! 墨升的讲述也随着颜杲卿的遇害告一段落。两个人为颜杲卿等人黯然神伤了一会,之后收拾好心绪,围绕着常山的陷落分析原因,取长补短,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希望常山的教训能弥补睢阳的不足。 “我认为,常山之败除了墨先生说的强敌和内虚之外,还有第三点原因,那就是外援不救。” 张巡看着墨升继续说道: “常山城微,也无险可守,但是彼时河北诸郡已经达成共识,聚盟之势已起,作为他们上郡总令的太原尹为何不派兵驰援,太原郡作为大唐龙兴之地,历来兵马强壮,尤其弓马骑射更是冠绝全国,王承业明知常山之重,为何不速速出兵驰援?” 墨升看着满脸疑惑的张巡,知道他因为位卑言轻,所知自然不详,解释道: “您还记得我说的颜泉明一行人去往太原郡么?” 张巡回答道: “自然记得,您不是言说王承业盛情款待了颜泉明一行么,所作所言也是态度坚决,跟叛军势同水火,非常看重颜杲卿么?难道他也是惺惺作态,虚与委蛇,明着归唐,暗地里却计划着与安禄山沆瀣一气?” 墨升从张巡的口气里听出了明显的责备,要知道论官职,王承业可是足以压死张巡的,但张巡并不自觉,愤懑之情溢于言表。 “也不是,王承业对于安禄山还是深恶痛绝的,他也是真心维护李家朝堂,并无三心二意。只是他这人有个缺点,就是对于名利追逐格外热衷,甚至有些病态的痴狂。” “哦,那这跟不救颜杲卿有何关联?” 墨升顿了顿,喝了一口酒,调整了下坐姿,开口回答道:“颜杲卿无错,颜泉明无错,王承业一开始也没错,错就错在他们这一行多带了一个人。” “多带了一人,是何人?”张巡是个合格的听众,及时的回应着墨升。 “张通幽!” “张通幽?那是何人?” “张通幽是个小杂鱼,区区一个内丘县尉而已……”话刚脱口,墨升就后悔了,在他看来,县尉确实是个小杂鱼,可是此刻他面前坐着的这个张巡也曾经是个县尉,也就是他嘴里的小杂鱼,自己如此点评,怕是有指桑骂槐之嫌,所幸对坐的张巡听了那话神情并无异样,看来自己以后说话多注意些才为好。当下继续解释道: “张通幽此人虽然官职不显,但其兄却是鼎鼎大名。安禄山手下大将不少,但此人生性多疑,真正的亲信不多,就连他的亲生儿子安庆绪也多有戒备。可曹操虽奸,却信郭嘉,高尚严庄虽然地位高绝,但论安禄山真正放心的臣子里,张通儒才是第一。此人学识深厚,博古通今,心思极为深沉,尤其擅长处理政治,虽然出身家族不显,但凭靠着自己的步步为营,一步一步夯实自我,最终成为安禄山的左膀右臂,是一个威胁极大的人物,有他的保底,安禄山才能后顾无忧。安禄山在东都自称大燕皇帝,这贼子以洛阳败将达奚珣为侍中,以张通儒为中书令,高尚、严庄为中书侍郎,张通儒能做安禄山的宰相,岂是庸碌之人。” “奥,原来如此。那此人难道如他兄长一般也要做那安禄山的犬牙?” “不,恰恰相反,此人虽然是张通儒的同胞兄弟,但却泾渭分明,尤其是在得知安禄山造反之后,深怕受到自家哥哥的影响,他排除万难赶到常山郡,声泪俱下的向颜杲卿表明一心向唐的心迹,后来他又得知颜杲卿擒了高邈何千年,要将二人押送往太原,更是泣请同行,言说要去太原郡上表,与其兄划清界限,确保宗族不受连累。颜杲卿哀而许之,准其随子颜季明同行。” 张巡听着墨升的描述,一边在心里盘算,一边继续听下去。 颜泉明一行人到了太原郡之后,所受待遇空前,毕竟这也算得上安禄山谋反路上栽的第一个大跟头,理当庆贺。只是那个张通幽为人奸猾,知道节度使王承业素来贪图权势,对于下属的功劳贪墨不少,是个见利忘义的小人。这一次颜杲卿立此大功,他该想个法子,好在王承业处落个大人情,抱上这根大腿。于是酒宴结束之后,他当夜便找了个借口,面见王承业,将苦思冥想出来的计策献给王承业。他告诉王承业,颜杲卿之所以能有此大功,完全是自己兄弟几人的功劳,其兄张通儒为贼所挟,身不由己,有心反抗但又恐白白折了性命,只好兄弟二人密谋,想出此计,擒杀数人交于朝廷,他今日愿把此大功献于节度使大人,望其能在朝堂之上美言几句,好让他们一片苦心能被李家朝堂感知。 就这样二人密谈半夜,到了第二日,喜不自胜的节度使王承业先安抚留下了颜泉明、贾深等人,再私自扣下了颜杲卿的表状,换由自己呈递表章,他在表书上写到自己是如何斩将擒贼,并将叛军的重要人物献上朝堂。就这样偷梁换柱,将颜杲卿等人的一番心血全权化成了自己的功劳。身处庙堂的玄宗不知内情,他看了这份表书大喜,当即便提升王承业为大将军,下属牙将一人得道,获封赏赐的更是有一百多鸡犬。可怜身处常山的颜杲卿浴血奋战,满心期盼着朝廷和太原能来救援,直到死了,还是个糊涂鬼。安禄山被何千年捅了一刀,张通幽给颜杲卿打了一闷棍,你来我往,互相伤害! “杀人诛心的还在后面,王承业对颜杲卿请求派兵驰援常山的书信置若罔闻,只是派人宴饮招待颜泉明等人,期盼着史思明速速攻破常山,擒杀颜杲卿,好来个死无对证。天公作美,正月初八常山城破之日,恰是王承业面圣受赏之时,正所谓时也命也,可怜颜杲卿一代豪杰就毁在了这两个小人身上,更是连带着常山几万条人命也葬在了这二人手里,真是唏嘘哀哉!” 听闻颜杲卿携常山郡一众义士为国捐躯,张巡思绪万千,他恨安禄山史思明叛军的残暴,怒王承业张通幽等人的无耻,叹息颜杲卿袁履谦的壮志未酬,同时也在心里斟酌自己,如果把常山换作睢阳,自己该怎么应对,是不是也会遇到各种各样不可估量的意外因素,看来自己要下的功夫还很多,今晚得遇墨升,能从这位隐士豪杰口中得知这些内情,自己实在是受益匪浅,真好比迷途得遇良师,幸甚幸甚! 张巡举起面前的酒壶,摇晃一下,壶中酒已经结冰,摇起来哐啷作响,张巡尴尬一笑,还是双手捧壶,站起身弯腰给墨升面前酒樽斟满,恭敬地说道: “先生请满饮此杯,学生张巡奉上!” 墨升很意外,这个张巡和自己平辈论交,相谈已经一个多时辰,明明是个普通人,在这严冬深夜,嘴唇已经被冻的略微发紫,却还是谦逊有礼,完全不顾周遭的艰苦环境,仍然一副意犹未尽虚心请教的模样,到底是惺惺作态还是真情实意,到了此刻,怕是个瞎子也能看出来了。 墨升没有起身,他端坐身躯,右手执樽,左手相扶,非常豪爽的将这一杯“弟子酒”饮下,然后二人相视一笑,继续交谈。 破屋外的雪下了又停,停了又下,寒气肆虐,却根本挡不住两个人的赤诚,二人内心的火苗熊熊,劈啪作响! 与此同时张巡的府邸,寂静无声,只有后院寝室的一间屋子还亮着光。寝室干净素雅,一尘不染,屋内条桌上点着一盏灯,房中央地面上是一个铁质炭火炉,一个妇人四十余岁,衣着得体而不华,此刻正拿着一个火钳,往炭火炉里加木炭,火盆中的红火安安静静,燃烧着,驱赶着屋内的寒,床榻上是已经铺开的棉被,太守许远派人送来的新花被褥柔软舒适。那妇人加完木炭,又走到床榻旁,伸手入被,摸索出一个枕头大小的黑铁匣子,拿到炭火盆边,往右拉开铁匣,里面另外又有一个小的铁质匣子,匣子有盖,上翻打开后里面是黯淡将灭的几根木炭。妇人将那几根燃烧殆尽的木炭夹出,重新在炭火盆里夹出几根燃烧通红的木炭,小心翼翼放入内匣,扣好,再把外面的匣盖推回去,捧着匣子重新放入被中。 放置好了暖匣之后,妇人来到窗边,她推开一个狭缝,借着雪光看着屋外,寒气顺着狭缝死命的钻,妇人禁不住打了个寒颤,赶紧关上窗子,走回炭火炉旁,拿起炉旁圆凳上的针线盒,开始缝补衣物。缝了一阵,心不在焉,反而被针扎了几次手,眉头微蹙,听着屋外的动静,坐立不安。 如此煎熬了好一会,那妇人站起身,放下手中针线,来到床边柜前,她打开柜门,从中翻找着,从太守送来的一堆衣物里,挑出一件长襟暖袍,在自己身上上下比对一番,放到床上,又找出一件狐裘衣,再拿上一个羊毛毡毯,三件整齐叠好,给自己穿了一件平日的暖袍大氅,她点起一盏纱灯,抱上那三件棉物,掀开厚厚的暖门帘,开门关门,抬头看看天,然后低下头,迎着风雪往大门处走去。院子不长,不大会就出了大门,门口的巡夜侍卫看到有人出来,从身形相貌认出来人,侍卫快步上前恭敬行礼问道: “二夫人好,如此雪夜您这是有什么急事么?” 这个被唤作二夫人的正是张巡的妾室夫人,她跟随张巡从雍丘来到睢阳,负责照拂张巡的起居生活,看着这位迎上来的值夜侍卫,她面上带笑回答道: “三勇啊,原来今夜是你轮班。我看你家阿郎深夜不归,想来是事情尚未办妥,却不想下起雪来,你家阿郎外出时穿的是盔甲,我怕他深夜受寒,拿了一些御寒衣物给他,没有什么要紧事。” 这位叫三勇的是张巡自雍丘起兵就跟随的军士之一,他作战勇猛,头脑灵便,身手更是了得,有接近三品的实力,被安排进张巡的贴身侍卫营,专门负责保护张巡的安危,对于张巡的家眷自然也是极为熟络,张巡的家眷们也对这些忠勇的护卫如同亲人一般看待。 “要不让我去送吧,这大雪的天,路也不好走。” “不用了,你家阿郎脾气你也知道,我去了他可能都会怨我多事,要是再因为这些细微琐事影响你们当职,他更是要怪罪的。” 三勇对张巡的脾气也是了解,当下便不再推辞,给二夫人指明了墨升住所的路径方向,再三嘱咐夫人路上小心后,才回到岗位,继续巡夜。 天寒色青苍,北风叫枯桑。 风雪中那盏纱灯渐行渐远,最终隐约不现,雪夜里留下的那一串脚印,温柔,缠绵,千丝万缕。 第二十四章种麻得麻,种豆得豆 冬日的风雪刺骨的疼,二夫人蹒跚的走在路上,摇摇晃晃,渐行渐远。 此刻身处茅屋的张巡虽然冻得偶尔哆嗦,却还在咬牙坚持着,他不耻下问,继续向墨升请教安禄山叛军之后的战况。当然更是不知道会有人冒着严寒冷风,来给自己送御寒衣物。 “墨先生,我有一问,那河北诸郡被叛军攻破后,史思明为何不立刻率军回到洛阳,安禄山难道不想早日攻下潼关么,先生前面不是说过,安禄山已经决定亲自率军去往潼关,只是被颜杲卿羁绊住了手脚,这才不得不班师回到洛阳,按说常山之患已解,第一要务还是攻克潼关城啊?为何要隔六个多月才重新攻打潼关。我虽也不善用兵,可也知道兵贵神速的道理,安禄山那般人物,岂能不如我?” 墨升也不着急,他知道张巡一直坚守雍丘,消息不便,很多战事情报都是发生了几个月后才能知道,只好慢慢的给张巡解释起来。 “非是不想,而是不能。安禄山那贼子做梦都想立刻拿下潼关,紧跟着好进击长安,他也知道夜长梦多的道理,只是他虽然令史思明等人暂时解了常山之乱,但却没想到半路冒出了个饶阳城。” “饶阳?那是座小城啊,据我所知,比起常山郡还不如,怎么可能会牵引住史思明几万叛军?” “饶阳确实是座小城,论城池大小是比不上常山的,可是饶阳因为特殊的地理位置,再加上饶阳的太守卢全诚此人很会用兵,多年来同样是未雨绸缪,小小一座饶阳城因此竟然犹如一根钉子,被史思明数万人围攻了二十九天还不能破,牢牢地扎在河北大地上!其实话说回来,不是颜杲卿不高明,更多的是卢全诚比颜杲卿幸运得太多,虽然面对的同样都是史思明大军,可卢全诚先有河间司法李奂领兵七千来援,后有景城长史李玮遣其子李祀率兵八千也来相帮,虽然都被史思明战败了,但这无疑提升着饶阳守城军士的势气和决心,也牵制住了史思明部分军力,使其不能如攻常山一般全力以赴,还得时刻提防着后背有人狠捅一枪。除了这几个郡县的出兵相助,之后更是有朝廷精锐大军回应,颜常山若果有如此助力,胜败就当另言了,可叹可叹!” 张巡依然在虚心请教,时不时的询问几句,当他听到饶阳军民顽强抗拒叛军之时,大唐朝廷也下定决心要与安禄山在洛阳决战,玄宗皇帝认为收复东都无论在政治上,还是在战局上都意义重大,更关键的是自己的天家颜面快挂不住了。为尽快收复东京洛阳,他下令围攻云中郡的郭子仪撤军,回到朔方老家,重新整合更多的人马,率领朔方军向河北发起全力进攻,争取早日吃掉史思明的人马。之后又在郭子仪的举荐下,皇帝将一位声名不显的将领任命为河东节度使,由其率领蕃汉兵步骑一万多人、太原弓箭手三千多人,出兵井陉关,平定河北,然后进取洛阳。不曾想此人领命赶到变做炼狱的常山时,竟能不战而复得常山郡,那时还在围攻饶阳的史思明闻讯之后,也是大吃一惊,他迅速从饶阳郡退兵,对常山郡重新发动了进攻。 “朝廷派出的这位将领乃是何人?竟能让不可一世的史思明吃了如此大亏!” “此人姓李,名光弼!” “李光弼?李光弼?国姓,莫非是哪个亲王,或者皇家后裔?” “都不是,此人是个番将。据说出身营州柳城李氏,契丹族。其父是契丹王李楷洛,武周时自契丹来降,累官至朔方节度副使,封蓟国公,李楷洛以骁勇善战出名,当时号称契丹第一高手,后来在反击突厥的战争中暴卒,获赠营州都督,谥号“忠烈”。李光弼是这位左羽林大将军的第四子。此子自幼便为人沉稳严毅,擅长骑射,喜读《汉书》,虽然家世深厚却并没有纨绔穷奢之气,更不愿虚度年华。后来他依靠祖荫,少年之岁即入军旅,上面让他担任左卫亲府左郎将,本来只是个安抚的清闲差事,却不想他虽然家风好武,可治军极严,兼有谋略。天宝五载,当时还是如日中天的朔方节度使军神王忠嗣调任河西、陇右节度使,他慧眼如炬,对手下这个年轻干练有勇有谋的将门之后很是喜欢,不因为他的番邦出身而轻视之,教授了其很多兵法韬略,之后更是力排众议提升李光弼为兵马使,并充任赤水军使。王忠嗣非常器重他,即使是宿将子侄所受的礼遇,也不能与之相比。王忠嗣曾说过,他日得我兵者,光弼也。不久后,李光弼袭封父爵蓟郡公。后因击败吐蕃、吐谷浑的功劳,进号云麾将军。之后的天宝八载,经当时的朔方节度使安思顺上表,就是现在造反的安禄山非血缘的堂兄弟,唐玄宗任命李光弼为朔方节度副使,知留后事,也就是实际上的朔方节度使。安思顺此人眼光毒辣,他中意李光弼的才干,想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李光弼闻讯后,也不知是嫌弃还是被吓到,竟然托病辞官跑了。当时任陇右节度使的哥舒翰听闻此事后,一来觉得可惜了如此年轻才俊,二来也是有心揭安思顺的短,于是哥舒翰便奏请玄宗皇帝,将李光弼召回京师长安。之后在为父守丧时,李光弼严遵礼法,皇帝也喜其德行,让其出任左清道率兼安北都护。直到现今,安禄山造反,李光弼才由郭子仪推荐,重新做起了领兵打仗的真将军。想来,一代军神王忠嗣看中的接班人,定是人中龙凤,这不,刚一出场,就如你所言,确实让威名赫赫的史思明吃了个大亏!” “原来是军神王忠嗣将军看中的后辈,想来定是胜过我等千百倍,刚一出师,就大获全胜,果然不愧是名门之后,很有大将之风!” 墨升微微一笑,颇有点不置可否的意思,继续说道: “其实李光弼能取常山,跟他自己没多大关系!” “哦?这是何故?” 张巡被这句话引得莫名其妙,刚才还说此人如何了得,这又峰回路转,说他对重夺常山无关紧要,岂不是前后矛盾。墨升也没有让张巡疑惑多久,顿了一下继续讲述道: “其实当时李光弼领兵出井陉关,至常山郡,距离常山第一次城破颜杲卿被俘也不过二十余日。二月三日,李光弼大军刚到常山,常山郡内有三千多团练兵,闻说朝廷大军要来,骨子里的不屈让他们杀掉留守叛军,绑了首将史思义出城降了唐军。就这样,李光弼得以兵不血刃夺回常山。想来一是民心还是向唐,颜杲卿忠义尚存,二来也是怀恨叛军的暴行,太宗昔日曾有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被逼到绝境的常山吏民,想必也是血脉贲张,凭心而为。颜杲卿用自己的血和命,给常山人心里种下了一颗复仇和坚毅的种子,日子不长,那种子就发芽了。颜杲卿在天有灵,多少能有些安慰。” 墨升的解释让张巡了然,他黯然神伤了一会颜杲卿的惨烈,之后,墨升继续讲述下去。 当时史思明拿下常山后,烧杀抢掠一番,将一片狼藉的常山郡交给了堂弟史思义,认为常山人应该被杀怕了,他嘱咐史思义细心看守城池,不可再出纰漏。不想史思明前脚刚走,李光弼后脚就杀到了,可怜了史思义短短时光,屁股还没暖热就被手下人给绑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能做了败军之将,任人宰割。 赶到常山城门口的李光弼骑在马上,看着跪伏在地的史思义说道: “你罪本当死,但你久经战阵,也是身不由己,你看我这些军马,能否击败那史思明。现在我怜惜你的才能,请你为我谋划一番,如果你的计谋可取,当不杀你。何如?” 史思义本来就是个贪生怕死之人,史思明用他驻守常山,也是大有深意。史思明此人,素有野心,其野心之巨,丝毫不逊于安禄山。安禄山谋反,他作为实际上的第一统帅,掌握着叛军大半兵权,放眼天下,他已是鲜有敌手,此刻愿意依附在安禄山之下,无非是存了借鸡生蛋之谋。前面有安禄山为马首,史思明自己出些力气,如果真的成事,他做刘邦,再让安禄山做项羽;如果不成事,被大唐镇压,也可以托辞被安禄山胁迫,花些银钱疏通疏通,兴许还能保得一条命,所以比起明面上的安禄山,隐在暗处的史思明更可怕。 用一命博天下,史思明还是愿意赌的。 所以前段时间安禄山听闻颜杲卿于常山反叛,动静搞得很大,星夜传唤他前去镇压的时候,史思明其实是很高兴的。常山地处河北诸郡的咽喉位置,战略地位非常重要,实际控制住了常山,就相当于控制住了后方六七个郡县。此次平叛,无异于是天赐良机,老天爷特意要将常山这块羔羊送到自己怀中,所以史思明打常山格外的卖力,攻下来后更是大肆屠杀,希望震慑其余郡县,临走时,特意留下自己的堂弟史思义,他心里谋划,自家人到底还是更能靠得住些,常山这块地盘,以后可只能姓史,不能姓安。 可人算不如天算,旗开得胜的史思明原本准备顺道拿下诸郡,却不想在饶阳被绊住了脚,一时之间抽不开身,就这么个阴差阳错,常山就被李光弼偷了桃子。李光弼他可是知道的,手上有硬货,所以史思明这才火急火燎的,扔下饶阳城,带着人马星夜赶往常山郡,心里祈祷着那个堂弟能坚持几日,到时候内外夹攻,看你李光弼还有何翻天覆地之能。 如果正在喷火赶路的史思明知道自己最信任的兄弟卖了自己,一口老血不知道会不会喷出几丈远。 不等李光弼真的严刑逼供,贪生怕死的史思义就全招了: “您的军队远道而来,士马疲惫,猝遇叛军,恐抵挡不住。不如帅军入城,早为备御,先看情况,然后出兵。叛军胡骑虽然精锐,但难以长久坚持,战况不利之时,气沮心离,那时再设法谋取。史思明现在饶阳,离此地不过两百里,我昨晚已送羽书,其先锋明天早上约摸就可到,其后必是大军,您一定要留意。” 李光弼听后很高兴,随即亲自为史思义松绑,这可是大恩人呐,接着李光弼派人将史思义带下去,先看管起来,不可伤了性命,最后率大军入城。心急如焚的史思明果然如约而至,次日清晨,先锋军队已到常山,史思明领大军随后跟进,共二万余骑兵,直抵常山城下。 反观李光弼这边,他们得了史思义的内信,依计而行,按军入守以逸待劳,就是守城不出。后面李光弼命步兵五千从东门出战,叛军守门不退,李光弼遂命五百弩手于城上齐发射击,万箭齐发之下叛军吃不住疼这才退却。然后他又出弩手千人分为四队,连续齐射,叛军不能抵挡,收兵于道北。李光弼再出兵五千为枪城阵于道南,夹呼沱河而阵,叛军用骑兵来搏战,李光弼命兵射之,敌骑兵中箭者大半,然后退去,等待步兵继续进攻。正巧此时有一些热血村人来密告,说叛军有五千之众从饶阳来援,昼夜兼行,现已到九门南逢壁,正在休整。李光弼知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当即遣步骑各二千,前去偷袭,到了逢壁,那五千叛军正在休整做饭,唐军出其不意,纵兵袭击。可怜长途行军一百七八十里的叛军,刚脱了盔甲,饭还没吃上,就从半死不活变成了死的通透,五千叛军就这样被全歼了。史思明听说援兵也被歼,知道大势已去,当即退入九门。此时常山郡九个县中,七个又归附唐军,只剩下九门与藁城为叛军所占领。李光弼于是派遣裨将张奉璋领兵五百灭了石邑,其余各县派三百人守卫。 吃了败仗的史思明大为恼火,他这一次不仅丢了常山,更是折了上万精锐,这下子可不好向安禄山交代,更没办法向自己交代。李光弼与史思明,这两个人彼此之间早有耳闻。安禄山造反前,身边的谋士高邈就曾分析过当时大唐朝堂所有将军文臣,而且同为王忠嗣的下属,郭子仪李光弼二人虽然职位不高,但还是有真本事的,可当时的安禄山对这二人并不看重。那个自视甚高的大燕皇帝认为郭子仪武举出身,而且比自己还大了六岁,混了大半辈子还是半桶水,不足为惧。李光弼呢虽然很受王忠嗣器重,可打得那些仗都是些小场面,高邈提议让他用一个左司马的官位来收买李光弼,就这安禄山还不肯,总感觉亏得慌,在他看来史思明就完全可以对抗李光弼啊,这位多年好友战阵的本领可不输当世任何一人。史思明就是他心目中的“当世第一将”。只是今时今日,常山大败的史思明不知道会不会让安禄山后悔,后悔没听高邈的劝。 之后的史思明咽不下这口气,便跟李光弼撕咬上了,围绕着常山,饶阳,九门几个地方,两方你来我往,你攻我守,不亦乐乎。两军就这样相持了四十余天,史思明断绝了常山的粮道,城中开始缺粮草,马无饲料不能出战。李光弼于是派五百辆车到石邑去取草料,押车士卒尽皆披厚甲重胄,以弩手千人护卫,结成方阵龟速而行,叛军如狼一般紧随其后,可是苦于对方战阵牢固,想夺而不能夺,跟着白白跑了几十里路。 叛将蔡希德这边率兵攻石邑,张奉璋也是有惊无险击退之。此时的郭子仪已经从朔方增选精兵进军代州,李光弼得了讯息,于是派出手下的一品斥候,携着亲笔书信,面见求救于郭子仪,郭子仪当即决定率兵自井陉出,相助李光弼。 四月九日,郭子仪大军到了常山,郭李两军汇合之后,蕃汉步骑共计十余万,这可不是封常清在洛阳城拼凑起来的那些乌合之众,这都是战场上趟出来的老手。四月十一日,士气大增的郭子仪李光弼率军与叛军大将史思明战于九门城南,史思明如预料之中的大败,唐军中郎将浑瑊更是射杀了叛将李立节。史思明蔡希德被打得灰头土脸,抱头鼠窜,史思明带着残兵逃奔赵郡,蔡希德逃奔钜鹿,史思明又觉得不安全,更从赵郡逃到了博陵。当时的博陵郡已归顺大唐朝廷,史思明打不过虎,却能咬的死兔,走投无路的他狗急跳墙,杀了当地郡官,占了城池苟延残喘。 当时河北之民苦于叛军残暴,各自为营,屯结拒敌,多者二万人,少者千余人。等到郭子仪李光弼大军赶到,纷纷起义响应。一时之间,河北全境,遍地开花,声势极为浩大。等到了四月十七日,郭子仪李光弼大军攻克赵郡,唐军杀掉安禄山所署的太守郭献璆。李光弼进围博陵,史思明龟缩不出,采用王八战术,李光弼攻打了十日还是拿不下,只好先领兵回到了恒阳,史思明这才得以喘息,保存下一条性命。 “哎,真是可惜,如果能在博陵郡一举拿下史思明,无异于斩断了安禄山最强之臂膀,我若当时在场,定要力劝李光弼将军,一鼓作气,将那些乱臣贼子一网打尽,杜绝后患。树德务滋除恶务本,自然不会有后面的养虎遗患。” 张巡听完李光弼史思明常山之战的经过,听闻史思明躲过一劫,很是痛心丧失了如此除贼良机。墨升不这么认为,比起治理百姓,他可能不如张巡,但要论夺地守城,他可一点都不需要谦虚。墨家最了不起的本领之一就是守城,他们族内也分析过当时博陵郡的情况,综合各方面因素,李光弼虽然撤兵有点过早,但整体策略还是正确的,围绕常山郡的这之战线过长,军士已经开始有了疲态,后备粮草也开始不济,而且安禄山随时可能派大军来救。攻城不比两军对战,城高一尺便难一分,李光弼也是凡人,不可能很快拿下城池,他也不能牺牲那么多的战斗力,现在军队的兵,可是一个也少不得,死一个得心疼好久,所以权衡之下,李光弼只能先回常山,汇报朝堂,从长计议。封常清的例子就在眼前,自己这些人可不能记吃不记打! 郭子仪、李光弼收兵还归常山,史思明还不甘心,收罗散卒紧跟其后,像个狼一样,时刻准备咬几口。郭子仪将计就计,乘那些狼狗疲倦之时突然转头虎扑,一个回马枪再大败叛军于沙河。 蔡希德历尽千辛终于逃回了洛阳,安禄山大怒,他拿着鞭子抽了这位丧家犬好久,只能咬着牙再派出步骑二万人增援史思明,觉得不妥当,又派遣部将牛廷玠从老家范阳发兵万余相助史思明,总共五万余人,而同罗与曳落河之兵就各占五中之一,安禄山亲自写了密令,咒骂史思明,说他如再有败绩,提头来见。 之后的日子郭子仪到恒阳,史思明也率兵到恒阳,像个跟屁虫吊靴鬼,郭子仪于是命人挖深沟筑高垒以阻击敌兵,叛军来攻则守,退则追击,你打我就躲,你回家我又追你,并多次乘夜色派兵偷袭其营,使叛军不得休息。相持数日后,郭子仪与李光弼已知叛军身心俱疲,可以大军出战了。 五月二十九日这天,郭李二将亲率大军与叛军决战于嘉山,一战大败敌军,光杀敌就有四万余人,俘虏千余人。史思明更是丢盔卸甲,胆颤心惊之下坠下战马,露髻跣足仓皇而逃,又窜回了博陵城,李光弼再次率兵围博陵城,大唐军声大振,于是河北十余郡纷纷响应,杀叛军守将而归顺朝廷。叛军范阳归路被断,往来者皆轻骑偷偷而过,有运气不好的就被守备的大唐官军捕获,这下,老家还在范阳的叛军将领士卒都是人心动摇,刚刚还没做几个月皇帝的安禄山更是焦头烂额,急火攻心,毒疮发作,眼睛时好时坏,这更加重了安禄山的暴虐,每有不顺心,他便将身边人鞭打得死去活来,人人栗栗危惧怛然失色。 郭子仪李光弼让洛阳的皇帝安禄山寝食难安,也让长安的皇帝李隆基喜出望外。穷则思变的安禄山无时无刻不在思考着如何扭转局势,居安不思危的李隆基则是无时无刻想着如何作死自己。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第二十五章 柴门无犬吠,风雪夜行人 亥时二刻。 睢阳南城的巷道里,白雪晃得周遭的一切明亮如晨,屋顶,墙头,树梢,地面都笼上了半指的雪被,看着干净又温柔。 一条同样素白的宽阔街路上,有一名身披暖袍大氅的中年妇人缓步前行,一手执纱灯,一手怀抱三件御寒衣物,因为衣物都是宽厚的棉物裘皮,折叠起来更显得体积庞大,中年妇人本身就穿的厚实,现在又只能一只手抱着一堆东西,更显得捉襟见肘,穷于应付。中年妇人不禁在心里嘀咕,刚才就应该用包袱捆绑起来,那样拿起来就方便的多,只是一想到一会见到自家郎君,必是还有外人在场,捆绑的衣物虽然好拿,可当着外人的面,捆绑勒出的那些凹凸痕迹终究不美,远没有整齐捧出来的大气端庄,平白在外人面前失了自家郎君的气度。所以她就忍着不便,颇为吃力的抱着这一堆东西行走,所幸有雪相映,加之还是新下的,走上去咯吱作响,路不难走,手上的纱灯作用倒是不大了。 睢阳城静的能听见雪片吵闹的声音,家户看门的黄狗也都已经睡熟了,二夫人就这么走了又一刻,远远的便看到了那个亮灯的破茅屋。 就如自家夫君看到茅屋时的心情一样,二夫人心里腹诽,这茅屋也太破了吧,东倒西歪,到底是怎么想的,怎会有人非得要住在这种地方,惊讶的二夫人感慨了一会后调整好状态,也就随遇而安下来。二夫人毕竟是多年涵养的县丞夫人,虽然是妾室,但他们家素来家庭关系和谐,妻妾二人也算姐妹情深,不似大多数人家的妻妾关系天差地别冰冷刻薄,自家的那位夫君虽然对政务百姓热络用心,但对自家老小却不是很在意。所幸两位夫人虽有妻妾之分,可并无勾心猜忌,都是真心实意经营家室。大夫人年长,又是明媒正娶,胸有沟壑主外,负责田产岁供和用度花销,二夫人主内,一家老小的吃穿琐事都要她操心,几个儿女媳妇孙儿都被她照顾调教的勤奋得体,两位夫人都是不可多得的贤内助,也幸亏两位夫人的通情达理,张巡才得以一心扑在政务上,不为生活琐事的蝇营狗苟伤脑筋,一身所学尽付百姓,历任数地都能做到政绩斐然,造福一方。 此次张巡由雍丘驰援驻守睢阳,临行前他也知这段路坎坷异常,毕竟睢阳不是雍丘,尹子奇也不是令狐潮之流能比,以前所敌不过万余,以后可能就是数万十数万,一县不比一郡,此中凶险也是激增数倍十数倍。所以在正式动身前往睢阳城之前,趁着战事空隙,张巡连夜将自家老小安置到了距离睢阳不远的宁陵县,儿子张亚夫他们文不成武不就,是出不了什么力的,张巡只好一人孤身带军上路。家中老幼夫人自然是放心不下,便商议好了让二夫人相陪,好照顾自家夫君的食宿起居,张巡明白此行凶多吉少,不忍连累二夫人,再三阻挠,可是最终敌不过全家的关切,只能听之任之了。 此睢阳一行,张巡是想好的,自己的生死决意要置之度外的,家里一干老幼跟着随行才是糊涂,不仅帮不上忙,还严重拖后腿。战场局势瞬息万变,为了胜利,无论敌我,阳谋大势也好,阴计损招也罢,只要对自己这边有利,都会涌出来施展,他可不想到时候为家人所累,万一被敌人的内应挟持住家人并以此逼迫,自己到那时可就左右为难了,救也不是不救也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早做安排,隐姓埋名免除后患,若得胜了家人自会寻来,若是不胜自己肯定已经身死,寻不寻都是无关紧要的。宁陵县距离睢阳不是太远,县城穷苦贫瘠残破不堪,地理位置也不重要,无论敌我,都不太重视,将家眷隐藏于此,想来不会太醒目,活下去的机会能大些。 有时候穷苦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起码没人在意,没人眼红。 张巡是个儒生,在他心里爱国和忠君本为一体,家国情怀是真正儒家士子们的人生最高理想。杀身以成仁,舍身而取义并不是什么光辉榜样,国家有难、民族危亡之时,英烈辈出,国士屡见在他看来才是理所应当分内之事,并无什么好荣耀的。 走到了破草屋前的二夫人探着身子往里看,通通透透的地方看得明明白白,自家的郎君此时正跟一个乞丐一般装束的人席地而坐,两个人都是神情激动,侃侃而谈,你问我答物我两忘。二夫人看着自家郎君已经被冻得通红的手脸,眉梢睫毛上都隐隐有呼气凝结出来的冰晶,胸前那长须美髯上也隐隐有冻凝之相,往日威风凛凛的金属铠甲此刻却是怎么看怎么觉得铁石生冷,当下心里煎熬难忍,恨不得立刻扑上去,给他好好暖暖身子。妇人的心思可能就是这般短浅,在她的世界里,在意的人本就不多,父母已逝,儿女也已成家,她的牵挂大多都寄托到了这个男人身上,自然是见不得他受什么委屈的。 可是她虽然心里焦急,却还是知道分寸,自家的郎君是做大事的,自己一个女子干不了那些大事,在他身边做些小事也就够了。此刻郎君他们在如此严酷的环境里还能畅谈这么久,讲的肯定是顶天的大事,她肯定不能贸贸然走过去,一来断了他们的兴致,二来显得唐突不得体,于是乎,她便放下手里的纱灯,腾出的这只手拍了拍身上的雪花,整了整衣服装束,张开双手抱着那一捧衣物,斜探着身子,也不进去,就那么安静的站着往里看。 沉浸在墨升讲述整个战局中的张巡自然不晓得,在满天肆虐的风雪里,有一个人正在焦躁却又温柔的等着他。张巡不知道,墨升却是知道的。张巡不是修行人,虽然有些拳脚本事,可那都只是强身健体的能耐,现在的儒生还是读书的时间多,习武的时间少。墨升是修行人,自小就习练家族内传的吐纳引导之术,几十年了,早已深入血肉,耳聪目明,抗热耐寒,诸邪不侵,内气已经接近合一,勉强可以融入自然,方圆十丈风吹草动他都能感知,这个在他们修行的境界里,叫做“域境”,域境越大,所能引动的自然之力越大,相应的受到的损伤越小。所以院外的二夫人自从远处走来的时候,墨升便借着风意感知出有人正往自己这边走来,等进入自己的域境之内,对方的一举一动他都能洞悉明白,尤其通过对方短促的呼吸频率,他已经推断出来来人是个普通妇人,气息相对他们修行人的绵长而言,全无威胁。但他选择了不动声色,对此装作全然不知,照旧跟张巡交谈讨论,以不变应万变。 李光弼和郭子仪解了常山之困,稳固住了河北诸郡的局势,安禄山虽然杀了颜杲卿诸人,郭子仪又被撤去解云中郡之围,朔方军主力也回归了朔方,可风浪已起,河北的局势波涛起伏,最终还是如颜杲卿生前布局的那样发展壮大。身处洛阳的安禄山肯定是如坐针毡,他自然知道大唐王朝正在向洛阳集结兵力,假以时日,洛阳将成为战事的中心,他也将处于前后被动挨打的境地。现在他需要的是迅速扩大战果,以洛阳为中心,向东南、南、西三个方向展开行动,乘胜消灭或驱逐洛阳四周的唐军,扩大统治地盘。当然最重要的是西向长安,攻陷长安则是标志性的胜利。 唐朝和叛军对河北的争夺战已经由颜杲卿的常山拉开了序幕,史思明的节节败退对安禄山无疑是极大地打击,可为何在这大好的形势下,长安城最终还是被攻破了? 张巡的疑问也是天下人的疑问,叛军虽然号称二十万,但真正的作战部队不过十五万上下,由范阳打到洛阳,虽然大军所过抵抗的不多,可毕竟也有战损,而且每战过后,郡县都得指派自家将军士兵驻扎,再从这些郡县吸收一部分整编入伍,总数虽有增长,但真正战力反而有所减弱,主攻的还是范阳平卢的那些老兵。史思明蔡希德在常山饶阳与郭子仪李光弼交战,前后就纠缠进去了快十万人马,再分兵驻扎陕郡,攻打其他地方,安禄山自己真正的洛阳守军也不过小几万,大唐朝廷号称百万之军,六七个月功夫怎么也能凑够五六十万人马吧,五十对十,安禄山又不会撒豆成兵的仙法,怎么反而没被剿灭,更是大军长驱直入,打进了长安城,吓跑了父子两位皇帝。 张巡想不通,天下人也想不通,墨升没有给整个天下答疑解惑的能耐,他也没有那个兴趣,只能给对面桌的张巡解释其中缘由。 “常山饶阳之战固然牵制住了安禄山很大的兵力,可是李光弼再能,也抵不了其他人的蠢啊!” 墨升这句话说得可是很不客气了,张巡被墨升如此重的话语震得顿了一下,也不答话,静等着下文。却不想,墨升没有像先前一样有问必答,而是抬着头,看着对桌的张县令,问出了一句: “张大人您是何时正式举旗对抗的叛军?” 乍有此问,张巡也是一愣,思索一下,回答道: “年时二月十六日,当时应是安禄山侵占洛阳两月有余,依照墨先生所言推测,正是其由洛阳为点,往三面征伐之时,安禄山派其将领张通晤攻陷宋、曹等州,想来此人应该也是先生所说安禄山亲信张通儒之手足兄弟。张通晤领大军来犯,谯郡太守杨万石无耻,不战就降,而我所统辖的真源县正是在其谯郡所辖之内。杨万石降敌后,竟然以上官之势逼迫我为长史,并令我向西接应叛军。我张巡虽然心智不显,可也知何为廉耻,平白受此侮辱,岂能罢休,岂能与此等腌臜之人同流合污。于是我率吏民大哭于真源玄元皇帝祠,然后正式起兵对抗叛军。所幸忠义不灭,今日通过墨先生解惑,才知道幸得颜家二位志士传唤的朝廷号令,与我一般志同道合响应的还有千余人。当时叛贼将领张通晤正好被吴王所派单父尉贾贲、阆州刺史璇之子等人击溃,败走襄邑,又被顿丘令卢韺所杀。而距我相邻的雍丘县令令狐潮那时已经率全县降了叛军,叛军任命令狐潮为军将,率兵向东驰援襄邑。令狐潮击败在襄邑的淮阳军,俘虏了百余官兵,并将他们囚禁在雍丘,准备汇报完战果后再杀害。之后令狐潮亲自去见燕军大将李庭望,跪舔叛军,甘做那摇尾乞怜之犬,万幸那百位淮阳兵俘虏乘守备松懈,解开绳索杀掉守卫,雍丘城内顿时大乱。贾贲听闻我举旗反抗后,便彼此书信往来,一听闻雍丘之变,便立刻飞书于我,商议好两方人马领兵乘乱攻入雍丘,好在雍丘会合。当时的雍丘城已大乱,不多时我们两方就已经顺利汇合,控制住雍丘之后,清点人马,两方相加竟已有两千之余。” 停顿了一会,张巡似是回想起了当时带兵抗击叛军的场景,思绪万千,举起眼前酒樽想饮一口,却不想樽中酒早已尽,摇晃几下也滴不下一点,只能尴尬一笑,放下酒樽,继续讲述整个过程。 张巡有条不紊的讲述着,墨升也没有异样表现,两个人没有在杯中无酒上纠缠,但茅屋院外的二夫人此刻却有些忍不住了,夫君欲饮而不得,心里肯定是极不畅快的。平日里的张巡就好饮酒,闲时看到好诗文都要多饮几杯的,尤其是读到那叫什么李太白的,更是会高声歌唱,引酒开怀。看他此刻的神情不似读到了李白,满脸肃穆,心有不甘,更需要一杯酒水来化开,自己刚才怎么没有想到,应该再带些酒来的,实在该死。胡思乱想的二夫人满心自责,当下更是恨不得立刻奔回家中取些酒来,奈何怀中暖袍尚未送出,正是七上八下左右为难,再没有比这更煎熬的了。 墨升一边听着张巡讲述,一边分神留意着院外的那个妇人,感知到她忽然神情不安,呼吸急促,似是有什么急事一般,心里盘算着该如何打破这个局面。 “丢了城池的令狐潮自然是不肯,他听闻淮阳兵脱困,雍丘县又被我等趁乱拿下,只能弃城而走,不日后,令狐潮率领叛军一万五千意图夺回雍丘,而那时雍丘城内军士加上陆续整合出来的也不过三千余人。贾大人无奈出城迎战,终因兵力悬殊不敌,兵败而死。我率数十骑出城,准备抢回贾大人遗体,幸有一陌生骑将勇猛异常,里突外冲,一个人竟生生撕开数百人马包围,敌兵竟都不可近其身,他枪挑鞭打,以一当百,我生平从未见过此人,更没见过世间竟真有那万夫不当之神人,借此人之勇猛,我们力战群敌终于退回城内,只是出城数十骑,归来已不足二十,而且各个都是伤痕满身,狼狈不堪,只有那名陌生骑将,依旧龙精虎猛,威武堂堂。所幸还是用那几十条性命换回了贾大人的尸首,也算是不让忠烈受辱。之后兵士们推我为主将,我便兼领贾大人的部队,自称河南都知兵马使吴王李祗的先锋使,率领这千余志士,据雍丘城而守,侥幸击退了叛军多次冲锋,虽然杀伤数千人,我军却也死伤一千余。面对我军的抵抗,令狐潮久攻不下,不得已退兵。吴王李祗闻听了雍丘这边的战事,大加赞赏,举荐我为委巡院经略,并对雍丘守军大有封赏,将士们听闻朝廷有赏,大受鼓舞,直到那时,我才渐渐明白军心到底是何物!以前真是小觑了那些将军啊,惭愧惭愧!” 张巡用平静的语气讲述着波澜起伏的过程,墨升从那简洁的话语里,听出了刀光剑影的血肉横飞,听他讲完这一段,虽然感触战争的残忍,可更感兴趣的是那位天神一般的骑将。 “大人刚才描述的那位万人敌骑将,想来就是前日,在许太守酒宴上举起千斤石马的南霁云南将军吧!” 张巡对于墨升一下子就猜到是谁毫不意外,毕竟这么鲜明出众的人物,藏得再深,锋芒都是闪耀的。 “不错,正是南霁云南将军!” “如此人物,真是令人心驰神往啊!” 墨升对这个声名显赫的南霁云也是大有兴趣,毕竟顶着“天下第一”的名头,是个人都有兴趣,而且同样是修行人,他也有心与这位“天下第一”比试一下,看到底是自己浅薄还是对方徒有虚名。 此时院外的那个妇人已经站了一刻多,她侧着身子往里打量,看着他们二人也是神情复杂,会不会这妇人真有什么事情,该想个由头好让她进来。 “张大人,不知您以如此悬殊的兵力,如何能做到遇敌周旋恒久而胜?如大人不弃,可否移步院中,继续借着雪地比划战局,受以指点,不胜感激!” 墨升说完,更是起身做了一个揖! 张巡还在感慨战争的生死残酷,突然被墨升的一个揖搞了个一头雾水,但对方诚意请教,而且还起身行礼,自己得赶紧回礼才是啊。只是头脑心思很明白,腿脚却跟不上趟。 张巡本就身穿甲胄,行动不便,再加上毕竟已是半百之岁,难免迟钝,更是在这数九寒天,久坐之下,腿脚已经麻木,拄着桌子,想立刻起身,试了两次,都站不起来。墨升明白了他的状态,快步来到张巡身边,一手叉到对方腋窝,一手握住其手臂,缓缓用力,帮助张巡站了起来。 站起身后墨升便松开了手,张巡还略微有些不稳,拄着墙壁趔趄几下,伸出拳头对着冻僵的腿又捶打一会,抖腿晃脚活络了好一阵,方才站直身体,向着墨升回了一礼。两人相视一笑,也不客气,抬步就往院中走去。 坍塌的院墙,洁白的雪地,不远处那个站立的身影,明显的实在是想避都避不开。张巡映着雪光,看到院外雪中有个身影,仔细打量那个身影正是自己相熟之人,万分疑惑,便迎着来人走去。 此刻院墙外的二夫人已是满眼噙泪,看着自家郎君被冻得走路都不稳,心里何止针扎,但有外人在场,只能把满肚子的心疼混着泪珠,收回心里。她抖抖身上的积雪,也迈步朝着院中的来人走去。只是站立的时间太久,风雪有些入骨,走起来也如自家夫君一般,蹒跚不稳,两个人就这么一点一点,慢慢奔着对方挪去。 风雪暂歇,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停了下来! 第二十六章 相知何须花间语,一枝干草也醉 孤寂寒冷的雪夜,飘着温柔的鹅毛,落在小小的人世间,堆积出大大的深情。 人的气血是热的,很容易就能活络起来,再加上此刻两个人心里沸腾,便更燃烧的快,几步走下来,张巡和二夫人两个人腿脚就都利索起来,再几步,就已经来到了对方的面前。 “你怎么来了?” 张巡脱口而出的问话显得很多余,他看着自家妇人怀里抱着的衣物,几十年的夫妻了,早已经是心领神会,甚至于可能你都没有对方更了解你。她到底还是心疼于他,可他也未尝不心疼自己的爱人。 “看阿郎深夜不归,就寻来看看。” 虽然张巡的语气有点责备,二夫人还是回答了一句。她拉下头顶的棉帽,正准备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张巡没有接,而是背转过身,朝着院中的墨升回了一句: “墨先生见谅,内子愚笨,不请自来,我打发了她就来。” 墨升不是不谙世事之人,这不是世俗客套话,而是基本的人情世故。墨升虽对这人世间很多俗套投以白眼,却又不得不身处其中,听得张巡这一声招呼,当下快步向前,来到两人面前,来者都是客,他平和的看向张巡这位深夜到访的夫人,略作打量便躬身施礼。 “原来是张夫人,有失远迎,还请见谅。” 二夫人急忙侧身让过这一礼,一边点头弯腰回礼,一边答话: “墨先生责备,妾深夜冒昧叨扰,实在不该,只是张大人夜深未归,想来定是政务没有处理完,不想今夜风雪颇大,妾身怕二位大人夜深受寒,便自作主张,提了些御寒之物送来,唐突不周之处,还望墨先生见谅则个。” 这一番话说得清晰明白大方得体,墨升也弄明白了这位不速之客的身份,原来是一位挂念自家夫君的妻子,在这雪夜担心自家男人受冻,特意送温暖来了。只是那妇人只惦记着心上人的感受,却浑然忘了她自己也是挨着冻,在这风雪里站了那么久,就为把御寒衣物穿到那个害自己受寒的人身上。 天寒我身我不知,我君不寒我不寒。 双方施礼客套过后,墨升作为主人,自然要请客人入室,虽然自己的内室比起庭院只是多了一个顶,但礼数还是不能失的。 于是三人依次迈步走进了茅屋,借着灯光,墨升看着这位二夫人。 普通官家妇人装束,外披一件裹身棉袍大氅,头发乌黑,梳着也是普通的妇人发髻,并无多少珠钗点缀,眉眼相貌尚佳,瘦脸盘,看着三四十岁,虽然不如很多官家妇人一般富态贵气,却也身姿铿锵,大方得体,举止温婉。墨升找个借口,便将张巡引到了院外,两个人借着雪地,开始比划交谈起来。 这位二夫人进了那个所谓的内室,她看着桌上已经结冰坚硬的吃食,只用一眼,就将这里的状况看得七七八八,一来是多年处理家务事养成的老练眼光,更多的是墨升这个住所实在太干净了,干净到就连耗子都藏不住,毕竟这么破的窝,耗子来了也得哭着回去。 二夫人麻利的将怀里的暖袍放到地上,至于一开始还格外注意整齐的暖袍,此刻哪里还计较的上得体不得体,腾出了手后的二夫人将桌上的酒菜收拾好,重新装回张巡来时所提的漆器食盒,虽然知道酒壶中已经没酒了,可还是习惯性的摇摇,果然空空如也,两个人已经把二斤有余的酒喝进了肚子。腾出了桌子,二夫人将暖袍重新抱起,放到桌上,四下打量了一会,便走到墙角,将破马槽周边的干草收拢整齐,抱到两人对坐的地上,来来回回,将那些干草收拢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堆到两人要坐的位置,整个屋子除了两人屁股下面要坐的,其他地方竟然一根凌乱的干草也不见。 拢好了干草后,二夫人还特意把自己男人这边草堆压压平整,用自己的双手感触着哪块高哪块低,匀和合适后,她将桌上的羊毛毡毯取出铺在干草上,左拉右拽,尽量弄到舒适柔软。铺好了这边,二夫人又想了想,把那件原本准备给张巡盖腿的狐裘衣,铺到了墨升这边的干草堆上,同样收整妥当后,剩下的那件长襟暖袍该如何分配却犯了难。 本来在她心里是算计好的,此一行一共带了三件暖袍衣物,一件计划铺在椅子上,一件披在身上,一件盖在腿上。却没成想,墨升的处所会是这般光景。在她想象中正式严谨的暖炉大厅变成了通天彻地的破屋烂院,准备着铺在硬木座椅上的羊毛毡毯,此刻只好铺在这接地气的干草堆上,狐裘衣也成了别人的坐垫,可第三件的长襟暖袍该留给谁,让她实在犯难,左右取舍都不对。出于本心自然是要自家男人穿在身上,可不能枉费了自己的惦念,只是这样一来,那位墨先生会不会有别的意见。但是如果将长襟暖袍让给那个所谓的乞丐先生,她更是一千个一万个不肯,自己费了艰难带来的东西,为啥要给外人用。 都怪那个如乞丐一般的墨先生,真不懂自家夫君为何会如此重视于他,这么冷的天还要跟他说个没完,两个都是怪人。 想了好一会,二夫人看看院外拿着树枝在雪地上比划的两人,微微摇了摇头,实在想不到该如何分配为好,干脆将那件长襟暖袍重新叠好,放到桌子一边,停顿了一下,又往自家夫君这个方向拉了几寸,看着似乎还在中间,偏出来的几寸不是很明显,这才提着食盒,出了内室,至于那件长襟暖袍,就让他们两人自己分派吧。走了几步,又折回来,将桌上油灯里的灯盏往高了拔拔,屋子一下子亮堂了很多,也仿佛暖和了很多。 院中的两人看到了走出来的二夫人,停止了交谈,墨升不多话,打了招呼重新回到了自己的破屋,张巡看着自家夫人,脸冻得微红,提着食盒的手也是通红,摆了摆手,两个人往院外走去。 “我还要与墨先生商议些事情,你先回去,外面天冷,别再记挂我了。” “晓得了,你去吧,我这就走。” 二夫人听着自家夫君略显生硬的话语,应了一声便不再多说,重新扶起暖袍上的帽子,一手提纱灯,一手挎食盒,看了看自家夫君,转过身,就往来时的路走去。刚走两步,就被张巡叫住。张巡上前一步,低下头弯着身子,手伸到二夫人暖袍大氅的下摆,将几根粘在暖袍上的干草叶子扒拉到手上,站直了身子,看着有些错愕的夫人,微微一笑,张口说道: “回去吧,路上当心,慢些走。” 二夫人的脸此刻也不知是不是冻得更厉害,越发显的红了起来。 看着自家的夫人远去,张巡这才往破屋走去,手里还紧紧的握着那几根干草叶子。 回到了破屋,墨升还在愣愣的站着,张巡看看此时已经有些大变样的破屋,再瞅瞅那看上去舒适暖和了很多的干草堆,讪讪一笑,两个半百的男人都略有些尴尬,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墨升作为主人,打破了这微妙的气氛,他哈哈一笑,伸手请张巡重新落座,两个男人不自主的都笑了起来。 身下柔软暖和的感觉比起冷硬的地板,滋味当然好了很多。 墨升没来由的想起了自己的夫人,如果睢阳城能守住,自己也该回家族看看了,这些年都是飘在外面的多,真能回去了,得好好地在家多留些日子。 那个有些任性的丫头,自从做了自家娃儿的母亲,两人已经好久不曾说说悄悄话了。 “三月时,令狐潮会同叛军将领李怀仙、杨朝宗、谢元同等,率兵四万余人蜂拥来到雍丘城下,企图一举攻下雍丘城。这时的雍丘城我部守军只有两千之众,而对手则有四万大军,城内无论军民都是人心惶惶,大为恐惧。眼见于此,我与众将士分析局势,我认为敌知我城中虚实,定有轻我之心,今若能出其不意,必可惊而溃也,乘之,势必折。众将士听了我的分析后觉得此举可行,很受鼓舞。于是,我派一千人负责守城,亲自率一千人,分成数支小队,突然从城中三门杀出。所幸我少时也习练过弓马骑射,虽然不精,只拼着个死,带着士卒,竟直冲杀向叛军阵中。正如我之所料,敌军虽众,但根本没想过我方会反其道行之,事出突然,惊惧无措,被我军冲杀了几次后,阵势已乱,又恐惧南将军的披靡神勇,四散奔逃后撤回营去。” 重新落座的两人又开始了交谈,张巡继续讲述着雍丘防守战的经过。 “次日,吃了亏的令狐潮再次收整队伍,准备集结攻城,环城安置了百门石砲开始轰击,城楼及城上矮墙全被毁坏。敌人势大,唯有拼死坚守,我命人于城上立木栅,一边抵御叛军进攻,一边命工匠吏民修补城墙。叛军借着石砲之威,纷纷缘城攀登,我用兵书上的的法子,将蒿草束灌上油脂,点着了投下去,叛军士兵害怕被烧,便不再登城。之后的日子,我们实力微弱,只能等到叛军松懈之际,出城突袭骚扰,一边死守,一边加筑城墙,还要趁夜深之便,偷袭敌营,劳其身心,以求夹缝生存。就这样,我们所有将兵都是身先士卒,带甲而食,裹伤而战,舍生忘死的坚守了六十多天,大小阵仗粗略算下来就快有百余场。令狐潮等人见在短期内不能取下雍丘,商议着撤兵而去。我这边探子得知贼军要撤退,汇报于我,我和诸位将军商议后,决定率兵乘胜追击,果然有所收获,光俘虏的叛兵就有两千多,还几乎活捉了令狐潮,雍丘守军看的敌军溃败,士气大振,固守之心更坚。” 随着张巡的描述,墨升对张巡守雍丘的过程越来越感兴趣,张巡主讲,墨升主问,墨升也是前几日才看到张巡的资料,虽知道他是带兵守城,面对数倍的敌人还能做到攻守兼备,游刃有余,可具体的战事细节,他还是不得而知。 “之后呢,令狐潮定是不会善罢甘休,雍丘的局势凶险,您是如何做到硬撼数倍强敌而不倒?” 两人对桌交谈,彼此试探,墨升虚心向张巡请教,张巡也毫不隐瞒,将这一年的战斗经过,从如何跟令狐潮结仇,斩杀准备投敌的六个校尉开始,一直到如今赶赴睢阳,守雍丘都经过哪些战斗等等,简明扼要,娓娓道来。 “雍丘城地处洛阳到江淮的要道,历来商贾运营繁茂,地广人富,百十年来百姓安居,底子比起我的真源县来说是优厚的太多,我与令狐潮两县相邻,素来也是相熟的,此人以门荫入仕,祖上也是忠勇之家,却没想累受天恩的令狐潮,面对叛贼,不思报国贪生怕死,竟做了个卖主求荣的汉奸,我耻于与此等人曾经有旧,夺下雍丘后将其满门处死,从那以后令狐潮不仅与我有夺城之恨,更有灭族之仇。所以令狐潮咬着我不放,两次攻城都不下,他虽然恨不得生吃我肉,却知道强攻是不易取下雍丘的,便想出计谋,准备诱降于我。第三次兵临城下的令狐潮果然神态自若,在城下像从前见面那样跟我互相问候,用早就斟酌好的话来劝我,他说现下李唐自顾不暇,无兵可派,天下事去矣,足下坚守危城,欲谁为乎?” “哦,不知张大人作何回答?” 张巡也不着急,习惯性的想饮酒一杯,摸了个空,才意识到已经无酒可饮,酒具都被自家夫人收拾带走,只好缩回了手了,继续回答着墨升的话。 “令狐潮劝我尽忠无主,却不知在我心里,李唐就是天下,天下尽皆李唐。他自己贪生怕死,还要硬扯上忠义二字,实在是自取其辱,我便借他之意,答复道,足下平生以忠义自许,今日之举,忠义何在?尔世受天恩却不思报效,我虽老弱残兵,然天道于我一方,尔等贼众,必有王师剿除,身虽死,百世骂名却不可逃!" 墨升听了张巡的话,想不到这个面相儒雅有度的君子,竟能说出如此癫狂尖锐之语,别说是令狐潮听后惭愧而逃,天下任何一个投了敌的汉奸,听了这话,怕是也睡不好觉吧。 就这样,张巡和令狐潮开始了斗智斗勇的攻伐,到了五月,张巡与令狐潮在雍丘县城又攻守相持了四十余天。令狐潮久攻不下,只能继续添兵加将,争取早日拿下这个很要命的雍丘县城。打了几个月,两边加起来死了上万人,令狐潮对于张巡的灭门之仇已经淡了,只想着赶紧拿下雍丘,好打开进军江淮的大门。再拿不下雍丘,他在安禄山这边的日子可就更艰难了。令狐潮听说安禄山最近也是战事不利,举步维艰,也因此导致安禄山性情更加暴躁,动不动就杀人泄愤,就连那些心腹手下,也没少挨他的鞭子,他这个投降过来的,本来就没多少根基,要不是跟严庄有旧,就他葬送的这些人马,估计早就被安禄山咔嚓了十回八回了。 张巡不知道令狐潮的煎熬,他自己的日子本就难过得很,一边坚守,一边期盼着大唐的救援,他等啊等,等啊等,没等来李唐大军的旌旗,却等来了长安的失守。 皇帝逃了! 这个消息无疑是要命的,更雪上加霜的是,这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不是自己这边先得到的,而是作为敌手的令狐潮先喊出来的。由于雍丘与外界早已失了联系,张巡当时并不知道外面的局势,令狐潮得了这个天大的消息后,第一时间送信招降张巡,说是大局已去不可挽回,不如早降燕军,免去更多的无辜死伤。 “墨先生,我想请问,为何大好的形势会突然反转,您不是说安禄山西进之军被阻于潼关不能前,而北归范阳之路也被李光弼郭子仪断绝,各地都是朝廷的军队,他们所占者只有汴州、郑州等几个州郡。蚕食之下,安禄山之败已是不可逆转,为何偏偏却是长安败了,皇帝走了!” “还是那句话,兵马是活的,人心是蠢的!” “奥,不知先生言说的蠢人是谁?” “蠢人多了,王思礼,杨国忠,哥舒翰,还有最蠢的那个大唐皇帝李隆基!” 墨升这毫不客气的话直接把张巡震得里焦外嫩,大惊之后接着大怒。他霍然起身,怒目圆瞪着眼前的墨升。虽然他自己也常骂李林甫杨国忠那些奸臣贼子,可皇帝不行,他是正经儒生,儒生的第一本分就是忠君爱国,李隆基作为天下共主,自然是他们儒生的第一信仰。虽然李唐皇室自诩为道家太上玄元皇帝老子之后,可在他们儒生这里,天下共主的皇帝还是第一位的。现在有人当着他的面毫不避讳的直接骂自己的信仰是蠢人,纵然皇帝有天大的过错,作为臣子首要的是规劝,而不是诋毁谩骂,突然有人敢骂皇帝,这无疑是对天子的大不敬,是谋逆之言,更是在否定他张巡的信仰,在抹杀他的本心,这样的人,当举三尺青锋,立毙剑下。 张巡的手已经握住了腰间的剑柄,眼神喷火,居高临下的瞪着对桌的墨升。 墨升把张巡的举动看在眼里,不急不缓,坐着的姿势都没怎么变,腿还是那么盘着,只是抬起了头,眼神跟张巡交锋,一个冲天火起,一个冷漠如冰。墨升的眼神平静,嘴角带着冷笑,两个人就这么注视着对方,定格了好久好久。 归家的路总是轻快愉悦的,每个人对于家的感情都是浓厚的。此刻归家的二夫人,并不知道破屋里的两人剑拔弩张起来,她的世界已经没有了风雪,心底荡漾的都是春花秋月。虽然年逾四十,平日里过往的都是些生活琐碎,可自家郎君的那个弯腰,就像粥里添进去的一勺蜜,足以让她甜上好久好久。 她没喝酒,却觉得自己有些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