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寡妇她要走花路~》 1. 第一章 三月扬州,风光正好。城内烟柳如画,城外荞麦青青。因是春日,游人如织,个个脸上洋溢着笑容。 然而他人欢歌,亲戚余悲。扬州城外宝应县,衙前巷内,一户人家却在办丧事。 继十岁丧父之后,十四岁的顾元娘,意外丧夫。 巷内妇人闲来无事,围在门口看热闹。一个年轻媳妇问到:“这小娘子看着年轻,莫不是是童养的?” 一个年老的妇人看她一眼,回她:“你新嫁来这里,不知她内中情形,这也是识文断字、娇养着长大的,可不是童养媳。” “也不知她家里,让不让她守节。”一个声音轻轻地问。 元娘跪在灵堂内,浑然不知外面的议论。 她是塾师顾准的独女,生在九月中,当时月挂中天,金桂飘香,顾准老来得女珍重万千,盼她一生安逸,恰他在摹写《鸟鸣涧》一诗,便给女儿取名“月闲”,家常唤作元娘。 元娘十岁上,顾准一病不起,对女儿百般放心不下,就想临终托孤,将她的亲事定下。 村中有乡绅李家,家境殷实,家风淳朴,难得的是家主李修忠厚善良,最重名声的一个人。他家女儿大娘、二娘都已出嫁,儿子三郎丧偶,四郎是个文采风流、有望中举的十来岁少年,正好配得元娘。 顾准问了他娘子张氏,李修也与内人曹老安人商议了,两家人就在顾准病床前,为两个小的定下亲事,顾准才安心去了。 不幸,四郎李茂年前害了病,身体每况愈下,曹老安人悲伤不已,悄悄来求亲家,想娶元娘过门,一则冲喜,二则指望给儿子留个后。 张娘子母女得李家照顾多年,恩情颇重,面软推辞不得,回来对着元娘垂泪:“这可如何是好”。 元娘年岁还小,不知其中利害,她又是个讲信义的,便对张娘子说:“所谓婚约,既是约定,就该守诺。”张娘子听了女儿的话,回来应了曹老安人,赶着年前两边成了婚。 说来也怪张娘子糊涂,这样的大事,就任人催着决定了,全没想到,女儿一旦归了夫家,命运就由不得自己了。如今一个尚未及笄的寡妇,风刀雨剑相逼,谁都想对她的事指手画脚。 元娘的大姑姐,李大娘、李二娘哭了一阵坐在帘后,便谈起元娘。 李二娘瞥一眼,见她跪坐门口,离得远,便悄声问大姐:“四娘将来怎么处,爹娘可有章程?”元娘随李四郎,按李家排行称为四娘。 李大娘道:“爹娘现下哪有心情说这个。以我说,按爹的脾气,定是要放四娘走的,娘却未必。” 李二娘听她这么说,眼中闪过一丝计较,压低了声音,说到:“大姐,我实跟你说了吧,最好是将她发嫁了,不然,咱家多少家私都被她娘儿两个花用了。” 李大娘知道她心里盘算,轻轻叹了口气:“也要看四娘的意思。咱们老家村里,自出了程大娘为夫守墓二十年的事,就爱劝人守节,若四娘也想守呢?” 李二娘哼了一声,道:“那程大娘是三十岁守寡,能一样吗。她若留下,定是贪图我们家财。要不就是图三郎,这几天三郎对她擦前擦后的,别叫她再兜搭上……” 元娘站起来点了香,续在案条上的香炉里,重新坐回门口,将手里的纸钱烧在盆中,只当没有听到这些话。 她心里有一种奇怪的平静。 自从十岁那年,顾准一朝故去,她便把小女儿的天真、稚嫩都掩在了深处,从心底筑起一道墙来。她是最沉静、最坚韧的小娘子,唯有如此,才能安母亲的心,获得更多的赞美、认同和援手。 三郎李蔚,或许可用,他这两日确实殷勤。 按制守完三年的孝,届时或走或留,随心、随势而已,顾月闲总能给自己找到一条路。想着这些,元娘继续烧纸,答礼。 李蔚正在看元娘。 只见她一身孝服,白色孝帽下满头乌发,挽成一个髻子,几根碎发垂在耳边。一张脸儿白纸一样苍白,一双眼睛哭得又红又肿,却不掩清秀模样。她不时拿帕子抹一下眼泪,并未放声哀嚎,不失仪态。 忽见她起身时趔趄一下,李蔚伸手一扶,道:“妹妹小心些。” 元娘往后一缩,哑着嗓子道谢:“起猛了,不妨事。” 夜幕降临,灵堂里肃静下来,风吹动白色幡帘,阴冷又安静。 家中下人端来素粥,元娘略进了一些,偏坐在脚后跟上,不知不觉困着了。 李蔚在旁边照看香烛,一回头见她萎顿在墙角,手里还抓着要烧的纸钱,便轻轻抽出来,帮她烧在盆里。三月阳春,晚上依旧寒冷,他又帮她拉了拉身上被子。只是她累得狠了,对此一无所觉。 “元娘从什么时候变了呢?”李蔚默默想。 他忆起少年时候,他那时已经从学里出来,到县上读书,偶尔还回塾学,那时她还是个皮猴子,下河捞鱼,上树摘果,坐在塾学最后面听课、睡觉,都有她。 那一年,顾准没了之后三个月,他见她时,还是一副小老虎似的模样。 那是村里几个半大小子,在她家塾学的半面矮墙上翻来跳去,将那墙踩塌了一道豁口,元娘上前驱赶。 其中一人是李蔚的族弟,咒骂元娘:“小娘皮,早晚叫李家吃了你这注绝户财,看你还清高。” 李蔚不及上前喝止,元娘已经揪住那人衣领,将人骑在身下揍翻了,跑到李家宗祠敲钟。 等宗祠聚集了看热闹的人,元娘呜呜咽咽哭着,跪在那里,口内说着:“我知道我们姓顾的,在牌坊村势单力薄,这些年都是李家大姓照应。我只当李家都是好人,怎么反听说要吃我家绝户,我不信李家这样没信义。” 围着的人指指点点,有说“可怜”,也有说“小娘子太厉害了些”,多数人还是义正词严:“我们李家,不是这样的人,并没有要吃你家绝户。” 再后来,他爹李修来了,将元娘拉起来,再三安抚保证。李蔚的族弟原还要挨一顿家法,不过他已经鼻青脸肿,倒避过了家法,只被训斥一顿。 好似从那时起,元娘就敛了性子,越发沉静了。是他们李家,没护好她,他与四郎,没护好她。 李蔚想着心事,忽然听到正房里,李修和曹老安人在絮絮私语。 “明日安葬,谁摔老盆。”这是曹老安人在问。 李修道:“四郎荣堂兄家的大儿子,那孩子十二了,礼数都教得会。” 曹老安人又愁道:“咱们家,三郎死了前头媳妇,还没个儿子。四郎如今没了,往后谁给他上供呢。” 李修便接到:“三郎出了孝就要完婚,两三年咱们就抱孙子了。他若子嗣繁盛,过继一个给他兄弟就是了。” 曹老安人既然问到这里,必然是有想法的,并不就听李修的话,又说到:“依我的意思,想让四娘守着,等过继了她侄儿,也给她养老。” 李修反驳道:“四娘年只十四,岂有守节的道理。这话莫要再说了。” 曹老安人又道:“今儿几个老姊妹们来吊慰,都说‘咱们族里要是也出个节妇,像程大娘那样的,多有面儿’,我觉得很是。” 程大娘嫁的是村里另一大姓,金家,她守墓二十年,金姓人家都觉得面上有光。 李修向来是个善人,仍不肯道:“凑这个虚热闹做什么,族里也是没事找事。若让四娘守节,真应了当年那句‘吃绝户’,我们名声有碍,也对不起顾兄。” “你要对得起顾老头,怎对得起四郎呢?他到地下,百年之后孤孤单单一个人睡一张棺。” 夫妻两个,你不同意我,我说不服你,都有些生气,反缓了些悲痛。 李蔚坐在灵堂,暗暗听着,虽隔了半个院子,也听了七七八八,看着元娘睡在灵堂角落,一张芙蓉面犹带凄色,心想:若元娘守在家里,我便能看顾她了,必不让她再受苦。 丧事第二天陆续又有人来吊唁,李修有朋友,四郎有同窗,李蔚有官身,这家里人来人往,白布、黑绸各类丧仪挂了一整院,里头花圈多得堆不下,都摆到街上来。 几个看热闹的老妇不由叹着:“若咱将来到这一天,有这个热闹就称心如意了。” 元娘踏出门来,听着吹鼓声、闲话声,跟着抬棺起灵的众帮闲,默默撒着纸钱,送李四郎最后一程。 忽忽数月,时过境迁,李府里渐次有了些欢声笑语。 这日傍晚,元娘和张娘子在后罩房做绣活。 论理张娘子不该住在李家,只是几年前李蔚做了九品训导,四郎进县学,李家举家搬到宝应县,临行前与她们商议,村中多无赖,她母女二人单独生活多有不便,索性锁了宅子一同进城。 她母女应了,来城里依附李家过活。她家也有十几亩良田,赁给村民日常收租,并不沾李家分毫,只图个照应。 张娘子此时手里拿着一个白色裹肚,在元娘身上比来比去,问她要绣什么花。 元娘答道:“我如今守着孝呢,还是素净些,阿娘就拿那鸭卵青色的绣几道水纹罢。” 张娘子手上的针线慢下去,叹道:“过几日就是你十五岁生辰了,要是你父亲还活着,一定舍不得你早嫁,笄礼也当办得圆圆满满……” 话音未落,府里管衣裳鞋袜的周婆子笑着走进来说:“娘儿两个忙着呢?三郎刚得了几匹花缎,让人送进来,老安人要我请娘子和四娘过去挑呢。” 她母女两个忙道谢,起身穿过小院儿,从正房后廊下向东,又向前穿过东边耳房夹道,到了前头正房。 曹老安人坐在厅内,桌子上摆了厚厚一摞鲜亮的花缎,见她母女来了笑着让道:“快坐,看看三郎淘腾的这些个缎子,咱娘儿几个都挑一挑。”又叫丫头杏姐儿端上茶来。 三个人凑在一起看那缎子,只觉得花样新鲜,纹路繁复,匹匹绚丽光滑,摸上去又细密厚实。 张娘子抿嘴笑说:“三郎真是孝顺,这样好的缎子少见。我看这两匹翡翠撒花的最配安人,秋冬里做袄子、褙子穿,这匹黛蓝色万字纹的又好配了做裙子。” 曹老安人越发高兴,拉住她的手笑言:“这是云锦,这几匹都夹了银丝,是向阳街上锦云坊新出的式样,送给知州太太的,有钱也没处买的好东西。因他们少东家和三郎交好,才得了这些。这翡翠撒花的你我各一匹,你再挑一匹做裙子。” 张娘子再三推辞,才取了一匹鸦青色暗绣回纹的缎子道谢。 元娘在一旁淡淡笑着,说:“这翡翠撒花的好看,等裁剩下,我拿边料给婆母和母亲各做一个抹额,正好配衣裳。” 她急难时刻答应了成婚,曹老安人本就感念她,更别说还存了让她守节的心,更要笼络她。见她推辞不肯去挑,曹老安人便亲手选了一匹葱黄底穿枝花鸟的,又一匹绾色底梅花连枝的,放在她手上。 “给你你就拿着,过年除了服也能穿起来了。你们小娘子家天天穿白穿青不像话,只别穿那大红、胭脂色就行了。” 说着又想四郎没福,难免伤感,摆摆手让周婆子把下剩几匹收起来,等大娘二娘年下回来走亲戚时再分。又道:“太公今天在家吃饭,四娘自陪你母亲去吧。” 杏姐儿帮忙抱着缎子,周婆子打起帘子,元娘与张娘子走出来,刚到廊下就见三郎李蔚穿过垂花门走进来,娘两个于是停下打个照面,谢他送了这些缎子。 李蔚行了个礼,笑着说:“婶子这几日安好。偶然得了这些缎子,送来孝敬母亲和婶子。”又转身问元娘,“妹妹可喜欢?我看这绾色就很合妹妹。” 元娘退后半步,含笑道谢,并不多话。李蔚与张娘子又说了几句闲话才散。 李蔚走进正房来请安,曹老安人一边擎着茶盏啜了一口茶,一边抬眼看他说:“怎么快一年了,还是改不过口来。她是你兄弟媳妇,你喊声四娘,叫声四妹妹都使得,叫妹妹不合礼法。” 李蔚抬头看他娘,只觉得隐在烛光下神色莫辨,想起自己打了多半年的一个主意,顿了一下方道:“也不用再提什么礼法,儿与娘明说了罢……”这一次,停了更长时间,才又说,“儿,想娶了元娘。” 曹老安人一口气险些上不来,楞了一会儿,骂到:“你是疯魔了!兄终弟及,你要乱了伦常!” 李蔚回嘴:“母亲慎言!” “我慎言!哼,你听听你说的什么话!你那心思,别当我不知道!从前年你媳妇死了,你看四娘的眼神就不对。去年八月,四郎生前为了她与你争吵,亏我替你们瞒着!你一出妻孝,我就给你定了金珠,就是怕你做出败德的事!若不是你兄弟没了,这会子早该给你娶金珠进门了!想娶你兄弟媳妇,你做梦!” “阿也……”,外头不知谁。 为您提供 金九园 的《【古】寡妇她要走花路~》最快更新 1. 第一章 免费阅读 [www.aishu55.cc] 2. 第二章 曹老安人气得一掌拍在桌子上,大声斥李蔚:“你做梦!” 可巧小丫头杏姐儿送了元娘母女刚回来,还没打起帘子就听到他母子争执,她小人儿家不经事,吓得惊呼一声:“啊也……”,退也不是进也不是,只好挨挨蹭蹭迈过门槛,站在门口大气儿也不敢出。 曹老安人勉强压住火气,对她说:“杏姐儿出去,到灶上叫你周嫂子摆饭。”又说她,“不要多话,叫我知道你嚼舌扒瞎,就撵了你出去。” 杏姐儿哪里敢多言,闻言忙松了一口气,疾步转身到灶上,找周婆子的儿媳周嫂子去了。 曹老安人捂着胸口起伏伏了好一阵,继续骂道:“你是猪油蒙了心!我们李家不是那娶不起媳妇的破落户,没廉耻说什么兄终弟及!这些年我襄助你父亲打理内外,在这宝应县里积德行善攒的好名声,怎能容你败坏!若当真不守礼法,叫人知道,你这差使还做不做得!啊?” 李蔚抬头还要回嘴,她打断道:“还有金珠,那是你堂舅千娇万宠捧在手里长大的,若不是你做了这训导官,你舅岂肯把个宝贝疙瘩许配给你当填房。如今你先给前头媳妇守孝,又给你兄弟守孝,人家已连着等了两年,你这时候说不娶,还有没有良心!” 李蔚看他娘,见曹老安人那口气差点上不来,慌得不行,忙跪下来,趋到曹老安人膝下,悲声道:“娘,娘,你别生气,儿错了。” 良久,曹老安人才长出一番气,哭道:“孽子,你要气死我。” 李蔚见她缓过来,一字一顿地说:“娘别生气,气坏了自己。这都是儿子的错,不干妹……不干四娘的事,娘不要怪她。 曹老安人哪有不气的,只是见这一个素日开朗的儿子,如今神情萎顿,也是心疼,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只是,曹老安人心里,到底对元娘存了怨气,想着总是元娘做了什么不妥当的,才招了儿子如此。因还要哄着元娘为四郎守节,又不好带出来,曹老安人生了几天闷气,差点真气出病来。 元娘见她几天没有好声气儿,又不知哪里惹了她,想了一想,也便丢开手不管了。 说回李蔚,他见暂时无法说服老母,回头又想了另一个主意:若是元娘先应了,我再来求娘。 他知道对元娘的感情大违伦常,且元娘除了小时候不谙事,曾与他玩闹,自从定给四郎,她对他都端方以待,能不能劝服她,还在两可间,刚刚真是莽撞了。 转眼就是元娘十五芳辰,她守着孝不好办笄礼,张娘子给她做了一个新裹肚和一双素色新鞋。 曹老安人知道她平日最爱花草,让人到街上苗木铺子里,给她买了两盆好兰草来,元娘见了真是喜欢,笑道:“我这种花的手艺,倒也配得起这花。” 她近日研究《花经》,偶尔也想,若有一日离了这里,说不定能靠这个发家过活,竟越想越是个路子。 傍晚李修回来见了面,令杏姐端上银子来:“四娘素日孝顺,是个好孩子。如今既已成年,咱家的规矩,孩子们成年都给些银钱,意思是让你们知道掌家。大娘、二娘那时只给了五两,如今十来年了,公爹这里添作二十两给你,你自攒着家常花吧。” 元娘推辞不过,便笑着说:“长者赐不敢辞,儿媳就领了赐去,谢过爹爹。” 却不知李修面对元娘,暗暗犯难。 老妻的意思,是想留着元娘,以使四郎今后有个同棺的人,李修几次说服不了,深觉对不起顾准,这事儿恐还得商量。 第二日,元娘早早洗漱,照常去她婆婆房中请安,不想被李蔚堵在东边夹道里。 元娘一转,见他立在那里,倒唬了一跳,忙止步问候:“阿兄好早,怎么站在这里?” 李蔚见左右无人,忙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盒递过来,道:“昨日妹妹芳辰,这是个大日子,我不得闲回来贺一贺,妹妹莫怪。听说父亲母亲都送了贺礼,我这里也有份礼,补给妹妹。” 元娘看着李蔚这样子,并不像过了正路子的礼,急忙退了一步道:“阿兄也太客气了。不知这盒子里的东西可给娘看过了。” 李蔚忙说:“咱们兄妹从小的情分,妹妹也太过小心了。”却将盒子塞进元娘手中,定要她接了。 元娘这里推不及,听得婆子洒扫的声音传来,也怕落人话柄,急忙袖起锦盒,不敢说话。 李蔚靠她只一步之遥,看着她乌黑的发顶,似有幽香传来,喉中微动。等那婆子的声音渐去了,才问到:“妹妹可知,我对你有意?若妹妹允我,我便求了阿娘,娶了妹妹,可行?” 似是一道惊雷,元娘生生要被唬死了! 从李二娘那日之言,加上李蔚平日里带出来的意思,她年轻小娘子已略懂人事,岂有不知李蔚心思的。为免闲言碎语,她已极力避着李蔚,不想还是避不过。 她答应了曹老安人,替四郎守着,人若是敬她,她并不愿意耍什么心眼,可如果李蔚一意孤行,她名声就要被毁了,留下或是离开,都没什么好下场。 想到这里,她又气又急,正色道:“阿兄说的话,我只当没听到,这种天打雷劈的事,我若应了,才是对不起阿兄,对不起四郎,对不起李家。我如果哪里做得不对,让阿兄生了这种误会,今天就说明白,我断然没有这种意思!” 李蔚待要再讲,忽然听到院内重又传来仆从们各人问候的声音,慌道:“我先去了。”急急忙忙走开。 元娘伸着手,想说这一盒子礼物要他拿走,却赶之不及,只得闷闷走回房中来。 等回到卧房,打开盒子看,才发现是金灿灿一枚凤钗,钗头是交缠的两只凤鸟,凤尾做成的钗身起伏灵动,浑然一体,拿到手里沉甸甸的,再细看盒子里还有一个点墨桃花纸笺,上写着“贺妹妹及笄之喜。兄李蔚”。 她攥着那钗子,闷闷地坐在床头,心中百转千回。 半晌,将金钗收进盒子,重重地合上,塞进衣箱深处。心里拿定了主意,必要想法将那金钗还回去,确保李蔚断了念想。 若还不能制止李蔚,只好想法子离开,这个守节的好人,她快要做不成了! 主意既定,她便步步谨慎,再不与李蔚独处。那一日与曹老安人捶着腿,轻描淡写说到:“若是嫂嫂进了门,便多一个人伺候娘了。” 曹老安人与李蔚生那一场气,也暗自心惊,听了元娘的话,忙说:“你拿了黄历来,帮我看个日子。咱们看准了,再让媒人去算。” 忙了几日,等李蔚一出四郎的孝,曹老安人便急着安排李蔚婚礼。 李蔚还待纠缠元娘,每每找不到时机。婚礼已近,他不敢不从,慢慢熬到了正日子。 先一日,曹家送了整整十二抬嫁妆来,有胭脂水粉各色首饰一抬,手插不进的衣物布匹两抬,被褥铺盖三抬,茶桌妆台子孙桶等家伙什四抬,日常用的脸盆茶瓶茶盘等一抬,又有压箱银一抬。 晒嫁妆时站了满满一院子人,都夸曹家这份嫁妆阔绰,又有好事的估算压箱银少说得有五百两。 五月初四,李蔚着了新郎吉服,骑一匹高头骏马,率众亲友、伴郎执花烛花瓶等,又有乐官前面鼓吹,引着花轿逶迤向城西他丈人家,来迎娶新娘。 衙前巷街坊都来围观,一帮小孩儿跟在迎亲队伍后面,唱不知哪个编的歌儿:“新郎官儿,迎新娘,羞羞晚上入洞房。” 忽见他家下人没好歹撒了许多花生、枣儿在地上,众人一窝挤上去疯抢。眼所见处,个个脸上带着喜气,连李蔚都精神抖擞起来。 到他丈人家,他丈人、岳母含泪带笑地把个宝贝闺女交给他,又各有一番嘱咐。吉时一到送了闺女出门子,他岳母尚可,他丈人眼泪扑簌扑簌地掉下来。 及至接新娘回来,门前先散过花红,进大门落轿,撒谷豆进二门,一应礼节繁琐不记。衙前巷内席开四十来桌,众亲友见证,小曹氏成了李家新妇。 第二日,小曹氏拜据献茶,赠鞋袜衣裳与李修、曹老安人,二老亦有红封给她,从此改了口不再叫姑爹、姑妈,改唤爹、娘。 这日也与元娘、张娘子见礼。 小曹氏幼时常到牌坊村看她姑妈,定亲给李蔚后却不好走动了,因此没遇见过元娘。 想起大婚前她爹曾笑对她说:“你那个小婶子,她爹爹是远近闻名的塾师,教得她也一肚子学问,平日里就爱读书,我打听着,人家都说她比你贞静。”于是着意细看元娘。 却见她十五六岁年纪,中等身材,看着身量还未及长开,脸似鹅蛋骨肉匀称,鼻梁微挺眉浓目俊,眼尾上翘似带灵光,乌油油的头发全部梳上去,更显得额头饱满五官干净,又见她嘴唇微丰,下颌略方,带了点男相,是一个中等偏上的容貌。 小曹氏自幼貌美,弯弯一道柳叶眉,水当当一双多情眼,琼鼻薄唇,脸若桃花,纤腰削肩,身姿袅娜,自十来岁到她家杂货店帮忙时,便被人起个绰号“杂货西施”。 她自己也仗着这美貌掐尖要强,眼下见弟妹不及自己俊俏,她便放了心,展颜笑道:“往日常听人说四娘,如今见到真人了,长得真是标致。” 说着话从她的陪嫁丫头芳儿手中接过一个盒子转递给元娘,扬声道:“这一个青玉的镯子,元娘别嫌弃,拿去戴着玩儿。” 元娘此时笑得真心实意,接过她的见面礼,也自袖中取出一只锦盒,亲递在小曹氏手中,笑言:“往年无意间得了一支金钗,我无福消受它,还从没上过头,送给嫂子,贺嫂子、阿兄大喜,嫂子也请别嫌弃。” 旁边李蔚站在当地,登时吓得心惊肉跳,又不敢看元娘,只僵着脖子看他娘子。 曹老安人回过味来,知道这是李蔚去年八月间打的首饰,她原以为是送给自己的生辰礼,没想到是在元娘手上。元娘偏挑此时还了回来,可见是有意避嫌了。 她便笑道:“四娘对你嫂子可真好,小心你娘醋了。” 元娘亦笑道:“您和兄长盼星星盼月亮盼来的嫂嫂,我娘才不吃味呢。” 小曹氏拿着那锦盒,辨出是泰兴银楼的标记,不免意外——这弟妹似乎有些家底儿,也笑着接了过去。 这里厮见过,众人安静吃了顿早饭,李蔚便带新娘子回牌坊村拜见族人,元娘陪张娘子走回后院来。 她母女两人进了房门,也不在厅里坐,绕过隔断走入张娘子卧房,坐到窗前窄榻上来。 元娘跪在榻上支起窗户,外头东风裹着蔷薇花和忍冬的气味扑面吹进来,又香又暖,她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气,笑嘻嘻转向她娘说:“娘,您有话要问我的,是不是?” 也只有回到自己房中,她才像这个年纪的小娘子,露出该有的活泼来。 张娘子果然问她金钗之事,这礼过于贵重了,不像元娘手笔。 听元娘将前因后果讲完,张娘子怪道:“怎不早告诉我,”又说李蔚,“实在不像话,如今没了四郎,谨言慎行还来不及,这不是把你往火坑里推。” 元娘道:“早告诉娘,无非让娘一起担惊受怕,何苦来。日常远着他些就是了。如今那钗子送给嫂子,我见他早上吓得不行,看还敢来聒噪不?”说着深觉自己机智,又笑起来。 娘儿两个此时一交心,话不免谈得深了些,张娘子犹豫了片刻问她:“如今你守了一年多了,明年满孝,究竟如何打算?论礼你没有子嗣傍身,不需要守节。” 元娘正拿着花剪给当地一架子绿萝、兰草剪黄叶,听她娘问,便把花剪撂在炕桌上,敛裙坐下来,想一想才说:“我婆婆,多次说要我守着,我都应了。你我前些年生计艰难,多靠李家支应,不到万不得已,我也愿意做个好人。” 她娘犹说:“你青春年少的……” 元娘道:“不必着急,娘只管看着,大抵是能如意的。” 一则李蔚,一则二娘,元娘心里直觉,老天会把她推到该去的位置,有时候,不争即争。 为您提供 金九园 的《【古】寡妇她要走花路~》最快更新 2. 第二章 免费阅读 [www.aishu55.cc] 3. 第三章 第三日,小曹氏回门,归来向曹老安人请安。因问道:“四娘没过来?” 曹老安人说:“她午前在这里伺候,饭后我要歇着,就让她回去自便,你以后也是如此。” 小曹氏因曹老安人是她堂姑妈的缘故,不似别的新妇拘谨,笑道:“四娘屋里我还没去过,想过去瞧瞧。”曹老安人兴致很好,便说:“咱们一起去,找她们娘儿两个说话。” 张娘子和元娘刚歇了午觉起床,母女二人正要煎些茶吃,忽听院内响起小曹氏的声音:“客来了,元娘还不快来迎一迎。” 两人从窗户望出去,看到曹老安人携着小曹氏施施走来,忙迎至门口,元娘打起帘子,也携了曹老安人的手,请她厅里东边上手坐了。 曹老安人先说:“午后无事,我带三娘来串个门子,咱们娘儿几个说话打发时间。”又问,“你们做什么呢。” 张娘子斜坐在西边笑道:“正要元娘煎茶吃。” 小曹氏便问:“四娘煎的什么茶?我那里倒存着些建安来的好茶饼。” 话音未落,元娘从里间走出来,手捧着一个大大的都篮,一边把风炉、茶瓶、茶罐等摆好,一边说:“煮些散茶吃。如今吃茶越发精致了,若要点茶,只研磨就费多少工夫,我不大会撬茶饼子,只好用散茶了。嫂嫂想吃点茶,杏姐儿的手艺很好,咱们改日烦她去。” 众人一边说笑,一边听那茶瓶里水沸了,元娘就自那几个茶罐里分别夹了散茶、陈皮、红枣放进去,倒入凉水扬汤止沸,三沸之后又加了小半匙盐,熄火倒出茶汤来,分在白瓷茶碗里,更衬得茶汤橙红清亮。 元娘先捧给曹老安人。曹老安人便道:“我倒也爱元娘煎的茶,又香甜,又清口儿。” 元娘笑答:“正是要这清口儿呢。”又说,“我父亲在时,曾按着一本游记教我煮北人的奶茶,茶坨子扔进去煮好,加牛乳,再加些酥油进去,那个厚重,喝了驱寒。可惜咱们没有这些个材料,不然倒好煮来尝尝。” 小曹氏听了便问:“我正想问妹妹呢,听说妹妹读了几屋子的书,满肚子学问,怎的还有讲吃食的书吗?” 元娘便笑:“嫂子听他们胡说,哪里有几屋子的书,你看我那屋里,也就一个书架子放了几本书,还是前年娘给我的陪嫁。” 小曹氏趁机站起来,往她里间门口站着望了望,回头啧嘴说:“得有上百本了,这年头书贵,你这可值不少银钱。” 张娘子接口道:“她父亲在时没别的喜好,有钱就买了书来,她出嫁时我寻思着这些书也没去处,我又不大看的,就都给了她,好歹给她凑了六抬嫁妆。” 小曹氏想起自己的嫁妆,不由笑道:“六抬已很是不错了,我们这样的人家少见陪送书本子的,还是您家有学问。” 她度张娘子人品,倒像是大家子出身,说话不紧不慢,声音不高不低,又有些见识的样子,便慢慢引着张娘子多讲些,众人就歪到张娘子的旧事上来。 原来张娘子倒真是个大家子出身,她母亲早逝,父亲是先魏王府上七品的侍讲。 先魏王乃太(宗)亲侄儿,原只是个郡王,那年因事受(太)宗训斥,一时想不开自缢了,太_宗哀痛,追封他做魏王,又申斥王府幕僚不能好好引导魏王,是以幕僚多受牵连,张娘子的父亲也因此丢了官。 京城居大不易,张父便带家人回原籍扬州来,意图谋个知州幕僚、县学供奉等职,谁料运势不济,一家子还未行到扬州境内,就被一伙强人给劫了,金银细软被抢了个光,仆从护院被打杀了三四个,张父也被踹了一个窝心脚,又吓又气,没几日就过世了,只剩下张娘子和她兄长。 她兄长那时也只十四五岁,正是个混账年纪,只当父亲的死是因为皇家争斗,把个十来岁的张娘子带回乡,托付给他师兄顾准,又说了些报仇雪恨之类要命的话,径往定州去了,二十年几不曾回来。 张娘子拣了能说的讲了几句:“家父原是先魏王府上的侍讲,那年回乡途中不幸遇了流匪……我们小时候家里雇着十几个下人,单跟着我的就有两个丫头……后来嫁给元娘父亲,虽然日子清贫,也不觉得怎样辛苦,福也享过,苦也吃得。经了些事儿,我才知道自己什么都挨得,可见凡事都要看开。” 曹老安人原就听过这些,此时再听一遍仍觉得有道理,频频点头。 倒是小曹氏听入了神,心想:“原来她家先时这样阔绰,亏得现在败落了,不然这弟妹我可降伏不住。”也一边应和道:“正是这个理儿呢。” 展眼新婚第四日,李大娘、李二娘来看新弟媳。 李大娘只比张娘子小三岁,已过了三十二岁生辰,她性格爽快,为人热情,是个有福气的,嫁了高家庄有名的地主家做长媳,没几年生了两儿一女,如今在家说一不二,再过几十年俨然又一个曹老安人。 李二娘有些一言难尽,她夹在长姐和李蔚之间出生,李修和曹老安人待她一不像对大娘那样倚重,二不像对李蔚那样宝贝,致使她养成了一个小心木讷的性子。 及她嫁了人,一开始生了两个女儿,她婆婆便不大喜欢,她因此委屈,日常行事就带了小家子气。真也是她命苦,她男人早几年还在宝应县里做些杂工,等她生了女儿后肚子三四年没动静,她男人就叹自己要绝后,何必再卖命赚钱,于是工也不做了,还染了一个赌钱的毛病,逼得李二娘给人做拆洗、针线,才能勉强过活。 这日宴罢,曹老安人照常歇晌儿,亲眷们在正房说话,李二娘就使个眼色给元娘,遮遮掩掩走到后院来。 到无人处她便开口问:“近日家常花用不大够,四娘可有闲钱再借我一些。” 元娘纳罕道:“过年时姐姐来家,从我这里拿了十两银子去,这么快就花完了?” 李二娘道:“我们家里人多,吃穿嚼用样样花钱,现在青黄不接粮食贵,可不花得快。不像元娘似的,色色花用都是家里支出。” 元娘听她说起话来,还是透着那些小算盘,也不点破。只劝道:“可是姐夫又赌钱了?姐姐也该狠狠心,依我说倒让他吃个苦头,刹刹这习性,孩子一年大过一年了,再不攒些钱出来,以后嫁娶可怎么办呢。” 李二娘哭道:“我哪里管得住他呢,我原是个最没福气的,谁肯听我的呢。”又说,“你有钱去买泰兴楼七八两银子的金钗填献别人,怎不想着我。” 元娘见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忙递过帕子劝她道:“姐姐快别哭了,再哭下去招了人来问,姐夫脸上不好看,回头又要动气。” 李二娘也不狠哭,从帕子缝里看着元娘道:“要没钱回家去,你姐夫又要打骂了。” 元娘一向手里散漫,这时只想把话说清楚:“姐姐知道的,我娘虽依附公婆过活,吃穿用度却是自己支应,并没什么积攒。我手里一时有钱,就去买了笔墨纸砚,余钱不多。如今只有三两银子几十个大钱,都给了姐姐吧。”说着开了匣子现给她看。 李二娘见那匣子里果真没多少钱,心里纳罕:也不知爹娘的钱给了她母女,被她们藏哪里了。 她先不管别的,忙不迭地点头:“使得使得,果然妹妹疼我。”把那钱袖起来,两个人回到前院。 世间多少嫌隙,都是为了银子。 元娘知道,李二娘心里这根刺,尚未拔出来,早晚还要发出来。 不想,先发作的却是小曹氏。 这日一早,小曹氏洗漱罢,到她婆婆房里请安,见元娘已经在和曹老安人说笑,听得曹老安人说:“晌午叫周嫂子把案板搬过来,再和些面,咱们娘儿们一起包饺子,给你娘祝寿。” 原来这天正是张娘子生辰,她幼时在汴京长大,曹老安人就让人包饺子贺她。 难得曹老安人兴致这般高,小曹氏也要凑个热闹,吵着学和面,元娘便教她。妯娌两个衣衫上、鬓发上不免沾了面粉,互相指着笑起来,曹老安人和张娘子看她妯娌和睦,越发高兴。 元娘一边手里忙,一边看那两盆馅子,碧绿的韭菜、艳黄的鸡子、红红白白的羊肉,经过大油浸润,在秋日温暖的阳光底下泛着光泽,透着一种安康富足的味道。 她不由笑道:“我最喜欢包饺子,父亲在时我们逢一或逢五总要包一次,父亲最爱自己动手包,他包的都白白胖胖几乎漏出馅儿来,总也立不在箅子上。” 这种闲适的生活场景,在元娘后来的生活中曾多次温暖了她,这是来自食物和旧人的慰藉,让人从现世的安稳中汲取力量,得以安心、从容。 曹老安人高兴,打趣她:“你既喜欢,就常到灶上去,帮你周嫂子包,你也练手了,可也省了她的事儿了。”众人都大笑。 中午她们娘儿四个坐了一席,因怕积了食,饭后玩了一会儿叶子戏才散。 晚上李修、李蔚回家,周嫂子多炒了两个菜,又摆上饺子来,杏姐儿、芳儿摆上酒来。李蔚吃得高兴,随口问到:“怎么想起包饺子?下午做了什么?” 小曹氏答他:“婶子过寿,我们娘儿们闲着无事,就包些饺子吃。下午玩了会儿叶子戏。”李修、李蔚忙贺张娘子,祝她身体康健、年年今日。 李蔚又说:“我记得婶子过完寿,再有几日就到四娘生日了,有什么想吃想玩的告诉你嫂子,让你嫂子买,她最是会疼人的。”说完斜着眼看一眼元娘,低头吃酒。 元娘正给曹老安人捧水漱口,闻言便笑着应道:“那我先谢过阿兄和嫂子,嫂子可听到了,那日我想吃什么玩什么,嫂子再不许赖的。” 小曹氏笑着应了,心里却有些嘀咕,她在家时,常在铺子里帮他爹待客,练就了一个察言观色的本事,此时不知怎的就觉得她官人和这弟妹有些不对劲。 不过这想法一闪而过,没时间仔细咂摸,就听她婆母插言道:“天色尚早,你们赶快吃饭,吃完了咱们再打一回牌。” 众人道好。李修不好跟儿媳妇总在一处,自去消散了。李蔚留下来陪她们娘儿四个打牌。 说起这叶子牌,正是时下最流行的游戏,不论男女老少、官家民间都爱玩,玩法也很多。一般的叶子牌都是四类花色,或是四时、或是四象,也有用东南西北、士农工商的。一般人家都是拿厚厚的白棉布浆过,裁的三指宽三寸长,上面按花色画好点数,就是一副牌了。 她们玩的叶子是浆布的,一副牌共三十八张,一张太阳最大,一张太阴次大,四象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各九张,每一象九最大一最小,单牌以大管小,多牌以凑成一象为最佳,用的正是南唐周后《金叶子格》写的玩法。因四个人玩,就用了两副叶子,玩法更复杂些。 小曹氏理了理牌,倒扣着发牌,一边发一边说:“这牌摸着有些软了,发起来不大顺手。赶明儿我去爹铺子上,拿一副杭绫覆背的三层宣纸牌来,那个很经用。” 曹老安人笑道:“倒也罢了,你只不要拿那些玉雕的牌来,我都情受着。”原来近日街面上的叶子牌越发精致多样,浆布、宣纸的常见,更有一些酒楼瓦子里,用的玉雕上色的花牌,甚是奢靡,县里人家多用这个攀比的。 小曹氏便笑:“三郎你听,娘的意思你可明白了?” 曹老安人指着她大笑道:“莫攀三郎,若指着他孝顺我,倒不若指着你了。”众人都笑起来,开始戏牌。 元娘素日最不爱记牌,曹老安人就带着她,小曹氏心思灵光最会算账,叶子牌玩的很好,就跟张娘子做了牌搭子。玩了几局果然还是小曹氏和张娘子赢得多些,两人玩笑着要分钱。曹老安人佯装不依,还要再玩几局,叫李蔚帮着看牌。 李蔚站在他娘身后,不妨瞥见元娘手里拿着朱雀五点正要出,他看曹老安人和元娘都没有太阳、太阴,知道单牌出去截不回来,顾不得许多,忙凑近了点着元娘的牌道:“妹妹这样出可又要输了。这个、这个、这个,这三张你凑一起出,回头这个、这个和这个,这三张多半还能截回来。” 元娘忙说是,按他的指点出了三张牌,果然顺利截回来又出了三张,抚掌笑着说,果然阿兄厉害。忽然想起该避嫌,忙敛了笑容。 小曹氏冷不妨听她官人喊“妹妹”,心里咯噔一下,她心思细密,想着这大伯哥、守着寡的小婶子,哥哥妹妹叫得亲热,谁知道私底下有什么事呢,越想越恼火,勉强玩了一局,掷了牌在桌上说:“三个欺负两个,太不公了,我可不玩了,趁着我们赢的多,婶子快和我分了钱吧。” 曹老安人和张娘子是人老成精的,两人也忙说乏了,散了吧。 他二人回了东厢房,小曹氏坐在床边气道:“她是你哪门子的妹妹,怎么叫得那般亲热,还偏帮她来对付我?” 李蔚也怪自己一时嘴快,忙搂了她哄道:“好娘子,好妹妹,你才是我亲妹妹呢,我不过是说顺了嘴,你知道我跟四娘打小认识,一时没改过口来。”又说,“我哪里是偏帮她,我是为了你,你看娘输了好些回了,你也该输一回好哄着娘开心。” 哄得她娘子回心转意,笑着捶他:“谁信你,油嘴滑舌,嘴里能泛出花儿来。” 李蔚笑着亲到她嘴上,含糊道:“好妹妹,我嘴里的花儿给你尝尝香不香。”一边说一边上手揉搓。小曹氏哪里经得起他如此撩拨,不一会儿就鬓发凌乱、衣衫半褪,小夫妻火急火燎地拉上锦被,共赴鸳梦去了。 李蔚小意温存,屋里连使了几天力气,自以为不妨事了,小曹氏心里却到底留了点影子,只是她留心看去,日常元娘并不往他们房里凑,李蔚在家时元娘连前院都来得少,偶尔在曹老安人处遇到也不过问声好,并不亲密,她也没处发作。 这日芳儿在院子里与元娘玩,元娘教她拿竹篾在地上写了个“芳”字,惹得她大笑起来,小曹氏从窗口榻上望出去,心中颇不耐烦,大声喊她:“芳儿进来,有事嘱咐你做。” 芳儿走进来问她:“娘子叫我做啥。” 小曹氏说:“屋里那么多活计,你姑爷的荷包鞋袜都指着我们做,你倒每天出去打野,倒反我伺候你算了。” 芳儿自小与她一起长大,素知她指东打西的性子,说是要做荷包鞋袜,榻上又无一针一线,便知道她又哪里不顺心了,想找人说话呢,于是笑嘻嘻坐下来递过话头:“谁惹娘子不开心啦?天儿这么好,正合院子里玩耍,四娘正教我写字,娘子与我们一起玩去吧。” 小曹氏一指头戳在她脑门上,道:“四娘,四娘,一天说个八百遍,你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就这么天天没遮没拦的,饶卖了你还给人数钱呢。” 芳儿听话知音,见她对元娘似是不满,便试她:“四娘识文断字有见识,又待人一向和气,这家里人都爱与她玩,娘子喝醋啦?” 小曹氏恨恨道:“你个榆木脑袋,教你写几个字就算好的啦?我待你不和气吗?见天惹我生气。”又嘀咕,“我瞧你姑爷也黏黏缠缠的,感情你们都爱个会写字的。” 芳儿奇道:“又干姑爷什么事了?” 小曹氏一股愁肠无人可诉,想着芳儿是打小跟她的,遮掩说到:“咱们才来这家里几天,他们又是多少年的情分呢。我看你姑爷是个念旧情的,日常倒很照顾她。不是我心小……你日常也常替我看着些。” 芳儿忙应道:“我看元娘粗疏,不是个会藏奸的,更加不会‘眉来眼去’,姑爷日日恨不能与娘子黏在一起,事事让着您,您别不是想多了。要我说,有事没事,咱们两眼一抹黑,这家里杏姐儿几个人总该知道的,咱们着意探听探听,也省得您自己在这里瞎琢磨。” 小曹氏一想也是,主仆两个密密地议了,不能找周婆子、周嫂子这等年老成精的,问她们倭瓜第二天能传成葫芦,还得传成“三娘想要吃葫芦,嫌弃倭瓜没嚼头”,这种男女之事她们最是爱散播,到时候没事也成有事了。 芳儿道:“婢子去找杏姐问。” 为您提供 金九园 的《【古】寡妇她要走花路~》最快更新 3. 第三章 免费阅读 [www.aishu55.cc] 4. 第四章 这日晚上芳儿做个东,引了杏姐儿在灶下吃果子翻花,要打听李蔚和元娘的事。 周嫂子见她俩说的话没什么意思,又不耐烦跟小孩儿家一起玩,就嘱咐她俩:“老安人戌时过半就开始安置了,你们俩替我看着灶门,待亥时若无人叫水叫点心,就封了灶去歇着吧,小孩家熬神走困,还瞎费柴禾。”说着她自去歇了。 芳儿见她走了,就挑起话头:“周嫂子是咱家到县上才雇来的吧,听说签了个长契,倒是尽心。杏姐儿你是打小跟着老安人的?有六七年了吧?” 杏姐儿就骄傲地点点头,不待芳儿再细问,她一停一停说过去,怎么到的这家,老安人待她如何好,在牌坊村时怎么过日子、到县城来时何等光景、如何雇的周婆子周嫂子等,事无巨细。 芳儿便问:“那你在牌坊村时就认得四娘了,又是一起上来县城,难怪你们要好。”杏姐儿答道:“在村里时认倒是认得,却不大一起玩,四娘那时候老呆在她家塾学,跟三郎四郎一起玩得多,学里小子们上山下河也带她去,后来不是她爹没了嘛,她就老呆在家里了,也不大跟我们玩。” 芳儿就说:“我家常看老安人、三郎都对四娘很好,想是打小的情分,我们娘子还喝醋呢,你说好笑不好笑。” 杏姐儿说得兴起,就有些口没遮拦了,略压低了声音道:“不怪你家三娘多心,三郎先前确实有想头儿,他自小最爱个识文断字的,我们都知道的,前头三娘没了后,他对四娘就有些不同。好在四娘四郎早早过定了,四娘也没那个心,日常都躲着他。再说,就算如今四郎没了,老安人也不能纵着三郎的,你们三娘很不用喝醋。我看现在他娶了三娘归家,倒也贴心贴肺的。” 要么说巧了,这日李蔚歇在县衙,小曹氏方便盯着灶下,看到周嫂子出了门,她就悄悄走过来站在偏门听,正听到杏姐儿说话。 虽听得不清楚,到底把“三郎先前确实有想头,他最爱个识文断字的”这句听到了,瞬间如冬日卧雪般,浇了一个透心凉,双手死死握紧呆立在门口,里面两个丫头再说些别的,也听不到她耳中,良久才木木呆呆地去了。 要说李蔚,也算冤枉。 他年少时读书,常想着“红袖添香夜读书”的妙事,故此媒人来说第一个娘子时,他特特问了是否识字,一听读过《千字文》、《百家姓》就喜得什么似的,别的不问就答应了。等娶了家来,李蔚待她如珠似宝地过了两三年,谁料她病弱,一场风寒没了。 待守完了妻孝再定小曹氏时,因是续弦,没那么多讲究,识字不识字的放到一边去。后来他属意元娘,未尝不是因为元娘腹有诗书,气质高华。 等小曹氏刚进门,她人前爽利大方,屋里风流婉转,关起门来李蔚要怎样都使得,与他前一个娘子很是不同。李蔚如鱼得水,哪里还管她识字不识字。这样好日子过了将一年,他如今还在兴头上,其实已不大惦记元娘了。 小曹氏晴天听了一个霹雳,很多先前不在意的事也翻出来在脑海里反复琢磨。 先前有一日李蔚休沐在家,早起看他娘子梳头,小曹氏因回头问他:“这个珠花可使得。”他兴致颇好地吟了一句:“妆罢低头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调笑说,“我看娘子的珠花使得。倒是眉,需得我画一下。” 小曹氏不知其意,反笑他:“你可算了吧,我打十五岁起,就没人说我妆容不好,我还用得着你画眉?”她是个娇嗔的意思,奈何媚眼抛给了瞎子,她若是能接一句“我家舅姑最是不挑剔的,何用你来献殷勤”之类,那才是最妙。 李蔚调笑不成,心下不快,遂说了句:“我劝你你闲了也该读些诗书来。”小曹氏登时恼了,把珠花摔在妆台上,起身呸他脸上:“我读什么书?你这会子嫌我了!你先头娘子倒会读书,可惜死了,四娘倒是会读书,四郎也没了。我恐会读书的你家无福消受!” 李蔚第一次见他娘子如此泼皮,吃了一惊,道:“我不过顺嘴说一句,读不读随你,何苦带累别人。”说罢摔手而去。 如今想来,他那日为何那般生气,恐不是为了他先头逝去的娘子,更是为了这个会识文断字的小婶子! 这一夜,小曹氏辗转难眠,越想越孤拐。 第二日,李蔚衙门新来了个同僚,众人约了在文昌街上三元楼里喝酒接风,叫了女伎来唱曲儿听,众人兴头足便多喝了几杯,说话就不大防了,讲起些风花雪月风流韵事来。 也是合该有事,这个新同僚原只是个里长,现荫补了他叔父的职才来县里任职长住,对县中诸事并不清楚,他因前几日在这街上曹家杂货铺里看了一回小曹氏,见这个小媳妇长得标致,身段柔软,结账时笑得又甜又软,此时就说起来:“要说还是县里的娘子们好,又俊俏又温柔,不像乡下那些村妇,没什么看头。我那日在街角上曹家杂货铺里买些干货,那当柜的娘子哟,真真是袅娜风流……” 话还没说完,被他下方一个同僚狠狠拐了一下,使眼色道:“可是巧了,曹家杂货铺正是李训导岳家的产业,李娘子自与李训导大婚,倒很少来这铺子里当柜了。” 李蔚已是气大了,他岳父的女儿就只他娘子一个,小曹氏婚后隔三差五也回娘家店里看看,给他爹打个下手,这说的必是他娘子无疑了。可是这场合,那新同僚已止住不说了,臊着个脸拱手说:“孟浪了,孟浪了,我自罚三杯。”说着灌下三杯酒去。他再要说什么反不好,勉强道:“我娘子只偶尔来铺里帮忙,倒不常当柜了,王兄看到的,许是我家小婢。”说完了只管低头喝闷酒,众人也大感没趣儿,挤眉弄眼地草草散了。 李蔚与众人在酒楼门前别过,春末夏初傍晚的风一吹酒就发散了,有些上头,他踉踉跄跄走回家来。 进了二门,抬头见元娘领了杏姐儿、芳儿,正在给天井里当地一个大鱼缸换水。 三个小娘子都穿了最时兴的褙子、裹胸和裙子,各个都露了一片白白的胸脯在外头,元娘因穿的是宽袖,一抬手又都露出一段胳膊来,此时天光尚亮,院里的灯笼也刚燃起,她们泼泼洒洒,说说笑笑,恰似一幅灯下仕女戏水图,端的是光彩照人。 李蔚带了酒意想:怨不得人家说县里小娘子不庄重,一个两个的大天白地穿得这个样子。他待要继续往前走,酒意上来迈不动腿儿,眼睛直辣辣地只管看元娘,竟没察觉他娘子走近前来。 小曹氏刚也在这里一起玩的,湿了绣鞋方回去换了,她在家闷了一天,一时暗恨李蔚、元娘,一时又觉得李蔚待她如珠似宝,心里油煎似的,也是可怜。 不过人总是这样,一件事情想得久了,火气也会再而衰、三而竭,傍晚她气消了大半,不想一个人看起来孤孤单单的,便站在院里看元娘几个倒腾那口大鱼缸,间或也说几句话。 此时看见她官人这样,又一身的酒气、脂粉气,心里原本熄了的火苗立时像溅进热油,窜了三丈,上前便狠狠推了李蔚一把,嘴里骂到:“你这没良心的登徒子,只管盯着小娘子们看,又去什么娼寮楼子,惹了什么浪人,脸面也不要了!” 李蔚不妨被她推了个趔趄,酒桌上生的气正没处散,回身踹在她肋上,嘴里也骂:“你还说我,你自己是个什么好东西,成日里抛头露面,妖妖翘翘,好叫人家说嘴!” 小曹氏被李蔚一脚踢中,她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哪里经过这个,更加上院子里三个小娘子都抬头来看,大大的没脸,登时像个炸了的爆仗,嗷地叫了一声窜上来,仗着李蔚醉酒站不稳,转瞬就在他脸上挠了明晃晃几道血口子,哭着往她婆婆房里来:“娘,娘,你快看看你儿,外面脏地方吃了酒回来,对着我又打又骂,我是哪里做错了,不合你们的眼,只管撵我家去吧。” 李蔚在后面捂着伤口一边追一边喊:“你自己持身不正,如此泼妇,反说我看小娘子。我看谁来?” 小曹氏接道:“你看谁,你当我心中没数!大伯哥小婶子,横竖有事都烂在锅里!” 说着慌慌张张跑进正堂,曹老安人此时听了二人吵骂,正站起来欲往外走,小曹氏便几步跑进来躲在她身后,李蔚仗着酒盖脸,也不害臊了,绕着他娘要抓他娘子,两个人竟围着老母亲转起圈来。 曹老安人见不得这样,便伸手要拦住李蔚,李蔚酒意浓浓看不真切,一把推过来,竟将个五十多岁亲亲老娘一把推在罗圈椅上。 小夫妻两个听得曹老安人“哎哟”一声叫才觉出不对,看着老娘扶着椅背缓缓站起来,也敢不跑了,就一左一右愣在当地。 曹老安脸色铁青,将一个茶盅摔在地上:“都给我住口!”茶盅落在青砖地上四分五裂崩了满地,吓得小曹氏一哆嗦。再一抬头就见元娘急急忙忙从院内走进来。 两个人从闹起来到这会儿不过一瞬间,院子里丫头们缩着不敢进来,元娘听他两人说得不像话,原该避走得远远的,不料听到曹老安人哎呦那一声,她一则不放心,二则问心无愧,便顾不得许多,急忙上前照看婆母,扶着曹老安人慢慢坐下。 曹老安人以往深知自己儿子的心事,这一年冷眼看下来,见李蔚跟小曹氏蜜里调油似的,元娘更是处处避着嫌,渐渐放了心,此时听小曹氏不避讳地喊“大伯哥小婶子”,她唬了一跳,以为李蔚、元娘背着她做出什么了不起的事来了,心内火烧一样,气得呼吸都不平了,此刻缓了缓,再一看元娘神色自然,方才好些。转身指着李蔚两人道:“跪下!” 小夫妻二人都跪下了,李蔚跪得东倒西歪,小曹氏离他远远直挺挺跪着,极是不服。 “说吧,今天把要说的都说道说道,别见天磕磕碰碰,气不平心不顺,好好的日子过得颠三倒四。” 李蔚与小曹氏扭脸彼此看看,再抬头看看曹老安人脸色,互不相让说起来,这个说那个如何不知检点轻浮浪荡,那个说这个旧情难忘罔顾人伦,眼见又要互相撕扯。 元娘听得他两口子吵架,再次掰扯到自己身上来,眼看着门口丫头们也听着,曹老安人的眼色也不善,若再不开口,不知道明日传出什么话来,她便上前一步,重重跪在地上。 “兄长嫂子慎言!当知人言可畏、三人成虎,闲话也能逼死人。你二人吵架,不该如此攀扯我,若嫂子不能信我,我便立个誓来,‘若我是那等没廉耻的,叫我爹爹在地下也不安生,叫我无依无靠孤苦终老!’” 时人重誓,三人见元娘拿故去的顾准说誓,对她便信了七八分,一时无人说话。 曹老安人见底下静了,才道:“四娘不必如此,你且起来站在一旁,杏姐儿进来,扶四娘起来。” 杏姐儿上前扶元娘,元娘也趁势起来,又道:“我如今刚出了孝,因答应了娘,今后替四郎守着,才赖在这家里。还请阿兄和嫂子日后有事,千万不要扯到我身上。再这样,就是逼我离开这家了。” 曹老安人想起这一年,元娘应了给死去的四郎守节,给他过继香火,事情做得端然、大方,现在若惹恼了元娘,叫她借口走了,如何是好。 想到此处,她恨恨对李蔚骂道:“捕风捉影的事儿,也能令你二人闹成这个样子,自家人先杀起来,再叫外人看笑话,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又骂小曹氏,“三郎对你如何,你没数么?糟蹋自家男人名声,哪里是过日子的样儿!你弟妹是个极稳妥的人,再不许你拿她说嘴!” 元娘见小曹氏服了软,李蔚打着鼾流涕,委顿在桌角,曹老安人急得面红耳赤,便不再说话。 第二日又是休沐,李蔚早起醒了酒,想起昨日借酒上脸,两口子闹了这么一场,他也讪讪地,在床头打躬作揖地说:“我昨日吃多了酒发疯,有没有踢疼了你。” 小曹氏见他伏低做小,先不肯理他,奈何他涎着脸挨上身来揉搓,她把不住噗嗤一声笑了,两口子你来我往说了好半晌,一个要道歉,另一个要赔礼,这个说“你以后也避着四娘些免我吃醋”,那个说“你再去爹铺子里不准对着外人笑,不许对我动手”,又都应了。这事才算翻过。 元娘无辜被他二人在嘴里掂来过去,回头张娘子也知道了,惹得她哭了一场,又问元娘:“老安人千求万肯,要你守着。可你又没个孩子,时间长了人家哪有不说的。” 元娘对她说:“我只把我该作的做了,往后就算再有事,也赖不到我头上。” 心里清楚,等守完孝,就该找机会离开了。 为您提供 金九园 的《【古】寡妇她要走花路~》最快更新 4. 第四章 免费阅读 [www.aishu55.cc] 5. 第五章 这年六月初六是李修六十岁寿诞,这是个整寿,亲朋好友就都会来贺,需正式过礼、大摆筵席。 元娘感念李修不负父亲所托,六七年来照顾自己母女,尽心尽力,一心想送个李修能看得上的礼物。 李修出身平常,并没养成什么了不起的爱好,只素日喜欢诵经,跟城外青莲寺的大和尚一苦交好,常帮一苦起抄些经文,元娘便立意,寻一本好的经文帖子送给他。 这日元娘禀了曹老安人,借了杏姐儿伴着,叫车往城外庙里来拜访一苦,请教他选什么经,谁写的好。 她二人进了山门,拜了菩萨,寻个小沙弥借问一苦神师在何处,小沙弥便热心带她们往僧寮院里来。行至一处小院门口,她二人稍驻,等小沙弥通报。 她二人进了山门,拜了菩萨,寻个小沙弥借问一苦神师在何处,小沙弥便热心带她们往僧寮院里来。行至一处小院门口,她二人稍驻,等小沙弥通报。 这日一苦恰好有一个常客,是宝应县里维扬书坊的少东家袁澄袁大郎。 原来这维扬书坊乃是扬州城内最大的书坊,举凡出书、印书、卖书、办书会之事他家都做,生意做得老大,不说扬州各县,便是整个淮南路也常见他家招牌。 因近日袁澄之父病笃,着急栽培儿子接管家业,便撵了他到各县分坊查账学习。 这袁澄哪里是个做事的料子,他自小家境便好,他家又只他一个宝贝疙瘩,他母亲看得他跟眼珠子似的,要什么给什么,家里丫头、外头伴当,足有五六个人伺候他,养得他豁达豪放、随意洒脱。人家有事都爱借他几个钱,他通不计较,学业没见怎样,朋友交了一箩筐,于斗鸡走马、吃酒观花、熏香斗茶等事上都十分精通。 及至他父亲病重,生意耽搁了好多,因此深恨他无用,他母亲也狠心不管了,派他出来历练。他倒好说个“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天下的钱也不能总教我们一家人赚了”之类,虽说是来查账,却不甚在意,常撇了下人来此庙中会一苦。一苦喜他性情不羁,待人宽大豁达,说他是有慧根的,也愿陪他玩笑。 近日袁澄年至弱冠,今日竟是来请一苦替他取个字回去,一苦原还苦推,袁澄说他:“和尚着相了,名字一为方便称呼,二为传情寄思,便叫个张三李四,有什么打紧呢。我已有名,字循例而已,如今我爹病重,我难道还烦他去?你与我有半师之谊,随便指一字来,但不出格也就是了。” 一苦便沉吟一番,因说他:“你名一澄字,想来令尊也是要你心思澄澈之意,然你八字却不该再多水,如澈、明等字竟用不得了,心澄则行笃,我望你日后凡事皆能直道而行,便叫个行直怎样?”袁澄拍掌称妙,现就让人写了回去报与他爹知道。 此时他二人正在院内吃茶,袁澄于点茶上很有参悟,击拂过后茶汤咬盏,汤花呈一个“佛”字经久不散,袁澄得意大笑。 见那小沙弥蹦蹦跳跳走进来,袁澄笑道:“小青,你不在殿里添油,又跑这里偷懒来了,今日可没有果子给你。” 那小沙弥素青答:“袁施主,你又来啦?我这次可有正事儿找师叔呢。”说着双手合什对一苦道:“师叔,有位女施主请见,她说是县里李太公家的儿媳妇,我就带她来啦,正在外面等着呢。” 一苦忙让请进,又对袁澄说:“大郎且到我屋内寻本经书打发时间,我这里一会儿好了再来待客。” 袁澄笑着说好,却有意慢慢起身,好奇地望向门口,但见两个女子结伴走来,当头一个身量修长,身后半步跟着的应是个丫头,便着意看前头那个。 因是背光看不大清楚,只观得小娘子身姿笔挺,步子不紧不慢、稳稳当当,看样子应是个性子稳重的,待走近了又看她穿着一件天青色滚边的雪白绉纱对襟上襦,一件绣着远山斜阳的白底抹胸,臂上披的天青帛随风飘动,下边儿是白色加天青的六幅绫裙,腰封没用当下时兴的“腰上黄”①,依然用了天青色,端的是素淡温柔。 待再近时才看清了元娘长相,见她密密的一头青丝,翦翦的一双秋眸,微抿着一张润红方口,袁澄便微微点头赞叹:倒是个端庄的相貌。 元娘抬头见院中站了一僧一俗两人,就止了步子说:“打扰禅师会客,十分过意不去。”袁澄见状就转身回禅房去了。 元娘与一苦论主宾坐下,素青添了茶来,两人同饮了一杯,元娘便说明来意。 一苦听她要找名家经帖,乃说道:“李兄最喜的是《地藏经》,我与他闲话间,听他赞过刘弘珪的字端正严谨,笔画精到。只是刘弘珪没有《地藏经》传世,我看你去书坊里寻他写的《莲华经》,倒也使得。” 元娘正犹豫,却听袁澄站门内窗前说:“和尚却不是呆了,人家喜欢《地藏经》,你却叫送《莲华经》,岂不是南辕北辙。” 一苦与元娘听他这样说,都问到:“依你该如何呢。” 袁澄走出来施了一礼道:“小娘子请了。世人爱经文,首重经意,其后才看文字,我劝小娘子务要送个《地藏经》才好”。 元娘便问:“《地藏经》字数颇多,是以写的人少,这位官人可知有哪些前朝名家写过传世?” 袁澄道:“何必一定要前朝的呢,今人也有写得好的。我店里现摆着镇店的就是原任知州王禹偁大人少年时写的《地藏经》,不是雕版,乃是他亲写的,这个送人难道不有面子?” 元娘一想果然有道理,忙问:“不知贵店在何处,经文价值几何?小女子这便去请经。” 袁澄笑道:“如今王黄州故去,纵再有钱也难买他的真迹了,提银子倒脏了我的耳朵。既然今日有缘,便送了娘子何妨。” 元娘忙说:“没有这样的道理,虽说官人大方,我们却不能不知礼。”定要他说个价来。 袁澄想了一想说:“那便收十两银子好了,娘子拿了我的名贴,去城中维扬书坊寻了柜上,他们自会给你。”元娘欢喜应了,谢过他二人,重往城中来。 却说袁澄随口说了个价,在他看来已是白送了,王大人还在知州任上时,有人出到千两白银,他爹都没卖,现在王大人虽没了,卖个百八两银子总不成问题。 他却不知,十两银子够寻常人家嚼裹半年,元娘也是没有的。所以元娘带了杏姐儿,先回家找张娘子借了一些,凑够了十两银子,才到街上维扬书坊来。那柜上见了少东家的名贴,忙找出书匣子来给元娘验看。元娘再三谢过他,方请了经书回家。 转眼六月初六,李家摆酒三席,亲朋好友满堂,热闹非凡。正席前,人人都来献礼。 李二娘站在外围,伙着小曹氏说话。 “也不知咱爹娘的宝贝蛋四娘,能送个什么东西。”她因近日借钱不像往常容易,对元娘颇有怨言。 小曹氏乐得看笑话,也说:“四娘小孩子家,能买什么好东西。” 倒是李大娘,正要走向前去第一个奉礼,听她二人的话回头瞪了一眼,这才捧礼向前。 众人只见她亲手请出一尊两尺高的鎏金地藏菩萨雕像,虽然材质不甚出奇,却巧在雕工精巧,但见菩萨半助跌坐,法相庄严,身着僧袍裂装,衣饰图案精美,右手结印,左手托珠,面相方圆丰润,双目微睁,双唇含笑,神态安祥,仿佛正在冥想如何解救苦难中的芸芸众生,整尊造像雕工精美细腻,舒展大气。 众人皆道好,李修捋须笑得甚为开怀,连说:“大娘此礼甚合吾意,甚合吾意”。 李二娘接着上来,原来她手中拮据,她男人素又抠门悭吝,寿礼便准备得不甚走心,只有两匣子寿桃、点心。 她挨挨蹭蹭上前来道:“贺爹爹六十大寿,你女婿跟我心里高兴不迭,特特去甘回斋订的寿桃与果子,给爹爹添福添寿,祝爹爹笑口常开。” 却有她们堂姐素心,家中排行第二,自己家关起门来也唤作二娘的,因排行相同,小时常被长辈唤错,历来与这边李二娘不合,见此便高声叫道:“姐姐糊涂了,你是亲闺女,至少也该送整套衣衫鞋袜,果子虽好,到底不足。”说得李二娘面红耳赤。 李修知她素日光景,大好日子不欲见她与人犯口舌,忙夸她:“都好,都好,儿女们有心,不拘送什么都是心意。”这才又接着走礼。 李蔚与小曹氏送的是一口贴金珐琅寿山福海碗,碗体真金,外面贴着蓝底珐琅,牡丹花样,花枝叶蔓彼此相连,金色寿、山、福、海四字嵌在四周花叶内。金子贵重,珐琅难得,众亲友皆道李蔚孝顺,心中也羡慕他家底丰厚。李修也喜道:“三郎三娘有心了。” 接着便是元娘。 看元娘端着经文,放在红托盘里呈上来,外围偷偷踮脚看的李二娘撇嘴道:“就送这么本破书,可见不是亲的,不肯花钱。” 因她声音颇高,在座便很多人都听见了,都悄悄地看元娘如何行事。 元娘并不搭理,上前微微屈膝,高举托盘道:“爹爹六十整寿,全家承喜,特献上王黄州手抄《地藏本愿经》一份,恭祝爹爹年年有今日,岁岁似今朝。” 男客席上,有曹老安人娘家一个侄儿,唉哟叫道:“还是姑父有缘法,王黄州曾写过一篇心经,我有个朋友在扬州看到,价开到一百两他们都不肯卖,难为弟妹,这《地藏经》从哪里淘腾来的。” 李修早接了经书在手中摩挲,喜得什么似的,对那侄儿笑道:“昨日你姑妈说与我,四娘准备了一本经书,不料竟是如此难得之物,倒要问她才知道。” 元娘自己也吃了一惊,忙答:“儿媳不知竟如此难得。那日去请教一苦禅师,禅师正有客人在,那人看顾一苦禅师的面子,只收了几两银子就卖与我了,竟不知占了人家这样大的便宜。” 众人都说妙极,可见李修与这佛经有缘法,定是福泽深厚。 忽听得李素心又说一句:“这比亲闺女还上心了。” 李大娘凑上来点着她的头说:“快开席吃饭去吧,好堵上你的嘴。这显见得是说我了。”李素心看她脸面,斜看一眼李二娘,到底没说什么。 半下午远亲逐一告辞,曹老安人留下李二娘教训:“你情形艰难,我和你爹通不怪你,只是今天的场合,咱家正要彰显彰显,你不能捧场就老实缩在后面,自己且还不济事,干什么作怪贬低元娘,与你又有何好处!偌大个人了,怎么还是拎不清。” 李二娘原本臊得不行,曹老安人不说还好,一说她反跳起来,梗着脖子高声道:“我们不像四娘,吃穿都是家里的,爹爹有钱都填了四娘和婶子的窝,你们才上百两的经书也请得,过得比我们体面荣光。我们算哪个牌面上的人呢。” 这话说得很不像样,外人没法听,李大娘的女婿忙把孩子们带出来,又好歹把二娘女婿扯到庭院里。 元娘原不与她计较,不料她连张娘子与李修都编排了,眼看张娘子落了泪,如何还忍得,恼道:“姐姐昏了头,混说什么。这经书只十两银子,可现去维扬书坊问,哪里来的上百两?我母亲碍着你什么了?就这么编排长辈!日常爹娘给我些散碎银子,难道不是姐姐借去的多?还不知足!” 李二娘破上脸面,今日一定要个说法:“你拿的是我李家的银钱,我怎么花不着?我再不花,李家这份家私,怕不要被你们娘儿俩搬空!这世上就没死了男人、没有孩儿,还赖在夫家的道理!还说不图什么,我也不能信!难道还真对着个死人情真意切?!” 曹老安人她说得粗俗,家里上上下下都叫她编排进去,她与李修结缡三十载,李修最重名声,如何敢编排他与张娘子,断喝道:“二娘疯了!赶着今天气死我和你爹,你好拿了家产去。” 张娘子红着眼对李修、曹老安人说:“这些年承太公、安人照顾,我是感激不尽的。银钱之事,太公、安人自知,我不屑与小辈争执。我这般大的年纪,也不怕人家说我。只是我元娘呢?安人让她守着,二娘想撵了我们去,如今闹成这样,可怎么说呢?还请给我句准话。” 李修看一眼曹老安人,他夫妇二人交换了眼神,乃抬头对着众人缓缓说到:“你也别闹了,我与你们娘早已商量过,替四娘再找一户人家,不叫她挡了你今后财路。” 众人都没料到李修这番话,一时间鸦雀无闻。 原来李修本就不想拘了元娘,及至月前李蔚与小曹氏争执,带出了大伯小婶子这种话,连曹老安人也松动了。老夫老妻议了几日,终究决定给元娘重新找户人家,免得将来再出流言,那时亲戚间的情分才是半点不剩。 李修接着说到:“自从七年前顾兄弟没了,咱两家就亲如一家。谁想我们都没福气,四郎不孝,先我们去了,也设留下个孩儿。四娘今年方十七,没有让她寡居的道理。自古有《列女传》,颂扬定姜改嫁儿媳之德,我和安人也学定姜,因要寻个万无一失的人家给四娘,才耽搁至此。如今既这样,索性说开了——我欲认四娘做个干女儿,从咱家发嫁她。” 李大娘心中点头——合该如此,若守着老礼只把个大闺女绑在这家里,泯灭人性,不是兴家之道。 李蔚在椅子上动了动,又知此时不该自己说话,只好按捺性子继续端坐。 李二娘先是意外这般容易把这母女二人舀了出去,转念一想又急忙问到:“可是还要给她出嫁妆?” 李修恨她上不得台面,无奈道:“我既发嫁四娘,自不能亏待了她。你们姊妹嫁时咱家尚未发迹,没给你们多少添妆,这二年家中过得好了,我与你们娘商议,先给你们补一份嫁妆。大娘、二娘各十五亩地、四十两银子。四娘若嫁时,地虽没有,也有七八十两银子陪送。下剩还在我手里,日后都是三郎的。就是这样,多了、少了你们也不用分辩。” 李二娘听得这本账,心中盘算不已,李大娘无可无不可,李蔚只顾着想“元娘要嫁人了,嫁去哪里”,小曹氏自是开怀趁意“这个祸害走了,三郎就一心与我过了,至于家产,公公婆婆百年之后都是我们的,何必争一时。” 元娘听着外面的蝉噪,巷子里隐约传来儿童嬉闹声,夕阳的斜晖照进厅里,黯黯淡淡,照得众人面目模糊,人和物件都仿佛笼了一层纱。每个都有自己的盘算,这些盘算从今后终将与她无干。也是时候走了。 为您提供 金九园 的《【古】寡妇她要走花路~》最快更新 5. 第五章 免费阅读 [www.aishu55.cc] 6. 第六章 寿宴过后,李修说要将元娘发嫁。 忍着许多猜忌守了三年孝,元娘觉得,她该尽的情分也尽了,此时离开,不算对不起谁。 她缓缓跪在地上,向上首三位老人拜倒:“守孝至今,不管是对长辈,还是对阿兄和嫂子,乃至对二姐姐,我都问心无愧。我也隐约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只没想到这样仓促。我父亲去后这些年,公婆慈爱,对我母亲照料有加,四郎在时也一心待我,种种恩德难以细表。我原本想顺其自然,若能替四郎尽孝,过几年给他过继个侄儿,续了香火,也算对得起这家里……” 还没说完,曹老安人想起早逝的儿子,音容笑貌如在眼前,不仅悲从中来,哭道:“四郎不孝子,怎么就割舍我去了……” 李大娘强忍心痛上来劝慰:“娘快别这样,叫四郎地下难安。”娘两个互相劝慰不止。 李修心中也痛,可他是一家之主需要持重,忍悲劝到:“唉,不要如此,还是听听四娘怎么说。” 元娘含泪道:“事已至此,只能忍痛分离,否则再这样下去,不只我的名声,连我母亲的名声也要受牵连。求爹爹和娘不要怪我。” 李修又道:“好孩子,爹都知道,不怪你。” 李二娘听到这话,撇着嘴,偏过头去看着外面。 元娘接着说:“您二老想找个妥当人,给我发嫁,原是我的福气。只是事到如今,我自己还有些想法,也请爹爹再听听。” 李修虚扶她道:“起来说。” 元娘摇摇头,依然跪着,说:“有几件事,还是说清楚的好。第一件,初嫁从父,再嫁从己,虽说您二老热心为我操办,我还是想自己做主,此事关系终身,日子终究是我自己过。”时下不兴拘束年轻寡妇,也常见寡妇再醮,但女子仍以柔顺为美,元娘当众说着自己的婚事,心知会有人说闲话,不过这些已经微不足道。 “第二件,为避闲言碎语,说我们靠着这家里,”她看一眼李二娘,眼中掠过一丝凛冽的笑,“我要带我母亲回牌坊村去,既方便就近照管我家田地,也避开是非。还请爹爹准了。” 李修深恨二娘惹事,和缓问她:“不必理那些。还有什么,你尽管说。” 元娘继续说:“还有一件。家父去时未及销户,如今我家户主一栏,还是他的名字,现下我要以我的名义,立个女户,也请爹爹代为转圜。” 李修听她说着,心里已经在盘算。 她们若是回村里,一个照看不到,怎么向顾兄交代?立女户之事,她家没有男丁,论理是可立女户,赋税也可减免些,但女户一旦成立,婚姻只有招赘一途,世上愿意给人为赘的,能有几个好人? 他便摇着头,语重心长地说:“你既有主意,这头一件再嫁的事,就答应你自己做主。第二件立女户一事,却该用你娘的名义才好,你青春年少,早晚还该嫁人。至于说回村去住,切莫这样想。我承诺顾兄,照看你们娘儿俩,必不违誓。你若嫌不便,后院隔开,给你们东面墙上另开个门,你们单门独户,如何?” 屋里灯光摇曳,元娘看着李修苍老的脸,心里很领他的情。 不过,一定不能再住这里,看着还像一家人,由得小曹氏、李二娘拿她和母亲造谣生事。 于是又回李修:“爹爹知道的,立了女户,收租、交赋诸般事宜,都要户主出头,家母不擅这些,还是立我为好。至于住所,我知道爹爹一片慈心,怕我们回去无从照顾,那便托付给二伯就好,还请爹爹允了我。”说完又磕了一个头。 这里说的二伯,是牌坊村李修的堂兄李二伯,他们堂姐李素心的亲爹,最是古道热肠,是村里人敬重的乡老。 李修见她这样说,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只当她已与她娘商量过,于是看向张娘子,张娘子实也不知元娘有这些打算,但她不欲元娘人前为难,于是点点头。 李修与曹老安人再对一眼,见她也点头,便道:“唉,你们既然打定了主意,那也只好如此。改立女户之事,三郎随手就办了,这七年的赋税也可看一下,是否按女户追讨一些回来。你们也不必着急搬走,等我回去,把顾家宅子修一修,三郎那里,立户的手续也办下来了,八月里你们再回去。到时上了供放了鞭炮,禀过土地公,就可安心过活了,可使得?” 元娘点点头,谢道:“如此,就烦爹爹和阿兄费心了。” 诸事议定,众人心思各异。 李修、曹老安人与李大娘等是伤心,四郎今后地下无靠,再过几十年恐连烧纸的人都没了,又因与顾家母女相处日长,一朝分离到底不忍。 李二娘不承想今日就能赶走元娘,又记挂着李修允的家财,不知什么时候落到手中。 唯有小曹氏,与元娘母子情分还浅,卧榻之侧难容元娘,心中雀跃不已,忙前忙后地安排车马送大娘、二娘两家人回去,又嘱咐周嫂子各房送饭。 天黑透的时候,院落里重归寂静。 元娘与张娘子回来厅里坐下,掌起灯来,两人依旧坐在榻上。元娘歪在她娘身上,张娘子携了她的手,又摩挲她的头发,缓缓说道:“真的长大了,往日我只当你小孩子家没有成算,原来你已想得这么深了。” 元娘叹道:“婆母让我守,我也是愿意的,并不想落个守不住、恩将仇报的名声。如今不过是顺水推舟。” 张娘子叹了声气,说:“你主意过大了些。依娘的意思,太公仁慈,他与安人诚心为你张罗,你就听他的话在这家里发嫁了,省多少事。等你嫁了人,娘或依附你过活,或一个人回老宅,都使得。” 元娘道:“可是阿娘,这世上没有真省事的路子。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不能随意嫁个人,再由他捏圆搓扁,万一到时连养着娘亲都要看人脸色,何其可笑!我顾月闲,难道只能靠着别人!” 张娘子道:“刚则易折,你这样的性子,将来会比一般女儿家艰难许多。娘只想做个闺中娇女儿,有个良人可依靠,不用操这么多的心,安安耽耽过一生。” 元娘低下头去不说话,扭那裙上的带子。 张娘子叹道:“你呀,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唉,娘没有别的本事,能做的惟有陪着你,不管你遇到什么,娘总在这里的。” 元娘听她这样说才欢喜了,从她怀中爬起来,搬着她的脸亲了一口,笑道:“这才是我的好娘亲。” 张娘子一指头点在她额头上,说:“这会儿又像个女孩儿家了,人前倒比个男人还刚呢。” 元娘得意道:“就是这样才好,咱家只有娘和我两个,我不刚强些娘靠谁去呢。娘莫发愁,回了村里,我就把咱家的地收回来,种些花木去卖,必能叫娘过上好日子。” 母女两个谈话到深夜,收拾了一起睡下。 元娘朦胧中听得她娘说:“下午二娘说的那些话,都是捕风捉影,以前看她是个好孩子,怎么一步步成这样了。” 元娘答道:“理她呢,近两年愈发讨人厌,为了这点钱人前人后闹了多少回了。娘不要将她的话放在心上,那就是个糊涂人。”说完就把香腮搁在张娘子颈窝里,沉沉睡去了。 过得三四日,李蔚回来说,女户已经立好,销了顾准的户,立了户主顾月闲,这七年来田税按照女户算,退回税金共计十八贯三百钱,李蔚都给换成了散碎银子,他打点同僚花了自己三五两私房,也并未多言。 李修已安排随从家人,把顾家老宅里东、西两院的荒草都拔光,又把屋子打扫、晾晒了,熏了艾草,门窗俱都检查一遍,该修补的修补齐全。回来翻历书,定了八月初九的日子搬家。 又几日,元娘拜了李修、曹老安人做干爹、干娘,众人吃了叩头酒,全了两家情分。 八月初九,天气极好。 早晨微凉的秋风突然就把人带进仲秋,蓝天像水洗过一样。阳光脱去七月里的燥热变得柔,将树的光影斑驳地投在地上。 元娘站在窗前海棠树下擦完牙齿抬头看,只觉得天高云阔,让人心旷神怡。 恰有一群南飞的大雁列着人字形从院子上空掠过,迅速消失不见了,她看了半晌,回头笑着对窗内张娘子道:“娘你快看,‘八月雁门开,雁儿脚下带霜来’,连大雁都南归了,可不正是搬家的好日子。” 张娘子本来对回去后的寡居生活充满忧虑,见元娘如此开心,也不由地笑了,心想这孩子少年丧父,年纪轻轻又寡居婆家,日常守礼太过,果真是憋得狠了。如今去了心头的担子,不管将来如何,她总能更活泼些,还求什么呢。 于是笑道:“就这么高兴,我看回了村里你不免又成个活猴。只是现下年纪大了,可不比三五年前,再不许你爬墙上树的。” 元娘笑道:“知道啦,我自过了八岁,被娘打那一回,何曾又上过树来。我去前面看看干爹干娘吃饭没,大车是否来啦。”说着回身把牙具拿进来,笑往前面院里去了。 李修与曹老安人也将将洗漱完毕,正要叫了周嫂子摆早点,见元娘步履轻快踏进门来,便命她一起早饭,又令杏姐儿去请张娘子。 这边正忙着,便听得小曹氏的声音自院内传来:“周嫂子也把我们的早饭摆在这里吧,后面再要跟婶子、妹妹一起吃饭,可没这么便宜了。” 周嫂子一边摆饭一边应道:“三娘说的是,这就摆过来。” 元娘抬头看时,只见李蔚与小曹氏一前一后进来,小曹氏身穿一件银红对襟夹棉小袄,白底葱绿撒花的罗裙,裙上滚着宽宽葱绿色的边儿,外头罩着同样银红的宽袖褙子,粉面含笑,目露春光。 元娘便笑道:“嫂子这身衣赏好看,这银红衬得脸色愈发好了。” 小曹氏眼睛更亮了,脆生生说到:“妹妹既说好,那必是好的了。我先还说三郎没眼光,就会图个新鲜,巴巴地上锦云坊置了这些没人要的料子来。”一边说着话一边勾着眼睛笑看李蔚,看得李蔚摸着鼻子笑了。 几人饭罢,张娘子与曹老安人坐在厅上喝茶,说些别后保重、常来走动之语。李修与他三个年轻人便去看着下人搬箱笼。 虽在此住了四五年,她母女二人的东西倒委实不多。 小曹氏搭眼细看,见衣裳鞋袜只有两箱,被褥铺盖也只三箱,零零散散日用的东西只装了几个小筐子,倒是书籍纸张等装了满当当三箱,据元娘讲既有从老家带来的,也有近几年添的,小曹氏便不再看,只心里想:二娘倒真冤枉了她母女两个,看这衣裳铺盖都半新不旧的,不像攒了大钱的样子。 元娘看着箱笼点数,遍寻不见一筐笔墨纸砚,忙问小子:“还有一筐纸笔,可曾看见?” 小子答:“回四娘,不曾看见,多大的筐子?我去寻。” 元娘伸着手比给他道:“约么这般大,装了我家常练字的几个簿子,一个笔架,两方砚台……算了,我自去寻吧。” 李蔚正站在旁边,接口道:“你且看着装车吧,我去寻。可是你往年常用的的幽兰石笔架和那两方罗文砚?” 元娘随口答是。 小曹氏在旁边看着,心中又不免泛酸,自家男人对别的女人家常用品如此上心,虽近日看去两人守着大妨无甚关碍,以往必定也是极投契的。 一抬头看到李蔚正抱着小小一筐笔墨纸砚往车上放,并又笑着对元娘说:“还是那样毛糙,筐子掉在花架子后面被花盆掩住了也不知道。” 小曹氏自然不很趁意,忍气走过去扯一扯李蔚的衣角,笑道:“你且歇一歇吧,这么点子东西,家人们搬就完了。头上沾了蜘蛛网子了。”说着话又取出帕子给他擦拭。 元娘在旁边看到,也不答李蔚先前的话,只笑而不语。 说话间下人们已收拾停当,李修与常随的账房和那小子共坐了装货的大车,张娘子与元娘乘一辆小车,曹老安人率众人在大门前作别。 却见李蔚牵了马出来一步跨上,喊一句:“我先去了,开了门再打扫打扫,等父亲过来。”说完打马而去。 小曹氏见他如此殷勤,气得扭着帕子站在门前石阶上直跌脚。却也无法,只得看着他一骑绝尘去了,后面两辆车也慢悠悠启动。 为您提供 金九园 的《【古】寡妇她要走花路~》最快更新 6. 第六章 免费阅读 [www.aishu55.cc] 7. 第七章 两辆车缓缓驶回牌坊村顾家旧宅。 左邻右舍知道她们近日回来,围在门口等着,约摸五六个妇人,此时正嘻嘻哈哈说着些张家长李家短的闲话。 车尚未停稳,元娘就先跳下来,回身扶着张娘子下车。 这几个妇人一起围上来,七嘴八舌道,“可算回来了、“又要长长久久做邻居了”、“娘子这一向可好”、“元娘又长高了”。 元娘异常高兴,踩在土地上的双脚让她重新感受到踏实,婶子伯娘们的高声阔语听来分外真诚熟悉、无忧无虑。 她笑吟吟地打招呼:“五奶奶,二伯娘,东嫂子。” 被喊的老少妇人们也都笑着应了,争相上来携手细看元娘,再次说“瘦了”、“高了”之语。 村中妇女心思单纯,见顾家母女虽在城里住了几年,如今回来却毫无傲气,仍旧和之前一般和善,便暗赞她们人品,更加愿意亲近。 几人正专心和张娘子说话,却见一个穿红着绿的小娘子袅袅婷婷从南边大路上走来,众人认出是谁,突然都止住话头,只说,“快走,快走,莫叫这小娼妇挨上,没得晦气。”推着张娘子向院内去了,只留元娘和李修、李蔚看人卸车。 却不料这小娘子施施然走到顾宅门口,就此停住不走了,转至元娘身前笑嘻嘻地问:“小娘子,可还认得我呀?” 元娘见众人都避了她,因不知缘由,也不欲理睬,只背对大路等她走过去就完了,未料她停下来主动搭话,不得已只得抬头答对,这一看却不由地愣了。 但见这小娘子梳着高高的单螺髻,髻上一圈儿簪着数十朵小小的红梅,左边露一枚累丝嵌宝衔珠金凤簪的簪头,右鬓簪一朵红色重瓣油牡丹绢花,发心又饰以嵌珠金浮雕荷花华胜,端的是富贵风流,光华四溢,全不像这村里的妇人。 细端详她面貌,巴掌大小的瓜子脸,面敷细粉肤色匀净,腮扑红脂气色绝佳,黛色远山眉下一双妙目眼波流转如含水光,真是风流妩媚,我见犹怜。 待看见她耳下芝麻般大小的一粒胭脂痣,元娘忽笑道:“凤霞姐姐,我怎地会不认得。村里那么多小娘子,就数姐姐最好看,那年几个小子在我家学堂打架,就为了争谁与姐姐最要好,还带累我挨了一推磕破了头,现在额角还有个浅印子呢。姐姐如今更出尘了,走在街上我可不敢认。”一边心中纳罕,为何人人都要躲她,她如今怎么与过往差那么大。 “你道那是谁?正是村南那个白毛癞子金老二家的大闺女,叫凤霞的那个。从小不就是咱们村里的‘名人’吗?”此时顾宅内,众妇人也围着张娘子,在谈论门外一墙之隔的美貌小娘子金氏。 张娘子恍然大悟道:“原来是她。小时候常来塾学里给他堂兄送饭的,长得极好,伶伶俐俐的。那时都说他爹歹竹出好笋,毛发皆白的毛病也未传给她。我记得她也爱找元娘玩,有一回元娘拿回家好大一兜子桑葚,回来说是她送的。” 众妇人听到这里,忙劝道:“快告诉元娘,可不敢再跟她来往了,脏了你们名声。” 张娘子奇道:“这话怎么说?” 内中有个妇人,元娘喊“东嫂子”的,乃是顾家紧邻李东家的,平日最是活泼话多,此时就兴头头地说:“原不该说给婶子脏了耳朵,谁叫婶子刚回来,咱村里的事也总该知道知道。” 又特特地压低了声音道:“那是个破鞋泼货,村里男人都叫她招得神魂颠倒,上了手的没有十个也有八个,连自家堂兄弟都不放过,叫她嫂子堵在街上对骂。” 张娘子素知她们爱传闲话,便不很信:“怎会如此?这种话可不敢乱说!”说罢看向其他妇人,却见她们个个点头啧舌的,都道:“可不正是。”又难掩脸上兴奋,各个对眉对眼的。 她实不欲掺和这些话,待不听,东嫂子已接着说:“这个泼货,当年好几个媒人来说和,她爹都不肯叫嫁,捂了那么多年,定要给她寻个有钱的主,三年前才许给了扬州城里做生意的行商做外室,给她家狂的,只当自己是正房了。” 另一妇人接道:“可不是。金老二见天站在街上高谈阔论,说她家姑娘出息,不是咱们庄户人家消受得起的,又说他姑爷——我呸,年龄比他还大了两岁的老头子,也好意思喊姑爷——说那行商没有儿子,待他姑娘生了儿子,将来必然扶正的。唉哟,那嘴脸,好比全村人都只配给他提鞋了。你道后来如何?那老头儿一死,人家正房娘子从汴京找来了!别说儿子了,连孙子都早就有了,提脚就要把她卖了,金老二屁都不敢放一个。也不知她如何使的手段,到了也没卖成,竟还判好些银钱拿回家……” 这里还未说完,忽听得大门外李蔚的声音:“元娘回家去!站在这里做什么!”李蔚极少这样高声训斥元娘,慌得张娘子站到房门口向外张望。 原来李蔚因素日回牌坊村较多,对金凤霞的事也有所耳闻,男人家说起这种香艳事来只有更污秽的,什么“三人同行”、“兄妹狎昵”,说得有鼻子有眼。又因有那等无能之人,即便原本无事,也要把自己说成是“金娘子的入幕之宾”,彰显自己能耐,真是荒唐离谱。 李蔚深知这等人是沾不得的,但凡沾上一点,元娘母女二人也要在人家口里过几个来回。 他正在车上收拾,忽见元娘已与金风霞搭上话,吓了一身汗出来,这才急得训斥。 元娘叫他一喊也吓了一跳,回问他:“阿兄做什么这么凶!” 凤霞倒笑了:“李三郎,还是这么护着元娘。你且别怕,我只与元娘说一句话就走,大天白日的碍不着事。” 说罢凑近元娘耳边说了一句:“早日雇人,谨守门户。” 元娘蹙了眉待要细问,她却已退后两步走了,只留下个一步三摇的背影,青瓦白墙下像朵花儿一样袅袅地飘远了。 李蔚这才问道:“与她有甚好说的?” 元娘蹙着眉,不答反问:“阿兄怕什么?说给我听听。” 李蔚哪肯与她分说这个,恼道:“你快回家去吧,轻重都不知道,我见着你也心烦。” 元娘知他没有恶意,眼睛骨碌一转,微微撅起唇角,歪着头娇矜一哼,回去问她娘了。 张娘子见她走进来忙问:“外头怎么了?” 元娘答道:“也是奇怪,阿兄很怕我与凤霞姐姐说话,非要赶我回家。嬢嬢①婶子们,凤霞姐姐怎么了?” 众妇人守着她哪能毫不避讳,到底也是个十来岁的小娘子,没得脏了耳朵。 还是东嫂子说了几句:“这金凤霞日常行事很不妥当,爷儿们堆里常混的,你们孤女寡妇的,万不要与她纠缠,也别提什么往日情份了。”语着就岔开话题,与张娘子收拾起行李来。 既有她们帮忙,东西就收拾得极快,至响午前后,该铺排的已铺排开,该收进柜子的也都收好了。 张娘子要留她们煮茶吃,她们都道响午了该回家做饭,有空再叙,说话间就散了。 李修带着李蔚与家人,不欲她母女劳累,也告辞去李二伯家吃饭,临行前站在门口再三交待元娘:“紧闭门户,小心过活,若遇到难处去找你二伯,再有要事还去县里寻我。” 元娘应了,且送他们离去。 众人一走,小院里倾刻安静下来。 这顾宅乃是一座一进半的院子,进门第一进只有五六步宽,实则只能算半进,这半进里原种了些菜蔬,因久不住人早已铲平。进了二门是东西五间房,中间一道矮墙隔成左右两个院子,两院以柴门相通,东院三间是日常起居处,西院两间是原先的塾学。 顾准在时一家三口住着东院,因他每日在家中要么诵读,要么打五禽戏,虽只这么一个男人,也让人觉得院里满满当当,西院里每日十几个学生来往,也是喧闹异常。 此刻母女二人对着两个院子五间房,竟显得无比空旷荒凉起来。 元娘坐在院内石凳上,突然讷讷地说:“娘,我心里最不喜曲终人散。我是个大大的俗人,总希望一家子人热热闹闹的,就像干娘家那样人来人往,才是兴旺的样子。” “谁说不是呢?”张娘子也叹一口气说,“往后娘再给你寻个人家,你自己多生几个孩子,也就热闹了。”又勉强笑道,“在外头与金娘子说了些什么?” 元娘皱眉说到:“没说两句话。只是奇怪,怎么刚见面凤霞姐姐就悄对我说,要及早雇几个家人。咱们与她何时这样熟了,娘说是什么道理?” 张娘子低头沉吟,忽然想起顾准一下世那年夜里的拍门声,心下一沉。 元娘小孩子家,再有急智也想不到这上头,张娘子思索良久方道:“也不知是个什么意思,且不管她。只是人都说她名声不好,我们刚回来,万事不知的,还是少与她往来,不可叫她带累了名声。” 元娘道:“我晓得,我们不犯去掺和这些事。只是我们持身自正,也没什么好怕的,不远不近就是了。” 张娘子暗道她到底年纪小,想得过于简单。很多时候你虽持身正,架不住别人把你往歪里揣摩。也不多说,想着先不让她犯愁。 至后半响,母女俩又收拾了一番,张娘子有意指了一事道:“这事却得问你东嫂子才知道。你去问问她,就说我有事需请教她,问她能不能晚上到咱家吃个便饭。看她有空就劝了她来。” 元娘不疑有它,就来请东嫂子。 东嫂子年纪与张娘子相仿,只是差了一个辈份,她身材矮小,极为消瘦,身上无几两肉,双颊凹得深深的像是骨架子上只包了一层皮,看相貌倒像个男人,她日常说话百无禁忌,嗓门又高说话又利,满村里没几个能与她对嘴的。两家旧日常有往来,她家大儿子曾跟着顾准求学,因是紧邻,束脩便少收他几两,东嫂子因此很与张娘子交好。 她虽有个爱说闲话的毛病,人倒委实不坏,是个热心肠的,张娘子正是取中她这一点,才肯与她交往,也曾劝她少传闲话,她却道:“有什么的,图个一乐,众人都爱听,听完了还爱添些别的新闻,长昼无事,正好消遣。” 张娘子见她就好这么个乐子,也不深劝。 她晚间没什么要紧事,见元娘来请就应了,将十来个鸡蛋、一把韭菜装了一篮,说着:“你家刚回来,东西不齐全,咱们带着这些凑个菜。”就与元娘过顾宅来了。 晚饭间谈得热闹,张娘子因问她晚上可要住下,多说说村里的事,她正遗憾白天话没说完,高兴地应了。晚上张娘子与她便抵足而眠,聊至深夜。 元娘刚回家有些择床,半梦半醒间仍听得外间她娘与东嫂子说话,说的正是她:“元娘你是知道的,养了个男儿的性子,细处不大顾得上,今天的事你若听见有什么闲言碎语还请为我们剖白剖白。” 元娘心中甚为感动,觉得母亲为自己操心太多。 曚昽又要睡去,忽听得院内重重一响,似有重物落地,她吃了一吓,拥着锦被半坐起来问道:“娘,外头什么东西倒了?” 此时东嫂子的大嗓门响起来:“不碍事,我去瞧瞧,元娘你接着睡。”却不知怎的外面又叽里咣当响了一阵,倒隐约听得有男人的声音。 为您提供 金九园 的《【古】寡妇她要走花路~》最快更新 7. 第七章 免费阅读 [www.aishu55.cc] 8. 第八章 元娘母女与东嫂子听得外头的声音,像是有人进来了,这下全醒了神,也不敢再睡,都爬起来披上衣服掌了灯到院里来看。 只见一个水桶倒在院内矮墙下,半桶水泼了一地,地上零零乱乱赫然留了两串湿湿的脚印子,三人顺着脚印直寻到西院墙根底下。此时更深露重,又兼惊吓,她们身上都已寒浸浸的,因查验了一番再未发现别的,只得回来屋里坐下。 张娘子暗道:“亏得今日请了阿东家的来,若只我们母女,料不得会出什么事。什么人这么毒辣,要来害我们孤儿寡妇?金娘子是怎么知道的?” 东嫂子却比她娘俩还急,怒骂到:“哪里来的杀才,夜翻寡妇墙,断子绝孙的!别叫你娘我瞧见,肠子给你踹出来!” 张娘子对着东嫂子说道:“幸而你在,若只我们娘儿俩,不知道被人欺负成什么样了。再不敢这样住下去了,可得想个什么法子?村里怎么会有这样的混账?” 东嫂子道:“再没别人,只有村南那几个混账玩意儿,白毛金老二、他侄儿金大郎、李运河还有豁嘴李东——真是晦气,牌坊村大半姓李的,我家偏倒霉跟他一样名字——那姓金的小娼妇,我看没安什么好心,怎么你们一来她就看见了,她一看见就出事了,保不齐就是她通风报信!死娼妇,自家勾三搭四落了下乘,也要看别家倒霉。这几天我还来跟你住,我看他们敢来!” 张娘子想起凤霞传的话,对东嫂子道:“谢你仗义,只不是长法,我琢磨着,还是雇两个人来。” “雇人?”东嫂子诧异道,“咱也不是富户,只你们娘两个……不是我说话直,毕竟跟县里太公家不一样,哪里有那个闲钱去雇人?” 张娘子也愁道:“可叫人怎么办呢,莫不是还要回去县里依附太公?”一时间三个人也都难住了,各想着心事。 “还是雇人吧!”元娘半晌道。 她万没有料到回家第一天就遇上此等险情,先前张娘子与李修都劝她说,寡妇母女单门独户生活不易,她虽有一肚子学问,却到底未经世事,只当是娘儿两个生计艰难些,岂料到还有“寡妇门前是非多”之事。 她性子要强,既立了女户出来了,万不肯就这样回去重做个菟丝草样的弱女子。 有了这个想头,她的心思就定下来,“娘还有些家底,咱又不需要买断人家,只约定先雇两三年,一年支一次工钱,也是雇得起的。有这么两三年,女儿也能重整家业,让娘再过上好日子了。” 有一句话她没说,那是她的小心思:凡是娘幼时有的,都要给娘挣回来。这是顾准在时就有的想法,常与她念叨,她便记在心里了。 东嫂子张口结舌说不出一句话来,她心中自是七八分不信,可看元娘握紧了拳头,一张小脸在烛下闪着莫名的光彩,眼里虽泛着点点泪花儿,却紧紧抿了双唇抬了脸硬不肯落下泪来,不知怎的她心里就一软。 元娘这个小娘子,小时候做什么都虎虎的,天生自带了让人相信的神气,跟顾学究一模一样。事有万一,说不得真让她成了事呢?纵不成事,也不用现在说给她听,磕碰个一年半载的也就知道了,届时给她说门好亲,一样能过上好日子。 三人于是就议,找哪个牙嫂,雇什么样的人,一夜未眠。 至第二天一早,东嫂子热心肠,匆匆扒了几口饭就出门帮着找牙嫂去了。 牙嫂亦姓张,人都尊她一声张婆婆,左近几个村里她都常跑,宝应县也是常去的,举凡雇人、买人、掮买卖、代购胭脂水粉等事她都做得。 听得是只雇两三年的生意,她不免为难:“我这里多的是买、卖,雇人也都五年起步的,这两三年的短工近日却没有。待有了先告诉娘子,娘子且回家听信儿吧。” 足有七八天也没见张婆婆回音,元娘与张娘子晚上亦不敢独住,央烦了东嫂子、李二伯家的二伯娘轮着陪她们同住,连中秋佳节亦未曾过好,草草做了三五个菜上供,放了鞭炮算完。 至第九天上,元娘正在一进院里看新种的菘菜、菠菜是否发芽,忽听得门上有人问:“此处可是姓顾的?” 她出得门来瞧,却是个簪花带冠的牙嫂,身后带了两个妇人站在门口,元娘虽不识也猜了出来,行礼问道:“可是张婆婆?” 见元娘问,张婆婆笑着应是,说道:“前日李东家的来寻我,说您家要雇两个人,因一向没有合适的,也不曾回复。可巧儿今日有两个恰当的人,带了来给您家瞧瞧。” 元娘引她们进来,招呼张婆婆与张娘子对坐,那两个妇人没敢坐,缩手缩脚站在当地。 张娘子便问:“不知是个什么来历?可做几年?工钱如何?还请婆婆与我们说说。” 张婆婆却道:“好叫您知道,这一对母女,她娘何嫂子是要做长工的,需得买断,这个女孩儿燕儿却只一年一雇。” 张娘子很是疑惑,说道:“这一个一年一雇的自没问题,这一个要卖作长工的却有些为难,怕付不出工钱,您老的中人钱要怎么支呢?” 张婆婆便娓娓道来原委。 原来这母女二人竟是汴京人,跟家里男人一家三口都雇在上轻车都尉梁敢的府上做短工。谁知刚做了三个月,何嫂子的男人梁大郎跟着门上惹了一个爱赌的毛病,那门上看他家两个妇人都极能干,竟诱了他把自家娘子赔给了守门的老爹,把自家女儿输给了那老爹的痴儿子。 待一堆壮汉来她家抢人,她母女二人才知道。何嫂子怎忍心女儿嫁个傻子,拼了命撞进内院,在夫人们跟前磕头求情。 幸得夫人们心善,听凭她的心意替她办了和离,又把门上的打了一顿算完。 只是都尉府上清净,到底也不肯留她们母女在府里做事,结了工钱叫出来了。 那男人从头到脚坏透了,因和离后不能做何嫂子的主,又打主意卖他女儿,何嫂子打听着他为多赚几个钱竟要将女儿卖给楼子里的花魁当个贴身护卫的婢子,吓得带了女儿逃出汴京,一路南下到了这里。 因怕日后男人找了来撕捋不清,她却想将自己卖个死契,只是女儿还要嫁人,便只肯让她做个短工。 张娘子听完很是唏嘘,却有些踌躇,担心日后若她男人寻了来,又是一场官司。 元娘听得她母女来历,心中气愤不已,暗道:这男人着实可恶,这何嫂子也是忒不中用,总算还有一颗爱子之心。 那梁燕儿察言观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嘭嘭嘭磕了好几个头,哽咽道:“今日来了这里就是缘分,还请娘子们救我母女。我有一身力气,寻常抵得过两三个男人。” 元娘心中一动,遂问道:“果真如此?”又指了院内一口大缸说,“你看院里那口缸,可搬得动?若搬得动时,就帮我搬到二门外头,正好我浇菜。” 那女儿便走出来,虾着腰两手抱住那缸。因缸内水满非常沉重,元娘与张娘子两人合力也只挪了几步,此刻却见她几不费力,轻轻松松抱了起来,转眼间就放到了外面菜畦旁。 元娘惊喜非常,乃问张娘子:“娘,这样岂不是正好在咱家?我知你担心以后之事,但这婶婶已拿了和离书,若真有人寻来时也是我们占法理,还怕什么?” 张婆婆也道:“正是这话。她二人因是自卖自身,我不大能做主,就只牵个线罢了。她又一定要在一处,近日却没有相宜的下家,才便宜了娘子。我也做个好人,不管你们怎么商量身价,这中人钱我不多要,娘子只给我三两银子就是。” 如今买断这么一个壮妇少说也要七八十贯钱,中人可抽一成,张婆婆真是发了善心了。张娘子意动,便问何嫂子身价想要几何?她们家如今无力买断,能否先只付三十贯钱,余下的慢慢还,若她要走时死契也可销作活契。 那母女二人听得在顾家死契也可销,实乃意外之喜,竟只定了何嫂子五十贯钱的身价,梁燕儿一年的工钱也只要十五贯。 张婆婆便使个眼色给何嫂子,拍手道:“真是皆大欢喜啊。还不快快认了主去。” 何嫂子母女跪下磕了三个头,梁燕儿又说:“上回娘子们,我本没有名字,就叫个梁大娘,因与都尉府上主家大娘重了,才混着叫个燕儿,如今还请娘子们再赐一个名字。” 元娘很有兴致,想了一番笑道:“爹爹为我取名,乃用了王摩诘《鸟鸣涧》,我家的丫头,正可凑一整首诗,你原叫燕儿,咱们改成时鸣可好?” 梁大娘自无不可,自此就叫时鸣。母女二人一个跟着张娘子,一个跟着元娘,在顾家安顿下来。 过不几日,村中诸人皆知道顾家母女雇了仆妇,争相来看,回头便传出好多话来,“好壮硕两个娘儿们”,“那时鸣将一口两三百斤的大缸来搬来搬去,倒吓我一跳”,“那次顾家小娘子丢了一粒坠子在门口石墩下,丫头随手就把百来斤的石墩掀到一边去了”……震慑了暗中的人。 只是买完人元娘忖度着家里钱恐不大凑手了,还得尽快安排了生计为上。 恰好进了九月,乡手书挨家挨户通知准备秋税,元娘便想先收了租子再做打算,拿起租契一看,租了自家地的名为李运海,岂不正是那晚的无赖?东嫂子说那晚或是他们翻墙,难道与秋租有关? 为您提供 金九园 的《【古】寡妇她要走花路~》最快更新 8. 第八章 免费阅读 [www.aishu55.cc] 9. 第九章 因收租一事,元娘怀疑那夜上门的贼人是租她家地的李运海。 元娘琢磨了几天,这天傍晚便来与张娘子商议。“那晚上的事还是得查清楚。若真是为地租,他们会不会再来?风霞姐姐多少知道的,我想先去找她问问。” “这不能够。你只找你二伯去说话,请他帮着收租,很不必自己出头。我宁少收些租子,也不能让你去对上那些人,你也不用跟什么金娘子去对头儿。”张娘子断然不同意。 “如今既不是一家了,怎能总是托赖别人?那夜之事,若不能做个了结,如何安心过活?”元娘也有些着急了。 张娘子见她不受教,恼道:“你自家要爱惜名声,到底也还是要嫁人的。” “我们立了女户,我就是这家户主,娘不能总让我缩着头。” 母女两个你来我往说了一刻钟,谁也不听谁的,张娘子气元娘不知轻重,元娘怨张娘子拘她太紧,两个人都闷闷坐着。 时鸣头一回见她母女拌嘴,努力往后缩了又缩,低着头窝在光影里,倒像雨淋过的肥鸡子,好不可怜。 忽听外头有人叩门,东嫂子的声音传进来:“怎么这么早闩门?时鸣快来给我开门。” 她喜得猛一抬头,舒展了身子两步就跨在厅外,小跑着开门去了,看到东嫂子就杀鸡抹脖子地使眼色。 东嫂子会意,笑嘻嘻地走进来问:“这是怎么了,元娘可是又皮了?” 元娘笑着起来让她上坐,也借机答到:“我的不是,跟娘说得太急了。”借此把前言又说了一遍,并加一句,“不知前因后果总不放心,若他们后头还使坏呢?我也不是要把凤霞姐姐请家里来,就想着找个背人的地方把事情问上一问。” 东嫂子听完倒说:“这么说,那小娼妇倒还不算太坏。我看娘子也别太拘礼,她既可用,那就用上一用。我们想个法子把她约到村子外头,别叫人看见,让元娘套她个话就是。” 张娘子见她们一唱一和,只得听凭她俩商量起来。 过了几日,元娘带着时鸣,与众人托言去看她干娘,乘车往宝应县里去了。 她俩进了城门,打发了大车,径直来到向阳街上甘回楼。 这甘回楼是个酒楼子,跟卖果子点心的甘回斋同一个东家,在这县里都鼎鼎大名,流水一般地挣钱。楼里伙计见一大早来了生意,殷勤地迎上来,打躬连问:“两位小娘子坐哪里?吃饭还是点饮子?” 元娘曾跟顾准上过几次街,知道酒楼陈设,略扫一眼见楼下规规整整摆的皆是大团桌,乃问:“楼上可是有单独的雅座?” “有的,有的,娘子们这边来。”伙计说着,引她们上了二楼,找了一间隔断坐下,又问道,“娘子们要些什么?入秋我们楼里新上了几样热饮子,娘子们尝尝?” 元娘便说:“不必新巧,上一碗紫苏熟水即可。”又问时鸣,“你要些什么?” 时鸣不料自己也有,眉开眼笑地道:“那我吃些凉水,娘子帮我叫吧。”元娘便给她点了卤梅汁儿。 过得片刻,那伙计稳稳地举了一个托盘儿回过来,利利索索摆上了两个六七分高的银盂儿,又送了一盘瓜子,道一声:“娘子们慢饮。”打躬去了。元娘和时鸣慢慢啜饮。 过一时听得楼下有人来,一个娇媚的女声问道:“可有两个年轻娘子在此?若有时,便与我是一起的,且引我过去。” 因此时还未上客,伙计们便知说的是元娘两个,热情地将那娘子引上楼来,正是凤霞。 元娘忙站起来相让她坐下,又问她喜好,替她点了玫瑰卤子和酥油鲍螺,叫伙计下去了。 时鸣站在外头拉上门,想着刚进去的那娘子颤巍巍一对儿胸脯,不由地低头看看自家,也使劲儿挺一挺。又一想此事隐密,难免有些兴奋紧张,尽忠职守地挺直了腰板儿守着。见伙计端了饮子吃食上来,也不让他进去,自己接了进去放好,复站在门口。 屋内,元娘郑重对着凤霞一拜,说道:“若不是姐姐提醒,我便死无葬身之地了,如此大恩一辈子也不敢忘的。” “啊哟哟,这倒好没意思了,不过随口的事,且不至于的。”风霞将她扶起,携手坐在一处,又说道:“我也不瞒你,此事与我金家那起子混账也有些牵联,原是我该说给你的,你也不欠我什么。” 原来凤霞自回了村里,仍住在她娘家。那一日她爹金老二与几个狐朋狗友一起在家吃洒,座中有李运海与她堂兄金龙几个,她素烦这些人,便关了房门歪在床上,饭也不曾吃得。 至天晚有些饿了,悄出来到灶上寻些吃的,却听得她爹说了句:“你们别惦记我闺女,我还指着再给她找个好主家,帮带她只弟虎子娶一房媳妇呢。”她便隐在墙角听住了。 其中一人便道:“怨不得我和阿兄惦记,你闺女那模样,那胸一挺腰一扭,是个爷儿们都受不住啊,连金龙都要翻他妹妹的窗儿……”听声音是李运海。 “放你娘的屁,那是我媳妇疑心病重,在外头编排我和我妹子,叫你们传成这模样。他娘的……” “有惦记我闺女的,不如想想别的女人,家里通没个男人的才好入手呢。”金老二又道。 “这么说起来,北边儿顾家母女俩倒让人惦记。前儿我瞧见李修老头带人替她们修宅子,说是要回来住了。那张氏倒真个俏,要是叫我占了,嚯,岂不是家业也归了我,还交的什么租!”李运海说罢猥琐地嘿嘿笑起来。 又听得金龙说:“顾大娘也有十六七岁了吧?不知出落得怎样了……” 风霞听得火起,提脚把门踹开,指着她堂兄先骂道:“你个黑心烂肺的金大龙,亏得顾先生还教过你一年书,你他娘都还到狗肚子里去了!” 又骂李运海,“不要脸的泼皮无赖,顾家出了名的散漫和善,他家的地多少人抢着租,饶占了人家便宜还不知足,为了几石租子要害人家母女,天叫你们死了也没人埋!” 众人都在她身上吃过亏,不敢对嘴,都缩在凳上讪讪的。 李运海见她睡得钗横发乱,气得满面通红,外头披的红汗衫子斜搭在肩上,裹胸上面露出白鼓鼓一片,烛光下越发天仙儿似地勾人,身子已酥了一半,也斜着眼说:“随便说说,随便说说,霞儿不叫去,我们自不去的。霞儿坐下喝两盅?” 说着话就要上手拉,叫金老二一肘子拐倒在凳子上,腆着脸劝她闺女:“喝多了,莫跟他置气,爹劝着他们,你自去歇你的。” 凤霞又骂了几句,还是她哑巴娘过来指手画脚地劝,推着她转身走了。她到底不放心,这才有了先前给元娘示警之事。 元娘听她说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些混蛋,既要坏人名节,又要占人家产,气得她她重重一拳砸在桌上,恨声道:“我必要他们好看!必要他们好看!” 凤霞将一只手覆在她手上安慰她,又劝她可借李修之势,元娘心中不忿,先胡乱应了,再三谢她。 凤霞笑道.“你何时变得如此拘束,全不像小时候大方,谢个没完。我不过是物伤其类罢了。”两人便叙起旧来。 这凤霞小时候身上生发得早,比同龄的姐妹都生得漂亮丰满,以致都传她闲话,小娘子们没有肯跟她玩的。顾准与张娘子因不大与村人讲闲话,就不知这些,也未教元娘远过她,元娘待凤霞就与往常一般,见了面也肯打声招呼。 那年夏初,凤霞采摘了很多桑葚,欲分与众姐妹讨个好,只是问了一圈都没人理她,还是元娘见她尴尬,上前接了一些。虽都是微末小事,凤霞却因此很感激,便一直与元娘交好。 两人叙起这些前情,楼下渐渐有客人来,于是也便久留,下楼道别。元娘与时鸣往衙前巷李家去,凤霞却让伙计叫了车,径自向南门鱼头巷拐过去了。 只见凤霞雇了甘回楼接送客人的车,让那赶车的避了大道,七拐八拐转到鱼头巷来,令车在巷尾停下,她拈了十几个大钱给车夫,探头见巷中无人,便走至一处黑漆大门前轻轻拍了两下。 立刻就有一个着短衫的丫头子开了门探出头来,见到是她忙把门开大些,嘴里说着:“娘子怎么才来,大郎等了半个时辰,看着不耐烦了。”一边闪身让她进来。 凤霞道:“叫他等着,才这会子功夫就不耐烦了,我可不是他家里的,还管保他随叫随到。”趾高气扬地跨进门来,行至院中。 却见三十来岁一个魁伟的男子自厅里迎出来,家常穿着圆领大袖的茶色暗绣襕衫,并不系带,跐在门槛子上笑说:“就这么气性大,一句话也说不得。这还是红儿说一句呢,要是我敢说话,今儿岂不是又得跑空?”一边说话一边探手抓她进来,抱个满怀,往屋里去了。 凤霞还要再挣,叫他一手捻在腰上,登时化成了一汪春水儿,软软地趴在他怀里, 又被他抱住扔在床里,衣衫都解下来扔在地上,羞得那端茶的丫头红儿忙掩了房门,转到厨下去了。 接着屋内便床摇帐颤,大中午的两个人足闹了半个时辰方罢,男人乃问:“你传话找我,却是为何事?”。 凤霞半露了香肩歪在他身上,嗓子早已叫哑了,娇声软语低低将元娘的事说了,要他帮忙想想法子。 听他应了,便下地来捡衣服,倒叫他在身后说:“回回这样,用着我了才肯给些甜头。看我明年接了你家来,不把你……” “怎样?怕你不成!成日家说嘴说了半年,叫谁还信你!我又不图你钱财,就间或叫你办那么一件半件事,难道要我白给了你?”说着开了门喊红儿摆饭,“且让这位大爷赶紧吃了饭回去,家里还有等着他的呢。” 这边不提,却说元娘带了时鸣沿着向阳街向西走,主仆二人一路上边走边逛。元娘因存了心事自然不甚开怀,只时鸣一个人叽叽喳喳,看见什么都新鲜,话儿说个不停,一会儿说那药铺的幌子旧了,一会说这酒楼的灯箱不知道晚上是个什么样儿,忽然又指着远处一人说那娘子怎生倒骑着驴。元娘不好意思,按了她的手叫她消停些安静走路。 她二人走了半刻钟,经过维扬书坊时恰看到有个半老妇人推了小车在店门外头空地上卖花儿、果儿。花儿只两样,一样是管瓣儿卷丝黄金菊,一样是朱砂丹桂,果儿只一样秋梨。 元娘见花心喜,便停下要买几枝丹桂去给曹老安人插瓶。又想着:待收回地来,就能按着心意种花了。 原来她离开李家前已经想着,待回了牌坊村,就要自家地里种花,做些生意了。种花弄草是她所爱、所长,又比种粮食获利丰厚些,正可供养母亲。 两人挑好了东西付账,向西再走一射之地,到了文昌街上往北一拐,再走一刻就到了县衙前。 县衙坐落宝应县之城北,坐北朝南,左右两边各有一条宽宽的巷子,人都称为衙前巷,实则是衙前东巷与衙前西巷。 县衙门前向右去,进了衙前东巷,时鸣就细细看人家门楼,这一条深巷内两边住了几十户人家,每家都是高门大户,巷内有两个卖杂货的小店,也有人挑了担来回走着,或卖水或卖货,花儿粉儿、头绳儿等应有尽有的,一帮小孩子追着卖磨喝乐和拨浪鼓的货担儿从身旁跑过去了,险撞着人。 行不一时,到了一座黑漆大门前,因是中午,门就大敞着,有个老翁坐在门前石墩子上,见元娘来了忙站起来笑着迎上前,问候道:“四娘回来了。”这是一时改不了口。 元娘与他道了辛苦,就带着时鸣踏上石阶进了大门,向左一绕过了屏门,三四步便到了二门上,穿门进了内院。 院内杏姐儿、芳儿正在拾子儿玩,见她来了都扔了石子迎上来,杏姐儿玩笑道:“娘子才回来看我们,太公与安人隔三差五总要念叨一回的,前儿都商量着要派人去请了。你们在家可好?”一边掀起帘子来引她进去,口内接着说道:“安人你看,元娘赶着咱的晌午饭来了。” 曹老安人屋内笑道:“知道今儿有好螃蟹吃,这么远闻着味儿就来了,快过来给我看看。杏姐儿快倒茶来。”娘儿两个笑着坐下。 小曹氏正在厨下吩咐,听得这边来了人,也忙得出来迎客。回来见是元娘厅内坐着,一个膀大腰圆的眼生丫头站在身后,便笑着说:“妹妹来了。怎么才一个来月,我看着你倒像是清减了?你与婶子一向可好?家中都安顿下了?这可是新雇的丫头?长得真结实。” 曹老安人笑她:“你也慢慢儿说,这一串子话,让你妹妹答哪个好。”又问她,“螃蟹蒸了几个?倒让周嫂子再多蒸些。”小曹氏答应着,也不自去,叫过芳儿来吩咐:“就说元娘回来了,叫你周嫂子再蒸一屉螃蟹,再加两个菜。” 人都是远香近臭的,自元娘走了,李蔚与她照常过活,也未见他做什么出格的事,把之前的醋意倒淡了些。 娘儿三个叙着别后之情,因看芳儿找了一只尺八高的粗陶罐儿来插那丹桂,曹老安人就顺口问道哪间铺子买的。 元娘答道:“乃是来时路过维扬书坊,看到一个婆婆推了车子在他门前散卖,也不知她是不是常在那里的。” 小曹氏就说:“这样散卖的通没个定数,都是家里随意种了几棵树,赶着时令卖完就罢了。咱家逢初一、十五佛前供奉的,或节下买来插瓶装点的,都是街上正经苗木铺子里去买,他们那里齐全,时常还有些奇花异草。”元娘也道正是。 曹老安人感慨非常:“如今繁华日盛,家家户户都有余力插花种草了。春有万花宴,夏有赏荷节,秋天扎菊塔,冬日赏梅花,一年四季花事不断,连近日男人们宴饮,小娘子们聚会,也渐渐以插花为乐,放在从前哪里敢想。我幼时适逢南唐、后周之乱,及至成人又经太/祖发兵十万收降江宁一战,那些年整个淮南路战火不断,缺粮少米,世人活着都艰难,哪里有心思插花奉草,就有心也没处弄去,朝廷只肯叫地里种庄稼。” 一句话提醒了元娘,令她悦然大悟:是了!朝廷原有限种的政令,那日我去田里看,那李家兄弟在我家良田种的苗木,岂不是已经违法了? 于是等着李修回来,元娘向他请了安,又借一本《宋刑统》,第二天一早匆匆回家去了。 回家先向张娘子回了凤霞先前之语,张娘子难免又生了一回气,愁眉不展道:“这些人黑心烂肺,欺负我们孤儿寡母,还是得去寻了你李二伯,请他帮忙。” 元娘却说:“女儿有法子把地收回来。届时另寻租户,好过再与这些混账歪缠。” 张娘子叹道:“咱家田租只收四成,且一年里只秋季收一回,余时他们若种果菜等均不另取租子,难得的宽松,他们定然不肯轻易退租。能有什么好法子?” 元娘笑道:“娘看这是什么?”说着从背后拿出《宋刑统》,翻到某页,跟张娘子说,“娘看这里,朝廷限种令!” 张娘子与她头碰头地细看一回,松口笑道:“哎哟,还真是。” 元娘得张娘子认可,便来找李二伯商议:“李家兄弟为人您老是知道的,我如今不只要收今年的租,还想把田收回来,必得一场龌龊。所以还需烦您老人家做个中人,把李运海邀上一邀,借您家的地儿,把事了了。” 李二伯原怪她行事过刚,为何亲自对上地痞无赖,见她坚持只得为她操心,过几日果然去邀李运海,只说是主家回来,租税之事当面再说一说,李运海应了,回头却传出些怪话去。 那一日东嫂子站在街上听人闲谈,听得有个人说:“我说顾家小娘子太好强了些,一应事等交给李太公多清爽,小娘子家何苦自己出头。” 又有一人答道:“两个俏寡妇对上李运海兄弟两个癞子,能讨得了什么好去,这顾小娘子莫不是傻了。” 气得东嫂子在街上骂:“贫嘴贱舌,合着无赖欺负人家孤儿寡妇。” 元娘叫时鸣止了她,请她来家,笑着劝她:“嫂子不必跟他们急,那日跟着我,我请嫂子看出好戏。” 为您提供 金九园 的《【古】寡妇她要走花路~》最快更新 9. 第九章 免费阅读 [www.aishu55.cc] 10. 第十章 到了约好的日子,除李运海,他兄弟李运河、金龙等人也跟来助拳,一大早三四个庄汉挤在李二伯家,吵吵嚷嚷,李运海只管问:“我们来了,主家怎生还不到?” 李运河又调笑:“若不为看这俏寡妇母女,谁肯跟你来。” 元娘与东嫂子、时鸣到时,正听得这句。 她一脚跨上台阶,立在门外说:“寡妇俏不俏的,也得有命才能看。时鸣,再有污言秽语,直接打死算完!” 厅里无赖们见她来了,又说了这么一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话,正要要调笑几句,内中金龙年轻气盛是个脾气爆的,回想起当年读书顾准管得狠,答不出题目时挨了多少手板子,叫道:“狂得你那样儿,若不是看李二叔家几分薄面,老子早打到家里去了。怎么着,还当自家是个书香名门呢。” 鸣岂正要显摆能耐,上前一步扛住他的胳膊,抓了他腰间带子就把他举过头顶,手一撒重重将他跌在地上。 元娘冷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当年学里打架,叫人吓得尿裤子那个。如今是出息了。”东嫂子听到这里就唉哟唉哟故意地笑个不住,成心臊他。连李运海几个都笑起来。 李二伯看着不像,从旁说道:“都消消气,如今且听我的,我为你们好好说合。” 元娘一声不发地来至屋内客座上首坐下,地上诸人扶起金龙,也回来重坐了,不敢再轻佻,都看着李二伯。 李二伯咳嗽一声方说:“今日叫了运海来,原是顾家小娘子托我,一为今年租钱已迟了一个月,二为商量收回她家土地。在座诸位有事论事,好好说话。” 李运海便叫道:“那地里现种着树苗儿,最早也得明年春末才能卖,凭什么收回土地?这不行!至于租子,今年我家只有这些尚未卖钱的树苗子,没别的产出,拿什么交租?所以也便没有。” 李二伯道:“话不是这么说,你地里树苗是刚育上的,春夏时也曾种过别的粮食,难道不该交租吗? 李远海便又争道:“听说顾小娘子你立了女户,前几年赋税都减了许多,我既然租你家地,是不是也需减些租?如此算来,今年也就平了。” 另几人也忙附和:“就是,就是,有便宜大家一起沾。” 李二伯还欲替她辩,元娘止住他。 她心里知道这是自家事,还得自己出头才不叫这些人小看了。乃答道:“依契,我一手收租,一手交赋,收多少、交多少都有定数。你们不交租我也不敢延误了官府的赋税,我纵多交了赋税也不加你们租子,租与赋却很不相干,你们不必蒙我。” 回头又对时鸣道:“拿契纸、拿律书来,不必啰嗦,我与诸位好好分说。” 这些人哪里懂得什么律书,先还挤眉弄眼,都暗道顾学究的女儿读书读傻了,竟想凭一本书就凭白把地收回去。 不料元娘翻着书郎声念道:“依《太平兴国编敕》卷二‘护耕’这条,‘上等田种粮不议,改种他物需报有司’;卷五“典、卖、赁”这条,‘凡涉田产租赁,交易有争,官府定夺只凭契约’。这两条,诸位可听懂了?” 李运海等人见她说得郑重,李二伯亦在旁拈须点头赞叹,便有些慌了神,交头接耳去问:“什么意思?” 因李运河与金龙皆读过一两年书,过一刻也参着了,忙忙地说:“好似按契、按律你不该在她家地里种苗木。” 李运海急道:“我不信!这什么律书竟还写了我种地的事儿!”李运河便低声向他解释。 元娘不理会,又拿出一张纸契来道:“这份契书一式四份,你们手上一份,二伯是中人手上也有一份,另有一份上备县里。你们只管回家看,契上可明明白白写了,我顾家赁与你们十五亩七分地,均是上等良田,可种食、蔬,还写了‘改种他物,先议与主家,次共报有司改契’我且问你们,上等田地改种苗木,可与主家议过?又报过户长、里正不曾?” 李运海叫道:“这却不公!这条律法我们并不知道。” 元娘冷哼一声道:“衙门里断案时,可不管你知不知道!” 东嫂子亦在旁帮腔道:“既如此还和他们啰嗦什么,这就拉了去见官吧!”时鸣就在旁作势要拉。 李运海这才怕了,拉了李二伯道:“叔,你说的是约了我们来说合,可不能去见官!” 见他们这里态度已和软下来,李二伯正要做势劝一劝元娘,忽听得门上喧哗:“抓住那个叫李运海的,莫让他走脱了!” 呼喇喇冲进三五个团练、壮丁之流,后头跟着村中百姓看热闹,指指点点咕咕哝哝:“那个身长面白无须的,就是李运海。官爷们抓他做甚?他犯了什么案子?” 李家兄弟还道是元娘早报了官,连李二伯也说:“小娘子既找我说合,怎又报官。” 元娘忙道:“这却不合我日常行事,并非是我。二伯且听官爷们怎么说。” 却见人后面转出一个汉子,穿着一件茶色襕衫,系着宽宽的同色刺绣腰带,佩戴蜜合色幞头,国字脸面,身量昂藏,他不动声色扫一眼屋内诸人,在元娘面上多停了一瞬,背着手问道:“哪个是李运海,现有人告你私杀耕牛,快去与我见官。” 李二伯认得是本乡的户长,名唤吴恒的,乃唱了个喏问:“吴爷请了,这是怎么回事,可说与我们听听?” 吴恒敬他是有名的村老,日常收税纳丁等事多承他们搭手帮忙,也行礼回道:“李老爹,我今已抓着郑屠宰杀耕牛,送了他见官,他吃不住打,供了牌坊村李运海是个主犯,支使他人偷牛、杀牛,做成卤食卖与周围乡亲。老爹且莫掺和。” 吓得李二伯缩在一旁,几个癞子也不敢啧声了,众壮丁见人指认,便上前扭了李运海向外去,门上围着的村人又忽喇喇跟着散了。 这边李运海被抓走,李二伯缓了缓神说:“运河且听我一句劝,运海与顾家有契,她家良田上不经上报种不得苗木,现摆着这么个现成的不是,藏都藏不住,可不敢逼她们孤儿寡妇去报官。依我说,倒是如常缴了租,再把地退了吧。不然宰杀耕牛、乱用耕地,这是罪上加罪。” 李运河只得代他兄弟退了租,苗木也作价折给了元娘,他这里寻法救人去了。 元娘隔天又去了一趟宝应县,衙门里报备了因她家无男丁耕种,十五亩良田均可改种苗木,终于揭过此事。 东嫂子因亲历了此事兴奋不已,天天与人凑在一起说话,说的都是顾家小娘子如何了得,巧借律条吓退李运海,顾家时鸣丫头如何了得,举手劈倒金大龙等事。 村里谣言一时又变,有的说顾家小娘子心思狠辣,勾着户长治了李运海;有的说顾家母女手段了得,刚与县里李蔚家断了亲,又傍上个吴恒,还搓弄着李二伯替她们出头。十个里有八个说的都不算好话。 元娘对这些通不理会,还在想那日之事,户长怎来得这么巧? 户长管的是十里八村税赋、壮丁、政令等事,宰杀耕牛的事他自然管得,只是一下管到李运海身上,巧得过了。虽然他那日说的是先抓了郑屠,因他首告来抓共犯,那郑屠又是何时抓的呢?怎么倒瞒得密不透风。 怨不得她如此想,这两件事原就是一件事。那带人来的户长吴恒,正是城里鱼头巷中与凤霞私会之人。 凤霞那日要他想个法子,指一事将李家兄弟拿办了。他倒是守诺,随意一想就有了主意,只是没料到顾娘子本人也已盘算妥当,他便是不去她也料理得清,倒是暗赞顾娘子了得,又寻思凤霞倒是会看人。 待这里事了,他仍仗着出了力替凤霞办事去邀功,凤霞也说他办得妥当,密密稠稠地谢了他。其间细节不好赘述。 元娘因疑心此事有凤霞之功,便叫了时鸣来吩咐:“你去南头金家与凤霞姐姐约一约,后日我请她西边山上登高赏花去。她若没空,你就说‘我家娘子说了,要谢过吴爷那日之恩,只问您来不来’。” 凤霞听了她的话笑道:“你家娘子已悟着了。她若不怕与我交往人家讲闲话,便再会一会又怎样。好孩子,你回去告诉她,我必赴约的。” 第三日午后,两人果然在西山相会。 这西山上也有个小寺,叫做空杏寺,只一个大殿四个配殿,破败陈旧,只供得周围两三个村子的人朝拜。 凤霞很有兴致,拉着元娘进殿拜了,又捧了签筒来掷签子。只见她先虔心祷告了一番,掷出一支签来,便捡起来去换签文。解签的老和尚替她找出签文来,问她是否需要解签,只需再加十个钱,凤霞笑道:“我们自己识得字,并不用解。” 去细看那签文时,见上面写着“第四签,玉莲会十朋。中中。诗曰菱花镜破复重圆,女再求夫男再婚,自此门闾重改换,更添福棱与儿孙。”再一扫后面解文中有“婚姻,成”字样,顿时喜出望外,紧紧握了那签文,站在殿门外出了一会子神,复将签文小心折好,放入袖中隐囊。 三人沿石阶行至半途,恰与一群妇人正面迎上,却是牌坊村中常在一处站街闲聊的几个人。 凤霞扭了头抬着脸只管向前走,元娘却用力拉紧她的手停下来,笑着与她们寒喧,她们也热情应了,走远了自是交头接耳议论起来“顾家小娘子与那小娼妇怎走在一起”, “看人观其友,那也是个厉害的”……一厢说一厢走远了。 这里元娘与凤霞继续向上走去,凤霞斜了眼看她,问道:“人言可畏,你当真不怕?” 元娘道:“怕的。谣言铄骨,我怎么不怕,你没觉察我的手心都汗湿了。” 见凤霞瞪圆了眼睛,她又说道:“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并不敢轻信谣言。再者……”她咬着唇轻轻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倘若你害不着人家正经夫妻,外人何必置喙,所以更该坦坦荡荡,没什么好避的。如此一想,又不怕了。” 凤霞心下甚为感动,元娘还如小时候站在她身边,可见其真心了,她缓缓问到:“若我,妨害了人家正经夫妻呢?” 元娘微微张大嘴巴,呆呆地看着她。 凤霞转而先问元娘:“恒郎之事你是如何猜到的?” 元娘答她:“他那日抓人,去得忒巧了些,且当时看我的神情有几分审度之意,我便留了心——我于体察人意上有些天赋。所以就叫时鸣去诈一诈姐姐。”说着促狭地笑了。 凤霞笑道:“倒是叫你诓了。我与他的事,连我爹娘也只影影绰绰知道一星半点儿,也不是甚光彩的事。当日我被前面那家的大房娘子逼勒,欲将我卖了。我伺候老的两三年,连他生意上的事都料理得,倒叫人提脚卖了我,岂不成个笑话儿。因此便找人帮忙想辙,因当日生意上认识了一些公人,其中恒郎是个有心的,听了我的事后倒肯帮忙,不知他用了哪条律法,竟跑前跑后替我争了个两头大的身份,不算妾的,她便卖不得我了。自此我便与恒郎一处了。有他照拂,我爹也不大催我嫁人,我便这样混着。” “那……那……能长久么?他可有正头娘子? 凤霞叹道:“我自是想长长久久的,也得看老天给不给我这福份。他父母在时已经与他娶了娘子,只是那妇人自前年小产后身子渐次弱了下去,精神头儿也没了,是个下世的光景——他当日就是这样哄了我上手儿,说两三年里定能娶了我——我如今竟只能看老天是否要收了那妇人。”说罢径自出神,手里紧紧攥着袖中隐囊,想着那签语,心里一时像炭火烧,一时又像冷水浇。 元娘想到她问“若妨害了人家正经夫妻呢”,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她。 将一个女人的幸福建立在另一个女人的生死之上,这超出了元娘以往的认知。 要说凤霞自是可怜,有那样一个等着吃她骨嚼她肉的老爹,只好攀着吴恒;可那妇人不是更可怜,为了给男人生孩子伤了身,还得不到真心。至于吴恒,说他无情,他又顾着他娘子,并已对凤霞言明,若说他有情,竟是两头儿皆负了。 她张口想劝凤霞离了吴恒,又觉得交浅言深,她无能给凤霞谋个出路,便不能随意去劝。 两人沿着石阶默默行至山顶,在观景亭中坐了。 此时日己西斜,阳光从亭子正西照进来洒在石桌上,将她二人的影子在地上拉长,亭外是深深的山谷和绵延的群峰,山谷中那绿的、黄的、红的叶子在斜阳下像披了一层金,越发幽深寂静,风来的时候黄叶飘零,落入漫山遍野的枯草中去了。 山寺内的钟声隐隐传来,元娘若有所思地笑道:“你看这山,不管四时风景如何,它总是那么安安静静立着,大约百年前、百年后它也是这么个样子。人与这山比起来真的渺小多了。” “是,人生苦短。” “既然人生这么短,不比草木一春又一春绵绵不绝,岂不更该活得恣意些——我寻思,姐姐还是早日决断吧,别陷在里头。” 凤霞戳戳她的脸说:“这么个水当当小娘子,说起老和尚的话来。” 元娘笑道:“姐姐错了,我们春日赏花,夏日戏水,秋天登高,到了冬日又该围炉饮酒赏雪品红梅,红尘多少乐事,哪里配当和尚。” 凤霞叹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不管怎样,先谢过你。” 为您提供 金九园 的《【古】寡妇她要走花路~》最快更新 10. 第十章 免费阅读 [www.aishu55.cc] 11. 第十一章 元娘吃惊地发现,家里可能真没钱了。 田地风波过去,顾家主仆四人安心过活,元娘或读书,或写字,夜间也陪张娘子打回牌,只等着明年开春把田里树苗一卖,就可开始种花。 一日,她想着自己那本《山园杂记》搬家时弄坏了,该补一本,于是叫来何嫂子问:“嫂子给我取二两银子,我过两日去县里时买书要用。另你再支钱买些炭备着,不出一个月必要冷的,娘素来冬日爱咳,这事不可马虎。” 何嫂子吞吞吐吐开口道:“小娘子,钱能省还是省些,免得明年青黄不接时作难。” 元娘惊问:“怎么,我娘手里的钱可是不凑手了?你细讲给我听听。” 何嫂子道:“也没到了不济的田地,只是今儿下午娘子开了匣子与我支钱,我看那匣子已快见底儿了,里面只有几块散碎银子、几十个钱,我琢磨着凑在一起也就十几两。后来娘子又开了首饰厘子,说‘倒是这些没用的东西还有一匣,不当吃不当穿的,若不是还想留给元娘添妆,让她嫁人时多些像样的东西傍身,竟不如换成银子好,只可惜这是脸面,还得留着’。” 元娘听了这话心里顿时闷闷的,娘这里快要当东西了,那些首饰还都是爹爹买的呢。 她知道家里有些积蓄,一时想不到怎么花得这么快,这都是她往常不管家的缘故。 这晚上元娘便溜到张娘子房内,口内说着:“天怪冷的,我给娘暖被窝。”钻到她娘床上去了。 张娘子盖了被子倚在床头问她:“有什么想问想说的?” 元娘便请教她:“我听何嫂子说,咱家银钱犯难了。娘跟我讲讲家用上的事儿吧?我如今做了户主,奉养阿娘就是我的事了,家里这样难我都不知道,是我太粗心大意。” 张娘子微笑着说:“哪里就那么难了。论起来庄户人家手里哪有余钱,咱家已算不错了,还能过得。” 元娘道:“搬出来时我夸了海口要养着娘,现下却让娘每日算计着花,这算什么本事。先前想得简单了,现在得下实手去干,娘便教教我这管家之事。” 张娘子爱怜地抚摸着她的头发,笑道:“银钱之事,左手挣右手花而已。去了这件事儿,还有那件事儿,不觉察的地方钱就花去了。后头没大事,也不用很急。” 说着将收支细细数给元娘。 顾准去世前留了四五百两银子,中间过了六七年,元娘成亲、各项人情往来,花了大半去。回来修宅子一笔,何嫂子的身价银子是一笔,赎回田地及折价买他苗木,这是第三笔大的,于是就花得多了。 元娘一边听一边在脑中过着这些数字,听她讲完便道:“我一直在想咱们家的地。如今花木比粮食贵,到明年春上将地里的树苗卖出去,我就开始种花,将生意做起来。” 张娘子便说:“娘不大懂生意之事,正好重阳节要去你干娘家,可问问他们。别太着急,咱家不到那份儿上呢。” 元娘答应着睡着了。 这也是她的一项好处,天性通达,不存心事。像撑门立户这种事也只想了个大概,就敢从李家出来了,细节却未及想透。 说起来也是幼时顾准教得不当,只怕她养的小家子气,遇事最爱跟她说:“不碍事,只管按你想的去做,有爹爹呢,不怕错。”娇养了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隔几日便是重阳节。 当时风俗,重阳必得登高,连一马平川无山可登的地方,也要登上城楼望远,这有个说法:“九九极阳,阳极转阴,登高向阳,乃为阴阳调和也。” 顾家母女先约了曹老安人在白马山下相会,同去青莲寺朝拜、登高。 因牌坊村距白马山也有十几里地,她们雇车匆匆赶到时,李家众人已等在那里,都在车上闲坐。 李蔚护着家中女眷,一眼瞧见她们来了,他便招着手快步迎上来:\"婶子一早赶路辛苦了,今天路上人多车多,你们还顺当?” 一边引着她们过来,众人会齐,都弃了车顺着石板路慢慢向山门走。 因今日大节,路两边满满当当挤的都是卖货的摊子,有卖各类吃食的,有卖香烛、香炉、经书的,亦有卖佛牌、念珠、手串的,至如绢花、珠翠、抹额等物亦为常见,甚或珍禽异兽、猫儿、狗儿之类也摆了摊子在山门前。 叫卖声、问讯声、讨价声、呼明引伴声,人声鼎沸,声声入耳,热闹非凡。 要说今日最火的摊子,还是卖重阳糕与卖花儿的。 卖糕的旁边大多挤的是女娘、小孩儿,卖花的摊子上挤得多是要簪花的郎君们,大都买茱萸果和金菊两样来簪。 至一处卖糕的摊子前,元娘见外头围了一圈人,便停下来往里瞧,见他家的糕花样繁多、颜色各异,上插各色小彩旗,甚是可爱,兴高采烈地说:“干娘你们看,那一个小鹿样儿的,一个大象样儿的,还有那个仙鹤样的,都是好意头,我去挑了来孝敬您和我娘。” 曹老安人与张娘子见她欢呼崔跃,都笑说:“叫时鸣陪你同去,莫叫人挤着了。” 于是都看她挤进人群去与摊主寻问,又认真装一个娴熟的样子与人讨价还价,都笑起来。 曹老安人顺口说:“元娘今天这么高兴。” 张娘子答:“她近日办成了一件大事,正得意呢。” 一回头看见李蔚护着小曹氏,并不往热闹地方挤,又瞧见小曹氏无意间抚着腰,便了悟地靠近曹老安人低低地问:“三娘这是有喜了?” 曹老安人笑着说:“正是,再有几天也就足三个月了,正要告诉你们呢。我今日原不让她来,这孩子哪是个坐得住的,偏要来上柱香许个愿。” 张娘子忙道恭喜,又说:“好孩子,她既心诚来,佛祖定保佑她一举得男。您就等着抱孙子吧。” 正说着话,元娘与时鸣举着三四个匣子从人群里挤了出来,忙忙得来献宝:“这一匣子‘食禄糕’孝敬干爹,这一匣子‘万象糕’我带回去放着家常吃,这一匣子散的,咱们现就尝尝。” 张娘子嘱咐她,“有那山楂糕、桂圆八宝糕,挑出来别叫你嫂子吃。若有枣栗糕倒给她找一块来。”又转身嘱咐小曹氏,“你吃两口算个意头就罢了,外头东西未必干净。” 小曹氏见她也知道了,倒有些不好意思,抿着嘴笑了。 元娘虽没经过这些,但她各种话本子也看过许多,略一思索就猜着了,依命给小曹氏挑了一块枣栗糕,又把手中有的分给众人,她自家也捡一个样子好的尝了两口,倒觉得比家里日常做的好一些。 元娘是第一次身边有孕妇,觉得很稀奇,于是留心着小曹氏,小曹氏见她总是不经意地往自己肚子上瞥,嗔她一眼,见众人不注意,悄悄对她说:“老看我做什么,你将来也要经过的。”两个人手挽手嬉笑着往前走。 旁边李蔚瞧见她们这样,笑靥如花两张芙蓉面,灿若星辰两双星子眼,倒好似一对姐妹花儿,心下不由得冒出一点想头:“要是……”他赶紧打住,心知自己又想左了,齐人之福哪是好消受的。 到得门口,进进出出上香礼佛的人摩肩擦踵的,李蔚就伸了手去,于袖中悄悄握了小曹氏的手,元娘也挽紧了她的胳膊,把个孕妇当做宝贝似的护持起来。 哪知道变生突起,险些真出了事。 几人跨过门槛向阶下走时,后头忽有个妇人,撑不住被身后的人推了一下,整个人撞在小曹氏背上。 小曹氏没防备,“唉哟”一声伴着一个趔趄往前栽去,李蔚一惊之下欲使力攥住,反脱了手。元娘因挽着小曹氏的胳膊,叫她扯着也往下跌去,眼看着两人都要摔在地上。 幸而元娘因今日带了几分好奇,时时在意着小曹氏,想着“千万不能摔了嫂子”,她自己右边膝盖撑在地上,右手匆忙间扯住旁边时鸣的裙子,左手便紧紧抓住了小曹氏上臂袖子,因有她这一瞬的阻挡,李蔚已极快地一步绕过去,跨到小曹氏身前,将他娘子抱了个满怀,身后那个妇人斜着擦过小曹氏的背,噗通倒在了地上。 曹老安人等走在前面,听到喧哗声回过头来,登时惊得一身冷汗,急忙向后走。 众人挤成一堆,都先去看小曹氏,见她煞白了脸靠在李蔚肩上,头上珠花也松了,身子也抖个不住,抚着前胸大口喘气,惊魂未定,看身上倒还好。于是都忙着安慰她。 李蔚还欲骂那妇人,却见她摔得也狠,半边脸上都擦伤了,手上也擦破了,正扎煞着手满面愧色看着他们,他也骂不下去,只好说了几句算了。 曹老安人深悔让小曹氏上山,又听说幸亏是元娘拉住了,这才想起看看元娘,却见她一条杏黄的绫裙已经污了一块,时鸣正举着她的手看,却是她扯住小曹氏时用力太过,左手指甲折了三四个。 曹老安人与张氏都搭眼细看,幸而并不是齐根折的,右手掌心却擦破了一层皮。 有此一事,他们便先不到大殿里去,转了个弯寻至一苦大师院中,借了他的地方歇一歇脚,缓一缓神。 一苦亲与她们煮了茶来,殷勤问候了几句,又为小曹氏搭了一回脉,捻着胡须说道:“无碍,就是吓着了,脉有些浮,脉率急了些,回家静养两日就好了,若不放心明日再请个郎中瞧一瞧,安胎药吃几服。” 众人都松了口气,连连谢他。 小曹氏此时才放了心,悬着的一口气松了出来,回想起当时情景,拉着元娘的手道谢:“多亏了妹妹那一把,若不是妹妹,我……我……”话也说不下去,眼眶儿也红了,扑簌簌落下几滴泪来。又看元娘的双手,可见她当时下了死力,暗暗记了元娘这个情。 这里歇过,众人去前殿上了香,也无兴致再往山上去,张娘子道:“从山下到山门也算登了高了,这就回去吧。” 曹老安人也说极是,便要下山。 从大殿后面绕出来,正要走时,忽见一个俗客叫住一名僧人问道:“我欲往山上观景亭去,需带些饮子随身,你这里可有?” 那僧人答道:“有的,竹筒装的百合绿豆饮和红枣桂圆熟水,客人们点的最多,还有几样面果。” 元娘一眼扫过,认出正是那日寺里遇到,指点经书的袁大郎,只是相比那日消瘦许多,神色也有些萧索,再看他衣着,象牙白色圆领布袍,通身无一丝绫罗绸缎,领间袖口露出麻布中单来,便知他在孝中了。 元娘想到自己身世,难免感同身受,盯着袁澄看住了。 袁澄正与僧人往厨下去,看到一个小娘子不错眼地盯着白己,也有些面熟,就止了步子颔首致意。 元娘忙福身行礼,口内说着:“万福。还未谢过郎君那日赠经书之谊,实在承您的情了。” 袁澄心道“原来是她”,也行了个揖礼道:“些须小事,不足挂齿。”他待人热忱,一贯不使人难堪的,虽自家心里不痛快,仍对着元娘勉强一笑。 元娘看那笑容温暖澄净,从他容长苍白的脸面上慢慢漾开来,夹了一丝外人难以觉察的脆弱,恰如秋天微雨过后初初升起的太阳,不知怎的心跳得厉害,像被什么扯了一下,不由说了一句:“郎君节衰顺便。” 袁澄忙谢她道:“多谢娘子劝慰,直已省得。”二人再无别话,也就点头别过。 众人问她那是谁,听她说了,点头知道,也不多话,出了山门同回衙前巷去。 这边袁澄抬头忽看见一苦禅师。 一苦对他说到:“大郎近日总感慨世道艰难。看到那小娘子没?”他一指元娘背影,道:“比你苦得多了。” 为您提供 金九园 的《【古】寡妇她要走花路~》最快更新 11. 第十一章 免费阅读 [www.aishu55.cc] 12. 第十二章 天擦黑的时候,一行人回了衙前巷。 李修今日去会友,才回来。元娘安顿下后,便来请教他父子,种花木之事是否可行。 李蔚说到:“花木之事,方兴未艾,从汴京到扬州,再到咱们县里,如今各家都有需求,县里现开的三五家苗木铺子,生意都好得很。妹妹若要做这个生意,说不准真能成。” 李修老道些,就说:“做这个营生,要紧的是销路,看人挑担不吃力,做生意不是表面上那么容易。再则,元娘虽然素日爱侍弄花草,只怕离正经师傅还是差了点。” 元娘忙说:“我知道的,将来若真做这生意,我必要认真学起来,生意大了,也不靠我一个人,若能雇到老师傅,这就好办了。” 三人又计议哪里可售卖,现下做花木生意的,无非几种销路。 一则宝应县上上下下的人家都时兴插花,有钱人家两三日就要换一回鲜花插瓶,很没钱的人家到各个节上也要插些时令鲜花,这一宗买卖从年头到年尾不断。 二则略富贵的人家,郎君、娘子们头上都要插戴,这些人家讲究,更爱鲜花,故此鲜花比一般的绢花都贵,这宗买卖不算大,要紧的是能找到门路。 还有一则,近日一些酒楼馆子里也开始铺排花木,这个生意不大不小,不会每日都有入账。 最后一种有赚头的,就是豪商巨贾或官宦人家,这类人家多要建自己的园子,总需要各类花木,这生意一年到头遇不上几件,遇到就能赚不少。其他零零散散的就不说了。 元娘听李修、李蔚讲完,有些是她之前想到的,有些则没想过,比如酒楼里的花木生意。一时激动,元娘又笑说:“还有一宗呢,干爹和阿兄都没想起来,你们说,菊花酒、桂花酿这些,岂不是也要用到?” 李修、李蔚都笑:“男人们日常不大吃这个,还真想不到。” 元娘又笑:“下晌我跟干娘、嫂子说话,嫂子提起来的,她家铺子里就有干桂花,卖给人家日常泡茶、做糕点用。” 三人知道,上面说的虽然热闹,还是纸上谈兵,花之一道就有这么多生意可做,能做什么、先做什么、后做什么,这些都是要仔细计议的。 三人简单用了饭,沏了酽酽的茶来,继续商议。 首要的一宗,投入多少。 李修从内间取出两张交子①说:“我们一家人不说外道话,你与你娘的情况我知道,恐没多少钱了。这里两张交子,是存了现银在大通钱庄的凭证,你拿去就可兑换。这一百两就当提前给你添妆了,还有一百两,就当我借给你,你回本了可要还我的。” 元娘怎肯收这么多钱,忙推道:“干爹,这太多了,我不能收。我家还有些家底,约莫能凑几十贯钱出来,地里现有一些苗木,明年开春就能卖钱,这些加起来够了。银钱少有少的做法。我寻思着,先做一些插花的生意,这个本钱少。等手里钱转过来了,慢慢把生意做起来。” 李修笑道:“好孩子,这就想差了,你看街上挑担卖花的,有几个是赚了大钱的?何年何月才攒够你做‘大生意’的钱?你既有志气做这门生意,起势就不要低了,租地、雇人长工、雇跑腿、再雇一个掌柜的替你谈生意,你算算这得多少钱?二百两现银,少了。干爹若是年轻十岁,就同你一起做这生意了。” 元娘细琢磨,才发现李修讲的大有道理。 自己的确想简单了,三年五年做小本生意固然稳妥,只是什么时候才能让娘安心呢,家里现有四个人要养,小生意哪能支撑起来。 做就做大,怕什么!就租几十亩地,请了师傅来,认真铺起个摊子,不试试,怎么知道行不行。 她下定决心,鼓起勇气笑道:“干爹说的是,我就愧领了,赶明年赚了钱,必多有回报。” 李修知道她必是一诺千金的,只笑笑不说话。 李蔚转而说起租地之事:“爹爹借钱给妹妹,我手里无余财帮不上忙,妹妹若要租地,我这里倒刚好有个机会。” 元娘和李修便都问他是哪里的地,有多少亩,中田还是下田,作价几何。 李蔚道:“高家庄那边,里长姓吴,他家正有百来亩地要外租。详细的情况还得再去问,先时不知道妹妹要租地,我也没细问,只是听同僚提了一嘴。” 元娘忙谢他,请他务必再打听打听。 李蔚自然应承。三个人又商议一会儿,才去歇下。 第二日李蔚请了假在家,要给小曹氏再请个郎中来看。 元娘想了想,也有有些不放心,她伸了援手救人,自然更希望小曹氏妥妥当当的,就也留下来,等着郎中看了再回家。 闲坐无事,曹老安人带着娘儿几个喝茶说话,不知怎得说到人情世事。 想到元娘昨日与维扬书坊的少东家答对,曹老安人有意说:“恍惚听人说他们家在闹争产,元娘听过吗?”她们在县里听的新闻多些。 元娘知道,这是老人家常有的心思,看到个小郎君,就想试试她是不是有意思。 她虽然第一次听到袁家争产的消息,心内有些意外,还是假作不在意的样子,摇头道:“这却不知。还是您老人家消息灵通。” 倒是小曹氏兴冲冲地打听,曹老安人就故意说给她听。 正好李蔚请了郎中回来,见她们说得热闹,奇道:“可是在说什么呢,这么唏嘘感慨的。” 小曹氏抿了口茶,因说:“正说街上维扬书坊的事儿呢。” 李蔚请那闵郎中坐下来,也吃一杯茶,闵郎中是家里熟的,就坐下,笑着说到:“若说他们家的事儿,我倒知道些。听说早已经分完了,袁家二房袁大郎把整个扬州十来间铺子都让给他叔伯,只留了‘维扬’二字。” 李蔚便道:“依我说还是他手软了,不知是为着早日发送他爹,还是太顾及亲戚情分。现摆着的,铺子契书都在他手里,让他叔伯闹去呗。他那族里也太偏心,据说收了现钱偏着大房、三房呢。” 元娘听着他们说话,心想也许是他灰了心吧。自家亲戚纷争,还是在父亲葬礼上,不由得人不难过。能想到保住“维扬”二字,也算对得起他父亲的一生操劳。 小曹氏撇了撇嘴,道:“这真不像有真本事的。” 闵郎中摇头说到:“曹娘子不知,这袁大郎却是做过大事的人,他与另外三人并称‘宝应四君子’呢。” 几个妇人都极感兴趣,因问:“做过什么大事?” 闵郎中感慨道:“造福乡里的大事。这袁澄原籍咱们宝应,与县学教谕祝臣先是幼时同窗,不知怎的又认识了原来的县丞柳相如,那年还是另一位县太爷在位,他们三人伙着回乡探亲的高邮军校尉吕牧,反了县太爷。” 几人大为吃惊,忙问:“这怎么敢的?” “也是那位县太爷太过胶柱鼓瑟,不知变通。三四年前咱这里遭了水灾,少收了一季粮食不,诸位还记得不?” 几人有知道的,也有不知道的,唯见曹老安人点头,都催他快说。 他继续说到,“按朝廷规矩,地方上遭灾,坏了收成可以提请减免赋税,乃至开仓放粮,当时县里就有人请县太爷往上奏报,他老人家为了考评,极力不肯。再后来就出了人命了,青莲寺知客的素青,他家因催逼赋税和官差打了起来,也是不巧,他爹就叫打死了。那袁澄和祝臣先刚好路过,见到这事哪里忍得,与官差大打出手,这才救下素青。“ 李蔚插口道:“是啊,当时闹得太大,我们在村里都听说了,老县令是激起民愤了。” 闵郎中也说:“正是呢。所以袁澄、祝臣先立志管这事儿,袁澄十六七岁正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刺头一样,全是他挑头。他们知道柳相如肯为民做主,又跟县太爷不合,所以会了姓柳的,伙同吕牧,直接逼县太爷去了。据说是他们四人先跟县太爷谈判,因未谈成,袁澄便出主意,叫祝臣先写了《赋税减免政令摘要》,他与吕牧四处分发。” 李蔚笑道:“更绝的是,他还趁夜贴到县衙门上去,给县太爷气个半死,真是,真是……” 闵郎中嫌他总是插言,忙又说:“他又叫柳相如分裂县里其他官吏,公开向县太爷陈情,叫县太爷认了本县逼死人命的事。这一通拳打下来,早惊动了上头。咱们县里就此免了一季的赋税,又动了一批官吏,换了新人,那位县太爷也没讨得好去。” “后来呢?”众人都问。 李蔚笑道:“后来的事我也听说了,他们四人出了名,百姓都称他们‘宝应四君子’。柳相如后来往北边谋了个县令,祝臣先过两年做了本县教谕,据说吕牧也高升了,倒是袁澄事了拂衣去,什么也没得。” 闵郎中叹道:“曹娘子说,这样的人有勇有谋又不争利,怎会没有本事。” 小曹氏只得道:“那确实。”难得他长得还挺不错,昨天叫她瞧见了。 袁澄身量修长,眉如长剑之横,目如秋水之清,加之他肤色匀称,鬓如刀削,天然带一股飘逸洒脱的气质,站在人群中仿佛自带光芒,轻松成为令人瞩目的焦点,的确是一个让人难以忽视的人。 闵郎中说得尽兴,喝干了杯中茶,笑道:“该先给曹娘子诊脉的,倒听我说了一箩筐,我们铺子里该等得急了。” 说着搭了小曹氏的脉,摇头晃脑半天,得出个结论,说是身康体健,连安胎药都不必吃。 众人才放心了,付了诊金,送他出去。 元娘和张娘子也趁此告辞,元娘坐上车,掀起帘子,仍不忘说:“阿兄记得替我打听那田地的事儿。我过几日就来。” 为您提供 金九园 的《【古】寡妇她要走花路~》最快更新 12. 第十二章 免费阅读 [www.aishu55.cc] 13. 第十三章 一灯如豆,噗噗簌簌在风里摇着,时鸣走进来,将门合上闩好。 元娘披衣趿着绣鞋,坐在卧房小桌前,正在算账,桌子上杂乱摊着字纸。 见到时鸣回来,她抬起头来,将笔搁置在架上,晃了晃僵硬的脖子,说到:“那婆娘走了?”话中带着恼意。 不怨她恼火,半下午来了个半老徐娘,她都没见过几面,走在街上不知道如何称呼的那种,竟来给她说亲。 说亲罢了,竟直接带了男方上门的,满天下也没几件这样的事。 那婆娘带了自家侄儿,只觉得顾家母女没有不答应的,坐在顾家院里高谈阔论:“我这侄儿,才将二十岁,我兄弟家生了一窝七个女儿,他是老来子,家里将来什么都交给他。现有的几十亩地,还有一个卖肉的铺子。怎样,可亏不了顾娘子吧。” 元娘没来得及回避,已经看到那侄儿,唯唯诺诺腼腼腆腆,五尺身高的男子,看着长和宽差不多,没白瞎他父亲的肉铺,心里真是哭笑不得。苦笑着看她娘。 张娘子怎么会愿意,这也太出人意表了,只好让坐了,说:“她的婚事,说定了由李太公做主,正相看呢。” 那婆娘拣着她家盘里的面果,吃了半盘子,又递给她侄儿,那侄儿也接了,听他姑妈接着说:“能相看到什么好的,我这侄儿是极好的了,还是头婚。” 那侄儿看到元娘,也接着他姑妈低低说了一句:“我不嫌弃顾娘子,以后都让顾娘子掌家。” 元娘忍不住好笑,心里翻着白眼,心道:真是感激不尽。 又听那婆娘说:“若不是看中顾娘子能掌家,我们也不愿意要个孀妇呢。”她是真心这么想,看顾家母女两代守寡,谁知道是不是祖传的克夫。 元娘再也听不得,说了一句:“令侄儿这样的人品,我不大配得上。”挑眉看她娘一眼,借口害羞回避了。 可怜个张娘子,又气又急,还不知如何反驳,翻来覆去就是她做不了主,不敢高攀。 由着那婆娘又说了几筐话,直到天黑,那姑侄两个人吃光了顾家的几盘面果,看实在说不动,才辞了出去。 那婆娘站在门口,还要说:“再想想,再想想,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了。” 时鸣替元娘听了半下午,犯了半下午困,见她们走了,忙得去关大门,这才回转。见元娘问,她也好笑道:“真是一大奇景,害得咱们晚饭都没吃呢。” 元娘听说走了,拍着桌子笑得前仰后合:“可是走了,再不走阿娘也该发脾气了。不说般不般配,这事儿每个人心里量尺不一样,单说这样的做派,哪一样让人看得上。哎哟,我真是谢谢他们看得上我。” 说着将桌上字纸推在一边,又道:“算清楚了,这生意没有不成的。我有那工夫替别人掌家、还得感恩戴德,自己早撑起来了!走,用饭去!” 元娘恼那些做媒拉纤的,却不知还有一人也要给她说媒来了,正与李家有些关联。 李大娘从高家庄回宝应县她娘家,她打东城门往向阳街上过,先去肉铺子里割了五斤生肉,因天冷了又特特割了三斤熟羊,绕去甘回斋买了两匣子细点,令她家长工驱车拐上文昌街,直奔衙前巷来。 门上老翁识得她家的长工,见远远地驾车来了,笑容满面站起来,指挥小子卸下门槛子,铺上引板,把马车引到一进院里,又让他牵马去喂,他自领着长工到门房来吃茶。两人也谈些庄入仓,城里新闻之类。 老翁因问:“怎地两三个月没来了。”那长工说:”这不是九月里我们老安人生辰上,把掌家的差使都交给了大娘,她老人家安心养病去了,大娘便一向很忙,里里外外从公中的到自家的,事事都要找她,这几日估计是得了闲,这就来看太公和安人。” 老翁顺嘴接一句:“可都顺利?”长工便说:“咱们大娘您是尽知的,就有什么不顺利,到她这里也顺了。”两个人便相视一笑,都道:“吃茶,吃茶。” 屋里李大娘与曹老安人、小曹氏也正说到此处。 “我那两个妯娌,哪个是好相与的,就是婆婆虽说把家事交给了我,也不能立马就放了心,我这两个月真是人仰马翻的。”李大娘呷了口清茶对杏姐儿道,“杏姐儿且去播茶,咱们点茶吃——娘不知道,因我上个月忙着理帐,没留意公中用的壑源团茶不够分了,只将下剩一点好的送到我公公婆婆房中,又现买了顾渚茶给她们,我们家那好三娘,就非要不依,当着我婆婆的面问我:‘家里怎么就难成这样了,若实在困难,我嫁妆里还有几百两银子,嫂子尽可拿去使。’听听,这是什么话。” 小曹氏人便笑问:“大姐,那你婆婆怎么说?” 李大娘看她一眼,心道:我这娘家弟妹,跟我那夫家三娘倒是真像。 她笑道:“我还等婆婆说呢,现就给她撅回去了,我说,‘咱娘信重我,家中大大小小的进出都从我这里过。公中十来间铺子的出息每月交到我这里来,庄子上的租子也收回来了,有什么艰难的?咱们这样人家,哪能惦记儿媳妇的几两嫁妆?三娘把咱娘想成什么了。“ 小曹氏亦笑着说:“那你婆婆可要生气了。” 李大娘得意道:“我婆婆什么不知道!我又说‘三娘若一定用壑源茶,我差人现买去。只是近日县里又流行北苑茶了,我娘家弟媳家里的铺子,好容易得了几斤要送来,那就算了,让他们别处走礼去,还能得声谢。’娘你说,我还能叫她欺负去?” 曹老安人指着她笑:“瞧把你能的。跟她置什么气。” 杏姐儿在旁伺候着,听她说得热闹,忙开口问到:“后来呢?” “后来?后来自是买的北苑团茶填这些窟窿。我婆婆一听是县里时兴的好茶,指定要这个呢。” 小曹氏便笑道:“幸好我家铺子上有,那几日刚来了一个福建路的老客,送了几团北苑茶,不然大姐可漏了馅儿了。说起来,壑源茶、北苑茶,我吃起来也没什么不同。也不知道为什么一时流行这个,一时流行那个。” 李大姐说:“我恍惚听人家说,有个人因给皇帝进献了团茶,升了大官的,不知道有没有这事儿。” 曹老安人知道些,便说给她两个听:“不是这么回事儿。” 这说的是原福建转运使丁大人,他治理福建路有功,命人劝克桑农,得使茶山增产,又带人弄出了做团茶的新技艺,因此入了官家的眼。 前几年他进献四十枚龙凤团茶,官家封他‘晋国公’,众人以讹传讹,说他‘因茶受赏’,民间叫他‘献茶公’。” 娘儿几个说完闲篇,又问李大娘,今日来有什么事。 李大娘拍着腿道:“可是来,正事儿都叫我忘了。”她凑近曹老安人问:“娘,我爹说给元娘选女婿,可有对头儿的了?” 安人因问她:“怎么,你要给元娘做媒?我们都知道元娘是个好的,那外头人却不知她品性,看她家简薄,又是再嫁,说来说去统没个好的,你爹和我都看不上。” 小曹氏自九月里元娘相救,她也关心元娘亲事,私心里还想着元娘若嫁了人,李蔚这里就更牢了,凝神细听。 却听李大娘笑言:“我这里有个人,说与元娘,绝然不差。” 她细细道来,说的竟是高家庄那边几十个村庄顶头的里长家,亲生的小儿子。 宝应县里统共分了六个里,也就只有六个里长,里长和里长又不一样,高家庄那边都是富村,那里长吴裕章就神气得很,在县里格外有脸面。 “这样好的人家!” 曹老安人想得深些,就问:“这前村不搭后店的,认都不认识的人,怎地瞧上了元娘?这……可是有什么毛病?” “娘想到哪里去了。是我公爹亲自说合的,他那个人你知道的,跟我爹一样,一辈子就图个好名声,最怕人家说闲话,不牢靠的事情他哪里会做。” 原来吴里长跟李大娘的公爹是打小的兄弟,他不知从哪里听了元娘料理佃农的事,就跟高老太公打听,待打听实了,他便要替他家小儿子说合了元娘。 吴里长家大儿子吴怀将来要承继父业,若弄得好了还能往上走走,混个正经朝廷命官当,小儿子从小教得过于温和了,如今只教他管着家里几百亩田庄,又怕他太心慈手软,将来管不住,就想给他找个能干的媳妇。 这小儿子名叫吴慎,也是奇了,从十六七岁给他说亲,就没一个成的,连死了三个未婚媳妇,再说就有点难,他自己也移了性情,转好老庄之道,又致力钻研金石,多年不肯相看,近日才有些松动。 这么说起来,色色都配得上元娘,只一点不好,年龄太大了些,如今都三十又一了,足大了元娘十四岁。 李大娘说完,曹老安人就有些踟蹰,是个好人家,也是个好孩子,年龄差得确实多,可再好的也难找了。 这里正说着,忽听门上报:“四娘来了,快请进。”芳儿掀起夹棉的厚帘子看,就见元娘与时鸣一前一后走进来,时鸣手里拿着鸡蛋筐子和一条绳穿的活鲤鱼。 屋内小曹氏高声道:“这正是说曹操,曹操到了,元娘快进来屋里暖和。”说着也站起来相迎。 元娘进屋问好,又打量小曹氏,看着肚子已经有些显怀,她抿嘴直笑,小曹氏就捶她肩膀,两个人手拉手坐下。 元娘问道:“可见干娘刚才和大姐、嫂子在说我了。说的什么呢?” 李大姐笑答:“说给你找个好官人,我好吃谢媒茶呢。” 元娘当她玩笑,细看她脸色却又不像,遂转头对着曹老安人撒娇:“干娘你看,大姐净拿我打趣儿。” 曹老安人对她说:“不是你大姐促狭,她今日倒真是诚心来给你保媒的,你的婚姻允了你自家做主,倒是可以听听。”于是如此这般把吴慎的事情说了。 元娘心里愁得不行,不知这是怎么了,一个一个赶着趟儿地来说亲。 她不知道,附近几个村子早传遍了她智斗无赖的事,想取个掌家媳妇的人家,或好或差,都会想一想她。 她强笑道:“我如今正要做大生意,干爹都说行的,哪里就这么着急嫁人了。”硬是不肯再说此事。 直待到晚间,李大娘几次试探,见元娘一再回避躲闪,就知道她确无此意,她这回的事儿是万万办不成了,只好作罢。 倒是元娘,此次来正为询问田地之事,忽然想起李蔚说的话,问到:“大姐,这吴里长家,是不是正往外租地?” 哎哟,可不正是。 为您提供 金九园 的《【古】寡妇她要走花路~》最快更新 13. 第十三章 免费阅读 [www.aishu55.cc] 14. 第十四章 腊月初五日,寒风刺骨。李蔚恰逢休沐,约了同僚做中,陪元娘去高家庄看地。 整租的土地难得一见,元娘顾不得刚刚拒亲的尴尬,要亲去看看。亲事归亲事,生意归生意,不可混为一谈。她自觉心中坦荡,极力请李蔚牵线。 吴慎也辗转知道今日来的这个小娘子,就是老爹替自己相中的媳妇,他对元娘倒真有点好奇。 及至见到真人,才发现这顾娘子还小着呢,一开口脆生生的,一双眸子清凌凌的,嘴巴紧抿着,时不时一脸严肃,带着一种刻意的庄重,露出符合年龄的一丝忐忑来。 车辚辚辚驶向庄外,元娘询问:“吴家阿兄,听说有百来亩地,是都在一处吗?周边可有灌溉?” 吴慎听她问得仔细,也认认真讲给她。 这一整片地其实只七十多亩,夹在高家庄与古家庄之间,大多是中田,也有二十来亩上田,登记的却是中田——这也实属正常,中田赋税比上田少两厘,登记的时候不用说,乡手书主动帮里长办成了中田。 这些上田位于南面,不远就是茱萸湾的干支茱萸河,今后不愁灌溉。元娘听得颇为心动。 车行一刻钟,赶车的庄汉“吁~”地一声,缓缓停车。 吴慎先跳下车来,回身看顾娘子等人也跳下来站稳了,便指着眼前一片地说道:“三位,就是这里了。” 元娘站在坡上看,见那片地北边背靠着一座大山,南面是茱萸河,田地围着山脚呈扇面形,东西偏长,南北略窄,地里现还种着过冬的麦苗,麦苗出得很整齐,绿油油绵延着生机,且这地半里之外便是官道,真真无一处不好。 她心中含着一种隐秘的兴奋,心跳悄悄加速,仍故作镇定:“这地势、地质都极好,吴家阿兄为何要转租?” 吴慎听她一口一个“阿兄”,有些赧然,顾娘子跟家里大侄女儿年龄相仿,喊他一声吴二叔也使得了。 他不好正眼看她,微微偏了头解释:“家里几百亩地,阿爹都交给在下料理,也管不过来,就雇了几位庄头照应着,不必零零散散与佃农打交道。这片地原是租给古庄头的,一直经营得不错。今年秋赋时他家小儿子明经科取中了,去江都县做了个九品官,他一大家子过完年都要迁去江都。这才急着转租。” “那您这地儿真是人杰地灵,能出人才。”元娘便学着恭维一句——自己出来理事了,得有个成熟老到的样子,不能露了怯——又问,“不知怎么个租法?” “一是要整租,二呢需要连这茬麦子一起买过去,我不耐烦明年再安排麦收。”见元娘沉吟,他又忙道,“你放心,只需给我麦种钱就行,并不贵。地租只收四成半,一年一交,再没更省事的了。” 上赶着做生意,吴慎真是个不耐庶务的。 条件的确诱人,元娘再盘算一遍手中的钱和未来花销,便坐下来与吴慎详谈租约。 她因刚研读过《宋刑统》,对立契一事驾轻就熟,上前就把条款罗列出来,一条一条与吴慎谈。 吴慎对她刮目相看,赞道:“顾娘子看着年纪轻轻,于生意上倒是精通。” 李蔚一路上沉默不语,只当与同僚来郊游,这会儿才缓缓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自豪:“我这妹妹做事,向来是谋定而后动,极妥当的。” 两人约定了五年一个租期,租期内除非朝廷修改赋税法,租金始终不变,五年后她可优先租种,又约定了地里种粮食可、苗木亦可,主家不予干涉,若五年内提前退租,需支付主家半年的租金等。 因她此时银钱不凑手,便央吴慎,允她先交一半的租金和全部麦种钱,合计一百五十贯,另一半租金一百二十五贯,半年后再行缴付,这一条也写进契约内。如此,契便成了。 双方欢欢喜喜签了字,这片地便暂时归了元娘。 元娘此时再打量这片地,心中无限欢喜。这是她的了,虽然是租的,仍是将来无限可能的开始。 自她离开李家,从这片土地开始,生意的事终于迈出了重要的一步。从零开始,建立自己的庄园,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期待呢。 吴慎这里回到家中,将租地一事上禀他父亲吴裕章,吴里长详细看过租约,不免说:“这约,立得严丝合缝,一点空子没有,断不是你想的,是那顾小娘子带了人谋划?” 吴慎讪笑道:“阿爹明鉴,还真不是儿子写的,也不是别个,就是那顾小娘子本人。” 吴里长奇道:“果真如此了得?如此,这桩良缘更不容错失了,爹得再遣媒人去给你说合。” 吴慎连连摆手道:“哎呦,不行,求您老人家快死了这条心吧。” 吴里长问他:“可是小娘子生得不好看?性子不好?” 吴慎慢吞吞拉着长腔说:“这却不是。只是,阿爹呀,那顾小娘子看上去跟咱家凤林差不多大,你叫儿怎么下得去手哟。” 吴里长叫他给气笑了:“小畜生,你别给我打马虎眼,这老夫伴少妻的也有的是,怎么到你这里偏就使不得了?六十老翁十六岁小妾的你爹也见得多了,按你的想法,这就是罔顾人伦了?你想找个跟你一般大的,哪里有这样的老姑娘?你如实给我说,你到底想找个什么样的?” 吴慎在旁小声说到:“不能不找么?” 吴里长气得骂到:“你个不省心的,我打死你算了。打死了你,再给你过继了你侄儿,你将来地下还有口饭吃。” 一边上手要打他。吴慎于此早就很老道了,转个身从他爹手里挣脱出来,一边往外跑一边喊道:“爹你消消气,我去陪娘吃饭去了。” 另一边,元娘租好了地,首战告捷,便开始慢慢盘算。 如今地是足够了,再来就是人。第二年五月麦收前,没有太多庄稼活,普通种地的庄稼把式暂时不用雇,会料理花木的花匠、管事等,却不容易招到,恐怕要费些工夫。 另外还得有栽种计划。她家自有的地里,种的是樱桃树苗,年后三月便有人来收,这十几亩地元娘准备今后还种粮食,手中有粮心中不慌。 新租来的七十亩,五月麦收后腾出来,就用它来种花木。元娘像拿到新玩具的孩童,在纸上写写画画,恨不能现在就把花种起来。 张娘子在桌子另一边坐着,翘首看她挠头,伸手过来摩挲她的头发,怜爱地说:“歇一歇吧,事缓则圆,莫要心急。”又转头对时鸣道,“去把灶上炖着的红枣汤端一碗来,给元娘吃来暖一暖。” 元娘也只得停下来,按捺住内心的雀跃,劝自己事缓则圆。 不知不觉就过了腊八、小年,一家人似模似样地备齐年货,打扫房屋,张贴春联,欢欢喜喜过了个年。 年后初一,街坊邻里拜年,初二起他们往宝应县李家走了回亲戚,初三又在李二伯家混了半天,至初四家里也宴客一次,初五请了财神,次后清闲无事,就盼着上元节的到来。 上元节又称“花灯节”,宝应县本地习俗,不管什么样的家境,人人家里必要点灯。有钱人家挂花灯、彻夜燃大红烛,再没钱的人家,也要买一把小枝的红烛来,傍晚在院门口、各房间门口、厨房门口、井台上等等凡有宅神震慑的地方敬献。 元娘小时曾跟着李蔚、李茂等人窜到邻居家门口,偷拿人家的红烛来点鞭炮,小伙伴们每年都要比一比谁偷的红烛多,这是约定俗成的事,并不算偷。此时想来还别有意趣。 近些年来,县里灯会办得越来越盛大,从正月十四日到正月十六日,人人都去县里观花灯,还有各种把戏杂耍,又有各种东西售卖,是一年内最热闹的时候。 元娘最盼望的则是正月十五“走百病”。十岁以后,因父丧等缘由,她再也没去过了。 走百病时,亲朋友好家的娘子、小娘子们相约,穿了最新的衣裳,梳了最时兴的发型,插戴了最好的花儿、钗儿,人人带了铜钱,凡过桥处,便有一个年长的娘子高声道:“百病不沾身,诸邪皆退散,(神佛)应否?” 跟着的小娘子们便齐声回:“应了!”随后扔三枚铜钱至桥底下,算是买了各路神仙的承诺。 所以正月十五晚上,各个桥下都有人等着捡铜钱,正月十六清晨,则有人持灯照路拾遗,常拾得金银铜钿、耳珰珠翠、绢花环佩等,谓之“扫街”。 元娘因盼着这一天,早早约了凤霞,正月十五日晚上先去看花灯,再去走百病,务必玩个痛快。 正月十四日晚上,她与时鸣便兴奋地有些睡不着了,两个人在卧房里嘁嘁喳喳说个不停,先去哪里,后去哪里,明天梳什么样的发式,戴哪朵花,插哪支簪,直说到半夜才睡下。 第二日一早,两个人又早早爬起来,穿了新衣裳。 元娘外面穿一件绾色底梅花缠枝样的云锦长袖褙子,下罩一条象牙白色棉布裙,清新雅丽。时鸣新做了一件粉色底镶月白宽边的交领小袄,穿在身上也有一点青春逼人的样子。两个人又互相看着插戴了,过晌午,匆匆扒了两口饭,辞别长辈,直奔宝应县去了。 宝应县,城门外,凤霞已经到了片刻。三人碰面,元娘先笑道:“凤霞姐姐,你这满头珠翠,周身环佩,晚间要让时鸣紧跟在你身后才行,不然明天都便宜了‘扫街’的人去。” 时鸣接言:“金小娘子就让我跟在后面,便宜了我去吧。” 凤霞笑道:“偏你们主仆一唱一和,就会打趣别人,时鸣你才要仔细,别叫拍花子的拍了去。” 时鸣又道:“那不能,谁拍了我去才叫倒霉,我吃得又多,打人又重,还识得路,两位娘子今天大胆逛街,有我护着呢。”说着拍拍胸脯,神气活现。 三个人说说笑笑走到文昌街上。 这日的街道热闹非凡,天光大亮的时候已经有各种摊子铺排开来,她们一路走过去,看到两个耍戏法的班子,一个热热闹闹在表演喷火,另一个技高胆大在高空走绳,两个摊子前都已经围满了人声声不断地叫好。 经过说书的摊子时,说书人正举了醒木敲在桌子上开场白“湛湛青天不可欺,张飞喝断挡阳桥,开张即是好买卖,今天人数很不赖”,人群中捧场的喊一声:“好!” 又有唱小曲儿的已经调琴弄音准备开嗓,吹竽鼓箫的此起彼伏,争相献艺;演傀儡戏的夹在中间,正在慢悠悠支摊子。 三个人一路走一路看,说说笑笑,指指点点。 过了杂艺摊,便是扎堆的货摊,卖绫罗花布的两两相望,卖头绳胭脂的彼此相接,至或卖各种面果、炸串的也是数不胜数,卖糖葫芦的货郎就扛着垛子穿梭其中,间或也看到一两个卖盆花苗木的摊子。 从文昌街的南端往北走,走到向阳街交叉口,一路逛过去,足用了一个时辰,时鸣怀里已经抱了一匹大红锦缎、一包呲花炮,左手拎着两个点心包,右手还举着糖葫芦,再看元娘、凤霞,也一人举一支糖葫芦,人人都开怀。 过了向阳街,再往北便是县尊老爷派人扎的彩棚,绵延二里多地。彩棚上饰以各类锦缎,彩棚内是各家灯笼争光夺彩,灯坊的老板们都等着这一天各显其能,为今年一整年赢个好名声。 酉时一到,先是四处鼓乐齐鸣,笙歌四起,继而棚内万灯齐亮,金碧相射。一时锦绣交映,辉煌灿烂,宛若白昼。 入眼各类花灯无所不有,绢灯、羊皮灯、琉璃灯、走马灯、镜灯、五色珠网灯,灯之花样令人目不暇接。又有一种仿形花灯最得娘子、小儿们喜爱,常见的有兔儿拜月灯、鱼跃龙门灯、飞象灯、莲花灯、葫芦灯、寿桃灯,三个人喜之不尽,都挑花了眼。 此刻人群摩肩擦踵,挤得人跌跌撞撞,元娘与凤霞牵着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散了,过一会儿连时鸣也被人流挟裹着到了几丈之外。 元娘忙对二人喊到:“记得是李府门口汇合,跟着人群走,莫要落单了。” 忽然又一波人潮,元娘吃不住力,猛地被撞在花灯摊子上,一盏珠网灯的流苏打在额头上,花灯里蜡烛摇摇晃晃,眼看就要翻倒,正惊慌时,听得一声:“小娘子当心。” 为您提供 金九园 的《【古】寡妇她要走花路~》最快更新 14. 第十四章 免费阅读 [www.aishu55.cc] 15. 第十五章 斯黎一直记得祥符元年的上元节,彼时宝应县桂瓦映流光,灯与月争辉,爆竹声中火树银花绚烂了夜空。 烟花散落如星子,那小娘子的眼眸却比星子更亮。 小娘子危机时刻,他情不自禁喊出“当心”,向前一步,挑起了倾倒的珠网花灯,好兄弟袁澄身手却比他更快,待他转头时,已见小娘子被袁澄紧紧护在怀中,袁澄单手遮挡着她的前额。那惊魂未定的小娘子抓着袁澄的衣裳,瞪大了双眸,缩在袁澄胸前。 那一瞬,忆一生。 元娘也一直记得这个上元节,流速灯倾倒过来时,她下意识闭上了眼睛,却意外撞进了一个宽厚的怀抱,睁开眼的刹那,便是袁澄熟悉的脸庞近在眼前,那一刻她的心轻轻颤动:原来是他。从此,那个上元节的一切都像笼了一层柔光,在未来的回忆中慢慢发酵。 这一切,不过瞬息之间。时鸣已逆流而上,从人群中挤进来,元娘也已从袁澄怀里挣脱,重理了衣裙站好,唯有凤霞不见了踪影。 时鸣一边问着“元娘你无事吧”,一边拉着元娘上下左右看,见她毫发无损才松了口气,斯黎心道:原来她叫个元娘。 元娘对时鸣点头说:“无事。”又屈膝道谢:“谢谢袁郎君搭救。” 袁澄回以一礼,道:“顾娘子不必相谢。原是我旁边这位兄弟先瞧见的。” 元娘这才看到袁澄旁边站着一个青年人,十七八岁样子,身材高挑,容长脸面,唇红齿白,着一身华贵的衣裳,一看便是一等富贵人家的子弟。他手中正拿着自己刚才撞倒的花灯。 原来这人也帮了自己。她急忙再次福身道谢:“谢谢这位郎君。不知怎么称呼?” 斯黎听她与袁澄互相问候,才知道她与袁澄早有相识,若有所失,低声答道:“在下姓斯。” 元娘道:“原来是斯郎君,多谢你援手。”斯黎自说不必。 眼见人越来越多,袁澄便说:“此处过于拥挤,顾娘子要去哪里?我兄弟二人与你主仆同行一段吧。” 元娘忙答:“我们要去衙前巷。” 说着抬头往北边衙前巷看去,发觉那边更是人头攒动,水泄不通,方想起来今日县衙门前有歌舞表演。 县尊大人请了扬州最好的歌舞班子惠春班,全县有头脸的人家都在最里面占了位置,外面一层一层围着众多百姓,连街边院墙上都坐满了人。 惠春班的铜锣敲起来,没有两个时辰歇不了,元娘不禁有些犯难。 袁澄见状道:“县衙前此时最热闹,不到人定①散不了,难以成行。我维扬书坊就几步路,那个方向人少些,顾娘子不嫌弃的话,不如先随我们到书坊内歇一歇,等人略散一散我们再护送娘子过去。” 元娘满心感激,遂携时鸣与他二人同行,走了一射之地便到维扬书坊。 袁澄拍门,里面有人卸下一张门板,探出头来看时,正是孙掌柜,孙掌柜见是袁澄,忙错身让过,将一行人请到二楼,边走边说:“东家与几位贵客楼上稍坐,咱家书坊靠近路口,二楼视线极好,可看到那边彩棚,还能听到惠春班的唱曲。我去与东家煮些茶来。” 原来今日放了假,店里往日伺候的侍女不在,只留了孙掌柜一人看门,倒要劳他煮茶。袁澄让他去歇了,他亲手点茶。 元娘从旁看着,只觉他动作如行云流水,简单一件事被他做起来赏心悦目,显然是精于此道的。 几人围坐吃了一会儿茶,因不熟悉,原无话可聊,幸而斯黎与袁澄都是擅与人打交道的,一会儿说维扬书坊近日出的新书,一会儿讲写话本的先生们都有些什么癖好,比如一个姓吴的先生,所写话本的主人公都要姓吴,元娘听了便掩口直笑。 一时外面又燃起一阵烟花,四人便起身占了两个窗口向外看去。 元娘看得入神,斯黎与袁澄二人的眼神却不由地总是瞟向她——年轻漂亮的小娘子,总是招人稀罕的。 元娘虽然迟钝,次数多了也察觉了,就回看他二人,斯黎见状乃问:“我观小娘子甚为开心,是更喜欢烟花呢,还是更喜欢花灯呢?” 元娘随意答道:“都喜欢。最喜欢的乃是上元日的烟花与花灯,要在今日,要在此处,要有这挨挨挤挤的人群,这才是人间欢喜的样子,我最爱瞧热闹。” 斯黎笑道:“小娘子们大抵都是如此,在下也觉得今日的街道看起来分外欢喜。” 元娘又随口接道:“是吧。你看看这人群,多有意思。达官贵人或贩夫走卒,看的是同一轮圆月,坐在前面赏歌舞的和爬在树上听曲儿的,位置虽然不同,欢喜的心却是一样的。一年到头,唯有此时。” 袁澄与斯黎都听住了,过一会儿不由地对视片刻,又双双移开眼。 人定时分,文昌街上的人果然少了一些,年纪大一点的人和小童儿熬不住,都陆续回家了,街上多的是出来赏灯的小夫妻,也有少男少女们牵着手徐徐而行,家中大人唯今日不拘束他们。 时鸣忽指着楼下道:“元娘你看,那可是金小娘子?那边卖簪、钗、头花儿的摊子上。” 元娘顺着时鸣指的方向望去,果真是凤霞,她旁边又跟了一个人,瞧着正是吴恒,凤霞正挑拣了一枚簪子,递给吴恒让他帮忙插戴,即使远远看着,也感觉她必眉眼带笑,粉面含春。 元娘还有些迟疑,时鸣却已大声喊道:“金小娘子,这里,我与元娘在这里。”元娘不免抚额。 凤霞听得时鸣声音,顺着望过来,一时也汇到楼上,众人重新厮见,吴恒与斯黎竟是认识的,便听他拱手道:“大朗上元喜乐。你今日怎未陪着县尊大人观灯,一个人跑出来了?” 元娘至此方知,斯黎竟是斯县尊家的公子,难得他一点架子没有,一个晚上忙前忙后,分毫未提及自己家世。 斯黎答了吴恒的话,又向他介绍袁澄,两人互道“久仰”,便算认识了。 因斯黎与吴恒关系熟识,知道吴恒的娘子身体羸弱,一年四季缠绵病榻,并非眼前这个耀眼妖娆的女子,便有些不喜,碍于元娘脸面,也只得招呼一声。 凤霞心思敏捷,她与吴恒关系不便宣扬,如今碰到上官家的公子,场面颇为尴尬,倒不如告辞去了,于是扯着元娘的衣袖道:“街上人已散了许多,我们去走完百病就回家了吧,大朗已经替我们叫了车等在城门口。” 元娘应允,便起身告辞。 斯黎忙说:“不若我等送娘子们一程,夜深人多,还是应当小心。”袁澄与吴恒也起身相陪。 这般,街上走百病的就多了一支奇怪的队伍,前面是元娘、凤霞和她两人的丫鬟时鸣、红儿,三个风度翩翩的男子紧随其后。 凤霞年纪稍长,每过桥时,便由她喊:“百病不沾身,诸邪皆散退,应否?”元娘三人就在后面应和:“应了!”元娘尤其应得响亮,一路上欢声笑语,袁澄三人都看得稀奇。 斯黎还说:“我第一次见走百病,原来这样有趣。” 待她们走过三座桥,一行人就直奔城门而去,看元娘几个上了车,袁澄三人便携红儿回转城内,约着回鱼头巷饮两杯。 要说这一年的上元,真是说不完的故事,凡事就怕个“巧”字。 几人刚转到鱼头巷,恰撞见一对男女在巷子僻静处抱作一堆亲热,那男子一手扶墙,一手游走在小娘子胸前,两人亲得啧啧有声,吴恒等人不欲理睬,目不斜视地走过去。 原该无事,不料这一对儿女听到有人进来,那男子不由惊地回头看,露出小娘子钗横发乱的芙蓉面来。 红儿手里举的羊皮灯笼恰照在那小娘子脸上,赫然是袁澄熟悉的一张脸,他姑家表妹,也是他未过门的娘子,名唤冯春鸢的,再看那男子,也是极熟的,他大伯家的堂弟,名唤袁清的袁三郎。 袁清与春鸢都看清是袁澄,二人一声“大哥”一声“表哥”惊叫出来,袁澄早已黑了脸,冷笑一声:“当不起。明日我便去退亲,成全了二位。”说完片刻不停地向前走去。 斯黎与吴恒见他这样说,一瞬间便心中明了。 吴恒上前暗暗扶了袁澄的肩膀,引他前行几步,推开鱼头巷他私宅的大门,将他领进去。红儿嘴巴最紧,一向沉稳,也紧随其后。 只有斯黎停在那里,慢悠悠说了一句:“多谢小娘子放过我兄弟袁大朗。至于这位袁兄,我祝你不孕不育,与这小娘子子孙满堂。”见袁清脸色涨红,春鸢可怜落下泪来,他才抬脚缓缓跟上,跨进吴恒院中,“啪”地一声把门拍上了。 吴恒私宅内,红儿整治了几个菜,为他三人上了酒,自行退下。 吴恒与斯黎你一杯我一杯,不用别人劝,都喝得酩酊大醉。袁澄因在孝不便饮酒,只闷头吃菜。 也是他三人倒霉,都遇上不顺心的事儿。 这个想:“世事无常,我整付家业几乎全给了大伯,甘愿退守到老家来,原以为已是最坏的境况了,不想原来事情还可以更坏糟。” 那个想:“我如今已近不惑,仍旧膝下空虚,家中娘子身体每况愈下,心爱的女人只能藏在外头,人都说我风流,不知我心中苦也。” 斯黎悲声说到:“我阿娘天天逼我相亲,那些小娘子都假模假式儿的,我看中的小娘子她又绝计看不上,苦也。” 吴恒砸了他的酒盅道:“你这算什么,你还逃得脱,我早已经捆牢了。” 袁澄也斜着眼瞧他,说到:“你看上了谁?莫不是顾家小娘子?为兄跟你说,她成过亲,如今孀居,你娘必不肯的。” “竟是个寡妇吗?袁大哥知道得这么清楚,你莫不是自己看上她了。”斯黎伸手去抢酒壶,灼灼双眼盯着袁澄,袁澄偏不答他,眼内尽是戏谑。 斯黎与吴恒喝到酩酊大醉,都倒在桌上睡着了,袁澄也倒在榻上。红儿轻手轻脚进来,给熏笼添了炭,又给每人搭上一床棉被,悄悄退了出去。 出了元月,与袁家交好的人家便都知道,袁澄与他姑家表妹退了亲,二人已再无瓜葛了。 为您提供 金九园 的《【古】寡妇她要走花路~》最快更新 15. 第十五章 免费阅读 [www.aishu55.cc] 16. 第十六章 进入二月,天气回暖。 元娘开始张罗培育花苗,她又搜罗了许多农书来,每每读至深夜。七十亩花田不是小数,她一人管不过来,所以正托人四处寻访老到的花匠师傅。 这一日李修着人捎信儿,说是青莲寺一苦和尚荐了个好花匠,要她抽空儿回一趟衙前巷,两人会齐了去拜访一苦。 元娘得知有良师可求,急忙放下书卷,连声应允。思考再三,将自己养的两盆水仙花带上,想着这水仙养得还算值得一看,届时拿给师傅,让他品评,也好知道她手里是有真功夫的。 至李府,先见曹老安人。小曹氏已在里间坐了多时,正与杏姐儿、芳儿剥板栗吃,见元娘来,几人都展颜相迎。 元娘细看小曹氏,见她起身时肚子已大如鼓,她不错眼地盯了许久,小曹氏知她好奇,就拉过她的手覆在肚子上:“正该动了,你摸摸。”她便小心翼翼地摸了一下,也不敢多碰,离小曹氏远远地坐了。 曹老安人和小曹氏一阵大笑,说“到底是个小娘子呢,还是怕这个”。 几人安静用了午饭,元娘捧了其中一盆水仙花,随李修去拜访一苦,一路上爷儿两个又聊了元娘的生意打算,元娘滔滔不绝,李修不时指点。 到了青莲寺,知客小沙弥素青带他二人去僧寮院,往一苦小院中去。元娘路上与素青闲话:“小师父好似长高了些。” 素青笑得见牙不见眼,摸着光头说:“女施主好眼光,袁大郎前日还说我近半年长高了两寸呢。我还重了些,袁大朗说这样更威风。”原来袁澄前日来拜会一苦,亲与素青丈量了身长。 元娘看着素青肉嘟嘟的脸,笑道:“很是。” 及见面,一苦便将一孔姓老翁引荐给李修与元娘。 元娘看时,只见那老翁头发灰白,面上饱经风霜,虽说只有五十来岁年纪,看着比李修倒还老相些,只一双眼睛精光烁烁,浑不似这个年龄的样子。 这孔老翁本是宝应县郊的农民,数十年前战乱之时逃荒到汴京一带,飘泊在外几十年,如今想要叶落归根,便回转家乡,寄身在青莲寺。平日他为寺里料理菜地,修剪花木。自他来了,寺里花木长得更繁茂齐整,连寺后菜地都能多产些。 一苦与他闲聊,才知道他原为人做了十几年园丁,这才有今日为他们牵线之事。 老翁原来存身的主家有些来历,他便也颇为自矜,见元娘年幼,他就不甚热心。 李修察言观色,将桌上的水仙花往前推了推,笑对一苦说:“元娘小孩子家,没什么好物件伴手,给大师带了一盆水仙来。大师看这花怎样?” 一苦大师眼中闪过赞许,笑道:“小娘子有心了。我看这水仙种得极好,难得造型雅致可爱,花朵繁茂。孔老头,你也看看?” 孔老翁自然早已看到这盆水仙,见他二人递话便接过话茬,对元娘说:“小娘子这水仙花养得也算不错,用了些巧思,不妨给小老儿讲讲如何养的。” 元娘心里知道,这是一层考验,便一五一十地说到:“我这几年侍弄花草,觉得种花一途,没有什么巧技,还在‘土、水、光、肥、病、虫‘六个字。凡花木,生长之地各有不同,对土之疏密、地之肥力要求不同,有喜水的也有厌水的,有需要常晒太阳的,也有背阴方能滋长的,至若病虫之害,有相同处,也有不同处。我等养花之人,便需细心观察花木在这六个字上的不同之处,耐心照料,才得繁花盛开。” 孔老翁听她说到种花没有巧技,几不可见地正眼看她一瞬,又问:“这些感悟,种个三五年花也就都知道了。你便只说这水仙。” 元娘知道他还有所保留,也回道:“老丈说的是。养花时日长了,道理谁都能说一些。我所欠缺,是种花时日尚浅,见识有限,经验不及您老人家。而我所长者,便是不管碰到什么花,都有耐心从这六处着眼,多种一些,对照着学习、验证、观察、记录,很快就通了。您老多的是经验,我有的唯有‘用心’二字。” 孔老翁听她这样说,终于点点头,元娘的解释透着她对花草的爱护之意,是种花师傅都愿意看到的。 “至于这水仙,关键是白天多多晒太阳,晚上不令它在温暖处,必要时水也不要给,以免徒长叶子,如此便能养出个矮矬子,花剑繁多,叶片肥厚,等开出花来时长得团团圆圆,正应新年之景。水仙花根似蒜,不很雅相,我便围以白色卵石,就是如今您看到的样子。” 忽听身旁有人赞道:“好!顾娘子讲得仔细,假以时日,或可写一本《水仙经》来。” 众人抬头看时,却是袁澄不知何时悄悄走了进来,正站在一苦大师身后,轻轻靠在他的椅背上。 见元娘看过来,袁澄挑挑眉,向她递眼色到孔老翁身上。 元娘暗暗忖度他的意思,似有所感,便接口说到:“郎君谬赞了,我这点微末伎俩不值什么,今日在孔老丈面前卖弄,也实在是求贤心切。孔老丈几十年养花经验,如果能指点我一二,假以时日,或许我们真能合写一本花经出来。” 袁澄便会心笑了。 原来他近日常来青莲寺溜达,与这孔老翁也说过几句话,听他的意思,竟有些执着于出一本养花的书,好把毕生所悟记录下来传承下去。可惜他本人不识几个字,哪个书坊也没那个闲工夫听他讲述再成书,他一直未能遂愿。 元娘话一说完,他就看孔老翁腰也挺直了,人也精神了,脸上那种倔强的神气也不见了,显然意动非常。 他又推了一把:“老丈,依我说你就跟顾娘子去吧,她年龄虽小,也有大几十亩地,以顾娘子心性,日后必能在这行有所建树,到时你们合写花经,流传百世,岂不妙哉。” 孔老翁顺着台阶下来,说的话虽还有些骄矜,实则已算应承了:“小娘子还是有些真章的,既然大家伙儿都信你,我便跟着走一趟。” 元娘高兴地抚掌道:“那便这么说定了,老丈再不能赖的,我明日就找人赶车来请老丈。” 在座众人哄堂大笑,她这话说得孩儿气,又不是过家家,怎会今日应了明天又赖掉。 元娘被人笑得不好意思,不由地红了脸。 她转开目光,正看到袁澄冲她笑得意味深长。今日事成有他一半功劳,她感激地回他一笑,不知怎地脸上有些发烫。过一会子,她余光里感觉袁澄缓缓移开了视线,方觉得心落在实处。 一苦因问袁澄:“大郎今日怎又得空?” 袁澄便说:“昨日斯大郎与我共饮,说起知州大人有意在今年上巳节前后筹办万花宴。斯县尊的意思,一要向知州大人献花应和,二来各县都预备随后跟着办百花宴,宝应县也要和光同尘,届时万民同乐,方显我县之繁华昌盛。斯大郎为父分忧,来找我寻些好花木,我也无处可去,就来问问孔老丈。” 众人大感有趣,都看向孔老翁,却听他道:“却是可惜了,这寺里都是寻常花木,大郎若要稀罕花木,这里却是没有的。” 元娘心里也觉得可惜,可惜自家花木生意还没开始做,寻常花木都没有,更不用说奇花异草了。若能有一两株好花在万花宴、百花宴上露脸,必能对生意大有助益。 就听袁澄笑道:“也不必都是奇花异草,既要办万花宴与民同乐,要紧的还是花多,青莲寺这园子里现有的花,老丈下旬挑个好日子,早早移盆,届时搬去百花宴上凑个热闹,就当我替斯大郎尽心了,可好?需要多少钱,直接到城中书坊里关取就是,住持那里我已说过了。” 孔老翁这才说好,让他放心。又问元娘:“你那花圃在何处?我明日去了做些什么?” 元娘略有些尴尬,带着些歉意道:“孔师傅,实不相瞒,我家的花圃如今还是块麦田,到五月见才能腾出地方来。现下只有两件事要做,一是要思量这花圃种哪些花卉,二是提前育苗。事情看似琐碎,也是花圃的根基,还要劳您指教。” 孔老翁既然答应了她,倒不嫌事小,反说:“规划和育苗也要紧,你想得很对。我明日就跟去看看。” 众人又天南海北聊了一会儿,约定明日上午元娘派车来接孔老翁,方散。 一苦在山门外目送客人远去,缓步回到禅房,就听得素青抱怨:“袁大朗真是不客气,那盆水仙好不精致,我还想放在我屋里香两天呢,他不由分说抢走了。师叔你也不管管。” 一苦笑着逗他:“他拿走也好,你拿走也好,横竖你师叔我都沾不到,为何要管?” 素青撅着嘴嘟囔:“您老人家说得好像公平,怎么不想想,每日给您老端茶倒水的是我。” 一苦大笑道:“蠢物,蠢物,你道他动的是花,却不知他动的是心呐。你与他争什么。” “你与她争什么。”此时县衙后院,斯县尊正拍着桌子教训斯黎。 为您提供 金九园 的《【古】寡妇她要走花路~》最快更新 16. 第十六章 免费阅读 [www.aishu55.cc] 17. 第十七章 斯县尊其人颇有些传奇。 他幼时家境殷实,其父、祖传承百来亩良田,三代单传有了他,看得眼珠子一样,五岁启蒙便被赞天资聪颖。 众人都以为他会事事顺遂时,不幸他十来岁左右父、祖皆丧,他祖母与母亲均是普通村妇,守不住家产,家里三五年就败了。 他十来岁年纪中断学业,当铺里做过几年学徒,众人又以为他这辈子要走一条学徒、掌柜的路,偏他淳化年间连续应考,一路上去中了乙科二档的进士,时年不过25岁。 虽说前半生坎坷,好在这之后都是好日子,娶了顶头上官家中独女,从县丞做到县令,且得了一对双生子。 斯县尊为人果断坚忍,心怀黎庶,便为儿子取名一“黎”字,今年斯黎过了州试,又得他赐字“见黎”,还是一个意思。 斯黎双生的妹子叫个斯思,这日他正与妹子也说到万花节的事,两人说着说着开始争论,不知哪种花堪为三月花首。斯黎说是晚梅,斯思偏说是桃花。斯黎说梅花清雅,斯思便说三月梅花即将开败。斯思说桃花三月最盛,斯黎就说桃花轻薄。 兄妹二人正你不让我我不让你,斯思恰瞧见斯县尊从院里穿行进来,就趴在桌子上假意哭道:“哥哥偏要附庸风雅,好没道理,百花宴用花极多,到三月间,你叫爹爹哪里寻那么多梅花装点。” 斯县尊一路走来早听得二人梅、桃之争,进房便听到女儿哭,老爹爹的心都碎了,巴掌“啪”“啪”拍在桌子上,冲儿子吼到:“思儿孝心可嘉,你当人兄长的,你与她争什么!” 斯黎早在妹子哭时就知道要完,自小就这样,每次说不过就装哭,每次哭必被父亲碰见,每被父亲碰见,到最后都是斯黎遭殃。 斯黎今日却不大想认输,想到上元夜遇见的顾小娘子,缠枝梅花的褙子穿在身上何等雅丽清逸,便嘟哝到:“自己欣赏不了梅花之雅韵,就说我附庸风雅,好好的小娘子,偏爱个俗之又俗的桃花。” 斯思嚎得更大声了,斯县尊一巴掌拍在斯黎头上,喝到:“偏你能,偏你能。还不快给你妹子认个错。”转过头来柔声细语哄斯思,“思儿乖,爹爹知道思儿的好意,咱不与他生气。你有什么想要的,我让他买给你,好好给你赔礼道歉。” 斯思破涕为笑,展颜对斯县尊道:“还是爹爹最好。很快就到上巳节了,县里好几家姐妹们约了我去游春,叫阿兄多多地给我淘换春幡,我好送人,行不行?” 斯县尊自然应允:“有何不可,叫他去办。”又拿眼瞪斯黎。 春幡,小娘子们春日游玩时最喜欢插戴头上攀比炫耀的一种饰品,寻常百姓家常用布帛裁剪垂幡,斯黎见过最多的是那种金银簪头饰以长条金片、银片的,簪头造型无非春花、春燕、春蝶等物,重挂的金银片极像幡招,是以得名。 斯黎着实不明白这种东西有什么好比的,不过这都不重要,斯思说要,老爹说寻,不寻也得寻,于是皱着眉头答应了,便看到斯思从斯县尊背后探出头来,伸伸舌头皱皱鼻子做个鬼脸,得意地笑了。 斯黎就借着寻春幡的由头从后街跑出来,先溜到春风楼,叫了一碟乳浇糖,一碟蜜渍梅子,一碟糟鹅掌,又叫切了二两烧白羊,配了蒜汁儿端上来。 他又叫伙计约几两蔷薇流香酒,因伙计是极相熟的,便笑着劝他:“县尊大人不令公子饮洒,小的送公子一角卤梅汁儿吧,今年新的梅卤子,极鲜甜的。” 斯黎笑着指他:“又在这里弄鬼儿,你不去他眼前说,他如何知道。快去约了酒来。” 忽听得一个声音:“别听他的,就上卤梅汁儿来。” 斯黎回身喜道:“袁大哥,这么巧又遇上了,今日店里不忙么?” 原来是袁澄走上楼来,一边走到他这桌前拉开条凳,一边笑道:“忙也忙不到我,孙老盯着呢。近日书坊新换了个灶下,做菜倒像鲁菜,浓油赤酱我吃不大惯,中饭就到春风楼凑合了。” 斯黎顺口又问:“怎不回家陪伯娘?” 原来自从袁父过世,袁澄从扬州避回宝应县,袁母也就随他迁回了老家,如今住在县里。 那日家产之争,袁澄的大伯早年因参过股,自然是要争一争的,家中几处书坊的掌柜叫他收伏,族老们也偏着他。 袁澄刚及弱冠,尚未熟悉生意,且那时见多年亲情在利益面前如此不堪,就灰心让了步,除了“维扬”名号,只坚持留下了老家宝应县的这间书坊。 袁澄听斯黎问,便苦笑道:“自从解了婚约,家中便再无宁日,家母一时要怨我早年拖着不成婚,一时要数落表妹,一时又要找媒人相看,一时又要哭家父去,着实叫我听得头疼,中午且叫我歇一歇吧。” 说话间伙计又拿了水牌来,袁澄翻着牌子道:“添一份玉蕈马蹄素丸子,加两份汤饼,再来两只冻梨吃着玩。”又指了牌子问道,“这道‘虾鱼笋蕨羹’①怎么做的?” 伙计笑着回答:“回大郎的话,这是杭州那边传来的新菜式,只春日里有,采了极嫩的笋蕨,以沸水沦过,取新鲜鱼虾切小块,与笋蕨同时泡高汤蒸熟,再用酱油、麻油、盐、胡椒拌匀,滴醋调味,极鲜美的,小的给两位郎君上一份吧? 斯黎插言道:“说起来,杭州人最会吃鱼虾,比如清水虾、酒糟虾、清蒸鱼、糖醋鱼、油焖虾,又后者葱烧鱼、鲫鱼汤,都是常见菜式。他们的菜式讲究清淡鲜甜,必要原汁原味,青菜讲究断生即食,冬、春两季喜食笋,单看颜色都很美,跟北地重盐、重酱的风味大不一样。这南北食俗不一,细究跟当地气候、地理都脱不了关系。” 袁澄见他说得热闹,笑着令伙计:“那便上一盘来。”见伙计去了,又夸斯黎,“倒难为你小小年纪怎么知道这么多。” 斯黎道:“谬赞谬赞。前年考完试,我父亲见我闲着无事,命我跟着家师走了一趟两浙路,说是读书之外也要了解世情,家师年轻时好游乐,极通世情的。” 袁澄点头赞叹:“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又问,“百花宴之事筹办得如何?我可为你跑了几个地方了,寻常撑场子用的花草绝少不了,只是奇花异草难得。” 斯黎喜得拱手作揖:“好哥哥,凡事托付你再靠谱不过的,多谢你了!” 两个人边吃边叙,不一时吃完了饭,斯黎才去银楼,捡着买了几个春幡,回去糊弄斯思。 上巳节这天,整个宝应县都像被画师蘸了五色浓墨喷洒过一样,瞬间活了起来,县里各条路上熙熙攘攘地呈现一幅忙碌景象,到处是往茱萸湾、茱萸河踏青去的人。 茱萸湾是个极大的活水湖,数十条大河在这里一会,又分成几条向下游流去,最宽的那条河被称为茱萸河。 不管是茱萸湾还是茱萸河,沿水边都有极好的景观,春日里水波不兴,垂柳轻拂,芳草萋萋,百花争艳,最适合游玩。 袁澄与斯黎约了去茱萸河沿岸骑马,不想在南门等了半天,才见一辆马车停在自己身旁,斯黎叫一声袁大哥,大声道:“袁大哥见谅,本该早到的,谁知遇上有些人,歪缠着我非跟来,这才耽误了。” 就见斯思掀开车帘道:“哦,这是说我呢。我白得了好看的春幡,若不出来逛一逛,何异锦衣夜行,岂不辜负了。”又对袁澄点点头问好,“原来这就是袁家兄长,我阿兄在家总提你。家父家母都在忙着筹备百花宴,这才让阿兄带我出来。让您见笑了。” 袁澄点头致意,斯思就颔首缩回马车里去了。 几人很快到了茱萸河畔,两个人安顿好斯思,让她在河边一处赏花,又命丫鬟们和车夫小心照看,便策马沿着官道奔去。 两人赛了几圈回来,看到斯思正与另几个小娘子围在一起交谈,远远地听着斯思道:“姐姐这春幡好别致。” 便有一女子笑着说:“我这个算不得正经春幡。是我在家剪春幡时,起头剪长了,我阿娘说倒也好看,我就试着剪了更长的,想着若风一吹,定然极飘逸的,是我的一点小心思。” 袁澄听着,倒像是元娘的声音,忙策马上前,见果然是她。 元娘近些日子一直在忙家中农事,尤其是育苗的环节。 育苗这件事,说起来不算很难,只需要挖建暖床,将花种子泡水后撒在暖床上,然后根据天气决定是否点火烘床,再管好水分,静等发芽即可。实际做起来要琐细得多,要决定种什么,选择育苗时间,以及找人挖苗床,又要买种,需要很精心的规划。 元娘先与孔师傅商议育些什么花。 孔师傅本名孔胜,元娘如今喊他一声师傅。孔胜毕竟是经年的老花匠,说起花木生意,很有些见地,便教导元娘:“好叫小娘子知道,虽说年年花会上出风头的都是奇花异草,可做花木生意,并不指望赚这奇花异草的钱,无非搏名而已。” 元娘点头称是,问他:“花圃里便以蔷薇类的、菊类为主,如何?” 孔胜问她:“小娘子可说说,为什么是这几样呢?” 元娘乃解释到:“种这几样花,春夏秋乃至初冬的生意都占了,不论是头上插戴、家里插瓶,抑或做花露花粉等,这都是最常用的。” 孔胜说她想得极对。 两人又商议育苗的时间。因元娘手头无闲田,最早也要五月中才能移床,如此只好三月开始育苗。又不能只指望自己的花苗儿,得想办法外头也订一些。 这些议定了,事情就好办了,交给孔胜去腾挪。 只是元娘看看钱匣子又慢慢空了,不免着急上火,颇为忧虑。 凤霞因上元之后有些日子没见她,便约她上巳节去茱萸河踏青,说她:“不要总是憋在家里想你的生意,鲜嫩嫩的小娘子家,也做些应时、应季的事儿。” 元娘一想,横竖不管她怎么着急,花苗发出来也要时间,也不要辜负了好春光,所以应了她,出来散心。 她们提前叫了大车,顺着各村落间的主路,很快到了茱萸河古家庄一片。 元娘心热,耐不住先拐去看她的田地,见齐齐整整百亩麦苗长势喜人,绿色像是要从细长的叶子上流淌出来,可见肥力不错,未曾缺水,便放下心来,顺着官道向游人如织的桃林来赏。 斯思赏了一会子桃花,又在丫鬟帮助下放了一会儿纸鸢,便有些百无聊赖,偏她约的两个女伴也没找过来,不知道是不是走岔了路,她便有些后悔跟着斯黎来这地方。 正左顾右盼间,看到一个小娘子,别人都是侍女跑着放纸鸢,放得高了再交到主人手里,偏她弃了侍女自己跑着放,跑得裙裾飞扬,春幡儿飘飘,煞是肆意快活,她的女伴更是明艳动人,平生仅见。 斯思不免生了结交之心,便上去攀谈,正是元娘与凤霞。 袁澄与斯黎回来,一同上前招呼。 袁澄细看元娘,见她跑得脸庞泛红,娇汗点点,微风吹过,靛蓝底飞蝶逐花的织锦春幡与她乌青的发丝纠缠飘扬,更有一种俏皮动人姿态。 见他们来了,她只管大大方方笑着契阔,气质舒朗,倒是斯黎偷眼瞧她一回,紧张地红了脸。 斯思见他们彼此认识,忙约道:“原来大家都是熟人,那顾姐姐、金姐姐何不与我们同行。”她着实是一个人闷坏了。 凤霞便应道:“极好极好,斯妹妹单纯可爱,令人见之忘俗,正好同行。” 一行人仍沿着茱萸河漫步,袁澄与斯思在前面牵马慢行,小娘子们在后面赏景交谈,一时采了花,一时折了柳,再一时又坐在河沿上齐齐编起了花篮花环。 跟着凤霞的事红儿,她手最巧,很快就编了三个花环给小娘子们都顶在头上,接着又用柳枝做骨编了一个巴掌大的花篮,将刚才掐的桃花、野花三两下插在里面,煞是应景儿好看,众人围着她笑闹:“红儿给我编一个”,“好姐姐,你也给我编一个”。 一时又见时鸣踮着脚攀住一株老柳树,喊道:“红儿姐姐,我给你折几支长的,你给我编个最大的花篮。”忽然又听见她“哎哟”一声,手抓着一支断柳跌坐在岸边,原来是用力太过,将一支极粗的枝条折断了,她正借着力,不防备就给诓倒了。 众人都大笑起来,挤着过来拉她,一时欢声笑语闹作一团。 众人玩得尽兴,待散时,斯思便邀约:“过五日百花宴,我父亲主持,姐姐们若无他事,也一同来吧?我家棚子在戏台旁边,那些最好看的花也必摆在那边,到时候我给姐姐们留位子,咱们一起看花听戏,可好?” 元娘与凤霞都应曰:“正要去百花宴开开眼界的。” 如此便约了三月初八日继续同游。 为您提供 金九园 的《【古】寡妇她要走花路~》最快更新 17. 第十七章 免费阅读 [www.aishu55.cc] 18. 第十八章 三月初八百花宴。 斯县尊早令不要奢靡,以茱萸湾近处现有的一处花圃,名叫“海棠苑”的为主,少征用各户的花木。 各家苗木铺子都要趁这一日争奇斗艳,扬名立万,于是这海棠苑内风流繁华不可言说。 恰逢海棠浓淡相宜花开最好的时节,放眼望去如云似霞,初开的海棠花如胭脂点点,盛极的花则渐成缬晕,将败的海棠若宿妆淡粉,红得深深浅浅。 垂丝海棠香气清酷,似兰似麝,西府海棠其状艳丽,香气淡薄,小娘子们在春风中追逐着这若有若无的气味儿,裙裾飞扬,更令人眼花缭乱。 又有别处移来各类桃李杏花,甚或晚梅、蕙兰、山茶、月季、君子兰、春杜鹃等,一丛丛、一簇簇,难为花匠们厉害,使这许多花凑在一起报春。 如此盛景,游客只恨不能立时将其入画,尚不到吉时,热切的人们已把园子逛遍了。 元娘等人惦记斯思的相约,不敢多逛,很快就挤到了戏台前,在旁边寻找最大的彩棚。斯思的侍女正在棚外等她二人,此时便扬起帕子招呼她们。 进得棚内,见斯思被一群小娘子围在中间,众人正插花作诗玩儿。 这些小娘子能与斯思交游,身份都不算差,见斯思招呼元娘两人,因面生,便都停了手里的玩意儿,错眼看她们,见她二人问好,都展落大方,便也笑着点头致意。 她二人便坐下,也看众人插花。 今日繁花似锦,小娘子们争先恐后,令人四处搜罗了各色花草,众人一窝蜂抢了,插花、编篮,有才情的再配以诗句、对联,各显神通。如今正玩到热闹处,棚里笑语嫣然。 斯思指着满桌插好的花,问元娘:“你觉得哪个好?” 元娘一眼看去,只见花瓶、花囊、花篮各式各样,色彩缤纷,美不胜收。她因与众人不熟,不知各人心胸脾性,便不肯评说,只说:“都怪好看的,我有些看花了眼。” 内中有个小娘子轻嗤一笑,酸道:“我等插的花,想是顾娘子看不上眼,人家建了百亩花园子,是高手呢,如何瞧得起我们微未技艺?” 元娘略感诧异,忙道:“恕我眼拙,不认得这位小娘子。我家苗圃尚未动工,我于这行是个新人,不敢称高手,且诸位的作品各有千秋,我不敢妄加评断。” 斯思体贴人意,想到元娘所在的牌坊村,正在吴里长治下,不愿她得罪了人,忙从旁介绍:“顾姐姐,这是吴家凤林妹妹,她爷爷乃是你们那一带里长,现管着你们十来个村子的。” 元娘恍然,想是吴小娘子听了她拒亲吴慎的事儿,来鸣不平了,便笑一笑不说话。 吴风林正是吴慎的侄女儿,平日里最喜欢她小叔叔,见元娘不语,她反心生不快:“顾娘子谦虚不肯品评,但你既是种花的,想来手艺不差,不妨亲自插一篮来?也让我们开开眼界。” 其他人见状,也都纷纷附和:“正是,顾娘子快不要推辞,方不辱没了养花的名声呢。” 其他人都看热闹——这也是常情,新来的人总要露一手,才能入她们的眼,也不是谁都能玩到一处的。 元娘看她们的意思,再不如意就要说她不配种花了,自己不好一味退让,于是环顾一眼桌上剩下的花材,说道:“既如此,我便拿这些桃花、杏花插个瓶来献丑了。”说着看一眼凤霞。 凤霞忙笑道:“我与你搭把手。” 原来虽然元娘精于栽培,但她对花的插配并无研究,总是任其自然,流于奔放,常被误解为技不如人,别的小娘子插出来齐齐整整,唯独她插的信马由缰,呲乎随意。 偏她小小人家还总说:“去留随意,道法自然。” 熟悉的人都笑她手笨,只有顾准一语道破:“你看她品评别人插花,难道是不懂美丑?是她不论花儿美丑,一支都不肯舍,半分都不肯剪,怎么插得好呢。” 凤霞熟悉她的风格,只精挑细选了一支畸零的横枝桃花,底端花开盛极,顶端花苞微绽,又选了一支短小分叉的满苞杏花,别的都不肯给元娘。 元娘便接过来,一边布置一边说:“花儿少,恰好配这个米色细瘦的铜瓶。如此地道直而宽厚,天道随意自然,瓶口再点缀夹竹桃叶,人道平和稳重①,想来可以了。” 果然插出来有一种简约自然之美。 如今淮南路繁华日盛,插花大都富丽堂皇,少见这样清瘦零落的,小娘子们也觉得好看,都赞:“甚美。” 吴凤林也道:“顾娘子果然厉害。何不再写一联来配这花。”她想着,姐妹们写诗都是早有准备的,临时抓了顾元娘来,她未必能有好句,必要她出个丑才甘心。 元娘笑着看她一眼,略一思索,便要了纸笔来,小娘子们都围上来,见她潇洒写到: 倾国倾城懒争艳,花影婆娑独自香。 双双不肯嫁东风,笑对春光意自强。 桃红杏白绽芳华,蜂舞蝶飞春如画。 静赏流年心似水,淡看风云梦初长。 一手飞白体的字写得极好,诗意也洒脱自得,字与诗颇为相合,难得她是现想的,众人佩服之情溢于言表。 忽见她团了那字扔在桌上,笑道:“写得不好,不敢在小娘子们面前献丑。我听外面丝竹悠扬,何不同去听曲观舞。” 斯思也笑着上来携了她的手,又拉上旁边一位小娘子,团团簇簇的掀开帘子走去看歌舞。如此观花赏曲斯闹了半天方散,倒也叫元娘与凤霞两个结交了几位和善的小娘子。 欢声逐渐远去,无人注意到一道身影悄然进了彩棚,将元娘团乱的字纸打开,一字一句读过,收入袖中,又悄悄离开了。 百花宴后,天气转暖,村子里都恢复了劳作。 百花盛放的时节,各处苗圃、苗木铺子、挑担卖花的赶着旺季做生意,一派欣欣向荣的气象。 元娘却赶不上这一波花市,还在育苗。因天暖,索性连苗床都不用了,直接在家中院内填土筑垄,撒了十来样儿花种子,四月初的时候,已经冒出寸许长了。 这日元娘与张娘子、孔胜等在家给花间苗,何嫂子在院内浆洗衣裳,时鸣就从院内井里提水浇田。 因花苗并不都是自己培育,也需要买一些,孔胜便向元娘胶交待,从哪处预定了多少,何时可以送到,又说起麦子已经开始灌浆,丰收可望,需早早定下短工来,以免麦收时忙乱。 元娘便说:“您老人家总是一个人跑前忙后的,也太辛苦,得雇个小子来,帮您跑腿。咱们花圃上,还得再要些懂花木的人,您一个人忙不过来,只是这却不好找。” 张娘子说道:“以我的意思,长长久久做生意,还是买几个人来妥当。” 何嫂子也插言道:“娘子说的是。小娘子别怪我多嘴,我们以前也经过几个主家儿,要紧的人都是要买断的。” 元娘忙说:“正是要您两位积年的经验呢,哪里会怪罪。” 又和孔胜商议,“师傅瞧着,跑腿的小子买一个,若有好花匠能买断最好,不能买断的那就与咱们签长契。古家庄那边种地的老把式,教两天也能学一些种花的技艺,到时候也用得着他们,得早早地定好。” 这说的是做杂活传递消息的、专精种花的老师傅、能耕地除草的老农,一共得三波人。孔胜听得也有道理,他再有技艺,一个人也成不了事,于是点头。 正商议得热闹,忽见二门上,李蔚的堂姐素心急急忙忙走进来,边走边问:“婶子,县里我婶子让人送信儿来,说是金珠那里发动了,我娘和我要过去帮忙,您老同去不?” 张娘子扔下手中花苗,喜道:“果真?那是要去的!”于是带了元娘和时鸣,伙了素心和她娘,跟着李家派来的大车,一起去县里。 一行人到了衙前巷,车将将停稳,时鸣就跳下去依序接了她们娘儿四个,匆忙进了内院。 如今后罩房元娘原先住的那间已经空出来,做了产房,她们到时,曹老安人与李蔚正坐在厅内,小曹氏的亲娘和收生婆婆在产房里照应,周婆子从旁陪着,周嫂子与两个丫头进进出出地端热水、送草灰,又开了东厢房的门去把备好的尿片、小衣裳取来,忙忙叨叨。房里面小曹氏的声音一叠紧似一叠,听着高亢有力。 张娘子等忙向曹老安人道喜,曹老安人一生子女四个,都长大成人了,连四郎都是长到十五六岁才去的,对妇人生产一事倒看得没那么重,接生婆婆也说小曹氏这胎怀相好,她便老神在在的,不像李蔚那样满地乱转。听得张娘子道喜,她便回道:“刚进去半个时辰,才将又吃了一碗浇头面,这才开始呢。” 不料她话音刚落,就听得产房里收生婆婆说:“快了,再使把劲儿,看到头了。” 这下子曹老安人也端不住了,娘儿几个都挤在帘子外面,着急地听着消息。 再一时,里面传出一声有力的啼哭,小曹氏的叫声也停了,收生婆婆喊道:“好了——呦,是个小子,娘子快看看。” 李蔚哪里还站得住,嗖地一步窜过去,掀开帘子进去了。曹老安人喜得脸上的皱纹都挤在一处,左右两边紧紧拉着她妯娌和张娘子的手,高兴地一连说了两声:“是个小子,是个小孙子。” 正说着话,收生婆婆抱出孩子来,送在曹老安人旁边看,曹老安人谢她:“嫂子辛苦了,多加半贯喜钱。”喜得收生婆婆点头哈腰。 张娘子从旁直道孩子长得俊,尽挑了三郎和金珠好看的地方长,元娘遂借光也看了看,心中不免纳罕:“怎么生得这么丑,娘还说好看?还说得万分真心。” 她却不知道,小孩子家刚出生都长得差不多,也就是老人家、孩子娘能看出个一二三来,待长上两三个月,那模样就出来了,再长到童年、少年时,又会大变样,人家才说“女大十八变”呢,小儿郎也是一样的。 此时李修得了信儿,正从前院走过来,边走边喜道:“我来看看。”后又与曹老安人商议,明日各亲友处报信儿,定于某日吃满月酒。 为您提供 金九园 的《【古】寡妇她要走花路~》最快更新 18. 第十八章 免费阅读 [www.aishu55.cc] 19. 第十九章 转眼五月,过了端午节,李家喜气洋洋办满月酒。 当地风俗,这等事情来的都是女客,共贺小曹氏和曹老安人。元娘心中疑惑,生儿育女好似跟男人无关,不知道是不是又像那“抱孙不抱子”的传统,事涉男子威严。 元娘与张娘子到时,屋里已经挤满了人。曹家的亲戚们都爽朗,聚到一起,喧嚣声几乎掀翻房顶去,从祝贺孩子长命百岁,谈到李修夫妇过两年孙男娣女满堂,从天气越发热了不能给孩子捂着,扯到最近田里要抢收,一阵又一阵笑声传到院里来。 小曹氏已经出了月子,人越发丰腴,孩子在她怀中睡得踏实,长得白白胖胖,她心中得意,不觉昂首在人群中走动,看到红糖、鸡蛋、小衣服、银手镯等各色贺礼堆满了一桌,越发笑得开怀。 元娘走进正堂,在客座下首落定,帮着新来的客人上礼单子。小曹氏看到 ,忽然想起一事,走过去碰了碰元娘的肩膀,示意元娘跟着她走到东厢房里间来。 元娘问:“嫂子找我何事?” 小曹氏把孩子放在摇床上,拉着元娘坐在一旁,悄声问她:“元娘,你教我作诗可好?” 元娘愣了片刻,方惊奇问道:“嫂子怎么如今倒要学作诗?” 小曹氏羞得满面分红,期期道:“这不是,你阿兄在家喝酒痛快了,总要吟诗,我也不晓得是他写的,还是人家作的,总之一头雾水,不好应对,我看他很是不尽意……” 元娘边听她说边噗嗤笑了:“嫂子,若是这样,真不用就学作诗。”她扫视一眼门口,悄声说到,“我小时与阿兄也朝夕相处过两年,以我看阿兄作诗多半不成的,日常应该还是吟诵名篇为多,嫂子何须学作诗呢。若为夫妻答对,只需在阿兄吟诗时,能点评应和几句就够了。” 小曹氏忙问她:“依你该如何?” 元娘沉吟道:“先把那《诗经》、《楚辞》读两遍,略读一读《春秋》、《左转》、《史记》之类记些典故,再把唐诗背一两百首在肚子里,也尽够了。” 小曹氏惊道:“倒要费这些工夫!” 元娘嗔笑她:“刚还说要为阿兄学作诗,听了几本书名就嫌费工夫了,嫂子你心不诚。”又说,“这就不算多了,先《诗经》、《楚辞》,唐诗熟背,史书倒可以当成故事慢慢看,一年两年都行。嫂子想,两人这一辈子几十年呢,只花两三年工夫,哪里算长?实在不行,你只把唐诗背熟,多半也行。” 复又眨眼促狭道,“我再与嫂子寻两本讲对韵的书来,嫂子只管先看了,阿兄吟诗时,但指一字说,这个韵脚妙,那个怎么不押韵,阿兄必愿意教嫂子的,那时岂不是夫妇相合——这世间,哪有几个真会作诗的,大多附庸风雅罢了,我也不会的,教不得嫂子。” 小曹氏听她讲完,细细琢磨,方慢慢点头叹道:“若不是妹妹,我哪里知道这些门道。”两个人又说了会子话,方慢慢出来。此后小曹氏倒真的听了元娘的,慢慢看些古诗来,无事也忙了。 五月是麦收季,各家亲戚吃过满月酒,都急匆匆回去忙收麦,元娘母女亦不例外。 如今古家庄上麦子已经金灿灿地,等待收割,孔胜忙得脚打后脑勺,亏他如今掌了事,倒比年轻时更好强些,前几日已经报过,雇了二十几个没地的闲汉,端午吃了开工酒,已经在田里忙得热火朝天。 元娘母女吃罢满月酒,刚回牌坊村,孔胜便急着来找:“小娘子,之前没想到,你这里需再出钱买些肉菜,几十口人一天两天地干下来,没有油水撑不住。我看了看别家,这半个月伙食都要上去的。” 元娘听了,连道自己糊涂,往日在李家时,也曾看过曹老安人安排麦收饭,今日反倒忘了。 忙指使何嫂子到屠户家下定一扇猪肉,买了几十斤鸡子,收了自家菜地里现成的落苏①、青瓜②,看看不够,又找东嫂子张罗了一些,堪堪凑了一大车吃食,看着孔胜与何嫂子一同押车到古家庄上去了,这才作罢。 元娘也闲不住,想着麦子一收就可以收拾成花圃,愈发精心呵护院里的花苗。 因是第一年主事,元娘难免心热,总想看看田里情形,便遣时鸣一日日去田里看,每日听时鸣来报: “收了一大半了”, “哎呦小娘子幸好没去,他们那些田汉连短襟都穿不住”, “快收完了”, “幸好他们庄子上有一大片打谷场,就这样还不够晒呢”, “我还是头一回看人扬麦子呢” ……时鸣每日回来,便一边灌水一边嘁嘁喳喳汇报,听得张娘子说她:“一个人倒顶三个人,又能干,又能说。”夸得时鸣越发得意了。 如此过了二十来天,孔胜喜滋滋来报,收了多少斤、留多少课税、剩余多少入仓等,又告知元娘,七十亩地均已平整好,随时可以下花苗了。 元娘与张娘子一起算账,按市价一折,除了给吴家交另一半租子,归还李修借予的一百两银子,竟还能剩两百贯钱,如此后面半年雇人、种田的花费都有了。 元娘松了一口气,不禁欢喜,隔天便要去花圃,即可施工了。 张娘子给她拿了浅露,一定要她戴在头上,又嘱咐:“外头人多,不要卸下来,天虽热,你忍着些。” 元娘应了,道:“与我遮阳倒是好的。只是阿娘,我今后要做生意的人了,免不了抛头露面,哪里时时藏得起来,咱呀,也别掩耳盗铃了。”说着,忙催车把式,“快走快走,晚了又招阿娘数落了。”说着话,笑靥如花向张娘子一耸鼻子,赶紧溜走了。 张娘子在门口叹气:“管不了啦。” 何嫂子笑道:“这就不是个寻常小娘子,娘子宽了心,任她施为去吧。” 张娘子道:“谁说不是。”两个人说着话回去,掩了门。 车至古家庄停下,元娘站在田边,看田地新番过,广袤平整,散发着一种滋润的气息,忍不住深吸一口气,这么一片天地,任她作为了。 她站在最南端,望北看,对孔胜说:“从这里开始,田地需要围起来,只在西南角留篱门,许得两架马车的宽度。” 孔胜便问:“怎么围?”又转头嘱咐小子,“记下来。” “四面可种桂花、梧桐等,搭好架子。树与树之间,密密地种枸杞、忍冬、花椒等带刺的灌木,等这些长成了,连成一片,便可自成一方世界。” 两人说着话,一边走一边商议落定,哪里种什么花、种多少,怎么区隔、哪里筑田垄、哪里做沟渠,忽然想起最好能从山上引水,还得请人看看怎么连通一路之隔的茱萸河。园中又要铺几条路,连通各处,以供日常行走。有些是之前在纸上画过的,更多的都需要现场调整,是以足走了一个时辰,才到山脚下。 因想到自己往后需常来这里,元娘又说:“这里,依山该建几间房,一间用来师傅午歇、议事,一间用作灶房,还有一间供我起居。” 孔胜便与她商议:“再多加盖两间,今后我带着这小子,就住在这里,不用每日来回牌坊村。”元娘想一想,也该如此,议定了先盖五间房,又笑道,“也不知五间够不够。” 登高南面而望,看着几十丈外的茱萸河,元娘胸中豪情翻涌。 半个月后,花圃初见模样。 西侧和南侧毗邻道路,均移植了大棵的桂花树和银杏树,又以竹栅栏、蔷薇带相隔。西南侧开一篱笆门,以供出入,并从此处往茱萸河取水。因为东侧是别家的地,不能种树,怕遮了人家的阳光、夺了人家肥力,便只种忍冬、酸枣、枸杞之类小型灌木围起来。北侧是山,天然的屏障。 园内遍植月月红、蔷薇与菊花,牡丹、芍药之类虽过了花期,因时人喜欢,也种了许多,以备明年之需,又有梅花、石榴、桂花等各数十株,各自成行、成片。连那五间房也打好了地基,盖了半丈高了。 至七月中,花圃再焕新颜。 季季红、蔷薇遍开,八仙花点缀,菊花发枝,周边乡镇乃至县城卖花的小贩知道这里新开的花圃,近几日渐有往来,常于晨间剪了花去售卖,白日里也有人来询价,加之园丁往来侍弄,故此花圃上人气渐增,有了个生机勃勃的样子。 只是花开得极快,左近这些人并不能全部消耗掉,眼看着花儿挂在枝头,慢慢谢了残红,又生发出新的花苞来,元娘不免着急,只得再来宝应县中,欲寻些新销路。 这日清晨,元娘带着时鸣,从南门进了宝应县,准备先去衙前巷。 沿着文昌街向北走,过鱼头巷、甜水巷、安居坊,两旁街道渐渐变得热闹繁华,街上人来人往,招呼声、叫卖声四起。 元娘边沿着石板路徐行,边打量两边店面。因她们到得晚,已接近午时,各酒楼、食肆也正上客,元娘抬头看招幡,不经意看到某个窗口正摆了一瓶花,忽然心下一动,驻足观望。 见招幡上写着“满庭香”,似乎是一间酒楼。元娘便想起,上年与凤霞在甘回楼相约,那店里雅间,似乎也拿瓶摆了鲜花。 她不觉加快了步伐,行至“满庭香”门口,但见这是一个有些年头的酒楼,板壁上斑驳的清漆露出岁月的痕迹,门框上雕着云纹,颜色略显陈旧,只有匾额上“满庭香”三个字色泽依旧鲜亮,可见时常有人维护、擦拭。 元娘走进去,右手边便是一溜长桌充做柜台,墙上挂着流水牌,一楼当地摆着六七张方桌,有一通道通往后面,似乎帘子后还有空间,进深较大。再细看,柜台后有一楼梯,通到二楼。 已有三四桌客人围坐,谈笑风生,有人高声唤着小二,那小二忙不迭地跑去了。 见有客进门,又有一个小二迎上来,笑眯眯地问:“娘子是用餐,还是……” “想请贵掌柜一谈,楼上有雅间烦请小哥儿给我开一间。” 小二点头,也不多话,先将她引导楼上,推开一间门,说到:“您里面请,我去喊我们掌柜的,再给您上壶茶。” 元娘摘下浅露,打量这雅间,果然临窗的榻桌上和房内团桌上都摆了花瓶,插着时令八仙花,只是看着不大鲜亮了。 不一时,听得楼梯上噔噔的响声,小二手里举着托盘,引着“满庭香”掌柜上来,将茶具摆好,退了出去。 那掌柜腰圆背厚,三四十岁,看着颇为和气,两人互通了姓名,元娘便知道他姓李。 “小娘子唤我,有何贵干?”李掌柜坐下,笑着问到。 元娘回了一礼,心中虽有些忐忑,仍镇定说到:“打扰李掌柜。我于二十里外建了一座花圃,七十来亩地,在这县里也算个大户,园内鲜花繁多,新鲜便宜,不知道能不能做您这酒楼里插花的生意。” 李掌柜闻言,一时犹豫,道:“我们店里,都是隔几日从挑担货郎手里拿些花来,有时早市上买菜随意带几束回来,并无定数,算来这生意也没几个钱,顾娘子当真要做这个生意?” 元娘一笑,忙道:“那更可与我合作了,定好了日子,隔几日一送,保管比您街市上买来的又新鲜又便宜,还省了您去早市。一年下来,您所费不超过几十两银子,于我却是门好生意。我们新起家的,什么都要试试。还请掌柜的关照。” 李掌柜看着对面小娘子,一团和气,眼中带着殷殷期盼,于他既不添什么麻烦,也不添花费,这点主他还是做得了的,便点点头:“也好,顾娘子就送来试试。” 元娘不意这么容易就谈成了,喜出望外,站起来行了一礼:“多谢您,从明日起我就着人来送。您可方便立个契来?” 李掌柜应允,随后立了契。元娘再三谢过他才辞去。 出得门来,时鸣因问:“娘子,这就谈成了?这……这跟闹着玩似的。” 元娘道:“许是酒楼里鲜花这一注生意太小,也或许是这一两年才兴起来,还没人想到做这个生意。”走了几步,又说到,“这位李掌柜是个好人。” 一间酒楼如此,若是十间、二十间酒楼呢?想到此处,元娘脚步不由轻快起来。租田不算,这是她自己谈成的第一笔生意,生意虽不大,难得稳定。 两人边走边说话,不觉走到了向阳街街口,元娘想起要买本《陶朱公》,还答应了小曹氏给她选一本声律书,于是转到维扬书坊来。 正趴在书架子上一本一本翻看时,忽听得身后有书本砚台散落地上的声音,人群碰撞嚣攘,一人呵斥“哎你这人怎如此莽撞”。 元娘回头看时,一张黄瘦的妇人脸正贴着她站住了,伸手一把抓住她急切道:“哎哟,可算找到你了!快跟我回去!再晚那金娘子就要遭殃了!” “东嫂子,出了什么事?” ? 为您提供 金九园 的《【古】寡妇她要走花路~》最快更新 19. 第十九章 免费阅读 [www.aishu55.cc] 第二十章 元娘见东嫂子惊慌而来,心下诧异。 正要询问,又看到孙掌柜正与一人作揖,殷勤小意劝着:“客人莫气,客人莫气,我与客人道个恼,别与这妇人一般见识,这方砚台客人拿着,我与客人打个对折,这磕口不细看也看不到的”。 元娘便知是东嫂子刚刚撞了人,约莫砚台掉在地上磕了口子,那书生正要上来拉了东嫂子理论,叫孙掌柜拦住了。 元娘忙行个礼道:“是我们的不是,因家人有急事找我,不小心冲撞了您。还请您原谅。您看您再挑一方砚台?”又问孙掌柜,“孙叔把这个磕了口的与我包起来?是我们的不是,千万不需折价。” 那书生原本愤愤,又担心柜上一定让他买了这破砚台,见元娘递了个梯子,便高兴地说了几句场面话,自去砚台摊子上挑拣了。 这边东嫂子啧啧嘴,也觉得有些尴尬,忍了愧说到:“怪我,怪我,这不是……我有急事找你。” 正待拉了元娘私语,忽听得有人问:“顾娘子多日不见,一向可好。” 东嫂子循声看时,见是一身材高大,长得极俊的小郎君,正站在楼梯台阶上,向她们致意。 原来这些时日袁澄常来书坊中,闲来无事自己也读些游记、辞赋解闷,或听掌柜的说说生意,又有他家庄子上庄头、他娘嫁妆铺里掌柜,也都来这里找他,在书坊倒比在家多。他今日在楼上闲坐,听到楼下扰攘,元娘的声音他是极熟的,忙出来看。 元娘便与他问候几句,仍听东嫂子说话。 却是件人命关天的大事,正落在凤霞身上! 元娘近日事忙,自上巳节后与凤霞也匆匆只见了一面,这短短三个来月偏生出一件大事来,金凤霞竟然大了肚子,夏衫单薄,遮也遮不住了。 她爹金老二立逼着把奸夫供出来,凤霞哪里是个任人揉搓的,不知她怎生想的偏是不说,叫她爹关在自家柴房饿饭。 这种事情岂有瞒得住的,不几日她们族里人人尽知了,都要看这热闹,连谁是奸夫都猜了几个来回。 又他们金家族里,一个守寡的秀才娘,说话极有分量的,不知脑袋悖了哪跟筋,竟找了族长游说,说这等女子大大丢了金家的脸面,有碍族里小娘子们说亲,合该悄悄落了胎去,远远发嫁了。 族长叫她说得既愧且恼,叫了金老二来,命他快快审出奸夫,若再给两日审不出,也休怪族里容不下了,立时就要落胎发嫁。 金老二原是想着,女儿与县城几个有头脸的后生素有交情,如今有了身子,不管是谁的,只要赖上去,好叫他出多多的钱来聘,哪怕不聘娶,也要给多多的钱把这事情抹过去,岂不是一笔好赚?正好与金虎娶亲。 他便狠狠逼勒女儿,谁知饿了两天饭也没问出个名姓来,倒将女儿饿晕了,惹得他那哑婆娘拿斧头劈柴门,弄得族里都知道了,如今族长出来发话,也算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这事昨日晚上发出来,悄悄传遍全村,东嫂子早起跟着村里人看热闹,看完回去说给张娘子取乐,张娘子知道元娘和凤霞好,急忙请她来县里找元娘,这才有了眼下一趟。 东嫂子说完正事,急急地灌了一口茶,接着抱怨到:“你娘说,姓金的帮过你母女大忙,非让我代跑这一趟。她那身子骨跑不动山路,你家何嫂子又在古家庄上,可给我累坏了,又是走路,又是搭车,亏得刚才沿着路去衙前巷,恍惚瞥到你。” 她有一言没说,却是自己心里想的:凭什么两个人偷情,只叫这女的受罪,倒要看看奸夫敢不敢出来,担下这事儿。 元娘听她说“那金小娘子饿了三四天了,这会子再落了胎”时,已是坐立不安,勉强听她说完,就站起来往外冲,一边走一边与时鸣道:“快去街上叫车,我这就家去,晚了恐出人命。你再去鱼头巷,红儿住在那里,你央她同去找吴恒。” 袁澄见一脚踏出门外,忙叫她:“元娘且住。你可知吴兄家正办丧事,他娘子前儿没了,我昨日才与斯黎去吊慰过,此刻上门恐要多生是非。再者这会子纵使去叫他,他也万万走不开。” 元娘红了眼圈儿道:“我管不了那么多,他若不来,便是两条人命。” 袁澄叹口气道:“我与你同去吧。” 说着叫了一个伙计来,指了时鸣说与他,“你带这个小娘子,携了这嫂子同去长山街小直巷,找到吴户长,让这嫂子悄与他把事说清了。再告诉他,我先去牌坊村支应,待他发送完他娘子,速来与我交割。” 他私下动念,又牵了马来,至后门上对元娘道:“还是骑马快些,元娘便与我同乘,让他三人套了车自去吧。”悄悄地,已经改了称呼。 元娘略一犹豫,点了点头,袁澄于是先扶她上马,自家再翻身上来,将一顶帷帽罩在她头上,双手握了缰绳,将元娘虚虚拢在怀中,打马向城南门奔去。 他二人到得很快,将将晌午已经行至牌坊村,袁澄在村口让她下马,与她商议:“我二人不便同去,你一个未婚的小娘子,他们未必买你的账,且与你名声有碍,还是我先去探探路。” 元娘却顾不得许多,她心焦凤霞身体,无论如何都是要过去照看。袁澄只得应了,又说他先行一步打个头阵,让她后面慢慢跟来,复上马去了。 元娘慢慢走进牌坊村,还不及到金老二家,路过金家族祠,已看到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看热闹的人,隐约可见当中是金家族长和几个长者,金老二与金龙、金虎几人站在一旁。 凤霞委顿在地上,正被几个妇人强拉起来,又有一个老妇沉声道:“再耽误下去就过了午,落个人命不吉利,还是快点拉走,把那药强灌下去。” 袁澄正与他们争执:“你金家如何这等不晓事,我已说过,金娘子肚中孩儿的父亲,今晚明天必至,你们落了她腹中胎儿,杀人子嗣,明日他来了,必要拉你们去见官,你们谁去对质?” 从律法上看,哪怕是奸夫□□,官府也不能落人胎儿,这种事情都是宗族自己过激了,为了所谓名声才做,是以袁澄敢吓唬他们。 “正是正是,既然找到我女婿,女儿便由他接回家中去,怎么还灌药。”这是金老二,凤霞不知为何半点口风不肯透露,族里说要处置,他原本一声不敢吱,看着来了个有钱的郎君替她张目,可见女婿身份也不坏,正可挣得一份不菲的彩礼,为了肚中儿子,说不得还能多赚一些。人还没见到,已经改口奸夫变女婿了。 这边正在争执,转眼又看到凤霞的哑巴娘,端着一个粗瓷碗,装了几个油津津的荷包蛋,在人群外挨挨挤挤,想要给她女儿送进去。 凤霞已在族祠里关了整四天,当娘的怎能不悬心。可怜她瘦小无力,话又说不得半句,哪个肯给她让道,好险自己也被挤到在地,啊啊叫着落下泪来。 元娘忙过去拉起凤霞娘,端了她手中碗,拼了力气挤到里面。 见她挣扎过来要给凤霞喂食,中间几个妇人一边上前拉扯,一边呵斥:“走开,走开,不要多管闲事,我金家族里事,你是她的什么人,就敢过来管。”人群中也多指指点点,说的都不是什么好话。 凤霞上巳节前后与吴恒又见了几面,怎奈吴恒那里总落不到实处,她下了决心与他交割清楚,连他姓名也不肯提起,故而这些天心死如灰,面团一样。 今日见得袁澄到来,如此斩钉截铁地说吴恒必至,又生出一些期盼来,浑身竟多了些力气,便接口问那妇人:“你又是我的什么人,五服都出了的一个外人,凭什么来管我的事。” 元娘跪地,扶着她坐起,亦道:“我只给她喂些饭食,你们这一群人欺负一个小娘子,纵是族亲,刑统律条上也没说可以随意打杀了人,她若饿死了,你给她赔命么?” 凤霞之事一波三折,事涉男女,不好在口里过来过去的,族中诸老本就众说纷纭,有要管的,也有不想啰嗦的,那秀才娘颇有些贞洁烈名,族长被她激得插手,又看金老二家无甚依靠,欺也就欺了,还可拿他家立威。 如今看到有人护持,张口县尊闭口律法,不是那么好相与的,族长就又漏了怯,叫牌坊村众人看了好大个热闹,他也不再说话,至下午终究人都散了。 凤霞略被元娘喂了些饭,仍被锁进族祠,端看明天那奸夫会不会来。 却说吴恒。 他娘子近两个月日夜昏昏沉沉,愈发是下世的光景,若说他无情,他又是个有义的,心里想着“我只尽人事”,日日延请名医,什么样的好药材也不吝惜,只图尽了心意,混个心安。 他虽然心中记挂凤霞,却想着“我二人终有一日能时时处处相对”,也不贪此刻厮守,故此怠慢了凤霞。 如此两月,他娘子终是药石无济,这几日撒手去了。他心中且悲且喜,就张罗起他娘子身后事来,这日正是停灵最后一日,傍晚就要出殡去了。 丧事纷扰,吴恒正忙着嘱咐替他娘子摔老盆的小婢——如今是他干女儿了——傍晚如何如何行事。 忽听家人来报,后门上有外人求见,急事。他只得舍了前面的事,包着一腔子无名火往后面来。待与时鸣等见了,听了东嫂子前言后语,得知凤霞肚中有一孩儿,这一腔子火立马散了,继而欣喜若狂,若不是时机不对,恨不能仰天大笑。 又听得凤霞与他孩儿叫人关在祠堂,心里又油煎似的,深恨不能拔腿就去牌坊村。只是死者为大,他这日万万不能走,不得不心中忍耐,度日如年地发完了丧,将他娘子葬入祖坟。因要顾及脸面,反不敢明日从县城出发,擦黑天的时候赶在城门关闭前,骑一大青骡往牌坊村去。 他这一去,与了金家族中许多好处,许了金老二好些彩礼,只叫他们万万关照凤霞,约定了他娘子七七之后,百天之内,热孝中就让凤霞过门,这才解了凤霞之困。 又两个月后果然如约,将凤霞娶作继室。 他对凤霞也算情深义重,不管外人嘴里怎么传凤霞风流,说那胎儿未必是他的种,他都深信凤霞。男女之事说来也简单,是否真心实意,是否身心清白,只这当事之人最是清楚。他与凤霞两个,在外人看来都不是什么君子好人,却仍成就了一段好姻缘。 吴恒吴户长热孝续娶之事,在宝应县也算个不大不小的新闻,供众人茶余饭后谈资,前后热闹了两个多月。 为您提供 金九园 的《【古】寡妇她要走花路~》最快更新 第二十章 免费阅读 [www.aishu55.cc] 第二十一章 袁澄不算个规行矩步的人。 他与元娘自青莲寺相识,几次偶遇,似有根绳将他二人牵在一起,未退亲时,他只是隐约有些“可惜未早日相识”之憾,未及深想。自发现春鸢之事,他惊觉自己心中竟隐隐欢喜,这才明白自己心意。 也因此,他有意将元娘孀居的事告诉斯黎,那日又故意邀元娘同骑,心意已昭然若揭。 一点幽思渐长,密密地织成一张网,日也思夜也想,更深露重时脑海中更信马由缰起来,一时回想元娘青莲寺里落落大方的样子,一时忆及上元之夜撞进怀里的柔弱身躯,一时觉得她活泼通透,一时又叹她果敢坚韧。少年人家火气壮,不免于梦中亵渎,醒来又悔愧不已。 他是磊落君子,一朝明白自己的心意,心知诚意求娶才是正道,便对元娘之事加倍关心在意。 他交友甚广,略一打听就知道,县里两三个酒楼近日与元娘的花圃做起了生意。 待他细细问了,知道元娘做的是酒楼里插花生意,他与这些酒楼东家多半熟识,便殷殷勤勤跑了几天,过两日,让人给古家庄上送信,请元娘到维扬书坊一叙。 元娘接了他的信,见说“……会友,不意谈到一桩花草生意的机会,请教娘子愿不愿做”,她哪有不在意的,自是欣然应约。 是日到了县上,与袁澄在书坊相会。 袁澄早叫了甘回楼的热饮,又亲自过去甘回斋,选了一些细点,色色准备齐全,单等她来。及至那日,迎到楼梯上见了人,嘴角忍不住含了笑意,恍惚片刻才回神,将元娘让上楼。 他走在前面,元娘错后两步走在下手,觑着她牙白的衣角,他便心生欢喜。 小厮平安悄悄对孙掌柜道:“大郎今日笑得傻气。”孙掌柜会心一笑,也悄悄地:“那得看跟谁。”时鸣在身后转着眼睛听他两个嘀咕。 两人坐定,袁澄轻松说到:“前几日恰好与朋友清谈,座中有几个人,家里都是开着酒楼的,有本县甘回楼、春风楼的东家,也有一个是扬州城三元楼的少东家,本县两座三元楼也是他家产业。座中无意间提起近些年插花时兴,我便同他们说,有个朋友开了花圃,有鲜花生意不要便宜了外人,不想其中还有些门道。” 元娘听他说得随意,知道事情恐怕不是那么“恰巧”,不知道他如何奔走,费了多少心意,便觉心中一暖,含笑问他:“什么门道?你说来我听听。” 袁澄听她“你我”说的稠密,不再是“袁郎君”来“袁郎君”去,心中畅快,将他所知娓娓道来。 原来这些大酒楼里,除了雅间每日摆鲜切花,更有亲朋聚会时,爱借这些酒楼摆个小宴,宴上附庸风雅,常要比比花艺,这时便需提前跟酒楼说好,让酒楼帮着定花,算起来竟也是一门生意,本县最大的两个酒楼,自己还养着花艺师傅,以此作为噱头。 “这生意虽小,胜在稳定。” 元娘听他说的,与自己正在做的事不谋而合,只是又深了一层。感慨道:“不瞒你说,我初做生意,才发觉种花容易卖花难。也是我没经历过,竟不知每日产的花有那么多,这两个月卖不迭当,有好些鲜花空挂在那里,以至白白凋谢,看着让人心疼。我原本也谈了几个酒楼,因不熟,谈得颇为吃力,才签下两份契。” 非止不熟,更有甚者,看她是个女子,怕与她做不长久,一开始都委婉拒了,亏她软磨硬泡,才有所进展。只是这些话,都不需说给外人听。 袁澄便说:“以后不必担心了,这几家都已说定,不用你再操一点心。” 元娘心下感激,忙起身,深深对他行了个福礼:“多谢郎君。” 袁澄急忙来扶,口中说着:“不费什么事,你我朋友,何来谢不谢的。” 元娘抬眼与他四目相对,因近在咫尺,忽想起那日共乘一骑的事来,略有些赧然,强自镇定道:“能结交郎君这样的朋友,是我的荣幸。” 袁澄见她微微后退,眼中虽含笑意,却又略带些躲闪,便缓缓收回手来,请她重新坐了。 房间里安静了片刻,袁澄状若无意,问到:“元娘平日,除了花圃的生意,还做些什么?” 元娘敛了敛神思,回道:“并非只有生意,花圃里有无数事可做。育苗、栽种,师傅正在教接木,又有除虫、除草、浇灌,一天待在花圃上,停不下来。” 袁澄失笑,“元娘谈起花圃来,有这么多话说。不知除了种花,累了、闲了时,还爱做什么?” “无非看书、写字,也跟着阿娘做些绣活。” 袁澄便顺着她问:“元娘爱看什么书?爱用哪家的墨?”一停一停,说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 元娘也一一答了,不觉时间流逝,再抬头才知天色已晚,于是起身告辞。 袁澄起身相送,嘱咐:“路上小心。有什么需要,便来书坊找我,不要同我客气。” 目送她下了楼梯,复回到窗口,看着她的背影慢慢向北边衙前巷去了。 平安走进来,见他许久未动,只得说:“大郎,顾娘子走远了,咱们也家去吧。” 袁澄才想到,自己回家也要往北走一段的,暗悔:刚才该送她一程。 不几天,元娘便签回来十多张契,日日与县城诸酒楼供花了,或三日或五日,花圃上小管事张三郎就挑了花进城,挨家送上门去,月底一结账,竟有五六十贯钱。 只是元娘承了袁澄一个人情,总觉得不踏实,她心里认袁澄是个朋友,觉得借着朋友的人情做生意,似乎与顾准往日教的为友之道违背。因近日她常在宝应县内,便借机请教李修。 这日饭后,小曹氏带了儿子狗宝回房歇着,将李蔚也刮了回去。李修、曹老安人与元娘便坐在厅里说话。 元娘先与李修讲了怎么谈成的第一笔生意,又将近日订约之事说了,掂掇着请教李修:“却有些顾虑,不知道袁郎君谈成的这些酒楼,以前是与哪家做生意的,我横插一笔,会不会碍了别人。又,这样承他一个大人情,心中难安,父亲总说‘君子之交淡如水’……” 李修靠在玫瑰椅中,搁下手中茶碗,笑着分说:“酒楼这点生意,倒不用担心与人结怨。你能谈成“满庭香”,就是因为这生意还不成气候,无人注意。比如‘小林苗木铺’,是县里最大的花木铺子,主要做户里生意。咱们宝应,全县近万户人家,插花、簪花、院内苗木、盆花,多少生意可做。酒楼那每月十几两的生意,他们未必看得上。” 元娘细细一想,也是这个道理,这才展颜:“那我就放心了。袁郎君这事……” 李修虚指着她,教道:“跟你爹学了这身迂腐。你爹呀,清高。多年朋友,从不与我金钱往来,且厌恶别人走门路,我就说他,过迂了。能交到朋友,朋友肯甘心帮他,本来也是一门难得的本事,此所谓人情往来。你是做生意的人,这些事只会更多。大家各凭本事,切莫多想。” 元娘边听他讲,边思索,最后点头应:“是。爹爹和您说的都有道理,又似乎不同,我会好好想想的。” 曹老安人听他两人说的郑重,忙转口说:“好好的小郎君小娘子,说什么君子之交。元娘啊,他可是对你有意?” 元娘心中一慌,想了想,二人虽有些交往,似乎不该如此自作多情,才道:“没有的事,干娘想多了。” 时鸣听了半天生意、人情,正感觉无趣,听到曹老安人这一问,也没听清元娘说什么,反答道:“安人怎么知道的?” 主仆两个不一样的回答,反倒让曹老安人觉得欲盖弥彰,意味深长地看着元娘笑了。 元娘恼得瞪时鸣一眼:“你这丫头,信口开河,别让干娘生了误会。” 时鸣尚未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急道:“袁郎君家的掌柜和小厮,都说他对娘子不一样呀。” 元娘见时鸣这样不知遮拦,心里一惊,仍辩道:“不要胡乱猜测。大约袁郎君待人赤诚,对朋友都是鼎力相助,只因为我是女子,才显眼了些。”又转头对曹老安人道,“干娘,我跟袁郎君都是机缘巧合,才多见了几次。我如今无心嫁人,只想把花圃支撑起来,好叫我娘安心过日子,您知道的。” 曹老安人见她有些恼意,笑着安慰道:“知道了,元娘要做大生意的。我这老人家,不跟着瞎操心。只是呀~有些事情,时间长了就知道了,你自己的心意要想清楚,若有机会,也不要辜负了。” 元娘听了,心中微微叹气。 晚风拂过,带过一阵虫鸣,她瞧着外面如水的月色,思绪似乎跟着飘远。 我自己的心意嘛,当然是种好我的花,做好我的生意。我从李家出来,难道为的再嫁进一个宅门,弄一个身不由己。若我立不起来,谈别的,都为时过早。 为您提供 金九园 的《【古】寡妇她要走花路~》最快更新 第二十一章 免费阅读 [www.aishu55.cc] 第二十二章 第二日,元娘仍在县城走动。 到“飘香楼”时,未及进门,先看到旁边广源客馆的门口,店伙计正搬出几个空花盆来扔在夹道里,元娘便站住了看,这些个花盆有破口的,也有好的,只都有一样毛病,里头花都枯死了。 元娘便问他:“小哥儿,怎地你这客馆,又不是花木铺子,倒有这么些花。” 那伙计见是一个年轻清俊的小娘子,身边又跟了婢子的,便不敢小瞧她,认真答话:“若是花木铺子,倒死不了这些花儿了。我们客馆,住的都是来往客商,最不缺的就是银钱,又最好个风雅,满院子、各个客房,都种着花草。可惜我家就没个会侍弄的,隔一个月两个月的,总要养死几盆。今日又累我被掌柜的骂。” 元娘心里忽生出一个主意,对伙计道:“我家是种花的,我倒是有个主意,或可解了小哥这个难题,不知能否与你家掌柜的聊一聊。。” 那伙计将她上下打量一番,歪头想了想,若以后能有个背锅的也好,忽然对着后面喊道:“掌柜的,掌柜的,有个种花娘子,说能让咱家花不死了。”说着引元娘进来。 广源客馆掌柜的,姓邱,是个四五十岁的文气大叔。 邱掌柜见元娘进来,先往后扫了一眼——他娘子醋劲儿足、脾气大,不让他随意跟小娘子说话。 因听元娘说想找他谈一门生意,他松了口气——是正事儿,揪不得耳朵了。 元娘近日谈起生意来得心应手,沉稳客气道:“我将盆花租给您,每半月遣人来照管一次,您这院里种的冬青秋海棠之类,也可帮您顺手修剪了,过三个月给您换一茬花,时时看着新鲜,又省了许多麻烦。”原来谈的是租花的生意。 邱掌柜就觉得是个好主意,就问她“作价几何”。 元娘心中早已算好,顺口就答了他,邱掌柜也不用算盘,心中一计较,就知道她赚的是个辛苦钱,于他而言,一年下来,只多支出六七两银子,算算那些扔掉的花盆、废掉的花,也差不多打个平,更如她说“省却多少麻烦”,就让她赚了这十几二十两何妨。就应她:“这生意倒也做得,小娘子你自己能立契吗?” 元娘回他:“我自是户主,签得契。”又问他,“第一年我与大叔让三分,不赚您的钱,就想问问,这宝应县里像大叔家这样的客馆有多少,您老有门路么?” 邱掌柜哈哈大笑,正要拍着胸脯说“无有不知”,忽见他娘子拎个食盒从厨下走过,眼似刀子在他身上剜了一眼,忙咳嗽一声,压低了声音说话:“小娘子真是做生意的好手,顺藤摸瓜的好本事。这宝应县里客馆虽多,像我家这样大的,也只有三四个,规模略小一些的也有四五个,余者就都不大成器了。我们做客馆邸店的也有个行会,哪有不认识的。” 不意邱掌柜竟是个热心人,看元娘就像看自己小辈儿,竹筒倒豆子一般,把宝应县几个叫得上名号大店的掌柜都说给她听了。吉顺店的马掌柜是个和善人,汇缘上舍的李掌柜有些悭吝,维扬客舍有两家分店,两个掌柜的是两兄弟。 邱掌柜说到最后,又往后院看一眼,竟开始拉起家长,说:“这广源客舍乃是我岳父家的生意,我娘子是撑门立户的在家女,店里立契需得她用印。”末了还夸口,“我家娘子,可比你还会做生意的,人又极心善。” 他娘子正站在廊下嗑瓜子,听到这里便“噗呲”一声,对着邱掌柜笑吟吟的,慢慢走过来,道:“我与这小娘子做生意,是我自家的事,倒用不着你夸。” 这日便果真立了契,元娘又饶了邱掌柜七张拜帖,过一日逐家拜访了几个客馆,当日却都没谈成,又隔两日,签了三四张契回来。 这一趟县城之行,收获极丰厚。从酒楼到客馆,竟一步步搭起了架子,元娘心中底气越发足了,不由地感慨:“虽说看着千难万难,一步一步做,竟然也都做成了。” 次日离开县城,元娘既记挂张娘子,又记挂着花圃,想想还是先回家来。 主仆两个村口下了马车,等消消汗意,才缓步走回家,就怕张娘子看见又说她辛苦。虽然已经八月,中午仍然炎热,阳光照在路上,晒得路旁的夜来香都闭了花瓣,路上没几个人,村子里安静祥和,令人心安。 到家推开半掩的门,见张娘子和何嫂子正在院内葡萄架下支起桌子,要吃冷淘面。元娘欢喜地净手,笑道:“正想着吃这个。” 何嫂子做得一手好面,冷水一过,嫩白透亮。浇头是胡瓜丝和落苏鸡子酱两样,因拌了酱,看着极有食欲。见她们回来,忙去把剩下的面也做了。 饭罢,张娘子问她:“这次去得久些,有什么新鲜事?” “做成了两笔生意,酒楼和客馆的插花、盆花,一年算下来能有七八百两银子,咱们就有余力想别的了。”又将听来的闲话告诉她,免她觉得无趣,“干娘说让您得闲了去住一阵子,她在家也闷。周婆婆家老翁摔伤了腿,她辞了工回家照料,杏姐儿过年嫁了人,还会回去做活。以我看还要雇个妇人,既管了浆洗针线,也能陪干娘家常说话。” 张娘子见她辛苦了好几天,回来还在讨自己欢心,想起前些日子商议的事,也问元娘:“说好了给你买个人来,能帮你跑跑生意、算算账的,趁着不忙了,也该看起来。” 元娘听了,盘算一回,道:“那就请牙嫂荐人来。我看着时鸣确实不够,嘴巴也不很严,有个新人来也好。说起来,我原想着等生意有起色,请凤霞姐姐来做个掌柜,她前头做过生意,且这样她就能摆脱家里了。不想她如今换了个情形,倒不好说了。” 张娘子笑她:“入了你的眼的,就这样色色替人想得齐全。你等她生产后,再问她。”又说给她,“昨日收了一张帖子,从县里捎回来的,请你去赴席。” 元娘接过帖子看,是斯思写来的,便道:“难为她想着我,光着帖子送来,就要费多少工夫。只是刚从县里回来,后日又要去了,跑得忒麻烦。”竟生出些在县里买个院子的心思。 第三日晨起,便要赴宴。 已至深秋,顾家宅子内菊花开得热闹,葡萄经霜之后却叶落藤枯。 何嫂子将最后一支葡萄剪下来,放在竹编的果篮内,又在小灶上燃起火来,预备煮茶。炊烟在凉风中袅袅升起,给院子多添了一分烟火气。 张娘子见元娘穿着随意,把她赶回房间,亲自挑了衣服重让她换,上身选了一件月白交领窄袖夹襦,配杏黄广袖荷花刺绣半臂,下着牙色暗绣水波纹的长裙。 看她穿戴妥当,仍在嘱咐:“小娘子们性情不一,你与她们才认得半年,不知各人脾性,就多跟着县尊家小娘子,她是主人,不至怠慢了你。遇到不好相与的,只不理她就是,不可耍脾气。” 元娘眉眼弯弯,对她娘眨眨眼,笑道:“我是去赴宴,不是去打仗。前头也与她们聚过两三次,渐渐熟了,娘不用担心。” 张娘子还要说:“百花宴那回,不是有意为难过你吗?时鸣回来都讲了。” 时鸣提着一桶水,正要浇花,听到这里忙对元娘说:“婢子就讲了那一回,后来再没跟娘子嚼舌过了,这个不能扣工钱。” 元娘捧腹笑道:“你这会子知道怕了。早知道罚了月钱就能制住你的嘴,就该早定了这条规矩。”看她还在浇花,又说,“你还浇花呢,那几盆菊花都要涝死了,我可求你别折腾它们了。” 时鸣听了才停下,委屈看向何嫂子:“都是娘嫌我闲着,非要我找点活干。” 元娘于是指着二门外:“你去看看,张三套好车了没。这是咱们新车买回来,头一次坐它出门呢。那里头坐垫、盖头儿都放了?茶壶、茶杯呢?家里有没有闲的暖窠子,也放一个,等下你娘烧好了茶,要温在里面。” 时鸣才想起还有这个活儿,昨儿晚上就派给她了,一早上她又忘了。忙不迭将水桶归到屋檐下,去抱坐垫等物。 张娘子叹口气,半嫌不嫌地说:“这孩子,就这么粗枝大叶,果真做得了重活,做不了细活。”何嫂子听了,无奈看向女儿,跟着叹了口气:“就是呢。” 元娘一边看时鸣一趟一趟地往外搬东西,一边告诉她:“说给张三喂好马儿,饮了水才行。”这才回头对张娘子说,“术业有专攻,也不指望她事事都行。娘前儿说再买几个人,那就照着会做细活、会算账的买回来。可惜难得。” 张娘子便问她:“花圃上要给你师傅买断的小学徒,可买了?” 元娘走到门边正要登车,回头对她说:“已经买着三个人,师傅正教着呢。两三年出徒,后面全靠自己摸索。花之一道,入门简单,精进却难。前日我去花圃,给那里都立了规矩,有奖有罚,不管是学徒还是短工、长工,各有约束。娘放心好了。”说着登车,与张娘子作别,放下帘子来。 张三赶车,时鸣也坐进车厢内,启程而去。 车行得快,不到半个时辰,先经过古家庄静谧的田野,绕道花圃上,张三停了车,去问孔师傅:“小娘子说,取几盆花去送人,师傅挑好了吗?” 孔胜正等在道上,见元娘下了车,指挥着三个小徒弟去把花搬到车上,才回到:“昨日就挑选好,一早搬过来,在这里等了一刻钟了。”又问元娘,“小娘子看着怎样?” 元娘看搬过来的十来盆花,果然皆是精心挑选过的,每一株都杆粗叶茂,花开正当时。 御用黄富丽堂皇,花朵丰满圆润,花瓣层层叠叠,堆金砌玉一般;白兰菊色泽无暇,初雪般洁白,花瓣细腻似羽,在秋风中颤颤巍巍,散发着幽香。这都是常见菊花,因为养得繁茂,看着就引人瞩目。 最难得是一株绮霞满天,花瓣如蝉翼堆卷,花朵色彩斑斓,浅红、深红,红中带紫,仿若傍晚的云霞。 元娘笑道:“若不是今日一并搬出,我都没发觉,我们园子里藏着这些好看的花。” 孔胜心中自得,欢喜道:“一则园子里花多,不易显出它们来,二则也是近日菊花才开到最好。这十来盆能开一个月,小娘子用来送人,最好不过。” 元娘见他们搬完了花,时鸣都安置在车厢内了,便要启程,忽想起问孔胜:“我前日来,师傅你不在,师弟们说,师傅去山上寻砧木了,可有收获?” 孔胜抚着稀疏的胡须,笑道:“已看着几株好的野座菊,在东山山顶上。山上冷着呢,那花儿开得比咱们园子里还盛,应是极耐寒的。只是现在不好移栽,我特意标好了位置,明年春上去移。” 元娘展颜:“若不是师傅,我也不知道,还能这样接木。师傅等我回来,同去东山寻找,明年再教我接木之术。” 孔胜见她肯学,只有高兴的,又夸她几句,才目送她去了。 这一行,直接到了宝应县,进得县城,直往县衙后街而去。 为您提供 金九园 的《【古】寡妇她要走花路~》最快更新 第二十二章 免费阅读 [www.aishu55.cc] 第二十三章 元娘因从村里来,足费了两个时辰,她到时,小娘子们都已到了,正在县衙后宅小花园里作耍。 仆妇丫鬟将她引进来,元娘仿佛踏入一幅活生生的闺中仕女图,十来个女孩子各忙各的,像一幅动人的画卷。 一个身穿粉蓝霜华云锦裙的小娘子,正坐在水上小亭内,手执琵琶,轻抚其弦,弹奏当下应景的《霜叶赋》,旁边两个小娘子听得如痴如醉,元娘到时刚至尾声,三人笑语嫣然,那粉蓝衣裳的小娘子颔首一笑,娇羞可人。 小池旁,三位小娘子围坐桂树下,其中一人扇着风炉,正在煮茶。桂子摇落,洒在地上,淡淡一层金黄。桂花香味直直地冲进鼻中来,元娘深深吸口气,心情灿然。 一角的石桌旁,两个小娘子一坐、一站,正在下围棋。又有几个小娘子,正隔着围栏钓鱼,嬉笑声宛若银铃。元娘走近了看时,才发现她们拿的不是钓竿,而是柳枝,不由笑出声来:“斯思,属你淘气。” 斯思正是钓鱼的头儿,见元娘来了,忙扔下柳枝来接她,其他人也停了玩笑,聚到这边廊上来。 斯思携了元娘的手,引她坐了,笑着问她:“顾姐姐好忙,几回相约都错过了,听说你那花圃近日名声大噪,以后可有空暇陪我们玩了?” 元娘轻笑:“这几天终于宽松了。前些日子,花儿开得极多极快,却找不到头绪,我也是手忙脚乱。现在都安下来了,且再过半月进了冬日生意淡,正好与你们玩耍。我原以为你重阳节会约一约的,怎么到今日?” 斯思这才想起来,对那粉蓝衣裳的小娘子招手:“茵表姐,快来!我给你介绍顾姐姐。” 那小娘子果然走来,笑着向元娘颔首,却未开口。斯思知道她矜持,轻易不先开口,便转向元娘道:“这是我姨家表姐,从南边福建路上来,正要进汴京完婚去。因还有些时日,先来我家住几日,正是重阳那日到的。”转头对柳如茵道,“茵表姐,这是顾姐姐,她家里做鲜花生意的,她自己操持,跟姨妈一样厉害,我最佩服她。” 元娘一看柳如茵,便见柳如茵姣若春花,肌肤赛雪,几无瑕疵,殷殷红唇,笑不露齿,定是个定是娇养长大的小娘子。 元娘有一样毛病儿,只张娘子知道——见了漂亮小娘子便要紧张,又偏爱撩拨。 这会儿便是如此,对着柳如茵便先笑道:“柳娘子好。我一见这样貌美的小娘子,就没个章法,话也不大会说了,唯恐一不小心,污了小娘子耳朵,招了小娘子厌弃。只我这颗心是最诚的,但有差遣无不相从,柳娘子多跟我玩,就知道了。” 柳如茵惊讶地看着她,未及说话,旁边一个着红衫的小娘子已经抢白道:“顾元娘,你这颗心,如今可分成两瓣儿了,还要再分几瓣儿去?”说着轻哼一声。 斯思掩口笑道:“哎哟,可不是。顾姐姐,你第二回说这话了,上次还是对林芜姐姐。” 穿红衫的正是林芜,小林苗木铺便是她家产业。元娘百花宴上与她见了,只混个面熟,等第二次相见,便跟她黏得紧,也对她说过类似的话。 元娘见她有恼意,忙上前拉住她,温言道:“好芜儿,梅红梨白,都是真爱,莫气,莫气。” 林芜还待不理她,一想今儿这席是为柳如茵,若当真起来,倒显得小气了,便斜了眼睛看元娘,笑问:“还当自己是风流才子呢,那会儿桃红杏白懒争艳,这会儿又梅红梨白懒争艳了。” 一众姐妹,都是百花宴上见过元娘作诗的,撑不住都笑起来,笑元娘倒是一贯的雨露均沾。 又听林芜问她:“你前日说,让时鸣给我编个大花篮子,可有了?” 元娘笑答:“亏我们来的路上,我想起你这话,现让人停了马车,路上现折的柳条儿、鲜花儿,这不是,已经编好了。编得这么漂亮,我差点舍不得,要留在车上。” 果然时鸣从后面绕出来,将一个大花篮子双手递给林芜,道:“林娘子,我们娘子说的,编得不好,就把我留在这里,编到你满意。” 林芜知道时鸣,最不会说瞎话奉承人的,可见那话真是元娘说的,她对自己倒是在意,也笑了:“那看来我还在你们娘子的心,还有我一瓣儿呢。” 元娘上来揽住她,作势香了一口,道:“这样的佳人,自然要放在心尖尖上。” 柳如茵讶然。这顾娘子的品格,倒有些像是自家阿娘,连这爱美的毛病儿都一样。 这里正闹着,忽见婆子们把元娘带的花儿搬了进来,问摆在哪里。 斯思便说:“就摆在□□两边,恰好今日赏花。” 一群小娘子凑上来,围着三色十几盆花看起来。 林芜看了一阵儿,方说:“也罢了,亏养得精心,花儿开得旺,还能看一看。这多么花,只绮霞满天还算罕见。”她家里积年做花木生意的,她自己家就有个开满奇花的小园子,这话说得便随意。 元娘笑道:“这已经是我们花圃稀罕的了。有几株金盏玉杯和绿玉,偏还没开,今儿不得赏了。我寻思总要等明年,我们才能慢慢有些压箱的呢。”近日接木、培育稀有品种,是花圃里要紧的两样事。 说了半天,想起都还未向长辈请安——来得人多,不好一趟一趟打扰长辈——小娘子们你牵我手,我拉你衣,挨挨挤挤走到厅上,一起问候长辈。 斯思的母亲赵氏和表姨母小赵氏,正在厅上说话。 见得花儿一般十来个小娘子涌进来,两个人放下茶盏,笑看她们团团蔟簇来拜,一时也分不清哪个是哪个,只夸:“都好,都好,都是极好的小娘子。” 这里正拜着,忽然斯黎从后面转进来,口中说着:“给姨妈请安,给阿娘请安。”抬头看着一地的小娘子,又补道,“我冲撞了。” 小赵氏笑着打圆场:“阿黎来得不巧,你阿娘这会儿得了这么多可心的小娘子,可没工夫管你了。” 斯黎眼神扫过,见那道杏黄身影,此时却不好说话,暗悔该早点等在门上,或可寒暄一两句。此时无法,只得告退:“是,恐扰了姨妈和妹妹们,我先去了。”又对斯思和柳如茵道,“若有什么想吃、想玩的,叫跟我的砚观去买,我今儿就在后头,用不着他。” 又看一眼元娘,微微点头打个招呼,才往后院去了。 这里摆上席面来,上首是赵氏、赵姨妈一张小桌,小娘子们团坐一桌,众人也不拘束,一边宴席一边说话。 因柳如茵才来,众人对她不免好奇,便有人引着她说话:“柳娘子从福建路来,那里以茶闻名,不知是不是处处茶山?” 柳如茵笑答:“福建路如何我也不甚清楚,一路北上,沿途确实多茶山。” 斯思听她回答,避重就轻,全不张扬,替她说到:“还说呢,我茵表姐家,就有十几座茶山,表姨自己主持茶场,她家的茶场,在整个福建路的私茶场中都是独一份儿。” 柳如茵依旧只是笑笑,并不多话。 元娘却听住了。她虽经营花圃,如今也只是搭起架子而已,她只当自己也算闺阁女儿中特立独行的,不想人外有人,现有个柳如茵的母亲,就令人感佩。 元娘不由得好奇:“柳娘子的阿娘,看上去温温柔柔的,竟这般厉害。” 上头赵氏和小赵氏正在把酒言欢,听到下面小娘子们恍惚在议论长辈,赵氏便问:“怎么说起你姨妈来了?” 斯思笑着回她:“我们正说姨妈能干,茶场经营得好。” 赵姨妈听到说她,方笑道:“这算什么厉害,不过是为了讨生活,谁一开始想着生意能做那么大来。” 下面小娘子们就催她:“姨妈给我们讲讲,茶场是什么样的,您老管十几个茶山,怎么管得过来呢。” 赵姨妈喝了几杯果酒,谈兴正浓,也乐得跟小娘子们讲讲年轻时得意的事儿,便娓娓道来。 她与赵氏不一样,赵家世宦人家,赵氏主枝一脉素来有名望,代代做官,她家虽也姓赵,与赵氏算堂姊妹,却是家道中落,往上数到她爷爷,就已经败落了。 当年她父亲往南去寻生计,到了福建路,娶了一房媳妇,做起茶叶贩卖的生意,家里好了几年,谁知她十六七岁的时候,她父亲从茶山上摔下来,摔断了腿,治不及时,从此不能走路。她还有两个兄弟,只十来岁,当不得事,眼看这父亲一间茶店生意渐渐败落,家计艰难,她就挑起了大梁。 她泼辣聪慧,百无禁忌,从福建往外贩卖茶叶这条路子,她代她爹走了几年,渐渐整个茶行都出了名,她又认了行首做契兄,在众人帮衬下买了第一座茶山,自家开始种茶,一路走来,到她二十三岁上,手上已有七八坐茶山,七八个茶场,她也不再贩售,成了坐贾。 到这时她兄弟也长成了,要娶兄弟媳妇,就想将她嫁出去,分她一座茶山当嫁妆,她却是忍不得,对人说:“若说养着这家里,我没二话。若要分我的茶山,万万不行,这是我的心血。” 闹得家里一年不得安生,连定好的兄弟媳妇都散了,她也没松口。 人都说她这样的,一辈子守着茶山、茶场,做个老姑娘了,偏她好命,早几年行商时,山里救了个赶考的秀才,那秀才一朝中举,得了个八品官,回到福建路,就要娶她回家,还答应她,她要做生意,尽管做,他绝不拦着。这就是柳如茵的爹。 她果然带着茶山做嫁妆,嫁了柳官人,生意越做越大,柳官人的官职也到了五品。她对兄弟们说:“你们娶妇,我各出一座茶山,多的却没有。谁有本事的,该自己撑门立户。” 小娘子们听得唏嘘感慨,意犹未尽。 林芜因自家是做生意的,座中小娘子家多为官、绅,日常多少对她带些审视,她便先说:“我只当顾姐姐经营一座花圃,已经是我们之中最厉害的了,不想还有姨妈这样,经商经得这般荡气回肠的。” 元娘接到:“别的不说,我只佩服姨妈的勇气,女子要成器,其间多少阻力。” 小赵氏大感兴趣,便问元娘:“小娘子做花木生意的?经营得如何?” 元娘见她垂问,忙起身福礼,答到:“是,才刚开始,今年租得七十亩地,全种了鲜花售卖,只是刚刚起势,还要钻研,不及姨妈万一。” 小赵氏难得看到个顺眼的孩子,有意引导,问她:“可有什么难处?” 元娘回到:“最难者,乃是因为我是女子,难以取信众人。譬如我们近日招募种花师傅,积年的老师傅就不看好我们园子,怕跟着我不长久。再有谈生意时,要比男子难上许多倍,一些极好的生意,因看我是东家,便要谈许多遍,乃至需要请托中人。” 小赵氏便笑道:“都是一样的,我当年也是这些阻力,这么多年过去,依旧没有变化。甚至如今,对女子出头露面更难容忍。不要怕,时间长了,人家就知道你了,要紧的是坚持。” 元娘听了深以为然,举起酒杯:“我敬姨妈。听了姨妈的故事,我心里更有底气了。” 斯思也举起杯来,说到:“正是!我虽然不做生意,也佩服姨妈和顾姐姐不畏人言,做自己真正喜欢的事。” 小娘子们纷纷站起来:“敬姨妈!” 为您提供 金九园 的《【古】寡妇她要走花路~》最快更新 第二十三章 免费阅读 [www.aishu55.cc] 第二十四章 有赵姨妈一场故事,气氛越发热络起来,几个平时端庄柔顺的小娘子,也解了枷锁一样。 吴里长家凤林,因她爹从吏转官,到外任县丞了,她一直装个贤淑样子,实则家里泥腿子出身,不耐规矩,此时便说:“可见女子,但凡做点不一样的事,开头总是难。做得大了,连男人都受她指派,规矩反倒锁不住她了。” 一想这个顾元娘,能拒了她小叔叔的亲事,是个厉害的,又道:“我打开始就知道,顾姐姐与常人不一样,令人佩服。” 元娘见她这样说,想起百花宴时她那点倔强,也笑了:“能得凤林小娘子佩服,才是令人佩服。” 她这话说得弯弯转转,凤林想了一想才明白,笑着不依,两个小娘子闹作一堆。 又有林芜,听了这一肚子故事,心满意足,对众人说到:“我们虽不像姨妈和顾姐姐这样做大事的,如能做成些小事,也是造化。” 一人便接道:“我最爱刺绣,若将来能成个大家,就是我的造化。”这些小娘子,平日不肯冒头,今日敢当众说“成个大家”的话,极为难得。 又一人赞她:“你的技艺是咱们当中最好的,听说你家还要去京中为你请师傅,再过几年,必能成的。” 说得斯思兴起,也道:“我最爱诗赋,可惜除了咱们姊妹和我阿兄,也没别人可请教。外面男子还能上书院切磋,或开个诗会,以文会友,却没个这样的地方给我们。” 元娘忽然觉得有什么想法一闪而过,只在一瞬间,又想不清了,继续听她们说话。 不察觉,已至申时,宴饮到尾声,丫鬟仆妇们撤了杯碟,端上茶具来。 元娘因还有事,吃了一杯茶便向斯思辞行:“我该走了。年下再聚。” 斯思拉着她的手,先对众人说:“你们再坐坐,我送顾姐姐出去,立刻就回的。”小娘子们也起身,将她二人送到厅外,目送斯思与元娘出了垂花门。 斯思七拐八拐,将元娘带到后门。这后门在一排后罩房的角上,方便停马车,是以她常在这处出门。 元娘只当她是为了路近,不做它想,正要出门,斯思拉住她,神秘道:“顾姐姐,你停一会儿,有人找你呢。” 元娘讶然,正问是谁,就见斯黎从旁绕出来,也在后门上,先对着斯思作揖:“好妹妹,谢你留她,回头就把那台端砚送到你屋里。” 元娘看着这阵势,只觉得不妙,不与斯黎说话,只问斯思:“这是要做什么?” 斯思不说话,只瞧着斯黎。 斯黎心里紧张得很,只是今日没能说上话,他饭也吃不下、书也看不进去,总想着“前面不知在做什么”、“她能不能应付”之类。不得已,差人偷偷叫了斯思,让她留一留元娘,至于留下来做什么,他哪里想过。 这时见元娘与斯思都瞧他,他急出一身汗来,忽然灵机一动,说到:“因今夏我去了一趟汴京,在那里看到一座好花园子,想告诉顾娘子知道。” 斯思代问:“什么花园子,值得留下顾姐姐,让你巴巴地来说?” 斯黎已想到该说什么,便不那么紧张了,缓缓道:“一座供小娘子们游乐的花园子。我虽不能亲至,在汴京时却听人都说起来。因春日游园会上,天家开了皇家林苑,不料人太多,一个小娘子为避人,挤到湖里去了,因她祖父曾官至枢密使,家里宠爱至极,回来竟单独为她建了个花园子,供她日常宴请姊妹。可不是一件奇事。我想着顾娘子是种花之人,定爱听这个故事。” 元娘听他说完,忽然记起,先前在花厅里说话时,自己想的,可不正是建一个单给小娘子们游玩的花园子。若能得一处地方,种满奇花异草,园内亭台楼阁,漂亮的小娘子们日日来她园中流连,她就可与人作诗、饮茶、斗棋,岂不美哉。可惜自己的花圃在城外二十里处,这样专供游玩的花园,还是建在城内,才能用得上。况现也无钱去做这个。 此时此处不便细说,她只道:“多谢斯郎君美意,果然是我爱听的故事。天已晚了,我们也该告辞,两位也请回吧,莫叫前面挂心。” 斯黎再想不到还有什么理由留她,见她相比春日里,眉间更多了一些舒展,人也似乎长高了些,最难得是那么多事情忙碌,并不见她有疲态,就跟小娘子们,都处得那样好了。他想说不放心她,又没有立场。只得行个礼,道:“是,误了你的时辰了。” 斯思见自家兄长的神态,也知他想的什么。此处三人,都知道他想的什么。只是什么多的话都不能说,便只对元娘讲:“顾姐姐闲了时常来找我玩,也不必等帖子,我们角门上总有人在外面守着的,熟了只需要通报一声,便可进来。我在家里呆着无趣,就盼姊妹们来找我呢。” 元娘应了。 这里开了角门,果见那里有人在等,一并连张三和马车也在了,她便登车,告辞而去。 斯思翻过身回花厅,斯黎跟在旁边问:“她如今跟你们这般好了?可还有人嫌她是孀居之人?有人嫌她是商贾?” 斯思停下来,道:“她是谁?斯见黎你看看你今儿做得事,仔细娘知道了,打你个好的。顾姐姐本就艰难,起先若不是我有意引导,连这些人都不跟她玩的,如今知道了脾性,才刚好些。你要是对她名声有害,我可不依。” 斯黎道:“也未必她就在意名声了,就是你们这班小娘子,把名声看得极重,却不看人。” 斯思奇道:“这话又不一样,显见你才是她的知己了。不管怎样,娘那一关你过不了,趁早死心,别带累我顾姐姐。” 两兄妹吵着嘴,在岔路口散了。 元娘这里登车,却并不先回家,因凤霞日前已经到了县里备嫁,现住在鱼头巷,元娘便拐去看她,与张娘子说定了,今日就住在县里。 鱼头巷内,凤霞已肚大如鼓,算准了年前年后生产。吴恒因妻孝不满四九之数,并不来这里厮混,仍派了红儿在这里,并一个老嬷嬷照看凤霞。 元娘此来,正是要与她商议请她做掌柜的事。 时鸣拍门,见红儿来开门,元娘便对张三说:“你拿几十个钱,找个邸店住下,不必去李家麻烦。明日巳时还来这里接我们。”张三应着去了。 进得小院,见也有五间房,并两侧厢房,宽宽敞敞,厅、厨、仓、客房一应俱全,墙跟也摆着几盆菊花、凤冠花之类,粗粗养着。这是凤霞名下的宅子,因怕她爹抢了去,假托在吴恒名下,只红儿是吴恒买的人。 凤霞见她来了,意外之喜,问到:“你总是忙,已经多日不见了。” 元娘到了她这里,便散漫起来,眼看着肩膀都放松了,歪在她闺房榻上,拈了面果来吃,并不急着说正事。 见她问,便道:“生意起步,有些难支应,好好的花圃差点被我糟蹋了,所以前些日子费了些功夫。姐姐不知道,我七月里看那花谢花残,竟生出些担心来,怕万一经营坏了,我们孔师傅并几个长工都没了着落。日常回了家,东嫂子总说我‘好好的小娘子,何必这么辛苦,嫁个好人什么都有了’,若不是她这话激我,我真要灰心几天。” “现下都好了?” “都好了。如今最多还是附近村镇上往来的花贩、货郎,又与酒楼、客馆签了几个长契,勉强度日了。才有时间来看姐姐,想与姐姐商议个事儿。” 凤霞问她:“什么事?” 元娘看着她肚子,略有些踌躇,还是问了:“姐姐春上曾与我说,因帮前头那家打理生意,也积了一肚子经验在身上,若有机会还想出来走动,不想被捆在家里。不知姐姐明年生了我小外甥,嫁去吴家,还想不想出来?我因事忙,又要常在花圃里,想雇个掌柜的帮衬。” 凤霞笑道:“也不知是我帮衬你,还是你帮衬我了,这掌柜的哪里就缺了,又不是天天谈生意,尤其你签了长契的,一年统算一回账,更不必要个掌柜。是之前看着我艰难,才这样想的吧?” 元娘见她了悟,也不遮掩,说到:“若说之前,是替姐姐想得多些。现在却是为我自己多些。姐姐只说,还有没有这个心气,若姐姐日后就在吴家做个当家娘子,我便不说了,再找别人去。” 凤霞奇道:“显见是真有事了。实话说给你,我虽要嫁吴郎,他并不拘束我。我空有一身与人打交道的本事,他家又没多少亲眷供我使力气,自然还是出来混才好。只是我这样子,总要明年春天才能行动了。” 元娘听她这样说,觉得真是意外之喜,这才细细讲给她:“也并不急。酒楼里的生意还是小可,我算着,明年花圃总比现在多一倍产出,那时恐怕要开铺子,在县城多找几处销路才行,到时不免与其他花商对上,正需要个长袖善舞的人。或者不开铺子,明年若有余钱,我想着下半年买处院子,建个可供女子游玩的所在,也需要人经营。” 凤霞听了她这想法,大感兴趣,忙问她:“你细说说,什么可供女子游玩的地方?” 元娘说:“姐姐想,我们县里这么些娘子、小娘子们,除了上元节、上巳节、百花宴这样时候,能到外面逛一逛乐一乐,其他时候,可有一处地方,是专供咱们女子玩的?就有那些酒楼、瓦子,因是男人们去的多,女子也都避了。若我建一个园子,单给女子赏玩,有花草、有奇石、有小桥流水、有各色点心、有诗酒茶,每日也请伎子来舞、唱,或请人来说书,或请了南戏班子来,可能招人来玩?” 凤霞忙道:“这个主意好,也别只给女子游玩,可分开单、双日,就能供男人们来游了,他们有钱。” 元娘笑道:“所以才说,一定用得上姐姐,姐姐于这方面真是通。”又与她玩笑,“还要姐姐知道,我今秋交了佃租、赋税,再买了学徒等人,身上是分文不剩了,且得明年春上才能翻过来,姐姐这掌柜的,还得等等才能走马上任。” 凤霞自然应允,与她越谈越投机,两个人直接去想花园名字了,恨不能明日就去看地方。 元娘叹气:“可惜,我这经商经的,一天比一天穷了,只能再等等。” 为您提供 金九园 的《【古】寡妇她要走花路~》最快更新 第二十四章 免费阅读 [www.aishu5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