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孙权未来的宠妃后》
1. 穿越
初平元年,春。
洛阳城的火烧了几天几夜,焦木枯骨遍布四方,余烬难熄,连春日的天也成了赤红。冲天的烟气弥漫上空,经久不散地笼罩着大地,观尽了被掠杀溅血的百姓和浩浩汤汤被迫迁徙的百万人,而后又随着风四散开去了。
淮阴的天是冷寂萧索的,只是还未从冬日回过味来,春日的凉风就已簌簌而过,带来从远方飘来的血气。
孙采薇在一阵颠簸中睁开了眼,如同溺水窒息般,求生的本能令她捂着胸口急促大口地喘气,试图汲取那救命的空气。
只是才刚一抬手,钻心刺骨的痛瞬间令她痛呼出声。她循着疼痛来源看去,只见她的整条右臂都被用衣上扯下来的粗麻布草草缠了,血晕染了一圈又一圈,现在倒是止住了,不过整条手臂也逐渐冰冷麻木。
她愣了一瞬,眼中只剩下这触目惊心的红。
耳边又断断续续传来男人和女人的惊呼惨叫声,马儿受到惊吓,不断地嘶鸣,拖着这破烂马车里的她和另外一个妇人横冲直撞,孙采薇坐在其中被颠得晕头转向。
一只冰凉颤抖的手忽然伸过来扶住了她,孙采薇忍着痛抬头望去,老妇人发丝间掺了白,愁容与担忧浮在沟壑深深的眉宇中,尽显沧桑。
老妇人轻拍着孙采薇的背,努力克制着自己因害怕而颤抖的声音,哑声道:“囡囡,别怕,别怕……他们追不上的……”
怕?怕什么?
她在哪儿?在梦中吗?
孙采薇盯着老妇人的脸庞看了半晌,有些陌生的记忆在她的聚精会神下似乎正在聚拢,逐渐让孙采薇对眼前的妇人有了认知:阿娘……
这两字令她不免睁圆了眼,随即有些不敢置信地侧身掀开了车帘,企图弄清这里是哪儿。
车帘是一块不规则的白布,沾了许多溅上的血,现在皆已经干涸成了墨色,想来她们一路上都在经历着逃亡。
孙采薇毫不犹豫地探头出去——
一颗人头混着飙出的热血高高扬起,刚好落进了孙采薇的眼中,长刀起落,映着女人尖叫扭曲的面容,尖锐地刺着孙采薇的心神。
老妇人惊呼着去拉她。
马车行得很快,远处的残杀很快成了一抹黑点,可那血腥的画面却依旧牢牢地刻在了脑海中。
孙采薇捂住嘴,只觉腹中顿时一阵酸水上涌,被老妇人拉回来后也还缓不过神来,像一具尸体般麻木地坐着。
只那一眼,就让她看见了四周苍凉荒芜的景象。过处了无生气,被肆意虐杀的残尸荒骨裹泥四散,鼠蚁过道,鸦声连连,昭示着眼前之景的残酷与生命易逝的悲哀。
这样的乱象,这样清晰的乱象……
孙采薇浑身颤抖,心中悲恸,她是生在和平年代的人,怎么可能接受一个活生生的人在她眼前被砍头虐杀。
毫无王法的世道。
陌生的记忆突然在此刻汹涌而来。
“她”已经死了,为了救这眼前的老妇人,手臂被划了一条深可见骨的长口子,失血过多而亡。
而她,也死了……
猝死在上岸的那一晚。
孙采薇试图冷静下来,她循着原身的记忆,苍白着脸问:“阿娘,我们……还有多久到庐江郡?”
庐江啊,既熟悉又陌生的字眼。
史书中对庐江这一地的着墨不多,大多是谁生于庐江,亦或是谁是庐江太守。不过她览书众多,对这个地方还是有些记忆的。
但也同样是陌生的。她并未亲眼见过庐江郡的景象,而今却以一个穿越者的身份,将要步入那陌生的庐江。
“就快了,别怕。”妇人搂住受了惊吓的孙采薇,声音轻柔地安慰,“到了庐江,就安全了……”
会安全吗?孙采薇在心中问。
她虽是历史系的学生,但史书所写人物的一生,并没有细到每日的言行举止如何。她一个现代人,又该怎么适应这乱世,又怎么才能保证自己不会说错话不会做错事从而导致结局更改?
这里的一切,随时都能夺走她的性命。
孙采薇缩在妇人怀中,无声叹了口气。这年是初平元年,董卓挟持献帝迁都长安,洛阳城被他一把火烧成了灰烬。弘农王刘辩身死,袁氏一族也死了许多人,上百万人被迫跟着董卓同行,遭饿死砍死的老弱妇孺,数不胜数。
曹操意欲讨董,却兵败荥阳,募兵千人也得不到好的结果,还是入了关东军盟主袁绍所辖的河内郡。
荆州刺史王叡身亡,北军中侯刘表领荆州。
而袁术为避董卓,出逃洛阳,栖身南阳。随即南阳太守张咨遭长沙太守孙坚所杀,孙坚领兵归附袁术。荆州牧刘表又上疏表请袁术为南阳太守,南阳郡百万户口,一朝成了袁术之物。
这年发生了许多事情。群雄并起,诸侯割据,纷乱不休,饿殍遍地,血流不止,汉末常态。
而她,却只是要迁到庐江郡,倒有些格格不入了。
这个时代,所过之地遍地都是哀嚎与充斥的苦痛,书中文字镌刻的力量亦在这一幕幕中达到了荡涤灵魂的高潮。汉末的乱象,跨越多年。而她孙采薇,一朝死亡穿越到此,就要跻身进这乱世之中?
能逃吗?孙采薇一眨不眨地看着车窗外的天,天依旧是那个天,时代却已经不是她所生活的和平时代了。
又快马行了三个多月,途中躲了好几次山越劫财,到了庐江郡地界时,这辆本就残破的马车已经散架得无法再行一步了。
此时的庐江郡郡治还是舒城,由陆康担任庐江太守。但她只知道她与母亲是迁徙到庐江,并未具体到哪一座城,于是只能跟着母亲的步伐,在山间寻药卖了,以获行路的盘缠。
也不知走了多久,久到孙采薇手上的伤开始愈合,久到她看见了满山的桃树。
此时正是冬去春来的时候,正在抽新的桃树错落于群山与绿水间,只待春风一夜绿满城。
她倚靠着身边高大的桃树干,极目远眺,一面明镜刚映了春日的天和四面的山,几只盘旋上空的飞鸟却俯冲轻踏,瞬间搅动了明镜的平静,又很快携着一尾游鱼振翅掠过了崇山。
山间鸟兽啼鸣,回环往复。湖水清透,一条自西而来的清河为其注了水,两侧桃树伴着潺潺流水而生,隐约间好似见了桃花缤纷,似画一般。
这里,还未经战火才能如此干净美好吧?
正思索间,孙采薇又听见了些许声音。
记忆中,乱世的南方,山越作乱严重,可没想到,这儿也有……
孙采薇瞥见不远处杂乱小道上作贼人打扮的十来个年轻男子,刀剑晃眼,当下便使她慌了神,连忙拉过母亲躲在树后,不敢动弹。
一道轻挑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躲什么啊?都一路跟着你们娘俩儿过来了,还躲!”
孙采薇的心蓦地沉了下去。
在这杀人不眨眼的乱世,她还能祈求什么?祈求天降英雄救她和母亲?
老妇人显然也听见了那山贼的话,她按住孙采薇,颤声道:“娘去拦住他们,不要管娘,你要跑,往西边跑,顺着那条河跑,知道吗?”
孙采薇咬唇摇头,扯着母亲的手不愿放开。她害怕死亡,但她也怕陪伴了她几个月的老妇人就这么死在贼人的刀下,可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因为她更多的,是想活。
毕竟,她不是老妇人的亲女儿,她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
对……没有的。孙采薇想这么说服自己,可是双手还是死死抓着老妇人不愿放手。
老妇人却不知道这具躯壳早已换了魂灵,为了女儿的安全,她深深地看了孙采薇最后一眼,随后心下决绝,强硬地掰开了孙采薇的手指,就要踏步出去。
望着母亲渐佝的背影,不知是她的,还是原身的感情被激得溃堤而出,孙采薇终于站起身来,大喊出声:“不要!”
她喊着,在那群贼人似笑非笑的目光中,奋力伸手触及母亲的衣角,又用尽力气倾身握住了母亲的手。
正要逃离时,眼前却像是出现了错觉般,时间和空间仿佛在此刻静止,空中漂浮的尘灰不动了,一切都慢了下来。孙采薇觉得,上天是听到了她的祈求。
她就这么紧握着母亲站定,眼中只见一柄挂着红缨的枪突现,又自那重重人群穿过。还未见其人,倒是先见了染着金弦的剔透莹白琉璃瓶,那瓶身不大,合着其他玉饰串起,作玉坠挂在他的腰间。
细看之下,才发现那瓶中还养着一尾泛着赤色虹光的芙蓉石鱼,瓶中水液随着他的动作轻晃,日光在其中投下斑驳照影。因其雕饰工艺精致独特,哪怕隔得有些距离,孙采薇也能辨清。
来人动作大开大合,又是趁其不备,很快将这十来人撂倒。随即听见他踩着那领头的人好笑道:“不过才几年没来,又开始嚣张了,忘了以前我们将你那土窝闹得鸡犬不宁的日子了?”
“绕、饶命!”看清了来人,这些山贼忽然就变了脸色,开始不住求饶,“不敢了真的不敢了!爷,我们送、送你回去……”
“不必了,滚吧。”
孙采薇贴着树看他,忽觉他也不过十、八七岁的少年而已,只不过因他身量很高,一时并未看出来。没想到他竟这般勇猛,还将这些人治得服服帖帖。她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十来岁的女孩身,显得她弱不禁风。
不过那少年似乎并未看到她们二人,对这些贼人也并未下死手,只是将其驱逐后,自个儿也提枪快步离开了。
很快周围又都静了下来,孙采薇松了口气,恍然明白自己与母亲已是劫后余生。
一路上,她们时时刻刻都处在危险之中,令她提心吊胆了好几月。好不容易到了这青山绿水处,却又遇到山贼劫财,她有些担心这些人会折返回来,于是催着妇人:“阿娘,我们快走吧。”
老妇人抹掉眼角的泪花,“别怕别怕,有娘在。”
孙采薇轻轻点头,心中感激,无以复加,于是更加紧握了母亲的手。
顺着清河逆流而上,日落时分时,孙采薇终于看见了一座城。
她抬头望去。
几缕残阳打在城门口,映着那遒劲的“舒”字格外灿然。
她一愣。
竟是迁到庐江舒城。
孙采薇听见自己开口:“阿娘,我有些累了,我想先歇歇再进城。”
于是她走向城门边,挨着一棵桃树坐下,树影在她脚下不知疲惫地随风摇曳,从不知人的苦乐。
她撑着下巴望天,天边很红,但也开始逐渐消退下去。再过一会儿,夜幕就会降临,月亮也会升起。
日月轮转才知时间更替,百年千年,始终如此。
但为什么现在才是初平元年,而不是一千八百年后?而且这里,还是舒城。若说她是别的身份还好,可偏偏她是……
一双脚忽然停在了她面前。
孙采薇皱着眉抬眸,眼前人逆着光,教她有些看不太清。不过随即听见他开口问:“你在愁什么呀?还在老远我就看见你愁容满面的,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世道这么乱,不愁,难道还快乐?”在这随时都能丢掉性命的世道,哪能不愁明日呢?既然有人这么问她,她也就忍不住发泄。
但他又说:“原来是这样,不过很快就不乱了。我叫孙权,我阿兄正准备干出一番大事业,等他解决掉那些作乱的家伙,大家就都不用愁了。”
孙权……?
孙采薇神思顿了一下,然后瞬间睁大了双眼。
——吴大帝孙权!
她纠结停于城门口不愿入城的原因,不正是因为不想遇见孙权吗?只因她现在的身份,是……
步练师。
孙权未来的宠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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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赌约
她不知为何而穿越,但若是穿越的结局是嫁人为妃,那她是绝对不甘心的。
孙采薇盯着孙权看着,现在的孙权看着和她年纪相近,那双眼澄净明亮,脸上还有稚气未褪,但盯着她看时,就莫名有些老气横秋的模样,那双眼睁得大大的,亮得像是盛了水光。
很难想象,这会是以后的吴大帝。
孙采薇敛眸站起身,也不看他,只说着,语调有些凉:“哪有这么容易。”
乱世之中群雄并起,为了天下角逐多年,所留下的,却是一个接一个病逝的结局。
曹操病逝,郭嘉病逝。
刘备病逝,诸葛亮病逝。
孙权病逝,周瑜病逝……
更别提其他在途中出现意外,遭遇刺杀,亦或是战死的名将。
她以看客的身份置身其中,只记得到最后谁也没能一统,所谓一统天下的抱负,皆成了空谈。
明知结局满是遗憾与叹息,又何必再期待什么?孙采薇想。
“不试试怎么知道!”被孙采薇这么漫不经心地浇了盆凉水,孙权忽然就有些泄气,但又忍不住鼓起气反驳。
孙采薇听了,不免起了些调笑的心思。毕竟这可是少年时期的孙权,而非那掌杀伐的吴大帝,这样面对面调笑的机会可不多,“你尽管去试,能成功算我输?”
没成想,孙权似乎当了真。
“好,那我就要和你打赌,若真的成功了,你可要来向我道歉。”
孙采薇笑了笑,也不说失败了的条件,她只道:“可以。”
毕竟,这不是一个公平的赌约。
说完,孙采薇牵起步夫人的手就要开口说离开,没想到孙权又抢白说:“那……一约既定?”
孙权直直地望着孙采薇,等着她说出下一句,没想到孙采薇却完全没有理睬他的意思。
他有些难受,隐约有些明白孙采薇对这赌约的不上心。于是不免软了声音,央求道:“那你……总得告诉我你叫什么吧……”
“……”孙采薇叹了口气,“万山无阻。”
不管怎样,这赌约内容是绝不可能成真的,孙采薇也就随他去了,顺带这四个字还能安慰一下孙权那颗受伤的心灵。
然而孙权想的却是,他怎么就抛了个二选一的问题出去?
他看着孙采薇渐行渐远的背影,总觉得适才与她的对话,有些超出了属于他们的年纪。
她到底……叫什么名字?
孙权有些抓耳挠心地想,目光却不愿意从孙采薇身上移开,直到有谁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孙权才回过神来,转头一见来人,瞬间大叫着抱怨:“阿兄!”
一句阿兄似是从远方飘进了孙采薇耳中,她似有所感,步伐微顿,缓缓回头。
最后一抹残阳恰好掠过孙采薇的眼,又转瞬落至那人腰间的琉璃瓶上。落日的光在其中反复折射,连荡起的气泡也映照成了彩色,不断在那尾鱼儿周围升起又落下,剔透粼粼。
是他。
孙采薇早该想到的。
这一年,正是孙权举家迁于舒城的时候,因此遇见孙权的长兄孙策,再正常不过。却没想到,他们竟是在同一天到达舒城。
不过,这一次与孙权的相遇,就当是一场意外,之后,应当不会再有了。
天已落幕,孙采薇不欲逗留,与步夫人寻了间驿馆住下,又不断思索着该居于哪处才能离孙权远些。
毕竟,光一句“孙权未来的宠妃”就足够孙采薇受到惊吓了,而且她们如今同在舒城,若不在最开始就远离孙权,日后的结果定然不会如她意。
翌日。
孙采薇精神不太好,整个人恹恹的。虽说在现世熬夜成了常态,但不知为何,自穿越到此后,是半点也熬不得了,也不知是否是平日思虑过多,精神压力更大的原因。
不过现在到了舒城,倒是可以有一段安心日子,不用整日担惊受怕了。
洗了把脸,孙采薇又习惯性地推窗透气。只是没想到,刚一推开临街的这扇窗户,眼中所见的街道上的热闹景象倒是让孙采薇略微吃惊。
怎的,这是要打起来了?
印象中,舒城是一座很美好的城。向远而去,桃树横枝错节,遍布各处。城中房屋错落有致,有就着古树而建的矮屋,也有一砖一瓦砌成的楼阁,青石板铺在房屋与房屋之间,纵横交错,路上行人在其间来来往往,一派祥和气象。
却独独在这驿馆边的长街上,聚集了不少富家子弟围着中心处的少年。那少年大概十七、八岁的模样,虽是一身粗布麻衣,却生得很俊,个子高挑,眉目如星海入画,站在人群中惹眼得很。就算是遭到质疑,他也是笑着的,几乎很难让人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嘁!穿得这么破破烂烂,一看家中就是掘土种地的,这般珍贵的琉璃瓶怎么看也不像他的吧,若不是偷盗来的,我名字定然倒着写!”
“哎,要我说,本公子看上这个琉璃瓶了,你把这个琉璃瓶交出来,我们几个……”几人狞笑着相互看了一眼,“就不找你麻烦了嘛。”
“这琉璃瓶放在你身上纯粹就是暴殄天物,识相点交出来,否则别怪我们亲自动手了!”
果然,生活安逸了,哪里都能出纨绔子弟。长得怪丑不说,怎么净睁着眼睛说瞎话,居然能对着孙策那张脸说出暴殄天物这四个字?
孙家人的基因,不得不说那是真的不错。孙采薇又不由神游想到了孙权,若是长大了,定然也不得了吧。
唉。
孙采薇叹了口气,怎么不知不觉想远了。
眼下七、八个人围着孙策就要动手,孙采薇是真的担心那张……不,是担心那工艺精湛的琉璃瓶被破坏。
于是她一手搭着窗沿,一手五指弯曲成弧抵至唇边,还有些稚气的小女孩就这么大喊出声:“哇,你们可真大胆,竟然敢抢周家赠予他的琉璃瓶!”
什、什么?!
孙采薇此言一出,这几个纨绔子弟皆瞬间僵了神色。就连孙策,也同样一愣,但他反应极快,几乎是瞬间回过头去,看向了那一眨眼就没了人影的窗台,满脸若有所思。
“真、真是周家所赠?”虽然孙采薇出现得突兀,说出的这句话也存疑,但一听见“周家”二字,他们还是立马就收敛起了那一副嚣张样。
孙采薇在说完这话后,一见孙策微顿的动作,就知道孙策会试图回头寻她。在这几月间数次躲避山越的习惯令她条件反射地迅速蹲下避着,孙策回头也只能看见一扇大开的窗和一抹一闪而过的绿影。
原本她不想出声,但还是担心那琉璃瓶碎掉,想着孙策一家确实是种地为生,几乎难以有这样工艺复杂的玉饰。再者现在这个时间段,又是他们举家迁舒搬进周家的时候。
周家……孙采薇便是想到了此处才出言阻拦。孙家现在唯一交好的士族,即是周家,所以最有可能的结果,琉璃瓶就是这周家所赠。
而且这琉璃瓶思来想去,倒确实是与那官至太尉、洛阳令的周家人相适。
倘若不是,孙采薇也实在找不出第二人了。
再加上周家几乎都是汉大臣,四世三公,身份地位自然极高,有诸多珍玩再正常不过,又哪儿是这些富绅子弟能够碰瓷的。
显而易见,搬出周家,不仅能起到威慑作用,也能……让孙策注意到她。
想到此处,孙采薇一整个痛苦面具,刚才怎么就那么冲动?这琉璃瓶史书页中并未有过记载,孙采薇也只是猜测它是周家人所赠,结果没想到似乎误打误撞,猜对了。
这下好了,一时的冲动虽然给那张……那瓶子解了围,但她自己却更得留心躲着他们。
怎就想不通去帮了孙策,孙策需要她帮吗?明明对付山贼都极为容易,又何谈这几个整日只知吃喝玩乐、肚大脸怪、仗势欺人的家伙。
冲动是魔鬼。孙采薇是心中默念,随即她又听见街上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阿兄,不是去采买东西,怎么还在这儿?”
“有事耽搁了。”孙策眼也不眨,依旧一瞬不瞬地盯着那空空如也的窗台看着,似要看出一个洞来,找到躲在后面的孙采薇。
孙权循着他的目光看去,有些不明所以。
“奇怪,当年那赌约分明只有我和周瑜知晓才对,刚才那人怎知这琉璃瓶是……”孙策眉心微拧,喃喃自语。
因距离稍远,街市上人来人往吵吵嚷嚷,孙采薇也并未听见孙策在说些什么,只不断在心里催着这两尊大佛快离她远些。
而且听孙权话里的意思,想来他们二人今日就要搬入周府,假使周府在城西,那她一定要搬到城东去。
思及此,孙采薇也不再管那二人,佝着腰就往屋外蹑手蹑脚走去。今日的驿馆有些冷清,大约是天还早的缘故,只有临窗处坐着一位上了点年纪的男子。
虽然他面容有些许沧桑,或许是迎着风尘而来的缘故,他的眉宇间有一丝疲倦,但仍挡不住举手投足间的儒雅之气。
孙采薇走过去,不是很高的个子混着其有些软糯的语调,她怯生生地开口问:“那个……请问,周家怎么走呀?”
听见孙采薇的问话,男人放下手中碗筷,眸中含笑,问道:“小姑娘想去周家做什么?”
孙采薇眉头微皱,道:“我不去,就想避避。”
男人挑眉,有些意外孙采薇的回答,“哦?小姑娘说的这话我就不懂了,别人都是趋之若鹜,怎么到你这儿就避之不及了?”
3. 迁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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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成孙权未来的宠妃后》简介:
历史系大学生孙采薇一朝猝死,穿到了汉末乱世。 一路上,她看见许多尸体暴露在苍穹下,战火无情肆虐而过,随时能夺走她的性命。 她跟着母亲来到庐江,坐在城门口撑着下巴望天。 一个小少年跑过来,看着她:“你在愁什么?” 她说:“世道这么乱,不愁,难道还快乐?” 他说:“我叫孙权,我阿兄正准备干出一番大事业,等他解决掉那些作乱的家伙,大家就都不用愁了。” 孙采薇微愣:吴大帝孙权! 她不由想到这乱世中各名将的结局。 曹操病逝,郭嘉病逝。 刘备病逝,诸葛亮病逝。 孙策遇刺,周瑜病逝,孙权也…… 谁也没能一统。 但孙权似乎很喜欢她。 并叫她为练师。 未来,她会成为孙权的妃。可她不愿。 她知道所有人的结局和这乱世的结果,但她并非医者,她一个普通的穿越者,连自己都难以自救,她怕死,想逃。 * 可后来。 孙采薇走出了她为了逃避而打造的桃源。 身在乱世,谁也无法逃离。 她看着失去了一切的孙权,最终还是以女子之身登上了幕僚之位。 历史厚重,她无法更改,但总要做些什么。 * 许多年后,孙权终于称帝,定国号吴。 孙采薇站在孙权身侧,手上是属于吴国的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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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再遇
洒扫庭除,布置陈设,孙采薇帮着步夫人打下手,一直忙到日上中天,新屋才算有了模样。
步夫人不怎么识字,所以昨晚孙采薇写下的“孙狗蛋”三字,想来只有周异和周瑜清楚。
没错,她可以叫孙狗蛋、孙鸭蛋、孙鸡蛋,却独独不能叫步练师。
只是庐江郡现在虽然还算平静,但这样的平静还能支撑几年?
毕竟两年后,孙坚一死……
孙采薇轻叹了口气,不敢去想日后。
她是生活在和平年代的人,哪怕已经穿越到此好几月,却依旧无法适应这里的一切。在这里,生命如纸般脆弱不堪,稍有不慎,就再见不到天明。
她一个普通人,怎么可能不害怕,不怕死。
孙采薇漫无目的地行于街道上,城南临郊,桃树成林,将她包裹在其中,像一张密密麻麻的网,压得她有些透不过气来。
身为历史系的学生,她清楚地知道每一段的历史和其中人物的结局,明明此刻有幸得窥书中从未有过记载的历史风流,奈何她却身在其中,连自保都难说,又有什么心力去关注他人。
孙采薇自觉自己不是什么多愁善感的人,她向来喜热闹,喜玩笑,但不知从何时起,面上却经常挂着愁容,总是想得太多,想得太远。
她一时有些迷茫。历史上步练师在与步夫人迁入庐江后,就因自身美貌而受到了孙权的注意。此后几十年,孙权称帝立东吴,她也顺理成章成了孙权的宠妃。
如今,她顺应当时的时间线,同样也迁来了庐江。但再往后,是否也还要顺应原本的时间线?
不。从一开始,孙采薇就已经拒绝了。她避入城南,隐去姓名,所做一切皆是为了避开与孙权接触,但此刻又为何还在迷茫?
孙采薇亦作不解,再抬头时,才恍然发现她竟在不知不觉间踏入了桃林中。
桃林甚密,枝桠抽新,斑斓树影于春日的日光下摇曳交错,小径通幽,深处又似有潺潺流水声传来,引得孙采薇不住抬脚上前。
地上的残枝被踩得嘎吱作响,孙采薇穿行在桃树林中,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前方传来粼粼的水光,以及几道错落的人影,孙采薇才止住了脚步停在树后。
“笑话,我他妈那叫战术性撤退,真以为我是怕了那小儿吗?!”
有些熟悉的声音。
孙采薇凝神听了,才想起这道声音是前几日她们在山中遇见的山贼。
她皱了皱眉,怎么这么衰。望着四周密布的桃树,还是决定先悄声回去,免得出事。只是才刚一抬脚,又一道声音接着响起,再次引起了孙采薇的注意。
“老老大,三年前我们寨子就被那孙策搅得翻天覆地,前几日又被孙策给揍了一顿,真的还要去、去报仇吗?”
“报啊,怎么不报,不报此仇老子以后见面就叫孙策爷爷!”领头的沉吟片刻,忽然又大笑道,“这一次孙策可不是一个人来,将他身边人绑了,让孙策一步一跪从山脚求到寨子,灭了他的威风!”
“好主意啊老大!”周围人不住捧场称赞。
……
孙采薇听得有些无言。
一堆人干不过一个才十几岁的孙策,还想着打孙策身边人的主意,该说他们傻呢还是傻?
“可、可是老大,我们上次绑的那个周家的,结果就被他和孙策里应外合给搞了,难道这一次还绑他?”
“傻啊你!”领头的翻了个白眼,一巴掌从他脑门上呼了过去,“你他妈不会看吗?那么大一个孙权你睁眼瞎啊?!”
想绑孙权?
……
孙采薇听着,心中已经有了计较,合着三年前这帮人绑的是……周……瑜?但毫无疑问是失败了。没想到三年后又准备故技重施绑……孙权?
玩呢这是?
不过这帮人竟然能在周家这么多人的眼皮子底下带走周瑜,虽然结果并不称心如意,但不得不承认他们倒确实有些本事。
到底是用的什么手段?
孙采薇忽地就有些担忧。
现在的孙权可不比孙策和周瑜。
历史上,江东的儿郎意气风发,张扬着如火跳动的明亮焰色,在每一个时间段都有着属于他们的奏歌。尽管此刻还是初平元年,属于江东的新生还未开始,但孙策和周瑜作为江东的初始,早已如雏鹰,只待展翅。
可孙权却不同,现在的他,只能靠父兄,属于他的一切,还在十年后。
所以现在,孙权应当不会出什么事……
这么想着,孙采薇便有些松了口气,悄声挪动脚步往回走去。她不应这么操心别人,她现在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女孩,自保才是最为重要的。
回到屋中,孙采薇随意吃了点东西,便开始坐着神游天外。明明直觉让她不要掺和进历史中,可那帮人若真的得手,只怕孙权会受些苦头。
尽管,孙权不会出事。
可不知为何,孙采薇到底还是有些坐立不安。
日头一日比一日暖和了起来,北方的血气好似融在了天际,一点一点地浸染向庐江郡这一片天地。
现在庐江还很平和,至少她孙采薇还可以度过两年的安生时间。但南方这些山越向来不断,哪怕是郡治舒城,也有这么一帮人时刻扰着孙采薇的神经。
不若借此机会,将其除去……?
待反应过来自己想了些什么时,孙采薇不免一愣。她怎么会这么想?
仅仅只是来此几月,她就已经无意识地融进这生杀错乱的乱世了吗?孙采薇忽然就有些害怕,她只是一个旁观者、穿越者,不应成为当局者。
她只要,保护好她自己就好了。她想。
而如何护住自己,那也需得先发制人。
思虑许久,孙采薇在屋中寻了斗笠,又扯了块布围做笠纱,同步夫人打了招呼后,她戴着斗笠便直奔城南而去。
她去了南大宅。
史书所载:瑜推道南大宅以舍策,升堂拜母,有无通共。
若要找孙策去解决那帮山贼,那就只能去往南大宅。
只是没想到,孙采薇将这一切想得太过简单。所谓的南大宅,竟占了南街一整条街,以至于四周静悄悄的,过路行人几乎没有。
这样的寂静令孙采薇不免心生警觉。
她先是看了看四周,见无异状才敲了门,只是孙策却不在。
开门的是一个和她差不多年龄的小少年。
——孙权。
孙权偏着头看她,笠纱颜色很深,以至于孙权几乎无法透过这片纱看清来人的脸。
孙采薇倒莫名有些尴尬,但为了不被孙权认出,还是刻意压低了声音。脑海中思绪转圜万千,终于有了新的说辞:“你就这么大喇喇地开了门,也不怕坏人将你拐走?”
孙权听着,眼中莫名含笑:“怎么,你要拐走我?”
孙采薇被孙权这眼神看得心下一跳,“我拐不了,但有人会拐你。”
“你是会未卜先知么?你怎知有人会拐我?”
孙采薇想了想,一本正经道:“不错,我自洞庭苍山而来,名孙鸭蛋,师承算学大师于吉,下山游历途经于此,又算到你会被人带走,特来提醒。”
“哦?”孙权似信非信地打量着孙采薇,“世道这么乱,你不在山上待着,怎还跑出来?”
孙采薇继续胡扯:“历练经劫,才能窥得天机一角。”
孙权个子倒是比孙采薇高了一个头,他忍不住对孙采薇说的话发笑,又不得不低头看她,“这位孙鸭蛋姐姐,这些话本内容我早就看过了。”
“……”怎么和初见时的孙权有些不太一样?显得怪不好骗了。
“而且,这里是舒城,就算有人作乱,我阿兄也会解决的。”见孙采薇直愣愣地不说话,孙权又忍不住补充道。
又是兄长。
想到兄长二字,孙采薇又不免灵光一闪,忽又笑道:“可我还算到,你的兄长近两日与人结拜,有了个义弟,两人升堂拜母,无话不谈。”
听到这话,孙权这才止住了笑。
“你……到底是何人?”
孙采薇从容淡淡道:“自然是,前来提醒你远离危险的人。”
“那么危险从何而来?”孙权问。
“或许,你的兄长清楚是谁。”孙采薇说着,也不挑明,只缓缓后退,就要离开。
只是下一瞬,孙采薇透过笠纱看见了孙权猛然睁大的瞳孔。耳边立时传来的,除了凌厉的风声,还有孙权的惊呼声。
“——小心!”
啪嗒——
斗笠被大力掀落在地。
孙采薇下意识偏过头,试图以发丝遮挡住自己的脸。
她知道身后有人,但她面前却是孙权。
可随即她听见孙权说:“是你……”
春风拂过,在斗笠落地的瞬间,又扬起孙采薇的衣发,清丽的面容就这么直直映入了孙权眼中。就像清河中随水飘荡的粉白桃花瓣,一直游啊游,游进了那如镜般剔透的巢湖中心。
“不错啊,看这样子,还能再绑一个!”
孙采薇身后的男人看着两人,大笑道。
孙权蓦地便冷了神色,还是小少年的年纪,眉心却已经有了未来帝王的威严。孙采薇看着他,心想。
“放了她。”
倘若她不来,那么她是否就不会被这帮人抓住从而陷入危险?这显然,与她之前所想的自保,背道而驰了。
5. 凤凰台
入夜,天凉如水,几颗星辰于天幕闪烁,又倒映进山脚下汩汩的流水中。
再远处,是那一面如镜的盛满冰蓝水液的湖,月光照着,群山环抱,空灵寂静。一阵风温柔贴过万顷湖面,卷起涟漪,将天际的银月搅得破碎,银辉洒了一地,湖中一叶扁舟晃晃悠悠地踩着碎月靠了岸。
——是巢湖。
她离巢湖不远。
巢湖两岸,猿鸟之声交替环绕,孤鸟横飞,隐约间似又听得谁的嬉闹声响在其间,令四周的山头也吵闹了起来。千年百年,亘古不变的巢湖盛满了月色,装满了声音,此刻倒显得不再孤寂。
孙采薇收回目光,望着四面燃起的篝火,轻叹了口气。
来时她已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四周,此处地势最为险峻,偏偏驻扎了山贼营寨,按那不甚聪明的领头人说法:易守难攻。
若真是易守难攻,当年又怎会被孙策搅得天翻地覆?
孙采薇观察着月亮的方位与远方的巢湖周景,与她来时全然相反,此处应当是北岸某座山头。
“是凤凰台。”身旁的孙权适时出声。
“你知道这是何处?”孙采薇先是看了眼前方看守的人,见那二人提着酒喝得酩酊大醉,并未拿她和孙权当回事,她这才大胆问了起来。
“你看侧后方。”孙权双眼明亮,隐约有些笑意。
孙采薇偏头看去。
月影重重下,后方山峦层叠,线条起伏,中心两座山峰以一线隔开,月光穿过其中,流萤飞舞,留下一扇流银的屏障。两侧山峦犹似凤凰振翅,携着银辉划过粼粼水色,复又落至此处。
孙采薇正感叹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视线刚一拉近,一时间却又被前方银屏罩住的一只石鸡给怔住。
那石鸡就这么立在平地上,与远处的一线银屏遥遥相对。
……怪异。很潦草的鸡,只有大致形状,像是被知道鸡长什么样但没有雕刻天赋的人用刀大力劈出来的。
“你不会是想说,因为这只鸡,所以这里才叫凤凰台?”孙采薇听见自己有些无语的语调。
鸡和凤凰,差了几个大辈分了,哪能这么碰瓷。
孙权摇了摇头,“是先有了凤凰台,才有了这只鸡。”
“凤凰台是我公瑾哥取的。”孙权又说。
孙采薇微愣。
“三年前,这帮人四处作乱,庐江太守却又找不到他们的据点,无法根治。恰好我阿兄来了,认识了周瑜,也就是我公瑾哥。我公瑾哥假意被绑,沿途留下记号,我阿兄便循着这些记号找到了这儿,和我公瑾哥一起里应外合,将这里烧了个精光。”
难怪,有些石块看着格外焦黑。
“他们二人在这无名山闹了几日,我公瑾哥干脆就给这儿取了个名字,方便日后谁心情不好就来大闹此处。也因此事,他们一战成名。”
孙采薇听得莫名想笑,少年时期的他们,当真是比山贼还贼。
“我阿兄为了应景,便想着雕个凤凰。但他只见过山鸡,没见过凤凰,也就雕了这么个四不像出来,没想到这么几年过去了,这只鸡还在这儿。”
“倒也不错。”孙采薇轻声道。
“嗯,我阿兄说他想干一番大事业,日后身边定然会有我公瑾哥的位置,而我……”孙权定定地看着孙采薇,“我好像什么也……”
“来日天下,也定会有你的位置。”孙采薇敛尽了眸中叹息,打断了他。
“是吗?”孙权长叹了口气,少年意气的眉宇间,难得有些皱起,“但其实我更想有人能和我并肩。”
“也会有的。”
“你怎么说得这么肯定?”
“不是说了吗,我师承算学大师于吉,算出来的。”孙采薇淡淡道。
“我原是不信的。”孙权说,“可你说出了我阿兄和我公瑾哥结拜拜母一事,我忽然便有些信了。”
“这一夜过后,就不要再信我了。”孙采薇不再看他,而是将目光转向了身前被绑缚的双手上,裹着布条的簪刀在她的动作下缓缓自袖中滑落。
孙权顿住神色,有些不解孙采薇的忽冷忽热,“为何?”
孙采薇说:“萍水相逢,本就有缘无分。”
孙权听了,眸光有些许的黯淡,他嗫嚅着唇,转移着话题:“……此处危险,我们,快些逃吧。”
他轻手轻脚地挪至孙采薇身边,原本被绑缚的双手却轻易挣开了绳索,孙采薇看了,有些诧异。
孙权似乎明白孙采薇在想什么,他先是接过孙采薇手中的簪刀揣入怀中,之后双手才如穿花蝶影般,不过几息便解开了孙采薇身上的绳索,“绳结而已,很容易。”
孙采薇揉了揉有些酸涩的手腕,又问:“现在,就凭你我?”
孙权点头,“那贼人虽留了信给我阿兄,但我阿兄近日一心只与我公瑾哥一起,已是好几日不归家,他得不到消息。”
“怎么听着,你还怪惨的。”孙采薇轻叹。
“我年纪太小,跟不上我阿兄的脚步。”孙权说着,两手握着刚才解下的麻绳,目光盯着那两个大醉的看守,将要动手。
他悄无声息地绕向一人身后,手中的麻绳就这么悄然爬至那人的颈侧。孙权将其打了个活结,瞬息之间一放一收,麻绳就被收紧勒住了那人的脖子。
他还未来得及呼救,加之酒气上脑,只当是喝得太多所导致的呼吸困难,待察觉不对时,已是没了意识。
酒友忽然没了动静,另一人忽然便有了警觉。只是酒精容易麻痹人,平日利索的动作在此刻变得如同慢放了一般。
孙采薇见那人已然察觉到了什么,但此时孙权还在处理另一人,无奈之下,只得捡起地上的麻绳,一步步走近,学着孙权如法炮制,将绳索迅速套至他的脖颈。
她用的力不大,是后来孙权接过了,使了力。
孙采薇双手有些颤抖,这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就这么在她的手中渐渐没了声息。
“你知道,我们这是在杀人吗?”
“知道。但就像你说的,世道这么乱,我不杀人,人就杀我。”孙权说得平静,但藏在袖中的手却无比颤抖,谁又知道,他亦是第一次……
只因孙采薇在他身边,他只是,不想让只见了一眼就觉熟悉的人受到伤害而已,因此才鼓足了勇气,学着自己的兄长,第一次做出了自己从未做过的事。
孙权又捡起地上的酒壶,一瞬不瞬地看着孙采薇,目光坚定,似在说着誓言,“我虽跟不上阿兄的步伐,但我会学,有朝一日,我也定会同他一样,声名尽显,让这天下中,有我的位置。”
山顶的风猎猎袭来,鼓动起两人的衣袍,他们的视线于篝火中交错,火光映衬着两人的脸,一半染着焰色,一半匿在阴影中,就像明晰的现在与不定的未来,孙采薇看见了孙权的未来,却无法看清自己。
孙采薇不知该说什么,于是她又听见孙权问,“我们的赌约,可还作数?”
鬼使神差地,孙采薇张口道:“嗯。”
“好。”那就不是有缘无分,孙权在心中补充。“我带你走。”
孙权伸出手。焰火下,他的五指修长柔软,一看就是读书人的手,此刻却生得有力,牢牢地,握住了孙采薇的手。
少年的掌心微凉,是热酒,火焰也无法暖热的凉,偏偏在握住孙采薇时,逐渐有了热意。
孙采薇就这么被孙权紧紧牵着,她望着眼前少年人的背影,时间仿佛在此刻加了速,就这么更迭穿梭,春夏轮转,年月反复——
江东已定,赤壁火熄,东吴立国。
华袍加身,冕冠垂旒,少年已成帝王。
书中记载的历史在这一刻一幕幕闪过孙采薇的脑海,哪怕此时还身在敌营,四面临高崖,孙采薇却莫名有些心安。她想着,单是书中字句,终究无法得知他们的形貌,可如今他就在身侧,她终于得见到了未来的他。
如果她不是步练师就好了。
或许这样,她就会更大胆一些罢。
然后,孙采薇听见了酒坛破碎的声音,酒液于空中四散,火折子从她身侧扔出,倒在茅草屋顶,很快起了火。
许多人气急败坏地朝她和孙权奔来。
孙采薇听见孙权喊:“时隔三年,再送你们一份大礼!”
火焰在这时冲天而起,孙权拉着孙采薇转身便跑,凤凰台山势险峻,却被这火光照出了前路。
远处的巢湖依旧水色粼粼,无人能惊扰其平静。群山生满桃树,随风摇曳着枝桠,沙沙作响。
山清水秀之地,偏偏有一座山头起了火。
孙采薇任由孙权牵着,他们在这场炽热的火光下,无所顾忌地向着巢湖奔去。
“果真很蠢。”孙权抬眸望着烧无可烧的凤凰台,哈哈地笑,“凤凰被烧掉了毛,现在真成了山鸡。”
孙采薇一时被孙权的笑声感染,她喘了几口气,缓了缓,也忍不住笑了一声,“两次都被你们孙家人烧了,真是不长记性。”
“跟公瑾哥学的。”孙权双眸明亮,映着余火,映着月色,角落里,还有一道孙采薇的身影。
“难怪都这么喜欢……”
“什么?”
放火……
孙采薇看着因未听清而忽然凑近的少年,心跳突然就漏了一拍,最后的两字也再说不出口。
“喜欢什么?”得不到孙采薇的回答,他干脆侧头望她,问。
孙采薇看着那双澄澈如镜的眼眸,它就这么睁着,双唇轻抿,满脸期待着她的回答。
“……喜欢巢湖。”孙采薇听见自己说,“巢湖碧波万顷,百年千年都不会褪色,直到后世,人们也依旧能站在巢湖岸边,想象千年前的景象。”
“那我们,也能想象千年后的景象了?”孙权问。
“千年后,又是另一番景象。”三家争霸,终究是一场空。
6. 巢湖
“不管千年后是什么景象,我觉得,当下之景,就已经很好。”孙权说,“我有父兄,有家,而且……我还认识了你。”
孙采薇看见孙权闪烁的眸光,她这才发觉,孙权还未松开她的手。
桃林深深,月影沉沉,再有不远,就是巢湖。
她曾经去过巢湖的,还在现世时。
她在巢湖边写下自己的观书所感,如今也依旧记得。群雄逐鹿的篇章,终还是以分崩离析作结。历史,总是得失离散又周而复始,虽满是遗憾,却又令人沉于其中不可自拔。
可不论是历史还是在二次创作中,江东的身影始终是寡淡作衬的,她知道原因,也就莫名怜惜起江东诸将来。于是她疯狂地行于与江东有关的一切地方,只望能在千年后的土地上,还能寻到一缕千年前的人或事。
如今,一切都不再成为奢侈。她的身边正切切实实地站着她曾格外同情的,未来的吴主孙权。
“可是孙权……”孙采薇语调微哽,忍不住喊出他的名字,她亦是第一次叫出了他的名字。
他不知道,他的家会散啊……
父兄早亡,少年只能肩负将崩的基业,一步一步,艰难前行。到天下三分了,一直以来支撑他的最亲近的兄长周瑜却病逝了。再后来,鲁肃死了,吕蒙死了,陆逊也死了。
自己的儿女也早夭。
最后只留他一个孤家寡人望着空旷的大殿叹息回忆热闹的前半生。亲人、爱臣,相继离世,有关故人的记忆只能深埋心中,无处可诉,东吴后期又乱象迭起,谁又会不疯。
孙权的一生有太多太多的遗憾了,除了东吴,他似乎什么也抓不住。就连后世评说,也被后来人搅得一塌糊涂。
这天下会有他的位置,却又好像不是个好位置。
“什……”孙权微微讶异,她刚才,是叫了他的名字……?
只是还未等到孙采薇再次出声,他们身后又隐约响起窸窣的声音,或明或灭的火把快速穿行在桃林中,直奔他们的方向而来。
孙权只看了一眼,心便沉了下来。
“快走!”
孙采薇同样明白是那帮山贼追来了,她和孙权能火烧凤凰台,也不过是仗着少年人的模样,趁其不备而已。此刻他们反应过来,必然是抱着杀意追来。
“湖上有船。”孙采薇道。
巢湖中的那一叶小舟在月升时靠了岸,他们可以到船上去。
“好。”孙权应声,明白了孙采薇的意思。他忽然觉得自己在这一晚意外的冷静,明明在这之前,他十分依赖自己的兄长。
但此时此刻,他也必须得冷静。他想着自己的兄长平日对敌的模样,手上的劲不敢有减,他握紧孙采薇,穿过层层桃林,直到筋疲力尽之时,前方的碧波终于跃然眼上。
穿过桃林,便是开阔的平地,四周虽是环抱的群山,但站在岸边,给人的视野却是一览无余,他们只能往湖中避去。
孙权喘着气,握着孙采薇的手因为力竭而微微颤抖。孙采薇的心只觉似被刺了一下,她和孙权不过才见了两面而已,他怎么就……这么不愿放开。
“为什么?其实你大可以自己跑。”孙采薇捂着狂跳的心口,止不住地想要说服自己,一定要与这些历史人物避开。
她心中只有钦佩与欣羡。
孙权望着湖岸边随水晃晃悠悠的渔船,笑得有些单纯,“因为,我必须要救你啊!若不是你来提醒我,你又怎会陷入危险,我才不可能弃你于不顾。”顿了顿,他又补充道:“这一次不是我阿兄说的了,是我说的。”
孙采薇忽然便有些忍俊不禁,心中溢起感动,但还是面色淡淡道:“我的提醒,却并未让你远离危险。”
“但现在我们不是没事吗?”
孙采薇不想争论,便道:“先上船吧。”
渔船不大,停靠在岸边,孙采薇解了绳索,又回忆着现世时与好友乘舟泛湖之景,以船桨抵岸,借力将船身荡了出去。
孙权又接过孙采薇手中的船桨,让孙采薇在一旁歇息。只见渔船刚一离岸,那火光便近了。
火光同月一样,被涟漪搅得破碎,岸上的十来人怒目盯着渔船上的两人。孙权摇着船桨,忍不住笑,“头发都焦了。”
领头的抹了把脏污的脸,又气急败坏地跺脚,指着孙权咬牙切齿地骂:“小兔崽子,老子今日就要你的命!”
“我好怕!”孙权哈哈地笑。
眼看着渔船离岸边越来越远,这帮人被孙权几个字就给激得失了神智,当下急得人撩起裤管就往水中跳去。
扑通落水声接连响了十几声。
“不抓住他们,老子的山寨就白被烧了!”领头的一边呛水一边大喊。
孙权边划着船边说:“哦,下次还敢。”
人气人,气死人。
特别是对方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说着这么漫不经心的话时。
有些破旧的渔船在前面跑,人在后面追,平静的巢湖一时水声激荡,惊起岸边芦苇丛中蝶蛾扑棱。
“别等老子抓住你!”
“那你小心别先被淹死了。”孙权双目如星,笑得有些稚气,孙采薇这才觉得此刻的孙权才像初遇时的他。
或许是离了危险终于可以放松下来的缘故吧!
之前在凤凰台的孙权,太过冷静了,冷静得,就像她身边站着的,是未来的吴主。
孙采薇靠着船舷缓了缓,听着孙权不断呛他们,又在船板上摸索,倒真给她摸出了一根渔夫钓鱼用的竹竿。
孙采薇握着鱼竿走到孙权身前,看了看船尾处拼命扑棱追赶的山贼,又掂了掂手中的鱼竿,忽然就诡异地笑笑,“听说过打地鼠吗?”
“嗯?”孙权有些好奇地看向孙采薇。
“我教你。”孙采薇道。
还在水中的十来人莫名感到一阵恶寒。
最先传来惊叫的,是离孙采薇最近的男人,原本就差几尺距离他就能爬上船,只是没想到刚一露头,忽然就被孙采薇撇着竹竿狠狠拍了头。
登时眼冒金星,惨叫连连。
只见孙采薇手法十分熟练,左一下右一下,冒头一个拍一个,竹竿生风,噼啪不断。在他们刚才不断浮水换气与孙权互骂的过程中,孙采薇已是记清了他们露头的时间。
原本在水中就难以借力,眼下被孙采薇这么无情地拍锤,更是将人拍得脑袋沉闷,四肢抽搐。
孙权呆愣地看着自在挥着竹竿的孙采薇,这帮山贼已是抱头鼠窜。他道:“凤凰变山鸡,山鸡变地鼠。”
水中有血迹晕染开来,水声倒是小了,他们躲不开,脑袋已经被拍散的竹条撇开了花。
“姑奶奶,别打了,不追了我们不追了……”水中开始有人有力无气地招手投降。
“没见过这么蠢的山贼。”孙采薇挥了挥酸涩的手腕,实在为这帮人的智商感到堪忧,几乎是打一个中一个。
“打地鼠这么好玩?”孙权一眨不眨地盯着孙采薇手中前端裂成几片的竹竿看。
他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样奇怪的玩法。
孙采薇微笑着点头,将鱼竿递给他,“好玩,你试试。”
一见孙权接过了那破碎的竹片,已经领教过这竹竿的厉害之处的一帮人当下白眼翻了几翻,争叫着就要往回游去,边游边大喊:“姑爷爷,有话好说,别动手!”
孙权看着火速游远的山贼,叹了口气,“我还没试。”
“以后吧,会有机会的。”孙采薇脱力地坐下,好不容易将人赶跑,她可不想再将他们惹来。
“好。”孙权干脆扔了竹竿,坐在船尾,与孙采薇面对面坐着。
巢湖又逐渐归于寂静,月光静静洒下辉芒,湖中小舟,弯月,在群山中不知疲惫的飘荡,直到东方既白,月落日升。
孙权看见山间的朝霞,云层中的光洋洋洒洒地落下来,落在眼前少女的脸上,她的周身仿佛染了层属于神明的辉光,明亮的,近在咫尺。
“我娘说,美丽的事物总是危险的,可我阿兄却说,漂亮的事物就该牢牢握在自己手里。”孙权想着,早些时候,他还不太明白为何娘亲和阿兄说的话截然不同,可昨日在那斗笠落下之时,那一瞬间他似乎有些恍然。
“你到底,叫什么呢?”孙权看着闭目睡着的孙采薇,轻声呢喃。
船将靠岸,有那么一瞬间,孙权只想这船慢一点,再慢一点。
岸边的桃树在不知不觉间起了花苞,他还是第一次来到舒城。听说舒城的桃花很漂亮,漂亮到,他的兄长曾一连待了好几月,久到桃花谢了,他才归家。
如今,他倒是有些懂了。
朝霞逐渐散去,巢湖上的天空格外湛蓝,白云缥缈,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变化无常彷如生命。
孙权忽然听见有人喊他:“臭小子!”
他回头望去,低低地道:“阿兄!”
一只赤鸟忽然自天际飞来,携着春风不断盘旋在湖岸。
孙采薇在清脆的啼鸣中醒来,她少有的睡得这么沉,醒来的瞬间,她只觉眼前的一切恍然似梦,白驹过隙,天地一瞬,古今千年,在这一刻重合。
——何其有幸!
“周公瑾,孙伯符,孙仲谋……”孙采薇撑着船舷站起身来,摇晃的船身中,她的双眸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们,似要将他们刻进心中。
完好无损,少年时期的他们。
人的生命变化无常,可她却与他们相遇了。
如果她不是步练师……就好了。
她不是步练师,或许就会有更多的改变,她也就不用这么小心翼翼地想要避开他们。为什么就不能是单纯的,以一个后世人的身份,来表达她的仰慕之情呢?为什么要是未来的宠妃?
她根本就不愿涉身进来,远远地看着,不是更好吗?
孙采薇忽然就想逃。
可是周瑜却看向她,说:“是你!”
孙策腰间的琉璃瓶不断折射着太阳的光芒,晃着孙采薇的眼,她听见孙策说:“原来她便是公瑾所说的,孙狗蛋?”
7. 练师
完了。
孙采薇顿时脑海里只有这一个词。
她看见周瑜满身清冷的月华,却与她那晚所见有些不同,此刻那双桃花眼中却多了一抹化不开的柔和暖意,如火一样,融掉了几分清冷,令人忍不住溺于其中。
一旁的孙策倒满是笑意,像那天际的金乌,热烈而张扬,灼灼逼人。果真是,美姿颜,好笑语。
她又看见孙权,还未完全长开的俊秀小脸上,满是错愕之色。
唉,史书真没骗人,江东儿郎果真生得都这么好看,真叫人移不开目光。
“可是,你明明说你叫孙鸭蛋啊!”孙权说。
孙采薇:“……”
正在心中斟酌着用词,前方又突然传来两道声音。一远一近,一道陌生,一道熟悉。
“我的船——啊——我的鱼竿——你们是谁到底有什么目的为何在老朽的船上!”
“练师——”
四人:“……”
孙采薇看了看脚下平静剔透的湖水,思考着是否要一跳解千愁,兴许这一跳,就能穿越回去了。
算了,她这么怕死,哪里会选择被水淹死这种脑残的死法。
于是她又看向提着饵料和鱼桶,脸色紫红的老人。几块粗布缝缝补补制成衣裳套在他瘦弱的身上,露出的手臂虽然布满伤疤,却是充满力量,被太阳晒得又黑又亮。
此刻老人站在岸边张牙舞爪地死盯着船上的孙权和孙采薇看着,鼻腔里正呼哧呼哧地喷着怒气。
而远处,是蹒跚而来的步夫人,眉宇间的担忧在见到安然无恙的孙采薇时,终于化开。
见来的人多了,湖岸边的那只赤鸟干脆不再徘徊留恋,扇了扇翅膀,眨眼飞向了苍穹。
孙策眉毛一挑,好笑地看着孙权:“臭小子,这是被人骗得裤衩子都不剩了。”
“我……我哪有……”孙权不服气地反驳。
周瑜无奈地伸手,“阿权,过来。”
“可公瑾哥,这条船……”孙权又看向一旁怒气冲天的老人,满脸歉意道:“……是我动了老丈的船和鱼竿。”
“是吗?”周瑜唇角微勾,目光来回于孙权和孙采薇身上,那眼中分明清明得很,却偏偏不点破,反而还主动从怀中拿出了一袋钱递给老人,“幼弟顽劣,擅自用了老人家的船,这些钱老人家且收下,权作赔礼,老人家莫计较。”
那老人一见眼前这少年一副知礼节的世家公子模样,说话温和,极其令人满意,这才冷哼一声,一把接下鼓鼓的钱袋揣在怀中,复又才大度道:“罢了,不是老朽不给船,只是他们这小小年纪,私自乘船游湖,出事了老朽可担不起,舒城县府可不是吃素的。”
况且这条渔船已经多年,早就破旧锈了。不过经此一事,这一袋钱倒是可以让他换新的了,剩下的钱还能让他几个月不用来打鱼,顿时心里笑得乐开了花,划算!
“那……几位公子随意?老朽今日就不用船了。”老人乐呵呵地提着桶,步伐十分矫健地离开,甚至看也未看自己的船一眼。
“什么嘛,得了钱就变了脸。”孙权看着老人远去的背影,皱眉道。
“臭小子,花了你公瑾哥的钱,还准备赖着不走?再不走,只怕是人也要被骗走了。”孙策睨了一眼孙权身后的孙采薇,“孙狗蛋,孙鸭蛋,之后是要准备叫孙鸡蛋孙鸟蛋?”
“嗯……你怎么知道?”孙采薇眨了眨灵动的双眼,语出惊人,看着逐渐走近的步夫人,心中微叹,就当是破罐子破摔了。
孙策听了,顿时被呛了一下,还是第一次见有人上赶着承认。然而忽然之间又神色一顿,蓦地惊觉这道声音莫名有些耳熟。
这时步夫人终于走到岸边,孙采薇先喊了一声:“阿娘!”
……好熟悉的语调!就好像,就在几日前,他听过一般。孙策这才若有所思地打量起孙采薇,一身浅绿衣裳衬得孙采薇过分的明媚清雅,发髻上绿色的丝带随风飘飘,留下一道道绿色的残影,就好像,就好像……
“哇,你们可真大胆,竟然敢抢周家赠予他的琉璃瓶!”
清脆微扬的语调逐渐与耳边的声音重合,孙策忽然恍然大悟。
就好像那一日在那驿馆窗下,一闪而过的绿影。
是她!
“阿娘,让你担心了,我没事。”
步夫人连着说了好几声没事就好,随后才望向一旁的孙策和周瑜,行了个谢礼,“实在麻烦周公子和孙公子了。”
原来,在昨晚孙采薇迟迟不归家后,步夫人心中忧虑非常,直觉是出了事,于是从城南奔向城北,四处打听孙采薇出门时口中念叨的“南大宅”。
等气喘吁吁找到南大宅时,却只能见着空空如也的宅邸,而那府门上正贴着一张字迹潦草的信纸。
正是带走孙采薇和孙权两人的山贼所留下的。信中内容,无非是说“人在我手上,孙策想要救人,就跪着去凤凰台求他。”
步夫人看了,顿时大惊失色,匆忙去寻信中那叫孙策的。
天将破晓时,才给步夫人在城门口蹲到了不知溜到哪儿去野的孙策和周瑜。两人得知了此事后,又立马掉转马头往凤凰台奔去。
步夫人在城门口是坐等右等,等得心焦,干脆也循着两人的方向去寻了。
幸好,都未出事。
“不曾麻烦,倒是令夫人担心了。”虽是这么说,但不知是否是换了说话对象的原因,周瑜的声音又淡了起来。
步夫人拍了拍胸口,深缓了几口气,才又开口嗔道:“练师,快向二位道谢。”
“练师?”孙策似笑非笑地看着一脸无奈的孙采薇,慢慢咀嚼着这两字。
步夫人话一出口,果不其然,孙采薇看见孙权回过身来,双眸闪烁,“练师……”
孙采薇不想解释什么,有气无力如同念课文般说道:“多谢了。”
说完,孙采薇就要下船同步夫人离开,只是孙权却如木桩般定定地挡在前方,一动也不动。
孙采薇不太敢再看他,也不知该怎么开口,孙权也嗫嚅着唇不说话,直愣愣地看着孙采薇。两人就这么面对面僵着。
还是孙策扯了扯周瑜的衣角。
周瑜神色淡淡道:“既有船,有湖,不若趁此机会,泛舟游湖。”
“不用了!”
周瑜话音刚落,孙采薇和孙权几乎同时出声。只不过一人是偏向于逃避,另一人却是偏向紧张。
孙权立刻转身下了船,孙采薇紧随其后走向步夫人。
“阿娘,我们回家吧。”孙采薇急道。
步夫人点点头。
经过周瑜和孙策身边时,孙采薇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嘴里不知道说了什么,直让孙策神色一凛。看着孙采薇和步夫人离去的背影,孙策道:“公瑾,我们的赌约,她知道。”
周瑜便看向孙策腰间的琉璃瓶,若有所思。
孙权站在一旁,低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虽然早就猜到她的名字是假的,但当真正得知她的名字时,却还是莫名有些失落啊。
从初遇时不愿意告知名字,到向他和他的兄长编造出假名字,只怕是连那算学大师的弟子身份,也是假的吧?
处处都是假的,果真是被骗了,他就这么不值得信任?孙权想。
可既然是假的,她又为何能知道那么多,未知的事?
像是想起了什么,孙权缓缓摸出了怀中的簪刀。日光下,手中缠着绿色簪花的发簪分外精致美丽,微微一动,簪花和簪柄交接处,却如刀出鞘般,缓缓现出了刀身。
细窄的刀身上,似乎刻了两字。
孙权借着日光转动着簪刀,又仔细看了,依稀辨出了那两字——采薇。
采薇?为何是采薇?
采薇采薇……
孙权握着这支簪刀,支吾着说:“她的东西……还在我这儿。”
孙策听得啧了一声,“臭小子,这么恋恋不忘?”
“不是!我不小心拿了她的东西,总得还回去吧?”孙权道。
“行,你去吧,别被骗走就行,省得我还得去捞你小子。”孙策又催促孙权快走,自个儿却拉着周瑜往那渔船走去,“这船都给买下来了,当要游湖,当要游湖!”
“巢湖,是个好地方。”周瑜眯了眯眼,感受着湖面荡漾的粼粼波光,碧波万顷,似容纳了天地。
“巢湖之外,还有更好的地方!”孙策道,“我爹现在归附了袁术,但我总觉得袁术不太靠谱,公瑾觉得袁术如何?日后我该不该同我爹一样选择他?”
周瑜摇了摇头,“依附袁术做什么,你就不能自己闯?”
孙策大笑,“好,公瑾可要跟着我,一起战这天下!”
又开始了。
孙权将簪刀揣入怀中,听着两位兄长又在谈论天下局势,远大抱负,几乎是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子。
孙权插了一嘴道:“你们去争天下,那我就去交朋友,不然,总是留我一个人!”
一个人,多孤独。
孙权对这天下并不关心,他只是不想一个人,仅此而已。
练师……
孙权遥看远方,眼前又浮现出那和他年龄相近的绿衣少女。
8. 赌坊
好饿。
孙采薇揉着饿得发昏的头,摇摇晃晃地不知跟着步夫人走了多久,终于回了家中。
从昨日到现在,又是躲山贼打山贼的,可是说是滴水未进。早知道,就先在巢湖想办法捞两条鱼烤来吃了得了,也不至于一回来就要面对粗糙无味的烧饼。
果然,没有钱,在哪儿都是世纪难题。
她和步夫人从淮阴赶路两月才到庐江,途中烧杀抢掠,遍布各地。从家中匆匆带来的钱财,亦被她们娘俩尽数用来买马换乘,躲避危险。
记忆中步家还算有些钱财,只不过自从黄巾军爆发后,世道更是乱得没法过活,哪怕再有钱,遭了抢劫砍杀,也是一日不如一日。
如今虽然有了住处,但身上仅剩的余钱却是无法支撑她们再吃上些好的。不过比起周边只能靠挖野菜过活的流民,能有烧饼吃也算是不错了。
但这噎人的烧饼,实在是索然无味,到底还是现世的火锅烧烤甜品好,大学里的美食城,整整一条长街,想吃什么,应有尽有,不像这乱世。
怎么就穿成步练师了呢?!孙采薇还是忍不住叹息抱怨,若是穿成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她倒是可以直接躲进深山老林种地等终老,可偏偏是步练师。
历史终究是已经有了既定的轨迹,她一个后世来的普通人,还妄想改变原有的历史远离孙权?
现实就已经给了她当头一棒。
她十分钦佩欣赏这些历史人物,却只愿以一个观阅者的身份去看他们的一生,而不是做一人的宠妃。
可哪怕她再抗拒,再躲藏,她却觉得自己就像一具提线木偶一样,身上似乎挂着几条无形的线,正被历史这个提线人牵着,不管她走偏了几步,都会被历史不厌其烦地一步纠错,再将她带进原有的轨迹中。
——孙权还是知道了她叫步练师。
就连她的簪刀……
怎么也在孙权手上?孙采薇叹了口气。
昨晚在凤凰台,她一时沉于孙权的话中,竟忘了孙权无意识将簪刀揣进怀中的动作。
那支发簪是她与步夫人在躲避杀掠的途中所得,孙采薇便将其改成了簪刀,顺带……刻下了自己的名字,真正的名字。
不过因条件苛刻,那两字并未刻得有多么清晰,只望孙权并未发现吧。不过就算发现了,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毕竟,谁又知道那采薇二字是何意思。
真是,想得头大。
就着水胡乱吃着填饱了肚子,孙采薇索性不再想有关孙权的事。那簪刀,丢就丢了吧,现在最要紧的事,还得是赚钱一事。
好歹还有两年的安生生活,活在当下,那便要过好当下。
而且,没有钱,寸步难行,确是条真理。
“阿娘,我出去看看!”孙采薇回头对着屋中喊了一声,在步夫人还未来得及出声阻止时,孙采薇是一溜烟便不见了人影。
或许是舒城还未经战火侵扰的缘故,孙采薇意外发现城中竟还开了赌坊。赌坊不大,一眼就能望尽坊中景象,人却是络绎不绝,不论是富绅还是平民,都有人笑着进去哭着出来,人间百态,莫过于此。
虽说赌钱不是个好习惯,但若是运气好,确实是来钱最快的途径,况且,她……
正纠结想着,赌坊内却忽然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
孙采薇循声望去,十分意外地,赌坊内竟有一个半大不小的孩童,正被赌桌旁的众人团团围着,然而每个人的面上却神色不一,精彩得很。
“就是这野毛孩,他动了我的骰子!若不是他,我怎么可能会输得精光!?”男子面目狰狞,口吐飞沫指着人群中的孩童嘶吼叫骂。
一个几岁的幼童,怎么可能会动得了那赌桌上的骰子?说谎也不先扯个稿子。
孙采薇在赌坊外听得好笑。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孙采薇周围也逐渐聚集了不少路人,正对着屋内的动静指指点点,皆是不相信凭这半大点的孩童就能扰了赌桌。
“你这输就输了,怎么就玩不起?猜错了点数却怪一个小孩,你说说哪有你这般不讲道理的人?”有人看不下去,便直言道。
“呸!想我在这儿赢了几百场,今日却莫名输了这么一大盘,我可是亲眼看着这毛孩动了我的骰子的!否则我怎么可能会输?”
输光了家当,却反悔不认账,栽赃给一个小孩?
“也就只能欺负这么小的孩子了。”孙采薇忍不住低声骂道。
这赌坊孙采薇虽是没进去过,但在现世时还是通过许多新兴途径了解过不少,赌坊也有赌坊的规矩,哪怕这还是乱世,但人们总归是要有消遣之物,而有人的地方,就会有规矩。
那男子说他赢了几百场,偏偏这一场就输尽了所有,若说没有出老千,孙采薇总归是不信的。而出老千的话,应当是有代价的吧?
孙采薇又看了看人群中的那小孩,大概三四岁的模样,唇红齿白,虽被这么多人围着,却不哭也不闹。他身上的衣裳纹饰倒是繁复,比之普通老百姓的粗布要精细许多,也不知是哪家富绅的小孩给落在了此处。
“总之,若是不给个说法,今日你这小孩可就别想回家了!”
周围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男人的蛮不讲理,吵得孙采薇耳朵嗡嗡地响,隐约间只听得什么“这人怎么有些眼熟?”“不觉得他的模样有些像这赌坊老板的兄弟?”“听你这么一说倒是有些像……”“不知道吧,这人可是我们这儿的常胜将军,就没输过……”
兄弟?这便有些微妙了。
正想着,一声“小叔”又忽地传进了孙采薇耳中。
约莫是和孙权年龄相近的少年,腰上佩了把剑,面容生得倒是十分俊朗,只是双唇却紧抿着,一脸严肃地穿过重重人群走到了那小孩身边,像个小大人。
他对周围人抱拳作歉,“实在抱歉,家中小叔贪玩,并非故意搅了诸位的兴致。”
那男子一见小孩的亲人来了,非但不放过,反而还变本加厉地靠近,恶狠狠道:“不是故意的,那就是有意的!”
少年轻皱了眉,转瞬便明白眼前这男子态度恶劣,是不会轻易放过他们二人了,于是也就没了好脸色,他冷声道:“你要如何?”
“你说我要如何?搅了我的赌桌,害我输了几万钱,自然是赔钱!”
“搅了你的赌桌?”少年看了眼身侧面色平静的小孩,“三四岁的孩子,能搅你赌桌?说出来也不怕人笑话。”
“呵,小孩又如何,只要是动了我的骰子,那就是闹事。”男子冷笑道,“若不赔钱,那就人留下,什么时候有钱了,才准离开!”
少年微怒,右手已缓缓握上了腰中剑柄,“这般污蔑我小叔,那就莫怪了!”
他说着,当下就抽出了剑。剑身泛着屋中烛火的光,映出周围人登时大骇的神色。若说还不清楚那孩子有没有动了赌桌,赌坊不会拿他们如何,但此刻这少年在坊中动了剑,若是毁——
一道剑锋顿时凌厉而过,男子被二话不说就动手的少年吓得不住后退,直到后背抵上赌桌,他双目紧闭,仓皇失色大喊:“你敢杀我,你拿县府当什么?!”
“砰——”
男子身后的赌桌被生生劈出了道裂纹出来,只差半寸,就能劈了男子的手臂。
“欺软怕硬。”少年收了剑,眼中嘲笑。
“你你你你!”男子惊魂未定地伸手指着少年,一连发出了十来个“你”字,却又吐不出别的什么话来。
憋了半晌,才听他啐了一口气,“你完蛋了!今日若不赔了我的钱和这赌桌,就别想走出这里半步!”
太冲动了。
孙采薇看得摇了摇头,这男子与那赌坊老板是兄弟,自然会有人听他的。适才那所谓的动了骰子,他却并无证据,就算要强制留人也没法服众,可此刻这少年却偏偏动了赌坊里的东西。
果不其然,那少年被人拦住了。
见势不对,少年身边的孩子这才指着男子开口,声音虽然稚嫩软糯,却意外地冷静,“是他作假。”
此一言出,满座皆惊。
“作假?”少年听了,立刻盯着男子上下打量,一点也不疑这孩子说的话。
“小毛孩不止是手脚不干净,撒谎也很利索啊!”男子冷笑,丝毫不虚,“看来是家中父母教得不好,还得让我来管教管教!”
“我小叔从不说假话。”少年斜睨向他。
“都说孩童心性纯真,他说你作假,只怕不是空穴来风吧?毕竟在这赌坊里,你就很少输过,就算输了,也输不了多少,偏偏今日却轻易输光了本钱……”人群中不知是谁刻意掩着声音开了口,瞬间引得众人窃窃私语起来,“莫不是真是这孩子撞破了你那见不得人的行径……?”
男子握紧了拳,怒目而视四周,却又找不出说话的人,“别躲在角落狗叫了,见不得我赢钱就直接说,只会躲在暗处败坏我赵四的名声?”
“依我看这事确实有蹊跷,这么大个人还同一个小孩斤斤计较,莫不是这孩子拿走了他那作假的东西才令他这么气急?”
“我看也是,哪有人赌钱能一直赢的,输了一场还就把家底输完了,真是奇了!”
四周声音越来越响,本还在看热闹的众人,风向又瞬间倒向了少年和那小孩那边。
赵四的眼底终于有了丝慌乱。
“一个个的,倒是会含血喷人!”他顿时一整个横眉怒目,指骨握得嘎吱作响。下一瞬却忽地又见他诡异一笑,只听他道:“赌坊嘛,凡事都要用赌来说话。不如这样,你替你小叔赌一次?你赢,那你可以带着你小叔走,我便是承认作假也无妨,若你输,那就只用赔这赌桌的钱,也省得大家闹得难看。”
少年听了,眉头轻皱,身旁的小孩同时扯了扯他的衣袖,对他轻轻摇了摇头,“不赌。”
赵四显然也看见了那孩子的动作,不由嘲笑道:“看看吧,又说我作假,却也不愿来赌一场,道理哪能全给你们占去了?”
“我们不会同你赌。”少年握紧了剑,若是情势不对,他这说不过两句就要拔剑的性子,说不定真会控制不住把这赌坊劈了。
“怕了?”赵四满面讥讽。
明眼人都能看出这赵四的不对劲,这两人若真的答应了,只怕会赔个精光。
“谁怕了?”
说话的却不是赵四身前的少年,亦不是赌坊中人,而是……
几人循声望去,一位绿衣少女正从赌坊外款步而来。
看着就不太有钱的样子,定是从城南而来。赵四翻白了眼,什么便宜东西也敢来这里同他叫板?
“我来替他们二人同你赌吧。”孙采薇沉声道。十几岁的年纪,却偏偏在谈吐间气场大开,仿佛她天生就混迹在这赌场中。
“就你?”赵四挑眉。
“怎么,不乐意?若我输了,再加一万钱赔你如何?”孙采薇笑道。她笑着时,眼中潋滟温柔,轻易便能让人溺毙在其中。
此话一出,四周顿时惊呼声又起。这小女娃在说什么笑话,就她这么点年纪,身上的衣饰也十分普通,家中只怕连富足也算不上,怎就异想天开赌了一万钱出去?
这外面世道又乱,一万钱可不是小数目。
“你这女娃,身上只怕十钱也没有,到时若输了,赔不起,那可得拿人来抵债。”赵四目露精光,放肆打量起孙采薇清丽的面容。
孙采薇却淡淡道:“我可不会输。”
也不知是她幼时拜过财神爷还是如何,在现世中时,孙采薇在赌局上就未曾输过钱。不论是掷骰子,还是麻将、斗地主,大富翁等一切有关赌的玩意,在她手上也只有四字:逢赌必赢。
她一般不出手,一出手便是赢个大满贯,就算是别人作假也无用。
因此当室友打麻将输了钱时,就会求着这棵摇钱树去夺回她们失去的一切,时间久了,孙采薇还获得了个429寝限定称号:小财神爷。
“哦?这么笃定你能赢?”赵四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般,“那我倒要见识见识了。”
“那便,你先手吧。”孙采薇笑了笑。
赵四也不推辞,倒真重新在一旁取了新的骰子,又给众人看了,才放进了盅中。
“真的没问题?”孙采薇身后的少年将信将疑,却还是敛了神色道:“这位姑娘,此事本与你无关,你不必涉身其中……”
“无碍。”孙采薇挥了挥手,打断了他,“民生多艰,我既有逢赌必赢的秘诀,自当相助于需要帮助之人。”
见多说无用,少年叹了口气,默默在账中多记了一笔一万钱的账,“姑娘此举,议感激不尽。”
“举手之……”孙采薇忽然顿了一下,适才是否闪过了什么词?
他刚才说他叫议什么……?
孙采薇反应了半晌,直到赵四摇出了个两点,她才被周围人七嘴八舌的议论声给吵回神。
“才两点,这小女娃闭着眼都能赢!”
“这赵四,平日不都是摇着五六点的,这次是东西被拿了,摇不出来了?”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在一旁不断拱火。
不论怎么看,孙采薇都是赢定了,除非她真是运气差到极点,摇了个一出来。
“看来这赵四赢了这么多场,今日是要一输再输了。”
谁料那赵四却不恼,只是怪异地笑看着孙采薇。
帮室友赌过不少的孙采薇自然清楚赵四在准备些什么小把戏,她却也不慌,敛了眸光不急不缓地摇着。
孙采薇这般淡定的样子,倒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了,周围人一个个目不转睛地盯着孙采薇,生怕漏了什么。
众人屏息凝神地看着孙采薇缓缓开了赌盅——
雾散见月,刻着点数一的骰子正一动不动地摆在盅内。
“嗐——”一时间众人齐齐倒吸了口凉气。
一点……?!
孙采薇看着盅中的骰子半晌,一时默然不语。一场穿越,逢赌必赢的金手指没了。
她在心中无声叹了口气,闯祸了,人也没帮到。
“姐姐,戒骄戒躁,戒赌啊。”少年身侧的小孩踮着脚看了眼盅内骰子,背着手笑。
“……”
9. 陆议
是该戒赌了。
可她自来到这个时代后,亦是第一次赌,然而却赌错了。
赌错了结果,也赌错了逢赌必赢的金手指。可她也只是想以自身的逢赌必赢去助这两人解围而已。
只因她是必赢,所以她未曾想过会输,也并未想过会惹祸上身。她怀着现代人的思想,在还未适应这乱世之前,只会时常将这个时代错认为是和平的现世,若有人需要帮助,在她力所能及的范围,她向来会帮。
然而此时此刻,逢赌必赢的光环没了,丢了步练师的脸也就算了,还倒欠一万块。莫说现在她分文拿不出来,就算是在现世,她也得凑半年的生活费。
周围的目光彷如针扎一样聚集在她身上,她便有些懊恼自己的行为。
而这少年明显是呆住了,愣了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姑娘好意帮忙,虽然并未帮上,但议还是心领了。”
“虽然但是”这句式是这么用的?果不其然,孙采薇听见四周人没能忍住的嘲笑声。
“此事本与姑娘无关,这一万钱,议会想办法,你快离开吧。”
忙没帮上,还给人添了一万的账,孙采薇轻叹一声。
“离开?”赵四哈哈一笑,“欠了我的钱,还不上,还想离开?我赵四,只能一手交钱,一手放人!”
“你!”少年又忍不住握上了剑柄,赵四虽然有些害怕,但一想到这是在他的地盘,周围又都是他的人,他也就根本不担心这把剑会再次砍向他。
“你不放人,我们怎么拿钱?”见那少年又想拔剑,孙采薇出声道,“或许你还不知道,这一万钱和十万钱,对我来说其实并无区别。”
“哦?”赵四眼珠子转了转,心思已经转圜了好几圈,这小女娃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她并非外表这般看着如此穷困,其实家中富足得很?
然而孙采薇想的却是,反正也没有钱,管他十万百万千万,对她来说都只是一串数字而已,确实并没有什么区别。
眼下,只有先想办法拖延住他再寻解困之法,若再出事的话,又该让步夫人担心了。
可随即赵四又皮笑肉不笑道:“既然你这么说了,看来家中闲钱不少,想来也是富贵人家吧?”
“你什么意思?”孙采薇警惕地看着他。
“哎呦,我能有什么意思?不过就是,先给五千,我就放人。”赵四笑得贼眉鼠眼,遇到有关钱财的事,倒是格外机灵。
他可不信孙采薇。
孙采薇犯了难,这乱世一个个的怎么还把钱看得这么重要?哪日战火波及至此,除了人命,还能有什么值钱的?
“……你这人真是蛮不讲理。”
“在这里我就是理。”
孙采薇还想再说什么,但这时衣角似乎被什么扯了一下,她低头看去,就见那粉面小孩正伸出食指拇指在揪她的衣袖,试图吸引孙采薇的注意。
“姐姐。”
软糯的声音,像是含了糖。
“嗯?”
“不用担心,此事因我而起,我这就,写信给爹爹。”
“小叔!若是被叔祖知道,你会被责骂的。”少年皱眉叹道。
“不就是罚我三日不能出门,到时再偷跑出来便是。”小孩不在意道。
看来这是偷跑惯犯了。
“……”
不过两人的这几句对话却使孙采薇听得人一时怔愣,她不由回想着少年口中的“议”字,又想着一声接一声的“小叔”,最后便是这一声“叔祖”。
孙采薇试探性地问:“你……不会姓陆吧?”
少年微微诧异,犹豫了会儿还是道:“是……在下姓陆,单名一个议,陆议。”
果真是他。
那陆议身旁的这小孩,就是陆绩了吧……
是“袖中怀绿桔,遗母报乳哺”,怀桔遗母的陆绩,亦是庐江太守陆康的儿子,从小就聪明得不似常人,和一般的孩童完全不一样。
难怪啊难怪。
不过此刻纵使孙采薇有再多的感慨,但这赌坊里的人,却是不认识陆议的。更不知道日后他火烧连营八百里,威名不仅响彻江东之地,更是镌刻进了史书页中。
此时此刻,在赵四眼中,大家都只是普通人而已,他只要钱。
可偏偏他们三人,都没钱。
“一个个都拿不出钱来,还有闲情谈天说地?”赵四被这三人的行为都给气笑了,本就所剩无几的耐心,更是顷刻间消失无踪,“既然如此,那就关起来,慢慢聊吧!”
*
孙权路经此地时,本对这杂乱的热闹没有任何兴趣的他,却被一抹一闪而逝的绿影吸引住了目光。
“练师?”孙权脚步微顿,驻足观望。
他挤进人群,刚开始,他看见那绿衣的少女淡定如常的笑,却在之后揭开筛盅后沉默半晌,再一会儿,就被几人带离了人群中心。
孙权急匆匆奔过去,却只得赵四一句:“谁啊你,赎人来的?”
赎人?
孙权想了想,莫非是关于她的?
“多少?”孙权握着簪刀,问。
赵四这才笑眯眯地拨了算盘,“一万两万三万……八万八!”
八万八?眼前这人整个身家有八十钱么?
好气好气,好想再烧几个凤凰台消消气。
孙权忍住叫兄长来揍人的冲动,和善地笑:“她有没有事?”
“钱到手了,自然没事!”赵四其实并不清楚孙权问的是谁,但只要能有钱,那么那个人是谁根本不重要,于是他笑得更加的贪婪。
赌坊内人声嘈杂,惊呼哭喊交错其间,孙权实在担心被带走的孙采薇,总想着,这把簪刀还未还给她。
但没想到的是,在孙权思索该怎么办时,赵四就被人揍了。
孙权愣了一下,直直看着眼冒金星的赵四,好心问了句:“痛吧?”
赵四捂着头怒道:“你说呢!你来试试!”
“臭小子,不过一会儿没看着你,竟然还跑到赌坊给人讹了八万八!”熟悉的声音顿时响在耳边,孙权被震得是耳边生风。
见到来人,孙权快被感动了,“阿兄不是在游湖吗?没想到还是担心我被骗走啊。”
孙策嘶了一声,摸着鼻子忽然就有些心虚道:“嗯……是、是啊。”
“说吧,欠八万八是怎么回事?”另一道声音自孙策身后传来。
孙权想了想,看着来人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毕竟按孙采薇的说法,他与她也只是萍水相逢,八万钱,对他们来说同样是不可企及的。
他爹孙坚还在外征战打拼,他和兄长,和母亲,和小妹,还暂居在周瑜家中。
像是知道孙权在想什么,周瑜耐心等了孙权,终于还是道:“去救她吧。”
孙权听了,微微睁大了眼,实在是惊讶于周瑜过分敏锐的洞察力。
“但……”
“阿权若有心想与其交好,那便去。”周瑜道,随即他又勾唇浅笑了一声,“不过,她确实有些奇特,如伯符所说,可别真被骗了去。”
孙权郑重地点头,“不会。”
说完,孙权向着孙采薇被带走的方向跑去。没想到他前脚刚走,后脚赌坊内就瞬间爆发出了一连串的惊呼吸气声。
“八万八,那可是八万八!”
“出手这么阔绰!这人到底是谁?!”
赵四笑呵呵地在心里数着将要到手的钱,几乎忘乎所以。管他是谁,一下子到手了八万八,这可是他作假几年都得不来的数目。
果然是些小年轻,比不得他这些老滑头。
然而赵四却不知道的是,他这一举,得罪的可不止一家人了。
10. 动摇
孙采薇靠着结满蛛网的砖墙站着,密不透风的房间,有些过分的压抑。
只是在舒城,才短短几日,她便先后见到了孙策、孙权、周瑜、陆议、陆绩……
难道有些东西真的无法避开?
孙采薇又看向一旁的少年。陆议的叔祖陆康可是庐江太守,她这一个分文没有的人,怎么还去担忧那还算锦衣玉食的陆家人?
见孙采薇满面愁容,陆绩又从陆议身边走过来,也不怕生,就这么牵起孙采薇的手,道:“姐姐莫要担心,我爹爹,会派人来的。”
说完,又见陆绩羞涩一笑,另一只软乎乎的小手从背后伸出,努力踮起脚将手中物什递到了孙采薇眼前。
“看,这是那个人作假用的骰子!”陆绩像是献宝般睁着一双湿漉的大眼看着孙采薇,“我相信姐姐是真的会逢赌必赢,只不过这一次是被他作了假,所以姐姐不用觉得丢脸,我觉得姐姐是最漂亮,最勇敢的女子!”
孙采薇被小陆绩夸得噗呲笑了一声,不禁弯腰问道:“你怎么会知道赵四作假的?而且又如何拿到这个骰子的?赌坊里可全是人。”
陆绩转了转眼珠子,断断续续地说:“有一日,偷溜出府时,听见有人说赌坊里有人弄假,让许多人输光了家当。书里虽说沉醉赌场的人并非好人,但我爹说弄虚作假的人更不是人,我就……偷偷盗走了这个,只是被发现了……”
“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却比一般孩童懂的东西都要多。”孙采薇不免感叹,陆绩说话条理清晰,这智商哪像一个小孩?
陆绩歪头看她,抿唇笑,“姐姐也懂很多,几句话就知道我们姓什么了诶。”
不敢想象,她竟是在同这么一个孩童在对话。果然,和聪明人打交道,不管什么年纪,都得花上心力应付,还是孙权好,随便几句话便能将他骗……
“……”忽然又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想到了孙权,孙采薇在心中哽了一下,她对孙权,怎么能不是骗呢?
孙策说得没错。
从头到尾,她都在骗孙权,而孙权,都信了。
凤凰台上,孙权是那么的冷静自持,他就这么迎着风站立,伸出手对她说:“我带你走。”
他带她走……带她这个只见过两面的人走。
这四字,久久回荡。
或许,孙权也并没有看起来的这么好骗吧!至少那一刻没有。
正想着,一道阴影忽然落至眼前。
狭小的房间,多了一道有些急促的呼吸。
谁在喘气?孙采薇抬眸看去,愣了一瞬。
她看见了孙权。
孙采薇又愣了一下,“你……”
怎么在这儿?
此处是赌坊深处,孙权一个人又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见到平安无事的孙采薇,孙权似乎终于松了一口气。
孙权问:“还好吗?”
孙采薇轻轻点了头。
见孙权不再说话,孙采薇有些奇怪孙权的沉默,便忍不住问出心中疑问:“你怎么会来这里?”
“因为要救你,所以便来了。”孙权说。
孙权将这一句话说得极为认真,孙采薇一时怔愣,内心有些复杂,“你不怕,我又骗你?”
孙权便笑,摇头道:“不怕。”
他一面说着,一面开始翻找着开锁的钥匙,一室寂静里,只剩一串钥匙叮铃地响。
末了他又低着头轻声补充了一句:“我阿兄在呢。”
是啊,孙策在,大家都在,就连陆逊……也在。现在孙权的身后,有许多足以依靠的人在。
那么步练师算吗?
孙采薇说:“今日我结识了两人。”她看向陆议,见陆议也在看着她和孙权。如今陆议与孙权并不相识,但在之后的之后,东吴需要他,是陆议,亦是陆逊。“这位是陆议,我想,你该同他认识。”
“嗯?”孙权看过去,与陆议遥遥对视,却只有陌生,“这也是你算到的吗?”
“难道说,我该和他认识?”陆议同样也听见了孙采薇的话,不免疑惑问道,“还是说,姑娘除了逢赌必赢外,还精通算学之道?”
他并不认识孙权,看孙权的样子,他也同样不认识他,为何她会这么说?
孙采薇便道:“就当是我算到的吧!”
史书千年,她不过是,恰好读了,又记住了这么一段历史而已。
“好。”孙权点头,复又转向陆议,道:“我叫孙权。”
孙权!权之一字,便是生杀予夺,掌权之人吧!
不知为何,孙权对他说出自己的名字后,陆议只觉心中有什么一闪而过,却抓不住,于是只能道:“陆议。”他又指向陆绩,“这是我小叔,陆绩。”
说罢,三人又齐齐看向孙采薇。
“还未得知姑娘芳名。”陆逊道。
“我……”孙采薇顿了顿,自觉心境到底是有了一丝变化,迟疑了一会儿,她终于还是说道:“我叫……步练师。”
哪怕她再怎么逃避,她也逃不出既定历史的局限。或许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史书的记载并未细致到日常,孙采薇有时思绪放空时,不免在想,她的穿越,会影响到后世吗?
还是说,她的穿越本身就是既定的,后世的她看到的结果,皆有此时的她所影响?若是这一段历史受到影响而改变,再被后世还未猝死的她看到,是否又会导致她再次穿越?
如此,穿越就像莫比乌斯环一样往复循环没有终点,那么这段历史,会不会在每一次的时间上,都会有所改变?
但这本身就是一个无解的问题。
“啪嗒——”
门锁开了。
孙采薇回过神来,望着门外的孙权,一抹熟悉异样的情感,在这段思绪结束之后,忽然如蛇般游移到了心中。
“仲……”孙采薇张了张嘴,却再也发不出第二个字音。
11. 鱼死
适才她……是怎么了?
为何她会莫名不受控制地喊出了孙权的字,又怎么会有一瞬间的无措和悲伤,就好像,她曾经失去过什么。
只是这悲伤一闪而过,孙采薇抓不住任何思绪。只能沉默着,走向来时的路。
再回到赌坊中时,情势却又变了。
孙采薇听见陆逊身边的陆绩喊了一声:“爹爹!”
陆康带了人来,将赌坊围了个水泄不通。还在赌坊中的人,不论富绅子弟还是寻常人家,皆将手中的骰子扔得远远的,待在一旁低眉顺眼,一动也不敢动。
陆康行事作风向来雷厉风行,刚上任庐江太守时,就迅速平定了十万余盗贼势力,还了郡县安生。因此在整个庐江郡,他都拥有极大的威望。
陆绩一句“爹爹”刚一说出口,就见赌坊中人个个浑身一愣,机械般地回头看了看笑得稚气的陆绩,又看了看坐在桌边悠闲喝着茶的陆康。
刚刚他、他他他、他们是不是将这个扰乱赌场的小崽子给押来关、关了……?
而原本还气焰嚣张的赵四,更是脸色惨白,站在一旁只剩惊慌失措。
陆康却只是坐着,时不时抿上一口茶,面上表情讳莫如深,叫人辨不清陆康到底会做些什么。
这倒是让赵四等得干着急,他自然是不敢招惹陆康,但陆康却已经来了,此事该作何解?赵四只能将目光放到陆绩身上,那就只能求求这个小崽子了。
小孩子嘛,几颗糖果就能哄好。
他搓着手,谄媚地朝陆绩笑,边笑边朝陆绩走去。陆绩顿时被赵四的表情恶心得直往陆议和孙采薇身后靠去。
果真是欺软怕硬,才一得知陆绩是陆康的幼子,赵四的嘴脸就全然变了。
孙采薇将陆绩护在身后,皱眉道:“别再过来了,你让我感到恶心。”
生得五大三粗的,这一笑,就只剩猥琐了。
赵四却还是不愿止步,对着陆绩露出一副自以为的可怜模样,“我为我之前的唐突深感抱歉,只望各位大人有大量,原谅了我吧,此事就这么让它过去,从此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成不?我上有老下有小,实在经不住这般折腾……”
毕竟来的人是他们庐江郡的太守陆康,随口一句话就能让他关了赌坊。再者,这赌坊并非是他所有,而是他大哥所开,他在这赌坊中作假一事,他大哥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曾想,他竟惹了一尊大佛过来,若是真被关了赌坊,他在他大哥那儿,也定会吃不了兜着走。
赵四急得直冒冷汗,这时,陆康终于放下茶杯,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听人说,有人作假?”
此言一出,四下瞬间静得针落可闻。
一时间,人群中不少眼睛落到了赵四身上。
赌坊内来来往往如此多人,谁在作假,其实大多人心中都有数,只不过碍于许多原因,或许是因赵四是赌坊老板兄弟,又或许是因赵四在作假的同时也能为他们带来利益,也就因此不点破而已。但此刻墙倒人推,倒也现实。
“看来,是你。”孙权看着赵四,皱眉直言。就是他,靠作假讹了八万八,还关押了她。
“不是我!”赵四迅速反驳,“无凭无据的,可别污蔑人了!”
“你要证据?”陆议挑眉,示意赵四向身后看去。
像是明白了什么,赵四惶然回头,只见一名侍人正从赌桌离开,手中拿着什么,迅速走向了陆康。
赵四脸色一白。
陆康随意将侍人手中的东西与其他骰子放在手中,掂了掂,随后一把洒向了方木桌面。
四枚骰子咕噜滚过有些裂纹的木桌,外表看着分明并无差别,然而侍人递出的那枚却偏偏转动诡异,点数较小的面像是被重力扯住一般,不住往桌面坠去,在其他骰子还在转动时,它就已经停住不动了。
映入眼帘的,赫然是点数较大的五点。
命人如此重复了几次后,皆是如此。
周围有些不知情的人见状,便开始责骂起作假的人来,声音越来越大,若手上有青菜叶,臭鸡蛋,一定会扔出去不可。
赵四浑身颤抖,刚一回头,又见陆绩手上也正拿着他的骰子。
他之前果真没看错!他就是偷了他的骰子,否则他又怎么可能会输?!
看来,指望这小崽子也是行不通了。两枚掺了假的骰子都在这父子俩手里,若说不会被关店,决计是不可能的。
既然如此——
赵四咬了咬牙,反正他也妻离子散,无家可归,如今害了唯一的亲兄弟,他更是无处可去了!
那便先抓了这小崽子作筹码吧!
思及此,赵四在一片指责声中跨步向前,如烈风过境。他下定了决心,动作是如此突然。
孙采薇微睁大了眼,看着忽然如疯狗般冲过来的赵四,一时怔愣。待反应过来时,却见身前多出了一人。
“小心。”孙采薇转身抱起陆绩,将其护在怀中,又对着身前人道。
孙权挡在孙采薇身前,冷冷地看着赵四,就像看着被他在凤凰台杀死的两名看守。
藏在袖中的簪刀锋利,只待赵四靠近。
没想到,陆议也这么想。
“噗呲——”
一柄剑生生入了肩肉。
孙权微微诧异,侧头瞥了眼站在他身旁的陆议。陆议举着剑,他举着簪刀,一左一右,就这么生生刺入了赵四的双肩。
赵四面目痛苦,目光却仍穿过孙权和陆议,死死盯着孙采薇和陆绩。
“毁了我的财路,你们谁都别想好过!”赵四狰狞道。
“你这人,除了狗急跳墙还会什么?”孙采薇笑了笑,“今日你若真能令他们几人不好过,来日史书页中,定会有你的名字。”
赵四且笑,笑声粗噶难听,“赌坊没了,我也就没了,不如都来地下陪我——”
然而赵四话还未说完,脑袋就被什么砸了一下,被砸中的瞬间,也就断了他的思绪,这才让他止住了那吵耳的笑声。
“吵死了。”
头顶的房梁上,接着传来清冷却微不耐烦的声音。
众人循着声音抬头望去。
只见那房梁之上,正坐着两个看热闹的少年。
12. 清理
“你们俩,还没走?”陆康瞥了一眼房梁上的两人,眉头微挑,有些意外这两人还能悄无声息地绕过他爬上房梁看热闹。
原本他只是带人四处寻自己那已经好几日未归家的幼子,没成想在路经一处拐角时,撞见了洛阳令周异的儿子周瑜,外加一个据说是几年前一锅端了凤凰台山贼的孙策。
倒是年少有为。陆康面上没什么表情,但心中还是较为赞叹,他经了风尘多年,轻易便看出了那两双眼睛里充满的野心,如今世道混乱,以后会发生什么,陆康也说不清,但他清楚,这些少年人一旦起来,也不知日后会灭了谁的威风。
毕竟起落更替,皆是常事。
周瑜敛眸笑道:“陆太守在寻自己的幼子?那边兴罗赌坊里有人掺假闹事,照小公子的性子,或许在那赌坊内。”
陆康一时只觉周异这儿子,心有些不同寻常的黑。
他的儿子陆绩在舒城整日瞎跑的事,这几年来几乎是闹得人尽皆知,每次陆康带人出来寻时,过路的人都明白这是庐江太守的儿子又偷溜出府了。
明明周瑜只需说一句人可能在赌坊中,但他却多提了一句赌坊里有人掺假闹事,怎么……他隐约品出周瑜有些借此报复的意思?
五年前,刚担任庐江太守时,他与周异见过一次,那时周瑜还是个小少年,粉雕玉啄的,招人喜欢得紧,现在大了,身上倒是清清冷冷的,似是刻意与人保持着距离。
饶是如此,周瑜却还是同他说了好几句话。
怪,甚怪哉。
但陆康面上还是不咸不淡地点了点头,立刻带着人去了赌坊。
既然有人作假,那就顺带清了吧。
陆康命人将赌坊围了起来,他也不急,毕竟陆议会跟着,于是便坐着一口一口喝起茶来。
等了好一会儿,自家宝贝儿子终于出现。虽然听到“爹爹”二字心口像是快化掉了,但还是得维持住自己太守的威严。
只是,当陆康抬眸看去时,却见陆议和自家儿子身边,还多了两人。
太过美丽的事物,总是危险的。陆康看了眼孙采薇,微沉了眸色。
但所幸她似乎只是刚与陆议和陆绩相识,并未熟悉深交,陆康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好拿人开刀:“听人说,有人作假?”
话一出口,就有人不打自招。
陆康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赵四的小把戏,直到赵四被他的侄孙陆议和另一个少年给刺得嚎叫不断,那房梁上的人实在受不了这吵耳的声音,往赵四的脑袋上砸了两颗骰子,赌坊里才算安静下来。
“这人讹了我义弟八万八,怎么能说走就走?”孙策眯着眼嘻嘻笑道。
原来如此。
陆康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为何周瑜会同他说了这么多话。
孙采薇抱着陆绩在一旁听着,更是心虚不已。孙权能畅通无阻地将她和陆议陆绩带出来,想来便是因为周瑜给了钱……
这么说的话,她现在是欠了周瑜的钱?而周瑜和孙策结拜为了义兄弟,孙权又是孙策的亲弟弟,所以,她还是间接和孙权扯上了关系?
绕来绕去,还是回到了原点。
……行吧!孙采薇咬了咬牙,这可是雅量高致的周瑜,人品没得说,总比被赵四急了去拆她的家好。
还有,她的逢赌必赢的光环什么时候能回来?难不成要靠打一辈子工还钱吗?
不不不……两年过后他们就去争天下了,这八万八对周瑜来说应当不是什么大问题。
就先,欠着吧……
孙采薇将陆绩放下,环视了众人一圈,最终目光定格在了孙权身上。
孙权要比她高上许多,此刻孙权站在她身前,几乎将她的身影完全挡住了。
她听见孙权说:“簪刀脏了。”
孙采薇微微一怔,随即失笑,“洗洗就好。”
孙权和陆议这才将利器拔了出来,这两道伤口并未伤及赵四要害,不过是有些疼而已。陆议没忍住,又一脚踹向了赵四腹部。
赵四被大力踹倒在地,双肩渗出的血沾了满地,嘴里却依旧念着:“我可没讹钱,都是你们自愿的!谁也别想拿走我的钱!”
陆康挥了挥手,着人将胡乱大叫的赵四带了下去。
他又去抱陆绩。
陆议寻了张帕子擦了剑,朝几人点了点头作别,复才跟着陆康离去。
行至赌坊大门时,陆康忽然顿住脚步,回头望了一眼远处的四人。他先是看了眼房梁上不知在对周瑜说着什么的孙策,莫名只觉心中隐约有些不安,却很淡,抓不住那不安到底来自哪里。
再然后,他看向了孙采薇。
那身绿衣就像带着刺的花茎,而那张脸,日后必然会是倾城的,但却带着毒的花。美丽的事物,从来都是危险的,几乎所有人都这么说过,他也就深深记着这一句话。
“以后不可再与那几人来往。”陆康说。
陆议和陆绩顿时不解,“为何?”
陆康顿时冷了脸,“连我的话都不愿听了?”
“并……并非如此。”陆议渐渐低了声音。
“只是……我破坏了赌坊里的东西,所欠的钱,是他们还的……”
陆议还在说,陆绩也在陆康怀中不断点头,还将那作假用的骰子在陆康眼前晃,以证陆议所说的话皆是真的。然而陆康却直接拂袖转身,根本不愿听两人说话,沉着脸跨步走出了赌坊。
翌日,兴罗赌坊传来关门大吉的消息。
孙采薇听见这消息的一瞬间,也不意外,她推开房间的窗,向着树梢望去。
周家出的钱建的宅子果真是好,推开窗便是景色盎然的天井,中有一棵年岁较长的桃树,正不断抽着花苞。
她看见孙权不知何时爬上了树,正在解着不知从何处飘来,缠到枝桠上的风筝。
孙权打绳结的手法也不知从何处学来的,不论是多复杂的结,在他手中倒是轻易便解开了。
他小心翼翼地取下风筝,又利落地跃下桃树,隔着一扇窗同孙采薇对视,他晃着手中的风筝笑道:“春日正好,去放风筝吧!”
孙采薇略有些无奈,自陆康走后,孙策和周瑜也瞬间跑没了影儿,只剩下她孙采薇和孙权大眼瞪小眼。
孙权杵在原地,迟疑地看着手中还在滴血的簪刀,不知该怎么开口才能让孙采薇没有嫌隙地接下,说他不是故意的?
不过簪刀沾了人血,确实是脏了。
孙权想了想,“我去将它洗干净,再给你送来。”
至于孙权如何得知的她家住哪儿,孙采薇倒是无可奈何,毕竟那张地契,就在他兄长周瑜家中。
13. 入梦
孙权从城北跑到城南,又一家一家敲门询问着“可是步练师的家”时,孙采薇是知道她这是什么都藏不住了。
孙权来时,是步夫人开的门。
难得的,孙权笑得格外开心,他喊道:“夫人!”
步夫人一见是在巢湖边同自家女儿同行的少年,他生得眉目清秀,笑起来时眼中就像含了巢湖那柔和的碧波,倒是招人喜欢。
步夫人同样也回以一笑,连忙招呼,“快些进来。”
孙采薇一个头两个大,这才过去一日,孙权动作这么快?
虽说已经逐渐接受走一步看一步的想法了,但当孙权真的找上门来时,孙采薇还是控制不住地想躲着。
但还没等回到房间,步夫人就引着孙权到了。步夫人也不掺进两个少年人的事,示意孙采薇照顾好来客后,又去忙自己的事了。
孙采薇:“……”
要不,继续和孙权大眼瞪小眼?
今日春风倒是和煦,细微的阳光照得人有些懒洋洋的,孙采薇不由掩袖打了哈欠,待放下时,却见孙权从怀中取出了用绢布包好的簪刀。
这支簪刀做工其实并不怎么样,加上材质匮乏,孙采薇又是个半吊子,只是跟着沉醉做发簪改造的室友学过一段时间,再凭着自己的审美琢磨了这么一支可以用作保命的发簪出来。
不过她没怎么用上,倒是在孙权手里有了用处。
“我已经将它洗干净了,你……我来还它。”孙权递出簪刀,眸中闪过歉意。
孙采薇犹豫着要不要说些什么,双眼四处瞟动时,却忽然一顿。她这才注意到孙权鼻尖挂着的细密汗珠,春日的天不冷不热,想来孙权是一路都走得很急,甚至于未曾歇息过。
孙采薇接过包好的簪刀,轻声叹了口气,指着廊边置着的长椅,“你先歇着。”
她又转身朝屋内走去。
只是刚烧了壶茶,推窗透气的瞬间,天井中的桃树上却传来了窸窣的动静。
她看见孙权拿着风筝站在窗外,那风筝有些小,被孩童涂上了各种各样的颜色,倒是花里胡哨的,也不知是哪家顽劣的孩童没有绞紧风筝线,飘着飘着,落到了她院中的桃树上。
“春日正好,去放风筝吧!”孙权笑看着邀请她。
也不嫌累?孙采薇默然不语,末了她将手中的只有几片茶叶的茶水放到窗台上,这才出声道:“我不会放风筝。”
孙权道:“我教你。”
就像她教他打地鼠一样。
不过,原来她也有不会的东西。
孙采薇摇了摇头,“你四处跑动,你的兄长不担心你吗?”
孙权便笑,“我又不是小孩子。”
见孙采薇不知在想什么,又不说话了,他才又补充道:“我阿兄有好友,我也想有好友,所以才……到处跑。”
孙采薇若有所思地盯着孙权看,半晌,她才道:“以后会有的。”
孙权低头看了眼手中的风筝,顿时有些落寞地问:“现在不行?”
孙采薇不答,只是怔怔地看着天井中的桃树。很奇怪,她似乎不能一直和孙权对视,一旦注意力集中了,她就会控制不住叫出孙权的字来,明明在这之前,并不会这样。
桃树枝叶在孙采薇眼中随风摇曳着,却莫名使她的眼皮开始沉重起来,隐约间,孙采薇似乎看见了一个绿衣女子。
做梦了?她已经连续好几月不曾做梦了。
绿衣女子怀中抱着剑,快步走着。但她的步伐很轻,在周围满是腐尸和枯血的路上,走得是如此的轻盈,又有些雀跃。
四周城池起了火,不知是谁放的火,烟尘滚滚,惊呼漫天。
孙采薇远远看见城楼的牌匾上,写着许都二字,只不过很快被火舌吞并,成了焦炭。
城楼下,纠集了数以万计的兵马。前方飘着赤色的幡旗,卷着烟气猎猎飘飞,孙采薇赫然看见了幡旗上绣着的孙字。
她一愣,江东军?还是东吴?为何会在许都城楼下?这个时间,又是哪一年?
孙采薇直愣愣地盯着朝人群而去的绿衣女子,只见那女子抬头看了眼冲天的火光,似乎在这时笑了。孙采薇也不由地微笑起来,有一瞬间,她似乎觉得她与那绿衣女子有些心意相通。
是因为城破了的原因?
但她连眼前具体发生了何事也不清楚,怎会莫名就跟着那女子一起笑了起来?
直到女子越过重重人群,走向了领军的那人。
她转过身,站在众人的面前,才将怀中的剑递给了坐在马儿上的银盔青年。
孙采薇看得呼吸一窒,好美的女子。
明明她与那些人隔得很远很远,可孙采薇偏偏还是听见了那女子说的话:“仲谋,许都城终于破了。”
孙采薇一惊,坐在马上的人,是孙权?!
只见孙权接过长剑,缓缓抚摸着剑身上的纹样,似在怀念什么,接着,他低低地说:“练师,兄长的遗愿,孤终于做到了。”
孙采薇怔愣着,有些仓皇地后退。
那个女子,是……
步练师……?
而孙权,自称‘孤’。
孙采薇望着萧索的天,眨了眨干涩的眼,不由问天:这真的是梦吗?
“练师!练师!你怎么了?没事吧,醒醒!”
应该是梦吧,否则孙权怎么会在苍穹外呼喊她的名字。
孙采薇竭力睁开了沉重的眼皮,一张清俊的脸登时在她眼前放大晃动,孙采薇有些脱力地呼出一口浊气,然而脑海里又瞬时闪过步练师开口说话的画面,或许真的是心意相通,她不由地抬头低声道:“仲谋?”
孙权扶着倒地的孙采薇,见她终于醒了,才松了一口气,接着耳边像羽毛掠过般传来一声孙采薇的低语,但孙采薇的声音极细极低,孙权只来得及听见一个“谋”字,却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他扶起孙采薇靠坐在榻上,关切地问:“刚才怎么了?没事吧?”
孙采薇缓过了劲,神色复杂地看了眼孙权,突然困得倒地入睡,应该是吓着他了。
“我想问问,你的兄长,用剑吗?”孙采薇忽然出声问。
“嗯?”孙权正转身在桌边倒水,听见孙采薇莫名的问话,有些不解,但想了想还是答道:“他只用枪。”
那便好……
孙采薇长舒了一口气。
“不过我公瑾哥似乎在前几日赠了一把剑给他。”孙权又道。
14. 风筝
剑?!
孙采薇忽然抓住孙权的手腕,目光急切,“什么样的剑?!”
孙权倒茶的手被这一动作给晃得荡出了几滴水液,看着孙采薇抓着他的手,那只手纤细柔软,却格外有力量。
孙权有些奇怪,但还是耐着性子道:“这……我不清楚,改日我问问。”
孙采薇却只想现在就知道。
孙权称帝之后,从未有打到许都之时,而步练师作为孙权的妃子,理当身居宫中,而非,拿着一把剑,入了战局。
太过于诡异了。
特别是孙权说出孙策真的有一把剑时。
这梦有些太超过了吧?
孙采薇晃了晃脑袋,试图将那些画面撇出脑海。但她现在面前站着的还是孙权,不论是看几眼,都会令孙采薇想起一身银盔,驾马立于战场中的孙权。
顿时有些烦躁。
孙采薇撑着床沿起身,又不由盯着窗外的桃树看。只是这一次,不管怎么看都没了睡意。
窗台上本是倒给孙权的茶水已经凉透,孙采薇微敛了眸色,要去确认一番吗?
“教我放风筝吧。”孙采薇说。
孙权听了,顿时愣了一会儿,过了好半晌,他才反应过来,忍不住勾了勾唇角,道:“好。”
广袤的天际下,风呼啦啦地响,孙权扯着风筝线一路踩着草地奔向孙采薇,线筒不断打着转,风筝飞得越来越高。
“东风正好,快来试试!”孙权喊道。
孙采薇接过线筒,正想学着孙权跑起来,却没想到的是,风筝线竟然出乎意料地断了。
孙采薇愣愣地看着手上孤零零的线筒,仅剩的线头还不知自己已经远离了大部队,正随着风不断摇摆。抬头看去,那小小的风筝不知要飞到何处去,越来越远,渐渐成了空中一点。
孙采薇顿时有些尴尬,“断了。”
谁扎的风筝,这么差劲?
孙权似乎也有些手足无措,“这样小的风筝,断了应该也正常。”
但还是有些遗憾。
他没试过打地鼠,孙采薇也还没试过放风筝。
“看来只能下次了。”孙采薇道。
既然不能放风筝了,那便……
孙采薇干脆席地坐下,日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有些舒适。
这里是桃花坡,孙权说是他的兄长常来的地方。除了这一块平地外,四周皆是成林的桃树,又远离人群,倒是个秘密之所。
孙采薇便想在这里蹲着,看看能否蹲到四处去野抓不到人的孙策。
她只要看一眼就好了,否则心中实在慌乱,定会难以入眠。
“练师。”孙权看着她随意坐下,忽然开口道。
“……”孙采薇似乎还未反应过来孙权在叫她。
“练师?”孙权更觉奇怪,孙采薇并未睡着,怎么就不应声?
难道是不想让他叫她的名字?那得叫什么好?
正纠结想着时,孙采薇终于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对着孙权难得有些失态地“啊”了一声。浅绿的发带随风飘飘,又跟着错乱的风轻轻打在脸上,更显懵懂。
孙权忍不住笑,“这位孙鸭蛋姐姐,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听见孙鸭蛋这三个字,孙采薇有些忍俊不禁,之前怎么没觉得有这么好笑?孙采薇又倒躺在草地上,感受着柔柔的春风拂过脸畔,她开口道:“大概是在想,我选择的方向到底对不对?”
“方向?”孙权略微不解,但他此刻能明显感觉到孙采薇周身卸了防备,虽然不知缘由,但他还是道:“什么方向?是练师隐瞒姓名说自己叫孙狗蛋孙鸭蛋的方向?”
一口一个练师,倒是叫得熟练。孙采薇微眯着眼,心中呵呵地笑,孙家人果然都是自来熟。
当然,除了她。
孙采薇双手枕在脑后,望着天边的云聚散,就像无常的生命,“可以说是,我怎么也不敢想,这样的选择会让她入战场?”
“她?”
或许是无人可以倾诉,孙采薇便忍不住对孙权说了一些。
步练师不会穿绿衣,只有她喜欢。
所以孙采薇在怀疑那个梦。或许梦里的“她”,即是她。
虽然它只是一场梦,但画面实在太清晰,令孙采薇不免有些不安。
“难道是练师又算到了什么?”孙权问。
听到这话,孙采薇有些意外,孙权怎么还信她。
“算到了,但不确定。”将错就错,孙采薇继续胡扯,“也可能是算错了。”
“我觉得不会。”孙权道,“我阿兄和公瑾哥结拜一事你都能算到,那就没什么是你不能算的了。”
孙采薇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她要真这么神就好了。
不过,倒是说曹操曹操到。
一片阴影忽然落下,挡住了日光。
孙采薇和孙权同时朝阴影上方看去。
只见那琉璃瓶挂在来人的腰上,晃动不已。孙策抱臂环胸,手上正抓着一只有些眼熟的花哨风筝,两眼似笑非笑地盯着两人。
孙采薇站起身来,直觉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就是你俩放的风筝?”
孙权点头,“怎么了阿兄?”
孙策晃着手里的风筝,莫名有着誓要孙权给个交代的怨气模样,“掉下来,砸到了公瑾。”
啊???砸谁???
孙采薇惊了一下,哪能这么巧。
“应、应该没出什么事吧?”孙采薇哽了一下,舌头开始打结。
那可是周瑜……这要是穿越回去在简历上写下一句主要成就:人在汉末,放风筝砸到过周瑜。会不会让老板刮目相看?
算了,放在现世这叫神经病。
孙权明显也愣了一下,“公瑾哥没事吧?”
“你们一个两个的……”孙策揉着脆弱的风筝,额角不住地跳,“当然有事了!”
15. 钓鱼
出了桃花坡,再走一段距离,便是那条清河。清河自西向东汩汩流去,又注入巢湖,经久不枯。
水流稍缓的地方,是一处平地,对岸竹林通幽,岸边桃树随着水声摇晃,枝叶映在河底,拨弄着流水,为当中的圆润的石块投下了斑驳的阴影。
远处飞鸟相伴,携云伴日,倒是掉下几根白羽来,飘飘荡荡地,缓缓落到了岸边的火堆处,又被火舌卷了进去。
孙采薇靠在一边的桃树下,盯着那两根竹制的鱼竿不知道在想什么。一旁钓鱼的少年倒是悠闲,吃的喝的,一股脑地堆在身边,钓鱼?他也不会甩钩,鱼线末尾甚至没有串钩,看来这不管钓没钓到,怕是都无关紧要。
难道这就是主打一个陪伴?孙采薇目光缓缓转向钓鱼人,好好好,周郎钓鱼,离水三寸,愿者上钩是吧。
钓着鱼还一身青衣华服,不掩冠华,再看看自己身上这一身,简直一眼差距。
这下,向来难寻踪迹的孙策和周瑜都又见到了。
而那倒霉的风筝,已经被孙策拆开扔进了火堆里助火。
孙采薇忍不住白了一眼。
请问这周瑜在这儿钓鱼钓得好好的,到底哪里被风筝砸出事了?
见到孙采薇和孙权,周瑜倒是不意外地瞥了一眼,又回头钓鱼去了,“都来了。”
孙权点头,问:“公瑾哥,我阿兄说你被风筝砸了,有没有伤到哪儿?”
周瑜这下倒是感到意外了,他看了一眼正在烧火的孙策,“被风筝砸了?”
孙权再次点头,“嗯,砸了。”
“我怎么不知我被砸了。”周瑜目中含着笑,一边握着鱼竿,一边说着。
谁料孙策这时凑过来,捏着风筝剩下的边角料说:“是砸了,头发丝断了几根。”
孙采薇:“……?”
孙权和孙采薇登时怪异地互相看了一眼,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
头发丝断了几根?这就是孙策说的有事?!
小小的风筝,被烧得还挺冤。
这一句话真是比被诈骗了还过分。
孙采薇呵呵冷笑,作礼道:“既然没事的话,那小女子我,就不奉陪了。”
简直……瞬间将孙采薇想要看那把剑的心给冲淡了。
见孙采薇作势要走,三道声音却又同时响起,“等等。”
……她没听错吧?
两个帅哥和一个未来的帅哥都在开口挽留她,孙采薇想了想,走了两步还是停住了脚步。
“几位,何事?”孙采薇尽量使自己笑起来温柔友好。当然了,再好看的人,心如果黑了也不行。
况且,他们都还和孙权有关。
她怕一个不注意,就被骗着跟他们打天下去了。她可做不到什么潇洒持枪走天涯,醉卧沙场君莫笑,要死人的玩意,避之不及。
“来都来了……”孙策指着脚下烧得正旺的火堆,笑道,“不如等会儿尝尝烤鱼。”
好一个来都来了,这还真是刻在基因里的东西,一句来都来了,再困难的事情都得完成了是吧?
但,合着只是让她留下吃烤鱼啊。
孙采薇看了一眼依旧没有鱼钩的鱼竿,额角不由跳了跳,“你们……确定?”
这时,周瑜出声道:“有问题?”
孙采薇叹了口气,“哪里都有问题。”
孙策却道:“你懂什么,这是体验生活。”
所以就让周瑜来体验一场姜太公钓鱼?
见孙采薇盯着没有钩子的鱼竿直看,孙权这才慢腾腾地凑近拉过孙采薇道:“我公瑾哥不太懂这些,都是我阿兄现教的。”
什……
孙采薇愣了愣,孙权刚说了什么?官场平步青云三十四岁赤壁之战定分天下的周瑜,不会钓鱼……?
“你会吗?”孙采薇又问孙权。
孙权摇头,“我阿兄没教过我。”
啧。
可怜。
“但我学了。”孙权忽然有些骄傲地笑,“要串钩,还要串上饵,鱼儿才可能上钩。”
孙采薇一时被这笑晃了眼,她看了眼对岸密布的竹林,心里顿时有了主意。
“有刀,或者……有剑吗?”孙采薇看向手中空空如也的孙策。
她在心里祈祷,有刀便好,剑,最好没有。
孙策有些奇怪地看她,“你拿刀做什么?刀没有,倒是有把剑。”
剑……孙策真的有一把剑!孙采薇沉默了一瞬。
只要他拿出来,只要她看一眼,就能确定是否是梦中看见的那把剑了。但不知为何,孙采薇忽然便有些紧张。
只是孙策又笑道:“不过我的剑太珍贵,可不会随意带出来。”
“……”像是涨满气的气球,瞬间泄了气,孙采薇也不由随之松了口气,现在她还没有勇气去看吧,“没有便没有吧,我用刀,只是想砍些竹片捉鱼。”
“捉鱼?”孙权一听,顿时来了兴致。
“是啊,照你们这样钓,只怕我饿死两万年都还见不到一条鱼。”孙采薇实话实说。
于是周瑜便看向孙策,“看来伯符还是有些不靠谱。”
孙策道:“哎公瑾,冤枉,这不是上次我俩去捕鸟弄丢了饵料和钩子,公瑾这会儿想钓鱼,那就只能用笨办法,学着那什么姜什么公了。”
看来主打陪伴的是挂着琉璃瓶的这位。
孙权别看,是恶评。
周瑜听着,在孙策说完后勾着唇角,修长的五指缓缓离开了鱼竿,“那今日的鱼,就交给伯符吧。”
孙策握拳抵唇低咳了一声,“这倒是有些为难义兄我了。”
“阿兄,活该了。”孙权忍不住低笑了一声。
孙策嘶了一声,又晃着拳头示威,“臭小子,就知道看你哥笑话。”
“哎,孙权没在背后抱怨你这个做哥哥的整天没踪影就算好的了,怎么还不许他笑笑?”孙采薇也忍不住道。
“看不出来,什么时候你俩这么好了?”孙策更加奇怪,好笑地看着两人。
一只飞鸟在几人说话间隙忽然点过水面,精准叼起一条青鱼又飞向了一旁,一时打破了流水的规律声响。
孙采薇被这只飞鸟的动静吸引着看了一眼,她也就未曾看见孙权异样的神情。
不知为何,在孙策直直地注视下,孙权倒是不受控制地微红了脸。
或许是太阳照了太久的缘故吧!
“难道只有阿兄能有义弟,我就不能有朋友?”孙权反问。
孙采薇这时也回过头来帮着孙权道:“也不能老是把人落下。”
若不珍惜眼前,以后的以后,就真的落下了。
“好好好。”孙策受不了两人左一句右一句地说,招手投降,“不谈这个,你就说说怎么才能捉到鱼吧?”
“这好办,我需要竹片编成与河道同宽的竹篾。”孙采薇道。
孙策听了,顿时恍然大悟,才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方法。“没想到你也懂这个,我这脑袋,怎么就一时忘了。”
说完,孙策便带着孙权蹚水往对岸走去,河水很浅很清,赤脚踩在其中有些微微的凉意。
周瑜见两人就这么不管不顾地踩着水湿了衣裳,似是叹了口气,又在腰间摸出一把短匕出来,扔了过去。
孙策听见响动,微微侧身笑着单手接过,“还是公瑾懂我。”
这下,岸上只剩孙采薇和周瑜两人。
“步练师?”周瑜看着走远的两人,感受着耳畔的风拂过衣发,淡淡开口道。
“嗯,是步练师。”孙采薇往火堆里添了干木,道。
她听着周瑜云淡风轻的话语,明显与刚才截然不同。孙采薇有些不解,按理说周瑜应是温和有度的,怎么这个时期就有些看人下菜的意思?
周瑜又道:“你知道琉璃瓶的来历。 ”
不是问句。
“算是知道吧。”孙采薇也不隐瞒,毕竟这些个出现在史书中的名将,是一个赛一个的聪明,扯谎扯多了,前面的谎就很容易出现缺口,久了就露馅难以圆回来了。
不过唯一的:算学。
想她也是掌握着一手史料,给人算算命还是很准的。
“三年前伯符同我打了赌,没想到还有旁人知道。”周瑜虽是笑着,眸中却依旧是平静的。
“或许孙权没说,我师承算学大师……”孙采薇顿了一下,当时同孙权胡扯时,她并未想到她此刻还在同他们打交道,原本只是想提醒孙权之后火速隐身,然而,总是会出现各种各样的意外。
“我的算学可谓是天下无双,算到这琉璃瓶的来历,还是很容易的。”孙采薇转了话头,隐去了于吉二字。
“那么,你算到了阿权什么?”
孙采薇微怔,周瑜的问话,还真是猝不及防。
孙采薇便道:“我从不算人的命。”
知道他们的命运又如何,她也只是个普通人,她连自己的命运都不知该如何把握,又怎么可能改得了他人?
“但你分明已经算过。”周瑜终于站起身来看她,他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你似乎对所有人,都在为其感到悲伤。”
孙采薇这次是完全惊住了。
她缓步后退,想对周瑜笑,但却完全笑不出来。
因为知道所有人的结局,自己又无力改变,反而还深陷其中难以挣脱这乱世的旋涡。
又怎么能不悲伤?
对他人,亦是对自己。
但孙采薇从未想过她会表现得这么明显,明显到轻易便被周瑜看透。
孙采薇强颜欢笑,尽量使自己平静,“是吗,我怎么不知道?”
“今日你若能令他们几人不好过,来日史书页中,定会有你的名字。”周瑜且笑,“看来阿权和陆议,日后倒是大有作为。”
“当时我不过是随口一说,以此来显得我们不那么弱势而已。”孙采薇暗暗心惊,是得离聪明人远些,“况且那史书页会记载什么,我也不可能会知道。”
孙权怎么还不回来!
孙采薇瞥了一眼对岸的动静,这一刻真是无比期盼孙权能在这儿挡着周瑜。
再说下去,只怕底裤也要被扒光了。
这才见了几面,周瑜几个眼神就把她看得透透的,只希望她现在在慌乱中说的这些话,以后不会带来不好的影响……
16. 成行
但周瑜还有一句话未来得及说出口,因为孙权和孙策抱着削好的竹子回来了。
周瑜敛了眸光,不再看孙采薇。
就算他们会大有作为,但那道悲伤定不是为日后的作为而生,应是来自最后的结果。
最后的结果……周瑜盯着地面上的树影看着,枝叶间遍布抽新的嫩芽,待夏秋最盛的季节过后,便会成枯叶败落。或许,这便是最后的结果。
只望,一切只是他想多了。
……
感受到那道炙热的目光消失,孙采薇终于松了一口气。
太可怕了,近距离和这些历史上的名将交谈,身上真是从未有过的压力。
于是孙采薇快步离远了周瑜,又往孙权走去,在孙权怔愣的目光中,主动接过一捆细竹,两耳不闻窗外事地开始整理起来。
早知是这样,就该走人的。
只顾着在心里唉声叹气的孙采薇,自然也就没有留意到孙权有些惊讶的反应。
结果孙策在一旁道:“臭小子,傻愣愣地站着做什么?你让人家一个姑娘做这种活?”
孙策一语点醒梦中人,原本还对孙采薇主动靠近感到诧异的孙权,这时终于反应过来。
“我来。”孙权立刻跟上去,说道。
孙采薇却沉默着看他,好几息过后才开口:“你不会。”
孙权顿时有些尴尬,确实没人教过他,但只是编竹条而已,应当是不难的。“学学就会了。”
孙权一直都在学。
还未迁来舒城时,他还和母亲,兄长等人居于寿春。因父亲孙坚被认命为佐军司马,一直随着朱儁征讨黄巾贼,他在家中也很少见到自己的父亲。
而自己的长兄孙策,从小就立有大志向,一到寿春就开始广泛同名士结交,有时一连几日也不归家,人也抓不到一点。不久之后,还真让孙策在寿春打出了点名气。
孙权那时还小,吴夫人不许他到处乱跑,他也就只能眼巴巴地每日站在门口等着孙策回来,但孙策回来的次数是越来越少了,一年两年,孙权掰着指头也能数清楚。
记得有一次孙策在外待了四五个月才回家一次,问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孙策也只是笑笑,说些什么准备干大事的话。
那时候孙权哪懂什么黄巾贼,做官干大事这些,只觉得日子过得无趣,哪里也不能去,也没人能带他出门。无所事事了,那就只能抓着书可劲儿读,让自己沉于书中,才能按捺住自己蠢蠢欲动的心。
孙权没有去过多少地方,更很少像现在一样,能够摸鱼作乐。许多东西,都是他一点点地看,一点点地在后面看着别人跟着学。
若说孙策是属于好动的人,那他便是安静的,就算心中有再多的想法,也只会放于心中。一个人,早已习以为常。
从起初的期盼雀跃到后来的安静平淡,孙策在说,他也听,但已经很少有较大的情绪起伏。
或许也正因为这样,除去第一次在舒城城楼下被愁容满面的孙采薇莫名吸引到主动开了安慰的口,那便是在孙采薇去找他这个只见过第一次的人,提醒他危险之时,孙权终于忍不住将长久以来积于心中的想法喧之于口。
他直觉孙采薇懂他,但孙采薇却不知为何,总是想着远离。
而这一日孙采薇的主动,让他实在讶异不已。
似乎听得孙采薇叹了口气,才说道:“那好吧。”
孙权抿了抿唇,压住了上扬的嘴角,孙采薇怎么说,他便怎么做,动作倒是麻利。
孙策这一看,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又看看一旁相互合作很快编出了雏形的孙采薇和孙权,啧了一声,火速将目光移向了周瑜:“公瑾,快来助我。”
这一下倒是快了许多,等到两块竹篾成型后,孙采薇瞥了眼孙策手中造型潦草横枝错节但还是勉强能用的竹片,不由扶额。
还不如孙权呢。
起码她和孙权编的这块规规整整的,对比起来,孙策手里的那块简直是不忍直视。要么就是长度不够空了个洞出来,要么就是一截宽一截窄,像是两个人弄的一样。
……行吧,那还确实是两个人做的。
话不多说,孙采薇立刻走向岸边找着合适的位置,河不是很宽,时不时看见几条小鱼悠闲游过,又忽地躲进了石头底下。
河中传来有人入水的动静。孙权踩着水,手上拿着编好的竹篾,微微笑着对岸上的孙采薇说:“我的衣裳已经湿了,我再下水也无事,练师就在岸上,水凉。”
孙采薇身后传来也适时传来孙策的声音:“我的也湿了,我去就好了,公瑾等着就行!”
这下,两兄弟一个去上游,一个去下游,又留孙采薇和周瑜在岸上。
孙采薇站在岸边头皮发麻,甚至不敢去看周瑜,总觉得周瑜的目光,无论何时都能看穿她一样,于是只能想着措辞,说道:“我不放心孙权,我去看看。”
她跑下去,耳畔的风拂过四周清河草木,只觉心旷神怡。在现世的城市中生活惯了,倒是许多年未曾在这样远离尘嚣的地方踩水捉鱼了。
以前物质匮乏的时候,同三两好友在田地间奔跑玩笑,似乎已经是很久远的记忆。
孙权站在河中央,将与河床等宽的竹篾稳稳立住,这才抬起头来看见了一旁的孙采薇,“你怎么来了?”
孙采薇道:“来看看。”
总不能说是为了躲周瑜吧?一个两个的,惹不起,她总能躲得起。
孙权看着她,便忍不住开口说话,目光是那么明亮而诚挚,“我还是第一次知道还能这样捉鱼,谢谢你练师。”
他又接着说:“终于知道为何我阿兄总念叨说舒城很好了。”
“确实很好。”孙采薇点头,不知该怎么回答孙权刚才说的话。
舒城漫山的桃树,还未染上血气,花开之时泛舟湖上,垂钓烹鱼执酒谈天下,想来也是一桩美事。
如果能一直这样就好了,孙采薇可以一个人就这么在这桃源中待到天荒地老。
“你看。”孙采薇收回思绪,忽然转移了话题,伸手指向河底的一块石头。它就藏在河岸边垂着的一株水草下,风吹过时,便露出了藏匿的痕迹,“别说话。”
孙权顿时屏息凝神地看着她。
只见孙采薇不顾河水的清凉,还是下了水,不过她是踩着当中凸起的一块方石,河水漫过时,顶多湿了鞋底。
她搂过衣裙,半蹲下来,神情专注地盯着那石头缝看。
孙权一时看不明白,这时不远处又出现了兄长的身影。只见孙策正乐此不疲地推着竹篾往孙权这儿赶,岸上是一步一步跟着孙策步伐的周瑜。
孙策手中的竹篾不完整,竹条在其中参差不齐的,留下许多缝隙,赶过来的水很快也从当中挤了出去,但水流还是很大,排山倒海般地过来。
孙权又看了一眼依旧全神贯注的孙采薇,心道:完了。
而孙策似乎在同周瑜说着话,也不知道在说什么,两个人的面上都带着笑,也就并未注意到不断招手的孙权。
孙策越来越近了,偶尔还能看见孙策身前那些扑腾的鱼儿。
水流也越发的大起来,孙权能明显感觉到水中的冲力,他手里的这张竹篾开始有些摇摇欲坠起来,水柱开始从缝隙接二连三地涌出。
“练师!”孙权终于喊出了口。
就在这时,孙采薇无声无息地揭开了石块,另一只手熟练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按住了石块底下的东西。
她捏着蟹身才刚站起身来,已经漫过竹篾高度的河水自然也吞并了这块唯一露在河水上方的石块。
不意外地,除了岸上的周瑜,就没一个不是湿了的。
孙采薇还好,站得高一些,衣裙只湿了一半。
孙采薇举着螃蟹的手久久未能放下,她看着两块竹篾中夹着的逃脱不能的鱼儿,微咬牙切齿地开口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汛期涨水了。”
孙策哈哈一笑,就当孙采薇是在夸他了,“看吧,不用等两万年,现在就有鱼了。”
孙策说完,又弯腰去捉里面的鱼,按住一条便往岸上甩。
由于是春日,这些鱼儿个头还不是很大,但好在数量足够多,满足一下口腹还是可以,总比那无味的烧饼好得多。
孙采薇同样也将手中的螃蟹扔上了岸。也不知这只螃蟹是趁着日头出来晒晒太阳还是怎样,还就恰好就遇见了孙采薇,只能倒霉上桌了。
孙采薇又麻利地拧干衣裙,这才朝岸上走去。孙权在一旁稳着竹篾,眼中还在对孙彩薇抓到螃蟹的事情惊叹不已。
这也太无比奇妙了。
云淡风轻地,轻易便抓到了那夹手极疼的玩意儿。
“练师是经常捉鱼,捉螃蟹吗?”孙权止不住好奇问。
小的时候,确实是经常干这些事。
孙采薇便笑道:“感兴趣?可以学,这一条河里的螃蟹,足够你学会抓了。”
“你们俩就不能在意一下螃蟹的死活?”孙策头也不抬,插嘴道。
“那也总不可能就把它们抓得断子绝孙了吧?”孙权道。
一听孙权的话,孙策难得顿了一下,就立马回头找周瑜诉苦去,“公瑾你看这小子,这才几日,就学会和他的兄长顶起嘴来了。”
周瑜微微笑,“阿权长大了,该有自己的想法。想你当初不也是这样?”
孙策听了,也不顾手上沾的水,直往孙权脑门上弹去,“这下开心了,连你公瑾哥都帮你说话。”
“开心。”孙权点头。
谈话间,那只原本被孙采薇扔得四面朝天的螃蟹不知为何竟然翻过了身来,正悄无声息地借着杂草的遮掩往河中奔去。
孙权倒是眼尖,第一个看见了这只聪明的螃蟹。
或许是因为眼角余光一直看着孙采薇那边的缘故吧。
他二话不说松开了稳着竹篾的手,大踏步过去按住了那只螃蟹,他将它抓起来,盯着不断扭动的蟹腿说:“差点就让你跑了。”
这时孙策看着围栏失了支撑的力缓缓倒下,唯一一条最肥的鱼趁机火速从孙权脚边摆着尾巴溜走,末了还弹起几滴水往弯着腰的孙策脸上拍去,似在嘲笑。
孙策抹了把脸,指骨当即是捏得嘎吱作响,“孙权!!!”
这声音,连天了也害怕得抖了抖。
孙权,好自为之。孙采薇缓步后退。
17. 变故
岸边火舌跳跃,火堆的温度伴着天际的日光,很快令衣裳蒸腾了水汽。几缕烤鱼的香飘在空中,四人围坐着,时而谈论天下大势,时而又论及家常小事,一时倒是没了心中计较。
在这个时代烤鱼,味道或许没有现世的多样,但给人的感觉却是前所未有的放松。
“我的家乡?我家乡清蒸鱼、红烧鱼、糟辣鱼、酸汤鱼、木桶鱼、脱骨鱼、臭鳜鱼,都有许多。”孙采薇撕着在烤糊了四五条鱼之后终于得到的一条完好能吃的鱼,面对着孙权的好奇心,她也不隐瞒地说着。
毕竟那些被烤糊的鱼,实在是直让孙采薇不敢恭维孙策烤鱼的手艺,还是怀念在现世时的胡吃海喝。
他们四个人,能烤鱼的就她孙采薇和孙策两人。孙权是没人教,但好学,周瑜那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但唯独不精通这些厨道,按孙策所言,周瑜若是哪日心情好了下厨,那一定是生熟食材一锅乱炖,主打一个不干净不卫生不敢吃。
所以,一向都是孙策挽起袖子给人下厨。
真是……让人意外。
只不过,孙采薇是没想到孙策竟然只是比周瑜好上一些。谁烤鱼是烧旺火烤的?
“这不是有三年没亲自下过厨了,虽然糊了几条,但现在我可掌握好火候了,等着等着。”孙策放了话,“待会儿阿权先来尝。”
正在撕着孙采薇烤的鱼的孙权:“?”
“……阿兄,我觉得练师说的红烧鱼可能会比你手里奇形怪状的鱼好吃。”
“那现在不是没有吗?”孙策瞥了一眼两人,对自己手里的烤鱼倒是自信得很,“而且你公瑾哥都没说难吃,你倒是先嫌弃上你哥了。”
“那是因为公瑾哥还没尝。”孙权看了一眼周瑜,示意孙策道。
孙策这才回头看向一旁的周瑜,见周瑜手上虽是拿着孙策烤好的鱼,但却也只是拿着,一动不动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公瑾?”孙策试着叫了一声。
听见有人叫他,周瑜这才回过神来,看了孙策几息,才道:“无事。”
“有事。”孙策笃定道。
“无事。”周瑜依旧说着这两字,但神思游移,根本骗不了旁人。
孙采薇在一边也察觉到不对劲起来。
“怎么了?周……公子有心事。”孙采薇一语道破,但依旧不敢看周瑜。眼下周瑜神色给人的感觉实在不对劲,可刚才不都还有说有笑的?
见三人直直盯着他,周瑜似是轻叹了口气,“莫名觉得有些心神不宁罢了。”
“累着了吗?”孙权问。
周瑜摇头,又不禁抬头看了眼舒城的方向。
孙采薇也不由随着周瑜的目光看去。隐在漫山桃树中的舒城,无论何时都是寂静祥和的,只是此刻的寂静,却偏偏透着股死气。
周瑜收回了目光,很快敛尽自己外露的情绪,“不说这个。”他又指向火上的烤鱼对孙策道:“你今日要走,快些吃了。”
走……?
“阿兄又要走?!”孙权皱着眉,盯着孙策。
孙策笑道:“要走,咱爹现在跟了袁术,手下定然有许多人,我去看看,去跟着我爹打打,说不定能组一支属于我孙伯符的部曲。”
“可你之前不是还说要和公瑾哥一起打天下?”
“我现在一穷二白的,怎么打?总得有自己的部曲了,日后公瑾才好跟我吧?”孙策道,“况且现在外面又这么乱,我哪敢带公瑾带你出去?”
“你一个人又敢出去了?每日担心爹还不够,难不成还得再多一个你?”孙权难得情绪有些激动,好好的舒城不待着,非要出去。
“想你阿兄是谁,我若不愿意,谁能拿得住我?”孙策不在意地笑道。
“公瑾哥你劝劝他。”见说不动孙策,孙权又将求救的目光转向周瑜。
“劝过了。”周瑜语气淡淡。
显然连周瑜也劝不动。
“知道你们舍不得,但我若不主动出去,谁又会主动来找我?”孙策眯着眼凑近周瑜,“公瑾真不来送送义兄我?”
周瑜没说话,但孙策脸上登时多了一拳。
“这张脸要是被揍毁了我可是会很伤心的公瑾。”孙策揉着微红的脸,装着可怜道。
……这难道便是,一语成谶?孙采薇沉默不语地看着孙策,终于还是将自己从这段宁静闲适的生活中扯醒了过来。
“马已备好,出了巢湖,十里外有一间驿站,太阳落山时可到。”周瑜话语简洁,捡起地上杂七杂八的衣裳干粮将其装好,递给了孙策。
孙策站起身来,大喇喇地接过,“等我干出事业了,我就回来接你们。”
日光正好,春风和煦,但孙策要走了。
若非周瑜提了一句,只怕孙策走了孙权也不会知道。他看着孙策高挑的身影,小声道:“又丢下我,丢下娘亲和阿香……”
孙策没有听见,他将唯一一条烤好的鱼递到周瑜眼前,晃了晃,像是没发现几人低落的情绪般,又笑嘻嘻地问:“真不送我吗公瑾?”
周瑜瞥了他一眼,“义兄慢走,不送。”
“哎,公瑾当真是无情。那我不在的日子,就拜托公瑾照顾好我娘和我弟弟弟妹妹了。跟着我这几日跑遍了舒城上下,你也要好好歇息,等我的好消息。”孙策滔滔不绝地说着,他一向知道自己话密,但临行之时,却发现心中想说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完般。
孙策这一走,只怕是几年也不会回来了。
但……孙采薇只觉有些不对,现在还是初平元年,孙策怎么可能就这么走了?
他还会回来的吧?但又会因何事而回来?孙采薇望着那道离去的背影,不住地想。
清脆的打马声很快响起在桃林中,拉回了孙采薇的思绪。只见马上的人越行越远,再不见踪影。
“没心没肺这几个字,真适合他。”孙权又瞥见这会儿不发一语的周瑜,难得叹气。
孙采薇却道:“他会回来的。”
但会因什么而回来,孙采薇也不清楚,只是这么觉得,孙策会回来。
只因,一切都还未到时间。
周瑜和孙权便侧头看她。周瑜看着她时,依旧若有所思。孙权倒是没有想得太多,他只道:“真的吗?”
孙采薇迟疑着点了头。
噩耗是在三人回了舒城时传来的。
天边残阳躲在厚重的云层后,缥缈的白云此刻聚集在太阳周围,日光像利剑般穿透云隙,留下火红的如血的天。
像那脆弱不堪的生命。
家仆焦急等在城门口,见着周瑜的身影,终于泪眼婆娑地扑倒在地,紧紧抓着周瑜这个唯一的救命稻草。
家仆每说一句,周瑜的脸色便沉几分。
许久之后,才终于听见周瑜哑着声音开口:“我爹……?”
“是,前段时日京城传来消息,董卓莫名命人大肆劫杀在朝为官的周氏族人,家主听闻消息,马不停蹄地赶去了!”
“为何不早些告诉我?”周瑜的声音渐渐冷了下来。
他的语气少有的这么冷硬,在家仆眼中,周瑜哪怕身上清清冷冷的,但语气神情大多都是柔和的,泰山崩于前依旧面不改色,处变不惊。
可今日,话中提及的却是周瑜的父亲。
家仆被周瑜的变化吓得瑟缩了一下,他颤颤巍巍道:“是、是家主说,若他三日后还未有消息传来,便、便让我告知公子此事……”
周异早就辞官还了乡,而今还在朝中的周家人,却有周晖,周道,还有许多老一辈的周氏族人。董卓迁都之后,汉末的政局是越发不稳起来,周氏一族在京为官这么多代,也定然轻易看清了当今局势,周氏的前途和未来,充满了无数隐忧。
只是没想到,董卓下手这么快。
周异就这么往京城奔去,到底是想做什么?如今这般情势不应该避居在舒城吗?况且……
孙采薇不由想到周异那没有记载的死因,心里也不免为周瑜担心起来。
“公瑾哥,你别慌,我们现在就去找人,来得及的,不会有事的。”孙权紧抿着唇,知道此事与平日他们戏耍贼寇火烧凤凰台是全然不同的概念,那是朝廷,一令便可灭一族。
况且朝中还有周瑜那么多的亲人。
听见孙权说的有事二字,周瑜似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冷静不下来,只能道:“我去寻我爹。”
往城中走几步,便是一间供路人歇脚的小驿馆。驿馆马厩里的马匹被周瑜牵了出来,他留了几袋钱放在马厩旁,时间来不及令他向店家言明为何抢了马。
周瑜一跃跃上马背,将走之时,又低头看了眼孙采薇和孙权,“都回家去。”
“可是!”孙权欲言又止,伸手想拦,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周瑜打马而去。马蹄声很急,孤独又急切地奔于道上,父亲周异的失踪,令周瑜担心不已。可是,天地广大,他又该上哪儿去找他的父亲?
孙权只能看向孙采薇,见孙采薇又是沉默着,眸中时而闪过一缕叹息。孙权道:“练师……我阿兄不在,我不放心。”
孙采薇点点头,犹豫片刻,她终于还是遵着心中所想道:“我们也跟上去。”
她确实一直想要避开,可是如今变故就发生在她的眼前,她实在不能坐视不理。尽管……她可能也改变不了什么。
可若是回去,她一定会心中难安。
孙采薇也去牵了马。她没有钱,但周瑜留下的钱,足够他们牵走好几匹马了。
她又转身对那家仆说:“劳烦你去城南为我娘亲带句话,就说我与周公子等人在外游玩,许是过几日才能归家。”
“我娘亦是,切不可说漏了嘴。”孙权也嘱咐道。
家仆点了头,记下了,“一切小心。”
幸而这匹马性子温顺,否则孙采薇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她在现世倒是会开车,但骑马一事还是第一次。
不过她向来勇于尝试,她牵着马缰,对身后的孙权说了一句:“坐好。”
随即一声清脆的“驾”伴随着打马声,奔出了城。
一切来得太过突然,孙采薇才刚刚适应这样闲适的生活,就又担心起舒城外的一切。但其实,她也可以不追去,这样或许就能与他们断了联系。
但……
身后的少年似乎已经将她当做了好友。
18. 陈氏
天空暗了下来。
再抬头时,空中已经无星无月,只余不知何时聚集在一起密布的阴云。
察觉脸上落下一滴冰凉,孙权伸手去擦,却擦不尽。
“下雨了。”
雨一滴一滴地下落,起先还只是芝麻大的雨点,他们越往浓云方向走,雨点便逐渐大如豆子。
马儿跑得时快时缓,孙权被颠得头晕。
身前传来孙采薇闷闷的声音,“周瑜行得太快,就算雨落下来,他应当也不会停。”
“只可惜我阿兄走了,否则应当能拦住他。”
“不说这些,扶好,我加快了。”孙采薇凝视着黑越越的远方,脚下的路是如此陌生,但她却能驾着马大胆载人,有时候,真是佩服她自己,只要不是涉及死人一事。
周异到底,还活着吗?
还在朝中的周氏一族,或许已经被劫杀一空,周异此去,无异于羊入虎口,大概只有死路。
只望周瑜能在途中找到周异,若是就这么贸然入京,哪怕知道周瑜不可能会死,但也定然危险重重。
只是孙采薇始终才刚上手骑马,根本就无法熟练驾马追上周瑜。脚下的泥土路不知不觉开始泥泞难行起来,雨势渐大,哗啦地倒头倾泻下来,形成道道雨幕,衣发很快湿了个透,水珠不住顺着眼睫淌下,挡住了去路的视线。
“练师!”孙权瞥见孙采薇被马缰勒红的双手,他在雨中大喊,“停下吧,雨太大了,或者我来,你快歇着!”
密密麻麻的雨声冲淡了孙权的声音,孙采薇沉吟开口:“确定吗?若是停下,就真的追不上了。”
“嗯,此时雨势太大,你我皆不熟悉路况,夜晚只会更加危险。”若是辨不清道路,一不小心可能会踩空陷入危险,得不偿失,“虽然不太放心我公瑾哥一人前往,但此刻我还是更不放心我们俩。”他苦笑了一下。
“春雨来得还真是及时。”孙采薇说着,手上动作却还是不停,只不过还是要比先前缓了许多,“现在停下,四周荒无人烟,地上泥泞无处下脚,还不如继续往前。”
“……好,那我们继续走。”孙权双眸微闪,坚定了目光。
顶着风雨,两人又行了约莫半个时辰,才隐约看见前方闪烁着亮光。似乎是点着烛,烛光被风吹得不住摇曳,将熄未熄。
但在这样的黑暗中,哪怕只是一丝光亮,也足够让人振奋了。
策马走近了,才看清这是间驿站,只不过砖墙倒塌近半,地上杂草丛生,实在破败不堪,早就无人打理了。
“废弃了,但屋中有人。”孙权指着另一边还算完好的屋子,跳动的火光便是从那窗中映射而出。
“一个人。”孙采薇借着火光看向映在窗上的影子,蹙眉轻声道,“就怕是贼寇。”
又或者,是黄巾贼。哪怕黄巾军的领头人张角已经死了多年,但总会有余党四散,小心一些,总归是好的。
毕竟她和孙权走了这么久,或许已经出了舒城地界。庐江郡足够大,却也不能保证每一处地方都是安然的。
“山中贼寇一向不会独走,或许只是歇脚的过路人。”孙权又凝神打量了半晌,忽然又道:“会不会是我公瑾哥?”
但……孙采薇环视四周,并未见着周瑜骑的那匹马。
“应该不是,还是小心些。”孙采薇言语谨慎,思虑着是否要离开另寻他处。况且现在雨势减小,倒也能继续往前追去。
“那么练师就在这儿等着,我去看看。”
孙采薇正要出声制止,孙权却已轻巧翻身下了马,他回头看了眼孙采薇,笑道:“放心。”
明明两个人全身都湿了个透,头发散乱不堪,但却看不出他有什么狼狈,这时的孙权看着,就像当时在凤凰台上的他一样,那么的冷静。
孙采薇看得无奈,但也只能下马跟了上去。
院中积满了坑坑洼洼的水渍,踩在地上啪嗒地响,尽管她和孙权已经放轻了步伐。
孙权上去试探性地敲了门,屋中火光忽然便剧烈晃动了一下,那道影子站了起来。
随着几道脚步声,漏风的木门嘎吱一声开了。
开门的是个青年,身形有些过分的瘦弱,也不知是几日未曾吃饱饭了。只不过脸倒是生得俊朗,虽然五官不算精致,但组合在一起就有着独属于南方人的温和。
青年手里握着匕首打量着两人,淋透了雨,就像两只落汤鸡。
“你们……进来烤火吧。”不等孙权说话,青年倒是收了匕首,眼中也不见了警惕。他先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像是许久未曾同人说话。
“多谢。”轻易便被邀请,孙权有些诧异,但还是规规矩矩作了礼。
孙采薇却有些迟疑,可夜色湿冷,容不得她想太多。
缓步随着青年进了屋中,一时倒是暖和了不少。
青年选择坐在角落,将位置留给了孙采薇和孙权。
“你们两个,怎么大半夜跑到这渺无人烟的地方?”或许是一个人实在无聊,青年一坐下便开口问。
孙采薇犹豫道:“我们去寻人。”
“寻人?寻什么人?你告诉我,或许我见过。”见两个少年人被雨淋得可怜,他又忍不住好心泛滥。但见两个人有些警惕,他又道:“我从谯县一路南下至此,看你们俩的方向,应当是往北方寻去,也许我真的见过。”
“谯县这么远,你怎么一个人南下?难道也是为了寻人?”谯县和庐江郡之间可是隔了一个淮南郡,途中是否会遇见危险,皆是未知,没想到他竟一个人走了这么远。
“是寻人,但准确来说是寻家。”青年随手抽出地上的稻草,搅着草杆慢慢说道。
“家?谯县不是你的家?”孙权讶异道。
青年摇头,说得满不在乎,“我是小时候被抱去谯县的,谯县哪里会是我的家?养我的爹死了,就剩养我的娘,结果她说我不是她亲生的,我的家还要往南继续走。”
这……
孙采薇和孙权对视了一眼,明白这是问及了他的痛处,索性闭嘴不再发问。
然而那青年像是许久未和人说话了,见到两个年龄比他小些的孙权和孙采薇,一时又收不住话。
“你们还没说,你们要寻的人长什么样?”他继续问。
他不停地追问,似乎非要得知周瑜长什么样才肯住口。
孙采薇想了想,便道:“你应该早就到了此处,我们要寻的人就在我们之前走过这条路,这里人迹罕至,你若是看见有人经过,那应当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青年听了,不由闭目回忆了一下,而后道:“穿着青袍,骑着快马?长得……也好看。”
孙采薇和孙权同时点头。
“早知这样,我就给你们拦下他了,他走得特别急,若是能飞,只怕早飞了,那马蹄铁都给跑掉了。”青年继续回忆着。
马蹄铁若掉了,只怕这匹马也跑不了多远了。
孙权忽然便站起身来,“我还是有些担心。”
“外面下着雨,你们是非得出去折腾起风寒不可?留在这儿烤干衣裳,第二日再出发也不迟。况且那匹马显然跑不了多远,那他只能步行,明日你们骑马追去,一定能追上。”青年道。
孙采薇有些奇怪,“你这人,怎么同人一见面就这么热情?”
“这不是许久没人和我说过话了。”青年有些窘迫,但还是老实道,“我娘不想养我,不要我,我要是再找不到我原本的家,我就会一直孤身一人,很寂寞的。”
“你们喝酒不?”说着,青年从缝了许多补丁的包中掏出了一罐酒,“我娘酿的,不醉人,但暖身子。”
他又去一边拿出几个洗净的陶碗,这是原先的驿站留下的,虽然积了厚厚的灰,但还是完好的,借着雨水洗了洗,又是崭新的酒器。
他也不吝啬,一人倒了满满一碗,那罐酒就几乎见了底,他又将其封好,仔细装回了包袱中。
“喝一口,驱寒。”他将两碗酒推到两人面前,不等两人说什么,倒是先举起自己的喝了一大口。
“你就这么一点酒,还这么大方。”孙权有些不解。适才他拿出来时,小小的罐中装了满满的酒液,想来一路南下,他都未舍得打开喝过。
他砸吧下嘴,笑道:“既然是酒,哪有不喝的道理?况且相逢就是缘,我巴不得你们喝了和我交个朋友。”
“那你叫什么名字?”听见朋友二字,孙权像是感同身受,忍不住问。
“我娘说我原本姓陈,那我应该是叫陈文,有个叫陈武的弟弟。”他一口饮尽碗中的酒,脸上还有些意犹未尽。
什……陈武!?原来陈武还有个兄弟……?是同名同姓还是其他?
孙采薇强按住内心惊讶,试图平静道:“若我没记错的话,你该去松滋县找他。”
陈文有些惊讶,“你认识陈武?”
孙采薇摇头,“不认识,但听说过。”
陈文忽然就有些兴奋起来,或许是因为寻觅许久的家此刻有了具体的位置,他终于可以不用再四处奔波了。
只是……他的神情又瞬间黯淡下来。
孙权问道:“你怎么了?”
“我要是回到了家,她啊,就真的一个人咯。”陈文摊手道。
孙权试着抿了一口酒,却不辛辣,喝进胃里倒是有些暖意,他道:“你的娘亲还给了你酒路上喝,或许她并非是不要你?”
“是吗?”陈文问出口,却是反问自己,末了他却又没心没肺地笑,“反正都这样了,她过得开心就好。”
孙权一时沉默,他有些不懂陈文在想什么。
“咱不说这个,明日一早你们不是要寻人吗?来时的路我熟,我带着你们去。”陈文拾来干柴,又将火烧大了些。
“你离家这么多年,难道不应该先回家?”孙采薇问。
陈文咧开一口白牙,“不急这一时,我带你们去找到你们要找的人,就当是我的谢礼了,而且你们就这么贸然去,若是遇到危险,有我在我也能帮帮你们。”
见说不动他,孙采薇只能叹气道:“多谢。”
毕竟她和孙权都不是庐江人,出了舒城,也确实难以辨清方位,刚开始循着周瑜打马而过的蹄印追着还好,现在一场大雨下过,早就冲刷干净了。
只是陈文这个人……孙采薇回想了半晌,却始终得不到他的信息。怕只怕……孙采薇不再看他,或许陈文并没有建功立业的心,就算庸碌一生亦是他的选择。
所以,他才没有记录。
19. 一别
一场春雨过后,又是晴光大好。
陈文早早便醒了,他叫醒了还在睡眼朦胧的两人,一脸激动地说着:“走吧走吧,快些找到你们要找的人,等我过几日回了松滋,我一定请你们吃松滋的菜喝松滋的酒!”
他咽了咽口水,“也不知松滋那个地方怎么样,但听着应当是比谯县好的,谯县那边要什么什么都没有,穷乡僻壤的。你们知道吗?在谯县,是过午不食的,因为太穷啦!松滋一定和谯县不一样,等找到了家,我一定要吃遍所有好吃的。”
就着院中石槽里积的雨水擦了擦脸,孙采薇又神色古怪地盯着陈文看。哪怕生活得那么差,也还能如此活泼吗?
孙权伸出手指在孙采薇眼前上下晃动,见孙采薇还是没有反应,当即有些吃味道:“练师怎么回事?当初我们相识之时你避之不及,现在和陈文初识,怎么就待我和他完全两个样?”
听见孙权低声自语,孙采薇忍俊不禁,那能一样吗?你可是未来的吴主。
她在心中答道。
孙采薇道:“他过得那么不好,自然该多些关心。”
“说得也是。”孙权点点头,又在心里安慰了自己一把。
陈文凑过来,“你们俩说什么悄悄话?说给我听听,我都还没有人给我说过悄悄话。”
“既然都是悄悄话了,哪能大声说出来?”孙采薇笑道,“下次同你说。”
陈文双目闪了闪,眼中充斥着绿衣裙的少女,“好啊!”
“可现在我们只有一匹马,要不你还是先回松滋找家吧!”孙采薇道。
陈文却摇头,“那不行,我说了要帮忙,就一定要帮上。”
“难不成三个人同骑一匹马?”孙权想也没想就道,“那可不成,练师是女孩子。”
陈文噗呲笑道:“原来她叫练师!那你呢,你们都还没告诉我名字。”
“他是孙权,权谋的权。”孙采薇道。
“好名字!”他由衷称赞,又接着笑道:“不过我也觉得我的名字不错。”
“是不错,日后一定,大有作为。”孙采薇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不动声色地抬眸观察着陈文的神色变化。说到大有作为四字时,肉眼可见陈文脸上变得向往起来,“是要有作为,等我认了亲,我就去从军,发了军饷,我就有钱,有了钱,我就可以养家。”
他一点一点地计划着,似乎已经想象到了回到家中的景象。
孙采薇却是无声叹了口气,“我和孙权先去找人,你认了亲,过几年可以去舒县。一匹马,实在无法乘三人。”
陈文却将包袱里的饼分了两个给两人,才道:“我跟着马儿跑就成。”
疯了吗?
孙采薇和孙权顿时对他万分不解。
但陈文还真是说到做到,只不过双足哪能抵过四蹄,刚开始还能追上,没过多久,陈文已是气喘吁吁。
终于,在翻过两座山后,陈文只能弯下腰不住喘气,无力地朝前方的两人挥手:“你们先走,我会追上的。”
两人一时无言,沉默了半晌,孙权扯着马缰道:“他该回去了吧。”
“或许吧。”又行了一段距离,孙采薇似有所感,忽然回头,只能看见远处的陈文正对着她和孙权傻愣愣地笑,“身世都这么悲惨了,却还这么单纯吗?”
她低声叹道,忽然觉得这乱世也并非这么让人害怕。
日落时分,孙权终于勒了马。在他们身旁,同样停着一匹马,只是那马儿掉了马蹄铁,又一路踩着碎石铺满的路疾奔过来,往下看去,只见血肉模糊的四蹄,因站不稳,只能可怜地贴着树站着。
“是公瑾哥骑的马。”孙权一眼认出。
刚一说完,一阵血腥气被风带得扑面而来,马儿顿时嘶叫不已,变得有些急躁。孙采薇皱了皱眉,心中有些不祥的预感,“不对劲。”
她和孙权走了这么久,也不知到了哪处地界,四周静悄悄的,有些可怕,似有若无的血味飘在空中,似乎在不久前这里刚经了一场残杀。
“那里……有人。”孙权忽然指着前方道。
孙采薇循着孙权所指的方向看去,是有人,不过是满地的人,大概十来人,横七竖八地躺着。
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躺在地上,况且还是如此多的人,那么只会有一种可能,那便是他们都死了。
孙权脸色一点一点地白下去,“公瑾哥……”
孙采薇立刻说道:“不可能会有周瑜。”
孙权却还是十分担心地缓步走过去,想亲眼确认当中的人没有周瑜。每经过一个人,眼中所见,全是毫无生气的死尸。他们大多衣着华贵,腰上或多或少佩了绶带,有老有少,大概皆是朝中的官员。
地上的人被他仔细看了个遍,甚至孙权还将面朝地面的人翻了个身。他们的脸上大多布满了刀痕,面目因生前太过害怕而狰狞不堪,刚开始孙权还被吓住,但看得多了,也就只有对生命易逝的叹息了。
周瑜不在,便好。
可是,周瑜将马停在了这里,为何不见他人?
孙采薇是知道这当中不会有周瑜,也就只跟着孙权随意看了一眼,但只一眼,心便沉了下去。
连逃出来的,也不愿放过吗?
这里四面都是山,唯一的出路只有她脚下的这条路,亦或是,往山中躲去。
还会有幸存的人吗?
“还有人活着。”似乎知道孙采薇在想什么,孙权接着出了声。
在前面的山中。有一人正步履蹒跚的走着崎岖的山路,扶着树干艰难地向前走去。
只是他太虚弱了,弯着身子,脚步虚浮,又被树丛遮掩,若非孙权眼尖,确实很难看见他。他应是受了伤,身上的血一股一股地淌,连地面都已经染上了血。
孙权二话不说便追上去。
孙权的脚步声很轻,但仅仅只是这样的声响,也令那人警惕地转过身来握住挂满血的刀直指孙权。那刀锋利,只差一寸便可贴紧孙权的脖子。
他受了伤,动作却依旧很快。或许正是因为这把刀,才令他活到了现在。
明明已经气若游丝,脸色白得如纸,但那一瞬间的杀意却是这么的强烈明显,连孙采薇也感受到了。
“你们……”他张了张口,谁知那血就如开了闸的水龙头,不断涌出。
孙权愣了一瞬。
或许看见孙权并非是那帮杀人者,他收了刀,终于松了口气,然而整个身体却再也支撑不住,蓦地倒了下去。
孙权睁大了眼,缓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去扶他。
他想问他还要不要紧,可刚一张开嘴,却又不知该怎么开口。眼前这人明显已是强弩之末,腹部一连中了不知多少刀,穿透了身体,触手皆是热血。他倒下时,剧烈的动作牵扯了所有伤口,连肠子也流了出来。
孙权沉默着,不知不觉微红了眼眶。他第一次看见有人受了这么重的伤后还能活着,这该是多强大的意志力,还是,有什么在支撑着这个人?
孙采薇站在一旁,同样也看见了这一幕。恶心、痛楚、怜悯,交错往复。
她垂在两侧的双手已死死握成了拳,指甲深深嵌进肉里,掌心传来的不断的疼痛才让她腹中的恶心作呕感逐渐淡下去。她闭着眼,不敢再看那凄惨的一幕。
“……那些死去的人,都是周家人,对吗?”许久许久,或许也没有过多久,那人也才呼吸起伏了几息而已,孙采薇终于听见自己的声音,“周异和周瑜从舒城赶来想救他们,可似乎,还是迟了。”
那人微微睁大了眼,只是眼里也红得充血,睁大时只余可怖,“阿……瑜……”
阿瑜?
他是在叫着周瑜吗?只是他的喉咙里卡了血,有些模糊不清。这一刻,他似乎抓住了希望,他竭力将手中的刀塞进孙权颤抖的手里,然后伸手去指上山的路。他痛得全身都在颤抖痉挛,血也快流尽了,但他仍用尽力气地说:“瑜……阿瑜……山上……”
他的面上全是血,但焦急的神色却是血也无法遮住的。他想去山上,可他再也去不了了,只能拜托孙采薇和孙权。
他很着急,刚一说完,他的双腿就无意识地猛地踢蹬,胸腔剧烈起伏,只能张大着嘴艰难呼气,鼓胀的双眼直直望着昏黄的天,似乎想了很久,才想起自己的名字:“我…周……周道……”
周道!
他是周道,他竟然是周道!
原来周瑜的兄长,是这样死的。
孙采薇也不知道自己笑没笑,或许是笑了罢,只是笑得很难看。对周道的记载,一直以来皆是死因不详四个字,她以前向来是一笑置之,可如今,却实实在在地发生在她眼前,如此的,惨烈而凄怆。
原来,他是这样死的。拼死顽抗后,也还是逃不了一死,死后却什么也没有。
孙采薇一时只觉心神俱震,这一刻以往所有的想法皆抛诸脑后,她再也不能以平静的语调说话。
周道就要死了!就要死在她面前!她被这两句话不断冲击着,只记得这两句话,无数次重复在脑海中。
于是她抛却一切理智奔过去,不管不顾地踉跄着跪倒在地,语调哽咽,泪珠不断滑落,“你在朝为官,多年未见周瑜,他取字了,他字公瑾!怀瑾握瑜人如美玉的公瑾,是周公瑾!他现在以后未来都大有作为,他一定会灭了董卓为周家死去的族人报仇……”
孙采薇胡乱地说着,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只是这一瞬间是那样的可怜他,可怜他为汉臣,却终究死于董卓刀下,到死也不知道被劫杀的原因。
孙采薇泪眼朦胧,她竟然在为一个史书中一笔带过的人流泪?或许,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她就已经身在局中。
她看见周道静静地听着,随后似乎笑了,只不过他已经说不出来话,接着,他闭上了眼,再也没能睁开。
呼吸也随之停了,这场劫杀终于归入黑暗。
都死了,周氏那么多人,全都死了。
孙权无措地将周道放下,他看着自己满手满袖的血,这些血都是周道的,他想去抱孙采薇,可是手上全是血,擦也擦不尽。
孙权便握紧了周道的刀,闭目缓过了神,他站起身,再次朝孙采薇伸出手:“我们上山去,去找他。”
孙采薇望着孙权笑,笑得却比哭还难看,她不知道此刻的自己对孙权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却还是伸出手,覆上了孙权满是凉意的手。
“好,我们去找周瑜。”
20. 二别
上山的路有些艰难,加上昨夜下过雨的缘故,格外的陡峭湿滑,稍有不慎就会踩空滑倒。孙采薇和孙权紧紧握着手,到日悬山头了,他们也只才走出一小段距离。
回头望去,还能看见周道的尸体。
日光溶金,透过山林中的树缝洒下来,落在周道的身上,恍惚间像是与世隔绝了般。
周道的眉宇间还是与周瑜有些相像的,只是面上全是血,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了。
孙权紧抿着唇,小心地握着孙采薇的手,指腹在孙采薇的掌心轻轻按了两下,示意她别再去看。
“孙权你说,周瑜要是知道周道死了,他没能救下他,会怎么样?”孙采薇回过头来,问,“还有他的父亲周异,他若是也死在了这场劫杀中,周瑜又该怎么办?”
孙权苦笑道:“不会的。”
孙采薇说得是那么的平静,如同念着一篇话本内容,就好像她早已知道一切的结局。
而且步练师的算学……孙权忽然又侧头看向孙采薇,“难道……是练师算到了什么?”
“不……只是猜测而已。”孙采薇深吸了一口气,又撇过头去,不愿和孙权对视。
正对话间,忽又听得一阵打马声由远及近传来。来得很快,不过一会儿,来人便勒了马。
他翻身下马,看着山道上的两道身影不住地笑。他又对他们招了招手,大喊道:“喂——我来了!我说了我会追上的!”
是陈文。
陈文朝着两人的方向大步跑去,只留下那匹骨瘦如柴的马。他跑得很快,倒是完全不觉得有什么累的。
孙采薇沉默了半晌,看着陈文艰难地追上来,问道:“说实话,你是不是抢了别人的马?”
连这么瘦弱的马也不放过。
陈文有些窘迫地挠挠头,“不是,我是去了旁边的村子,向一个老伯借的马。而且我说了我会追上你们,帮上你们的忙,然后才回到松滋去,去找我的家。”他想了想,又道:“而且我觉得帮你们也很简单,只是找一个人而已。”
“我们要找的人就在这座山上,你还是回去吧!”
“那不行,你们两个小小年纪的,走这样的山路多危险,现在我是大哥哥,我可以保护你们。”陈文道。
孙采薇微笑道:“已经不小了。”
“是啊,不小了,我阿兄在我这个年纪都已经在寿春打出名声了。”孙权也道。
“好好好,不小不小都不小,但你们还是不能赶我走啊,我是真心想帮你们的。”陈文无可奈何却又极其认真道。
说着,他提步便走,走到两人前面。
徒步上山的过程中,陈文像是不知疲惫一样,喋喋不休地朝两人说着,就像是要将他这一生所遇之事,尽数说给愿意出手帮他的两人。
“我从有记忆的时候就在谯县了,我们村里连个娃娃都没有,就我一个小孩,村里全是老人,我都找不到人可以说话。”
“我爹死得很惨,就和刚才我上山来看见的那些人一样,不过他更惨一些,心被挖了,头也没了,到现在也没找到,我娘说他是被黄巾贼杀害的,反正是报不了仇,也就随便找了个地儿埋了。”
“唔……没了好几年了吧,我娘一个人把我拉扯大的,然后说不要就不要了,可能我的命就是这样,就是要到处流浪的。不过昨晚我遇到了你们,我这才知道原来我的家在松滋,我还是有家的。”
“那你开心吗?”孙采薇问,“或者,你恨不恨你娘?”
“开心,自然开心,我一想到我还有个弟弟,我就更开心。”陈文笑道,“我怎么可能会恨我娘,等我从了军有了钱,我也要养她的。”
“对了,今早你和我说的舒县是什么地方,为什么要我过几年再去?”陈文看向孙采薇,又问。
“是一个很好的地方,桃花开时,漫山遍野的,很美。”孙采薇说,“孙权的兄长就在舒县,以后他为了自己的事业,或许会开始招兵,你可以来。”
听着孙采薇认真的话语,孙权微微一愣,显然没想到孙采薇竟然会夸起他的兄长来。但只一瞬,孙权便收起惊讶接着孙采薇的话说起来:“对,虽然我阿兄现在不在舒城,但他之后会回来。”
说完这话时,孙权似乎感觉孙采薇在看他,他不由回望过去,却似乎看见了孙采薇眼中一眼而过的笑意。
他说错什么了吗?
大概是真的说错了吧,谁让孙权现在有两位兄长呢!孙采薇在心中忍不住笑。
“好,既然你们都这么说了,那我到时一定去。”陈文点点头,坚定了目光。
三人说着说着,也到了山头,出了林地,前方豁然开朗。
就在这时,十几名刺客忽然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孙采薇立刻便反应了过来,她将走在前方的陈文拉了回来,低低道:“是董卓的人!”
“董卓?董卓是谁?”陈文问,似乎还不知道事态的紧急。
孙采薇咬牙道:“山脚下的那些人便是被这帮人所杀!”
“什么?!”陈文不免惊呼出声,腰中的刀不由分说地拔了出来,“我们和他们无冤无仇的,为何要围住我们?”
此时,却无人能回答陈文的问题。
孙权一时气恼,目光焦急地望向四周,企图找到熟悉的人的身影,“这些人还未离开,那是否就说明周家还有人幸存?周道兄说公瑾哥还在山上,他们……”
“难道这帮人是冲着你们要找的那人来的?”陈文握紧了刀柄,警惕地看着来人。
孙采薇只觉自己的心狂跳不已,看来现在是只能玩命了。“不管是不是,我们得……跑!”
跑,是要跑,但又该往哪里跑去?
身后的路被生生截断,只唯有前方的平地。可这是在山头,就算是平地,也终将会有尽头。
孙权一把拉过孙采薇,“就算前面没有路,也不能死在这里。”
人在绝境面前总是能够爆发出很强大的力量,孙权就算是拉着孙采薇,也能够跑得很快。
前方虽然是平地,但到底还是有许多坑洼的土地和一些朽木木桩挡在过路处。孙权身形灵活,专找这种坑坑洼洼,弯弯绕绕的地方跑。
陈文虽然身材瘦弱,但也算是在这类地方土生土长的人,逃跑起来也丝毫不逊色孙权。
那些人虽然跟在后面,但一时也追不上他们。
孙采薇是真觉得自己有些倒霉。在现世猝死不说,刚穿越过来就和步夫人一路奔波迁到舒城,途中还遇上不少贼寇,刚到舒城,又被人绑到凤凰台,回到家没一会儿准备砸了人赌坊,结果逢赌必赢的金手指没了,现在是直接开始玩起命来。
其实她一点也不想英年早逝。
说得简单一点,就是怕死。试问谁不怕死?她一个大好的社会主义青少年,一心只想和平。
“别担心,我会保护好你们的。”陈文笑道,“不远处有一片林子,我们进那林子里面去,那些人一时就抓不到我们,然后我再攻其不备,出其不意,一个一个将他们宰了,这样我们就安全了!”
可孙采薇心里却忽然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她是穿越而来的,到底有没有无意中改变过历史轨迹?若是她的一言一行已经造成了之后的改变,那么这场对于周氏一族的劫杀,是否已经包括了他们?只因孙采薇实在想不到他们该如何逃离这样的绝境。
若是没有,那么此刻他们经历的事情,就不会变得危及性命,因为孙权和步练师不可能会死。
那么既然不会死,他们又是如何逃出去的?
神思转圜间,陈文说的那片林地已经近了。只要进去,他们就还能拖一拖时间,但显然这也不是长久之计。
顶多是让人能松一口气。
然而就在这时,一只长箭突然破空而来,直指孙采薇。
大概是那帮人抓不到他们,气急败坏了,于是动用了箭。箭势极快,眨眼便到了孙采薇身后。
陈文已经踏进了林中,本是回过头想去拉一把两人,谁料眼中却瞬间充斥了那支夺命的箭矢。
他想也没想,一把推开了孙采薇和孙权。
然后,他全身都停滞了。箭很锋利,就这么穿胸而过,只留下一截翎羽停在他的胸前。
“陈文!”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孙采薇双目圆睁,只觉心中有什么再次崩溃。她死死盯着那支翎羽爬起来,步伐虚浮地跑过去,连忙扶住陈文摇摇欲坠的身子。
陈文晃了晃神,疼痛使他站不稳,最后无力倒在了孙采薇怀中。
陈文侧头去看孙采薇和孙权,疼痛使得他全身颤抖,冷汗如雨落下。他急忙问:“练师,练师,孙权……射中哪里了?射中哪里了?”话一出口,他才发现自己不仅身体在颤抖,连声音也在抖,就像家中院子里的那棵老树,总是被风吹得吱吱作响。脆弱不堪的老树,终于还是在某一日断了。
疼!好疼!他爹死时会不会也是这样疼?
那他也会像那棵老树一样断掉吗?
孙采薇怀里抱着陈文,心中只剩酸楚,但她还是柔声说道:“别担心,是小伤,没事的,我和孙权还等着你保护我们呢……”
是吗?
陈文笑了笑,“练师就不要骗我了,这么疼,真的要疼死我了!”
“不会的,哪有人受了伤是不疼的?很快就好了,真的。”
陈文却道:“你看我说的吧,我真的可以保护你们,可惜还是没能帮你们找到你们要找的人。”
孙采薇声音微哽,“为什么?其实我们才认识一日而已。”
“哪有多少为什么,我想做,便做了。”陈文说着,嘴角开始溢血,但他还是继续在说,“我从小没有朋友,我是真心拿你们当朋友,啊不过你们年纪比我小,当小友也行,也不知道你们愿不愿意?”
他去看一旁的孙权,却见孙权已经红了眼,泪珠在眼眶打转,“别哭啊……”
孙权连忙点头,“愿意,自然愿意!”
“呐练师,你说以后孙权的兄长会在舒县招兵,可我好像看不到舒城的桃花花开了。”陈文有些遗憾地说着,“我的弟弟陈武,我没有见过他,但他也一定和我一样想从军立事业的,就当我求你……以后你让孙权的哥哥给他封个官好不好?”
陈文没读过书,他不知道谁能给人封官,但他还是觉得孙权的兄长能给他的弟弟封官。
“好,以后一定让陈武当个大官。你看将军好不好?”孙采薇道,“让陈武当了大将军,威风凛凛的,每个月也能有许多钱去养家……”
“那就大将军……”陈文只笑,“我娘……自从我爹死后,我娘就一直一个人,你能不能……替我抽空去看看她啊……就说她的儿子……她不要我,那还是说养子吧!就说我找到了原来的家,又去从军去了……”
“好!”孙采薇低低地回应,眼泪却已经悄声夺眶而出,止也止不住,“我们什么都答应你。”
“我想回松滋的家……”陈文望着天际的最后一缕霞光,伸手想去碰孙采薇,却抬不起来,他放弃了,又低声喃喃:“我的要求是不是太多了啊?那我不回家了,回去了,反而让他们伤心难过……虽然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难过……不过我还是不回了吧!你们就让陈武当官,替我去看看我娘,好不好?”
“不好……”孙采薇摇头,“我们一定带你回家去。”
21. 三别
原来舒城,真的是桃源乡。
离开了舒城,死亡便接踵而至,避也避不开。孙采薇心神晃荡,一时目眩难以言语,熟悉的,亦或是陌生的,都在她面前死去了。
她却什么也不能做。
孙采薇有些茫然地站起身来,那些人终于追上,并且围了上来,太阳也落了。
黑越越的一片,却仍能看见刀身反射出的寒光。
一把刀当头劈下,孙采薇想躲,却挪不动脚步。闭眼的一瞬间,她想,或许她就是个命不长久的人吧!
然而耳边却传来了铮的一声响。孙采薇感觉自己的身前多了一人,她睁眼看去,只见孙权手里拿着周道的刀,正死死抵着那把落下的锋刃。两刀相撞,发出强烈的碰撞声。
“练师,快走!”孙权喊道。
孙采薇方才如梦初醒,她抹掉脸上的泪水,“要走一起走!”
那帮人似笑非笑地看着挣扎的两人,如同看着两只蝼蚁。甚至挥刀的那人还未用上什么力,就已让孙权抵挡得这么艰难。他便不由想,待会儿若是使上了力,这刀会不会就这么从上到下将人劈成两半?
那也太让人兴奋了。
孙权额上已经冒出了冷汗,他亦清楚现在的情况,不过是其他人还未出手而已,只要其他人一动,那么他根本就抽不出心力去照看孙采薇。
不能松开,他在心中默念。
他和孙采薇还要带陈文回家。
持刀的男人勾唇一笑,笑得诡异。
就在他将动手时,却听见了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阿权!”那道微冷的声音自孙采薇和孙权身后而来,只听得他低呵一声,“松手!”
孙权瞳孔微睁,熟悉的声音忽然便不再让他担心,他听着来人的话,蓦地卸力松开,一瞬间又被人往身后拉去。男人已在那一刻使了全力,孙权一时收手,让他猝不及防,完全收不住力,直接砍向了地面。
变故,就在这一瞬间。
在所有人愣神之际,一道寒芒自孙权身侧一闪而过,眨眼间就已狠狠扎进了男人脖颈中。
许是怕他死不掉,又生生剜了一圈才将匕首抽出。
整个过程,毫不含糊。
男人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鲜血自刀口处汹涌而出,止也止不住。
一根刚点起来的火把啪嗒一声掉落在地,所有人都愣住了。在这一片零星的火光中,孙采薇看见了一双憔悴的桃花眼,可尽管如此,他还是如此的果断决绝。
他抽出匕首,一步步带着孙采薇和孙权后退。
林地中枝桠碎木遍地,孙采薇在后退过程中一脚踩上一根干枯了的树枝上,发出嘎吱一声脆响。
这一声响终于让人惊醒。
那帮人立刻围了上来,“果然姓周的都该死!”
“该死?这便是董卓派人劫杀我周家的理由?”周瑜自嘲一笑,又看了眼手臂上不知被划了多少道的伤口,有几道深可见骨。
“公瑾哥!”孙权也看见了那些伤,那身青袍已经被染成了深色,若是周瑜再有动作,只怕后果不敢想象。
“你们来做什么?”周瑜眉宇轻拧,问。
“我阿兄不在,我和练师很担心你。”
周瑜叹了口气,“来了,便能帮我了吗?”
“……”周瑜一句话将孙权问得沉默,他们来了,却似乎成了累赘,还害死了陈文。
“三个人,总比你一人面对这一切好。”孙采薇握紧了手,强忍住心中悲怆,她再也不想见到任何一个人在她面前死去,于是她开始冷静下来,试图想出一个万全的办法。
她不敢问周异有没有事,此刻周瑜受了伤,并且还不是轻伤,那么或许周异已经……
那帮人已经到了三人身前,周瑜和孙权握紧了手中利器,相互靠着,将孙采薇挡在身后。
刀光映着零星的火焰,在这一片林地下发出不断碰撞的响声,可眼前这帮人却像是怎么也杀不尽般,一个接一个地涌上来,哪怕身上已经中了刀,却还是不知疲惫地持刀挥上来。
看来,除非是他们死了或者断了手脚无法再向前,否则这场劫杀绝不会停止。
孙采薇便焦急喊道:“别和他们耗了!”
孙权颤抖着手,高强度的聚精会神极其消耗体力,他不像他的兄长孙策骁勇善战,此刻他几乎没有力气了。他回头对孙采薇道:“你快走。”
孙权背靠着周瑜,也能清晰地感受到周瑜急促的呼吸和伤口撕裂涌出来的血气。
周瑜也快撑不住了!
眼下,还有谁能救他们?
如果他的兄长在就好了。绝处之时,孙权忍不住想。
孙权不清楚周瑜如何,能不能打,毕竟他亦是第一次来舒城见到周瑜,并未见过周瑜出手,但他却清楚孙策。孙策是那么的厉害,向来以一当十,只要有他在,一切似乎就不再是难题。
孙策……孙策为何还没来?孙采薇望向远方。
此刻,孙采薇似乎与孙权通了心意,她和孙权都在想着一人,因为只有他,才能救他们于水火吧!
可是,孙策走了。
但孙采薇这时却无比坚信孙策会回来,不是直觉,而是人与人之间那相通的心意,大概只有羁绊极深的人才能感觉到吧!周瑜和孙权此刻都深陷危险,他为兄长,一定能感知到。
两人已经在反复的车轮战中流失了力气,那帮人面目狰狞地笑,“太师说了,一个也不能放过。”
然而就在他们举起刀准备灭口时,一道人影忽然如飞而至。长枪横扫,不过一瞬,周围十几人的脖颈上皆被枪尖划了口子,他们身形一怔,眼睁睁看着脖子处如柱的血流飙射而出。
局势转瞬逆转。
三人几乎同时面色一喜。
是孙策来了。
孙策来了,那便更不怕了。
“阿兄来了。”孙权紧绷的神色终于放开,他脱力地松了手中的刀,就要倒下去,幸而孙采薇眼疾手快,快步跑过来扶住了孙权。孙权看向她,虚弱地笑道:“练师的算学,当真是天下无双,我阿兄真的回来了。”
孙采薇不由牵起一抹苦涩的笑,这哪是算学呢?只是碰巧吧!她也不知道孙策会在何时回来,不过幸好孙策赶来了。
孙采薇忽然便有些担心,现在她这是在孙权这儿坐实了算学之名,若是日后有谁出了事,她该如何交代……
她不由看向一旁的孙策和周瑜,眸中悲伤一闪而过。
“公瑾!”孙策快速处理了董卓的人,当即扔下长枪,见孙权有孙采薇照看,急忙去扶过周瑜。察觉手上摸到温凉的血液,孙策一怔,他只是稍一触碰,疼痛便让周瑜直皱眉。
孙策缩回手,犹豫着不敢再碰。
然后周瑜支撑不住,缓缓却倒了下去。
孙策暗骂了一声,又在周瑜倒地之前稳稳接住了他,他满目担心,急急道:“公瑾,公瑾,没事吧?我来了,我赶回来了……”
怀中却没有声音传来,孙策一时惊慌,鼻间满是萦绕的血气,不知是那些死去的人的,还是周瑜的。
孙策急得恨不得长三张嘴,知道周瑜身上有伤后,他不敢随意去动,只能嘴上不能地问不停地说。
许久许久,久到四周寂静,孙策似乎才听见怀中有响动传来。
一滴冰凉似乎落了下来。孙策一愣,探手去碰,果真碰到几滴泪水。
“公瑾……?”孙策试探性地去问,“公瑾,你别吓我……”
得不到回应,孙策觉得自己也快急哭了。从出了驿站之后就听得路上的人说周家遭了劫杀,他想也没想便掉转马头,火急火燎地追啊赶,去了趟舒城搜了整个周府,没人,又赶忙往北边追,马蹄也差点起了火。
终于让他赶上了,顾不得身上的风尘,孙策直接持抢泄愤,杀了这些人个猝不及防。
“告诉我,出什么事了?”孙策等了好一会儿,还是得不到回应,直觉是出了事,于是他开始柔声央求。
周瑜这才抬起头来。
月亮不知何时爬上了山头,银辉照得四野仿如白日,孙策亦看见了周瑜憔悴的脸色,刚才触碰到的泪已经干透,那张脸除了苍白些,与平日似乎并无两样。但他听见周瑜说:“我爹……没了。”
三人转眼愣住。
周瑜的语调很平静,若非他紧紧抓着孙策的手,试图强行抑制住自身的崩溃,只怕这一句话只会让人觉得这是在说着一件家常小事。
周瑜是从不轻易显露悲伤的人,可越是这样,父亲的死,对他的打击却是越大。
孙策极力想扯出一个笑安慰周瑜,可是他努力了好久,那想像中的肩挡一切的属于长兄的笑,却是怎么也挂不到脸上去。
他这才感到自己的无力,孙策反握住周瑜的手,嗫嚅着唇想说什么。但他看见周瑜苍白的神色,那是他从未见过的神色,他的知己向来是清风明月的,这么想着,孙策心里便蓦地一痛,猛地垂下了头,与周瑜紧紧相拥。
孙策怀抱有力,似乎要为周瑜挡掉一切伤痛,他哑着声音不停地在周瑜耳边说:“对不起,对不起公瑾……我不该走的,不该走的,我回来了,我不走了,不走了……”
孙采薇在一旁闭目听着,或许是已经麻木了,她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她突然便想质问天,为何让要她亲眼看到这一切?
回舒城吧……
有一个声音对孙采薇说。
回到那桃源乡去,远离一切,就不会再经历这些悲伤了。
22. 胡笳
周异死在了孙采薇即将踏入的林地中。他的身上满是刀口,甚至一截手臂只靠着几缕肉丝连着。周异的身边还有两个半大不小的孩童,只不过这两个孩子的脸色已经灰败,无力回天了。
想来周异是急匆匆赶来,只能带着两个孩子往林中躲避,试图保下周家人的血脉。
但最终还是……
难怪周瑜会在山上,难怪周道会想着上山去。
结果这一场劫杀,除了周瑜,竟无一人存活,还白白搭进去周异的性命。
这座山死去了太多的周家人,他们四人无法带走这么多的尸体。
死亡总是那么的让人害怕,特别是所有亲人都死去了,只留他一个人时。
孙采薇看着那个向来儒雅的男子在泥土中长眠,已经完全不敢再去看捧着土往周异身上洒的周瑜。
她这才明白她的话有些太多了,周瑜这么聪明,会不会怪她没有告诉他这些人,包括他父亲的命运?毕竟她说过孙策会回来。而孙策真的回来了,还是在这样的节骨眼上回来。
陈文并未与周家人一起,而是独自在一旁,被孙采薇拾了枯木堆着。
汉末大概是不流行火葬的,但孙采薇还是用火折子点了火。没有棺木包裹,那便火葬了罢,免得被鼠蚁啃食。
柴木噼啪地烧着,她坐着看了一夜。四人之间,从未有过这样的沉默,直到黎明之时,一切成灰,终于有人站了起来。
“我师父教的。”孙采薇抢在孙权说话前开口,“人死之后,尸身总会腐烂,在火中烧尽一切,只留下骨灰,生者将其装入坛中,想带他去哪儿便去哪儿。”
“好。”虽仍是不解,但孙权也选择尊重孙采薇的想法。
孙采薇本想带着陈文回到松滋去,两人却被孙策拦下。
“去哪里?”孙策问。
孙策手上还沾了许多泥土,但他依旧握着枪拦在两人面前。
“去松滋。”孙采薇道。
孙策挑眉看向孙权,“你也去?”
孙权点头。
“都不许去。”孙策难得厉声。
“阿兄?”
“你们当这些地方是舒城,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孙策看了眼远处沉默不语的周瑜,心中仍觉后怕,他握紧了枪,说道:“下一次,我可不会那么及时赶来。”
这次,若非孙策及时赶来,死的人绝不会是董卓的人。
离开了舒城,时时刻刻都会是危险。
何况还是去松滋那么远的地方。
可是,陈文呢?不论活着还是死去,都无法回家吗?为何好人总是那么悲惨且不长命?
回到舒城时,孙采薇仍在想。
她将陈文的骨灰装入了坛中,却不知该放在哪儿。她想,有朝一日,或许陈武来了,他们两兄弟就能相见了。
现在的她,终究无法以一人之力去到松滋,她终于还是食了言。
步夫人见孙采薇一脸郁色,自回到家中就一直沉默不说话,她有些心疼地看着自己的女儿,“怎么了?不是说在外同周家的公子游玩吗?”
“……阿娘。”孙采薇抬眸看向步夫人,眼中泪光打转,“我再也不想出去了。”
步夫人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能去抱她,轻拍着背安抚,“没事的没事的,不想出去我们就不出去……”
孙采薇在步夫人怀中轻轻点头,躲在了家中半步不出。
而这几日,周府丧幡高悬,一片哀声肃穆。孙权也没来找她,大概忙得不可开交吧。
她也不敢去周府,有时只能背靠院门,听着过路的人谈论着盛极一时的周家竟然出了这么大的事,连连唉声叹气。听得多了,孙采薇也不想再去听了,整日便在屋中打理着花花草草,试图与世隔绝。
那支簪刀又被孙采薇戴回了发上,女子向来是爱美的,孙采薇也不例外。这朵绿色的簪花插在头上,令这身装扮也完整了许多,斜阳入屋,照得人也柔和不少。
她极爱绿色,因为这样会显得人也生机活泼起来。但此刻孙采薇看着镜中的自己,哪怕头上插了不少簪花发饰,发髻上绿色的丝带随着她的动作轻轻飘动着,却还是莫名觉得枯败不已。
孙采薇不由黯淡了神色。明知不可入局,在进入舒城之时她也一再提醒着自己,可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踏入了局中,甚至一言一行都与他们有着联系。
难道这便是命运?
院中忽然传来响动,孙采薇回过神来,推开窗看去,只见步夫人手里提了几条鱼回来,见孙采薇在看她,步夫人便笑道:“我们练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娘给人绣花赚了几钱,恰好撞见有个老翁在卖鱼,娘买回来啊,给练师补补身子。”
“阿娘……”孙采薇一时感动不已,连忙出去接过步夫人手里的鱼,“我来吧阿娘。”
孙采薇宰了鱼,剥去鱼鳞,又四处翻找着能使鱼入味的食材,随后在院中用石块堆了个火坑,里头烧着柴,等烧成碳时,孙采薇才将其取出来备用。
她将鱼从腹部切了摊开,两侧串了签子,便往那火坑上放去。
之前在河边同孙权他们三人烤的鱼,直让孙采薇吐槽不已,大火烧黑了鱼身,直接糊了满手满嘴。
“……”
怎么又想到了他们。
不是说忙起来时很容易让人忽略别的事,怎么反而还适得其反了?
一定是还未开始烤鱼的原因。
孙采薇点点头,看着这简易的烧烤架,心里忽然想到不如一到晚上就去支烧烤摊烤鱼卖钱算了,省得每日在家中想这想那的。
毕竟,她烤鱼的手艺确实不错。
步夫人吃了,连声夸赞。
只是……步夫人微微皱眉,她以前怎么从不知道自己的女儿还会……烤鱼?
或许是突然便开窍了吧!步夫人试图说服自己心中的疑虑。
孙采薇看了一眼神色有些不对劲的步夫人,有着步练师记忆的她立刻便反应过来,说道:“前几日和周公子他们在外游玩时,他们教了我。”
原来是这样。
……
夜深的时候,月亮正好在天顶。孙采薇站在窗前,以手支颐,怔怔地望着空中的月亮。
确实是好久未见到孙权了。
怎么一停下来就会去想他们?这不像她,她忽然便有些厌倦这样的自己。她是孙采薇,不是步练师,若她生来便是要顺着步练师的一生去走,只为延续步练师的生命而存在,那她的生命出现的意义又在哪里?
或许另一个时空的她也在这么想吧!那一个她不愿遵守步练师既定的一生,所以才会有梦中那一幕,她出现在了许都城下,孙权领兵击溃了许都。
想到此处,悲伤,顷刻从身上蔓延开来。
只因她没有梦中人的勇气。
忽然大门外传来孙采薇未曾听过的乐声,那乐声低低地徘徊,似乎奏着这乐曲的人想透过乐声问些什么。
孙采薇揉了揉眉心,大半夜吹曲子,也不怕被周围邻居投诉半夜扰民,而且这曲子细听下来还有些生硬,大概是刚学不久,就急不可耐地拿出来了。
她提着灯起身走过院中,开了门。
孙采薇看着他,一时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原来孙权吹的是胡笳,一种盛行于北方民族中的乐器,却不知为何出现在南方。
“你来了。”想了好一会儿,孙采薇才说了这么几个字。
“我不来,你就不去找我吗?”孙权放下胡笳,反问。
孙采薇摇头,“没什么好见的。”
孙权微微一愣,这才过去十几日而已,眼前的女子却恍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可练师你还是出来了。”孙权说。
孙采薇道:“胡笳声太大,我若不出来,你吹到天亮,第二日被人指着骂可怎么办?”
“声音很大吗?”孙权看了眼手里的胡笳,“我特意找公瑾哥学的。”
孙采薇知道周瑜擅音乐,孙权说这话的意思也很明显,即是周瑜教了他,所以乐声并不会太过扰人。
孙采薇便沉默着不说话。
“练师为何一直躲着?”孙权又问,“我来找过你。”却没找到。
“大概,不是同一条路上的人?”孙采薇笑道。
“……我不太懂。”孙权握紧了手中的胡笳,明知接下来孙采薇说的话或许伤人,他却依旧忍不住问。
“我怕死,行了吗?”孙采薇又道,“周道死了,陈文死了,周异也死了,我也差点死了,我特别怕死。而你们,你的两个哥哥,皆是要去战天下的人,你也不能感情用事。我们以后不相见,也能是朋友。”
不相见,此后发生的所有事,皆与她无关了。她也不用背负什么,谁生谁死也再与她无关。算学?她从不会算学,更不会算人的命。
然而孙采薇却见孙权向来明亮的双眸逐渐黯淡了下去,或许是因为她的话刺到了他吧,但没关系,时间久了,孙权就会忘记的。
经了之前的事后,她现在只想居在这桃源中,靠着在现世学会的小技巧赚些小钱,养养家糊糊口,再算好时间,在庐江郡被攻打之前,便带着步夫人逃离。
这同样是她所想的走一步看一步。
23. 争风
“啪嗒”一声,胡笳落到了地面。
孙权也不去捡,就这么目光怔怔地看她,或明或灭的灯火下,孙采薇有些看不清他眼中流转的情绪。
半晌,孙权才低低道:“可是,夜深了。”
什么……?
孙采薇愣了一下,又见孙权有些可怜兮兮地看她。她叹了口气,怎么之前就没觉得孙权这么会装可怜,但她也拿他没办法,赶人走?她实在是……说不出口。“进来吧。”
顿了顿,孙采薇又道:“一晚。”
城南到城北还是有些距离,这大半夜的,走夜路也不安全,她这么在心里说服自己。
孙采薇提着灯转身向屋中走去,她不喜欢那样多愁善感的情绪,她是孙采薇,除了死亡,她没什么可害怕的。就算是步练师既定的宿命,她也不该放在心上。
孙权跟着孙采薇进来,却停在了天井中那棵桃树下,月亮正好停在树梢头,静静地洒着月光。
“又有个风筝。”孙权说。
于是孙权又轻手轻脚地攀上树,将风筝取下。
“大概又是谁家孩童放飞的吧。”孙采薇不在意道。
孙权沉默了会儿,已经不敢再像之前一样对孙采薇说:去放风筝吧。
他跳下树,轻轻将风筝置于地上,又说道:“我阿兄不走了,一直在陪我公瑾哥。”
“嗯。”周府上下现在定然乱作一团,确实要陪。
孙权便没话说了,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这些天来,他一直在想孙采薇,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一闲下来就会想起她,大概是真的,一个人很寂寞无助吧。
其实孙策没空理他,他还有个小妹孙尚香可以同他一起。但孙尚香总是喜欢依着娘亲,并且老是同娘亲告状,孙权便有些不想带着孙尚香。
“睡吧。”孙采薇指着一侧微有些简略的客房,说道。
既然什么都说不出口,那就睡吧。
可是孙权却一夜没睡。他躺在床榻上,望着漆黑一片的屋子,心中反复想了许多遍,还是不清楚为什么孙采薇变了,变得不愿和他说话,就像刚认识那样。
其他的他都可以去学,独独该怎么去理解一个人的情绪,他却不知道怎么学去哪里学。
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或许长大了,他就能理解了吧,毕竟大人一向都懂得许多。
翌日一早,孙权走了。
他得赶去帮周瑜处理堆积如山的账本,然后去好几个地方抓伤药,再带阿香去逛集市,再去周府看看……做完这一切,又是得入夜了。
孙采薇静静地看着孙权离开,然后才去院中拾起了地上的风筝。风筝依旧小小的一个,只不过这一次的风筝却与之前的全然不同,白花花的一片,背面只写了两个字:陆绩。
陆绩的风筝?难道他又偷跑了出来?
真是叫人不省心。
一想到陆绩,孙采薇又不免想到她那逢赌必赢的光环一夜之间消失无踪,差点让她喝西北风一事,简直是倒霉透顶。
从穿越以来,好像就没遇见过一次好事。
头顶忽然又掠过一片阴影,不是云过,反而也是一只风筝。抬头望去,天上那只风筝摇摇晃晃的,直往她院中飘。不过一会儿,风筝线似乎被人剪断了,那风筝也就曲折着落下,像是看准了位置,恰好又被桃树枝卡住。
她这儿是风筝收纳所吗?
不过这一次,没有人去树上取下这只风筝。
孙采薇只能去柴房捡了根较长的木棍,在纵横交错的枝桠中踮起脚用木棍将风筝打了下来。
不过这样的话,风筝就被大力毁掉了一边翅膀,飞不起来了。
孙采薇捡起这只风筝看了看,和手里的另一只很像,白花花的,但背面仍旧写了字:风筝主人陆绩。
“……”
什么时候陆绩跑来城南放风筝了?
算了,不同这顽皮的小孩计较。
孙采薇捏着风筝往院门走去,开了个门缝准备将风筝放到门口,等着放风筝的人自己寻来取走。
然而手才刚伸出去,就听见一道软糯的声音在喊她,语气中含着一丝惊喜:“姐姐?”
孙采薇吓了一跳,不知怎么一下将大门拉开,身子又避让不及,门框生生往额头上撞去,疼得她登时眼冒金星。
孙采薇揉着额头,暗骂了一声,就该备个黄历再开门。缓过了疼劲,孙采薇这才睁眼看着门外站着的两人,一个是陆绩,另一个比陆绩大些,不过衣着上一眼看出是居于城南流民的孩子。孙采薇道:“你认错人了。”
陆绩歪着头看她,“姐姐没事吧?”
一看到陆绩,孙采薇又惋惜起自己逢赌必赢的光环来。
“有事。”孙采薇将风筝放到台阶上,说道,“不要瞎放风筝,还有,你真的认错人了。”
见孙采薇装作一脸不认识他的模样,陆绩便道:“姐姐,我没有瞎放,是这位小哥哥,他的风筝前些日子落到了你的家中,但他没法敲门询问,我这才帮他。”
在帮他的过程中,也教他以后再有什么东西,就要写上自己的名字,就算自己不能开口说话,丢了的东西也有可能因为写上名字的原因,而再次回来。
就像现在。
“呐还有,姐姐分明就已经承认你还记得我了。”陆绩笑咪咪道。
她又什么时候承认了?孙采薇仔细回忆了自己刚才说过的话,自觉自己说得没问题。
而至于陆绩身旁那孩子的……风筝……
风筝?!
孙采薇愣了一瞬,忽然就有些心虚起来,前些日子,那棵桃树上确实挂了一只风筝。
就那只花里胡哨的风筝?早就已经因为刮掉周瑜两根发丝,被孙策当引火柴一把火烧成灰了。
可怜的风筝。
“……”孙采薇沉默了会儿,才问向陆绩身旁的孩子,“你的风筝,长什么模样?”
谁知那孩子只是看着孙采薇,手指揪着衣摆羞涩地笑,也不说话。
陆绩道:“他说不了话。加上姐姐生得这么好看,他可能就有些不好意思。”
小嘴还挺甜。孙采薇就当陆绩在夸她了。
不过这孩子竟然说不了话?孙采薇有些怜悯起他来,便道:“你家住哪儿?我再买一个赔你吧。”
“那姐姐能不能带我一起?”陆绩眨着眼问。
“我不喜欢小孩。”孙采薇无情拒绝。
陆绩忽然委屈起来,“姐姐怎么变得这么凶了。”
凶?她只是想尽量少与他们接触而已。她怕以后她会割舍不下这一段时光,然后出手干预……尽管,她一个普通人,或许改变不了什么,可是就怕万一……
历史厚重,从来不是一人之力能够更改的,她深深记着这一句话,哪怕后来人对历史评说了无数个万一,但那些万一也是极难发生的。
孙采薇看着陆绩,他生得是那么灵动,人也聪明,有时说话就像大人一样,头头是道。还有陆议,少年丧父,只能跟着陆康在庐江读书学习。
其实他们都是无辜的人,但奈何人的立场与所忠势力不同,一想到之后孙策跟了袁术带兵攻打庐江郡,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就止不住地叹息。
大概,这便是命吧。
“买只风筝而已,有什么好跟着的?”孙采薇微柔和了声音。
她不喜欢闹腾的小孩,但她喜欢可爱听话又聪明的小孩,就像陆绩,她就很喜欢。
“姐姐尽管买,我给姐姐付钱!”陆绩道,“这次出来,我带了钱。”
很好,陆绩这样的孩子,长大了,再放在现世,绝对是心动选项。
但陆绩一说到钱字,欠了周瑜八万八这事儿,又提醒到了孙采薇。偷跑出家门惹事,陆绩唯一的坏习惯!
“……”孙采薇咬了咬牙,干脆提步出门,领着两个孩子往城北的集市走去。
市里各摊贩上摆着的风筝皆被他们三人看了个遍,孙采薇还未确定买哪只风筝,结果凡是被孙采薇拿起来看过的风筝,陆绩小小的手直接握着五铢钱往那摊贩上放。
孙采薇甚至没来得及阻止,那风筝就已经到了孙采薇手上。
孙采薇一个人要照看两个孩子,陆绩又喜到处跑动,完全拉不出他。等准备出集市时,已是傍晚。
期间陆绩又买了许多小玩意儿塞到了孙采薇手上,里面还时不时夹着几支发簪。孙采薇望着手里各色的发簪若有所思,这么小,就懂得讨女孩欢心了?
此刻孙采薇和另一个孩子手里已经全是各式各样的风筝。那孩子说不了话,但眼睛里却满是感激喜悦的光。
哪怕舒城只是一个县,但在贸易方面还是有着不小的规模,市里五花八门的玩意儿应有尽有,孙采薇在其中几乎看花了眼,一整个流连忘返。
果然,老把自己关在家中也不好,得闲时还是得出来看看。
在给人买风筝的途中,她又顺手买了几包菜种,趁着日头正好,改日翻翻土种种菜也是极好的。
她心里这么打算着,没想到刚出了集市就遇见了……孙权。
孙权手里正牵着一个小女孩,眉眼间和孙权有些相像,眼睛大而有神,正好奇地顺着孙权的目光看向孙采薇。
这小女孩,大概就是孙策和孙权的妹妹孙尚香了。
孙采薇轻啧了一声,果然,出门得看黄历。
正想着,孙权带着他妹妹走过来了。
后退?她又没做错什么,后退做什么?还是站着不动吧。
“练师十几日不出门,今日出门却带上了陆绩?”孙权走到孙采薇面前,难得皱眉道。
他在走过来的过程中同样也看见了孙采薇手里各式各样的风筝,以及一些发簪饰品和泥娃娃。
“哥哥还记得我!”陆绩朝孙权招手笑道,又是一脸惊喜,“今日练师姐姐带我和另一位哥哥来买风筝,我看这些小玩意很适合练师姐姐,我便给她买了,哥哥看看,觉得怎么样?”
孙采薇一阵无言,少说两句吧陆绩。
孙权紧抿着唇,看看孙采薇,又看看那些快堆成小山高的大大小小的玩意儿,然后孙权开口道:“练师可否帮我照看一下妹妹?”
虽是这么问,但孙权动作上却是不容拒绝地将孙尚香丢给了孙采薇。
孙尚香登时瞪大了眼,又不相信地握了握五指,结果空空的,那只满是凉意的手就这么把她扔下了,而且几乎是瞬间没了人影。
孙尚香左看右看,却完全找不到孙权的身影,急得就快要哭出声。她哥哥明明说好了要带她来逛集市的!什么嘛,这难道就是娘亲说的见色忘妹?
孙权真是放心,将孙尚香留在她这里。本想着趁孙权带着人进集市她赶忙回家,没想到……一个个心机这么深。
于是孙采薇沉默着,左右手一边一个,身前还有一个……?
然而待孙权回来时,孙采薇是完全愣住了。
孙权那两只手提的东西比陆绩买的玩意儿还要多。甚至绿色的发簪一盒接着一盒,各家胭脂水粉全带了一遍……
24. 醋了
不爽,心里一点也不爽。
明明他比陆绩那小孩先认识孙采薇,结果就只有他吃了闭门羹。
害得他整日心情郁郁不说,今日又在集市上一见孙采薇一手一个小孩,那醋缸子直接翻了。
什么嘛,她明明是他的朋友……
孙权咬着牙就这么将孙尚香留在原地,一路奔至市上。这几日因帮周瑜处理账本一事,他身上倒是有了不少富足的钱。一想着孙采薇手里拿着这么多陆绩送的东西,孙权就酸味不打一处来。
明绿、水绿、淡绿、竹绿、嫩绿、翠绿、艾绿、苍绿、鲜绿……凡是孙权能看见的绿色,皆被他通通买下,就连颜色相近的青色也被孙权买了个空。
“这位小公子买下这么多饰品,不知是要送给哪位心仪的女郎呀?”
孙权听见身后有人调侃。
什么心不心仪的,他只是……只是不爽他的朋友被一个小孩抢走罢了!
像是怕再听见有人说他一样,孙权头也不回地跑了。
他走向孙采薇,眼睛一会儿瞥向陆绩买的那些小玩意,一会儿又低头看自己手里的东西,勾起的唇角是怎么压也压不下去。
小孩就是小孩,就是不懂得送人喜欢的东西。孙权看着孙采薇想,那些乱七八糟的颜色若是在她的身上的话,定会俗气不已,她只适合这些充满生机的绿色。
直到孙权走近了,孙采薇才反应过来,孙权该不会是在和一个小孩争风吃醋吧……?
不过用吃醋这词是否有些不大好?
孙采薇勉强笑了一下,实在不知该怎么应对这个场面。
“我不需要这些……”孙采薇话还没说完,就见孙权眼里黯淡了一瞬,然后就听见孙权说:“练师可以接下他的,也不愿接下我的吗?”
孙采薇思绪顿时卡了一下,却也说不下什么狠话,“……也、也不是。”
“既然如此,练师就快收下,改日试试它们吧!我不清楚练师喜欢哪些款式,我便都买下来了,练师可以自己挑选。”孙权眯眼笑,笑得稚气。
这些东西,瞬间变得沉重了。
“喂……”一道咬牙切齿的声音突然穿插进来,“所以我的死活就没人在意是吗?阿、权、哥、哥!”
只见孙尚香双手叉腰,正气呼呼地看着两人。
孙权盯着孙尚香想了一会儿,这才想起自己来这里是做什么的,他将手上的东西放到孙采薇身边,然后才去牵孙尚香的手。
“阿香,过来。”
孙尚香却冷哼一声,“阿策哥哥不管我,你也不管我,果然你们都是被好看的哥哥姐姐迷了眼,我一定要给阿母说!”
孙尚香说完,又悄悄地看了一眼孙采薇,谁知刚好对上了孙采薇那双温柔的眼睛。那双眼里柔柔地泛着光,眨眼的时候,就像是有悲怜所有事物的感情溢了出来,好似那话本里的神女。
孙尚香莫名怔愣,俏丽的小脸一下红了。
“好了,错了。”孙权无奈道,不过他这会儿心情似是不错,难得的没有和孙尚香呛嘴,孙尚香不免有些意外自家兄长的反应。
“哼,那我要里面所有好吃的好玩的,我还要给公瑾哥哥买吃的,就不给你和阿策哥哥买!”孙尚香咋呼呼地指着人来人往的集市,抓着孙权的手不断摇晃。
这到底是用的谁的钱?孙权苦笑。
孙尚香一直催着孙权快走,孙权只能几步一回头,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成了:“阿香年纪小,我带她……”
去看看……
“嗯。”孙采薇轻轻点点头,目送着孙权远去。终于在看不到孙权人影后,孙采薇长舒了口气。
这时陆绩轻轻晃了晃孙采薇的手,说:“姐姐,刚才那个哥哥似乎很紧张。”
“嗯?”孙采薇愣了一下,“什么紧张?”
“大概就是……在看见姐姐轻易接下我的东西后,那个哥哥就特别紧张你会不接他的吧?”陆绩小小的脸上,一副看得透透的神情,“那位哥哥一下子买了这么多东西送给姐姐,难道这就是着急了,醋了?”
“怎么会呢?”孙采薇随意地笑笑,“好了,你该回家了。”
陆绩却摇头,“可我好不容易出来,我想陪这位哥哥回家去。”
孙采薇身旁的孩子听了,连连摆手,示意不用陪他,但陆绩却十分坚持,而且还握着孙采薇的手不愿放开。
孙采薇看了看天,回到城南估计天也快黑了,若是就这么放任这两个孩子四处乱走,她也不放心。
但陆绩再跟着她和另一个孩子回去城南……若是陆康气势汹汹找来指着她大骂拐卖孩童,她就算是有几张嘴也说不清了。
“今日天色已晚,你去了睡哪里?你先回家,过几日我去找你成不?”孙采薇柔声道。
陆绩心思活络,懂得也多,自然明白过来孙采薇的担忧,于是他道:“姐姐不会骗我吧?”
“步练师可从不会说假话。”孙采薇笑道。
虽是笑着,但孙采薇心里却打着算盘,虽说步练师不说假话不骗人,但又关她孙采薇什么事?她孙采薇骗人的次数可多了去了。
不过陆绩自然不知道此步练师非彼步练师,饶是他再聪明,也不可能会想到说这话的人,是来自后世之人,并非步练师。
“好。”陆绩这才乖巧点头。
送走了一尊大佛,孙采薇这才得闲去看身边的这个孩子,大概五六岁的模样,不过他说不了话,孙采薇也不好开口问他名字,免得令他难过起自己说不了话这件事。
带着他一路往城南走的过程中,孙采薇一时不免感慨,其实这样的生活,平淡而闲适,真的很好。
只是,终将会有面对一切的一天吧。
只望那时,她不会割舍不下。
光是在舒城,就已遇见孙权、孙策、周瑜、陆绩、陆议、孙尚香、陆康,完全不敢想象日后会是什么光景。
日后……
孙采薇蓦地停住脚步,往天际看去,斜阳依旧是斜阳,但她却只觉头开始摇晃,眼前一切皆生了重影。她不由伸手捂住胸口,感受到心脏的猛烈跳动,眼皮也莫名开始沉重起来。
斜阳洒照的泥地小径上,缓缓倒下一道绿色的身影。
又做梦了。
孙采薇看着出现在眼前紧闭的大门,两扇门雕工精致,想来是谁的府院,可这样的地方,为何门缝里却传来丝丝缕缕绝望的气息,令她的心也不由得揪紧悲伤。
一道琴音忽然自当中传出,只是那琴音断断续续,喑哑无比,似乎是许久未曾被人弹过了。加之此刻的弹琴人似乎并不懂琴,拨出的音也无法连成一曲。
但孙采薇听了,只觉琴音中似有诉不尽的哀伤,让人听了不由地想要落泪。
孙采薇便控制不住地伸出手去推它。
只是她还未触及这道门,厚重的门扉就已缓缓敞开。
一室安静,尘灰起落,像是在瞬间穿越了时间。心脏扑通跳动起伏,清晰可闻。
屋中只燃了一盏灯,显得四周昏暗不已。但不知为何,孙采薇却能清晰地看见周围的一切。
她的目光扫过一切,最终定格在了屋中唯一的一张几案上。几案上陈设简单,只置了一柄剑、一把琴,还有……一支发簪。
孙采薇微睁大了眼,完全愣住。
目光僵硬着缓缓上移,孙采薇看见了一袖黑袍,那深衣之中的手修长,却过分的苍白。他正坐在几案前,伸出带着薄茧的手,仔细擦拭着这些器物身上的灰尘。时不时的,他会去敲一敲这柄剑,听着剑声便能知道这把剑还锋不锋利。他又去弹一弹琴,两指生涩地拨弄琴弦,便是孙采薇听见的那不成曲却哀伤的琴音。
最后,他拿起了那支发簪。
发簪的做工不够好,大多地方已经上了锈,像是古老的物件,他却小心翼翼反复地看着,如此的视若珍宝。
孙采薇不敢出声打扰,只能屏住呼吸站在一旁看着。看着座上的人呆呆地因为这些器物而陷入前半生的回忆,却又短暂而艰难地逼迫自己抽离出那些回忆,最后只能望着眼前这些将被时间腐朽的故人之物,满面痛苦。
又只剩你一人了吗?
孙采薇看着他,想笑,又想说话,然而眼泪却先落了下来。
那支发簪分明是她的,她甚至能看见上面的刻痕。
而那把剑,是上一次的梦中,步练师递给孙权的剑,亦是孙策的剑。
那么这把琴……大概便是周瑜的吧,琴尾处还系着一块碎掉的琉璃石,琉璃依旧不知疲惫地折射着外界的光。只是孙采薇不用想也知道,故人是早已没了。
孙采薇苦笑着,这是场梦,孙权大概是看不见她的,可她却能看见孙权的痛苦,实打实的,好似亲历一般。
这一次,她没有看见‘步练师’,她也毫不意外,因为步练师应当也是死了罢,不然怎会不出现?她是病死?老死?还是意外死?
难道……这便是她所想的,日后的光景?孙采薇在心中反问自己,这跟历史也没什么差别嘛,但她怎么就……心里会有些疼?
“孙……仲谋。”孙采薇试着喊他,虽然已经知道孙权不可能会听见,但得不到回应的这一刻,她还是失望了。
这么悲伤,她可不要经历。孙采薇想。
但梦里梦外,又哪处是真实,哪处是虚假,孙采薇一时辨认不清,她又该怎么走?
25. 遇剑
孙采薇再醒来之时,却是在一间陌生的屋中。她有些迷茫地睁开双眼,望着屋中精致的陈设,呆愣了半晌。
床榻边燃着香,薄雾缭绕,清淡如竹的香钻进鼻中,让人心静了不少。
榻前置了一扇屏风,其间绣有山河纹样,也阻隔了孙采薇继续向外看去的视线。
不是她的家。
正要下榻,屋外却隐约传来几声交谈,孙采薇凝神听了,也只听得几句什么“体弱,需养神”的话。
指她吗?
虽说她在现世跑圈能跑五分钟以上,但她自认为自己的身体素质还是不错,怎么就到了需要养神的地步?不过提前养生倒是不错,免得以后真的抑郁而死,就是不知有没有枸杞子给她泡杯里。
正想着,门开了,日光洋洋洒洒地,给进来的人融了一地的阴影。
孙采薇抬眸看他。
来人见孙采薇醒了,紧绷的神色终于得以放松下来,他走到孙采薇身边,说道:“练师,终于醒了。”
“……”孙采薇无言看他,没完了这是,“这里是?”
“周府。”孙权道。
周府……孙采薇哽了一下,不知该说什么,她垂下眼睫,睫羽轻颤,低低道:“你兄长周瑜,他还好吧……”
孙权迟疑着点点头,“我阿兄在,公瑾哥会走出来的。”
“你带我来周府,不好。”孙采薇接着道。周府丧礼刚过,她这一个与周家无关的人,却就这么进了周府,怎么说也是不大好的。
孙权一听,便略有些无措起来,他道:“我见练师昏倒在路上,怎么叫也没有反应,只能带你来周府找我两位兄长相助。”
孙采薇叹了口气,“想来是未歇息好的缘故吧。”
虽是这么说,但孙采薇心中清楚,这绝不是没有休息好的原因。否则她又怎会一次又一次莫名睡过去,明明在此之前她还好好的。
哪能每一次入梦,皆是梦到未来之事?就算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也不该是这么个梦法吧。
“那练师就再睡会儿,我去给你煮些吃的。”正要提步出去,孙权像是想起了什么,他又道:“步夫人那儿我已经派人告知了,那个孩子我也将他送回了家,练师不必担心。”
真是……做得这么万全的吗?
“多谢。”
“练师怎么还和我说这些?”孙权笑道,“你快躺着,等我回来。”
目送孙权离开,孙采薇却是完全坐不住,她并不觉得自己身上哪里有问题,反而在闻了这满室的熏香后,神清气爽。
走过屏风,便是一张红漆方桌,桌上整齐放着孙权送给她的那些发饰脂粉。
孙采薇拿起那些发簪仔细看着,另一只手已是不受控制地取下了头上那支发簪,她两手握着它们,放在眼前转动,似要将簪子上的饰品样式刻进眼底,看得她不免神色动容。
就是她原本的这支发簪……或许比不上另一只手上的那些细致,碰了水也容易上锈,却偏偏留在了吴主孙权的手里。
日后到底会发生什么?孙采薇现在是真的弄不清楚了。
不过,孙采薇又仔细想了想,那一切也只是梦而已,虽然过于真实,容易与现实混淆,但也终究只是梦……吧。
她心念一动,忽然便想去看孙策的剑。
生命,来时没有问过他们,婴孩就已哇哇落地。从蹒跚学步到垂垂老矣,人生百载,却又无法让他们安度余生,去时也匆忙突兀,生命怎么就这么脆弱?
她时常迷茫,她一直以来极为重视生命,却因历史既定轨迹的缘故,不敢出手干预别人的生命,于是一再退缩逃避。
可如今不管是真是假,总要鼓起勇气去看看不是吗?她已经眼睁睁看着许多人死在她面前了,她其实一点也不想要他们死去。
先前她是退缩了,可现在她既然在周府,那么她应该去看看了,只是看看,不会有什么的。她这样安慰着自己。
这时,孙权端着碗白粥走了进来。
“练师!”孙权叫她,“不再睡会儿?”
孙采薇摇了摇头,“我有些事,想问问你兄长。”
孙权听了,顿时有些垂头丧气,“练师其实可以问我。”
孙采薇轻笑了一声,“那我问你,他们在哪里?”
孙权听见孙采薇的问话,终于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在后院吧。”
“不过练师得将这碗粥喝了,我再带你去。”孙权又道。
孙采薇也不犹豫,伸手便接,不是很烫,端在手里暖暖的。碗里的白粥虽说没有别的辅料,但入口却是细腻微甜,味蕾舒张,满口留香。
“你做的么?”孙采薇盯着空空的碗,问。
“嗯,昨晚向府中厨娘讨教,学了一些。”孙权道。
昨晚么?孙采薇一时说不清自己心里什么感受,于是她只能避过孙权的目光,向门外看去。
院中依旧种了桃树,枝头上已经挂了不少花苞,再过一段时日,就要开花了吧。
舒城真是极爱桃花的地方,处处皆是桃树,花开时,漫天桃花,树下美人,又该是一副好景致。
“洛阳人家,寒食装万花舆,煮桃花粥……”喝了粥,孙采薇看着那满树的桃花苞,又忍不住想到那以桃花煮制而成的花粥。
“什么?桃花粥……?”孙权面露不解地看着孙采薇。
“嗯,桃花粥,据说是快失传了,节日里,很少有人做它。”
“这样……”孙权点点头,看了眼院中的桃树,勾唇道:“桃花开的时候,我给你做吧!”
孙采薇呆了呆,其实,她只是随口一提而已,并无他意!
“那现在,去找他们吧?”孙采薇生硬地转移着话题。
孙权点头道:“跟我来。”
走过曲折回廊,穿过假山池鱼,一路上,竟看不见几个侍人。
周府异样的冷清。
也是,周异身死,在朝为官的周氏族人皆被董卓的人劫杀一空,最后只剩下周瑜一人,黑发送白发。
又怎能不冷清。
初入周府时听见的那些清脆的落子声,这会儿是听不到了。
还好,还有人在。
后院清净,只有两人。
孙采薇远远看去,只见一人着白衣,席地而坐。另一人却跳脱,手中持剑挥舞,动如脱兔静若处子,一收一放十分潇洒自若。
只是,也不知那持剑的少年是否是故意的,明明脚下平地绿草覆盖,他却像是突然被什么绊了一跤,猛一下往地面摔去,那把剑也因少年突如其来的动作弹了出去。
少年倒地的动作,呈了大字张开,模样倒是滑稽,惹得坐着的少年不由笑了笑。
一见他笑了,倒地的少年这才爬起来往他身上凑去,脸上也瞬间挂满了笑。
“我阿兄哄人安慰人,就是靠这些滑稽的动作。”孙权站在廊下,倚靠着廊柱静静地看着,若是不知周府发生了何事,眼前这一幕,应当是岁月静好的。“不过公瑾哥似乎挺吃我阿兄这一套。”
大概只是强颜欢笑吧,再加上,周瑜应是也是不想让孙策他们担心。
孙采薇看着,默然不语。
直到那把剑,滚到了孙采薇身前不远处。
只一眼,孙采薇便看清了剑身模样。
孙采薇看见自己的手在发抖,原来只是一把剑也能让人颤抖不已。
剑极薄,却也极锋利,刃如秋霜,动静破风。剑身似乎藏着竖弦暗纹,似琴弦。日光与枝叶交错,随风摇曳,也让那些暗纹不断在光影下交换着位置。剑柄雕饰繁复,赤色如火,吸引人得紧,其中又有一处作桃花状突出,似乎恰好能卡住持剑人的手。
完全……一模一样。
两次,孙采薇都未曾见过这把剑能被人恰好握住。
偏偏那一眼,孙策握剑摔倒的那一眼,刚好映入了孙采薇眼中。
孙采薇缓缓提步走近那把倒地的长剑,只是她的指骨太过纤细,哪怕握住了剑柄也无法完全被那支桃花雕饰完全包裹。本想学着梦中步练师的抱剑之姿,但奈何剑未入鞘,开了刃的东西,她自然不敢将其抱在怀中。
她只能拖着沉重的剑,在地面划出浅浅的剑痕,步步走向孙策。孙采薇敛眸道:“剑很珍贵,应当小心保护才是。”
听见声音,孙策这才回过头来,他看着孙采薇笑了笑,随即探手接过她手里的剑,又稳稳当当地握在了手里。那支长出来的桃花,恰好卡住了他的虎口,这剑在他的手里,更加地稳而利了。
果然是孙策的剑!
孙策举着手中剑道:“剑是珍贵,可终究比不上人。”
孙采薇蓦然一愣,“你说得……不错。”
孙策却忽然笑得苦涩,他深深地望着孙采薇,缓缓启唇。
孙采薇似乎明白了什么,她不敢去听,她想捂住双耳,然而手却颤抖不已,抬也抬不起来。
你怎么不说呢?
你怎么不说呢?
你怎么不早说呢?
日光暖暖的,却意外地让人手脚冰凉,似乎有很多人在她的耳边呢喃质问。
你明知道我们会死,可你却不曾说过,为何要眼睁睁看着我们死?
你明明能够改变死局,为何不愿开口?
为什么?
好多好多的声音,在她的耳边环绕。
“我怎么会知道你们会死?”孙采薇看着周遭的空气,僵硬地笑着反问。
长久以来的伪装的坚强,终于在看见孙策苦涩的笑和脸色苍白的周瑜时,顷刻崩塌。她竟然还敢出现在他们面前?
明明她所做的一切的逃避,皆是不愿让人觉得是她不想救他们。
她怎么会不想救呢?可是,只要救了一人,有一就一定有二,蝶翼扇动变了轨迹,日后又会发生什么,她一个普通人,能保证什么?能保证这些历史名将还能长留史书页?
她哪敢赌啊。
26. 对峙
一名侍女拿着扫帚走到廊下,她似乎并未看见院中的四人,只低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在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的哀伤之态,似乎周府主人的死并未带给她任何影响,她的神色是那么的古井无波,只是不停地扫着地上的尘灰与还未在冬日掉光的落叶。
一阵春风忽然而至,院中桃树簌簌作响,成堆的尘叶被风卷得散落廊下。侍女不作停顿,又耐心地将其扫回一处,脸上神情依旧无波无澜,不急不缓。
只是她刚一弯腰转身去拾草地上的落叶,又是一阵风吹来,再次散了那一堆尘叶。
她却也不埋怨,被风吹散了,那便再重新扫回来,不断地重复又重复,单调却又不知疲倦地进行着这些动作,似乎她的生命里,只剩下这样无聊单调地洒扫落叶一事。
她是周府的侍女,侍女便是做这些事的。或许她的生命的意义,其实早就已经寄托在了这些早已失去生机的事物中了,对她来说,是不会厌倦的。
孙采薇心有所感,似乎有些领悟。
生命无非只是由生到死的一条充满未知的路,对于许多人来说,读书学习便是她们的路,人人都在重复,然后再经历生老病死,循环往复。
这便是一个人的生命,所有人都在重复,只是寄托的事物不同,便稍有些区别,但究其所有,其实只是一个事物的两个方面罢了。
她便想到那些死去的人,熟悉的亦或是陌生的,有人是为家族延续而死,有人是为寻家救人而亡,每个人的生命皆脆弱得如同云雾,一碰即散。
然而哪怕生命在不断地重复着生与死,可那也是他们的命,来之不易又短暂消逝无踪的命。
孙采薇看见孙策的质问咽了下去,看见周瑜制止的眼神,同样也听见孙权走过来,脚步落地的声响。
几只飞鸟自周府的上空拍着翅膀飞过,若是在现世,这会是再平常不过的景象,可这会儿,却是在乱世中,这样的景象也就显得弥足珍贵起来。
“练师?”孙权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对不起。”孙采薇低低地说了一声。她说这三个字的时候,并未看向其中任何一人,也不知是说给谁听的,但听者明显怔愣了一下。
孙采薇又突然抬起头来,眼中碎光流转,透着一缕淡淡的愁绪。她直直地看着眼前的二人,不知下定了什么决心,她道:“日后,少打猎吧。”
然而孙采薇说出口的话在此刻的三人听来是那么的莫名其妙。可谁又知道只是这么几个字,是一直以来迷茫不已的孙采薇做出的最为大胆的提醒。
或许说者有心,但听者无意,她也不知孙策是否会听,是否会记。其实大概这几个字也只会慢慢消逝在未来孙策转斗千里,荡平江东的角逐中。
她是江东诸将中最为无关紧要的一个人,所说的话也只是无关紧要的,没有人会刻意去记一个配角的话。
不过应该感谢廊下的侍女吧!在看见侍女不知厌倦地扫着地上的尘灰时,孙采薇隐约所领悟到的,大概便是重新对一个人生命的认知,这也让她有了这么一刻的勇气。
她曾经去过寺庙里居住过一段时间,但那时她只觉那些偈语晦涩难懂,也不想懂。而今,她却似乎在那一瞬间体会到了其中蕴含的禅意。
孙采薇转身朝那侍女走去,她捡起掉落在角落里未被侍女发现的落叶,轻轻放到了侍女扫成的尘堆上。这时,侍女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讶异之色,眼中出现的那只手纤细,并不是吃过苦的手,却愿意捡起地上的落叶。
孙采薇似有所感,抬头对她微微一笑。
两人却相对无言,不知对方心里此刻在想些什么。
“练师要走了吗?”孙权遥遥地喊,“阿香她……想见你。”
陆绩想见她,孙尚香也想见她?
……
这多荒谬,这样会容易给她一种她是穿越过来,手握各种金手指的主角的错觉。
“下次吧。”她忙着回家种菜。
孙采薇一晃倒是觉得她已经说了不少的下次,但哪一次都未曾真正的有下次。
骗人嘛,她最在行。
谁知刚出了周府大门,她就被人堵在了门口。
陆绩小小的年纪,就这么站在大门口,一动不动的,身边还跟着久未见过的陆议。
陆议似乎要带着他走,但陆绩却始终岿然不动,说什么也不肯走。
直到孙采薇出来。
陆绩这才神色一喜,软软糯糯地喊了一声:“练师姐姐!”
孙采薇扶额暗叹,又见神兽出笼。
“不是说了过几日我去找你,你怎么现在就来,还知道我在这儿?”
“姐姐明明说的今日来找我,你不来,我就自己出来。”陆绩道。
简直颠倒黑白,她自己说的话她可是记得清清楚楚。不过依她看,陆绩分明是又偷溜出来,陆议准备带他回去,他不愿意,才这么当着陆议的面扯了个借口。
“那你在周府门口做什么?”
看着格外招人喜欢的陆绩,孙采薇却在问出这句话后顿时心如乱麻,周府!
陆康虽然与周家并无什么恩怨,可孙策……
孙策和周瑜总角之好,升堂拜母,不仅是义兄弟,更是默契至极的知己。而陆康会死,死时孙策还在围城,也就间接死于孙策之手。
陆绩,以及陆议……不该来周府。
陆议看着孙采薇,正想说话,不远处却又来了人。
陆议看了一眼,顿时暗叫不好。
“小叔,快走。”
孙采薇向动静处远远看去,只能看见一道道模糊的轮廓,也不知陆议是怎么就一眼看清来人是谁的。
“又准备走哪里去?”人未至,声已到。
周围百姓似乎早已见怪不怪,见到带着一帮气势汹汹的人来的陆康,也毫无反应。
然而这次,陆议是感觉到陆康是真的动怒了。
陆议握着陆绩的手,低垂着头轻轻喊了一声:“叔祖。”
陆康冷笑了一声,“你还当我是你叔祖?!之前我说过什么?”
陆康动了怒,声音也就不由大了起来,这样反常的动静又一时间吸引了过路的百姓,很快将周府大门围了起来。
围观的人你一嘴我一嘴地说着,却又碍于陆康庐江太守的身份,不太敢大声说话,但一个个低声交谈,声音一时聚集在一起,便像蚊子般吵人。
陆议小心地瞥了一眼孙采薇,在陆康的注视下,还是硬着头皮回答:“不可与他们来往。”
门外突如其来的动静自然也吸引了府中的三人。孙权原本就不远不近地跟着孙采薇,孙策和周瑜赶来时,三人恰好听见了陆议所说的话。
“我当是谁,原来是陆康陆太守。”孙采薇的身后传来孙策的声音。
陆康瞥了一眼孙策,鼻中传出一声冷哼。不知为何,一听见孙策的声音,他就觉心烦意燥。明明他与孙策并不相识,只是在赌坊中因为周瑜的原因见过两面,但他就是对孙策心有芥蒂,这种芥蒂不知是因为什么,但只要孙策出现在他面前,那就会一直存在。
“不知我和伯符他们是如何惹了陆太守,令太守大人对我周家人这般嗤之以鼻?”周瑜终于开了口,只是语调倦意满满,再不复往昔清冷。
“周家人?”陆康看了一眼孙策孙权,以及孙采薇,“你说他们也是你周家人?”
周瑜笑了笑,“陆太守明知瑜家中出了变故,瑜的家人,确实也只有他们三人了。”
孙采薇在一旁听得一愣。
她一时不明白周瑜说这话的意思,是周瑜对陆康的说辞吗?可不带上她,那一句话也是一样的意思,为何……?
家人。孙策和周瑜结为了义兄弟,确实是家人,虽然她也姓孙,但她与他们其实并无多大的联系,周瑜怎么就……
周瑜的声音是那么的轻而浅,失去了刻意与人保持距离的清冷,孙采薇这才看见了周瑜眼中那流转的温润朗月之华。
大概,这就是这些历史名将自身的魅力吧。孙采薇想。
陆康沉默了一瞬,也不想再对失去了父亲的小辈计较,但目光一触及孙策那似笑非笑打量他的目光时,又忍不住火气上头。
“这样的人,也配成你周家的人?你爹泉下有知,只怕也不乐意。”陆康沉吟道。
“爹!”陆绩自然也知道是因自己的原因才导致双方吵起来,此刻一听陆康这么说,他也不免急了。
孙策大笑了一声,目光冷了下来,“到底是谁不乐意?”
27. 喜欢
他是庐江太守,此刻却和几个少年闹了起来。周围百姓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地,也不知是在指指点点谁。
陆康脸色有些难看,陆绩还在扯他的衣袖,摇着头示意他别再说了。
他都一大把年纪了,此刻连他这么小的儿子也在劝他,难道是他说错了不成?
就孙策这样的人,没个正形,一见面便让他心有不适,能是什么好人?陆康自认自己经了风雨多年,看人还是极准的,他也是好心提醒周家这可怜的孩子。
“劳太守费心,瑜心中有度。”周瑜看了眼吵吵嚷嚷的四周,轻叹了口气,本就因父亲的死劳心费神了好长一段时间,周瑜已经没有精力再应付其他事了。于是他恭恭敬敬地向陆康行了一礼,说话也从容,轻描淡写地挡住了孙策与陆康之间弥漫的火药味。
陆康冷哼一声,几乎是气得拂袖转身,头也不回地对陆议和陆绩斥道:“回家。”
陆绩回过头,恋恋不舍地看了眼孙采薇。碍于陆康在,孙采薇也只能悄悄地朝他挥了挥手。
大概陆康看孙策不爽的原因,便是因为日后那场围城之战吧。尽管它还未发生,却足以让人心生预感。
预感……说到预感,孙采薇的心里顿时也起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她不知这缕不好的预感从何而来,但却让她莫名焦躁了一瞬。
她的身后此刻正站着日后统一江东,定分天下的三人,该是什么样的缘分才让她穿越历史遇见了他们。
是幸,还是不幸?
因为她有些不太敢确定,是否是因她对孙策说了那一句话,才导致的心中焦躁。毕竟,人有时候还是要相信自己的第六感。
“公瑾,整日待在家也快发霉了,不如去春猎吧!”
正想着时,身后传来孙策的声音。
……春什么猎?!
孙采薇听着,只觉额角跳了跳。
“喂,我说你……”孙采薇咬牙切齿地回过头,正想开口骂一句,谁知刚一转身,就撞进了孙权明亮的眼中,嘴里的质问一下子给生生咽了回去。
一旁是笑容微有些不羁的孙策,正靠着周瑜,手上绕着他的发,时不时地瞥向孙采薇。
周瑜倒是没什么反应,甚至孙策说了春猎一词后,也不见恼,就这么任由孙策靠着。
不对劲。
周瑜多聪明一人,就算孙策大大咧咧不记细节,但周瑜一定会记住。毕竟他俩,一文一武,倒也极适配。
哪怕她当时说的那句话是如此的莫名其妙,但很明显那是一句提醒与警示。
明明她都已经说了日后少去打猎,结果这才过去半日不到,孙策像是不怕死般说着就要去春猎?周瑜却还不开口制止。
……孙采薇盯着两人,蓦然懂了。
好,玩她是吧。
孙采薇一见周瑜没什么反应,下一瞬就已经明白了过来,感情这俩心是一个赛一个的黑,在试她呢!
“不奉陪了,我可不姓周,你们周家人慢慢聊。”孙采薇咬牙道,然后头也不回地提步离开,留得身后的孙权急了:“阿兄!”
“哈哈,臭小子,怎么还怪上你阿兄了?不是说了,漂亮的事物就要牢牢握在自己手里,对吧公瑾?”孙策大笑,“还站着做什么,喜欢就去追啊!”
孙权却听得一愣。
喜、喜欢……?
28. 桃花
喜、喜欢什么啊……?
“她……她……”
孙权嗫嚅着唇,想着反驳,然而连说了几个‘她’字,却发现自己好像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意识到了什么之后,孙权腾一下红了脸。在孙策肆意的取笑声和周瑜脸上似有若无的笑意中,孙权跑了。
跑得远远的。
“诶公瑾,我是你义兄,这样算来,你就该是我孙家人诶。”望着跑远的孙权,孙策止住了笑,忽然又转头对周瑜揶揄道。
周瑜捏着拳一下子就往孙策脸上揍了去,他道:“那伯符将琉璃瓶还我罢。”
孙策像是护宝似的捂住了腰间的琉璃瓶,摇头笑道:“哎不行,这可是公瑾你输给我的。要不公瑾再赢我一次,说不定我就还你了。”
周瑜看了孙策一眼,却不理他,而是道:“伯符就这么放心阿权。”
“放心,放一百个心!”孙策道,“想我当年像他这么大的时候,都已经一个人从寿春跑来舒城了,你看我都没出事,那小子能出什么事!”
周瑜失笑,“能一样吗?”
“一样的,都姓孙。”孙策眯眼笑笑,忽然眼中又划过一缕思量,“公瑾,你说那步练师,是不是有些奇怪?”
孙策平日虽然好动,自来到舒城后是拉着周瑜跑遍了舒城漫山遍野,下河摸鱼上山打鸟钻园子偷菜,什么事都有干过,却独独未曾试过打猎。
他本身其实很排斥出门打猎一事,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大概是与生俱来的排斥,一提到打猎二字,便让他浑身不适。
“适才只是想看看她的反应,没想到竟会这么激烈,难道我若是出去打猎,就会出什么事?”孙策摸着下巴思忖,“况且,初遇时,步练师似乎就早已知道我们之间的事了。”
周瑜轻轻点头,道:“那便听她的,不可出去打猎。”
“公瑾?”孙策微有些不解,“你信她?”
周瑜缓缓抬起头来,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孙策,温和的眸中有光华流转,似乎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中。回忆里有与他下棋品茗的父亲,也有卷着风尘回家的父亲,还有像个孩童般极力护犊子的父亲。“也不是信,但若能规避一切危险,便是极好。”
周瑜还未说完,孙策便懂了,他垂下眼眸,安慰道:“公瑾放心,我一定不会让自己身陷危险。”
他这么说了,他想他会做到的,尽管他从来追求刺激,喜欢与人并肩且热烈的旅途。
但为何,心里却隐隐有些不安?
*
数日过后,舒城的桃花开了。
或白或粉的花朵缀在枝头,像是花国的精灵般,迎着春风舞动着粉白。漫山遍野的桃花瓣,随着山风飘然翩翩。碧水蓝天之处,万顷巢湖涟漪泛泛,舒城人家十里延绵,天与地之间,风花飞舞。
多美丽的尘世啊!
在一棵花树下,孙权看见了一身浅绿衣裳的孙采薇。一阵风拂过,断断续续地掉了几片花瓣下来,树下那浅绿色的衣袂便飘摇在了落英之间,似画一般。
她连看着掉落的桃花,也会露出那样悲怜的眼神吗?
明明这个年纪的他们,最该是活泼好动了,而她却像是背负了什么,沉重又压抑,导致她的眼中满是悲哀与怜悯,交错复杂,令看的人不由心神一荡,也像她一样悲哀起来。
大概也正因如此,那时在舒城城楼下,他才会第一眼被她所吸引吧。
孙权心里忽然升起一些愁绪,你到底背负了什么?
他的爹孙坚在外拼得火热,兄长孙策亦步亦趋地跟在周瑜身边,但他们都活得明确,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又该做什么。但她呢?怎么时时刻刻都是迷茫之色?有时他看见她恍然大悟,有时又见她低头思索,大概是在后悔自己所做的事。
但其实许多事是没办法后悔的,只要做出了决定,得到了结果,就已经没有回头的机会了。书中的道理,他从来就已读透。
孙权又盯着手中的桃花粥看了几息。
桃花开的那一夜,他踩着夜色去摘了新桃花,洗净之后,又淘米煮粥。
由于是第一次下厨煮粥,孙权也没掌握好分量,以孙策的话来说就是:“别再端来了,撑了,还有你这火候欠缺那么多,糊成这个鬼样子就拿来祸害我和你公瑾哥,不准再让你公瑾哥尝了!”
那么受苦的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周府的侍女。
孙权睁着双明亮的眼眸,满含期待地直直盯着府中众人看,饶是谁也不愿拒绝他以得到失落的眼神吧?于是周府上下十来人,整整吃了三日的桃花粥。
“……”吃吐了。
但是,谁让这是周瑜下的令呢,那能怎么办,只能宠着吧。
三日之后,孙权终于熬出了一锅色香味俱全的桃花粥,全府上下包括孙策全都松了一口气。
周瑜望着院中快被薅光只剩几片叶子的桃树,若有所思道:“伯符,你埋的酒已被阿权踩实了。”
……?!
孙采薇此刻正在为她前段时日种下的菜种除草浇水,这么久了,她其实还未适应南方的天气,雨天的时候,仿佛还在冬天,好不容易有了日光,风来时,还是带着一丝凉意。
也不知她洒下的菜种在这样的冷暖交替下能不能活。
直到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孙采薇蓦地顿了一下,缓缓回头。
“练师!”
好长一段时间未见了,孙权似乎又长高了不少,孙采薇得微仰着头和他说话了。
孙权不来找她,她平日里也乐得清闲,此刻来了,倒让孙采薇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她看见孙权端着一碗粥走过来。
桃树下落英缤纷,几片桃花瓣飘飘荡地往孙权身上落去,其中一片又往那碗中钻了去,陷进了粥里。
孙采薇大概猜到是什么粥了,毕竟,舒城的桃花开了。
“桃花粥,尝一个!”孙权笑道。
“你还真的做了。”孙采薇一时被这笑晃了眼。
“答应过的事,自然要做到。”
许是刚忙完的缘故,孙采薇的脸上还透着几缕微红。以往那浅淡的悲伤环绕在她周身,让她有些生人勿近的距离感,而此刻如桃花般泛红的脸,倒是令她多了抹生气。
一片花瓣忽然落至孙采薇漆黑的发间,竟似不舍离去了般,令那些绿饰之中多了一缕自然所赠的桃粉。她原就生得极美,这些桃花,只会给她增色添光。
孙权不自觉地看着,唇角微勾,眼底闪过连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一丝温柔。
孙采薇同样察觉到了孙权的目光,但她却忽视了,接过的桃花粥还是温热的。从周府到城南,孙权到底是如何在桃花粥冷掉之前来到这里的?
其实答案很明显。
孙权似乎真的……很喜欢她?但现在到底是哪一种喜欢?孙采薇辨不清。
而且,孙权喜欢的也是步练师,是与她无关的。
然而最终却是她成为他的妃……?
怎么就……这么矛盾呢?
孙采薇敛眸低低说道:“其实……你不必如此。”
孙权叹了口气,“呐,练师是我的朋友,就和公瑾哥是我阿兄的知交一样。对知己,对朋友好,是应该做的。”
孙采薇颇有些无奈。
那此时此刻,她和他便是朋友吧!
反正迟早他们会分开。
孙采薇便席地坐了下来,握着碗中汤匙缓缓搅动着新鲜的桃花粥,花香沁脾,也不知是来自树上的花,还是碗中的花。
“你有想过日后吗?”孙采薇忽然出声问。
“日后?是日后的舒城,还是日后的天下?”孙权愣了一下,有些惊讶于孙采薇的主动搭话,于是下意识地反问。
“天下吧!”孙采薇望着蔚蓝的天景,道,“天下间乱象迭起,你就没有想过什么?”
“有啊!”孙权笑道,“练师在凤凰台时和我说,日后天下会有我的位置,从那时起我便开始想了。而且我知道,练师的算学天下无双。”
孙采薇沉默了一瞬,“我不会算学,之前都是骗你的。”
孙权却道:“我知道。”
孙采薇停住了手上的动作,有些意外。
“但我仍觉得练师是会算学的,这没什么好怀疑的。”孙权神色认真地说道,“练师算到了我阿兄和公瑾哥升堂拜母,也算到了我阿兄还会回来救下我们,以后,练师又会算到什么呢?我很期待。”
孙采薇心中苦笑,大概,便是算到谁生谁死吧!那厚厚的生死簿里,有许多许多人的名字,到了时间,她也就可以提笔划去他们的名字。
“那我算到,你会成为一国之主。”
孙采薇笑了笑,望着孙权一时怔愣不已的神色,又语调玩笑道:“诓你的,你信了?”
孙权摇头,“这个,不敢信。”
两人一时相顾无言,末了又莫名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这样的玩笑话,谁又会当真呢?
但其实,孙采薇并未在开玩笑。
“之前的都信了,为何这个不敢信?”孙采薇问。
“因为这是造反了。”孙权揪着地上的嫩芽,低低道。
孙采薇笑了两声,当今之势,其实人人都在造反,又何尝不能多一个你们?
赤壁、吴郡、整个江东,都会是他的。
至于天下……
孙采薇突然便困惑了,天下何其大。
倘若有一日,一切皆因她对孙策说的话有了改变,要么她该赌天下,还是赌他们留名的史书页不变?
29. 蒋钦
顶着一身的桃花回到家中时,孙采薇却意外地没有听见步夫人的声音。
院中安静异常,只时而有风拂过桃树,发出沙沙地响。
心底那一丝不安越发清晰起来。
孙采薇心中一动,茫然地抬头望了望蔚蓝的天,天际浮云随风变换着形状。一绺小小的团子有些顽皮地自那厚厚的云层中跑了出来,很快,就散成了丝状,给蓝天随意勾勒出了几笔零散的线条。
云散去了,屋中的人气也褪去了。
几乎是毫无征兆地。
孙采薇推开了屋门。她走得极轻,落地没什么声响,许是心有所感,她似乎已经猜到了什么,唯恐惊扰到屋中的妇人。
日光从窗隙穿来,无数细尘于当中滚动,让光有了形状。
这一束日光恰好照在了步夫人的脸上,柔柔的,这么安静而又不可触碰。
孙采薇停靠在了床榻前,她朝坐在床榻上的步夫人缓缓伸出手去,却不触碰,只是隔空一点一点地描摹过步夫人满头的白发,和那温柔的眉眼。日光照着孙采薇的手,一半在光中,一般匿在了未点灯的屋中。
沐在日光中的指节纤长白皙,谁又知道这是通往死亡的光,黑暗却成了活着。
孙采薇一时恍惚,这样温暖的光束,是不是只要死了,就能回去了?
于是她大踏步走近了光中,张开双臂,与步夫人紧紧相拥。
——满室寂静。
屋外忽然传来鸡鸣狗吠声,有一条狗是孙采薇捡来的,步夫人什么也没说,便接过那条脏脏的狗儿洗净了,喂养了起来。
她们平日吃什么,它也就吃什么。
一段时日后,那条小狗又带了几只它的朋友过来。
尽管她们的生活已经大不如前,过得十分拮据,步夫人却从未赶过它们走,反而还一一收养,精心照料。
孙采薇没哭,但屋外不停叫着的狗儿,却似乎感受到她哭了。
万物皆有灵性,莫过于此。
这是她来到这个时代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是步练师的娘亲,也是她的阿娘,唯一能够依靠的人。
孙采薇从步夫人身上起来,缓缓后退,站在光暗交界处,跪下了。孙采薇朝着步夫人伏下身子,深深一拜。
许久许久,久到窗外的日光离开了她,孙采薇全身隐入了黑暗中,才听见她略微颤抖的声音。
“孙采薇,拜别母亲。”
从这一刻起,在这个时代,便只剩她一人了。
孑然一身,再无依靠。
撒下的菜种似乎无法适应南方冷暖交替的春日,一夜枯死,想来也是感受到了孙采薇的心情。
她知道所有人的结局和乱世的结果,但她并非医者,她只是一个普通人,普通到只是想为自己而活,让自己普普通通过完一生的人。她救不了步夫人,救不了所有人,连自己都难以自救。
她又该何去何从?
步夫人的葬礼极简,孙采薇依旧选择火葬,她不想步夫人那张柔善的脸被地下的鼠蚁啃食。于是她选择了一处空旷的平地,眼睁睁看着春风卷动起了火焰。
她终于还是流泪了。
桃花开的季节,却充满了离愁别绪。
城南的街道上,流民越发多了起来,大抵是外面越来越乱了。孙采薇漫无目的地走着,街上随处可见为了一块饼大打出手的场面,大多都是十来岁的少年,各个鼻青脸肿的,却只是为了一块饼!
争抢使得他们乐此不疲,没有人敢掺和进这群少年人的拳脚中,即使有人被打得奄奄一息。
蒋钦便是在此时看见了迎面走来的孙采薇。
这一年,他十五岁,正在为了一块饼与其他人打得不可开交。
他自寿春而来,随着许多人一路奔波至此,初时他并不清楚外面的世界变换如何,只是听闻舒城极美,又适逢桃花盛开,极宜赏花,他便来了。
他出来的时间不长,大概也就一个月,日光月华,春雨和风,他在途中一一感受过了。但旅途并非他所想的那么顺利,一路上烧杀抢掠,充斥在各个角落,许多人便死在了这条路上。
他看着那些痛苦死去的人,内心却没什么感觉,只知道那些散落在地的食物可以令他充饥,不至于饿死。
他太冲动了,怎么就出来了,家里也没有人来找他,是不是都以为他已经死了。他舔着手心沾满血的饼渣,躲在草丛间无声地想。
一路奔波的他,身上的粗布更是破败不堪,有被枝桠划过,也有从山坡滚落被利石所割破,一条一条地挂在他身上,脏污血渍,布满他的衣裳和身体。
他已经许久没有洗澡了,外面的河水太多太多的腐尸,他闻不到自己身上的臭气,但却能感受到腐尸的熏人。
他到了舒城时,许多人都皱着眉远离了他,他大概猜到是自己身上太臭了。只是没想到这一群和他年纪差不多的少年却不嫌弃他。
但他又瞬间明白过来为何这群人这么热情地盯着他,原来只是因为他怀中揣着块还未吃完的饼!
他明显地感受到了敌意,更加用力地护紧了怀中可以令他饱腹的食物,但双拳终究难敌四手,那块饼被抢走了。
他有些愤怒,舒城的人竟这般不讲道理,随意出手抢劫,跟那些出手杀人的人有什么区别?
但很快他也加入了这群人的混战中。
因为他明白,没有吃的,他就会饿死。
他打架其实很在行,不然也不可能会一路活着过来,只是这里的人却拉帮结派的,排斥着他这个外来人。
在争夺食物的过程中,他很少赢。其实他们是争不过他的,只不过通常每次都是他抢到了,就被他们联起手来打得鼻青脸肿,到手的食物也就飞了。
不过赢的时候,他就能获得许多吃的,接下来几日都不愁。毕竟在常常的失败中,偶尔的胜利会显得弥足珍贵,极其让人容易感到满足。
只不过这一日,他似乎惹怒了所有人,他被人往死里打,几乎奄奄一息。
街边的桃花还在争相怒放,美得令周围所有人都失了色。他们都是逃亡而来的,身上脏得要命,各个饿得骨瘦如柴,毫无美感可言。
当那一身绿衣撞进眼中时,他心神一怔,只觉远处走来了一个和他们完全不同的人,就像话本里悲怜万物的神仙,绿衣显得她更加脱俗了。
他拼尽全力地大喊:“救救我!”
她会救他吗?她只是个年纪轻轻的少女而已,怎么敌得过这么多男人。
蒋钦顿时有些后悔自己开口喊了她。
不过四周人群嚷嚷,她大概是没有听见的吧。
谁知,蒋钦在迷蒙的视线中,看见她停下了脚步。
“住手。”
清澈悦耳的声音响在拳脚声中,有些微弱,却奇迹般地令这群骨瘦如柴的少年停了动作。
他们纷纷回头,目光毫无遮掩地上下打量着她,甚至当中有人在看清她的脸后,瞬间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
“你当你是谁,你叫我们住手我们便住手?”
“要我们住手也可以,将你身上值钱的东西交出来,再同我们一起玩玩,我们便放了他,如何?”
蒋钦看见她皱了皱眉,然后拔出了她头上插着的绿色发簪。
他听见她说:“看来不管世道乱不乱,总是会有你们这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见了漂亮的人便起了坏心思的人。
就该让这样的人死在外面。
那群人自然听不懂,原本他们就没读过书,嘴里说出的话也只是在常年的混乱中四处学来的。说着没读过书什么都不理解,偏偏有些事情,却是一点就通。
他们朝她伸出肮脏的手,乱糟糟的头发上还有蚊虫乱飞,身上臭得人几欲作呕。
他们并不觉得这样一个柔弱的少女有什么威胁,于是更加地大胆起来。
带头的那个人模样更大一些,笑得也更加恶心。蒋钦想爬起来推开他,但手腕似乎被踢断了,完全无法爬起来。他只能喊道:“你快走!”
然而,只见一抹寒芒闪过,一支簪刀已是直直抵上了他的脖颈。簪刀越发地锋利了,稍稍一碰,便见了血。
众人大惊失色,全然没有料到这样一个柔弱的人会使刀。
“刀很锋利,你若不怕,大可以再进一步,看看是我的刀快,还是你抢刀的动作更快。”
“你以为我怕了吗?”他冷笑一声,一把小小的簪刀而已,能不能划破他皮肤一寸都还是个问题。
“你不怕?”
他蓦然看见她眼中厌倦的目光,也不知她经历了什么,人竟然可以悲伤到这样的地步。
“城南所有皆属周府,你们若还想在此处待下去,那便住手。”
几声嗤笑传来,“什么周府,周异都死啦!就一个叫什么周什么瑜的,听说他连家中的丧礼都办不过来,哪还有时间管得着我们呐?”
“而且,别说得就好像你是周家的人一样,可别在这儿装腔作势了,大家都是一样的,逃难来的,你在我们面前装什么清高?”
她只笑,“我也没说我不是周家人。”
“你谁?”
“周采薇?”说着,她却先忍不住笑了笑,众人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骗了。仗着人多势众,又是火气上头,十来个人,步步逼近了她。
“看来今日是得给你个教训,敢骗我们,我让你知道爷下面这玩意的厉害!”
他扯过她的衣领,晒得黝黑粗糙的脸上满是玩味之色。
而那把簪刀却始终抵在他脖颈上,随着他的动作越发地深入,他却察觉不到疼痛,眼中只顾着眼前满脸疲倦的人。
下一瞬,却有一支箭破空而来。
30. 虎臣
这么久以来,他们还是第一次真正见到周瑜出手。
长弓握在他手上,弓弦瞬间拉开拉满。他搭箭之时,白衣胜雪凌人,惊得桃花乍然飘落,终于为他增了一丝独属于他的难见的温和。
离弦箭极快,箭尖穿过片片桃花瓣直奔紧抓着孙采薇的男人而来。男人猛地瞪大了眼,一时竟忘了反应,直直看着那支箭破风而来。
“噗呲——”
长箭擦过孙采薇颈侧的发丝,生生穿透进了男人的右肩骨。
众人暗暗心惊,好准的箭!
男人瞬间痛得面目狰狞扭曲,却仍不愿放开抓紧孙采薇衣领的手,“你找死!”
孙采薇亦感受到了这一箭的箭风自她颈侧堪堪掠过,却无一根发丝断掉,她便知道是他们来了。她叹了口气,其实,在这支箭射来之前,她并未想过之后会发生什么,她很累,那一瞬间,她也只想试试她和他的命,看看是谁会先被老天收走。
谁曾想,他们来了。
她便惊觉有那么一刻她似乎不再惧怕死亡了。
大概是因为步夫人的离去吧。
“但我突然就不想死了。”孙采薇冷冷看着他,握着簪刀的手缓缓使了力。
肩上的疼痛已经疼得他脸色苍白,脖颈处那锋利的刀似乎已经深深划进了皮肉之中,男人终于开始惧怕起来,他连忙颤抖着身体求饶,头却一动也不敢动,“别别别……求求、求求你放了我,我错、错了……”
男人原本是带头之人,此时此刻周围却没有人敢动手救他。
原本还气势汹汹的他们,在看到远处迎面走来的三人时,早就已是大惊失色。
其中说出“周异都死啦”的少年更是瞬间变得畏畏缩缩躲进了人群中。
显然,几乎城南所有流民皆认识来人。他们一边感叹着那支极准的箭,一边小心地往街边避去,给来人留下足够通行的空间。
城南的碎石路踩着有些硌人,这也就导致城北许多有钱人家都不会涉足于此,除了周家。
周异是死了,但周家却还有一人。只因有他在,他们这些四处逃难的人才有了城南居所。
可如今一句“周异都死啦”却让他们莫名有些胆颤心惊起来,一道又一道的目光瞥向那躲藏着的少年。甚至有些才过路的人不知发生了何事,却也被这场热闹所吸引,于是人群慢慢地聚集起来,将这些沉溺于打架争夺的人和来人围了起来。
他听到了吗?他动怒了吗?他们不住地想。
人群议论纷纷,蒋钦倒在其中,很快被重重围住,密不透风的人墙,几乎令他呼吸有些困难。
但他却无一例外看见了刚才还在对他拳脚相向的那些人,一个个脸上瞬间盛满了对那说着“周异都死啦”的少年的愤慨之情,千篇一律,好似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然后那些看热闹的人也相继朝那少年看了过去,尽管他们并不清楚在这之前发生了什么。
蒋钦忽然便觉得有些讽刺。
明明上一刻他们还在一同揍他,此时却纷纷想将自己与那人撇清关系。
人!趋利避害的人!
原来舒城也并非是他人口中说的那么美好。
那么他费尽千幸万苦来到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蒋钦茫然地抬头,却蓦地看见那一身绿衣的少女跌进了一个急匆匆奔来的少年的怀中。
那少年眉眼生得极好,只是大概是太过于担忧紧张于怀中人了,便不如他身后那人笑颜粲然。
目光稍向左移,他便看见一旁持弓的少年。明明那箭射来时极狠极准,连他都听到了箭风。未曾想,射箭的人竟如此温润如玉,资质风流,俨然是一有涵养的世家公子,没想到他的箭竟这么狠。
他心里突然就升起一种莫名的感觉,他想,或许他来到舒城,就是为了遇见这几人的吧?
他抓着手中的饼屑,屏息凝神地透过人群的缝隙看着那四人。
只见孙权扶着孙采薇,一手握紧了她握着簪刀的手,然后他缓缓移着自己的手,自孙采薇的手中接过了那支簪刀。
簪刀有血,孙权这一握,同样也沾上了血。
孙采薇疲倦地靠着孙权,他的胸腔跳动有力,却能明显感受到他的怒意。若是从前,孙采薇可从不敢想有朝一日她会站在孙权身边,又在跌落之时被他抱在怀中。
她仰头看着孙权还有些青涩的脸,心中莫名一阵酸楚。此刻他的兄长就在他的身后,因此他可以无所顾忌地将刀刺进男人的胸膛。
然而簪刀虽锋利,却始终比不得真正的刀,加之在生死之时,求生带来的欲望真地让男人避开了要害之处。
簪刀偏了一寸。
男人呆愣地往自己的胸口看去,随后他又大笑出声,他没死!他没有被刺中胸口!他还能活!
他兴奋地大叫,狰笑着看着孙权身后的孙策和周瑜,又一把用力拔出簪刀,也不顾肩骨上还插着的长箭,他双手推开人群,竭力向城外跑去,没有人敢拦他。
他边跑边大喊:“我死不了,没有人能杀得了我!包括你们,永远都杀不了我!”
孙权望着他狼狈逃窜的背影,笑了笑。他甚至无需回头,就已听见搭弓拉箭的声响。他带着孙采薇走向一旁,让出了身位,在场所有人便看见了那支闪着寒光的箭,正对准了他的后背。
“咻——”
所有人惊呼着看着这支箭飞掠了过去,“扑通”一声,男人霎时倒地。
周瑜轻描淡写地收了弓箭,不顾周围的唏嘘声,说道:“寻衅滋事,多次伤人杀人者,就如此人。”
原来这个男人自逃到舒城那日起,仗着自己从过军,身强力壮,几乎无人能打得过他,城中这些弱小的流民也就只能听之任之。
他去要屋子,逼着周瑜给他地契,却被孙策提枪赶了出来。
他去抢这些流民的屋子,又被孙策教训了一顿。
于是只能流落街头,开始与人争食饱腹。他不服气,便开始动手杀人泄愤,遇见好看的女人,那就招着他的手下将人往巷子里围,完事了再一刀了之。
一旦开始杀了人,总是会上瘾的。
消息传至周府时,恰好是孙采薇同他们三人在河边钓鱼那日。那日孙策要走,那日周家遭了劫杀,那日周异离开,他们匆忙追去。
那一日发生了太多事,待回来之时,周府丧幡高悬,而她孙采薇正逃避于家中,一步不出。
直至今日,他们终于来了城南。
然而他们却在来时得知一处旷野起了火,火中有一妇人的尸体。
他们便知道是孙采薇家中出事了。
匆忙赶来,却又见着那男人意欲带走孙采薇的一幕。
那便没什么好犹豫的了。
孙策依旧在笑,他笑起来有一种逼人的美,史书并未骗人。只是此时此刻他的目光很冷,一一扫过了在场的众人,最后定格在了所有人的目光聚集之处。
“你刚才说,谁死了?”孙策笑着问,只是那笑却并未到达眼底。
少年战战兢兢地,不敢开口说一句话,他已经见识到周瑜手中箭的厉害,他更不敢想握着枪的孙策到底有多能打。
他不说话,孙策和众人的目光也就不移开,他一整个如芒在背,站立难安,于是只能硬着头皮道:“是、是、是是我爹死了!”
周瑜听了,不由握紧了手中长弓,他瞥了一眼少年,道:“你爹,知道你说他死了吗?”
少年支吾着,脸色却顿时涨得通红,这样的反应引得周围瞬间哄堂大笑。
“要不你下去陪你爹?”见少年不说话,孙策挑眉,手上开始转动着长枪。
那枪也太锋利了。他看着,终于怕了。
他猛地朝几人跪下,“是我说错了话,求求你们,我不想死,我还在努力地活,我说的做的都是被刚才那个人逼的,他现在死了,我也不会再做傻事了……”
他说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生怕惹得孙策一个不爽便挑了他的头。他可是好不容易才活着逃到舒城,他可不想死,一点也不想死!
这时,人堆里的蒋钦终于气息奄奄地出声道:“他确实是被逼的……”
少年见刚才还被他拳打脚踢的人正在开口帮他说话,他更是感动不已,脸上哭得更狠了。
孙采薇无言地看着这少年,要说还得是周瑜和孙策气量大,否则这人的生死还真说不一定。她又轻轻动作,挣开了孙权的怀抱,疑惑地缓步走向趴倒在地无法爬起来的蒋钦,问道:“他揍了你,差点害你丢了性命,你却在帮他说话?”
蒋钦偏头盯着孙采薇的脸瞧着,不知不觉说话时也因这张脸而有了气,“就事论事,一码归一码嘛……”
这么坦然不计较?
孙采薇便觉眼前这人给人的感觉稍有些不同。或许是直觉使然,能在史书留名的人,确实会从一开始就与他人有些不一样的感觉,否则,她怎会莫名其妙停下了脚步?
孙采薇柔声问:“能否告诉我你叫什么?”
“我?”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但他还是道:“我叫蒋钦。”
孙采薇一愣,果不其然,竟是江表十二虎臣之一的蒋钦。
可刚才,是她救了他吗?若她没有停下脚步,蒋钦会如何?
孙采薇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久了得不到救治,蒋钦此刻是全身疼,疼到了骨头里。他看着陷入沉思的孙采薇,忍不住再次开口:“那个……能不能先救一下我啊?好痛啊好痛的!痛得我快受不了了!我是好人,我不杀人害人,真的!”
孙采薇忍俊不禁,“救,现在救。”
31. 社死
遣散了围观的众人,又将蒋钦扶起来,孙采薇这才得以回头看向他们三人,她低声道:“多谢。”
她先是看向周瑜,似乎自从周异死后,他就换下了那一身青衣。此刻素白的衣角随风轻轻触碰着他身侧的长弓,那弓箭打磨细致,弓弦绷得极紧,却在搭箭之时尤显得大开大合。
大概是因这把弓在周瑜手上。
文可擅音律治国略,武可搭长弓杀敌将,这便是江左风流之士吧。
孙策呢?孙采薇看过去,只见孙策依旧笑得彷如太阳,耀目逼人,若是忽略他手中长枪的话,大概真的只会让人认为他只是个好说话的俊俏少年郎。只可惜,他不是。
凭借一把弓,一杆枪,便可搅动江东,转而定下江东。只因他们是总角之好,才有了打下江东的默契。
那么孙权呢?还得在建安五年之后,才是属于孙权的时间。
孙采薇与孙权目光相对,她看见孙权对她微微一笑,随即听见他问:“练师,还好吗?”
孙采薇想说还好,但一想到无声无息离开的步夫人,喉咙处便哽着发不出声音。明明在她出门之前,步夫人还是好好的。
眼下唯一能给孙采薇安慰的是,大概步夫人走之前,是没有痛苦的吧。乱世太苦了,许多人都无法安然地离去,死无全尸是常有的事,而步夫人在舒城寿终正寝,也就不会看到外面的乱象了。
孙采薇微有些苦涩地笑笑,“还……”
然而她的话还未说完,一直软趴趴挨着孙采薇的蒋钦忽然一脸莫名其妙地开口问:“练师?什么练师,你叫练师?诶你不是叫周采薇吗?”
孙采薇脸上的笑顿时僵在了脸上。
可以说吗?好像这一刻莫名在他们三人面前社死了,她还是头一次体验到这样的感觉。
明明前段时间她还在说“我不姓周,你们周家人慢慢聊。”然后潇洒离去。
然而此时此刻,在他们几个人面前,却被人无情揭穿她用了“周”这一姓的事实。尽管她可以说是事出有因,也是为了诓骗别人,但落到孙策和周瑜耳朵里,大概就会成了:明明百家姓里这么多的姓氏,怎么她就偏偏用了“周”姓?
打脸来得太过突然,孙采薇只能干笑两声以试图缓解尴尬的气氛。
不出意外,孙策又在嘲笑她了。
周瑜虽然没说什么,但那也只是因为他家风修养比较好,指不定心里也在同孙策一样笑话她,毕竟别看他俩长得好看,但其实两个人的心,都黑得要命。
“周……采薇?”孙权倒是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就偏头看她,眼里亮得好似盛了光。不过余光一看见蒋钦直往孙采薇身上倒的样子,孙权心里就莫名有些不悦。
虽然,是蒋钦受伤严重导致他实在站立不稳。但孙权实在忽视不了蒋钦,加之孙采薇面目憔悴,孙权连忙接手扶过蒋钦。
蒋钦连连道谢。
“……”孙采薇面朝着几人,开始思索,大概,这次已经不仅仅是社死的问题了。只希望孙权记忆没那么好……
那支簪刀,现在在孙权手上。
簪刀之上,正正刻着“采薇”二字。
“……骗、骗人的名字。”想了会儿,孙采薇却只想到这么一个借口。
因为她发现,除了骗人,她好像什么也不会。
“你骗人骗得居然这么麻溜!”蒋钦惊讶道,“连我都信了!”
孙策的笑声又从一旁传来。
孙采薇听了,只觉额角跳了跳,怎么这人受了伤话还这么多!
孙权眸中闪过一缕笑意,却也不戳破,只轻声询问:“练师,和我们回去吧。”
他不敢直接了当地说,他也清楚步夫人已经离去,如今,孙采薇只有一个人了。
城南终究是各地流民聚居之地,孙采薇一个人始终太过危险,可他却只能这样小心地邀请她。
他的公瑾哥丧父之时,有他的阿兄陪伴,如今孙采薇丧母,他想,孙采薇也需要有人陪她。
可他却怕她拒绝。
“我……”孙采薇犹豫着,她一时想不明白此刻的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想法。留在这里,与孙权每日相见?还是独自离开,陷入水深火热的苦难之中?
孙权紧抿着唇,紧张地看着孙采薇。
这时,蒋钦忍着痛大大咧咧地开口:“你不走吗?一起走吧!我现在只认识你,你不走,我都不好意思去。”
孙采薇这才叹了口气。
见孙采薇神色有些松动,孙权终于松了半口气,顿时只觉他扶着的这人也顺眼了起来。
刚想让他的两位兄长也劝劝孙采薇,结果才一回头,就见他的阿兄孙策正鬼鬼祟祟地抓着一把桃花瓣往周瑜头上洒去,玩得不亦乐乎。
孙权:“……”
察觉到孙权失语的目光,周瑜这才缓缓拂掉额发上挂着的桃花,若无其事地对孙采薇开口道:“走吧。”
回到周府时,蒋钦已经是痛得嗷嗷直叫,脸上泛起淤青,嘴角破皮,腿骨也折了。
只能用惨字来形容。
蒋钦趴在床榻上,任由郎中对着他的手臂大腿敲敲打打,一边痛呼一边感叹:“哇我去,这么大的屋子……啊!好香的茶……啊痛痛痛……好软的被子……轻轻轻点点点……好有钱啊有钱……”
孙采薇被吵得耳朵疼,“你话怎么这么多?”
蒋钦痛得龇牙咧嘴,但还是道:“诶诶诶我话哪里多了,这么多年一直是这样的好不好,有时候找找你们的问题嘛,明明是你们话太少了,一进屋就不说话,怎么你们俩是要面对面当木头人吗?啊啊……痛痛痛……”
……
很好,她这是救了个话痨,之后周府不得吵翻天。
孙权坐在桌边,被蒋钦吵得也不由开口问:“练师怎么会想着救他的?”
孙采薇沉默了会儿,“有缘,便救了。”
“是啊是啊,有缘有缘,不然我真得被打死了!”蒋钦插嘴道。
孙权没理他,皱眉道:“那么危险,若我和我兄长没有及时赶到,练师知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孙采薇摇了摇头。她怎会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只是当时她也不明白自己在想些什么,人在极度悲伤的情况下,大概真的无法思索什么吧。
“并未有事不是吗?”孙采薇道。
况且,她还阴差阳错救下了蒋钦。
没想到,蒋钦竟是为她所救……?
“练师!”孙权敛了眸光,似有些自责,孙采薇看着,有些不解她说错了什么,随即便听得孙权低低道:“以后,我一定护好你……”
孙采薇一愣,突然就有些手足无措起来,于是只能探手拿过桌上盛了半盏的茶喝起来。
这下却轮到孙权惊讶了。
孙权呆愣地看着孙采薇喝光了茶,良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练师,那、那是我喝过的……”
……?!
脸……似乎在发烫。
孙采薇几乎不敢转头看他,只求脸上的热度快些消退下去。床榻上的蒋钦却像是不清楚状况般,尽管身上还在各种疼,他却像是发现新奇物种般惊呼道:“你脸红了!你怎么脸红了?”
蒋钦有些奇怪,明明第一眼见到孙采薇时,只能看见孙采薇眼中的疲倦和对周围一切的悲怜,她应当是一个将自己置身于局外的人,与周围的一切完全融入不进去。
然而此时此刻,绯红却挂上了她的脸,这一瞬间,她却又好似入了局中。
“该说不说,你俩坐在一起,怎么就这么般配?”蒋钦顺着脸红这个话茬子,接着笑道。
“闭嘴!”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被孙采薇和孙权同时吼了的蒋钦:“羞了羞了,对不对对不对对不对?”
“对什么对!”孙采薇难得想捂住一个人的嘴,叭叭叭个没完没了,“大夫,使劲敲他,让他明白什么叫人心的险恶。”
孙权也道:“什么羞不羞,我们都还没长大,谈这些做什么。”
蒋钦哦了一声,故意拖长了尾音,“那就是等长大了就要说这个咯?”
“……”可以让他闭嘴吗?
这一日,周府的惨叫声不绝于耳,震得屋外的桃花簌簌落下。
孙策躺在桃树枝干上,捂了捂耳朵,对着树底下的人说道:“公瑾,这也太吵了。”
周瑜擦着琴弦,头也不抬地说道:“你忘了,你也有这么吵的时候。”
孙策哈哈一笑,“没忘没忘,记着呢,当年阿权往那水里一跳,又是涨水的时候,我跳下去救他,给我身上刮得到处是伤,可真痛呐。不过那一次过后,那臭小子倒是安分了,不乱跑了。”
“所以现在就要被人拐跑了。”周瑜笑道。
“他们小小年纪,能懂什么,长到像我们这么大了再说也不迟。”孙策眯了眯眼,透过树缝间的日光,似是看尽了桃花花开。“不过那臭小子,好像真的很喜欢她。”
“嗯,伯符都看出来了。”周瑜收了琴,站起身来,又指了指脚下紧实的土地,“看来这坛酒,现在是喝不了了。”
32. 捉鸡
自从进了周府后,蒋钦是整日咋咋呼呼没个正形,无事可做的时候,就喜欢逗弄孙采薇和孙权。
他话极多,大概是直言直语惯了,有时总会将两人说得脸上挂满薄红。
孙权读书之时,他也会凑过来,说些什么:“你看我手里这个,保准你没看过,说的是一位奇女子从天而降,解救万民于水火的传奇故事,可好看了!你看看你看看!别读你那些看不懂的书了!”
孙权扶了扶额,“不看。”
“真的不看?”蒋钦转了转眼珠子,道:“可是这书里的奇女子叫采薇……”
采什么薇?
孙权听得一激灵,一把伸手接过蒋钦手里那已经破烂不堪的书,边翻边装作不在意地说:“又不是叫练师。”
蒋钦哈哈一笑,“不都一样的吗?”
“哪会一样?”孙权道,“练师就是练师。”
“她都说她叫周采薇,周采薇不也一样是她?”蒋钦挠了挠头,虽说这是个骗人的名字,但也是从孙采薇口中说了出来,那不就都是她的名字?什么练师就是练师,到底有什么两样?
孙权摇头,正想说什么,手中那破烂的书页却在这时被他翻到了尽头。他有些失语地反问:“哪里有采薇?”
蒋钦一时仰头大笑,“骗你的!你怎么就信了!你哥哥知道你这么好骗吗?”
孙权低声道:“我可不好骗。”
“哦?”蒋钦满脸不信,“死鸭子嘴硬。”
话可真多。孙权懒得再理他。
蒋钦撇了撇嘴,知道在孙权这儿是没了趣,于是又大步出门,去找孙采薇。
与此同时,孙采薇暂居的屋内突然传来一声尖细的惊叫。
蒋钦一拍脑门,匆忙跑过去。
他才刚踏进院中,就见一个侍女惊慌失措地从屋子内跑出来,然后一下子迎面撞上了蒋钦。
伤还没好完的蒋钦被撞得嘶了一口长气,“哎呦你哪来的牛劲?”
侍女倒在蒋钦怀中,明显愣了一下。也不知她哪来的力气,反应过来的一瞬又抬手将蒋钦猛地推开,竟推得蒋钦倒退好几步。
侍女这才缓过气来,指着那屋子说道:“鸡,有鸡……”
“鸡……?”蒋钦莫名其妙又神色怪异地盯着侍女看了看,又往那敞开的屋门瞧了瞧,末了像是发现新大陆般惊呼道:“周府还有鸡?!”
看着蒋钦激烈的反应,侍女一脸奇怪,“怎么就不能有鸡?只是这鸡哪能够出现在屋中!”
“那鸡不在屋子里难不成还在床……”说着说着,蒋钦脑子似乎终于在这一刻转过了弯。他连忙捂住了嘴阻止了即将说出口的话,只觉自己适才在想些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真是没脸看。他又急忙补救:“对对对,鸡是应当在鸡圈中。”
“那那……你能帮我去捉鸡吗……”侍女小心翼翼地询问。
蒋钦干咳了一声,“捉!哪来的调皮捣蛋的鸡,竟然跑到别人屋子里捣乱,必须捉住它给炖了!”
于是两人雄赳赳气昂昂地往屋中走去,却在即将踏进屋子里时,与孙采薇在廊下迎面撞上。
孙采薇手里正抓着一只老母鸡,她盯着气势汹汹的两人看,“你们俩,做什么?”
侍女连忙作礼,答道:“捉、捉鸡。”
“那怎么跑来我这儿捉?”孙采薇好笑道。
“你屋子里有鸡嘛!”蒋钦道,“不给你捉了,你半夜被鸡给吵醒怎么办?”
孙采薇奇怪地看他,“有就有,反正它们也活不过今晚。”
孙采薇话一出口,蒋钦蓦地瞪大了眼,颤抖着手难以置信地指着孙采薇道:“你你你……你居然杀鸡!”
“有问题?”
“有问题!”
“养生续命懂吗?”
“不懂,等我去问问孙权懂不懂。”
借酒
“站住。”孙采薇随手将手中的老母鸡往地上一丢,原本以为这只鸡会趁此机会逃走,没想到它的双脚早就被孙采薇给绑住,只能在地面匍匐着不断鸣叫。
孙采薇又挥手屏退了侍女,这才双手环抱,倚靠着廊柱盯着蒋钦的背影。
蒋钦被盯得如芒在背,无奈止住脚步,嘶声道:“长这么好看,怎的这么凶!”
“这不是看你左右闲来无事,干脆你将这些鸡宰了吧。”
开玩笑,蒋钦一出现,她和孙权之间的关系都被他说得莫名其妙了起来,懒得和他掰扯。
蒋钦一听,登时不乐意了,“哎哎哎,虽说是你救了我,但怎么说我都比你大,你该称呼我一声蒋哥哥才是。”他嘿嘿地傻笑。
孙采薇上下打量他,摊手笑道:“我俩什么关系就要叫你哥哥?”
“嘁!不乐意就算了,谁叫我是个大好人,你叫我,我肯定帮你做了。”蒋钦嘟囔着,脸上虽极不情愿但身体还是极度诚实地抓起了地上的老母鸡。
刚走两步,蒋钦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般,他回头问向孙采薇:“这鸡这么珍贵值钱,你说杀就杀,还叫我给你杀,你不会是想嫁祸给我然后让我背上杀鸡之名吧!赔钱的事我可不干啊!”
“你怎么这么啰嗦?”孙采薇有些无言,开始胡言乱语道,“周瑜说他最大的烦恼就是太有钱,你担心个什么。”
“太有钱也成了烦恼,真是搞不懂你们这些有钱人。”蒋钦提起老母鸡看了看,“难怪长这么肥。”
“你这么啰嗦,真是不如孙权。”孙采薇叹气道。
……下一刻,孙采薇却忽然脑子闪了一下,反应过来自己脱口而出什么后,当即愣住了。她刚刚,怎么会一下子说到孙权?
这时老母鸡连叫了几声,似在表达自己被抓的不满。
蒋钦一边拍老母鸡的头,一边听孙采薇说话,听见她说到孙权,不由挤眉弄眼地大笑了两声,不待孙采薇说他,赶忙就提着刀跑远了。
他行事倒是利落,手起刀落,血流尽了,鸡不叫了。
他倒是勤恳,又给鸡切了块,淘洗干净血沫才交给了孙采薇。
孙采薇接过,道了句谢,又将蒋钦晾在了院中,自个儿去处理这些肉了。
当孙权、孙策和周瑜来时,孙采薇炖好的鸡肉恰好出锅。
他们几个人手里提着酒,拿着碗筷站在院中桃树下,好不悠闲。
倒是蒋钦大大咧咧先开口:“哎呦,你们这是……?孙权弟弟怎么拿了这么多筷子过来?难道……又是来给我说大道理劝我读书的?哎呦喂都说了我虽然不喜欢读书但是道理我还是大致懂一些的,你看看啊,这一根筷子呢……”
蒋钦探手去拿孙权手中的筷子,两手握住一根的头尾,不顾一旁孙策和周瑜看戏的眼神,十分认真地掰断了这一根竹筷。他道:“看吧看吧,一根筷子容易折,一把筷子……”
他一把扔了手中的断成两截的独筷,又抓了一把筷子用力去掰,“一把筷子不易折嘛,我知道我知道,你看这根本掰……”
话音未落,蒋钦手中突然传来“啪”一声脆响,一把筷子就这么全给他掰断了。
“……不断嘛……”蒋钦的声音逐渐弱了下去。
院中突然一阵寂静。
蒋钦顿时干笑了两声,打破了这诡异的安静,“那个……虽然筷子全断了,但是道理我真的懂,不就是说咱们要齐心上进嘛!你就别来劝我读书了。”
“谁要跟你齐心?”孙权望着一地的残筷,叹道。
孙采薇眉目微挑看着这一地狼藉,难得被人给气笑了,她拍了拍袖上沾上的桃花,道:“原本我是叫你们来尝尝我家传的手艺如何,这下好了,筷子没了,那就用手抓着吃吧。”
“啊——?”蒋钦顿时发出一声凄惨的怪叫,他心痛地蹲下去捧地上的残筷,“我掰筷子的时候怎么没人阻止我?!”
“我们哪里知道你这么傻。”孙采薇摇头叹气,眼里却闪过几缕笑意。
孙权见了,有些吃味道:“练师对他可真好。”
孙采薇被孙权说得眼神微微躲闪,有些心虚,她道:“他受了伤,自当得好好养。”
“这样……”孙权不疑有他,转眼若有所思地盯着蒋钦看。
见孙权极度认真沉思的神色,孙采薇心里顿觉不妙,堂堂未来的吴主,不会是在想着要做些没什么智商的事吧?
应当不至于,孙权日后可是要当吴主的人。
然而孙权心里确实已经开始思索着要不下次也去受个伤试试一事。
“你们几个,为了今日这一顿饭,我可是同公瑾新买了一坛好酒,你们仨还站着,这酒还喝不喝,这菜还吃不吃了?”孙策掂了掂手中的酒,催促道。
“吃吃吃,喝喝喝!”一听到有好酒下饭,蒋钦干脆长袖一挽,折了院中两节桃枝下来,撇去花叶当作了筷子,望着那香气扑鼻的鸡汤鸡肉,几乎垂涎欲滴,“长这么大我还没见过这么好的肉,要是我兄弟周泰也在就好了。”
“周泰?”孙采薇迟疑了一瞬,“他现在在哪儿?”
蒋钦摇了摇头,“我都出来许久了,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以后总会见面的。”孙采薇道。
“你这么肯定?”蒋钦疑惑道。
孙采薇只是笑笑,却不再说话。
周瑜又着人取了新筷,五个人这才在院中围坐了下来。
烈酒灼人,孙采薇本来没想试的,却架不住酒香撩人,加上她也想试试这古代的酒到底味道如何,便一口气喝了好几碗,脸上也逐渐被酒气熏得红透。
这还是她第一次喝酒,体验竟还良好。
孙采薇一时上头,还想再喝,却被一双手挡住。孙采薇茫然地抬头看他,又蓦地撞进一双明亮的眼中。
“你挡我做什么?”
“练师,不可再喝了。”
“怎么不能再喝?借酒消愁,愁当散啊……”孙采薇缓缓说着,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使然,心中深埋的愁苦并未散去,反而还四处散开来。她只觉自己思绪此刻在不断跳跃,一时让她分不清自己在说些什么。
“……什么三英战吕布,诸葛借东风烧赤壁,什么草船借箭,通通都是假的……”孙采薇望着孙权,淡淡地笑,“唯有你们……他们才是真的……”
“可是……其实我还是想回去……回家去……”
“练师……?”孙权浑身一怔,不知该作何反应。
她在说什么?她是想回家吗?
桃溪
孙权没由来地有些心慌。
家?步练师的家在淮阴,淮阴如今已经是不能回去了。
而且步夫人已逝,步练师的家,又该在哪里?
“三英……战吕布?诸葛……?赤壁?”孙策喝了口酒,双眼不动声色地扫视过醉意熏熏的孙采薇,“赤壁这地方我倒是知道,但这诸葛,三英又是谁?”
听见孙策的问话,孙采薇一只手往孙权肩上蓦地一拍,一副唯我精明高深的模样,“知道又如何,你们都不是同一个时代的人!”
几人还是第一次见到孙采薇这般模样,都不由愣了愣,随即失笑。
周瑜笑了笑,循循善诱地开口:“那他是哪个时代的人?”
孙采薇想了想,摇摇晃晃道:“比你成名晚些。”
此话一出,院中又突然寂静无声,唯有桃树簌簌作响,扰着人的思绪。
孙策和周瑜相互看了一眼,却都心照不宣地不再问下去了。
不管孙采薇此时此刻说的是真是假,到底是胡言乱语还是以算学算到,但这些都是在她醉后才说出的话,也就是说,这些是她深埋于心中的秘密,他们怎能趁人之危窥探她的秘密。
蒋钦却是想不明白这一点,他满脸兴趣十足的模样,跃跃欲问,却一下子被孙策塞了块鸡肉进嘴里,堵住了他即将问出的话。
“呜呜……”蒋钦欲哭无泪,这肉这么烫,这个孙策也真的是,要不是人长得好看,有枪又背靠有钱人,否则他早就动手了!
“我带练师去歇息。”孙权敛眸轻道。
“歇息?为何要歇息?”孙采薇反问。
孙权叹了口气,“练师,你醉了。”
孙采薇轻笑了一声,“醉与不醉,又有什么区别?”
有什么区别呢?她说的全都是真话罢了,只是别人信与不信的问题。
隔日孙采薇终于清醒了过来,她躺在榻上,脑海里顿时回想起了她的那些胡言乱语。
“完了。”此时此刻,她只有这一个词。
什么他和你都不是同一个时代的人,他比你成名晚些,这些是能说的吗?而且还是当着那两个心眼比蜂窝煤还多的人的面说,只希望他俩没怀疑什么。
孙采薇拍了拍脸,又仔细回忆了一番。幸好幸好,她没说更多,看来这酒是绝对不能再沾一滴了。
孙采薇穿鞋下榻,走到院中,她望着天感慨,已经五月了。
舒城的桃花开得有些晚,也让她觉得时间过得是那么的缓慢,在这场短暂的时间里,却发生了许多许多的事。
侍女送来新衣时,孙采薇颇有些意外,她问:“给我的?”
侍女点头轻声应道:“是的。”
“……是孙权吗?”侍女手上的衣裳依旧是她喜爱的绿色,那衣上绣了精致的桃花,栩栩如生。孙采薇漫不经心地问:“怎么不见他?”
听见孙采薇的问话,侍女微微有些惊讶,又连忙低头道:“桃溪出了乱子,太守府有人被劫持,公子他们赶去帮忙了。”
难怪今日异常的安静,还真是有些不太习惯。
不过桃溪是……?
像是看出了孙采薇的疑惑,侍女低眉轻道:“桃溪山,是山贼严虎的地盘,盘踞万人,专劫过路行人,因占据山势地利,暂无人能攻破,桃溪的山贼一直以来都极为嚣张。”
严虎?是严白虎!
顿了顿,侍女又道:“那边送了张人皮过来,人皮上写了信,陆太守当即带着人过去了。”
“而且连周瑜他们也去了,被劫持的人是谁?”孙采薇心头忽然有了一丝不详的预感,太守府……能让陆康这么着急的,难不成被劫的人是……陆绩?!
“听说是陆府的小公子。”
果真是陆绩!
孙采薇沉吟片刻,知道慌也无用,很快便冷静下来问道:“他们是何时去的?”
“半个时辰前。”
孙采薇看了看头顶的太阳,心里估摸着还能不能追上,“看来是威胁了,陆康若是不去,或许下次送来的不止是人皮,也不知信上到底写了什么……”
侍女摇了摇头,也不清楚。
孙采薇蹙眉道:“衣裳就先放着,我出去一趟。”
侍女一愣,没想到孙采薇说走就要走,刚想阻止,孙采薇却已是没了影。
从马厩中牵了马,孙采薇打马便向着桃溪山而去,她一路问着路人去往桃溪山的捷径,一边快马加鞭地踏着崎岖山路不停地追,只求能快些追上孙权他们。
陆绩,太贪玩了。
可是一听见是陆绩出了事,孙采薇便完全坐不住,陆绩太过令人喜欢,虽是贪玩,可他也只是个孩子,并未做过惹人厌的坏事,怎么就落到了严白虎手上?
桃溪山明明相距舒城甚远,陆绩怎么会去到那么远的地方?陆议也没有阻止吗?
她孙采薇虽然怕死,可也并不愿意见到她熟悉的人死。这一段时间以来,她已经见到了太多太多的人死去,有时候她就会想,若是能够重来,她倒真的希望她能改变什么。
然而,历史就是历史。
每一件事的发生,都会令人感到悲伤与无奈。
陆绩被劫持,或许不会出什么与性命有关的事,可他身边的人呢?孙采薇咬牙想,能救一个便是一个吧,他们籍籍无名,救下了也并不会影响什么。
孙采薇策马狂奔,终于赶在日落时分追上了孙权他们。
滔滔江水前,孙权听见了由远及近的马蹄声。蓦然回头,便见一匹马儿扬蹄嘶鸣,接着一身绿衣飘飞,直直映入他的眼中。
江水翻滚,孙权看见孙采薇握着马缰翻身下了马,她问:“为何不等我?”
孙权微愣,“练师……”
“桃溪山这么危险,怎么可能叫你!”倒是蒋钦开口说道。
孙策也道:“你怎么来了?”
孙采薇道:“我为何就不能来?我担心陆绩出事,我也要一起去桃溪山。”
“不行。”孙策想也没想,直接拒绝,“带着这臭小子来我就已经后悔了,更别说再带上你,要我说你和这臭小子就该回舒城去。”
“孙策!”孙采薇忽然提高了音量,“陆康已经去了桃溪山,但你知道你和陆康日后会发生何事吗?”
“你救他,却又杀了他。”
什……?
孙策皱了皱眉,“什么我救他却又杀了他?”
“别忘了我的算学,天下无双。”孙采薇道,“我从不算人的命,却也可以算人的命。”
此刻孙采薇已经顾不了什么了,哪怕她已经对孙权说过她的算学是假的,但此刻若要同行,只能先说服孙策或者周瑜。
计策
孙采薇迎着江风笑道:“你带上我,我慢慢告诉你。”
孙策迟疑了片刻,偏头看了眼周瑜,见周瑜点头示意,他才转身过来说道:“要跟着也行,你和阿权务必紧跟着我们,不可瞎跑。”
孙采薇连忙点头,快步过去。
她站在孙权身边,感受着湿凉的水汽自鼻间掠过,衣袂被江风卷得翻飞。江水滚滚滔滔,经年不断,细小的水珠上下跳动,不经意湿了人的衣襟。不过这里却并非长江,大概只是长江的一条支流,水势却依旧惊人。
她自舒城一路向西追来,唯有渡过这条江水,才能抵达桃溪山。
待行船来时,太阳已经落下了,天边只有红霞挂着,照得人面上微红。
孙采薇倚坐在船舷旁,静静地注视着翻滚的水浪拍击着船身,船只被拍得有些摇晃,但对孙采薇来说倒是没什么影响。
离了舒城之后,桃花便少了,沿途竟看不见一棵桃树,明明已经是春将进夏的时节,岸边却光秃秃的,只有零星的绿树野草,越往桃溪山的方向走,便越荒芜。
看来桃溪山,并不如它的名字般这么美好。
这时,孙权缓缓靠了过来,“练师。”
孙采薇却依旧望着江水没有回应。
“练师?”孙权有些疑惑地偏头看她,却见孙采薇呆呆地望着一处不知道在想什么,孙权想了想,又如法炮制同之前那样说:“孙鸭蛋姐姐?”
他说这几个字的时候,语调十分自然轻盈,就像回到了当初在南大宅两人再次遇见时的场景。
没想到,转眼已是那么久过去了。
……然而,眼前的人依旧没有反应。
孙权沉默了会儿,踱步走到她面前,缓缓地,试探性地开口:“……采薇?”
“嗯?”孙采薇几乎是下意识地回应。
孙权一愣。
“你在……叫我?”孙采薇回过神来,转头看向来人,眼中微有些迷茫孙权刚刚说了什么。
孙权有些僵硬地笑了笑,“嗯,我在叫你!”
“怎么了?”孙采薇问。
孙权轻轻呼出一口浊气,尽量忽视心中突如其来的怪异感,他道:“那身衣裳,还合身吗?”
孙采薇蓦地一愣,随即笑了笑,“合身。”
孙权也笑,“那便好!”
送人衣裳这事,看来还真是孙权从小的习惯啊……孙采薇在心中感叹,犹记得史书上说孙权当了吴主后,光是一年给周瑜送的衣裳就有几百件,两个仓库也装不下。
很好,现在她也得了孙权送的衣裳,尽管还未来得及试过。
不过倒真是莫名有些哭笑不得。
正想着,另一边却传来一阵阵呕吐声。
两人循声看去,只见蒋钦正趴在船舷处不停地吐着腹中积食,直到吐无可吐,他才摇摇晃晃地顺着船舷滑下来倒坐在船板上。
“哎呦我去……”蒋钦揉着发晕的头,吐得是精疲力尽,叫苦连天,“你们怎么不吐,为什么就我一个人吐,怎么就对我搞区别对待,明明这是同一条船!”
孙采薇摇了摇头,遥遥喊道:“同样是江东人,怎么就你晕船,你自己反思反思。”
“我晕船?”蒋钦满脸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的脸大叫,“我堂堂男子汉大丈夫,我怎么可能晕船!你你你……你怎么可以说我晕船!”
“晕船很丢脸?”孙采薇笑道,“要不你还是回去吧,可别出师未捷身先晕,转眼就被那山贼给劫了去!”
孙权在一旁听得不由低声笑了笑。
“我怎么可能会被山贼给劫了去?分明是你们俩得小心。还有,我不晕船!”正说着,一股长浪突然打来,船身剧烈地晃了晃,蒋钦立马捂住嘴,不敢动了。
待船只平静后,蒋钦忽地转头向船外伸出去,又开始不停干呕起来。
人死了嘴都还是硬的。
不过大概也是因为他少有坐船的原因,所以一时双脚离了地面,便有些不习惯起来。
孙策和周瑜正静静地伫立在船头,远远地注视着越来越近的山头,那山中点了火,焰色在当中也就显得十分突兀。
自从孙采薇上船之后,他们二人像是商量好的一样,什么也没问她,孙采薇倒是见惯不惯了,或许等时机到了,他们才会问吧。
他们二人是站在一起指天下的人,终有一日,江东的土地会由他们两人开拓。然而他们也终会分开,江东也会交给她身侧的孙权。孙采薇不由感到一阵悲伤,无论什么时候,离别总是在发生。
她已经做出了提醒,并且在这么多日以来,她又表现出了太多的破绽,却没有人问她,疑惑她的所作所为,实在是令人感到奇怪。
船靠岸之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几人摸着黑下了船,复才点了火折子。
船夫很快撑着船离去了,黑暗中,江水滚动的声音犹显得清晰可闻。
“前面便是桃溪山了。”周瑜的声音混着清泠泠的江水而来,像是清风拂过水面般清而柔和。
蒋钦晕船有些严重,他却自我感觉良好非要跟上来,结果只能晕晕乎乎地落在后面。
孙采薇和孙权走在三人中间,四周异常寂静,唯有他们几人踩在地面上的沙沙脚步声。
在夜色中,最适宜做些见不得人的事。
然而孙彩薇却在这一刻明白了为何这里会叫桃溪山了。
不远处通往桃溪山的山路上,正直直生着一棵棵的桃树。原本来时的路十分荒芜,人迹罕至,此时此刻,这里却长着一棵棵开满了桃花的桃树。
这里的桃树并不像舒城那般美,桃花开得稀稀拉拉的,犹如没有吃饱饭的兵将,软软地站在山路两侧。
只不过,这些桃树下皆挂满了许许多多的小灯笼,灯笼虽小却胜在多,便将这条山路照得通明,如同夜色中的萤火,闪烁着,直直通向了桃溪山深处。
他们这才注意到,山道上还有许多把守的人。
桃溪山并不是一座小山,它所笼罩的范围极大,周围的地界皆是属于它。其中又建了许多木屋子,紧紧相连,唯有通过这条山道才能真正进入桃溪山内部。
陆康早就已经带了人来,却为何不见一丝踪影?这山道上的这些看守似乎也并未有警惕之心,皆是三三两两地并排走在一起,有说有笑的。
难道陆康还未到?
不可能,陆绩身陷桃溪山,陆康一定会想方设法救出陆绩。况且他比孙策他们还先行一步,不可能还未到。
几人相互看了一眼,还是孙策开口道:“据说桃溪山里交错复杂,若是贸然潜进去,只怕也找不到他们。”
“严白虎是头子,若是能抓到他,或许事情就好办了。”孙采薇道。
“严白虎?我怎么听说这桃溪山的头子是叫严虎。”孙策眉宇轻皱。
“一字之差而已,或许是我们听说的内容有过更改,导致的不一样吧。”孙采薇道。
孙策了然地笑了笑,也不再同孙采薇纠结这个问题。
“但严虎身居桃溪山多年,若要找到他并且抓住,只怕也难。”孙权出声道。
“早就说过,我和你公瑾哥来就足够了,你们两个再加一个晕船的蒋钦,都不知该拿你们怎么办。”孙策摇了摇头,叹气道。
“阿兄,相信我们。”孙权目光炯炯地看着周瑜和孙策,掷声道,“我去引开这些人,趁此机会,你和公瑾哥进去。”
“再者,人多力量大,你同公瑾哥去找严虎,我可以和练师去找陆太守他们,这样也能节省不少时间。”
“臭小子,倒是长大了不少。”孙策无奈道。
孙权点头,目光轻轻瞥了一眼一旁的孙采薇,“嗯,长大了。”
“那么阿权引开了他们,又怎么进去?”周瑜适时出声问。
孙权一时被问得沉默,周瑜向来如此,问出的话总是一针见血。同时按孙策的话来说,就是他年纪还小,想的问题还是不太全面。
但孙采薇却觉得孙权在说出他的计划时,已经逐渐有了日后吴主的模样。
“我和蒋钦去寻严虎,借机引走一些人,伯符解决山道上剩下的看守,你们再分头去找陆太守和陆绩,之后再行汇合。”周瑜道。
眼下,似乎也只有这样才是万无一失的法子。
“公瑾,小心。”孙策定定地看着周瑜,嘱咐道。
周瑜点点头,又招呼过还在因晕船而软趴趴的蒋钦,一同走向那站满了人的山道。
提步过去的过程中,周瑜似乎对蒋钦说了什么,很快,三人便见蒋钦扶住了周瑜。
孙策远远地看着,只觉额角跳了跳,此刻连他也不清楚周瑜到底想做什么,“喂……那是我义弟!”
“别弟不弟的了,我也是你弟。阿兄,快些过来,我们绕过去。”孙权和孙采薇此刻已经站在了树荫下,他催促着孙策道。
孙策握紧了手中的剑,咬牙道:“就不该带你们来!”
孙策这一次没有带枪,他手中的剑还是他第一次带出来,没想到,竟是为了救一个“你救了他,却杀了他”的人……
生事
夜色浓郁,山道上却星星点点,仿若日光下粼粼的江水,一直蜿蜒如溪流般延伸至了深处。
这般景致的桃溪山,却被严虎所占领。
周瑜眯了眯眼,虽是被蒋钦扶着,他的眼中却满是犀利的流光。
“那个……其实我觉得你的想法太危险,要不我们折中一下?”蒋钦犹豫了好一会儿,才不确定地低声开口问。
“你有什么办法?”周瑜反问。
蒋钦啧了一声,犹犹豫豫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练师小妹妹不是在船上说过什么……这些山贼头子一般都好男色……咳……要不周瑜你就那什么……这样说不定还能安安全全地接近严虎,比你那办法容易多了……”
蒋钦越说声音越低,最后倒是语句不清不楚起来。
周瑜听着,爽朗地说了句:“好啊。”
好……好什么好?!蒋钦几乎是十分意外地听到这两字从周瑜口中说出来,他瞳孔微缩,猛地偏头看去,只见周瑜正看着他,和善地笑。
蒋钦被盯得心里一阵发毛,“但我现在觉得,不、不好了……”蒋钦咽了咽口水,僵硬地转移话题,“不得不说,你们胆子可真大,我要有这样的胆量,都想去打天下了,这么乱的天下,真想给平定了。”
周瑜轻轻笑了笑,沉吟了片刻才说道:“你若想,那之后便跟着伯符吧。”
蒋钦听了,微微睁大了眼,一下子清醒了不少,“孙、孙策?可我看他根本没有想离开的想法。”
“总会离开的。”周瑜没有丝毫迟疑地说。
蒋钦呆了呆。少年人的心性,总是激昂的,前路困难亦未可知,可只是那么一句话,却让他开始想象起日后激战天下的场景了。“那他们呢?还有你呢?”
他们,指的是孙采薇和孙权。
“我会助他。”周瑜说,他却只字未提孙权和孙采薇。大概在他们看来,孙采薇和孙权都只需要站在他们的庇护伞下,“日后,天下间定会有他的名字。”
蒋钦沉默了会儿,又道:“倘若今晚我们能顺利将人救出来,我以后一定跟着他。”
毕竟,他们可以说是单枪匹马闯入严虎的大本营,而且周瑜,是准备独自去擒住严虎。
蒋钦不免想,应当换做孙策或者他来会更加有保证一些。不是他说,虽然周瑜箭术是有那么点无双,但当时在城南时,也是因为身份的威慑和地位的悬殊,那些少年也不过是逃难而来的流民,自然能轻松处理。
然而此时此刻,他们却是在山贼的地盘,还妄想着去擒拿严虎。
蒋钦虽然久居家中,未曾听说过什么桃溪山,但在来之前还是听着孙策和周瑜提过一些。这桃溪山地势复杂,内部广阔,县府派了好几次人来,都只能狼狈而归。
蒋钦依旧忍不住感叹,这几个人,真是他所见过的胆子最大的人。
两人说着,很快便到了山脚下。
只见山道上站满了人,虽都是三三两两地站着,但聚在一起时,人数约莫三十来人,也不知是在做什么,当中的起哄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
循声看去,原是山道一侧有一处平地,平地上立有石柱,有好几人被绑于其中。而平地上唯一自由的男人说道:“这剥皮啊,讲究的就是手法,这就跟凌迟一样,一个人受尽千刀万剐却依旧死不了,全身上下没一块好肉,看着他痛苦求死全身是血的模样,真教我心里痛快!”
“说得倒是好听,你剥一个看看!”
“哎。”那男人伸出食指左右晃了晃,“我已经剥过一次了,这一次我若再出手,岂不是没看头?不若这样,你们谁来完整剥下一块面皮下来,我便去请示老大,给他做桃溪山的三把手如何?!”
立刻有人道:“这还不简单,我来我来!”
人群里闹哄哄的一团,显然并未留意到山脚下的两人。周瑜眉头轻皱,“被绑的,是陆太守的人。”
“难道,那陆太守真落入严虎手里了?”
山道间那些人的对话自然一字不落地传进了两人耳中,蒋钦一时只觉这世道里人对人之间真是残忍至极,乱到这样的地步,却无人拿这些人有什么办法。
“会不会凶多吉少了?”蒋钦听着自己沉重的呼吸,缓缓问出。
周瑜摇了摇头,“不能再等了。”
说完,周瑜又回头看去,远处三道模糊的身影正躲藏在树后关注着他们二人。周瑜将身后的包袱无声取下,露出里面的长弓,弓上镶了赤色的碎石,在挂满细小灯笼的桃树下反射着深红的光。
与此同时,孙策握紧了手中的剑,说道:“看来是等不了了,我和公瑾先解决这帮人,你俩去找陆绩和陆康!”
孙采薇道:“万事小心!”
“难道是出事了……”孙权看了一眼山道间密布的人影,心有些沉了下去。虽说他曾因孙采薇和陆绩争风吃醋过,但那也只是当时孙采薇宁愿和这些孩子说话也不愿理他,其实他也打心里喜欢陆绩,今日得知陆绩出了事时,他也是格外担心陆绩出事才跟了过来。
孙采薇摇头安慰道:“不会的,大不了受些伤……”
“好,既然练师都这么说了,那我自然相信练师。”孙权道。
孙采薇被孙权这一句话说得微愣,“你怎么……”
就这么信我。
“你知不知道,世界上骗子很多的。”孙采薇叹道。
孙权点头笑道:“知道,就像练师曾经骗我说你叫孙狗蛋,孙鸭蛋。”
孙采薇实在是哭笑不得,这是一回事吗?
“不说这个,我们先跟上去,再见机行事。”骗子何其多,她也算一个,就怕谎言被拆穿那日,她无法自圆其说,那便点到为止。
匆忙跟上去后,没一会儿只听得一连串沉闷的倒地声响起。只见不知何时蒋钦已混入了那围观看热闹的人群中,他站在那些人后面,嘴里跟着起哄,手中握着的石块却精准无误地砸向了落单的人。
人群的起哄声太大,竟盖住了那一声声石块拍击脑袋的声响。
几支箭矢“咻咻”而过,穿过桃花,从后背刺透了心脏,百发百中到,直让孙采薇认为自己也能行。而孙策身形灵活,周瑜射中一人,他便能接住一人,再将其拖入黑暗中。
他们三人几乎可以说是无声无息地进行着清剿山贼之事,孙权在底下看着,不由说道:“我阿兄和公瑾哥,果真默契……若是我也能……”
孙采薇看着他明亮的双眼,忍不住道:“会的。”
来日天下,不仅有他们,还有你。
“——你们要做什么!有话好说,要钱要物,我都能给,你要以身相许也行,只要别动手别杀我!”待平地上那人握着刀转过身来时,周围却早已全是倒下的死人,他大惊失色,正想呼救,脖子处却忽地一凉,一把剑抵上了他的脖子。
孙采薇听得一阵无言,她身边这几位可都是史书记载的实打实的帅哥,这男人长得黝黑不说,模样也像块崎岖不平的土豆,是怎么有脸说出以身相许这几个字的?
“陆康在哪里?”孙策问。
男人失声道:“你们是陆康的人!?”
孙策眯了眯眼,手上的劲又大了些,男人脖子上立刻出现了血丝,“陆康在哪里?我不想再重复第三次。”
“别别别,这剑这么锋利,千万小心些,小心些……”男人似乎极为怕死,他的目光扫过眼前的几人,又咽了咽口水,才缓缓开口道:“陆康被关在我们老大那儿……”
“陆绩呢?”孙采薇连忙问。
“陆陆陆……绩?好女郎,这这我不认识这个陆绩……”他面色为难,却又因脖子上的剑不敢有什么动作。
孙采薇皱了皱眉,“是个孩子!”
“孩……孩子……大概大概在地牢里……”他颤颤巍巍地看着眼前长相俊郎的几人,心里不停地骂着晦气。
蒋钦便道:“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若是假的,我们几个岂不是得被一锅围了?”
男人哭丧着脸,“不敢有假不敢有假啊……我这么怕死,几位还看不出来吗……”
孙权趁着几人说话,他为石柱上被绑的人解了绳子,绳子打了复杂的结,却依旧被他轻易解开。不过这几人大概是被绑得太久了,此刻已经失去了意识,好在还有呼吸。
孙权握着绳子走过来,不由分说地将男人绑了。他会解绳结,自然也会绑绳结,男人身上的绳结此刻是被孙权绑到了只能用刀划断绳子才能解缚的程度。
“几位,那个……我保证不喊不叫,我这就带你们去找那个孩子,能不能别杀我……”
孙采薇笑道:“表现得好,就不杀你。”
男人连忙点头哈腰地鞠躬道谢。他被孙策推着往前走,缓步前行的过程中,他眼角的余光又不由扫向了孙采薇,目光顿时变得狠厉起来。
搞不定其他几人,还拿不定她吗?他勾了勾唇,这里,可是他们的地盘。
入局
男人在前面走着,带着几人穿过了山道,前方豁然开朗。
群山之中,四处皆亮着星星点点的火光,高低错落。男人用嘴努了努左面的阴暗处,说道:“那儿便是我们山寨的地牢了。”
他说完,又顿住了,就是不愿再往下说去。孙策转了转手中的剑,转头对周瑜说道:“公瑾,你说有没有一种刑罚,往人身上砍了数百刀但那人依旧死不了的?”
周瑜浅笑道:“伯符不若学学他,凌迟吧。”
两人笑得那叫一个柔和,说出的话却黑得似碳。
孙策一听,一下来了兴致,他又去上下打量着男人,握着剑不断比划,接着却嘶声道:“太丑,脏眼。”
男人只觉额角青筋在不住地跳,这几个人是真把自己当回事了,不给他们一点教训,真当这桃溪山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男人立马赔笑道:“别别别……我说我说……我们老大就住在那中心的屋中,那里守卫森严,不过半个时辰会换一次岗……”
孙策“嗯”了一声,随即反手一掌击上了他的后脖子,男人一下子晕倒在了草地上。
孙权抿唇问道:“这样的人,阿兄还打算留着吗?”
竟然残忍到对人剥皮处凌迟,若是不死,只怕会有更多人遭害。
“就算现在他不死,迟早也会遭报应的。”孙采薇道。
孙策点点头,赞同孙采薇的说法,“一时半会儿他醒不过来,先救人,之后再一把火烧了桃溪山。”
又是打算放火。孙采薇叹了口气,“不愧是你们。”
孙权不解,便问:“什么?”
孙采薇笑道:“还记得你火烧凤凰台吗?”
孙权立刻明白过来,同样回以一笑,“记得,同公瑾哥学的。”
孙策也笑道:“是啊,同公瑾学的。”
周瑜:“……”
“啊?什么什么?你们跟周瑜学了什么,教教我呗!”蒋钦在后面听得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却又控制不住地好奇,一听是跟周瑜学的,又咋咋呼呼地凑过来问起来。
孙采薇伸手戳开了他凑到她和孙权中间的脑袋,“下次一定。”
“嘁,不教就不教,干嘛这么着急推开我?怎么啦不会是担心孙权吃醋吧!”他大大咧咧地说,似乎并未意识到有什么问题,却顿时让周围几人神色不一起来。
孙权顿了一下,不自在地抵拳低咳道:“我、我们去找陆绩……”
孙策笑得眉眼如星,靠着周瑜悠悠道:“小小年纪的,长大了再说这些吧,臭小子。”
孙权立马反驳道:“已经不小了。”
说完,孙权腾一下微红了脸,反应过来这不是明晃晃地承认了什么吗……?
幸好夜色厚重,灯笼明黄的光掩盖住了面上的热,同样也遮掩住了孙采薇的不知所措。
“你们……我……和孙权,蒋钦,去地牢……”难得的,孙采薇说话第一次那么不利索起来。
“当心。”周瑜嘱咐道。
五人这才分道而行。
山风温和,混着丝丝缕缕的花香,蒋钦在前面带着路,孙采薇走在中间,知道孙权在后面看不见她的神色,她便伸出手来,借着月色看清了步练师的手。
这只手莹润纤细,却亲手送别了许多人。
孙采薇不由抬手按住适才莫名跳动加快的心口,又看着月亮轻呼了一口气,想什么呢?你是孙采薇,不是步练师,你和他们是两个时代的人。
三人沿着错乱的山道悄声寻了一圈,才终于找到下山的路,桃溪山比那破烂的凤凰台要好上许多,虽是泥土小径,四周所筑的木屋却十分齐整干净,恍然间好似入了世外桃源。
谨慎避过看守巡逻的人,三人终于踏上了严虎驻地。
整个过程,孙采薇一直一言不发。
孙权小心地看了孙采薇一眼,想说什么,却担心惹恼她,毕竟那会儿蒋钦说完话后他什么也没反驳,反而还变相承认了什么,定会给她带来困扰,确实是他有错在先。
于是两个人便一起沉默。
蒋钦挠了挠头,低声问:“你俩怎么突然这么安静?”
孙采薇不免白了他一眼,“身在敌营,你还这般多话。”
“这里又没人,我说得还那么那么小声!担心什么,这不有我吗?”蒋钦指了指暗暗的四周,除了山间虫鸣,风吹草动,就再无其他了。
孙采薇不想与他争辩,只想快些找到陆绩离去。
不过想到此处,孙采薇一时又觉得异常,他们三人进来得未免有些太过于顺利了?可他们确实是按照那个男人指的方向所走,若这里是桃溪山的地牢,为何却见不着一个看守的人影?
孙采薇心微微沉了,太过相信别人,确实并非好事。况且,他们相信的还是这里的山贼。
严虎
得不到回应,蒋钦揉了揉鼻子,算了,这两人有时一个比一个奇怪,不理他就不理吧!
眼下四周黑暗,却唯有前方不远处的屋中亮起一抹微弱的火光,三人便朝着那处走去。
孙采薇虽然心下奇怪,可终究她是个实实在在的现代人,虽知这是乱世,心中却始终有着一颗认为周围人皆是善人的想法,因此警醒来得也晚。
但如今他们已经深入其中,孙采薇也只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观察四周状况,以防生变。
只是,才一抬眼透过窗户往屋中看去,三人便愣住了。
屋中只点燃了一盏烛灯,此前那微弱的光便是由此发出。不过四周昏暗,倒也显得屋中明亮起来。
然而里面却并非那男人口中所说的地牢囚室,反而只是普普通通的一间屋子,屋中设了几案,案上摆了几碟酒菜,一个面目生得粗犷的男人正坐在案前咕噜噜喝着酒。
男人喝够了酒,放下酒碗,复才眯着眼往下看去。
原来屋中还有一人。
三人定睛看去,孙权和孙采薇心里蓦地一沉,相互看了一眼,分明从对方眼中读出了相同的信息。
屋中另一人,竟是陆康。
那男人的目光一落到陆康身上,就说道:“说了不放,就是不放。”
“你要有本事,你先走出我的桃溪山,说不定我心情好,就把你儿子放了。”
也不知陆康说了什么,男人又嗤笑一声,“你拿什么和我谈?你儿子自己偷溜出来,我一离你这般远,二也没让人去抓。这下好了,他自己来了,我这桃溪山哪有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道理?真随便放了人,我严虎的颜面往哪处搁?”
严虎!
那男人说这里是关着陆绩的地方,却没想到,严虎竟然在这儿!
难道,周瑜和孙策去的方向,才是陆绩所在?那人也许是猜到他们会分头行动,才故意指反了方向。
“啊?严虎啊这是!这怎么办,你不能打,孙权应该也不能打,那就我一个人和他打吗?!”蒋钦压低了声音,却依旧掩不住他话里的惊讶夸张。
三人躲在窗下,已是离严虎极近,孙采薇大气不敢喘,轻声道:“等孙策和周瑜吧。”
他们两人那边,救出陆绩应当轻松。
“可是……”蒋钦悄悄探出了头,往屋中看了一眼,又迅速蹲下,“他俩已经打起来了!”
孙采薇想了想道:“严虎不是我们三人能搞定的,陆康之前既然能解决黄穰那帮十万余盗贼,严虎一时半会儿应当也无法困住陆康。”
孙权也赞同道:“等我兄长。否则一旦闹出动静,我们几人根本无法跑掉。”
三人正在商议,没想到一杆长枪突然以迅雷之势从他们头顶的窗户中刺了出来,发出一声破空的响。
蒋钦先是看着那泛着冷光的枪尖愣了半晌,随后又不知错了哪根筋,猛地跳了起来。然而却因跳得太过用力,脑袋一下子撞上了窗沿,撞得他头晕眼花,脑海中白光一阵阵闪过。
“既然来了,不出来和我见见,躲躲藏藏的做什么?”严虎站在窗边,勾唇笑道。
刺出的长枪正握在严虎手中,陆康却不见踪影。昏暗的屋中,烛火已经燃烧得将要见了底,似乎只要一阵风吹过,就能彻底陷入黑暗中。
知道他们已经暴露,孙采薇和孙权也只能缓缓站起身来。
那杆长枪正横亘于孙采薇和孙权中间,只要严虎稍用了劲,那枪尖便会有一半的概率击在她或孙权身上。
“几个小年轻,胆子倒是挺肥,不过,应当不止你们三人吧?”严虎粗嗓低沉,脸上刀疤遍布,说话时牵动着面部动作,便显得狰狞不已。
孙采薇和孙权互看了一眼,孙权才道:“不是我们三人,还能有几人?”
孙权说话依旧冷静,甚至孙采薇在他的眼中看不见一丝的慌乱,既意外,却也不意外,只因他会是未来的吴主。
那么此时此刻,他们就不会死。想到此处,孙采薇胆子也便大了起来。
然而严虎却并未拿他们三人当回事,转头瞥了一眼还在抱头喊痛的蒋钦,“就这傻样进我桃溪山?”
不待孙权和孙采薇说什么,严虎又往远处看了一眼,接着语出惊人道:“其他人,救人去了吧?”
孙采薇心中一惊,竟能猜得这么准确,实在不像她印象中的严白虎。
“不管有没有别人,这桃溪山,我们来也来得,去也去得!严虎,今日你若不放了陆康,来日你定会为他人所破。”孙采薇强压下声音中的颤抖,努力使自己不那么害怕。
孙权察觉到孙采薇的惧意,便想去握住孙采薇的手,可他所有的动作皆被那明晃晃的枪尖挡住,彷如天堑。孙权心中忽然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总觉得今夜一过,他就再也无法握住孙采薇了。
这样的预感不知从何而来,或许早已深埋于心中,又或许是突然而生,孙权说不清,却只觉得他与孙采薇之间似乎早已经历了数次分离。
明明,他和她只相识这么几个月而已。
严虎哪知道两人心中在想什么,他眉间一挑,好笑道:“我会被人所破?小姑娘,大话虽然人人说得,却也得看是谁说的。”
“可我偏偏说得,日后你们会发生什么,我皆……”话音未落,身旁一道突兀的男声穿插进来,顿时打断了孙采薇的话。
“怎么就说不得,你这个老变态,霸占着桃溪山不说,还把人孩子绑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癖好!”蒋钦缓过劲来,不等孙采薇说完话,直接怒骂道。
严虎额角跳了跳,“我看你们当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孙权和孙采薇瞥了一眼蒋钦,见他还在骂得起劲,实在是……
“猪吗你……”
本想着拖延着时间等孙策和周瑜,没想到蒋钦一句话将人给激怒,这下好了。
变故,就在这一瞬。
严虎手上微一用劲,便使得长枪横扫,两人几乎猝不及防,完全避之不及。枪杆猛一拍向腹部,孙采薇脑子懵了一瞬,接着便是遍及全身的疼痛以及沾满脸的尘沙。
孙采薇被这大力掀翻在地,手掌下意识借力撑地,却搓了满手的碎石,手心登时火辣辣的疼。
然而孙采薇却顾不得身上的痛,她艰难地回头,一心去寻孙权的身影。“孙权!”
她竭力睁大着眼,试图看清周围黑越越的一切,可无论她怎么喊,孙权却始终没有回应。
蒋钦就在她的身后,见严虎出了手,蒋钦也二话不说捡起石块往那挥来的枪上拍去。然而严虎看着没用多大的力,枪与石块相撞的一瞬间,蒋钦的手骨却被震得发麻。
他们三人毕竟皆是少年,大概也就只有孙策能与之一战。
蒋钦见势不妙,立刻扔下石块去扶起孙采薇,“没事吧?孙权呢?”
孙采薇踉跄着行了两步,却却蒋钦一把抱住往后疾退,“你做什么!没看见严虎发疯了吗!”
孙采薇有气无力道:“还不是因为你,你个猪……”
蒋钦重重地哎呀了一声,“我又怎么成猪了!”
“你别管我,你去救孙权……”孙采薇试着推开他,蒋钦却纹丝不动,她便有些急了,“孙权不能死,你去救他!”
蒋钦看着远方,喃喃道:“不是我不去救,而是我,根本过不去……”
什么?
孙采薇似有所感,乍然回头。
四周不知何时亮了起来,上百人影正重重叠叠地往他们这儿围。孙采薇有些晕眩地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时,也不顾手心的疼痛,她猛一抓住蒋钦的手腕,沉声道:“一定,要带孙权走!”
“你呢?”蒋钦呆愣了一瞬,下意识地问。
蒋钦这时忍不住想,他怎么就不听劝,跟着就来了?他经历的事不多,刚开始也只是认为桃溪山来去简单,周瑜和孙策都是单枪匹马的,他也就兴致冲冲跟着来了。却没想到,是他将一切都想得太过简单。
少年人的世界,向来只有热血与激动,很难去考虑后果。因此当后果找上门来时,便已经没有后悔的机会了。
蒋钦如此,孙采薇、孙权亦如此。
“管我做什么?总之你一定要带孙权离开!”孙采薇神色认真地嘱托道。
这一刻,他终于看不见那双眼中的悲怜无奈,仅剩的,是对孙权的担忧。蒋钦咬了咬牙,干脆把心一横,现在救出陆康是不可能的了,但最起码,他得保住一人。
“当初是你救了我,我应当先救你还你恩情才是!”
孙采薇听了,几乎气急,“你!”
她现在什么也不敢赌,就因为相信错了人,导致一切生变。她甚至不知道此刻孙权的情况到底如何,就怕因为她的擅作主张,导致原定的历史受到更改,倘若今日孙权真的折在这里,那她真得以死谢罪了。
孙采薇不再管蒋钦,就要上前,却被几把刀齐齐挡住。
分开
桃溪山一下子热闹了起来,原本空荡荡的山野,已是人群密布,像一堵堵不透风的长着尖刺的墙,无论向前向后,都会被刺伤。
“你疯了!”蒋钦立马回过神来拉住意欲向前奔去的孙采薇。
孙采薇深吸了一口气,那几把刀就横在她身前,可她忽然觉得,眼前的刀剑似乎已经不再变得可怕,历史的变化才更加令她担心害怕,她现在只想确认,孙权到底如何了。
不管是生是死,既然她跟来了,那么这件事就与她有关,更何况,还是关乎历史走向的事情,她无法做到袖手旁观。
周围的嘲笑声不断刺激着孙采薇的耳膜,孙采薇缓缓取下簪刀,哪怕这把簪刀在这些刀剑面前微小得如同蜉蝣撼树,她却依旧要试一试。
如果她的逢赌必赢金手指回来了的话,那么就让她再不顾一切地赌一次吧!又或者她的算学真的天下无双,那就让她算到她能安然救出孙权的结果吧!
“若是不疯,只怕我们更加支撑不到孙策和周瑜来。”
严虎敏锐地捕捉到孙采薇话中的名字,他眉头微挑,颇有些兴致地开口:“孙策周瑜?”
话音刚落,远处忽然炸出一声巨响,冲天的烟焰腾空而起,一瞬间似点亮了苍穹。
严虎脸色蓦地沉了下来,起火的那处,明显是他桃溪山的地牢。
“喂!你孙策爷爷在这儿!”另一侧的木屋顶上,孙策持剑而立,迎着风放声大喊。他单单地站着,衣袍随着夜风鼓动,身后燃烧的火光让他仿佛自火中而来。
周围人纷纷一惊,此人是谁,竟能在他们这么多人的情况下,毫无声响地攀上了屋顶。
“孙策来了!”蒋钦指着孙策惊呼。
“孙策来了?呵?小毛孩一个。”严虎冷笑一声,望着孙策道,“你?想以一人破我千军?倒真是让我好奇,你该如何破之!”
孙策却笑得桀骜,“你当我怕你?”
“哦?”严虎收了枪,又往一侧行了几步,弯腰大手一抓,已无意识的孙权就这么被他困在了身边。
“孙权!”孙采薇直直盯着严虎,生怕稍不留意严虎二话不说便动手。
“如今我手上有人质四人,你不怕我?”严虎取笑道。
孙策自然也看见了昏迷不醒的孙权。他同周瑜还未走到地牢就已发现了不对劲,明白是被那人骗了,最不能打的孙权三人一定是撞上了严虎。他本以最快的速度赶了过来,却没想到,他还是没有赶上。
但他一向大胆。他曾在孙权这个年纪时就已一个人从寿春来到舒城,其间惹事无数,他也未曾惧过,只因他身旁还有一人,一起指天下的人。
所以当听闻陆康出了事了时,他也依旧如常,试图一人潜入,救人是一部分,寻求刺激才是他所想。他从来就不惧怕什么,而且周瑜也会同他一起,他更加不会担心失败,也就不会想着带周府侍人同去。
他知道孙权也常常羡慕于他,因此当孙采薇出现时,孙策也不制止,只因他看到了当年他的影子。他身为长兄,必须得救下他们。
随即,孙策感受到了孙采薇炽热的目光穿过夜色落到了他的身上。他偏头对上,透过火光,还是第一次看见她的眼中有惊慌,有祈求。
她在担心孙权。
孙策便知,孙权与她结交,值了。
孙策利落地挽了个剑花收了剑,问向严虎:“你要如何?”
“你说我要如何?烧了我的桃溪山,还想着离开?”
孙策回头看了一眼火势,道:“不过才烧了一角而已,你这么小气,到底是怎么做上山贼头子的?”
严虎只觉他被这小子深深侮辱了,这人根本就没有服软认输的意思,哪怕他收了剑!
“看来你还是不将他的生死放在眼里了!”严虎冷了声音,手腕一翻,五指轻松掐住了孙权的脖子。
阿权!
孙策面上虽然冷静,心中却是骇浪起伏,指骨被捏得嘎吱作响。他死死盯着严虎,眼中有冷光划过,今夜的账,他一定会在日后讨回来。
此时孙权在严虎手上已经面露痛苦,孙采薇这才发觉孙权的额头和腰侧正在不断淌着血,她心下更为着急,却又自责。
她不免看向自己的手,这般无用握不住刀剑的手,她却还敢出来?思及此,她不由心念一动,若她手中有实力,有兵力,有生杀大权……是不是就不会眼睁睁看着孙权徘徊在生死边缘了?
这样的想法刚一冒头,孙采薇只觉额头冷汗不断冒出。她动摇了,她竟然有所动摇了!她一心所想要的避世,却在这一刻有了实实在在的动摇,怎么会这样,是因为孙权吗?
这样的念头一闪而逝,孙采薇立刻收敛心神。她心知她不可有这样可怕的想法,只因她知道乱世中所有人的结局,就算以她一人之力几乎难以更改其中的历史,可若一旦深入其中,哪怕只有万万分之一的概率,一处节点只要经她的手有了变动,那么往后的一切也会改变,从此将再无人能够掌控。
这么想着时,孙采薇耳边却似乎传来了极轻的搭弓声。明明是极为剑拔弩张的境况,孙采薇心中却异常的清明一片,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再凝神去听时,却再也没有了搭弓声。
果真是听错了。
她原以为是周瑜到了,看来也不过是她太过担忧而出现的幻想。
然而下一瞬,孙采薇真的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一阵破风之声。
她蓦然回头,时间好似停滞于此,她的眼中清晰地映出了一支长箭,它就这么踏着风而来,擦过她额前的发向着严虎疾射而去。
孙采薇忽觉额间有些钝痛,抬手去碰,触及一道极浅的血痕,似是被风划破。
没有人知道这支箭从何处射来,当所有人都看到这支箭时,却已经来不及阻挡。
箭矢一出,很快便到了严虎身前。
严虎眼中微惊,孙权虽在他左侧,却始终是在他手上,没想到竟还有人不怕误伤而朝他射箭,未免对自己的箭术太过自信了!
只不过那支箭并未朝他命门而来,严虎冷笑一声,果然还是怕误伤。这么想着,他也就丝毫不担心箭矢夺命,只侧身去躲。
然而没想到的是,这支箭速度极快,他才一侧身,长箭便已堪堪钉入了他的右臂中,疼痛顿时席卷全身,令他动作僵硬了一瞬。严虎下意识松开孙权去捂住伤口,试图拔出长箭。
按上手臂的一瞬间,严虎疼得直冒冷汗,腕骨似乎在这一刻断裂了。他怒目而视空空的夜色,怒火中烧。只差一寸他就能躲过!射箭人似乎早就算计好了一切。
四周也因这支箭顿时乱作一团。
与此同时,孙策低喝一声,拔剑而出,直冲严虎面门而来。
严虎眉头紧锁,怒声道:“杀了他们!”
一令出,桃溪山的众人立刻持刀逼近几人。严虎亦忍着痛生拔出了箭,他双目通红,右手持枪横扫,很快与孙策缠斗到一起。
现场一片混乱。
蒋钦捡起山贼掉落在地的刀,挡在孙采薇面前。他们现在分身乏术,桃溪山的人人多势众,蒋钦一人,几乎无法突破这样密密麻麻的包围。
见有人在往孙权靠近,孙采薇在这边急得抬脚便踹,下手也逐渐狠厉起来。簪刀狠狠往眼前的山贼面上扎去,趁其闭眼的一瞬间,孙采薇同样一把夺过他手中的刀,狠心劈去。
有蒋钦在,孙采薇可以不用担心后背受敌,她一边抵挡,一边喊:“孙权,你快醒醒!”
可四周刀枪相撞,吵得极响,孙采薇的声音在其中也就显得极为微弱。
几个山贼听着孙采薇的呼喊,也不知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物,狰笑着拖着长刀便往孙权靠去。
“嘁,看那小姑娘这么在意的样子,这不得好好折磨折磨一下这小子!”
“哎,我最会给人断手断脚了,我来我来!”
“前几日我这不是跟老七学了那什么,用刀在人身上不断划出浅口,每一处都划一遍。那被划的人,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毁容,等着血流干净,绝望的滋味可真是绝妙之极……这玩意叫……叫凌迟,对对!”
“我没试过,让我先来!”其中一人舔了舔唇,喜滋滋地朝倒地的孙权伸出手。只是还未待靠近,一支长箭再次疾射而来,叮的一声,正正贯穿他的手背,又死死钉入了地面。
一声惨叫登时响彻桃溪山,众人齐齐抬头望去。只见严虎这间不是很高的屋顶上,有一人持弓而立,白衣随风蹁跹,似是有月华在其间流转,朗月君子,眼中却杀伐果断。
孙采薇顿时喜极。
周瑜也来了,她便可以不用再担心孙权。
只是下一瞬,蒋钦却一下搂过她往后退去。不过眨眼间,适才她所战立的地方顿时被劈得尘土飞扬,孙采薇这才惊觉她这是死里逃生。蒋钦边跑边骂:“发什么呆,差点你就被劈了!还有,我实在扛不住了!像群死蚂蚁一样,砍也砍不完。”
身后不断有追兵追来,蒋钦已是气喘吁吁,他身上受了许多大大小小的伤,能坚持这么久,已是极限。孙策与严虎在斗,周瑜要护着孙权,此刻她和蒋钦,只能靠自己。
桃溪山数万人,皆群起而攻,孙采薇沉了心,却也松了口气,只要孙权没事……
“我们兵分两路跑吧。”孙采薇道。
蒋钦也不能有事。
日后江东、东吴的建立,皆离不开他们,他们全都不能有事。独独她……她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现代人,反正已经死过一次了,何尝不能再死一次。
她向来怕死,而此时此刻,她却将生死置之了身外。
连孙采薇自己都觉得意外,大概是因为,她可不想成为千古罪人。
“你在说什么鬼话!要走也是一起走,什么兵分两路,我可不干!我要是把你丢了,孙权可得打死我!”蒋钦看着身后追来的十来人,哭丧着脸道。
孙采薇一愣,孙权吗……?
此刻,她和孙权已经相距越来越远了,就算她死了,孙权也不会知道的。
突然,孙采薇身形一顿,她感觉到后背有刀生生入肉,又被狠狠划下,接着身后传来“中了”的惊呼喜悦声。
大概,真的要死了吧。
倒下去时,孙采薇这么想。
猜测
世界蓦然失去了色彩,只剩下黑暗。意识似乎在随水逐流,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睁开双眼。
这便是将要死亡的感受吗?
但不是说,人死之前,她的一生所历之事皆会如走马观花,在脑海中上演一遍,最终再归于混沌吗?
但为何,她的脑海中却只剩下一片空白。
不过空白的终点,还有一人。
那人冕服加身,赤色下裳随着他的动作摆动,仿佛明灭的焰火。其实根本看不清他的脸,但她却清晰地知道眼前人是谁。
她无力地笑了笑,将死之时,她却只记得孙权,怎么会这样呢?
然而下一瞬,片段的、陌生的记忆,却如碎雪般如飞而至。
——她看到了无数个步练师!
她们皆是绿衣着身,从迁到舒城那一刻起,一直到东吴立国,每一段年纪的步练师,皆出现在了她的脑海中。
可单单拿舒城这一段的时光来说,这些步练师所经历的事,却都完全无法重合。然而不论她们经历了何事,最终的结果,都无疑是站在了吴主孙权身侧。
她一愣,在这些片段的记忆中,她看到了她的第一个梦。
梦里,步练师抱剑行于战场,步伐轻快地走过漫漫战火,最后停在了许都城楼下。
东吴的赤色幡旗,也终插上了许都城楼。
只是,原本还好好的步练师,却在下一瞬倒了下去,无声无息,毫无征兆。
再之后……再之后,似乎一切又回到了起点,她又看见了舒城,看见了年纪尚轻的步练师。一次又一次的成长,时光不断更迭,最终步练师却还是以不同的方式死去。
而后,再一次回到舒城。
眼前的这一切好似落入了无尽的循环,从舒城开始,步练师始终逃不掉死亡的结局,可是,步练师不该死得那么早啊。
她的心里忽然冒出一条可怕的猜测,这些人,到底是步练师,还是她……?
这样的猜测使得她瞬间生出了强烈的求生意志,她试图挣脱这一切,只因她在害怕,不是害怕死亡,而是害怕她会如眼前这一切一样,死去之后,会再次从头开始。
她不断地试图后退,她在心里默念重复:离开这里。
从未有过的求生意志在她脑海中拼命冲撞,堪堪要冲破临界点,那一瞬间,她看见了柔和的日光照了进来,她毫不犹豫地伸出了手。
“太好了,你终于醒了!”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孙采薇缓缓睁开了眼,破旧漏风的茅屋,以及一颗不断晃动的头,顷刻映入朦胧的双眼。
孙采薇愣了愣,刚想开口说话,后背却一阵灼烧的疼。
“你别动,千万别动……伤还没好,我可不想再看见满地的血了……”他说着,话语里满是后怕。
“……蒋钦?”大概是许久未曾开口的原因,孙采薇皱着眉开口时,语调沙哑得让她几乎听不出这是自己的声音。面前的蒋钦衣衫破烂,衣摆被撕成了布条缠在身上各处,鲜血不断渗出,将其染成了深色。
“是我是我,你可别是摔傻了!我是蒋钦,是蒋钦。”蒋钦连忙点头,又转头去桌上取了水递给孙采薇。
孙采薇点了点头,润过嗓后又疲惫地闭目回想,在桃溪山时,她身中好几刀,倒下时被蒋钦接住,意识浮沉的她被蒋钦带着拼命地跑,直到蒋钦失足摔下山崖,随水浮沉漂流。
“什么时候了?”孙采薇问。
蒋钦掰着指头数了数,“过去一月了吧。”
这么久了吗?
“你知不知道你睡了十几日,我整日过得提心吊胆的生怕你醒不过来。我啊,一个人,拖着你在水里游,好不容易找到个破茅屋,幸好这茅屋里还有两坛酒。那个,不过我没动手动脚啊,我就用布条沾了酒给你擦了擦,还好你醒过来了。”蒋钦用手比划着,其间辛苦与忧虑,大概只有他心里最清楚了。
“多谢了,幸好有你救我。”孙采薇道。
蒋钦叹了口气,“这十几日,你一直在叫一个人的名字。”
孙采薇一愣,“我叫的谁的名字?”
蒋钦笑道:“还能有谁,孙权呗!你知道不,你叫了孙权这个名字,叫了三百七十二次。”
“我……”孙采薇张了张口,却不知该如何解释,最后只道:“大概是我太担心他了。”
蒋钦摇了摇头,“可你却叫仲谋这个名字叫了九百五十一次。这个仲谋是谁,难道这个人比你担心的孙权还要担心吗?那么孙权会不会错付了?”
蒋钦喋喋不休地说着,孙采薇却张口结舌,呆愣在了原地。她的心中顿时五味杂陈,一时竟辨不清自己的心。
“这个仲谋到底是谁,你说一说,我带你去寻他,若是他有钱,或许我们俩就可以让他当靠山,这样就不用流浪了。”蒋钦问。
“他……”孙采薇苦笑道,“他是我记了很久的人。”
“记了很久的人……”蒋钦喃喃重复着,“可这个名字听着,怎么那么像一个人的字?就像孙策字伯符一样。”
本以为这一句就能堵住蒋钦的嘴,却没想到蒋钦的话越来越密,当他说到伯符二字时,孙采薇呼吸都凝住了。
不过下一刻,蒋钦又道:“诶你说的这个仲谋,不会是孙策的远房亲戚吧!但感觉也不太像啊……他姓孙不?不姓孙的话那应该就不是了。”
孙采薇:“……”
看来,是她太过于相信蒋钦的脑子了。
“有吃的吗?”孙采薇眼巴巴地看着蒋钦,转移着话题。
蒋钦听了,猛地一拍大腿,却拍到伤口顿时痛得面目扭曲。他悔道:“哎呦我这脑子,瞧你昏睡了十几日,好不容易醒来我却先和你在说话。饿了吧,我去抓了山鸡学着你之前做的,炖了鸡汤,你先喝着。”
蒋钦转而去取了一只满是缺口的泥碗往柴火烧得正旺的角落走去,架在上方的釜中熬了汤,他小心翼翼地舀到碗中,再递给孙采薇。
孙采薇浅抿了一口,口中的汤是那么的无味,可蒋钦却吃了那么多日。
“你知道孙权他们,怎么样了吗?”
蒋钦摇头,“现在我连我们俩在哪儿我也不知道,四周荒无人烟的,远远近近全是密林,我都不敢走太远。不过孙权他们应该会没事的,你不要担心。”
怎么能不担心。
他们三人,要面对桃溪山数万人,怎么逃得出去?
相思 孙权,你想做这轮月……
就这么因担心孙权他们提心吊胆地就着这破败的茅草屋养了两个月的伤,孙采薇终于可以舒心地伸个懒腰。
其间蒋钦只能靠着周边深林里生的野菌、野菜,或者靠捕捉溪中的鱼儿以此使两人饱腹。
入了夏,天气便逐渐炎热起来,夜间也不再充满凉意,头顶的苍穹布满闪烁的星光,随浮云明灭起落,仿佛人的心事。
月明之时,群星便弱了。孙采薇坐在溪边,听着周围鸣蝉断续,水流潺潺,本该是宁静的夜晚,孙采薇却怎么也无法静下心来。
月亮。
谁会是这轮月亮?
角落里黯淡的星星大概早就已经消亡了,肉眼可见的,大概是许多年前的星光,可它却依旧余烬不息,固执地悬于星空,让地上的过路行人得见它的光芒,似乎这样,就还能让人记住它曾经的锋芒。
乱世之中群雄逐鹿,有人死,便有人活。有些人本该精彩一生,却还是如那些星光一般早早消逝黯淡,后世人只能从书页里窥见一二。
而天际唯一不变永恒的,唯有月亮。从古至今,谁都能看见它的辉芒,从未有过改变。
“孙权,你想做这轮月亮么?”
孙采薇遥望明月,有些她从未察觉到的思念,似乎已经寄月而去。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庐江舒城。
孙权躺靠在桃树干上,睁着眼数桃子。随即,他似有所感,抬头透过树缝去看月。
月光静静地,将人的心事缓缓洒满了院落四处。
“练师……”
疏影横斜,夜色裹银。忽然院墙树影急剧跳动,风带来了远方的浓云,正往天际的月亮而去。
“臭小子!”桃树下突然传来孙策的声音,孙权看也未看,伸手便接了孙策扔上来的两颗李子,“伤还没养好,又四处跑。”
孙权瞥了一眼树下的两人,急忙开口道:“阿兄,有练师和蒋钦下落了吗?”
孙策摇了摇头,“你公瑾哥一直在派人找,总会有消息,你先给我下来滚去养伤。”
“阿权。”周瑜也道。
孙权却难得不照做,躲在树上转眼闷闷不乐,他闷声道:“我真的担心她,就像阿兄之前担心公瑾哥一样。”
孙策叹了口气,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得道:“天就要下雨了,臭小子你若真的有本事,那就下雨也给我待树上。”
周瑜语调疲倦,却还是柔声道:“桃溪山数众已被我周府及县府清剿干净,他们两人定然不会有事,阿权莫要过于担心。”
“……”孙权不作声了。
孙策无可奈何地说道:“公瑾,你去歇着,我来盯着来报的消息。这臭小子说什么也听不进去,你义兄真是气晕也。”
“大些就好了。”
听见两人离去的脚步后,孙权才慢腾腾地摸出手中的两颗李子,借着已经弱了的月光将信将疑地看了半晌,然后一口咬了下去。
他已经长大了!
“……”只是没想到,李子才一入口,孙权就被酸涩得面目扭曲,他咬牙道:“阿兄,又整蛊我!”
还是青涩的李子也给他,孙策真是蔫坏,周瑜竟然也不告诉他,也蔫坏!
不过,这李子一入口,心中的燥郁倒也散了许多。
院中忽然一下子暗了下来,风动满庭树,却没了月光照耀,尤显得寂然,要下雨了。
练师,你到底在哪里,你是否还安好?
*
孙采薇听见晨之中樵夫拾柴的声音。此时虽已是夏,但周围密林遍布,林中早已堆积了经年枯木,生活在这个地方的百姓,想来也会隔一段时日来捡干柴补给家用。
孙采薇去叫蒋钦,“我们离开这里吧。”
“你的伤已经完全好了吗?我们离开,又往哪处走?这里四面都是林子,完全辨不清方向,怎么回去舒城?”蒋钦一个鲤鱼打挺从草垛里站起来,疑惑问道。
“已经好了,一直待在这里,也不是办法,我们出去,先弄清这里是何处吧!”孙采薇看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蒋钦道,“否则以后真得看着你光着身子了。”
蒋钦嘁了一声,“还不是为了救你啊!等什么时候回了舒城,练师小妹妹可一定要赔我衣裳啊!”
孙采薇笑着点头应道:“好,一定赔你身好看的,你看红色怎么样?”
“红色好啊,红色一定好看。想我当初可是答应了周瑜,只要能平安救出陆康他们,我就去跟着孙策,到时候我一身红色,一定十分惹眼好看!”
孙采薇忍俊不禁,“那万一到时你们都是红色怎么办?”
“不会吧?”蒋钦满脸不可置信。
孙采薇笑笑不语,“我们走吧,林中似乎有人,说不定能问清楚我们现在在哪儿。”
两人很快循着声音追去,眼见远处一个老人正背着一捆干柴准备离去,蒋钦立马放声大喊:“老人家,留步!”
蒋钦生怕老人耳背听不见,他又连着喊了四五声,声音大得彷如洪钟,震得一旁的孙采薇耳朵嗡嗡地响。
还好,老人似乎真地听见了蒋钦的声音,他缓缓回过身来,就看见两个脏兮兮的人正眼巴巴地望着他。
孙采薇立刻过去,柔和了声音问:“老人家,我想问问这里是何处,我和阿兄不慎迷了路,一直在这深林中打转,才有了如此狼狈模样,老人家莫要惧怕……”
孙采薇本就生得目含怜悯,此刻感情变化,那双含情眼中有泪水打转,倒是多了浓浓的可怜之意。
蒋钦看得是啧啧称奇。
老人看得一时心软不已,他道:“这里是钟离郡地界了,你们两个娃娃,怎么会到这样偏僻的地方来?”
钟离郡……她和蒋钦竟随江水到了庐江临郡钟离,这么远及千里的距离,她和蒋钦真地能平安赶回去吗?
孙采薇道:“我和阿兄一路从北方逃亡至此,因爹娘遭难,无奈只能去往庐江郡投奔亲戚,谁承想竟走错了路……”
老人看着模样可怜的两人,终是于心不忍,“这里是钟离郡边界涂山,因四面都是林子,很少有人不会迷路其中,再加上此处少有人至,前些年还算平静的时候,死过不少好奇心过重的人。像我也只敢在边缘捡些干柴回家烧火用,不敢深入。”
孙采薇和蒋钦听得沉默。
她和蒋钦可以说在此两月有余,也不知是如何避过危险的。
“老人家可否带着我和妹妹一同出去,拜托了拜托!”
老人当即点头。
两人同时舒了一口气。
然而,当真正离开涂山后,两人看着眼前的一切,却双双愣住。
作者有话要说:
。。一早起来直接一声爆鸣,昨晚上竟然没点到更新就莫名其妙睡着了,好离谱好离谱。。感谢在2023-10-2722:58:36~2023-10-2908:06: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卿酒酒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困惑 去救这乱世。
古树参天,树影连绵,日光洒下满地碎金,却格外的冷。
——满地的尸体。
残肢、血迹、腐尸,遍布四周,令人作呕。但却也令在舒城生活了几个月的孙采薇再次被眼前之景所震慑,舒城的生活太过安逸了,安逸到让她几乎忘了这是个怎样的时代。
桃花花开,终究只那一角。而眼前之景,才是常态。
老人家叹了口气,“都苦,都苦。”
他说的话有些莫名其妙,但孙采薇还是感受到了其间的心酸与无奈。兴与亡,皆苦了百姓。
生前艰难求生,死后却无法安然长眠,这便是乱世。
孙采薇闭了闭眼,伸手扶住了身旁的蒋钦才勉强使自己站稳。
“他们……是遭遇了何事?”明知故问的问题,但孙采薇还是问了。
老人却摇了摇头,“我也是今早来捡柴遇见的,并不清楚之前发生了什么事,兴许也是像你们一样逃难的人吧,只不过命不好咯。”
命运!一句命不好,便将他们的苦难全部掩盖住了。
孙采薇心中酸楚,不禁在心里问:乱象何时能终结?
她不敢想象,若是她和蒋钦在回去舒城的路上,所见之景皆是如此,她想她会忍不住崩溃。
之前她想着逃避,却一再被动摇,如今外面的乱象,又让她无比动容。逃避?大概无论如何都避不开了吧。
孙采薇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道:“入了夏,天气热起来,尸体腐烂容易滋生疾病,此处又临近溪流……”
老人惊叹道:“你这小女娃懂得倒是挺多。”随即老人又连叹了几口气,“可我年纪大了啊,我这身子骨已经没法做这些事了。”
“况且这些人身上流出的血成黑色,还是莫要触碰的好。走吧,切不可多管闲事。”老人摇摇头,又道,“家中老伴还在等我,你们两个娃娃也快些跟上吧。”
孙采薇看了眼四周,终究也只能无声地哀叹,她连活人也救不了,怎么可能救得了死人?是该保命为主,是不该多管闲事,老人说得对。毕竟生命这么脆弱,死去的人,死便死了,活着的人却还要努力活下去。
蒋钦看出孙采薇低落的心情,却不知她难过的点在何处,只能手足无措地安慰道:“不要难过,死人嘛,是常有的事儿,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你平安回到舒城。”
孙采薇看了蒋钦一眼,又默不作声地低下头去了。
蒋钦不免挠了挠头,他是说错什么了吗?
女子的想法,可真难猜。
两人各怀心思地走着。孙采薇望着天数着日子,日光刺得眼睛生疼,闭目时,眼前白花花的一片,终于让她对先前的画面有了片刻的遗忘。
又跟着老人走了好一段路,才远远近近地看见前方的小小村落,一条小溪从村子中间穿过,有些意外的宁静。
忽而听得一道哭声,孙采薇不免驻足循声望去。只见溪边草地上,正趴着一个小小的孩童,远远地也能看见他颤抖的双肩,大概是因摔倒而摔疼了。
溪水澄澈干净,水中圆石错落,鱼儿悠游,岸边草木茂盛,盛开着各式各样的花,几只彩蝶不住绕着飞。
“哪家的小孩?”蒋钦捂了捂耳朵,被孩童的哭声吵得耳朵疼,“哭声这么七上八下的。”
老人沉吟道:“我家的。”
蒋钦立马放下了手,有些尴尬地咳了咳。
孙采薇看了一眼蒋钦,“七上八下是这么用的吗?”
蒋钦挠了挠头,“这不是没读过几本书嘛,好妹妹就原谅我。”
孙采薇:“……”
老人这会儿也不顾两人还在斗嘴,他连忙放下手中的捆柴,往溪边走去。两人见了,也紧随其后跟了上去。
小孩依旧哭声不止,直到老人唤他乳名,小孩才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来。直到看清了来人,好不容易止住的哭声又瞬间响起。
看着和陆绩差不多大的年纪,却远不如陆绩那般聪明稳重。不过也是,这才是常人家的孩子。
小孩满脸委屈地朝老人伸手求抱,他哽咽道:“祖父,抱……”
老人一脸心疼地将他抱起来,孙采薇这才发现这孩子左腿膝盖处嗑了一道伤,有些严重,皮肉外翻。对孩子来说,这样的伤已经是无法忍受了。
小孩噙着泪水,“祖父,疼……”
老人叹了口气,“现在知道疼了,还想不听你祖母的话,到处跑吗?”
小孩摇头,左腿一直疼得颤抖,身上的衣裳也湿了一半,应当是踩着水不慎滑倒所致。
孙采薇环视四周,不一会儿目光定格在小孩身后那一丛花处。她走近弯腰折了几支,椭圆状针形的粉白五瓣花,生在细细的茎身上,看着格外小巧玲珑。
孙采薇又从溪水中捡了两块被水流冲击得十分圆滑的石头,一块铺于草地上,一块握在手中,将手中的花草置于石块上,捣烂出了汁,孙采薇才开口:“用这个止一下疼吧。”
“这是什么?”蒋钦问。
“半边莲,止疼的。”孙采薇道。
蒋钦点点头,复又惊讶道:“你懂的东西这么多。”
孙采薇笑道:“不懂得多些,怎么自救?”
老人兴许也是识得这是什么,他恍然大悟,连忙将孩子放下来。
小孩坐在地上,望着给他敷草药的孙采薇,瞬间止住了哽咽。他呆愣愣地看着孙采薇的脸,一时间只觉得自己好似在天上,整个人轻飘飘的,“仙、仙女……”
孙采薇一愣,随即不由失笑道:“小孩,你在哪儿学的这些?”
“阿翁,阿翁就是……就是这么叫……叫阿母的……”小孩咧开一口白牙,纯粹地笑。
然而小孩身后的老人却一瞬间满脸愁容,重重地叹了口气。
孙采薇的心被狠狠刺了一下。
不用猜也知道,这孩子的父母肯定早就没了。
“日后可不许这么顽皮了。”孙采薇柔声道。
小孩点头,脆生生道:“嗯嗯!”
看着这孩子单纯的笑容,孙采薇一时却内心复杂,她这样子,算不算是,救了一人?
天际浮云变换,日光照影,水光粼粼,生命却在其中脆弱易逝,就像那捕捉不到变化无常的云。
若她能救更多的人就好了,去救这乱世。
“蒋钦。”孙采薇轻声喊道,“我不急着回舒城,你不一样,你还有你的事业,你该去找孙策。”
“我的……事业?”蒋钦疑惑地看她,“我听不懂。”
孙采薇舒心一笑,“对,你的事业。你说你会去跟着孙策,跟着孙策便是你的事业起始。”
“可我,并不清楚他们有没有安然救出陆绩他们。”
“我相信他们,你不信吗?”孙采薇道。
蒋钦听了,也笑了笑,“虽然看着你比我小,但不知为何,总觉得你懂的东西似乎很多,就像我家那边说书的人,好像知道了所有人的结局!”
可她独独不知道她的。
她是孙采薇,不是步练师。孙采薇始终记得,她并不想成为步练师,也不想走步练师的路,所以她的结局,到底是什么呢?
作者有话要说:
啊不是,文名超过九个字就只能在榜单上显示七个字,那岂不是变成了《穿成孙权未来的》,未来的啥,那我改成穿成孙权未来的宠妃……?
兄弟 你是只能用孙权两字……
之后,蒋钦同孙采薇走过了许多地方,夏秋过了,冬覆土地,又等到春风绿江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他从来不觉得答应了周瑜之事与保护孙采薇之事是两件事,他心里想,为何就不能先完成一件事再去进行另一件事?他这么想,也便这么做了。
他也心知孙采薇对孙权来说很重要,孙权又是孙策和周瑜的弟弟,那么孙采薇对他们两人应当也重要。也不知为何,大概是不知什么时候刻在内心深处的誓言所影响,只因为这三人,也因为孙采薇救过他,他就暗暗发誓一定要跟好孙采薇,然后再去庐江找他们。
途中,他和孙采薇遇到过许多人,有富人,有穷人,也见过被屠杀的村落,失去双亲的孤儿在荒野啼哭。
这些人或多或少的都有遭遇过一生难忘之事,每每提起之时,皆是全身颤抖不已。
而后只能见孙采薇无声叹气,走过了那么多地方,能用双手救下的人却寥寥无几。
“难道,真的要手握权势,才能短暂地终止这一切?”孙采薇依旧不确定地问。
直到那天,孙采薇遇见了一个富绅家的公子。他因归家途中遭了山贼,家仆作鸟兽散四处逃亡,只留得他一人狼狈逃命,试着从山贼手中死里逃生。
孙采薇和蒋钦自然出手相救于他。只是没想到,这少年郎比之蒋钦还要自来熟,临近少年家时,他盯着孙采薇的脸看了半晌,最后低低道:“我想娶你!”
孙采薇一口水差点没呛出来。
蒋钦当即护在孙采薇面前,一脸警惕地问:“你想做什么?”
少年耸了耸肩,“不是说了吗?我想娶她。”
“你失心疯了?也不去照照镜子瞅瞅自己配不配。”蒋钦翻了个白眼。
“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少年晃了晃脑袋,眯眼笑道。
“合个屁。”蒋钦啐了一口,“合着救了个白眼狼。”
少年哈哈一笑,看了眼孙采薇身上已经洗得泛白的兜帽,宽大的披风遮住了她的一身绿衣,风动时,却还是能被那若隐若现的一角绿色所吸引。“我有家产,有祖宅,能够为她提供庇佑所,从此她也不用再经风雨,以后吃的穿的,都是最好的,有什么不好?”
蒋钦皱紧了眉,正要开口反驳,孙采薇终于开口道:“你才多大年纪,对娶妻生子这么随便,你虽有家产,有祖宅,可是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物质却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兵马踏过,一切成灰,只怕最后是风雨也无法经历。”
少年却依旧在笑,两人也看不清少年眼中流动着什么样的情绪,“道理我自然懂,可我就想娶你。”
“那你想吧,你再怎么想,我也不会嫁你。”孙采薇敛了神色,已然不愿与他有过多的交流。
孙采薇与蒋钦转身便走,那少年却依旧不依不饶地追上来问:“那你会嫁谁?你别嫁别人,你就嫁我吧!你若嫁了别人,我就掘地三尺将人挖出来碎了尸摆在你面前,这样你就不会嫁给别人了。”
孙采薇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甚至连一个眼神也未曾给他,头也不回地走着,只当自己遇见了个神经病。
谁知他却蓦地冷了神色,竟伸手从袖中掏出了一捆绳子,不动声色地朝着两人而去。
蒋钦还在同孙采薇说话,也并未留意身后的异样,直到一声斥责传来,直让两人愣住,又瞬间转过头看他。
“弟弟,你在做什么!”
府院门口恰好走出来一人,一眼看过去,两人的面容竟极度相似,只不过府院门口那人看着还是要沉稳些,是这个少年的哥哥。
被三个人前后看着,少年不羞也不恼,他道:“你要娶妻,我也要娶妻,不过我娶的妻子定然比你娶的要更漂亮。”
“胡闹!”哥哥听之直接气极,大踏步走过去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绳子,拧成一股往少年身上甩去。
相当于几道鞭子,有些疼,但还能忍受。少年皱眉,“怎么,就许你娶妻,我就不行?我说你别太过分,事事都要和我抢。”
哥哥拧眉含怒,却又因少年一句话瞬间熄了火气,他张口结舌,呆愣道:“我……我没有。”
少年反问:“你没有?”
哥哥摇头:“从未。”
少年似乎听到天大的笑话般,他笑道:“你从未和我抢过?既然今日你在这里,我的未婚妻也在这里,我就同你说清楚罢。”
“你不过就比我大上两岁,为什么,为什么从小到大,家中的一切都是你的?而我,只能得到你玩剩下的?明明家里不缺钱,我却什么也没有。”
“你要风筝,转头就有许多的风筝摆在你面前供你选择。你要别家院子里结的果子,不一会儿一整棵树就被搬到了你院中。不仅如此,就连街边的泥娃娃也是你的……漂亮的女子也是你的,还有什么不能是你的?”少年一件一件地将所有事例出来,哥哥听得竟真的逐渐白了脸色。
“如今我要和你争一争,抢一抢,你却要来管我?我就问你凭什么管我?”
哥哥不断地摇头,苦涩地说:“我……我真的没有。”
“如今我也不管你有没有了,总之我要和你在同一天娶妻,我要让镇上所有人都看见我的妻子艳压过你的妻子。”少年说道。
哥哥却蓦地抬起头来,眼中顿时布满了骇人的血丝,他问:“你真的要争这不切实际的东西?”
“什么不切实际,只要争过你,就是实际。”
孙采薇听得一阵无言,果真是神经病,四处兵荒马乱的,还想着争这些东西,兄弟之间,就不能做到像孙策和孙权那样兄友弟恭吗?非得争个死去活来,也不累?果然林子大了,什么人也有。
不过显然,哥哥并不想争。他得到的东西太多,或许也并不清楚什么也没有的弟弟到底是什么心理。然而这一切却与她孙采薇无关,什么妻不妻,娶不娶,对她这个现代人来说只有反感罢了。
孙采薇和蒋钦互看了一眼,眼中皆是“算我倒霉”之意。
不再管那兄弟两人,孙采薇和蒋钦是转身就走,这次是不管什么动静都不想回头与那疯子撞上了。
蒋钦道:“我看那玩意就是找抽,竟然想娶你,只怕是不知道孙权发起火来的厉害。”
“你见过孙权发火?”怎么又扯到孙权身上去了,她和他,说起来已经许久许久未见了。
蒋钦摇摇头,却又接着笑道:“没见过,但只要是关于练师妹妹的,我还是能大概想象出来的。”
孙采薇:“……”
蒋钦一副兴趣十足的模样,他又接着问:“难道你真的看不出来,孙权对你格外关心嘛?”
孙采薇被问得一时说不出话来,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可惜你好像只记得那个什么我们从来没见过的仲谋,这可真是教人难过了。”蒋钦道,“孙权要是知道,一定会很伤心。”
孙采薇道:“你左一句孙权右一句孙权,你是只能用孙权两字造句了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在想他,干脆你现在就认他当主公吧!帮他出谋划策,你一定行。”
蒋钦连忙摆摆手,笑道:“我没事想一个男人做什么?你不提他,我也不知道你想不想他,那我提他,你又不乐意,所以你到底想不想他?”
真是聒噪至极的蒋钦!
就该让周泰来治他的嘴!
两人就这么围绕着孙权两字说话,怎么绕也绕不开,孙采薇正无可奈何之时,蒋钦却突然拉过她躲到了一棵巨大的松树后。
“嘘!”蒋钦做了噤声动作,孙采薇当即心知是出事了。
眨眼瞬间,他们刚才还站着的小镇土地上,接二连三地传来妇女孩子的惊叫声,刀起刀落,鲜血溅墙,清晰可闻。
“弟弟小心!”忽然,一道熟悉的声音惊呼出声,传进两人的耳中,让人微愣。
蒋钦看了一眼,只能看见刚才还在被弟弟质问的哥哥一下子倒在了弟弟怀中,而行凶者,却身着坚硬甲胄,明显是谁的将士。“可不能再让他们杀下去了。”
孙采薇也道:“像是逃兵,三个人,有把握吗?”
“试试吧,虽然那小子疯言疯语一大堆,但这个镇上的其他人可不能莫名其妙在我眼皮子底下死光了,我当初可是说了要跟着你一起救人的。”蒋钦道。
孙采薇迟疑地点了点头,“我们绕过去,趁其不备,若是不敌的话,我们就跑,绝不可恋战。”
“好,你跟在我身后,一定要跟好。”
蒋钦已经佩了把匕首,这一次他终于不用再捡地上的石块砸人。他听孙采薇的往后面绕了过去,前方有那少年吸引了那三个士兵的注意,因此当他过来握着匕首时,几乎是一击得手。
蒋钦踩着一人套他的话,却只得什么华雄两字。
蒋钦挠了挠头,问孙采薇:“什么划兄?”
华雄。
孙采薇沉吟了片刻,又不由去算时间。这个时候,正是孙坚斩了华雄之时。这几人,应当是从孙坚手中趁乱逃出来的,却没想到,一个个杀红了眼,见人便砍,毫无人性。
而她也一时惊讶,她竟然已经离开舒城这么久了,孙坚他……她要不要赶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很快见面了,时光飞逝大法启动(现在这些主要是为了女主心境变化)
决心 我们回舒城去!
弟弟只觉得脑子里轰地一声巨响,他呆愣愣地看着倒在他面前的哥哥,在生死关头,他痛恨至极的,一直以来抢走了他所有物的哥哥,竟然挡在了他的面前,用自己的命换了他的命。
“哥哥!”话一出口,连他自己也怔住了。自从知道自己永远也比不过哥哥的一切后,他就再也不曾叫过他哥哥了,只是没想到这一刻他竟脱口而出了这两字。
其实他们两人长得极像,只不过哥哥的眉毛中有些许的白,小时候他就会称他为怪人,被爹娘听见后,免不了一顿毒打,因此他更加地恨他。爹娘将所有好的皆给了他的哥哥,他黯然离家,多年之后,听闻哥哥将要娶妻,他马不停蹄地赶来,只为与他争上一争。
可此时此刻,所有的恨意似乎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了。他仓皇地伸手接住哥哥,然后背上他,一路往医馆狂奔而去。
解决掉作乱的三人,在周围百姓感激的目光中,孙采薇和蒋钦也很快追了上去。
孙采薇感受着风声在耳边呼啸,她逆风而行,却无端地觉着悲伤,眼中的湿润却又很快被风吹干,让人看不出有什么变化。
又一条无辜的生命即将在她眼前逝去了。
她又想起孙权。孙权,我是不是太看得起自己了?原本以为,我能救下许多人的,现在看来,却是一个人也救不了。甚至我也并非医者,连他们的伤也无法救治。
孙权,你是未来的吴主,可我却不是步练师。孙采薇心知她已经对他有了牵挂,却还是无法接受步练师的结局。
我又该怎么选择?
弟弟背着哥哥一路狂奔,他感受到背上已经浸满了哥哥身上的血,温热得让人恐惧。
哥哥趴在弟弟的背上,努力地说着话:“阿谡,我从未有想过与你争……你信我……”
弟弟惶急地答:“我信你。”
“爹和娘,一直都爱你……我得到的那些风筝、果子、泥娃娃……皆是他人为了攀附爹娘所赠……但其实爹娘患了病,家中事宜皆是由我来掌管……抱歉阿谡,未曾告诉过你……你离家多年,爹娘找不到你,早早白发,已于四年前过世……”
哥哥在他背上断断续续地说着,弟弟终于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他哽咽道:“你别说了,我信你,是我错了,你别死好不好?哥哥!”
“……好。”哥哥虚弱地笑笑。
医馆大门被猛地撞开时,屋中坐诊的大夫正在抓药,听见动静,手中的药材一下子被震得撒落在地。
弟弟抿着唇环视了一周,最终目光定格在了正弯腰捡药的老头身上。“老……”
他刚一开口,却又觉不对,他想了想,于是改了称呼,“神医!”
已经上了年纪的老人听了不免吓了一跳,他本是已对这急躁的少年有些不悦,此刻却又舒展开了面容,这么多年,其实很少有人会称他为神医。
但很快,他便闻到了屋中弥漫开来的血腥味,他皱了皱眉,目光只稍一瞥,就知道他这神医之名还是无法担得起。
“神医,你救救我哥哥!”弟弟着急道。
他道:“救不了。”
“为何救不了!你身为医者,一生积善行德救了这么多人,为何就不能救我哥哥?!”
“我虽是医者,却也无法救活死人。”
弟弟忽然大怒,“你在说什么!我哥哥明明还活着!”
总是这样,前来寻医问药的,哪一个都坚信自己或自己的亲人不会死,无论多重的病,都能医好活下去。因此当行医的人说出救不了这句话时,他们便怒而大骂,甚至于动手伤医杀人。
“那你来错地方了,我是一名庸医,救不了你哥哥,你去另寻他处吧。”
“镇上只有你一人坐诊看病,你要我到哪里去?我求你,你救救我哥哥吧!”
他叹了口气,“何必呢?”
屋中突然又闯进两人,他看了一眼,看见了那廉价兜帽下飘飞的绿衣。好美的女子,他惊道。
一旁个子高挑的少年站在她旁边微喘着气,缓了片刻,他问:“怎么样,能救吗?”
看来是一伙的。
但显然新来的这两人看着要比那狠厉的家伙好说话得多,他便道:“已经救不了了。”
少年背上那人出气多,进气少,且鲜血已经泅到了那少年身前,大概是被刀捅到了心口。
两人听了,一时默然。
其实这是件很清楚的事实,只是在未听到真相之前,他们往往都固执得不愿相信罢了。
半晌,孙采薇才靠着墙,疲惫地出声:“结局已定……我们走吧。”
“去哪里?”蒋钦问。
对啊,去哪里呢?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孙采薇偏着头盯着哥哥的背影看着,一时却也不知她和蒋钦该往哪里去。
这时,一直昏昏沉沉的哥哥却忽然惊醒,他猛咳了几声,似乎要将心脏也咳出来。
“哥哥!”弟弟神色一喜,“神医,我哥哥他醒了,你快救他,你救救他,能救的!”
他却摇了摇头,长叹一声。他见过了太多的生离死别,身为医者,虽有一颗悬壶救世的心,却到底还是对死别麻木了。
这样的情景他见过了许多次,无非只是回光返照罢了。
见大夫摇着头不说话,弟弟脸上的笑也随即僵硬在了脸上。一只沾着血的手却在这一刻缓缓抚上了弟弟的脸颊,弟弟一愣,小心翼翼地不敢有动弹。身后的人呼吸轻而缓,彷如轻烟,就要化作天上的白云而散去。
“你不恨我,就好。”哥哥呼吸虚弱地起伏,他却仍坚持说,“弟弟,以后,就只有你和你的几位兄长了,莫要难过,从此天高海阔……你去闯吧!就当是为了我,我的心愿,便是想建立功业,只不过一直无法离开家,如今,你替我去吧,好不好……”
弟弟抬头望着漆黑的房梁,忍着眼中的泪,道:“……好。”
“不要随意对一个女子说要娶她为妻,娶妻之事,是承诺,亦是责任……”说着,哥哥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弟弟咬了咬牙,哽道:“好。”
日光落入屋中,搅动着尘埃,静默了所有。
这日,天格外的晴朗,只有一团白云飘在天际,底下飞鸟拍着翅膀掠过,远远地注视着大地上的一切。
三人驾着马离开了小镇,他们走走停停,一直到一条陌生的乡间小道上,孙采薇终于对着身后沉默不语的少年说道:“就送到这里吧。”
少年苦涩一笑,终还是道:“此前,多谢两位救命之恩,才让我与哥哥冰释前嫌。”
孙采薇心里一酸,“你哥哥一定很高兴你回来。”
“可我却做错了。”他道,“我害了他。”
孙采薇抬眸看他,她的眼睛里,向来含情,悲怜万物的情。少年还是第一次看清她的眼睛,“我有没有说过,你的眼睛很美,你是我见过的最美的人。”
孙采薇摇了摇头,轻声道:“也有人说,太美的事物,总是致命的。”
“为何要听别人说?美就是美,哪来的致命一说。”少年又轻笑道,“我哥哥叫我不要随意对一个女子说要娶妻,我为我之前的唐突深感抱歉,可我却依旧要说,你是全天下最美的人,也不知日后谁能配得上你。”
孙采薇淡然一笑,“我也想知道。”
一旁的蒋钦却凑过来低声道:“想都不用想,必须得是孙权。”
“孙权?”少年敏锐地捕捉到蒋钦话中的名字,“应当是很厉害的人吧!”
说完,他又抬头看了看头顶的那片浮云,“虽然我哥哥离开我了,可我却始终觉得,他还在我身边。”
“那么,你要去哪里?”孙采薇问。
“去远方,去完成我哥哥未竟的心愿。”少年笑道。
孙采薇微微一笑,“这样也好,天下之大,总会有建功立业的时机。”
少年点头,他掉转马头,扬起了马鞭。忽然,他又回过头来,像是下定了决心,他对两人朗声道:“那便请你们先记住我吧,我叫马谡,我哥哥叫马良,日后这天下间,不仅会有我的名字,也定会有我哥哥的名字!”
说完,他握着马鞭朝马儿打了下去。马儿长鸣一声扬蹄而去,留下漫漫尘土。
马谡!
孙采薇看着马谡的身影消失在青山绿水间,心中顿感五味杂陈,此时此刻的马谡,不过还是个普通的,刚经了亲人离去的少年而已。她出手救下了他,却也致日后的天下中,有他们相争。
然而,马良已经死去了,他无法为官,已经与原本的轨迹大相径庭。
孙采薇注视着乱世的天,她知道如今有些事是无论如何也无法避开了。马谡不会入江东,日后他只会与东吴为敌。哪怕她救下再多的人,只要乱世无休无止,这些她所救下的人,也只会再次入战乱之中,届时就会有更多无辜普通的人死去。
若她的双手无法救下这些人,那么她便用双手去掌局势,去助江东,去助……孙权。
她终于下定了决心,心中也蓦地生出一股勇气来。她不是步练师,却已然身在乱世之中,她要以孙采薇的身份,立起属于东吴的旗,哪怕前途未卜,她也不会再感到害怕。
远方滚滚滔滔的江水似乎近在眼前,孙采薇展颜一笑,“我们走吧!”
“去哪里?”蒋钦又问。
“舒城!”孙采薇道,“我们回舒城去!”
蒋钦笑道:“好!”
两人扯着马缰,打马而去,向着舒城的方向。
泛白的披风于风中卷动,马蹄踏过新泥,掀起尘埃照日,如同将要燃起的火星,飘扬于他们途经的路上,仿佛未来那场崩天裂地的火。
作者有话要说:
怎么才复制了一半,速速补上
又见采薇 重逢的感觉,喜不……
四月,又是桃花开的季节。
远方却传来过分萧索的气息,让人莫名有些绝望。
舒城里人来人去,却各个神色紧张肃穆,谨慎地穿行在人群之中,也不知发生了何事。桃花还是那个桃花,只是一眼望去,一切却早已物是人非。
这时,城外传来清脆的马蹄声,很快由远及近。
——孙权驾着马顶着风尘往城中奔去,马鞭在他手中不停地用力挥下,马儿嘶鸣,撒开四蹄狂奔,刮在脸上的风也烈了起来,不断搅动着他的衣发,露出他清隽却焦急的眉眼。
如今,少年成长,倒是越发有他兄长的肆意模样,不过大抵是性子使然,他看着还是比他的兄长多了一丝内敛沉静。
入城之时,孙权似有所感,回头看向了城门口那棵参天的桃树,树影婆娑间,他似乎回到了从前。
当年,他便是在城门口这棵桃树下,与她相识。但他们之间所立下的约定,却似乎早已随时间烟消云散了。
练师,你究竟在哪里?天下之大,我寻遍了江东上下,却依旧找不到你的身影。
马儿不停地狂奔,那棵桃树在视线中也就越来越远,那时无忧的时光,似乎就已在这一刻远去了。
街道上的人纷纷躲避着这匹焦躁的马儿,刚想要开口斥责是谁这般莽撞骑马不顾行人,然而他们却只瞥了马背上的人一眼,便纷纷噤声退让,不再多言了。
据说是他爹的死讯到了。
难怪这么着急哩!
他们受周家庇佑,自然分得清对人对事该何轻何重。驾马的人他们也就都十分眼熟,和周家那公子关系匪浅嘛,他们舒城人民人人知晓。
爹没了,这么着急也实属正常,他们是该避让,是该避让。
马儿很快在周府大门停下,孙权翻身下马,背上的弓却忽地掉落在地,发出啪嗒一声响。
孙权愣了愣,望着地上的这支弓,有些片刻的恍惚。他迟疑着弯腰去拾起来,拍落弓上沾的灰尘,然而却在这一瞬间,他只觉眼中一痛,不免下意识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只见弓弦竟这么无端地断了,先前还紧绷的弦就这么疲软地悬挂在弓翼两侧,随风轻晃。
它也感觉到了吗?
上一年,他爹孙坚立了战功,得了这把弓。据说是西汉时将军李广所用,名为灵宝,不过这把弓经了岁月已经不再完整,光有弓身,却无弓弦。孙坚在军中捡了自家将士的弓弦续上,才派人马不停蹄地给孙权送来,说是孙策学枪术,他便学箭术,安排得妥妥当当。
孙权在寻找孙采薇的间隙,也就跟着周瑜学了几年箭术。
而今,弓弦却断了。
孙权一时沉默不语,心中开始有些悲意蔓延。但在还未听到确切的消息之前,他绝不会表露出任何的悲伤之色。
于是他推门入府,直奔孙策住处而去。
院落中是多年未有过的沉寂,孙权步伐沉重,一步一步走过回廊,回廊两侧的桃花开得正盛,孙权却感受不到一丝生机。周府太大,这一刻安静得彷如死宅,而上一次这么寂然无声,还是周异死时。
孙权熟门熟路地推开孙策的房门。
他望着晦暗的屋子,轻轻地喊了一声:“阿兄。”
“嗯……”床榻上,传来一声闷闷的回应,“回来了。”
孙权点头,看着用被子蒙住自己只剩下团子的孙策,答道:“回来了。”
这几年,他时常奔波在外,也就常常被吴夫人责怪说净跟着孙策学些坏脾性,从前的他可不是这样的。可他并非是跟孙策学的,他只是必须要这样做而已。
两人一站一躺,却都心照不宣地没有问及他们的父亲,因为他们心里早已有了答案。
“娘呢?”孙权问。
“……昏过去了。”孙策依旧用被子捂住自己,孙权问一句,他便答一句,好像已经没有了自己的思考。
“阿兄这样,公瑾哥会担心。”孙权想了想,他便搬出了周瑜,似乎现在只有周瑜才能让孙策振作起来。
孙权不免在心中苦笑,同样是丧父,他却要反过来安抚兄长孙策。
“……”孙策沉默了几息,最后掀开薄被,盯着房梁,不知在想什么。半晌,他才开口道:“有她的消息了。”
孙权蓦地一怔,她……!如此,这样就算是,悲喜交加吗?
生命从来都是喜怒哀乐反复出现,但孙权还是第一次体会到这样悲喜交加的情绪,悲得沉重,喜得欢悦,就这么交织在心头,让他呼吸有些困难。
晚霞如火,密密麻麻地织在天边,为山水入了炙热的色彩。
孙采薇坐在花间,朝着不远处的孙权淡淡地笑了笑。她身上的绿衣已经破旧了,又是卷着风尘而来,但她却依旧美得出奇。桃花自她鬓边飘落,与那淡绿的发带擦肩而过,留下一抹粉白的桃影。
孙权站在廊下,怔怔地看着她,像看着一次好不容易祈求来的见面。
眼前的一切,就好似一场一触即碎的梦。
她长大了,出落得越发漂亮了。
可这几年来,她一定受苦了。
孙权不敢开口,他怕一开口,交加的悲喜就会只剩下悲。
孙采薇望着孙权,从他的神色中,孙采薇似乎清楚孙权在想什么,她不由低低道:“我回来了!”
孙权看着孙采薇在笑,他终于也跟着笑了起来,原来这便是重逢的感觉,喜不自胜。他道:“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觉得我们仿佛已经认识了许多年,可明明我们只是第一次见面。我很困惑,于是我便控制不住地想见你,想要与你一起,像我阿兄和公瑾哥一样,一同并肩。”
“如今,也还这么想吗?”孙采薇问。
孙权点头,“不仅是此时此刻,就算日月轮转,过去千年万年,我也依然这么想。”
孙采薇心中顿时泛起一阵柔软的触动,她和孙权,难道真的早就已经相识?在她未知的宿命里,像是有一根无形的线,冥冥之中,似乎就已经注定了她和孙权会再次相逢。
孙采薇便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向孙权。
“孙权,你在悲伤。”孙采薇仰头看他,“却也在喜悦。”
孙权苦涩地笑笑,“我为我父亲而悲伤,却也为和你重逢而喜悦,我很矛盾,没想到这样极端的悲和喜,会在同一日出现。我并未想过我爹会死。”
两人已经许久未见了,再见之时,竟毫无生疏之意。
孙采薇听着,一时便默然不语。孙坚死了。
刘表领了荆州牧,袁术却派孙坚去征讨刘表。荆州之地,占据地利,向来易守难攻。刘表派出黄祖应战,黄祖虽两次败走,眼看孙坚胜利在望,可终究抵不过暗箭伤人。
岘山之中,群箭齐发,孙坚部众所能带出来的,也只有他的死讯。
“人终有一死,孙权,不必难过。”
生命之重,在于已知的终点。孙采薇早已知道孙坚的终点,如今,也就只能顺应历史,为孙坚报仇。
再之后,她再也不愿看见任何熟悉的人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3-11-0122:42:01~2023-11-0222:59: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皓月明1个;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计划 招兵买马,一统江东。……
“我要去讨回我爹的旧部。”
四月的夜色格外的清而静,星光在头顶不知疲惫地闪烁,院中池鱼掀起阵阵涟漪,碎了一池星光。不知不觉间,这样的星空已经看过了许多许多次,时间悄然地流逝,亲近的人都接二连三逝去了。
孙策爬上屋顶,仰头看着苍穹。周瑜他们就在他的身旁,自桃溪山一别后,他们五人还是第一次再聚,可他却依旧感到前所未有的怅然。
孙策自认他不是什么多愁善感的人,这么多年来,他只有两次这么悲伤。一次是周异死时,他放弃了离开舒城去独自闯荡的想法,只因他要陪着周瑜。再一次,则是他爹死时。
孙策说不清自己心里什么感受,他想了想,大概是不可置信吧。他爹这么骁勇善战,却死在小人暗箭之下,老天,未免太过不公。
一杯酒忽然递到他的眼前,酒中盛满了星光,摇摇晃晃的,像一个人的眼泪。
孙策回过头去,张了张嘴,“公瑾……”
“那年,伯符便是这般陪着我。”周瑜轻轻笑了笑,眼中却反复淌着火,锋芒毕现。
周瑜又递给孙权一杯。
孙权沉默着接过,夜风轻拂过衣发,似要将他们皱紧的眉宇舒展开来。
孙采薇坐在一旁,以手撑着屋脊两侧,听着四人和缓的呼吸声,心中莫名地感到一阵宁静。然而她却久久未见几人喝下手中的酒,大抵都各怀心事,无心饮酒。
酒坛就放在她身边的屋脊之上,她便毫不犹豫地给自己也倒了一杯。
“这一杯酒,就权当祭拜了吧。”孙采薇敛了敛眸光,适时出声道。
她举着酒,向天地洒去,酒液蕴含了指路的光,就要指引着亡魂归家。
孙策和孙权盯着手中的酒看了半晌,最终也往天地间洒了去。他们几乎同时在心中默念:只望父亲在天有灵,能助他们兄弟二人,斩杀黄祖,报仇雪恨。
“哎,人总得向前看嘛。”气氛依旧僵硬,蒋钦实在憋不住话,干脆也跟着孙采薇的动作,将杯中酒洒了个干干净净,他才转头神色认真地对孙策说道:“这样,我跟着你,去讨回你爹的旧部。”
孙策一愣,去看周瑜,“蒋钦跟……我?”
周瑜但笑不语。
蒋钦点头,“陆绩和陆康都已救出,我答应过周瑜,只要救出他们,以后我就跟着你们了!”
当年他带着孙采薇不慎跌落山崖后,后方的桃溪山就起了火。他不敢想象那场火势有多大,但他与孙采薇在沿途中,也曾听人说起,据说那一夜桃溪山被尽数烧成了灰烬,起火的时候,夜晚如同白昼,照亮了半边天幕。
作恶多年的桃溪山贼,也因此被清剿得一干二净。不过可惜的是,山贼头子严虎逃了,至今了无下落。
“我现在可什么也没有。”孙策言下之意,便是向蒋钦确定,他真的要跟着一穷二白的他?
“只要讨回你爹的旧部,不就什么都有了吗?”蒋钦道。
“只要讨回旧部,我相信此后天下之间,必将改新换面!”孙采薇叹道。
“好。”孙策目光转瞬坚定,“你既已这么说,那我定当竭尽全力去向袁术讨回我爹旧部。”
孙策又去看周瑜,“公瑾,这一次,我真的要走了……”他喉结滚动,最终说出三个字:“你等我。”
周瑜轻轻点头,“好,我等你归来。”
等孙策带着属于自己的部曲归来。
他们之间,无需多言,就已能明白对方的心意。
“阿兄,那我……?”孙权犹豫着出声。
听见孙权问他,孙策却看着孙采薇笑了笑,他轻声道:“臭小子,你们俩好不容易重逢,便待在舒城,好好叙叙旧吧!咱娘和小妹也需要留人照顾。”
听了孙策的话,孙权倒是毫不意外,他的兄长总是不会带他,最后也只能无奈轻叹了口气。
孙采薇沉吟道:“不止叙旧,我们在舒城,也有要紧事要做。”
“何事?”孙策问。
孙采薇微笑道:“招兵买马,一统江东!”
此时此刻,他们终于觉得孙采薇有了完全的不同。此前,孙策看得出她在隐瞒,在逃避,可如今却不知为何,她竟毫不避讳地说出了曾经的她几乎从不会说的话。
招兵买马……竟是从一个女子口中说出。一统江东……可真是大胆哪!
不过,她终于是下定了决心吗?
周瑜这时也笑道:“招兵买马,正合我意。”
招兵买马……孙采薇说得如此掷地有声,如此自信,就仿佛不害怕会受阻一般。孙权一时被她的语调所感染,不由脱口而出:“好。”
计划就这么定下,几个人不免相视一笑,似乎在他们之间,多了一道无需明说,只有他们相互知晓的秘密。于是他们就着这坛酒,在屋顶上喝了个酩酊大醉。
作者有话要说:
卡文le……
招兵 一个个真真是风流惹眼……
两日后,他们一早便到了舒城城门口,为孙策和蒋钦送行。
湿凉的早风柔柔地吹过城楼,卷起桃花飘飞于尘世中,草木是感受不到空中弥漫的杀伐气息的,它们只会不知疲倦地花开花落,经年反复。
只是人们的心中往往是会生出预感。他们远远地看着孙策打马离去,心中不禁升起一股莫名的寒颤。近来,舒城的人越来越少了,许多人如同行尸走肉地活在城中,漫步街道,连城门也不敢出去。
孙策却出去了,带着那个话极密的蒋钦。
他们暗自猜测着,孙策是报仇去了罢,爹没了,儿子为其报仇,理所应当。只是为何他们心里会有些莫名的担心,不是担心孙策无法报仇,而是担心孙策此去,会使舒城日后也没法再待了。
身在乱世,他们也只是想保全自己的性命而已。
这时,孙权和周瑜骑着马缓缓归来。孙权远远地便看见了孙采薇的身影,城门内,尘嚣纷扰,孙采薇站在尘嚣之外,风花飞舞,掀动绿衣翩然,她的双目淡淡的,却无端悲怜着一切。
这一刻,孙权透过她的眼睛,好似看到了四周四处奔逃的人们,他们携老扶幼,毫无方向地跑。宁静的舒城,一夜之间似乎像是遭了人围城一般,战火如飞而至。
孙权的心不由跟着孙采薇的神情揪紧了起来。算学!她的算学,到底让她算到了什么?
她所谓的无双算学,偶尔便让她像是偶然进入当中的局外人,明明知晓一切,却又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
孙权面色俱是犹豫,他很想问她,在这几年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又走过了哪些地方,使他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她。
孙采薇也看见了两人。或许是孙策和蒋钦离开了的缘故,没了提话题的人,也就无人说话了。
两人沐着桃花和微风走来,日光斑驳流光,衬得他们二人似入了画一般。此情此景,真想将其定格下来。孙采薇轻轻感慨,南方水土养人,江东子弟不愧多才俊,一个个真真是风流惹眼得紧。
想到此处,孙采薇不免愣了一下,她在心中夸了半天,这会儿才想起她夸的“风流惹眼”中,还有孙权。
“……”
罢了,如今她已经做出了决定。此前她虽过分关注着有关东吴的一切,却因穿越后太过怕死而不断逃避,想与他们撇清关系,只是在一次次的死别中,她才发现,她根本无法做到逃避现实。
孙采薇不得不承认,此时此刻,她还是有那么一丝庆幸,庆幸于一开始她便在江东,很快便与她心中的挂牵相识。只是那时的逃避之心太过强烈,免不了淡化了其他的感情。
孙采薇舒了一口气,便向着两人奔去。
孙权一见孙采薇奔过来,眼中渐渐漫出了自己也未曾察觉到的温柔。孙采薇一抬头,蓦地便撞进了那双缱绻明亮的眸中。
孙采薇忍不住握起他的手,将一颗糖塞到了孙权手中,笑盈盈道:“甜的。心里苦的话,便吃颗糖吧。”
孙权微怔,直愣愣地不知该作什么反应。孙采薇的手温暖而柔软,握住之时,就像火一样直入心底。
总觉得孙采薇少了那些压在身上的束缚之后,人也机灵活泼了起来。
至少此刻是这样。
孙采薇又递给周瑜一颗,“周郎?也尝尝吧!”
她一时不知该叫周瑜什么,毕竟她和周瑜非亲非故的,倒也并不是很熟,只是因着孙权而聚在了一起。她想了想,脱口而出后来江东百姓对他的称呼。
周瑜听了,不由浅浅一笑,桃花相衬,满是温和。
他剥开糖衣,放进口中,最后说道:“甜的。”
孙权也道:“很甜。”
糖自然是甜的,只不过还有借着糖而安慰的暖意,亦是甜的。
一颗糖入口,也使他们的心情略微好了起来。
孙权问道:“练师你说,我阿兄会成功吗?”
孙采薇毫不犹豫地点头,“会。”
“如今民不聊生,兵连祸结,天下乱了许久,总要有人去结束这战乱……”孙采薇不由望向远方,喃喃道。
“不过结束战乱的人,又会是谁?”孙权心中一跳,不由问。
汉家的天下,他们又该以什么名义,又是为谁而战这战乱?
孙采薇回过头来,神色无比认真道:“天下何其大,心思各异之人又何其多,那么,为何就不能是我们?”
此话一出,三人之间俱是沉默。几息之后,周瑜才微笑着开口:“你很大胆。”
孙采薇眨了眨眼,“我以前并不大胆,我想你们也清楚。不过我现在却下定了决心,毕竟就算我们不做,天下也还是要继续乱下去。像你们,生具经天纬地之才,何愁不能结束这没完没了的战乱,让颠沛流离的百姓有个安生之所?”
孙采薇知道周瑜和孙策其实早就已经有了这些想法,所以此刻她说的这话,也只是说给孙权,未来的吴主听。
周瑜助孙策,那她便助孙权,用尽她毕生所学。
孙权真地在一旁认真听着,片刻后,孙权才道:“所以,首要之事,便是招兵买马。”
“不错。”孙采薇点头道。
有兵马,才会有立足之地。况且,以周家在庐江多年积累的声望,不愁没有人来。
消息很快放出。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3-11-0323:27:15~2023-11-0423:45: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鹿桉1个;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新衣 喜欢,自然是喜欢至极……
招兵买马一事,几乎是由周瑜全权处理。得闲时,孙权也去跟着学,不过两日,也能上手分担这些事宜了。
孙采薇则静坐在屋中,桌上摆满了账本,她一目目地对着,直到烛火将要燃到底,她才揉了揉酸涩的双眼,叹道:“果然,人一旦多了起来,就得变卖田地家产来换取粮食兵器……”
孙采薇心知这是周瑜必定会做的事,且唯有这样,他们之后才能安然无忧地定江东。
不过现在她虽已下定决心要助孙权,心中却还是有隐忧之事得不到解答。
无数个死去的步练师,常常徘徊于她的心头,令她时常感到不安。
周道死了,周异死了,孙坚也死了,下一个又会是谁?
孙采薇一时沉默,许多事都是无法按照自己的心意发生的,况且,这些都已经是既定的事。但当时她所见的那么多个“步练师”,却都一一将其更改,最后自己却落得个惨烈的结局。
这么想着,心便隐隐作痛了起来。
孙权进来时,看见孙采薇坐在案前发呆,他不由放缓了脚步,先添了烛,屋中这才渐渐亮起来。孙采薇似有所感,抬头望去。
孙权也恰好转头看过来,两人四目相对之时,有一瞬间,孙权似乎感受到了孙采薇的心意,就好像他和她同时想到了一件相同的事。
“不是在演武场吗?怎么回来了?”孙采薇尽量忽视心底那丝奇异的感觉,她收回目光,问道。
自周瑜放出消息后,舒城周边的小城逐渐有了动静,许多精壮的男子皆往舒城涌来,只为了周瑜开出的月饷以供给家用。
周瑜虽是世家公子,但在处理这些事上却是毫不含糊,处事极其有度,孙权顶多是跟着学一学打打下手。一遇到军中闹事,还是得周瑜出手,雷厉风行的,很快便治得人服服帖帖不敢再闹。
一段时日后,人便多了起来,五六百号人,城中自然无法演练,周瑜又开了一笔钱在郊外建了演武场,孙权也就常常往返于其间。
孙采薇便留在府中处理这些账本。
今日天还早着,没想到孙权却早早回来了,孙采薇有些意外。
孙权笑着,将手中的东西置于桌案上,道:“新衣制好了,有些迫不及待地想带给练师。”
“新衣?”孙采薇一愣,看着桌上的木盒,不知该作何反应。
“上一次我跟着兄长去了桃溪山,那身衣裳没有亲手送给练师,一直让我很遗憾。如今,可算能弥补当时的遗憾了。”孙权道。
孙采薇盯着自己身上那起了线球的衣袖,不由失笑,“你这赠人衣裳的习惯,没想到我也有受到这样对待的一日。”
孙权有些疑惑:“练师为何这样说?”
孙采薇但笑不语。“我很喜欢。上一次那一身,也一样。”
听见孙采薇的直言,孙权心中不免欢喜,但面色却还是保持着冷静,他轻声道:“……喜欢就好。”
喜欢,自然是喜欢至极。
这时,侍女忽然进来禀事,说是军中来了个三十来岁的壮汉,吵嚷着要和周公子比琴,否则就要砸了演武场。
孙采薇听得无言了半晌,什么壮汉竟然还喜欢做这种文雅之事?总觉得这两者放在一起,抽象得矛盾非常。
“今日是我督军。”孙权沉吟道,“我先去看看。”
孙权立刻转身出门,侍女朝孙采薇作了作礼,连忙跟着孙权而去。
要和周瑜比琴?孙采薇摇头失笑,那这人是真不知天高地厚了,只怕连孙权曾经吹过的胡笳琴也比不过。
匆匆换上衣裳,孙采薇也紧赶慢赶地往演武场而去,凑个热闹,倒也不失为一件乐事。
果不其然,演武场此刻正热闹,几百人站在台下,神色不一地看着台上的壮汉。有嘲笑,有不解,也有纯看乐子的人。
看台上那男子就这么直矗矗地站着,其实细看下来,他只是生得比一般人魁梧,面上风吹日晒也就显得粗糙黝黑一些,加之大概是赶路了许久,脸上的胡茬没来得及打理,看着也就显老得多,但实则应当才二十来岁。
孙采薇抓了一人问清了情况,原来在孙权走后,军中这些人没了人监督,又是顶着太阳,各个疲软不已不愿再动。
趁着孙权还未回来,当中不明军法的人便提议上台去表演个才艺,供大伙乐呵乐呵。刚开始时气氛还好,各个十八般武艺在台上舞刀弄枪,又或是两两对打,点到为止,甚至还有的在看台上对着近来遇见的那些水灵的侍女作评,说得底下的人面红耳赤,心痒难耐。
直到此刻看台上的男子上去之后,才出了点状况。
那男子不像其他人,被不知是谁推上去后只说:“我会弹琴。”
谁曾想他这么一句话当即就使四下哄笑不止,有人喊道:“大家伙都是弄枪舞剑说故事的,怎么就你搞特殊要弹琴?就那要死不活的玩意,只怕是会弹得人昏昏欲睡吧!”
“有没有搞错,这里又哪里有琴?”
“这些风雅的东西我们这些粗人可听不懂啊,况且就你这模样,怎么着也不像是会弹琴的人吧?”
“不想表演那就快下来,别耽误事了!我还想继续听城中美人的风流韵事!”
底下一堆人这么一激,他脸上也就慢慢通红一片,他却也不服输,又硬声重复道:“我就是会弹琴。”
“比你们那些粗俗玩意不知好上多少。”他又补充道。
“喂,我们可是男人,有点欲望又怎么你了?”
“就算你会弹琴又怎样,你也是个男人,你也有七情六欲,我就不信刚才谈及的那些美人没让你动心!”
“况且那周公子就已经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你在他面前还不够看的,你若真的有本事,你去赢了周公子,我们便向你认错承认你琴技高超如何?”
底下唾沫星子一茬接着一茬,本以为男子会无地自容,谁曾想他竟道:“那我就和他比!记住你们说的话!”
此话一出,底下却又是一阵哄笑,他们只觉这人像个白痴,净说些痴人说梦的话,引得人发笑。
就这样一直到孙权赶回来,男子被周围人激得还在台上等着周瑜。
孙采薇目光有些疑惑地再次去打量着台上的男子,那莫名的直觉又再次出现,就像她当初遇见蒋钦时给人的感觉一样。
难道,这人也是留名青史的江东诸将之一?
怀着疑惑,孙采薇朝着前方的孙权走去。
见孙权正要过去,孙采薇便轻轻喊了一声:“孙权。”
孙权微愣,听见熟悉的声音,随即转过身来。远远的,孙采薇看见孙权的眼睛蓦地亮了起来。
孙权就这么怔怔地看着她,清风柔柔拂过她的周身,淡绿的衣裙如同桃叶,裹着其中绣着的桃花,随风轻卷着。花叶似开似合,栩栩如生。那衣上的饰品也随着孙采薇款步而来的动作叮当地响,像是汩汩溪水淌进了心底。
她是如此富有生机的女子,这般适合绿色,孙权想,大概这世上已经再找不到适合绿色的第二人了。
“练师。”孙权笑了笑,习惯性地朝孙采薇伸出手去。
孙权的手一直偏凉,孙采薇每每握上之时,都不免感到一阵舒适。
于是两人并肩而行,一齐走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权鹅对送的衣服的审美一直在线的
周泰 呕哑嘲哳……难为听。……
众人远远地只见孙权携着一个女子缓步而来,在一众二三十岁的青壮年之间,其实孙权犹显得青稚,但一见孙权来了,却也无人敢嚷些什么。
其实孙权处事较为温和,不论大事小事,他都极其冷静对待,他们一众人也就不怎么怕他,但奈何没有人会跟钱过不去,那么就只能听之任之了。
几只飞鸟慢腾腾地擦着天边越过众人,偶尔发出几声清脆的啼鸣,像是一个人的五指随意拨出的几道琴音。
孙采薇忽然起了心思,这么久以来,她其实还未仔细听过他们弹琴。这么风雅的事情,孙采薇几乎很少会将它同乱世联系到一起。但此刻有人提及,她也就问向孙权:“你同周瑜学过胡笳,想来你也会琴吧?”
孙权听了,却不知为何神色微微黯淡,但又很快消失无踪。孙权道:“我不通琴。”
孙采薇有些意外,“连胡笳你都能学,为何学不了琴?”
可以说吗?
孙权慢慢地开口,似乎在想着措辞,“那一次好不容易学了段胡笳,没想到练师却说我们没什么好见的。”
“……”孙采薇顿时哽了一口气在心头,她是这么说过没错,但那时……
“那我走?”孙采薇眨了眨眼,笑道。
孙权无可奈何地握紧了孙采薇的手,道:“那不可,练师既然都说回来了,那就不能随便再走了。”
这段时日孙权一字未提在这几年间他四处奔走寻人的艰难,路途上他见过太多死去的人,尸身腐烂在崎岖不平的路边,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味道。
但他坚信,孙采薇一定还活着,他们一定正共同行于江东的这片土地上,哪怕相隔千里,但只要他与她还活在同一片苍穹之下,那么见与不见,也只是时间问题。
而那日在花间,他甚至不敢想象真的与她重逢了,那一瞬间,他的心里只剩下满心的欢喜,那些行路的艰难立刻就消弭于无踪。
“那不如你就和他比比吧,应了他的心愿如何?”孙采薇浅笑道,“不然我真怕周瑜来了,他会输得很难看。”
孙权却皱眉道:“练师的意思,就是说我比不过他了?”
想了想,孙权又恍然道:“不过练师似乎并未听过公瑾哥的琴,怎知公瑾哥琴技如何的?”
“怎会,我想以后的天下间,不会再有几个人能比得过你了。”孙采薇神色认真地说了一句后,忽然又语调活泼起来,“你和他比一比,说不定能为我们招来个良将呢!”
“……况且我虽然没有听过周瑜的琴,但他家世优渥,闲暇时也见过他理琴,他的琴技就算不是很高超,但一般人也一定比不过他。”
孙权听着孙采薇接连说着,目光也就一瞬不瞬地落在她的侧脸上,不由笑意溶溶。她少了许多心事之后,人也变得好似初升的太阳般,整个人蕴含着无限的生机与活力。
她这般期待,那就比吧,孙权心道。
两人很快走上看台,那男子还站着不动,似乎真要等到周瑜了才愿意挪走脚步。
孙采薇沉吟了半刻,问道:“听大伙说,你会弹琴,并且还想和周公子比琴?”
男子沉默了半晌,见说话的人是个女子,他才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显得还怪冷淡的。孙采薇左右看了看,还是打算先问问他是何人。
“要和周公子比也可以,能否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姓周名泰,字幼平。”他道。
孙采薇顿时恍然大悟,难怪她会在看着他时心中会有奇怪的感觉,原来这人竟是周泰,江表虎臣之一。
“原来是你。”孙采薇笑道。
“你识得我?”周泰不免讶异道。
“不算识得,不过我们认识你的兄弟蒋钦。”孙采薇道,“他之前还在同我念叨你的去处,没想到误打误撞,你也来了。”
“他也在这儿?”周泰问。
孙采薇点头,“在这儿。他可是一直在等你来。”
周泰将信将疑地盯着孙采薇看,“真的假的?”
“你不信?你问孙权,他也知道,蒋钦话这么密,早就将一切抖干净了。”
周泰抬头向孙采薇身后的孙权看去,他虽并未开口说话,但眼神里却满是疑问。
孙权便道:“对你说假,于我们也并无好处。”
周泰想了想觉得也对,这才点了点头。
孙采薇趁热打铁道:“既然如此,那么和周公子的琴也无需比了吧?”
周泰却摇头道:“为何不比了?我在那么多人面前说了要证明自己。”
孙采薇笑了笑,倒是毫不意外。随即她淡淡道:“可周公子今日却不在城中,你等不到他,不若你和孙权比,孙权师出周公子,琴技自然也不在话下。”
孙权在一旁听着孙采薇将他胡扯瞎夸得天花乱坠,真是不得不承认孙采薇骗人的话术还真是一套一套的,总是一不小心便陷了进去。
孙采薇骗人惯了,轻而易举地就能将人骗人团团转。她知道以现在这样淡然的态度,就会让旁的人觉得这只是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实,令听的人就会不由自主地相信起来。
不过在这么多的假话中,孙采薇也会掺几分真话,真假混杂,往往会使人分不清哪一处是真哪一处是假,到最后干脆就全会信以为真。
然而周泰却看了眼底下看热闹的众人,一时沉默不语。
孙采薇了然,面朝众人道:“今日周公子不在,不如请孙二公子来代周公子,与之比试如何?若是周泰兄弟赢了,那他即是真的有这实力,大伙可服气?”
众人看着说话的女子想了想,又往孙权那儿瞅了瞅,心想孙权看着也是个风流少年郎,琴棋书画对他来说也定然不是什么难事,哪像他们这些粗人只懂得看美人。周泰这土气模样若能比赢,那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于是当中有人道:“若是他赢了,我等自然是服气,毕竟大家伙也不是什么不明事理的人。”
周泰这才点头称愿意比试。
孙权心道:他其实连琴也未曾碰过,如今却要同一个人比琴,未免有些太过奇妙。
很快侍女便搬了琴来,不是很新的琴,其中一根琴弦还明显与其他弦有些不同,看着稍微粗些,在其中格格不入。
孙权知道这把琴,这根粗弦是后来换上去的。原因是他的兄长孙策在一次不算意外的意外中,给崩断了一根,他几个地方来回地跑才找到这么一根在他看来差不多模样的弦。
孙策当时还问了他有没有什么区别,谁曾想他们兄弟俩其实一个赛一个的五音不全不精乐器。那时候还小的孙权睁着一双大眼认真道:“看着没有区别。”
结果,自然轻易是被周瑜发现了端倪。孙权一句话也害得他哥给人没日没夜擦碗三个月刨土两个月,才终于有了钱给人换琴。
时日久了,这把旧琴也就搁置在了库中。
如今重见天日,孙权只轻轻抬手拨弦,弦音便立时发出“铮”地一声脆响,实属好琴。
孙采薇在一边面带微笑地看着盘膝而坐的孙权,赞他仪式倒是做得有模有样的,就是不知这琴音有谁能和他一比?
因为孙权这会儿弹出的琴音实在是……
呕哑嘲哳……难为听。
作者有话要说:
孙权:被要求弹琴就算了,结果还被要求我弹琴的人吐槽了QAQ采薇:我哪知道你是真的不会弹啊(乖巧.jpg)
玉玺 如听仙乐耳暂明。
生涩地拨了几段音出来后,孙权便不再弹了。他双手交叠,撑在琴上,偏头对着孙采薇微笑。
他笑着时,眼中亮得像是盛了星光。不过在孙采薇的印象中,孙权是不怎么笑的,只有极度放松之时,才会见他笑一笑。
大概是从小一个人惯了,许多心事也就常常埋在了心底,久而久之,他的话也少了起来,只有同亲近的人说话时,才会比平常说得多一些,情绪起伏也更明显一些。
孙采薇听着孙权笑问道:“现在练师听过了我弹琴,练师还觉得我能比过吗?”
孙采薇难得的沉默。
但看着孙权微有些期许的目光,孙采薇不自在地低咳了两声,正了正色才说道:“其实……弹得还不错。”
底下众人:……我们的耳朵可没瞎。
怎么能昧着良心夸呢!!!
但随即,孙权又缓缓将目光移向众人,语调间倒满是惬意:“那诸位觉得如何?”
“……”众人只沉默了一瞬间,便哄声鼓掌道:“好好好,可谓是绝妙之音!当真是如听仙乐耳暂明,使我不得不开心颜!”
明明是完全不成曲的一段调子,孙权还将其弹得吵耳至极,哪成想孙权这么一问,一个个的倒是上赶着闭眼拍马屁。
不过孙采薇还是第一次听见孙权将话说得这么轻松,她忍不住笑了笑,“这下可满意了?大家都夸你弹得好。”
孙权站起身来让出身位,又凑近孙采薇低声道:“练师明明知道他们不是真夸。”
孙采薇一愣,这还委屈上了?孙采薇抬头去看他,正准备安慰安慰两句,却没想到直接撞见孙权眼中一闪而过的狡黠。
孙采薇:“……”
似乎……被耍了。
果然,不愧是孙家人,那心是各有不同的黑,孙权连这也学上了。
“那你觉得我是不是真夸?”孙采薇起了兴致,反问。
孙权思忖了片刻,睁着一双无辜的眼问:“难道练师刚才不是真的在夸我?”
这致命的问题又抛给了孙采薇。
“……”这兴致就不该起。
孙采薇往后退了两步躲开孙权,目光往周泰身上看去,只见周泰双手抱胸,一脸“我就这么看着你们”的神情一动不动。
“不比了?”孙采薇问。
周泰这才端坐于琴前,道:“比。”
说完,他开始弄琴拨弦,神色极其认真。不过周泰的手上有许多伤疤,也不知在哪儿摸爬滚打过,坐在这把琴前便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不过至少琴音是悦耳的。
虽然孙采薇听出来这是段较为简单的曲子,但总比孙权的五音不全好。大概几年前的那曲胡笳,还是孙权死记硬背才记下来的吧?
一曲毕,毫无疑问,周泰胜了。
周泰道:“这就是师出周瑜?”
孙采薇笑了笑,道:“我确实是说过他师出周瑜。”
周泰皱了皱眉,“你们在耍……”
“哪会呢?你若真的有心想与周公子比试,不如留下来吧,留在这里,日后就有机会了。”孙采薇走近他打断了他的话,她声音极低,只有他们二人能听清,“不过你已经来了,想来也是不会走了,又何必再纠结于比琴一事?况且你已经赢了,堂堂正正赢的。你的心中,一定是建功立业大于比琴的吧?”
孙采薇一字一句地说着,肉眼可见的,周泰神色逐渐稳定了下来。
她随口两句话,就让他答应了同孙权比琴,可没想到,孙权竟根本不会弹琴,若说他赢了,却也赢得不光彩,可事实确实如此,所有人都看见是他赢了,那么纠纷也该止了。
他来此,也确实是存着那样的心思,比琴一事,无非只是被激了才想着与人比试证明自己。
他道:“真是个奇女子。”
孙采薇不在意地笑笑。
周泰这时却仔细地盯着孙采薇的脸看,他摸了摸脸上凌乱的胡茬,只觉得扎手非常,但他却将手放在右侧,不动了。
他突然若有所思道:“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
周府。夜晚月华如水,庭中桃花缀满月光,像是来自天上。
孙采薇坐在石凳上,撑着下巴看月。
这里的月亮,远比现世中的月亮明亮,照在地上仿佛白日,也能清晰地看清孙采薇眼中的愁绪。
周泰和孙权就坐在一旁。
周泰洗了脸,刮了胡茬,又换了身衣裳,这会儿看着才不像侍女口中所说的三十来岁的壮汉,反而仪表堂堂,目光锋利如鹰。
孙采薇在想,她和他们之间,是否早就已经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无论如何,他们都会再次相见,根本无法斩断当中的缘分,像是既定的命运。
不过周泰还是第一个说出他们好像见过的人。大概是周泰曾经多次以命保护孙权和步练师的原因,所以才会这样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吧。
“是我唐突。”周泰道。
孙采薇叹了口气,“或许我们曾经真的见过,所以你才会觉得有些熟悉。”
周泰却仔细地回想一番,而后摇了摇头,“想不起来。”
孙权便道:“你这样,会吓到我。”
吓到他?周泰不解。
孙权笑道:“无事。”
若是蒋钦在这儿的话,一定会密密麻麻地追问孙权为何要这样说,问不出来,他也一定会不自知地调侃两人,非要将人说得脸红不可。然而周泰却不是这样的脾气,孙权说没事,他就什么也不问,三人一时沉默得好像不认识一般。
但其实周泰这种性子,只要认定了跟随的人,是真的会默默拿命相护。
这也让孙采薇有些担心。
她怕再次步上那些个步练师的后尘。但她其实不该想这么多,她的决心已下,定然会为其规避一切风险,让孙氏的势力不断蔓延。
孙采薇出声道:“这么晚了,周瑜怎么还不回来?”
孙权也有些疑惑,“说起来,公瑾哥离家好几日了,为何还不回来。”
孙采薇指尖缓慢地敲着石桌,慢慢在脑海中推算着时间。孙策此时应当是已经投靠了袁术,只是袁术这人言而无信,将孙坚的旧部占为己有,孙策要讨回父亲的旧部,还得花上几年时间,虽然过程艰难了一些,但总归结果是好的。
而周瑜真正带兵离开舒城,也是到孙策渡江时期了。这个时候……周瑜离开好几日,是为做什么?
正想着时,院外突然传来动静,孙权和孙采薇相互看了一眼,这才站起身来过去迎人。
大门打开的瞬间,家仆正将周瑜的马牵走。这匹赤鬃马是孙采薇走遍江东上下期间,孙策不知从哪儿牵来的,性子很烈,高傲得很,几乎不要人碰,周府上下没有一个侍人没被它踢过。
但它叫……萌萌。
别的人的马不是的卢赤兔就是绝影照夜玉狮子,这倒好,江东这边不是萌萌就是黑云白鸽,割裂,太割裂了。
“公瑾哥这是……去了何处?”孙权看着周瑜身后背着的鼓鼓包袱,问道。
周瑜道:“先进屋吧。”
周瑜这么一说,两人便知道是有要紧事,便不再问了。
周瑜一路奔波,眉目间有些疲倦,但他步伐依旧稳健,到了庭中桃树下时,周瑜这才止住脚步与周泰相互看着。
周泰站着,一动不动。
孙采薇忙跟过来道:“他叫周泰,同蒋钦是兄弟。”
周瑜点点头,温声道:“夜已深,阿权,为周兄弟安排住处歇息。”
周泰也识趣,知道三人之间或许有话要谈,他一个外人就不好继续待着了。他抱拳作礼,只让孙权给他指了方向便快步离去。
孙采薇望着周泰离去的背影思索道:“到底是什么要紧事……?”
周瑜取下包袱放于桌上,道:“我去见了你哥。”
孙权一愣,“公瑾哥你……”
孙采薇盯着桌上那四四方方的木匣子,若有所思地开口:“这里面的东西,想来便是他交给你的,而且一定是极其重要的东西,才需要当面交接。”
周瑜目露赞许。
孙权道:“难不成我阿兄捡到宝了。”
“准确来说,是阿权的父亲。”周瑜道。
谈及孙坚,孙权不由神色黯淡了一瞬,但又很快恢复如常,人终有一死,他不能轻易沉于过去中。
不过,这竟然是父亲留下来的东西。
孙权不由探手拿起桌上的木匣子,缓缓将其打开。木盒做工精致,不似平常之物,孙权触碰之时,便知这不是他爹所能拥有的了。
但孙权万万没有想到,盒中竟会是如此重要之物,重要到,乃至全天下人都在寻找争夺的东西。
“是……”盒子半开,温润的玉色就这么明晃晃地沁了出来。孙权张了张嘴,却完全说不出后面的话。
“是玉玺。”孙采薇和周瑜同时出声补充道。
盒中玉玺方圆四寸,五龙相纽于上方,却偏偏断了一角。
玉玺上,刻着八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传国玉玺,天下至宝,王道所在,据说得玺者,便可得天下。
如今,这玺就在孙权手中。
矛盾 一统江东还是天下?……
与此同时,庐江之北,淮南寿春。
孙策迎着月亮站在山顶极目远眺,夜风自他身侧骤然拂过,又向南而去,卷起远方似有若无的明黄云气,不是月光,却比之月光更加引人注目,是祥光,玉玺的祥光。
孙策腰间的琉璃瓶此刻正随风轻晃着,瓶中赤鱼裹着月华,粼粼折着光。孙策探手握住琉璃瓶,目不转睛地看着,就好似赠瓶之人就站在他的身侧,他的心中便无端生出更多的勇气来。
玉玺已经被他交给周瑜。天下人都在找这块印玺,袁术也想要这块玺,可没有谁会想到,玉玺会落入他孙策手中,又转而被他交给了周瑜。
此时此刻,到底是谁会打开那木匣子?
孙策想,或许是阿权吧!毕竟是爹留下来的,况且周瑜也根本无意这东西。人人都说得玉玺,便可得天下,那么如今这玉玺就在他孙氏手中,他们能得这天下吗?可就算他没有这方玉玺,这天下,他也定要去争。
“我不会依附袁术。父亲的旧部,我一定会一一讨回。”孙策低低道,“我说过,要自己闯。”
*
一片桃花擦着玉玺落至孙权腕上,月光洒落其上,隐约可见那似有若无的祥光。
孙采薇的情绪却意外的平静,毕竟在她看来,有了玉玺又如何,一块玉玺哪能左右天下局势,唯有实力,才是一统天下的捷径。
不过此刻是在这乱世之中,人人都信玉玺所带来的王道,细细想来,它还是会影响其中的局势变动。一旦玉玺在周府的消息传出去,定会掀起轩然大波。
孙采薇又不由得信这玉玺能左右一切了。
当年孙坚在洛阳废墟的一道井中捡到了玉玺,竟一直瞒住了袁术。如今孙策投靠袁术后偷偷将玉玺送了出来,东南之处,或许真的很快会兴起王运。
孙采薇不动声色地看着孙权和他手上的玉玺,心中矛盾反复,到底是定下江东,还是……
还是……助其……
一统?
她心中犹豫不决,结果却还是想到了乱世所有人的心中所想。孙采薇心中微微一惊,她竟已经想得这般胆大了么?
一统这个词,说着容易,做起来却艰难万分。汉末这么多人角逐多年,最终也只得个三分天下的结局,她只是比这些人多了那么一点知晓未来的能力,如何谈及一统?
她曾在桃溪山之时便警告过自己,不可生出这般危险的想法,历史太过厚重,就以她一人之力,又能改变得了多少?一旦一处节点有所改变,那么接下来的一切,将会全是未知。
可是,民生何其艰苦,苦到满地都是遭砍死饿死的尸体。若是江东,乃至天下一日未平,这样的境况便会持续不断终年不休。
如今,号令天下的玉玺就在孙权手中。
孙采薇定定地看着,一统江东还是天下?
她想得入神,甚至是从未有过的入神,她要考虑的东西太多太多了,可是心中的欲望却在持续不断地叫嚣着,试一试……试一试吧!
有个陌生的声音在她心中不断地敲击,就连孙权在叫她她也未能听见。
“练师?”
“练师?”
“……采薇?”
!?
“嗯?”
孙采薇猛地回过神来,她下意识深呼了一口气,鼻间顿时满是桃花的浅香,令她短暂的心旷神怡。
可随即,她望见周瑜看着她,一脸若有所思。
她一愣,问:“怎么了吗?”
周瑜浅浅一笑,却不答话,而是看了眼孙权。
孙权放回玉玺,盖上木盒,原封不动地递给了周瑜。孙权敛眸轻声问道:“适才练师,在想什么呢?”
孙采薇沉默了一瞬,是啊,她刚才,到底在想什么?
“我也不知道。”孙采薇道。
“我叫了练师好几声。”孙权道。
是吗?大概是因为她不是步练师的原因,所以她总是反应得很迟钝吧!
“我看着玉玺,想得太入神了。”孙采薇说着,思考着怎么才能转移话题,“毕竟玉玺一直是王道所在,无论出现在哪里,都会掀起不小的风波。”
“那我们就将玉玺藏好,等我阿兄回来,他拿着玉玺,一定能争得这天下。”孙权道。
孙采薇却微皱起了眉,“那你对这天下,难道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想法?”
孙权微怔,但还是道:“练师是说手握玉玺的天下?”
孙权摇了摇头,“不是有我阿兄在吗?他那么厉害,我根本不需要有那样宏远的想法。来日这天下,有我们的名字就足够了。”他只想,有人能和他一起,并肩于这山河之中,就像他兄长和周瑜一样,做什么也一起。
只是孙权话一出口,他便看见孙采薇眼中莫名闪过的一缕失望之色,孙权呆住了,他是……说错了什么?
孙采薇轻叹了口气,一定要经历了亲人离去,孙权才不会再有这样简单的想法吗?
“夜深了,明日还要去演武场操练,歇息吧。”孙采薇不再看两人,先一步离去。
留得孙权有些不知所措,他不由问向周瑜:“公瑾哥,我刚才,是说了什么不对的地方?”
周瑜揉了揉眉心,语调有些倦意,但他还是温声道:“阿权从小就明事理知对错,却遇到与她有关之事,就总是想不明白。她在想整个天下,你却在想天下间的一隅,你说说,哪里不对?”
孙权沉默着想了想,他忽然抬头道:“难怪阿兄与公瑾哥会这么要好,只因你们志向一致,心意一致,都在想着这天下。可我却想得小了,一时跟不上练师的想法。”
周瑜笑了笑,“大些就好了。”
孙权却道:“公瑾哥就别拿我当孩子了,我能独当一面。”
“既然能独当一面,那么阿权就不要总拿伯符当挡箭牌。”周瑜道,“阿权不能总是想着,有兄长在,就什么也不用担心。阿权总要学着自己去闯出一片天地。”
“我……”孙权一时语塞,周瑜总是这样,不论和他说什么,都是一点即破,让他根本没有反应的余地。
他确实是这样想,有他的兄长在,他几乎什么也不需要担心,就算孙策去哪里也不带他,但一切艰难险阻都会倒在他兄长的枪下、剑下,他只用走过去,什么也不需要他去做。
孙权长叹了口气,他少有这么情绪不定的时候,一旦有了,心里便纠结万分。他看着周瑜温润如月的面容轻声道:“我明白了,多谢公瑾哥。”
周瑜点点头,他随意拿起桌上的木匣子,却像是当这是件平常事物一般,看也未看一眼,似乎里面人人争夺的玉玺,在他看来,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而已。
孙权似有所感,恍惚间似乎更加明白了周瑜。
翌日一早。
孙采薇洗了把脸,又马不停蹄地往账房走去。
如今在朝为官的周氏几乎可以说是死得干干净净,周家再有钱,仅吃老本是绝对扛不住那么多人。再对对账吧,周瑜招了这么多人,每日的开销都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只是,才刚一踏进账房,孙采薇就看见案上点着的香,烟气正缭绕飘着。视线左移,就见周瑜正坐在案前,一页页地翻看着账本。
“你……”孙采薇犹豫着出声。
周瑜听见声音,缓缓抬头,两人视线相触,一人精神大好,一人眼底满是倦色,实在分明。
“你不会一夜未睡吧?”孙采薇问。
周瑜停下手中动作,不置可否。
孙采薇有些无可奈何,“还未开始定江东大计,就这么操劳,可不好。”
有时候,真希望他们能懒散一些,这样或许就不会积劳而死了。
“闲来无事,便来看看,哪知转眼天便亮了。”周瑜道。
“有我在,你去歇一歇吧,若是孙策在这里,他也一定会推着你去歇息。”孙采薇道。
“近日开支较大,可考虑变卖几亩良田。”周瑜却权当孙采薇说的话是耳旁风,他取了笔蘸了墨,头也不抬地边写边说。
“你不歇息,我和孙权可不会给你做这事儿。”孙采薇逆着光站在门口,威胁道。
周瑜却毫不在意,“正好舒城桃花正盛,你和阿权出去赏花也好。”
“……”孙采薇额间不由跳了跳,她说了一串就像是打在棉花上一般,“看来现在是没人能治得住你周公瑾了?”
周瑜闻言,微微挑眉,顺着孙采薇的话头好笑道:“你和阿权,自然治不了。”
孙采薇又气又好笑,低声道:“昨晚孙权气我一次,今早你也气我一次,我看以后三国演义就得写个三气步练师,而不是三气周瑜。”
“……什么三气周瑜?”
孙采薇一愣,她说得这么小声,又是给谁听见了?
孙采薇转身看去,果不其然就见孙权端着两碗桃花粥站在廊下,静静地看着她。
“公瑾哥被人气到了?”孙权问。
孙采薇微咬牙切齿道:“是啊,差点被两个人气死。”
孙权却笑道:“怎会呢,我公瑾哥性子可好,不可能会被气死。”
孙采薇问道:“那你觉得我性子如何?”
孙权微愣,随即脱口而出道:“很好。”
孙采薇顿了一下,“……只是如此?”
“练师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孙权有些不解,“在我看来,练师怎样都好。”
孙采薇叹了口气,“我是说……倘若我就是喜欢将人骗得团团转的性子呢?”
孙权想了想,不免想到采薇二字,一次两次,皆是巧合吗?
但孙权还是道:“或许练师是事出有因。”
第52章 棋局 置之死地而绝处逢生……
孙权忽然怔怔地抬起头,舒城的天是那么的碧蓝而深远,他似乎似有所觉,目光流连于天际久久不愿收回。群鸟低徊,桃花纷飞,亲人、友人,皆在身侧。一切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
孙权缓慢地收回目光,有一瞬间,他似乎触及了事出有因的因。
孙权瞥见孙采薇沉默不语,他也就沉默不语,他知道她骗过他许多次,但唯独这一次,她表现得却不再那么坦然。
演武场里的人来来往往,喊声震天,高处的凉亭中,周泰和周瑜正在弈棋。
他和孙采薇已经坐在这里一上午了,他俩分别坐在凉亭相对的角落,隔着周瑜和周泰两人,也不说话。
而周泰今早见了周瑜,便一直说着比过了琴,那便再比比棋。大概是孙采薇那一句:他是蒋钦的兄弟使然,周瑜倒是没有拒绝,反倒还着人拿了棋来。
孙权时不时地去看一眼,他仔细回想了一番,这是他们的第十三盘棋了。
第一盘,周瑜赢了,第二盘,周瑜赢了,第三盘,周瑜赢了,第四盘,周瑜又赢了……第十三盘,周泰只差半目翻盘。
“输了。”周泰额间布满汗水,神情极度紧绷,却还是因无法赢过周瑜而重重叹了口气。
周瑜倒是气定神闲,悠然捏着棋子。
见周泰还想着再来一次,孙权就有些佩服他的毅力。
周泰一面下着棋,一面感受着孙权的目光,许久,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你别这么瞟了,过来看看棋吧,我好像又要输了。”
孙权却道:“你有心情下棋,我可没有心情看棋。”
“为何?”周泰擦了擦额角的汗,周瑜的棋已经将他围得水泄不通,只差一步提子他便会没了气,“你师出周公子,琴不会,棋总该会。”
孙权背靠着亭柱坐着,不咸不淡地说道:“会也下不过。”
“不下怎么知道?”
周泰专心于棋中,头也不抬地直言。他一会儿挺直腰杆,一会儿又埋头苦思,眼角的余光只感受到孙权时不时在往这处看,另一边好像也有一人一直在往他这儿看,他却完全没想到别的什么,直到周瑜提子轻笑了一声,“既然想见,怎么都还扭捏起来了?”
周泰面目有些痛苦地看着眼前的这盘棋,他棋艺不深,琴技也一般,只是曾经照着几本破书学过,如今大言不惭地说要同人比试,也是输了个彻底。
棋盘上根本找不到一点活路。
周瑜才一开口说话,他不免愣了几息,随即抬头左右看了看。
一侧是孙权,一侧是孙采薇,两个人目光透过他上下交错就是对不到一起,他瞬间了然。适才他还误以为这两人是在看他下棋。
他沉吟了片刻,问:“闹脾气了?”
一时间,孙采薇和孙权还以为他是蒋钦附体,说这种话就跟蒋钦一样,都这么突然。
“没有。”两人同时开口反驳道。
“那便是有了。”周泰道。
什么歪理?周泰虽然没有蒋钦的话密,听的人却依旧想堵住他的嘴,果然不愧是兄弟。
孙权蓦地站起身来,直往周泰棋篓里拿了一颗棋子。他修长的两指夹着棋子,只听得清脆的落子声响,棋子就被孙权施施然放在了角落。
接着,孙权道:“遭封围攻,何尝不能冒险一试,置之死地而绝处逢生,下在这里。”
周泰几乎是呆了半晌,久久回味着孙权说的话而不能回神。
他看着棋盘上多出来的气,哪怕微弱,却占据了最有利之处。
他的棋,竟因孙权这一手而活了。
若说之前同孙权的比琴他还是嗤之以鼻的话,那么此时此刻,他的心里便不由升起了一丝敬佩之意。
好一句置之死地而绝处逢生。
周泰沉默地看着棋盘上密密麻麻的黑旗,仿佛看见了围攻他的千军万马,原本无路可逃的他,却因孙权一子,而生生择了一条生路出来。
“下得不错。”周瑜轻笑赞许道。
这时,周泰另一侧的孙采薇也不知何时靠了过来。
孙采薇其实看不懂棋,但只一眼,她便明白孙权这一步棋走得极妙,就好像,以后那以孤军对百万雄师的一战,也是像此刻的境地一般。
孙采薇抬起头,越过周泰静静地看着神色沉着的孙权,这一眼,她这才觉得孙权已经与以往有所不同。
孙权似有所感,缓缓抬头。
半晌,两人相视一笑。
午后的天空碧蓝如洗,飞鸟扑棱双翅掠过凉亭,留下一道纯色的白练飘飘远去。
事出有因便事出有因,她此时不愿说,那就等有朝一日,她愿意说的时候,他一定好好听着。孙权想。
隔日,陆府来了人。
竟是久未见过的陆议和陆绩。
陆绩长高了许多,脸上的稚气也褪了。
陆议依旧抱着剑站在陆绩身侧,少年人一向风发意气,不知生离死别的苦。
据说当年桃溪山一战,孙策和周瑜救出陆康和陆绩后,也不知什么原因,陆康竟连夜带着家眷离开了舒城。直至今日,孙采薇才得以再次与他们相见。
“你们……怎么来了?”孙采薇站在门口,问。
陆绩笑道:“练师姐姐,许久未见了,可还安好?”
孙采薇微微一笑,朝他点了点头。
孙采薇看着两人,不免想到陆康。她一时不清楚陆康的想法,但也深知陆绩和陆议与陆康分离,是迟早的事。
孙策此刻在袁术手下做事,就要攻打庐江郡了吧。可是,孙采薇却想不出两全的办法。
“你们俩,不会又是偷溜出来的吧?”孙采薇敛了心神,又问。
陆绩点头道:“是啊。不过,练师姐姐,我们是来向你告别的。”
告别?
孙采薇顿了一下,不禁看了眼周围纷飞的桃花,就要入夏了。“你们就要走了?”
“要走了,阿爹要送我们回老家吴郡去,以后或许就再也见不到练师姐姐了。”陆绩眯着眼笑,孙采薇却看见了他眼中的不舍。
匆匆一见,又匆匆一别,一个人的生命里,总是来来去去许多人,但真正能留下痕迹的,大概只有留在心底深处的那一人吧?
孙采薇一时沉默不语,她心里多少知道是发生了何事,但当这件事即将来临时,却还是让人这般猝不及防。
不经意间回首,她已经来到这个时代好几年了。
“练师姐姐也越发漂亮了。”陆绩继续说,“阿爹总说漂亮的人会骗人,不可轻信,可自见了练师姐姐后,我却不认同阿爹所说的话。”
孙采薇听了,微有些无奈,毕竟陆康说的话,也不无道理。
不过陆绩说了这么多,陆议却一个字也未蹦一个,孙采薇有些奇怪,不由顺着陆议灼灼的目光回头看去。
——孙权正倚在门框处,青衫轻卷,背上又背了弓,似乎正要出门打猎,只是没想到恰好与他们撞见了,他就静静地在后面听着看着,也不出声打扰。
“来了,怎么不进来坐坐?”察觉到三人的目光,孙权这才开口。
陆议也终于说:“不了,要回去了,待日后有机会再叙。”
孙权眼中似有些遗憾划过,他们相识得早,见面畅谈却不多,日后再见,也只会是隔着仇恨了。
“这么着急离开,难道是出了什么事?”孙采薇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尽管她心中清楚是因为何事。
陆议沉默了片刻,终是叹了口气,道:“屯兵寿春的袁术派人向我叔祖索粮,我叔祖不愿与这样的人来往,闭门谢客,袁术一旦得到消息,依他那势大骄傲的性子,绝对不肯吃哑巴亏,怎么也会派些兵将来此闹事。”
“陆太守为人正直,有义烈之名,他绝不会抛下庐江百姓独自离开,他定是做了守城到最后的打算,因此只能先将你们送走以确保万无一失吧。”孙采薇一时心绪复杂,长叹道。
袁术屯重兵于寿春,向陆康索粮三万斛,却被陆康拒之门外。他一旦气急想攻打陆康,那么也只是一声令下的事。可偏偏攻城的人,会是孙策,一直以来骁勇无比的孙策。
陆议和陆绩,与陆康将会是最后一面。
陆议点点头,全然不知孙采薇此刻在想什么,他牵起陆绩的手,道:“你们,也小心。”
孙采薇和孙权就这么看着两人远去,最终那两道背影逐渐隐在了纷飞的桃花中。
桃花乱人眼,时间眨眼便过,夏叶葱郁,秋果累累,冬日的飘雪却开始混杂了血气,层层弥漫在庐江郡上空。
“打起来了。”
孙权说这话时,手中的箭正好离弦,院中桃枝、院墙皆盛了新雪,放眼望去,眼中只剩白茫茫的一片。孙权却还是在一片白中,射中了院墙上的一颗桃核。
“是啊,打起来了。”孙采薇望向远方,阴沉的天更加让人心情沉郁,提不起一点精神。
孙权不知道攻城的人是谁,不过大概周瑜会知道。
几年前孙策在桃溪山救了陆康,如今却又要间接杀了他。如今庐江郡消息闭塞,他们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就算陆康据城死守,也只能是弹尽粮枯的结果。
孙采薇有想过传消息给孙策。
但她又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去告知孙策那些只有她清楚的事实?告诉孙策,他辛苦拿下庐江郡之后,袁术转头就让刘勋当上了庐江太守?
谁又会信?
况且,当时孙采薇提笔之时,却不知何因,导致她指骨剧痛,连笔也无法握住,更别提写字。
孙采薇一时默然,就像是有谁在阻拦她。
作者有话要说:
忙过了,日更了
第53章 流言 练师说过的话,我都……
平淡的日子越来越少,自袁术命孙策攻庐江之后,便闹得四处人心惶惶。他们的担心是对的,自从孙策离开之后,形势越发紧张起来。
如今,他真的带人来攻城了。
不过舒城还算好些,陆康早在几年前便迁出了舒城,换了郡治,此刻朝着陆康来的战火,离舒城还有些距离。
只是城中难免会起些流言蜚语,且大部分都是些骂着孙策是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的白眼狼,舒城周氏收留他们暂住了许多年,到头来却被他带着人来攻城,已然是不讲情面没心没肺。
这样的流言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便传进了孙权和周瑜耳中。
初雪下得厚重,孙权捡起掉落在院落墙角的箭,又踩着雪缓步回到廊下。
孙采薇就在他的身边。
孙权裹了满身的风雪,身上的裘衣上挂着新雪,又渐渐化成了水滴,他看着厚重的大门,门外有过路行人踩雪的声音,也有接连不断的谩骂声。
“我听到了。”
孙采薇叹了口气,“可这一场攻城,无可避免。”
“他是我阿兄。”孙权眯了眯眼睛,死死盯着门缝看,那些流言谩骂就这么顺着门缝传进来,他的注意力皆放在了上面,以至于那些声音几乎是清晰可闻,“练师,我做不到忽视。”
“我清楚我阿兄,攻打庐江,他心中一定不愿,毕竟舒城在这里。”孙权缓缓出声,“父亲的旧部还在袁术手里,我阿兄这样做,也是无可奈何。”
孙采薇轻轻点头,望着远处萧索的天,不由再次重复道:“如今已经打起来了。”
“练师曾在桃溪山时说过,我阿兄救了陆太守,却又杀了他,难道练师所指的,便是这一件事?”
“这么久过去了,你还记得这么清楚。”孙采薇时常感叹于孙权的敏锐,连她说过的话,他竟也记得这么一清二楚。
孙权笑道:“练师说过的话,我都记得。”
“……”明明是湿冷的天气,却莫名让脸上升了一丝温度。孙采薇被孙权这一手打得猝不及防,顶着这么一张俊脸直接了当地这样说,他知道这样会很让人手足无措吗?
孙采薇深吸了一口气,反问道:“你认为陆康会死吗?”
孙权思忖片刻,语调平静道:“既然练师曾经这样说过,我想,陆太守或许真的会亡于城中。”
其实孙采薇真的很想问,为何孙权会这么相信她?她骗过这么多人,骗了人这么多次,却偏偏有一个人一直以来都在信她。然而他信的,到底是她孙采薇,还是步练师?
但想了想,孙采薇还是没有问得出口。
“陆康若是死了,陆绩便没有了父亲,陆议也会失去养父。”孙采薇长叹道。
可若是陆康不死,他便会一直据城死守,孙策很难将其拿下。那么孙策也会一直耗在这里,更别提夺回孙坚的旧部自立门户。
孙权忽然便感到疲倦,一面是自己的兄长,一面是与他们相熟的陆绩和陆议,他被夹在中间,无可奈何。
厌倦。突然厌倦这无休无止的战乱,厌倦这没完没了的势力相争。
“若是能终结这样的乱象,大概就不会再这么矛盾。”孙权望着飘落的雪,不由回想到了从前。以前的时候,只听得孙策说要去干出一番大事业,去解决掉那些作乱的家伙,所有人都不用再愁明日的生死,可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也长大了,世道却越来越乱,死的人里也多了自己的亲人。
少年时期的豪言壮志、满心期许,终究还是被时间磨灭成空。
孙采薇提步上前,走到孙权身侧,浅绿衣裙随着风雪轻舞,她的眼中印着山川中的皑皑白雪,悠悠道:“江山由人定。只要我们能定下江东,那么或许一统这天下,也终将实现。”
他们在汉家的土地上,却说着这样离经叛道的话,然而孙权却并不觉得有异,那一晚,他想了许久,认为孙采薇说得并没有错,如今这世道,人人都在争夺,怎么就不能多一个他们?
“这期间,又会死去许多熟悉或陌生的人。”孙权叹道。
“若是能救,我也想救。”孙采薇又说,“毕竟我也不想看到陆绩和陆议失去父亲。”
两人正说着,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尖叫。
孙采薇和孙权相互看了一眼,连忙推门出去。
雪下得有些意外的大,稍微有些迷乱了视线,但街道上的景象还是清晰可见。
一人手足无措地站在一侧望着倒在地上的人,地上那人一手撑地,一手语无伦次地指着对面的人,嘴里不断冒出:“你你你你你……”
孙彩薇看了一眼,不过是平常百姓而已,但此时此刻那两人却面露惊恐地望着对面的人。再定睛看去,却见倒地那人身后还插着一支箭,箭很准,擦着他的发丝钉在了地上。
顺着两人的目光看去,一匹赤鬃马就这么站在街道中间,鼻子里呼哧喘着气,马蹄不断地抬起又落下,若非马背上的人制止,只怕这马蹄便会踩着地上这个人而过。
“萌萌?”
白雪遮了它的皮毛,孙采薇差点未能认出来。
听见有人叫它,萌萌难得的应了一声。
“怎么了这是?”孙采薇视线上移,看了一眼马背上的人。
周瑜这会儿才回来。但他心情似乎不是很好,只不过透过风雪看过去,他还是浅笑着的,最多不过是眼里没有笑意。
他便是这样,从来只对熟悉的人展露他的温和。
地上那人颤颤巍巍道:“周、周公子,为何拿箭射我?”
周瑜只笑,声音却冷,“看你头上掉了片桃叶,手痒。”
掉了片桃叶?
孙采薇和孙权同时抬头往周边光秃的桃树看去,放眼望去,全是孤零零的枝干,除了雪就是雪,哪来的叶子?
孙权这时忽然道:“这人的声音……适才便是他在门口,骂我兄长。”
这下子倒是明白了,敢情在周府门口骂孙策,倒是不知死活,还恰好被周瑜和孙权听到。不过周瑜可不像孙权这样心善,要做什么随口扯个理由便做了,谁又能拿他怎么样?
孙采薇便道,“这一箭不错,你该和你公瑾哥学学。”
孙权握着手中的灵宝弓笑道:“现在便可学了。”
孙权跟着周瑜学了几年箭术,孙采薇倒是已经见识过了,孙权的箭也极准。因此当孙权持弓搭箭对准了地上那人时,孙采薇便忍不住笑。
今日看不了孙郎射虎,倒是能先看一出孙郎持箭射人。
流言四起,离不开这些人。
不给一些教训,他们真当自己能往别人头上踩去。
第54章 庐江 这也太不像你口中阳……
“啊——”
惶恐的惊叫吵耳至极,孙权甚至只搭了弓拉了箭,那人就被吓得浑身颤抖痉挛。
丑态毕露。
孙权在心中轻叹了口气,孙策举兵攻城,在他们这些亲人看来是无可奈何,可对于这些寻常百姓来说,孙策便是那将夺去他们性命的人,没有人会在意孙策是不是有苦衷,毕竟没有什么能比得上自己的性命。
他们那些漫天的谩骂,确实也无可厚非。
他心中确实愤怒,可他也深知不可随意迁怒于他人,毕竟他的兄长确实是那攻城之人。
孙权松了手。
“叮”地一声响,箭矢没入沾了泥水的雪地,正正钉在那人身侧。
“我兄长,不会杀人。”孙权最终只道。
那人本已是紧闭了双眼,此刻听见孙权的声音,又有些迷茫地睁开眼,随即他慌乱地看了看自己的身上,没有一支箭,他才松了口气。可紧随其后的,却是他变本加厉地骂声:“你又不是他,你怎知他不会杀我们?!”
“陆太守为人正直清廉,当年你们也与陆太守打过照面,如何不知太守是怎样的为人?如今却被他举兵围攻,当真是狼心狗肺为了权利什么都不要了!”
孙权皱了皱眉。
地上那人身上已经浸满了雪水,嘴里却依旧不停地说着,他身旁那人终究是看不过去,毕竟他们两人此刻面对的,可不是一般人。他连忙制止,“别、别说了……”
那人一把甩开同伴的手,“为何不说!若是不说,难道我们就只能干坐着等城破吗?!”
“这番说辞义愤填膺,倒是好听。”孙采薇终于是听不下去,她好笑着出声,“这样的话,我也会说。”
那人愣了愣,才看见说话的人是个女子。虽然她生得美丽,却也不过是个柔弱的女子而已,他又胆大起来:“你一个女子,你能懂什么?我且问你,你知道什么是家与国,若是我们这些男人死了,谁又来守住我们的家?没有了家,所有人包括你们女人,也只能流浪任人宰割!”
孙采薇只觉自己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我要有你这说闲话的功夫,早就去助陆太守了。你反应这么激烈,怎么还不去相助陆太守?陆太守正需要你们这些热血方刚的男人,快些去吧。”
孙权也不免勾唇笑了笑,配合着孙采薇淡淡道:“不过我兄长倒是厉害,命人搭长弓落箭雨,守在城楼上的人,几乎皆是有命守,无命回。当然若是你去相助陆太守,想必还能坚守些时候,毕竟嘴这么硬,挡几支箭应当不成问题。”
孙权也难得地说了这么多话,两个人一唱一和,甚至无需明说,他们似乎就能明白对方的想法。
“你们什么意思?别说得我们不愿守城一样,若是陆太守愿意给我机会让我出战,我又怎么可能还会在这里?”他一副义正言辞的模样,似乎并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任何问题。
周瑜骑在马上,静静地看着周围碎雪争相落下。孙权和孙采薇就站在他的身前,隔着层层的雪,恍然间却像是隔了很长很长的时间。不知从何时起,他们两人已然并肩而立,不再需要他和孙策的保护了。
周瑜目光微冷,缓缓拂掉了萌萌身上的雪,他做这动作的时候很慢,却又极其有度。
可他在这里。既然在这儿,那么曾经相互许下的承诺,他便一定会做到底。
他示意了听到动静走出来的周府侍人,“送他去庐江。”
地上那人猛地睁大了眼。
庐江!陆康就在庐江,孙策正在围攻庐江。他怎么能去那儿,去了便是死路一条,他不可能去!绝对不要去!
他双手撑地,仓皇后退,然后脑袋却一下抵上了一根冰冷的事物,他回过头去,一支长箭直映入双眼。明明只是一支箭,他却被吓得战战兢兢,也不知是被将入庐江的恐惧所吓,还是只是被这支箭所吓。
“不是说没有机会上战场吗?今日周公子善心大发,给你一个机会去助陆太守,你怎么还不断往后退?这也太不像你口中阳刚的男子了吧?”孙采薇被他这副惊慌失措的模样逗得失笑。
“狠毒的女人!”他低声咒骂。
孙权皱眉。地上被人踩得杂乱的雪已经重新被新雪覆盖,湿冷的天,孙权却感受不到一丝冷意。
他面色淡淡,却在心中不断劝服自己,他们只是寻常百姓,不可因一句话而和他们计较……
可是,在他的心里,他所熟悉的人皆是完美无缺的,不论是孙策,还是周瑜,亦或是孙采薇。他听不得别人的流言蜚语,哪怕只有一句话。
孙权缓慢地,再次握紧了手上的弓。
这时,一只温暖的手突然覆上了他。
孙权一愣,下意识低下头看去。那只手纤细柔软,却十分有力,轻易便止住了他那危险的想法。
“练师。”
孙采薇定定地看着他,缓慢地摇头,“我不在意这些。”
孙权握箭的那一刻,孙采薇似乎明白了他心中所想,然后想也没想的,她伸手制止了他。
“这样的人,若单单只是死了,未免太便宜了他,就该依周瑜的意思,让他去守城,才能得到教训。”孙采薇道。
孙策骁勇善战,几乎从未有过败绩,加之庐江郡这一战陆康无法守住已是必然的结果。将此人带去庐江,无非也只是让他明白,与那些真正死守相抗的将士相比,这人的一切言语行径,只会显得可笑而可悲。
况且,孙权手上不可沾上人命。
他是未来的吴主,他必须要得到江东百姓和士族的支持才能立稳脚跟,绝不可随意草菅人命。
三人看着那人被强硬拖走,而那人的同伴,早就呆愣得不知所措,最后竟头也不回地逃了。
这一事过后,流言也少了。
究其原因,大概也是因为那个被带去庐江的男子。
半月过后,雪不再下了,只是城中依旧人心惶惶不安,已经有人开始收拾家当携着家眷离城而去。
“就算我阿兄攻下庐江,袁术依旧会失信于他。”
“是啊,袁术虽已与袁绍决裂,但他从来就政德不立,言而无信。此前你兄长来信说了这么多,若非袁术依旧不肯归还你爹旧部,他也不可能会听命于袁术来攻打庐江。”
周府厅内,几人或是沉默,或是来回踱步,面上皆是遮不住的担忧。
周泰问道:“蒋钦到现在也没个消息,他是否也在庐江城外?”
孙采薇点头道:“不必担心,蒋钦定然是跟着孙策的。”
“可……那信中所说,孙公子前往丹杨募兵时曾遭到泾县大帅袭击,差点丧命,我便有些担心随行的蒋钦。”
那信纸此刻在周瑜手中。信已经到了好几月了,如今已经成了皱巴巴的一团,周泰也是今日才得以看见信中内容。
信中内容,是孙策去见了袁术后发生的事。袁术知其为孙坚之子,便将其留了下来,却不知为何仍不肯归还孙坚旧部,反而还令孙策去往丹杨募兵。那次募兵之行差点令孙策丧命不说,袁术又还言而无信,本是许诺任命孙策为九江太守,转头却又用了别人。
这一次因向陆康索粮遭拒,袁术一时盛怒,知道陆康的态度依旧是向着他那已经决裂的兄长袁绍,于是又对孙策许诺,若能拿下陆康,便任孙策为庐江太守。
孙坚的大部分旧部还握在袁术手中,哪怕知道袁术是什么样的德行,孙策也没有办法只能照做。
大概这就是命运,往昔的救命之人,如今却成了攻城之人。
当得知孙策差点丧命于泾县的消息时,若非孙策及时传信回来,孙权和周瑜那会儿是真要带着手下千人去取了袁术的命。
“蒋钦绝对不会有事。”孙采薇语气坚定,像一剂定心丸。
周泰抿了抿唇,想了一会儿冷静了下来,复才坐下。
“练师,这段时日我常常在想,若是陆太守真的因为我阿兄出了事,陆议和陆绩又该怎么想?”孙权道。
孙采薇蹙眉看了看孙权,又看了看周瑜,一时也不知该怎么说。
难道,再次去救出陆康吗?
陆康遭孙策围困,最终病逝城中,到底是否与孙策有关联?想来也是有的,为此陆氏和孙氏,必然结仇。
倘若……倘若能先将陆康带走,是否就能避免他们两家结仇了?日后陆议也就不会带着家仇入吴。
孙采薇这么想着,忽然又想到她这样做,似乎是在更改什么。但……只是救一个陆康,最终孙策依旧能够破城,陆康依旧会病逝,只是不会死在城中。这么看来,应当不会有什么大的改变……
为何就不能试试?
“去救他吧。”孙采薇道。
三人同时抬头看向孙采薇。
“袁氏四世三公,但到了袁绍和袁术两兄弟这儿,却决裂成了两派。陆康是汉臣,为汉室卖命,袁绍也不像袁术这样离经叛道,他继续坐着他的世家大族的位置,因此陆康和袁绍相当于是同一派人。但袁术却不同,他要自立门派,并对汉室发起挑战,他以借粮为由,实则是在试探陆康的态度。”
“陆康为官清廉,尽心为天子做事,拒绝袁术表明态度也无可厚非,但他不该因袁术而死。”孙采薇重点咬了袁术二字的音,她没有说孙策,而是说了袁术。
“将陆康带出庐江,不论以后陆康是病逝还是遭人暗害,这一切都与孙策无关。”孙采薇语调沉沉,一点一点地说着,“况且,有你们在,孙策一定只会是破城以完成袁术所下之令。”
庐江郡的百姓,也就不会遭到破城之人的残杀。
这一切,说起来是那么的天衣无缝。但为何,还是会有一丝不安?
难道……孙采薇不免转头看了看屋外的天,阴沉沉的,偶尔云隙间会有几缕日光透下来,但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或许是因为,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大胆想要去改变什么而产生的不安,应当是正常的。她想。
第55章 默契 你心怎么也这么黑?……
十二月的最后一日,天空飘起了细雨。
四人打马出城。
舒城城门口的那棵桃树虽然凋零了叶,却依旧稳稳地立在那里,彷如守城的将士。
孙采薇回头看了一眼,当年她便是在这棵树下,遇见了迁来舒城的孙权。她始终记得那日晚霞织天似火,少年人的心事却沉重得让人无法笑出来,最终她也只淡淡地说了句:“哪有这么容易。”
而今,她却要试着去改变这不容易改变的局面。
她与孙权相互看了一眼,大概在望着这棵桃树时,他们想到了同一件事,于是浅浅地笑了笑。最终他们扬起马鞭挥下,马儿立刻撒蹄向南奔去,蹄声踢踏,溅起地上堆积的凉水,映着远方那些死去人的血,滞留于空中一瞬,又重重落入蹄坑中。
此时此刻,庐江城中。
猛烈的咳自屋中传出,屋外侍人忧心忡忡却不敢推门而入,只能在门外小心翼翼地问:“太守大人,您太劳累了,歇息吧……”
屋中人正是陆康。
陆康惨白着脸,不断地咳,似乎连肺也要咳出来。
桌上的茶水已经凉透,他想去喝一口,手上却没什么力气。自从袁术派人来索粮之后,他的身体每况愈下,深知他可能撑不了多久了。
“带着绩儿,好好地在吴郡生活。远离朝政,远离纷争,除非,你真的认定了一人,否则永远不要以身涉险。”他这么对陆议说。
他在心中怅然叹气,袁术那傲气的性子,必然会举兵攻城,他知道结果,却还是果断拒绝。只因他是庐江太守,是天子之臣。
送走陆绩和陆议,陆康也只是希望他们二人能平安地活着。如今这世道,许多人笼络势力不断地试图挑战天子权威,这是错误的,却也无可避免,世道纷纷,英雄豪杰拥兵自重,各图发展,哪里又会有人出于公心?
他只能用尽全力去守住庐江郡所有的百姓。
只是陆康没有想到,攻城之人,竟然是孙策。
他喟然长叹,以后这天下利益相争,大概就会是这些年轻人的天下了。
当年在桃溪山之时,他亲眼见着孙策彷如战神,持剑轻易劈开了重重阻碍。烈火张天,周围不断发出噼啪炸裂的声响。他们缜密的布置,火焰、长弓、利剑、援军,一点一点地在严虎面前展露……
严虎长期盘踞的桃溪山,各地县府都常年没有办法的桃溪山,就这么被他们清剿得一干二净。
陆康又不由想到那个因受伤而昏睡的少年。他还记得那个生得极美的女子与他走得极近,他是孙策的弟弟吧?太过冷静了,冷静到……与他兄长也差不到哪儿去,日后也定然大有作为。
他看人向来极准。
陆康撑着开裂的木桌晃了晃头,只觉脑子里一时迷乱非常,他东想西想,想到自己的儿子,想到如同亲子的陆议,想到袁绍和袁术两兄弟,想到天子委以重托的神情,想到死在董卓手下的周家,又想到如同战神的孙策,想到以一人撑起周家的周瑜,再又想到孙权。
孙权还很年轻,他却已经感受到了一缕将握权势的锋芒。
陆绩陆议和他们的关系很好。虽然他经常斥责不准许他们与其来往,可他的两个孩子却还是经常偷溜出去,最后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当初是孙策他们,只身前往桃溪山救了他们。
这会儿他就没由来地感到担心。他怕他死了,死在城中,陆绩和陆议或许就会去找孙策报仇。可他却不能后退,他身后万千的百姓,绝对不能让他后退。
往些年的时候,他初见孙策第一面,心中就隐隐感到不安,如今他明白了,那缕不安,便是来自于此时此刻的攻城之战。
最后,他又不由想到了孙采薇。
美丽的事物,常常伴着危险。
不知是谁在他耳边说过这句话。
如今,他却动摇了。
陆康慢慢挺直了背脊,他深知他还不能倒下,那些连夜翻墙赶回来的将士,都在等着他。
他披了甲胄,戴上头盔,稳了稳步伐,一步步走向屋外,向着城楼而去。
城楼之上,乱矢遍地,血溅城墙,许多伴他多年的将士皆一一死去了。陆康只觉得无奈,不同阵营,只能敌对,而他与孙策这一战,也只会是必然。
他闭了闭眼,冬风猎猎地响在城楼,卷动着幡旗和空中飘着的血气,雨丝一点一点地打在脸上,莫名使人绝望。
陆康看向远处密集的敌军,孙策就在其中。他才一领军,当即便展露出了他惊人的作战天赋,逼得陆康节节败退,只能退守城中。
这时,侍人急匆匆奔来,喘着气望着陆康,又转头指了指城中,他着急地说:“大人,有人求见!”
陆康一愣。
“来人只说了一句兴罗赌坊。”
他沉吟了片刻,心里已是明白来人是谁。陆康挥手屏退随从,将来人延至厅中。
只有四人。
此前陆康曾隐约听说有人在舒城招募私兵,他想了想,舒城中还能有谁能这么容易募到兵,大概只有望族周家。
知道是周瑜后,念及当初的相救之恩,他也就懒得去管。可今日,他们却独自前来,一个个戴着斗笠,似乎并不想露出真容。
“你们前来,所为何事?”陆康问。
“救你。”出声的是个女子,有些耳熟,陆康瞥了一眼,却因笠纱的遮挡未能看清她的模样。
“救我?”陆康反问。
“不仅救你,还要救庐江郡所有人。”女子继续说道。
陆康不免觉得有些好笑,一个女子,竟说着这样大言不惭的话。连他也不能保证庐江郡所有百姓的生死,她一个女子,怎么敢说得这么坚定的?
“孙策不日就会攻破城池,陆太守想必已经快坚守不住了吧?届时一旦城破,城中百姓该何去何从?”
陆康微沉了脸,孙策攻势凶猛,他身体状况又急转直下,确已是强弩之末。那女子这么说也确实如此,加上她身旁还有三人,陆康大致认出是孙权和周瑜,但还有一人他便不得而知了。
他突然便悚然一惊,既然周瑜和孙权在这儿,那么眼前这女子,或许便是……
步练师?那个他时常感叹的女子。
陆康语气稍缓和下来,“自当是为了百姓,坚守到底。”
孙采薇隔着纱看着面色苍白的陆康,微叹了口气,“但陆太守这么与孙策僵持下去,也只会得不偿失。况且,孙策终会破城而入。”
“何以见得?”陆康又问。
孙采薇道:“孙策围城已近半年,他又为袁术手下,若不能完成袁术所下命令,他绝不会撤军,毕竟陆太守或许有过耳闻,破虏将军孙坚的旧部还在袁术手中。”
顿了顿,孙采薇继续道:“孙策此举,亦是出于无奈,他无论如何也必须破城。我知陆太守是担忧于城中百姓的生死,只因大部分破城者皆会命手下大肆烧杀抢掠,但陆太守是否忘了,舒城亦属于庐江郡。”
陆康惨淡地笑,“这是打感情牌?”
孙采薇望了身后几人一眼,笑道:“大概是一出感情牌。”
冬日冷寂,风呼啦地吹,不远处驻扎的营帐四周生了火,烟气浮于上空,很快又随风消弭无踪。
孙采薇朝被冷风吹得僵硬的手呼着气,人一站在高处,那风便无情地刮走体温,早知这样,便不上来了。
忽然一块暖手炉递到了孙采薇眼前。孙采薇愣了一息,隔着笠纱抬眸去看。
其实她甚至不用去看也知道是谁。
孙采薇接过,支吾了一声,“谢了。”
随即她又听见孙权轻笑了一声,凑到孙采薇耳边轻声道:“练师怎么突然这么客气,我倒是不习惯了。”
“……”孙采薇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忽视着耳边的热气以及周围人的目光,“你心怎么也这么黑?”
平日不见得孙权这样,这会儿在这么多人面前,却来这一出。果然,跟着孙策周瑜学的,都是些黑心碳。
孙权无辜地看着孙采薇。
算了,看在这手炉的份上,不和他计较。
孙采薇又将目光转向一旁。城墙上已经沾了许多的血,周瑜的白衣就这么随风搅动着,时不时地沾上几缕血迹。
孙权的灵宝弓在周瑜手上,但箭却是周瑜自己的箭。他的箭极为有辨识度,箭尖削得十分锋利,轻轻一划便能见血,加之箭尾上绑着的赤羽,但凡是熟悉其箭的人,都能认出来。
他搭箭拉弓,眉目间淡淡的,似乎这一箭并非是去取人性命。
冬风正盛,他们并排战立于城楼之上,感受着烈风卷起他们斗笠前的纱,衣袂翩翩间恍若离了尘世。
周瑜松手放了箭。箭矢裹着风声向孙策驻地而去。
这一刻,陆康似有所感,转头望去。
冬风正好掀起孙采薇面前的纱,刹那露出那张异常惊艳的脸,和那双淡然哀伤的眼睛。
不过一瞬,风便止了,笠纱再次落下。
而那支箭,也到了。
第56章 诀别 运气好的话,或许我……
孙策军中,立刻起了骚动。
周瑜看向陆康,道:“明日便可离开。”
陆康暗暗心惊,他们之间,该是什么样的默契,才能让他们如此信誓旦旦?
而此时的孙策,正在营中睡大觉。
周瑜的箭来时,他刚梦完周公。
毕竟人是有些愁的,次次都遭袁术欺骗出尔反尔,还得给人做苦力,怎能不愁?
攻打庐江,满脑子都是攻打庐江陆康,他和那陆康无冤无仇的,陆康的孩子还和他二弟孙权关系匪浅,他往哪儿下手去?
于是只能隔一段时日意思意思攻一次,夜间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这么看着从他县赶来的人运粮草运辎重翻墙去助陆康。
这时蒋钦风风火火地赶来,直接大手一抓,将孙策提溜了起来。
“做什么?”孙策抱着身下的虎皮不撒手,给蒋钦在一边急得团团转。
“你看看这是什么?”蒋钦握着那一支箭在孙策眼前晃了晃。
孙策本还有些睡眼朦胧,那支箭掠过时,这一下突然惊醒,他伸手止住蒋钦晃动的手,又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了看,最后出声道:“公瑾的箭。”
“看不出来你居然能把一支箭记得这么清楚。”蒋钦笑道。
孙策道:“你都能记住,我若记不住怕是得哭着去请罪。”
蒋钦哈哈一笑,“周瑜也没你说得这么可怕吧!”
孙策摸了摸鼻子,偶然间像是想起了什么,笑道:“当然不可怕。不过想当年,我头上顶着的一颗脆李子,被公瑾连射了两支箭。”
蒋钦神色古怪,龇牙咧嘴地想着那可怕的画面,感叹道:“看来你能活着那是十分幸运了。”
孙策轻啧了一声,一下从榻上跃起来,握着那支箭便走边大笑着说道:“想我孙伯符是谁?必是长命百岁,征战江东四方!”
“好好好,那我就舍命陪君子,先将这庐江城给破了!”蒋钦说着,也大踏步跟了上去。
两人一齐走出营帐,周围皆是孙策四处募来的兵,与刚开始全是以袁术为尊的部众不同,孙策和蒋钦一步步走来,才有了此时此刻皆在等着孙策下令的,属于自己的部曲。
孙策抬手挡在额前,朝着庐江城楼远远望去。城楼之上,他看见了许久未见的三人。
“周泰!那个身影好像是我兄弟周泰!”身旁的蒋钦突然惊呼道。
孙策勾唇一笑,另一只手不断转动着那支冰凉的箭,“很快就能见面了。”
当夜。
孙采薇烧了热水,泡了茶,静静地坐在烛火明灭起落的厅中。
一旁是她和孙权为陆康他们准备的乔装衣裳。
孙权在昏暗的屋中缓缓出声:“太守大人,带着族人趁夜离去吧。”
陆康看着桌上那堆粗布麻衣,不知想到了什么,说道:“其实到现在我也未能想明白,我怎么就将庐江百姓的性命交托到了你们几个孩子手上。”他叹了口气,不过遭围城半年,他的脸上已满是沧桑,“思来想去,或许还是因当初桃溪山一事。”
孙权语调平静,手中不断整理着与陆康身上颜色相近的衣裳,说道:“陆大人放心,没有谁会是逃兵,庐江郡百姓也绝不会出事。”
陆康永远都会是为庐江百姓守城到最后的陆康。
夜色四合,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空旷的街道上,悄然行过一队人马,又很快隐入远方浓厚的墨色中。
孙采薇站在城楼,远远地望着,在她的身侧,是陆康手下的将士。
孙权着了盔甲,扮着陆康的模样。只是他的发却是高高束起,几缕发丝在他耳侧随风搅动,衬着那张脸越发意气。
孙采薇见了,不由笑道:“没想到我们堂堂庐江太守,竟然是个小年轻!”
孙权睁着一双明亮的眼道:“小年轻也能指挥作战。”
孙采薇道:“那我也能出谋划策了?”
孙权想了想,认真道:“练师的谋略,确是极好。”
孙采薇不在意地笑了笑,“你这么夸赞我,我可要忘乎所以了。”
孙权道:“练师本就是极为优秀的女子,我也只是说了实话。”
孙采薇微愣,又忍不住悄声轻叹。孙权说话可真是,无意间似乎就能撩拨起人心了,和他待得久了,有时便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心中的想法。她分不清这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她时而会短暂地想,孙权是否对别的女子也是如此?
当然,她不会去问孙权。她知道自己是谁,她是孙采薇,是来自后世之人,不是步练师。
“你的两位兄长,也是极其优秀的存在。”孙采薇轻轻捂上心口,尽量止住那抹怪异的情绪,道,“不论是孙策行军作战,还是周瑜出谋划策,他们之间的默契,几乎无人能比得上他们二人。”
孙权静静地看着孙采薇。夜风吹拂下,那身绿衣就这么在孙权眼中不断地鼓动,他看着孙采薇遥想的神色,似乎她还要再说些什么。
她说得不错。他的两位兄长,确实是最好的兄长,以至于当初他会想着只在兄长的身后留下自己的名字就已足够。只因有他们在,他便什么也不需要担心。
“我知道。”孙权嗫嚅着唇,轻声应道。
尽管孙采薇口中的行军作战、出谋划策,孙权并未见识到,但平日里,只要善加发现,便能感受到他们之间那不用语言便能明了的心意。
大概这便是与生俱来的默契吧。
“但我希望……”孙采薇忽然走近孙权,抬头望着他的眼睛,语含希冀又小心翼翼地说:“你也能同孙策一样,去指这天下。”
而不是在所有熟悉的人皆离去后,选择偏安一隅。
孙权怔怔地看着孙采薇发上那支绿色的发簪,发簪虽美,取下来却也能成杀人的利器。
孙权下意识地答:“好。”
“那么练师,请同我一起吧!”孙权看了看远处明灭的火光,又说,“就像我的两位兄长一样。”
不论日月轮转,过去千年万年,他也只想与她一起。像是誓言,鼓足了勇气才将其宣之于口。
孙权认真地说着,孙采薇只觉自己似乎融进了那双灿若星河的眼中。在这一刻,周围只剩下他们二人。
孙采薇定定地看着他,几息过后,她却摇了摇头。她想说,还不是时候。
只是孙权转瞬黯淡的眸光却让她将所有的话都哽在了喉口,一个字也无法说出口。
孙权闭了闭眼,心头略有些苦涩蔓延,冬风自他们两人之间席卷而过,那么无情。
他想不明白。
明明已经重逢,为何她还是有些避着他?
“练师,就这么不愿意吗?”孙权问。
孙采薇淡淡一笑,“愿意,却也不愿。”
她愿意助孙权,却不愿和孙权之间像孙策和周瑜那样。大概,还是有些说不清的感情在其中。
孙权沉默良久,最终道:“那么我会一直等着练师。”
值吗?你的身边,以后会有许多许多的人,哪怕至亲之人已经一一离去,但你的身边仍旧陆陆续续有许多重要的人会拥你为主。
步练师,也只是你的妃子而已。
乱世之中,唯有天下才是最重要的事物。
孙采薇在心中问。
随即,她转身看向城楼外。
“孙策来了。”她说。
城楼之外,密密麻麻的将士蜂拥而至,带着沸腾的杀意。但参与这场仗的人皆清楚,这是一场假到不能再假的攻城之战了。
——城中人死死守城,城门却还是轻易被破开。
这一夜,数千人刀枪相碰,喊杀震天,震了一方天宇。
然而,一夜过去,却只死去了庐江太守陆康一人。
城破那刻,所有人皆看见陆康被一只箭矢射中,于庐江城楼当场殒命。陆康为守城而战死,尽了一生之责。
晨光熹微时,孙权脱下那一身厚重的甲胄,回头看向孙采薇,浅淡地笑道:“我扮得如何?”
孙采薇点头,“想来所有人皆会信以为真。”
“这么一来,陆康不会因守城而死,庐江百姓也不会再活在明日城破的担忧之中。”最重要的是,陆议会在途中接回陆康,陆氏和孙氏,也将不会再结仇。
只是,孙采薇才一说完这一句话,便忽觉心头一紧,一种陌生的、从未体验过的,却异常熟悉的感觉瞬间涌上心头。
孙采薇的神色立刻苍白如死,疼,钻心刺骨的疼,让她额上不住渗出冷汗。她不由倚靠着墙缓缓滑落在地,急急地喘气。她知道这样的感觉,那是许多次梦回无数个步练师的一生,结局之时所感受过的,将死之感。
孙采薇心中一惊,着急地伸手去抓,“孙权!”
孙权神色一变,立刻去抓住孙采薇的手。他脱下了不合身的甲胄,身上只剩一件薄薄的单衣,冬风很快便带走了他身上的温度。可孙权却觉得自己身上的冷,完全比不上孙采薇冰凉的手。
“练师!”孙权心中慌乱无措,面上却还是表露不出太多的情绪,他早已经习以为常地以冷静面对一切,此时此刻当孙采薇出了事时,他竟一时不知该以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切。
孙采薇死死抓着孙权的手,她的指甲深深陷进了孙权的手臂中,孙权却感受不到疼,他不断地喊:“练师,练师,你怎么样!”
孙采薇摇着头,她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为何她会这么地紧张害怕。她已经许久不知害怕为何了,如今她却害怕她真的死去了,又会像她曾经猜测的那样重头开始,那么一切又将成空。
梦里出现过的一幕幕如同走马观花般印入孙采薇的脑海,重要的节点逐渐清晰可见。她蓦然想到了什么,她几乎脱口而出:“陆康!”她又抓着孙权低声重复了一次,“是陆康!”
“陆太守?陆太守怎么了?”孙权将孙采薇搂在怀中隔绝了风,可孙采薇的身上好冷,原来一个活人身上,会这么冷。
孙采薇想继续说什么,却一眼望见四周陆康的亲兵,她张了张口犹豫着,嘴角却逐渐溢了血丝出来。孙权神色大变,他眼中一下布满了惊慌,心中充斥着孙采薇会再次离他而去的害怕。他迅速将孙采薇打横抱起,急道:“练师,我带你走,去寻医师。”
孙采薇却还是抓着孙权的手摇着头制止,她惨白着脸笑,已然是明白了什么,“没用了,是我所改变的,我必须承担那样的后果……”
孙权浑身一怔,她在说什么?为何他一句话也听不懂了?她要承担什么后果?用命来承担吗……?
“运气好的话……”孙采薇努力睁着疲倦的双眼,试图将孙权的模样刻进模糊的眼底。她就这么看着孙权慌乱无措的面容,她还是第一次在孙权脸上看见变化这么丰富的神色,他竟是在为她而害怕。孙采薇突然就释然一笑,生生死死,何必去计较太多?“或许我们又会重逢。”
不、不要这样担惊受怕没有丝毫可能的重逢!
若是他与她不再行于同一片苍穹之下,那么不管时间和空间相距得有多近,他们都将再不会有相见那日。
作者有话要说:
起不了一点标题,女鹅没死没死,只是为后文有些节点变动铺垫
第57章 触及 你是你,是我心底深……
孙权听见心底有个熟悉的声音在说话。
“助你得到人人垂涎已久的帝位,代价便是失去一切吗?”
帝位?
他从未想过这样的问题。
就算如今汉室倾颓,四方群雄并起,毫无公心,但在今夜之前,他也从未想过“帝位”这一词。
在他的身前,有他的父兄为他撑起一片天地,就算父亲亡故,他还有两位兄长。
也至于他从未想过这一切。
况且,若是得到帝位的代价是失去一切,那么这样孤家寡人的帝位,还有意义所在吗?
今夜之时,怀中人想要他去争这天下,他应下了。但没想到应下之后,带来的便是这样的后果?
那么他倒宁愿从未对孙采薇有过承诺。
怀中人好轻,轻得如天上的浮云。生命便像那些浮云一样脆弱不堪,孙权甚至不敢用力去抱她。
心底的那道声音如此清晰……是你在说话吗?孙权低头去看孙采薇。
孙权闭了闭眼,往事一幕幕地在眼前重现。舒城桃花十里,却始终比不过那一袭绿衣,从第一眼开始,他便觉得他们好像曾经见过。
你是练师?还是……采薇?
他又蓦地睁开双眼,或许他还在纠结于是否去争这天下,但他却明白自己的心意,天下一切终归尘土,永远比不过他心底深处最想陪伴的那人。他要救孙采薇,在一切还不算太晚之前。
他向着城外急奔而去,孙采薇就这么静静地躺在他怀中,他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冬风宛如刀子般刮在脸上,他向前奔去的道路却陆续点了火光,陆康和孙策的部曲驻足注视着他的身影,为他指着前路。
不论你是谁,步练师也好,采薇也罢,不管你来自哪里,我通通不在乎,我只知道你就是你,是我心底深处最在乎的人。
他不想重逢,因为重逢的前提,必然是分离。
天上天下,直至千年万年,从见面那一刻起,他从来就不想与她分离。
东方既白,晨曦之中隐隐传来鸡鸣声,孙权看着前方林中叙旧的四人,喊了一声:“阿兄!”
四人回过头来,几乎同时神色一变。
“练师妹妹怎么了?!”蒋钦最先出声,他踏步向前,神色慌张地看着孙权怀中的孙采薇,没有一点外伤,只是安静地睡着,却无端让人感到害怕。
孙权只低声说了两字:“陆康!”
“陆康?”蒋钦和周泰面面相觑,“陆康怎么了?”
孙权不答,反而看向了周瑜,他的灵宝弓还在周瑜手上。
周瑜微沉下了心,“阿权?”
孙权一字不发地将孙采薇郑重地交托至周瑜手上,随即拿过了自己的弓,“公瑾哥,一定,照顾好练师。”
说完,孙权背上灵宝,头也不回地牵了马,乘着冬风打马离去。
等我。孙权紧紧握着缰绳,在心里说。
“公瑾,现在该当如何?”孙策握着枪,轻嘶了一声,望着周瑜怀中的孙采薇,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孙采薇出事,太过突如其来,甚至可以说是毫无征兆。“臭小子说走就走,真是大了管不住了。”
“去追陆康。”周瑜直接了当道。
去追陆康,为何要去追陆康?蒋钦和周泰虽是不解,但也深知周瑜所下决定从来不会有错,蒋钦道:“我和阿泰去不去?”
周瑜牵过萌萌,道:“回去督军。”
“啊……那那你们一定要救回练师妹妹啊!”蒋钦一步三回头,看着两人带着孙采薇远去,脸上一时愁云密布。周泰拍了拍他的肩,“不用太担心,有他们在,一定可以解决。”
蒋钦不免叹了口气,他曾经和孙采薇在外游历好几年,都未使她出过事,怎么一场假模假样的攻城之战下来,却会突然出事。
到底……发生了何事?
赤鬃马日行千里,几乎很快追上离去一夜的陆康。马车里,周瑜看着孙采薇沉静的睡颜,缓缓道:“伯符是否还记得,步练师精通算学之道。”
孙策点点头,“公瑾,算学这东西,总是玄乎的,难不成公瑾你信了?连那些七老八十的老头都不一定敢说自己精通算学,何况是步练师。”
周瑜摇了摇头,“伯符忘了,我们之间的琉璃瓶一事,她也知道。”
孙策微哽了一下,缓缓抚上了腰间的琉璃瓶,思绪不免回到了从前。这琉璃瓶原本其实是周瑜之物,只是孙策初来舒城时,饿了几天,准备挑个有缘人请他吃饭,哪知道他一眼就被这瓶子吸引,跟着周瑜噌噌跑回了他的家。
他又和周瑜打赌要这瓶子。
“我赢了!瓶子归我了,你也归我了,若是以后我要去打天下,说好了你也要跟着我一起去打天下。”
孙策大大咧咧地将其挂在腰上,看得年轻的周瑜一阵无言,“倘若它碎了,那这打天下一事,我们便分道扬镳。”
孙策连忙摆手,“不可能会碎!分道扬镳什么的,我可不干啊!”
他承诺着,琉璃瓶也就一直安安稳稳地挂到了现在。这是只有他们两人才知道的事,步练师却能在与他们初遇时将其准确说出来。
周瑜笑了笑,又继续道:“桃溪山之时,她曾对伯符说,你救了陆康,却又杀了陆康。”
孙策摸着下巴思忖道:“她确实这么说过没错,但那时情急,她大概只是想一齐同行。”
周瑜摇了摇头,“陆康本是必死的结局。”
孙策一愣。
“伯符受制于袁术,带兵攻打庐江。但倘若昨日我们未曾赶来,陆康依旧会死守城门,伯符攻不下庐江无法交差,也只会一直围城,直至陆康死去才能真正破城。”
“我确实是这么想,但我并不曾真正想困死陆康。”
“然而一切却是无可奈何。”周瑜补充道。随即他又看向孙采薇,缓缓道:“将陆康带出庐江,伯符便能够不杀一人而顺利破城,陆康就算后来身死,却也不会死在城中,那么陆氏发生的一切也就会与伯符无关。”
孙策顺着周瑜的目光也同样看向孙采薇,这一刻,他恍惚间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公瑾的意思,这一切皆是她的主意?”
“我虽是不想与陆康为敌,但他为汉室我为父亲旧部,待我要回父亲部曲,我独自单干,不论如何终究会和他有这么一战。就算陆康死在城中,于我孙策而言,也不过是与陆议和陆绩那俩小子撕破了脸,难不成日后还会对我有什么影响不成?”
周瑜神色却难得严肃,“陆氏在江东之地势力盘根错节,伯符此刻身在江东,杀了陆康,必然会受其影响。而她此行便是想为你们避开那些未知的影响。”
“陆康日后会死,却不会再死在伯符手中,她改变了陆康会死在你手中的结局。”周瑜继续说,“而后果,大概便是由她来承担,如同现在的模样。”
“……那么阿权,是去杀陆康?”孙策问。
第58章 修正 陆康是死在我手中的……
陆康!
若是他们不来庐江城,不救走陆康,那么最终陆康只会死在他兄长孙策手中,可是,一切却被孙采薇所改变。
孙权紧抿着唇,用力挥下马鞭,周围的林木远去得快如掠影。手心传来一阵又一阵火辣辣的疼,磨破的血肉挂在粗粝的缰绳上,孙权却依旧不管不顾地催促着马儿急行。
在一切还为时不晚之前,不论什么办法,他都要去试一试。
这世上太过残酷,生老病死已经不再是常态,陆康原本是要守城而死的,却因一个决定,陆康还活着,孙采薇却要死了。
强行改了陆康的命,便要她一命换一命是吗?
孙权在错落的马蹄声中远远地听到了水声,他心中一跳,催着马迅速踏出林地,前方豁然开朗。
一条水流在他眼前潺潺而过,将前方的平地分为南北,冬风卷着冷气掠过水面,发出清泠泠地响,好似有碎冰在水中搅动,一路蜿蜒至远方的吴郡。
一辆稍有些简陋的马车停于一旁的小道上,风动车帘,隐约露出其中的人影。
孙权微沉了眸光,手已经不自觉地拿过了背上的灵宝弓。
若真的他们两人间会是一生一死的话,那便……对不住了。
孙权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已是毫不犹豫的,熟练地搭弓拉箭。
他血肉模糊的手就这么搭在弓身上,向来冷静的眼中却是从未有过的果断又决绝。
他长大了,读过了许多的书,也学了许多东西,如今他已经懂得太多太多。他深知陆康一死,陆议和陆绩终有一日会知道陆康死在了谁的手中,日后他与他们,也就只会是是敌非友。
遗憾?是有的。
可他却要孙采薇活着。
孙权拉满了弓,正要放手之时,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熟悉的低呵:“臭小子!”
孙权回过头去,便见孙策持枪跃下马车,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记忆中,孙策时常是笑着的,笑得如同天际的太阳,耀目而灼热,仿佛他生来便是锐不可当的战神,从来就没有什么阻碍能够难倒他。在他的身侧,也一直都有一人,他们总角之时相识于舒城,更是一直并肩走到了现在。
可此时此刻,孙权看见他兄长的面上不再带着笑,他恍惚间觉得孙策不笑时,就好像看见了他自己。可是他的身侧却没有一人,他和她同样相识于舒城,此刻却在经历着离别。
孙权看着孙策熟练地转动着手中的长枪,枪头的红缨像一道血痕浮于空中,又自他眼前掠过,最后落到了他握箭的手上。
孙策低笑一声,持枪的手稍一用力,枪头先是点了孙权手腕便卸了他的力,随即他又立刻翻转长枪,枪尾从下往上一挑,孙权松手放出的箭又被他准确无误地挑落在地,整个动作一气呵成。
孙权低头看着落在泥地里的箭,问:“阿兄要拦我?”
孙策眉头一挑,也不答话,反而再次提步向着河边那辆马车走去。
孙策头也不回,末了,他才不轻不重地开口,却也只说了一句话:“陆康是死在我手中的。”
孙权一怔,蓦地抬头,却只能看见孙策沉稳坚定的步伐,以及那杆闪烁着寒光的长枪。
他看着那道身着已经洗得泛白白衣的背影,不由得微红了眼,那是他的兄长,是一直以来为他撑起一方天地的长兄。
明明在这之前,他是不想孙策和陆氏结下梁子,他一直坚信孙策能够闯出一方天地出来,在江东这片土地上。但陆氏盘根于江东多年,只要结仇,那便一定会生阻碍,孙策如今都已经这么难了,他也只是想为他分担一些,却没想到最终还是要孙策来给他收拾这超出常人范畴的烂摊子。
到底,他成长了些什么?
第59章 真相 她坐起身来,看着孙……
陆议看见了天边的一缕惨淡的日光。
分明是冬季,云层却淡了,毫无暖意的日光便顺着云隙落了下来,心中忽然便因此升起一股陌生的凉意,直窜头顶。
陆议不由心神一晃,眼前有些目眩,差点令他从马背摔下。他闭目缓了缓神,听着岸边汩汩的水流声,勉强静下心来。
按叔祖的脚程,他大概就要见到他了。待接回叔祖,便让他在吴郡好好待着养老,不要再涉及这些争斗了。
而他……
他该去何处?陆议不由问及自己。
叔祖那番话时刻徘徊在心底,像是临别后再也不会再见的作别。带着小叔,好好的在吴郡生活,远离朝政,远离纷争,除非,他真的认定了一人,否则永远不要以身涉险。
陆议张了张口,一时错愕,他的叔祖还是不太了解他,他哪里又会对朝政纷争有兴趣?更别说他会认定一人去助他。
但……
为何脑海里一瞬间浮现的,却是在那舒城之中,一方囹圄间所见到的那两人。
陆议揉了揉眉心,不免对自己感到好笑,山野的风还不够他去追逐吗?何必再去想那些已经很难再见面的人。
他催着马前行,远远近近的,陆议看到了岸边停驻的一辆简陋马车。那匹拉车的马正低头吃着地上的枯草,大概这样的草入口是无味的,但这匹马早已在早年间随陆康四处征战时吃惯了枯草。
待吃饱了,它也就会启程了。
陆康已经老了,他的马也老去了,只不过老马却还在勤勤恳恳地驮着车,只因陆康还在车上。
陆议轻拉了马缰止住步伐,就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陆康还不知道他来接他了,还在和那看不太清模样,手持长枪的少年说着什么,他也不欲去打搅。
只等一会儿陆康启程看见他,一定会很高兴。
陆议这么想着,唇角便微微扬起,冷冽的风卷动起他的衣发,他也不惧这冷风,反而挺直了背脊,端得一副少年意气。
但随即,陆议瞳孔猛缩,脑子里一根弦,就这么断了。
——他的叔祖!
陆议张了张嘴,喉中却哽了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他想,大概这就是悲到极点的感觉。
自他的爹娘死后,便是陆康一手将他带大,领他在舒城读书通古今,更有了一个家。哪怕平日里他是唤陆康为叔祖,又喜同陆绩四处乱窜闹事,但他心中早已将陆康当作了自己的父亲。
天际云飘,变化无常,就像人的生命。
脆弱不堪的人命。
长枪入肉的声音不是很响,但风自陆康那头而来,便带来了噗呲的入肉声,绕进了陆议耳中。
陆议呆愣愣地望着眼前血溅江水的一幕,终于忍不住猛烈咳了一声,胸中那口郁气一下被这大力震散去,心口却又开始无比的痛。
“不——”
陆议几乎是策马狂奔,一路奔至陆康身侧,他软着身子翻身下马,却因心神大恸,一时站立不稳,倒扑了下去。
手触及到了温热的血,陆议缓缓抬头,去看那沾了血的颤抖的手。手上是陆康身上的血,陆康就倒在他身前。
“叔祖,叔祖!”陆议几近崩溃,哑着声音喊他,却只能听到陆康喉间那如破旧风箱灌风的声音。是血糊在了他喉咙里。
“不、不……”陆康沧桑的面容已然惨败如死,然而这一刻,他却似乎感受到了身边来人是谁,他拼尽力气举起垂在身侧的手,去抓那只按在他胸口伤处的手,“不要……报……”
不要报仇!
陆康努力瞪大着双眼,他想对陆议说不要去报仇,可是那枪伤他太深,心口的血如注流出,他已经没有力气了。
气息弱下之时,他闭上了眼。一时似乎入了梦,梦中有陪他征战十来年的老马,如今,它就只能孤独前行了。往事一幕幕如同走马灯般浮现,他最爱的儿子,陆绩和……陆议,他最是放心不下的孩子。
陆绩聪慧,却总爱为人出头,陆议性子急躁,难以静心,将来定会吃大亏。
他原本本就抱着守城必死的决心,却没想到,陆议还是看见了,或许这便是命吧。只希望陆议能永远记得他对他说过的话,带着绩儿,好好的在吴郡生活,远离朝政,远离纷争,除非,你真的认定了一人,否则永远不要以身涉险。
冷风呼啦而过,顷刻带走了陆康身上仅有的余温。陆议眼睁睁地看着握住他的那只手缓缓滑落,怎么抓也抓不住。
陆议呆愣了半晌,显然无法接受亲人在他眼前离去。他蓦然红着眼抬头,死死盯着那个抱着长枪而立的人。
“是你!”
孙策浅浅地笑了笑,“是我。”
是孙权的兄长!
陆议双唇惨白,不停地颤抖,他的手却已经握上了腰间的剑,“你杀了我叔祖!”
“是我杀的。”孙策只笑,笑容灼人。
“我叔祖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赶尽杀绝?!”陆议拔剑而出,向孙策劈去。
孙策疾步后退,持枪横挡住那当头劈下的长剑。
“还差些火候。”孙策手臂用劲,翻转长枪,瞬间反客为主,压下了陆议手中的剑。
陆议双臂颤抖着,几乎握不住剑,他愤然盯着孙策的脸。家仇!他与孙氏的家仇,孙策不死,他心中的仇恨便一日不消。
可他却又忽然想到了孙权,想到了孙采薇。
他苦笑着后退,只剩满目仓皇。
他想,他们再也不会再见了,陆绩肯定也会问他,为何不再和他们见面。
身边那匹老马突然变得急躁起来,它四蹄挥动,口中不断传来凄声。
它似乎是看见一直以来的老友死去了。它灰蒙蒙的眼中,也不知何时积聚了泪水。
“啪嗒”一声,缚马的绳索断了。急剧挣扎之中,那本就缚得不是很紧的绳子被它挣断,但它也不跑,只单单围着陆康打转。
天苍苍,野茫茫,旷野的风萧索冷寂,远方山头的树经年不变地扑簌簌地响,近处的流水亘古地哗啦啦地流,经过吴郡后,又会抵达哪里?
陆议抬头望天,悄然抹去眼角的一滴泪。
此时此刻,他似乎在心中下了只有他清楚的决定,于是不再同孙策纠缠,牵过老马,带着陆康的尸身,步步远去。
孙策望着陆议离去,又偏头看了看他枪尖上的血,已经冷掉了。一命换一命的话,那他便做到了。
林中。
若说这便是真相的话,那么孙采薇终于明白过来,为何在她看见的无数个步练师的记忆中,东吴总是将要一统,步练师总是猝然倒地死去。
只因为那些步练师,是她。
是她妄图想要改变既定的一切,也就总是一次次的死去,又再次回到舒城,一切重头开始。
为何最初之时她一心想要逃避避世,只因她不想再重蹈覆辙走向之前那些没有定局的路,一次次的重来,早就让她在潜意识中生出了远离孙权他们才能活下去的警示。
以及在现世之时她这般关心的江东,却在穿越之后唯恐避之不及,原来,是她早已深陷其中,一次又一次地沦陷。
可这一次,她却活了下来。
孙采薇缓缓睁开双眼,她听见耳边传来熟悉的呼吸声,她已经在许多次的重逢中听过了无数次。
她坐起身来,看着孙权笑。
那是孙权从未见过的,喜极而泣的,极为放肆的笑。
孙权也不由跟着笑了笑,随即,他只觉眼前一花,反应过来时,他已被孙采薇紧紧拥住。
孙权几乎完全愣住,当即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怀中柔软的身影,向来冷静的他,却意外的无措卡壳,“练……练师……”
她……她抱了他……
孙权脑子里,空白得只剩这一句话。
第60章 游湖 采薇采薇……?……
今日天空难得无雨,一辆马车慢悠悠地行于道上,过路的零星百姓都不免因打马人的模样而多看了两眼。
竟是周瑜坐在车前,催着萌萌前行。
那副淡然悠闲的贵气模样,实在让人移不开目光。看来这位公子应当是个好相与的人,否则怎么会坐在马车夫的位置上?
而一边的孙策双腿盘坐在车帘遮挡处,百无聊赖地嚼着草根,一连串的唉声叹气自他口中传来。他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悄然掀开车帘一角,伸手去戳周瑜,“公瑾,你让我出去吧,你义兄我真是一点也忍受不了那臭小子了。”
简直就是不把他亲哥当人看。
孙策甚至不想回头去看。
车厢里,孙权正围着孙采薇不间断地问着,“练师,现在觉得如何?身体是否还有不适?”
“练师,喝水。”
“练师……”
孙策捂了捂耳朵,头要炸掉。
“臭小子见色忘兄。”
孙权瞥了一眼孙策,语调平静道:“阿兄见义弟忘亲弟。”
孙策:“……”
他有孙权说得那么不堪吗?
孙策去问周瑜:“公瑾,我有见义弟忘亲弟?”
周瑜看也未看孙策一眼,只淡淡笑道:“有啊。”
孙策挑眉道:“都不拿我这个兄长当回事是吧?”
几人断断续续地谈笑风生,孙采薇微微闭目,感受着这一瞬间的闲适,好似回到了当年的舒城之时,他们在巢湖两岸相遇,于蓝天之下放出风筝,垂钓煮酒烹茶赏花,完全不似乱世。
这一刻,连风也暖和了起来。
孙采薇睁开双眼,却又不免感到一丝悲伤袭来。
这样的景象,她可能……再也没法留住了。
“陆康死了对吗?”孙采薇问孙权。
孙权迟疑地点点头,“抱歉练师,我只是想救你。”
孙采薇无奈地笑了笑,“你这样做,若是陆康死去之后我还不能醒来呢?毕竟我之前所说,皆是我的猜测。”
孙权摇了摇头,笑道:“练师所说,可从有过错误。”
孙采薇听得叹了口气,“可惜,陆康还是死了,我……救不了。”救不了所有人。
陆康一死,陆议与孙氏的仇,便还是结下了。生命怎么就这么脆弱?
而她想做的,已经做了的,经此一事,都在明晃晃地告诉她一件残酷的事实。
她什么也改变不了。
难道此后五年、十年、二十年……她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去?她明明知晓未来,却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她已经不再打算逃避,又怎么可能做得到不出手干预?
本想着带出陆康,将陆氏与孙氏的仇恨消弭于未开始之前,之后再集诸将于孙权身侧,一同去战这天下。
但显而易见,她让孙权假扮陆康死于城中一事,还是无法瞒过那双无形的眼睛。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错?
她还是不甘心,不可能次次皆以失败告终,总有一次,总有一次会成功的吧?
头上忽然在这一刻传来柔柔的触感,孙采薇看着落至眼前的阴影,微微怔愣。
“发簪。”孙权微沉的声音自孙采薇头顶传来,像一阵风拂过心头,孙采薇亦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采薇采薇……?”孙权看着那支发簪上刻着的字,低声笑了笑,“特别……好听的名字。”
采薇。
孙采薇有些恍惚,她刚刚好像听见了孙权在叫她的名字,是听错了吗?她一时呼吸凝滞,几乎忘了动作。
孙权仔细地为她插戴好了发簪,又拂开了她额前的几缕发丝,露出孙采薇那双水盈却略有些哀伤的眼,他轻声道:“练师,没有哪一个人会救得了所有人,你莫要自责。”
“那就只能待天下太平那日,或许所有人都能得救了。”孙采薇叹道。
天下太平吗?
“待天下间不再有纷争,就不会再有人分离?”孙权问。
“是,除此之外,好像也别无办法。”
孙权目光沉静,遥思道:“那么只要这天下一统,我们四人就不会再分开。”
孙采薇望着孙策,望着车帘外时隐时现的周瑜背影,迟疑地说:“那是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这一刻,孙权却意外地有些固执:“我想这天下一统,我想同练师永远不再分开。”
他终于说出口,可孙采薇却做不到肯定的回应。
马车缓缓地行着,暮色时分,才到了庐江城。孙策趁着夜色下了马车,他又不免回头看了一眼,笑道:“我走了。”
庐江城已破,他得去给袁术交差。
但袁术向来不愿重用孙策,说话永远不讲究信用。孙采薇不由掀开车窗帘,望着孙策,想说什么,却因为陆康一事而什么也说不出来。
还是周瑜嘱托道:“小心袁术,舒城等你。”
对,她想告诉孙策,要小心袁术,虽然这话看着有些多余,但她却不敢再随意说了。
待接了周泰,周瑜才将打马一事交给了他。周瑜掀帘进来坐在一侧歇息,眉目间有些疲倦。
孙采薇静静地等着,却根本等不到周瑜开口询问。
又是这样。
不论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就算他们有过怀疑,却从来不会过问她令她陷入难堪,他们之间是那样的心照不宣。
但孙采薇心中清楚,他们大概,早就已经猜到了什么,但她不说,他们也就不问,一直维持着这样微弱的平衡,只待她亲手打破。
虽说迟早会有打破的一日,但只望不是建安五年的那日,孙采薇略有些忧心地想。
翌日,四人抵达舒城。
孙采薇看见晨之中摇曳的桃树枝,不免感叹,又将是一年春日。
不过大概也是他们在舒城的最后一个春日了。
“时间过得真快,我都还未游过巢湖。”孙采薇笑着感慨道。
孙权便道:“这就去吧,凤凰台、巢湖、桃花坡……我们许久未曾去过了。”
回想着这些地方,不免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凤凰台被孙策和周瑜烧了一次,前几年又被孙权烧了一次,地面已经焦黑荒芜,但那只石鸡却还好端端地立在那儿,每逢有月光之时,远处山峰之间的一线便流光照耀,犹似凤凰振翅。
这个时节,桃花还未开,桃花坡冷冷清清的,放眼望去,只有枯树枯草,孙采薇在枯木之间一袭绿衣,犹显得生机勃勃,恍惚间似看见了桃花花开。
若能定格于此该多好。
孙权又和孙采薇去了巢湖。
湖上依旧有船,但船的主人却已经不再是当初那老丈了,此时船上那人更为年轻些,坐在船上昏昏欲睡,一杆鱼竿置在一旁不管不顾的,也不知有没有鱼儿上钩。
孙权叫醒他,递给了他一袋钱。
这一日,两人泛舟湖上。湖面的风吹来时更冷,孙采薇却只觉心旷神怡,满是自由。她迎着风张开双臂,鼻尖被吹得红透,却还是不愿放开这缕风,只因这样,她就可以短暂地不用去想那些令人烦躁之事。
巢湖的水澄澈如镜,映着孤鸟横飞,万物寂寥。
湖中一叶小舟飘荡,有轻烟在其中升起,他煮茶垂钓,一时怡然自得。这一次,两人身后没有山贼追逐,也没有奔逃后的疲倦,一切就像是万事尘埃落定了,只有刚刚好三字能够形容。
“孙权。”孙采薇忽然出声,指着天地说道,“我想要的,便是这样的天下。”
这样的天下吗?孙权煮茶的手微微一顿,随即他道:“好。”
小舟缓缓划过粼粼水面,巢湖两岸有鸟兽作响,似入画一般。两人相互看着,也不说话。
半晌,他和她同时相视一笑,孙采薇低低道:“我要做谋士!”
作者有话要说:
点开我的作者专栏,发现……好多坑啊!
第61章 反客 为主。
还有时间。
她还有好几年的时间,她一定可以找出解决的办法,也绝不会再重蹈覆辙。这一次,她还要做这天下的谋士,让她所认定之人,成为天下的帝王。
“袁术这一次,应当也不会遵守约定任用你哥做庐江太守。”孙采薇接过孙权递过来的热茶,望着身边粼粼的湖水,浅浅说道。
“嗯,袁术对我阿兄过于忌惮,这次我阿兄回去,大概也讨不了好。”孙权撇去盏中浮叶,敛眸说道,“之前九江太守一职,袁术就任用了手下陈纪,这一次,也不知会任用谁。”
孙采薇笑道:“反正在袁术那处也没什么前途,还不如自己出来单干。而若要取天下,必先要定江东。”
“袁术此时占领了寿春,寿春隔壁却是扬州刺史刘繇坐镇,他现在在曲阿听见孙策攻下庐江的消息,定然会忧心忡忡。毕竟他手中的吴景和孙贲两人,皆是袁术手下,若是哪一日袁术一个心情不悦,来一个前后夹击,吞并刘繇实在简单。”
“若要避及袁术,刘繇便要想些法子。”孙采薇指节轻碰单耳杯,将心中想法缓缓说出,“如今江东之地四分五裂,乱作一团,一定会有人看中这个机会去平定江东,而照你哥的性子……或许不日就要脱离袁术了,届时你哥和周瑜两人汇合,击退刘繇拿下江东,指日可待。”
孙权听着,不由微微抬眸看她。
风从颈侧拂过,搅动起她的额发,似桃叶摇曳。孙权双眸亮如明镜,就这么看着她,像是看着湖中唯一的月亮,那一瞥一笑,皆如流光般直映入心底。
孙权勾唇笑,“练师,对外面的局势,很清楚。”
孙采薇动作一顿。似乎……说多了。
这样微小的动作,自然也没能逃过孙权的眼睛,孙权眼中含笑,静静地看着一时有些不知所措的孙采薇。
刘繇手下有些什么人,他们整日待在舒城,哪里会清楚,孙采薇倒是侃侃而谈,熟悉得很。
孙权一点也不意外孙采薇说的这些话,从初遇时开始,他的心中其实早已有了计较,经历得多了,他也就更加明了。只是她不说,他也就不问罢了。
采薇。孙权在心中轻喊。
“吴景是我舅父,孙贲是我堂兄。”孙权敛去那股思绪,道,“他们确实因为我爹的关系,在袁术手下任职,不过我已经许久未曾听到他们的消息了。”
已经被刘繇逼到历阳去了吧。
孙采薇轻叹,刘繇这人,较为谨慎,他逼走袁术手下的吴景和孙贲,又在渡江渡口设下重兵,如此一来,袁术一时也拿他没办法,刘繇也就暂时不用过于忧心被袁术吞并的问题。
不过袁术野心太大,可不会管难不难打,打就对了。
两人分庭抗衡,也就给了孙策机会。
孙权望着水天之中的若隐若现的山影,忍不住思量,在她的心里,到底是什么最重要?是天下,还是……
“依练师所说,定江东一事,是我两位兄长全权主导,我思来想去,却不知这时只有我一人的自己能做些什么。”孙采薇要他去争这天下,但他拿什么去争?孙权不免想。
孙策和周瑜能够为他铺好了前路,他其实什么也不必担心。
孙采薇一时沉默,她所想的,无非是想要日后成了吴主的孙权,不要选择偏安一隅,而是要尽全力去与人争夺天下间的每一地。
“你就这么不信自己吗?你可是答应了我的。”孙采薇道。
孙权轻叹,反问:“我答应了练师,练师怎么就不能答应我一次?”
孙权这么一说,孙采薇便抬头望天,避而不谈。
毕竟,她还没有想到万全的办法。
明明所有参战的将士都看见“陆康”因守城而死,陆议也只会悄声接回陆康避居,不会再有别人知道陆康假死,陆康的名声也会得以保全。唯一变化的,只有……
孙采薇忽地一怔,恍惚间似乎明白了什么。
唯一变化的,只有陆氏与孙氏的仇恨。
当孙策在陆议面前杀了陆康之后,一切就又恢复了正轨,只因陆议和孙策还是结下了仇,真正的大方向才不至于有变化。
一直以来,她都想错了。
她早该想到的,不管陆康是因守城而死,还是在陆议面前被孙策杀死,只要是让陆议得知陆康死于孙策之手,陆议不会轻易入吴辅佐孙氏,就足够了。不管中间的细节如何变化,只要最大的影响深远的事件不会有太大改变,那么……
她或许就可以钻这空子!
孙采薇站起身来,看着一望无际的巢湖,好似看见了日后她与他们泛舟湖上,谈笑风生之景,“我要去松滋一趟。”
“松滋?”孙权揭盖的手微顿,袖袍因他的动作滑下几分,沸腾的水汽立刻打在他泛白的手腕上,顿时红了一片。
孙权盯着那片灼烫的红微微皱眉。
孙采薇眼角的余光瞥见孙权那呆愣不知道移开的模样,不知为何,心头那是气不打一处来,一时忍不住伸手抓起孙权那只被烫伤的手离远了煮茶的小炉,“你!”
傻了吗?!
“我?”孙权看了看身前那蒸腾的水汽,又看了看抓着他的手的孙采薇,眼中笑意一闪而过,似乎手也不再有灼热感了,“练师是在关心我?”
“……并未。”孙采薇不自在地咳了两声,又一下松开手,用着自认为的冷漠语气说道。
谁知她放手得太过突然,孙权也没有留神,手臂直直垂落,只听得“砰”的一声,煮茶的茶具被碰倒在地。
滚烫的茶水淌了一地,又溅了孙权一手。
“练师……”孙权这会儿是真的一脸可怜地望着孙采薇了。
居然这么会装可怜,这也太不像未来要当吴主的人了。孙采薇轻啧了一声,心里虽是这么想着,但手上动作倒是一点也未停。她捡起掉落在船板上的茶具,半跪在船边,舀了一碗湖水递到孙权面前。
“疗伤圣药,试试?”孙采薇挑了挑眉,勾唇笑。
孙权却不说话,大概是在冥思苦想他下一步该怎么做。
半晌,孙权才看着那只被烫得通红的手低声说道:“练师,握不住。”
……?
孙采薇愣了一瞬,又颇有些好笑地看着孙权劣质的表演,“另一只。”
“……僵了。”孙权继续脸不红心稳稳跳地胡扯。
“没看出来啊孙权。”孙采薇放下手中盛着的冰水,一步步走向前方坐在船头的孙权,绿色的裙裾随着她的动作起落摆动,映在孙权低垂的眼中。
孙权有些意外地看见孙采薇半蹲了下来,就在他的面前,堆叠的裙摆时不时随风拂过他的手,有些痒。
孙采薇毫不避讳地探手抓过孙权的另一只手,孙权的手一直都是充满凉意的,她温暖的手心一覆盖上去,就像火一样烫着他的指尖。
孙权只觉他这会儿实在是……
身后是万顷的湖,身前是突然大着胆子抓他的手的孙采薇,他这一刻可以说是进无可进,退无可退。
孙采薇此刻离他几乎可以说是近在咫尺,在她的主导下,两人十指缓缓相扣,就这么贴在中间。而他和她,也只隔了这么两只手相扣的距离。
好近。
她怎么这么胆大。
身后水面如镜,万顷巢湖之上,只有这一叶小舟随风飘荡,安静得孙权似乎在这一刻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他还是第一次,感到这么无所适从。
“练师……”孙权想往后退。
“嗯?”孙采薇轻声回应,却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孙权。
“你……”
“我?”
孙采薇眨了眨眼,这一下,倒成了她反客为主了。
孙权,还是太年轻。
“看不出来,你不会是跟孙策学的这一招吧?”孙采薇挑眉直言。
孙权却反驳道:“怎会,只不过是练师又想走。”
“不过是去趟松滋而已,你忘记陈文了吗?”孙采薇叹道。
孙权缓缓摇头,“去往松滋的路,太过危险。”
“总有要去的一日,为何就不能现在去。”孙采薇道。
作者有话要说:
孙权你行不行?
第62章 松滋 东渡长江,荡平江东……
“以后你让孙权的哥哥给他封个官好不好?”
孙采薇始终记得这一句话。
以后一定让陈武当个大官。
让陈武当个大将军吧,威风凛凛的。
多年过去,那些记忆还是如此清晰,如在眼前。
孙采薇抬手试图去碰天上的云,云层厚重,带着细雨落下,却依旧如此寂寞缥缈,就这么从她的指缝间流过,并且似乎还是一碰就散,就像脆弱的生命。
一个人的生命里来来去去这么多人,最终也还是什么都带不走。不过,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一定会有思念。
只要她和他们还共同生活在这片苍穹下,无论相距多远,她也会始终记得从她生命里经过的人。
周道、周异、陈文、陆康……
孙采薇漫步城南,其中的流民渐少,稀稀拉拉的一片,想来大多已经在孙策围困庐江时,逃向了他处。至于他们现在是生是死,孙采薇也无从掌握,更不想去知道。
她又去了当初和步夫人居住的宅子,翻出了被她放好的骨灰坛,以及陈文曾经用过的刀。刀上了锈,结了蛛网,被放置在角落里,孙采薇拿起来时,地上多了一小块干净的空地。
她已经许久未曾回来了,满室的尘埃飘飞,微有些呛人。
曾经她说她要带陈文回家,但那时的年纪,却撑不到她去往松滋。如今,她不仅要带陈文回到松滋去,还要带着陈武离开松滋。
孙采薇驻足望着窗隙中透进来的光,不由眯了眯眼。有生以来,她还是第一次开始为自己、为她所熟悉的人谋划起之后的路。
若天下为棋盘,那她便要做这执棋人,汉末乱世的关键一战,定要成为她手中被操控的棋子。
东南之处,必兴王运。
她这么想着,又轻呼出一口气,这才提步走出屋外。她步伐坚定地走过院中天井,满树桃枝在她头顶轻晃,她那一身衣裳便成了当中唯一的一抹绿色,伴随着叮当的环佩声,像是踏进了溶溶春日。只是,却无人再放风筝了。
孙权还在外面等她。
孙采薇停在檐下,笑着开口道:“从舒县到松滋,就算快马加鞭,少说也要一月,途中再耽误耽误,再回到这里,只怕也是几月之后了。你去了,周瑜到时若走了,我们去哪里找他们?”
孙权却撑开伞,走到孙采薇身前,朝她伸出手。“若是练师一个人去了,到时我又该去哪里寻你?”
孙采薇看着那只手,修长有力,却从来只对她伸出手,她看了一眼,便毫不犹豫地握了上去,又借力提步走下石阶,走到了孙权身侧。
孙采薇抬眸看他,道:“那我们便一起去,待我解决了想做的事,我们就去同你兄长汇合。”
届时,东渡长江,荡平江东。
孙权看着她有些犀利的眼神,这会儿已经看不见曾经的那抹怜悯之色了,他虽是有些讶异于孙采薇在不断地迅速改变,却也只是道:“好。”
翌日,周瑜拨了几个武力不错的人跟着两人缓缓启程。
孙采薇坐在马车里头,下意识地掀帘回头望去。周瑜就这么站在周府大门口注视着她和孙权远去,他面目神情淡淡的,却在对着熟悉的人时,意外的柔和。
这是,江东的主心骨。
不知从何时起,周瑜的衣袍上逐渐有了颜色,像是零星的焰火,攀附在他的衣袍处,只待一日慢慢将那一身白染成赤色。
孙采薇又不由低头看向了自己。这身绿衣上,不知不觉她也开始佩戴起红色的饰物。
一旦完全接受自己的决定后,就会受到潜移默化的影响,她身在江东,江东儿郎从来都是意气风发,如火热烈的少年,有朝一日,她或许就会完全融入其中。
只是,她又忽然想到她的算学一事,也不知周瑜到底知晓她底细多少,不论如何,只希望到最后,周瑜不要怪她。
马车行得很快,周瑜安排的车夫似乎十分熟悉沿途的情况,时而带她和孙权绕远路,时而又抄近路,一路上,竟未出现过一次状况。
现在外面到底有多乱,孙采薇心中也有个模糊的概念,但大概都是被车夫避开了,毕竟是周瑜安排的人,怎么说也该是极为靠谱的,孙采薇也不用太过担心她和孙权的人身安全。
“以前的时候,我阿兄是决计不许我走这么远的。”孙权忽然出声道,“除了我公瑾哥,我做什么决定他都会支持我。”
孙权又浅浅笑了笑,“不过现在,阿兄不在我身边,我娘和阿香也被我哥送去了江都,突然发现,我一人,也能走这么远。”
一个人,也能走这么远。
孙采薇在心中低低地重复了一遍,随即,她侧头看向一侧的孙权,“你本来就很厉害了。”
一个人,带着吴国走了那么远。
孙权微微愣住,一时定定地注视着孙采薇移不开目光,他张了张口,却不知该怎么说出自己的感受,犹豫这一会儿,马车突然抖了两下,停了。
孙权望了望这车顶,心道:停得也太不是时候。
两人下了马车,沿着泥土路向前走去。不远处,便是松滋县。
忽见两个孩童在路边玩耍,欢声笑语的,并不知乱世的残酷。
两个孩子不过七八岁的年纪,男孩追着女孩,正围着一棵老树打转,似乎不知疲惫是何物。
“真快乐啊。”孙采薇感叹道。
孙权点头,“孩子总是天真的。”
“不过你看。”孙采薇忽然指着那男孩道,“那男孩手里有东西。”
只见那男孩止住脚步,从怀中取出一物来,对那女孩喊道:“小慈妹妹,你看这是什么?”
女孩转身仔细望去,忽然一脸惊喜地说:“是发簪!”
男孩得意地笑,“是发簪!我娘说,只要我将这支发簪送给喜欢的女孩,那么我和我喜欢的女孩以后就永远不会分开。”
女孩的小脸一下子红了个透,“我……许哥哥……我们怎么会分开呢!我们一定会一直在一起的!”
男孩却突然落寞道:“我们要是一直在一起的话,我就没法给小慈妹妹一个安稳的家啦!”
女孩疑惑地看他。
男孩道:“接下来的路,我想要一个人去闯闯,待我闯出成绩来,我就来带着小慈妹妹走。”
女孩眨了眨眼,眼中不知不觉泛起了泪花,“你一个人,怎么去闯……”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男孩笑道,“就算之后的路只有我一个人,我也一定能走得很远很远。”
“到时候,什么也不能把我们分开。”他郑重地说。
一个人,也能走得很远很远。
孙权站着不动了,他看着这两个孩子纯真的面容,恍然间似乎似有所悟。
他眼角的余光看见孙采薇头上的发簪,那支发簪已经与他后来送的那些样式格格不入了,旧了许多许多,她却依旧戴在发间。
他又不由想到了自己。
他想,这个孩子可以,为什么他不可以呢?他也可以一个人,走得更远,到时候,什么也不能将他和孙采薇分开。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我服了到底哪来的这么多无效收藏啊,我人麻了超了五十个还不行我哭死根本写不了一点
第63章 陈武 天造地设的一对。
孙采薇却转头看他,缓缓开口,也不知是在说给谁听,“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会不会和熟悉的人分开,皆是无法确定之事。”
“但我想,若能在哪一日重逢的话,那么他们之间一定有着千丝万缕般的联系,不论分开多远,都不会永远分别。”
孙权笑了笑,“那我们之间的重逢,是否就代表着你我之间,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孙采薇难得有些俏皮地眨了眨眼,“也许吧!”
孙权的心情一下子莫名好了起来。
这时,那小女孩道:“大哥哥大姐姐,你们生得这么漂亮,可真是天……天……”女孩皱着眉想着用词,着急的模样像是一定要立刻夸出来般,忽然她眼中一亮,笑眯眯道:“天造地设的一对!”
……天造地设么?
孙权唇角微扬,这会儿心情是说不出的愉悦。
“练师,她说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孙权道。
孙采薇被这一句呛得微咳了一声,却不欲再说这个话题,立刻提步走人,随后才远远地飘过来两句话:“孩子心性,当不得真。”
当不得真?但明明这小女孩说的就是真话。
孙权轻轻摸了摸小女孩的头,又递给她和小男孩一人一颗糖,这才快步追上孙采薇。
“练师这会儿怎么走这么急?”孙权明知故问。
孙采薇瞥了他一眼“若是不急的话,之后就不太好追上了。”
孙权有些不解,孙采薇这句话倒是有些云里雾里。
正思索着,松滋县到了。
是一个不是很大的地方,里头人迹凋零,街上四处散着废弃的玩意儿,偶尔路过一个拐角可以看见有零星的几个老人在摆弄些物什,几乎很少见到一个年轻人。
有老人抬头一见城中忽然多了几个少年人,都不免感到有几丝的惊讶。
她们便开始附耳窃窃私语起来。
孙权抬脚走向墙边的其中一个老人家,柔声问:“老人家,你是否知道陈武家住何处?”
眼前的老人面黄肌瘦,污浊的眼几乎映不出孙权的模样,但他耳朵倒是还好,还能听清孙权在问什么。
他颤颤巍巍地抬手,指了指城北边。
孙权当即了然。
正转身准备与孙采薇去寻人,两人耳边却忽然传来老人家气息不稳的声音:“怎么还有人闲着没事儿来这个鬼地方……人都死光咯……”
他语调有些激动,说完之后剧烈地咳嗽了两下,脸色一下子白了许多,大概是撑不了多久了。
放眼望去,几乎都是这般模样的老人。
“……我们在松滋县走了这么一圈,路上所见几乎全是老人,连一个壮丁也没看见。”孙采薇沉吟道,“这座城竟然萧条至此。”
“除了来时路上遇见的那两个孩童,城中……竟是此番模样,与舒城天差地别。”孙权叹道。
“是啊,舒城给太多人带来了几年的安生日子,也包括我。”孙采薇道。在舒城的时光,她想,她永远不会忘记。
“不过也不知那老人是胡乱说的,还是说的事实,什么叫全死光了?”孙彩薇犹豫不决地开口。
“有的人受了刺激之后就会有疯言疯语的行径,或许只是他下意识的反应。”孙权道,“毕竟城中如此萧条,确实应当是什么时候死了不少人才造成了如今的场面,活着的人,大概会受此刺激而改变。”
孙采薇点点头,倒也赞同。毕竟那老人说的话绝对不可能是在说陈武,身为之后江表十二虎臣之一的将领,陈武怎么可能现在就死了?
于是两人又快步向着城北而去,不知不觉将周瑜拨出的护卫摒弃在了身后。
越往北走,便越是萧条,零零散散地立着一些茅草屋,许多土坯已经垮下,堆了满地的黄土和茅草。
“陈文原来的家……是这样的吗?”孙采薇环视一周,忽然就有些心疼起这个明明只有一面之缘,却拿命去救他们的少年。
那时,他甚至是毫不犹豫地以身挡箭。
箭没骨肉,痛得他浑身发颤,死前还在想着别人,都不曾考虑过自己。
怎么那么傻。
孙采薇亦看见不远处有一棵快要腐朽的木桩。她心念一动,缓步走近。木桩的轮廓很大,原本应当是棵老树,不过现在只剩这么个木桩子了。
它生在一处小院中,因内里腐朽,已经无力再汲取养分了,最终也只能化为鼠蚁啃食的养料。而这处相较于其他茅草屋来说,还算是间较为有人气些的屋子。
那屋中似乎起了灶,灶上烧了水,水汽不断地蒸腾而出,在这寂静的一地中,沸腾的水声也显得尤为清晰。
几块薄木板拼成的小门前,放着个断了缺口的碗和酒坛,不过那酒坛很小,根本装不了几碗酒,却还是被酒坛主人倔强地用来装酒,亦或者是装掺了水的酒。
孙采薇望着映入眼中的一切,无声叹息。太苦了,这样苦痛的时代,何时才能真正结束?
“屋子的主人,应当是刚离开不久。”孙权打量了片刻,道。
“思来想去,这里可能真的就是陈文的家了。”孙采薇敛眸道。
两人这么说着,在片刻的安静中,孙权心中却突然警铃大作,还未待反应过来,下一瞬,破空之声,近在咫尺。
孙权瞳孔微缩,听到了异样的风声,他几乎是一瞬间扯过了孙采薇往一侧避去。
紧接着“砰”的一声,刀身劈地,顿时掀起一阵遮眼的尘土。
察觉来者不善,孙权将孙采薇护在身后,沉着地取出了他身上背着的灵宝弓。
搭弓,拉箭,一气呵成,刹那直指因劈地而短暂弯腰的男子。
孙采薇避于孙权身侧,只稍她微微抬眸,便能看见孙权射箭的模样。
风忽然大了起来,卷地起两人的衣发,于空中纠缠不休。
“你们,什么人?”
孙权的箭就这么直直指着他,他一时也不敢再轻举妄动,只能咬牙问。
孙采薇看着对面那人,从模样看来差不多是与他们年龄相近的少年,面貌也生得不错,只是常年风吹日晒的,同周泰那样,脸是有些健康的麦色。
孙采薇心中一动,又不免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正想开口,那少年二话不说又动起了手来,像是杀红了眼般,他举着短刀便朝两人挥来。
孙权沉了眸色,手上的箭已成离弦之势。
箭发之时,孙采薇忽然喊道:“孙权!”
孙权立刻持弓朝左侧偏了一寸。
“叮”的一声脆响,少年几乎是被震得虎口发麻,手中的刀也被那支长箭震得脱力飞离了出去。那刀面与箭尖相撞摩擦,刺得耳朵嗡嗡地响了一瞬。
少年惊疑不定地看着空空的手,又看了看那持弓的少年,从始至终,他的神情都未曾怎么变过。少年暗暗心惊,好准的一箭。
孙采薇长呼了一口气,这才出声喊道:“陈武!”
作者有话要说:
纠结新封面和旧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