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亡母共用一张脸》 1. 谁家孤女梳洗忙 《欢尽夜》 2023.07.12 若干年后,允棠想起启程去汴京这日的林林总总,还是觉得感慨良多。 此时她还不知道,一次不起眼的汴京之行,能给生活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 “姑娘,该起了!” 一声轻柔的呼唤后,是两行细碎的脚步声。 一行脚步声去往窗边去了,吱呀一声,窗子被推开,连树上的鸟叫都清晰了几分。 另一行,则来到床边。金属脆声,是铜盆被轻轻放下;布料摩擦,是床幔被缓缓掀开;珠串碰撞,想必是女使小满在系床幔了。 其实打从门一响,允棠就醒了,只是这这每日都要早起的规矩,真是太折磨人了,管它是装睡还是耍赖,能拖一刻是一刻。 见她眼仍闭着,可眼皮下的眼珠子却滴溜溜乱转,小满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好啦,姑娘,别装了,快起吧!” “让我再躺一会儿,就一会儿!”允棠也不睁眼,就只是高高举起一根手指。 谁知探出去的手臂却没能顺利收回,一双纤细微凉的手覆上来,没等她反应,那手用力一扯,她单薄的身体就整个被扯了起来。 “痛!痛!”允棠捂着手臂嚷。 小满急了,赶忙到她身后扶住,“白露姐你轻点,姑娘身子弱,哪禁得起你这么扯?” 白露可不吃这一套,声音冷冽如常,“我看姑娘的身子好得很,昨日还能带着你翻墙偷溜出去呢,哪就像你说的那般孱弱了?” 白露? 允棠心中疑惑,可现下假寐的戏还没演完,只得虚眯着眼,仰着头去辨认眼前人。 小满自知理亏,心虚道:“起就起,好好说便是了,何苦要这样硬扯...” “你性子软,劝不住姑娘,尽跟着她一起胡闹,也不怪翟妈妈不放心你一个人伺候。”白露没好气地伸手,“帕子!” 这一声,颇有翟妈妈平日里训人的气势,小满一个激灵起身,将帕子在铜盆的温水里浸湿。 小满这一抽身,允棠的身子没了倚重,只得自己用手臂撑着。白露见了,毫不留情地戳破,“姑娘还要继续装睡么?”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断断是没办法再装下去了。 允棠只觉得无趣,心中轻叹一声命苦,接过小满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把脸。 “等姑娘嫁了人,到了婆家还这么赖床,可是要被罚站规矩的。”白露板着脸,语气跟翟妈妈如出一辙。 允棠撇撇嘴,嘟囔着:“我是有多想不开非要嫁人。”又想到什么似的,盯着白露那张冷若冰霜的俏脸出了神。 要知道,虽然白露只比她和小满虚长几岁,可性子谨慎稳重,做起事来条例清晰,很少出岔子。翟妈妈出门这些日子,都是指明要白露代为操持院中杂事的,怎的今儿,却得空亲自来叫她起床了? 莫非... “难不成,今日就要启程去汴京了?”想到这,允棠喜出望外,反手抓住白露的手臂问道。 “是。”白露不动声色地拨开她的手,拿下她手里的帕子,又递上牛角的刷牙子①,“翟妈妈不叫提前告诉姑娘,也是怕姑娘惹出祸来。” 允棠接过刷牙子塞进嘴里,囫囵着,“我能惹什么祸...” “姑娘的心里呀,怕是明镜儿似的。”白露待她刷完牙,又伺候她漱口,和小满一起给她穿衣裳,“今日要动身,自然赶早不赶晚,东西已经收拾差不多了,只等姑娘用了早饭就走。” 听到这,允棠与小满对视一眼,难掩兴奋神色。 白露一边整理衣裳细节一边道:“翟妈妈说了,姑娘已经及笄,这次去汴京,除了要去几个庄子和店铺认认门,还要带姑娘去大尧山祭拜亡母。”说完,悄悄打量姑娘的神色。 “这么说,翟妈妈已经打点完事情回来了?那我去找她!”允棠乐道。 “姑娘要是这样去,怕是要先挨骂!”白露一把将她扯住,转头道,“小满,还不快给姑娘梳头?” “哎!”小满急忙应声。 允棠乖乖在铜镜前坐好,催促道:“快点快点!” 小满手脚麻利,很快把头发梳好,刚想选枚绢花来搭配衣裳,允棠却已经等不及,“行了行了,就这样吧!” “我还没选好呢!哎,姑娘——”小满左手桃花,右手木香,踌躇间,允棠已不见了踪影。 正在铺床的白露闻声起身,轻叹一声,“小满,你有没有觉得,自从姑娘一年前那次重症缓过来之后,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有吗?”小满歪头想了好一会儿,“姑娘开朗活泼些不好么?” “可姑娘即便是小时候,每每听人提起父亲母亲也总是伤怀,什么果子都哄不好的,可如今竟充耳不闻,心肠怎像是铁打的一般...”白露喃喃。 小满不高兴,“怎的就是铁打了的?我不爱听!姑娘从小就没受过父母疼爱,只有翟妈妈一人对她好,所谓父亲母亲,不过就是一个称呼罢了,跟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一样,没什么特殊的!像我,从小就陪着姑娘,什么舐犊情深感人肺腑,我也是不懂的!” 说完,还赌气似的一跺脚,出门去了。 白露怔了一怔,随即无奈地摇了摇头。 * 其实并非是允棠冷血,而是她根本就不是白露口中的那个可怜见的姑娘。 她本名也叫允棠,姓萧,是21世纪,一名建筑学专业毕业刚工作两三年的社畜。 只是通宵加班之后回家睡了一觉,醒了就莫名其妙穿越到了这里,还成了无父无母,连姓氏都没有的古代姑娘。 不,不是没有姓氏,用翟妈妈的话来说,是父亲母亲的姓氏都要避讳些什么,才不能轻易讲,如果非要有人问起,就说是姓翟好了。 她承了人家的身,却没有之前的记忆,都不知自己身处何地,哪还有心思去管姓什么。 所以她咬着牙,硬是拖着病躯,在这本就不大的院子里外转了三圈,又强打着精神听整日绕在身边的几个人对话,这才敢喝下她们递过来的汤药。 母亲在生下她几日便去世了,翟妈妈作为乳娘,从襁褓中把她养大。 至于白露和小满,都是在她幼时便买来陪她的。 没错,这宅子里,主要人物就这么几个,没有妻妾之争,没有嫡庶之分,父母兄弟姊妹什么都没有,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伤心。 刚来时还觉得脱离了现代科技,每日无聊得紧,待得久了却发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样的生活十分健康,长年累月下来精气神都不一样。 加上每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逍遥自在,允棠便开始专注于开发自己的内心。 说得好听,其实就是做了些上辈子想做却没敢,或者是没好意思做的事。 比如,上树掏鸟蛋。 实在把翟妈妈逼急了,也无外乎哭一场,只要她疯够了,肯低头认错,说两句软话,翟妈妈也就被哄好了。 允棠提着襦裙跑过游廊,刚进了后院,正厅里就传出响如洪钟的笑声。 “哈哈哈哈,翟妈妈可真会开玩笑!” 这中气十足的声音她可再熟悉不过了,是隔壁院子开钱庄的王江氏。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算你们家姑娘命苦无父无母,我带着媒婆正式来提亲,翟妈妈好歹也要请个亲族长辈来驳我,这哪有乳娘给姑娘做主的道理?”王江氏语气听着是客气,可内容却尽是嘲讽。 翟妈妈倒是不恼,轻言慢语道:“给姑娘做主自是不敢,只是我家大娘子在世时,曾交代过给姑娘的择婿标准。既有生母遗愿,就算亲族长辈来了,姑娘也是要守的。” 媒婆陈氏追问:“那请问大娘子遗愿,是想给姑娘嫁去什么样的人家?这王家在扬州也算是...” “翟妈妈!”王江氏面色不悦,开口打断,“你休拿这话糊弄我。听说你家大娘子生了姑娘就撒手人寰,怕不是难产血崩而亡?这血崩我也曾亲眼见过,气都没力喘,哪还有心思交代十几年后的事?” 此言一出,翟妈妈的脸瞬间冷了下来。 陈氏尴尬不已,还想打圆场,“王家大娘子心直口快,并不是那个意思,翟妈妈别往心里去。” 允棠再也听不下去,抬腿进入正厅,厉声道:“这哪是心直口快,分明是口无遮拦!打着提亲的旗号,言语上处处冲撞我亡母和乳母,怕不是看我们好欺负才上门的吧?” 王江氏膘肥体壮,挤进那高背椅子实属勉强,听到这话将两只粗壮手臂环抱胸前,一副混不吝的神色。 陈氏忙摆手否认,“姑娘这是哪儿的话呀!我们真是来提亲的!” 允棠冷哼,“您见多识广,那您说说,上门提亲却如此跋扈,处处贬低,您在别家可曾见过?” “这...”此时陈氏肠子都快悔青了,实不该贪图王家媒钱给的多,接了这趟差事。 王家一向秉承“广撒网,多敛鱼”的做派,附近所有闺中待嫁的姑娘,他王家怕是都提过亲了。 可这王家婆娘在十里八街都是有名的泼妇,所以即便是家底再丰厚,独子王谦二十有五了也没有姑娘肯嫁给他。 “啧!这陈婆子还说姑娘是高门大户出身,如今虽落魄却家训如山,甚是恭顺,如今看来,都是虚言!”王江氏阴阳怪气。 说媒婆说的是虚言,可是要砸招牌的,陈氏坐不住了,“王家大娘子,这话可不要乱讲!姑娘仙姿玉色,人就站在你面前,这模样可是做不了假的;家中没长辈在外打拼,自然家产都是祖上传下来的,从一进门您还夸赞这院子是下了本钱的,怎的现在都变成虚言了,你倒说说,我哪句是虚言?” “你冲我嚷什么?”王江氏眼睛一立,“我是找你来说媒的,不是找你来质问我的!” 眼看两人就要吵起来,翟妈妈拍案而起,“两位要吵出去吵罢,不送!” “翟妈妈,今天实在对不住!”陈氏起身颔首,转身又从袖口里掏出银钱塞到王江氏手里,“这是你给我的媒钱,现在退还给你,你另请高明吧!” 眼见陈氏离去,王江氏呸了一声,咒骂道:“没用的东西!” 翟妈妈眉头紧锁,朗声道:“您也请吧!” “怎么着?这是要赶人了?”王江氏费力起身,不屑道,“要不是我家谦儿被你家这狐媚子迷了眼,你以为我愿意进你家门呢?” 允棠不疾不徐,“怎么着?恼羞成怒了?” 为您提供 三月廿八 的《她与亡母共用一张脸》最快更新 1. 谁家孤女梳洗忙 免费阅读 [www.aishu55.cc] 2. 烟波一棹知何许 “你信口雌黄!我家姑娘的名声岂是你这妖妇能糟践的?”翟妈妈气得直发抖。 正剑拔弩张之时,小满恰好进门,允棠云淡风轻道:“小满,去把前几日新打的铜镜抱来,送给王夫人,让她一并带回去!” 小满心中正纳闷何时打过铜镜,可抬眼见允棠使了个眼色,便心中有数,应了声转身出去。 王江氏一时摸不着头脑,“你,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允棠倒了杯温温的茶递给翟妈妈,让她消消气,转头又道,“能说出我去狐媚王谦这种话,想必是您府上没有铜镜,我家虽非富甲一方,但铜镜还是送得起的。王家大娘子,这铜镜可是好东西。人呢,贵在自知,每天照一照,免得贻笑大方!” 话音刚落,两名站在后方伺候茶水的婢女闷笑起来。 翟妈妈却怔在原地,看着允棠的背影出神。 “笑什么笑!连着下人也如此没规矩!”王江氏平生最不怕拿钱财来说事,倨傲嗤笑道,“你说的是哪门子的笑话?你们也不出去打听打听,我王家什么买不起?区区铜镜...” 说到一半,已经有婢女忍不住笑出声来,王江氏这才觉察出不对,更加气急败坏起来,“好你个巧言令色的小丫头!今儿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说罢已经挽起袖口,快步向前作势要打! 翟妈妈大惊失色,生怕姑娘吃亏,放下茶盏刚想起身,却被允棠一把按下。 允棠不躲反而上前一步,探出脸去,面带蔑色挑衅道:“来,朝这儿打!” “姑娘!”翟妈妈心提到了嗓子眼。 王江氏的手早已高高扬起,见此情形心里不由得犯起嘀咕,迟迟不敢下手。 若是寻常人家的小娘子,早就吓得哭爹喊娘了,可面前这个竟毫无惧色,甚至还敢反过来嘲讽自己,摆明了这一巴掌下去,要让自己吃不了兜着走,难不成真的有什么倚仗? 听说要带着媒婆来提亲,王家官人就曾扬言这桩婚事绝不可能成。 “你也不想想,那光一个小娘子带着乳娘住那么大的院子,说是孤女,指不定是哪家高门大户养的外室所生。既然能给她这么大的院子,摆明了早晚是要领回家去的,怎么可能看上你我这种商贾人家?” 可当时王江氏还对官人的话嗤之以鼻,如今想来,不无道理! 想到这,这手顿在空中,打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怎么?你不敢?”允棠戏谑。 王江氏硬着头皮,瞪起眼睛,“当真以为我不敢打你么?” 话虽如此,可言语间却已失了底气。 允棠知道计谋得逞,扯起嘴角又上前一步,直直盯住王江氏的眼睛,一字一句,“没错,我料定了你没那个胆量!” 几字铿锵落地,翟妈妈眼里没来由地雾气氤氲,她缓缓起身,隐约间一个红衣戎装的身影出现在眼前,慢慢与允棠的背影重叠在一处,她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允棠的一双眸子,刚刚还稚嫩无辜,到了眼前却变得凌厉狠绝,王江氏被盯得浑身不自在,不自觉吞了吞口水。 知道目的达到,该给个台阶下了,允棠退一步转身,“王家大娘子,手也别一直举着了,也不嫌累得慌?” 王江氏心中长吁一口气,高举的手早就酸胀了,闻言就势一拂袖,冷哼了一声。 “也不怕告诉你,我母亲在生下我之前,就给我定了亲,夫婿家是魏国公家的小公爷,这次我和翟妈妈去汴京,便是受魏国公之邀。” 听到“魏国公”三个字,王江氏头皮一紧,面色变了又变。 允棠努力压平嘴角,“今天我要是少了一根头发,你猜,那魏国公会如何?” 怪不得! 魏国公乃是三次勤王救驾的大功臣!就连朝臣们都趋之若鹜,哪是他们平头百姓能招惹得起的? 王江氏一阵后怕,刚才要是受这小娘子激将,真的一巴掌打下去,那魏国公府要是发了怒...光是想想,都汗毛直竖。 可是到底什么样的门户,连一个外室生的女儿都能嫁入堂堂魏国公府? 难道...是官家? 不对不对,官家都已经近花甲之年了,还能不能生儿育女都未可知。 那...就是皇子们! 是了是了,不然哪能在这住了这么久,竟然没人知道她们家姑娘姓什么! 老天爷呀! 虽然只是心里想,王江氏还是急忙捂住嘴,生怕自己一个不留神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允棠见状,笑问,“大娘子不信?” 王江氏虽满腹疑团,却不敢拿一家老小的性命去赌这一口气,悻悻道:“若是早就定了亲,翟妈妈早说便是,何苦让我多费这般口舌?” 翟妈妈深吸口气,整理好情绪,“我家姑娘的事,何苦要与你这不相干的人来说?” 允棠见她眼圈通红,只当她是气着了,伸手去握住她的。 “既然这样,那,那我就先告辞了。”王江氏挤出一个僵硬的微笑,转身要走。 “慢着!”允棠喝道。 王江氏心头一震,“还有何事?” “今日你对我亡母出言不逊,又对我乳母多加侮辱,难道,就这么走了?” 说话间,院子里一众脚步声传来,王江氏探头看去,是七八个小厮,个个精壮,在院子里一字排开。 “你这是要做什么?”王江氏吓到失声。 “大娘子以为我要做什么?”允棠装作无辜的样子,“这些小厮不过是来给我们搬箱子的,不必理会。” 可那几个小厮一动不动,眼睛都只直勾勾盯着厅里,哪像是搬箱子的样子? 王江氏忿忿,“那你想怎么样?” 允棠挑眉,“道歉,否则,就等我从汴京回来,让人绑着你游了街再道歉。” 王江氏看了看门口的小厮,又看了看眉头紧锁的翟妈妈,心中再三衡量下,不情不愿地矮身行礼,“翟妈妈,多有得罪,还望见谅。” 翟妈妈心里还气着,只把头扭向另一边。 见允棠还盯着自己,王江氏双手合十,举过头顶,嘴里念叨,“这位大娘子啊,方才是我出言不逊,冲撞了您,您大人有大量,不要跟我计较,也,也不要来找我,今日过后咱们就再无瓜葛...” “行了,让她赶紧走吧!”翟妈妈心里烦躁。 不等允棠说话,王江氏得了大赦似的,赶忙快步向外走。 “小心脚下,别被绊着!”允棠轻声说。 话音未落,王江氏便不知被什么绊了个趔趄,肥胖的身躯登登向前冲了好几步,最后单膝跪地才停下来,小厮们四散开来,生怕被撞。 只想赶快逃离的王江氏顾不上膝盖上的疼痛,急急起身冲出们去。 小满咧着嘴进来,喜形于色,“姑娘,她走了,走得可快了!” “算你机灵!”允棠笑道,“我还真怕你不懂我的意思。” “哪能啊?我天天跟姑娘在一起,姑娘不使那眼色,我也是懂的。”小满摇头晃脑,一副得意神色。 “是是是,你最聪明!去让他们散了吧。” 翟妈妈一把拉过允棠,肃然道:“棠姐儿,以后不许这样了,她要是真动手可怎么办?岂不是白白挨了一下?她那个身板,力气定是不小...” “你放心吧,她不敢的!”允棠宽慰道。 像“遇到无赖,就要比他更无赖,用无赖的逻辑把他打败!”这种话,自然是没法跟翟妈妈说的。 “还有,哪有姑娘家胡乱说自己定过亲的?这传出去还得了?”翟妈妈用手指轻点允棠的额头,嗔怪道,“你鬼点子这么多,这魏国公家小公爷,又是从哪听说的?” 小满抢着说,“这个我知道,是前些日子,我和姑娘去花市的时候,听林家小娘子说的!她刚从汴京回来,机缘巧合下见过魏国公家小公爷,据说那小公爷相貌俊朗,风度翩翩,只要远远看上那么一眼,就会夜夜梦里遇见...” 说起帅哥来,小满顶着一双桃花眼滔滔不绝,眼看翟妈妈脸色越来越沉,允棠几番清嗓都没能拦下,只好开口喝止,“还不住口!姑娘家议论外男,成何体统?这要是被人听了去还得了?” “可,可是姑娘你刚才还说跟他定亲...”小满满腹委屈。 允棠瞪眼,“还说!” “行啦!”翟妈妈并不揭穿她们的小把戏,“快用早饭吧,一会儿还得赶路呢!” * 从扬州去汴京走的是水路,客船房间里床榻桌几一应俱全。 起初还好,允棠东摸摸西看看,什么都觉得新奇,可两三天下来,每日推开窗子,除了水还是水,再美的景色天天看也不过尔尔,便开始觉得无趣起来。 无奈翟妈妈带的那些打发时间的玩意儿,她都不喜欢,只好伏在窗边发呆。 矮桌前,白露正用茶槌捣着茶饼,翟妈妈则取了一小块在茶碾里面碾。 “姑娘这是无聊得紧了。”白露看着窗边笑道。 翟妈妈扭头看,允棠正用手指沿着窗棂的雕花描绘着,“是啊,平日里还能出去跑跑,如今却是困在这船上了。” “姑娘倒是不爱看书了,您给她带了那么些书卷,几日都未曾拿起过。” 翟妈妈想起她与王江氏对峙的模样,喃喃道:“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姑娘是我带大的,自然是我最了解她。” “这话没错呀。” 茶釜中的水开了,水花翻涌,蒸腾出白气。 翟妈妈盯着白气出神,“我曾自责,把她教得过于寡淡怯懦了,遇到事情唯恐避之不及,又终日惶恐生怕什么落到自己头上,若是她母亲看到她唯唯诺诺的样子,定会怪我。” 白露把茶釜从火上取下,安慰道:“您是怕姑娘任性出头会吃亏,毕竟咱们没有主子能倚仗,这道理我都懂,姑娘那么聪慧,也定会明白的。” 待翟妈妈取了一匙茶末放入茶盏,白露倒入开水,又继续说:“姑娘对付王江氏的事,采菊一字一句都给我学了,要我说,咱们姑娘可是有女将之风的,既聪明又有胆识,姑娘之前是藏拙也说不定。” 为您提供 三月廿八 的《她与亡母共用一张脸》最快更新 2. 烟波一棹知何许 免费阅读 [www.aishu55.cc] 3. 乱花渐欲迷人眼 藏拙?家里又没外人,藏拙给谁看? 翟妈妈心里虽这样想,却没开口反驳,只是默默调着茶膏。 “您一个人把姑娘拉扯大,大娘子在天有灵,感激您还来不及,哪还会怪罪呢?”白露再次起身,朝茶盏里缓缓注入开水。 翟妈妈用茶筅击拂,很快便泛起茶末,轻叹口气,“在别家,即便是个庶出的女儿,家里至少也有生母,再不济也有嫡母,棠姐儿是个命苦的。”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咱们姑娘好日子都在后头呢!” 随着翟妈妈数次击拂,茶香四溢,在一旁伏在塌边打瞌睡的小满迷迷糊糊抬起头,“好香啊!” 白露哑然失笑,“说你是狗鼻子,一点不冤枉!” 说罢将点好的茶端上,送到允棠手边,“姑娘,喝茶。” 允棠平日里是最爱喝翟妈妈点的茶的,可今日却看也不看,只是一味地盯着窗外一个方向出神。 白露好奇,“姑娘看什么呢?” “旁边这艘船,跟了我们很久了。”允棠皱眉。 白露顺着她的视线望出去,发现不远处是一艘华丽的官船。 * “瑾王殿下,还要再跟近些么?”一个侍卫打扮的男子抱拳问。 “这样就好,免得她们发现了慌乱。”瑾王立在船舷一侧,眼睛还盯着前面船上窗内的人儿。 像,太像了! 那眉眼、那神情,与记忆中的那个人如出一辙,惹得瑾王一阵恍惚。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略显破旧的画卷,小心翼翼打开,一个英姿飒爽的年轻女将军跃然纸上。 “像吗?”瑾王问。 侍卫不敢迟疑,探头朝画上看了几眼,又抬头看了看前面船上的小娘子,“回殿下,是有几分相似。” 见瑾王殿下目不转睛地看,侍卫问:“殿下,要派人过去问问吗?” 瑾王轻轻收起画卷,重新收入怀中,摇了摇头,“不必了,也不用再跟了,快些赶路吧。” “是!” 他轻叹口气,问了又能如何呢,再像,她也不可能是那个人。 那个人在十五年前,就已经死了。 * 眼见官船加速超了过去,小满捧着茶盏抿了一口,“看吧,就只是跟咱们一个方向而已,姑娘你疑心太重了!” 允棠不语。 不对,这绝不是错觉! 两船交错之时,她分明与那船上的一个衣着华丽的中年男子对视了一眼,那叫一个意味深长。 思忖片刻后,允棠开口,“小满,去叫船夫再慢些,等那艘官船走远了再说。” “哦。” 随后她放下茶盏,将窗子关好,坐回到榻边。 之后的几日,允棠都不再去窗边,实在无聊的时候,就拿笔画画所见过的各式各样结构的船,有不懂的,便去请教船夫,日子倒也很快便打发过去了。 船到州桥的时候正是傍晚,听船夫热情介绍说,因仓场大多建在这里,所有往来汴京的货船都会在这里停靠卸货,人流密集,天长日久下来,形成了非常热闹的夜市,品类繁多的美食会一直卖到三更。 自认为是个吃货的允棠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等船一靠岸,便带着小满冲了下去。 “哇!”允棠和小满异口同声惊呼。 华灯初上,人声鼎沸,好一片繁华景象! “姑娘你看!汴京的小娘子们穿的衣裳,梳的发髻,戴的首饰,一个比一个好看!”小满好奇地打量着经过身边的每一个人。 允棠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哪有心思看行人穿戴,“我都饿了,我们先去买吃的!” 都说东京富贵迷人眼,允棠还曾嗤之以鼻,那一千多年前的古代,能繁华到哪去? 如今看来,到底是她浅薄了。 五花八门的美食,像羊脂韭饼、糟蟹、腰肾鸡碎,香味扑鼻;琳琅满目卖相奇佳的各色果子,都用梅红匣子装好,好似百花齐放;还有叫不上名字的各色茶水汤饮......绝不逊色于现代的夜市。 允棠拉着小满在摊铺间穿梭,没多一会儿两人手中便拿满了各种食物。 “唔——真好吃,姑娘你尝尝这个!”小满将手中的鸡皮递到允棠嘴边,看她咬了一口,忙问,“怎么样?很香吧?” 油脂的香味充斥在口腔,允棠无暇开口,只得不住点头。 “我喜欢汴京,”小满腾出一只手掏出帕子,给她擦了擦嘴,“我们要是能留在这就好了。” 允棠咽下食物,“翟妈妈曾说过,我们不能在汴京多待,缘由呢,她又不肯说。” 小满有点失望,不过还是笑道:“听翟妈妈的没错,她总有她的道理的。” 是啊,翟妈妈身上的秘密太多了,允棠有一种直觉,自己的身世绝不简单。 虽然没有之前的记忆,可就近一年翟妈妈对她无微不至的关心和照顾来看,若是身世对她有利,翟妈妈绝不会缄口不言。 既然如此,说与不说,她也不强求了。 上辈子她也无父无母,是爷爷奶奶把她拉扯大的。她短短的一生,浑浑噩噩,像在急流中的鱼,来不及停下来思考,永远在随波逐流。 遗憾吗? 不,因为她都来不及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只是这辈子,不要再那样活了。 见允棠沉默,小满以为她不高兴了,急忙岔开话题,“姑娘你渴么?要不,我们去那边,尝尝汴京的饮子?” 允棠回过神来,看着小满晶亮的眸子,笑着点点头,“好。” 兜兜转转,老远看见一个香饮子的木牌,两人直奔过去。 只见摊子上摆着十数种汤水,前面都摆着对应名称的木牌。 小满轻声念着,“豆蔻熟水、香花熟水、无尘汤、木犀汤...这么多种,姑娘你喝什么呀?” 允棠一一扫视过去,最后目光停留在荔枝汤的木牌上,便伸出手指在牌子上点了点,“要这个吧。” “好嘞,小娘子请稍等。”小贩收了小满递过去的银钱,便转过身去盛。 “姑娘还有什么想吃的么?”小满问。 允棠拍拍自己的肚皮,“想吃怕也吃不下了,反正还要在汴京待几天,有空再来就是了。” 小满咯咯笑,“也是,那我们这就回去,估计这会儿箱子也搬到马车上了,翟妈妈说了,让我们还回原处寻她们。” “嗯。” “小娘子,荔枝汤好了!” 小满把木碗奉到允棠面前,“姑娘快尝尝。” 允棠接过轻抿一口,“嗯,好喝!小满你也来一碗。” 小贩指着旁边的矮桌,“小娘子可以到这边坐下慢慢喝。” 允棠应声,端着木碗转身,谁知一回头便撞上一个坚实的胸膛,一碗荔枝汤洒了个干净。 “放肆!” 一声呵斥把允棠吓了个激灵,手一抖,碗便脱了手。可碗刚到半空便被一只大手捞住,稳稳地交回到她手上。 她顺着胸膛缓缓抬头,对上一双玩味的眸子,急忙后退两步,与他拉开距离。 “姑娘!”小满拉过允棠,替她轻拂襦裙上的水痕,“没事吧?” 允棠轻轻摇头。 “怎么走路的?冲撞了我们小公爷!” “缘起!”被称作小公爷的男子喝止住身边的随从。 小公爷?不会这么巧吧? 允棠又抬眼去看,只见那男子年约二十左右,一身月白色带着银丝暗纹的交领长袍,胸前已经湿了一大块;再向上,男子下颌棱角分明,一侧的嘴角轻轻扬起,鼻梁高挺,斜插入鬓的英眉下,一双狭长的双眸深邃不见底。 人长得有点好看。 “是萧小公爷!”人群中隐约传来一声女子惊呼。 萧?那不是国姓吗? 之前在扬州茶坊,还听说书人提起过魏国公沈聿风三次勤王救驾的故事,若是魏国公家的小公爷,应该姓沈才对吧! 只要不是她编排的绯闻男主角就行,虽然对方不知情,但她多少还是有点心虚的。 允棠来不及多想,眼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急急矮身行礼,“对不住,多有得罪!” 萧卿尘却不打算这么快结束对话,“听小娘子口音,不是汴京本地人?” “真的是萧小公爷!”身边一个衣着华丽,满头珠翠的小娘子掩口叫道。 “他朝这边看过来了!”另一个小娘子更是激动得无以复加,拉住身边人的手臂拼命摇晃。 呵! 允棠心中尴尬地笑,这简直是古代大型追星现场。 也不知道本朝有几个小公爷,不如组个组合出道,没事开个巡回演唱会,让这些小娘子们在场下摇旗呐喊助威。 见周遭阵势骇人,小满拉了拉允棠的衣袖,“姑娘,我们还是快走吧!” 允棠点头,抬头道:“这位公子,实在抱歉弄湿了您的衣裳,这样,您看看衣裳多少钱,我赔给您。” 闻言,缘起嗤笑,“赔?我们小公爷这衣裳布料是官家亲赏的蜀锦,上面暗纹更是宫中内府最好的绣娘用银线绣的云雁,你赔得起么?” 允棠皱眉,说了这么多,总结起来一句话,他这件衣裳,是高奢限量款。 她仇富的情感瞬间炸裂,低声嘀咕,“嘁!穿这么贵的衣裳来夜市,怕不是来碰瓷的吧?” “你说什么?”缘起扬首问。 “没什么。”允棠挺胸抬头,直直看向萧卿尘,“那你想怎么样?” 萧卿尘只觉得有趣,玩心大起,抚着下巴作沉思状,“也不知道浆洗过后,还会不会有痕迹。” 允棠翻了个白眼,还小公爷呢,这摆明了是要讹她一笔! 萧卿尘看她面色铁青,强忍着笑,“这样吧,你留个地址给我,能洗掉便罢,若是洗不掉,我再差人去找你,到时候我们商议赔偿事宜,你看这样可好?” 小满不服气,“不过是荔枝汤,又不是色料油污,怎么会洗不掉呢?你们这是故意为难人罢!” 一旁小公爷的粉丝不高兴了,“你这小婢女好不讲道理,小公爷怎么可能故意为难你们?” 就是就是,没直接让你们家赔偿,小公爷已经是开恩了!” 看着萧卿尘得意的神情,允棠像吃了苍蝇一样,可眼下若是不肯,怕是走不掉,只得老实说道:“我初到汴京,还不知要在何处落脚。” 粉丝:“撒谎吧你!” 看着面前稚气未脱的小娘子,两腮气得鼓鼓的,扭着头瞪人,活像一只炸了毛了兔子,萧卿尘忍俊不禁,眼看就要笑出声来。 忽然,他余光扫到人群中有一道凌厉目光,扭头看去,那位置却空空如也。 为您提供 三月廿八 的《她与亡母共用一张脸》最快更新 3. 乱花渐欲迷人眼 免费阅读 [www.aishu55.cc] 4. 美人依约在西厢 小满急得直跳脚,“是真的啊,我们的船刚到码头,看这里热闹才先过来看看的!” 萧卿尘沉吟片刻,叫过缘起耳语了几句,随后缘起便挤出人群,不知去向了。 允棠不由得警惕起来,不知道面前这个小公爷,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难道是怕她们逃跑,叫手下去喊人了? 她们两个小姑娘家的,不至于吧! “这样吧!”萧卿尘回复云淡风轻的模样,咧着嘴角笑道,“你留个信物给我,等你找好了住处,差人来取回便是,届时我这衣裳,也就有了结果了。” 信物有什么难的,允棠想到头上那枚祥云纹的羊脂玉簪,便伸手去拔。 “姑娘!这是翟妈妈才新给你买的,很值钱的!”小满急急拉住她的衣袖。 粉丝嗤之以鼻,“真好笑,难不成小公爷会骗你的簪子不成?各种稀罕的贡品流水一样的送进小公爷府里,小公爷看都不看,怎么会…” 不等话说完,允棠扭头打断,“他看都不看,你会怎么知道?莫非你在场?若是此事与你没有什么关系,你就不要再插嘴了,不然让人以为小公爷联合别人一起讹诈我!” “我...你...”粉丝一时语塞,半天也没想出什么话来回怼她。 萧卿尘的笑意更浓了。 允棠也不啰嗦,一把拔下簪子,豪气地递出去,“小公爷说得也有理,这簪子你拿去!” 萧卿尘却摇摇头,“随手就能给出去的东西,恐怕小娘子也不会放在心上。我想要…”说罢他指了指允棠腰间系着的玉佩。 允棠低头一看,下意识攥紧,“这个不行,这是我母亲给我留下的唯一一样东西。” 萧卿尘一愣,这倒是他没想到的。 想到同样过世的母亲,他收起戏谑的表情,“算了,你走吧。” 允棠愕然,怀疑自己听错了。 刚才还百般刁难,一副不死不休的样子,如今就这么让她走了? 见她不动,小满轻推她,“姑娘,那我们快走吧。” 允棠看向萧卿尘的胸前,浅褐色的污渍在月白色布料上尤其扎眼。 那荔枝汤的制作方法她也清楚,除了荔枝,还加了乌梅、甘草等带有颜色的辅料,若想衣裳毫无痕迹确实要费一番功夫。 她又低头去看自己从懂事起就佩戴的玉佩,上辈子父母走得突然,没来得及给她留下什么东西,这辈子好歹有这个当作念想,就这么交给一个陌生人她也舍不得。 想到这,她把簪子硬塞到萧卿尘手中,盯住他的眼睛认真地说:“我明天一定会去取的,我发誓。” 说罢,拉着小满匆匆离开。 萧卿尘看着手里的簪子,哑然失笑,这誓发得猝不及防,也不知道能不能当真。 众人见再没什么看头,渐渐地,都散了。 之前一直维护萧卿尘的两个小娘子,刚想上前与他说话,他却想到什么似的,快步走向河边,登上一早便等在附近的船。 没过多久,待缘起登上船坐稳,船夫将船撑离岸边。 萧卿尘在船上半倚着,懒洋洋地问:“查到了吗?” “是楚家的人。”缘起低声说:“那人贼头贼脑的,在人群中特别扎眼,我跟了一会儿,发现跟他接头的是瑾王妃身边那个嬷嬷,也不知是瑄王妃还是瑾王妃,又在搞什么鬼。” “有什么区别吗?”萧卿尘冷哼,“她们姐妹俩,为了那个不成器的弟弟,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缘起点头,“那楚翰学的确是扶不起的阿斗,科考数年没中,两个姐姐给他出钱买了酒坊,他却成日花天酒地无心经营,光酒曲钱就欠了一千三百贯。” “汴京城里谁人不知,楚家三姐弟三个脑子,瑄王妃占了两个半,瑾王妃有半个,那楚翰学却是个没脑子的。” “不过,找人跟踪我们做什么呢?”缘起不解,“调查贱贸一案,是皇太孙命我们暗中进行的,她们怎么会知道?” 萧卿尘摇头,“这个我暂时也没想明白,若这也是瑄王妃提前部署的,那我只能称她是再世诸葛了。” “三司使张阜刚买了宅子,第二天就被台谏官参了一本,若说不是设了圈套等张阜往里钻,连我都是不信的。”缘起见左右并无船只,又道,“谁都知道,这张阜是太子殿下的人,明明值两千贯的宅子,却只售一千三百贯,偏这邸舍主人还是楚翰学宠妾的哥哥,这一切未免也太过巧合了。” “虽然所有的线索都指向楚家,这一步的意图也很明显:要拔了太子殿下在朝中的势力,可我们依旧没有证据,能证明张阜是被逼或者是被陷害的。”萧卿尘顿了顿又说,“我唯一能确认的事就是,这个主意并不是出自瑄王妃,不然不会这么明显。” 缘起笑,“那大概是,加起来只有半个脑子的瑾王妃和楚翰学姐弟俩,自作聪明了吧!只希望他们能露出些马脚来。” 萧卿尘也笑着点头,“但愿吧!” “不是说,跟楚翰学宠妾的哥哥要好的小寡妇,就在这州桥夜市摆摊么,可我们腿都走断了,也没见到她人,今天呐,算是白来了!”缘起揉着腿。 萧卿尘隔着衣裳的布料,摸着那枚簪子,喃喃道:“也不算是白来。” “您说什么?” “没什么,今天回国公府住吧。” 话刚说完,一道灵光闪过。 萧卿尘倏地坐起,“缘起,派人去瑾王府盯着,有什么风吹草动,都迅速报给我!” * “哎呦,姑娘,你们可回来了!”白露远远看见她们两个就迎上来,“可叫我们好等啊!” 小满嘟起嘴,“本来是要回来的,结果被...” 允棠急忙打断,“小满!” 好在白露也没心思追问,“快上车吧,翟妈妈在车里等着呢!” 翟妈妈在车里等得本有些困倦了,听到允棠的声音急忙掀开帘子,笑着问道:“怎么样?好玩么?” 允棠忙不迭点头,小满却低头不语。 “小满这是怎么了?可是发生什么事了?”翟妈妈面色微变。 “没有,她嫌没玩够就要走,有些耍小性子了,我答应她,过些天有空还带她来。”允棠解释道,说着还暗暗戳了戳小满。 小满强扯起嘴角,点了点头。 翟妈妈释然,“原来是这样啊,我们还要在汴京待上几日,倒也不必急于一时。棠姐儿,快上车吧,到了住处还得安顿呢。” “哎。”允棠应声,乖巧地爬上马车。 “这衣裳怎么湿了?”翟妈妈用手帕在她身上拂了拂,“等明儿,带你们去白矾楼去吃,那里的吃食是汴京一绝呢。” 随身带的几个箱子装满了另一辆马车,两辆马车一前一后,朝汴京内城驶去。 其实州桥附近就有好多邸店,可翟妈妈说,那附近来来往往人多口杂,不如内城里肃静。 允棠是第一次来汴京,可翟妈妈却对汴京的街道名店如数家珍,想来曾在汴京生活过不短的日子。 没多一会儿,马车在一家名叫“久住赵员外家”的邸店门口停下。允棠下车去看,这里应该是特意避开了最繁华的几个街道,又不至于太过偏僻。 老板赵员外和老板娘面容和善,热情地将她们迎了进去。 这家店的顶层,是一整套上房,足够她们几个人住。 折腾了好些天,一夜好眠。 * “姑娘,该起了。” 允棠迷迷糊糊翻身,用被子盖住头,想要再睡一会儿,忽然自己曾说的话回响在耳边。 “我明天一定会去取的,我发誓。” 她腾地起身,如海藻般的长发糊了一脸,也无暇顾及,急急问道:“什么时辰了?” “哎呦,吓我一跳!”小满抚了抚胸口压惊,又咯咯笑起来,“刚到辰时,难得喊一声姑娘就起了。” 翟妈妈也笑,“棠姐儿是长大了,知道今日要去拜祭母亲,贪睡不得。” 今日?拜祭母亲? 允棠可不记得之前说过这些话,可既然被架到孝顺的制高点上,她也骑虎难下,只得尴尬地笑笑,“也不知这大尧山,远不远...” “不远。”翟妈妈掐了几下指头,“酉时之前就能回来。” 酉时,那太阳都要落山了。 允棠长叹口气,那只能回来之后再去了,反正说了是今天去,又没说是什么时候,不能算是食言。 翟妈妈只道她是惦记着白矾楼的吃食,宠溺地拢了拢她的头发,“放心,我们一回来就去白矾楼,保准让你吃个痛快!” 对哦,还要去白矾楼。 允棠重新瘫倒回床上。 她心中暗想:“这可怪不得我了。那簪子也价值不菲,仔细算起来,应该也不能算作是赖账吧!” 吃过早饭,带上提前让老板帮忙准备好的供品和纸钱,一行人乘着马车,出了望春门,直奔大尧山。 因为是要去拜祭,大家都着了素色的衣裳,翟妈妈特意选了一朵白色的绢花,给允棠簪上。 一个多时辰后,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允棠下车一看,她们所在的位置,乃是大尧山的半山腰,在山路转弯处有一块数十尺的平台。平台下,就是那数十丈的悬崖。 故地重游,翟妈妈早已红了眼眶,哽咽道:“就是这了。” 允棠几人茫然四顾,这里别说墓碑,就连个木牌都未曾看到。 只见翟妈妈步履踉跄,扑到平台边一个不起眼的石头堆旁,嚎啕大哭起来,白露急忙去搀扶,留允棠和小满楞在原地。 为您提供 三月廿八 的《她与亡母共用一张脸》最快更新 4. 美人依约在西厢 免费阅读 [www.aishu55.cc] 5. 来是空言去绝踪 “姑娘啊,我带着棠姐儿来看你了!”翟妈妈声声悲壮,惹得小满和白露也偷偷抹泪。 允棠楞楞地上前几步,她曾无数次臆想,若是真的到了母亲的坟前,要说些什么。 可真的到了这,脑子却一片空白,尤其是看到这么苍凉的一幕。 她本以为,能给她留下那么多庄子田产,母亲必会是高门显户,即便是横死不能入祖坟,也该是风风光光地下葬。 哪能是眼前这片乱石堆呢? “棠姐儿,快过来给你母亲磕头!”翟妈妈哭喊。 允棠脑子乱乱的,听到这句登登几步上前,直挺挺跪下,将额头重重地磕在遍布砂石的地上,连磕了三个响头。 白露和小满也急忙俯身,跟着一起磕头。 没了人搀扶,翟妈妈更是瘫倒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几乎快要昏厥过去。 若真要较起真来,四个人当中,只有翟妈妈是与允棠的母亲从小一起长大,有着很深的感情的。 可在那万分悲痛的情绪感染下,她们三个脑海里虽没有过世人的音容笑貌,却也一样泪如雨下。 不知过了多久,翟妈妈才渐渐平静下来。 嘱咐了小满和白露多烧点纸钱,翟妈妈拉住允棠,“棠姐儿,很多事以前不告诉你,是怕你年纪小,出门在外口无遮拦,会引来祸端,如今你也大了,该告诉给你知道了。” 允棠只觉得喉头哽住,机械地点了点头。 “你母亲,名叫崔清珞,清白的清,璎珞的珞。”翟妈妈双眼猩红,遥望向天边,“十五年前,崔家还是三代抗敌,满门忠烈的名门,你外祖父崔奉更是当朝第一武将,曾官至正二品节度使,数百次征战从未吃过败仗。那些年,作乱的外邦只要远远看到崔家的大旗,都会吓得闻风丧胆,落荒而逃。” “崔家后代,无论男女,都自小习武,到了年纪便跟随长辈一起上战场,你母亲也不例外。她天赋异禀,精通骑射之术,小小年纪便屡立战功,多次把敌将射于马下。官家更是对她赞赏有加,特封她为永平郡主。” 允棠扭头看了看,她很难将郡主与那一堆乱石联想到一起。 翟妈妈依旧直直看着前方,嘴角却勾起浅浅的微笑,“那个时候,你母亲在汴京城里,应该是最风光的小娘子了,就算是长公主,也要略逊一筹。无数王爵功勋上门求娶,你外祖父都不曾应允,他说了,我崔奉的嫡女,要嫁就嫁最好的!” 这汴京城里谁家的儿郎最好?自然是官家的。 莫非外祖父是想和官家做亲家? 允棠满腹疑团,翟妈妈接下来的话,让所有的问题都有了答案。 “你母亲与当今六皇子瑾王殿下青梅竹马,情投意合。瑾王殿下为了能配得上你母亲,勤学苦练,也带兵出征,为立下战功险些丢了性命,也一直未敢上门提亲。” “瑾王殿下,可是我父亲?”允棠试探性问道。 翟妈妈轻轻摇头。 “那...” “你母亲后来猜测,许是她风头太盛遭人嫉恨,又许是朝中势力盘根错节,有人怕瑾王得了崔家助力会有能力搅动风云,总之...”翟妈妈强压着情绪,努力说下去,“有一天,有人给你母亲下了迷药,毁了她的清白。” 允棠心头一震。 “第二天,她装作若无其事,跟着崔家军出征。她红着眼睛说,国家需要她,她还不能死。”翟妈妈再也忍不住,眼泪扑簌扑簌地掉,“可驻守边关八个月,她,她竟然战前产子...我的老天爷啊,她是那么好的一个人,她不该是这个下场!” “她未婚产子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汴京,包括当时对战的辽国,也全都知晓,一时间流言蜚语不堪入耳,说,说出征的女将,其实都不过是军妓而已!”说到这翟妈妈已经泣不成声。 允棠莫名感到心痛,那意气风发的少年女将,跌落神坛,遭万人唾骂,罪魁祸首竟然是自己。 如果自己从没来到这个世上就好了。 那样的话,即使她没了清白,也不会是这凄惨的乱石堆。 允棠忽然觉得很冷,她抱住双膝,将头埋进去。 “官家一怒之下下令,女子不得再出征,并褫夺她的封号,命令她即刻返回汴京。可背后的那群人丧心病狂,连襁褓中的你也不打算放过,在半路数次截杀,终于在这大尧山...”翟妈妈泪眼婆娑,将目光投向那深渊。 允棠明白了,为了保护自己,母亲葬身在这悬崖了。 尸骨无存。 “你外祖父一气之下,自请贬职,携家眷驻守边关永不回汴京。他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即便你母亲已经惨死了,他也不肯原谅,以至于到现在,你母亲连个坟冢都没有。不过,你外祖父应该不知道你还活着,当年是一个叫万起的小将军,见你嗷嗷待哺,于心不忍,偷偷放了我们,我这才能带着你死里逃生。” “回汴京的途中,你母亲给你起了现在的名字,并且曾说过,要是自己不是这将门小娘子就好了,那样,就能和爱人平平淡淡过完一生。她希望你一生顺遂,所以我硬是自己带着你这么多年颠沛流离,也没去寻你的外祖父,如今你也大了,能自己做判断了,你想怎么样,都没人会怪你...” 翟妈妈后面的话,允棠已经听不清了。 信息量太大,她需要缓一缓。 * 魏国公府 “小公爷,要我说啊,您就别等了,她不会来了。”缘起道。 萧卿尘捧着书皱眉,“谁说我在等她了?我这不是在看书吗?” 缘起瘪嘴,“您啊,全身上下就嘴最硬,您都小一年没回过国公府了,要不是等夜市那位小娘子来取簪子,您干嘛一直待在这不走啊?” “这是我家!”萧卿尘气得把书扔在书案上,“我就算多久没回,这也是我家,我愿意待多久就待多久!” “是是是,您说的都对!”缘起敷衍,“可这都快申时了,她要来早来了。” 萧卿尘没来由地烦躁起来,“就你话多!我让你派人监视瑾王府,可有什么动静啊?” 缘起摇头,“没什么动静,要是有,不早就来禀报了么。” 砰! 萧卿尘拍案,“缘起,我看你的差事办得愈发的好了!” 见主子发了怒,缘起缩了缩脖子,收起讨打的模样,赶紧认怂,“小的错了,小公爷您大人有大量...” “闭嘴!” “哎!” 萧卿尘从怀里掏出簪子,那簪子上还带着他的体温。 这狡猾的小娘子,当时明明言之凿凿地说了要来,还发了誓,怎的说毁约就毁约,一点诚信都没有? 要是下次再让他遇见,决不能轻易放她走了。 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见。 * 乘着马车摇摇晃晃一个多时辰,从大尧山又回到汴京内城,已是酉时了。一路上允棠都呆坐着,闭口不言。 翟妈妈几次欲言又止,终究也没开口。 大家心情都很低落,谁也没再提去白矾楼的事,径直回了赵员外的邸店。 “姑娘这都坐了大半个时辰了,连口水都没喝,这么下去也不行啊!”小满着急,“要不,我出去买点姑娘爱吃的。” 白露扭头,看着坐在窗边一动不动的允棠,轻轻叹气,“也好,你去吧,我在这看着。” 小满提起襦裙,转身便跑。 “翟妈妈,你也去歇着吧。”白露走到翟妈妈身边搀扶,“这儿有我呢。” 翟妈妈此时心力交瘁,早就支撑不住了,不过是放心不下允棠,听白露这么说了,微微点头,“那我去躺一会儿,棠姐儿要是有什么,你就喊我。” “哎。” 刚伺候翟妈妈和衣躺下,门外就传来笃笃的敲门声。 白露以为是小满丢三落四忘了什么东西,一边开门一边道:“成天毛手毛脚的...” 一抬眼,却是一个面生的伙计。 “你,有什么事么?”白露问。 伙计讪笑道:“赵员外看你们回来了,差我来问问,要不要吃些什么果子,好叫厨房给做。” 白露虽有些纳闷,还是礼貌回绝,“替我谢过赵员外,我们已经叫人去买了。” “那饮子汤水呢?瓷枕被褥?还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提就是了。”伙计嘴上说着,眼睛却不住往屋内瞟。 白露眉头微蹙,下意识用身子挡住他的视线,“不用了,多谢,我们姑娘要休息,就不麻烦了。” “哦,好,好。”伙计赔笑,转身登登跑下楼。 目送他下楼,白露略一迟疑,才重新把门关好。 这个人,说不出哪里怪怪的。 啪! 是茶盏落地的声音。 白露快步到屋内查看,允棠正蹲在桌旁,听到脚步声抬头,勉强扯起嘴角,“我渴了,想喝点水,一不小心...” “没事没事,姑娘你别动。”白露扯起她,将她按坐在椅子上,又倒了杯水给她,“我来收拾就好。” “对不起啊...”允棠声音微微抖动,轻声说道。 白露一怔,“姑娘,你,你没事吧?” 允棠用力摇头,“没事,我没事。” 可白露看她双手交握,指甲深深嵌进皮肤里,竟也没察觉,不由得鼻子一酸,起身将她揽进怀里,一下一下轻抚着她的背,“要是实在难受,就哭吧。” 允棠却一滴眼泪也没掉,只是轻轻摇头。 上辈子,因为无父无母,小时候没少被别的孩子嘲笑;这辈子,毕竟心智在二十多岁,一些幼稚的言语倒是伤不到她。 可听了这样一个故事,仿佛在她额头上印了两个大字:累赘。 上辈子,她是爷爷奶奶的累赘,让本该在退休年纪享受生活的老人,为她的生活学习辛苦奔波,搞不懂的手机交作业,他们要戴着老花镜,去请教年轻人;这辈子,她是母亲的累赘,毁了她的一世英名,更要了她的性命。 这两个字太重太重了,压得她抬不起头来。 门外不合时宜地,又响起敲门声。 白露道:“应该是小满回来了,她买了吃食,你多少吃点。”说罢便快步去开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却没听到小满那标志性的大嗓门。 只听闷哼一声,随后扑通一声,像是身体倒地的声音。 “白露?”允棠瞬间警惕起来。 为您提供 三月廿八 的《她与亡母共用一张脸》最快更新 5. 来是空言去绝踪 免费阅读 [www.aishu55.cc] 6. 山重水复疑无路 没人应声。 允棠缓缓起身,努力不发出一点动静。 可老旧的木质地板吱吱呀呀,明显是有人蹑手蹑脚朝屋里来了,还不止一个! 这偌大的屋子,却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躲藏。 她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白露已经倒下了,生死未卜,自己若迅速跑到窗边大声呼救呢? 不,没什么用,很有可能会逼急了歹徒,毕竟翟妈妈还在那屋睡着。 多半是她们刚到汴京时,就被人盯上了。 应该只是求财吧!允棠身形晃了晃,急忙用手撑住桌子。 不要怕,不要乱,求财的话很简单,值钱的东西任由他们拿就是了,只要不伤及性命就好。 现在只希望小满脚程再慢些,千万不要跟这些人迎面撞上。 只几个呼吸间,来人转过屏风,与她打了第一个照面。 见她直直看过来,两个黑衣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个一点头,两人便朝她扑来。 允棠见状向后急退了两步,躲到圆桌后,厉声问:“你们是求财么?我有钱,有很多钱,不要伤害我。” 两人却不作声,一人到了桌前手一扬,一把白色粉末脱手而出。 不好! 允棠急急退后,可还是有些粉末落在面颊,她下意识屏息,但是可能太过于紧张,不过几秒便破功,又赶忙用手掩住口鼻。 “废物!”另一人见状大声呵斥,说话同时飞身向前,大手朝允棠抓去。 允棠转身就跑,可没跑两步,就被黑衣人扔出的绳镖绊倒,重重摔在地上。 她吃痛,倒吸一口冷气,随即便感到一阵眩晕。 好厉害的迷药! 她顾不得身上的疼痛,手脚并用费力起身,可刚一抬脚便身子一软,让黑衣人抱个正着。 恍惚间,她像麻袋一样被抗到肩上,随着黑衣人剧烈奔跑,她垂着的手臂不受控制地摇晃。 经过门口时,她撑起眼皮朝地上的人儿看了一眼。 还好,还好,没有血。 随后,眼皮越来越重,越来越重,最后彻底昏死过去。 * 魏国公府 “小公爷!”缘起从屋外跑进来,气都来不及喘匀,“小公爷,瑾,瑾王府有动静!” “哦?”萧卿尘转身,“说来听听。” 缘起调整呼吸,“是瑾王府后院的一个不常用的小门,刚才来了辆马车,下来两个黑衣人,看身形举动像是练家子,肩上抗着个小娘子进了门,再没出来。” “小娘子?” “没错,我再三确认过,小武原话:身材纤瘦,定是个小娘子,应该是晕过去了,一下也没挣扎。”缘起自顾自说着,“按说瑾王的两个儿子都在外征战,总不能是瑾王殿下自己强掳个民女回家吧...” 书案旁的蜡烛,啪的一声,爆了灯花。 萧卿尘闻声望去,目光却落在书案上的羊脂玉簪上。 原来如此! 那天在州桥,那人根本就不是跟踪他和缘起,而是一早就盯上了那个小娘子! 萧卿尘顿时心急如焚,喝道:“缘起,备马!随我去瑾王府!” 缘起见他面色凝重,知晓事关重大,转身一溜小跑出去准备。 出了国公府,萧卿尘飞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肚,大喝一声,飞驰而去。 傍晚时分,汴京城内正是热闹的时候,街上行人熙熙攘攘。 “让开!快让开!”缘起在马背上大吼。 行人见了纷纷避让,生怕一不小心被踩在马下。 * 瑾王府 瞥见前厅萧卿尘翘着二郎腿坐在那里,瑾王妃不由得犯起嘀咕。 “大晚上的,他来做什么?刚才的事,没被人瞧见吧?” 李妈妈摇头,“没有,这黑黢黢的,走的又是后院的小门,没人瞧见,再说了,即便是看见了,我们只说是抓回一个逃走的粗使丫头,他也管不着咱们。” 瑾王妃听了松了口气,又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抓住李妈妈的袖子,“难不成是为了翰学的事来的?” 李妈妈安抚道:“王妃,咱可不能自己吓自己,先乱了阵脚。查案也该是大理寺,他一个游手好闲的小公爷,能查什么案?” “也是。”瑾王妃点头,随后又皱眉,“你说大姐姐怎么就总想着把慧儿嫁给他呢?他除了模样中看些,哪还有什么优点?我看那通议大夫葛献家的嫡长子,叫什么来着,反正比他强百倍!” “王妃糊涂!那通议大夫不过四品不是?那魏国公可是世袭的,食邑一万户!”李妈妈直直举起一根手指。 瑾王妃盯着那根手指迟疑,又轻叹口气,“万户有什么用?你看那萧卿尘连自己老子都不放在眼里,整个一个混世魔王,慧儿嫁过去还能有好日子?娶一堆小妾,再养些个外室...” 李妈妈笑道:“这偌大的汴京城,谁不知道萧卿尘的性子?他能在家待得住吗?他不在家,什么小妾外室的,还不任由咱们郡主处置?” “哎呀,还得是你,总能把话说到点子上。”瑾王妃终于放宽了心,可是一想到要跟萧卿尘应酬,又发了愁,“他呀,难对付得很,我这心里就跟打鼓似的。” 李妈妈拍怕瑾王妃的手,“怕他做什么,这是瑾王府,他还敢在这撒野不成?反正王爷没在,咱们出去,随便说几句把他打发了就是了。” 瑾王妃信心大增,“你说的对,走,咱们去会会他。” 说罢整了整衣裳,昂首阔步进了前厅。 “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卿尘啊!”瑾王妃挑高了音调,笑着说道。 萧卿尘起身行礼,半开玩笑道:“给王妃请安。如此说来,王妃可要好好管教下人了,我明明早已让人通传,怎的这么久了,竟还不知道来人是谁呢?” 瑾王妃笑容凝固在脸上,扭头看了看李妈妈,见她轻摇头,尴尬地笑道:“呵呵,是了,我平日里对下人疏于管教,让小公爷见笑了。” “见笑倒是不怕,别给王妃闯下什么大祸,无法收拾就好。”萧卿尘意味深长。 瑾王妃心跳都漏了半拍,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这么晚了,小公爷来访,所为何事啊?” “倒也没什么。”萧卿尘将瑾王妃所有的细微表情都看在眼里,轻描淡写道,“不过是皇太孙给我出了些题,我百思不得其解,便出来转转想找些灵感,恰巧经过瑾王府,进来讨杯茶喝而已。” 明知道这些话都是顺嘴胡诌的,瑾王妃也不得不应承,“那你可来对了,我这儿别的没有,茶呀,管够!” “那...”萧卿尘侧身,伸手示意身边空空如也的桌面。 瑾王妃故作惊讶,佯装训斥道:“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来了客人不知道上茶?传出去不得说我们瑾王府没规矩?” 门口婢女急急退了出去。 “那就劳烦王妃了。”萧卿尘也不客气,径直坐下等茶来。 瑾王妃见他也没有走的意思,只得也坐下来陪着,眼睛不住瞟向李妈妈求助。 李妈妈笑问,“也不知是什么题难倒了小公爷?我们王妃从小也是跟了学究读书的,不如您说出来,让她也帮您想想?也好帮您交差不是?” 萧卿尘身子倚在一侧扶手上,斜眼看着李妈妈,笑而不语。 他虽笑着,眼睛里却好似射出寒星。 李妈妈被盯得心里发毛,思来想去急忙俯身认错,“奴婢多嘴,请小公爷恕罪!” 瑾王妃端起刚送进来的茶盏,还未等送到嘴边,见情况不妙也来不及喝,急忙又放了回去,又假装咳了两声,道:“小公爷莫见怪,最近我这嗓子呀,总是不舒服,好多话都是李妈妈替我说了,呵呵呵,别见怪。” 萧卿尘一副恍然的表情,“王妃和这位嬷嬷还真是心意相通啊,既然这是王妃的意思,那我便说来听听。” 说完端起茶,轻吹了两下,又抿了一口,整个过程慢吞吞,吊足了她们的胃口。 瑾王妃又去看李妈妈,可刚才的下马威,让她也不敢再胡乱开口。 缘起知道小公爷在故意拖延时间,捂着肚子小声开口,“小公爷,我可能吃坏东西了。” “啊?”萧卿尘放下茶盏,故作惊讶转头,“你你你,说你点什么好?你怎么这么丢人现眼?” 缘起不做声,只是把身子俯得更低了。 瑾王妃一脸嫌恶,仿佛已经闻到了夜香的味道,抬手用熏香的手帕轻掩住鼻子,用眼神示意一旁伺候的婢女去带路。 “这边请。” 缘起捂着肚子向外跑去,一边跑一边扯着那名婢女,催促着,“快点,再走快点!” 萧卿尘大笑,“也让王妃见笑了,我们扯平了。” 瑾王妃放下手帕,“小公爷还没说,皇太孙到底出了什么题?” “哦对,您看我这脑子。”萧卿尘一拍大腿,“是这样,我有个好友,看中了一个小娘子,几番倾诉不成,情急之下,他就把她掳了去。” 瑾王妃刚要去拿茶盏,听到“掳”这个字心一惊,手一抖,茶盏啪的一声倾倒。 “王妃,您怎么了?”萧卿尘明知故问。 “啊?呵呵,没什么,年纪大了,手抖而已。”瑾王妃眼神闪烁,干笑几声。 萧卿尘见状,心里更加笃定,那小娘子,是在这瑾王府没错! 不知怎的,他竟有些沾沾自喜,原来她并非是想毁约,不过是遭了毒手,身不由己罢了。 待他将她救出,这份恩情,可不得让她好好偿还嘛! 瑾王妃却被他笑得发毛,“小,小公爷笑什么呢?” “哦,提起小娘子啊,我想起一位美人来。”萧卿尘合不拢嘴。 为您提供 三月廿八 的《她与亡母共用一张脸》最快更新 6. 山重水复疑无路 免费阅读 [www.aishu55.cc] 7. 柳暗花明又一村 瑾王妃心里暗骂,果然是个风流货色,这还当着长辈的面呢,竟丝毫不加掩饰! “刚才说到哪了?”萧卿尘啜了一口茶,“哦对,掳走了小娘子。他如此行径,不小心被人发现了,告到了皇太孙那里。皇太孙便问我,你可知,掳良家女子,按律该如何啊?可我对明法科并不擅长,所以答不上来。” 瑾王妃脱口而出,“这还不简单?你找本法典一查便知,或者随便找个明法科的学究或者进士,问上一问,也就知晓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妈妈算是明白了,抓人来的事情,定是叫这小公爷知道了,见王妃还毫不知情的样子,急忙开口,“王妃,您衣裳湿了,我帮您换一件吧。” 瑾王妃跟她一对视,也瞬间领悟,起身道:“那劳烦小公爷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 萧卿尘点头,“我与王妃相谈甚欢,王妃可要快些回来。” 瑾王妃努力挤出一个微笑,便急急拉着李妈妈朝内院走去。 缘起适时跑进来,低声道:“外院的杂间我查看了一些,都是些小厮下人,人杂得很,怕不是在内院。” 萧卿尘眉头紧锁,探子看到时,也是直接从后院小门进入王府的,可他们两个是外男,想进内院不是件容易的事。 他努力拖延时间,就是不想让瑾王妃腾出空来处置小娘子,可如今时间越来越晚,若是瑾王再不回来,怕是也再没借口死赖在这不走了。 刚一拐过回廊,李妈妈见四处无人,便拉过瑾王妃道:“看样子,抓人的事情,是被萧卿尘知道了。” 瑾王妃一怔,“你刚不是还说没人看见吗?” 李妈妈心焦,“那李炼确实一口咬定了,绝没人看见。可萧卿尘的话都说到那个份上了,王妃您怎么还没听出来呢?” “一开始我也吓了一跳,可你看他,若无其事的样子...” “哎呀,哪有那么巧的事?我们前脚刚把人抓进府,后脚这个祖宗就来了,还问什么掳走良家女子是什么罪,这不明摆着在点我们嘛!” 瑾王妃心虚起来,“那怎么办啊?” 李妈妈思索片刻,抬头道:“这样,反正今天时辰不早了,咱们就陪着,他总不能住下吧?等到他一走,我们就把人藏到别的庄子上去,到时候就算他去告状,只要在府里搜不到人,就治不了咱们的罪!” 有了主心骨,瑾王妃忙不迭点头,“对,就怎么办!”说完便转身要回去。 “王妃!”李妈妈急忙拦住,“既然说了出来换衣裳,总要换一件才能回去。” * 正厅里萧卿尘正在冥思苦想,右手拇指和食指,不自觉在衣襟上搓着。 “不然咱们就直接跟她们要人呢?”缘起问。 萧卿尘摇头,“她们若咬死了没这回事,我也不能拿她们怎么样。瑾王正直,这件事定是瑾王妃自己的主意...” 话没说完,便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萧卿尘没再说下去。 “卿尘哥哥!真的是你!” 一个十三四岁的明艳少女跑进门,她身着鹅黄色提花锦缎襦裙,头上珍珠璎珞头饰格外抢眼。 萧卿尘见到她,先是一皱眉,随后又喜笑颜开,起身行礼,“见过襄平郡主。” 襄平提着裙子跑过来,一把扯住萧卿尘的袖子,惊喜问道:“卿尘哥哥,你怎么来了?是来找我的么?” 萧卿尘回头与缘起对视一眼,两人都抿起嘴。 正愁进不去内院,这不,机会就来了? 虽然萧卿尘纨绔的名声在外,可襄平郡主心悦他的事,也是人尽皆知。 一个众星捧月般长大的郡主,又在稚气未脱的年纪,对于想要得到的人和东西,自然都是不加掩饰的。 平日里萧卿尘对她都是避之不及,瑾王妃就这么一个女儿,娇惯得很,一言不合就耍性子哭闹,让人头大。 可今日...嘿嘿!萧卿尘忽然很感谢父母,给他生了这么一张招小娘子喜欢的脸。 想到这,他夸赞道:“你这珍珠璎珞,很是好看。” 襄平欣喜若狂,歪头轻抚头饰,“真的吗?这是我姨母瑄王妃送我的,还一起送来好多稀罕玩意儿呢,你要去看看吗?” 萧卿尘不费吹灰之力便得偿所愿,开心得咧开嘴,“好啊!” 许是第一次见到他有这样的好脸色,襄平痴痴地看呆住了。 好一个“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只这一笑,襄平连大婚那日带什么首饰都想好了。 “那也别耽搁了,我们现在就走吧?”他催促。 襄平在前面带路,脸上难掩雀跃之色,还不住回头去看,生怕萧卿尘会突然不见了。 基于使用美男计的基本素养,萧卿尘在她每次回头都报以微笑,这更是让襄平心头小鹿乱撞。 跟在最后的缘起却没忘记自己的任务,眼睛不住地左右瞟着,可这内院实在太大,又有多处影壁通廊阻挡,根本望不出去,加上天色已经暗了,不由得焦急起来。 萧卿尘自然也有同样的想法,快走几步拉住襄平,笑道:“不然,郡主带我四处逛逛吧,都说瑾王府内院是园林大家设计的,今日可否让我大饱眼福?” “当然没问题,这有什么难的?”襄平从一旁喊来一名婢女,“去,把所有的灯笼都点上,要把院子照得亮亮的!让卿尘哥哥看个清楚。” 萧卿尘满意地点头,不忘给点甜头,“相识多年,却不知襄平郡主如此善解人意。” 襄平脸颊泛起红晕,娇羞道:“卿尘哥哥之前少与我独处,不知道也是有的。” 本是小女儿家忸怩撒娇的神态,落在萧卿尘眼里,却没来由地惹起一身鸡皮疙瘩,看来这美男计,也要注意尺度问题啊。 自嘲过后,他挤出一个礼貌的微笑,“我们边走边说吧?” * 瑾王妃换过衣服回来,却发现正厅空荡荡,早没了人影儿。 “人呢?” 婢女答道:“刚才襄平郡主来过了,说要带小公爷去看瑄王妃送的新鲜玩意儿。” “糟了!”李妈妈面色凝重,“他这是自己去寻人了呀!” “啊?”瑾王妃大惊失色,“快快快!” 李妈妈急忙搀扶着瑾王妃,主仆二人火急火燎奔向内院。 “你说这萧卿尘,怎么就盯住咱们不放了呢?”瑾王妃脚下不停,愤懑道。 “有了咱们的把柄,那还不是要什么有什么?” 瑾王妃心里越急,手上的团扇扇得便越快,“可是他一个小公爷,什么都不缺呀?能朝咱们要什么?” 李妈妈心下一惊,脚步放缓,“难道...” “难道什么?” 李妈妈试着捋清楚来龙去脉,神情肃然却不开口。 瑾王妃着急,“哎呀,你倒是说呀,难道什么?” “李炼之前无意提起过,在州桥跟踪这小娘子时,曾遇到过萧小公爷,怕被他发现才早早便退了出来,后来还是听那小娘子说初到汴京,在码头蹲守,跟了车才知道她们在哪落脚。而且我们行事这么隐蔽却被那萧卿尘瞬间识破,他又在此纠缠不休,难不成这小娘子是萧卿尘的什么人?” 瑾王妃倒吸一口冷气,用团扇遮住自己惊得闭不上的嘴巴,“外室?” 李妈妈先是一惊,随后摇头,“萧卿尘一直在汴京,那小娘子又是初次来,怎么可能是养在外边的?” “你忘了?”瑾王妃煞有其事,“前段时间他不是南下了?去的是扬州还是杭州来着?走了大半年!” 李妈妈面如土色,“如果真是这样,我们可闯了祸了。” 等瑾王妃主仆二人赶到时,萧卿尘已经寻到了允棠所在的杂间。 还好允棠及时醒来,虽然被缚住手脚,嘴里又勒了布条,但她蜷缩在地上,不住地用脚一下下踢着废旧的织机,本就要散架的织机禁不住这样的折腾,终于“哗”的一声,散下些零件来,将附近的襄平、萧卿尘等人吸引了来。 推开门,襄平看着地上的人儿傻了眼,“这...怎么会有个人在这?” 瑾王妃远远跑来,也顾不得许多,大喊道:“来人啊,还不快把人带走?” 几个婢女匆匆跑来,朝地上的允棠伸出手。 “慢着!”萧卿尘喝道。 允棠闻声费力撑起身体,抬头却怔住。 瑾王妃急道:“快啊!” 见她两手被牢牢捆住,嘴里还勒着粗麻绳一般的布条,头发散乱不堪,萧卿尘只觉得心都揪在了一起,盛怒之下大吼,“我看谁敢动她!” 襄平被吼得一个激灵,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这,这是怎么回事啊?母妃,她是谁啊?” “她,她...”瑾王妃语塞。 李妈妈抢着说道:“她不过是一名想要逃跑的婢女,刚被抓回来而已,让郡主和小公爷受惊了。” 萧卿尘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小心翼翼除去她口中的布条,随后掏出匕首割断她手脚上的绳子。 做完这一切,他轻声问道:“你没事吧?” 允棠脸上泪痕未干,轻轻摇头。 见状,瑾王妃惊恐地看向李妈妈。 萧卿尘又问:“能走吗?” 允棠的手轻捏不住打颤的腿,咬牙点了点头。 萧卿尘将她扶起,可长时间的过紧捆绑,让她的两只脚早就没了知觉,允棠身子一歪,下一秒整个人被腾空抱起,她下意识紧紧抱住他的脖子。 襄平见他们如此亲密,气得发抖,“她到底是什么人?” 瑾王妃也嚷,“你不能带她走!” 为您提供 三月廿八 的《她与亡母共用一张脸》最快更新 7. 柳暗花明又一村 免费阅读 [www.aishu55.cc] 8. 得识薄幸锦衣郎 萧卿尘目的达到,也懒得再装,冷哼道:“如果瑾王妃执意要拦我,我也不介意闯出去。” “你!”瑾王妃强压怒火,“小公爷在外喝酒狎妓也就罢了,怎的如今都到我瑾王府里来抢人了?” “王妃慎言。”萧卿尘缓缓抬眸,眸子里带着让人不寒而栗的阴冷,“到底是你抢我的人,还是我抢你的人,你我都心知肚明。” 允棠心里暗想:我什么时候成了他的人? 随即又打消这个念头,这个非常时刻,不过是应急的说辞。 她看他的侧颜,院子里的灯笼光亮,为他刀削般的轮廓描了金边,竟有些神圣的意味。 正胡思乱想着,一列府兵举着火把小跑进来,将众人团团围住。 萧卿尘沉下脸,“王妃当真要这么做么?” “我府里的奴婢,决不能让你带走!”瑾王妃喝道。 李妈妈之前有句话点醒了她,只要没证据,就没人能治她的罪。 今日即便是绑了他,来日换个粗使女婢串供,他萧卿尘就算全身是嘴,也说不清楚! “口口声声说我是你府上的奴婢,”允棠缓缓开口,“你当我是死了么?放我下来,我可以了。” 后半句当然是跟萧卿尘说的,可这家伙却跟没听到一样,反而抱得更牢了。 “一个贱婢而已,一身狐媚子功夫,不知道什么时候勾搭上小公爷,死也不足惜!”襄平不明所以,破口大骂。 瑾王妃附和,“没错,为了个贱婢,小公爷当真要与我们瑾王府作对么?” 听到这毫无压迫感的威胁,萧卿尘眼都不眨一下,“缘起!” 缘起应了一声,来到他身前,对着府兵摆出架势,“来吧,让小的见识见识瑾王府府兵的实力!” “住手!”一个中气十足的男声传来。 瑾王妃听到喊声回头,“王,王爷!” 院子里一干人等,见到瑾王越走越近,纷纷行礼。 待允棠看清瑾王的脸,不由得瞳孔一震。 是在官船上看到的那个中年人! 瑾王剑眉冷竖,双手负在身后,对着瑾王妃冷哼,“你平日里就是这样教慧儿的么?” 瑾王妃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训斥,自然挂不住脸,小声道:“王爷,今日的事,我回头再跟你解释。” “是这贱婢的错,为何又要怪罪我母妃?”襄平不服气。 “你先回屋禁足思过,等回头我再跟你算账!”瑾王白了襄平一眼,转头又对萧卿尘抱歉道,“本王教子无方,让小公爷见笑了。” 这话听着倒是耳熟,不过多少要给瑾王些薄面,萧卿尘把那些讥讽的话咽回肚子里,刚要开口,怀里的人动了动,挣扎着要下来。 “放我下来。”允棠轻声说。 萧卿尘只好轻轻将她放在地上,见她站稳了才松开手,恭敬地向瑾王行礼,“事出有因,迫不得已才闯进王府内院,请瑾王殿下恕罪。” 听到“瑾王”二字,允棠错愕抬头。 这个人,竟然是瑾王? 瑾王点点头,“去正厅吧,我了解下事情来龙去脉,也好给你们个交代。” 随后摆手遣散了府兵,引萧卿尘去前厅。 路上,萧卿尘想要搀扶允棠,却被拒绝,只好默默跟在她身后。 大概是头发乱了有些难堪,一路上允棠不住地将散落下来的碎发别在耳后,萧卿尘注意到她的耳朵,小小的,耳垂被点翠的耳坠拉长,耳后的皮肤白皙细嫩,像剥了壳的鸡蛋。 她的裙摆也脏了,可那污渍的图案竟好似一朵海棠花,随着她的脚步舞动,拨动他的心弦。 “小公爷请!” 听到瑾王的声音,萧卿尘这才回过神来,伸手示意允棠先行一步,之后才跟了进去。 瑾王妃并没落座,只是低着头站在瑾王身后,家庭地位一目了然。 “瑾王殿下,这位小娘子是我的旧识,今日莫名被王妃掳到王府,我救人心切,不得已才来府中周旋,还望瑾王殿下做主,放我们走。”萧卿尘开门见山。 瑾王妃心虚地抬眸,刚好对上瑾王充满怒气的双眼,急忙重新把头低下。 瑾王见了,心中已经了然,重重地叹了口气,转头去看允棠,“这位小娘子,可受了什么伤?” 允棠拨开碎发抬头,“不曾。” 瑾王看到允棠的脸又惊又喜,瑾王妃等了半天也等不到下一句话,偷偷抬头,也一起愣在当场。 人刚抓回来,还没来得及去看,就被萧卿尘阻拦,只听李妈妈说,这个小娘子与襄平郡主十分神似,只是年岁稍长那么一两岁。 适才在院中,灯光昏暗又一片混乱,哪有心思去看她的脸? 如今看清了,这哪里是像襄平,明明是像崔清珞!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嫁给瑾王这么多年,瑾王妃当然知道瑾王和崔清珞青梅竹马的旧情,向前一步去看瑾王的表情,果然惊喜万分如获至宝。 瑾王妃心中绞痛,这么多年的夫妻情分,竟然抵不过一个死了十几年的人。 “你,你是谁?”瑾王妃声音发抖。 允棠轻笑,“王妃不知道我是谁就随便抓来了吗?” “你姓什么?”瑾王也急切发问。 允棠不卑不亢反问,“瑾王殿下觉得我应该姓什么?” 萧卿尘只觉得两人的反应奇怪,明明说的是今日被掳的事,怎么突然都变了脸,过问起家世了? 瑾王也顾不得许多,扭头问萧卿尘,“她姓什么?” ...... 萧卿尘语塞,说是旧识,可实际与她只有一面之缘,拿了簪子约定再见面,却不曾问起她姓什么。 可又不能说不知道,只得敷衍,“瑾王殿下还是问她自己吧。” 瑾王倒没再急着开口,只是眼睛盯住允棠不断上下打量,似乎有千言万语,又不知从何问起。 “我能问问王妃,为什么抓我么?”允棠问。 瑾王妃见瑾王的模样,悲从中来,冷漠道:“认错人了。” 允棠苦笑,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抵消了她受的苦。 “那我能走了么?” 瑾王的目光不曾离开允棠,闻言点头,“当然,时间确实不早了,你在何处落脚?我送你回去吧。” 瑾王妃两只手用力绞着手帕,嘴唇咬得快要滴出血来。 允棠冷冷回道:“不必了,现在的地方,我也不敢再住了。” 瑾王面露尴尬,萧卿尘适时起身,“瑾王殿下放心,我自会送她回去的。” “也好,也好。” 这个地方,允棠一刻也不想多待,扭头便走,却听到萧卿尘问:“不知瑾王殿下,准备如何给我们交代?” 瑾王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一时答不上来,允棠嗤笑,快步向门外走去。 点到为止,萧卿尘颔首示意,带着缘起转身追了出去。 出了瑾王府,看着宽敞热闹的街道,允棠茫然,她是被迷晕了带过来的,根本不知道回赵员外邸店的路。 “我送你吧。”萧卿尘看了看缘起牵着的马,“会骑马吗?” 允棠摇头。 “那你等我赶架马车来,缘起...” “我想快点回去了。”允棠打断他。 翟妈妈的故事里,瑾王殿下对母亲一往情深。 可今日她被王妃无故捉来,瑾王也并没打算为她做主,只是贪恋她这张与母亲相似的脸。 那襄平郡主看上去与她年纪相仿,说明母亲尸骨未寒时,他可能已经娶了现在的王妃了,这样的深情,简直令人作呕! 在这个地方多待一秒,她都快要吐出来。 萧卿尘也不多问,将她托上马,随后自己也坐了上去。 “缘起,你先回去!”说完一拉缰绳,马头调转,直奔城西。 马的速度并不快,可允棠还是被风吹得睁不开眼,马背颠簸,浑身像是要散了架。 风吹得狠了,她终于流下泪来,为福薄的母亲,更为自己。 萧卿尘注意到怀中那瘦削的肩膀不住耸动,也没开口问,只是放缓了速度,让她哭个痛快。 哭完了,邸店也到了。 发泄过后,允棠如释重负,在萧卿尘的搀扶下下了马,欠身道:“今天多谢你了。” 萧卿尘终于等来这句话,狡黠地一笑,“这就完了?没有什么以身相许的承诺么?” 允棠知道他在开玩笑,噗嗤一下笑出声来,“你的衣裳怎么样了?” “便宜你了,我府上的浆洗嬷嬷可洗了好一阵呢!”萧卿尘掏出簪子,“喏,还给你。” 允棠伸手接过,簪在头上,“我得上去了,我不见了这么久,她们该着急了。” 萧卿尘点头。 允棠转身进了邸店,留他一人在风中傻笑。 * “棠姐儿!”翟妈妈见允棠安然无恙回来,忍不住泪如雨下,“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小满也扑过来哭喊,“姑娘!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允棠四处找,“你们都没事吧?白露呢?她怎么样了?” 小满答道:“没什么事,她被人打晕又受了点惊吓,看过了郎中喝了安神汤睡下了,姑娘,我一回来都要吓死了!” 翟妈妈点头抹泪,“等我起身,他们已经带着你跑出去了,我冲下楼,连个影子都没看到...” “你不要自责,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允棠摊开双手,示意自己没事。 翟妈妈眼尖,看到她手上绳子勒过的痕迹,一把抓过,心疼道:“这是他们绑的?真是下了狠手啊,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允棠扯下袖子盖住勒痕,“是瑾王府的人。” “什么?瑾王府?”翟妈妈吃惊,“他们抓你做什么?” “看情形,应该是瑾王妃的意思,瑾王并不知情。” “那姑娘你是怎么逃出来的?”小满刚问完,随后眼尖看见她头上的羊脂玉簪子,惊呼道:“难不成,是那个小公爷?” 翟妈妈一头雾水,“什么小公爷?” 为您提供 三月廿八 的《她与亡母共用一张脸》最快更新 8. 得识薄幸锦衣郎 免费阅读 [www.aishu55.cc] 9. 夜来阁内争闲事 小满怪自己嘴快,求助似的看向允棠,允棠也知道瞒不住,如实道:“是萧小公爷。” “萧小公爷...”翟妈妈皱眉。 她们常住扬州,对朝中的事不甚关心,印象中并没有这样一位姓萧的小公爷。 萧姓是国姓,大多都是皇子皇孙,封个亲王郡王的,怎么还出了位国公? 既然说破了,小满庆幸道:“幸亏小公爷也在瑾王府,说来还真是巧呢!” 允棠容色一敛,之前混乱,并没想过他出现在瑾王府的原因,看上去他与瑾王也并不熟络。 总不会是专门赶去救她的吧? 想到这,允棠自嘲地笑笑,他又怎么会知道自己被掳的事呢? 随着年纪增长,自己这脸皮倒是越来越厚了。 “你们怎么会认识什么萧小公爷?”翟妈妈疑惑。 小满把在州桥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惹得翟妈妈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昨日怎么没听你们说?” 允棠解释,“是我不叫她说的,这不是怕你担心嘛。” 翟妈妈不悦,“我们出门在外,万事都要多加小心,你们年纪小,还不懂得分辨,人心隔肚皮,坏人不是都长着獠牙等着你去认的!” 后半句开始,小满在一旁绘声绘色地对着嘴型,显然对这段话再熟悉不过。 若是以前,允棠一定会被小满的鬼样子逗笑,可在得知了母亲的故事之后,她才知道,翟妈妈这番念叨,是生怕她再被坏人所害,走了母亲的老路。 所以翟妈妈不厌其烦,一遍一遍,也要嘱咐清楚。 允棠去握翟妈妈的手,“嗯,我知道了。” 没有不耐烦,没有敷衍,而是认认真真,诚恳地给予回应。 这下轮到翟妈妈愣住了,随即又欣慰地红了眼眶,“我们棠姐儿啊,是长大了。” “今日也不会再有什么事了,就先歇下吧,明日我们就离开汴京。”允棠说完,扭头看向窗外,想最后再看一眼这繁华的汴京城。 * 瑾王府 李妈妈看看瑾王,又看看王妃,几次试图开口打破这骇人的沉默,最后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半晌,瑾王终于开口,“今日之事,你有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 “我...”王妃怨气十足地刚要埋怨,抬头看见李妈妈轻摇头,顿了顿,语气软下来,“王爷,我做这一切,还不都是为了我们慧姐儿啊。” 瑾王冷哼。 王妃继续说道:“整个汴京城都知道,辽国来使要求和亲,这郡主当中,未嫁的只有三位,嘉和郡主还年幼,自然不用担心,剩下我们慧姐儿和璟王家的永和郡主,还不是两个当中选上一个?咱们慧姐儿从小含着金汤匙长大,我怎么忍心让她嫁去苦寒之地?我不能不早做打算啊!” “和亲的事,父王并未应允,还都是些捕风捉影的事。即便是要和亲,与今日的小娘子又有何干系?” 提起允棠,王妃面色覆上一层寒霜,还是解释道:“我只说让人去寻和慧姐儿样貌身形相似的小娘子,请到家里来...” “笑话!把人捆成个粽子,有你这么请的吗?”瑾王不耐烦地打断,一个巴掌把案几拍得啪啪作响,“平日里你与你那大姐姐尽折腾些见不得人的事,我也都由着你去了,谁知你不知收敛,如今竟公然掳人回家,还叫慧儿撞了个正着!” 瑾王越说越气愤,“那萧卿尘平白无故上门,你也不用脑子想一想,他要人,便是给你台阶下,你非但不领情还命人围了他!你一意孤行,四处树敌,还口口声声为了慧儿!” 王妃不服,刚要张口申辩,被李妈妈悄悄按住。 “萧卿尘好歹也是魏国公家的嫡子,你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要拿下他,且不说他身边的缘起武功高强能以一敌十,今日你若是伤了他分毫,魏国公会与你善罢甘休?” 王妃再也忍不住,拨开李妈妈的手,反驳道:“他都改了姓了,哪还是魏国公的儿子?” 瑾王气得险些背过气去,“你说这话是认真的?萧卿尘不过是气沈聿风续弦,才求官家赐了国姓,明眼人都知道是父子俩赌气,怎的到了你这,就不是沈家人了?沈卿礼再出类拔萃,他也不过是个庶子!不然怎么没人叫他小公爷?” 王妃根本没考虑这许多,支支吾吾道:“我也不过是想吓吓萧卿尘...” “你吓他?”瑾王都快要气笑了,“那个混不吝的小子什么没见过?为了出口恶气,堵在金明池门口,硬是把得罪他的人打了个半死,官家把他屁股都打开花了,他松过口吗?你那点阵仗就想吓到他?” 王妃恨恨绞着手帕。 “再说,那小娘子刚从扬州来汴京,就让你捉了去!我且问你,若今日萧卿尘不上门,你打算如何处置她?” 王妃耳朵却没听到别的话,反问道:“王爷是如何知道她是从扬州来的?” “我...”瑾王迟疑了一下,气急败坏,“那小娘子明显是扬州口音,你听不出来么?你且回答我,莫要岔开话题!” 王妃半信半疑,去看李妈妈。 “说!”瑾王怒喝着又去拍案几。 “养在府里便是!”王妃也来了气,一甩手帕,“说就说,王爷嚷什么?是想让下人们都听见么?” “现在知道丢脸了?”瑾王翻了个白眼,声音却不自觉低了些,“明日命人挑些东西,送去那小娘子的住处,权当是赔罪了。” “什么?”王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堂堂当朝王妃,去给她赔罪?” 瑾王青筋暴起,“事到如今,你是一点也不知悔改啊!好,那就任由那小娘子去报官,去开封府告状吧!” “让她告去吧!她若有证据,大可抓我去下狱!”王妃破罐子破摔,“若那贱妮子长得不像崔清珞,你可还会让我去给她赔罪么?” 成婚这么多年,她还从未敢在瑾王面前提起这个名字。 “你...你简直不可理喻!”瑾王气得发抖,拂袖而去。 王妃也气得不轻,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脖颈还不服气地扬着,嘴里嘟囔,“早知道就不要费尽心思嫁进来,省得还要受死人的气!” 见瑾王走远了,李妈妈在王妃身前蹲下,苦口婆心道:“王妃糊涂啊!” “你总说我糊涂,我今日清醒着呢!”王妃抹泪,“十几年夫妻,我为他生儿育女,尽心尽力操持整个王府,他倒好,心心念念地记着那个死人!” 李妈妈去掩她的口,“王妃不要张口闭口死人的。” 王妃把手挡开,委屈至极,“死了十几年了,可不就是死人么!这崔清珞真是可恶,活着的时候抢尽风头,死了还要变作鱼刺卡在我胸口。” “王妃明知她是根刺,又何苦总去拨弄呢!”李妈妈叹气,“这么多年,王爷对王妃如何,我都看在眼里,王爷这块冰,也是在慢慢开化啊。” 王妃眼里还含着泪,“真的?” “可不就是真的!当年王爷对崔清珞情根深重,是谁都知道的事,可最后明媒正娶嫁进来的,不还是王妃你么?说起嫉妒之心,若崔清珞还活着,最嫉妒的,也该是王妃你了。” 王妃破涕为笑。 李妈妈继续说道:“不要总和王爷硬碰硬,碰来碰去两败俱伤。谁对谁错又有什么要紧呢,过日子又不是开封府断案。都说女子是水做的,水就应有千变万化之态,管他是豆腐还是磐石,咱们都能包容得下才是。” 王妃用帕子擦了泪痕,点点头。 李妈妈起身,“刚说的是对待夫君,但对待别人,就另当别论了。” “你也觉得蹊跷?”王妃吸了吸鼻子。 李妈妈点头,“那小娘子的口音根本不是扬州的,倒像是很多地方混合的,王爷说一下就听出,着实有些牵强。” “莫非那贱妮子与王爷也有渊源?”王妃腾地起身,“不然她怎么毫不畏惧,甚至还敢顶撞王爷?” “单凭她那张脸,足以让王爷动心了,王妃啊,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了。” 王妃咬着后槽牙,“是啊,这世上有一个崔清珞就够了。” * 魏国公府 萧卿尘坐在藤椅里,双脚搭在书案上轻轻摇晃,回想起与她一同骑马,嘴角不自觉泛起笑意。 她是那样轻,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把她举到马上。 她连哭都那么美,眼角含泪,鼻尖微红,像受伤的小兽,惹人疼惜。 要是能每天都见她就好了…… 缘起在门口看着他的花痴样,不住地摇头。 “卿尘这是怎么了?” 缘起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一缩脖,回头看清来人急忙行礼,“见过国公爷。” 沈聿风一摆手,学着缘起的样子探头瞧了半天,疑惑问道:“他可是吃错了什么东西?或者未熟的菌子?” 缘起特别想翻个白眼,这爷俩果然是亲生的。 “回国公爷,小公爷这是在思春呢。” “思春?”沈聿风大惊。 萧卿尘听到门口的动静,知道沈聿风来了,便收起笑容,不情愿地把脚从书案上挪下来。 沈聿风嘿嘿一笑,捋着胡子进门,“卿尘啊,我一直在等你一起用晚膳啊。” 萧卿尘眼都不抬,“我吃过了。” “吃过了可以再吃点嘛,难得回来一趟,我让厨子做了你最爱吃的...” “吃不下了。”萧卿尘不等他说完便打断。 沈聿风也不恼,笑着点头,“那陪为父下盘棋如何呀?” 萧卿尘干脆转过身去,“国公爷还是找沈卿礼下吧,毕竟他文武双全,琴棋书画也样样精通,不像我。” “这是哪里的话呀,卿礼他...” “缘起,送客!” 缘起抱歉地看着沈聿风,“国公爷,您看...” 为您提供 三月廿八 的《她与亡母共用一张脸》最快更新 9. 夜来阁内争闲事 免费阅读 [www.aishu55.cc] 10. 三车搬运珍珠宝 “无妨,无妨。”沈聿风特别自觉地走出房门,还随手把门带上。 转身便一脸八卦地去问缘起,“可知是谁家的小娘子啊?” 缘起歪着头想了想,“不知道姓什么,只知道是刚从扬州来的。” 沈聿风默默记下,又问:“那她现在何处啊?” “我离得远,听得也不十分真切,好像是说住在赵员外的邸店。” 沈聿风又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问:“相貌如何?” 缘起嘿嘿一笑,“可好看了,我觉得,比襄平郡主还好看。” “是嘛!”沈聿风喜上眉梢,塞给他一枚金锭,又拍了拍他的肩,“好好照顾小公爷,好处少不了你的。” 缘起捧着金锭笑开了花,点头如捣蒜,“放心吧国公爷,我定万死不辞!” “哎,不对不对。”沈聿风连忙摆手,“千万不要去做什么危险的事,真要有什么需要涉险的,你就想办法通知我,我会派人去处理的。” “好的国公爷!” 沈聿风刚要转身,又想到什么似的回头,“对了,卿尘最近在忙些什么啊?” 缘起刚要张嘴,想起萧卿尘嘱咐过,不要什么事都跟魏国公说,可又看了看手里的金锭,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没关系,我懂。”沈聿风一副了然的样子,“行了,你忙吧,我走了。” “恭送国公爷。” 沈聿风走出院子,七拐八拐进了游廊,心里正盘算着,也就没抬头,经过转弯处,和迎面来的人撞了个正着。 “哎呦!”来人惊呼。 沈聿风定睛一看,竟是夫人沈连氏。 沈连氏抚着胸口压惊,嗔怪道:“国公爷怎么走得这样急?可把我给吓着了。” “你来得正好。”沈聿风拉上她,边走边说,“卿尘有了心上人,你快跟我去库房,找些小娘子喜欢的首饰钗环什么的,好生给送去!” 沈连氏被扯得一路小跑,一头雾水道:“什么小娘子?” “世人都说卿尘流连烟花之地,可我儿子我最知道,他对那些歌舞乐妓,从未放在心上过。刚才我瞧他魂不守舍的样子,可不就是有了心上人了?”沈聿风乐得合不拢嘴,“也好也好,卿尘也到了弱冠之年,等给他过了冠礼,就去上门提亲!” 沈连氏顿住脚步,茫然问道:“这...这就要提亲?” “哎呦,不是现在,你快走两步!”沈聿风又去扯她,“看样子啊,八成是刚认识不久,正是牵肠挂肚的时候。” “刚认识不久就说起提亲的事,是不是太过草率了呀?”沈连氏郑重其事,“这么着急要嫁人,怕不是另有企图,尘哥儿不谙世事,可别叫人骗了。” “你走快一点嘛!”沈聿风催促,“这提亲是我说的,小娘子我还没见着呢,若是郎有情妾有意,可不就是快了么。” 沈连氏闻言,翻个白眼,无奈道:“这事儿你问过尘哥儿没有?别八字没一撇呢,咱们再闹得无法收场。” 沈聿风不以为然,“那有什么无法收场的,送礼还能送出错了?” 沈连氏说不过他,只好由着他拉扯着去。 两人亲自在库房翻了好半天,终于选了十几样珍贵稀罕的首饰摆件,用锦盒装了,让沈聿风的心腹邓西带队,又找了十几个模样周正的女使跟了车,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这边允棠刚沐浴完躺下,只觉得能重新躺在舒服柔软的床上,实在幸福。 刚闭上眼,门口传来笃笃的敲门声。 经过之前的事,几人都受了惊,听到敲门声急忙起身聚在一起。 小满惊恐,低声说:“又,又有人来敲门了!” 允棠蹙眉,按理说瑾王妃刚遭了训斥,加上萧小公爷这么一闹,所谓灯下黑,今天应该不会再有人上门了。 难道自己推断错了? 允棠四处扫视,蹑手蹑脚跑到窗边,操起撑窗子的叉竿,站在门后,随后点头示意小满开口。 小满壮着胆子问:“谁呀?” “小娘子,抱歉这么晚打扰了,我们是魏国公府的人,奉魏国公的命,前来送礼。” 魏国公府? 几人面面相觑,翟妈妈带着询问的神情看向允棠,允棠攥着叉竿茫然摇头,表示毫不知情。 小满跑到窗边,朝下望去,见店门口停着的马车,上面挂着写有“沈”字的灯笼,转头对翟妈妈点点头,轻声道:“没错,是沈家的车。” 门外的人朗声道:“小娘子请放心,还没人敢冒充魏国公府上的人。” 翟妈妈缓缓将门打开一条缝,瞥见门外的女使统一服装,毕恭毕敬颔首站成两排,手里都举着大小不一的锦盒,为首的男子沉稳老练,目光谦和,这才将门大打开。 疑惑问道:“请问有什么事么?” 邓西笑道:“这些都是魏国公亲自挑选的礼物,还望小娘子喜欢。”说罢一挥手,成队的女使鱼贯而入。 允棠三步并作两步躲到屏风后面,从缝隙偷偷向外看。 每个女使都将手中的锦盒放到桌子上,不一会儿,便高高摞起来,最后的两人还拿了字画,实在放不下,只得放到一旁的案几上。 “这...无功不受禄,我们家姑娘与国公爷素昧平生,怎么能收如此大礼?”翟妈妈有些惊慌失措。 邓西笑,“这不过是见面礼而已,这位妈妈莫要放在心上。” 小满差点惊叫出声,悄悄问允棠,“姑娘,难道你谎称跟魏国公家小公爷定亲的事,传到正主耳朵里了?” ??? 等等。 允棠脑子不够用了,自己随随便便扯个慌,怎么可能就这么成真了? 可翟妈妈的想法却不一样,面色凝重地拦住邓西,“大人还是把话说清楚吧,免得我们家姑娘稀里糊涂成了别人的外室。” 邓西哭笑不得,“这位妈妈想到哪里去了,国公爷当然是为了小公爷来的。” “小公爷?”翟妈妈眼睛不自觉瞟向屏风一侧,“小公爷我们也是未曾见过的呀。” 邓西疑惑,“你们家小娘子没见过小公爷么?小公爷姓萧,名叫萧卿尘,相貌俊朗,大概这么高。”他用手在头上比着,“他平日里出门都是骑马,身边总跟着个小厮,叫缘起...” 小满和允棠在屏风后,不约而同地捂住嘴巴。 原来萧小公爷是魏国公家的!! 翟妈妈心里有了数,退后两步正式地行了个女礼,“原来是萧小公爷,多谢小公爷救命之恩,姑娘已经睡下多有不便,我便替姑娘谢过了,只是这礼,确实不能收。” 邓西大笑,“那便没错了,我已奉命将礼送到,还望收下好让我回去交差。至于感谢救命之恩,还是让姑娘亲自说给小公爷听罢,在下就不多打扰了,告辞。” 没等翟妈妈再开口阻拦,邓西领着一众人等,陆续离开。 门一关,小满便迫不及待扑到桌前,打开最上面一个紫檀木锦盒,里面是一枚精美的白玉伏兽佩。 “哇!姑娘你快来看!”小满惊叹。 翟妈妈却愁容满面,扯过允棠,“棠姐儿,你实话跟我说,你跟这萧小公爷,到底是什么关系?” 允棠如实作答,“就是小满说的那样,在州桥有过一面之缘,在瑾王府能碰到他,实属巧合,我也并不知道他为何会在那里,出了王府,是他送我回来的,道了谢他就走了,除此之外,再没有接触过了。” “那他对你如何?” 允棠迟疑片刻,“救命之恩,自然是好的。” “那你呢?”翟妈妈追问。 “我?”允棠目光躲闪,“我怎么了?” “你可喜欢他?” 允棠急了,“不过才见了两次,怎么就能说到喜欢和不喜欢呢?” 一见钟情这种事,她是从来不信的。 两个人从来没接触过,不知道对方的品性如何,只是看脸,就认定了终身,这样能够幸福到老的概率,大概比中彩票还要低吧! 翟妈妈稍稍放心,不过愁容却未褪去,“刚见面就送这么大礼,看样子,那萧小公爷是心悦于你了。” “心悦我...”允棠琢磨着这句话。 小满又翻到一只镶珍珠的金花筒桥梁钗,乐颠颠地拿过来,别在允棠的头上,“我们姑娘这么好看,他心悦也是正常。” 允棠急忙拔下,“别瞎说。” “这礼我们要是收了,怕是不妥。”翟妈妈从她手里接过金钗,起身放回盒子里,又嘱咐小满,“别乱动了,再碰坏了,明日没法还回去。” “啊?”小满瞬间垮下脸,“这么好的东西,干嘛要还回去啊?” 允棠道:“拿人的手短,知不知道?我们本就欠他个人情,再收他这么多礼,于理不合,也叫他白白误会。再说我们离开汴京城,还要去周边的庄子铺子上看看,带着这么多贵重的东西也不安全。” 提到安全,小满想起那天欢天喜地拎着各种吃食,一进门就看到白露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场景,急忙帮翟妈妈把东西装回去,盒子盖好,“那还是还回去吧,再来一次我真的要吓死了。” 允棠笑笑,“好了,收拾收拾就睡吧,明天还要赶路呢。” 小满有些舍不得,噘嘴嘟囔,“白矾楼还没去过呢。” “明日就去吧。”翟妈妈轻叹口气,“我们以后大概也不会再来了。” 允棠重新躺回床上,盯着床顶的纱幔。 其实她跟小满一样,还蛮喜欢汴京的,只是这才短短两日,就经历了这么多。 比起这满眼的繁华,她更喜欢安稳日子。 许是真的乏了,才没多一会儿,她便沉沉睡去。 恍惚间,一人背对着她,负手而立。 “允棠,允棠...”那人轻唤她的名字。 为您提供 三月廿八 的《她与亡母共用一张脸》最快更新 10. 三车搬运珍珠宝 免费阅读 [www.aishu55.cc] 11. 欲知别后思今夕 “你是谁?”允棠问。 那人也不回答,依旧轻唤着,“允棠...” 她一袭红衣英姿飒爽,头上一顶帷帽覆着红纱,身后背着一把缠着红线的短弓。 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允棠从未听过,可却觉得亲切无比,只是她怎么也不肯转过头来。 “母亲,是你么?”“ 允棠向她走去,明明没多远的距离,却无论怎样走都无法近她的身。 允棠急了,喊道:“母亲,你回回头,让我看看你。” 半晌,她才缓缓转身,抬起一只手,掀开挡在面前的红纱。 允棠定睛一看,那帷帽下面的那张脸,分明和自己一模一样! 呼! 允棠睡梦中惊坐起,呼吸急促,额头布满了细汗。 正在收拾行李的小满见了,登登跑过来,伏在床前关切地问:“姑娘怎么了?做噩梦了?” 允棠摇摇头。 这样的梦算是噩梦吗? 白露拿了帕子细心为她擦了汗,柔声道:“时辰还早,姑娘要不再睡会儿吧,我们再轻一些收拾,尽量不发出声响。” “你怎么样了?”允棠问。 白露抚着后颈,低头自责道:“没什么事,就是挨了一下,都怪我没防备,才放了贼人进来。” “那些人想抓我,你即便是不开门,怕是晚些也要从窗子进的。”允棠安慰道,“这件事我们谁都没有错,不要想太多了。” 小满愤懑道:“是啊,谁能成想这天子脚下,贼人如此猖狂,还不如我们扬州安全呢。这赵员外也是,从他店里大摇大摆抗走了人,竟是声也不吭。” 翟妈妈放下手里东西,宽慰道:“不要这么说,在汴京开店也不容易,且不说瑾王府的人他不敢得罪,即便是普通贼人,要是将那些个亡命之徒惹恼了,这以后的生意还怎么做?” 小满不管,赌气道:“反正我对赵员外没了好印象,亏得我之前还夸他待客热情,若是回了扬州有人问起,我定要说,千万不要去赵员外家的邸店,省得被掳走都没人知晓!” 允棠皱眉,“小满,千万不要跟任何人说起我在汴京被掳的事,以免惹了不必要的麻烦。” “那我就说赵员外店里缺东少西,又有蛇鼠蚊虫!”小满哼了一声,转身去帮翟妈妈收拾。 白露轻笑着摇头,“像小满这样爱憎分明,倒也是畅快。” 允棠也笑,小满就是孩子心性,全凭自己好恶做决定。 可成年人的世界哪有那么简单,于她而言,这世界早就不是非黑即白的世界了。 “不过一想到就这样忍气吞声地算了,心里还是气的。”白露闷声道,随即起身去装允棠用的小物件。 “我又没受伤,算不得忍气吞声,若是与他们纠缠,会吃更大的亏。” 白露点头,“我要是也像姑娘这样豁达就好了。” 允棠苦笑,哪里是豁达,不过是对现实妥协罢了。 瑾王是当今皇子,即便夫妻感情再不好,那瑾王妃也是瑾王的正室妻子,即便她有能耐闹到官家面前,只要对方一口咬定了抓错了人是场误会,八成也是要不了了之的。 又何苦去浪费那个时间和精力呢? 她一心想要远离是非,等这次行程结束,便回到扬州的宅子里生活,吃很多好吃的,闲来无事时研究建筑和船只的木质构造,甚至可以做出些模型来摆在房间里。 也不一定非要嫁人生子,反正祖产丰厚,不用为生计劳苦奔波,这一点若是放在21世纪,不知道要羡煞多少人。 就这样安静地过完这一生,就很好。 吃过早饭,翟妈妈雇了马车,又请了店里的小厮帮忙,把锦盒都搬到车上,约定好等允棠还了这些东西回来,她们去白矾楼吃午饭,之后就离开汴京。 马车不大,坐了两个人又摆了那么多东西,略显拥挤,小满抚着手边的盒子,不舍道:“好多我都还没打开看呢,就这么送回去了。” “没发现你还是个小财迷!”允棠笑道,随手掀开遮在窗前的帘子,看到街边一家接一家的茶坊,想起上辈子梦想要是中了彩票,就开一家摆满了书的咖啡厅,顿时心血来潮,“不然我们回扬州,开个茶坊吧!” “开茶坊?”小满目瞪口呆,“姑娘你这话可别跟翟妈妈说,商贾人家是最被人看不起的了,好端端的,为什么要从商啊?” 还没等允棠回答,小满腾地坐直了身体,瞪圆了眼睛,“姑娘,难道我们的钱都花光了?” 允棠哭笑不得,“放心,花不完,我们还有好多钱呢。” 小满这才放心下来,小心翼翼打开一个盒子,摸了摸里面的汝窑天青釉茶盏,“开茶坊多久能赚到这样一个茶盏呀?” 允棠不语。 小满无意间一句话,道出了这样一个事实。 她与萧卿尘,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即便她衣食无忧,可魏国公府随随便便送出的东西,就已经快接近她的家产了。 * 魏国公府 “小公爷,有位小娘子求见。”有小厮通传。 萧卿尘腾地起身,惊喜问道:“小娘子?”问完也不等小厮回答,大步流星向府门外跑去。 出了门,果然见到允棠和婢女站在马车旁,他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喜笑颜开,“你来了!” 允棠点头,转身一指马车,“这些东西我不能收,还是请小公爷收回吧。” “东西?什么东西?”萧卿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顺着她手指望过去,看到敞着的马车里堆满了锦盒。 “这不是昨晚小公爷命人送来的么?”小满问。 “昨晚?” 跟着跑出来的缘起急忙假装挠头,用手遮住脸。 “缘起!”萧卿尘扭头喝道,“怎么回事?” “这...”缘起面露窘色,“昨日国公爷问起,我,我也没说什么呀。” 萧卿尘无语望苍天,深吸口气,转头对允棠说道:“可能是魏国公误会了我与你有什么,不过东西你收下便是,不必退还的。” “既然是个误会,就更要送回来了。”允棠语气轻柔,眼神却无比坚定。 “相识一场,送你点东西也是平常事,所谓礼尚往来嘛!” 允棠摇头,“小公爷的礼太过贵重,我小门小户人家,还不起的。” 萧卿尘急了,“我又没说让你还,你就安心收下不行么?” “不行。” 萧卿尘见拗不过她,叹了口气,“缘起,把东西搬进去。” 允棠正式行了个女礼,“谢过小公爷救命之恩,今日我就要离开汴京了,也算是来正式道个别。” “什么?你要走?”萧卿尘心急如焚,“不是刚来么?你若担心瑾王府的人,我可以派人日夜保护你...” 允棠笑着摇头,“来汴京本就是为了祭拜母亲,没打算多待的。” “那,那我去哪能找到你?” 允棠怔住,随即喃喃道:“小公爷找我做什么?” “我...” “哎呀,怎么全都送回来了?”沈聿风的声音从府门内传来。 小满轻扯允棠,“姑娘,我们快回去吧,还要去白矾楼呢。” 允棠点头,转身对萧卿尘颔首,“告辞。” “那,那,”萧卿尘绞尽脑汁,突然灵光一现,“那救命之恩你准备如何报答啊?” 允棠一楞。 萧卿尘抢先一步坐进马车,“不是要去白矾楼吗?那你走之前,请我吃顿饭总行吧?” “这...”小满傻眼,“哪有这样的?” 允棠咬着嘴唇想了一会儿,抬头道:“可以,不过小公爷还是骑马吧,我们共乘马车有些不方便。” 沈聿风此时追出门来,刚要张口,见两人正在说话,便竖起耳朵听。 萧卿尘在马车里赖着不动,“有什么不方便的?我们都共骑过一匹马了。” “你...”允棠急忙四处看看,“你不要乱说。” “我哪里乱说了?” 小满看看萧卿尘,又看看允棠,“姑,姑娘...” “别听他胡说!”允棠怕他再说出什么话来,急忙上车,压低了声音对萧卿尘说,“不许再提这件事。” 萧卿尘得偿所愿,自然高兴,“好好好,不说就不说。” 小满犹豫片刻,还是把马车的门关好,吩咐车夫直奔白矾楼。 见马车走远,沈聿风嘴巴都快咧到后脑勺了,嘿嘿直笑,哼着小曲回了府。 马车里气氛有些紧张,东西都搬了出去,可允棠还是觉得有些挤,不动声色地朝外挪了挪。 “再挪都要掉出去了。”萧卿尘含笑,“见了你几次了,我都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 反正也不会再见了,她想。 “我叫允棠。” “允棠...”萧卿尘轻念,“真是好听的名字。” 话虽如此,可心里早就乐开了花。 要知道女子的闺名一般是不让外人知道的,除了地契、打官司,就是下聘时的问名纳吉了。 “我叫萧卿尘。客卿的卿,尘土的尘。” “我知道。” 萧卿尘又向前俯身问道:“你家乡是哪里?我怎么能找到你?” 允棠向后躲了躲,“有缘会再见的。” “那若是再见,你就告诉我你住哪里,行吗?” 允棠看着他的眼睛,清澈透亮,一点也不像那日在瑾王府准备大杀四方的那个人。 “嗯。”她轻点头。 萧卿尘高兴得像个孩子,笑道:“去你住的地方,把人都叫上吧,我们一起吃。” “恐怕不妥,我还有一个乳娘一个女使,平日里我嫌一个人吃饭寂寞,都叫她们陪我一起吃,在家没规矩,跟小公爷同桌共食怕是不合规矩。” “不过是吃饭而已,我都不介意,你怕什么。”说完,萧卿尘大喊,“车夫,去赵员外的邸店!” 为您提供 三月廿八 的《她与亡母共用一张脸》最快更新 11. 欲知别后思今夕 免费阅读 [www.aishu55.cc] 12. 汴河绕郭知鱼美 缘起和小满一左一右跟在马车旁,听到这一喊声,缘起抿着嘴偷乐,小满的眉头却皱得更紧了。 很快来到邸店门前,小满一路小跑上楼去跟翟妈妈说明情况。 翟妈妈沉吟许久,转身带着白露和小满下楼。 “姑娘,不然你和小公爷去吧,我们在这等着便是。”翟妈妈在马车外说道。 没等允棠开口,萧卿尘一掀帘子,“那可不行,你们既然说好了要吃了白矾楼再走,岂能因为我耽误了?一起去便是。” 翟妈妈一怔,急忙行礼,“见过小公爷。” “缘起,再去叫辆马车!”萧卿尘吩咐。 “是!”缘起应声。 允棠从窗子探头,轻声说道:“一起去吧,小满都盼了好久了。” “即便是小公爷恩典,我们做下人的也不能没了规矩。”翟妈妈脆生生道。 身后的小满欲言又止,一脸委屈。 允棠见状想了想,“不然这样,你们在一旁另开一桌,既合了规矩,你们也吃到了。” 小满雀跃拍手,“这个主意好!”随后瞥见翟妈妈回头瞪过来,又把嘴巴重新闭好。 缘起带着车夫过来,笑道:“这位妈妈,请上车吧,再磨蹭一会儿到了晌午,白矾楼怕是要没位子了。” “去吧。”小满央求道,“这次走了,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来了。” 翟妈妈轻叹气,“好吧,那谢过小公爷了。” 待翟妈妈上了车,缘起对小满说道:“两位小娘子也上车罢,我们走快些。” 赵员外的邸店离白矾楼本就没多远,只一会儿的功夫,便听缘起喊,“白矾楼到了。” 几人陆陆续续下车,一抬头就被白矾楼的气派震住了。 尤其是允棠,看着那屋顶的巨大的飞檐,只觉得北方的建筑比起江南的,更显浑厚。 萧卿尘先行一步进了门,小二忙过来招呼,“见过小公爷,您可有阵子没来了,快里边请。” 允棠、小满和白露三人,好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看什么都新鲜。 进了内院,顺着天井向上看去,楼上有几名乐妓凭栏吹拉弹唱,旋律悦耳动听;东西厢房都是雅间,偶尔传出推杯换盏的声音。 小二在前面引路,殷勤询问,“小公爷还是坐老位置?” 萧卿尘点头,“另外再开一桌给这位妈妈。” “哎,您放心,小心台阶。” 小二将众人引上了三楼,带到一个靠窗的位置。 “哇,这里能看到皇宫哎!”小满惊呼。 允棠顺着窗子看出去,果然能看到一排排重檐庑殿,即便是离这么远,简繁高低之分还是清晰无比。 小二笑道:“上到顶楼,看得更加真切呢,小娘子吃过之后,可以到上面再看看。” 见允棠感兴趣,萧卿尘给她指认道:“看到前面那个最大的殿了吗,那就是大庆殿,是皇宫的正殿,也是举行大典的地方,它前面是大庆门,后面是宣佑门。” “进了宣佑门,第一个是紫宸殿,那里是官家视朝的前殿。” 允棠痴痴看着那些宫殿,脑海里浮现身穿各色朝服的臣子们,振臂高呼万岁的情形。 “小公爷这么熟悉,是去过皇宫么?”小满歪着头问。 缘起大笑,“我们小公爷可是皇太孙洗马,平日里要陪皇太孙读书的,好多时候都直接住在宫里了,自然如数家珍。” “洗马?”小满嘟囔着,“能给皇太孙洗马,也应该是不错的差事吧。” 萧卿尘听了不禁莞尔,并未多作解释。 翟妈妈带着小满和白露,刚在允棠的隔壁桌坐下,便有小二适时递上菜单,又有提瓶人给众人倒上茶水,摆几道简单的果子。 “看看你爱吃什么。”萧卿尘翻开菜单,送到允棠跟前。 允棠一条条看去,馋得直咽口水。 小满念道:“莲花鸭签,羊头签,鹅鸭蒸排,葱泼兔...”而后又想到什么似的,附到翟妈妈耳边轻声问,“这顿饭可是小公爷说了,要姑娘谢他救命之恩的,那是不是要咱们请客啊?” 翟妈妈无奈,“你想吃什么就点吧,谁请客都是可以吃的。” 小满顿时眼睛一亮,“那我要这个,还有这个...” 抬头看小二只是俯身笑着,疑惑问道:“你不拿笔记下来么?” 小二大笑,“若是我记错了一道,这顿饭便不要钱了。” “这么厉害?”小满合上菜单,“那我可要好好看看。” 允棠喜欢吃海鲜,便点了洗手蟹和炒蛤蜊,萧卿尘推荐道:“他们家的斫脍可是一绝,片出的鱼肉薄如蝉翼,要不要尝尝?” “好啊。” 说是请他吃饭,可处处都是他做东道主的模样,允棠翻了翻菜单上的菜价,心中暗暗盘算,这一顿少说也要七八贯钱,果真不是普通老百姓能消费得起的。 见萧卿尘又点了十几道比较有名的菜色,允棠急忙阻拦,“这么多菜,我们几个人吃不完的。” “每样都尝尝,不一定都合你们口味的。”萧卿尘轻描淡写。 既然是请客,也不好再多说,允棠硬着头皮点头,想到刚才算的钱数又要翻倍都不止,心都开始滴血。 见她眉间还有愁绪,萧卿尘只当她是担心安危,认真道:“其实你们真不必急着走的,有我在,瑾王妃也不敢把你怎么样。” “多谢小公爷美意。”允棠淡淡道,“可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况且我们在汴京也并无要紧事要做,离开便是了。” 萧卿尘却不赞同,“可你都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抓你,又怎知你离开汴京她就会善罢甘休?” “我与她一无仇二无怨,应该不至于...” “应该?”萧卿尘轻笑,“性命攸关,你却只靠推测?” 允棠有些恼了,“不然我应该如何?那日我也问了,你也听到了,她只说认错人了。” “你相信她的鬼话?” “自然是不信,可不信又能如何?”允棠反问。 萧卿尘眉一挑,手一摊,“查啊,弄清楚她为什么抓你,想要达到什么样的目的,到了何种境况她才会罢手?” “小公爷说得轻巧,我人生地不熟,自身都难保,怎么去查那戒备森严的瑾王府?”允棠眉头紧锁。 萧卿尘拍了拍胸脯,“我呀,我可以帮你查,还可以保护你。” 绕了一圈,又回到最初这一句。 允棠有些赌气似的,不再开口,只是直直看着他。 萧卿尘继续说:“人生在世,总有一个人解决不了的难题,所以才有‘帮助’这个词的出现,你需要帮忙,而我愿意帮,就这么简单。” “可我不习惯依靠他人。”允棠冷声道,“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他人身上,在我看来,是极愚蠢的事。” “不依靠他人。”萧卿尘重复,“那你现在所花的钱财,可是你自己赚的?若没有祖产,你可有钱买女使伺候你?” 见她恨恨地不说话,萧卿尘又道:“这些祖产,令尊令堂愿意留给你,你欣然接受了,也是很简单很自然的事。我帮你,查到了自然好,查不到你也不会损失什么。” “小公爷为何执意要帮我?”允棠质问,“可是见我像路边的小猫小狗一样,被人欺负了无还手之力,这才心生怜惜,想帮我讨回公道么?” 萧卿尘这才发觉她已经动了气,心中忍不住懊恼。 他好想把心事一股脑都倒给她:我想帮你还能是为了什么?当然是因为喜欢你啊。 可不过几面之缘,若草草表白,又怕她感觉被轻薄,这才好言相劝。 一句一句赶到现在,也算不得什么“好言”了。 沉默间,小二陆陆续续将一盘盘色香味俱全的菜,摆满了桌子。 “算了,我没别的意思。”萧卿尘用筷子夹了鱼片放入她面前的盘中,“快尝尝。” 允棠也觉得刚才言语间有些过激,便不推辞,将鱼片送入口中,舌尖传来一片鲜甜。 “唔,好吃!”小满一脸满足,“白露姐,你快吃这个。” “小哥,”翟妈妈去唤缘起,“你也过来坐,一起吃吧。” 缘起扭头看向萧卿尘,见他点头,这才挪了椅子入座。 气氛总算是稍微活络起来了,萧卿尘看她吃得开心,不敢再多说,只是不停地给她夹菜、添汤。 酒足饭饱,众人靠在椅背上休息。 “小公爷!”缘起指着不远处一张桌旁的身影惊呼,“程僧!” 萧卿尘扭头,腾地起身。 被唤作程僧的人听到动静,撒腿就跑,慌乱间撞到正上菜的小二,菜翻汤撒,一时间混乱不堪。 缘起撑住椅背轻轻一跃,跃过障碍朝程僧飞奔而去。 萧卿尘刚要抬腿,又扭头看向允棠。 允棠心里也猜出了七八分,朝他点头,“快去!” 萧卿尘从怀里掏出一物塞到允棠手里,急道:“我们一定会再见的!”说完跑到窗边,一跃而下。 众人不由得惊呼! 允棠急忙趴窗去看,只见他落到二层的飞檐上,轻跑几步,飞身扑向一面写着“白矾楼”三个字的大旗,滑落到地面,就地一滚起身。 那程僧刚从白矾楼大门跑出来,见到萧卿尘落地急转方向,向另一边跑去。 缘起和萧卿尘紧追其后。 “让开!让开!” “站住!” 三人先后冲入人群中,转了个弯,再也寻不见踪影。 允棠的心扑通扑通直跳,这才想起摊开手掌,竟是一枚鱼型的黄玉玉佩。 “发生什么事了?”翟妈妈走过来,惊慌问道。 允棠悄悄把玉佩紧紧攥在手里,轻轻道:“大概是在抓捕逃犯吧。” 又去问小满,“吃完了吗?我们该走了。” 为您提供 三月廿八 的《她与亡母共用一张脸》最快更新 12. 汴河绕郭知鱼美 免费阅读 [www.aishu55.cc] 13. 乡村六月闲人少 为了不留遗憾,几人上了白矾楼的顶层,眺望了那威严肃穆的皇宫后,便离开了。 已是芒种,晌午的日头晒得马车内闷热。 马车颠簸,又不得动,比起水路要辛苦不少,翟妈妈只得叫车夫行两个时辰便歇一歇,一来饮饮马,二来让大家也活动活动僵麻的手脚。 这样一来,行进的速度就慢了许多,起先路边还有茶肆和行馆,随着越走越偏僻,休息的时候就只能躲到树荫下,席地而坐了。 “还没到么?这都走了两天了。”小满用团扇给允棠扇着。 翟妈妈道:“赶一赶,今天晚上便能到庄子上了。” “这庄子好生偏僻,是不是一年也收不了多少租啊?”白露好奇。 “这已经算是能留下的田庄里,最大的一处了。”翟妈妈打开食盒,拿起一块果子递给允棠,“当初龙颜大怒,那些随郡主名号封赏的大庄园,大部分都被收回了,只剩下些不起眼的,亏得大娘子心细把这些都留下来。” “至于其他的田庄,确实收不了多少,多年无暇顾及,疏于管理,交上来多少全凭管事庄头心情。可这一处庄头是我亲弟弟,他从小老实,不会那些偷奸耍滑的把戏。” 允棠点头,“这么多年,真是辛苦翟叔了。” 翟妈妈摇头,“当初我们姐弟孤苦无依,是崔将军好心收留,我们才有一口饱饭吃。能为姑娘出一份力,是他的福气。” 允棠起身,“那你们姐弟也是许多年未见了,我们就早些上路吧,到了庄子再歇也不迟。” “也好。”翟妈妈重新盖好食盒,“他家的女儿算来是该有十岁了,每每来信他都要夸赞一番呢!” 两辆马车到达东临庄外时天刚擦黑,老远的便有家丁跑来问话,是否迷了路。 得知是主人家亲临,家丁不敢怠慢,转头去报信还绊了个趔趄,说是手脚并用,连滚带爬一点也不夸张。 马车进了院,翟妈妈率先下车,见到已经而立之年的弟弟,不禁一愣,想起上一次见还是他娶妻的时候。 “姐姐啊!”翟青训皮肤黝黑,身材健壮,俨然已经是个拔山扛鼎的汉子了。 只这一声,翟妈妈忍不住湿了眼眶,可却来不及叙旧,回头去扶允棠,给弟弟介绍道:“青训,快来见过姑娘!” 允棠双足落地,微笑着抬头。 翟青训却一怔,脱口而出,“三,三姑娘?” 翟妈妈轻捶他,翟青训这才回过神来,“见过姑娘,小的一时失神,还望姑娘见谅。” 允棠自然知道他喊的是母亲,一时好奇问道:“我跟母亲,真的很像么?” 翟青训忙不迭点头,“像,像极了!简直一模一样!” “要我说倒没那么像,棠姐儿更显娇弱些。”翟妈妈道。 “也是,三姑娘英气十足,一点不输儿郎。”翟青训哈哈大笑,言语间尽是钦佩之意。 允棠也跟着笑笑,又问:“刚才我们来时,有家丁去问是不是迷了路,又是为何啊?” “回姑娘的话,是这样,前面岔路口的另一边有个庄子,叫西临庄,主人家好像是朝里的大官,时不时就有人赶着马车来送礼,不过十个有八个都要送到我们院子里来。”翟青训解释道,“还都是天擦黑了才来,解释应酬烦得很,我就叫人在那路口守着。” 允棠笑,“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瞧我,光顾说话了。姑娘快进屋!”翟青训侧身让路,又转头吩咐,“老刘,喊几个人把姑娘的行李给搬进屋里去!” 这一言一行间,尽显庄头风范,翟妈妈见了心生安慰,忍不住出手在他背后拍了拍,果然壮实得很。 “行了,我也乏了,今日就先歇下了。”允棠道,“翟妈妈,让小满和白露伺候就行,你们姐弟俩好好说说话。” “多谢姑娘。” 折腾了几天,大家都又困又乏,小满给允棠准备了一大桶温水,又在上面撒了些花瓣,伺候她舒舒服服泡了个澡,这才睡下。 次日清晨,小满见她睡得香,便没叫她,结果允棠竟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 这一觉,睡得安心又满足,醒来觉得心情都好了几分。 翟妈妈给准备的午饭十分丰盛,据说用的蔬菜瓜果都是田里种的,吃起来格外清甜;做果子用的面粉也是自家麦子磨的,麦香味扑鼻。 用过午饭,允棠闲来无事,准备到田里转转,刚出门就被一阵争吵声吸引了去。 那是一间处在庄园角落的磨坊,敞开的门窗不断向外飘散着面粉。 “你这是把我们当驴使啊!”一个老汉咒骂着,“那几头驴都病死了,你就让我们拉磨,刘旱生,你还是人么你?” 刘旱生憋得脸通红,“主人家姑娘来了,让你给磨点面粉吃,就像是要了你的命一样?你在地里不干活么?何苦说这些话来!” “你们都少说两句吧!”翟青训从中劝和,“毛叔,若是平时,老刘也不会让你做这些,这不是赶上了…” “庄头,你让我干什么都行,唯独这围着磨盘拉磨不行!”毛叔一摆手,“我在这累死累活,白秃子那边到处跟人说我是毛驴!” 翟青训也跟着骂,“这白秃子却是也太不像话了,我一会儿就去说说他,您消消气!” 好说歹说给毛叔劝好了,翟青训刚一出门,就看到允棠在门口,急忙解释,“姑娘,您别往心里去,毛叔嘴上虽抱怨,平日里活却是不少干的。” 允棠笑着摇摇头,问:“怎么驴都病死了?” “是啊,也不知怎的,庄子里七头驴,一起都死了。”翟青训叹气,“这阵子忙着收麦子,没时间出去,那驴贩子又好久都没来,最近都是人在拉磨。” 允棠指着流经庄园的一条小河,“我看这条河落差还挺大,有水车么?” “有是有,不过荒废许久了。”翟青训指着河的下游,“还是官家刚赐这庄子时候建的呢,坏了也没人会修。” “能带我去看看么?” 为您提供 三月廿八 的《她与亡母共用一张脸》最快更新 13. 乡村六月闲人少 免费阅读 [www.aishu55.cc] 14. 天生我材必有用 翟青训将允棠带到废弃的水车边,果然,年久失修,水车斜斜歪在一边,一部分还浸泡在水里。 见允棠蹲下去翻看那堆破败的木头,翟青训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解释道:“我们现在灌溉都是挖了水渠,引水入田,这个便用不上了。” 允棠点头,起身顺着河流看去,又有一处草棚,里面也有类似的东西。 “那是什么?” “哦,那也是之前留下来的,是畜力的筒车。”翟青训答。 允棠眼睛一亮,快步向草棚走去。 之前曾在书上看到过这类水车和筒车的构造图,相比较来说,那个畜力的筒车更接近她想要的东西。 这个筒车因为在草棚中,少了许多风吹日晒,看上去只是有些脏,零件还都是完好无损的。 允棠嘴一咧,“翟叔,能不能叫人把这个筒车和那个水车,都给我搬到院子里去?” 翟青训不知她要做什么,茫然地点了点头。 回到房间,允棠开始画设计图。 上辈子在大学毕业之前,她和同学们一样,幻想着有朝一日能设计出某个城市的地标建筑,青史留名。 可现实总是啪啪打脸,没有想象中的大笔一挥、灵感乍现,有的只是千篇一律的高层住宅,她成了一个只会机械听令的画图狗。 为了碎银几两,她贱卖了自己的梦想。 苦逼的生活中唯二的慰藉,便是奶奶逢人边说“我孙女是个建筑师”,还有拿到那为数不多的工资时,爷爷的笑脸。 现在脱离了电脑和CAD,改用毛笔制图,竟无意间燃起了她心中热情。 允棠叼着笔头,时而冥思苦想,时而奋笔疾书,那沉浸的模样惹得小满和白露都不敢进去打扰。 看着地上无数揉成团的纸,小满挠了挠头,“姑娘这是在写什么呢?” “我看倒像是在画画。”白露也抻长了脖子看,“今天姑娘出门都干什么了?” 小满摇头,“我也不知道啊,用过了午饭,看到翟叔的女儿茯苓在缝衣裳,姑娘就让我帮忙,说是自己出去转转。” “之前只知道姑娘喜欢画一些房子啊,船什么的,怎的来到这庄子上,却好像着了魔似的?我看这庄子也没什么特别的。”白露摇摇头,走开去忙了。 晚饭都是小满送到屋里吃的,允棠边吃,眼睛还边斜向图纸。 小满好奇地拿起一张看,只见上面是一些形状各异的图形,细部还标了尺寸。 又拿起一张,是一个奇怪的水车,说奇怪是因为,位于下侧的圆盘好似水车放平了,通过一个粗粗的木杆连到上方,联动了两个石杵和一个磨盘。 “这...这是什么呀?”小满把那张图翻过来,调过去,头也跟着歪,也没看出端倪来。 “唔——”允棠嘴里含着食物,急忙摆手示意小满放下。 好不容易咽了,才开口,“你别乱动,待会儿顺序该乱了。” 小满忙小心翼翼放回原位,悻悻道:“姑娘你慢点吃,画什么还不能等吃完了再画呀,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允棠想想,吩咐道:“你去找翟叔,让他明早找几个会木工活的佃农来。” “哎!”小满终于能帮上忙,乐颠颠地跑了。 第二天一早,几个佃农站在院子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知道主人家叫他们来是要做什么。 允棠叫翟叔支了一张大木桌,又叫几人都围过来,她指着铺满桌子的图纸问道:“各位,且看看我画得这些图纸,你们能不能看懂?” 几人都觉得新奇,就连翟青训也忍不住跟人头挨着头,挤在一起看。 “这...这是磨坊?”一位中年佃农额头沟壑纵横,疑惑地问道。 允棠惊喜,“没错,是磨坊!” 得到鼓励,几人更细心去看,又有人惊呼,“这下面,可是连着水车?” “还有杵!” 允棠指着图纸解释道:“这一个个削尖的木条,要在圆盘上插一周,之后要和另一个较小圆盘上的木条进行咬合,从而完成转动的动作;而这个中间的转轴,则需要用金属的,涂上油,摩擦力更小些。” “摩擦力...” “呃,就是转起来更顺畅些。”允棠笑道,“我想建造水利磨坊,这样只要水流经这个水车,使它转动起来,它就能带动上面的杵,上下运动,帮助小麦脱壳,接着这个磨盘也会转动起来,就不用人来推了。” “小的之前也曾听说过这种水利磨坊,但却未曾亲眼见过!”那位中年佃农双眼放光,“姑娘可真是见多识广,连这么复杂的图都能记下来。” 允棠很想说好多书上的图,都是水车立在房子侧面的,是自己稍加改造才成了现在的样子,想想还是笑笑没说。 她的灵感,来自于一座枕流亭,所谓枕流,就是架在河上空的意思,那座亭子建在二层,可以远眺,底层架空,脚下潺潺流水,景色宜人。 可庄子里的除了佃农就是家丁,没人再上去观景,也就可惜了这亭子。 如今这亭子可以用上了,只要把四周封好,留下门窗,再把磨坊放进去,水车则放在水面上,就成了。 “好多零件可以从水车和筒车上拆,可这些是没有的。”允棠从一摞图纸中间抽出几张,摊开,“这些便需要我们按尺寸做出来,这是放大图,尺寸精细,做出的成品误差不能太大...” 几位佃农对新鲜事物还是十分感兴趣,只是听着听着,好像又变成了听不懂的样子。 见几人不停抓耳挠腮,允棠苦笑,“每人拿一张,我们先试试吧?” * 瑄王府 “蠢货!” 瑄王妃身着稚黄色常服,发间点点珍珠装饰尽显尊贵之气,此时她秀目圆瞪,显然正在气头上。 瑾王妃和楚翰学一同低着头,谁也不敢言语。 瑄王妃见了,更加气不打一处来,“我说过多少次,你们两个不要擅自行动,凡事要问过我,可你们呢?如今闹出这么大的事,倒知道寻我来为你们善后了。” 楚翰学低眉顺眼道:“大姐姐莫要生气了,这有什么不好么,反正现在权御史中丞皇甫丘咬住张阜不放,官家怕也是头疼得紧,无论如何,太子这枚棋子算是保不下了,我为瑄王姐夫拔掉眼中钉,怎的都不夸赞我...” 说到后来,已有委屈之色。 瑄王妃大怒,“你脑子是卖了还债了?王爷能在朝堂上与太子平分秋色,凭的是什么?是官家的恩宠!你让官家头疼,倒上我这邀功来了!” “大姐姐,别说他了,他也...”瑾王妃想从中劝和。 “我还没说你呢!”瑄王妃矛头一转,厉声质问,“这主意是你给他出的?你自作聪明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让他小妾的哥哥卖宅子,又刚好卖了他欠的钱数,你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是我们楚家要拉张阜下水的?” “我,我这不也是为了我们楚家好么。”瑾王妃委屈。 瑄王妃冷哼,“你若是再这样乱来,怕是楚家将来也没有后人让你照拂了!” 瑾王妃眼泪在眼圈里打转,“你之前忙着帮瑄王出谋划策,也顾不上翰学,他欠了酒曲钱,急得夜不能寐,我本想贴补,可你也知道,我们王爷让那个林秀娥管账,我要是想动这么一笔钱,怕是要被王爷追问,我...” 说着说着,瑾王妃用手帕抹起泪来。 楚翰学见了,急忙安慰,“二姐姐,我知道你疼我,也知道你的难处,我从未怪过你。” 瑾王妃欣慰地点点头,又抽泣起来。 两人姐弟情深的戏码,瑄王妃算是看够了,她无语地闭起双眼,心里不由得埋怨母亲怎么留了这么两个蠢货给她。 “前段时间,到处都嚷着跟辽国和亲,我本想找个跟慧儿相像的小娘子,替她嫁过去,谁知...”瑾王妃哽咽。 楚翰学追问,“怎么了?” “那小娘子竟跟崔清珞长得一模一样,撩拨得我家王爷又起了心思,我这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哪能事事都想得那么周全呢。”瑾王妃说完,眼睛瞟向瑄王妃。 听到崔清珞的名字,瑄王妃猛地睁开眼。 “然后呢?”她问。 瑾王妃被她瞪得脑子一片空白,“什么然后?” 瑄王妃秀眉紧蹙,“那小娘子呢?” “自然是放了,我家王爷还口口声声让我去给她赔罪呢!” 瑾王妃这么说,本是想听到“这么过分?”“他怎么能这样?”这种话。 谁知... “放了?”瑄王妃冷声嗤笑,“楚妙君啊楚妙君,让我说你什么好呢?” 突然被直呼姓名,瑾王妃知道,自己好像是又做错了。 为了不再被训斥,瑾王妃急着解释道:“我虽是放走了,但一直派人跟着呢。” “所以你准备怎么做?”瑄王妃问,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瑾王妃却从那张脸上读出了杀气,狞笑着挤出几个字:“我必除之而后快!” 为您提供 三月廿八 的《她与亡母共用一张脸》最快更新 14. 天生我材必有用 免费阅读 [www.aishu55.cc] 15. 人生得意须尽欢 某处私狱 一名犯人被绑在十字木桩上,头无力地垂下,看不见脸,身上的衣裳破烂不堪,破口处皆是血肉模糊,看样子是受过刑了。 萧卿尘眯眼,一扬首,缘起舀起一瓢水,径直朝那人脸上泼去。 那人一个激灵惊醒,待看清眼前人,即便他骨头再硬,牙关也不禁打颤。 “程僧,你咬死了不松口,我敬你是条汉子。”萧卿尘放下沾了凉水的鞭子,“可你的坚持毫无意义,许戈那厮已经受不住全招了,他说了是你们大哥周书尹,收了瑄王的金瓜子,便勾结了官妓吕诗诗,诬告兵部侍郎赵赞狎妓。” 程僧瞪大布满血丝的双眼,怒吼道:“不可能!” 萧卿尘冷笑,“那你觉得,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我是如何知晓的?” 程僧不再开口,咬着后槽牙怒目而视。 “不怕实话告诉你,许戈已经遭不住刑,死了。” “你们,竟敢滥用私刑!”程僧喝道。 “是又如何,你若能从这走出去,大可以去开封府告我,或是去敲登闻鼓喊冤。”萧卿尘轻描淡写,“不过周书尹被出卖,自然不会放过你,不知道到时候你还有没有这个心思。” 程僧辩驳,“可我从未透露过半句!” 萧卿尘大笑,“等他把刀架到你脖子上,你大可以说这句话给他听。” 程僧不语。 “你不想活,可你也要想想你那快要临盆的妻子。” “你!”程僧青筋暴起。 萧卿尘走近几步,与他只剩一拳的距离,目光如炬,沉声道:“你要弄清楚,要杀你全家的人,是周书尹,我是在给你生路。” 程僧缓缓垂下眼眸。 “太子乃官家嫡长子,东宫之位又是官家亲自册封,且太子为人贤德勤勉,并无不足之处。”萧卿尘回到椅子前坐下,“可即使是这样,还是有人怀有不臣之心,总是妄想动摇国之根本,周书尹之流是贪财,你呢?又是为了什么?” “我...”程僧语塞。 “我知道,有些事你是受周书尹所迫,不得已而为之,现在我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选择权,在你。” 程僧再抬头时,目光已没了之前的凌厉,“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萧卿尘咧嘴一笑,“因为我要收了你。” * 东临庄 原本好好的院子如今堆满了木材,佃农们,哦不,如今应该是木工们,有的拿尺在测量,有的拿锯子在切割,一片繁忙景象。 而允棠,就蹲在一地的废木料中,专心致志地翻着图纸,裙摆上占满了木屑也不自知,翟家姐弟见了,有些不知所措。 “姑娘她,一直这样么?”翟青训问得模棱两可,可怜他绞尽脑汁也没想出,该如何形容这亲眼见到的一幕。 翟妈妈摇摇头,“以前只知道她喜欢琢磨些小玩意儿,却从不知道她有这么大能耐。” “这日头晒了一天了,姑娘一声也不吭,比起那些娇弱的小娘子,不知道强了多少。”翟青训言语里尽是自豪之感。 翟妈妈闻言却回忆起十五年前,当初允棠出生时,算了日子是未足月的,自己带着那猫崽似的女娃逃出来时,几乎就以为这孩子活不下来了。 先天不足,加上平日里总是被嘱咐着躲灾避祸的,她也就没吃过什么苦,大家心里自然也是认为她是吃不得苦的。 如今看来,毕竟是那苍松的种子,再怎么当着花朵娇养着,也是无惧风霜雪雨的。 翟青训又道:“姑娘说了,这几个佃农耽误了农活,要按天给他们折算工钱,他们听了,干得更起劲了。” “有这等事?”翟妈妈一怔。 “可不?姐姐你不知道,这些佃农对姑娘可是赞赏有加,说姑娘才貌双全,人还好,他们回去一传十,十传百的,好多人都抢着要来看姑娘。” 翟妈妈向门外眺望出去,果然有一些佃农和农妇们探头探脑往内里瞧。 “这成什么样子,毕竟是未出阁的姑娘。”翟妈妈皱眉。 翟青训这才觉得不妥,忙道:“姐姐放心,我这就去把他们赶了去。” 刚一抬脚,他又低声笑道:“大伙儿们都说,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郎君才能配上我们家姑娘呢!”说罢,喜气洋洋地向门外走去。 翟妈妈看着允棠纤瘦的背影出了神,是啊,姑娘如今已经及笄,再过几年,便要寻个夫家成亲,自己这个乳娘自然是不会跟着去的。 想到这,翟妈妈心里一阵酸楚。 像是有心灵感应一般,允棠突然回头笑笑,翟妈妈见了,也急忙弯起嘴角回应。 几个人起早贪黑地忙了四五天,水利磨坊终于落成。 中间过程到底有多曲折,只有允棠自己知道。 受工具和材料的诸多限制,她临时改了好几次图纸来应对状况。 制图师加班赶图外加现场交底,还要兼做项目经理协调资源,最后还要在施工现场做监理把控质量,这酸爽程度可想而知。 好在是不太大的工程,在这样的竣工日,还是成就感满满的。 早早地交代翟叔杀一只羊来犒劳众人,允棠又特意备上一条红布,在中间系成了朵花,让白露和小满扯着,站在磨坊入口两侧。 这毕竟是她平生第一件正式作品,总要隆重些。 允棠站在中间,煞有其事地用剪刀剪了彩,门外的佃农们远远见了,按之前的吩咐,纷纷点燃焰火,翟青训适时抽出别住水车的粗木棍。 激动人心的时候到了,大家紧张得不由得屏起息来。 只见水流流经水车的叶片,使得水车缓缓转动起来,越来越快;粗木轴上方,一大一小两个齿轮也跟着运动起来,带动二层的两个石杵,一上一下地,在石臼里不住捣动;最后巨大的磨盘随即也转了起来。 “成了!”二层有人从窗子探头惊呼。 “啊啊啊啊!”小满激动到跳脚,不住地摇晃允棠,“姑娘你好厉害!” 众人见了,皆振臂高呼。 允棠也咧着嘴,能看着自己的作品变成现实,那种自豪感油然而生。 “院子准备了炙羊肉和好酒,大家都去用点吧!”翟妈妈笑道。 翟青训一把揽过帮允棠干了好几天活的佃农,“老王,今日咱们不醉不归!” 老王大笑着应声,众人也附和,“不醉不归!” 院子一片狼藉根本来不及收拾,就勉强挤着,摆了几桌酒席。 众人大声说笑,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白露道:“姑娘,屋里翟妈妈给留了羊脸,洗了手快去吃罢。” 小满听到羊脸,已经开始咽口水。 允棠却狡黠一笑,拎上一小袋晒好的小麦,拉上小满和白露,来到磨坊。 她先把小麦倒入石臼,随着石杵上下振捣,不少小麦都脱了壳;她又舀出来,把壳轻轻拨开扔掉,剩下的一股脑倒在磨盘上。 磨盘一圈一圈不停歇,允棠的心也跟着一圈一圈荡起涟漪。 小满仍旧是个好奇宝宝,这摸摸,那碰碰,白露不放心嘱咐道:“小心些,别轧了手!” 小满满不在乎,“之前我还觉得,姑娘说回扬州开茶坊,只是一时兴起,如今我倒觉得,姑娘干什么都是能成的!” “开茶坊?”白露眼睛一亮,“姑娘说的可是真的?” 允棠从窗边坐下,轻轻点头,“不过也只是刚有这个想法,还没敢跟翟妈妈说。” 白露笑,“翟妈妈肯定是要说上两句的,不过她呀,嘴硬心软,若是姑娘执意要做的事,大抵她是不会反对的。” “那你呢?你怎么想?”允棠双脚来回荡着,歪着头问。 “我?”白露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思索了好一会儿,“姑娘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允棠开怀,“你比小满细心,应该学着管账。” 小满用指头捻起一小撮还未磨好的面粉,抹在白露的脸颊上,嬉笑道:“我看行,到时候就管白露姐叫,账房先生!” “让你说我!”白露转身去追。 两人笑着闹着跑下楼,允棠听着吱吱呀呀木头转动的声音,脚下潺潺流水的声音,还有不远处大家喝酒说笑的声音,突然意识到这就是她想要的生活。 酒过半酣,天早已黑了。 佃农们吃醉了酒,互相搀扶着,东倒西歪往家走。 允棠和小满坐在门口乘凉,温度适宜,偶有微风拂过,惬意得很。 远远的,听到门口的家丁喊着,“路口又来人了,我去问问!” 翟青训也醉得不清,他的夫人翟薛氏身材娇小,根本扶不起他,急忙又唤了一名家丁来帮忙。 家丁小心翼翼将他架起,翟青训满脸通红,拍着家丁的脸,喷着酒气问,“小李,你有没有吃炙羊肉啊?” 小李忙点头,“吃了吃了,我送您回房间。” 允棠和小满看着翟叔憨态十足,双双笑出声来。 笑着笑着,允棠没头没脑冒出一句,“怎么问了许久,还不回来?” “嗯?姑娘你说谁?” “刚说出去问的家丁。” 话音刚落,一列马蹄声越来越近。 允棠只觉得奇怪,这时翟青训已经摇摇晃晃来到跟前,经过时还不忘打招呼,“姑,姑娘,您真是我见过,最最最,最最最聪明的小娘,嗝,小娘子了。” 翟薛氏一脸尴尬,“惊着姑娘了,他这是醉了酒了。” 允棠笑着摇头,“夸我嘛,高兴还来不及。” “那我先带他回房了。”翟薛氏矮身行了礼,转身在前面带路。 翟青训摆手,“我,我还没...” 噗嗤一声,一股温热的液体,喷了允棠一脸。 允棠怔在当场,她缓缓抬头,翟青训的胸口,一枚箭头已然破胸而出! 为您提供 三月廿八 的《她与亡母共用一张脸》最快更新 15. 人生得意须尽欢 免费阅读 [www.aishu55.cc] 16. 从此阴阳两相隔 没等众人反应,又有几支箭羽破空而至,其中有一支,就钉在允棠身旁的木柱上,箭尾震动,发出嗡鸣声! 小满失声尖叫,“翟叔!” 听到凄厉的叫喊,翟薛氏惊愕转头,却看到小李和翟青训已经倒在血泊中。 “快进去!”允棠拼命喊着其他人。 翟薛氏哀嚎着扑到跟前,手伸到丈夫腋下,拼命向屋内拖,可奈何无论怎样用力,那沉重的身躯都纹丝不动。 允棠也去帮忙,一边扯还一边继续朝院子里喊,“快找掩蔽,快躲起来!” 可是已经晚了,那群骑马而来的黑衣蒙面人,已经闯到院子里来,有逃跑不及的家丁,一下被刺个对穿,又直挺挺倒地。 “快来帮忙!”允棠大叫。 小满这才回过神来,战战兢兢地一起去拉翟青训,他身体拖过的地方,在地上划出一道长长的血迹。 好不容易把翟青训拖进屋,允棠又转身想去拖小李,到了身前刚一探手,一枚羽箭又射在小李背上,允棠急忙缩手,伏在地上。 “姑娘,快回来!”小满惊慌失措地喊着。 那种金属刺入皮肉的声音,让允棠胃里翻江倒海,她强忍着恶心,俯低了身体跑回屋子里,小满和另一名家丁急忙一边一个,把门关好,又插上门栓。 “训郎,训郎!”翟薛氏不住摇晃着丈夫的身体,一声声呼喊着。 从刺入位置看,不是肺就是心脏,允棠知道凶多吉少,可她还是扑过去,用力扯下裙摆将布条堵在羽箭周围,让翟薛氏死死按住,尽量减少出血。 翟青训的身体抽动了两下,嘴里开始流出血沫。 白露刚带着茯苓从里屋出来,来到正厅,看到这一幕急忙将小茯苓的双眼捂住,揽进怀里。 翟妈妈也踉跄冲过去看,见翟薛氏满手是血,双眼发黑,身体失衡险些摔倒,还好允棠手疾眼快,一把扶住。 “白露姐姐,我爹爹怎么了?”茯苓头埋在白露胸前,颤抖着小声问道。 没等白露回答,数支羽箭又破窗而入,一名家丁没防备被射穿了腿,闷哼一声,忙匍匐到柱子后面。 众人如惊弓之鸟,四下躲藏。 允棠仓皇起身,将一旁的桌子放倒,挡在她们身前。 桌子才刚立好,铛铛数声,已有羽箭没入桌面,如果她手再慢些,后果不堪设想。 如此惊吓,翟薛氏哭得更凶了,茯苓听到,也跟着大哭起来。 允棠感觉到手脚都在发抖,脑子也一片空白,她强迫自己镇静。 究竟是什么人?难道还是瑾王妃派来的? 她想到萧卿尘的话:“可你都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抓你,又怎知你离开汴京她就会善罢甘休?” 她死死咬住嘴唇,他说得没错,性命攸关,可自己漠然置之,一心去求安稳日子,如今害死了好多人。 怎么办? 允棠脑子一片混乱,耳边哭嚎声不断,让人无法思考。 “别哭了!”她喝道。 翟薛氏被吼了一个激灵,眼中噙泪楞在当场,另一边白露不停小声劝慰,茯苓也渐渐安静下来。 外面混乱的脚步声逼近,屋子里人都屏息,竖起耳朵听门外的动静。 隐约间,允棠听到一些液体泼洒的声音。 糟了!他们要放火! “这庄子,可有什么暗室,或者暗道?”允棠急急去问翟薛氏。 翟薛氏茫然四顾,六神无主,显然已经无法回答她的问题了。 “你看着我,”允棠扳过翟薛氏的双肩,“你别怕,深呼吸,冷静下来我们才能逃出去。” 说罢,她带头做着深呼吸。 起先翟薛氏还跟着她的节奏,可一斜睨看到丈夫,又忍不住抽泣起来。 “先别哭了,快说啊!”翟妈妈含泪催促道。 “有条暗道。”一个怯生生的声音说道。 是茯苓。 允棠大喜,“你知道在哪么?” 茯苓蜷在白露怀里,轻声点头道:“知道。” “好孩子!”翟妈妈俯身跑过去,用手简单帮茯苓拢了拢散乱的头发,“带姑母去找,好不好?” “嗯。”茯苓重重点头。 此时外面已经没了动静,可越是安静越让人不安。 帮翟青训将身子翻过来,允棠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果然,已经十分微弱了。 唯一一名家丁还伤了腿,凭她们几个女人想要带走奄奄一息的翟青训,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火!着火了!”小满忽然指着一处燃着的窗子大叫。 整座房子都是木结构,贼人们又泼了猛火油,只两个呼吸间,火势便蔓延开来。 没时间伤春悲秋了,允棠一把扯起翟薛氏,“跟我们走。” 翟薛氏却用力挣脱,俯身死死抱住丈夫不肯撒手,还摇着头哭着,“不,我不走!” 允棠挥手,示意其他人先走,翟妈妈被茯苓拉着起身,走了几步又顿下,扭头看向她,对上她那双坚毅无畏的眸子。 她轻轻点了点头。 翟妈妈心一紧,这场景,与十五年前,崔清珞让抱着孩子的自己先走时的模样,如出一辙。 “姑娘...”翟妈妈失声。 “姑母。”茯苓轻摇翟妈妈的手。 小满心里虽害怕,但也帮允棠去扯翟薛氏,“婶婶快走吧,再不走,我们都要死在这了。” 此时屋顶已经布满滚滚浓烟,众人都被呛得咳嗽起来。 “你们先走,快!”允棠大喊,“先去找路!” 白露去扶那名家丁,翟妈妈一咬牙,领上茯苓率先走了出去。 允棠从身上扯下一些布料,又从一旁的花瓶里取了水浸湿,分给小满和翟薛氏。 许是翟薛氏因为哭得太剧烈,吸入大量浓烟,没几下便被呛得几乎晕厥,允棠示意小满跟她一起将翟薛氏架起。 允棠扭头看了看地上一动不动的翟青训,想起他跟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 “您真是我见过,最最最,最最最聪明的小娘子了。” 一连六个最,她数得清清楚楚。 她咬咬牙,“走!” 茯苓领路,进了翟青训的房间,暗道的入口竟然藏在床榻下。 众人先后进入暗道,除了受伤的家丁和几近昏厥的翟薛氏费了一番周折外,其他人进入时,都还算顺利。 因为入口的盖子是上掀式的,她们进入之后能把盖子盖好,却无法把上面的被褥恢复原样。 不过估计很快火就会烧到这里,也就无所谓了。 暗道在地下,阴暗潮湿,小茯苓抓紧了翟妈妈的手臂,还不住地回头去看娘亲。 翟薛氏此时正由小满架着,暗道狭窄,无法容纳三个人同时行进,允棠便拿了暗道入口一早准备好的火把照明。 “茯苓,这个暗道是通向何处的?”翟妈妈问。 茯苓歪着头想想,“出口就在新修的水利磨坊附近。” 允棠心里盘算着路程,暗道蜿蜒,不过按她们行进的速度,这么久也应该快到了。 果然,很快来到了暗道的尽头,出口也是竖井式的,这下她们都犯了难。 下来容易,上去难,家丁勉强可以自己攀爬,可翟薛氏却是没有办法的。 允棠急道:“白露,你先出去,磨坊里有绳子!” 白露听了忙点头,手脚并用,顺着墙壁上的梯子爬了上去。 接着是茯苓,在翟妈妈的催促声中来到梯子跟前,双手刚扶上梯子,又想到什么似的扭头问道:“姑母,爹爹是死了么?” 翟妈妈眼泪再也止不住,“好孩子,快上去。” 茯苓像是明白了,轻轻点头,乖巧地爬上梯子。 白露很快扔了绳子下来,允棠先把家丁伤口上方系紧,随后让他把绳子缠上腰上,好能借一些力。 可他的腿每每用力,便会滴滴答答地滴出血来,没多一会儿,梯子下面便积了一小片。 他强忍着,还是发出闷哼,好不容易到了地面,众人连拉带拽,终于把他拉了上去。 绳子重新扔下来,允棠和小满将绳子穿过翟薛氏腋下,系牢。 待众人都上到地面,宅子已经火光冲天了。 远远地,有点点火光,允棠正瞧着,家丁却忽然惊呼,“糟了!佃农们见这边走了水,怕是要赶来救哇!” 不能再死人了。 允棠扯住小满,“小满,你去拦住他们,叫他们不要来。” “可是...” “快去!”允棠推搡着。 小满一跺脚,转头朝火光跑去。 “她们在那边!”院子里有黑衣人看到这边有人影,一声高呼。 允棠仰头看到磨坊里飘出的面粉,心里有了主意。 她一把架起翟薛氏,“快,从磨坊里走,过河去!” 众人来不及多想,互相搀扶着登上磨坊。 磨坊里磨盘和石杵还在工作着,允棠把翟薛氏交给翟妈妈,让她们先一步下去。 “姑娘,你要做什么?”翟妈妈焦急问道。 允棠关起窗子和门,扯起一旁磨好的面粉,一把把扬在空中,答道:“阻拦他们,你带她们快走,越远越好。” “可是...” “翟妈妈,听姑娘的吧。”白露硬生生打断,说罢搀扶上家丁下了楼。 翟妈妈一步三回头,见允棠动作干净利落,一点慌张的样子也不见,轻叹口气,拉着茯苓,架着翟薛氏离开了。 空气中已经弥漫了相当浓度的面粉,允棠两手空空,再无东西可扬了。 也不知道够不够。 做完这一切,她最后又看了一眼磨坊,转身匆匆离开了。 四五名黑衣人策马来到磨坊跟前,见水流湍急,天色昏暗看不清水的深浅,不敢贸贸然下水去追,只得操了火把,下马上楼。 轰! 他们开门进入磨坊的一瞬间,整个磨坊轰然爆炸开来! 允棠刚跑出去十几米,便被一股强大的气流掀翻在地。 白露等人听到巨响愕然回头,翟妈妈更是带着翟薛氏一起瘫坐在地上。 “棠姐儿!” 为您提供 三月廿八 的《她与亡母共用一张脸》最快更新 16. 从此阴阳两相隔 免费阅读 [www.aishu55.cc] 17. 骤弃人间欢怨去 耳边尖锐的嗡鸣声不断,允棠费力支起身体,回头望去,那磨坊已经焦黑一片,面目全非了。 面粉爆炸的威力竟然如此巨大,她也吃了一惊。 可没给她喘息的时间,河对岸又有几名黑衣人举着火把追来。 为首的见到惊得四散的马匹,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只听他气急败坏地喝道:“给我追!今夜见到的所有人,都给我格杀勿论!” “是!”众人齐喝。 接着,就有人策马下了水,允棠顾不得许多,爬起来拼命向前跑去。 她跌跌撞撞进了收割后的麦田,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 一跑起来,耳朵更加听不真切,无法判断贼人的举动;可她更加不敢回头去看,生怕贼人就近在咫尺,只能用尽全力,以最快的速度向前奔去。 也不知跑了多久,前方忽然窜出一个黑影,一把将她拉住。 允棠定睛一看,竟是白露。 她气喘吁吁,惊魂稳定,还不忘问道:“她们呢?” “姑娘放心,她们和小满都躲在王叔家里。” “什么?”允棠不禁焦灼,“我分明说了,不要再牵扯其他人!” “是,该说的都说了。”白露拉她朝旁边一个方向边走边说,“可王叔也说了,他都活了大半辈子了,用他快入土的命换姑娘的,值!” 允棠听了鼻子一酸。 白露又说:“况且,我们也实在跑不动了。” 允棠轻叹口气,点了点头,“那快走吧,他们要追来了。” 就在枕流亭上游不远处,河床收窄,且伴有落差,河水湍急。 那名黑衣人策马入了水之后,走到一半便没了膝盖,那马便说什么也不肯再往前走了。 等在岸边的黑衣人们见了,只得绕道去寻木桥,这为允棠争取了不少时间。 由白露带路,来到老王的农舍,老王等她们进门,便把院子和屋子的门都关好,回到屋里又吹灭了油灯。 屋内一片漆黑,允棠用了好半天才适应黑暗的环境。 见到她平安无事,翟妈妈和小满都围过来,抱着她痛哭。 “看到磨坊爆炸,我还以为...”翟妈妈不敢大声,只得压抑抽泣。 小满也一把鼻涕一把泪,“姑娘,你的磨坊,就这么没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顾得上磨坊。”白露为允棠轻轻拂去脸上的血迹和头上的面粉,又轻声问,“姑娘,没受伤吧?” 允棠摇摇头。 看到王婶在一旁照顾翟薛氏,想到刚刚黑衣人放出格杀勿论的话,她心里又不安起来。 黑衣人的目标是她,那么只要她离开,伤员留在这里就是安全的。 想到这,她说道:“你们留在这,我出去找个地方躲一躲,等事情过了我再回来找你们。” 她现在已经顾不上自己的性命了,只要不再连累其他人就好。 “不行!”翟妈妈、小满和白露异口同声拒绝。 “这外面田地空旷,你又能躲去哪?”翟妈妈急急问道。 白露拉住允棠的手,语重心长,“姑娘,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不要想什么连累不连累的。” 小满则还是哭,“姑娘,我,我害怕!” “他们不过是想抓我,上次也是把我迷晕了锁在杂间里,我不会有事的。”允棠解释。 白露摇头表示不赞同,“东临庄的漫天箭雨,姑娘,你觉得这次还只是要抓你回去么?” 允棠语塞。 “姑娘若坚持,我跟你出去躲,让她们留在这。”白露说道。 “不行!”这次轮到允棠不同意了。 “哎呀,不要争了,你们就安心留在这。”老王忍不住开口,“不就是毛贼么,我们村子以前也赶走过些毛贼,他们若是敢进村,大家操家伙把他们赶出去就是了!” “这可不是普通的毛贼。”允棠面色凝重,“虽然我不能确定,但是很有可能是亲王府的人。” “亲,亲王府?”老王瞠目结舌。 王婶在一旁沉默许久,缓缓开口,“姑娘,可是得罪什么人了?” “我们初到汴京,瑾王妃就曾派人抓我回府,后来得贵人相救,问起缘由...”允棠顿了顿,“瑾王妃也只说是抓错人了。” “抓错人了?”王婶身材臃肿,目光却锐利,扭头问老王,“上些日子,我入京去采买,曾听说官家要与辽国和亲之事,曾在汴京城内闹得沸沸扬扬,难不成瑾王妃,是满城寻与襄平郡主相像之人?” 老王思绪没那么快,还在琢磨着,没开口。 允棠只觉得王婶言语间完全不像个普通农妇,逻辑清晰,思维敏捷,虽然她对老王叔印象不错,但像王婶这样的人才委身于这样一个佃农,着实是可惜了。 “那襄平郡主的相貌,可与我家姑娘相似?”小满问。 王婶摇摇头,自嘲地笑笑,“我一介粗鄙农妇,哪能有机会见郡主?” “既然是要替嫁,那应该留活口才是,如今怎的又痛下杀手了?”白露想不通。 小满猜测道:“许是见替嫁不成,恼羞成怒了?” 允棠慢慢将前后发生的事,每个人说过的话都理了一遍,答案再清晰不过。 她不由得冷哼道:“因为我像我母亲,瑾王妃觉得有威胁。” 翟妈妈听了怒火中烧,骂道:“只这样看上一眼,便从汴京追杀到这里来,这瑾王妃好狠毒的心肠!” 允棠苦笑,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一个薄情郎,一个怨毒妇,实乃绝配! 一直等到子时,外面也没有任何动静。 小满坐在墙角,依偎在白露肩上睡着了,老王本就半醉半醒,早已靠在一旁打起了鼾。 王婶轻拍允棠,“姑娘到席子上去睡吧,想来也不会有什么事了。” 允棠起身,只觉得双腿绵软无力,大概是累了一天,又跑了太久的缘故。 可还未等她坐到席子上,院子外高高低低的哭喊声传来,划破夜的寂静,沉睡的人都先后被惊醒。 “屋里的人都给我听着!”一个浑厚的男子放声大喊道,“交出那个小娘子!不然,每燃尽一柱香,我就杀一个人!” 允棠冲到窗边,透过窗上封的油纸,隐约看到几名黑衣人控制了二十几名农户,其中不乏年迈的老翁和不谙世事的孩童。 “来,从小的开始!” 黑衣人从农妇手中抢过一名幼童,孩子被吓得哇哇大叫。 孩子母亲也赶忙跪地求饶,可刚碰到孩子又被黑衣人踢倒在一边。 可恶! 允棠再也忍不住,转身想要冲出去。 翟妈妈一把拉住她,跪在地上哀求,“姑娘,别去,你不能去啊!” 允棠的手脚不停地发抖。 这辈子又要草草结束了吗?她好不甘心。 可即便再不甘心,也不能眼睁睁看着那孩子为她送命。 何况只要她不出去,他们还会杀第二个,第三个,外面人杀光了,还会去再去别的屋里抓,早晚会杀到这里来。 她逃不掉了。 “翟妈妈,我知道你疼我,可...”允棠泪像断了线似的,“可若这么多人为我丧命,即便今日我能侥幸逃脱,以后的日子,我都要在自责中度过。” “我不管!自责也好,愧疚也罢,活着就比死了强!十五年前我能护你周全,今日照样能!”翟妈妈歇斯底里道,“我把你养大,不是为了让你在这穷乡僻壤丧命的!” 朝夕相处十五年,翟妈妈早把她当作亲生女儿一般看待,她不是铁石心肠,又怎么会不知道? “小满!”允棠喊小满拉开翟妈妈,可小满拼命摇头。 “白露!” 白露也低头不语。 允棠只得把希望寄托在王婶身上,她于王婶并不是至亲,旁观者更能看清现在的局势。 “王婶,我再不出去,就来不及了!”她言辞恳切。 “你敢!”翟妈妈刚要回头,后颈就挨了一下,晕了过去。 王婶从身后托住翟妈妈,叹气道:“她醒了绝不会原谅我。” 允棠颔首,“多谢王婶深明大义。” 此时黑衣人已没了耐心,又把孩童扯得大叫,怒吼道:“还不出来是吧?好!” “住手!” 允棠开门喝道。 她缓缓走到为首的黑衣人跟前,沉声说:“放了他们,我跟你们走。” 黑衣人嘿嘿一笑,朝允棠身后的手下递了个眼色。 瑾王妃是让他们来杀人的,又不是抓人,何况折腾了大半宿,早就疲乏了,既然打了照面,还不动手免得夜长梦多? 那人心领神会,从腰间抽出佩剑,二话不说朝允棠后心刺去! 噗呲! 允棠惊愕回头。 却见白露朝她扑来,嘴角带血,胸口一片鲜红。 “白露!”允棠惊呼着伸手去接。 白露扑过来的力道极大,她被撞得失去平衡,两人一同栽倒在地上。 那人见未得手,果断拔出剑又向她刺去。 允棠搂着白露,认命般地闭起双眼。 嗖! 有破空声。 那剑却没如约而至,允棠重新睁开双眼,只见一支紫金色羽箭从黑衣人左耳射进,右耳射出,那人甚至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就直挺挺倒了下去。 为您提供 三月廿八 的《她与亡母共用一张脸》最快更新 17. 骤弃人间欢怨去 免费阅读 [www.aishu55.cc] 18. 不破楼兰终不还 黑衣人们如临大敌,再也顾不得那些佃农,纷纷拔出腰间佩剑。 佃农们得了机会,转身逃离。 一名黑衣人蹲下查看了那枚镶在同伴头上的羽箭,待借着火光看清后,大惊失色,“头儿,是暗卫!” “暗卫?”为首的一惊,看向箭来的方向,对方完美地隐在黑暗里,完全看不到踪影。 其余黑衣人心悸对视,随后看向四周,顿觉草木皆兵,握着剑的手不由得开始发抖。 暗卫建立之初,是专门为还是太子的官家扫清障碍的。 官家虽早早被立为太子,可数位亲王分庭抗礼,对东宫之位虎视眈眈,其中不乏阴险狡诈之辈。 即便是官家并无害人之心,可为自保,不被拖下水,还是会有很多迫不得已。 这其中,便有见不得光的事。 官家继位之后,暗卫便再没了音讯。 这么多年过去了,世人皆以为暗卫没了存在的意义,早就被解散了。 谁知今日竟然重现,还是在这荒郊野外,怎能不令人胆战心惊? 为首的见形势不妙,瞥见允棠还坐在地上,想一剑了结了她,好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可他刚一探手,两支紫金色羽箭接踵而至,一支射穿了他的手腕,另一支则从他的眼窝射进了头颅。 其余黑衣人见状,皆面如土色,再也顾不得许多,纷纷作鸟兽散。 又几支羽箭射来,黑衣人们应声倒地,无一幸免。 允棠却不知道这些,她低头看向怀里奄奄一息的人儿,泪流满面。 “姑娘...”白露长吁一口气,虚弱道,“你没事,可太好了...” “白露!” 虽然平日里与她寸步不离的是小满,可这次来汴京,她却发现,白露才是最懂她的人。 翟妈妈有母亲的担忧,小满似孩子般单纯,只有白露能真正理解并支持她所有的决定。 白露胸前的血洞还在汩汩流出鲜血,允棠慌乱用手去捂,可血很快又从指缝中溢出来。 “没事的,姑娘...”白露面无血色,笑着说道。 允棠哭着摇头,“你不要死,我们说好了要开茶坊,你还要当账房先生呢。” 白露轻笑,随后又剧烈地咳嗽起来,每咳一下,嘴角都喷出一股股的血来。 允棠慌乱地去擦,可那血怎么擦都擦不完,“白露,你别吓我,你会没事的。” 白露眼角流出一滴晶莹的泪,哭道:“姑娘,我,我怕是,不能跟,跟你回家了。” “不,不会的。”允棠拼命摇头。 “姑娘,我,我好冷啊。” 允棠将白露紧紧抱在怀里,一边哭一边说道:“你会没事的,我要给你找最好的郎中,我,我带你回扬州。” 双手又感觉到温热黏腻,她心一紧,装作若无其事继续说着:“你不要睡,我们,我们这就回扬州,再也不来这汴京了。” “白露,你忘了么,你答应过我,即便是我嫁了人,你也要跟我去管院子的,到时候我让你做领头女使,手下有一百个丫头供你使唤,每日你就坐在椅子上,摇着扇子指使她们干活就成。” “等你想嫁人了,我就给你备一份厚厚的嫁妆,让十里八乡都知道你是个小富婆,谁也不敢轻视你!” “到时候你再生一堆娃娃,得空了,就带着娃娃回来看我和小满…” 白露听着,笑着,闭上了双眼。 感觉到怀里的人儿卸了力,允棠用力将白露紧紧搂在怀里,不肯放手。 忽然有人揽上了她的肩,她转头,看到萧卿尘跪坐在她身侧。 “放手吧。” 她再也忍不住泪如雨下,“我把她害死了,我把他们都害死了!” 萧卿尘满脸心疼,轻声道:“听着,这不是你的错。” “不,都是我的错!”允棠拼命摇头,哽咽道,“你说得没错,都怪我一心逃避,才酿成今日大祸。” “我...”萧卿尘从来没有这样恨自己这张嘴。 “都怪我,都怪我!” “允棠,你听我说,有人要追杀你,那下令之人才是罪魁祸首,你和他们一样,都不过是受害者而已。” 可她却听不进去,胸口开始剧烈起伏,激动道:“本来他们都活得好好的,翟叔一直活得好好的,白露也是,都怪我...” 没等说完,她只觉得喘不上气来。 萧卿尘感觉到异常,低头去查看她的状况,“允棠,你怎么了?” “我...”允棠刚一开口,眼前一黑,再没了知觉。 她好像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梦里一直在下坠,却永远也坠不到头。 她双手拼命乱抓,却什么也抓不住,只能任凭自己继续下跌。 无穷无尽的黑暗将她吞噬,她张口却喊不出声音,头上那个光点越来越弱,越来越远,直到再也看不见... 待她醒转过来,已经是翌日下午了。 她缓缓睁开眼,便听到小满惊喜呼喊,“姑娘醒了,姑娘醒了!” 随即便围过来一群人,那么多头,一个挨着一个的,允棠却怎么也看不真切。 所以这一切都是梦吧,她又闭上眼,她们没去汴京,没去东临庄,哪都没去,就在扬州好好的。 可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呢? 再次睁眼,看清了这些人的脸。 小满、翟妈妈、王婶、茯苓、翟薛氏和萧卿尘。 唯独没有白露。 她挣扎着起身,顾不上浑身酸疼,抓住小满手臂急急问道:“白露呢?” 小满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姑娘...” 她又去看其他人,大家都低头躲避她的眼神,缄口不言。 萧卿尘道:“你先休息,一切等养好了再说。” 她眼睁睁看着白露死在她怀里,她当然知道,可她好希望醒来就能看到白露板着脸,嗔怪她还不起床的样子。 她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 目光落到翟薛氏母女两个人身上,她们都穿了素色的衣裳,头上簪了白花,翟薛氏大概是落了病根,时不时还轻轻咳嗽。 她第一次觉得白色这么刺眼。 “我累了。” 翟妈妈吸了吸鼻子,点头道:“也好,那就再睡一会儿吧。” 萧卿尘开口,“放心吧,这处田庄是魏国公所有,不会有人来的,你安心睡,我就守在门外,有事叫我。” 众人也都识趣地向门外走去,见小满坐在床边不动,允棠道:“小满,你也去吧。” 小满虽不情愿,可还是起身。 “小公爷。”她叫住他。 小满看了萧卿尘一眼,知道姑娘是有话要说,颔首示意后,出门轻轻把门关好。 萧卿尘回到她跟前,等她开口。 “你还愿意帮我么?”她抬头。 “当然。” 允棠的手死死抓住被角,“那群黑衣人是瑾王妃的人,那人的声音我认得。” 那天在赵员外的邸店抓她时,其中一个人忍不住开了口。 虽然只是一句“废物”,可那声音她深深印在脑海里,绝对不会错。 “我猜测,起初瑾王妃是想用我,替她女儿嫁到辽国去,可见了我的脸,她又改了主意,因为我和瑾王青梅竹马的小娘子,有九分相似。” “哦?”萧卿尘沉吟,怪不得那天瑾王夫妇,会追问允棠的身世。 他顿了顿,又开口问道:“可既然你已经知道缘由,又需要我做什么呢?” 允棠扬起苍白的脸,一字一句道:“我外祖父是崔奉将军,如今驻守边关,我想请你帮我送一封信,就说崔清珞之女崔允棠,要认祖归宗!” “崔奉将军?”萧卿尘愕然。 他虽然才不过二十岁,可若干年前崔家军所向披靡的事,他亦早有耳闻。 尤其是那崔奉,在战场上人挡杀人,佛挡杀佛,乃是无数武将心中战神一样的存在。 可惜嫡女闹出丑事,家道中落,才一直驻守边关。 难道,所谓的丑事,竟是... 萧卿尘忍不住瞥向允棠,她始终扬着脸,倔强的表情惹人怜惜。 “好。”萧卿尘点头,“八百里加急,我定叫人把信送到崔老将军手上!” 允棠微微颔首,“那谢过小公爷了,两次救命之恩,允棠铭记于心。只是有一事不明,还望小公爷明白告知。” “你问。” “你为何在东临庄?” 萧卿尘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想了一会儿。 “要是小公爷有什么不可言说之事,也可以不回答。”允棠道。 “没什么不可言说的,我追查一个案子已久,刚好到西临庄捉拿一名要犯,哦,就是那日在白矾楼那人供出的,正准备打道回府时,见东临庄起火,后又引发爆炸,恐有贼人作乱,才过来看看,正巧碰上你们。” 他言辞恳切,态度认真,不像是在说谎的样子。 允棠又问,“那瑾王府那次呢?” 萧卿尘苦笑,“若我说也是查案,你还信么?” 允棠点头,“信,你说我就信。” 萧卿尘看向她,她头发披散,未施粉黛,却比他见过的珠翠罗绮的小娘子们,都还要美上百倍。 “那日我们在州桥相遇,是我故意撞上你的。” 允棠眼中惊讶的神色一闪而过。 他继续说道:“后来也是我故意纠缠的,我,我只是觉得你捧着碗的样子很美,想...” 允棠有些不自在,打断道:“然后呢?” “然后,我发现有人跟踪我们,但我不确定跟踪对象是你还是我,我派缘起去查,便查到瑾王府。”他偷偷去看她的表情,“还好我派人一直盯着瑾王府,知道她们掳了一名小娘子进门,我怕那是你,就赶过去看看。” 允棠低下头。 事实比她想的,还要更离奇些。 不过也好在他机敏果断,不然困在那铁桶似的瑾王府内,人为刀狙,她为鱼肉,到时要杀要剐,还不是像捻死一只蚂蚁一样轻松? 见她不说话,萧卿尘急了,“我说的都是真的!” “我知道。” “那...” 允棠怕他说出什么无法收场的话来,急急打断道:“我累了,想先睡了,小公爷请便吧。” 萧卿尘几番欲言又止,见她和衣躺下,只好轻叹口气,“好吧,你好好休息,我晚些再来看你。” 她心情低落,确实不是表白的好时机。 * “什么?”瑾王妃得知消息,惊得差点从椅子上翻下来。 拱手站在堂下的侍卫忙低下头去。 “派了十个人去杀那一个小娘子,竟然全军覆没,还让她给跑了?”瑾王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侍卫沉声道:“他们十人一夜未归,属下便派人去东临庄察看,结果...” “结果什么?” “东临庄被烧,庄外还有一处爆炸,炸死了一半的兄弟,剩下的...” 瑾王妃怒不可遏,拍案而起,“说几句话吞吞吐吐的,还等我一句句问不成?” 为您提供 三月廿八 的《她与亡母共用一张脸》最快更新 18. 不破楼兰终不还 免费阅读 [www.aishu55.cc] 19. 犬子抱得美人归 侍卫不敢再怠慢,忙答道:“剩下几人,都是被一种紫金色羽箭射死,而这种羽箭,传闻是暗卫所有。” “暗卫?”瑾王妃跌坐回椅子里,喃喃道,“官家如今都已经知天命了,那暗卫不是应该也都一样老了么?怎么还能冒出来插手我们的事?” 侍卫继续道:“我们在周围搜查,所发现的都是男人尸体,并未发现那小娘子的踪迹;本想替兄弟们收尸,可萧小公爷的人突然出现,我们只得先退出来,再回去却发现,尸体都被他们带走了。” “萧卿尘!”瑾王妃咬牙切齿,“又是萧卿尘!他怎么总跟我过不去!” 李妈妈摆摆手,示意侍卫先下去,随后劝慰道:“王妃莫动气,那天在府内,都已经看出那萧卿尘与小娘子暧昧不清,他会出手阻挠,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瑾王妃蛾眉倒蹙,“我就不信,他能一直守着那贱蹄子不成?” “如今已经打草惊蛇,萧卿尘把尸体带走,有没有抓到把柄还未可知,王妃近些日子可不能再轻举妄动了。” 瑾王妃揉着帕子,忿忿道:“若是让大姐姐知道我失手,又该骂我是废物了。” 随后又唉声叹气道:“其实我本意是将那贱蹄子赶出汴京便是,或是等她成了萧卿尘的外室或者小妾,王爷就只能死了那条心。” “可我大姐姐素来最忌讳做事留有祸患,我刚因为翰学的事被她训斥,只得硬着头皮说,会要那贱蹄子的命。” 李妈妈等她说完,轻摇着团扇,出主意道:“若是再有下次,王妃看清楚瑄王妃的意思,也不要随意开口,让她说两句便是,若她真的说急了,你就示弱,求她帮你处置就是了。” 瑾王妃听了眼睛一亮,“这个主意好。” “瑄王能走到今日多少也有她的功劳,足以见得她不是泛泛之辈,瑄王妃又素来心狠手辣,有这样的大姐姐,王妃还愁什么呢。” 瑾王妃点头如捣蒜,抱憾道:“每次大姐姐找我和翰学说话,都让你在外面候着,不然你也能在我身旁,给我出出主意。” 李妈妈惶恐摆手,“即便是我在,当着瑄王妃的面,我也不敢造次。” “话说回来,还不是手下那些人不中用!”瑾王妃咒骂道。 “王妃体己钱不多,能养下这么些个人替咱们办事,已经算是不错了。” “最可恨就是那林秀娥,偌大的宅子,偏偏死死盯住我不放!”瑾王妃想到那个矫揉造作的林侧妃,气就不打一处来,“她一个二嫁妇,还是个侧妃,就因为比我先进府,就能骑到我头上来!” 李妈妈忙朝门外瞧了瞧,正色道:“以后这样的话,王妃还是少说罢,整个汴京城的人都知道,那林侧妃于王爷有救命之恩,图一时口舌之快,岂不是给自己找罪受?” 瑾王妃心里明镜似的,知道李妈妈说的没错,但依旧满脸的不服气。 怨恨了半天,也只能自己排解,又悻悻道:“咱们王爷也是个憨的,你看瑄王,每每官家派点差事,都能办得有声有色,赢得官家大肆夸赞。” “朝廷上下大小官员,都巴不得能让他多瞧一眼,每日流水一样的礼排队送进瑄王府,你看大姐姐给慧儿的那些东西,好多我竟见都没见过。怕是她手指头缝里漏下点钱,都够我们姐弟一年的开销了。” “再看看咱们王爷,就只会跟那些个武将们往来,那一个个糙汉懂什么江山社稷?你说咱们王爷,怎的一点野心都没...” “王妃慎言!”李妈妈急急打断。 瑾王妃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忙用帕子捂住嘴。 竖着耳朵听了半晌,一丁点旁的动静也没有,整个屋内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瑾王妃稍稍放下心来,嗫嚅道:“这是在自己府上,说些话还要这么遮遮掩掩的么。” “隔墙有耳啊王妃。” 瑾王妃一挥手帕,“好了,不说他了。” 她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又想到什么似的,狐疑道:“刚刚他们说,正要收尸时,碰到萧卿尘,那之前的爆炸是何人所为呢?难不成是那贱蹄子?” 李妈妈满不在乎道:“她不过刚及笄的年纪,哪能有这个能耐,怕不是庄头平日里为了防贼人,才提前设下的,让他们碰巧赶上了吧。” 瑾王妃点点头,放下茶盏又去揉太阳穴,“唉,这一桩桩一件件,根本没个称心的。” * 从婢女手里接过碗,小满坐到允棠床边,用汤匙舀了一勺粥,在嘴边轻轻吹着。 允棠身子斜倚在凭几上,单手扶额。 自打昏迷醒来,便总觉得头昏脑涨,心又砰砰跳个不停,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实在难受得紧。 小满将汤匙送到她嘴边,“姑娘多少也得吃点,这是小公爷特地让人做的鱼粥。” 允棠张口吞下,尝不到鲜美,只觉得嘴里苦涩如常。 小满又喂了两口,见她眉头皱得越来越紧,关切问道:“是不是头又疼了?” 她轻点头。 小满忙帮她撤了凭几,又扶她躺下,想了片刻,转身出门去找翟妈妈商量。 正巧翟妈妈和萧卿尘正在院子里说话,小满快步上前,矮身行礼,随后急急开口,“姑娘还是没吃几口,便又头疼了。”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萧卿尘沉吟片刻,“不然这样,把她接到魏国公府去吧,到时候请太医来为她诊治,再叫几名医女伺候。” “这,恐怕太麻烦小公爷了吧。”翟妈妈迟疑。 “看病要紧。” 小满担心道:“也不知道,姑娘还能不能禁得起这番折腾。” “放心,我会命人赶最大的马车来,里面宽敞,收拾好铺下被褥,应该是可以躺的,再让车夫把车驾得稳些便是,她这样子,不能再耽搁了。” 翟妈妈欠身,“那多谢小公爷了。” 萧卿尘一摆手,立刻转身去安排。 “翟妈妈,我们这是要留在汴京了么?”小满问道。 “是啊,棠姐儿似乎下了决心,要替青训和白露讨个公道了。”翟妈妈目光停留在身侧的栀子花树上。 他们姐弟多年未见,谁知一见便是天人永隔。如今庄子也没了,留下那孤儿寡母,还不知如何生活。 想到这,翟妈妈轻叹口气。 “棠姐儿平时看上去不拘小节,又与世无争的样子,其实心气儿高着呢,芝麻小事她都看在眼里,也都记着呢。”翟妈妈黯然神伤道,“这么多条命压下来,她不垮才怪。” 小满忿忿道:“那瑾王妃欺人太甚!别说姑娘,我也恨得牙痒痒,回头我就做个小人,贴上她的名字,每天用针扎它一百回,一千回!” 翟妈妈无奈摇头,“整那些个怪力乱神有什么用,还不如想点实际的。” “姑娘咒那个王江氏摔倒,她就真摔倒了,之前还有好多回,都屡试不爽。等姑娘好了,让姑娘的乌鸦嘴,呸呸呸,姑娘开了光的金口,天天诅咒那个瑾王妃,指不定哪天就灵验了!” “要是那么容易就好了。”翟妈妈愁眉不展道,“对方毕竟是个王妃,想要她付出代价,简直要比登天还难。” 小满偏不信邪,“我不管,反正我就觉得,我们姑娘想做什么都能做成,既然她决定了留在汴京,定是有了计划,不过就是需要时间来实现么,反正我和姑娘,比那个什么瑾王妃要年轻许多,时间多的是!” 翟妈妈颇是欣慰,可随即又锁起眉头,“当初崔老将军对娘子的事颇为介怀,也不知姑娘这一封信送去,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大娘子人都没了,那崔老将军也不说给修个坟冢,好不容易留下个女儿,难道还能抵死不认不成?那也太,太冷血了...” 翟妈妈瞪小满一眼,“不许这样说崔老将军。” “是。”小满不情愿地应了一声。 “行了,帮棠姐儿收拾收拾吧,好跟小公爷回魏国公府。” 一个多时辰后,马车如约而至。 果然如萧卿尘所说,内里极其宽敞,里面叫人铺了好几层褥子,摸上去又松又软,许是怕允棠闷热,特地在最上面又铺了层竹席。 小满和翟妈妈一起搀扶着允棠上了车,安顿她躺下,为免拥挤,只留小满在车上伺候,翟妈妈则跟了其他的车。 允棠紧闭双眼,还不忘问翟薛氏和茯苓的去处,小满告诉她说,萧小公爷一早就放了话,让她们母女俩留在庄子上。 允棠听了,这才放了心,昏昏沉沉地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被小满摇醒,可睁开眼天旋地转,根本无法站立。 萧卿尘见了,只得又横抱起她,朝他所住的院子走去。 小公爷出现在魏国公府自然不稀奇,可是他横抱着一位小娘子回屋,这便是天大的奇闻罕事了。 他所到之处,婢女们无不低头行礼,等他走远了,下人们便议论开了。 “我没看错吧?小公爷竟然带小娘子回府?还是抱回来的?”婢女A惊诧道。 “外面都说小公爷早就有外室了,不会就是这个吧?”婢女B猜测。 婢女C捂住嘴巴,“啊?不会吧?外室领进门,不怕国公爷发怒么?” 婢女A不屑一顾,“你看看国公爷,哪像是敢跟小公爷发火的样子啊?” “闭嘴!”缘起回过头来,厉声喝道,“竟然敢议论主子,小公爷说了,要你们自己去领二十个嘴巴!” “是!”婢女们惶恐伏低。 这样的闲话,自然也很快传到了沈聿风的耳朵里。 “什么?”沈聿风又惊又喜,“卿尘带一小娘子回府?” 为您提供 三月廿八 的《她与亡母共用一张脸》最快更新 19. 犬子抱得美人归 免费阅读 [www.aishu55.cc] 20. 扫除药裹病良已 “快快快,我要去看看。”沈聿风忙不迭起身。 “国公爷且慢。”沈连氏见他并不停脚,又追着喊了几句,“国公爷,哎呀,老爷,你站住!” 沈聿风只得顿住脚步,面有愠色,“怎么啦?有话快说。” 沈连氏习惯了他的急性子,并不把他不耐烦的语气放在心上,慢条斯理道:“要我说啊,先把缘起叫来问问情况,或者派个女使进去看看再说,免得贸贸然进去,再惹尘哥儿不痛快。” 沈聿风揣着手,想了想,随后撇撇嘴道:“要等,我也上那逐鹿轩门口等去!” 一路疾步,走路带风,沈聿风很快来到逐鹿轩门口,抻着脖子看了老半天——大门正对着是影壁,侧面是屏门,从外院再转过弯去才是二门。 可这视线也不会转弯,总不能透过墙壁穿过内院,看到正房屋内的状况,他不禁急得团团转。 左等右等又不见缘起,正巧一个二等女使出来,他忙上去拦住,问道:“缘起呢?” “回国公爷的话,适才小公爷让缘起拿了他的帖子,去宫里请太医了。”女使颔首。 “太医?”沈聿风心急如焚,“可是尘哥儿受了伤?” 女使答道:“国公爷放心,小公爷安然无恙,只是他带回的小娘子患有头疾,疼痛难忍,故而...” “哦,他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沈聿风点头,转念又问道,“那小娘子现在如何呀?” “昏昏沉沉,半睡半醒。” 沈聿风抚着胡子沉吟,“那看来病得不轻啊,传我的话,库房里那些上好的药材啊山参啊,如有需要,尽管拿去用,无需提前知会我和夫人。” “这...”女使支支吾吾道,“小公爷刚才,也是这么说的。” 沈聿风哑然失笑,骂道:“这个臭小子,口口声声不再是我沈家人,用我的东西倒是不客气!” 又摆摆手道:“行了,你去忙吧。” 逐鹿轩的正房极为宽敞,朝着内院的东南两个方向,窗上的卷帘都垂着,看不见屋里的状况。 鸡翅木雕花屏风后面,内里靠墙是一张四方大卧榻,铺着青绿色锦缎,还有各色宋锦云锦被褥堆叠在一旁。 允棠此时正沉睡在上面,一名已近不惑之年的太医,刚替她把完脉。 静静看着太医写完药方,萧卿尘这才开口问道:“章直院,她怎么样,要不要紧?” “这位小娘子,近些日子是否摔倒过,导致头部受到撞击?” “这...”萧卿尘答不上来。 救下她之前,发生了什么事,不得而知。 而救下她之后,她的状态就一直不是很好,根本没有机会详细询问。 小满闻言绕过屏风,答道:“我听我家姑娘说过,磨坊爆炸时,她离得很近,被气浪掀倒了。” “是了,这位小娘子脉象弦滑,又有头晕目眩,呕恶跌扑的症状。想治好她,只需一味药即可。” 说着,章直院拿起药方给二人看,只见上面写着:煅赭石25钱,添两碗水,煎至一碗,放温后,每半盏茶喂一口。 “就...就这样?”小满不敢相信。 章直院点头,“没错,就这一味药足够,按我写的做,快则一个时辰,慢则两剂药服完,小娘子必见好转。” 萧卿尘闻言,惊喜拱手道:“听您这样说我就放心了,如此,多谢章直院了。” 章直院惶恐,急忙还礼,“小公爷折煞下官了。” “缘起!帮我好生送章直院出去,顺便把药抓回来!”萧卿尘吩咐完,急忙转身进屋去看允棠。 “章直院这边请。” 缘起在前面引着,刚领出了逐鹿轩,便神秘兮兮地回过过来,往章直院手里塞了些碎银,低声道:“辛苦您跑这一趟了。” 章直院见状,急忙摆手道:“这都是应该的,小公爷不必如此客气的。” “您还是拿着吧,好让我回去交差。”缘起又将银子塞过去,话里有话说道,“至于刚才这位小娘子嘛...” 章直院立即心领神会,再不推脱,把银子塞进袖子,“请小公爷放心,这件事情,章某拿前途保证,绝不会说出去半个字。” 缘起满意地点点头,又煞有其事道:“国公爷对这位小娘子的病情也极为重视,不知您是否有空,移步正厅啊?” 章直院吓得汗都下来了,后悔刚才不应该把话说得那么满。 在汴京行医多年,所知道的有名有姓的高门淑女中,绝没有这么一位,不然单凭这位的姿色,早就名冠汴京了。 本以为不过是以色侍人的乐妓或是相好的,秘密养在府里,所以即便缘起嘱咐,又给了封口费,也没太当回事。 可现在国公爷都开始过问了,不紧张才怪。 缘起也看出些许端倪,笑道:“章直院不必过于担心,国公爷不过是想了解情况,实话实话就好。” “哎,哎。” “请吧。” 章直院嘴上应着,趁缘起转身,偷偷抹了一把汗。 * 章直院再惴惴不安,毕竟也只是怕得罪权势,手上还是有真功夫的。 小满按着方子,用煅赭石煮了一碗水,隔一会儿喂一口,隔一会儿喂一口,等这碗水喝下大半,已经是深夜了。 连着熬了几宿,小满眼圈都黑了,见翟妈妈也身子不支,说什么也不用她来换,一直自己强撑着。 又喂了一口,小满困得实在睁不开眼,便捧着碗,倚在床边睡着了。 夜里萧卿尘实在睡不着,转来转去,不自觉又转回到正房,索性进门去看看。 眼看小满手中的碗要倾斜摔落,萧卿尘急忙上前,轻轻将碗取下。 细看允棠,面色已经红润了许多,眉头也不再那样皱了,似乎睡得安稳,他端着碗,正犹豫着要不要叫醒她服药,却盯着她那张脸出了神。 她的双眼本是透着机敏和灵气的,可如今闭着眼,单看这轮廓和嘴唇,倒平添了几分娇媚。 她朱唇微启,许是喝足了水的缘故,烛火下竟显得娇艳欲滴。 萧卿尘痴痴地望着,这张他一见,就欲罢不能的脸。 她忽然轻嘤了一声,一个翻身转向他,萧卿尘一惊,脚下一退,不小心踢到床边的矮凳。 只这一下,她便被惊醒了。 四目相对下,两人又都急忙将视线移开。 “咳,我,我是来喂药的,见你没醒...”萧卿尘举着碗,语无伦次解释道。 允棠支起身体,瞥见床榻边的小满,本想伸手去叫,可犹豫片刻,又将手放下。 萧卿尘见状,上前两步来到床边,“让她睡一会儿吧,我来喂你。” 允棠见他走近了,不禁垂眸道:“夜深了,小公爷也该去休息了,我自己可以的。” 萧卿尘这才发现,她的状态比起白天,已是好了不少,关切问道:“头可还疼么?还恶心么?” 允棠如实答道:“还有一点,不过已经很轻了,可以忍受。” “这章直院医术果然高明!”萧卿尘喜上眉梢,端起碗舀了一勺汤药送到她嘴边,“来。” 允棠只觉得这举动过于暧昧,伸手去接汤匙,谁知他却没有松手的意思。 两人的手指碰在一起,如触电般,她急忙将手收回。 低着头也能感觉到他目光炽热,允棠急忙凑过去把药喝掉,随后急急说道:“药也喝了,小公爷可以去休息了。” 既然已经下了逐客令,萧卿尘只得放下碗起身,“那你好好休息,明儿一早我再来看你。” 等他出了门,允棠才长吁一口气。 她又不傻,怎会看不出萧卿尘倾心于她? 只是如今自身都难保,哪里有心思想这些儿女情长呢? 脑子清楚了,她开始细细打量起这间房来。 她不知萧卿尘几乎不在国公府里住,只觉得这屋子里东西实在少得可怜,并不是说家具,而是软装,可以说毫无生活气息。 也不知道是小公爷自己喜欢清冷,还是负责收拾的丫鬟女使们,得了要“空无一物”的令,总之这么大的房子若是给她住,她定是要用些个小玩意和鲜花把这里塞满。 刚想了些轻松愉快的事,心绪不由得又低落起来,说起插花,她们几个人当中,能把花插得最好看的,非白露莫属。 想到这,允棠刚刚扬起的嘴角慢慢凝固在脸上。 * 两天后,是国公夫人沈连氏的寿宴。 沈连氏本不想过于张扬,奈何沈聿风不同意,说这知非之年的生日,还是操办一下的好。 免为其难应下,沈连氏又提出一个条件,要求寿宴只邀请女眷。 一来,不会变成朝臣们说官话、论政事的无聊酒席;二来,也免了有些官员趁这机会,备上重礼,意图讨好的念想。 沈聿风乐得清闲,自然点头答应,只等到这天从府中躲出去,等官眷们都散了,再回来为夫人送上精心挑选的礼物,必能哄得她合不拢嘴。 这天一早,送人的马车便络绎不绝,各位官眷怎么会放过这个比美的好机会,一时间衣香鬓影,珠翠环绕,群芳争艳。 见宾客云集,四司六局更是拿出看家本领,将餐前摆在园子里的果子、蜜饯做得美轮美奂,茶酒更是飘向百里。 “国公夫人,您这院子,是新修缮的吧?”一位夫人娇声道。 沈连氏粲然一笑,“陈夫人说笑了,这都是十几年的老园子了。” “国公夫人的品味真是不同凡响,这十几年过去了,如今看来,仍是绮丽淡雅,美不胜收啊。” 沈连氏又怎会不知这甜言蜜语不过是献媚,索性借口抽身,笑道:“你们先逛,我忙得出了汗,先去换身衣裳。” 为您提供 三月廿八 的《她与亡母共用一张脸》最快更新 20. 扫除药裹病良已 免费阅读 [www.aishu55.cc] 21. 正复楼台看戏马 转过游廊,沈连氏不易察觉地轻叹口气,身边的吴妈妈见了,问道:“夫人可是累了?” 沈连氏摇摇头,轻笑道:“我什么都没做,不过打扮好了出来遛几圈,有什么可累的。” 吴妈妈掩口笑,“那些官眷们一个个的,绞尽了脑汁去想一些奉承的话,我以为夫人听了心烦,才躲出来的。” “我呀,是帮她们省省力气,免得大家跟寻宝一样,发现一样东西,就赶紧夸赞一番,生怕开口晚了,就被别人说了去。”沈连氏与吴妈妈对视一眼,齐笑出声来。 两人再转弯,沈连氏又道:“再说,听这些话,总好过要说这些话给别人听。” “夫人说的是。”吴妈妈点头,又朝一个方向撇撇嘴,“逐鹿轩那位,夫人真不打算去通知下么?好歹迟些会有家宴,难得一家人都在,借这个机会吃个团圆饭也是好的。” 沈连氏摇头,“不必了,何必要自找不痛快?” 吴妈妈皱眉,忍不住打抱不平,“再怎么说,夫人也是他的嫡母,这嫡母的寿宴...” 沈连氏抬手打断,“这些场面话,就不要在家里说了,况且尘哥儿最近忙着照顾那位小娘子,哪里会有心情吃寿宴呢。” “不过这小娘子到底是什么人呐,国公爷竟问也不问,便任由小公爷领进门。” 沈连氏绷起脸,“国公爷想讨好尘哥儿,也不是一日两日了,难得尘哥儿喜欢她,若是真能藉由她,缓解父子俩的关系,即便她是贱籍乐妓,国公爷也会许她进门的。” “这...”吴妈妈眉头皱得更紧了,“若真是贱籍先入了门,还会有谁家小娘子,肯嫁给小公爷啊?” 沈连氏鼻子里“哼”了一声,“这恐怕还轮不到我来操心。” * 自打那日一剂药服完之后,第二天一早醒来,允棠便已经能下地行走了。 萧卿尘忙又请了章直院来把脉,与上次不同,这次的章直院,再没了胸有成竹的气势,反而把脉把了许久。 那皱眉不语,抚着胡子沉思的样子,一度让萧卿尘以为她的病症是不是加重了。 再三确认之后,章直院才敢断言,不必再服第二剂了,不过还需静养七天,这七天多吃些滋补的,补补身子就好了。 有了这句话,萧卿尘险些搬空了魏国公府的仓库。 看着那些堆成小山,怎么吃也吃不完的山参、鹿茸、雪蛤和燕窝,她特别想让小满再把章直院请回来,好好问一问,有没有补过头这一说。 这天,萧卿尘一早便得了传召入宫,她也躺得乏了,便让小满扶着,在院子里走走。 已过了端午,天气逐渐热了起来,刚走到二门口,允棠的额头和鼻尖,就布满了细汗。 小满怕她累着,急忙命人搬了交椅来,挪到阴凉处让她坐下歇脚,翟妈妈又在屋里点了茶,端着送出来。 允棠刚抿了一口,便听外院里稀稀落落的脚步声传来。 她眼光顺着二门斜扫过去,只见外院来了七八名贵族夫人,衣着打扮一个赛一个的奢华。 原是翰林学士夫人吕申氏领路,可看着这院子与府内其他院子不同,竟连一株开花的植物都没有,吕申氏不禁狐疑道:“这里是...” 女使青莲急忙上前阻拦,“夫人们请留步,这里是逐鹿轩,小公爷的住处。” “小公爷!”吕申氏眼睛一亮,“小公爷如今回到国公府住了么?” 青莲为难,“主子的事,奴婢不便多嘴,还望夫人见谅。” 吕申氏一拍手,喜道:“那便是了。”扭头又对众姐妹道:“亲生父子哪来的隔夜仇呢,早晚还是要回家的不是?” 众位夫人皆点头称是,那场面就好像,口中的萧卿尘,不过是一个熟络的晚辈。 允棠斜倚在交椅里,探头看这好像红楼梦里的热闹场面,多想抓把瓜子来应景。 青莲回头朝二门上看,正巧对上允棠的视线,急忙矮身行礼。 “我来之前呀,我家琴儿还问我,能不能见到小公爷呢。”吕申氏一挥帕子,抬腿就要往里走,“正好啊,我替我家琴儿,找小公爷说几句话。” 青莲忙上前阻拦,“夫人,请留步!” “学士夫人,这样恐怕不妥吧。”礼部尚书夫人严白氏不禁开口道。 先前夸赞院子的陈徐氏也附和,“是啊,都说小公爷脾气不大好的..” 吕申氏不以为然,“我们怎么说也是长辈,虽然是误入,可找晚辈说几句话有什么不妥的。”说完一把推开青莲。 青莲被推了个趔趄,急道:“这位夫人,小公爷此时,确实不在府上...” 可说话的功夫,吕申氏已经来到了二门上,见到允棠不禁怔在当场,“这...这位是?” “我们家姑娘...”小满刚开口,便被允棠抬手打断。 “这位夫人可是国公府的客人?”允棠笑问道。 吕申氏傲然点头,“正是。” 允棠慢声细语道:“看来夫人是迷路了,青莲,引这位夫人去见国公夫人。” “是!”青莲忙应下。 吕申氏却脚下不动,目光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起允棠来。 众位夫人见状,纷纷跟过来,见到允棠,都呈现出不同程度的惊讶来。 尤其是陈徐氏,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又不动声色朝前凑了凑,想看个分明。 这小公爷的院子里,住了位小娘子,任谁也要好奇一番。 见吕申氏没有走的意思,青莲又重复道:“夫人,请。” 吕申氏充耳不闻,双手在身前交握,狐疑问道:“敢问这位小娘子,怎么称呼啊?之前好像从未见过?” 允棠皱眉,看来这届官眷夫人们的素质不是很高啊。 先是擅闯院子,接着是逐客令可不肯走,最后是妄图打探隐私,素质三连。 可本就是寄人篱下,若是与客人们起了冲突,是不是会给萧卿尘惹下麻烦啊? 正犹豫着,远处传来一声大喝,“来人呐,有刺客,给我拿下!” 这声音,不是萧卿尘是谁? 几名府兵鱼贯而入,把几位夫人围在当中。 吕申氏大惊失色,忙自报家门道:“我,我是翰林学士吕世南的夫人,我们是来参加国公夫人寿宴的!” “是啊,我们并非刺客!”有人附和。 严白氏看着不到三尺远那明晃晃的刀剑,心都跟着悬了起来,但面上还佯装镇静,陈徐氏更是畏缩在严白氏身后,只露出一双眼睛来。 允棠见了,强忍住笑意。 这萧卿尘还真是胡来,简直比她还要离谱百倍。 这些夫人哪见过这阵势,何况她们各个都是背景卓绝,大概想破脑袋也想不到,竟然有一天会被这样对待。 硬是让这些夫人们提心吊胆了半盏茶的时间,萧卿尘这才大摇大摆地露面。 “小公爷!”吕申氏忙摆手道,“是我呀,翰林学士吕世南的夫人,我们见过的。” 萧卿尘则一副认不出的模样,左右打量,迟疑许久也未开口。 吕申氏面露尴尬之色,提醒道:“今年上元节,在宣德门观焰火时,我带着我家琴姐儿,曾与小公爷打招呼来着。” 萧卿尘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令嫒可是穿的玫红色灰鼠袄?” “正是!”吕申氏喜出望外。 “哎呀,原来是误会啊!”萧卿尘这才一摆手,府兵齐齐退了出去,随后不怎么诚心地拱手道,“我入宫之前,曾下令不允许任何人出入我的院子,适才老远就听到有人窃窃私语,还以为进了刺客,惊扰了各位夫人了,还望恕罪。” 吕申氏抚了抚受惊的心,强颜欢笑道:“小公爷记起来就好。” 几位夫人面上也不怎么挂得住,萧卿尘的话虽听着荒谬,但毕竟是她们擅闯在先,说不出理来,只得悻悻忍下。 萧卿尘大笑道:“怎么会不记得,当时令嫒送马夫银月簪的事,可是轰动整个汴京啊,哈哈哈!” 说罢,跟缘起放声大笑起来。 吕申氏笑容凝固,羞愤万分。 当初女儿琴姐儿,见萧卿尘貌若潘安,便暗生情愫,悄悄派了人送去自己的簪子当信物,可不知中间出了怎样的差错,簪子竟到了萧卿尘马夫的手中。 本是个小小的误会,及时纠正也就罢了,可第二天,整个汴京都知道了。 琴姐儿羞愧难当,当即哭着喊着要吊死算了,吕申氏好劝歹劝,又和吕世南想尽了办法,压下这些风言风语,这才慢慢化解了此事。 数月之后,当着众人的面,又重新被提起,吕申氏自然像是吞了苍蝇一般难受。 允棠这位前排吃瓜人,咧着嘴不住地傻乐。 这怼得人说不出话的本事,萧卿尘绝不在她之下,虽然不知道这背后的故事,但看着吕申氏的模样,便足以知道他功力深浅了。 严白氏率先开口,打破这尴尬,“小公爷,原就是我们误闯了院子,惊了小公爷和这位小娘子,我年纪最长,先替各位妹妹跟小公爷和小娘子赔不是了。” 见严白氏欠身行礼,萧卿尘收起戏谑表情,急忙回礼道:“严夫人多礼了,惊吓到夫人,是晚辈莽撞了。” “哪里的话,小公爷做事并无不妥。”严白氏瞥了一眼允棠,知道萧卿尘护她心切,笑道,“国公夫人更衣回来见不到我们,也该着急了,如此,我们就先告辞了。” 萧卿尘颔首,“夫人慢走。” 允棠饶有兴趣地挠了挠下巴,他前后态度差距这么明显,这看人下菜碟的功夫也是不错。 “你们怎么到这来了?”沈连氏远远喊着。 为您提供 三月廿八 的《她与亡母共用一张脸》最快更新 21. 正复楼台看戏马 免费阅读 [www.aishu55.cc] 22. 裹盐迎得小狸奴 众人转头,沈连氏迈着小碎步紧赶慢赶,来到跟前已是气喘吁吁,挥着帕子道:“严夫人,吕夫人,原来你们在这呀,我说怎么四处寻不见你们呢,前院已经开席了,大家快随我去吧。” 严白氏歉意地笑笑,道:“都是我领错了路,这就要让人引着回去呢。” 沈连氏不经意间扭头看到萧卿尘,惊得瞪大了眼睛,仿佛才知道这里是逐鹿轩一般,一脸惶恐,急忙向他解释道:“尘哥儿,今日是我生日,老爷帮我操办了寿宴,又请了诸位夫人来热闹一番,原是没想打扰你的,可没想到我去更衣的功夫,夫人们竟是迷了路,走到这里来...” 可萧卿尘根本不等话说完,面无表情径直越过沈连氏,走入二门,搀扶起允棠,朝内院走去。 这有新角色登场,戏还没看完,就这样被急急架走了,允棠不禁有些遗憾,她抬头看向萧卿尘,发觉他面色颇为不悦,眉头紧锁,便识趣地没再开口。 目送二人离开,沈连氏轻叹一声,满脸失意,带着众人转身朝门外走去。 最后一人刚迈出逐鹿轩的大门,身后便有女使急急将门关紧,还从内里插上了门栓。 再想到刚才受辱,吕申氏就气不打一处来,怫然道:“沈夫人,萧卿尘如此目无尊长,狂悖无礼,你也忍得了?” 沈连氏忙摆手,宽慰道:“罢了罢了,我都已经习惯了。” 吕申氏还想说什么,严白氏抬手打断,义正言辞道:“这毕竟是魏国公的家事,我们不知内情,不便插嘴,还是快去前院吃酒吧。” 说完,严白氏自顾自向前走去。 “嘁!假正经!”吕申氏朝前面的背影翻了个白眼,又做亲昵状去挽沈连氏,“这孩子嘛,无论是不是自己生的,都不能惯着,国公爷就是太惯着萧卿尘了,你说,好好的沈家人,怎的就能让他改了姓?” 沈连氏苦笑,“那官家赐姓,还能抗旨不成?可能再长大些就好了。” “已经马上就要行冠礼了吧,还是小孩子么?”吕申氏瞪起眼睛,一副苦口婆心的模样劝诫道:“倘若事事都由着他胡闹,以后可不是要闯出天大的祸来?难道你们都忘了崔家的事情了么?一个女儿不检点,就能使得世代簪缨的名门落败至此,每每经过那崔宅门前,我那心里呀,都不是滋味。” 说到动情处,吕申氏竟用手帕抹起泪来。 众夫人颇有共鸣,纷纷点头。 沈连氏斜睨着那戏精附身的人儿,假装忘了崔家出事时,吕世南还未回京述职之事。 吕申氏见众人皆赞许,又继续道:“我给我家琴姐儿请了学究,天天教她读《女四书》,就是怕她行事不端。这女儿尚且如此,儿子若是教不好,官做得再高,不也是危如累卵,竖子几句大逆不道之言传到官家耳朵里,株连都是有的!” 有人附和,“这话说得有理。” 听了这么多,沈连氏轻叹口气,无奈道:“我也没法子啊,我本就不是他生母,怎能奢求他敬我爱我呢,如今能肯待在一个屋檐下,我都已经谢天谢地了。” “你呀,就是性子太软了些...” 众人三五成群,你一言我一语地给沈连氏出着主意。唯独陈徐氏,一步三回头,明明大门已经关紧,还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 进了屋,允棠这才成功把手臂从萧卿尘的大手里抽出来。 见她端坐在罗汉榻上,若无其事的样子,萧卿尘忍不住问道:“那日在州桥,你那小嘴儿不是挺伶俐的吗?怎么今日被人追问,倒哑口无言了?” 允棠暗自腹诽:还不是怕给你惹出祸来,你可倒好,一点也不领情。 想到这,索性赌气道:“那位夫人不过是问如何称呼我,也算不得是被追问吧?” 萧卿尘有些恼了,“她明摆着想要问出你我的关系来,好到外面去说,我就应该等着,倒看你如何作答。” “我就是不答,转身进了屋,她又能奈我何?大不了被骂一句没教养,反正她又不知道我是谁,丢的还不是你的脸?” 最后一句刚说出口,允棠便后悔了。 果然,萧卿尘转怒为喜,抿嘴道:“我的脸,多着呢,不光够自己丢,还足够你帮我丢。” 允棠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萧卿尘也傻笑,自从东临庄的事以来,还是第一次看她这样开心地笑。 笑够了,允棠想起刚才的故事,好奇问道:“银月簪是什么典故啊?” 萧卿尘把事情简单描述一遍,轻叹道:“本来这件事,我没想再提的,毕竟涉及到姑娘家的名声,可我看那吕夫人实在可恶...” 允棠托腮,一副八卦相,“没想到你还挺怜香惜玉的嘛!” “谁?我,我才没有呢!”萧卿尘腾地起身,有些慌乱解释道。 突如其来的害羞,倒把允棠惊着了,她抬眼,有些无语地看着这个傻大个,“我就随口说说,你跳起来做什么?” 气氛逐渐变得古怪,缘起识趣地慢慢退了出去,临走还不忘挤眉弄眼,给小满递眼色。 小满则在走与不走之间犹豫不决。 “我还没问完呢,你坐下。”允棠命令似的说道。 萧卿尘乖乖坐好,“你问。” “簪子,是你给马夫的么?” “当然不是!” “那,消息是你传出去的么?” 萧卿尘忍不住又跳脚,“你当我萧卿尘是什么人?” “你紧张什么?我不过是随口问问。”允棠懒得再抬头,他个子太高,仰得脖子都酸了。 萧卿尘赌气似的,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腾地转身朝屋外走去。 “你干什么去?” “有东西要给你。”他只扔下一句话。 见他出了门,小满来到允棠身侧蹲下,问道:“姑娘,我们还要在这待多久?” 允棠拨弄着案几上的推枣磨,不经意问道:“怎么?不喜欢这?” 小满摇头,嘟嘴道:“倒也不是,这国公府的果子,每样都特别好吃,比在州桥吃到的还好吃,还有院子里的女使,总跟我和翟妈妈抢活做,我都闲得发慌了。” 允棠打趣道:“你之前不总嫌事情太多做不完么,怎么如今闲下来了,反倒不自在了?” “可这毕竟不是自己家啊。”小满喃喃道,“难不成姑娘准备嫁给小公爷了么?” 允棠不禁怔住,急道:“你胡说什么?” “难道不是么?”小满歪头,悻悻然道,“我看姑娘和小公爷,可是愈发亲近了。方才的问话,怕是成了亲的夫妇,也不过如此吧。” “我...”允棠语塞。 即便已经在这个朝代生活了一年,她还是没有古代女子那么强烈的封建伦理道德束缚。 在她看来,不过朋友间很普通的谈话,落在小满眼里,已经十分暧昧了。 不知当事人,又是作何感想? 看来,以后在这方面,要多加注意才行了。 见她不开口,小满自顾自说道:“其实姑娘想嫁小公爷,我也是理解的,毕竟小公爷家世好,人又好看,这门亲事啊,我是举双手赞成的。” “怎么越说越离谱了?”允棠急急打断,“可不要再胡说了,被人听了去,以为我多恨嫁呢!” 小满伏在她膝头,认真道:“我只是希望姑娘能为自己活,不是必须为母亲正名,也不是非要为白露和翟叔报仇,单单的,只按自己想要的样子活。” 允棠瞬间红了眼眶,眼里氤氲起雾气来,好似有什么东西哽在喉头。 “其实我也知道的,姑娘宁可欠小公爷人情,也不带我们离开的原因。”小满继续说道,“是怕我们再遇到危险吧?” 良久,允棠才缓缓开口,低声道:“我这样做,很卑劣吧?我明知道他喜欢我。” 小满抬起头,轻轻摇了摇,“姑娘不要这样想。” “我明知道他喜欢我,我还利用他...”她自嘲地笑了笑,“可我真的不能再失去任何人了。” “我知道。”小满握住她的手。 “喵——” 两人齐齐转头,只见一只两三个月大的小猫,从门口跑进来。 允棠定睛一看,惊喜道:“团子!” 团子是她上辈子养的狸花猫,虽然是她捡来的流浪猫,可却十分乖巧,无论酷暑寒冬,每夜都要挨着她才能入睡。 刚穿越来时,她还时时担心,团子有没有人照顾。 面前这只小狸花猫,简直和她初见团子时一模一样,虎头虎脑的,十分可爱。 允棠急忙起身跑过去,抱起团子捧在手里揉搓它的小脑袋。 萧卿尘进门见到这一幕,心满意足道:“我还怕你不喜欢呢。” “喜欢,非常喜欢。”允棠头也不抬,只顾逗着猫咪,宠溺喊道,“团子,团子!” “这么快已经起好名字了吗?”萧卿尘来到桌前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啜了一口道,“我怕你闷在院子里无聊,特意叫人买的,还有很多稀罕玩意在后面,一会儿就能送到。” 允棠听了,抱着团子欠身,谢道:“让小公爷费心了。” 萧卿尘一怔,怎么刚出去一会儿的功夫,又变得如此生分了? 他结结巴巴问道:“你...你怎么了?怎么又叫我小公爷了?” “没怎么呀。”允棠轻笑,“我不叫你小公爷,那叫什么?” “叫...”萧卿尘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合适的称呼来,挠了挠头,灵光一闪,“叫名字,叫卿尘哥哥也行。” “卿尘哥哥...呕...”允棠故作干呕状,“我叫不出口。” 见萧卿尘生起闷气,允棠话锋一转,“对了,送信的事,有消息了么?” 23. 午时犹未识金乌 国子监司业晁府 陈徐氏侧坐在高背黑漆木镌花椅里,面色郑重,就差没指着天发誓了,“清璎,你我两家是世交,十几岁的时候,我几乎天天要去你家,找你玩耍,在你家用的晚饭比在自己家用的都多,你说,我怎会看错?” 崔清璎此时心乱如麻,她一下下咬着手指甲,完全不顾那右手拇指已经光秃秃了。 “哎呀,大娘子!”身侧的杨妈妈急忙去拦,“好不容易留下的指甲,别再弄伤了。” 手被按下了,崔清璎才回了神似的,竟挑起嘴角,笑了一声。 这一下,可把陈徐氏给吓着了,“清璎,你,你没事吧?” “雪青,你说那小娘子看上去也就及笄的样子,仔细算来,我那好妹妹,可不正是死了十五年了么?”崔清璎直直看着前方的地面,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说完半晌,忽的又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呀!”陈徐氏眉头蹙着,埋怨道,“你可不知道,我一看见那张脸,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那感觉,简直太古怪了!你说,真有投胎这一回事吗?” 杨妈妈瞥了陈徐氏一眼,面色颇有些不悦,但碍于主仆有别,到嘴边的话,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投胎?”崔清璎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捧腹笑了半天,才又继续道,“雪青啊雪青,你这从小到大,脑子都是一根筋,不怪你家陈显看不上你。” 被揭了短,陈徐氏自然不高兴,悻悻道:“好好的,怎么又说到陈显身上了。” 崔清璎端起面前的莲花茶盏,左右端详,“陈显又要娶姨娘的事,都已经闹得人尽皆知了,你故意不告诉我,便是怕我数落你吧?” 陈徐氏绞着帕子,一脸苦相,嘴硬道:“不过就是个小妾,有什么可说的,男人么,还不都是一样?不到咽气的那天,都不会消停。” “说到底还是你不中用。”崔清璎抿上一口茶,“你本就是下嫁,怎么反倒被他拿捏?当初我便劝你,不要嫁与那穷酸秀才,你当时怎么说来着?‘世家子弟多纨绔’,如今怎么样?姨娘娶得竟比世家子弟还要多。” 陈徐氏一甩帕子,赌气道:“怎么越说越来劲了,今日我来,也不是来与你说陈显的。” “那说什么?”崔清璎摇起团扇,秀眉一挑,“说我那好妹妹重新投胎做人了?” “你只说我一根筋,也没说到底是为何。” 没等崔清璎开口,从门外急急跑来一名女使,躬身道:“大娘子,老太太请您去一趟。” 崔清璎面上瞬间覆上寒霜,冷声道:“我知道了。” 女使又硬着头皮道:“老太太说了,让您这就起身,别耽搁。” “你!”崔清璎把团扇砸在桌上,攥紧了拳头,强压住怒火,“没见我这有客人么?” “老太太也说了,知道您有客,可这客人天天来,想必也没什么要紧的,还是让您先去问心堂。” “这...”陈徐氏听了,气得浑身发抖,“清璎,你这老太太,可是替你赶我呢?” 女使咬着嘴唇,闭上眼睛一副豁出去的模样,道:“老太太还说,若是陈夫人您说什么不中听的,叫我把这句话原封不动传给您。” 陈徐氏抚着胸口,气道:“说!” “陈显大人左一个姨娘,右一个姨娘娶着,还不是因为始终没个知心的人,陈夫人若有功夫天天来这当耳报神,不如回去好好想想,如何拢住陈大人的心。” “你!”陈徐氏愤怒起身,扭头对崔清璎道,“以后你这府上,我是再不敢来了!”说罢拂袖而去。 崔清璎也气得不轻,但她又没有反抗的底气。 自从崔家举家自请离京驻守边关,她就跟孤魂野鬼一般,再没了依靠。 在门口站了半晌,崔清璎掸了掸衣裳,提起一口气,随女使朝问心堂走去。 如她所料,老太太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只是拿了本佛经要她抄,美其名曰,让她静心。 崔清璎面上心如止水,笔下不停,其实心里早将那倚在凭几上打瞌睡的老太太,骂了千遍万遍。 不知道抄了多久,终于有女使奉了老爷晁学义的令来寻她,这才让老太太开了金口,放她走。 出了问心堂,这才发觉天都黑了,崔清璎足下生风,赶回房间,却没瞧见晁学义人影。 正纳闷着,门后窜出一人,从背后将她抱住,将头埋在她脖颈,猛吸了一口。 崔清璎被吓了一跳,尖叫一声,惹得身后人哈哈大笑。 杨妈妈见状面上一红,急忙退了出去。 崔清璎听见笑声,不由得转身嗔怪,“义郎,可吓死我了。” 她这声娇滴滴的,尾声拉得老长,晁学义的心都被搅乱了,一把抱起她到床榻上,急急与她云雨一番。 天气热,男人一身臭汗,崔清璎皱了皱眉,见他覆身上来又变了脸,面色娇羞起来。 事毕,晁学义正要沉沉睡去,崔清璎枕在他怀里,轻轻摇晃,“义郎,你睡了么,我有话和你讲。” “嗯?”晁学义迷迷糊糊应着,“你说。” “是母亲,近日总叫我抄佛经,抄得我手都酸了。”崔清璎嘟起嘴,抱怨道。 晁学义摸起她的手,轻轻揉着,“母亲也怪寂寞的,八成是找你陪陪她,家里也没个一儿半女的,这不是...” 崔清璎腾地起身,变了脸色,“义郎这是在怪我?” 晁学义一下清醒了,无奈道:“是我说错话了,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不过母亲年纪也大了,你就多依着她些。” “那我这年纪轻轻的,就要常伴青灯古佛了?”崔清璎轻推他,假装抽泣道,“你就不怕哪日我悟了佛法,落发去当姑子去?” 晁学义哑然失笑,“你呀,尘缘未了,出不了家。”见她依旧赌气,起身揽过劝慰道,“好了好了,你也别气了,明日我找母亲说说便是。” 崔清璎这才破涕为笑,就势倚过去,“对了,你跟那魏国公,可有交情?” 晁学义沉吟片刻,“两年前他送他那个庶长子沈卿礼,来国子监读书,曾与我来往过一两次,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我听说今日是魏国公夫人的寿宴,雪青都受邀去了,我想着,我是不是明日也备上一份礼,略表心意?” 晁学义摇头,“我与魏国公平日里素无往来,本未被邀请,却非要借着寿宴机会送礼,岂不是跟那些趋炎附势的人没什么差别?” 眼看又要扯那套文人风骨的说辞,崔清璎翻了个白眼,书读得太多,脑子反倒没那么活络。 她眼珠一转,可怜道:“今日雪青同我说,在魏国公府,曾见到一位与我妹妹有九分相似的小娘子,你也知道我思妹心切,所以才想着去亲自瞧上一眼...” “原来如此。”晁学义揽着她肩膀的手,稍稍用力捏了捏,“我说今日娘子怎么这般楚楚可怜,原是惹起了伤心事。那小娘子是何人呐?据我所知,魏国公并无女儿。” “雪青也未说清楚,跟着众位诰命夫人,她也不敢多言,或许只是个女使也说不定。”见晁学义不吐口,崔清璎又眼泪涟涟,“我那个苦命的妹妹哟!” 晁学义最见不得她流眼泪,只好道:“如此,便去一趟吧,拿上我的帖子,只当是为姨妹了。” “义郎...” * 翌日,崔清璎如愿以偿,拿着贺礼来到国公府。 见她在堂下坐着,沈连氏与吴妈妈对视一眼,扭头笑道:“寿宴都过了,没能宴请晁夫人,是我疏忽了。” 崔清璎摇头,“本就是我不请自来的,姐姐别见怪就好了。” “哪里的话,妹妹平日里也不经常出来走动吧,在别处宴席也很少见到妹妹。” 沈连氏的一番话,滴水不露,让崔清璎很是拜服。 她哪里是很少出来走动,是压根不参加任何社交活动。 倒不是她不愿意,守着这么个一身傲骨的官人,又有个处处管着她的婆母,她能出来才怪。 崔清璎苦笑,低头轻抚头发,“婆母不太喜欢我抛头露面。” 沈连氏倒是夸赞道:“没想到妹妹竟是孝顺得很。” 崔清璎眼睛瞥向屋外,正愁如何找借口去寻那小公爷的逐鹿轩,沈连氏突然开口,“这天儿啊,也太热了,妹妹不介意,我去换身衣裳吧?” “当然,姐姐请便。” 沈连氏笑着起身,“妹妹可以自己随处逛逛,别拘着,当自己家里就好。” 崔清璎矮身行礼,沈连氏由吴妈妈扶着,转身进了院子。 走得远些了,吴妈妈不解,“夫人不是刚换过衣裳?” 沈连氏轻笑,“你没见她从一进门,就不住往院子里看么?” “那是为何?” “还能是为何?昨日里发生什么事了,你不记得么?”沈连氏用手帕掩住口,遮住笑颜,“今日就有找上门的,摆明了是为那个小娘子来的呀。” 吴妈妈恍然大悟,“那夫人这是放她过去了?” “你可知这晁夫人是何人?”见吴妈妈摇头,沈连氏道,“崔家庶长女,崔清璎。” 吴妈妈掩口惊呼,“是她!” “可不就是她!”沈连氏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尘哥儿屋里的小娘子,你也瞧见过一眼了,你不觉得她跟那崔清珞,有九分相似么?” 吴妈妈正回忆着,沈连氏又笑道:“明摆着姨母来寻亲了,我怎么好拦着?” “您是说!”吴妈妈惊呼,随即又压低了声音,“那小娘子,是崔清珞的女儿?” 24. 多行不义必自毙 沈连氏点了点头。 “这...”吴妈妈不寒而栗,“当初不是说是个男孩,而且跟着崔清珞一同坠入山崖了吗?” 沈连氏轻笑,道:“具体什么情形,那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呀,急于知道此事真相的,可大有人在,咱们静静等着看戏就成。对了,派人把这消息透露出去,自会有人来解谜的。” 说完这些话,沈连氏似乎心情大好,走到挂在游廊边的鸟笼跟前,逗起鸟来。 吴妈妈在身后,看着夫人背影,若有所思。 * 崔清璎按照陈徐氏提供的路线,带着杨妈妈,很快来到逐鹿轩门口,可有了上次的不愉快,萧卿尘昨日就下令紧闭院子门,更是在门口立了一个牌子,上书: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这牌子一立,第一个受伤的就是沈聿风,整个府里,没事就往这边凑的,除了他,还有谁? 于是,早上逐鹿轩门口,就上演了一出精彩的独角戏。 沈聿风看到牌子,先是一怔,随后破口大骂,见骂累了也没人来应门,又作心酸状,诉了半天苦,最后实在无计可施,这才悻悻走了。 可崔清璎不一样,好容易得来的机会,她怎么能放弃,于是大步走上前去,用力拍门,问道:“有人吗?” 有女使来应门,却也只是将门开了一条小缝,见是生面孔,小心翼翼问道:“什么人?” 崔清璎微笑道:“我是国子监司业的晁学义的夫人,是来国公府做客的,我...” 没等她说完,女使“嘭”的一声,将门关好,又在里面嚷道:“对不住夫人,小公爷有令,不许放任何夫人进来,不然,不然就打断我的腿,夫人还是请回吧!” 崔清璎的笑容僵在脸上,这个闭门羹吃得猝不及防,害得她久久回不过神来。 “将客人拒之门外,这就是你们国公府的待客之道么?”她厉声质问道。 女使战战兢兢答道:“小公爷说了,夫人们都是连,连氏的客人,让那连氏招待便是了,不要随意走动,否则若是不小心偷听到了什么军政要务,为防止消息泄露,就只能抓夫人去下狱了,小公爷也是为夫人们好。” “你!”崔清璎被这赤果果的威胁,怼得差点一口气上不来,都说魏国公这个儿子顽劣跋扈,今日算是领教了。 杨妈妈扶住她,低声道:“大娘子,咱们总不能硬闯,还是先回去吧。” 崔清璎闻言抽回手臂,死死盯着那扇门,“我倒要看看,那贱蹄子是不是真的留下个女儿!” 院墙内,团子在前面跑得欢,允棠提着裙子在后面追着,跑着跑着,来到了外院墙角下。 听到门外有人说话,允棠抱了团子,站在墙边细听。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杨妈妈劝慰道,“这是国公府,不是咱们撒泼的地方,大娘子听我一句劝,先回去吧。” 崔清璎回头白了一眼,一副不甘心的样子,恶狠狠道:“这么多年,就因为那个贱蹄子寡廉鲜耻,我受了外人多少白眼,又受了婆家多少罪,你跟在我身边,一桩桩一件件看得不清楚么?” “即便三姑娘做得再错,她也遭了报应了。”杨妈妈又伸手去扯,“不管里面这位小娘子是不是三姑娘的孩子,都与这些事无关呐。” “无关?”崔清璎冷哼,“那贱蹄子活着时候处处压我一头,死了也不让我好过,如今,更是留个小贱蹄子来祸害我,你瞧瞧,这才及笄,这就巴巴的住到人家府上了,我看呐,比那崔清珞...” “住口!” 门吱呀一声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位小娘子,下身穿着白茶色百褶裙,柳芳绿的腰带,腰间挂玉,上身着白茶色抹胸,外套襦绿色缠枝葡萄纱短衫,衫脚掩在裙内。 此人正是允棠。 待看清来人的脸,崔清璎和杨妈妈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允棠冷眼看着崔清璎,质问道:“不知这位娘子是何人,又是何居心,竟跑到我耳边来辱骂我亡母?” 猜想被印证,崔清璎心里咯噔一下,问道:“你说崔清珞是你母亲?” “凭你也配直呼我母亲姓名?”允棠不答反问。 杨妈妈急忙摆手,从中劝和,“姑娘呀,这不是别人,是你姨母啊,莫要大水冲了龙王庙...” “我没这么恶毒的姨母!”允棠冷冷打断,“还望这位妈妈出去不要乱说话,我丢不起这个人!” “你你你!”崔清璎手指简直要戳到允棠脸上,吓得小满忙上前将允棠拦在身后。 “你竟然嫌我丢人?”崔清璎面红耳赤吼道,“她崔清珞做了什么好事,天下谁人不知?她把崔家害成什么样?又把我害成什么样?我没嫌她丢人,你反倒嫌上我了!” 允棠退后两步,静静看着她表演,在她喘气的档口,冷冷抛出一句,“想必这位娘子嫁了个位高权重的好夫君,都敢在国公府撒泼了。” 杨妈妈心下一惊,急忙去拦崔清璎,哀求道:“大娘子,可千万别胡闹了。” 崔清璎正癫狂,一把拨开杨妈妈,疯魔般大叫:“你个小贱蹄子,随了你母亲的贱种,活这么大还不知道你父亲是谁吧?你...” “啪!” 一个巴掌脆生生呼在崔清璎的脸上,留下几道血红的印子。 “你,你敢打我!”崔清璎疯了似的扭头,正要扑上去撕扯,却看见萧卿尘那张冷得快要结了冰的脸。 “小,小公爷!”杨妈妈大惊失色,急忙欠身行礼。 “哪里来的贱婢,竟跑到我这里来胡闹!”萧卿尘大喝,“缘起,给我掌嘴!” “是!” 沈连氏原在老远看了半天戏了,见状急忙大呼,“使不得啊,使不得!” 缘起却好像没听到一般,左右开弓,狠狠扇了崔清璎两个耳光。 毕竟是练家子,这两下又使了七八成力,崔清璎被打得七荤八素的,身子一歪,摔在地上。 杨妈妈根本没来得及去扶,吓得伏在地上抱住崔清璎哭喊道:“小公爷恕罪,我家娘子是一时糊涂,还请小公爷千万不要怪罪!” 允棠也没想到萧卿尘会真的动手,一时也愣住了。 “哎呀,是误会,都是误会!”沈连氏冲过来,急急去看地上的崔清璎,只见她两颊高高肿起,嘴角还渗出血迹。 “老天爷呀,这可怎么办才好啊!”沈连氏捶胸顿足,“这是国子监司业晁学义的夫人哪,昨日有事没能来给我贺寿,今日带了贺礼特地来的,这把人打成这样,我可怎么跟人交代呀。” 萧卿尘鼻子里哼了一声,“你打着过寿的名义,把人不断地往我院子里领,你当我不知道么?连氏,我告诉你,别再试探我的底线,不然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说罢,领着允棠缘起等人,回了院子。 见逐鹿轩的门重新关好,沈连氏的哭相瞬间收了起来,朝吴妈妈一抬手,吴妈妈赶紧把人扶了起来。 “哎哟,你说,你们怎么惹到他了呀。”沈连氏啧啧道,“那个小娘子如今正是他的心头肉,晁夫人你骂谁不好,真是...唉,吴妈妈,快帮着把人扶到前厅,找个郎中来看看吧。” “哎。”吴妈妈应着。 崔清璎只觉得头昏脑涨,由两位妈妈架着,东倒西歪来到前厅。 正巧沈聿风刚从外面回来,以为来了客人,进来打个照面说说话,看到崔清璎的脸,吓得在门前绊了个趔趄。 “这...这是怎么了?”沈聿风左右瞧着,这左脸和右脸,肿得还不一样高,模样也愈发难辨认了。 “这是谁呀?” 沈连氏立刻拿出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来,两手攥着帕子,支支吾吾。 “哎呀,快说啊!”沈聿风不由得着急起来,见夫人忸怩了半天也没挤出一个字,转头朝吴妈妈喝道,“你说!” 吴妈妈低头道:“这是国子监司业晁学义的夫人。” “什么?”沈聿风提高了两个声调,又转身仔细去瞧崔清璎,“这,这,这人怎么会伤成这样呢?谁打的?找郎中没有?” 沈聿风之前去晁府的时候,见过晁夫人两次,虽都是打个照面,但因着面容姣好,所以印象还挺深刻来着。 那张好看的脸,和面前这个肿得像猪头一样的脸,怎么也没办法联系到一起。 沈连氏惴惴不安道:“郎中已经叫人去请了,还不是尘哥儿...” “卿尘?”沈聿风一个巴掌重重拍在自己脑门上,顿时头大如斗,“他他他,哎呀,哎呀!” 沈聿风在堂前来回踱步,看着崔清璎那张脸欲言又止。 憋了半天,他又忍不住问道:“在哪打的?为什么呀?” 沈连氏垂眸,吞吞吐吐道:“在,在逐鹿轩门口打的,原因我也不甚清楚,好像,好像是骂了那位小娘子...” “好端端的,跑上门去骂人家...”沈聿风说了一半,扭头看到杨妈妈看向这边,想起当事人还在,及时转了话锋,“骂——了人也不能打人呐!” 说完,又去埋怨沈连氏,“你说你,上次都有过一次了,怎么不吸取教训呢?非要有人在的时候去换衣裳?” 沈连氏嗔道:“那老爷你也知道嘛,我近来盗汗,实在是不舒服。” “不舒服就不要再见客啦!”沈聿风皱着眉一摆手,“吴妈妈,近些日子,再来人都替夫人回了吧!” “是!” 沈聿风重重地叹了口气,“好了,我去逐鹿轩看看。” 25. 青青一树伤心色 沈聿风来到逐鹿轩门口,才在门板上凿了两下,就有女使出来开门。他朝女使重重点头,满意道:“嗯!不错,你比早上那个丫头懂事多啦!” 说完,踱步朝内院走去。 女使忍不住嘀咕:“早上也是我啊...方才是小公爷说了您会来,让我在这里等着开门的。” 当然,沈聿风早就走远了,并没听到。 一进屋,他就看到萧卿尘面色不悦,端坐在椅子上,一旁女使们忙忙碌碌,像是在收拾东西。 “哎,你们在干什么?”沈聿风问,却没人敢停下来答。 他无奈,又去扭头问缘起,“这是要做什么?” 缘起从身侧瞥了瞥萧卿尘的冷脸,缩了缩脖子也没敢开口,只得偷偷用两根手指比划“走”的动作。 沈聿风一看,这还得了?急忙凑过去,讪讪道:“哎呀,卿尘,不至于啊,这都是误会...” “误会?”萧卿尘眉一挑,冷哼道,“又是连氏给你灌的迷魂汤?” “也不要总是连氏,连氏的叫嘛!”沈聿风回头看看下人们,摆摆手本想让她们退下去,可手又挥了几下也没人理会,只得咳了两声缓解尴尬。 这群小兔崽子!沈聿风心里暗骂:回头等儿子不在时,可得领出来挨个训训话,不然都不知道这府里谁说了算! 他又清了清嗓子,道:“咳咳,她怎么说也是国公夫人,是你名义上的母...” 话没说完,感觉到一道带有杀气的目光射过来,沈聿风赶忙及时住了嘴。 “国公爷慎言。”萧卿尘冷冷道,“汴京城谁人不知道,我萧卿尘的母亲已经仙逝?想当我母亲,得先把命交出来才行!” 躲在屏风后的允棠,闻言瞪大了眼睛与小满对视,这位小公爷,果然是很刚啊! 这古代继母与继子关系的僵化程度,比起现代,有过之而无不及。 向来原配都站在道德制高点上,这次也一样。若不是在偷听,允棠真想站出来为这段话鼓鼓掌。 沈聿风叹气,“是为父不好,为父说错话了。但她一把年纪了才嫁过来当继室,又膝下无子,要操持这一大家子,本就不容易...” 萧卿尘嗤笑出声,“膝下无子不是该问问您老人家么?怎的这也要安在我头上?” “你莫要口无遮拦,胡说八道!”沈聿风皱眉呵斥道,随后又觉得语气不妥,软了下来,“为父与她从小便相识,她一片赤子之心,不会故意为难人的。” “我才知道,赤子之心原来是这个意思。”萧卿尘忍不住讥讽道,“莫要拿出伉俪情深的戏码,你们再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你明媒正娶的也是我母亲,你们若都是品行高洁之人,应该从今后不再往来,断了彼此念想才是,而不是我母亲前脚刚病逝,后脚就急着要进门!” 渣男! 允棠心里骂着,怪不得文明发展了一千多年之后,有钱有权的男人们,都要养几个年轻貌美的充实后宫,原来是历史留下的劣根性。 “你...”沈聿风本想解释,又想到屋里人多口杂,只得重重叹了口气,“唉,你,你不懂!” “我是不懂。”萧卿尘起身,“这辈子我也不想懂,要不是为了给允棠养伤,我也不会住回到这里来,如今她已经好了,便不打扰国公爷清净了。” “你非要这样吗?”沈聿风也跟着起身。 萧卿尘面若寒霜,一字一句道:“有她没我,有我没她!” “这...唉!”沈聿风手负在身后,郁闷地来回踱步,“你不是难为我么?” 萧卿尘满眼失望,自嘲地笑了一声,转身朝屏风后走去。 沈聿风急忙快步冲过去拦住,“这样好不好?小娘子大病初愈,实在不宜奔波劳累,这几日我让连氏去别的庄子上住,我保证,绝不会再有人来了,好不好?” 萧卿尘负气地把头别在一边,并不开口。 “你,你总要给我些时间啊。” 见沈聿风急得抓心挠肝,又见允棠疲累地靠在小满身上,萧卿尘迟疑片刻,缓缓点头,“那好,我和允棠在府内一日,那连氏便不能回来,否则...” “好好好!”沈聿风头抖得跟筛子一样,“只要你肯留下来,什么都好说。” 他又去朝那些女使们喊:“听到没有?不走了,别收了!” 萧卿尘头也不回,“缘起,送客!” 听到熟悉的逐客令,沈聿风咧嘴笑笑,也不等缘起张口,主动向门外走去。 屋子里重新静下来,允棠的心却起了涟漪,萧卿尘如此维护于她,若说一点感觉也没有,当真是自欺欺人了。 可她身上背负太多,大仇未报,沉冤未雪,面对这一份赤诚,无暇以真心回馈之。 更何况不过才见过几位皇亲贵胄,便个个家宅不宁,无奈这时代的风气便是如此,男子娶妻纳妾,家里娘子能凑上一桌麻将,乃是稀松平常之事,更有甚者,一支女足队伍也是有的。 虽然穿越过来实属无奈,但允棠也没想过要妥协,上辈子她一直秉承“爱情诚可贵,自我价更高”的理念母胎solo,这辈子更不介意当个老姑娘,潇洒终老。 总好过同其他女子共享丈夫,你一三五,我二四六的好。 见她沉思,萧卿尘悄悄遣散了下人,缘起出门前又朝小满递眼色,小满犹豫过后,还是跟了出去。 屋内只剩下他们两个,生怕她提出要离开,萧卿尘抢先开口道:“那连氏素来心机深重,恐怕早就将你在我府内的事散布了出去,安全起见,在收到崔老将军回信之前,你还是继续留在这的好。” “你为什么要帮我?”允棠没头没脑问道。 萧卿尘一怔,随口答道:“我见那妇人咄咄逼人...” “不只是今天,从头到尾,林林总总,全都算在内。”允棠抬头盯住萧卿尘的眼睛,“萧卿尘,你是喜欢我么?” 萧卿尘没想到她会这么直白,一时气血上涌,脸上燥热,连耳朵都红了起来,语无伦次道:“你怎么这么问?是听谁说的?那些婢女们又嚼舌根了么?” “不是就算了。”允棠轻声道。 “是!”萧卿尘急忙点头,激动道,“是,没错,我从第一次见你我就喜欢你,见你受委屈我心就揪得厉害,恨不得把所有欺负你的人都杀了,我...” 感觉自己说的话有点多,他顿下,悄悄去看她的表情,小心翼翼问道:“那你呢?” 允棠避而不答,转过身去,声音里透着清冷,“不要喜欢我。” “为什么?”萧卿尘不懂。 “我身世不明,遭家族唾弃,又背负家仇,与小公爷乃是云泥之别,实非良配,况且倾慕小公爷的高门淑女数不胜数,小公爷完全值得更好的。”允棠长吁一口气,如释重负般说道,“言尽于此,我们可以今夜就离开。” 萧卿尘攥紧拳头,面有哀色,“所以你问我,是为了拒绝我。” “是。” 两人陷入沉默,谁也不肯再开口。 仿佛是知道主人心情不好一般,团子不知从什么地方跑出来,用头轻轻蹭允棠的脚。 允棠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仿佛被针扎一样疼,她忽然好想哭。 刚来时,她信誓旦旦,这辈子一定不要再随波逐流,身不由己。 到头来,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允棠,你说了你的想法,现在也该听听我的。”萧卿尘轻轻扳过她的肩膀,让她转回身,允棠却执拗不肯抬头。 “第一,不要急着拒绝我,你还不够了解我。” “第二,我帮你,对你好,从未想过要回报,你不用有负担,可以安心地待在这里,直到有人能对你的安全负责为止。” “第三,我家世显赫,不需要借助你的家族才能成事,相反,若是有人想非议你,也要掂量掂量我会不会生气。”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刻意顿了顿,眼底露出一丝心疼,轻声道,“在所有选择中,不是每次都必须选择最正确那个,也可以是自己最喜欢的那个。” 允棠心头一震,抬头去看他。 他的双眼清亮透彻,眼神坚毅,似乎有无穷无尽的力量,差一点,差一点她就要陷进去了。 允棠向后抽身,退了两步,头也向一旁别了过去。 这么轻易被看穿,说不慌乱,是不可能的。 萧卿尘也知道急不得,悻悻然地将手收回,负在身后,道:“时候不早了,你也早些休息吧,明天开始几日,我都有公务在身,不能陪你了,若是边关有消息,我会第一时间让缘起来通知你的。” “谢谢。”允棠轻轻吐出两个字。 萧卿尘又定定看了看她,张了几次口,也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另一边,郎中来看过崔清璎的伤势,除了牙齿脱落了两颗,其他并无大碍,只是要想复原,得需要些时日了。 沈连氏亲自将人送回晁府,晁学义见了大惊失色,饶是脾气再好,也不由得质问起来,还是晁家老太太赶来,问清楚了缘由之后,腆着老脸又是赔罪,又是道歉,表示绝不追究,这才将沈连氏送走。 晁学义心疼夫人,不由得忿忿道:“这萧卿尘实在太不像话,清璎怎么说也算是他的长辈,怎么能说动手就动手呢?” 老太太气得将手中茶盏摔在地上,呵斥道:“你好好看看她,有当长辈的样子么?何况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好端端跑到人家府上去骂街,充长辈的道理!如今魏国公不怪罪已是万幸,若你日后还由着她胡来,有你后悔的时候!” 26. 前有无常相等待 “若是真如清璎所说,那小娘子是姨妹的女儿,那么见外甥女行事不端,教训两句也没什么不妥啊。”晁学义低声嘟囔。 老太太气得直发抖,破口大骂道:“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这般听风就是雨,怎么能担起国子监司业的重任?你不如趁早自请离京,还能给晁家留个好名声!” 见母亲真发了怒,晁学义不敢再顶嘴,急忙赔不是。 可老太太气难消,继续道:“平日里我总把她唤来拘着,你当我是愿意看她那狐媚子的模样么?我是生怕她再给你惹出祸端来!汴京城里这么多家官眷大娘子,谁像她一样?稍有不顺心,便心生怨怼,不过是有个命苦的娘家妹妹,便把这一生的不顺遂,一股脑都强加在个冤死的人身上,每每提起,还破口大骂,也不怕遭了报应!” 晁学义刚要开口,老太太身边的姚妈妈赶紧使了个眼色,他悻悻地又咽了回去。 “自己的肚子不争气,进门十几年,连个蛋都没生过,这也要怪到娘家妹妹身上,不是笑话是什么?”老太太一拂袖,鼻子里“哼”道,“怕不是老天爷也觉得她德行不够,根本不配为人母罢,就是苦了我们晁家,也跟着断子绝孙!” 晁学义觉得刺耳,喃喃道:“母亲这说的是什么话,什么断子绝孙的。” “我说错了吗?本想让你纳个妾,收个偏房,好留个一儿半女的,可到头来,不是都被她搅和了?” “也不是故意搅和的,清璎她...” “滚滚滚!”老太太看见他就心烦,摆手打发他出去,嘴里不停骂道,“早知你如此蠢笨,当初说什么也不该砸锅卖铁供你读书的!” 这倒正合了晁学义的意,急急行了礼,便退了出去。 * 瑄王府 正有女使伺候瑄王妃染指甲,她举起五根纤纤玉指,上下端详,露出满意的笑容。 瑾王妃领着李妈妈进门,双双行了礼,也不见她抬头,只得在一旁恭敬地候着。 良久,另一只手终于也弄完了,女使收拾东西下去,瑄王妃这才笑吟吟抬头,道:“哟,怎么一直站着?” 瑾王妃的腿早就酸了,闻言直奔椅子过去,可刚到跟前还未等坐下,又听瑄王妃柔声问道:“那个小贱蹄子,可弄死了?” 瑾王妃屁股还没挨到椅子,又急忙站直了身体,明知故问道:“哪,哪个贱蹄子?” “从小时候我便觉得,你装傻充愣的本事一绝。”瑄王妃缓缓起身,慢条斯理道,“可慢慢我就发现,你根本不是装傻,你是真傻。” 饶是瑾王妃再笨,也听出这句不是好话,不由得皱起眉头,嘟囔道:“好端端的,大姐姐怎么又要说我了?” 李妈妈自然也不爱听,忍不住抬头去瞥,正好对上瑄王妃的目光,吓得心跳都漏了半拍,赶忙低下头。 “我早说过,你到我这里来,下人在外面候着,是你记不住呢,还是你的下人记不住?” 李妈妈身子一抖,急忙欠身,“是奴婢忘了,瑄王妃恕罪,奴婢这就出去。” “来人呐,领下去掌嘴,让她长长记性。”瑄王妃拨弄着手腕上的玉镯,轻描淡写道。 “大姐姐!”瑾王妃刚想求情,被瑄王妃狠狠瞪了回去。 很快来了两个膀大腰圆的嬷嬷,把李妈妈拖了下去,没多一会儿,院子里便传来掌嘴的声音,听得瑾王妃心惊肉跳。 瑄王妃若无其事笑道:“坐啊,怎么还站着?” “大姐姐,这次真不怪我,又是那个萧卿尘,要不是他从中作梗...” 没等瑾王妃说完,瑄王妃便咯咯笑起来,“妙君啊,从小到大,你自己做成过什么事?” “嗯?” 瑄王妃伸出一根手指,左右摇摇,“一件都没有。所以上次你说,我就当是听了个笑话,根本没觉得你能成事。” 虽然是贬斥的话,但瑾王妃听了,反倒觉得莫名心安起来,长吁一口气坐了下来。 砰! 瑄王妃倏地一拍桌子,茶盏瞬间倾倒,她厉声呵斥道:“可你千不该万不该,留了无数线索等人去揪你的狐狸尾巴!” 瑾王妃吓了个激灵,呆呆道:“我,我没有。” “没有?”瑄王妃提高了音调,“你派去那些人的尸体呢?” “被萧卿尘带走了。” “你知道?”瑄王妃不敢置信,瞪大双眼,“你竟然知道?那你可曾谋划,准备如何应对?” “我...”瑾王妃脑子一片空白,“我想着,反正死无对证...” 瑄王妃简直要气炸了,无语地闭起双眼。 有时候,她真的想,把这对蠢出天际的弟妹弄死了算了,省得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害死自己。 “算了。反正事情已经过去了,我已经替你处理了。”瑄王妃叹气,“今日我叫你来,是要警告你,不要再私自做任何事,任何事。” 瑾王妃猛点头,“反正我的人也死光了。” ...... 瑄王妃摆了摆手,“你先回去吧,我跟王爷还有事要商量。” 得了大赦,瑾王妃带着双颊通红的李妈妈,赶紧离开这骇人之地。 虽然李妈妈受了苦,但瑾王妃心情还是很好的,不管过程怎么样,上次李妈妈说的,事情都交给大姐姐去处理的目的,总算是达到了。 瑄王妃来到书房,见瑄王正在忙,也不去打扰,只命女使拿来茶具,静静坐在一旁点起茶来。 闻到茶香,瑄王才直起身,揉了揉僵硬的后颈,笑道:“什么时候来的?我竟没察觉。” “王爷喝茶。” 瑄王接过茶盏,一眼便注意到那柔荑上点点艳红,夸赞道:“这颜色不错。” 瑄王妃眉眼含笑,“得王爷夸赞,一会儿我可得好好那手巧的婢子了。” “姨妹来了,怎么也不多聊一会儿?” “别提她了,要不是王爷耳聪目明,发现得早,还不知那萧卿尘会做出什么文章来呢!” 瑄王抿了口茶,“你那双弟妹方法虽愚笨,可效果却出人意料的好。我已命全御史中丞皇甫丘上书弹劾张阜,他这个三司使啊,必定要拱手让人了。” “那王爷可有人选了?” 瑄王沉思片刻后摇摇头,“可用的人不多,合情合理能推得上去的更是凤毛麟角,可既然好不容易将张阜拉了下来,便绝不能再让太子的人补充上去。” “让太子和皇太孙他们忙一忙也好,省得萧卿尘总有闲功夫,盯着我妹妹不放。” “姨妹那边,还是要多加嘱咐,切莫再被人抓住把柄。”瑄王皱眉,“如今我和六弟虽无过多往来,但外人早已经将我们视作一党,有你们姐妹的关系在,他早晚也是要站在我这边的。” 瑄王妃点头,“是。” “六弟年轻时好大喜功,几次三番险些丢了性命也在所不惜,那崔清珞死后,他便心如死灰,再不争功名了。”瑄王惋惜道,“好在他在军中名声还算不错,这么多年来又与各位将军频繁走动,若他能表明立场愿意助我,必定大有裨益啊!” 瑄王妃在他身侧轻摇团扇,不解道:“官家诸位皇子中,王爷您素有大志心怀天下,四皇子璟王广交天下豪杰,五皇子珩王身陨前更是战功赫赫,六皇子瑾王亦有军功在身,七皇子瑞王文采奇佳,诗词音律都信手拈来,要不是身子不好,也该是个将才,属太子最为平庸,怎的官家一点易储的心思都没有?” 瑄王闻言冷哼一声,“还不是礼部那些老不休说的?长者为大,立为储君名正言顺!不过近日里张阜的事做引子,朝堂上已经开始有别的声音,我该趁热打铁才是。” “王爷莫要心急。”瑄王妃放下团扇,一双手抚上他的肩,轻轻揉捏,“相信官家心中也早有了数,只等一个时机了。” 瑄王点点头,轻拍了拍她的手。 * 魏国公府 一连七八日,萧卿尘果然没有再出现。 他命人送来的一箱子玩意儿,允棠已经摆弄得差不多了,又开始百无聊赖地坐在院子里发呆。 他,应该是生气了吧。 不过这样也好,总比稀里糊涂、暧昧不清来得痛快。 允棠将心底小小的惆怅,看做是寄人篱下的不安,只等离开这里便会消散。 掐指算算日子,若是崔家回信及时,这一两日便会有消息了。 崔清璎的出现,让她原本就焦急的心,更多了几分忐忑。 时隔多年,那尘封已久的陈年旧事,已被她贸贸然掀开了。 她对崔家人的了解,大多是通过翟妈妈的描述,是否片面已不得而知。加之对武将世家的刻板印象,老将军大多性子刚烈,若是外祖父誓死也不肯原谅,她也是可以理解的。 但理解归理解,母亲这样凄惨的结局,她是绝对不认的。 若说让她魅惑众生,篡权夺位,她自知是做不到;可让母亲沉冤得雪,入土为安这些事,她还是想拼尽全力试一试的。 “小满,这么些天我吃的补品,大概要多少钱?”允棠转头问道。 “这...”小满挠挠头,“好多补品品相极好,大抵是不便宜的,我也不敢轻易估价。” “翟妈妈呢?在东临庄还没回来么?” “嗯,翟叔和白露,都葬在那里,庄子又被烧成那个样子,想必有很多事需要料理吧。”小满垂眸。 “也不知茯苓怎么样了。”允棠忧虑叹道,“总不能一直让她们母女呆在魏国公的庄子上。” 汴京城郊的驿站,一名戎装的彪形大汉,他须髯如戟,手握一柄长刀,骑马飞驰而来,那马显然已经疲累不堪,呼哧呼哧直喘粗气,大汉找驿卒换了匹好马之后,他连口水都来不及喝,又马不停蹄朝汴京城内飞奔而去。 目送那一骑绝尘的背影,驿丞史又低头看了看那大汉写在册子上的名字。 崔奇风。 “崔,崔将军?”驿丞史目瞪口呆。 27. 何必将军是丈夫 崔奇风来的时候,允棠正在用午饭。 逐鹿轩的小厨房做鸭子最拿手,炖鸭、炙鸭、盐鸭子、煎鸭子、肫掌粉等五花八门。 她曾去厨房里看过,竹笼里的鸭子们嘎嘎直叫,害得她不忍心再点鸭子来吃,可等色香味俱全的美食一上桌,那本就不多的怜悯之心便被抛诸脑后了。 见小满馋得直流口水,允棠大笑着把一块肥嫩的鸭肉,塞进这个小馋猫的嘴里,又给团子扔了一块,两人一猫,一同大快朵颐。 正笑着闹着,门外青莲急匆匆跑进来,一脸惊慌失措的样子。 “怎么了?”允棠疑惑问道。 “府外来人了,说是来找姑娘的。”青莲答道。 允棠放下筷子,不知道来的又是哪路神仙。 小满把嘴里的鸭肉拿在手里,警惕地问道:“是个什么样的人呐?” “听说是个脏兮兮的汉子,像是军中来的,还,还拎着刀呢。”青莲惶惶不安道。 小满急忙把手里的鸭肉扔在桌上,摇头道:“姑娘,我们还是别出去了。” “军中来的?”允棠思忖片刻后,用帕子擦了擦嘴起身,淡淡道,“走吧小满,应该是崔家来人了。” “崔家?”小满不解,疑惑问道,“崔家人来就来吧,还拿兵器做什么?难道要杀了我们灭口不成?” 允棠哑然失笑,“光在这猜测也没用,出去看看不就知道了。”说完向门外走去。 小满不放心,转头边走边问青莲,“小公爷走的时候,可给咱们留了府兵?” 青莲点头,“是有的,小公爷还吩咐了,若是有人再敢上门,无论是谁,都可以打回去!” “那就好,让他们赶紧在门前候着吧,免得再出了什么差池。”小满嘱咐。 允棠来到府门外,见那汉子还坐在马上,她不由得心里犯嘀咕。 这魏国公乃是一品重臣,按说大小官员到了府门前,都是要下轿下马,以示尊敬的。 这规矩,她这个半吊子的平民都知道,怎么崔家派来送信的,竟连这规矩都不懂? 听到脚步声,汉子策马上前,到了台阶下,定睛一看,惊喜万分! 他一个飞身下马,长刀当啷一声落地,随后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允棠身前,一把将她拉进怀里,略显浮夸地高声哭嚎道:“允棠啊,我是舅舅啊!” 允棠此时心中五味杂陈。 先不说盔甲厚重坚硬,咯得她生疼,单单是他身上的味道,都熏得她睁不开眼。 这也难怪,崔奇风从接到信,哭哭唧唧看完,便立即启程,跑死了两匹马,日夜兼程回到汴京。 天气闷热,这衣裳被汗水浸湿了一遍又一遍,味道自然感人。 崔奇风只觉得怀里的小身板,简直一用力就要被他掰折了,不由得心都揪在了一处,心疼道:“允棠啊,你受苦了,舅舅来迟了啊!” 允棠有些受宠若惊,这么多天,她把崔家人可能有的反应,都想了个遍,可唯独没想到,会是这么热情。 这时十几名府兵从门里列队跑了出来,为首的见了崔奇风一怔。 “崔将军?” “舅舅,我有些,透不过气...”允棠闷声道。 崔奇风急忙松开她,两只大手扶住她单薄的双肩,左看右看,越看越喜欢,喜道:“哎呀呀,跟清珞真的是一模一样,一模一样啊!” 允棠这才有机会仔细端详这个舅舅,若是忽略这邋遢的胡子和乱蓬蓬的头发,单看这高挺的鼻梁,也该是个帅哥才是。 “傻孩子,你哭什么?”崔奇风见她眼角有泪,伸手替她抹了抹。 允棠哪好意思说是呛的,只得故作委屈地吸了吸鼻子。 “走,跟舅舅回家!”崔奇风豪迈道。 “回家?” 允棠不解,翟妈妈说过,崔家已经离京驻扎边关十几年了,如此一来,原在汴京的府邸应该早就荒废了吧。 “对,回家!”崔奇风点头,又越过她朝她身后看去,皱着眉头看看小满和青莲,问道,“这都是你的贴身女使?沈家下人何在?” 青莲见他的打扮,本还有些迟疑,为首的府兵上前一步,低声道:“这是崔奇风将军,曾和国公爷并肩杀敌,是国公爷的兄弟!” 青莲一惊,急忙上前行礼,“奴婢是国公府的二等女使,名叫青莲,崔将军请吩咐。” 崔奇风大手一挥,“去,找架马车,把姑娘送到崔府!” 青莲呆呆看向允棠,允棠也还没反应过来,茫然道:“舅舅,待我回去收拾收拾东西...” “这么多下人,用你收拾什么?”崔奇风性子急,见青莲不动,不由得催促道,“愣着做什么?快去呀!晚些把姑娘东西收拾好了一并送过来!”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有马夫赶来马车。 崔奇风前后打量马车后,皱眉问道:“这就是沈兄家最大的马车了?也罢,允棠,来!” 还未等马夫放下杌凳,崔奇风双手探入允棠腋下,向上一举,她整个人便腾空而起,就这样被举上了马车。 “姑娘!”小满惊呼。 允棠也惊魂未定,心中不禁感叹:这武将行事果然是别具一格。 待她坐稳,崔奇风拾起长刀,翻身上马,一拉缰绳,打头直奔崔府。 崔奇风本就人高马大,一身戎装更显得威风凛凛,再加上手里那柄,刃锋闪着寒光的长刀,策马走在街上,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有年纪大些的,眼尖发现,领头惊呼,“是崔小将军!” “真的是他!” 崔奇风虽已不惑之年,可百姓还习惯叫他崔小将军,那还是他离开汴京时的称呼。 崔府坐落在汴京城里最繁华的街道上,大门有三开间宽,门板上朱红色漆色已经锈迹斑斑,门的上方挂一块赤金九龙青地大匾,上面“崔府”两个字苍劲有力。 门前的台阶石砖早已斑驳,但却干净,似乎有人定期打扫。 与其他张灯结彩、朝气蓬勃的宅子不同,崔府像是垂垂老矣的白发翁,看不出一点生气。 崔奇风下马扣门,很快便有人来应,是一名褐发老翁。 “怀叔!” “风哥儿!”怀叔展开双臂,将崔奇风揽在怀里,喜极而泣,哭道:“我以为有生之年,再见不到风哥儿你了!” “怀叔这是什么话,您老可得长命百岁呢!”崔奇风大笑道,“遥儿和孩子们都在路上,估计过几日就能到,到时您好好看看我那个臭小子,跟我年轻时候像不像!” “好,好!”怀叔点头,用袖子直抹眼泪。 允棠在小满的搀扶下下了车,上了台阶,来到门前。崔奇风侧身让开,让怀叔瞧个仔细,“您别忙着哭,您快看看,这是谁?” 怀叔眯着眼睛去看允棠的脸,倏地一怔,眉间沟壑般的皱纹瞬间都展了开来,老人又用袖子去揉眼睛,直直地盯了半晌,诧愕道:“三,三姑娘?!” 崔奇风闻言爽朗大笑,“怎么样?我说你跟你母亲一模一样吧?” 见怀叔不明所以,他又耐心解释道:“怀叔,这是清珞的女儿,叫允棠。” 怀叔不住点头,眼神却不离开允棠,“像,跟三姑娘真像,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走吧,咱们进去说话!” 为了照顾怀叔年纪大,大家都走得很慢,一路上怀叔不断地问着家里人的近况,在听到崔老将军身体还硬朗时,又忍不住掉眼泪。 “风哥儿放心,府里上下虽没留多少人,但将军和哥儿、姐儿的房间,都还一直打扫着,干净着呢。” 崔奇风轻叹口气,“怀叔,这么多年,辛苦您了。” 怀叔忙摆手,“不辛苦,不辛苦,我一直觉着,你们总有一天要回来的。以前呐,还总有几个偷懒的,我跟他们说了,就当作主子明天就要回来了,那样去打扫。就算我死了,也要一直这样做下去。” 说完又自嘲地笑笑:“老了,嘴上也絮叨了。” “我爱听您说。”崔奇风笑笑。 “那棠姐儿就住三姑娘的院子吧?”怀叔扭头问道。 允棠点点头,“好。” 怀叔又自顾自说道:“得叫人去采买些食材了。” 崔奇风知道怀叔还有无数的话要问,开口道:“允棠,你先回房间休息,等晚饭时,舅舅再去叫你!” 由一位妈妈引着,允棠跟小满朝母亲生前住的玉弓轩走去,一路上,虽没看见什么名贵的花草,却也绿意盎然,一团和气。 正如怀叔所说,房间里果然打扫得一尘不染。 允棠被屏风前一幅画吸引,画上是一名戎装女将,眉眼与她极为相似。 细细去看那题字:何必将军是丈夫,崔三娘子,建安二十一年。 她是建安二十二年生的,看来这幅画,便是她出征前画的了。 画像的时候,母亲还不知道之后的命运会急转直下,面容上凌然傲气还栩栩如生。 她忍不住抬手去抚摸那幅画上的人儿,仿佛能感受到温度一般,久久舍不得将手收回。 这大概是她离母亲,最近的一次了。 没来由的,她对这屋里的一床一榻,一案一几,都说不出地喜欢。 她又想起刚刚舅舅说的话,舅母和孩子们都在路上了,也不知道这舅母,是不是个好相与的。 未来的日子好不好过,光凭舅舅的态度还无法作出判断,毕竟家宅安宁与否,主要还得看妇人们,那沈连氏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小满,派人去告知翟妈妈一声,她一定会很高兴。”允棠轻声说。 自打刚才一进屋,小满就没怎么敢出声,见她终于开口,如释重负般长吁了一口气道:“姑娘,咱们走,还没跟小公爷打招呼呢。” 是啊,还没来得及说一声就走了。 允棠从怀里掏出那块鱼型黄玉玉佩,交到小满手上,“一会儿魏国公府来人送东西,就把这个还给他吧。” 28. 团圆便是家肥事 小满将玉佩小心收好,问道:“姑娘是准备,以后都不见小公爷了么?” 允棠想了想,轻轻摇摇头,“我不会刻意躲,更不会刻意去见,我不希望他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只希望有朝一日能有机会,把这份恩情还给他,只有两不相欠我才能安心。” “我还以为姑娘你,是心悦小公爷的呢。”小满不禁惋惜道。 允棠垂眸,并未开口。 事到如今,喜欢不喜欢的,又有什么要紧呢? 未来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留在崔府的,大部分都是老人,妈妈们个个慈眉善目的,轮番地找了机会来看允棠。 允棠也不怯场,后来干脆让小满搬了交椅,大大方方地坐在门口吃茶,让她们看个痛快。 魏国公府的下人手脚也够利索,很快便把团子和她日常用的东西送了过来,还将她平日里吃的补品一并打包送了来。 团子初到陌生地方,进了屋便躲在柜子下不肯出来,小满伏在地上唤了很久无果,只好由着它去了。 妈妈们则为了能跟允棠说上几句话,争着抢着搬东西,有用的没用的都要问上几句,比如:“姑娘这个放哪里?”“姑娘房间里想摆些什么花?”“姑娘喜欢什么香?” 她都一一应了,妈妈们听了备受鼓舞,干起活来更起劲了。她并不知道,自己的到来,让沉寂已久的崔府,重新活络了起来。 晚饭自然是跟舅舅一起用的,虽然只有他们两个人,但各式各样精致的菜式却摆了满满一桌。 崔奇风憨笑着,一边给她夹菜,一边道:“我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叫他们什么都做了一点。你快尝尝。” 允棠盯着盘子里的菜出神。 其实从上辈子开始,允棠便很少与爷爷奶奶之外的长辈打交道。跟邻居叔叔伯伯早晚扬着笑脸打招呼问候,和此时与舅舅坐在同一桌上,甚至以后要顿顿饭都在一起吃,还是有些区别的。 爷爷奶奶的教导是,去到哪里,都要乖,不要惹事,免得惹人讨厌。 所以她一直很乖,但并不是怕被人讨厌,而是怕见到爷爷奶奶低声下气赔礼道歉的模样。 这辈子她的活法就很不同,几乎是随性的,虽然每每把翟妈妈气得不行,但不得不说,这样真的很爽。 她还没想好要用什么样的面孔去面对这个舅舅。 或者说,她还不知道舅舅到底能偏爱她到什么程度。 “还有这道羊四软,是你母亲最爱吃的。”崔奇风又夹了羊肉放在她的盘子里,见她也不动筷,忧心问道,“怎么?都不爱吃么?” 允棠这才回过神来,面前盘子里的菜已经堆得像小山一样,好像随时要倾倒,她急忙拿起筷子去“扶”,慌乱点头道:“爱吃,我都爱吃的。” “胡说。”崔奇风假装板起脸,“你明明一口都没吃!” ...... “我吃,我这就吃。”允棠将羊肉送入口中,果然鲜嫩无比,肉香四溢。 见一旁崔奇风满脸期盼地等着她的反馈,她点头如捣蒜,“是真的很好吃!” “是吧!”崔奇风心满意足地大笑,“七婶做这道菜是汴京一绝,就连白矾楼都没有她做的好吃呢!” 随后从地上抱起酒坛,为自己斟上一大碗酒,一饮而尽,像是不过瘾似的,又斟上一碗,咕嘟咕嘟又喝了个精光。 允棠不禁在心里称赞,好酒量! 她曾见过很多男人饮酒,大多用的都是比茶盏大不了多少的酒盏。 虽然所饮的酒都是粮食酿造的低度酒,可像这样直接上海碗的,还真是第一次见。 崔奇风用袖子一抹嘴,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嘿嘿一笑,“我嫌用酒盏太麻烦。” 随后又给自己满上,刚要端起碗,又抬头问允棠道:“能吃酒么?陪舅舅吃点。” 允棠自觉酒量不错,来点也无妨,索性点头,“那我就陪一陪舅舅。” “好姑娘!”崔奇风大笑,单手提起酒坛,此时已有妈妈为允棠拿来酒盏。 酒盏大多是与注酒壶配套用的,注酒壶倒酒慢涓细流,像是文人款款而谈。 可酒坛却一顷而下,热烈而饱满,有三分之一的酒溢出,崔奇风也并不在意。 “来!”他豪迈地举起海碗,与允棠刚端起的酒盏,“叮”的一声碰在一起。 允棠喝下一口酒,只觉得入口舌尖甜,舌面辣,后又有浓郁的粮食香和酒香混杂,醇厚而绵长。 她不由得称赞道:“好酒!” “这是中山园子的千日春,怎么样,不错吧?”崔奇风笑着笑着,忽又渐渐面露哀色,重重地叹了口气,“允棠啊,这么多年,你都在哪生活?” 允棠虽未亲身经历,却也曾听翟妈妈提起过。 “杭州,兖州,扬州,很多地方都住过。” 短短一句话,她说得轻描淡写,崔奇风却深知其中苦楚,心疼问道:“那谁照顾你呢?” “翟妈妈,还有两个贴身女使,如今也只剩一个了。”允棠垂眸。 “翟妈妈?”崔奇风疑惑,想了想又问道,“难道是红谏?” “她从未说过自己名字,她如今在城郊的庄子上料理事务,过几天就会回来的,舅舅见着就知道了。” 崔奇风点头,解释道:“红谏原是你母亲的贴身女使,到了年纪放出去嫁人,我依稀记得她是姓翟的,还有个弟弟,叫什么来着...” “翟青训。”允棠轻声说道。 “对,那就是了。” 崔奇风回来路上,在驿站补充干粮和水时,曾听人提起过东临庄被烧毁之事,见她神色落寞,也能猜出个大概,忙话锋一转道,“原来是红谏将你救了出去,我们还以为…红谏是我们家的大功臣啊,等她回来,要好好赏她才是。” “那我替翟妈妈,先谢过舅舅了,还望舅舅能将翟叔的妻女好生安顿。” 崔奇风点头应下,又扬手道:“今日不提伤心事!允棠啊,这么多年流落在外,让你受苦了,你放心,往后舅舅定将你视作亲生女儿一般,别家姑娘有的,你要有,别家没有的,我也尽力替你寻来!若是有人敢欺负你,我定要他们好看!” 允棠望过去,彪悍的汉子一脸认真。 可她又不禁腹诽:这样一个真性情的哥哥,又怎会让自己的妹妹枉死,连个墓碑都没有呢? 崔奇风不知她心中所想,抬手又将两人的酒具斟满,倒酒的功夫偏过头去看她,身后的烛光将她映衬得更加明眸皓齿,恬静端庄,崔奇风心生欢喜,忍不住嘴角上扬。 “等过几日,南星和北辰也该回来了,你们年纪相仿,定能玩到一处去。”见她茫然,崔奇风又给她介绍道,“他们俩是双生子,南星是姐姐,北辰是弟弟,都比你大一岁,我只有这一双儿女。” 允棠点头,至少对舅舅的家庭成员有了一定的了解。 值得庆幸的是,舅舅只有一个妻子,并无妾室和庶出儿女,家庭状况并不复杂,这多少让她松了一口气。 也不知是舅舅对舅母情深意重,还是因身处苦寒之地,没有娘子愿意跟着他去遭罪。 她也注意到舅舅刻意不去提外祖父,许是老人执拗,还放不下心结也说不定。 想要为母亲正名,能得到崔家的支持是最好的,外祖父再固执,也不过是一个待攻克的难题,她始终坚信事在人为。 崔奇风又开口道:“不过我那个女儿啊,性子随了我,年纪也不小了,点茶女工插花音律,却是样样都不会,到时你可别笑她。” 允棠也笑,“我也不会。” 崔奇风一怔,随即尴尬笑笑,“你也不用为了安慰我,太过于自谦...” 允棠只觉得面颊燥热,有些微醺,她又抿一口酒,摇了摇头,实话道:“并非自谦,我是真的不会,可能我脑子愚笨,学不来这些,我对这些也都不感兴趣。” “怎么会,你母亲可是我们几个当中,最最聪明的一个。”说完崔奇风便觉得不妥,又改口问道,“都不感兴趣…那,那你喜欢什么?射箭?马球?还是投壶?” “我?”允棠想想,“我喜欢画画,喜欢做...手工,比如说,木制的小船什么的。” 她把嘴边的模型,硬生生改成了手工。 “啊!”崔奇风恍然,好像是懂了,“就是木雕呗。” “呃...对。”允棠本想解释,想了想又放弃挣扎,点了点头。 “也好,也好。”崔奇风一仰首将碗中的酒喝完,挥了挥手,潇洒道,“不喜欢就不学,我崔家的姑娘,会与不会,嫁到谁家,谁也不敢说半个不字。” 允棠细细品着这句话,舅舅似乎在试着给她底气。 “来,吃菜!” 这顿饭前前后后,吃了一个多时辰,崔奇风似乎有无穷无尽的话要问,最后谈话被迫结束,实在是因为允棠不胜酒力。 回房间后,允棠被小满喂了醒酒汤,之后便沉沉睡去。 * 其实并非是萧卿尘故意躲出去,而是他确实分身乏术。 贱贸一案,他虽调查清楚,确是楚翰学所为,可朝堂上权御史中丞皇甫丘咬住三司使张阜不放,称人在其位,不懂得避嫌,便是德不配位。 御史台的言官们更是纷纷要求罢免张阜,一时间场面失控,张阜成为众矢之的。 这样一来,即便太子和皇太孙再想保全张阜,也无法开口向官家求情。 官家不得已,应百官谏言,下诏将张阜外放鄂州。 这一局,明显瑄王赢了。 29. 弟窃功名好权势 东宫内,太子正倚在榻上,愁眉不展。 皇太孙宽慰道:“父亲不必太过忧虑,张阜外放已成定局,不如向祖父推举杨伦继任三司使。” “杨伦?”太子在脑海中搜索这个名字,“你是说刚回京述职的兖州知州杨伦?” “正是。”皇太孙正色道,“杨伦才华横溢,胸怀大志,若能加以重用,假以时日必定能独当一面,为父亲分忧。” 太子不住点头,“好啊,正好今日父亲传我去他宫里用晚膳,我提一提便是。” “不可。”皇太孙皱眉,“祖父自登基以来每日忙于朝政,唯有晚膳时才得以与祖母及各位娘子们话话家常,父亲若此时聊起政事,难免惹祖父不快。” “也是。”太子面露愁容,“前几日母亲便说过,这几天,父亲似乎胃口都不大好,不如晚膳时我叫小厨房做些消食可口的汤饮,一并带过去。” 皇太孙摇头,“亦不可。” “又怎么啦?” “这些事让祖母和各位娘子做就好,父亲只需要与祖父聊聊天,下下棋,令他心情舒缓些,缓解来自政事的压力即可。” 太子听得稀里糊涂,“做儿子的,为父亲制些汤饮,有何不可?”说完,求助似的看向皇太孙身边的萧卿尘。 萧卿尘笑笑,“太子殿下,皇太孙这是在告诉您,不要妇人之仁。” “你!”太子咬牙,“你这个臭小子!” 这话面上虽是冲着萧卿尘说的,可眼神却不住瞥向皇太孙。 皇太孙也不在意,微微颔首,“儿子还要回去读书,先告辞了。” 太子摆摆手,“去吧去吧。” 萧卿尘也拱手示意,转身跟了出去。 出了太子寝殿,皇太孙却不往书房走,萧卿尘也不问,只是亦步亦趋地跟在身侧。 缘起和内侍想要跟着,都被他打发了。 两人走了许久,皇太孙终于开口,不解问道:“六叔到底是跟三叔站在一处了么?” “我派人跟踪许久,从未见过瑾王殿下跟瑄王殿下接触,倒是两位王妃往来密切。”萧卿尘轻叹口气,“不过两位王妃是姐妹,即便往来频繁也正常。” “之前祖父曾跟无意中提起过,想封三叔为开封府尹。”皇太孙望向宫殿上的飞檐,“你说,是想废了父亲的意思么?” 萧卿尘急忙四处看看,沉声道:“殿下慎言。” “父亲当上储君不过几年的光景,三叔便按捺不住了,如今竟开始耍这些手段。”皇太孙苦笑,“寻常人家都知道兄弟阋墙于家族乃是大祸,更何况于一国呢?三叔饱读诗书,怎的连这些浅显的道理都不懂?” 萧卿尘知道皇太孙幼时,有一阵子曾与瑄王格外亲近,总是吵嚷着要三叔带他玩耍。 如今时过境迁,长大的孩童被迫要拿起武器对抗昔日的亲人,怎能不难过? “瑄王殿下是一时利令智昏,终有一日会醒悟的。” 已是黄昏,粉蓝色的天空,有一行大雁飞过,皇太孙目送着它们远去,轻声道:“但愿吧。” 站累了,两人又找了一处台阶坐下。惆怅许久,皇太孙想起什么似的,扭头看向萧卿尘,疑惑道:“前些日子,每日刚过晌午便吵着嚷着要出宫,怎么最近倒是不急了?” 萧卿尘从身边绿植上摘下一片叶子,拿在手里把玩,轻描淡写道:“这不是有公务在身嘛,总要对得起这份俸禄。” “算了吧,你这点俸禄,够你几日的花销?”皇太孙拳头朝他肩前砸去,“还不说实话?” “真没什么。”他任由皇太孙捶了个结实,挠挠脸道,“前些日子救了个人,担心她身子,就把她送去魏国公府里养,你也知道那连氏不是个好相与的,我怕...” “怕她受欺负?” “也不是,她呀,鬼着呢,不会让自己吃亏的。”提到允棠,萧卿尘不自觉嘴角上扬,“我是想着,人救都救了,送佛送到西嘛...” “所以现在这尊佛,被送到哪去了?”皇太孙戏谑问道。 萧卿尘一怔,脑海里忽的回想起允棠那句:“不要喜欢我”,面上笑容渐渐消失。 别看她肩膀单薄,身子像纸片一样,说起话来残忍着呢,直直要剜人的心。 想到这,他竟觉得委屈起来。 皇太孙将他的细微表情都看在眼里,饶有兴趣道:“这位小娘子到底是什么人,能让你魂牵梦绕的,有机会我定要见见。” 见他悻悻地不开口,又问道:“六叔母的目标就是她喽?她到底是什么人?” 提到瑾王妃,萧卿尘眼神凌厉了许多,“那日要不是殿下您及时阻拦,恐怕我早带着证据上门抓人了。” “我知道,你向来是护短的。”皇太孙拍了拍他的肩膀,“可想治六叔母杀人未遂的罪,并不那么容易,只要三叔母替她指路,随便捉一位妈妈出来抵罪,你也是没办法的,她最多就是个管教不严,伤不到筋骨的。更何况在没弄清楚六叔的立场之前,不能轻易树敌。” “是。”萧卿尘重重叹了口气,“这不,瑄王殿下派人来销毁证据,我也就将计就计了,不过我还保留了一具尸体,存放在私狱的冰窖里。而且我已经查明了,这人叫李炼,曾多次出面为瑾王妃办事,很多人都认得他的脸。” “这个公道,你是非为她讨不可了?”皇太孙笑问道。 萧卿尘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挑眉道:“那是自然。” “成!那就去做吧!”皇太孙起身,掸了掸衣裳,“没什么事你就早些回去吧,为你那尊佛,再添些香火。” 回魏国公府的路上,萧卿尘策马,破天荒地走得很慢。 “缘起,崔将军那边,有回信了么?”他问道。 缘起摇头,“没有,刚才您陪皇太孙殿下散心的时候,我还特意去宫门那问了,没人来通报。” “这就怪了,算算日子,若是有回信,早该到了。” “您也说了,若是有的话。”缘起撇撇嘴,“仅凭随信带的玉佩,就能认亲么,万一是假冒的...” 说到一半,见主子瞪过来,缘起抬手打了自己的嘴两下,“呸呸,我又说错话了。” “若是旁的高门显户,冒名顶替认亲倒是可以理解,毕竟家族显赫,又有泼天富贵。”萧卿尘随着马匹轻轻摇晃,“可那是崔家,常年驻守在苦寒之地,普通小娘子都避之不及吧。” “更何况,那日在瑾王府你没看出来么,她和她母亲相貌极为相似,不然也不会惹来杀身之祸。” “说到这,小公爷。”缘起作思考状,“您不觉得小娘子与瑾王殿下也有几分神似么?” 萧卿尘一楞。 仔细去回想两人的面貌,却怎么也联想不到一处。 莫非,与崔家娘子私相授受的人,是瑾王? 怎么可能? “以后这样的话,不要乱讲。”他嘱咐道。 “哦。” 进门时天刚擦黑,萧卿尘刚抬腿进屋,青莲便急匆匆过来,行礼过后,双手奉上玉佩,“姑娘说,要我把这玉佩还给小公爷。” “她人呢?” “崔奇风崔将军亲自来,把姑娘接走了。” 萧卿尘抬眼望望空荡荡的房间,没来由地烦躁起来,一把将玉佩扯在手里,皱眉道:“你们都下去吧,我一个人静静。” 众人忙退了出去。 他看了看手中的玉佩,又从怀里掏出另一半,将两枚不同形态的鱼拼在一起,便能拼成一个圆形。 这传家之宝双鱼佩,作为定情信物,竟如此轻易地被退了回来。 怪他送出去的时候太仓促,之后又没与她说清楚。 他走过去,坐在床上,用手拂过铺在上面的锦缎,锦缎表面平平整整,似乎已经换过了,再没了她的痕迹。 她从不用香熏衣裳或者帕子,也不点香,连一丝味道都没留下。 也不知道她在崔府过得好不好。 压抑住马上去崔府看她的冲动,萧卿尘将两枚玉佩都收入怀中,叫上缘起,直奔城郊的私狱。 派人将瑾王请来的时候,萧卿尘正和缘起一起,悠闲地吃着拨霞供,也就是兔肉火锅。 一进门,一股阴暗潮湿的味道扑鼻而来,瑾王不由得用手掩住口鼻。 萧卿尘放下筷子,毕恭毕敬地行礼,“参见瑾王殿下。” 瑾王皱眉,“只说是有重要的事,便将我引到城郊来,小公爷行事果然乖张。” “事出有因,只得委屈殿下了。”萧卿尘朝一个方向伸出手,“请。” 顺着狭窄的路往里走,瑾王才发现,这哪是庄子,明明是一处私狱啊! 小路倾斜向下,许久走不到尽头,两侧墙壁高耸如城墙,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 即便隔段距离便有烛火,但能照亮的范围实在有限,大部分时间还是走在黑暗里的。 瑾王只觉得阴森森的,脊背发凉,忍不住问道:“你要带我去哪?” 萧卿尘回头笑笑,“带殿下见一个人。” “什么人?” “能待在这里的,自然是死人。” 30. 不知何人奏皇帝 只一夜,崔将军回京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汴京城。 听到消息的人分成两派,一派是跟崔奉一起上战场杀过敌的将军们,恨不得马上到崔府来问问老将军的近况。 另一派大多是“正义凛然”的言官,尤其是他们的女眷们,平日里正愁无事可说,这下借着马球会、游园会,大肆聚在一处咬耳朵,就连各大酒楼的包厢,出手晚了都订不到位置,一时间火爆非常。 官家自然也听到些消息,惊得连豆粥里的汤匙都掉到了地上,吓得宫女内侍们伏了一地。 再三确认只有崔奇风一人回来之后,官家半晌没有说话,在原处呆坐许久。 皇后怕官家忧思过度,宽慰道:“官家若是好奇,派人去问问不就知道了?” 官家叹气,“崔奉这是还在怪朕呐。” “西北战事纷乱,崔将军留守,稳定军心也是有的,如今能让儿子回来看看,便已是活动了心思了。”皇后从宫女手中接过新拿来的汤匙,放入官家面前的碗中,“都说那崔奇风承了他父亲的衣钵,在战场上所向披靡,官家传他入宫来,问问边关战况,顺便嘉奖一番,也能鼓舞万千将士的心啊。” “崔奉就这么一个儿子,战神|的名号不传给他传给谁?唉,也好。”官家略思忖后点头,“传旨,召崔奇风入宫。” 当事人此时毫不知情,甚至还在呼呼大睡。 也难怪,日夜兼程赶回来,崔奇风已经几天几夜都没睡过一个完整的觉了,只在困得实在睁不开眼时,在树下稍稍合下眼。 允棠倒是早就醒了,只是宿醉过后的身体实在难受。 没想到这副身体竟然如此不胜酒力,上辈子好歹也是“白酒小公主”,每次爷爷用酒壶温酒她都能陪着喝点。 可昨日的酒度数并不高,只消三两杯,脑子便晕晕乎乎,最后还断了片,怎么被小满架回房间都不知道。 听闻允棠回了崔府,翟妈妈一早便从庄子上赶了回来,从一进门就忍不住泪眼滂沱,甚至还与其中几位妈妈相拥而泣。 多年后故地重游,却已物是人非,尤其她们还住在母亲之前的房间里,难免让翟妈妈睹物思人情更怯。 团子倒是适应得快,已经在院子里玩耍开了。 皆大欢喜之时,得了消息的崔清璎,也忙不迭地张罗起宴席来。 虽然脸上的伤已经看不出大碍了,可当时大力之下,脸上的皮肉狠狠咯在一排牙齿上,造成嘴里血淋淋两排伤口,连着几日喝水都会疼,如今也还没好利索。 但娘家人十几年来头一次回到汴京来,这让她重新燃起希望。 想当年崔家正得势时,即便她是庶女,来求娶的勋爵世子们也不计其数,再加上名噪一时的嫡女崔清珞,崔家的门槛子都要被媒人踏破了。 世事难料,她刚嫁入晁家没多久,崔家就出了事。 多年来她辛苦经营,不惜学些勾栏瓦舍的手段,只为维系住晁学义的心。 如今眼看着苦尽甘来,一些小伤又算得了什么。 “家里的四司六局也拿不出手,不如叫人去祁四郎的茶坊买些果子回来充充场面。”崔清璎看着下人忙里忙外,自顾自说道。 杨妈妈面露愁色,道:“大娘子,这次宴请宾客,咱们还是跟老太太说一声罢。” 提起老太太,崔清璎眉头皱紧,冷哼道:“怎么?我一个当家大娘子,连为娘家人庆贺一番都不行了么?我大哥哥都多久没回来了?” “不是说不行,只是知会一声,也费不了什么力气。” 崔清璎白眼快要翻到天上去,“那个老不死的天天青灯古佛,关心这些个尘事做什么?等我父亲回来...” “咳咳,咳咳咳...” 眼见着晁老太太拄着手杖,由姚妈妈扶着进了院子,杨妈妈忙假装咳嗽替主子遮掩。 晁老太太步履蹒跚来到跟前,身旁下人们忙搬了椅子过来,姚妈妈小心翼翼扶老太太坐下。 崔清璎不得已,挤出一个笑容,欠身行礼道:“母亲安好。” 老太太鼻子里“哼”了一声,冷声道:“你这礼我可不敢受,背地里指不定怎么骂我呢!” “哪能啊,母亲说笑了。”崔清璎讪讪笑道。 “我是年纪大,耳朵不灵光,但也不是聋,你那么大声骂,有几个是听不到的?”老太太手杖一指院子里那些忙碌的下人,“要不要随便抓过来一个问问?” 崔清璎面露尴尬之色,囫囵道:“我,我不是在说母亲,我是...” “行了!”老太太不耐烦打断,“我也不是来听你编故事的,你只消说,这搞得乌烟瘴气的,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什么叫幺蛾子呀?”崔清璎心中不快,强压着怒火,“母亲,我大哥哥崔奇风从边关回来了,我这不是想着多年未见了,为他接风洗尘嘛,放心,我花的都是体己钱,不够还有我的嫁妆,绝不会动晁家一分钱的。” 老太太手杖往地上杵得铛铛直响,皱起眉头问道:“你哪只耳朵听见我问钱的事了?” “不是为钱,母亲是为了什么?大小事宜都由我来操心就好,明日母亲愿意动,就出来看看,不愿意就像往常一样,在屋里待着就行,不会有人去打扰您的。”崔清璎阴阳怪气道。 姚妈妈看不过去,慢条斯理道:“大娘子,平日里也不见你与亲家有书信往来,你当真有信心,亲家会愿意来么?” 崔清璎不以为然,嗤笑道:“那可是我大哥哥,怎么会不来?” “好。”老太太缓缓起身,“亲家老将军还未回京,你就急着耀武扬威了?看在亲家这么多年保家卫国的份上,我也不拦着你,只是劝你安分守己,不要再与那些长舌妇嚼舌根,惹是生非,你,好自为之吧!” 崔清璎将头扭到一边,不情不愿地敷衍了句,“母亲慢走。” 说完也不等老太太出门,又指着一旁的下人嚷道:“轻着点,那套定窑的茶盏你要是给我打碎了,我打断你的腿!” 姚妈妈嫌恶地回头看了一眼,搀扶着老太太走了。 * 过了晌午,崔奇风终于睡醒了,沐浴更衣之后人都显得清爽了很多,拾掇完毕,他第一件事就去找允棠。 允棠正在小满在院子里,两人都仰着头,双臂张开,随时准备接从树上掉落的团子。 “这样接,一定会把你抓伤的。”崔奇风笑道,“舅舅帮你。” 说完,他将身前衣袍掖在腰带里,向后退几步助跑,右脚一蹬,整个身子向上一窜,双臂抱住枝干,腰腹用力一荡,没等两人看清,已经骑到树上去了。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甚至团子都没反应过来,就被崔奇风一把抓住后颈,拎了起来。 崔奇风又从树上轻轻一跃,双脚稳稳落地,拎着团子的手臂一伸,“喏,接着。” 小满忙鼓掌,“哇!将军好厉害!” 允棠怔怔接过团子,她终于信了书里那些关于武将的描写,绝非虚言。 面前的汉子皮肤黝黑,要比汴京的同龄人粗糙很多,身材用虎背熊腰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 她突发奇想,“舅舅,其实你可以考虑下把胡子刮掉。” “嗯?”崔奇风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怎么?不好看吗?这样才显得凶狠嘛。” 允棠噗嗤一笑,“凶狠也不是显出来的,我只是觉得,舅舅相貌俊朗,被这胡子遮住可惜了。” “是嘛!”崔奇风合不拢嘴,挠了挠头,“长这么大,除了你舅母,还是第一次有人夸我长得好看呢,我一直以为她是哄我才这么说。” 允棠猝不及防,吃了一嘴狗粮,想来舅舅舅母两人,感情应该是很好。 崔奇风还沉醉在刚刚的夸赞里,“也是,都说外甥肖舅,你这么好看,就是像我啊,哈哈哈!” 允棠被他的大笑感染,也跟着笑出声来。 “舅舅带你出去玩吧。” “去哪里?” 崔奇风狡黠一笑,“教你骑马,我崔家的姑娘,怎么能不会骑马呢?” 允棠一听,来了精神,把团子往小满怀里一塞,“好啊,我们快走吧!” 这动作惹得崔奇风哈哈大笑,“果然是我崔家人,走,舅舅带你去马场。” 舅甥二人兴高采烈向外走去,还未走到外院,怀叔便如临大敌一般,伸手拦住他们去路。 “怎么啦怀叔?出什么事了?”崔奇风问道。 怀叔激动得老脸通红,急道:“宫里来人了,是来传旨的,风哥儿快去前厅接旨吧!” 崔奇风摸不着头脑,疑惑道:“宫里?” 几人快步来到前厅,果然有一位内侍模样的中贵人,立在厅里。 允棠从未见过这场面,提起裙摆就要跪,却发现其他人并没有要跪的意思。 中贵人恭敬行礼,“见过崔将军,官家有旨,命崔将军申时前进宫面圣。” “是。”崔奇风拱手。 中贵人传完了话,笑吟吟道:“崔将军风尘仆仆回京,一路上劳累了,官家也是惦记崔老将军的身体,还有边关战况,就辛苦将军了。” “应该的。” “那将军赶紧准备准备,奴婢就回去复命了。” 送走中贵人,崔奇风扭头无奈道:“允棠,看来今日是去不成了。” 允棠知晓事关重大,道:“舅舅不用担心我,自然是面圣要紧,马场改日去也是一样的。” 崔奇风点头道:“那你今日先在家待着,我会告诉怀叔,无论谁来都不开门,你就看看书,呃,雕雕木头,舅舅很快就回来。” “好。”允棠乖巧应着。 崔奇风回屋换了朝服,出了府门,急匆匆上马直奔皇宫。 允棠百无聊赖地回到小院,发现之前喂给团子的小鱼干,剩下了一些残渣,一群蚂蚁正排着队往窝里搬。 正数到第五十七只蚂蚁,忽听到院墙外声如洪钟的徐妈妈“悄声”与其他人说着:“听说刚刚晁府来人了,说明日要在晁府设宴,为咱们风哥儿接风洗尘。” “晁府?”对方听起来很疑惑,“那是璎姐儿?” 31. 小人无节长戚戚 允棠蹲着往墙边蹭了蹭,想听得更真切一些。 徐妈妈继续道:“可不?就是璎姐儿。可风哥儿临走时候有话,无论是谁,都不叫放进来,免得扰了咱们姑娘的清净。怀叔自然是不敢违抗的,晁家人见进不来,就堵在门口说的。” 对方似乎感慨良多,瓮声瓮气说了好几句,允棠也听不真切。 徐妈妈嗓门高,拍手表示赞同,“你说得可太对了,当年的事谁不知道?三姑娘出事,她倒哭哭啼啼委屈得不行,逮到个人就说,当初早就劝诫过三姑娘,与外面的人断了往来,可三姑娘没听,才酿下大祸,坐实了三姑娘私相授受的名声。” “这么多年,也没见她回来看看,怀叔说,昨日问了风哥儿,说也从未收到过她写去的信。如今倒想起还有个崔家了!”徐妈妈仿佛气得不轻,言辞间愈发激烈,“哼!早我就看她不是个东西,处处都要跟三姑娘争个先后,三姑娘大度,从不跟她一般见识,她却是个不知好歹的!不叫放进来就对了,你们能受得了,我可受不了,来人我也得给他撵出去!” 对方小声宽慰了几句,两人渐渐走远了。 “咔嚓”一声,允棠手里的树枝,被她折成两半。 之前在魏国公府,她觉得崔清璎恨毒了自己,只是因为受了母亲牵连,被人诟病所致,如今看来,似乎宿怨已深啊。 母亲有大将之风,不拘小节,她可没那么高尚。 崔奇风是晚饭之后才回来的,一进门就听怀叔说了晁府来人的事,只摆了摆手说“知道了”,便未再说其他。 他前脚刚进院,后脚官家的封赏就到了,一色同样服制的宫人抱着绸缎、黄金等赏赐之物,排着队往屋子里搬。 领头的中贵人还是之前传旨的那一位,见怀叔塞了些碎银过来,喜笑颜开道:“官家封了崔将军作正五品下宁远将军,只比崔老将军低半阶。官家的词头已经送到中书省去了,很快诏书就能下来。” 怀叔自然千恩万谢,中贵人也不托大,“崔将军在宫里已经谢过恩了,我宫里头还有差事,就先回了。” 说罢仰头对崔奇风一颔首,“奴婢这就告辞了。” “怀叔,送送中贵人。” “欸!” 崔奇风看上去并不怎么高兴,甚至还有些郁闷。 他在营地无意中得知有父亲的信,瞥见玉佩急忙将人拦了下来。 他与崔清珞乃是一母所生,怎会不认得妹妹的玉佩? 看过信之后,他借口妻子祝之遥思念父母,外祖父母太久没见到孩子们,这才领着妻儿们匆匆上了路。可祝家在扬州,并不在汴京。 自己快马加鞭先一步入了京,妻儿还没到,就得了封赏,这可不是能瞒得住的事。 老父亲固执,他本想回来先安顿好允棠,再慢慢想办法让父亲接受,可封赏一出,事情就由不得他慢慢筹划了。 若是让父亲得知他出言欺瞒,对允棠归家绝没有任何好处。 怎么办? 崔奇风心生烦躁,负手在正厅里来回踱步。要是夫人在就好了,她脑子灵活,肯定有主意。 怀叔以为他在为晁府的事为难,宽慰道:“风哥儿倒也不用太过担心,晁府设宴,带着姑娘去露个脸便是,刚好给官眷娘子们见见我们棠姐儿,也顺便寻一门好亲事不是?” “亲事?”崔奇风皱眉,“那可不行,允棠还没享着福,怎么就能给送到婆家去受罪?” “这...”怀叔道,“棠姐儿已经及笄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早些相看着...” 崔奇风一摆手,“我星姐儿还没嫁呢,着什么急?你找个人去晁府回话,说我不去!允棠也不去!”说罢气哼哼地回房了。 怀叔面露难色,叹了口气。 徐妈妈一直在厅外听着,见状将怀叔喊到外面,得意道:“怎么样,我早说风哥儿不会去吧!” “你一个采买妇人懂什么?”怀叔没好气地说道,“将军不在,两个儿女闹僵,我总得从中劝和吧?哪能教着他去断了往来呢?” 徐妈妈双手在身前交握,翻了个白眼,“劝和也得看是什么样的吧!要是三姑娘...” “住口!”怀叔急忙喝止,又压低了声音道,“如今主子们都已经回来了,你再这样口无遮拦,早晚要闯祸!” 徐妈妈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悻悻道:“我,我以后注意就是了。” * 翌日,崔奇风和允棠早早地就用了早饭,之后直奔西郊的马场。 路上,允棠掀起窗前的帘子,偷看车旁骑马的舅舅。 他居然听了她的意见,将胡子刮了个干净! 如今的崔将军,风姿隽爽,气宇轩昂,走在汴京城中,还不比那白面萧卿尘,更受小娘子们欢迎? 允棠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急忙晃晃头,想把那怪念头从头脑中甩出去。 “怎么?头又疼了?”小满见状关切问道。 “没有。”允棠犹豫了片刻,试探着问道,“国公府...可有人来过?” “没听说,怎么,是落了什么东西么?” 允棠摇摇头。 小满笑道:“姑娘是想问小公爷吧?他公务繁忙,许是还不知道咱们已经走了呢,不然肯定早早追过来了。” 她扭头看向窗外,舅舅正转脸过来看她,她努力挤出一个微笑来回应。 “前面就到了。”崔奇风向前一指。 允棠探出头去,果然前面豁然开朗,一大片草地上,各色健壮的马儿正在恣意奔跑。 随着视线开阔,沉闷的心情都跟着欢快了许多。 许多公子姑娘们,骑坐在马上,随着马匹轻快动作,有节奏地上下 律 动着,那份英姿飒爽叫人好生羡慕! 由小满陪着去到帐篷里换过便于骑马的衣裳后,允棠又跟着崔奇风来到马厩。 崔奇风介绍道:“马是很有灵性的动物,相处久了,你下一步的动作它比谁都先知道,有匹心意相通的马,会让你在战场上如虎添翼。” 允棠看着那些高大的动物们,刚想伸手去摸,那马鼻子一喷气,吓得她急忙缩回手来。 “马很敏感,能感受到你的恐惧。”崔奇风抚着一匹马,认真道,“你越怕,它越不屑,越不会听命于你。” 允棠点头,“那我能选一匹自己的马么?” 崔奇风大笑,“当然。不过要等你学会骑马之后,我们先选一匹性格温顺的马,免得你受伤。” 接触新事物总是让人热血澎湃,崔奇风本让与允棠去亭子里等,可她哪还能坐住,在马场的栅栏边,伸长了脖子看。 小厮牵了匹枣红色的马出来,崔奇风骑了两圈,确认了马的脾性之后,才摆手让允棠进来。 崔奇风将允棠举上马,又将她的脚放入马镫中,嘱咐道:“双手握住缰绳,但不要太用力拉,那样会使马停下来,眼睛看前面。” 允棠点点头,全神贯注看向前方。 崔奇风亲自在前面牵马,刚走了几步,就被人叫住。 “崔将军!”一男子从远处跑来,到了跟前惊喜道,“真的是你!我还怕是我看错呢!” 来人是殿前司指挥使孔如归,前一日崔奇风入宫时,曾在宫中见过。 孔如归曾在崔奉麾下效力,崔奉自请离京后,跟了怀化将军,得了战功之后转入殿前司,一路扶摇直上,做了指挥使。 “孔指挥也来骑马么?” “是啊!”孔如归见到崔奇风便服,被感亲切,见他刮了胡子,比划着问道,“将军这胡子...” 崔奇风笑笑,“外甥女说不好看,就刮了。” 孔如归闻言朝马上看去,一看之下怔住,“这...” 允棠本想下马行礼,可低头瞧瞧这个高度,实在不敢擅动,只得在马背上微微颔首,“见过孔指挥。” “这是我外甥女,允棠。” 孔如归顿觉失态,低头缓了缓神,才抬头问道:“将军怎么会在这里?晁府不是设了接风宴么?” 崔奇风不以为然,“允棠想骑马,我就带她来了。” “因是晁家大娘子设宴,所以大部分去的都是官眷,我也怕咱们大男人去了,她们不好说话,便只让贱荆一个人去了,我就陪儿子骑骑马。” 说罢,转头朝身后一边手,“连城!” 从远处跑过来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年,来到跟前,在父亲的指引下行礼,“见过崔将军,见过姐姐。” 崔奇风揉了揉少年的头,笑道:“虎头虎脑的,像你!” “那我们就不打扰崔将军和姑娘骑马了,告辞,连城。” 孔连城毕恭毕敬俯身,“告辞。” * 眼看着宾客都到齐了,崔清璎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来回踱步,“怎么还不回来?再派人去请!” 杨妈妈叹气道:“大娘子,昨日崔府便来了人,说将军不会来,您就该上门去请的!” 崔清璎怎会不知,可昨日晁学义不知犯了什么邪,一回到家便缠着她,害得她根本抽不开身。 “定是那老太太身边的姚妈妈使了坏,不然大哥哥怎么会不来?他一向对我很好的!”她咬牙切齿道,“怪不得她昨日说那样的话,那是故意恶心我!” “姚妈妈与崔府素无往来,如何使坏?大娘子还是快想想眼下的事吧!” “废话!我难道不知道么?”崔清璎白了杨妈妈一眼,“一点有用的主意都给不出,只知道催催催!” 杨妈妈听了,不再开口。 一名女使急匆匆跑到跟前,欠身道:“大娘子,派去崔府的人回来了,说崔将军一早就离了府,好像是带姑娘骑马去了。” “姑娘?什么姑娘?” 32. 春风得意马蹄疾 崔清璎一下下咬着大拇指的指甲,喃喃道:“大哥哥回京之事,早就传得沸沸扬扬,可从未听说过他的妻儿们也回来了,听形容,大哥哥像是日夜兼程赶回京的,而且一回京就被官家召见,还封了赏...” “莫非是父亲有意回京?”她又马上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对不对,父亲的脾气我是知道的,他宁可死在关外,根本不会顾及我的死活。” “那这位姑娘是谁呢?有人说在东华门街看到大哥哥骑着马,东华门街,东华门...魏国公府?” 崔清璎一下清醒了,没错,魏国公府! 她狠狠地叼住指甲,用力一扯,顿时血流如注,她却像是感觉不到一般,眼神透出狠戾。 “哎呀,大娘子,你的手!”杨妈妈急忙用自己的帕子将她的手指包好,血却很快透了出来。 崔清璎挑起嘴角,“最近的马场便是西郊吧,冰花,再派人去请,就说他若不来,丢的可是崔家的脸面。” * 只是骑马慢跑了几圈,允棠只觉得浑身都要散了架了。 崔奇风接她下马,指点道:“你的身体绷得太紧了,容易被马颠得七扭八歪的。放松些,跟随着马的节奏,就会好很多。” 这话他之前说过,允棠记得,可知道和能做到是两码事。 她走到栅栏边,坐下来,捶捶酸疼的双腿和腰,她不得不承认,在骑马这件事上,她想得太乐观了。翟妈妈说崔家无论男女各个能征善战,她便理所应当觉得自己学起来也会很快。 谁知道,竟是大型翻车现场。 崔奇风像是看出了她的沮丧,大笑道:“我给你讲个笑话,你听了可不许跟别人说。” 允棠八卦之魂熊熊燃烧,朝他拼命点头。 “我小时候学骑马,笨手笨脚的,每天不知道要从马上摔下来多少次,有一次还差点被马踩死,气得父亲,也就是你外祖父,当着好多人面,大骂我蠢,说他崔奉的儿子怎么可能连骑马都学不会!” “可我当时是真的很害怕,脑子一片空白,根本无法随机应变,身体处在什么样的姿势,自己完全不知道,只有每次一下马的时候,才能感觉到浑身酸疼。” 这点允棠深有体会,她坐在驾校的车里,就是这种感觉,脑子一片空白。 “我每日晨起苦练,一直练到天黑,日复一日,其实不过就是想让父亲夸赞我一次。可即便到了我能骑马驰骋的那日,我也没能听到他夸我一句。” 崔奇风自嘲地笑笑,“可你母亲就不同了,她好像天生就会骑马一样,我要花很多时间苦练才能做到的事,对于她来说是那么轻松。” “所以每当有人夸我,说我马术精湛的时候,我也总装出一副很轻松的样子来。”崔奇风语气轻快,像在说别人的事一样。 允棠仰起头,舅舅的轮廓印在夏日烈阳里,刺得她睁不开眼。 她心里升起一股暖流,她当然知道,舅舅是在拿自己的事给她加油打气。 “舅舅。” “嗯?” “你的马骑得真好。” 崔奇风得意笑道:“哈哈哈,不就是骑马吗?还不是小菜一碟?” 两人齐声大笑起来,惹得旁人纷纷侧目。 “崔将军!”一声急促的呼唤打断了这天伦之乐。 远远地跑来一名小厮,到了跟前拱手作揖,恭敬道:“小的是晁府来的,奉大娘子的命给将军传话,大娘子已经在晁府给将军设了接风宴,如今宾客已经到齐,还请将军速速移驾。” 崔奇风皱眉,不耐烦道:“昨日我不是说过了不去的吗?” “大娘子的宴已经设下,帖子已经发出去了,没办法撤回,还望将军体谅。” “为什么你们大娘子,总喜欢自作主张呢?让人不痛快!”崔奇风面色不悦,用力一拂袖,怒道,“你回去告诉她,安分守己度日,莫要再节外生枝!” 小厮面露难色道:“将军,大娘子说了,您若是不去,丢的可是崔家的脸面。” “放肆!”崔奇风暴喝一声,“你敢威胁我?” 武将的怒气,可不是闹着玩的,光是怒吼一声,觉得地都颤了两颤。 小厮吓得一个激灵,急忙伏跪在地上,道:“小的不敢!小的只是个传话的,大娘子说,我若不把话带到,她便打断我的腿,还望将军饶了小的。” “这个清璎,真的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崔奇风气不打一处来。 “清璎?”允棠轻轻重复道。 崔奇风这才想起来,她似乎还不知道有这么个姨母在,正犹豫怎么介绍,她又开口问道:“我听徐妈妈她们说的璎姐儿,就是这位晁家夫人了吧?” “是。”崔奇风轻叹口气,“你清璎姨母,乃是父亲外室封氏所生,养到快十岁才领进家门,因封氏乃是贱籍,所以祖父便决定去母留女,将清璎记在我母亲名下养着。名义上虽如此,可当年封氏不甘心,曾以死相逼,闹得满城风雨,清璎是庶女这件事也就人尽皆知了。” “既然是同养在外祖母身边的姨母,那舅舅为何不去赴宴呢?”允棠轻描淡写问道。 “我...” 崔奇风语塞:总不能跟一个小辈说,你这个姨母品行不端,咱们还是少理为妙吧? 允棠适当添油加醋道:“姨母与母亲感情好不好?我还没见过姨母呢。” 一个十五岁的少女,一脸懵懂地眨着大眼睛说谎,允棠觉得,此时自己与书里那些恶毒女配,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事实证明,崔奇风对崔清璎的为人,了解得还没有徐妈妈透彻——毕竟鉴婊这件事,还是女人更专业。 “那你想见她么?” 允棠故作天真地点点头,“嗯,允棠该给姨母请安的。” “好吧。”崔奇风轻叹气,“反正今天也骑得差不多了,我就带你去晁府看一看,不过事先说好啊,我们不会在晁府用饭,只见个面,说几句话就走。” “好。” 小厮欢天喜地地快马加鞭回去报信,允棠换好衣裳上了马车,随崔奇风去往晁府。 等马车到的时候,崔清璎早领着一群官眷,等在门前了。 “快看!大哥哥来了!”崔清璎远远看见崔奇风,便颇为炫耀地高声说道。 “哎呀,崔将军果然一表人才啊!” “是啊是啊,颇有当年崔老将军的风范呢!” 众位夫人不住夸赞,乐得崔清璎合不拢嘴。 “姚妈妈。”崔清璎得意道,“你刚不是还问,我大哥哥怎么还不来么?这不是眼看到了门前了?不过是有些事耽搁了,瞧瞧你们!要我说,你还是赶紧回去给老太太传话去吧,免得老太太着急。” 姚妈妈眼睛一瞪,“哼”了一声,转身进门去了。 崔清璎嗤笑,摸了摸头上钗环,扭头对其中一位夫人笑道:“我大哥哥从小就疼我,饶是辛苦,也是赶来了。” 说话间,马车已经到了门前,崔奇风先一步下马,崔清璎见状忙上去说话,崔奇风却摆手示意稍等。 耐心等马夫摆好杌凳,崔奇风伸出手臂候在一旁,众人皆翘首以盼,等着看马车里到底什么人,能有这么大排场。 只见车帘一掀,柔荑一捻,随后一位少女扶着崔奇风手臂款款而下。 她上身着月白色素罗直领大袖,下身郁金香色双蝶秀罗纱裙,身姿轻盈,如坠入凡间的仙子一般。 有年纪稍大的夫人,见了她的面容,不由得惊呼出声。 崔清璎皱起眉头,最不想见的人,还是来了。 可现在不是跟她计较的时候,崔清璎整理好情绪,柔声喊道:“大哥哥,你怎么才来啊,大家都等你半天了!” 崔奇风语气听不出一丝波动,开口道:“是允棠说还未见过姨母,要来请安,请过安我们就回去了。” 未见过姨母? 崔清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上次都闹得天翻地覆了,这小贱蹄子竟然撒谎说没见过,天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可这么多人在场,根本无法撕破脸,让她露出狐狸尾巴。 “允棠见过姨母。”允棠温顺行礼。 崔清璎半眯着眼,眼前这个柔弱无骨的姑娘,与那日在国公府大不相同,好似变了个人一样。 定要让大哥哥知道她的真面目才行! 想到这,崔清璎含笑道:“又见面了,我的好外甥女。” “哦?”崔奇风疑惑回头,“你们曾见过?” 允棠做出一副认不出的样子,左看右看,一双大眼睛眨了又眨,这招她还是跟萧卿尘学的。 “见过的,上次在国公府...”崔清璎说到一半,倏地又止住,因为后半段实在羞于见人。 “国公府...”允棠掩口惊呼,“原来上次在国公府,挨打的人是姨母您呀!” 崔奇风听得云里雾里的,“什么挨打?” 众位夫人听了也都面面相觑。 “哦,舅舅有所不知,那日在国公府,姨母...” “允棠!”崔清璎急忙打断,见她装作无辜的模样,不由得恨得牙痒痒,又走近了一步压低了声音道,“你做这个样子给谁看?你到底想做什么?今日这么多官眷,由不得你胡闹!” 允棠却似被吓着了一般,无辜道:“姨母在说什么呀?我听不懂。” “你又发什么疯!”崔奇风见状眉头紧蹙呵斥。 “我发疯?”崔清璎刚要发作,回头看看众位夫人又咬牙忍了下来,“详细的回头再说,大哥哥快随我入席吧。” “晁夫人,这位小娘子是谁呀?”说话的人,是吕申氏。 认出面前这位小娘子,正是在小公爷院子里看见过的那位,吕申氏哪里肯放过这个好机会。 33. 座上珠玑昭日月 因之前听陈徐氏说起过,那日在国公府发生的事,崔清璎自然知道有几位夫人曾见过允棠。 她回头笑笑,作无奈状,“这是我外甥女,年纪小不懂事,让夫人们见笑了。” “外甥女!”吕申氏意味深长地与其他夫人对视。 崔奇风不知道她们在打什么哑谜,眉头皱得更紧了,“允棠哪里不懂事了?” “大哥哥才刚回京,有些事不知道也是有的。”崔清璎斜睨了允棠一眼,“咱们还是进去说,让众位夫人入席,我们一家人也好说说话。” 她的心思很简单,以汴京传播消息的速度,今日崔奇风进了晁府,明日便会人尽皆知。 不等崔奇风开口拒绝,允棠仰头道:“舅舅,骑了这么久的马,我刚好也饿了呢。” “这...”崔奇风扭头看了看崔清璎,她正引着夫人们往门里进,犹豫片刻后,说道,“那好吧,不过,不要待太久啊,这种满是官眷的宴席上,听不到几句真话的。” “听舅舅的。” 随着众人进了晁府大门,转过影壁,顺着甬路过了垂花门,穿过前院,才到了正厅。 文人的宅子果然与武将的不同,处处透着古色古香的清雅韵味,就连点的香,都是香气层次丰富的瑶英胜香。 正如崔清璎所说,酒菜吃食早已经备下,众位夫人在一排楠木交椅上先后落座,正三三两两地窃窃私语着。 吕申氏瞪大眼睛,拉住身边年纪稍长的文明殿学士夫人马连氏不松手,“马夫人听到没有?那小娘子竟是晁夫人的外甥女。” 马连氏与沈连氏有偏亲,论辈分,沈连氏还应叫其一声姑姑。即便是沈连氏贵为国公夫人,断也没有姑姑上门去给侄女贺寿的道理,所以那日马连氏并未到场。 平日里吕申氏背地里便惯有“耳报神”的绰号,马连氏不愿与其为伍,不动声色地抽出手臂,笑道:“外甥女有什么奇怪的,谁家还没几个侄男娣女的呢。” “哎呀,马夫人您不知道...”吕申氏刚要大讲特讲,马连氏手一抖,将桌上的茶盏碰倒,洒了一身的茶水。 “哎呦!”马连氏忙起身,身旁的妈妈不断用手帕擦拭着,“吕夫人,对不住了,看来我得朝晁夫人借身衣裳换换了。” 刚刚兴起的倾诉欲,就这样被打断,吕申氏只得悻悻点头。 见马夫人离席,吕申氏又挪了个座位,凑到陈徐氏身边,“陈夫人,那日国公府...你也在吧?” 平日里吕申氏是不屑于同陈徐氏说话的,毕竟陈徐氏的相公陈显,不过才是个六品承直郎而已。 可今日环顾席上,能记得那日同在国公府的,就只有这么一个了。 陈徐氏点点头,“没错。” 虽隔着屏风,但两人的交谈,还是断断续续传入允棠的耳朵里,崔奇风就坐在一旁,自然也是听得到的。 “大哥哥,怎么会突然回京呢?”崔清璎试探性问道。 崔奇风正为妇人嚼舌皱眉,听到她问随口敷衍道:“哦,有些事要处理。” “父亲呢?什么时候回来?官家可有为父亲复职的意思?” 这句话的目的性再明显不过,崔奇风只觉得讽刺,作为女儿第一句不是问起父亲的身体,而是父亲的官职。 他冷笑两声,“父亲不会回京的。” “为什么?”崔清璎音调猛地拔高,随后又自觉失态,尴尬地笑笑,“大哥哥也该劝劝父亲才是,边关苦寒,不比汴京...” “我与父亲早年也连年征战,在边关的日子比在汴京多得多,待得习惯了,也就不觉得苦了。” “那也...”崔清璎对上他的视线,语气柔和了些,“那也要为嫂嫂和孩子们考虑啊。” 崔奇风嗤笑,“我崔家人怎么可能连这点苦都受不住?” 眼见哥哥汤水不进,崔清璎只得使出苦肉计,提起帕子假装抹了抹眼泪,叹气道:“哥哥不知道,父亲自请贬职之后,我在这婆家的日子啊,真是一天不如一天。” 允棠冷眼旁观,心中不由得腹诽,做戏也要做全套,连滴眼泪都挤不出来,岂不是可笑? “大郎家的,这话是怎么说的?倒好像我们晁家亏待了你!” 几人闻声望去,只见晁老太太由姚妈妈扶着,刚从后门进来。 崔清璎心里暗骂:糟老婆子,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 可脸上还得挤出微笑,起身道:“母亲来了。” 崔奇风和允棠齐齐起身行礼,“见过晁老夫人。” 晁家老太太并不正眼瞧自家媳妇,扭头朝舅甥二人点头示意,经过允棠身边时,无意中瞥了一眼,心下便有了数。 见老太太正襟危坐,崔清璎讪笑道:“母亲来,这些个下人怎么也不提前通报一声?我这正和大哥哥说话呢...” 她怎么也没料到,老太太真会来凑这个热闹。 姚妈妈正色道:“大娘子忘了?方才还是您让我赶紧回去通报老太太的。” 晁家老太太冷笑两声,“听这话意思,老婆子我来的不是时候?” 崔奇风忙道:“老夫人休听她浑说,本就是闲聊,没什么要紧的。” “本我也是不想来搅清净的,只是久未有亲家老将军音讯,心里担心得很,才特地来问问。” 见晁老太太言辞恳切,崔奇风忙一拱手,“多谢老夫人挂念,父亲一切都好。” “那就好。”晁老太太点头,扭头又去看允棠,“这位姑娘,想必便是崔三娘子的女儿了?” 允棠颔首,“回老夫人的话,正是。” “我曾与你母亲有过几面之缘,她一袭红衣,骑马纵横驰骋且箭无虚发,实在是惊为天人呐!”晁老太太由衷夸赞道,“你的眼睛简直跟你母亲一模一样。” “多谢老夫人谬赞。”允棠含笑。 “可惜天妒英才啊。”晁老太太叹气,“只恨老天无眼,怎么不把那些个恶人收了去!” 晁老太太此番话颇为感慨,是有原因的。 当初是皇室组织的一场骑射比赛,说是平民中若有佼佼者,也可以报名,但大家心里都有数,官宦家的儿女们都有好师傅教,有好马好箭可以用,自然更胜一筹。 但百姓们乐得去看个热闹,能亲眼目睹众位皇亲贵胄的子女们露脸,可不是常有的事。 晁老太太也随着刚入仕的儿子去了,对英姿飒爽、秀外慧中的崔清珞颇为欣赏。 可欣赏崔清珞的又不止她晁家一个,众位世家夫人子弟们都巴巴瞧着呢。 崔清珞在拔得头筹的同时,也一下拔走了好多适龄青年的心。 晁学义自然也是其中之一,而且几乎是最不起眼的一个。 比赛结束后,晁学义愣头愣脑地,不小心闯进马场,惊了瑄王的马,差点被踩死,是崔清珞及时发现,出手相救,这才捡回一条小命。 瑄王见晁学义衣着朴素,来历不明,便破口大骂,扬言要把他抓去打死,还是崔清珞替他解了围。 有了些瓜葛,晁老太太自然喜不自禁,催促儿子备了厚礼,好好谢过崔三娘子。可谁知一来二去,那个不争气的,竟和崔二娘子——崔清璎看对了眼。 崔清珞与瑾王青梅竹马的事,是人尽皆知,求娶不到崔三娘子,晁老太太心里也是有谱的,在儿子的再三央求下,这才壮着胆子上门求娶庶女崔清璎。 崔奉见晁学义谈吐不凡,很是满意,这才定了亲。 晁老太太觉得,都是养在一个母亲身边的女儿,什么嫡庶有别的,都不重要,只要人品好就行。 刚入门时,崔清璎还装腔作势,一副家训如山的模样,晁老太太一度还很满意来着;可没过多久,狐狸尾巴便露出来了,先是险些将一名老妈妈活活打死,后又将与晁学义多说了两句话的婢女腿打断,发卖了出去。 本想劝儿子和离,可崔家又出了事。 “好好的日子,母亲说这个做什么。”崔清璎只觉得晦气。 允棠捕捉到她眉宇间的嫌恶,心里升腾起一股难以言说的火气来。 晁老太太缓缓回过神来,看向崔奇风,朗声道:“崔将军,老婆子我自认从未亏待过大郎家的,反而因她没有娘家可以倚仗,对她百般隐忍,可她...” “母亲这是在告我状么?”崔清璎冷冷打断。 “你闭嘴!”崔奇风扭头呵斥道,“长辈说话你硬生生打断,当真是一点规矩也没有了么?” 崔清璎明显不服气,但被哥哥死死瞪着,也只好作罢。 见她不再妄动,崔奇风这才又昂首,义正言辞道:“老夫人无需多言,她是什么脾性我是了解的,她若有不妥,老夫人代为管教便是,我崔家没什么可说的!” “大哥哥!”崔清璎急了,“你也该听我说说!” “说什么?你是叫我来给你断案的?”崔奇风白了她一眼,“还嫌不够丢人么?” 见情形不妙,崔清璎话锋一转,眼泪吧嗒吧嗒直掉,“我跟自家哥哥哭诉心中苦楚,又有什么好丢人的呢?十几年来,亲人不得见,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妹妹梨花带雨,说得也不无道理,惹得崔奇风长叹一口气。 晁老太太见状,冷哼一声。 眼见风势就要被她逆转,允棠适时开口,“姨母,那边夫人们都朝这边看呢。” 崔清璎忙抬头去看,隔着屏风也能看到各位伸长了脖子的身影。 她用帕子抹了抹泪,抽泣道:“什么委屈不委屈的,都不说了,今日本就是给大哥哥接风洗尘的,妹妹还未恭贺哥哥受封呢。” 崔奇风的心,刚被眼泪融化了一点,这话风一吹,又一点点坚硬起来。 他皱起眉,心道:以前只觉得二妹妹心机深重,小肚鸡肠,好争风吃醋,又总在背后非议人罢了,竟没发觉她如此势利,句句不离他和父亲的官职,怪不得自打他们离京,半封信也没收到过她的! 允棠却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崔清璎瞪眼,“你笑什么?” “我不过是羡慕姨母罢了。” “什么意思?”崔清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允棠笑眯眯道:“若是真如姨母所说,在晁家受了天大的委屈,老夫人又怎能应允,姨母为娘家摆这么大的宴席?舅舅明明心知肚明,见姨母哭诉也不拆穿,不也是因为疼爱姨母么?书上常说恃宠生娇,大约就是如此了,怎不叫人羡慕呢!” 晁老太太闻言哈哈大笑。 “你...”崔清璎刚要发作,瞥了瞥屏风那头,又压低了声音叱责道:“长辈们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 晁老太太“哼”了一声,“来者是客,姑娘如何就不能说了?” 崔清璎被这一老一小气得咬牙切齿,气呼呼起身,半晌道:“席上还有那么多宾客,我先去招待了!”说罢拂袖离去。 34. 曾经沧海难为水 “姑娘啊,走近些,让我瞧瞧。”晁老太太朝允棠伸出手。 允棠乖巧上前,晁老太太拉住她的手,对着那如花似玉的脸蛋,左瞧右瞧,心生欢喜,道:“你若是不嫌弃我老婆子,没事就来坐坐。” 见允棠点头应允,晁老太太又轻叹气,用帕子拭了眼角的泪。 崔奇风听怀叔说起过,崔清璎至今无所出的事,只当老太太此番落泪是盼孙心切,不由得觉得愧对亲家,沉声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清璎她没能为晁家生个一儿半女,还请老夫人做主,给晁司业纳些侧室,为晁家延续香火。” “唉,我何尝不想啊。”晁老太太欲言又止,摆了摆手,“罢了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吧,反正我也活不了几年了,就由他们去吧。” 晁老太太年轻时是吃过苦的,后半生儿子入仕当了官,这才有了人伺候,所以老太太的手,关节粗大,皮肤更是如老树皮一般粗糙,手背呈暗褐色,上面还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斑点。 这双手让允棠想起了自己的奶奶,听到这话她不由得鼻子一酸,道:“老夫人,您可得长命百岁呀!” 晁老太太慈爱地笑笑,“好,冲姑娘这话,我也得活到百岁!” 又寒暄了几句,崔奇风侧耳听那群夫人们没什么好话,便胡乱找了个借口请辞。 允棠这次来,本也是探探崔清璎的底气,弄清楚她在婆家到底是什么样的处境,既然目的已经达到,也就乖乖跟舅舅离开了。 回到府里,允棠刚换了身衣裳,小满便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姑娘,翟妈妈方才说,小公爷来过了。” “是么。”她坐在铜镜前,戴耳环的手一顿,若无其事地问,“那他可留了什么话?” “没有,就来看看姑娘,听说姑娘不在,留了包小鱼干就走了。” “小鱼干?” 小满递上一个油纸包,允棠一打开,腥味十足,团子马上被吸引了过来。 见团子吃得津津有味,她伏在案上,心中怅然若失。 * 皇宫太清楼 官家正在案几前临摹字帖,长公主在一旁磨墨伺候,堂下瑄王、瑾王两位王爷皆垂手而立。 待官家写完最后一笔,长公主才放下墨锭,看着墨宝称赞道:“爹爹的字,真是愈发苍劲有力了。” 官家摆摆手,叹气道:“老了,手也不稳了,可惜了你这李廷珪墨了。” “爹爹哪老了,前些日子铖哥儿跟您打马球,不是还输给您了?”长公主扶官家在一旁榻上坐下,又给瑄王使了使眼色。 “是啊,父亲。”瑄王附和道,“您身子比我还硬朗呢,那日回去我都腰酸背痛的。” “哼,你平日里连马都不骑,整日恨不得长在马车里,不酸痛才怪呢!”官家嗤笑。 瑄王恭顺笑道:“是,父亲说的是,往后啊,我定勤加练习,争取胜您一局。” 三人齐齐大笑起来,瑾王也不抬头,依旧垂头丧气地杵在一旁。 官家扭头看见他的模样,收起笑容,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皱眉道:“说说吧!” 瑾王还不止官家问到自己头上,还闷着不语,长公主接连咳了几声示意,他也没察觉。 “想什么呢?”瑄王过去一拍他,把他吓了一跳。 “没想什么。”瑾王闷声道。 “没想什么?”官家气不打一处来,“现在满汴京城都是关于你的流言,说你看上一位小娘子,拼了命的想纳人为妾,人家不肯,你竟派人将人绑了来!” 瑾王心中憋闷,又无法实话实说,吭哧半天,只挤出一句,“我没有。” “你没有?你没有这事怎么会传得有鼻子有眼的?”官家手指在空中不住点着,“你啊你啊,本以为你是几个皇子中最老实的。人都说那小娘子才十五岁,十五岁,才及笄啊,你都能当她爹爹了你!每日回家看见襄平你不觉得亏心吗?” “我说了我没有!” 瑄王抢先开口喝止,“六弟,你怎么跟父亲说话呢?” 瑾王自知语气过激,双膝一屈,跪了下来,“父亲,我真的没有,妙君确实曾错抓过一位小娘子,以为是府里逃出去的奴婢,但发现抓错人了之后,马上就放了呀...” 砰! 官家拍案而起,怒目而视道:“你这个庶子!” 长公主忙去抚官家后心,“爹爹莫要气坏了身子。”又扭头对瑾王说,“钺哥儿,你就认个错不行么?” “我,”瑾王双膝向前蹭了两下,急道,“但想要纳妾,是绝对没有的事!我只是看她,看她...” “她什么?”官家追问道。 瑾王垂眸,犹豫后开口道:“她长得很像清珞。” 这个名字一出口,官家登登向后两步,跌坐回榻上。 “你...”瑄王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唉,说你什么好啊...” 长公主也皱眉,“钺哥儿,你糊涂啊!” 见官家扶额闭口不言,瑾王把心一横,道:“我就只是多看了她两眼,绝无非分之想啊父亲,我可以发誓,如果我对她有亵渎之心,我...” “罢了!”官家叹气,“你们都回去吧,让朕一个人静一静。” “父亲!”瑾王哀求。 “瑾王殿下!”一旁的大太监程抃见状,忍不住开口道,“您就先回吧。” 瑾王抬头看看父亲,只得悻悻起身,跟随瑄王和长公主退出太清楼。 “秉钺,”瑄王回头道,“你嫂嫂新收了江南的厨娘,晚饭到我府上用,我们兄弟二人许久未一起吃酒了。” 瑾王摇摇头,“不去了,没心情。” 瑄王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些流言,你也不必放在心上,有些闲人无事做,每日睁眼就是乱嚼舌根的。不过为兄劝你一句,大丈夫深情虽是好事,可你也在明处留了把柄,谁来,都能拿捏你几下。” 瑾王敷衍地点点头,又颔首跟长公主行礼,这才心事重重地朝宫门走去。 一路上,瑾王都不住猜想,到底是何人,散布这些谣言,又意欲何为? 第一个怀疑的对象,当然是萧卿尘。 那日他被萧卿尘叫到城郊的私狱,见了冰窖里那冻得灰白的尸体。 那张脸他也认得,此人名叫李炼。 因李炼曾多次在他不在时出入王府,他便特意找人调查过,结果发现此人不过是楚妙君雇的厢兵。 当时他未加阻拦,是因为有些场合,女子确实不宜抛头露面,有人替她办事也没什么。 可当萧卿尘说出这是追杀允棠的凶手时,他便再也淡定不了了。 一是惊讶于,楚妙君竟然能背着他,下令追杀允棠。 在他心目中,妻子虽不是伶俐之人,但好在也没什么太歹毒的心肠,所以也就根本没想过她会伤人性命。 二是惊讶于,李炼头上的贯穿伤。 他也曾征战沙场,知道要想造成这样的伤口,出手之人需要有怎样惊人的臂力和精准度。 萧卿尘的话,基本都是官场套话,可瑾王生长在帝王家,又怎会不懂这其中的意思。 这是个警告。 胡思乱想间,马车到了瑾王府门前。 瑾王心烦意乱地进了院子,还未进门就听到莺声燕语,随后又哄堂大笑。 他皱眉,瞥了一眼正厅,几位官眷夫人遍身绫罗,珠围翠绕,正围着瑾王妃说笑。 本想低头快步越过,谁料被瑾王妃抬头撞见,“王爷,王爷”地喊了两声。 瑾王妃正说在兴头上,一点眼色也没有,笑问道:“王爷,官家喊你去做什么?” 几位夫人见瑾王脸色不佳,都识趣地闭了嘴,退回座位上喝茶去了。 “没什么,你们聊,我有些头疼,先回屋了。”瑾王皱眉道。 “刚刚大姐姐派人来传话,说新寻了个江南的厨娘,手艺一绝,叫我们过去用晚饭呢。”瑾王妃提起瑄王妃颇有些得意。 瑾王强忍着怒气,沉声道:“不去了,我不舒服。” “啊?”瑾王妃不由得失望,“可我都已经应下了,还专门点了蟹酿橙,都说这蟹酿橙要用江南的蟹子才好吃,我...” 李妈妈忙扯了扯她的袖子,示意她不要再说了。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瑾王怒喝,随即意识到还有客人在,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众位夫人见状,忙陆陆续续告辞,瑾王妃则楞在当场,她全然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李妈妈赔着笑脸送了客回来,见她还愣着,忙道:“王妃还不快去问问王爷,为何发火?” 瑾王妃忙伸出手,李妈妈搀扶着,主仆二人朝正屋奔去。 “难道是遭了官家的训斥?”瑾王妃如临大敌,只觉得后背都汗津津的。 瑾王一向爱惜面子,从不在客人面前发火,今日却没能控制住,想必是出了什么大事了。 一进正屋,瑾王果然扶膝坐在正中,面上怒气冲冲,瑾王妃这回看清了,倍感压力。 听见脚步声,瑾王也不抬头,高声道:“你出去。” 李妈妈与瑾王妃对视一眼,默默退出房间,把门关好。 瑾王妃惴惴不安,上前几步问道:“王爷,出什么事了?” “出什么事了?”瑾王冷笑,“这话该我问你吧?还是问你的好姐姐?” 35. 惊喜茫如堕烟雾 “跟我大姐姐又有什么关系?”瑾王妃嗫嚅道。 瑾王咬着后槽牙,一字一句道:“妙君,你跟我说实话,追杀那位小娘子的主意,是不是你大姐姐给你出的?” 瑾王妃一怔,随后忙不迭摆手,摇头道:“我没有,我没有追杀她,王爷你是从哪听来的浑话,还是谁在乱嚼舌根?” “你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瑾王气急败坏道,“那李炼的尸体我都见着了,你还想抵赖!” “李炼?”瑾王妃头皮一紧,心道:大姐姐不是说了都处理好了?怎么又被王爷见着了? 见她的模样,瑾王失望地闭上双眼,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成亲这么多年,他们俩倒是常有意见不合拌嘴的时候。 起初瑾王妃还不敢还嘴,可日子长了,尤其是生下襄平之后。许是前两个都是儿子的缘故,瑾王对这个女儿甚是喜爱,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瑾王妃母凭女贵,也就敢争辩一二了。 可即便争得面红耳赤,瑾王赌气去林侧妃那住上几日,但不出一个礼拜,他还是要回到瑾王妃房里的。 如今却是一副失望透顶的样子,瑾王妃怎能不忐忑? 左想右想,瑾王妃怯懦开口道:“是,是我大姐姐给我出的主意。” 瑾王缓缓睁开眼,冷声问道:“就因为她的相貌?” 仿佛被戳到痛处一般,瑾王妃挺起胸膛,赌气似的扬起下巴,“是,没错,当初王爷您为崔清珞神魂颠倒,跑去边关争功名,险些丢了性命!这样的事绝不能发生第二次了,王爷,您现在已经是有家室有儿女的人了,您...” “你糊涂啊!”瑾王把椅子扶手拍得啪啪直响,“现在想毁掉这个家的是谁?是你,楚妙君!我几时说过想要纳那位小娘子为妾了?她只比襄平大一两岁呀!” “就凭那张与崔清珞有九分相似的脸,王爷您会不动心?您拿这话去问问全汴京城的人,看看有几人会信?” 想到提起那个名字,父亲和兄长的反应,瑾王不由得哑然。 “嫁给王爷这么多年,我自认还是很了解王爷的。”瑾王妃苦笑,“王爷总是不自觉地,选一些红色的配饰,您当我是真不知道原因么?” “我...” “即便是这样,我还是愿意为王爷生下慧儿,想着总有一天王爷您能回头看到我。”瑾王妃说到动情处,忍不住落泪,“可眼看王爷对我刚有些不同,又出现第二个崔清珞,这叫我怎么能忍?” “那你就杀人灭口?”瑾王叹气,“你也是为人母的人了,你也该为慧儿想想。” 瑾王妃拿帕子拭泪,“我这样做,又何尝不是为慧儿着想?若是王爷厌弃了我,慧儿又怎会有好日子过?” “你是我的正妃,慧儿是我嫡女,是当今官家亲封的郡主,这些难道还不能让你安心么?”瑾王道:“你可知,今日父亲召我入宫,问的便是错抓人入府的事情。” 瑾王妃一惊,“官家是如何知道的?” 瑾王摇摇头,“汴京城里流言四起,说我想要纳妾不成,便强抓人进府,若是你追杀不成的事再传出去,后果不堪设想,那些言官们也不会放过我。” “这...”瑾王妃慌了神,“这件事,应该没人知道才对呀。” 她来回踱步,妄想能撞上些什么灵感。 “萧卿尘!”她灵光一现,“没错,就是萧卿尘!” “是谁都不重要了,你若不想我被贬,就不要再轻举妄动了,这个小娘子,咱们惹不得。” 一句“咱们”,说得瑾王妃心花怒放。 是啊,同床共枕十几载,到底她跟王爷才真真是一条船上的。 “好,妾听王爷的就是。” * “什么?”崔奇风拍案而起,“允棠,小满说的,可是真的?” 允棠奉上茶盏,云淡风轻道:“舅舅,吃点茶,消消气。” “我消不了!”崔奇风话虽如此,还是小心翼翼接过茶盏,抿了一口,放在桌上,才又怒气冲冲道:“瑾王妃竟然用迷药,将你迷晕,抓到府里去?这么大的事,你怎么早不跟我说呀?” “都是过去的事了。”允棠坐回黑漆檀木高背椅里,气定神闲地嗔怪小满,“好端端的,你跟舅舅说这些做什么?” 崔奇风一摆手,“不,小满,你要说,以后姑娘受了什么委屈,事情无论大小,都要跟我说!” 小满得了令,备受鼓舞,又道:“那奴婢还有一事,要禀告将军。” 允棠悠闲地轻啜一口茶,并没有阻拦的意思。 “说!” “我们姑娘为避祸到了东临庄,谁知那瑾王妃竟然穷追不舍,派了十余人来杀我们!还好姑娘胆大心细,又遇上萧小公爷,我们这才侥幸活了下来,可是庄子被烧了,翟叔和白露也...” 允棠适时打断,“够了。” “好个威风的瑾王殿下!”崔奇风捏紧了沙包大的拳头,咬牙切齿道:“想当初,他时时刻刻都追在你母亲身后,跟块狗皮膏药似的,赶都赶不走,那怯懦的模样连个女儿家都不如!如今倒是长了本事了!” 说罢,他抄起立在角落的长刀,冷声哼道:“我要不当面去问上一问,他们还真当我崔家没人了!” “舅舅!”允棠起身挡在他身前,“你先别急嘛!” “屎都快拉到我们头上了!怎么能不急?!我崔家人,从来就没受过这样的委屈!”崔奇风剑眉一立,喝道,“允棠,你让开,别拦我!” 允棠蹙眉,母亲更大的委屈都受了,还在乎这一点么? 可如今若真让他这么去了,不知是敲山震虎,还是打草惊蛇? “舅舅!” “让他去!” 院子里传来一个慵懒的女声,允棠转头,见一群婢女小厮,或抬或搬着大大小小的行李,簇拥着三个人,进了院子。 站在正中的,是名风姿绰约的妇人,约莫三十多岁,头上盘着堕马髻,侧面别一枚珍珠点翠的簪子。 她上身着浅石青色绉纱窄衫,描水仙花边,下身百褶洒金双凤穿杜鹃长裙,虽衣着不算华丽却难掩姿色。 一双丹凤眼,漫不经心地扫过舅甥二人,最后目光停留在允棠身上。 在她身侧,是同着箭袖的一双儿女,年约十六七岁,眉目间皆与妇人有几分相似。 “遥儿!”崔奇风惊呼。 他把手里长刀丢给怀叔,也不顾怀叔能不能拿得动,自己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祝之遥身前,一把将她抱起,兴奋地转了又转。 ...... 许是见惯了渣男,冷不丁见到这夫妻感情好的,还真有些不习惯呢。 允棠朝周围看去,下人们都忙低下头避嫌,一双儿女倒似早就已经习以为常了。 “放我下来!”祝之遥轻捶了崔奇风肩膀两下,嗔怪道,“叫孩子们看着像什么样子!” “他们又不是没看过!”崔奇风咧嘴乐着,忽然意识到她说的不是自己的儿女,而是允棠,急忙小心翼翼将她放了下来,又手忙脚乱去帮她整理裙摆。 祝之遥拍掉他的大手,上前两步仔细端详允棠,崔奇风又凑过来介绍道:“遥儿,这就是允棠;允棠,这是你舅母。” “见过舅母。”允棠欠身行礼。 祝之遥也不应声,就只是细细看着,美艳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情绪。 允棠不免有些忐忑,从一进门便不难看出,这位当家大娘子,是有些气场在的。 不光是一双儿女十分乖巧,就连舅舅这个糙汉子,也被她完全拿捏,下人们更是没一个越矩的——十几号人站在院子里,竟连一点气息声也听不到。 若是她对自己心存芥蒂,怕是以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允棠的脑海里,甚至还循环播放起,童话故事里那些恶毒后母的扭曲面容。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不管怎样,进了崔府,至少不再是能被人随意抹杀的了,只有先保住命,才能有机会去谋划其他。 想到这,允棠不自觉地挺直了背,不卑不亢地与舅母对视。 良久,祝之遥朱唇微启,仰天长叹一声,“清珞啊,你在天有灵,也能安心了。” 允棠一怔,还没想明白这话的意思,下一秒就被她揽进怀里,这个想象中的恶毒舅母,却忽然哭得像个孩子。 崔奇风也红了眼眶,轻抚她的背,给允棠解释道:“你舅母嫁给我之前,便是你母亲的闺中密友,两人好得简直要穿一条裤子,你母亲去世,遥儿悲痛欲绝,要不是两个孩子还在襁褓,她...” 闺蜜? 这惊喜来得简直不要太突然! 允棠闻着舅母身上淡淡的茉莉花香,有些头脑发晕。 一方面感谢母亲结下善缘,早早铺好了路,自己不至于太艰难;另一方面腹诽舅舅,这么亲密的关系为何不早说?害得自己胡思乱想。 “看傻了吧你!”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响起。 允棠收回心神,抬眼看到舅舅的女儿——崔南星,抬手推了推傻傻楞在原地的弟弟,咯咯地笑着。 “来的路上,母亲说要把表妹嫁给你,你脑袋还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怎么?见到表妹有闭月羞花之色,想要反悔了?” 36. 朝真暮伪何人辨 “崔南星,你少胡说八道!” 虽是双生子,崔北辰却比崔南星高了半头都不止,这边刚嚷出声,一侧耳朵就被崔南星死死扯住,吃痛之下,不由得大叫:“啊!疼疼疼!” 崔南星手上暗暗用力,瞪着眼睛喝道:“没大没小的,你应该叫我大姐姐,知不知道?” “母亲!你看她!”崔北辰咧着嘴求救。 眼看两个小祖宗又要打起来,崔奇风忙上前伸开双臂,慈眉善目笑道:“星儿,辰儿,有没有想为父啊?” 两人却充耳不闻,继续拌着嘴。 “叫姐姐!” “崔南星!你松手!啊啊啊啊!” 允棠感受到舅母提了一口气,展开手臂后转身。 “闭嘴,松手!” 祝之遥声音不大,效果却极其震慑,崔南星悻悻收回手臂,临了还不忘瞪弟弟一眼。 崔北辰耳朵都被揪红了,不甘心道:“母亲,你也该管管她!” 话音刚落,感受到母亲目光里的杀气,崔北辰乖乖抿起嘴,再不出声。 “允棠,这是你表姐,崔南星,表兄,崔北辰。”祝之遥柔声道,“日后若是他们两个欺负你,你尽管告诉我,我来收拾他们。” 允棠忍笑,“见过表姐,见过表兄。” “妹妹好。”两人异口同声。 祝之遥又道:“以后你们待允棠,要像待亲妹妹一样,要疼着她,护着她,知不知道?” 崔北辰抢着答道:“知道了母亲。” 没人理睬的崔奇风,颇有些伤感,吸了吸鼻子道:“多日未见,孩子们竟也不想我。” 祝之遥白了他一眼,“不过才几日,哪那么矫情了?” 思忖片刻后又道:“棠姐儿如今排行第三,妈妈们就叫她三姑娘吧。” “是。” 允棠心情复杂:三姑娘,崔三娘子,还真是个轮回。 “行了,都回屋收拾收拾吧,周妈妈,给星姐儿带去瑶光阁,给辰哥儿带去玉绳轩。” 等双生子走远,祝之遥扭头对允棠道:“棠姐儿,带我去你屋里看看。” “哎,不对!”崔奇风想起刚才的事,又去怀叔手里拿兵器,“我得去瑾王府,为我们棠姐儿讨个说法去!” 祝之遥扯住向上前阻拦的允棠,道:“让你舅舅去吧,以德报怨也要分个时候。” 允棠汗颜,她哪里是以德报怨,她是怕一件件找过去不痛不痒,日后找个机会激怒瑾王妃犯下大错,一并算账才好。 可祝之遥既然这样说了,她只好顺水推舟,微笑道:“好,那就听舅母的。” 崔奇风的副将梁夺,奉命护送夫人回京,刚卸了马在外院歇着,见崔奇风气势汹汹提着大刀出门,急忙跟了上去。 祝之遥拉着允棠的手不放,回院子的路上东问西问,她一一答了,倒惹出祝之遥一番愁肠来。 在得知她来汴京之前住在扬州时,祝之遥道:“我父亲是扬州盐商祝青山,若是扬州那边还有什么需要料理的,尽管告诉我,我往家里传个话便是。” 盐商? 看着祝之遥先一步进屋的身影,允棠满腹疑团,按说母亲乃是世代簪缨的名门将女,而舅母却是本朝最受轻视的商女,二人身份悬殊,又如何能成为闺中密友?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祝之遥逐一抚过陈旧的桌台案几,柔声道:“你一定在想,我一介商女,是如何与你母亲成为挚友,又是如何嫁到崔家来的,毕竟在朝为官,娶一个商女,定是要被口诛笔伐的。” 允棠不语,当作是默认了。 祝之遥轻笑,“此事说来话长,你若是想知道,我叫人备些茶水来,我慢慢说与你听。” “好。” 在吩咐过下人后,祝之遥拉着允棠同在榻上坐下,“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父亲给我请了女先生,教我琴棋书画、点茶插花,一心想让我脱了铜臭气,跟官宦家小娘子一样,做个大家闺秀。” 允棠不禁有些钦佩祝家长辈,这目光倒是长远,只是... “只是,哪有说的那般容易?即使我言辞谈吐,举手投足再像一个大家闺秀,也摆脱不了我是一个商女的事实。”祝之遥自嘲地笑道,“后来啊,我便让父亲辞了女先生,每日里跟父亲学经商。” “在一次跟父亲到运城去与盐户交涉时,遇到一群贼子,抢了我们的钱不说,还对我意图不轨。你舅舅和你母亲刚好出征时经过,便将我们救下了。” 女使们送上茶水果子,祝之遥待她们退下之后,才又继续道:“别看你舅舅现在不修边幅,年纪轻时,可是貌赛潘安,我一见就喜欢得不得了。” 允棠抿嘴笑,“这个我信。” 祝之遥也眉眼含笑,仿佛想起了热恋时的甜蜜时光,又道:“我借口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自当以身相许。至此以后,他去哪,我便追去哪,把你舅舅吓得,一见我的面就跑。” “起初我以为他是嫌弃我是盐商之女,瞧不起我才躲着我,后来你母亲看不下去,过来同我讲,他不过是害羞罢了,叫我不要放弃。” 允棠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想不到舅舅还有这样的一面。” “是啊。”祝之遥一笑百媚生,“我随他们到了边关,你舅舅担心我的安全,将我安顿在营帐之中,你母亲怕我孤单,每日来我帐里同我说话,没几日下来,我们发现彼此脾性相投,便成了无话不说的挚友。随后不久,便跟西夏打起了仗,这一打,就是大半年。” “我朝军队人数众多,所需要的粮草也多,官家拨来用于征战的款向,实际到达边关不过十之三四。加上西夏对边关百姓的掳掠,民不聊生,可朝廷赋税却还在,真乃‘竭万民之膏血’。” 祝之遥的眼前,又出现当年那满地饿殍,触目惊心的惨状,不由得秀眉紧蹙。 “这场仗打得辛苦,粮草不足,百姓怨声载道,每日看着你舅舅和你母亲愁眉不展,我就在想我能为他们做些什么,为百姓做些什么。后来想想,粮草是什么,不就是钱么?我有钱呐!” “我独自赶去最近的太原府,那里也有我父亲的产业,我将家产尽数变卖,换了粮草和药,送到边关,解了燃眉之急。” 允棠惊讶望过去,祝之遥却面色平淡,并无炫耀之色。 “当然,事后我父亲将我臭骂了一顿,可你舅舅将我所作所为禀告给了官家,官家不但赏了我千金,还亲笔提了‘大义’两个字做匾,如今还挂在我父亲厅堂。” “虽得官家赞赏,可暗地里恶语中伤之人不占少数,说我不过是有几个臭钱的商女,怎配得起大义二字;又说为官兵筹集粮草的商贾多了去了,怎的就偏赏我一个,还不是因为我与你舅舅珠胎暗结。” 祝之遥说得云淡风轻,可在允棠耳朵里听来简直是不堪入耳。 这已经是对一个女子最大的恶意了。 “他们太过分了!”允棠攥拳。 “是你母亲,陪我度过了那段最艰难的时光。”祝之遥起身,来到一根圆柱旁,抚着上面一道刻痕,“这是她听到别人怎么说我时,一气之下将手中的匕首扔出造成的。” “后来,我再不管别人说什么,你舅舅上门提亲,我也就欣然答应了。我风风光光嫁进了崔府,你母亲就成了我的小姑。” 祝之遥转身回望,面有哀怨之色,自责道:“她帮了我那么多,可她的女儿飘零在这世上十五载,我竟浑然不知。” “舅母无需自责,是母亲希望我做个普通人家的姑娘,再不受她受过的苦。”允棠轻声道,“如今认祖归宗,也是我自己的选择。” 祝之遥再也忍不住,潸然泪下,声音颤抖着说道:“允棠啊,不要恨你母亲,她是我在这个世上,见过的最美好的一个人了,她一定是有什么苦衷,她...” 允棠一怔。 见她面色变了又变,祝之遥用帕子拭泪,疑惑问道:“怎么了?” “母亲是被人下了迷药毁了清白,这件事,你和舅舅,都不知道么?” “什么?”祝之遥身形晃了晃,用手撑住柱子这才勉强站稳,“迷,迷药?” 果然。 那日在大尧山,看到那堆代表母亲的乱石,允棠心里便产生了一种,与母亲相依为命的感觉。 若是她不为母亲查明真相,洗雪冤屈,恐怕这污名要永远铭刻在母亲身上,直至被世人遗忘的那天。 可自打她进了崔府,所见之人除了崔清璎,无不对母亲的死感到惋惜。 没错,不是愤恨,不是耿耿于怀,就只是惋惜而已。 就好像是:‘好好的姑娘,怎么会这么想不开’的那种惋惜。 “允棠。”祝之遥呼吸急促起来,“你把话说清楚。” * 瑾王府 “崔将军,瑾王殿下现在有贵客,将军,将军!”小厮拼命阻拦,却被梁夺一把拎到一边。 崔奇风提着大刀,气势汹汹来到正厅,厅内瑾王、瑾王妃和萧卿尘正在吃茶。 瑾王妃见状着实吓了一跳,急忙起身躲到瑾王身后。 “崔将军?”萧卿尘放下茶盏,起身拱手,“萧卿尘见过崔将军。” 萧卿尘毕竟是沈聿风的儿子,崔奇风“嗯”了一声,算是应声了。 瑾王看清来人后匆忙起身,语气恭敬道:“崔大哥,您怎么来了?”说罢摆手,让小厮退下。 “哼,你还知道我是你大哥?”崔奇风冷哼,“可你是怎么对待我外甥女的?” “外甥女?”瑾王糊涂了,据他所知,崔奇风就崔清璎一个妹妹,可去晁府并未听说她有儿女啊? 崔奇风大刀往身侧一立,瞪起眼喝道:“你少跟我装蒜!” 37. 宿命须同一洞天 “崔大哥,这其中定是有误会啊。”瑾王汗津津道。 “误会?”崔奇风大步流星进到堂中,单手提起大刀,刀尖直指他身后的瑾王妃,狠戾道,“我倒请王妃说说,这是不是个误会?” 崔奇风征战沙场多年,手上人命无数,这满身的戾气形成强大的压迫感,就连瑾王都觉得头皮发麻。 瑾王妃更是吓得瑟瑟发抖,尖声叫道:“来,来人哪!” “嗯?”梁夺横在门口,眼睛一立,那些个府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一个敢上前的。 听到瑾王和萧卿尘唤作崔将军,瑾王妃便知来人身份。 可崔家人,为何跑来质问她? 她硬着头皮呵斥道:“你不过区区五品将军,竟敢跑到王府里来撒野,看我不将此事禀明官家...” “住口!”瑾王喝止。 瑾王妃一惊,羞愤之下,扬声对府兵道:“你们是干什么吃的?还不进来保护殿下?” 瑾王忙道:“不要进来!” “若是殿下今日有什么闪失,看官家不摘了你们的脑袋!”瑾王妃厉声叫道。 踌躇之间,已有几名府兵动了手,梁夺一夫当关,一把长剑舞得滴水不露,一时之间,竟没人能冲得进来。 “崔大哥!”瑾王急道,“你先听我说...” “将军!” 听到梁夺大喝一声,身后又有脚步声逼近,崔奇风一回头,一名府兵已持刀到了身前。 崔奇风怒不可遏,腰上一用力,竟硬生生将手中几十斤重的长刀掷了出去! 那长刀毫无阻碍地穿过府兵的胸膛,带着温热的尸身钉在身后的木柱上,刀柄嗡鸣声不绝于耳。 府兵的头,毫无生气地垂下,堂内几人大惊失色。 “崔将军息怒!”萧卿尘拱手劝慰道,“将军有话好说,莫要再伤及性命了。” 崔奇风冷哼一声,转头对瑾王沉声道:“我今日来,就是来警告你们夫妇的,若是再敢打我崔家人的主意,休怪我不顾及官家颜面!” 说罢,单手拔下长刀,带着梁夺,扬长而去。 “放肆,放肆!”瑾王妃攥着椅背的手,骨节发白,她怎么也没想到,这崔奇风竟然敢光天化日之下,动手杀人! “你快闭嘴吧!”瑾王拳面砰砰砸向桌几,“你到底对崔家做了什么啊?” “我没有。”瑾王妃疯狂摇头,“王爷,你相信我,我什么都没做。” 萧卿尘重重叹了口气,这崔将军来为允棠出气,可话却没说明白,这夫妇二人明显还不知情,看来只能他来点破了。 “殿下,那日王妃抓来的小娘子允棠,正是崔三娘子的女儿,崔将军的外甥女。” “什么?”二人同时惊呼,语气却不同。 瑾王自是又惊又喜,瑾王妃却是惶恐万分。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瑾王妃瞪大双眼,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瑾王先是低头整理好情绪,随即几步上前,声音颤抖着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萧卿尘快人快语,“至于殿下和王妃刚才旁敲侧击,问起我与允棠的关系,自然是我一早便知道她的身份。殿下也知道,魏国公与崔将军乃是过命的交情,这点忙我还是能帮的。” 听到这,身后的缘起不由得撇了撇嘴。 “允棠是清珞的女儿。”瑾王喃喃道,“她是清珞的女儿,我早该想到的...” 萧卿尘回头看看地上的尸首,“殿下还是赶紧将尸首处理掉吧,毕竟王妃有错在先,闹到官家那去,也讨不到便宜。” “还有,刚才的问题,殿下不必担心,我若是想说出去,就不会请殿下走一趟了。”萧卿尘似笑非笑,“如今,不要再招惹允棠的话,看来崔将军已经传达到了,那么,告辞。” 说完,也不管瑾王夫妇听没听到,萧卿尘转身离开。 刚出了门,缘起便忍不住问道:“小公爷,您为什么说早就知道崔家姑娘的身份啊?” 萧卿尘垂眸,“自然是为她的名声着想,这帮官眷们的嘴,你又不是不知道。上次在国公府被她们撞见了,指不定在外面怎么说呢!” 缘起点头,“说起来,您好久都没见着姑娘了,今日还去崔府吗?” “不去了。”萧卿尘摇头,“崔将军的家眷今日刚回京,今夜,她该和家人一起吃团圆饭。” 可稍晚些的崔府里,却不像萧卿尘想的那般祥和。 崔奇风双手叉腰,不住地来回踱步;祝之遥、允棠皆正襟危坐,面色沉重,翟妈妈则垂手立在堂下。 “将军,你晃得我头都晕了。”祝之遥皱眉。 崔奇风停下脚步,胸口还剧烈起伏,似乎气得不轻。半晌,他才费解问道:“红谏,你说当年你们冒死回营帐,父亲不肯相见?” 翟妈妈双眼通红,一字一句道:“没错,姑娘一发觉有人跟踪我们,便立刻掉了头。奴婢若有半句虚言,便不得好死。” “不要发这些毒誓,我们自然是信你的。”祝之遥试图理清头绪,“你可还记得,当时是谁传话,说父亲不肯相见的?” 翟妈妈思索片刻,摇了摇头,“是一个陌生的小将,我也叫不出名字来。” “能在父亲帐前,不可能是陌生人呐。”虽然已经没了胡子,可崔奇风还是习惯性摸着下巴,迟疑道。 “只是红谏觉得眼生罢了,没说一定是混进其他人。”祝之遥耐心解释,转头又问道,“他是怎么说的?可有第二次通传?” “没有,那位小将咬死了将军正在气头上,谁都不见!”翟妈妈努力眨眼,不让眼泪流出来,“姑娘再三央求,也没能靠近半分。姑娘自小在军中,自然懂得军令如山的道理,也就没再为难那位小将。” 祝之遥看向崔奇风,二人意味深长地对视了一眼。 允棠并不明白其中奥妙,只能在一旁静候。 “对了,我们临走时,二姑娘来过。”翟妈妈补充道。 “清璎?”崔奇风迟疑。 祝之遥双眼一眯,“如果我没猜错,清珞是让她传话给父亲了吧?” 话已至此,允棠也明白了几分,她攥紧拳头,双手微微颤抖而不自知。 翟妈妈点头,“夫人说得没错,万般无奈下,姑娘将自己被下药迷晕的事,还有被人追杀的事,都告诉给了二姑娘,二姑娘当场应承下来,会在合适的时候转告给将军。” 砰! 崔奇风一掌,将面前的茶几,击了个粉碎! “然后呢?”祝之遥红着眼睛,追问道。 “我们本想在营帐中过夜,又是先前那个小将来,说将军让我们不要抗旨,赶紧离开。” “我要杀了这个贱人!”崔奇风面目扭曲,怒吼着向外冲。 祝之遥起身喝止,“将军!” “遥儿,珞儿这是活活被她害死的呀!”崔奇风双眼猩红,手向外一指,“虽然当时你我都不在军中,可你也知晓父亲脾性,性命攸关,他怎会对女儿和外孙置之不理?” 允棠缓缓起身,“那崔清璎告诉你们的故事,又是怎样的?” 祝之遥努力控制情绪,“那年双生子刚过了生日,便同时感染了风寒,军医束手无策,你舅舅决定带他们回汴京医治,当时正值年关,病治好了也没急着回去,直到过了立春,我们刚要上路,就听说清珞在边关产子的事。” “官家大怒,下旨褫夺她的封号,并且命令她和所有女将,即刻返回汴京。”崔奇风咬着后槽牙,“我当时还没离开汴京,便去找官家求情,可官家根本不见我。” “后来父亲自请贬职,我们回到边关,便听到父亲说,清珞带着私生子,跟人私奔了。”祝之遥闭上双眼。 “私奔?”翟妈妈撕心裂肺哭喊着,“怎么可能!姑娘明明是被人追杀的!” “跟她一起出发的女将们,后来也证实,半路上清珞独自折返了。”祝之遥缓缓睁眼,苦笑道,“后来有人称,看到清珞所乘的马车,深夜坠落悬崖,她带着孩子和乳娘,一起都死了。” 允棠把嘴唇咬得快要滴出血来,人心到底有多丑陋,现实又给她上了一课。 “为什么呀?”翟妈妈瘫坐在地上,无力地拍打着地面,“即使二姑娘平日里总和我们姑娘争风吃醋,可这么大的事,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崔清璎,她跪在父亲面前认错,说她早就知道清珞与人私通,可她怎么劝也劝不住。”祝之遥痛心疾首,“她甚至还为清珞编造了遗言,说就让父亲当作,没有清珞这个女儿!” 崔奇风凄入肝脾,“父亲为此自责愧疚,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可我们打听了许久,都不知道清珞命丧何处,所以就连为她收个尸都做不到。我们对崔清璎的话也曾怀疑过,可每次质问,那贱人都信誓旦旦,甚至还指天发毒誓,说这其中若有虚言,便...” 说到一半,崔奇风身形一震,随后目光涣散,站在原地喃喃道:“便此生无子嗣。” 看吧,老天早就在示意着真相,只是没人察觉罢了。 38. 而今才道当时错 “所以清珞含冤屈死这么多年,”祝之遥跌坐回椅子,死死捏住扶手,恨恨道,“我们竟一无所知。” “都是奴婢的错,都是奴婢的错!”崔妈妈泣不成声,用力捶着自己胸口,“若是我早带着棠姐儿回来,姑娘也不至于九泉之下都闭不上眼啊,都怪我,我怎么有脸见姑娘啊我!” 祝之遥身边的周妈妈也红了眼眶,急忙去扶,“红谏啊,咱们都是听主子的话行事的,没人会怪你,要怪就怪那个黑心肠的。” 崔奇风再也无法忍受,他操起凝着血迹的长刀,向门外走去。 “将军!”祝之遥见他不肯停下,站起身急急喊道,“崔奇风,你给我站住!” “遥儿,不要拦着我。”崔奇风顿住脚步,却并未回头,他攥紧刀柄,切齿道,“我不杀她,难解我心头之恨。” 祝之遥知道事关重大,苦口婆心劝阻道:“瑾王府的一个府兵,杀了就杀了,他们不敢怎么样,可是崔清璎不同,她是有诰命在身的!” 崔奇风怒不可遏,转身怒吼,“那又如何!” 允棠面色平静,声音清冷,问道:“那我母亲的仇,还报么?” 崔奇风一怔。 “崔清璎固然有罪,可追杀我母亲的又是何人,到现在都未查明,亲自动手的凶手还在逍遥法外,舅舅,您便要与崔清璎同归于尽了么?” “我...”崔奇风哑然。 祝之遥转头看向允棠,她比当年的崔清珞不知道要瘦弱多少,可这单薄的身躯,迸发出的力量,却是丝毫不逊色的。 崔奇风刚才血气上涌,脑子早就不听使唤,被她这么一说,也明白过来了,他不甘心道:“难道就这么算了?” “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允棠冷声道,“所有的账,一笔一笔,我都要讨回来。” 崔奇风愕然。 翟妈妈顾不得眼泪鼻涕一大把,仰头看着自家姑娘,也呆住了。 躲在院子角落偷看的崔南星,用胳膊肘拐了拐弟弟,轻声道:“看到没有?一句话就能拦住父亲的,绝对是个人物!” 崔北辰敷衍地“嗯”了一声,目光都落在堂内那张倔强的脸上,再也挪不开半分。 * 长定殿中,皇太孙与萧卿尘正在对弈。 皇太孙正手执一子,冥思苦想,萧卿尘却胡吃海喝,将摆来的果子茶水,都吃了个干净。 吃完,他还举着空盘子问内侍,“还有没有?” 内侍忙上前接过空盘子,“有,有”地应承了,随后恭敬地退了出去。 皇太孙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是到我这里来吃饭的?” “谁叫殿下非在饭点下棋,总不能叫下官饿着肚子吧。” 皇太孙将手里的棋子放回棋奁,轻叹口气道:“也不知父亲那边怎么样了。” “知道殿下为什么赢不了我么?”萧卿尘嬉笑道,“因为心不静。” “叫我如何能静得下来啊。”皇太孙起身,走到窗边负手而立,“杨伦坐上三司使的位置没几天,就被谏官弹劾,说他之前在兖州为官时,行事奢靡,挥霍无度,说他这样的人,根本不适合做三司使。” 萧卿尘不以为然,“你我都知道杨伦不是这样的人。” “杨伦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不重要,重要的是,在祖父的眼里,他是什么样的人。”皇太孙皱眉,“三叔似乎下定了决心,要给杨伦戴上奢靡的帽子。这暗中做了多少手脚,只有三叔自己知道了。” “上次殿下命我抓的人,已经都关在私狱里了,瑄王就算掘地三尺,也绝对找不到人。” 皇太孙点头,怅然道:“斩断他的左膀,他还有右臂,只要投诚他的人够多,那斩断的臂膀也都能尽数重新长出,后患无穷啊。” “殿下...” “走吧,随我去给祖父请安。” 向内侍打听了,官家正在观稼殿,二人朝内苑过去。 “你说崔将军一刀挑死了瑾王府的府兵?”皇太孙啧啧称奇,“都说崔家骁勇,诚不欺我!可惜我不能亲眼见着。” “崔将军不过是护女心切罢了。” “你又何尝不是护她心切?”皇太孙调侃道,“不然你好端端,怎么又跑到六叔府上?” 萧卿尘嗤笑,“还不是瑾王殿下怕我走漏风声,这才请我去赴鸿门宴。先前已经有了他绑人的传言,若是再扣上杀人未遂的帽子,官家龙颜大怒,贬斥他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先前我就想问你。”皇太孙饶有兴趣地盯住他,“那流言,可是你放出去的?” 萧卿尘做出夸张的表情,故作惊恐道:“殿下在说什么呀,下官听不懂。” “你呀!”皇太孙无奈地摇了摇头,“不过你做事,留有这么大的嫌疑而不去处理,还是第一次啊。” “没必要费那个力气。”萧卿尘耸耸肩,“就算瑾王殿下知道是我又如何,目的达到了便是。” 皇太孙笑道:“也是,有你和崔将军,想必六叔母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了。不过,你为她做那么多事,那位崔三娘子知道吗?” 萧卿尘收起戏谑的表情,扬了扬嘴角,“不重要。” 皇太孙想到什么似的,忽然问道:“那崔三娘子的父亲到底是谁呢?” * 观稼殿里,官家头戴玄色幞头,身着麻布襦裤,脚穿圆口布鞋,席地而坐。乍眼看去,与普通种地老翁并无区别。 太子殿下身着常服,坐在官家身旁。虽未刻意装扮,却也与面前的庄稼、土地,格格不入。 “朕一直觉得,土地是很神奇的存在。”官家眯着眼,望着面前黄澄澄的稻子,感慨道,“只要你有一把种子,就能结出得以果腹的食物来。” “这是占城稻?”太子惊喜问道。 官家面露得意神色,“是啊,汴京也能种占城稻了。” “恭喜父亲!” “哈哈哈!”官家开怀大笑,“占城稻不择地而生,耐旱,成熟得又快,随种随收,有了它,百姓再也不用害怕干旱了,接下来就是命人推广了。” 见父子二人相谈甚欢,大太监程抃几番上前欲张口,觉得时候不妥,便又退了回来。 “老东西。”官家回头假嗔道,“来来回回的,是要学舞伎跳舞么?” 程抃苦笑,“官家取笑老奴了。” “有什么事?说。” “这不是瑾王殿下还候在外头呢嘛!今儿天闷热,老奴也是怕把瑾王殿下给热坏了。” 提到瑾王,官家面上覆了一层寒霜,“不是让你叫他回去了吗?” “老奴倒是劝过几次了,可瑾王殿下不肯走哇。”程抃苦着一张脸道。 “不走就候着吧!”官家皱眉,“也是带兵打过仗的人,哪能叫日头晒一会儿就受不了呢。” “这...”程抃面露难色,转向太子,“太子殿下,要么您帮着劝劝?” 太子轻叹口气,“父亲,秉钺的性子您也不是不知道,他本就不善言辞,他能闷在殿门口,这就是知错啦,您好歹见上他一面,给他个改错的机会。” 官家瞪太子一眼,“再替那个庶子求情,我就把你一起赶出去!” 说完又自顾自地忿忿道:“这个秉钺,性子一点也不像贵妃,同是一母所生,秉镇要比他省心百倍!” “父亲,您还是听听秉钺怎么说吧。”太子起身行礼,“孩儿就先告退了。” 说罢,太子便退了出去。 “恭送太子殿下。”程抃行礼后,又凑到跟前,“官家...” 官家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传!” “哎!”程抃喜笑颜开,回头朝门口喊了声,“没眼色的,快给瑾王殿下请进来。” 话音未落,瑾王跌跌撞撞闯进来,见着官家的面,二话不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涕俱下道:“父亲,父亲!” 随他一起进门的,还有正午的热浪,官家眉头紧锁,斥责道:“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 程抃给官家身后摇扇的宫女使了个眼色,命她再扇得勤一些。 瑾王匍匐到官家身前,“孩儿错了,孩儿知错了。” 官家虽然觉得他行为有些过激,但三十几岁的人了,哭得这么凄惨,做父亲的到底有些于心不忍,叹口气道:“知道错了就好,日后...” “父亲,允棠是我的女儿,是我和清珞的女儿啊!” “允棠是谁?你和清珞?”官家两眼一黑,程抃忙上前扶住。 “允棠便是我之前说的,貌似清珞的那个小娘子。”瑾王哭诉道,“她是清珞的女儿,是清珞在边关生的女儿!” “什么?”官家顿时头大如斗,疑惑问道,“不是说那孩子随着清珞一起坠崖了?你又为何说她是你的女儿?” 瑾王羞愧地低下头,“孩儿错了,孩儿大错特错了。” 官家在程抃的搀扶下起身,颤抖着问道:“难道当日要和清珞私奔的,是你?” “不,不是。”瑾王拼命摇头,“从来就没有私奔这一回事。” “那是什么?”官家勃然大怒,喝道,“庶子,你还不快说!” 39. 白发愁看泪眼枯 皇太孙和萧卿尘有说有笑来到观稼殿门口,看到程抃在门口候着,颇有些奇怪。 程抃上前一步,赔笑道:“殿下,小公爷,官家和瑾王殿下正在说话,要不先移步湖心亭?奴婢送些果子茶水的,站这儿忒晒了。” “无妨。”皇太孙一摆手,在台阶上坐了下来,萧卿尘也挨着坐下。 程抃急忙朝一旁内侍摆手,“来,快给殿下和小公爷撑着点伞!” 殿内,官家气呼呼坐在榻上,瑾王惶恐跪在面前。 “我已屏退左右,你速速说来!” “十六年前,秉铄大婚。”瑾王缓缓开口,那神情,仿佛陷入深深回忆里。 秉铄是官家的七皇子,乃是贤妃所出,因先天不足,有喘鸣之症,曾被太医断言活不过三十岁。后被封为瑞王,官家意图通过封号,来为他带来些祥瑞。 当时四皇子璟王、五皇子珩王和六皇子瑾王,都还未婚配,可瑞王情况特殊,官家特意早早为他选了王妃,虽于礼不合,但礼部上下也无人非议。 毕竟对于一个,可能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父亲来说,想要为儿子留下香火,并不是什么情理难容之事。 瑞王妃是中书省中书令娄保的嫡孙女,娄兰英,她知书识礼,蕙质兰心,在官家心中是瑞王妃的不二人选。 娄保就这么一个孙女,自然宝贝得不行,瑞王虽是皇子,可身子羸弱,先不说还能不能绵延子嗣,说不定哪天他自己就要撒手人寰,到时候娄兰英免不了要守寡,所以官家赐婚,娄保是敢怒不敢言。 大婚当天,娄家全家更是喜色全无。 娄兰英却是很满意这门婚事,女儿家的心思简单:瑞王虽然拖着病躯,可病色掩不住他满腹的才华,诗词歌赋,无有不精通的。 所以从定亲开始,娄兰英便尽心尽力照顾瑞王的饮食起居,煮汤熬药,凡事必亲力亲为,惹得官家和贤妃都赞赏有加,贤妃更是按照郡主的份额,又为娄兰英添置了厚厚的嫁妆才算罢了。 官家龙颜大悦,下令大办筵席,大赦天下。 有人却趁乱,打起了崔清珞的心思。 那日瑾王心情不好,喝得酩酊大醉,迷迷糊糊找到崔清珞,向再一次向她告白,却被她拒绝。 “你醉了。” “我没有!”瑾王眯着醉眼,长吁一口气,面带愁容道,“清珞,你不知道,那日我摔下马,身上又中了两箭,我以为我再也见不着你了。” 崔清珞秀眉一立,冷哼道:“所以你就收了林秀娥做侧妃?” “我...”瑾王委屈巴巴,“是她从战场上将我拖走,救了我一条性命,不然如今你见着的,便是我的魂魄了。” “如果是你的魂魄,还能干净些!”崔清珞嫌恶地别过头,“你走吧,不要再纠缠我。” “清珞,她不过是个侧妃而已,正妃的位置,我一直给你留着的...” 崔清珞冷笑,诘问道:“听你这么说,我还应该谢谢你了?” 瑾王一把拉住她的手,哀求道:“清珞,只要你肯嫁给我,我这就休了她,好不好?” “放手!”崔清珞甩开他,倏地起身,冷声呵斥道,“萧秉钺,我竟没看出你是这样的人!婚配嫁娶于你算是什么?儿戏么!” “清珞!” 瑾王还想继续纠缠,可崔清珞常年拉弓射箭,臂力远胜于普通女子,她一把将瑾王推开,愤怒离席。 瑾王自是伤心难过,又痛饮了好几杯,中途有几名世家女子过来敬酒,他来者不拒,一一应承了。 他摇摇晃晃起身,险些失去平衡摔倒,此时一名女子适时将他扶住,柔声道:“瑾王殿下,何苦在一棵树上吊死呢,只要你肯回头看看...” 此人正是后来的瑾王妃,瑄王妃的妹妹,楚妙君。 瑾王只觉得头晕目眩,想找个地方吹吹风,他推开楚妙君,东倒西歪地走到院子里,又胡乱找了个角落坐下来。 冷风一吹,他头脑清醒了些,想起刚刚对崔清珞说的话,他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 他又有些懊恼,后悔当初太过冲动,在清珞之前,便将林侧妃娶进门。 可在生死线上走一遭,林秀娥对他近一个月的悉心照顾,让他萌生出的要与眼前这个女子共度一生的感情,也再真实不过了。 崔清珞生性骄傲,又战功赫赫,与她相处时,他总是谨小慎微,压抑着自己的真情实感。 他在林秀娥这个二嫁妇面前,便大有不同,他是能挺直了腰杆做王爷的。 思绪混乱不堪,他抱着头,蜷缩在黑暗里,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知过了多久,他半睡半醒间,听到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抬眼望去,竟是一个人耷拉着脑袋,被两个人架到了偏院去。 “快点,快点。”一人催促着。 将人放入房中,两人便退出来,一边将门锁好,一边嘀咕着,“这就成了,你赶紧去通知公子,把钥匙也一并交给他。” 另一人佝偻着背,接过钥匙嘿嘿笑着,“公子这个事,是不是得需要个把风的?” “怎么?你还想在外面听墙角不成?擦擦你的口水吧,再怎么也轮不到你我这种贱籍奴才身上!” 那人“切”了一声,二人分头,朝不同方向走去。 瑾王只觉得蹊跷,瑞王大婚,怎么会有人被扶到耳房来休息?而且听二人说话,不像是什么正人君子所为。 他悄悄跟上拿钥匙那个罗锅,在一个转弯处,将人敲晕后,拖到柴房里捆好,又找了块破布条将那罗锅嘴巴塞严。 摸出钥匙后,瑾王来到偏院,果然在角落处有一处房门紧锁。 他瞧着四下无人,便开了锁,进了屋。 屋里一片漆黑,他也没敢点灯,只是借着从窗子漏进来的些许月光,试图看清躺在床榻上人的脸。 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他定睛一瞧之下,大惊失色,这不是崔清珞是谁? 只见她双眼紧闭,衣裳的交领在刚才两人的拉扯下,歪向一边,露出胸前白皙的肌肤。 瑾王只觉得浑身燥热,血气直冲脑门。 “清珞,清珞。”他轻唤两声,无人应答。 他慌乱至极,转身几步走到门前,刚想抬腿出去,心下又迟疑,转身看看榻上的美人,一咬牙,抬手将门关了个严实,又插上了门闩。 啪! 官家一个巴掌呼在瑾王脸上,破口大骂道:“混账!” 瑾王被打翻在地,可他不敢吭声,赶忙爬起来重新跪好。 “你...你这个孽障!”官家气得浑身发抖,四处寻找东西来打他,转了几个身,也没找着,索性操起茶盏,朝他头上砸去! 瑾王也不敢躲,茶盏砸在额头上,顿时血流如注。 官家毕竟年纪大了,又在气头上,只这一下便呼吸急促,抚着胸口气道:“你这个畜生,你与清珞乃是青梅竹马呀!你怎能,怎能做如此龌龊之事!”说罢,剧烈地咳嗽起来。 “孩儿真的知道错了。” 门口程抃听见了,急得团团转,可又不敢贸然闯进去。 皇太孙与萧卿尘对视一眼,转身对程抃吩咐道:“快去请祖母。” “是!”程抃接过一名内侍手里的伞,急道,“恩子,快去,快去请圣人!” 内侍应下,转身一溜小跑。 萧卿尘一把夺过伞,收起来扔在一旁,“都什么时候了,还打什么伞呐!” 皇太孙看了眼四周,郑重对程抃道:“此事事关重大,叫他们把嘴闭严实了。” 程抃忙不迭点头,“是,给老奴一百个胆子,老奴也不敢胡乱言语哪,这两个都管我叫声师父,他们也没那个胆子的。” 给皇太孙打伞的内侍,腿早抖得不像样了,听见师父如是说,忙跟着点头。 “知道害怕是好事。”萧卿尘拍了拍内侍的背,“不想死的话,就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 没多一会儿,皇后的轿撵到了殿门口,待嬷嬷扶着皇后到了跟前,皇太孙和萧卿尘才行礼问安。 “都谁在里面?”皇后问道。 皇太孙答道:“回祖母,是六叔。” “知道了。”皇后淡淡道,“你们小辈儿的,都先回吧。” “是。” 皇后摆手,示意身边嬷嬷也退下,独自进了观稼殿。 官家正倚在凭几上,喘着粗气,瑾王跪在地上,额头流血,一动也不敢动。 “怎么了这是?”皇后将手帕按在瑾王伤口上,急道,“官家再怎么生气,也不能下这么狠的手啊。” “你问问这个畜生!做了什么好事!咳咳!”官家又咳起来。 瑾王抬头,低声道:“父亲息怒。” “不要叫朕父亲!朕没你这样的儿子!”官家一摆手,随后痛心道,“你叫朕怎么跟崔奉交代?怎么跟无数死在沙场上的崔家英魂交代?” 皇后刚要抚去官家后心,闻言怔住,手顿在空中。 “刚好你母亲来了,你问问她,听完你趁机玷污清珞清白的事,还能不能心平气和地劝慰朕!” “什么?”皇后愕然。 皇后曾生过两个女儿,却只活了长公主一个,没能活下来的那个,跟崔清珞乃是同年同月生,所以每次一见到她,皇后心中都会暗暗想着,如果二公主活着,应该有她这么大了。 有这么一层羁绊在,皇后对崔清珞,总是格外上心,说是把她当做亲生女儿一般,也是不为过的。 每次出征回来,崔清珞总是要在皇后宫里住上几日,好像母女一样,插花品茶,说话谈心。 崔清珞战前生子,皇后并不和官家一样震怒,只是像一个普通母亲一样,心疼自己可怜又痴情的女儿。 后来听闻她的死讯,皇后更是大病一场。 如今竟然有人跳出来说,她当年生子是被玷污,而非自愿的! 40. 我本无意入江南 在听完瑾王口述之后,皇后红着眼圈,强忍着泪意,一字一句问道:“那下药的是何人?” 瑾王摇头,“儿子不知。” “不知吾就当是你做的了!”皇后怒火中烧。 皇后一向温和,入宫几十载,众人从未见过她发脾气,如今为了崔清珞,她却是再也温和不下去了。 瑾王惶恐摇头,“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是不是你又有何区别?”官家痛心疾首,“犯下禽兽罪行的可是你呀!” 皇后上前几步,怫然道:“钺哥儿,吾且问你,事后,你可将清珞带离那间屋子?” “有,有,”瑾王头上的血滴下,糊了眼,他随手一抹,点头道,“我把她挪到了另一处耳房,派了婢女不离身地照顾她。” 皇后长吁一口气,似是如释重负,随即又愤恨道:“清珞与你青梅竹马,早晚都是要嫁你的,你为何要行如此苟且之事?” “不,清珞不会嫁给我的。”瑾王失声哭道,“她因林侧妃之事,生我的气,让我今后都不要再纠缠于她。” “所以你就出此下策?”官家一拍案几,痛心道,“秉钺,你可是皇子啊,你从小饱读圣贤书,你...” “贵妃驾到!” 内侍话音未落,贵妃便急匆匆进了门,见瑾王满脸血污,吓得踉跄向前,伏在官家脚下,哀求道:“官家饶命,圣人饶命!” 官家皱眉,“你怎么来了?” 贵妃自然不会说平日里没少给程抃好处的事,只是一味哭道:“官家,求您饶了钺哥儿吧!” “你都不知道他犯了什么错,你就求朕饶了他?”官家唬着脸责问,随后又叹了口气,摆手道,“你先回去,待朕审完他再说!” “官家!”贵妃一边伸手去卸头上的珠钗环饰,一边抽泣道,“那您和圣人要如何处置钺哥儿,妾替他受了还不行么?” “胡闹!”官家拂袖。 皇后再也看不下去,冷声道:“来人呐,将贵妃送回宫,即日起禁足,没吾的命令,不得踏出宫门半步!” 贵妃愕然,同为后妃三十余年,哪怕是官家宿在皇后寝殿,她夜里遣人来把官家请走,皇后都从未撕破过脸。 门外只有程抃和那小内侍二人,见那小内侍吓得嘴唇直哆嗦,程抃叹了口气,只得自己进门。 “贵妃娘娘,请吧。” 贵妃自是不敢抗命,朝门外走去,却一步三回头,哭喊着:“钺哥儿...” 瑾王此时因流血过多,面色已经略显苍白,他歉疚地抬头看了贵妃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 官家心烦意乱,指着一地的首饰,“把贵妃这些东西都带走!” “哎!”程抃急忙俯身去捡。 谁知皇后转身屈膝,扑通一声跪下,吓得程抃也赶忙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皇后眼中含泪,悲怆道:“臣妾求官家,还清珞一个公道!” * 任凭宫里闹得天翻地覆,当事人崔家,却平静得不像话。 为夫人和哥儿姐儿接风洗尘的宴席,虽迟但到。 家里一共五口人,却摆了张足足能坐下十二人的长桌,桌上各色菜肴齐备,饮子酒水也俱全,只是崔奇风夫妇各怀心事,只一味地拿筷子戳着碗里的饭,怕是食不知味。 几个小的却没的忌讳,个个放开了吃。 回京路上虽算不上日夜兼程,但怎么也算得风餐露宿,前两日崔奇风夫妇根本没顾得上,如今好不容易吃顿好的,自然没什么好客气的。 崔北辰胡吃海塞了好一阵,终于把胃口填饱了,扭头去看允棠,竟也是大快朵颐,丝毫不含糊。 怪了,前几日才放话要为母亲报仇的人儿,怎么胃口这么好? 话说回来,少女鼓着腮帮子咀嚼的样子,甚是可爱,活像一只兔子。 崔北辰不知不觉,托腮看得入了迷,忽然大腿皮肉一紧,紧接着刺痛传来,竟是被人狠狠拧了一下,他不由得大叫出声。 一回头,果然是崔南星那张讨厌的脸。 “崔南星,你有病吧!” 崔南星拿起勺子,敲他的头,“我警告你,别打允棠的主意!” 崔北辰登时燥得耳根子通红,支支吾吾道:“你,你胡说什么啊你!” 允棠将碗里的饮子喝完,轻笑道:“表兄大概只是在好奇,为何我还有心思吃得下去吧。”随后朝着崔北辰耸了耸肩,“没办法,人总要活下去。” 听了她的话,夫妇两个对视一眼,心里不是个滋味。 “允棠说得对,人总要活下去。”崔奇风夹了块鱼肉给祝之遥,“遥儿,多吃点。” 祝之遥却愁容未褪,“册封的诏书昨日已经下来了,想必父亲很快就会听到消息了,将军准备怎么办?” “怎么办,实话实说呗!”崔奇风又去给夫人盛汤,“父亲总得要知道真相才行。” “父亲年纪大了,我怕他受不住。” 崔奇风笑笑,“那可是战神崔老将军,没什么受不住的。”说罢又怅然道,“也不知道他见了允棠,会是如何反应。” “祖父那么疼我,也会疼允棠的。”崔南星笑道。 崔北辰难得赞同,“没错。” 允棠也笑着,她本已做的最坏的打算,如今的情形,于她而言,已经能算上是中了彩票的程度了。 有妈妈从外面进来,在小满耳边耳语了几句,小满上前,低声对允棠道:“姑娘,小公爷来了。” 允棠端着汤匙的手一顿,又放回到碗里,悄声道:“我知道了。” “谁?”崔北辰侧着耳朵也没听个真切,好奇问着。 允棠起身颔首,“舅舅舅母,表兄表姐,你们慢用,我出门一趟。” “出门逛逛也好。”祝之遥不明所以,喊了周妈妈来给允棠塞了些碎银,嘱咐道:“遇着什么吃的玩的,就买些回来。” 允棠也不好推辞,命小满收下。 “母亲,我也想去。”崔北辰挠了挠头,“上次回来,还是小时候呢,这汴京城,我也没逛过。” “我,我想去买些女儿家用的东西。”允棠心虚搪塞。 “哈哈哈!”崔南星捧腹,“看见没?允棠不想带你去!还是由我陪着吧!” “......” 允棠尴尬地笑笑,这次没什么好理由来脱身了。 祝之遥却看出些眉目,假嗔道:“星儿,你今日的字写完了么?待会儿吃完饭,我要检查你的功课。” “啊?又写字啊?”崔南星瞬间垮下脸,不甘心地用手指向弟妹,“那他们俩为什么不用写?” “因为我写得比你好啊!”崔北辰得意做鬼脸。 趁着混乱,允棠忙侧身,退了出来。 跟着小满一路匆匆来到东南角的小门,门未开,先闻到扑鼻的栀子花香。 “小公爷就在外面等着呢。”小满上前一步打开门。 随着门扇缓缓移开,门外站在栀子花丛前的人儿,徐徐转身。 他穿的是初见时那件月白色的交领长袍,转身时眉眼正含笑,黑亮如锦的头发在头顶绾成一个发髻,用玉冠扣住,又以玉簪固定。 木质的门框,将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装在其中,仿佛画儿一般。 “允棠!”他喜上眉梢,连声音里都透着喜悦。 允棠定了定神,原地欠身行礼,“见过小公爷。” 不出所料的,萧卿尘听到这称呼又皱了皱眉,张了张口,却没说什么。 “小公爷突然来访,可是有事?” “你还真是冷漠,卸磨杀驴也不是你这样的。”萧卿尘赌气道。 见她站在门里不出来,又道:“你就打算这样隔着门跟我说话了?” 允棠很想走过去,站到他身边,可脚下却跟灌了铅似的,一步也挪不动。 “算了。”萧卿尘泄了气,语气软了下来,“你怎么样?还好么?” 允棠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嗯,还好。” “崔将军对你怎么样?” 话刚出口,萧卿尘便懊恼起来,崔奇风都能跑到王府杀人了,自然是把她放到心尖上的。 “舅舅舅母,都待我很好。” 两人一阵沉默。 萧卿尘看着她,在宫里无意间听到和她身世有关的真相,便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刻飞出来见她。 他尚不知官家会如何处置瑾王,毕竟崔清珞已经去世那么久了,而且事情涉及到皇家颜面,只要消息不传出来,崔家人不知道真相,那么便和过去这十五年一样,相安无事。 只是苦了她了。 并非他贪生怕死,只是那日同在观稼殿门口的,并不只有他自己。若消息泄露出去——尤其在这太子和瑄王博弈的档口,对太子和皇太孙,都是百害而无一利。 再极端些想,瑄王手下握有多少势力,还尚未完全查明,若是因此事惹急了崔奉崔老将军,崔老将军再联合各位将军倒戈瑄王,届时朝堂动荡,时局纷乱,还不知有多少人要死于非命。 想起那日在白矾楼,自己还信誓旦旦说要帮她,如今真相就在嘴边,却无法知无不言,还真是讽刺。 想到这,他迈出去的脚,又退了回来。 “你过得好,我就放心了。”萧卿尘声音轻轻的,他从缘起手里接过油纸包,放在门口的地面上,“这是给团子的小鱼干。” 眼看又是道别,允棠急急问道:“你就是来送小鱼干的?” 萧卿尘像是笑了一声,转身离开。 允棠上前几步,捡起油纸包,又从门内探出头去看,主仆二人已经飞身上马,只听萧卿尘大喝一声,马儿朝巷口奔去。 “唉——”小满重重地叹了口气。 允棠回头,“你叹什么气?” “我本无意入江南,奈何江南入我心咯!”小满故作神秘地接过油纸包,“我去喂团子了。” 41. 素瓷雪色缥沫香 接下来的日子,更接近没来汴京之前的生活,每日看看书,画画图,偶尔还到晁家去找晁老太太聊聊天。 毕竟想要让崔清璎自食恶果,或是查十五六年前的案子,都不是件容易的事,需得要从长计议才行。 令人遗憾的是,当年崔清珞出事的时候,翟妈妈已经外嫁出门了,直到听到主子边关生子,又遭贬斥的消息,才撇下丈夫和刚出生不久的女儿,跑到边关去作乳娘。 似乎是有人想要灭口,逃出来的翟妈妈,再回到家时,见到的只是丈夫和女儿的尸体。 当时陪在崔清珞身边的另一名贴身女使——冬月,也早在十五年前就命丧大尧山了。 也就是说,能提供些细微线索的人,都死干净了,死无对证。 不过这些都没能让允棠灰心丧气,反而燃起了熊熊斗志。 不就是十几年的无头冤案嘛,柯南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真相只有一个! 这天,祝之遥说好了要教两位姑娘点茶,可崔南星一早便躲了出去,便只剩下允棠一个。 祝之遥从茶焙笼里取出茶饼递给允棠,让她用茶槌捣成小块,她捣着捣着,想起在来汴京的船上时,白露似乎就是这样捣着,不觉眼眶一热。 祝之遥将她的细微表情都看在眼里,关切问道:“怎么了?” 她摇头,“没什么。” “允棠,你若有心事,不想同我讲,便去找你舅舅,或者星儿辰儿都可以,莫要憋在心里。” “嗯。” 她越是乖巧,祝之遥心里便越是怜惜。 突然,允棠好像想到什么似的,抬头问道:“舅母,最近可有什么宴席?皇家贵胄都参加的那种。” “没见着什么帖子,你问这个做什么?” 允棠却答非所问,“最好是瑞王殿下大婚时去的那些人,都能到场。” 祝之遥瞬间明白了,好奇道:“难道你是想...” “没错,我是想试试能不能找到凶手。”允棠放下茶槌,认真说道,“犯罪心理学有种说法,犯人多数都会在警,呃,在衙门查案时,返回作案现场。” “这是为何?” “要么,是寝食难安,回去看自己有没有露出什么马脚;要么,是很满意自己的作品,返回来欣赏,顺便看看查不出案子的人,到底有多沮丧。” “有这等事?”祝之遥皱眉,忽又问道,“那你又是如何知晓的?” “书上看的。”允棠敷衍道,“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若是凶手知道我还活着,定会想来查看我的容貌。” 祝之遥恍然,“没错!那我们就大办宴席,借着你舅舅升官的由头,大肆发帖,有心人自会前来赴宴。” “可如果被外祖父知道...” 崔老将军名声在外,毕竟是没见过面的,允棠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忐忑。 “那有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别看你外祖父脾气暴躁,可我嫁进崔家十余载,他老人家从未跟我大声说过话,不过你舅舅呀,可能就惨了。”说罢,祝之遥掩口笑了起来。 允棠也跟着笑出声。 祝之遥将凿碎的茶饼,放入一旁的茶碾中,细细研磨,又道:“你可能不知道,你笑起来有多好看。平日里就应该多笑笑,像你这个年纪,就该肆无忌惮才好。” 允棠静静听着。 “现在这府里,个个都是你的家人,你不必处处小心谨慎。”祝之遥又将研磨出的茶粉,用罗合筛过,“想哭便哭,想笑便笑,生气就砸东西,高兴就跳脚,你还是个孩子,有任性的权利。” 允棠心头像有一根弦,被猛然拨了一把,震动之下,嗡鸣不止。 祝之遥将筛好的茶粉舀了一勺在茶盏里,又将茶筅递给她,“你来。” 允棠楞楞地接过,看着那一小撮茶末出神。 任性的权利? 上辈子爷爷奶奶说得最多的话就是:“不要任性,免得人家不喜欢你。” 还从未有人告诉过她,你有任性的权利。 如此想来,即便是穿到这里,上树掏了鸟蛋,她也是笃定了翟妈妈不会真的气急了,丢下她不管,才敢去的。 她是那样清楚身边每个人的底线,从不越雷池半步,而她沾沾自喜的“叛逆”,最多也不过是在接近边缘的地方试探。 说穿了,她从未做过真正出格的事,因为她不敢。 祝之遥提起汤瓶,小心翼翼向茶盏里注入开水,柔声道:“这水啊,以刚过二沸为最佳,未熟则沫浮,过熟则茶沉。愣着做什么?还不调茶膏?” 允棠这才回过神来,动手轻轻搅拌。 “别看儿郎们要争军功,考功名,就觉得他们辛苦。”祝之遥第二次注入开水,见她不紧不慢的,开口提醒道,“再快点,点出的茶汤色泽要纯白才好。” 允棠乖乖照做。 “其实女儿家,才要更苦一些。你已经及笄,星儿比你还要虚长一岁,我们就算能留你们三年五年,也没法子留你们一辈子。”祝之遥怅然,“就算嫁得再好,婆家也永远比不上娘家自在。” “舅母,您也过得不开心么?”允棠歪着头问。 “不是说婆家不好。”祝之遥怕她误会,忙解释道,“其实我已经算是命好的了,你舅舅宠着我,至今也没说再纳个妾,收个偏房什么的。可在婆家,你总得拿着个劲儿,要站有站样,坐有坐相不是?哪有在娘家,吃饱了就睡,日上三竿也不起舒坦?” 允棠点头,“您这么说我就懂了。” 对于早起这个问题,翟妈妈一直有很深的执念,不能起早=嫁不出去。所以每次喊她起床,翟妈妈几乎都是抱着,不能眼看着悲剧发生的信念。 “那我以后能晚些起么?”允棠心虚地头都没抬。 “你的脑子转得倒快!”祝之遥哑然失笑,用手轻点她的额头,“当然可以!” “谢谢舅母!”允棠咧嘴笑,双手端起点好的茶,“舅母喝茶!” “啧啧,好一副母慈女孝的画面。”崔南星不知何时倚在门口,拍手叫好。 见到自家女儿,祝之遥笑容瞬间消失,“你跑去哪了?我昨日不是说了,用过早饭就到这里来学点茶么?” 崔南星撇着嘴,走到屋内,大喇喇坐下,一只手撑在膝盖上,霸气道:“母亲,您为何从不这样对我笑?” 祝之遥皱眉,手指在空中点着,“你看看你这坐相,哪里有半点女儿家的样子?” ??? 允棠闻言惊诧转头,刚说好的,在娘家可以肆无忌惮呢? “您这么喜欢允棠,干脆让她做您和父亲的女儿好了,换我叫您舅母,可好?”崔南星狡黠道。 “越说越不像话了,你讨打!”祝之遥作势要打。 崔南星忙跳起来躲闪,边跳边笑道:“允棠,看到没有,刚刚她的慈爱全都是装出来的,你来的日子短,往后你就知道了!” “还说!休要教坏了允棠!” 崔南星绕到条案另一边,将刚刚的茶盏端起来,喝了一口,摇头晃脑道:“嗯,味道不错,孺子可教也。” “崔,南,星!”祝之遥咬牙切齿地,起身到窗子前去拿叉竿。 听到被叫全名,崔南星吐了吐舌头,放下茶盏,边向外跑边喊:“允棠,下午我和崔北辰要去城北猎场,未时在大门口等你啊,未时!” 祝之遥挽着袖子,攥着叉竿,看着那渐远的欢脱背影,还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允棠却觉得这个表姐实在有趣得紧。 这大概就是从小被宠大的样子吧! * 魏国公府 吴妈妈伺候沈连氏换衣裳,瞧着她面色不好,劝道:“要我说,夫人不如称病不见了,反正那吕夫人也没什么要紧事,等夫人好些了再请她来便是。” 沈连氏半眯着眼,说话有气无力,“罢了,我去庄子上这些日子,她都来了好几次了,再称病好像我故意躲着她似的,她那个人你还不知道?嘴碎得很。” “唉!”吴妈妈叹气,“这庄子上不比国公府,夜里湿热得很,这才害夫人着了病,等这两日药吃完,再请太医过来瞧瞧吧。” 沈连氏点点头,在铜镜前坐下,瞥见吴妈妈手里的金镶玉步摇,忙抬手阻拦道:“换支素点的。” 吴妈妈又换一支银摩羯衔花簪,待夫人点过头,才给她簪在头上,“我还想着,用绢花给夫人提提气色呢。” 沈连氏自嘲地笑笑,“都一把老骨头了,簪了明艳的绢花,岂不是更显颓败之势么。” 见夫人一抬手臂,吴妈妈赶紧伸手将她扶起,忧虑道:“自打夫人从庄子上回来,总感觉精神头不比从前,夫人是还在为国公爷赶您去庄子上的事生气呢?” “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不提也罢。” 主仆俩来到正厅,吕申氏正仔细瞧着屏风上的画,转头看清沈连氏的脸色,惊道:“怎么这样脸色?夫人可是病了?” 沈连氏在正位坐下,苍白笑道:“不妨事。” “哎呀,身上不好,叫下人出来回我便是,强撑着做什么,我又不是外人!”嘴上虽如此说着,吕申氏却甩着帕子一屁股坐下来,神采奕奕道,“夫人你前些日子不在汴京,怕是不知道...” 见吕申氏一副市井妇人的模样,吴妈妈心生嫌恶,到门口打发了婢女,去给夫人煮些金银花茶。 “之前在府上见到的那位小娘子,你猜她是谁家的?”吕申氏故作神秘。 沈连氏心下早已有了盘算,却故意茫然道:“我这深居简出的,平日里也就你肯来走动走动,哪能知晓那么多事呢?” “她是崔家的!十五年前与人苟且的崔清珞生的女儿!” 42. 纵马扬弓矢凌空 “哦?有这等事?”沈连氏作惊讶状,“不是说那孩子跟着崔三娘子一起坠崖死了么?” “是这么说的没错!”吕申氏身子往前探了探,“我那时还在郑州,当时大街小巷疯传,传得是有鼻子有眼的,还说是个男孩呢!可那日晁府办宴,我是亲眼看到,那小娘子由崔将军领着进了晁府的门,跟晁老夫人说了好一会儿话才走的。” 听了这些话,沈连氏不由得重重叹了口气。 吕申氏自然是要问的,“夫人您这是怎么了?有什么烦心事,不妨跟妹妹说说?” 此时有婢女端来金银花茶,沈连氏一脸惆怅,直直将人目送出去才缓缓开口道:“那崔家姑娘在府上住了好些日子,我竟不知她身份。” “那萧...小公爷没跟您说过么?” 沈连氏摇头,苦笑道:“唉!说什么呀,尘哥儿还嫌我扰了崔家姑娘的清净,让国公爷做主,将我送到城外的庄子上去,我这身子骨也不争气,这不就病了嘛!”说罢,还咳了两声。 吴妈妈在一旁,斜睨了夫人一眼。 “什么?”吕申氏声音拔高了两个音调,“那您就去了?简直欺人太甚!” “不去还能怎么着?”沈连氏用手扶了扶头上的银簪,哀怨垂眸道,“难不成让我撒泼打滚地去跟国公爷闹么?我都多大岁数了。” 吕申氏自然注意到了那素净的簪子,义愤填膺道:“那也不能由着他这般欺负啊!您好歹也是国公夫人,这弊衣疏食的,像什么话!” “罢了,罢了。”沈连氏释然道,随手端起茶盏,在茶水入口的一瞬,嘴角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我的好姐姐呀,我都替你生气!”吕申氏嗔道。 “不说这些了,吴妈妈,去告诉厨房,吕夫人留下用午饭,不要再做那些素食了。” “是。” 吴妈妈一溜小碎步出了门,喊了个在游廊边打扫的婢女去厨房传话,随后左右瞧着没人,奔着西面果园去了。 一进果园,见着的便是大片的金杏树,绿叶间尽是黄澄澄的金杏,娇艳欲滴,甚是好看。 吴妈妈穿梭在杏树中间,四面环顾翘首寻着,终于在一颗树下见着了熟悉的身影。 “大哥哥!” 被唤到名字的老仆茫然回身,待吴妈妈来到身前才笑道:“你怎么来了?是夫人想吃杏子了?” 吴妈妈摇头,“大哥哥,你还能找到觅儿么?” “觅儿?”吴叔想了一会儿,“她不是得了狂症,被夫人送回老家了吗?寻她做什么?” “我来不及细说便得回去,你记着帮我找到她,我有事要问她。”吴妈妈急急说完,就又匆匆走了。 吴叔楞在原地,琢磨了好一会,放下手中的竹篮,朝另一方向走去。 * 允棠跟着舅舅,还有表兄表姐一起来到城北猎场。 猎场依山而建,除了门口有一大块平地之外,内里树林阴翳,遮天蔽日,乃是野兽藏身的好地点。 树林间也有路,不过蜿蜒曲折,错综复杂,最窄处只能容许一匹马通过,往来还要注意头上的枝杈,否则一不小心就会被刮伤。 允棠刚学会骑马不久,崔奇风本打算与她同乘,却被她拒绝了,无奈之下,只得找了负责猎场的员外,寻了匹性子温和,又认路的老马给她。 一行人在林中转悠了半天,才发现一只野兔。崔南星兴奋不已,迅速从背后的箭囊里抽出一支羽箭,利落地搭在弓上,眯了一只眼去瞄准。 瞥见一旁崔北辰也朝身后摸去,崔南星嘴角一挑,拉着弓弦的手一松,野兔应声倒地。 崔北辰不甘地“哼”了一声。 “中了!”崔奇风惊呼,大笑夸赞道:“不愧是我崔家的女儿!” 说了又感觉不妥,斜眼去瞥允棠,好在她好像并没在意。 崔南星翻身下马,跑去捡兔子,允棠却是惊得嘴巴都合不上了,没人知道刚才这一幕,对于她来说,究竟有多震撼。 她对弓箭情有独钟,不光是因为母亲惯使弓箭,还有跟其他武器相比,弓箭似乎更灵活,距离交锋现场可以拉开一定距离,甚至可以完全不露面,躲在暗处狙击敌人。 当时在东临庄,若是她也能像崔南星一样,拉弓,射箭,将紧追不舍的敌人一一射翻在地,也许结果就会不一样。 正出神,崔南星已经拎着兔子来到她的马前,炫耀似的晃了晃手中的战利品,一扬头,问道:“喜欢吃兔子么?” 羽箭从野兔的身侧贯穿,看样子已经当场毙命,伤口处流出的血还未凝固,在褐色的皮毛上一滴滴滚落,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空气中都开始弥漫起血腥味来。 允棠知道,想学射箭,想报仇,心肠必须硬得起来才行,于是她重重地点了点头,“喜欢。” “那带回去,让七婶炙来吃。”崔南星把羽箭拔下,又把兔子系在马上。 崔北辰不服气地别过头,恼道:“这什么破猎场,进来多时了,就只有这么一只兔子,那员外还说能猎到野猪呢,都是骗人的吧!” 崔南星重新上马,讥讽道:“你这怨天尤人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输了就是输了,哪这么多废话!” “刚才你走在前面,我的视线都被你挡住了,自然没有你快!”崔北辰脸红脖子粗,争辩道:“既然说好了要比试,总得公平吧!” “那好,这样,一个时辰后,在门口集合,看谁猎物多,这样总行了吧?” 崔北辰点点头,又想到什么似的,“那我要跟允棠一起走。” 允棠一怔,忙道:“可我什么都不会,帮不上你的忙。” “不用帮忙,我...” “允棠还是跟着我吧,都是姑娘家,有什么事也方便些。”不等他说完,崔南星开口打断,又转头看向崔奇风,“爹爹,说好了,你可不许帮他!” 崔奇风闻言皱眉,“这是什么话,你把为父想成什么人了!” “那好,一个时辰啊!”崔南星一扯缰绳 ,“允棠,我们走这边。” “你们两个注意安全啊!”崔奇风不忘嘱咐道。 崔南星抬起手摆了摆,示意听到了。 崔南星选的这条路,比来时略宽敞些,两匹马能并行。允棠看着地上凌乱的马蹄印,路旁偶尔有折断的羽箭,还有鲜见野兽的踪迹,这一切都说明,平时出入这里的人很多。 打猎都是射箭,该不会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从哪里射出一支暗箭吧? 允棠顿时不安起来,警惕地看向四周。 “你放心,爹爹早就派人过来清了场,就是怕有人误伤我们。”崔南星见状,开口道。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表姐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你很谨慎,每到一个新的地方,都会担心安危。”崔南星目视前方,自顾自地笑笑,又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刚到我们家时,也是一样,对么?” 允棠沉默。 “我倒觉得这没什么不好的,我不知道你之前都经历过什么,但是从今以后,我可以保护你,别看崔北辰一副不靠谱的样子,真遇到危险,他也会为你挺身而出的。” 顿了顿,崔南星又咯咯笑,“你看出来了吗?崔北辰有点喜欢你。” 其实听到有人喜欢自己,应该是一件开心的事,尤其崔北辰还完美遗传了舅舅的身材和美貌。 可他毕竟是自己的表兄,允棠实在是难跨越“近亲”这道坎,很难把对他的感情往男女之情上面靠。 见她低头不说话,崔南星探身去看她的脸,盯住了好一会儿,才恍然道:“哦,原来你不喜欢他,那你喜欢谁?” 允棠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萧卿尘的脸,她被自己吓了一跳,忙摇头道:“没谁。” “还不承认!”崔南星好像发现什么不得了的事一样,啧啧道,“完了,这要是崔北辰知道了,还不得伤心死!” “别再拿表兄开玩笑了。”允棠有些看不过去,轻声道。 崔南星一怔,喃喃说了句:“想当初他也是这么笑我的。” 允棠刚要张口说些什么,忽然一阵翅膀拍打声吸引了她们的注意,闻声望去,一群鸟儿正从树梢惊慌四散。 两人不约而同勒住马,朝树林深处看,却再没了动静。 “崔北辰?”崔南星试探性喊道。 咻!咻咻! 突然,几道羽箭穿过树林,破空而至,允棠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崔南星扑到马下。 崔南星抱着她就地一滚,躲到一棵粗壮些的树后面。 允棠骑的那匹马,躲闪不及中了一箭,吃痛之下转身就跑,崔南星大喊:“血月,跑!” 血月是崔南星的马,听到主人叫喊,嘶鸣了一声,也跟着跑走了。 崔南星低头替她检查,发现她的衣袖被弓弦割了一个口子,里面皮肤隐隐还有血迹渗出,“没事吧?” “没事。”允棠将手臂背在身后,现在性命攸关,根本不是在意这些小伤的时候。 崔南星观察四周情况后,嘴巴朝一个方向一努,“一会儿我掩护你,你往那边跑,那边树多。” 说着,从背后取一支羽箭,搭在弓上,作势便要起身。 允棠一把拉住崔南星,“要走一起走。” 43. 悬弓怎在意料中 崔南星见允棠坚持,只好点头,“好,一起走。” 说罢,崔南星站直了身体,贴着树干的边缘,向树林深处射出一箭,大喝一声,“走!” 听到一声令下,允棠拼尽全力向来的方向跑去,崔南星则边跑边射,对方见攻击猛烈,果然没有再露出头来。 这一侧的树木更茂密,杂草也更高,允棠每经过一棵树,便会尽量让树干挡住自己的后背,直至经过下一颗树。 跑着跑着,裙角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挂住,硬生生被扯下一大条,她也被绊了个趔趄,眼看就要摔倒的时候,被崔南星一把擎住,两人继续向前跑。 “她们跑了!追!” 这一声喊得极为响亮,看来比起暴露行踪,对方更怕她们跑了。 允棠边跑边回头,见从树林里窜出五六名黑衣人,他们伸手敏捷,训练有素,并不像是山贼之流。 会是谁呢?难道还是瑾王妃?难不成舅舅上门去警告,没起到半分作用,反而让那蛇蝎妇人杀心更盛了? 又或者... 允棠心头一震,她毫不掩饰身份,想要钓出当年的凶手,可对方若是十五年前能不顾一切痛下杀手,为何十五年后不能? 糟了! 她扭头看向跑在身侧的崔南星,后者一边跑,还一边确认箭囊里羽箭的数量。 不能让悲剧重演。 允棠刚想转头朝另一个方向跑去,崔南星手中的箭已经搭好,冷声道:“一起走,这可是你说的。” 她一怔,脚步不由得缓下来。 崔南星急刹住脚步,利落转身,朝身后射出一箭,又拉着她疾跑起来。 跑在前面的一名黑衣人闷哼一声,翻倒在地,后面几人根本不停下来查看,纷纷从那人身上跨过,急追而来。 “我只有两支箭了。” 崔南星话音刚落,前面便有马蹄声传来,二人惊喜抬头,正是崔奇风。 “爹爹!” “舅舅!” 崔奇风见两个姑娘狼狈的模样,登时大怒,朝后面喊了一声“交给你了”,便暴喝着策马冲了出去。 崔北辰紧随其后,到了跟前从马上翻下来,把缰绳递给崔南星,“你带允棠先走!” “那你呢?”崔南星急问。 “我和父亲随后就到,来的路上还算安全,快走!”崔北辰说完这些,提上弓也向前跑去。 崔南星先将允棠托上马,自己又翻了上去,朝父亲和弟弟跑去的方向,深看了几眼,一咬牙,调转马头,直奔猎场门口的平地。 一路上允棠心神不宁,不住回头望,崔南星安慰道:“不用担心,我爹爹在沙场上可是以一敌十的悍将,区区几个毛贼,还不能把他怎么样。” “可他没带刀,手上只有弓箭。”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崔家人,从小就都要学骑射,不说个个百步穿杨,想射中那么大个人,还是挺容易的。” 允棠沉默。 崔南星知道她在想什么,“等这次回去,我教你射箭。” 两位姑娘很快到了猎场门口,那里有很多干活的小厮,都在各司其职,完全没有慌乱的样子,看来那群黑衣人是从山林一侧翻入猎场的。 惊喜的是,在马厩旁的水槽边,看到了血月正在饮水,估计是吓得不轻。 崔南星朝员外要了药膏,简单为允棠处理了伤口,两人又在屋子里歇了许久,这才听得马儿嘶鸣。 出门一看,父子俩刚下马,崔奇风手里攥着绳索,绳索的另一头是一个手被缚住的黑衣人,此时气还没喘匀,裤子膝盖以下全是尘土,看样子是一路跟着马跑过来的。 崔奇风上前几步,仔细查看起两位姑娘,“你们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两人齐摇头。 “爹爹,你是怎么知道我们出了事的?”崔南星好奇道。 “自然是看到了受了惊的血月。”崔北辰抢着说道,“那兔子还挂在血月身上,我一眼便看到了。” 员外老远跑来,见此情形大惊失色,上前拱手问道:“崔将军,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崔奇风一扯绳索,那人向前踉跄了几步,“猎场里混进了几个毛贼,其他人顽固抵抗,已经被我射死了,留下这一个,我要带回去审审!” “毛,毛贼?” 崔奇风一指黑衣人,“你看他的打扮。” 员外这才细看,这人一身夜行衣短打,虽然现下蒙面的黑布已被扯下,但脸上还留有勒痕,此时还一副不服气的表情。 “这...” “报官吧。”崔北辰道,“让他们来处理里面的尸体。” 员外闻言差点一口气没上来,这事若是传扬出去,势必对生意会造成影响。 崔奇风又想起什么似的,“对了,还要找员外借名小厮,帮我往魏国公府传个话。” “魏国公府?”允棠的眼皮,没来由地猛跳起来。 “爹爹跟沈伯伯,乃是并肩杀敌,过命的交情。”崔南星解释道,“对了,听说爹爹是从魏国公府把你接回来的,想必你也认识沈伯伯咯?” “我与国公爷还未曾正式见过面,救我的是萧小公爷。”允棠低声道。 “是那个改了姓的混蛋啊。”崔北辰嗤之以鼻,“沈伯伯还真是好气量,我若是改姓,父亲非打死我不可!” 允棠皱眉道:“他才不是混蛋。” 崔奇风刚跟跑来的小厮耳语几句,听到改姓二字,皱眉疑惑道:“谁要改姓?” “我是说萧卿尘!”崔北辰忙分辩。 “那个孩子啊...”崔奇风欲言又止,怅然道,“那也是个可怜人。” “舅舅为什么这么说?”允棠问道。 崔奇风把手里的绳索交给儿子,“把他捆在马桩上,捆结实了,找两个小厮盯着,千万别让他跑了。” 又扭头道:“天儿怪热的,我们去屋里说。” 几人陆陆续续进了门,员外忙命人送了些冰盆浸果和茶水来。 既是身处猎场,自然吃食和饮子便都不那么讲究,这茶水也不过是茶叶冲的散茶。 崔奇风也是渴了,端起茶盏一饮而尽,崔南星懂事地提起茶壶,又为父亲斟上。 “你与那萧卿尘,是有什么渊源?”崔奇风问道。 允棠如实相告,“他于我有救命之恩,还是两次,东临庄那次,我头部受创,他接我回府,找了太医看过才好。” 崔奇风点点头,缓缓开口道:“这萧卿尘,原名沈卿尘,乃是魏国公沈聿风的结发妻子贺氏所生,是沈家的嫡子。” “贺氏是前司农寺判司事,贺知白的独女,身子孱弱,一年有半年都在病榻上,但她聪慧过人,又识得大体,官家说沈兄为人乖张,放浪不羁,得好好找个人管他,便赐他与贺氏大婚。可沈兄老家还有个青梅竹马的世家妹妹连氏,虽芳心暗许,也因赐婚就此搁下了。” 连氏...允棠只觉得耳熟,那日崔清璎去国公府闹,被缘起打了之后,那位国公夫人,似乎就被萧卿尘称作连氏。 崔奇风继续说道:“在贺氏之前,沈兄已经有了两个妾室,先生了庶长子沈卿礼,贺氏进门之后,本也没想着她那身子骨还能为沈家开枝散叶,可不到一年,便就有了沈卿尘。” “听沈兄说,贺氏是拼死,才生下这个孩子的,足足生了一天一夜啊,孩子生出来之后,她都没力气说话了,就凭着老山参吊着口气。” “所以这位国公夫人,是难产而死的么?”崔南星一边吃着樱桃,一边问道。 崔奇风摇摇头,“没有,沈兄几乎把所有的医官都召来了,站了满满一屋子,医官们使尽浑身解数,总算在阎王爷面前,把人抢了回来。” 允棠端起茶盏小小抿了一口,舅舅的话让她松了一口气。 她宁愿萧卿尘,是一个任性纨绔的贵族公子哥,整日游手好闲,被宠得无法无天,也不愿他经历人间疾苦。 所以舅舅口中的每一个字,都牵动着她的神经,她生怕会听到不想听到的事。 可崔南星却不同,单纯只作为一个旁观者,对故事结局感到好奇。 “爹爹,然后呢?” “虽然命抢回来了,可贺氏却也从此卧床不起,等到那孩子懂事了,她却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了。” 允棠紧紧抿着嘴。 她幻想着,一个八九岁的孩童,伏在母亲床榻边,绘声绘色给母亲说着白天发生的事,全然不顾母亲目光发散,满脸呆滞的场面。 那场面深深刺痛了她。 两世无父无母,有时她会赌气地想,老天难道就不能从双亲中留下一个给她?哪怕是痴傻瘫痪都好,委屈时她也能有人说说话。 如今却觉得,人虽然躺在那里,却全然不能给予回应,也未尝不是件残忍的事。 “等到沈卿尘过了二八,有仙师称,沈夫人寿数已尽,若是想续命,需得冲冲喜才行,想来他也是个孝顺孩子,欣然同意沈兄为他说的亲事,准备娶礼院判院殷暨之女为妻,当时沈兄,还命人将请帖送至边关给我。” 允棠后背一僵,忍不住开口问道:“那,那后来呢?” “后来,婚约被取消,好像是殷氏小娘子与她的哥哥出言不逊,说了些类似‘病成那个样子,娶了神仙也难救’的话吧,惹恼了沈卿尘,沈卿尘不能对小娘子动手,便去金明池堵了她的哥哥,把人揍了个半死。” “殷暨自然不肯善罢甘休,递了劄子上去状告沈卿尘,官家想回护亦是不能,只好下令杖责二十,以观后效,还没等他把伤养好,他母亲便去世了。” 44. 一寸相思千万绪 允棠垂下眼眸,“他一定很自责吧。” “那我就不得而知了。”崔奇风又把茶喝光,用手示意女儿再斟上,“贺氏最后卧床的那几年,刚巧沈兄的世交连家遭了难,连氏无处可去,来汴京投奔沈大哥。” “沈兄每日上朝,家里也没个操持家事的人,父子三个,加上这么一大家子奴仆,就一直稀里糊涂过着呢,连氏一来,慢慢地,开始便得井井有条,后来...” 崔南星抢着说道:“后来,就索性鸠占鹊巢了嘛!” 崔奇风白了女儿一眼,“鸠占鹊巢,是这么用的吗?” 崔南星又往嘴里扔了颗樱桃,在嘴里囫囵个,又把樱桃核吐出,鼻子里“哼”了一声,“怎么不是啊?见人家夫人卧病在床,没力气跟她争,便趁人之危,乘虚而入,趁火打劫...” “平日里怎么没见你说这么多成语?”崔奇风没好气地说。 允棠注意力却没在面前吵嘴的父女俩身上。 怪不得萧卿尘对国公爷冷眼相待,对连氏深恶痛绝,崔南星说得没错,这可不就是趁人之危么。 窗外又有一行马蹄声传来,小厮在门外传话,“崔将军,萧小公爷来了。” “咦?”崔奇风疑惑起身,出门前不忘压低了声音警告崔南星,“你休要再胡言乱语。” 崔南星撇撇嘴,向后一仰,没再开口。 “崔将军!” 是萧卿尘的声音。 崔奇风笑道:“是卿尘啊,实在是事出有因啊,才劳烦你跑这一趟。” “崔将军客气了,国公爷刚得了召,急着入宫,刚巧我在,便替他来了。不过将军不用担心,我...” 之后的话,似乎两人是咬着耳朵说的,在屋里听不真切。 “切!神秘兮兮的。”崔南星觉得无趣,便在屋里东摸摸,西看看。 没多大一会儿,便听外面喊:“你们两个,出来吧!” 允棠跟着崔南星出门,在崔奇风的引荐下,齐齐行过礼,萧卿尘忍不住多瞥了她几眼。 “缘起,给崔将军带路。”萧卿尘吩咐过后,又朝身后的马车一抬手,“崔二娘子,请上车吧,萧某先送你们回去。” “爹爹,您不跟我们回去么?”崔南星问道。 崔奇风也不说话,只朝一旁的绑着人的马桩一努嘴。 “那好吧。”崔南星朝萧卿尘一拱手,豪迈道,“那就谢过小公爷了。” 萧卿尘亦回礼,道:“崔二娘子客气了,萧某荣幸之至。” 目送崔南星上车,待允棠来到身边,萧卿尘迫不及待低声问道:“你没事吧?” 说完瞥见她衣裳破了一块,急急抬手,想要去查看。 允棠下意识退了一步,萧卿尘伸出去的手,尴尬地顿在空中,向前也不是,收回也不是。 “我,我没事。”她扬起脸。 阳光下,萧卿尘额头上一颗晶莹的汗珠沿着鬓角滑下,在下颌线停留一会儿,又滴落。 允棠心一软,主动翻起袖子给他看,“我真的没事,不过是擦了一下,南星已经帮我处理好了...” 可她没意识到,此时的动作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有多暧昧。 萧卿尘忙向侧一步,用身体挡住其他人的视线,又小心翼翼地帮她把袖子拉下来,“知道了,上车吧。” 马车另一侧的崔北辰,看着这一幕,脸色却不怎么好看。 “崔北辰,别忘了把血月牵上!”崔南星从车里探出头,见弟弟没回应,又喊道,“听到没有?” “听见了!”崔北辰不情愿地转身。 * 皇宫,仁明殿 皇后头上系着抹额,有气无力地倚在榻上。 “圣人,长公主殿下在外候了三个时辰,才回去呢。”内侍訾荣躬身,给一旁端着汤药的宫女使了个眼色,“您该喝药了。” 宫女刚要上前,皇后摆了摆手,问道:“官家那边,还没有消息么?” 訾荣轻摇了摇头。 “那钺哥儿呢?最后如何处置了?” “回圣人的话,官家命瑾王殿下回府思过,没旨意不得外出。” 皇后听了,黯然别过头去,轻声道:“我知道了,你们下去吧。” 訾荣见皇后病恹恹的模样,焦急道:“您好歹也把药喝了呀!” 皇后不语,只是缓缓闭上眼。 “圣人!”訾荣一跪,满宫的宫女都跟着伏在地上,“您心里难受,奴婢知道,但您总得保重自个的身子,才能为崔三娘子求个公道不是!” “这个公道我不是没求过,我是求不来。”皇后再也忍不住,流下泪来,“我身为一国之母,都没办法为她做主,这世上还能有谁,能帮得了她呢?我可怜的清珞啊!” 皇后一哭,訾荣眼圈也红了,“您可千万要保重啊。” “官家驾到!” 见官家匆匆进门,皇后用袖子抹了抹泪,准备下床行礼。 “你身子不好,还是躺着吧。”官家急忙去扶,又转身问訾荣,“圣人身子怎么样?太医怎么说?” “回官家,太医说圣人,乃是怒火攻心所致的心火旺盛,肝气郁结,需得先清肝泻火,待肝火平息了之后,再养肝安神。” 官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即转过头去看皇后,握住她的手,自责道:“朕不是不处置秉钺,只是还没想好如何处置,只这一踌躇,竟害得你病成这个样子。” 皇后泪眼婆娑,问道:“那官家现在想好了么?” “朕也是真心喜欢清珞这个孩子,发生这样的事,朕也很痛心,朕恨不得把秉钺砍了,把头颅送去给崔家赔罪!” 说到激动处,官家紧紧攥起拳头,随即又慢慢松开,叹了口气道,“可静下心来细想,若我想治秉钺的罪,先要将真相公之于众,那襄平怎么办?允棠怎么办?秉钺的两个儿子,弘业和弘石还在外征战,届时他们又该如何自处啊?” 官家说的这些,皇后并不是不懂,可她实在不想用清珞的委屈,来换这皆大欢喜的局面。 “况且崔家世代簪缨,你也跟朕去过崔家祠堂,那牌位...”官家不由得哽咽,“那牌位,密密麻麻,摆了大半个屋子,到崔奉这一辈,就只剩下他自己了,可朕的儿子,却做出这种禽兽不如的事来!” 见官家情真意切,皇后更是泪流不止。 官家又道:“朕又何尝不知道,你将清珞看做自己的女儿一样,女儿遭受这种事,简直是要剜母亲的心呐!” 顾不得擦泪,皇后哀怨问道:“官家说这么多,是要我就此罢手么?” “朕这不是在与你商量嘛,朕想着,随便找个借口,将秉钺贬出去,再将允棠认做干孙女,封个郡主,承欢膝下,你看如何?” “那清珞身上,与人苟且的污名,是去不掉了?” 官家沉默良久,缓缓开口道:“朕只是在想,到底哪种情形,对允棠来说,会更好些。” * 有萧卿尘护送,从猎场回崔府的路上,自然是风平浪静。 到了崔府门前,崔北辰急急下马,来到马车前,待允棠探出头来的时候,适时送上手臂。 萧卿尘慢了一步,被崔北辰挡在身后,眉头都快要拧成麻花了,见到她只是象征性地搭了一下,这才有所缓和。 崔南星下车时也像模像样伸手,却发现弟弟早就退到一旁,气得一甩手,杌凳也不踩了,直直跳下车来。 毫不掩饰地瞪了崔北辰一眼之后,崔南星大步流星来到萧卿尘跟前,抬手邀请道:“小公爷不如到府上吃杯茶再走。” “萧某今日有要事在身,不便逗留,改日一定正式登门拜访,告辞。”萧卿尘看了允棠一眼,转身上马。 目送他离开,崔南星用肩膀撞了撞允棠,一脸坏笑道:“你不对劲哦!” “啊?”允棠没反应过来。 “平日里你礼数是最周全的了,怎的今日都不请人进门?”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崔北辰不以为然,“我也不想让他进门,趾高气昂的样子,看着就让人讨厌!” “切!”崔南星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你是嫉妒人家长得比你好看吧!” “大丈夫要么读书考取功名,要么上战场报效国家,以色侍人算什么本事!” 允棠无奈地摇摇头,这二位果然,不超过三句话,就会吵起来。 听说哥儿姐儿打猎回来了,怀叔还特地叫了几个小厮来帮忙抬猎物,谁知一群人出来,就只见到一只兔子。 “怀叔,让七婶炙来吃!”崔南星不忘嘱咐道。 怀叔正纳闷着,急忙应声。 几人先后进了内院,祝之遥正在院子里伺弄花草,见了三个孩子,疑惑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星儿,你父亲呢?” “别提了,刚打到只兔子,就有人偷袭我们,害得允棠都受伤了!”崔南星抓起允棠的手臂给母亲看。 祝之遥一惊,忙放下手里的活,起身查看,允棠摇头,“没什么事,只是些皮外伤。” “爹爹还活捉了一个,估计是带到哪里审去了。”崔南星又问周妈妈,“有果子么?我饿了。” 周妈妈点头,“有,我去给姐儿拿。”说罢忙起身。 崔北辰得意邀功,“母亲,今日我还射死一个呢!” “你厉害!”崔南星难得夸赞道,“今日总算有点男子汉的样子了。” 祝之遥却眉头紧锁,颇为担心地看了允棠一眼,随即道:“行了,你们赶紧回去换身衣裳,把手洗洗,一会儿吃饭叫你们。” “那让周妈妈把果子送到我房里吧!”崔南星在地上滚过,一心只想回去沐浴更衣。 双生子都走开之后,祝之遥一把拉住允棠的手,急道:“允棠,我们可能是想错了,你在找凶手,可凶手也在找你。” 允棠摇头,“他们能跟到猎场,趁我和南星落单时下手,说明他们并不是只手遮天,不怕人知道,相反,似乎有所忌惮,不敢在人多时下手,也没信心能在舅舅面前杀了我。” “而且。”她看着舅母犹豫片刻后,继续说道,“今日攻击我们的那群人,似乎并不知道哪个是我。” 祝之遥心头一紧,沉了沉心思,说道:“请帖已经都送出去了,我们赶得不巧,皇后病了,太子和皇子们要轮流侍疾,瑾王不知为何被官家禁了足。其余大部分都派人来回了话,说会按时到场,只有前枢密使韩恕,府上还未来人。” 45. 直到南山不属人 “太子和皇子们不能到场...”允棠沉吟片刻,“倒是也无妨,这么好的机会,有心人也必定会派人前来打探的。” 祝之遥不解,“你就这么笃定,清珞的事与太子和皇子们无关?” “当然不是,相反,我觉得始作俑者十有八九便是他们。”允棠道,“可真正付诸行动的,却极有可能另有其人,毕竟想要夺储,不能留下这么大的污点。” “夺储?”祝之遥一惊,四下瞧了瞧,又压低了声音问,“你为什么这么说?” “我母亲有军功在身,又待人温和,您和舅舅也说了,崔家常年征战在外,若说有仇家,也只可能是西夏,辽国之辈。我母亲即使未出阁便与人私相授受,旁人看不过去,也不过讥讽两句,没理由要母亲和我的命。”允棠缓缓抬眸,“那么我能想到的,我们非死不可的原因,就是党争了。” 祝之遥大惊失色,忙用手紧紧捂住嘴巴。 允棠继续道:“当年外祖父身居要职,兵权在握,有可能某方势力招揽不成,便出此下策,想着生米煮成熟饭,我母亲便只能与那人成婚,到时外祖父也只能妥协。可没想到,我母亲竟不声不响出征。” “本以为计谋失败,谁知又诞下了我,可另一方若是知晓了,绝不会放任不管。所以...”允棠一字一句道,“一方迷|奸,一方追杀,两方势力,谁也逃不了干系。” 说到这,允棠苦笑两声,报仇报到皇子们身上,这日子还真是有盼头啊! 祝之遥怔怔盯着前方的地面,似乎还处在震惊之中,没回过神来。 “现在我需要的,便是证据。当时的,现在的,朝中势力到底如何盘根错节,理清楚了,真相也就浮出水面了。”允棠扭头问道,“舅母,你可知,这韩恕是何人?之前从未听人提起过。” 祝之遥定了定神,道:“当年瑞王大婚时,韩恕也去了,他当时也不过三十多岁,刚出任枢密使。他少年成名,自然带着股子傲气,我记得就是瑞王大婚的第二天,也是崔家军出征的那一天,韩恕就被告到开封府,说他与人|妻通奸,而后身败名裂,黯然离京,不过听你舅舅说,近日似乎又被召回京了。” 允棠眯起眼,“哦?” 时间这么接近,很难不叫人怀疑两个案子是否有关联。 “案子审了两个多月,终于审鞫清楚,韩恕是被人诬告,当时负责此案的大理寺丞王颉、大理少卿朱种民,还有一众有牵扯的官员,都被落了职,罚了俸禄。” “诬告?”允棠疑惑问道。 “嗯,当时是一名商贾,把自己的夫人告到开封府,说她与人私通,这位夫人为了减轻罪责,便主动招认,还与两人有染,其中,就有这韩恕一个,后来查明,不过是攀诬罢了。” “既是诬告,为何又会身败名裂?” “人言可畏啊,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人了。罪名是去掉了,可众人看你的眼光,也再也回不到从前了。”祝之遥叹气道,“对于你母亲来说,又何尝不是一样呢?” 允棠沉默,“那依着舅母看,这韩恕可是拥护太子?” 祝之遥思索了好一会儿,“当时这个案子闹得沸沸扬扬,我记得你外祖父跟你舅舅也说起过,说受牵扯的官员,好像多多少少都与瑄王有些牵扯。” 怕允棠不知道,祝之遥又解释道:“瑄王是三皇子,母亲是淑妃。近些年我们不在京中,知之甚少,当年他可是风头最盛,凡事都要与当时的珺王,也就是现在的太子,一较高下。” 允棠道:“珺王是皇长子,自然有人拥护,瑄王自诩不凡,也必然会想争一争,先不说其他皇子有没有不臣之心,韩恕这个案子,要么是瑄王攀诬不成,反蚀把米;要么干脆是太子一方自导自演,借着这个由头,铲除异己。” 祝之遥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只是表情很是复杂。 “怎么了?”允棠问。 祝之遥身子往前凑了凑,盯着她问道:“先不说太子殿下本性纯良,不像是能有如此手段的人,我且先问问你,你一个长在扬州的小娘子,为何分析起局势来竟头头是道的?” “我...”允棠作无辜状眨了眨眼,心下腹诽:怎么说?说权谋的电视剧和小说看多了么? 没等她编出答案,祝之遥叹了口气,“看来我得让星儿多读些书才行了。” 崔奇风回来的时候,天都已经黑透了,祝之遥见他面色不爽快,也知道八成是没问出什么来。 伺候他用热水泡了脚,祝之遥又同他说了允棠的推测,他也听得一楞一愣的。 他怔怔道:“自打回京以来,我看街上的小娘子们,不是讨论脂粉钗环,就是研究世家公子的,哪有像她一样,喜欢木雕,又琢磨政事的?” “即便是想要琢磨政事,也要有那个脑子啊!”祝之遥心里不是滋味,“我看星儿和辰儿在这方面,就明显不如允棠。” 崔奇风一把揽过夫人,安慰道:“怎么就不如了?今日他们两个,就把允棠保护得很好,星儿临危不乱,辰儿也颇有大将之风,我这个做父亲的,很是欣慰!这就跟朝堂上百官一样,有文官,也要有武官,没什么好担忧的。” 祝之遥心里好受许多,可想到白天允棠说的话,还是不由得忧虑道:“若是真的牵扯到太子...” 崔奇风摇头,笃定道:“太子殿下,绝不是这样的人。” * 翌日清辰,崔府上上下下便忙开了。 当年崔府老小离开汴京,遣散了大部分奴仆,只留下些不愿走的,多是年纪大的。 虽然祝之遥一到崔府,便打发人去买了些小厮婢女,可买来的大部分年纪还小,做事不利索,只得一个老人管好几个小的,事无巨细地叮嘱着,这才勉强维持着。 当年的四司六局早就散了,只留下七婶一个人在厨房,自然是忙不过来的,祝之遥便定了两个清风楼的厨娘过来帮忙。 由于宴请的都是皇亲贵胄,菜式上不能露怯,鸡鸭鱼肉都是最基本的,山珍海味也样样不缺。 眼看时辰差不多了,祝之遥命人将大门敞开,自己则和崔清风站在门口迎客。 打老远,便看到气派的马车朝门口驶过来,怀叔示意给小厮,门前噼里啪啦放起鞭炮来。 到了跟前,才看清打头骑马的是殿前司指挥使孔如归,待接妻儿下了马车,一同来到跟前,拱手哈哈大笑:“崔将军,崔夫人,我是不是头一个?” 崔奇风也笑, “是,谁也没你早!” 待孔连城行过礼之后,孔如归揽住儿子的肩头,“那日过后,连城一直吵着要见崔家姐姐呢,今日天没亮就起了,好容易捱到时辰,这不,急忙就来了。” 祝之遥朝连城笑道:“允棠还在梳妆,公子稍坐一下,吃些果子,一会儿便能见着了。” 孔家这边刚进了门,两匹高头乌骓拉着车来到崔府门前,车盖四角挂着镂空的竹编灯笼,上书“孟”字,整个车架都是乌木所制,车门上雕刻着精美的花纹,就连那挡着车窗的帷裳都是稀罕的云锦。 崔奇风一边拉着夫人下台阶,一边压低了声音道:“这是长公主,驸马是义国公。” 祝之遥面上微笑着,从齿间挤出几个字,“我不记得请了她呀!” 眼看车夫已经摆好杌凳,崔奇风也来不及回答,忙拉上她垂手候在一旁。 一个头戴花冠的美妇人从马车上款款而下,夫妇俩忙欠身行礼,齐道:“见过长公主。” 长公主微微一笑,雍容华贵之气四溢,“不过十余年未见,怎么生分至此了?不是少时跟着我叫大姐姐的时候了?” 崔奇风忙道:“臣年少无知,不懂礼数,是长公主宽厚才不怪罪。” 长公主又转向祝之遥,“自打大婚之后,就没见过弟妹了,弟妹容颜依旧,我却是老了。” “长公主说笑了,您风华正茂,妾蒲柳之姿,怎能相提并论。” 崔奇风又看了看马车,确认再没人下来,问道:“义国公没随您一起来?” “害!他整日沉迷于修仙之道,胡言乱语的,我都怕吓到你们,便没让他跟着来。”长公主掩口笑。 崔奇风也跟着干笑几声,侧身抬手道:“让长公主殿下就这么站在门口说话,是臣失礼了!快请!” 将长公主引到正厅主位坐下,又命人摆了上好的茶和果子,夫妇俩才又回到门前,没多一会儿,宾客们已经陆陆续续进了门,一时间门庭若市。 旧时的文武百官都知崔家满门忠烈,崔奉虽自贬出京,可论军功依旧无人能出其右,百官自是敬重有佳。崔奇风虽才官至五品,但冲着崔奉的面子,即使是重臣,也无有推脱的。 宾客中还不乏许多将门之后,奉父亲之命前来给崔家捧个场,顺路问问崔老将军近况,崔奇风被他们团团围住,一一回应着,虽忙碌,心里却也暖洋洋的。 为了不引起怀疑,祝之遥给一些当朝新官,也递了请帖,其中就有翰林学士吕世南。 吕申氏进了官眷堆里自是如鱼得水,带着女儿吕瑶琴马不停蹄地穿梭在人群中,东边招呼完西边笑,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娘俩是主人家。 祝之遥毕竟十余年没回过汴京,与那些官眷们并不熟稔,好多夫人都是打过招呼之后,便找些平日里相熟的凑在一起说话,反倒将她晾在一边。 不过她还记着允棠说过的话,等着别有用心者自己送上门来。 允棠此时也没闲着,找了个没人注意的角落偷偷扫视着宾客们的动静,只能勉强看到舅母和一群官眷。 “崔夫人,怎么不见三姑娘?” 这一句话,让祝之遥和允棠同时打起了精神,祝之遥一抬头,竟是长公主。 “干嘛呢?” 感觉到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允棠回头,映入眼帘的是崔南星好奇的脸。 “嘘!”允棠忙示意表姐噤声,随后扭头去看舅母那边的动静。 崔南星不明所以,也伸着脖子去看。 祝之遥笑笑,“让长公主殿下见笑了,棠姐儿从小没在我们身边,没见过这样的场面,现下怕是躲着不敢见人呢。” “倒是情有可原。”长公主轻摇团扇,笑容不及眼底,“可三姑娘毕竟是崔家的血脉,早晚要面对这些应酬的。我们这些个姨母舅母们,也没别的意思,不过是念着清珞的情,盼着三姑娘能有几分母亲面容,好让我们这些念着故人的人,心中安慰些罢了。” 46. 锦衣玉食事奢侈 本是想等着看看,到底谁会耐不住先开口询问,谁知道却让长公主抢了先。 祝之遥只知道崔清珞与瑾王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却不知道与这长公主到底关系如何,回头想想,似乎也并未听清珞经常提起过,有这号人物。 可长公主身份在那,也没法敷衍,祝之遥眉眼含笑,“长公主放心,一会儿开席,我定叫她出来。周妈妈,再去催一催。” 周妈妈颔首退开。 “对了,怎么不见你那对双生子?”长公主问。 祝之遥叹气道:“那两个皮猴子,在边关是野惯了,冷不丁困在这宅子里,也是浑身都难受呢。” 长公主也叹气,“崔老将军执拗,可是苦了你们了。” 一旁被称作皮猴子的崔南星,自然是不服气,鼻子里“哼”了一声,白眼快翻到天上去了。 允棠有些沮丧,回过身来,靠着墙缓缓坐下。 怎么会没人来问呢?难道是她想错了?难不成自己初到汴京,入住魏国公府这段时日,凶手便已经见过她的相貌了? 这个想法让她不寒而栗,她脑海里不断回忆着,到汴京以来见过的所有人。 瑾王?魏国公?那一群官眷中的某一个?还是一直躲在暗处的什么人? “你在想什么?”崔南星提起裙子蹲下来,又忙伸手扶了扶头上的步摇,“哎呀,头上戴这鬼东西太不方便了!” 允棠这才细看崔南星,难得还涂了脂粉,描了眉,梳了同心髻,两侧簪花掩鬂更显俏皮,发髻一侧别着一支鎏金点翠的步摇,美倒是美,不过... 果然,下一秒,崔南星便一把扯下那支步摇,小心翼翼别在了允棠的发髻上。 “还是给你戴吧,这东西不适合我。”别好之后,还向后挪了挪,欣赏自己的作品,满意地点点头,“嗯!果然你戴更好看些。” “那我的玉簪给你。”允棠刚想抬手去拿玉簪,就被崔南星按住。 “别,我就这样挺好的。”崔南星挨着她坐下,抱膝说道,“真不知道爹爹和娘亲是怎么想的,没事搞这个宴席干嘛,搞得院子里都乌烟瘴气的。” 允棠知道这其中的“乌烟瘴气”指的是什么,刚刚三四个与她们年纪相仿的小娘子,凑在一起比谁首饰上的珍珠更大颗,谁衣裳的布料更稀有来着。 “虽然这几年战事没那么频繁了,但边关百姓战后重建数年,也不过才满足温饱,而她们随随便便一件衣裳,都能换好多粮食,够百姓们吃好久了。”崔南星无聊从地上扯起一片草叶,“有时候真不知道,战场上无数将士们,豁出命去为的是什么,难道是为了让她们在这里比美的么?” “当然不是。”允棠道,“将士们奋力厮杀,是保国家疆土,保一方安宁。只有和平盛世,百姓们才不满足于果腹,想方设法做出更好的吃食;文人墨客们酒足饭饱之后,才能写出慷慨诗词,流传于后世。” 说完,她又朝院子里努了努嘴,“这其中的宾客,多数也都是于社稷有功之臣,才能得蒙圣眷,拿朝廷俸禄和赏赐,夫人封以诰命,儿女也生活优渥,但官家本意绝不是主张奢靡。她们的做法我不赞同,但是可以理解。” 崔南星听了这一席长篇大论,吞了吞口水,怔怔道:“怪不得娘总说你脑子好使。” “哎呦,两位姑娘,可找着你们了!”周妈妈刚要再开口,见允棠作噤声的动作,虽不明所以,但也还是压低了声音,学着两位姑娘的样子,贴着墙蹲了下来。 “怎么?娘是想让我们也出去应酬么?”崔南星忿忿道。 周妈妈道:“应酬有将军和夫人呢,但是姑娘们也不能躲着不见人不是?星姐儿不想出去看看?外面来了很多高门小娘子...” “不想。”崔南星别过头去,“我又不认识她们,跟她们也没什么好聊的。” “听夫人的意思,我们还要留在汴京一阵子呢,星姐儿总得交些朋友不是?游游船,逛逛园子?”周妈妈苦口婆心劝道。 崔南星挽上允棠的手臂,“我有朋友啊,允棠就是我的好朋友,我们一起玩得可好了。” “南星。”允棠转头,“我要交给你一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 “是什么?”崔南星眼睛一亮。 “一会儿出去,舅母将我介绍给大家认识时,如果有人特别注意我的容貌,死死盯着我不放那种,统统记下名字来。” “这还不简单?”崔南星拍着胸脯保证,“包在我身上!” 看着妈妈们摆席,祝之遥眉间淡淡愁容不散,长公主之后,倒是有几位夫人前来问过允棠,像是翰林学士吕夫人,忠武将军原夫人等等,前者明显一脸八卦,后者则是不经意地寒暄,都与想象之中的表现相差甚远。 看来果然重头戏都在将军那一边。 心里有事,便也觉得天气也燥热难耐,祝之遥团扇扇得飞快,蹙眉吩咐下人道:“王妈妈,天气热,再去多取些冰来!” 没多一会儿,崔奇风神秘兮兮地跑过来,将夫人拉到一边汇报道:“可真的是有几人追着我问允棠,你猜是谁?” 祝之遥一脸无奈,“我要是能猜着,就不必办这宴席了。” “孔家那小子就不提了,八成是看上咱们家允棠了。”崔奇风嘿嘿一笑,见夫人肃然的表情,又收起笑容,正色道,“魏国公沈聿风,瑄王和瑾王的妻弟楚翰学,还有都承旨郑戬。” “国公爷不是跟你情同手足吗?还故意说来做什么?” 崔奇风咧嘴笑,“这正是我要与你说的呀,看样子沈兄,是想同我们做亲家呢!” 祝之遥捶了他一拳,嗔道:“我们允棠是女儿家,这话也是能胡乱说的?再说了,我是准备把允棠嫁给辰儿的。” “辰儿?”崔奇风一拍脑袋,乐道,“我怎么没想到?还是夫人聪明!”说罢张开双臂又要去抱。 “啧!”祝之遥打掉他的手,白了他一眼,“这么多人看着呢!” 崔奇风左右瞧瞧,确实不太方便,只好悻悻收回手。 祝之遥问道:“不过,你说的都承旨郑戬,又是什么人?” 崔奇风犹豫片刻,如实说道:“他是太子的人。” * 眼见席面已经摆好了,却因长公主去了池子边看荷花,需得再等上一会儿,无聊的崔南星便拉上允棠,去一旁的小院子里捉蚂蚱。 崔南星伏在草丛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只蚂蚱,看准时机,猛地向前一扑,感觉到手中活物挣扎,她兴奋地跳起来朝身后大喊,“我抓到啦!” 允棠在一旁秋千上,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见背后传来一声嗤笑。 转过头去看,原来是刚才在院子里,攀比的那几位小娘子。 为首的正是吕申氏的女儿——吕瑶琴。 吕瑶琴身穿绾色缠枝牡丹纱裙,外面套一件月白色花罗交领窄袖绢丝襦,头上花钿上镶嵌着三颗浑圆的大珍珠,十分抢眼。 身后三位小娘子衣服配饰也尽显尊贵,几人面上都是一色的趾高气昂。 崔南星见她们来了,皱起眉,警惕地来到允棠身边。 “这两个是谁家的呀?”吕瑶琴虽用团扇挡着嘴巴,可声音却是一点也没压低,丝毫没有避讳的意思。 一旁的黄衫小娘子露出鄙夷的神色,摇摇头道:“我是没见过,仲家妹妹,你可识得?” 仲家小娘子从头到脚打量了崔南星,啧啧道:“是刚入汴京的吧?看她这衣裳,是两年前的款式吧?我还是头一次见能把衣裳洗得这么旧的呢!” 崔南星哪能听了这样阴阳怪气的话,把手里的蚂蚱一扔,脖子一仰,嚷道:“你说谁呢?” 允棠双手拉着秋千的绳子,歪着头去看那几人,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第四位粉衣裳的,对崔南星的话充耳不闻,皱眉道:“那裙子,鞋子,全都沾了泥土了,还能要吗?” 吕瑶琴掩口笑道:“仲家妹妹不都说了?这衣裳好好洗洗,至少还能穿个十年八年呢,你们说是吧?” 几人听了,都掩袖笑了起来。 崔南星怒不可遏,恨不得上前手撕了那几个人,允棠适时起身制止她,先动手可不占理。 “你们看到没有?”吕瑶琴又指着允棠头顶,惊呼道,“又是步摇又是玉簪的,这是把家底都带出来了吧!” 几人又咯咯笑起来,时不时还互相耳语几句,之后便笑得更大声了。 崔南星转头,看允棠头上本来的发饰都是浅色的,贝母玉石之类的,她这鎏金步摇一簪上去,确实有些不伦不类,情急之下,便想伸手去摘下来。 谁知允棠抬手一扶那鎏金步摇,阻挡住了她的动作,随即看着吕瑶琴等人,也跟着笑出声来。 吕瑶琴见状反倒是一怔,不由得狐疑问道:“你笑什么?” “怎么?许你们笑,就不许我们笑了?”崔南星没好气道。 允棠展开笑颜,“吕姑娘是吧?” 47. 莫愁前路无知己 “你是什么人?”吕瑶琴警惕起来。 允棠笑笑,故作神秘状,轻声道:“说起来,我还是从萧卿尘口中,听说吕姑娘你的呢。” “萧小公爷?”黄衫小娘子惊诧。 仲家小娘子更是一副不相信的模样,高声问道:“你跟小公爷什么关系?他怎么会跟你这样的人聊天?” “我们什么样的人?”崔南星咬牙瞪过去,“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长相,真是白瞎了那么多好看的首饰!” “你...”仲家小娘子气得涨红了脸,“到底哪来的乡野村妇,满口污言秽语,崔将军怎么会邀请你们?怕不是混进来的吧?” “这就污言秽语了?”崔南星嗤之以鼻,“难不成你每天...唔!” 在她说出更难听的话之前,允棠赶紧上去捂住她的嘴。 “喂!”吕瑶琴不耐烦地打断她们的闹剧,“那个,萧卿尘说我什么了?” “想知道?”允棠狡黠挑眉。 吕瑶琴眉头紧锁,闻言别过头去,“哼”了一声,“你不说就算了!” “南星,我们走。”允棠说着就要拉着崔南星转身。 “喂!”吕瑶琴急了,从头上拔下一支珠钗,“你要是告诉我,我就把这个送给你!” 允棠斜睨了一眼,不以为然,“这么俗气的东西,还是你自己留着吧!” 眼见吕瑶琴急得跳脚,允棠又笑笑说道:“其实告诉你也无妨,萧卿尘说了,他很佩服你。” 吕瑶琴面上不由得飞起红晕,转着团扇柔声道:“我有什么好让他佩服的...” 那娇羞的表情,与刚才尖酸刻薄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别怪我当众揭你短啊,允棠不由得腹诽,谁让你说话含讥带讽的? “自然是...” “自然是佩服你不慕权贵,勇敢追求爱情了。”一个慵懒的男声从院子的另一头响起。 此言一出,吕瑶琴面色变得惨白。 “小公爷!”黄衫小娘子眼尖,手指着一个方向惊呼道。 众人循着声音望去,果然见到萧卿尘懒洋洋从树下起身,看样子像是睡过一觉了。 允棠愣住,他什么时候在这的? 萧卿尘边打着哈欠,边来到几人跟前,见吕瑶琴咬着嘴唇不说话,也没有落井下石的意思,只是对允棠轻声道:“走吧?” 仲家小娘子见他对允棠柔声细语,气得一甩帕子。 允棠跟着向前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吕瑶琴,后者果然站在那里眼圈通红,眼看就要哭出来的样子。 同样的话,从萧卿尘嘴里说出来,自然打击更大些,不过毕竟也没点明,算是给吕姑娘留面子了。 “你什么时候来的?”允棠快步跟上他。 “有一阵儿了,懒得跟他们应酬,就跑到这躲清净了,结果被她们吵醒了。”萧卿尘笑,回头指了指,“那棵桂花树不错,树下很凉快。” 允棠发现他头上还沾了片树叶,便提醒道:“你头上...” 见他在头上胡乱抹了两下,树叶却纹丝不动,允棠只好抬手去帮他摘,萧卿尘则乖乖地低下头等着。 崔南星见两人熟稔的模样,惊得瞪大双眼,好像得知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姑娘!开席了!”周妈妈老远迎过来,待走近了看清来人,恭敬行礼道,“小公爷,请入座吧,马上开席了。” “好。” * 因男宾客武将居多,众人提议将桌子摆在院子里,乘着树荫畅谈吃酒。 也不等下人们动手,几个健壮的合力一抬,其余人一手一把拎着椅子,一阵叮当乱响,三下五除二就搬了个干净。 官眷和小娘子们还是在屋内,不过得知屏风那边被搬空了,多少也没那么拘束了。 此时席面上各色菜肴已经齐全,妈妈们又给女眷们上了各种冰镇的果子饮,黄的绿的,看上去十分清爽可口。 长公主笑盈盈坐在主位,偏头问道:“三姑娘此时,人在何处啊?” 祝之遥笑道:“已经叫人去寻了。” “来了,来了!”周妈妈刚走到门外,急忙应了两声。 允棠来到堂内,祝之遥起身介绍道:“这便是崔家三姑娘,我的外甥女,今年已经及笄了。” 说完,便不动声色退到一旁,默默观察着席上众人的神色。 崔南星也没闲着,假意寻找座位来到另一侧,好能纵观全席。 允棠来到中央,落落大方揖身行礼,“见过长公主,见过各位夫人。” “啧啧,三姑娘跟她母亲,简直一模一样啊!”马上就有人惊呼。 “是啊是啊,依着我看,好像三姑娘更娇弱些?” 吕申氏虽没见过崔清珞,但也不甘人后,掩口笑道:“我虽没眼福,没见过三姑娘的母亲,可这眼瞧着三姑娘,就是个美人坯子,真是羡煞旁人啊。” 还要再开口,见女儿神色萎靡进了堂,吕申氏急急迎上去低声询问,再顾不得说些应承的话。 扫视了好几遍,祝之遥心里有了数,与崔南星对视一眼后,母女二人的目光,齐齐落在长公主身上。 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长公主缓缓起身,来到允棠面前,执起那双柔荑,柔声道:“三姑娘也许不知道,我母亲,当今皇后,也是把清珞当作女儿一样看待的。” “是啊!”一位夫人附和道,“圣人对崔三娘子甚是偏爱,只要长公主有的,崔三娘子也定会有。” 长公主眼中的不悦一闪而过,而允棠却捕捉到了那微妙的神色。 “可惜我母亲病了,不然她老人家也定是要见见你的。”长公主拍了拍允棠的手,“这不,我便是替她老人家先过来看看,他日问起我也好应答不是。” “民女多谢圣人偏爱。”允棠颔首。 长公主不由得称赞道:“瞧瞧,瞧瞧!多知书达理的小人儿!” 众夫人纷纷点头附和。 祝之遥看着时候差不多了,笑道:“长公主,各位夫人,你们先慢用着,我带三姑娘去外面打个招呼,去去就回。” 二人转身出了门,在门口顿了顿,祝之遥面带愁容,看了允棠一眼。 不光是允棠,就连祝之遥也感觉到了,长公主的眼神很凌厉,并不像是长辈慈爱看待晚辈的眼神。 可长公主刚才也说了,是替皇后来的,这样一来,不请自来似乎也算说得过去。 “遥儿,快来!”崔奇风招呼着。 来不及多想,允棠跟着舅母来到席间,又是一番行礼。 感受到席间一道炽热的目光,允棠瞥过去,正好与萧卿尘四目相对。 刚要展开笑颜,萧卿尘的脸,就被一个笑眯眯的中年人,给探身挡住了。 允棠一怔,沈聿风挥挥手,自我介绍道:“三姑娘,我是沈聿风啊,卿尘的父亲,你...” 沈聿风本想提起在魏国公养伤的事,后又觉得不妥,正迟疑怎么开口,头就被人推到一边。 萧卿尘没好气地说道:“不要挡着我。” “沈兄,怎么样,我的外甥女好看吧?”崔奇风得意道。 算起来,沈聿风和允棠还是第一次正式见面,沈聿风乐得合不拢嘴,点头如捣蒜道:“好看,好看,和我们尘哥儿,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 祝之遥偷偷从身后,掐了崔奇风一把。 崔奇风后背一僵,皱眉道:“哎,沈兄,话也不能这么说。我们棠姐儿还没谈婚论嫁呢,这传出去像什么话。” “我这不就是正在与你商量婚事嘛!”沈聿风一摊手。 “国公爷,尘哥儿风流的名声,可早就遍布京城了,崔将军怕是不肯把三姑娘嫁给他吧!”一名将军声如洪钟道。 沈聿风“啧”了一声,“那不过是谣言而已嘛!作不得数的!” 孔如归抢着张口,“崔将军要是想给三姑娘说亲事,也考虑考虑我们家连城啊。” “你家连城才几岁啊?”身边的中年将军,抬起手揉了揉连城的头。 孔连城的脸瞬间涨红,挡开伸过来的大手,争辩道:“我都十五了!” 众人哄笑。 萧卿尘抬头去看允棠的表情,谁知发现她压根没在听。 允棠注意到有两人并不和其他人一样说笑,一个总是偷偷瞥向她,每每有眼神接触时,又会迅速弹开。 另一个倒是不躲避,但是满眼惆怅,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接下来便是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的环节。 席间,夫人们聊起的不过是谁家茶楼出了新口味的点心,哪家成衣铺出了新款式的襦裙,又或者是京中娘子间新兴起了什么样的妆发式样,不过都是些琐事罢了。 不知是不是刻意留意过的缘故,允棠总觉得长公主看过来的眼神,算不得善意。 吃过一会儿,池心亭里隐隐约约传来琵琶声,原来是请了乐妓来助兴。 有感兴趣的,便起身朝着莲花池那边去了,允棠也跟着出门,假意伺弄花草,眼睛却盯住前方独自伫立在树下的一人。 “他是都承旨郑戬。” 允棠错愕转头,萧卿尘走过来同她并肩而立。 “什么?” “据我所知,他为人正直敦厚 ,办事稳妥,官家颇为重视他。” “你说这些做什么?” 萧卿尘咧嘴一笑,“你不是想知道么?” 48. 水精宫殿桂花香 萧卿尘嘴巴又朝另一边努了努,允棠循着方向看过去,池边一个身着褐红色长袍的男子,正痴迷地看向池心亭中弹奏琵琶的乐妓。 “他是瑄王妃和瑾王妃的弟弟,叫楚翰学,我们在州桥初见时,我便是在查他的案子,他不学无术,风流好色,不是什么好人,你不要接近他。” 允棠沉默。 到现在为止,她还未跟任何人提起过对这两个人的怀疑。 为何萧卿尘能这么精准地告诉她这些?他还知道些什么? 带着这些疑问,她扬着脸去看他,他却已经迎着微风眯起眼,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她承认,他的脸是好看的,轮廓干净利落,眉眼深邃,鼻梁高挺。 “看够了么?”萧卿尘并未睁眼。 允棠心虚地转回头,嘴硬道:“谁看你了!我只是...” 萧卿尘抿起嘴微笑。 看他得意的样子,允棠突然想捉弄他一下,“我只是看你头上有只飞蛾。” 话音刚落,身边画一般的男子,猛地坠入凡尘。他惊得跳脚,头像拨浪鼓一样甩着,想用手去抹,又慌乱地想把手藏进袖子。 允棠先是一怔,随后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一番跳大神似的手舞足蹈之后,萧卿尘似乎整个人都虚脱了,他头发凌乱,有气无力地问道:“飞走了吧?” 允棠笑得肚子疼,点头道:“飞走了。” 萧卿尘长吁一口气,身子一蜷,径直坐在地上。 “你为什么会怕飞蛾啊?”允棠蹲下来问道。 萧卿尘只觉得浑身汗毛直竖,他急忙抬手,惊魂未定道:“不要说那两个字。” 崔奇风和沈聿风两人正负着手,看着两个人儿笑着闹着,沈聿风得意道:“怎么样?我说情投意合,没骗你吧?” 崔奇风还未等开口,怀叔慌慌张张来到身侧,神秘耳语了几句。 “有这等事?”崔奇风皱眉。 怀叔忙点头,“其实来了有一阵了,我见客人们正在席上,便私自做主拦下了,这会儿又闹起来了。” 崔奇风鼻子里哼气,“我知道了。”说罢转头对沈聿风道:“沈兄,我去处理些家事,先失陪。” 沈聿风摆摆手,“去吧去吧。” 崔奇风随着怀叔来到东南角小门,还未等靠近,便听到门外扯着嗓子喊着,“我听到脚步声了,快给我开门!不然我到前门去敲,看谁脸上不好看!” 是崔清璎的声音。 崔奇风怒火中烧,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拉开门栓。那边崔清璎正用力拍着,忽然手下一空,整个人扑了进来。 崔奇风侧身一躲,崔清璎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刚要破口大骂,回身见是哥哥,难听的话硬生生吞了回去。 “大哥哥,家里办席,怎么也不告诉妹妹一声?”崔清璎置气道。 如果说之前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只是不喜欢而已,如今听允棠说了真相之后,简直可以说是恨之入骨了,崔奇风冷眼看着她,反问道:“不告诉你又如何?” “大哥哥这话是什么意思?”崔清璎蹙眉问道,“如今崔家这一辈,就只剩你我二人,这么大的席面,我都不到场帮衬着,叫别人看了...” “够了!”崔奇风打断她,“在怀叔好言相劝时,你就应该识趣些,我没工夫和你在这闲扯,你赶紧走,再闹下去,别怪我翻脸。” 崔清璎错愕,虽然那日在晁府,大哥哥也训斥了她几句,但是她的哭诉还是有用的。可今日却是完全不留情面,她从语气中已经明显感觉到,若是她真的赖着不走,被扔出去也是有可能的。 “大哥哥...”崔清璎拿出对待夫君的方法,娇滴滴央求着,同时还伸手去扯崔奇风的袖子。 崔奇风将手负在身后,躲开她的手,眸子里射出寒星,厉声道:“你是要我亲自,送你出去么?” “亲自”二字,他特意加重了说。 与他对视那一眼,崔清璎不自觉一个激灵,登时服软道:“我走,我走还不行么。” 她刚迈出门去,身后门扇便“砰”的一声关上,随后听到崔奇风的声音,“怀叔,去买条猎狗,栓在门口!别再让不相干的人靠近!” 候在外面的杨妈妈迎上来,看她的表情也便知道结果了,轻声道:“夫人,咱们回吧。” 崔清璎恨得牙痒痒,一下一下咬着指甲,忿忿道:“定是有人在大哥哥面前说了什么,是那个小贱蹄子,还是那个低贱的商女?” “夫人,快别说了。” 杨妈妈生怕难听的话再被崔府的人听到,忙拉着她快步离开。 回到晁府,经过偏厅时候听见有人说话,崔清璎本就心情不好,皱眉问道:“家里来人了?” 杨妈妈探头看看,回道:“是老太太那个嫁到褫州的五妹妹,夫家姓欧阳的姨母来了。” 崔清璎嫌恶地一甩袖子,“那欧阳家不过一个九品芝麻官,没事老往这跑做什么,莫不是来打秋风的?” “夫人,咱们还是过去打个招呼吧。” “不去!”崔清璎转头刚想走,偏厅里传来老太太的笑声。 “我劝阻她做什么?”晁老太太笑道,“人亲家将军压根就没请她,意思不是很明显么?从别处知道了消息巴巴的赶过去,哦,就能进得了崔家的门了?” 欧阳姨母道:“老姐姐,你让我这脸皮薄的人,去做这样的事,我还做不来呢!” 又是一阵哄笑。 晁老太太又道:“我家大郎啊,就是鬼迷了心窍了,就愿意听她那满口胡言。都已经一把年纪了,还学小娘子们,使那些个狐媚子手段,简直叫人不忍直视!” 崔清璎在外面听着,后槽牙都要咬断了。 “义哥儿连一儿半女都没有,始终是不妥,姐姐你要是信得过我的眼光,就等我给义哥儿物色一个好生养的。” “那敢情好,你要是能为我去了这块心病,你那个大孙女出嫁,我给添一份嫁妆!” 欧阳姨母声音里透着愉悦,“那咱们可说好了!” “这个老不死的!”崔清璎咒骂一声,拂袖而去。 * 皇宫,仁明殿 太子在温水里浸湿了帕子,又拧干,在皇后额头上轻轻擦拭着,皇太孙则垂手立在一旁,面露担忧之色。 突然听到内侍通报,“官家驾到!” 太子把帕子递给一旁宫女,急忙起身行礼,“父亲!” “祖父!” 官家摆摆手,示意他们免礼,又来到皇后榻前,用手背试了试皇后额头的温度后皱眉道:“还是很烫啊!” 屏风外的一众医官闻言伏了一地,捶胸高呼道:“臣等无能!请官家降罪!” “官家!”皇后缓缓睁眼。 “皇后!”官家忙去握住她抬起的手。 “是我吃不下药,医官们已经尽力了,不要为难他们。” 官家长叹了一口气,“好,朕答应你,绝不为难他们。” 皇后说这两句话,像是用尽了力气,听官家答应,又重新阖上眼。 “听舜华说,她去了崔府赴宴,见到了允棠。”官家轻抚着皇后的手,细声说道,“她说了,那孩子,长得跟清珞简直是一模一样。” 皇后挣扎着想要起身,无奈浑身刺痛,最终只能放弃,她直直盯着官家,声音颤抖,“真的?” “如果你想见她,把她召来侍疾,可好?” 皇后不说话,只是红了眼眶。 皇太孙开口道:“祖母,若是您不想让崔三姑娘太累了,可得好好吃药了,您好些,她才能轻松些。” 皇后轻轻点头。 太子大喜,吩咐宫女道:“快去,把药热了端来!” 官家看向皇太孙,心中颇是欣慰,“弘易啊,这件事就交给你,你亲自去崔府,把允棠接来。哦对了,跟崔奇风透露,朕想收允棠为义孙女的事,免得他胡思乱想。” “是,祖父。” 爷孙三人,看着皇后把药喝了个干净,沉沉睡去后,才各自回宫。 翌日一早,皇太孙便叫上萧卿尘,直奔崔府。 一路上,萧卿尘都不开口,皇太孙调侃道:“不过是想让她给祖母些宽慰,又不会真让她做什么辛苦的事,你至于这么担心么?” “我担心的不是这个。” “那你是担心,她进了宫,离真相越来越近,有朝一日,她发觉你早就知道,并且帮着隐瞒...” 萧卿尘心揪了一下,“殿下,别说了。” “唉!”皇太孙叹气,“我知道,你不告诉她,是因为父亲和我。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可以替你辩解几句。” 萧卿尘苦笑摇了摇头,若是真有那么一天,恐怕连辩解的机会都不会有。 胡思乱想间,到了崔府门口,见了崔奇风,说明来意,崔府上下无不露出惊讶之色。 在等允棠出来的时间,崔奇风忍不住再一次问道:“殿下,官家和皇后,真的想要认允棠为义孙女?” 皇太孙点头,“是祖父亲口说的。” 崔奇风扭头去看祝之遥,面色复杂。 没多一会儿,允棠带着小满来到正厅,小满手上提了一个不大的包袱。 皇太孙提醒道:“三姑娘不如多带些东西,祖母这次病来如山倒,怕是要在宫里待上些时日才能回来了。” 允棠轻笑,“想来宫里也是什么都不缺的,待些用惯了的小玩意足够了。” 皇太孙赞许地点点头,“那我们走吧?” “舅母,”允棠唤道,“劳烦舅母找个人去晁家传个话,告诉晁老夫人我这阵子不能去给她请安了。” “好。” 49. 自古云林远市朝 出了门,皇太孙见萧卿尘像是有满腹的话要讲,便轻拍他的肩膀,“你们慢慢聊,我在宫门口等你。” 马车不疾不徐在街上走着,萧卿尘骑马跟在一侧。 允棠往一边挪了挪,用不大的声音朝窗外问着:“我可是要遭难了?” 萧卿尘听到一楞,提马跟近两步,“为什么这么问?” “看你的表情啊,好像此次我入宫,并不是什么好事。” 萧卿尘喉结滑动,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想起她隔着纱帘根本看不到,嘴角又悻悻抿平,“没有,你不要多想,官家和圣人都是很温和的人。” “那你干嘛哭丧着脸。” “圣人卧病,襄平郡主可能也会去,若是她欺负你,你便把实情告诉官家和圣人,她平日里素来跋扈,宫里人尽皆知,官家和圣人自会替你做主的。” 允棠微微一笑,“好。” “深宫内苑,我不便常去,你自己要多加小心。”萧卿尘不放心,又提醒道:“圣人是太子和长公主的生母,慈爱和善;瑄王的生母淑妃,心机深重,你要尽量躲远一些,不要为逞一时口舌之快去得罪她;而璟王和瑾王的生母贵妃,是官家的宠妃,同贵妃说话时做小伏低一些,她便不会挑你错处;若是实在有事需要帮忙,可以找人传消息给皇太孙,或者去找瑞王生母贤妃,贤妃娘娘是有大智慧的人。” 一口气说了许多话,萧卿尘还嫌不够,“至于几位郡主,除了襄平郡主,性子骄横些的,就只有瑄王家的长宁郡主了,可你也不用太过担心,长宁郡主与襄平郡主素来不和,正所谓...”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嘛,我懂的。”允棠抢着说道。 “还有啊...” “萧卿尘,”允棠一掀纱帘,露出一张俏脸,“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萧卿尘怔怔看着她,他差点忘了,她是敢孤身一人对抗四五名杀手的人。 那日她昏厥过去,他带人回到东临庄去收集证据,探查那爆炸的枕流亭时,发觉其中并无炸药。 一个懂得利用面粉炸死杀手的姑娘,又怎会在女儿家的勾心斗角中吃亏呢? 想到这,他释然点头,“好。” 马车来到宫门前,皇太孙果然早就候在那儿了,颇意味深长地看了萧卿尘一眼后,对允棠道:“崔三姑娘,准备好了么?” “听殿下的意思,好像我进了这个宫门,便再也出不去了。” 皇太孙忙解释道:“姑娘误会了,此番请姑娘来,实乃不情之请。祖母年迈,每每思及故人便不住伤怀,旧病未愈又添新病。听闻姑娘与崔家姑母容貌相似,这才想着有姑娘在身侧,祖母多少能宽慰些,绝非以皇权强压于姑娘,若是姑娘不愿意,我这就送姑娘回去!” 允棠笑笑,“殿下也误会了,能为中宫圣人宽心,幸何如之。只是民女有一事不明,若是殿下能解民女心中疑惑,想必民女也能更尽心地服侍圣人。” “姑娘请说。” “民女母亲的忌日,已经过去有一段时日了,圣人为何此时突然为母亲伤怀?” 皇太孙一楞,刚想转头去看萧卿尘,又觉得不妥,稍一思索,笑道:“这个我也不甚清楚,许是见了崔姑母生前用过的物件儿,这才惹得祖母伤心。” 允棠轻轻点头,“多谢殿下,民女知道了。” “别让祖母多等了,我们快进去吧。” 进了宫门,便已有内侍候在那,只等一行人进来,在前引路。 小满一双眼睛不住地偷偷打量着,本想拉着允棠说上几句,可瞥了瞥前面的皇太孙,话到嘴边又憋了回去。 终于来到仁明殿,一进门,便有宫女上来从小满手里接过包袱,又有宫女伺候两人洗手,擦手。 皇太孙和萧卿尘先一步进去给皇后请了安,皇后得知允棠就在外头,激动得让解嬷嬷扶着起身。 允棠递回擦手的帕子,不着痕迹地扫视了一圈,圣人虽为一国之母,可这殿里陈设却根本算不上华贵,甚至有些家具,看上去比崔府的还要古朴。 朝一旁的耳殿看过去,俨然是一座佛堂。中央紫檀木桌上供着尊玉观音,观音像前的汝窑天青奁式香炉内,檀香袅袅,香案前摆了两个蒲团。 “姑娘,快进去吧。”内侍訾荣提醒道。 定了定神,又提了一口气,允棠来到内殿。 皇后在榻上翘首以盼,待允棠从屏风后绕过来,一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容,瞬间便红了眼眶。 “快过来,让吾瞧瞧。”皇后伸出微微颤抖的手。 允棠乖乖来到榻前,跪坐在地上,仰脸让皇后看个清楚。 “你果然像极了你母亲。”皇后的手,轻轻抚上她的脸,哽咽道,“这些年,你受苦了。” 允棠摇头,“有饱饭吃,有干净宅子住,民女不觉得苦。” 瞥见皇太孙从宫女手中接过药碗,她又道:“圣人,让民女服侍您喝药吧?” “叫祖母吧,也别民女民女的了,听着怪别扭,像你平日在家一样说话吧。” “是。” 解嬷嬷扶着皇后倚在凭几上,允棠起身端过药碗,侧身坐在榻上,舀了一勺汤药,轻轻吹了吹,又送到皇后嘴边。 萧卿尘见状刚要上前提醒,却被皇太孙一把拉住。 皇太孙轻摇摇头,又使了个眼色,二人默默退出仁明殿。 “殿下为何拦着我?”萧卿尘急急问道,“她刚才所作所为,并不合礼数。” “你没看见祖母的样子么,那目光从未离开崔三姑娘面庞半寸。”皇太孙轻叹口气,“只要祖母能好起来,什么礼数不礼数的,并不重要。” “圣人自然是不会怪罪她,可若是他日其他王爷郡主来侍疾,难免不会将此事当作引子,训斥她一番。”萧卿尘忧虑道,“她第一次进宫,好多规矩还没来得及学...” 皇太孙揽上萧卿尘的肩,调侃道:“如今我总算是知道,关心则乱是什么样子了。平日里你萧卿尘什么时候守过规矩?即便是我祖父看到你也要头疼几分,如今是怎么了?” 萧卿尘闷着不说话。 “从前你不是说了,她鬼着呢,不会让自己吃亏的?不过话又说回来,”皇太孙啧啧称奇道,“这崔三姑娘的确不简单,刚刚轻描淡写一句就切中了要害,连我都差点露了馅儿。” “她聪明,又敏感,恐怕瞒不了她多久。” “放心。”皇太孙松开手,正经起来,“我跟你从小一起长大,怎会看着你陷入两难?” “殿下...” “走,换个地方说。” 金明池上,湖水映照着对岸郁郁葱葱的树木,一片静谧景象,无风,水面上一点涟漪都没有。 一条船划过,打破这平静。 皇太孙看着点点波光,笑道:“我一会儿便去找祖父,建议他召回崔老将军,由崔家人来决定如何处置六叔,六叔是真的做了错事,又不是受了冤枉,没什么好隐瞒的。”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我又不是故意偷听的,也没私下到处去宣扬。如此一来,祖父便无包庇之过,崔老将军即便记恨,也只记恨六叔一人,于父亲于我,并无多少损失。” 萧卿尘迟疑片刻,又道:“可若是崔老将军急怒之下,非要瑾王殿下以命抵命,官家未必会许,届时又该如何?” “追杀崔姑母之人,尚未查明,以命抵命的要求,未免过于牵强。” “十几年前的案子,确实不好查。”萧卿尘剑眉紧蹙,“那日之后,官家便下令让魏国公暗中调查此事,上次我回国公府同他共享线索,他曾提起过,好多条线索,都因时间太久,而断了。” 皇太孙偏过头去看他,他不明所以,反口问道:“怎么?” 皇太孙好奇道:“你与沈伯父乃两代暗卫,一向合作无间,可为了掩人耳目,你面上不学无术,无视法度,又与父亲决裂,可如今我见你也许久不管沈伯父叫父亲了,是假戏真做了么?” “合作无间不过是公务罢了,换个人我也是一样的。”萧卿尘拾起船上的石子丢入湖中,“叫不叫父亲,又有什么要紧的。” “你毕竟是嫡子,要承袭他的爵位的。” 萧卿尘冷哼一声,半开玩笑道:“怎么,皇太孙殿下,我为您出生入死多年,最后连个官儿,自己也挣不来么?” “自然是应该给的。”皇太孙闻言怅然道,“父亲曾多次跟祖父提出废除暗卫,都被敷衍过去了,祖父又把你给了我,意图再明显不过,可这件事上,我同父亲的想法是一致的,应该废除暗卫,授予你官职。” 说到激动处,皇太孙慷慨激昂,“历代天子,谁还没有几个心腹,不必非得躲在暗处,也没那么多见不得光的事情要做。” “我的殿下啊,谈何容易。”萧卿尘向后仰去,将双手枕在脑后,“如今我在世人眼里,不过纨绔子弟一名,无功不受禄,即便是您想授予我官职,怕是那些言官们也是不肯呐。” “卿尘,”皇太孙突发奇想道,“你去科考好不好?” “科考?”萧卿尘摇摇头,“这么做,不是摆明了要违背官家的心思么,恐怕我的文章半路便会不声不响消失了。” 皇太孙颓然。 萧卿尘咧嘴笑笑,“其实也没什么,等局势稳定了,殿下您早些放了我便是,任个什么不起眼的知州,多赏些钱就行,到时候我带着夫人...” 话音刚落,他竟然发现,天空中的云朵,不知什么时候竟拼成了允棠的模样,吓得他急忙起身。 动作太大,本就不大的小船晃了又晃,皇太孙抓紧船舷,无奈道:“现在是索官不成,要取我性命了么?” 50. 恩深咫尺对龙章 仁明殿琼华阁内,小满刚为允棠解开了头发,见她不舒服地来回转头,便伸手去帮她揉捏肩膀,果然一片僵硬。 “姑娘,伺候圣人的宫女内侍那么多,你又何苦连熬药都要自己去看着?”小满不解问道,“圣人睡着的时候,你也赶紧回屋歇着多好?” 允棠摘下耳坠,对着铜镜笑道:“你还当我是来玩的?” “那也不必这么辛苦呀,皇太孙殿下也说了,圣人这病,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好的,这么下去,还不把身子熬垮了?” 允棠哑然失笑,“不过是熬个药,揉揉腿,陪着说说话,哪那么容易就累垮了?” 小满俯下身,低声问道:“姑娘,你说,为什么圣人要你叫她祖母啊?” “我也不知道,不过长公主不是也说了么?圣人把母亲当作女儿来看待,自然待我也就亲厚些。” “可那不是应该叫外祖母么。”小满嘟囔着,又直起身子去按摩她的肩膀。 允棠心头一震。 是啊,小满说的没错,为何要叫祖母呢? 不过单凭这个称呼,便怀疑太子,是有些太过草率了。 允棠抬手拍了拍小满,“好了,你也累了一天了,早些去休息吧。” “我不累,我再给姑娘揉一揉,免得明儿一早起来,僵硬得难受。”小满手上不停。 “那好。”允棠也不勉强,“不过,以后对圣人,要事事尽心,不能偷懒,知不知道?” 小满嘟着嘴,“嗯”了一声。 “我虽回了崔家,可还没见着外祖父,他老人家自贬出京,虽然听舅母说,官家念及崔家世代英魂,俸禄不曾削减半分,可外祖父现在毕竟不过是名五品将军,别说为母亲洗雪冤屈,就连想要崔清璎付出代价都难。” 允棠看着镜中的自己,又继续道:“如今得母亲庇佑,能有机会入宫为中宫圣人侍疾,于我来说,是大好时机,若官家和圣人真能收我为义孙女,我便有了些能与敌人抗衡的能力。” “在这偌大的汴京城里,想要无人敢动的底气,想要查清十五年前真相的实力,都在此一举了,所以,一定要全力以赴才行。” 小满重重点头,“姑娘,我明白了。” 许是累了,又许是檀香安眠,一夜好睡。 第二天一早天刚微亮,小满便来唤她起床,允棠盯着素色床幔心中暗叹,自己这想要睡懒觉的愿望,终究是难实现了。 洗漱梳妆过后,便赶去给皇后请安。 刚来到殿门口,允棠探头往里面瞧,门口宫女笑道:“圣人已经起了,正在梳头呢。” 她忙提着裙子匆匆进门,来到榻前,欠身道:“祖母,孙女起晚了。” 解嬷嬷正跪在榻上为皇后梳头发,那三千烦恼丝已经黑白参半,皇后慈爱地笑笑,“无妨,你年纪小,总是要多睡些,你母亲在我这的时候,我也从不让她陪我吃早饭。” 允棠起身,来到榻前,找了个鼓墩儿坐下,好奇问道:“我母亲也贪睡么?” “是啊,要是没人叫她,她能睡到日上三竿。”皇后脸色虽仍然苍白,但明显说话中气足了些,“明日起,你也不必起这么早来陪我,睡够了再起。” 允棠摇头,“祖母宽厚,孙女却不能不懂事,再说,看祖母的气色,两三日便要好了,到时候孙女想陪,怕也是不能了。” 皇后哑然失笑,扭头跟解嬷嬷说道:“看见没有?面上看着是比她母亲乖巧许多,可嘴巴上的伶俐劲儿,却是一模一样的。” 解嬷嬷笑道:“不怪姑娘说,我看着娘娘也是比昨儿好多了。” “好哇,这是看我身子爽快些了,合起伙儿的来调侃我。”皇后嗔道,随后又去拉允棠的手,“昨晚上睡得可好?若是缺什么东西,或者哪里不方便的,就跟解嬷嬷说。” “孙女什么都不缺。” 皇后转头对解嬷嬷道:“行了,别梳了,快去给我那个匣子拿来。” 解嬷嬷应声下了榻,到一旁取了一个紫檀木的匣子,小心翼翼放到榻上。 皇后将身子往里挪了挪,腾出些地方来,又把匣子摆到两人中间,一边打开来,一边道:“看看你都喜欢么?” 允棠忙摆手,“孙女真的什么都有。” “你若是都瞧不上眼,那我再命人做新的。” 无奈之下,允棠只好朝匣子内看去:有羊脂白玉的镯子、金镶玉的簪子、金丝点翠的步摇、珍珠的耳珰、玛瑙的璎珞... 她随意拿起一支简单的红珊瑚的簪子,“那孙女就要这个了。” 皇后接过那支簪子,轻轻为她簪在头上,“你也喜欢红色?” 随即又自顾自喃喃道:“红色好,红色把人衬得精神。”说罢又拿了羊脂白玉的镯子往她手上套。 允棠吓得直缩手,“祖母,孙女平日里喜欢做些木器,叮叮当当的,怕是几下就把这镯子磕破了。” 皇后听了,不以为然道:“你自己不戴,留着送人也好。”说着盖好匣子往前一推,吩咐小满道:“把匣子先送回琼华阁去吧。” “啊?”小满惊住了,“全,全都...” 允棠忙摆手,“不不不...” 解嬷嬷在一旁提醒道:“姑娘,圣人赏赐哪有不要的?还不快谢恩?” 允棠怔怔回头看了看嬷嬷,又仰头看了看皇后,从鼓墩上起身乖乖行了个礼,“谢谢祖母。” 皇后这才展开笑颜,“好了,传早膳吧。” 许是心情舒爽,皇后连早膳都多用了些,訾荣和宫女们见了,都欢天喜地地轮番去感谢允棠,搞得她不知所措。 临近晌午,官家一下朝,便赶来仁明殿看望皇后,见皇后病情有所好转,官家龙心大悦,在殿里找了半天不见允棠人影,问道:“允棠在何处呀?怎么不见她?” 訾荣恭敬答道:“回官家的话,姑娘正在小厨房给圣人熬药呢。” “哦?”官家好奇问道,“她还亲自熬药吗?” “是。” “行了,找个谨慎些的宫女把她替下来,叫她来见朕!” 不一会儿,允棠随着訾荣进到殿内,见主位端坐着一人,他年近花甲,双鬓斑白,头戴纱制幞头,身着红底淡黄色团龙窄衫,脚踩白靴,他气宇轩昂,不怒自威。 允棠忙快步来到堂下,屈膝一跪,双手伏在地面,朗声道:“民女见过官家,官家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的举动把官家吓了一跳,官家身边的程抃忙探手去扶。 “好端端的,行这么大礼做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告御状呢!”官家扭头去看皇后,皇后无奈地笑着摇摇头。 “姑娘,不用跪,行女礼就成。”程抃小声提醒道。 允棠尴尬起身,却不敢抬头,瞥见手上还有炉灰,只好将双手悄悄藏在身后。 “你怎么不抬头看朕啊?”官家问。 ...... 允棠心中暗叹,果然看太多清剧不是什么好事,剧里不是都说盯着皇上看是要杀头的吗? 她斗着胆子缓缓抬眼,却见官家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笑吟吟地盯着她看。 “你把皇后伺候的很好,朕赏你些什么才好呢?” 允棠垂下眼眸,摇头道:“祖母,啊不,圣人刚赏了民女一箱子宝贝了,民女恐怕这辈子都花不完了。” 官家大笑,“谁会嫌钱多啊?” “我,我不是嫌钱多,我是怕没命花。”允棠轻声道。 程抃一听面上一僵,扭头去看官家,果然,官家也板起脸,“这是什么话?” “民女在被舅舅接回家之前,曾被人下了迷药掳走,逃出汴京躲到庄子上,又被之前掳走我的人追杀,庄子都烧没了,要不是我的贴身婢女舍身相救,我早就死了。”允棠作惊魂未定状,怯怯道,“若是民女再有万贯财产,恐怕...” “咳咳...”程抃假装咳嗽打断她。 “你是如何知道,追杀你的人,就是掳走你的人啊?”官家面上覆上一层寒霜。 “听声音。”允棠终于直视官家,认真道:“我认得其中一人的声音。” “不会有错?” “绝不会错。” 官家的手指,捏在交椅扶手上,捏得指尖发白,半晌,才冷冷出声道:“好,那我便收你为义孙女,封你为文安郡主,赐封地文安、易阳、永清三郡!加食邑千户、食实封四百户!” “官家!”程抃忍不住开口。 按照惯例,郡主封地不过一郡,官家这次开口就是三郡,还有食实封户,恐怕逃不掉言官们的口诛笔伐了。 皇后见允棠还呆呆杵在那,忙提醒道:“还愣着做什么?” 允棠忙欠身,“谢官家赏赐!” 官家起身,转头对皇后说道:“你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又对允棠道,“下次记得改口。” * 白矾楼雅间 “哈哈哈,还有这等事?”崔起风开怀大笑。 孔如归面颊绯红,胡乱夹了菜,塞入口中,“是啊。” 崔奇风为他斟满酒,装作不经意问道:“那都承旨郑戬,人品如何啊?” 孔如归抬手去扶酒盏,笑道:“我虽与他接触不多,亦知道他为人憨直。” “哦?怎么说?” “具体因为什么我倒是不甚清楚,只是听过官家训斥他几次,说他抱令守律、不懂变通,他也闷闷地不辩解,官家又想给他赐婚,他宁可抗旨,也不肯。” “他没娶妻?”崔奇风惊道,“看他的样子,也早过而立之年了啊。” “是啊,我之前也以为他是丧妻,或是和离,不过听兄弟们说,都不是,他从未娶妻。” “奇怪。” 孔如归点头,“可不是,他性子怪得很,那日在你府上,我们敬酒,他也不理,独自一人跑到树下站了好久。来,喝酒!” 崔奇风端起酒盏,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崔兄怎么问起他了?” “害!不就是闲聊嘛!” 崔奇风正犹豫着,怎么接着问下去,孔如归又神秘兮兮地凑过来,低声道:“不过我倒是没想到,崔兄你,还给楚翰学发了帖子。” 51. 海角犹闻政事传 崔奇风眼睛一亮,装作无奈的样子道:“这都是你嫂子全权负责的,我压根没参与,不过,楚翰学怎么了?” “崔兄你刚回京怕是不知道,他两个姐姐不都是王妃吗?找了关系给他买下一个酒坊,谁知亏了个底朝天,还欠官府一千多贯的酒曲钱,为了还债,他让小妾的哥哥贱卖宅子,谁知这宅子却让张阜买了去。” 崔奇风恍然,“所以前三司使张阜被外放,是因为这个?” “可不就是么!”孔如归边斟酒边道,“可话说回来,张阜也是占了不该占的便宜了,算不得冤枉。” 崔奇风若有所思。 “之后,太子殿下在朝堂推举兖州知州杨伦任三司使,可杨伦上任没几天,又被御史中丞皇甫丘弹劾,说他奢靡无度,难担重任,官家被言官们磨得没办法,撤了杨伦,改任皇甫丘为三司使。” “什么?”崔奇风陡然提高音量。 孔如归摊手,“崔兄也觉得不可思议吧?本来我还想,皇甫丘私心那么明显,官家竟看不出么?事实证明,官家就是官家,我不过是一个见识浅薄的粗人而已。” “皇甫丘还未上任,言官们直接炸了,为首反对的便是翰林学士吕世南。”孔如归嘿嘿一笑,一脸钦佩道,“皇甫丘弹劾这个弹劾那个,谁都不满意,最后官家让他坐这个位置,他便欣然接受了,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之前的弹劾并非履行御史的天职,而是单纯有取而代之的野心。” “皇甫丘那么大费周章,却没能成事,恐怕要大失所望了。” 孔如归压低了声音,凑近了说道:“恐怕大失所望的另有其人啊。” “你是说...” “瑄王。” 崔奇风看了他好一会儿,蹙眉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孔如归眯着眼笑笑,“官家知道了,我成日跟着官家,自然也就知道了。” 崔奇风仰头饮尽杯中酒,忿忿道:“这么多年了,即便是官家早已经册立太子,他还是没死心么?” “那可是皇位啊!”孔如归将酒盏轻顿与桌面之上,“崔兄,若是你,你会死心吗?” 崔奇风沉默了一会儿,“你说官家已经知道瑄王的心思了?” 孔如归点点头。 “那官家就没打算处置瑄王?” “这个就不知道了。”孔如归撇撇嘴,“要说猜测官家心思,还是太监们更厉害些。” 崔奇风不说话。 孔如归把手臂伏在桌上,向前探身道:“我可是当你是亲家,才跟你说这些。” “亲家?”崔奇风忙摆手,“不成不成,我们家棠姐儿才接回来多久啊?还没享着福呢!我得把这些年她吃的苦,都给她找补回来!再说了,你嫂子早就有话,要让她嫁给我们家辰儿,省得嫁出去受委屈。” 孔如归一听,直起身,皱眉道:“嫂子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怎么嫁出去就非得受委屈呢,三姑娘嫁到我们孔家来,连城要是敢纳个妾,我都把他腿打断,怎么样?” * 见解嬷嬷抱了些鲜花来插瓶,允棠也过去帮忙,解嬷嬷笑道:“方才还没来得及恭喜姑娘呢!” 允棠也笑,“我也觉着跟做梦似的。” “姑娘是有福之人。刚娘娘又拉着姑娘说了好一会儿子话,姑娘累了吧?” “不累,我愿意陪祖母说话,”允棠摇摇头,低头摆弄那些花枝,“以前想说也没的说。” 解嬷嬷有些怅然地看着身边的人儿,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娘娘也是担心姑娘,虽然知道现在人好好的就在跟前,但也还是得问清楚当时细节,才能安心。” “我知道。” “现在好了,等册封诏书一下来,娘娘就能放心了。” “嬷嬷,你教我些规矩吧。”允棠拿花枝跟面前的天青色汝窑美人觚比着长短,剪去多余的部分,“我初来乍到的,什么都不懂,怕闯了祸还不自知呢。” “这几日,我也瞧了,姑娘心细又稳重,哪像是闯祸的人呐!”解嬷嬷由衷称赞道,“即便是入宫多年的,怕是也没姑娘妥帖。” “嬷嬷谬赞了,像今日,我连如何朝官家行礼都不知道,何来妥帖之说呢。” 解嬷嬷将几只花瓶表面的水渍擦拭干净,笑道:“姑娘只瞧结果便知道了,官家可因姑娘不懂礼数,怪罪于你了?相反的,还得了封赏。” 允棠静静听着。 “如今每日姑娘要给娘娘熬药,又学着做了好些食补的汤饮,顿顿陪着用膳不说,饭后还要陪着娘娘说话,实在是辛苦得紧。若是我真应承了姑娘,把姑娘叫去学规矩,恐怕娘娘知道了要骂我。” “嬷嬷说笑了,来了几日,我都没见祖母大声说过话,就连上次宫女摔碎了茶盏,她也一点都没生气,反倒问小宫女烫到没有。”允棠将花插进花瓶,左右相看后又调整调整位置,“她真是我见过,最温柔的长辈了。” “是了,娘娘心善,不忍心苛责下人,不过我也并非推脱躲懒。”解嬷嬷放下手中活计,转头柔声道,“娘娘想要的承欢膝下,便是要姑娘未经雕琢的真性情,只把她当作普通人家的祖母来孝敬。这宫里别的没有,礼数周全、躬身喊着圣人的数以百计,哪缺姑娘这一个?” 允棠沉吟片刻后,起身行礼道:“嬷嬷说的是,允棠受教了。” “多的大道理,我也不懂。”解嬷嬷笑笑,“我不过是从小便陪着娘娘,知道娘娘想要的是什么罢了。” “那...”允棠试探性问道,“祖母屋里,可还留着些我母亲的遗物?” 解嬷嬷听了忙摆手,“一件都没有了。永平郡主平日里不喜欢珠翠首饰,除了些常用的东西,便只留下两幅画。那两年,娘娘每每进到永平郡主住的弄玉阁,都要哭得肝肠寸断,官家没办法,只好命人锁了起来,那两幅画也被锁在里面了。” 允棠手上一顿,随即又笑笑,“是我思虑不周了,我只顾着自己想看,忽略了祖母会触景生情了。” 解嬷嬷看她的眼神里又多了几分心疼,柔声道:“姑娘不要这样想,想念亡母而已,没人会怪你。” 允棠自嘲地笑笑,为了达到目的,不被怀疑,装可怜卖惨,她已经能做到张口就来了。 这些暗室亏心的伎俩,她还真是无师自通啊。 不过这解嬷嬷说的明显与皇太孙说的相悖,两个人中,必定有一个人在撒谎。 自打她入宫以来,官家便下了命令,不需要几位皇子王妃来轮流侍疾了,免得皇后心烦。 本以为是萧卿尘多虑了,谁知道却是一语成谶。 这日大清早,允棠睡眼惺忪,看着琼华阁小院里,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的小黄门们发呆。 只见两人一根,或抱或抬着各色的木材,那些木材颜色深沉,纹理均匀,一看便不是凡品。 末尾还有两名十几岁的小黄门,拿了个沉甸甸的布包在手上,打开来看,里面大大小小工具一应俱全。 允棠面露苦色,皇后可能真是以为她喜欢木雕了。 訾荣行礼道:“姑娘,圣人说了,不要怕弄脏了地方,想做什么,放手做便是。” “訾押班,还劳您给祖母传个话,我换身衣裳就过去。” 訾荣恭敬道:“圣人还说了,姑娘辛苦几天了,今日放您休沐。” “休沐?”允棠迟疑片刻,问道,“今日仁明殿里可是要来什么人?” “什么都瞒不过姑娘,”訾荣笑道,“是襄平郡主要来。” “好,我知道了。” 訾荣走后,看允棠光顾着摆弄着那些刻刀工具,小满不甘道:“有人来了,我们便去不得了?” “祖母在你眼里是这样的人?”允棠反问道。 小满想起,有次在殿里打盹,迷迷糊糊醒了跟皇后对上眼,皇后不但没发火,还慈祥笑笑,不由得有些心虚,悻悻道:“那是叫我们躲着襄平郡主么?姑娘,上次在瑾王府,她不是还骂了你?你就该跟圣人告状,让圣人给你做主的!” 允棠平静道:“这种事翻旧账没什么用,别说她可以不认,就算认了又如何,当日她并不知道我是谁,当作一个奴婢骂两句,本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小满听了,忍不住撅着嘴生气。 “别撅嘴了,这嘴巴都能挂油壶了。”允棠笑道,“快帮我换衣裳,我还得去给祖母熬莲子羹呢。” 主仆二人到小厨房绕了一圈,借口没有新鲜的莲子,出了仁明殿,直奔内府。 这边襄平郡主正急匆匆走在通往仁明殿的路上,一边走还一边催促着身边的丫头云珍,“快点走!耽误了正事,仔细你的皮!” 云珍一瘸一拐地亦步亦趋,委屈道:“郡主,我的脚疼,走不快。” 襄平回头狠狠地瞪了云珍一眼,“我看你怕是另一只脚也不想要了吧!” 见云珍又瘪着嘴抽泣起来,襄平嫌恶地一拂袖,“那你就在这里站着,站到我出来为止!” 说罢一转身,却和一人撞了个满怀。 “哎呦!是哪个不长眼的狗奴才!”襄平捂着额头骂道。 52. 思过夜宿佛堂前 待抬头看清来人的脸,襄平瞪大双眼,不敢置信地嚷道:“是你!你怎么会在这?” 允棠不慌不忙地行了个礼,“无意间冲撞了郡主,还请郡主恕罪。” “你这个狐媚子的贱婢!怪不得我母亲要把你关起来,你简直太可怕了!”襄平走近一步,咬牙说道,“你到底耍了什么下贱手段,竟能跑到宫里来当差!” 允棠笑容里裹挟了一丝轻蔑,轻描淡写道:“我不知道郡主在说什么。” 说完,便蹲下来,跟小满一起去捡散落在地上的莲子。 “你少装模作样了!知道我们尊卑有别就好!省得净起些不该有的心思,妄想去攀附卿尘哥哥!”襄平低头看着伏在地上的人,讥讽道,“贱婢就是贱婢,瞧瞧你现在的样子,还不是像狗一样,伏在我面前?” 允棠捡莲子的手一顿,并未抬头道:“都说我朝郡主各个德才兼备,含章秀出,今日一见,却是言过其实,金玉其外呢。” “你!”襄平震怒,“你胆敢讽刺我?” 身边的莲子已经捡得差不多了,允棠又将手伸向襄平脚边,平静道:“我没时间跟郡主吵架,麻烦郡主高抬贵足,这些莲子很重要。” 襄平听了冷哼一声,抬起脚故意将附近的莲子挨个踩得粉碎,踩完了还嫌不过瘾,又面露凶光朝着允棠伸过来的手,狠狠地踩了下去。 “啊!”允棠惨叫一声。 “姑娘!”小满见状,飞身朝襄平扑了过去,襄平没防备,一下被扑倒在地。 “大胆!”襄平想挣扎着起身,谁知小满力气大得很,一时竟挣不脱,她气得大叫,“放肆!快起来! 你这个贱婢!” 小满骑坐在襄平身上,双手死死按住她,扯着嗓子大喊道,“快来人啊!救命啊!文安郡主受伤啦!” 襄平的脸,因生气和力竭涨得通红,她呵斥道:“你这个蠢货,连我是谁都认不出,还不快起来!” 见不起作用,又转头向云珍,咒骂道:“你是死的吗?还不快过来拉开她!” 云珍唯唯诺诺应承着,一瘸一拐走过来,扯了小满两下,嗫嚅道:“郡主,她力气好大。” “你这个废物!”襄平咬牙切齿,歇斯底里吼道,“等我起来,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你好大的口气!”一个怒不可遏的男声,突然闯了进来。 小满抬头,见到一行人站在不远处,忙从襄平身上下来,伏在一边,允棠则坐在地上,肩膀耸动,像是在哭泣。 襄平好不容易爬起来,起身便踢了小满一脚,小满顺势扑倒在地。 “还不住手!” 襄平这才反应过来,转过头看到官家,先是一惊,随后抽泣道:“祖父,您可算来了,这几个没长眼的贱婢,冲撞我了不说,还压着我,不让我起来!” “朕可是听到,你口口声声要扒了她的皮!”官家怒不可遏,“你父亲母亲平日里到底是怎么骄纵你的?竟养得你如此蛮横无理,视人命如草芥!” “我没有!” 小满适时匍匐着上前,哭诉道:“求官家给我们姑娘做主!” “你这个贱婢,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襄平恶狠狠道。 官家斜睨了她一眼,警告道:“再张口,朕便掌你的嘴。” 襄平悻悻地闭上嘴,眼里的狠戾却丝毫没消退,她死死地盯住允棠,想看看面前这两个人,到底能耍出什么花样。 “我和姑娘去内府给圣人取莲子,姑娘亲自一粒一粒挑好,打算回来给圣人熬莲子羹的,谁知回来路上不小心撞到了襄平郡主,我们姑娘道了歉,谁知襄平郡主不依不饶,不但说我们姑娘伏在地上捡莲子像狗,还故意去踩我们姑娘的手!”小满哭着捧起允棠的手,“官家您看...” “官家恕罪。”允棠不动声色抽回手,颔首道,“小满不懂规矩,胡言乱语,请官家不要放在心上。” 官家清了清嗓子,程抃了然上前,提醒道:“文安郡主,您怎么还是叫官家?” 允棠抬眸,犹豫良久后,才轻声唤道:“祖父。” “文安郡主?”襄平惊愕,呆呆楞在原地,喃喃道,“她怎么会是郡主?” 官家不理会她,径直对允棠道:“手拿出来让朕看看!” “祖父,孙女的手无碍。” “拿出来!” 允棠没办法,只得将手抬到胸前 ,官家定睛一看,那细嫩的手上果然紫红一片。 官家盛怒,转向襄平,“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她撒谎!”襄平委屈喊着,“我刚只轻轻踏了一下,还没来得及用力,那个贱婢就把我扑倒了!” “张口闭口都是贱婢,你分明不知悔改。”官家呵道,“程抃!” 程抃上前一步,颔首道:“郡主,得罪了。”说罢便挽袖子要去掌她的嘴。 “我说的是真的!”襄平见程抃要动真格的,转身屈膝跪在官家面前哀求道,“祖父,您真要因为几个奴婢惩罚慧儿么?开封府断案还要审两方呢,您不能听她们的一面之词!慧儿不服!” “好,朕就给你机会解释。”官家强忍着怒气。 襄平愤怒转头指向允棠,“是她们,是她们先冲撞我的!她...” 话硬生生断在口中,她本想把那日在王府,允棠与萧卿尘举动暧昧的事告诉官家,可这样一来,母亲绑架良民的罪更是做实了,实在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官家皱眉,“她怎么?” “她...”襄平语塞。 允棠不禁心中暗自叹了口气:想不到这襄平郡主也是个没脑子的,连狡辩都不会。 官家不耐烦地转头,问云珍道:“你说。” 云珍吓得抖如糠筛,伏在地上怯懦道:“奴婢,奴婢什么都不知道。” “你放心说,若你愿意,以后可以留在圣人宫里当差。” “真的?”云珍眼睛一亮,随后又露出畏惧的神色瞟向襄平。 “小丫头,欺君,可是死罪。”程抃提醒道。 云珍吞了口口水,惶恐道:“郡主,郡主方才正在骂我,一转头,便和这位小娘子撞上了,郡主又开始骂这位小娘子是贱婢,是狗,又,又踩了她...” “你!”襄平刚要冲过来,被程抃一把拉住。 官家眉头紧锁,冷声问道:“她为什么骂你?” “郡主嫌我走得慢。”云珍声音越来越低,“昨日跟郡主玩蹴鞠,不小心赢了,郡主就,就...” “就怎么样?”官家已猜出了几分。 “就用鞭子抽我的脚,说用哪只脚赢的,便抽哪一只。” 闻言,在场的人,不由得都皱了皱眉。 “她胡说,她胡说!” 官家失望地闭上双眼。 见状,襄平再也顾不得其他,扯着官家衣袍央求道,“祖父,慧儿知错了,慧儿真的知错了。您要打要罚慧儿都认,只求让慧儿见一见祖母,好不好?” 官家沉默。 “母亲说,祖母在生父亲的气,只要祖母肯原谅父亲,父亲便能解了禁足。祖父,求求您,让慧儿见一见祖母吧!”襄平哀求道。 “程抃!”官家怕她再说出其他,怒道,“襄平郡主,专横无理顽劣不堪,褫夺襄平封号,落为新城县主,禁足一年,罚闭门思过!把她送回去!” “祖父,祖父!” “县主,请吧。” 官家转向小满,“还不快把你们家姑娘扶起来?赶紧宣个太医给她看看!” “是。” * 仁明殿内,宫人们大气都不敢喘,自官家走后,皇后已经静默许久没有开口了。 小满心里打鼓,忍不住偷偷瞥了自家姑娘一眼,只见允棠一副坦然模样,一点忧虑之色都见不着。 “过来。”皇后歪身倚于凭几之上,蹙眉道。 允棠低着头,来到榻前。 “你可知错?” 允棠扑通一声跪下,“孙女知错。” “认错认得倒是痛快。”皇后板起脸,“说吧,怎么回事?” “我与襄平郡主有过节,我是故意的。”允棠如实道,“我掐着时辰去宫门口堵她,又故意去惹怒她。手上的紫红也是坐在地上时用提前准备好的豆蔻染的,我的手毫发无损。” “你好大的胆子!”皇后轻拍案,声音微怒,“都敢欺君了?” 允棠闷声道:“祖母您别生气,您罚我就是,别气坏了身子。” “哦,你还知道我会生气!我特意遣了訾荣去告诉你,就是让你躲开她,免得发生冲突,你可倒好,不但自己迎上去,还拉着小满,演了好大一出戏!” 允棠反问道:“祖母为何要我避开她?难道您早就知道我与她有过节?” “你...”皇后语塞,“慧姐儿向来跋扈,猫儿狗儿见着她都要躲着走...” 允棠不说话,就只是静静盯着皇后。 皇后被盯得心虚,拂然道:“你瞪着我做什么?我要罚你!” “孙女认罚。” “好!去佛堂跪着吧!”皇后生气地别过头去,“等你真的知道错了再起来!” “圣人!”小满央求道,“您就饶了姑娘吧!” 允棠一声不吭地起身,径直去到佛堂,拉过蒲团,单薄的身子跪得笔直。 訾荣刚要开口,皇后怒道:“谁再开口替她求情,便一起去佛堂跪着陪她!” 小满已经开始抽泣起来了,解嬷嬷偷偷扯了扯小满的衣角,轻轻摇了摇头。 佛堂内,万籁俱寂,墙角似乎有蝉鸣,案上袅袅檀香,更增添了几分神圣意味。 允棠盯着那尊白玉观音,那观音面容栩栩如生,眉眼里都带着对众生的悲悯。 可若真是悲悯,难道不应该让大恶之人遭到报应吗? 哪里还需要她费劲心力去周旋呢? 53. 老叟无衣犹抱孙 东宫长定殿 萧卿尘似是忍着剧痛道:“我们发现艮岳仙师的时候,他已经被人控制住了,在转移的时候,我们找到机会,出手将人救出。对方似乎早有准备,且皆是死士,皆以命相搏,一旦被俘,便咬破口中事先准备好的毒药,完全留不下活口。” “你怎么样?”皇太孙见他腰腹隐隐有血迹渗出,起身去扶,“快,坐下来说话。” 萧卿尘笑笑,“不碍事,这点小伤还要不了我的命。” 皇太孙蹙眉,“这是命令。” 没办法,他只得来到榻上坐下,皇太孙转头吩咐内侍,“去传太医!” “等一下!”他忙张口喝止,又一把拉住皇太孙的手臂,摇头道:“殿下,我来之前已经找医官简单处理过了,若在太医局留下记录,怕是不好交代。” “都什么时候了!” “之前给殿下的金疮药还有么?” 皇太孙看了他半晌,终于无奈叹了口气,改口道:“去拿金疮药,再取些绢帛来。” 内侍很快取回一个青色小瓷瓶,皇太孙动手解开萧卿尘的衣衫,亵衣果然殷红一片。 再将亵衣打开来,才发现他坚实的腰腹早已布满了细汗,腰侧伤口处果然敷了带有药膏的细布,只是被血浸透了。 “你忍着点。”皇太孙将细布慢慢扯下,因出血已久,细布与皮肤有些粘连。 仔细看了看伤口的位置,似是弓箭豁开了腰侧的皮肉,虽血肉模糊,却不伤及性命,皇太孙松了口气,庆幸道:“还好还好,不是贯穿伤。” 萧卿尘面不改色,继续道:“艮岳仙师已经秘密接回,就住在城郊的庄子上,我派了人严加看守。他说,捉住他那些人,曾喂他吃下一粒限时发作的毒药,若是他不按照他们说的去做,不日便会毒发身亡。” 皇太孙打开瓷瓶,将瓷瓶里的药粉,小心翼翼倒在伤口上。 萧卿尘微微蹙眉,顿了顿又道:“对方说,官家三日内必宣他进京,届时要他以天象为由,说一些不利于东宫的话,还说点到为止,司天监自会完成后面的动作,嘶——” “你还知道疼啊。”皇太孙瞪了他一眼,手上用绢帛按住伤口的力道轻了些,又从内侍手里接过白布,绕着他的腰身,一圈圈缠了起来。 萧卿尘轻叹口气,又指了一个内侍,“你,给我倒杯水。” 那内侍诚惶诚恐,急忙照做,他仰头饮尽,低头看皇太孙正认真地系着白布,无奈道:“我刚才那么多话,是不是白说了?” “紧么?” “殿下!” “我听见了。”皇太孙直起身子,“那依你之见呢?” 萧卿尘沉吟片刻,“这件事很蹊跷,虽然看上去是想要对太子不利,可突然间艮岳仙师和司天监口径出奇地一致,官家未必会信,反而...” “反而还会怀疑三叔?” 萧卿尘点点头。 皇太孙示意内侍将换下来的血布收拾走,“我也认为,三叔不会这么蠢,哪怕三叔病急乱投医,三叔母也必定会阻止他。” “消息来源也很古怪。”萧卿尘将衣袍重新穿好,“说是从瑾王府出门采买的下人口中得知,可瑾王早已被官家禁足,又怎会知晓这么多事?” “六叔禁足,可六叔母和慧儿却没禁足,六叔母从三叔母那里偶然听到什么消息,也符合逻辑。”皇太孙饶有趣味地看向他,“对了,慧儿被贬为县主了,你可知道因为什么?” “我都不在京中,我如何知道。”萧卿尘嘟囔。其实他心中是想着,贬就贬,与他有何干系。 “这事还得问崔三姑娘,哦不,现在应该称呼她为,文安郡主了。” “什么?”萧卿尘瞳孔一震,忙拉住皇太孙,想问个明白,“怎么好端端的竟封了郡主了?” “不但封了郡主,还封地三郡呐!仅次于我妹妹昭儿了。”皇太孙啧啧称奇道,“崔三姑娘只一个照面,便让慧儿贬为县主,还禁足一年,真是好手段啊。” 萧卿尘心急如焚,顾不得许多,拉上皇太孙便往外走,“陪我去趟仁明殿。” 皇太孙忙顺着他的劲儿,快跟两步道:“我随你去便是,可别再把伤口扯开了。” 正是晌午,日头晒得地面滚烫,两人快步来到仁明殿,见訾荣守在殿外,皇太孙上前问道:“祖母在午睡么?” 訾荣行过礼,回道:“圣人近日身子不爽,说了谁也不见,殿下还是请回吧。” “圣人抱恙,那崔三姑娘可是在跟前伺候?”萧卿尘忍不住开口问道。 訾荣看了看皇太孙,见殿下微微点了头,颔首道:“奴婢还有差事在身,先告退了。”说罢转身进入殿内。 没多一会儿,一旁耳殿的一扇窗子支开了,随后又是第二扇,小满边支着窗子,边故意大声道:“今儿天气热,我把窗子都打开,让姑娘透透气。” 萧卿尘忙快步走过去,见小满站在窗边,朝一个方向递了个眼色,他从窗子支开的嫌隙看过去,果然看到允棠正直直跪在佛像前,一动不动。 他又往前挪了挪,找到离她最近的窗子,轻声唤道:“允棠。” 允棠本轻眯着双眼,听到声音猛地睁开,仿佛自己听错了似的,静静等着他唤第二声。 “允棠。” 允棠勾了勾嘴角,挪了挪麻木的膝盖,轻声应了一声,“嗯。” “你还好吗?” “挺好的。” 萧卿尘恨不得把头从窗缝里塞进去,他把头死死抵在窗棂上,不顾腰间又温湿一片,低声道:“圣人心软,你求求她便是。” “祖母是为我好,怕我为所欲为,走了母亲的老路。”允棠刚想动动脚趾,可从脚尖传来的针刺感让她忍不住闷哼一声,“可我有必须要做的事,只能让她老人家伤心了。” “你还想做什么?我帮你。” 允棠笑笑,“你已经帮过我了。” 他沉默。 “萧卿尘。” “嗯?” 允棠并不转头,只是轻声问着:“你很疼吗?” 他低头,隔着衣袍捂住伤口,点点头,“嗯,疼死了。” “快回去吧。” 见他捂着腰腹,皇太孙急急过来,看了伤口处一眼,皱眉道:“走,我送你出宫。” 萧卿尘看了看她的背影,“那我走了啊。” 目送二人离开,小满疑惑问道:“姑娘是如何知道小公爷受伤了的?” “我若说我是听出来的,你信么。” “我怎么听不出来?”小满挠挠头。 * 正殿内,解嬷嬷正伺候皇后喝药,等皇后皱着眉头咽下汤药,解嬷嬷道:“瞧我这记性,又忘了给娘娘备饴糖了。” 皇后没好气地白了解嬷嬷一眼,佯怒道:“我还不知道你?为了给她求情,你宁愿苦着我是吧? ” “姑娘来之前,娘娘喝药也是不吃糖的。”解嬷嬷毫不留情戳穿道,“娘娘早就消了气,何不唤姑娘进来,训斥几句也就算了。” “不成。”皇后正色道,“若是由着她肆意妄为,不知道要树多少敌人在暗处。她还拿着些小把戏去欺瞒官家,所谓聪明反被聪明误,这次我定让她吃够教训,学会谨言慎行。” “娘娘也瞧见了,姑娘虽看着柔弱,可性子倔强得很,一点也不输给她母亲。若是这样一直僵持下去,搞不好姑娘的膝盖,要跪出毛病来。”解嬷嬷轻叹口气,“之前有哪个宫的丫头来着,闯了祸,被主子罚跪,六七日下来,那脚都变成黑色的...” 皇后急了,“当真?” 解嬷嬷煞有其事,“自然是真的,我何时骗过娘娘?” “去把她叫来!”皇后道。 见解嬷嬷急急起身,皇后又迟疑,“等下!” 解嬷嬷笑道,“娘娘放心,您在榻上躺好,我自有办法。”说罢跑到正殿门外大喊了几声,“圣人晕倒啦,圣人晕倒啦!” 听到呼喊,允棠一惊,下意识起身,双腿双脚却僵硬无比,一下子摔倒在地上。 “姑娘!”小满惊呼。 “祖母,”允棠挣扎着起身,“快扶我去看祖母。” “快来帮忙!”小满喊了一个候在门边的小宫女,两人架起允棠,直奔正殿。 允棠几乎是扑到皇后床榻前,见皇后双眼紧闭,不由得鼻子一酸,“祖母,祖母,孙女知错了,您醒醒啊,孙女再也不敢了。” 皇后缓缓睁眼,“真的?” 允棠一愣,转头看了看立在一旁的解嬷嬷,见解嬷嬷满脸笑意,顿时明白过来。 她瘫坐在地上,揉着刺痛的下肢,闷声道:“祖母放心,我既然说了,定是能做到的。” 皇后撑起上身,替她拨了拨额前的发,心疼道:“以后有了委屈,不要自己胡来,都跟祖母说好不好?祖母替你做主...” 后半句硬生生断在口中,皇后的手也顿在空中。 “祖母?”允棠不明所以,“怎么了?” “没什么。”皇后讪讪收回手,低头道,“我乏了,跪了三日,你也累了吧,快回去休息。” 允棠虽不解,还是点头应承,“是。” 和小满一起扶着她出了门,解嬷嬷宽慰道:“姑娘这几日跪佛堂,娘娘也是夜夜不得安睡,生怕姑娘渴了饿了,热着了冷着了,想着是忧思过度,精神不济了。” “是我太不懂事了。”允棠欠身道,“辛苦嬷嬷了。” 解嬷嬷笑,“这是哪里的话,照顾娘娘是我的本分,我知道娘娘是真心疼姑娘,这才出此下策,姑娘不怪罪已是宽厚了。” 54. 千里孤坟话凄凉 崔府外某茶楼对面巷子里,崔奇风和梁夺身着便衣,躲在暗处,眼睛却直直盯着茶楼入口处。 “将军,已经等了很久了,他会不会不来了?”梁夺问道。 崔奇风摇头,“不,他一定会来的,我之前跟茶楼小二打听过了,每周他都要来个三五次,而且一坐就是大半天。” “那,”梁夺犹豫半晌,才继续问道,“这茶楼上面,真的能看到三姑娘的玉弓轩啊?” “没错,我亲自看过了,能看到院子。”提到这,崔奇风恨得咬牙切齿,“这个天杀的无耻之徒,看我不拧断他的脖子!” “不对吧。”梁夺挠挠头,“三姑娘都去世那么久了,他还天天来,看什么呀?” “谁知道他有什么龌龊想法?”崔奇风忿忿道,“还好现在我宝贝外甥女入了宫,不然被他这么远远看着,我,我非剜了他的眼睛不可!” “将军!” 崔奇风探头看去,果然见到郑戬跟着一人,怡然自得地进了茶楼,没多一会儿,便在二楼靠窗位置坐了下来。 “娘的!”崔奇风咒骂了一句,拎着长刀就冲进茶楼。 梁夺见状,忙快步跟了上去。 茶楼里大多是文人墨客,闲来无事饮茶论诗,冷不丁闯进一个拎着长刀的莽汉,小二吓得连盘子都端不稳了。 “掌,掌柜的!” 崔奇风三步并作两步就上了楼,见到郑戬正摇着纸扇,眺望玉弓轩的方向,登时怒火中烧,一个箭步冲过去,揪着他的领子就把人拎了起来。 “唔——”郑戬一惊,待看清来人,拍了拍崔奇风的手,“崔,崔将军,你这是...” “崔将军!”和郑戬同桌的知谏院樊琦见状忙起身,惊诧叫道,“崔将军快放手,你,你这是为何呀?” “你闭嘴!”崔奇风回头一喝,又转头瞪着郑戬问道,“我问你,你可是日日盯着玉弓轩?” “玉...”郑戬实在被勒得透不过气,脸都涨红了,“松,松手。” 樊琦急道:“崔将军,你想问话,总得能让他开得了口不是?” 这时掌柜的踏着小碎步跑过来,却被梁夺一把拦住,近不得身,和小二急得团团转。 “我们两个手无缚鸡之力,在你们面前,是跑不掉的!”樊琦见郑戬的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急得直跺脚,“将军啊,快松手,要出人命了!” 崔奇风这才撒了手,郑戬立刻弓起身子,拼命咳嗽起来。 樊琦忙过去查看,又让一旁提瓶的小二倒了杯茶给他,一边抚他的背一边问道:“将军如此行径,到底是为何啊?” “你问他!”崔奇风一指弯成虾米的郑戬。 郑戬强稳住气息,忿忿道:“我不知道什么地方得罪了将军,还望将军明示。” “明示?”崔奇风听了,气不打一处来,“说,你为何日日都要到这个茶楼来,还每次都坐这个位置?” 樊琦满腹疑团,“我和郑兄不过是喜欢这里的茶百戏,喜欢这里的果子,又何罪之有啊?” “我再说一次,你闭嘴!让他自己说!”崔奇风呵斥道。 郑戬听明白了,朝掌柜和小二摆了摆手,“没事,只是个误会,散了吧。” “谁跟你是误会?”崔奇风却不饶人,剑眉一立,又朝一旁嚷道,“看什么看?” 二楼本就没什么人,还有几位茶客,是跟着崔奇风跑上来看热闹的,刚开始窃窃私语,便被崔奇风瞪得悻悻闭了嘴,默默散了去。 郑戬拉过椅子坐下,一伸手,面色平静道:“崔将军请坐,想问什么便问吧,郑某定知无不言。” 崔奇风盯了他半晌,扯过椅子在他对面坐下,冷声道:“我刚才问了好多次了,不如先将前面的问题一并答了再说。” 郑戬喉头滑动,像是还没想好怎么说,崔奇风等得不耐烦,用刀柄敲了敲桌沿。 “是,没错,我选这里,是因为能看到三姑娘的院子。” 崔奇风怒不可遏,一巴掌拍在桌上,震得茶盏叮当乱响。 “将军先听我说完。”郑戬垂眸,“郑某这块遮羞布,怕也是要不得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打开来,是几张老旧的书信,边角早已破损不堪,但他小心翼翼翻开来,平摊在桌上,那模样,像是在对待什么极易破损的珍宝。 “这是我给三姑娘写的第一封信,本想在她出征那日交给她。”郑戬黯然道,“可那日老母亲突发恶疾,我没来得及将书信交到她手里,更是没能等到她回来。” 崔奇风半信半疑,仔细辨认着信上的字迹。 这是几封告白信,彼时郑戬刚中了探花,意气风发,无数官员去榜下抢婿,他却誓死不从,只因他早已有了心上人。 崔清珞名噪东京,自是无数人求娶,郑戬知道自己出身寒门,并不是好的郎婿人选,可满腔深情若不倾诉,始终食不知味,所以冒昧写下这第一封信,表达自己心意。 得知她战前产子,郑戬一介书生,连夜备了干粮,骑了匹马便上了路,想直奔边关,告诉她,他郑戬愿意娶她。 可半路遇到贼匪,不但抢了他的盘缠和马,还将他痛打了一顿,雨夜他藏身在破庙之中,哭自己没用。 走了几天好不容易到了驿站,还没等他再次上路,便听到了噩耗。这心痛断肠的第二封信,就是这时候写的。 第三封,是无意中发现这能看到她生前住的院子,伏在茶桌上痛哭后写下的。 “我能证明!”樊琦举手发誓道,“我与郑兄同僚十余载,最是清楚不过,不然,这店里掌柜也是能作证的。” 郑戬沉声道:“若是将军觉得郑某冒犯了三姑娘,想打我一顿出出气,我任凭处置,绝不还手。” 樊琦忍不住插嘴道:“崔将军,郑兄多年未娶,实在是对崔三娘子一往情深,这店都是建安二十二年才开的,崔三娘子生前绝无可能偷窥,郑兄真的只是缅怀,别无他念啊。” “真的?”崔奇风皱眉。 郑戬指天,“若郑某今日有半句虚言,必遭天谴!” 崔奇风见他一脸郑重的模样,重重地叹了口气,“罢了。”说罢起身要走。 “崔将军。”郑戬起身,支支吾吾半天,挤出一句,“小心崔二娘子,如今的晁夫人,她,她不是什么好人。” 文人一向以君子自居,从不在背后议论他人是非,让他说出这番话实属不易,崔奇风点点头,又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后带着梁夺,扬长而去。 待崔奇风回到家中,把郑戬的事说了一遍,祝之遥也沉默了。 “唉,夫人你是没瞧见,他那弱不禁风的样子,还口口声声要娶珞儿。”崔奇风心情复杂,“他没死在路上,都算他命大了,不过在外面茶楼能远远看到玉弓轩院子里,我总觉得不妥,改日找人在那屋顶放些东西,挂面旗子什么的...” 崔奇风自顾自说着,猛然抬头,见祝之遥还在愣神,便伸手在她面前摆了摆,“怎么了?” “将军。”祝之遥面色凝重,“父亲要回来了。” “什么?” 原来皇太孙跟官家提了召崔奉回朝的事,官家有些犹豫,当时并未应允。 可在见了允棠之后,听说了瑾王妃还曾下令追杀她的事,一气之下,命人六百里加急,传召崔奉。 如今崔奉已经得了令,怕是不日就要到了。 崔奇风眉头拧成麻花,“可知道官家为何要传召父亲?” 祝之遥摇摇头,“是孔指挥,抽空叫人来告诉一声,只说官家面色不是很好。” “面色不好...会因为什么呢?”崔奇风心乱如麻,脚下开始左右踱步,几个来回后,倏地抬头,“难不成是允棠在宫中闯了祸?” “允棠是被请进宫的,为了宽慰圣人,若是真的犯了错,赶出宫来便是,何至于要大老远召回父亲呢,更何况不是送了词头去中书省,说是要封郡主么,哪像是闯祸的样子?” 崔奇风揉了揉鼻子,“也是啊。” 祝之遥拉着他坐下,“我们在这猜破了天也是无用,不如做些实际的。” “什么实际的?” “带着红谏,去大尧山,为清珞收尸,虽然已经过去十五年了,怕是尸骨无存,可总要走上这么一遭,我才算安心。”祝之遥面露哀色,“听红谏说,今年带着允棠去祭拜的时候,还是对着一个乱石堆烧的纸钱。” 崔奇风心中五味杂陈,虽然他和夫人,在边关某处,也曾为妹妹立碑,可终究只是个念想,作不得数的。 “还有,虽然家族耆老们平日里不言语,可若想将清珞葬入崔家祖坟,怕也不是件易事。”祝之遥愁眉不展,“难道真要等到洗刷冤屈的那一天么?” 崔奇风的铁拳,砰的一声,砸在桌面上,咬牙道:“我倒要看看谁敢阻拦。” * 国子监司业晁府 正厅内坐了满满一屋子的女眷,上到如晁老太一般的从心老妇,下到七八岁的女童,谈天说笑,热闹得紧。 欧阳姨母红光满面,一个劲儿地朝老姐姐使眼色,晁老太太也明白,探身去瞧端坐在一侧的齐七娘子。 “七娘子虽是个庶出的,可小娘知书达理,不是勾栏瓦舍出来的货色。”欧阳姨母介绍道,“齐家与我家毗邻住了十余年,我几乎是看着她长大的,是个好孩子。” 崔清璎却与满屋子的欢乐格格不入,轻讽道:“高门大户的姑娘,谁不是养在嫡母下的,谁会让小娘去养孩子?真有说的那么好,怎么会二十几岁了还不出嫁,一直在阁里待到现在?” 55. 难得新香异旧香 见齐家七娘子被说得面露赧色,欧阳姨母双手环抱胸前,撇嘴道:“大郎家的,你膝下无子女,自然是不知道这些,若小娘出身良家,人品贵重,为当家大娘子分担些也没什么不妥。” 一句话刺中崔清璎要害,怼得她喉头哽住,说不出话来。 “一直未出阁,自是娘家宝贝,想多留几年。”欧阳姨母又转向晁老太太,如实道,“大姐姐,我也不瞒你,其实齐家之前给菡姐儿也说过亲事,可对方没福气,还没等到大婚那天,就得病死了。” 崔清璎冷哼一声,掐着指头阴阳怪气道:“母亲,那可要好好算算八字,别是克夫的命。” 齐菡羞愧难当,扭头扯住欧阳姨母的袖子,眼看就要哭出来。 “怪不得大郎一直不纳妾,无后又善妒,这随便拿出哪一条,都是够休妻了。”欧阳姨母气愤道。 崔清璎翻了个白眼,“姨母有心,不如操心操心自己家的事,姨夫一把年纪了,还只是个九品,典哥儿这次春闱放榜怎么样?又没中吧?” “住口!”晁老太太拿手杖点了点地,怒目而视道,“对待长辈,言语间如此刻薄,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 一直未开口的齐家夫人坐不住了,起身拉着齐菡要走,怫然道:“多谢欧阳夫人想着我们家菡姐儿,可这晁家大娘子摆明了不想让我们进门,既然如此,我们还是不讨这个嫌了吧!” 欧阳姨妈忙起身去拦,可齐夫人气得不轻,说什么都要走。 晁老太太咳了两声,冷冷道:“齐夫人慌什么,这个家,还轮不到她做主。” 崔清璎虽气愤,却不敢公然顶撞,只得在心里暗骂。 “菡姐儿虽不是我生的,可平日里她懂事孝顺,嫁出去受难,我也是舍不得的。”齐夫人置气道。 晁老太太起身,“若是真能为我们家大郎诞下一儿半女,别说进门,就是平妻,也并无不可。” “母亲!”崔清璎失声。 晁老太太并不理会,“怎么样,齐夫人?你若同意,今天就把婚事定下来。” 齐夫人自是喜出望外,再怎么说,这晁家大郎也是四品,嫁过来以后得封诰命,也不是不可能的。 再扭头去看齐菡,不用做妾,姑娘家自己也是合不拢嘴的。 “同意,自然是同意的。”齐夫人笑吟吟道,“还是我们菡姐儿有福气。” 崔清璎死死盯住晁老太太,双手扭在一起,一下一下抠着指甲,完全不顾指尖已经渗出血迹。 “那好。”晁老太太故意忽视媳妇的愤恨目光,开怀大笑起来,“那亲家坐下来,咱们好好商量商量具体事宜。” * 仁明殿前院 允棠和小满,看着面前的白瓷大瓮,大瓮底部是一些鱼塘泥,又装了大半的清水,经过一段时间的沉淀,已清澈见底。水底几尾红白珍珠金鱼自在畅游,水面漂浮着荷叶和白色荷花,美轮美奂。 “真好看。”小满赞叹道,“还是姑娘主意多,圣人见了,定会喜欢的。” 她笑笑,“这几日祖母身子好了些,能下地走动了,不过体虚乏力,走不了太远,去不了园子里看风景,只能把风景搬回来给祖母看了。” “嗯!”小满重重点头。 “你就是允棠?”一个清洌的女声,从二人身后响起。 允棠回头,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小娘子正款款而来,身着红襦绿裙,颈间金镶玉的璎珞穗子随着动作轻轻晃动,灵动非常。 她微微欠身,“长宁郡主。” 长宁郡主不免讶异,“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允棠轻描淡写道:“与我年纪相仿的郡主只有两位,而襄平郡主我已经见过了。” “聪明!你我都是郡主,也不必客气了。”长宁郡主走近些,眉飞色舞道,“听说你让襄平,哦不,如今应该叫她新城县主,栽了个大跟头?” “只是她运气不好,欺负我的时候,刚巧被官家瞧见了。” “哎呀,都一样!平日里看她拿着我母亲送的东西,到处招摇的样子,就说不出的讨厌。尤其是缠着萧卿尘的样子,”长宁郡主瘪着嘴,捏着嗓子,学得活灵活现,“卿尘哥哥,卿尘哥哥...活像只大鹅。” 这举动惹得允棠噗嗤一笑,长宁郡主也跟着掩口笑,“本来是想来看看你有什么能耐,第一次见面就让祖父封你当郡主,谁知道看你还挺顺眼的。” 允棠回忆起萧卿尘的话,这长宁郡主是瑄王的女儿。 她仔细看了看长宁郡主的五官,没头没脑问了句,“你觉得我们俩长得像么?” 长宁郡主一头雾水,狐疑道:“什么意思?” 允棠笑笑,“没什么。” 长宁郡主“切”了一声,双手环抱胸前翻了个白眼,“别听我两句好话,就跟我套近乎啊,我可比你好看多了!” 身后的小满撇嘴表示不同意,允棠自己倒是不在意,只是继续伺弄着那些金鱼。 “你也不用高兴得太早。”长宁郡主傲然道,“之前京中一直疯传,我朝要选一位郡主与辽国和亲,祖父没来由地这么大肆封赏你,没准就是想让你,给我和新城县主当个垫背的嫁出去也说不定。” “郡主为何这么有信心,祖父不会选你呢?”允棠饶有趣味问道。 “这还用问么?”长宁郡主得意道,“我父亲在朝中...” 说到一半,长宁倏地住了嘴,眯了双眼去看允棠。 允棠笑容不及眼底,追问道:“在朝中如何?” 长宁郡主冷笑,“我倒是小瞧你了。” “多谢郡主谬赞。” “你放心,我会让父亲极力促成和亲的,”长宁郡主凑到她耳边轻声道,“到时候,我也为你添一份嫁妆。” “长宁郡主慎言。”萧卿尘穿过月门,快步走到允棠身边,将她护在身后,沉声道,“官家已经明确下旨,不许再妄议和亲之事,郡主是要公然抗旨么?” “萧卿尘?你怎么会在这?”长宁郡主挑眉,“不过是平常说说话而已,用得着这么小题大做么?” 萧卿尘冷冷说道:“郡主自幼得名师教诲,更应当懂得祸从口出的道理,若是让官家知道你妄自揣测圣意...” 长宁郡主退后两步,冷眼看着两个人,盯了一会儿,啧啧道:“要是新城县主知道你们这般郎情妾意,不知会作何感想。” 允棠勾勾嘴角,“长宁郡主的意思,是要与新城县主为伍了?” 长宁郡主沉默半晌,忽地又笑笑,“她那么蠢,我又怎会与她为伍呢,你们能让她暴跳如雷,我开心还来不及。” 说罢,看了看日头,自顾自道:“没时间跟你们闲聊了,我给祖母请安去。” 小满提起木桶,抿嘴笑道:“姑娘,我再去打些水。” 院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你的伤好了?”允棠问道。 “嗯。好了。” 像是要证明什么似的,萧卿尘拍了伤口两下,却疼得汗都快下来了。 “别拍了,一会儿伤口又裂开了。” 允棠俯身从木桶里捧出一尾鱼,放入翁中。 萧卿尘看着她白皙的耳垂,想起那日在瑾王府跟在她身后的情景。 “允棠。” “嗯?” 萧卿尘稳了稳思绪,沉声道:“官家封你为郡主的词头,被中书舍人封还了。” 允棠闻言起身,“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中书省觉得此事不合法度,拒绝草诏,台谏们似乎也颇有说辞。”萧卿尘道,“我侧面打听过,不妥之处就在于...” “在于封地三郡,和食实封户吧。”允棠淡淡道。 “是,因为我朝郡主,历来封地只是一郡,且赏些封地食邑也就罢了,除非像你母亲那样,有军功在身的,才会赏食实封,可从...那件事之后,再没有出征的女将,便也就没了先例了。”萧卿尘耐心为她解释道。 “若是官家坚持,词头会再次被送到中书省,叫给次舍人草拟诏书,之后还有门下省...”感觉自己越说越远,萧卿尘顿了顿,“和亲的事都不过是捕风捉影,若是有人再乱嚼舌根,你不必理会。” 允棠笑笑,从小到大,她听过的流言蜚语还少么?早就练就出一颗强大的心脏了。 “我每日都在仁明殿里,哪里会有人来嚼舌根?” “刚刚不就是么。” 她用手指碾了些馒头,撒到水面上,又转头问道,“你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 “也不是。”萧卿尘忍不住嘴角上扬,“过两日就是乞巧节了,我想求圣人放你休沐一天,带你出去转转。” “祖母倒是早就说了,会放我出宫,玩一玩,顺便回家看看。”她目光不离开鱼儿,“可我早就答应了南星,要跟她一起逛州桥夜市。” “那我们就白天去,去玉津园,或是大相国寺,你若是想泛舟,金明池也成。” “我...” 允棠不敢抬头直视他,怕自己乱了方寸。 凶手还藏在暗处,她需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才能在不断的试探中,发觉那些不起眼的蛛丝马迹。 她不能分心。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眉眼已经在她心底种下一颗种子,每当他对着她含笑时,那颗种子都蠢蠢欲动,随时准备破土而出。 她上辈子虽没谈过恋爱,可也曾偷偷喜欢过学长,也知道被对方一颦一笑牵动的神经意味着什么。 在母亲含冤未雪,背负世间骂名的时候,她竟动了心。 她真该死。 56. 怒发冲冠凭栏处 后颈被日头晒得滚烫,允棠忍不住伸手去遮,下一秒,那毒辣的阳光却好像全都躲避开来,再没有一丝洒落在她身上。 她没有回头,她只是怔怔看着,那个将自己身躯笼罩的身影。 “不要躲着我。”萧卿尘声音轻轻的,像是在哀求。 温热的鼻息喷洒在她的后颈,允棠竟觉得,要比夏日艳阳还要炙热。 “你想要做什么,我都会帮你,不会影响你,更不会阻拦你。”萧卿尘似是极力隐忍着,“所以,不要躲着我。即便是你想要拒绝,也无需费心找理由来敷衍我。” “你又疼了么?”她问。 等了许久,也得不到回应,她仓皇转身,对上那双引起她慌乱的眉眼。 待她故技重施,想要退后几步逃开来时,双肩却被一双大手牢牢禁锢住,动弹不得。 萧卿尘分明捕捉到了她眼里的关切,惊喜问道:“你也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姑,姑娘...”小满的声音不合时宜地闯了进来。 萧卿尘一慌,手上松了劲儿,允棠趁机逃脱出来。 小满吞吞吐吐道:“訾押班刚才来说,圣人午睡醒来了。” 允棠轻呼一口气,轻声道:“知道了,我这就去。” * 七月初七,已是初秋了。 允棠难得回家一趟,祝之遥特意嘱咐小满,不要叫她早起。 不过这么多时日,在宫中早就习惯了,她天未亮便睁了眼,硬是在床上滚到了辰时末才起。 梳妆完毕后,换上了舅母给她新做的藕合色绢丝褙子,出了房门,允棠才发现,妈妈们早就忙活开了。 许多久未见天日的衣物和书籍,如今都摊开来,晒在日光下。 她未曾带书来,想来全都是母亲留下的,她随手翻了翻,未见女子常读的《女则》《女诫》,倒是兵书居多。 若是母亲还在,应该也能成为一代良将吧。 “允棠!你起了?”崔南星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 她放下书回应,“嗯,起了。” 崔南星兴冲冲跑进院子,将手里攥着的一把红色短弓,塞到她手里,“快看看,称不称手?” “给我的?”允棠惊呼。 “是父亲找人赶制的。”崔南星眼睛笑得弯弯的,“怎么样?喜欢么?” 允棠又惊又喜,将短弓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不住地摩挲,拼命点头,“喜欢!” “制上好的弓比较耗时,这把你先用着,反正初学也足够了,等你臂力大些了,再送你更好的。” “谢谢你,也替我谢谢舅舅。”允棠爱不释手,像模像样地试着拉了一下,却连一半都拉不到。 崔南星犯了难,“这样也拉不动么?” 允棠尴尬地摇摇头,这副身子实在是孱弱,不做几千几百个俯卧撑、引体向上什么的,想要拉开满弓,是不可能了。 她忍不住去捏了捏崔南星的手臂,后者为了彰显强有力的臂膀,还故意绷了绷劲儿。 “怎么样?”崔南星挑眉。 允棠吃惊地瞪大双眼,点头如捣蒜,一个与她年龄相仿,看上去也不怎么健壮的小女生,肱二头肌竟然这么发达! 她甚至有股冲动,想看看崔南星的衣裙下面,是不是也有着流畅的马甲线。 崔南星得意到合不拢嘴,任凭允棠在身上上下其手。 “对了,母亲说,晚上要一起拜织女,州桥我们掌灯时便去吧,那白天呢?白天你想去哪?” 允棠想起那日萧卿尘邀约,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抉择。 “我们去大相国寺吧。”崔北辰从院子外面进来,“听说那儿什么稀罕玩意都有,可好玩了!” 今日他也穿了新衣袍,与允棠的褙子颜色布料都相同。崔南星见了直咂舌,惊叹道:“母亲这撮合你们俩的意思,也太明显了吧!” 闻言,身穿情侣服的两人,不约而同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对方,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尴尬。 “我去换件衣裳吧。” “你穿这件真好看。” 两人同时说了一句,又一起闭上嘴巴。 崔南星龇牙咧嘴,嫌弃道:“你俩穿成这样,我可不跟你们去啊!” 崔北辰有些恼羞成怒,嚷道:“你不去,我跟允棠两个人正好!” “你是皮又紧了吧!”崔南星攥着拳头比划。 “怎么样?还合身吗?”母亲的及时出现,化解了姐弟俩的矛盾,只见祝之遥身姿摇曳,从院子外款款而来。 “舅母,这...”允棠有些不自在地扯着自己的褙子。 祝之遥瞥了一眼有些窃喜的儿子,扭头作无辜状上下打量允棠一番,“怎么了?这不是挺好吗?” 又怕她换掉似的,把她往外推,边走还边催促道:“你也别多想,给你做了衣裳,还剩些布料,就顺便给辰儿也裁了件。你们几个赶紧出去玩吧,去晚了,人可就多了。” “剩的布料?”崔南星撇撇嘴,“我才不信呢,那怎么没有我的啊?啊——娘,你干嘛!” 祝之遥收回伸入女儿腋下的手,笑眯眯道:“快走吧,路上小心啊!” 三人被推搡着出了门,崔南星憋笑,崔北辰欣喜,夹在中间的允棠面色铁青。 看来初见舅母时,说要把她嫁给表兄的话,不是戏言啊。 被硬组了个cp,男方脸上还写了一百个我愿意,若是她不想办法反抗,恐怕离大婚真的是不远了。 各怀心思终于来到大相国寺,这里的繁华程度比之州桥,有过之而无不及。 大三门上好像是个宠物市场,飞禽猫犬,无所不有,喧闹叫卖声不绝于耳。 “允棠你看!”崔南星指着一只猫,神动色飞道,“这只狸奴跟团子很像哎!” 允棠撇撇嘴,在她眼里,团子是最好看的,任何猫都比不上。 “这是斗鸡,允棠快来!” “那边还有鹦哥儿!” “......” 崔南星像是刚被放出笼子的鸟儿,这边看看,那边瞧瞧,完全不知疲乏。 允棠一开始还任由表姐扯着东奔西跑,可时间长了,两条腿便吃不消了,只得松开手,找了个阴凉的地方,在台阶上坐下来,休息一下。 崔北辰倒是哪也没去,一直乖乖跟在她身后,见她累了,也陪着坐下,又展开纸扇轻摇,有些害羞地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早上还凉爽,日头起来,又开始热了。” “是啊。” “要不我们去里面吧,听说里面有家炙猪肉,可好吃了,我们可以边吃边等。” 允棠摇摇头,“还是等南星一起去吧,一会儿她回头,找不到我们,该着急了。” 见她毫不犹豫拒绝,崔北辰悻悻道:“也好。” “你渴不渴,我给你买点饮子喝?” “不用了。” 他到底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面对喜欢的女生,明显不知所措,平日里总是三人行,这难得的独处时光,他格外珍惜。 他不动声色地往允棠身边挪了挪,酝酿了半天,终于决定表明心意。 “其实我...” 哗! 一杯带着桂花花瓣的冰饮子,直直泼在崔北辰脸上,他被泼了个激灵,一下子从地上弹了起来。 “对不起啊。” 一句慵懒,且毫无诚意的道歉。 允棠听到熟悉的声音一愣,一抬头,看到萧卿尘那张臭得不能再臭的脸。 崔北辰怒不可遏,冲到跟前骂道:“萧卿尘,你有病吧!” 萧卿尘不说话,大手按在他的胸前,腕上用力将人推开,眼睛直直盯着允棠。 那眼神,好像受伤的小兽,同时又蕴含着滔天的怒意。 “萧卿尘...”允棠怔怔起身。 萧卿尘上前几步,从怀里掏出一个象牙雕刻的磨喝乐,塞到她手里,喉头滑动了半天,才轻声说道:“这是买给你的。” 崔北辰怒火中烧,抬脚就朝萧卿尘后腰踹去,萧卿尘抬腿挡开,转身与他扭打在一起。 “别打,你们快别打了!”允棠急道,“萧卿尘,你住手!” 萧卿尘迟疑了一下,下一秒,脸侧便挨了一拳! “呸!” 萧卿尘吐出口中的血沫,眼中透出狠戾,双手扯着崔北辰的领子,用力向下一拉,随后身形一转,骑坐在他身上,一拳,一拳砸了下去! 到底是差了四五岁的年纪,两人身形相差悬殊,崔北辰几乎毫无抵抗之力。 “萧卿尘,你别打,住手!” 允棠忙去扯,可萧卿尘却好似发疯了一样,根本拦不住,反倒差点把她甩了个趔趄。 眼看崔北辰眼角都被打得裂开了,鲜血直流,她没办法,一咬牙关,径直扑了上去,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崔北辰的头。 “你...”萧卿尘举着带血的拳头,双眼猩红问她道,“对你来说,他就这么重要?” “他是我表兄,是我的亲人。”允棠快要哭出来,“我求你了,你不要打他。” “允棠...”崔北辰含糊说道,“你躲开!” 此时四周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见到崔北辰的惨状,众人忍不住指指点点。 “太惨了吧,这么大人打一个孩子!” “这是小公爷吧?” “太不像话了!欺人太甚啊!” “就是!” 皇太孙和崔南星听见议论,几乎同时挤了进来,见到面前的情形,不由得大吃一惊。 “崔北辰!”崔南星见到弟弟那张血肉翻飞的脸,瞬间炸了,扔掉手中刚买的玩意,就要朝萧卿尘扑过去。 “等一下!”皇太孙急忙去拦腰抱住崔南星,“这位小娘子,你,你冷静一下!” “放开我!萧卿尘,我要你的命!”崔南星咬牙切齿,“你谁呀,你放开我!” 57. 嫦娥应悔偷灵药 “步军司副指挥使怀超,参见皇太孙殿下!” 皇太孙坐在正位点了点头,又无奈地扭脸去看萧卿尘。 他坐在一旁,低着头,看不到脸上的表情,垂在膝边的右手,掌骨上血迹已经凝固发黑。 另一边,崔南星正伏在崔北辰肩上,用帕子为弟弟擦着脸侧的血渍,允棠则沉默,双手死死攥着那个沾了血的磨喝乐。 来之前,部下的巡捕已经大致说了情况,怀超只觉得头大如斗,左边是武将之魂崔老将军的孙子,崔奇风将军的儿子;右边是魏国公嫡子,皇太孙洗马。 两边都是开罪不起的身份,几乎可以算是职业生涯中,最棘手的一次了。 正踌躇之际,门外传来爽朗笑声。 “沈兄!” “奇风啊,呵呵,有几日没见,你似乎更健硕了些啊!” 怀超听到魏国公沈聿风的声音,只觉得头皮发麻,不动声色地朝一旁退了退。 两人大概是还不知道情况,还有心思寒暄。 沈聿风先一步进入堂中,崔奇风随后,朝皇太孙行过礼之后,才去看孩子们的脸色。 “这...”沈聿风瞧见崔北辰的脸,惊愕不已,“这,怎么把人打成这个样子?” 崔奇风看清儿子的伤,先是一皱眉,随后摆摆手,“无妨,孩子们切磋而已,不必小题大做!” “爹爹!”崔南星不服气,“这哪里是切磋,明明是...” 崔奇风忙喝止,“住口!” “卿尘,还不快滚过来,给弟弟赔罪!”沈聿风瞪起眼睛喝道。 萧卿尘没动,只是抬眼看向允棠。 允棠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直直看向前方地面,她的新衣胸前、领子,都沾了血迹。 “允棠,你也受伤了?”崔奇风凑过去瞧。 她摇头,嗫嚅道:“没有,这都是表兄的血。” 崔南星胸口剧烈起伏,激动道:“要不是允棠护着,没准崔北辰就叫人给打死了!你还说什么切磋!难道爹爹你是怕了魏国公才这样说?” 沈聿风闻言,朝双生子作揖,歉意道:“是我教子无方,我替我那个庶子,给小公子赔罪了。” “我打死你,再给你赔罪行不行?”崔南星火冒三丈。 “崔南星!”崔奇风怒道,“你怎么跟长辈说话呢!” “哼!”崔南星赌气,又抬头狠狠剜了萧卿尘一眼。 沈聿风笑笑,“令嫒这性子泼辣,我倒是很喜欢呐。” 说罢又转头朝向怀超,“还得劳烦指挥使,帮忙请个太医来,给崔公子看看。” 怀超受宠若惊,急忙拱手。 皇太孙道:“魏国公请放心,太医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见允棠捏着磨喝乐,手指关节发白,萧卿尘起身,来到三人跟前,迟疑了片刻,低声道:“对不起,多有得罪。” 说完便去瞧允棠的脸色。 可她头都没抬,只是眼圈红红的。 “这就对了嘛!”沈聿风拍了拍萧卿尘的肩膀,见他回头瞪向自己,又悻悻地收回手,语气里带些责怪道,“我跟奇风,我们俩是一起上阵杀敌的兄弟,是可以向对方交出后背的关系,你又是大哥,怎么能一言不合就动起手来呢,到底是因为什么...” 话还没说完,发觉斗殴的双方,都不约而同瞥向允棠,心下便明白了几分。 崔奇风扭头朝怀超一拱手,“怀副指挥,这一切都是误会,我们可以走了吧?” 怀超忙不迭点头,心里乐开了花,“是误会就好,误会就好,殿下,国公爷,崔将军,请!” 出了门,沈聿风搭上崔奇风的肩,“真是对不住,这样,我们去吃些酒,算是老哥给你赔罪,怎么样?” “沈兄这是哪里话,不就是吃酒嘛,我奉陪就是!” “哈哈哈!” 两人兄友弟恭,勾肩搭背越走越远。 皇太孙轻叹口气,扭头对崔南星道:“崔二娘子,一会儿太医会到贵府,为公子医治。刚才,多有得罪。” 崔南星搀扶着崔北辰,一言不发,赌气地别过头去。 崔北辰回头,看着萧卿尘,忽然咧嘴一笑,“你喜欢允棠是吧?” “是又怎么样?” “没什么,我就是想告诉你。允棠,我娶定了。” 萧卿尘心中升起无名火,不由得又攥紧拳头。 崔北辰冷哼一声,挑衅道:“怎么?还想打我啊?” 见情况不妙,皇太孙忙上前一步,将萧卿尘挡在身后,赔笑道:“我找人送你们回去。” 两辆马车来到跟前,为方便照顾弟弟,崔南星跟崔北辰上了一辆车。 在允棠上了第二辆车之后,萧卿尘也矮身钻了进去。 看到他上车,允棠不禁朝后缩了缩,可车内空间就那么大,实在是退无可退。 看她的模样,萧卿尘心都揪在一处了,失声问道:“你怕我?” 允棠点点头,“怕。” 马车摇晃启程,萧卿尘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摇摇欲坠起来。 “世人都说小公爷狠戾乖张,我之前还觉得是他们信口开河。”允棠声音里情绪稀薄,“如今算是见识了。” 萧卿尘沉默。 “小公爷是因为我拒绝了你的邀请,转身跟表兄出来逛大相国寺,所以才气急败坏动手的么?” “我只是看到你并不十分情愿,他又拼命往你身边凑,似有轻薄之意...” “轻薄?”允棠转头看他,目光凌厉,“小公爷这是第二次不顾我的意愿,非要与我同乘,在我看来,似乎比表兄轻薄之意更盛。” 萧卿尘语塞,“我...” 又是一片沉默。 车子经过闹市,男男女女说笑声隐隐传来,清晰地提醒着车内人,今日是七夕。 萧卿尘又懊恼起来。 从小到大,他做过的事,都从未后悔过。 只是一涉及到允棠,一向自诩聪明的他,却总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根本寻不到方向。 如今,更是不知道是不是又错了…… 他伸手去拿她手里的磨喝乐,“这个脏了,改日我再给你买个新的。” 允棠手上一躲,冷声拒绝,“不用。” 他看了看她的衣裳,迟疑了下,问道:“是否你舅舅舅母逼你嫁给崔北辰?” “他们没有逼我。” 萧卿尘急了,“那你是自愿嫁给他?” “谁说我要嫁给他?”允棠利落反问。 “那...”萧卿尘吞了吞口水,心虚道,“那你嫁给我吧。” 允棠冷笑一声。 “你笑什么?” “没什么。”她目视前方,“在我来汴京之前,家里也曾有人来提亲...” “你同意了?” 允棠没好气地斜了他一眼,他乖乖闭嘴。 “见我不答应,那妇人便恼羞成怒,破口大骂。”她道,“我本以为,这已经够别具一格的了,谁知道,后面还有你。” 他像做错事的孩子,喃喃道:“我怎么了?” “先把我表兄打了个血肉模糊,然后要来提亲。” 萧卿尘头皮一紧。 是啊,如今允棠没有父母双亲,能为她的婚事做主的,怕就是崔奇风夫妇了。 待会到了崔府,崔夫人见到自己儿子被打得跟猪头一样... 他不敢想下去了。 萧卿尘忙起身,掀起帷裳,“车夫,拦住前面的马车,一起转道去魏国公府!” * 台谏官们对官家要册封允棠为郡主的反应,比萧卿尘想的,还要更猛烈些。 中书舍人封还词头之后,于三天后辞职,官家很快再次下诏,这次的次舍人并不想多事,用了不到半天的时间,便很快拟好了诏书,并连夜送到门下省给事中。 按理说正式的程序都走完了,应该正式宣诏了,可台谏官们联合抗议,于七夕休沐当日,到官家寝殿扣阁请对。 他们一致认为,一个普通的小娘子,对社稷无功,当不起这么重的赏赐。 官家被他们吵得头疼,却也无计可施。 程抃一边给官家揉着酸胀的太阳穴,一边轻声道:“官家不如退一步,按照常例,只封一郡,取消食实封,大人们也就不会这么激动了。” 官家叹口气,怅然道:“朕是想补偿她母亲呀,可惜斯人已逝。” “补偿亦有其他的法子呀。” 官家示意程抃停下,啜了口茶摇摇头,“允棠母亲早逝,父亲又...又认不得,朕只有给她足够的财富、地位,才能震慑他人。不然像那天一样,襄平一不高兴都来踩她两脚,若朕纵容了这种行为,岂不是将允棠推向深渊?唉,那孩子太苦了。” “老奴倒是觉得,文安郡主长得挺好的,不卑不亢,善解人意。” “善解人意?”官家苦笑,“你看看我这些孙女,外孙女们,个个都是蜜罐里宠大的,哪个善解人意?善解人意就是要看人脸色行事,这不是苦是什么?” 程抃颔首,“官家说的是。” “这孩子跟她母亲一样,什么首饰钗环也不喜欢,几次见她,头上都素净得很,有时候连个耳珰也不戴一个。”官家沉吟片刻,“一会儿你去选些稀罕的,给她送去。” “是,官家。” 听着外面臣子们呼喊不停,官家头昏脑涨,抬手揉了揉眉心,长叹道:“你说,当年贬斥清珞,勒令她和所有女将返京,朕是不是错了?” 58. 黑云翻墨未遮山 “官家也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程抃道,“当时正值战事频繁之际,那件事一出,谣言四起,军心涣散,官家的决定也是为大局着想。” “你说,会是秉铖做的么?” 此言一出,程抃惶恐伏低,“官家!老奴就是一个阉人,每日只知道侍奉官家,断不敢胡乱猜测。” 官家哑然失笑,“你这个老东西,鬼得很,朕不过随口问问,你起来说话。” * 萧卿尘把崔家三个儿女带到魏国公府,又让缘起拿了沈聿风的帖子去请了好几位太医。 医官们各显身手,轮番给崔北辰诊治。 一连听了几位太医都说无大碍,崔南星心里的石头才落了地。 他又命人拎来冰桶,不间断地冰敷,敷得崔北辰脸皮直发麻。 总算赶在夜幕降临之前,把伤口处理得不那么骇人了。 崔北辰倚在床头,眯着一只眼,还忍不住嗤笑,道:“怎么,如今知道后悔了?” 萧卿尘看着少年欠揍的模样,咬着后槽牙讪讪笑道:“崔公子可觉得好些了?” 崔北辰摇头,作扶额状道:“还总觉得有点晕。” “那就别说话了,赶紧躺下再休息会儿吧。” 他扯住崔北辰的双腿,用力将人向下一拉,崔北辰还没来得及惊呼出声,又被他按倒在床上。 下一秒,他抱起一床被子,胡乱丢在崔北辰身上。 “喂——”少年忍不住抗议。 崔南星凑到允棠耳边,悄悄问道:“你跟萧卿尘说什么了?他怎么像变了个人似的?” 允棠摇头,“我什么也没说。” “啧。”崔南星撇嘴,“亏我之前还觉得你们俩挺配的,郎才女貌,站在一处十分养眼。如今看来,他喜怒无常,不是个好相与的。他看你的眼神也算不得清白,日后你还是离他远一些为好。” 允棠扭头看向萧卿尘,他强挤出的笑容实在是难看。 她在车上明明已经说清楚了,现下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压根没心思考虑婚事。 为何他还要费尽心思做这些? 感觉到心内复杂情绪翻腾,浮躁难以自制,她找了个要去晁府看老夫人的借口,离开了国公府。 天已擦黑,圆月高悬,街上灯火通明,喧焕如白昼,来往的马车和行人,似乎比白天更多了。 缘起追出来,说小公爷有话,务必把她送到晁府,看着她进了门才能回来,允棠也没拒绝,乖乖上了车。 到了晁府,晁老太太正形单影只,独自坐在院中赏月,虽衣着雍容,却难掩神情落寞,见她来访,喜不自胜。 “难为你在这乞巧节,还能想起我老婆子。”晁老太太笑着朝她招手,“快来尝尝这福鼎白茶,我家大郎说是御赐的呢。” 允棠轻盈落座,“那我可是有口福了。” 前几次来晁府,她都与晁老太太相谈甚欢,晁老太太幽默机敏,且不像高门老夫人那般拘泥于礼数,两人颇有忘年交的意思。 她啜了口茶,只觉得茶汤入口醇厚绵长,忍不住夸赞道,“唔,果然是好茶!” 晁老太太笑眯眯道:“你若喜欢,走时候带些回去,给崔将军和崔夫人也尝尝。” 见她瞥向院外,晁老太太又开口道:“放心,如今府上,就只有我老婆子一人,大郎带着大郎家的,出去泛舟了,刚找人传了话,说不回来吃了。” “晁司业夫妇,倒是伉俪情深啊。” 两人都颇有默契地,回避了姨母这个称呼。 允棠不禁心中酸楚,之前跟晁老太太聊天曾得知,老太太一共生过三个儿女,大儿子晁学义,科举考了三年,终于上了榜入了仕,做到四品,已经算是光耀门楣了。 二儿子晁学忠,在几岁时便得病夭折了。 老幺是个女儿,经大哥哥说和,嫁给了一个国子监的典籍,育有一子一女,虽没有大富大贵,却也平安顺遂,只不过,因与大嫂不合,不常回娘家来。 没有孙子孙女承欢膝下,老太太自然寂寞。 晁老太太双手交握,笑道:“下月初五,是个好日子,我家大郎迎娶齐家姑娘,你到时候一定要来喝杯喜酒啊。” 允棠一楞,纳妾可万万用不到娶字,更无需办礼。 “难道,是娶平妻?” “正是呢。”晁老太太点点头,又似孩童一般掩口低声道,“不怕你笑话,这回可把大郎家的,气了个半死,我这心呐,是说不出的舒坦。” 允棠也学老太太的样子,悄声道:“托老夫人的福,我也舒坦。” 一老一小齐齐笑出声来。 又东扯西扯了好一阵,允棠告别晁老太太回了崔府,发觉双生子也早已经回家了。 经过白天的事,众人过节的心情大打折扣,不过祝之遥还是命人在院中搭了彩楼,悬挂了牛郎织女图。 崔南星和允棠都不喜女红,自然是没什么作品好展示,崔北辰像模像样吟了几首诗,但因着一只眼睛只剩一条缝的怪异形象,是毫无风韵可言。 好好的乞巧节,硬是过成了吃茶赏月的中秋节。 据说萧卿尘亲自登门,致歉态度极其诚恳,不但送了好马好剑给崔北辰作为补偿,更是命医女留在崔府日夜看护,直至伤口痊愈。 这样一来,祝之遥想要发作却也不能,只好强压怒火,稍晚些见崔奇风醉醺醺回府,便把气都撒在了夫君身上,将人锁在了房门外面。 无奈之下,崔奇风只得去客房对付一晚。 一夜无话。 翌日,允棠一早便赶回仁明殿给皇后请安。 她进院子的时候,皇后正在那白瓷大瓮边喂鱼,眉间似乎有愁容。 “祖母,孙女回来了。” 皇后将手中的鱼食交到解嬷嬷手中,又用宫女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手,像是不经意问道:“昨日玩得,可还开心么?” “不开心。”她如实道。 “你可知,昨日萧卿尘和崔家小子为你打架的事,传遍了整个汴京城啊?”皇后眉头紧蹙,语气忧虑,“那些言官们,本就对册封你的事颇有说辞,这下怕是更要抓住此事不放了。” 小满替她觉得委屈,“那他们两个打架,干我们姑娘何事啊,怎么什么都怪到我们姑娘头上。” “小满!”允棠喝止。 “是。”小满赌气,“奴婢不该多嘴。” 皇后被顶撞了倒是不介意,“无妨,你也不用训斥她,她维护你,是应当的。” “是,祖母。” 皇后拉过允棠的手,朝堂内走去,“我并不是要怪你,只是你要知道,人言可畏,尤其是对像你这样未出阁的小娘子来说。” “孙女知道。”允棠垂眸。 “不,你不知道。”皇后微微叹气道,“三年前,也是乞巧节,富相之女失足落入金明池中,皇太孙恰巧路过,将其救起,人救上来时失去意识,衣不蔽体。” “皇太孙虽然将围观众人赶走,可好多人添油加醋,在瓦子里传扬,小娘子是如何肌肤胜雪,凹凸有致。她醒来之后,羞愧难当,在两天之后,投湖自尽。” 允棠心头一震。 皇后拉她在榻上坐下,“我并不担心官家能否册封你,官家心意已决,即便言官们再反对,册封也是迟早的事。只是你日后在与男子接触时,需要更谨慎些。” “孙女知道了。” 听她这么说,皇后才放下心来,见小满提着的包袱里似乎装着一个盒子,疑惑问道:“这是拿了什么回来?” 允棠笑笑,“光听祖母教训,竟忘了这个。” 说罢一招手,小满雀跃上前,解开布扣,里面是个精巧的胡桃木盒。 “这是何物?”皇后不解。 允棠笑着打开木盒,里面是一根细细短短的竹竿,涂了黑漆,竹竿较细的一端系了根丝线,下头坠了块黑色的鱼钩状石头。 拿起竹竿,下面是十几尾木制的小鱼,胖胖的,别提有多可爱了。 “祖母,请移步到院中吧。” 皇后难掩喜色,佯装嗔怪道:“你这是又起了什么幺蛾子?” 脚下却急急随她到院中去。 只见允棠将木制小鱼都丢入水中,小鱼们东倒西歪浮在水面,憨态十足。 她将竹竿交到皇后手中,“祖母试试,看能不能钓上鱼来。” 皇后掩口笑,“你这小妮子,这木头鱼,哪里会咬钩呢,更何况你这...” 话没说完,由允棠引着的手臂向前,“鱼钩”接近鱼身,木头鱼便被牢牢吸住了。 “这是...磁石?”皇后惊喜。 允棠见皇后开心,也跟着笑起来,“果然什么都瞒不过祖母,没错,鱼腹中是放了磁石的。” 解嬷嬷见状,忍不住夸赞道:“姑娘真是聪慧又孝顺,竟能想到用磁石来做这些小玩意,哄娘娘开心。” 水底的红白珍珠金鱼,还以为是食物,也游上来啄了木鱼两口,惹得皇后哈哈大笑。 “我算是看出来了,你是把我当三岁孩童来哄呢。” 允棠挽住皇后手臂,亲昵靠过去,撒娇道:“昨日过节,孙女只图一人享乐,把祖母丢在宫中,实在该打,便想着送祖母个礼物补偿,可祖母乃中宫之首,什么稀罕玩意没见过,孙女只能自己琢磨了。” 皇后轻点她的额头,宠溺道:“你呀!” * 一转眼,允棠侍疾已有月余,皇后身子一天比一天好,不但痊愈,还比之前丰腴了许多。 一众的宫女内侍们,知道这位还未册封的郡主,在皇后心中地位非比寻常,见面都毕恭毕敬,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怠慢。 册封的事,官家和群臣僵持未果,最终被因南方的蝗灾而来的,铺天盖地的劄子淹没。 跟随劄子而来的,还有那传说中的战神——崔奉。 59. 挥刀斫石恨谯周 “崔老将军回京了!崔老将军回京了!” 一名侍卫策马奔驰在闹市,一边扬鞭,还一边呼喊着。 很快,消息便传便了大街小巷。 待崔奉来到汴京城外的时候,太子已候在城门口,领兵夹道相迎。 崔奉年过六旬,面若赭石,燕颌虎须,一双英眉斜插入云鬓,他身穿藏青色征袍,手握五尺长精钢朴刀,座下一匹精壮墨玉驹。 提马到跟前,他解辔下马,朝太子一拱手,中气十足道:“末将崔奉,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心惊:从幼时见崔奉得胜归朝时,就心生敬畏,见他的面,连大气都不敢喘;如今自己虽已入主东宫,崔奉也早就年迈,可震慑力却未曾减少半分。 惊惧之下,太子忙探手去扶,肃然道:“不必多礼,老将军一路辛苦了。” 崔奉双目一立,“殿下可知,官家忽然召末将回京,是所为何事啊?” 太子面露难色,“这...父亲并未与我多说,只叫我好生迎将军进城。” 崔奉稍一思索,剑眉一挑,“如此,那便即刻入宫吧。” 入皇城的必经之路上,百姓早已自发等在道路两旁,见到崔奉身影,便齐齐振臂高呼“崔将军”。 更有年迈的嬷嬷们,送上成篮的瓜果和鸡子,很快,跟在后面的卫兵们手里都被塞满了东西。 太子见状,不禁怅然,上次见这种场面,还是十六年前,崔家军出征的时候。 彼时崔奉正值壮年,威风凛凛骑坐在马背上,受天子赞赏,受众人膜拜。 这十六年间,崔家军驻守边关,又打了无数的胜仗,只是再没回过汴京。 传闻,官家派人送去的赏赐,也都被他换做米粮,分发给了边关的百姓们。 汴京的百姓,每每给小辈们讲起崔家军凯旋的盛况,无一不唏嘘。 鼎盛时期,官家曾许崔奉骑马佩刀入宫门,可他却从不曾越矩。 再次来到宫门前,崔奉将马和刀交给小黄门,又仰首驻足良久,才昂首阔步朝门内走去。 一见官家,崔奉撩袍就要跪,程抃手疾眼快急忙将他扶住,官家扶着椅子激动起身,君臣相看半晌,皆红了眼眶。 “末将崔奉,见过官家。” “快快赐座!”官家忙吩咐道。 内侍搬来高背交椅,见崔奉稳稳坐下,官家才又开口问道:“你的腿伤,可还发作得厉害么?” “劳官家惦记。”崔奉拍了拍右腿,自嘲地笑了笑,“末将已过花甲,身子自是大不如前,原来不在意的小伤,如今也宿疾难医了。” 官家心里不是滋味,“待会让李院判,替你把把脉,既然回来了,就好好调理一番。” 崔奉摇摇头,话锋一转直奔主题,“不知官家为何急召末将回京?” 官家抬头看了太子一眼,沉吟片刻道:“秉钦,去把你母亲请来,就说崔奉崔将军回京了。” 太子虽不解,还是领了命退了出去。 崔奉满腹疑团,官家此举明显是支走了太子,可什么事情,会与中宫圣人也有关联呢? 官家干笑两声,“前些日子,朕封了奇风作宁远将军,你还别说,这小子颇有你当年的风范呐,你就这么一个儿子,能继承你的衣钵,乃是我朝大幸。” 崔奉不语。 在接到官家口谕前的几天,他才听说崔奇风被册封的事。 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儿子带着家眷,回了扬州亲家。 无端回了汴京,还受了封,看城中百姓的反应,像是早就得到了他要回京的消息,儿子儿媳若确实在汴京,不可能不知道。 如此说来,只有一种可能——怕被他当众训斥没了面子,所以躲在府里,等他面圣回去再磕头认罪。 “对了,朕新得了些福鼎白茶,程抃,快给崔将军尝尝!”官家吩咐着。 看来是要等皇后到场才能说了。 崔奉长吁一口气,身子向后倚靠过去,奔波数日,他也确实是累了。 一君一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得内侍清亮叫嚷:“圣人驾到!” 崔奉撑着扶手起身,刚要作揖,见到搀扶着皇后的小娘子,瞳孔一震,竟忘了行礼。 允棠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女礼,颔首道:“允棠见过外祖父。” “你,你唤我作什么?”崔奉不敢置信。 “外祖父。” 皇后声音颤抖,“崔奉,你好好看一看她,她是清珞的女儿啊。” 崔奉怔怔看了允棠半晌,喉头动了又动,却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还是坐下说话吧。”官家道。 允棠扶皇后坐下,自己则乖巧立在皇后身后。 崔奉几乎是跌坐在椅子上,这也难怪,他一直以为,那孩子随着崔清珞坠入悬崖了。 看着这张与小女儿一模一样的脸,他眼眶一热,几乎就要落下泪来。 他缓了缓情绪,问道:“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允棠道:“是翟妈妈冒死救下我,又把我养大的。” “翟妈妈...是红谏!”崔奉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声音却极尽隐忍,“那,那你母亲,她还活着吗?” 允棠摇了摇头。 虽然早就知道结果,崔奉在得到否定答案时,心还是一疼。 “你可知道你父亲是谁?” “不知。” 在听到她说出这两个字之后,皇后忍不住掩面而泣。 官家也长叹了口气,沉声道:“崔奉啊,朕召你回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说完,亲自到屏风后,揪出一个人来,扯到堂前一推,那人扑通一声跪在崔奉面前。 崔奉定睛一看,竟是瑾王,赤|裸着上身,双手被粗麻绳牢牢缚在身后,身上无数错综的鞭痕还在不断渗出血迹。 允棠紧紧掐住自己的虎口,指甲深深嵌入皮肉里。 是他!原来竟真的是他! 她不是没怀疑过瑾王,单单瑾王妃的追杀就值得细细推敲。 只是听闻近些年瑾王清心寡欲,毫无争储之心,这才将他的嫌疑放在太子和瑄王之后。 且令她万万没想到的是,本以为皇子们只是幕后主使,实际实施者另有其人,可现实又再一次狠狠打了她的脸。 她不禁开始怀疑自己的推断,是否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崔奉腾地起身,剑眉一立,冷声问道:“官家这是什么意思?” “崔奉,朕今天不是君王,朕就以一个老友的身份,带着不忠不义的儿子,来给你赔罪了!”官家脱下发簪,又掏出一把匕首递给崔奉,“你听了事情的真相之后,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朕绝不阻拦!” 说罢,抬腿踢了瑾王一脚,呵斥道:“竖子,还不速速道来!” * 皇宫后苑忘归亭 皇太孙双手负在身后,望着天边的斜阳,“这个时辰,崔老将军应该已经知道真相了。” 萧卿尘自顾自品着茶,一言不发。 “你刚才说,接到密报,辽国使团队伍中,有几人已经秘密进了京?”皇太孙疑惑转身,“你说,他们是想做什么呢?” “看看民生,探探虚实,总归不是来玩的。”萧卿尘轻描淡写。 皇太孙凑过来,在他身边坐下,饶有趣味地问道:“既然辽国使团已经到了京郊,不日便会入京,你还觉得和亲是捕风捉影么?” “殿下为何追着我问?” “我总觉得事有蹊跷。”皇太孙扔了块琥珀核桃在嘴里嚼着,“你做事狠绝,干净利落,从不是头脑发热,不顾后果的人。起先,我还道你是醋意大发,才揍了那个小子。” 萧卿尘挠了挠鼻子,“我是醋意大发没错啊,看见崔北辰那张殷勤的脸,我就想揍他。” “如今看来,一切都有迹可循啊,你分明是担心和亲会成事实,崔三娘子若这个时候被册封,列入待选名单之中,辽国那帮野蛮人见了她的美貌,保不齐会...” “殿下!”萧卿尘适时打断,“殿下最近是不是话本看多了?我可没那么大的本事,能操控言官风向,左右官家的决定。” 皇太孙盯着他看了半晌,“我真的觉得,从小到大,我什么都强过你,是你故意让着我的。” * “所以说。”崔奉狠狠捏着扶手,指尖都没了血色,咬牙切齿道,“珞儿根本不是与人私通。” 瑾王鼻涕一把眼泪一把,拼命摇头。 崔奉不住点头,双眼猩红,“好,好哇。” “崔奉...”官家欲言又止。 崔奉像是笑了一下,“亏我还想把珞儿嫁给你。” 瑾王摇头,哭道:“崔将军,我是真心爱清珞的,我...” “住口!” 下一秒,瑾王胸前就挨了重重一下,嗓子一甜,身体直直向后仰去。 毕竟是武将出身,他下巴本能地贴向胸前,防止后脑受到撞击,可就在肩膀挨到地面的一瞬间,脖颈处传来的冰凉触感,又迫使他将头高高扬起。 “崔将军!”程抃惊呼欲上前。 官家抬手遏止。 崔奉骑坐在瑾王身子上方,雪亮的匕首抵着他的脖子,刀尖锋利,已经划破了皮肉,渗出血珠来。 “我这就杀了你,给珞儿陪葬!”崔奉目眦欲裂。 允棠的指甲,已然将自己的虎口剜出了一道血口。 杀了他,杀了他! 作为一个从未见过血腥场面的现代人,她竟比在场所有人,都期盼瑾王能血溅当场! 无论下迷药的那个人是谁,若不是他色令智昏,本可以将母亲解救于水火。 那近乎变态的征服欲和占有欲,不但玷污了母亲,也玷污了两人多年的感情。 皇后长舒了一口气,闭上了双眼。 60. 韦皋况有三年约 瑾王缓缓将头摆正,脖子上被匕首抵住的地方一凉,瞬间现出一道血口子。 崔奉手上又用了用力,鲜血顺着刀身汩汩流下,“我问你,清珞在边关产子之后,你为何不站出来承认?让她一个女子独自承受骂名?” “我...”瑾王垂下眼眸,“我不敢。” “你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懦夫!”崔奉单手揪住他的领子,将整个人提得离了地,近乎疯狂地嘶吼道,“她跟你从小一起长大,难道她还不如你的颜面重要吗?” “不是的,不是的。”瑾王摇头哭道,“我不是怕别人说什么,我是怕,怕清珞知道,那日那个玷污她的禽兽,是我!我不忍心让她失望...” “她早就知道了。” “什么?”瑾王错愕转头。 允棠一字一句地重复,“她早就知道了,她一直都知道是你,只是没有告诉任何人。” 翟妈妈曾提起过,两人情窦初开之时,瑾王殿下曾亲手做了一朵红色海棠绢花,送给母亲。 母亲怀胎十月,翟妈妈并不在身边,可后来也听冬月提起过,母亲时常看着那朵绢花流泪。 起初听到这话时,她只以为是母亲失了清白,再不能和心爱的人走到一起,心有不甘所致。 可听了瑾王刚刚的描述,明明母亲已经不准备嫁给他了。 那么,就只有一个解释。 “不可能,”瑾王双眼涣散,拼命摇头,呓语般不停说着:“不可能,她不可能知道的,这不可能。” 允棠上前一步,冷声道:“瑾王殿下,还记得我的名字吧?” 瑾王一怔。 “允棠,允...棠,”他机械重复着,忽然崩溃大哭起来,“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清珞,我对不起你,我就该千刀万剐啊!” “母亲也不光是为了维护殿下你,更是为了朝堂安定,十几年前的朝局形势,殿下定要比我清楚得多。” 允棠一番话,掀起在场所有人的回忆。 十几年前,官家正值盛年,东宫之位悬而未决,皇子们齿少气锐,头角峥嵘。 五皇子珩王自小随舅舅原挚出征,骁勇善战,屡立战功;六皇子瑾王为了能配得上崔清珞,也自请领兵出征,上阵杀敌。 当时除皇长子珺王外,就属他二人备受瞩目,所受非议也最多。 读一鉴之书的瑄王,自然是不把匹夫之勇的武将放在眼里,在矛头都指向珩王和瑾王的时候,养精蓄锐,暗自丰满羽翼,把官家安排的事,做得一件更比一件漂亮,没几年风头便盖过珩王和瑾王。 此处先放下瑄王不提。 彼时贤妃弟弟原挚还没做到忠武大将军,只是个从七品的翊麾校尉,实力稍显不足;可瑾王却是与正二品节度使崔奉的嫡女青梅竹马,情投意合,成婚是早晚的事。 朝堂里便涌现出一批拥护瑾王的臣子们,在他们眼里,珺王懦弱,妇人之仁,不堪东宫之位。 而瑾王,熟读兵书,文韬武略,颇有大将之才。 瑾王毕竟年轻,耳边风吹得多了,也开始自命不凡,倨傲自大。 有心者便适时抓住把柄,对这场早就命定的婚事,开始多加阻挠。 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直到崔清珞产子,珩王战死,才告一段落。 崔奉将瑾王扔在地上,喃喃道:“我教清珞分析局势,是希望她能辅佐明君,并非牺牲自己呀!她是让我骄傲了一辈子的女儿,可我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你太让我失望了。” 说到这,驰骋沙场几十年的老将,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官家也忍不住红了眼眶,“清珞是个好孩子啊。” 皇后泪眼婆娑,早已说不出话来。 瑾王看着崔奉那张老泪纵横的脸,哽咽道:“崔将军,是我对不起清珞,对不起你,我万死也难辞其咎。你要杀我,我绝无怨言,我到了地府再亲自跟清珞请罪,求她原谅。” “只是我还有一个心愿,只求崔将军能好好待允棠,毕竟那可怜的孩子,她是无辜的。” 崔奉抬头,看向允棠。 她生得和清珞一样好看,如花似玉的年纪,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迟疑片刻,崔奉将手中的匕首一转,反手握住起身。 就在允棠以为,外祖父就要这样放过瑾王时,银光一闪,那枚匕首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啊——” 瑾王惨叫一声,众人这才看到,他的右脚脚腕,已经鲜血淋漓,伤口深可见骨。 他额头布满了细密的汗珠,脚腕传来的剧痛让他几乎昏死过去。 程抃忙跑过去,将身前衣袍扯下一条,再用布条将瑾王的小腿死死系住。 可官家没开口,作奴婢的也万万不敢私传太医,只得又去扯布条塞向伤口。 当啷一声,匕首落地。 崔奉撩袍一跪,一字一句道:“罪臣崔奉,伤及皇嗣,自知罪孽深重,特请辞官,望官家,准罪臣携家眷,告老还乡!” 说完,额头重重磕在地面。 “你!”官家叹气,“你放心,朕事先已经说了,绝不会怪罪于你,你又何苦...” 崔奉并未抬头,“臣已年迈,不堪重任,求官家成全!” “你不为自己,也要为允棠考虑。”官家微微提高了音调,却说不好是愤怒还是别的什么情绪,“朕已经下诏,册封允棠为郡主。这十几年,孩子们已经跟你在边关吃尽了苦头,总不能让允棠也跟着你回蜀地去吧!” 眼看着事情就要仓促结尾,允棠再也忍不住,快步来到官家身前,扑通一声跪下,双手伏在地面,“请祖父彻查我母亲的案子,揪出下迷药的,和追杀我们的凶手,还我母亲清白!” “允棠!”皇后急急起身。 允棠并不打算停止,继续说道:“我知道,此事关乎皇家颜面,可我母亲含冤十几年,连个全尸都没留下!若污名未雪,恐怕九泉之下也闭不上眼!看在崔家无数英魂的份上...” “住口!”崔奉忍不住喝止。 这么多年来,无论何时,崔家人都不曾为了达到目的,将崔家战死沙场的英魂挂在嘴边。 允棠自然也是知晓家训的,可她并不觉得羞耻。 若是几代为国捐躯后,连后世子女的公道都换不来,岂不叫人心寒? “朕并非不愿意查,反而已经派人暗中调查有一些时日了。”官家蹙眉,“可时间过去太久了,好多线索都断了,根本无从查起。” 允棠抬头,挺直了上身,“那就恳请祖父,允许孙女亲自调查此案!三年,若三年还是毫无头绪,孙女就此放手,绝不再提起!” “可若是我三年内查明事情来龙去脉,”她转向脸色苍白的瑾王,“我要将一切,事无巨细,公诸于众。” “允棠!”皇后一脸心疼,“若事情大白于天下,你,你日后该如何自处啊!” “孙女不在乎。” 官家沉默良久,“好!念在你一片孝心的份上,朕就答应你!” “至于你,”官家又转向崔奉,“你先回去,容朕再考虑考虑。” “谢官家!”崔奉又重重磕了一个响头。 随后撑膝起身,朝允棠伸出手,“允棠,跟外祖父回家!” * 下过几场雨,天气明显转凉了。 崔奇风夫妇不知道爷孙两人面圣时,都发生过什么,只是见面色一个更比一个凝重,所以夫妇俩即便满腹疑团,也颇有默契地,谁也没张口问。 接连几日,允棠的饭,都是在自己院子里用的,许是舅母的意思,每日厨房变着法的做各式各样的吃食,流水一样的送进来,怎么吃都吃不完。 就连平日里连一刻都不曾消停的崔南星,也没来找她。 正好让她理理思绪。 定下三年之约,实属迫不得已。 当时那种情况,再不张口,被官家和外祖父把这一页揭过,再想提起就难了。 她也想定个十年八年的,给自己多留些余地。 可在宫中侍疾这么久,也知道官家的身子并不如看上去一般硬朗。 三年,一千多个日夜。 总会有办法的。 经历过这么多事,她愈发珍惜能心无旁骛做些小事情的时光,比如画图纸,或是雕刻。 这能让她浮躁的心静下来,有助于思考接下来的动作。 皇后命人将她在宫里用剩的那些木料、工具都送了回来,刚好她曾答应晁老夫人,要做一艘商船的模型给她老人家贺寿用,寿诞在年底,应该来得及。 第一次全家聚餐,是在一周后,祝之遥的生日宴上。 “听说爹爹屁股都被祖父打开了花,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崔北辰低声道。 崔南星瞪大眼睛,“真的?你怎么会知道?” “我跟梁叔混了好几日,才哄得他说漏了嘴的。” 没等说出更多,崔奇风在夫人的搀扶下,从外面进来,来到椅子前,又跟个孕妇似的,身子慢慢,慢慢向下,饶是如此,在屁股挨到椅子的一刹那,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双生子再也没忍住,齐齐笑出声来。 “笑什么?”崔奇风挥拳吓唬,“要不要你们也挨几下试试?” 61. 蝶衔红蕊蜂衔粉 “你吓唬孩子们做什么?”祝之遥嗔怪道。 崔奇风撑着桌子,小心挪了挪屁股,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忿忿道:“也该让他们知道知道,跟父亲撒谎的下场。” 祝之遥看着夫君,无奈地摇摇头,又想起什么似的,扭头去问崔北辰,“辰儿,你伤口都好得差不多了,是时候让医女们回国公府复命了吧?” “怕不是他看人家医女貌美,舍不得人走吧!”崔南星坏笑道。 崔北辰忙去看允棠脸色,脸上因心急而涨得通红,嘴上不忘分辨道:“你胡说什么呀?谁看她们貌美了!整日不过帮我换个药,我连她们长什么样子都没看清楚!一会儿吃了饭我就让她们走!” “行了,你别消遣他了。” 祝之遥说罢,也去瞟允棠,可允棠泰然自若,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祝之遥叹气,本想着近水楼台,日日相处,培养起感情来,要比外人容易得多,如今看来,自家这个傻小子,怕是真的没这个福气了。 “允棠,今日还陪舅舅吃酒,如何啊?”崔奇风笑道。 没等允棠作答,崔奉浑厚的声音老远传来,“她一个刚及笄的小娘子,你劝她吃酒做什么?” 声音不大,却如雷贯耳,崔奇风忙忍痛起身,几个小的也纷纷起身相迎。 崔奉今日换了身便服,英气不减,但多了几分随和。 看着父亲大步流星来到桌前落座,崔奇风这才龇牙咧嘴坐下。 崔奉白了他一眼,他忙收起鬼脸,正襟危坐,面无表情目视前方。 “祖父,我平日里也吃酒啊,你怎么不管我?”崔南星笑嘻嘻问道。 崔奉哼了一声,“你千杯不醉,吃便吃了,管你做什么。” “祖父这么偏心,也不怕孙女吃醋么?”崔南星笑过,又扭头对允棠道,“不过就是些果酒,醉不了人的!” 允棠笑道:“我酒量浅的很,上次陪舅舅吃酒,怕是舅舅还未到兴头上,我就先醉倒了,今日还是不吃了。” 崔奇风点头称是,“上次她醉得不省人事呢,不吃就不吃罢。” 见老将军落了座,下人们热菜冷盘,轮番地端上来。 看着一桌子佳肴,饶是早就馋得口水直流,也没人敢擅动,直到崔奉提箸夹了第一口,大家才得令,纷纷开动起来。 虽说食不言,寝不语,可武将家规并没那么森严,大家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倒也自在。 “对了祖父,”崔南星道,“刚好您在,不如您亲自教允棠射箭吧?” 崔奉诧异抬眸,看向允棠,“你想学射箭?” 允棠点头,“想。” “会骑马么?” “舅舅刚教会我,还有些生疏,不过我会苦练的。” “好,明日寅时,大门口等我。” “......” 允棠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寅时? 寅时天还黑着呢吧! 祝之遥见状,忙放下筷子解围,“父亲,倒也不用把允棠当兵来练吧?她身子弱得很,你看这小胳膊细的...”说着,便去掐允棠的手腕。 果然,两个指头环成一圈,轻轻松松便碰到一起了。 “嗯,是忒瘦了些,怕是弓都拉不开吧。”顿了顿,崔奉又怅然道,“唉,这些年,让你受苦了。” 允棠语塞,这句话像是听了好多遍了。 无奈这副身子就是怎么吃都不胖,要是搁到21世纪的现代,简直要羡煞一大半人,怎的搁到古代,反倒叫大家误会是吃不饱饭了? 怎么说,也该为翟妈妈辩解一下。 “翟妈妈对我很好,我每日好吃好喝的,从未受过委屈。” “唉!说起红谏。”崔奉轻叹一声,面色颇为感慨,“我已经赏了她黄金,足够她置办些田地,好好过下半生了。可是她说不愿意离开你,要留在你身边照顾,见她坚持,便只能由着她去了。” 允棠鼻子一酸,想到死去的翟叔,忍不住开口道:“外祖父,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 “翟妈妈的弟弟,翟青训,因我而死,留下孤儿寡母无力讨生活,还有东临庄的王叔和王婶,都是我的救命恩人,能否都接到府上来,给他们谋点差事做?” 崔奉欣慰道:“好!知道知恩图报,是个好孩子!这样,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吧!” 允棠喜道:“谢外祖父!” “至于学射箭,你先跟星儿练练体能,把身子练得壮实一些再说吧!” 席间吃起酒来,允棠才发现,敢情这一桌子人,除了自己,个个都是酒量奇佳。 双生子喝起酒来,一杯接一杯,眼睛都不带眨一下;两代武将更是直接端起海碗,仰头痛饮,豪放不羁。 就连看上去弱柳扶风的祝之遥,陆陆续续竟也喝了十几盏了。 许是许久没喝得这样尽兴了,父子两个又起了兴致要比赛投壶,崔北辰也吵着要去看,三人仓促离席。 趁着祝之遥跟下人交代琐事,允棠扯起崔南星朝院子另一头走去,走出一段距离后,回头望望确定堂内听不到了,允棠才凑到她耳边耳语起来。 “去风月楼?”崔南星陡然提高了音调。 允棠忙去捂她的嘴,“嘘,你小点声!” 崔南星忙压低声音,瞪大眼睛问道:“我没听错吧?你是说去风月楼吗?风月楼可是,可是青楼啊!” 允棠点点头,一扬首,“女扮男装,去不去?” “哇,”崔南星由衷感叹,“母亲还说你恬静温婉,要我说,你这胆子可比我大多了。” “你不去就算了,我自己去。”说着,允棠便佯装要起身。 她忙扯住允棠衣袖,急道:“别啊!我又没说不去!” 一个时辰后,两人做少年打扮,来到风月楼门前。 还未等站稳脚跟,已有浓妆艳抹的美人,甩着帕子来拉人了。 “二位小公子,进来尝尝新到的瑶光佳酿么?” 崔南星扭头与允棠对视一眼,狡黠一笑,伸手揽住一位美人,凑到脸侧闻了闻,粗着嗓子夸赞道:“真香啊,美人怎么称呼?” 美人娇羞,粉拳捶肩,嗔道:“讨厌!小公子叫我月娘好了。” “你呢?”允棠挑起身边美人的下巴。 “我叫清茵。” “月娘,清茵,都是好名字!”崔南星大笑,扭头对允棠轻声道:“我有些能理解为什么男人们都愿意来青楼了。” 两人拥着美人,大摇大摆进了风月楼,一进门,异香扑鼻,仿佛掉进了香料缸里。 楼里的姑娘们的衣裳颜色鲜亮,布料薄透,显得身姿凹凸有致,举手投足间妩媚动人。 台上更有轻歌曼舞,舞娘们个个身姿摇曳,曼妙婀娜。 允棠折扇在胸前一展,眼睛扫视了一圈道:“劳烦月娘,给我们找个最好的位子。” 崔南星适时塞了一把碎银子在月娘手里,月娘见了双眼放光,忙道:“二位小公子上楼吧,楼上安静,无人打扰。” “好,就听你的。” 月娘领人上了楼,楼上一圈都是雅间,有的门大敞着,有的紧紧闭着,隐隐约约传出男子银笑和女子娇嗔的声音,听得人头皮发麻。 允棠眼睛瞟着雅间的名字,金玉,鸿运,添寿,魁斗... 那日从宫里回来之后,来了两名精壮侍卫——魏广和耿忠,前来报道,说是官家派来给她使唤的,她也没叫人闲着,马上派出去打听楚翰学的行踪。 两人不愧是御前的人,没两天便带回消息,说今日楚翰学会出现在风月楼。 这楚翰学每次到风月楼,都去固定的雅间,名叫福禄,且每次都会点花魁,琴意姑娘来作陪。 眼看福禄就在隔壁,允棠顿住脚步,用纸扇指着门上的木牌,“功成,这个名字好,就这吧。” 在矮桌前落了座,月娘便迫不及待地倚了过来,柔声道:“公子看着年纪不大,不会还是个雏儿吧?” 崔南星听了,脸涨得通红,“谁,你说谁是雏儿呢?” 月娘掩口笑,“我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小公子莫要当真呢!” “酒呢?”崔南星手足无措,“瑶光佳酿,还不快给本公子端上来!” 允棠还没等笑出声,就发现自己的处境也没好到哪里去,这清茵姑娘软若无骨,大半个身子都靠了过来。 不知是对方到了年纪,还是父母基因遗传得好,允棠只觉得清茵那胸前的肉,比自己多了绝对不止二两,摇摇晃晃,看得眼晕。 雅间的隔音其实并不是很好,不过能在公共场合说的,要么是无大碍的,要么是吃醉了无所畏惧的,也就没人在乎了。 魏广和耿忠,则按照事先说好的,选了福禄另一侧的雅间,一坐下来,两人便扯着嗓子说起来。 “魏兄,你听说没有,崔家认了个三姑娘回来,那模样,可好看了!” “倒是听说了,可好看不好看的,你可是亲眼见着了?” “魏兄说笑了,我哪有那个福气!” “要我说啊,不过是以讹传讹而已,都是俩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能好看到哪里去?兴许啊,还不如十三娘好看呢!” 崔南星哪里听得下去,刚要推案起身,允棠忙伸手按住她,攥拳举到身侧。 这是之前她教允棠的战术手语,意为:等待,停止动作。 虽疑惑不解,但她还是听指令,乖乖坐了回去。 “小公子,快来喝酒嘛!”月娘将酒盏送到她嘴边。 她敷衍应着,“嗯,喝酒,喝酒。” 见隔壁没动静,耿忠咬了咬牙,又开口道:“魏兄此言差矣,据说那三姑娘跟她母亲长得是一模一样,世人皆道崔三娘子貌若天仙,相信三姑娘也差不到哪里去!” “貌若天仙?”魏广哼了一声,“要说崔三娘子武艺高强我信,要说貌若天仙,可不见得!搞不好貌若无盐,不然怎么能吓退敌人?” “貌若无盐有些过分了,怎么说崔三娘子当年也是当朝第一郡主...” “第一郡主说的是军功,又不是相貌!说到底,你不是也没见过...” “你们嚷什么!”一道公鸭嗓突兀地闯了进来。 允棠眼睛一亮,楚翰学上钩了! 楚翰学已然微醺,走路都走不了直线,可还是一脚踢在本就开着的雅间门上,口齿不清地喝道:“嚷什么嚷,满屋子就听你们俩在这嚷!” 见他进门,魏广如释重负,虽然三姑娘吩咐了,说什么都可以,绝不计较,目的只要鱼儿上钩。 可毕竟是前郡主,如此言语冒犯,心还是悬在嗓子眼。 “你谁啊?”耿忠继续演戏,大声嚷道,“关你什么事?” “两个没见识的土包子!”楚翰学吐了一口酒气,强撑着眼皮道,“崔三娘子,论容貌,满京城找不出第二个!我阅女无数,这绝对是真话。” “你就吹牛吧你!”魏广见有戏,使出激将法,“看你贼眉鼠眼的,还阅女无数呢,我呸!” 楚翰学哪肯认输,踉跄上前,扯住魏广衣袖,“你知道我是谁么,你就这么说话?” 62. 要使天骄识凤麟 “我管你是谁呢!”魏广甩开。 楚翰学本就站不稳,被甩了个趔趄,琴意忙伸手扶住,楚翰学勉强站稳,抬手在琴意的脸蛋上捏了一把,憨笑道:“还是你好。” 耿忠与魏广对视一眼,又讥讽道:“哪里来的酒鬼,快滚开,别影响本大爷喝酒!” “噫!”楚翰学撇撇嘴,嗤笑道,“敢当着我的面,自称本大爷,说出来怕吓死你,我姓楚,叫楚翰学,瑄王妃和瑾王妃都是我亲姐姐,知不知道?” 见两人不说话,楚翰学又得意道:“你们说的崔三娘子,我不但见过,我还...” 琴意忙开口打断,“楚公子,您醉了!” 允棠闻言倏地起身,身旁的清茵刚要敬酒,猝不及防被撞翻,酒洒了允棠一身。 清茵慌乱,忙拿帕子去擦,“哎呦!小公子,您这是怎么了?吓我一跳!我帮您擦擦!” 魏广忙追问,“你还什么?” 此时楚翰学已经被琴意拉得转过身,闻言回头,举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半眯着眼睛,醉醺醺道:“嘘,不能说,不可说。” “切!”耿忠不屑道,“你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文不能文,武不能武,只剩一张嘴,灌些黄汤就夸夸其谈,信口开河!天下都能说成是你的!” “可不是差点,嗝,是我们家的么。”楚翰学打了个酒嗝,双手在面前比划着,“就你们说的崔三姑娘,我也见着了,我跟你们说,那皮肤,就好像剥了壳的鸡蛋一样,那小嘴儿...哎!” 忽然觉得后颈领子被人揪了起来,楚翰学迷迷糊糊想要转头,“谁啊,谁...我喘不上气了!” 琴意顺着那条手臂看过去,惊呼道:“小公爷!” 萧卿尘冷冷看着手中挣扎的酒鬼,狠戾道:“再敢多说一个字,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萧卿尘? 允棠惊愕,他怎么会在这? 正迟疑着,一直拿帕子在胸前擦拭的清茵,手忽然顿住,惊错道:“你,你是女人?” “我...” 月娘一怔,扭头去看身边崔南星,还伸手在她胸前抓了一把。 这一抓不要紧,指间传来的柔软骗不了人,月娘惊呼起身,“你也是女人!” 本来,楚翰学魏广他们的争吵,就引了一群人围观,听到月娘惊呼,那些人又朝这边看过来。 崔南星见情况不妙,扯起允棠,急道:“走!” 月娘手疾眼快,一把扯住她的袖子,怒道:“你们是谁家的小娘子,无聊了竟跑到风月楼来,拿我们姐妹寻开心是吧?怎么?是要姐姐教你们些御夫之术么?” “你胡说些什么,快放开她!”允棠奋力去掰月娘的手指。 “松开!”崔南星又拿了些碎银,扔在月娘身上,“给你钱不就得了,你管我是男的是女的呢?” 围观众人听明白了,不禁啧啧称奇。 ——“竟然是女人!” ——“看年纪,怕是还未出阁的小娘子吧!” ——“未出阁就扮男装逛青楼,啧啧!真了不得!” 眼看人越来越多,允棠怎么也掰不开月娘的手,心急如焚,这么多人看着,崔南星也不能动手用强,一时间竟没了办法。 “她们是来找我的!” 众人扭头望去,是一个年约二十的公子,虽作文人打扮,可皮肤黝黑,浓眉方口,身形魁梧,浑身上下透着股子野性,更像是练武之人。 更为奇特的是那头发,虽和常人一般,绾了发髻在头上,也用发冠扣住,可却难掩盖是一头卷发的事实。 “你是谁?”月娘皱眉。 那位公子咧嘴笑笑,“我姓莫,是浙江盐商,这次来汴京是做生意,不过来风月楼玩玩,家里两个小妾不懂事,追来盯梢,让大家见笑了,见笑了。” 众人哄笑。 崔南星虽一脸不情愿,可她也知道,这人是来帮她们的,现下若拆了台,恐怕就真的走不掉了。 “还不快跟我回去!”公子呵斥。 月娘半信半疑松了手,崔南星和允棠一左一右来到公子身后,公子一扬手,一锭金子抛出手,月娘忙伸手接住,还不忘咬一口,试试真伪。 “是真的!”月娘惊呼。 “对不住,打扰了。”公子抱拳,又朝两位姑娘道,“走吧!闹成这样,我回家还不成么!” 见没什么可瞧的,众人议论着散了去。 允棠回头看看萧卿尘所在的方向看了一会儿,扭头跟着公子下楼。 听到隔壁的骚动,萧卿尘有些疑惑,但现下无暇顾及,他把楚翰学抵在墙上,又瞪着魏广二人,呵斥道:“崔家人全门武将,世代簪缨,岂能由你们这些人消遣置喙?” 魏广忙拱手,“小公爷见谅,属下多有得罪。”说完,带着耿忠匆忙逃离。 “放开我!”楚翰学口齿不清挣扎着,“你等我告诉我大姐姐,看她怎么收拾你!” 说完,似乎想吐,干呕了几下。 萧卿尘嫌恶地松手,警告道:“再叫我听见你提起崔家人,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琴意轻叹,“楚公子他醉了,小公爷这些话,等他醒了,他也未必会记得。” “没关系,我记得就行了。” 萧卿尘转身出了雅间的门,朝一个方向看去,那位置空空如也。 糟了! 出了风月楼,转身拐进巷子里,公子忙松开拉着她们二人的手,微微颔首,歉意道:“事出从权,多有得罪。” “多谢公子解围。”允棠欠身。 崔南星也不好发作,“谢了。” “在下万俟丹,还未请教两位姑娘闺名。” 崔南星与允棠对视一眼,含糊道:“你也说了是闺名,随便问姑娘闺名,似乎不太妥当吧?” “我没有别的意思,单纯是觉得两位姑娘很有趣,想认识...” “怎么,辽国还在用这么老套的话术搭讪么?”萧卿尘的声音从万俟丹身后响起。 “辽国?”崔南星和允棠大吃一惊。 萧卿尘点头,眼睛一直盯着万俟丹,冷声道:“没错,这位便是辽国的小皇子,复姓万俟,本应与辽国使团一起,于后日抵达汴京,不知为何,竟提前了。” 万俟丹瞬间警惕起来,浓眉紧皱,“你到底是什么人,从刚才起,你便一直鬼鬼祟祟跟着我!” 萧卿尘笑容不及眼底,拱手道:“我是皇太孙殿下特派来招待小皇子的,姓萧,殿下怕小皇子秘密入京,人生地不熟玩得不尽兴,特让我来作陪。” 话音刚落,两个护卫模样的人,从风月楼里跑出来,来到万俟丹身后,看神情,似乎随时准备拔刀相向。 万俟丹抬手,示意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这么说,你们早就知道了?” 萧卿尘装糊涂,挑眉道:“知道什么?” 万俟丹鼻子里“哼”了一声,“我们走!” 刚一转身,又转回来,对两位姑娘道:“后会有期!” 目送三人走远,萧卿尘这才来到允棠跟前,上下打量,焦急问道:“你没事吧?” 允棠摇头。 萧卿尘稍稍放下心来,又似是责备道:“你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你又怎么在这?”允棠反问。 “我...”萧卿尘语塞,一指万俟丹背影,“我这不是奉命监视他嘛!” “那他都走远了,你还不快追?” “......” 萧卿尘看了万俟丹一行人,眼看就要消失在街角,又扭头看了看允棠,急道:“那我晚上去找你。” 说罢,便追了过去。 只剩下她们两个人了,崔南星这才长吁了一口气,“吓死我了,这要是被抓到了,母亲非扒我一层皮不可!” 允棠面色凝重,“走,先回家。” 当天晚上,一直等到天黑,也没人来传话说有客到。 允棠百无聊赖地抱起团子,坐在院子里发呆,忽然听到院外窸窸窣窣,紧接着闪进一个人影来。 “谁?”小满一惊。 “是我!” 一个人影,从暗处走出来,身形颀长,肩宽腰窄,不是萧卿尘是谁? “小公爷,有大门你不走,吓死人了好不好?”小满抱怨道。 允棠示意小满先下去,可随着他的靠近,怀里的团子却炸起毛来。 萧卿尘无奈道:“团子,是我带你回家的呀,怎么连我也不认得了?” 也不知是团子听懂了他的话,还是闻到了熟悉的气味,团子的眼神逐渐变得温和起来。 允棠把它交到他怀里,“抱抱看,它重了好多。” 他一下一下抚着团子蓬松的毛,装作不经意地问道:“你跟楚翰学同时出现在风月楼,应该不是巧合吧?” “你都知道答案,还问来做什么?” “那两个,是你的人?” “嗯。” “怪不得。”他自嘲地笑笑,“倒是我按捺不住了。” 顿了顿,又问:“可有收获?” 提到这,允棠叹气道:“楚翰学眼看就要吐出些什么,被那个花魁及时拦住了。” “琴意?” 问完,见她疑惑地看过来,萧卿尘忙解释道,“琴意作为花魁,名噪东京,不去风月楼也都知道。” 怕她不信,又补了一句,“真的。” 允棠“嗯”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萧卿尘面有愠色,“我早跟你说过,楚翰学不是什么好人,叫你不要靠近他。” 允棠垂眸,伸手去逗团子,“我当然知道,可我没别的办法,我现在只能靠自己了。” 萧卿尘将团子放在地上,看它欢脱跑开,才起身道:“你还有我。” “你也有你的事要忙啊,况且我母亲的案子,棘手得很,还不知道要牵扯到谁。”允棠越说声音越轻,“你,你是皇太孙的人,也就是太子的人。” “你难道怀疑我?”萧卿尘急了,“我只是想帮你啊。” “我知道!我只是...”允棠转过身去,不让他看到自己此刻的表情,“案子完全没有头绪,我不知道凶手到底是谁,我不想让你夹在中间为难,更不想和你站在对立面。” “允棠...” 他语气软了下来,看着面前楚楚可怜的人儿,有一种冲动,好想把她拥在怀里。 可他也知道她的顾虑,并且想要试着尊重她的决定。 他想要她,那份感觉越来越迫切;可他更希望她能全心全意,无所顾及。 他会等到那一天。 他伸出手,停在距离她肩膀几寸的地方,轻声道:“别怕,我会陪着你。” * 那日之后,花魁琴意便消失了。 有人说她跟人私奔了,有人说她知道了不该知道的,被灭口了。 名噪一时的花魁,在失踪第三天,就被人淡忘了。 这日,允棠正在房里绘制图纸,崔南星一脸幸灾乐祸地从院子外面跑进来,一进门就挽起她的手臂,“走,带你去看热闹!” 她被硬生生扯了起来,只好扔下笔,迷茫问道:“看什么热闹?” “你好几日都不出房门,自然是不知道。”崔南星拉上她边走边说,眉飞色舞道,“今日晁司业带着夫人来府上吃酒,无聊了好几日,这热闹送上门了,岂有不去看的道理?” 崔清璎? 允棠不由得皱眉,“她怎么又来了?” “这回可不是她死皮赖脸要来的,是祖父遣人请她来的。” 63. 晋人已负绝交书 自打大婚那日后,晁学义这是第一次见岳丈。 进门之前,他按捺不住心中紧张,特意整理下仪表,又转头问崔清璎,“夫人帮我看看,是否还有不妥之处?” 崔清璎漫不经心地替他抚了两下领子,“都一把年纪的人了,见岳丈还紧张啊?” “当然紧张了。”他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岳丈大人气吞山河,我一见他,心里就发怵。” 顿了顿,他又道:“母亲帖子昨日刚发出去,转身岳丈大人便遣人来请,是不是他对我娶平妻的事,不太满意啊?” 崔清璎心里得意,面上却恭谨,“怎么会呢,义郎想多了,我这么多年无所出,本就愧对晁家的,齐家妹妹若真能成了义郎为人父的心愿,我感谢她还来不及! ” 一番话,说得晁学义心里暖洋洋的,情不自禁揽过夫人,在面上“叭”地亲了一口。 “哎呦!” 徐妈妈刚一出门,见了这一幕,忙捂住自己的眼睛,埋怨道:“这光天化日的,在别人家门口,干什么呢这是!” 崔清璎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扶了扶头上的点翠簪子,倨傲道:“十几年不见,徐妈妈还是这么没有规矩。”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晁——夫人呐!”徐妈妈故意拉长了音,“可真是稀客呢,上次被将军赶出门的滋味不好受吧!” 说完,也不等她反应,扭头绕过二人出了门,直奔外街。 “你——” 崔清璎气得不轻,刚要追上去理论,却被晁学义拦住,劝慰道:“不过是一个不懂事的下人,夫人跟她置气做什么,还是快进门去见岳丈大人要紧。” 她虽然心下恼火,可在夫君面前总要装出贤良模样,在晁学义背后,偷偷朝徐妈妈去的方向啐了一口,这才进门。 两人绕过影壁,转进内院,崔清璎两眼不闲着,四下打量,见摆设陈旧如初,不由得撇了撇嘴。 崔家向来对装点院子不怎么重视,对名贵的花草和奇石想必也是一知半解,尤其现在当家的又是一介商女,她哪里懂得什么山石掩映,曲径通幽呢? 想到这,崔清璎将背挺得更直了些。 崔奇风夫妇闻见脚步声,齐齐起身作揖,“晁司业。” 晁学义不禁腹诽:都是一家人,难道不该叫声妹夫,才显得亲切,怎的如此见外? 心里虽这么想,面上却还是礼貌应承,“崔将军,崔夫人,多有打扰。” 崔清璎也微微颔首,“大哥,大嫂。” 可没等她行完礼,面前二人竟齐齐转过身,朝堂内去了。 崔清璎恨得牙痒痒,认定了是祝之遥吹了枕边风,才让大哥哥如此慢待自己。 不过没关系,父亲就在堂内坐着,他二人总不能当着父亲的面,还敢轻视于她吧! 晁学义也隐隐发觉不妥,回头看了夫人一眼。 崔清璎不放过任何一个装可怜的机会,面上作出哀怨模样,苦笑道:“没关系。” 紧接着来到堂内,见崔奉在正位正襟危坐,晁学义心生惶恐,忙快走两步,恭恭敬敬躬身问安道:“小婿见过岳丈大人!” 崔奉鼻子里“嗯”了一声,一抬手,“坐。” 崔清璎斜睨了崔奇风夫妇一眼,二人垂手而立,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又回头朝院子里瞧了瞧,连个干活的下人也见不着,周遭严肃静谧,有些骇人。 “父亲!今日七婶做什么好吃的?”崔清璎故作轻松问道,“对了,怎么不见星姐儿和辰哥儿呢?” 堂下几人却一片静默,似乎没人打算回答她。 晁学义只觉得气氛诡异:难不成,要阖家质问于我? 在朝为官,谁不是三妻四妾的?与崔清璎交好的陈徐氏,家中妻妾十来个,也没见娘家去质问呐? 他忍不住吞了吞口水,眼睛偷偷瞥向崔奉。 崔奉虽头发斑白,但犹雄风不减,不怒自威。 “今日叫你们来,也算正式有个交代。”崔奉声音浑厚,一抬手,怀叔捧着婚帖上前,“这婚事,恕崔家人不能到场。” 晁学义登时慌乱起来,“岳丈大人!” 崔奉示意他稍安勿躁,而后起身,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拿在手中。 “父亲!”崔清璎不明所以,见来势汹汹忍不住退了两步。 “抬手。” 崔清璎不解,“什么?” “抬手!”崔奉厉声呵斥道。 崔清璎不敢忤逆,缓缓举起右手。 崔奉上前,与她击了一掌,一字一句道:“从此不是崔家人!” 崔清璎怔住,“父,父亲!” 又击一掌,“今日父女恩情尽!” 崔清璎这才回过神来,忙收回手负在身后,瞪大双眼,惊道:“父亲,您这是做什么?” 晁学义也忙起身,挡在夫人身前,开口劝和道:“岳丈大人,是不是我们做错了什么?万事好商量啊!” “让开。” 崔奉只冷冷一瞥,晁学义便觉得心脏狂跳,脚下不听使唤地挪向一边。 “抬手。” 见她站着不动,崔奉咬牙,“不要让我说第二次。” 崔清璎扑通一声跪在父亲面前,哭道:“不知女儿做错了什么,竟要父亲如此待我!可是有小人进了谗言?我...” 啪! 一个巴掌扇得崔清璎七荤八素,身子摔向一边。 这一摔之下,出门前精心梳的发髻也散了,首饰钗环七零八落。 可眼下,她根本顾不得那么多,她不敢置信地捂住半边嘴巴,“父亲...” “不要叫我父亲!”崔奉怒目圆瞪,“这一巴掌,是替珞儿打的!抬手!” “我不!”崔清璎死死将手背在身后,歇斯底里道,“若是父亲执意要赶我出家门,还不如直接杀了我!” “你以为我不敢么?”崔奉暴怒。 “岳丈大人,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啊!”晁学义吓得两腿发软,蹒跚上前。 崔奉一把把晁学义甩开,手起刀落,只听一声尖厉的惨叫,崔清璎的肩膀竟被匕首硬生生削下一块皮肉来,登时血流如注。 “抬手!” 崔清璎惊恐万状,一时间都忘了流泪,看来父亲并不是说说,是真的会要了她的命! 她一只手捂住伤口,颤颤巍巍抬起另一只手。 崔奉再击第三掌,“从此死生不相干!” 说罢,将匕首丢在地上,厉声道:“削骨还父,今日看在你夫家的面子上,削了你的皮肉当抵了,从今往后,你与崔家再无任何瓜葛,你走吧!” 崔清璎怔怔坐在地上,好半天也回不过神来。 躲在厅外树后的崔南星,忍不住暗暗叫好,又用肩膀撞了撞允棠,压低了声音问道:“怎么样?这出戏,比话本,比瓦子的戏都要好看吧?” 允棠沉默。 解恨吗? 并不觉得,甚至还觉得远远不够呢。 崔清璎对母亲做的一切,仅凭逐出家门就想抵消? 也太便宜她了。 “夫人,你怎么样?”晁学义扑过去查看,一看之下心疼不已,怒道:“岳丈大人,凡事要讲个理字,便是清璎再有错处,也断不能以刀喝之。今日之事到底是为何,小婿想问个明白!” 崔奉冷哼一声,“你不如问问她自己,到底做过什么好事?” 崔清璎头发散乱,半边嘴巴高高肿起,肩膀附近的布料早被血浸透,她慌乱地摇头,“义郎,带我回家,我要回家。” 晁学义愤然作色,“夫人你放心,为夫来替你讨这个公道!” “公道?”祝之遥忍不住冷笑出声,“要不是她从中作梗,清珞也不会白白丢了性命,葬身悬崖,至今连块尸骨也找不到!如今你倒要替她讨公道?” 想想前些日子,和将军去到大尧山的所见所闻,祝之遥不禁怒火中烧。 本还妄想有什么藤蔓歪树之类,能缓冲一下,换得一线生机,可站在悬崖边看到的情形,让所有人心头一沉。 那悬崖陡峭,壁立千仞,怪石嶙峋,脚下滑落几颗石子,摔下去都撞得七零八落,更何况是人呢。 也见到了翟妈妈说的乱石堆,几场雨冲刷下来,早已经没有了祭拜过的痕迹。 从军中选了些身手好的,腰上缠了绳子慢慢下去,还没等下到一半,有路过的农夫问过之后,朝他们摆摆手,说了一句让祝之遥痛彻心扉的话。 “从这里掉下去,就不用想着还能收到尸啦,头上的秃鹫,山里的饿狼豺狗,早就吃干净喽!” “什么?”晁学义一怔。 崔清璎惊慌失措,再也顾不得身上的剧痛,起身去拉夫君,“义郎,不要听他们胡说,我没有,我没有!我们快回家,快走!” 晁学义却是动也不动,像雕像一般。 崔奇风怒目横眉,“事已败露至此,你竟还在狡辩!梁夺,把人带上来!” 没多一会儿,梁夺将一个五花大绑的人带到堂上,那人一见崔奉,吓得腿都软了,直直跪在地上,求饶道:“将军饶命,将军饶命,末将当年是一时鬼迷了心窍,才受人蛊惑...” “你撒谎!”崔清璎疯了似的叫嚷,“你撒谎,谁派你来的,谁让你这么说的?” 那人听到声音惊愕转头,双手背缚住无法指认,便用下巴扬向她,急道:“是她,就是她!是二娘子让我这么做的!不然就算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是不敢呐!” 崔清璎眼睛都红了,咬牙切齿道:“你闭嘴!你好大的狗胆,竟敢攀诬我!到底是谁指使你的?是祝之遥?还是那个小贱蹄...” 啪! 崔奉扬起巴掌,朝她面颊狠狠抽了下去。 64. 旱风虫孽久挻灾 崔奉力气之大,崔清璎被打翻在地上,半天都没能再爬起来。 被绑的校尉,双膝向前蹭了蹭,仰头看着崔奉,惊惧道:“末将不敢隐瞒,当年末将年少无知,曾向二娘子表白,二娘子说,若我按她说的做,她就嫁给我!” 崔奉双目冒火,“说!她都让你做了什么?” “她,她,”校尉咽了咽口水,“她让我务必将三娘子拦在帐外,我问个中缘由,她只说,若想娶她,得会审时度势,会看将军脸色,将军明显还在气三娘子,若我放他们见了面,难免会受牵连,到时候就难办了。” “就这些?”崔奇风问。 “还有,还有三娘子若是不走,就拿抗旨压之,三娘子知道抗旨会连累将军,一定会自行离开,到时等将军气消了,她再找机会提起此事,顺便把我们俩的事也说一说,我,我没多想,便照着做了。” 崔奇风听不下去,“你当年不过一个副卫,她说会嫁给你,这样的鬼话你也信?” 校尉低头,怯怯道:“二娘子说,若将军不同意,就将生米煮成熟饭,到时候他不答应也得答应。” “荒唐!”崔奉拂袖。 祝之遥瞥了瞥晁学义,冷声追问道:“那你冒死帮她,可是与她有了肌肤之亲?” 崔奇风一惊,扭头看了夫人一眼。 晁学义跪坐在地上,双眼通红,双手紧紧攥着拳头。 “那倒没有,不过二娘子她,她...” “她什么?”崔奇风喝道,“快说!” “末将...末将也怕二娘子是随口诓骗,所以便让二娘子,用手,帮末将...泄了火...” 没等话说完,崔奉暴怒,抬脚便朝校尉胸口踹去! 伴随着骨头断裂的声音,校尉还没来得及哼一声,人就飞出去老远,又重重摔在地上,咳了两口血出来。 崔奉火冒三丈,抬手抽出梁夺佩剑,朝着崔清璎冲去,暴喝道:“我杀了你这个不要脸的畜生!” “父亲!”崔奇风忙上前阻拦,“万万不可!” “哈哈哈哈哈....”崔清璎突然狂笑了起来,那笑声凄厉,狂悖,听起来有些瘆人。 她满口血沫,朝一边吐了一口,面容狰狞道:“父亲这就觉得我不要脸?那比起生性淫| 荡,未婚生子的崔清珞,我又如何?” 晁学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清璎,你...” “你少假惺惺了。”崔清璎笑了几声,露出的牙齿都被鲜血染红,“你当初不是也喜欢崔清珞么,难道不是她压根看不上你,你才退而求其次,来求娶我的么?” 晁学义惊愕,“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怎么想?”崔清璎已近乎癫狂,语速也变快,“要不是那日你俩挨在一起,说了好长时间的话,让我误以为崔清珞钟情于你,我又怎会去与你这个寒门书生谈天论地!” 晁学义楞楞瘫坐在地上。 “珞儿和你不一样。”崔奇风强压着怒火,“你是自甘堕落,可她是受人陷害,被人下了迷药才失了清白!你怎能和她相提并论?一直以来,你和她都是云泥之别!” “云泥之别?哈哈哈!”崔清璎狂笑着,踉跄起身,恶狠狠道,“未出阁便丢了清白,她就该去死!她活着,让我们整个崔家,都成了汴京的笑话!别说得她好像很无辜一样!” 祝之遥觉得她没救了,摇头道:“你有没有想过,你享受崔家的荣耀,有一部分,也是清珞浑身伤疤,立了军功换来的,你有什么资格指责她?” “我凭什么不能说她?”崔清璎手指着屋里的人,“你们每一个人,都是清珞长,清珞短,怎么?崔家只有她一个女儿吗?我就那么一无是处吗?” “你现在说什么,也掩盖不了你内心丑恶的事实!”祝之遥一脸嫌恶,“你压根就不配提起她的名字!” 见她登登上前两步,崔奇风忙将夫人护在身后。 “就算是我做的,那又怎么样?”崔清璎一摊手,无所谓道,“人又不是我杀的,我只不过是拦了她而已。你们想定我的罪,到开封府、大理寺去告我啊!” “我怎么会有你这么不知廉耻的女儿!”崔奉痛心疾首。 崔清璎又狞笑起来,“不知廉耻?哈哈哈!我小娘是什么货色,您最清楚不过了。” “你疯了!”崔奇风皱眉。 正在她狂笑之际,晁学义却缓缓爬起来,满身血污,朝门外走去。 “你站住,你去哪!”崔清璎尖厉喊道。 晁学义却好像没听到一样,脚下踉跄,好几次差点被绊倒,也没停下脚步,径直消失在影壁之后。 她目光阴翳地看着影壁良久,转过头问崔奉,“崔老将军,还杀我么,不杀我可走了。” “你——”崔奉后槽牙快咬碎了。 崔奇风将父亲提剑的手死死按住,回头道:“还不快滚!” 崔清璎嗤笑了一声,提起裙摆离开。 崔奉见了,身形晃了两晃,崔奇风忙扶他老人家坐下,祝之遥给周妈妈使了个眼色,周妈妈忙去端茶。 “你们两个,还没看够么?”祝之遥蹙眉朝院子里喊了一声。 崔南星只好露出头来,吐了吐舌头。 祝之遥看了看允棠,面上露出担忧之色。 * 榈庭多落叶,慨然知已秋。 伴随金秋而来的丰收喜悦,百姓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尝,就被遮天蔽日而来的蝗灾,袭了个粉碎。 蝗灾起初只在江浙一带,但因应对不利,不过月余,便向四处蔓延开来,所到之处,寸草不剩。 还未等众臣想出对策,西北递来紧急军报,西夏来犯。 于是官家急召几位命臣入宫,商量对策。 官家一筹莫展,群臣七嘴八舌,各说各话,一时间乱做一团。 右司谏祖邑道:“如今正巧崔奉崔老将军人在汴京,请他带兵出征再好不过。” 官家摇头,“前些日子,崔奉已向朕辞官,朕也应允了,再令找其他人选吧!” 枢密使窦谈友道:“可忠武大将军刚刚南下平乱,实在是分身乏术啊。” 官家叹气。 “怀化将军肩上箭伤未愈,连刀都拿不起来,如何能上战场啊?” “是啊是啊。” “魏国公退隐已久,怕是武艺也早已生疏啦!” 群臣附和。 祖邑又道:“崔老将军辞官,告老还乡,可他的儿子崔奇风正值壮年啊。” 宰相富筝道:“不可,崔家守辽边境多年,对辽军知之颇深,如今崔奉辞官,重担本就压在崔奇风身上,官家召崔奉回京,虽临时抽调游骑将军过去坐镇,可崔奇风还是早早返回边境为妙,以免辽国趁机生事端。” “辽国使团已经入京,”太子道,“辽国应该不会趁机...” “应该?”瑄王嗤笑,“辽国历来狡诈,我们万万不能放松警惕。” 祖邑点头,“瑄王殿下说得有理。” 太子悻悻。 官家揉着眉心,叹道:“偌大个国家,竟然找不出一个合适的将军领兵出征了么!” 瑄王皱眉道:“崔老将军告老还乡,应该不急于这一时吧,若父亲下旨,他定不会推诿...” “不可。”官家直接拒绝。 窦谈友疑惑,“话说回来,崔奉怎么突然好端端的要辞官呢,只要有他在,辽军闻风丧胆,定不敢来犯,莫非是有什么隐情?” 官家心虚搪塞,“不是说西北战事吗,怎么说到崔奉身上去了?” “国难当前,有什么事还能比保家卫国更要紧的?”瑄王义正言辞,“如此想来,崔家最近的举动颇为反常,崔老将军既已起誓,驻守边关,此生不归,为何崔奇风无召私自回京?如今崔奉又扯出告老还乡一说,分明是归京途中,听闻西夏骚动,想以此胁迫...” “住口!”官家拍案喝止,“崔奉戎马一生,平南乱,守北疆,身上伤疤数都数不清,谁都没有资格对他品头论足!” 瑄王忙起身,“儿子失言了,父亲恕罪。” 官家心烦,“就让沈聿风去吧,武艺再生疏,他也知道如何领兵打仗,总比毫无经验的小将们强!” “是!”窦谈友应声。 祖邑迟疑道:“那蝗灾...” 官家一摆手,对瑄王道:“秉铖,你去吧。” 瑄王虽不情愿,还是起身领命。 富筝道:“这蝗灾所带来的,不仅仅是农桑重创,还有百姓心头惶恐,不过数月,坊间已有流言,说官家励精图治,勤政爱民,可东宫却懦弱不堪,日后恐难延续盛世,这才天降虫灾,以示警戒。” 太子仓皇起身,“这...” 官家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瑄王闻言,却隐隐露出得意神色,刚才被训斥的阴霾一扫而光。 官家将一切看在眼里,手指在案几上轻点,“秉铖啊,你南下,亲设捕蝗队,率领当地民众集体捕蝗,并贴出告示,可以蝗尸换米粮。” “万万不可啊,官家!”祖邑道,“百姓都把蝗灾当作天罚,又岂肯因米粮再去触犯天怒呢!” “那以你之见,又该如何啊?”官家皱眉,音调越来越高,“什么都不做,朕带着你们,都去祖宗宗庙,烧香祈福吗?还是立刻将东宫易主?” 祖邑双手举过头顶,“臣惶恐!” 官家哼了一声。 “臣以为。”富筝瞥了眼慌张的太子,“应让太子殿下亲自南下,一来以实际行动堵住悠悠众口,二来也让太子殿下|体恤民情,真正了解百姓之疾苦。” 官家沉吟片刻,“好,那就让太子去吧!记得把弘易也带上!” 65. 我寄愁心与明月 殿外,瑄王快步追赶上宰相富筝,一拱手,恭敬道:“多谢富相解围!” 富筝却避嫌似的后退一步,面不改色道:“瑄王殿下说笑了,臣不过是尽臣子本分,为官家分忧罢了。” 瑄王左右看看从殿内走出的其他同僚,一副了然的表情,笑道:“那,富相慢走。” * 是夜。 允棠正在烛火下,仔细打磨着手中的木块,磨几下就将其跟一块木板中间的孔洞比量着,几番下来,露出满意的神色。 为晁家老夫人做的贺寿摆件木船,零件终于准备得差不多了。 小满为她拿来披风,细心披好,“夜里凉,姑娘小心冻着,这烛火昏暗,仔细眼睛疼。” “你跟翟妈妈越来越像了。” 她活动活动僵硬的脖子,又捏了捏酸疼的手臂,这些日子跟崔南星一起训练,真是累惨了她。 小满心疼,替她揉了起来,嗔道:“我为姑娘好,姑娘还取笑我。” 咔嚓! 窗外似有人踩断了树枝。 允棠扭头,见团子正在榻上睡得正香,低头一琢磨,放下手里活计,拉紧披风,出了房门。 果然在那灯影幢幢中,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允棠秀眉微蹙,“你又跳墙进来的?” “嗯。”萧卿尘向前一步,踏出黑暗,解释道,“我才接到命令,明日一早就跟太子殿下和皇太孙殿下南下去赈蝗灾,特来跟你道个别。” “蝗灾?”允棠虽有些耳闻,但却不知已经到了惊动朝廷的地步,急问,“可有扬州?” “嗯,扬州也遭了灾,农民辛苦大半年,颗粒无收。” 允棠不语,虽然她实际只在扬州呆了一年的光景,可还是很有归属感,听到扬州遭难,心里总不是滋味。 半晌,她才又仰头问,“那,可有对策?” 萧卿尘并未直接回答,只说:“如有可能,多备些米粮过冬。” 一句话,允棠便知道事态危急,可短时间也想不出什么办法能帮他,不由得心生焦急。 倒是萧卿尘安慰起她来,故作轻松道:“反正还要一些时日才能到呢,路上无聊,再细想也不迟。” 允棠便不作声了。 “除了告别,我还有一事。”萧卿尘上前两步,凑进了些,声音也压低了,“琴意已经吐了口,说楚翰学醉酒时,确实曾提起过你母亲,而且他也知道你母亲被下迷药之事,但似乎不知道到底是谁...只说要是没有那人,你母亲便能活生生嫁给他了也未可知。” 允棠越听眉头皱得越紧,听到最后只觉得恶心。 萧卿尘知道她心里不舒服,话锋一转,“琴意阻拦楚翰学,不让他乱说,其实是瑄王妃派人控制了她的弟弟,还给了她一笔钱,警告她不要乱说,更不要让楚翰学乱说,否则事情传扬出去,她和她弟弟都不得善终。” “那你是如何让她说出这些的?” 萧卿尘嘴角泛起笑意,“我自然有的我办法。” 允棠盯着他看,她很难把面前这张温和好看的脸,同七夕那天,扭曲狰狞殴打崔北辰的人,联系到一起。 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他? “你,对她用刑了?” 萧卿尘避而不答,问道:“若我告诉你,查你母亲的案子,会牵扯到很多人的命运,甚至伤及他们的性命,你会就此罢手么?” 允棠没有丝毫犹豫,“我从不是什么圣人,况且真正无辜的人,根本不会被牵扯进来。” 萧卿尘笑笑不说话。 两人离得很近,她甚至能感受到他的温热鼻息喷洒下来。 可凉风一吹,什么都消散了。 萧卿尘垂眸凝视她,柔声轻道:“允棠,我不在汴京的这些日子,你不要乱来,不要与辽国人接触,更不要再去找楚翰学。” 允棠摇了摇头,“这个我不能答应你,我当初选这条路的时候,就知道这条路是险的,现在退缩更是不可能。楚翰学既然知道下迷药的事,说不定能从他的口中知道更多,我现在手中的线索有限,若不牢牢抓住,怎么能在三年内查明真相?” “楚翰学是愚钝,可瑄王妃心机深沉,她辅佐瑄王多年,手段狠辣。她既能安排下琴意,说不定还会有棋意、画意,你若打草惊蛇,想要查下去就更难了,不如你等我回来,我还能帮你一二。”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凉风袭来,允棠缩了缩脖子,她裹紧披风,“可你此去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回来,我等不起。” 她的眼神坚定,不容置疑。 萧卿尘嘴张了张,最终没再劝下去,妥协道:“那我把缘起留给你。” “不用,你和两位储君南下,这一路应该比我凶险得多。” 萧卿尘瞳孔一缩,“你——” 他心中忧虑,竟被她一语道破。 本朝自开国以来,历来都是皇长子继承大统。 虽然每代都会冒出些到底是立贤还是立长的争论,但也都是点到即止,还没有皇嗣因争夺皇位斗得你死我活的先例。 在对诸位皇子的教育中,尤其重视天下万民跟手足亲情的部分。 从皇子们幼年摇头晃脑背书时起,便知道朝堂不稳,则百姓不安的道理。 几个年龄相近的皇子,像太子,瑄王,璟王,珩王和瑾王几个,更是同吃同住,一同养在皇后膝下。 所以即便太子和皇太孙知道瑄王有心争储,甚至有时耍些见不得人的小手段,也不过是要争得官家青眼,从未怀疑过瑄王会派人暗杀,夺长兄和侄儿的性命。 富相有心帮太子扭转局面,也是基于这样的政治背景,才会在官家面前进言。 几百年的和平盛世,让众人以为这是个仁义的世界,都满怀君子之心。 可萧卿尘行在黑暗里,见过了太多了人性丑恶,且瑄王手段日益偏激,小人之心,不得不防。 要把赈灾办得漂亮,赢得官家赞赏,稳住民心固然重要,可他的任务,却是把太子和皇太孙,完好无损地带回来。 在这个节骨眼上,魏国公又被派到西北平乱,无法暗中相助,兹事体大,饶是萧卿尘历练老成,也倍感压力。 但这件事,他跟谁也没有提起过,即便是同在暗卫的兄弟,他也没透露过一星半点。 而她,不过是刚刚知道他们要南下,提防之事竟脱口而出? 他忍不住试探性问道:“你,可是听到过什么?” 允棠摇头,轻描淡写道:“一切都不过是我的猜测罢了,我也不过是给你提醒,回来路上多多留心。无事,自然更好了。” 萧卿尘努力掩饰眼底的震惊。 据他判断,瑄王不会在去的路上动手,而是多半会选择让他们安全抵达灾区,至于赈灾途中,难免会与当地难民或者官员起冲突,届时回来路上突发些什么状况,逻辑上也是解释得通的。 他看着面前人儿,月色下的她,眼神锐利坚毅,竟隐隐散发出难以名状的气场来。 起初听到皇太孙说起,瑾王脚筋被挑,她又与官家定下三年之约的事,他还替她捏了一把汗。 数月前,她还是个只知道逃跑,毫无自保能力的小娘子。 如今看来,聪慧如她,为母亲昭雪也未必就是幻想。 一想到,要好久都见不到她,他的心就跟被蚂蚁咬一样难受。 萧卿尘从怀里掏出那对黄玉双鱼佩,在手掌间摊开来,“之前给你时候,怪我没说清楚,这玉佩是一对,乃是沈家传世之物,本应由我母亲,交到我妻手上。 ” “可我母亲早已不在人世。”他轻执起她的手,把其中一块放到她的手心,“只能由我来给了。” 允棠怔怔看着那枚玉佩,心生疑惑,“你第一次给我的时候,我们不过才见过两次而已。” “未免有些草率吗?”他苦笑,“我也不知道,可我有种感觉,这玉佩,就该是给你的。” “萧卿尘,我,我不能收...” 他帮她合上手掌,将玉佩攥在手心,“你也说了,此行凶险,能不能平安回来还未可知,你就当,给我留个念想,无论如何也要活着回来的念想,好不好?” “你不要胡说...”允棠抬起头看他,对上那双清澈透亮的眸子,“我...” 院外传来脚步声,萧卿尘身形一转,迅速隐到黑暗里。 “我就知道你还没睡!”崔南星从院外进来,手里捧着一个盒子,“快来帮我看看...” 见她望着一个方向出神,崔南星也顺着瞧过去,可什么都没瞧见,“看什么呢?” 允棠将玉佩攥紧,“没什么。” * 八月初五,宜嫁娶。 一早起,晁府便忙活开了,小厮们爬上爬下,忙着往大门上、院墙上挂灯,门口戳灯两行,旗锣伞扇一应俱全;婆子婢女们则给内院扎花点红,正屋两侧联三聚五绢绫红灯高悬。 站在院子中间,甩着帕子主事的,却不是崔清璎,而是晁老太太的幺女辛晁氏。 辛晁氏挺着肚子,看上去应该怀孕已有七八个月了,身边跟着的冯妈妈不放心,搬来交椅摆在院子中间,劝说着:“大娘子仔细累着,快坐一会儿!” 辛晁氏也着实是累了,撑着扶手坐下来,又抿了口冯妈妈递过来的茶,长舒了口气。 还未等伸伸腿,忽然“哎呦”一声,把冯妈妈吓了一跳。 “这小家伙不老实,狠狠踢了我一脚呢!”辛晁氏笑道。 冯妈妈抚了抚胸口,“哥儿怕不是也嫌累着了。” “他在我肚里稳稳躺着,哪累着他了?再说,还没见着,也不一定就是个哥儿。”话虽这么说,辛晁氏却忍不住掩口笑。 66. 且喜今朝结良缘 冯妈妈见四周下人们都忙着,凑近了问道:“咱们来了两天了,确实没见着人影,难不成不是假意称病,是真的病了?” 辛晁氏自然知道说的是自家大嫂,眉头不禁皱了起来,“管她是真病还是装病,见不着她,我心都敞快不少,要是她在,我才不巴巴的来张罗呢!我这不是怕母亲年迈,再累着了?” “也是。”冯妈妈点头,“不怪大娘子说,每次一见她,我这心也堵得厉害,也不知咱们义哥儿,怎么就瞧上了这么个货色!” “上次回来便听母亲说了,说姨母要给大哥哥说个妾室,那时她便气得不行,如今这是娶平妻,她还不七窍冒了烟了?”辛晁氏一脸幸灾乐祸之色,“原还怕大哥哥被她迷了心窍,不愿意再娶,这两日我见了,倒也殷勤得很呢。” “哎呦我的姑娘哎,义哥儿都不惑之年了,连一儿半女都没有,他便是再鬼迷了眼,看见别人家子孙满堂,其乐融融的,能不心焦?” 辛晁氏赞同地点点头,不经意间抬头,见一整个灯笼挂歪了去,忙高声嚷着:“歪了,歪了!找个人在下面看着点!” “你慢着点!”晁老太太在姚妈妈的搀扶下,从内堂里刚一出来,便见女儿指着高处喊。 辛晁氏一见母亲面,便像小女儿家似的,往老太太怀里钻。老太太本就娇小,上了岁数愈发佝偻起来,辛晁氏有了身孕不说膀大腰圆,也得算是体型丰腴,这一动作,逗的老太太哈哈大笑。 “你呀,都多大的人了,还撒娇呢?”晁老太太一推女儿脑门,“差不多就行了,把你累着了,我没法跟亲家交代。” “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我看母亲身子可比上次见强了不少。”辛晁氏道。 姚妈妈笑:“姑娘说的是,近些日子,夫人饭都能多用些,除了义哥儿的婚事,崔家三姑娘没事便来陪夫人聊天,真是宽慰不少。” 辛晁氏好奇道:“哦?几次听母亲说起崔三姑娘,一次也不曾见着,不知这次她有没有功夫来?” “她本是不想来的,怕跟大郎家的那个起了冲突,搅了婚事,我同她说,那个都好久没出过屋了,这才应了说来。”晁老太太点头笑道,“估摸一会儿就该到了,你只瞧一众小娘子中,最俊俏那个就是了。” “瞧瞧,瞧瞧。”辛晁氏啧啧道,“我愈发好奇了,这小娘子是什么人,竟让我母亲一说起她,便乐得合不拢嘴。” 正说着,忽听门外鞭炮作响,辛晁氏一听,提了裙裾转身便要出门迎客。 晁老太太忙嘱咐:“慢点,慢点!” 将宾客们都迎进了门,不大一会儿,吉时便到了,迎亲的队伍到了门前。 鞭炮和锣鼓声乐齐鸣,响彻云霄,新娘子齐菡由喜嬷嬷搀扶着下了轿,虽然由团扇遮面,但隐约也能瞥见那青春容貌。 晁学义虽已不惑之年,但身材清瘦,气质风雅,是典型的文人模样,加上身着大红色襕袍提了气色,倒也称得上是郎才女貌。 一对新人儿牵着红绸两端,踏着红毯并肩进门,晁老太太在正位上坐着,乐得合不拢嘴。 忽然,齐菡脚下一绊,晁学义忙伸手去扶,“娘子小心。” “哎呦呦!瞧瞧这一对璧人儿,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喜嬷嬷高声笑道。 好不容易来到堂前,随着礼官的唱和,欢天喜地地完成了拜礼,又给晁老太太敬了茶。 这满屋子的嬉笑、贺喜声,允棠身处人群之中,很快被喜气洋洋的情绪感染,忍不住也嘴角上扬。 “哎?怎么不见晁大夫人呢?”人群中有人低声议论。 “估计是赌气,不愿露面呗,不过这也不是纳妾,非要敬她一杯茶不可,不露面也好,免得...” 见周遭的人齐齐看过来,两人悻悻噤了声。 礼毕,两位新人被送入洞房,一众亲朋好友也跟着进去闹,允棠来到晁老太太身前,行了礼,“恭喜老夫人了!” “刚才怎么一直没见你呢!”晁老太太伸出手,将她拉过来细细打量,“数日不见,好像个头又长了些?” 允棠笑,“不过是被表姐当作士兵一样,日日拉出去操练,身体壮了些罢了。” “壮些也好,你太瘦了。” “母亲。”辛晁氏匆匆过来,俯到晁老太太身边耳语几句,只见老太太颜色愈发凝重。 不用猜也知道,屋里那位又要开闹了。 晁老太太一顿手杖,气道:“着几个年轻力壮的,去把她绑了,嘴巴也塞牢了,今天这婚事,万万不能让她给搅了!” 辛晁氏应了一声,转头对允棠道:“早就听母亲提起崔三姑娘,今日得见,果然仙姿玉色。平日里我也少回来走动,多亏姑娘陪着,母亲才能得以展颜,今日忙乱,来不及好好款待姑娘,改日,改日我定要拉上你,好好说会儿话。” 允棠颔首,“辛夫人谬赞了,若是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尽管开口,夫人身子重,累着了,老夫人也该担心了。” 未等寒暄完,门外慌慌张张跑进来一个婢女,不等开口,辛晁氏便知情形不妙,边转身边急道:“先不多说了。” 晁老太太翘首看着女儿领着冯妈妈和婢女出门去,眉间不禁蒙上一层忧虑之色。 允棠宽慰道:“老夫人别担心,我跟过去瞧瞧。” 辛晁氏虽是双身子,脚下却灵巧,允棠紧赶慢赶,终于在后罩房前,追上了主仆三人。 角落一个房间的门开着,斜着瞧进去,屋里像是静心收拾过的。 “沁兰,你去找几个精壮的小厮,让他们从后角门绕进来,别让客人们瞧见了!”辛晁氏边嘱咐,边朝开着门的房间过去,“冯妈妈,随我进去看看。” 冯妈妈却扯住辛晁氏袖子,“不妥啊大娘子,刚才沁兰都说了,她把萦竹给咬出了血,那样子分明是疯了,天知道她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咱们还是等着,绑好了再进去也不迟。” 说话间,房间里已经传出近乎疯狂的笑声来,辛晁氏皱眉,“这再等上一会儿,叫前面听见了怎么得了?” 说罢拨开冯妈妈的手,几步就来到房间门前。 还没等看到里面人影,一个黑影就扑面而来,辛晁氏下意识闭上眼睛,捂住肚子。 “小心!” 啪嚓! 一个茶盏摔落在面前地面上,里面热腾腾的茶,洒在地上还冒着热气。 “大娘子没事吧?”冯妈妈急问。 待辛晁氏睁开眼,见一条手臂挡在自己面前,衣袖湿了一大块。 允棠吸着冷气收回手,辛晁氏惊呼:“崔三姑娘!” 冯妈妈往里一瞧,崔清璎披头散发,正狞笑着坐在榻上。 不由得心下一怒,咒骂道:“你疯了不成!” 辛晁氏轻轻拉起允棠衣袖,果然手臂上的娇嫩皮肤被烫红了一块,忙吩咐,“快,去拿点烫伤药膏来!” 冯妈妈却迟疑,现在只有她们三人面对这么一个疯婆子,若她走了,一个伤了一个有着身子,再出点什么事可怎么才好? “愣着做什么,快去啊!”辛晁氏催促。 允棠拉住辛晁氏的手,“夫人别急,我并无大碍,若您信得着我,容我劝慰她几句。” “这...”辛晁氏犹豫看向崔清璎,只觉得那疯婆子眼神诡异得很。 “夫人放心,估计小厮们这会儿就也快来了,有事我会大声喊。” 见她坚持,辛晁氏只好退让,“那,我就在外面,有事叫我。” 等辛晁氏和冯妈妈出了门,允棠轻轻把门关好。 崔清璎轻哼一声,“怎么,你觉得你能劝得了我?你也太瞧得起你自己了!” 允棠低头,笑而不语。 “你笑什么?” 允棠缓缓抬眸,“你果然没让我失望啊。” 听辛晁氏她们说崔清璎疯了,这话能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她。 只有把生命的重心都倚重在一个人或者一件事上时,失去依仗时,才会失心疯。 可是像崔清璎这么自私的人,只会不择手段去夺,去抢,甚至去毁掉,但绝对不会自己疯掉。 允棠向前两步,眯起双眼,压低了声音道:“之前我就觉得,外祖父就那么白白放你走掉,真的是太可惜了。可你有诰命在身,我又不能把你怎么样。” “如今你这副模样,我大可以放出风声去,说你得了失心疯,若你再大闹这场婚事,你猜,晁家还容不容得下你?” 崔清璎眼底闪过一丝惊慌,又很快恢复镇定,讥笑出声,“就凭你,还想吓唬我啊?你还嫩了点!” 允棠不疾不徐来到榻前,俯下身子,轻声道:“我就等着你被晁家扔出去的那天,到时候你对我母亲所做的一切,我都要你加倍奉还!” 崔清璎一怔。 “现在门外只有一个怀着身孕的女人,她绝对拦不住你。”允棠一指门口,“去嘛,外面宾客满堂,可是热闹得很呢!” “你——” 她在崔清璎耳边,一字一句道:“你的男人正在和别的女人和合卺酒,你不想去看看吗?” 崔清璎又惊又怒,转向想要给她一巴掌,可手臂挥到一半,却被她紧紧掐住,怎么也挣脱不开。 经过崔南星的训练,允棠的力气已经比原来大多了,尤其是手臂,她死死攥住崔清璎的手腕,冷声道:“之后的每一天,你都提心吊胆的过吧,总有一天,我会来取你的狗命!” 说罢,用力一甩手,将崔清璎甩翻在榻上,推门而去。 67. 肥美不减胡羊酥 允棠刚一出门,辛晁氏便急急迎上来,“怎么样?你没事吧?” “没事。” 冯妈妈竖着耳朵听了半天,奇道:“哎,好像真的没声音了。” 辛晁氏疑惑,“姑娘跟她说什么了?” 允棠笑笑,“不过就是连哄带骗罢了。” 之后的时间,崔清璎果然没有再闹,只是婆子送进去的餐食茶饮,一口都再没动过。 酒过三巡,宾客渐渐散去,晁学义在小厮的搀扶下,入了洞房。齐菡毕竟年纪小,呢喃娇羞,软语低磨,让他喜不自胜。 直到屋内红烛被吹熄,晁老太太才满意地回了房。 有婢女在回去的路上议论。 “那齐娘子真是温柔,我给她斟茶,她还问我叫什么名字,赏了我个镯子呢,你看!” “你没瞧见咱们大人看她的眼神么,要我说啊,咱老夫人很快就能抱上孙子了。” 两人笑着越走越远。 后罩房某一房间内,传来了低低的抽泣声。 * 仁明殿 见允棠来,皇后忙叫解嬷嬷端来各式各样的果子,在桌上一色儿的排列开来。 “快来尝尝!”皇后朝她摆手,“这有你最爱吃的糖糜乳糕。” 解嬷嬷解释道:“娘娘特意让做糖糜乳糕拿手的尚食刘娘子,亲做了送来的。” 允棠拿起一块,送入口中,满足道:“唔,果然很好吃,谢谢祖母!” 皇后一脸宠溺地看着她吃,轻叹口气,“你这么都久不来,我还以为,你还在生我的气。” 允棠放下果子,起身绕过桌几,来到皇后身边蹲下,仰起脸道:“是孙女贪玩,没及时来看望祖母,让祖母担心了。” “你在宫里侍疾的那段日子,我无数次想要将真相告知于你,可...”皇后拨了拨她额前的碎发,怅然道,“你怪我,也是应该的。” 允棠摇摇头,“事关重大,祖父既然已经将外祖父召回,必然要尊重他,让他第一个知道真相,不然事情传扬出去,外祖父若从别人口中得知事情原委,这场请罪便成了不得已而为之的戏码,失了祖父本心,这些孙女都明白的。” 皇后先是一怔,随即不住点头,“你小小年纪,能想到这一层,真是不容易,不过祖母毕竟是有愧于你,日后会好好补偿的。” “孙女光顾着吃了,还未曾问,祖母身子可好?” “好,好。”皇后笑道,“能吃能喝,一切都好。” 解嬷嬷道:“姑娘有所不知,姑娘不在的这些日子,娘娘心中甚是挂念,总是拿姑娘给做的小玩意出神呢。” 皇后斜乜了一眼,“她正是好时候,不出去玩玩闹闹,成日守着我这老婆子做什么,更何况,她有更要紧的事要做。” 允棠起身回到榻上坐下,点头道:“祖母放心,孙女一刻也不敢松懈。” “有什么我能帮到你的,尽管开口便是。”皇后道,“如今南方闹灾,西北战乱,官家再无暇顾及到册封之事,你把我的手牌拿好,得空了,就进宫来看看我。” 从解嬷嬷手里接过手牌,允棠小心收好,犹豫片刻后问道:“南方灾情严重么?” 提起灾情,皇后面色肃然,“农桑皆创。” “听说太子殿下和皇太孙殿下亲自南下去赈灾,想必很快就会传来好消息的。” 皇后摇头,“难呐!前些日子听官家说起,有些闹灾严重的地方,甚至开始为蝗铸像,奉为蝗神,日日烧香祭拜,只求能收回天谴。” 允棠皱眉,捕捉蝗虫容易,对抗信仰却很难。 当那啃噬一切的虫子,铺天卷地而来时,百姓们本就惶恐无助,可若再把这跟怪力乱神联系到一起,对抗自然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在蝗神之说在人头脑中未根深蒂固之时,及时剔除才是上策。 总有人要站出来,告诉百姓们,它只不过是虫子而已。普天之下,若说谁能被天下人信服,那绝对非官家莫属。 允棠灵光乍现。 皇后却未注意到她神情变化,继续说道:“辽国使团已经到了都亭驿,近日里会有蹴鞠、骑射的比赛,你若想看,便在宫里住些时日,到时候跟着我去看看。” 允棠倏地起身,“祖母,招待使团,是不是会有筵席?” “来的第二日,已经招待过了,不过过些日子是中秋,我们还是尽地主之谊,办一场大宴。” “那,中秋宴上的菜品,可定好了?” 皇后有些疑惑,但还是答道:“尚食局会拟个单子,我过目之后,才会呈给官家,怎么了?” “我想加一道菜。” 允棠先是把仁明殿的内侍宫女们都召集到一起,命他们在保证皇后正常起居的情况下,都出去捕尽量多的蝗虫回来。 她自己,则一头扎进尚食局,废寝忘食。 小满帮不上什么忙,只能每日定时给她送上吃食,或是宫外来消息时转达给她,仅此而已。 三日后,皇后正在用午膳,允棠带着一众司膳、司药,拎着食盒,鱼贯而入。 “你是又搞出什么新花样?”皇后饶有兴趣地放下筷子,等她介绍。 允棠神秘兮兮端过一个食盒,“解嬷嬷,劳烦您扶好祖母,莫要让她吓着。” “我哪有那么胆小?” 皇后狐疑地看她打开食盒盖子,又将盘子从食盒里端出放到桌面上。 只见盘子里红褐色之物,一条条一根根,颇为眼熟。 “这是...”皇后定睛望去,一看之下大惊失色,“这,这是蝗虫?” 允棠宽慰道:“祖母莫要惊慌,这是孙女和几位司膳新研制的菜式,名叫飞虾,是将蝗虫用热水烫过之后,用油炸制而成。” (注意,此处只是为剧情服务的桥段,吃野生动物是非常错误的行为!) 饶是皇后平日里胆子大,并不怕这些昆虫,可将它们摆在盘子里,心里还是难以接受。 “这...”解嬷嬷也面露惊惧之色,“这能吃吗?” “能吃。”允棠转头道,“尹司药,有劳了。” 尹司药欠身道:“回禀圣人,古籍有曰:蚱蜢有止咳平喘、定惊助阳、健脾消食的作用,是可以食用的。” 皇后思索片刻,“你是想把这道菜加到中秋宴上,让官家和亲王大臣们,都吃上这道菜,从而打破蝗神的说法,让百姓都放心去跟着太子他们捕蝗?” 允棠乐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祖母!” “既然于民有益,我就尝尝看。”皇后道。 解嬷嬷拿了筷子,夹了些给皇后,皇后盯着盘中之物,努力想象它只是一道普通的菜,与其他肉类并无区别。 随后提起筷子,将食物送到嘴边,一皱眉一闭眼,张口含了进去。 众人皆屏息看着,只见皇后起初皱眉轻轻咀嚼,口中脆响不断,旋即眉头舒展,最后竟发出满足的呼声,“唔!肥而不腻,鲜香酥脆,竟是极品!” “娘娘...”解嬷嬷瞪大了眼睛。 “嬷嬷也尝尝?”允棠笑道。 解嬷嬷看向皇后,见皇后也鼓励地点点头,也夹了一块,转过身去送入口中。 “怎么样?确实不错吧?”皇后笑吟吟道。 解嬷嬷点头如捣蒜,惊道:“满口鲜香,原来这东西这么好吃。” 皇后指着另外几个食盒,问道:“这些又是什么?” 允棠摆手,几位司膳都将食盒打开来。 “这些都是不同的做法,不知道祖母会喜欢哪一种,便多做了几样,祖母不如都尝尝?” 允棠逐一介绍道:“这道,是用竹签串了刷油炭烤的;这是红烧的;这是辣炒的;还有这道,是裹了鸡子和面粉之后炸的,可以蘸这个料汁吃,最后这道,是炸过之后跟鲜汤豆腐一起炖的。” 皇后忍不住夸赞道:“才不过三日的光景,你竟做出这么多式样来,真是有心了。” “孙女不敢一人居功,要不是这几位司膳日日夜夜陪着我熬,提议修改食谱,今日祖母便没这个口福了。” “赏!” 众司膳齐齐谢恩。 皇后满意点头,又想到什么似的,突然问道:“你这些菜,都是要用油炸过是么?” “没错。”允棠道,“我们试过很多种烹饪方法,都不尽如人意,只有油炸才能去掉腥味,只留鲜香。” “可普通百姓家,很难会用这么多油去做一道菜啊。”皇后皱眉。 允棠点头,“这个我也想过,我们的目的是要在汴京带起一股风潮,官宦人家能吃就足够了,他们会花重金去收,重金之下必有勇夫,一些先锋们赚到钱,吃到了甜头,百姓们不远千里去捕蝗回来售卖,也不是不可能的。” 皇后看着一桌子“蝗虫盛宴”,喜上眉梢,“訾荣,去看看官家下了朝没有,若是还没用午膳,便请过来吧,就说允棠做了好些菜,来解他的忧!” * 秋分过后,天黑得更早了。 琼华阁内,小满正伺候允棠沐浴。 允棠双臂横搭在木桶边,头轻轻侧倚在手背上,半眯着眼,像是睡着了。 她湿漉漉的长发被拨到一边,露出光滑的脊背,小满正用宫里特制的肥皂团,轻轻替她擦着背。 水雾蒸腾间,她舒服地轻哼了一声,小满由后背擦向手背,轻声道:“姑娘这手臂紧实了许多,简直跟二姑娘不分伯仲了。” “哪有,南星她从小便搭弓射箭,手上的茧子一层盖过一层,我不过才比划了几天,哪能跟她相比呢!”允棠并未睁眼,只是将头侧向另一边。 “姑娘既然进了宫,不妨就休息几天。” “那可不成,南星说了,懈怠之心一旦养成,之前的努力便都白费了,我现在好不容易能拉开那张弓了,可不能半途而废。” 小满挽起她的右手,轻轻搓洗时,摸到食指与中指粗糙僵硬,不由得心疼起来。 68. 五品并令陪宴射 “姑娘,”小满向前凑了凑,疑惑问道,“官家已经答应了把飞虾加到中秋宴菜单中,还特地郑重赏了你好些宝贝,可为何不藉由此事重提册封呢?这难道不是个好由头?” 允棠转过身来,头轻靠在桶壁上,双眼仍微闭,笑道:“傻小满,那太子殿下和皇太孙殿下千里迢迢去赈灾,都还没个结果,况且他们都未得赏,凭什么我只做了几道菜,就得藉由此事册封了?” “如若祖父真的这样做了,国难当头还大肆封赏,百姓们岂不是会心寒?言官们也难免会认为我初衷有异。” 小满将她的长发拢好,浸入装满温水的水盆中,“虽然姑娘只做了几道菜,可这个主意却是绝顶的好啊,不然为什么官家和圣人都对此赞不绝口呢,等中秋宴一过,百姓们纷纷出门捕蝗,那太子殿下和皇太孙殿下岂不是不战而胜?听上去也花不了多少力气嘛!” 允棠倏地睁眼起身,转头呵道:“小满,慎言!” 小满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低头怯怯道:“姑娘...” “这是宫里,切记不可胡言乱语,不但会惹祸上身,搞不好还要牵扯到祖母。” “是,我知错了。” 闻言,允棠才慢慢靠回去,小满帮她把头发洗好,用象牙梳梳顺,又拿了棉布吸干头发上的水分。 待她起身,小满用衣袍将她曲线渐现的身体裹住,“要我传些炭火么?” “不用,我不冷。” 小满帮她擦拭身子,继续道:“耿忠传来消息,魏广已经跟楚翰学混熟了,这两日都在一起厮混,说来也是好笑,他只说看魏广眼熟,本以为是露了馅儿,谁知道他后来竟说是知音缘分。” 允棠也笑。 “另外姑娘说让将军帮忙在军中寻找有没有叫万起的人,目前还没有消息。” “知道了。” “姑娘,”小满蹲下身子,往她纤细的小腿上涂抹香膏,仰脸嬉笑着问道,“蝗灾这事,若不是为了郡主的名分,那,是为了小公爷么?” “又胡说。”允棠皱眉嗔了一句,心下却不由自主地牵挂起来。 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 南熏门外玉津园 位于玉津园中心的射圃百余步见方,其外禁军一字排开,整齐森严;其内旗幡招展,鼓声震天。 射圃内身着红白箭袖的两国兵将们,手持弓箭,在高台前左右一字排开,每当有人射中靶心便击鼓一声,由于参加宴射的都是两国的佼佼者,鼓声愈发密集,迫人心弦。 射圃北侧是一座两层高的射雁台,官家头戴朝天幞头,身着红底淡黄色团龙窄袍,腰间系通犀金玉带,坐在高台正中。 皇后和诸位皇子坐在右侧,左侧则坐的是辽国小皇子万俟丹和北院大王万俟泰,两侧再次之是诸位大臣和辽国副将们。 东西两侧建有游廊,廊内靠内有一尺高木台,上面摆了条型案几,东侧坐的主要是品级稍低的官员和世家公子们,西侧则坐的都是些王妃、诰命夫人之类的女眷。 众人皆屏息看着圃内的动静,从用于计算成绩的小旗数量来看,双方你追我赶,比分一直咬得很紧。 比起官家和瑄王的淡然,瑾王似乎更紧绷些,当看到离得最近的兵将接连两箭都没射中靶心时,愤怒地将酒盏用力顿在案几之上。 “看样子瑾王殿下着急了,哈哈哈!”万俟泰放声大笑起来,“若不是脚受伤,是不是都想自己上场了?不过我大辽一向善骑射,你们输了也不奇怪。” 瑾王闻言怒不可遏,暗暗捏紧了拳头,瑄王笑道:“瑾王意外受伤心情不好,万俟将军莫要见怪,只是胜负还未分,将军此言,是不是还为时过早啊。” 万俟泰嘴角一撇,嗤笑道:“胜败乃兵家常事,真要是输了,也没什么好说的,我没瑾王殿下那么小气。” “你——”瑾王想要起身,却被身边璟王死死按住。 “来,将军,我敬你一杯!”瑄王端起酒盏遥敬。 瑾王鼻子里哼了一声,愤怒离席,璟王见了,忙追了出去。 官家只是朝这个方向瞥了一眼,并未开口。 瑾王一瘸一拐来到一处水池边,拾了几颗石子,撒气似的,用力往池子远处丢。 璟王来到他身边,轻叹口气,“你这又是何苦呢。” 瑾王转头,怒道:“那万俟泰在战场上杀了我们多少兄弟!我没萧秉铖那个本事,对着那张脸还能笑得出来!” “他毕竟是来使,若不好生款待之,会被人说我们小气。”璟王苦口婆心道。 听到“小气”二字,瑾王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小气?沙场那么多性命都白丢了么?用无数英魂来彰显我们大方,有度量?这度量不要也罢!” “你怎么年纪越大,脾气越急了呢?”璟王无奈道,“你也知道沙场残酷,父亲既然接纳来使,就是想方设法要避免这血腥惨烈的战事,他的苦心,你难道不懂么?” “我当然不懂!自从辽国使团进了京,和亲或是要签订辱国条约的流言愈盛。若父亲一声令下,讨伐辽国,我定当先锋,万死不辞!可在席间假意谈笑风生,委屈和谈,岂不是让他们以为我们怕了他们!”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一个淡然的女声,从身后传来,“不是不可战,战非上策。” 瑾王闻声惊喜转头,“允棠!” 只见允棠带着婢女小满,朝璟王欠身行礼,“见过璟王殿下。” 刚刚她和小满正赶往射圃,途径此处,听到瑾王抱怨,忍不住开口回怼。 璟王早就从贵妃口中得知,允棠是弟弟秉钺亲生女儿的事,他二人乃同母所出,故而看待允棠比别人要更亲切些。 虽然之前在仁明殿给皇后问安时见过几次,可始终没机会同她单独说话,如今私下里见着了,自然大喜过望。 “说得好!”璟王忙招手,“快过来,让四伯父好好瞧一瞧。” 允棠听到这个称呼不由得皱了皱眉,不过出于礼貌,还是上前一步。 璟王对着侄女左看右看,嘴角越扬越高,心里欢喜得很,忍不住吐槽弟弟道:“真不知道你这样的脑子,怎么生出这么个才貌双全的女儿来,你好歹也是领兵打过杖的人,怎么兵法造诣还不如你女儿呢?” 允棠对这个生父打心眼里排斥,所以听起这些话来,只觉得刺耳。 “璟王殿下...” 璟王却不管不顾,眉飞色舞问她道:“平日里喜欢读书,看兵法?那习字么,音律呢?” 允棠面无表情摇头,“都不喜欢。” “允棠,”瑾王见了她,也没了刚才言之凿凿的气势,犹豫半天开口道,“我已命人在府中收拾出个院子给你,若什么时间得空,不如回来小住几晚...” 允棠立即反问道:“我以什么身份住到瑾王府去?” “自然是以我女儿的身份,”瑾王急道,“你放心,以后绝对不会再有人敢看轻你,伤害你。” 允棠冷哼,“怎么,瑾王殿下要主动将自己的恶行公诸于众了么?那我拭目以待。” 瑾王哑然。 璟王双手环抱胸前,饶有兴趣地看着父女俩斗嘴。 “允棠。”瑾王一脸苦相,央求道,“你给我个机会,好好弥补你,好不好?” 她却置若罔闻,朝璟王一欠身,“时候不早了,我还要去见祖母,先失陪了。” 说罢头也不回转身离去。 看着弟弟垂头丧气的样子,璟王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慢慢来吧,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允棠带着小满来到射圃,抬头见皇后并不在台上,便转身来到西侧游廊,寻了一处空位,还未等坐下,便感觉到不远处投射而来的不友善的目光。 侧头去看,目光来自于原来的襄平郡主——现在的新城县主。 新城县主正坐在母亲瑾王妃的身侧,母女俩都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吞活剥了她的模样。 允棠不动声色将头转回来坐下,身后立即有婢女送来热茶和果子。 她将目光转回到射雁台上,瑞王正歪坐在一隅。 可能是因为瑞王的身子不好,破格允许瑞王妃在跟前伺候,与其他皇子气宇轩昂不同,瑞王几乎将整个身子都倚在凭几之上,时不时还弓背掩口咳嗽几声。 瑞王妃则又是端茶,又是抚背,忙个不停。 得找个机会接近瑞王才行。 众皇子在皇后生病之时,都轮番来探望过,唯有瑞王身子不好,一直未曾露面。 毕竟当初事情发生在瑞王府,她有好多问题想当面问问瑞王,只期盼着凶手能粗心留下些蛛丝马迹,又恰巧被有心人发觉。 她又何尝不知道这机会有多渺茫,可她不想放过任何一个机会。 正翘首望着,只感觉袖子一凉。 允棠惊愕转头,只见一位与她年纪相仿的小娘子,正趾高气昂地拿着空茶盏,用鼻孔瞪着她,毫无诚意地说道:“对不起啊。” 这场景似曾相识。 69. 神箭纵横夺胜场 “姑娘!”小满惊呼着上前查看,“烫到没有?” 允棠笑笑,“看来这位姑娘手下留情了呢,竟没用热茶泼我。” “你是谁啊?怎么如此无礼!”小满一边用手帕替允棠擦拭,一边忿忿扭头问道。 那小娘子斜睨着她们主仆二人并未开口,倒是身后的婢女一脸骄傲道:“我们姑娘可是英国公的外孙女,户部使卢大人的独女!” “你我素昧平生,为何要这样做,请卢姑娘明示。”允棠仰脸平静道。 卢文君轻哼一声,讥讽道:“你们崔家人脸皮还真是厚,怎么还有脸招摇过市呢?今日辽国使团也在场,要丢人,也别丢到别国去,赶紧滚出玉津园!” 她们二人说话的声音不大,且有鼓声掩饰,并未惊动其他人,可一直关注允棠的瑾王妃母女见了,皆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情。 皇后更衣回来,刚在射雁台落座,便往西侧游廊瞧去,寻找允棠的身影,见到卢文君在与她说话,稍一思索,忙唤解嬷嬷到身前,耳语了几句,解嬷嬷领了命,下了高台,直奔西侧游廊。 听卢文君说完,允棠心下已明白几分,这大概是又一个,习惯了用指责别人来凸显自己的高尚的人。 可今日她有要事在身,根本没时间纠缠。 允棠拿着茶盏缓缓起身,将嘴凑在茶盏跟前试了试温度。 见她临走也要贪这一口茶,卢文君更是面露不屑,“赶紧喝完吧,恐怕以后你也没什么机会,再参加这样的宴会,喝不到这么好的茶了。” 话音刚落,允棠一扬手,一盏茶直直泼向卢文君胸前! “啊!”卢文君惊呼。 好巧不巧,鼓声恰好停止,这声尖叫吸引了全场人的注意。 卢文君忙用双手掩住胸口,怒目而视,“你——” “看来卢家家风也不怎么样嘛!”允棠俯身放下茶盏,轻笑道:“我已经替卢姑娘试过温度了,不烫,跟你泼我的那盏茶差不多,算是礼尚往来了。” “你!”眼看四周人都看过来,卢文君紧紧护住胸前,咬牙道,“你给我等着!” 说完一跺脚,领着婢女朝后面去了。 此时射圃内比赛已经结束,当代表本朝的红色旗帜高高扬起时,场内爆发出响彻云霄的呼声。 解嬷嬷与卢文君主仆错身而过,来到允棠面前,还未等说话,便听传令宦官喊话道:“官家有令,下场比赛女子骑射,有能者自行报名参赛,取得名次者,重赏!” 允棠一怔。 女子骑射?真遗憾崔南星没来,不然一定大杀四方。 “姑娘衣裳是怎么了?”解嬷嬷指着她的袖子问道。 “哦,刚有人不小心,将茶汤洒在我身上了。” “随我去后面换身衣裳吧。” 允棠低头瞧瞧,确实有些不雅,为难道:“可我没带衣裳来。” 解嬷嬷笑,“出门前,娘娘可是帮姑娘准备了,姑娘随我来就是。” 允棠抬头望向高台,见皇后正朝这里看来,兴奋地招了招手。 瑾王妃母女期盼了半晌,见卢文君并没有把允棠怎么样,皆面露不甘之色。 转到高台后面,解嬷嬷从一个房间内取了身红色衣裳,交到允棠手里,让她到屏风后面去换。 随即又隔着屏风问道:“姑娘可知,那卢姑娘是什么人?” 小满替允棠解开衣衫的手一顿,抬头看向她,她也茫然,“听婢女说是英国公的外孙女,户部使卢大人的女儿?” 解嬷嬷道:“她的母亲潘玉珏,也曾经是很有名的女将,一把红缨枪舞的是虎虎生风。” “女将...” “没错,当年官家下令女将不得出征,潘玉珏不服,想要面圣,可官家根本无暇见她,她便女扮男装,混进了英国公南下平乱的队伍里,英国公发现之后,按军法罚了她二十脊杖,将她送回汴京。至此,她一病不起,不到两个月,人就没了。” 允棠眉头紧锁。 解嬷嬷继续道:“潘玉珏撒手人寰的时候,女儿还不足一岁,这个女儿便是今日泼姑娘茶汤的卢文君。英国公没见到潘玉珏最后一面,一夜白头,身子也垮了,再也不能领兵出征,每日靠着堆积如山的药材度日,卢大人也一直没有续弦。” “我说这么多,便是想让姑娘知道,英国公跟崔老将军一样,也是戎马一生的大英雄;那户部使卢英大人,更是刚正不阿的肱骨之臣,卢文君今日行径,无非是因往事迁怒于姑娘,还请姑娘不要记恨她。” 允棠死死咬住下唇,摊开双臂愣愣站在原地,任由小满为她穿脱衣裳。 半晌,待小满整理好,她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垂眸道:“多谢嬷嬷告诉我这些,今日是我狭隘了。” 解嬷嬷笑,“姑娘倒不必自责,不知缘由时无端被泼,任谁都会恼怒的,姑娘是聪明人,无需我多说也知道该怎么做。” 允棠点点头。 “咱们回去吧。” 一行人刚回到射圃,允棠转身对解嬷嬷道:“今日有辽国使臣在,我就不去给祖母请安了,我就在西侧游廊坐着,有事叫我。” 解嬷嬷点头。 “萧允棠!萧允棠在哪?” 忽然听到传令宦官扯着嗓子喊道。 允棠迟疑,“这,这是在喊我么?” 小满也茫然摇摇头,表示毫不知情。 她不明所以,快步上前,“请问有何事?” 传令宦官早就喊得不耐烦了,一见她,忙道:“萧允棠是吗?你不是报名了参加骑射比赛吗?快上场啊!就差你了!” “什么?”允棠错愕,“我没有报名啊。” 后半句话,她并没有说出口,她还从未给自己冠过萧姓。 不远处却传来嬉笑声,新城县主在母亲身侧,掩口笑道:“世人都说崔家无论男女皆习武,这区区骑射更是不在话下了,是吧,允棠姐姐?” 允棠皱眉,冷眼看着这对母女。 是了,瑾王脚筋被挑,这么大的事,是瞒不住家里人的。 官家又让她叫祖父,怕是这对母女以为她早就认了这个父亲,改姓萧了吧。 解嬷嬷心急如焚,摇头道:“姑娘,不要去!万一在场上摔下马来,可是要出人命的啊!我去找娘娘想想办法。” 宦官急道:“再不上场可来不及了,我们与辽国各五人上场,最后要算总成绩的呀。” 眼看其余九人已经策马上前,允棠一咬牙,从宦官手中接过红色丝带系在头上,“马在哪?” 射雁台上,万俟泰正举着酒盏朝着皇后遥敬,“我斗胆敬圣人一杯,听说这瀛玉美酒乃是圣人亲自酿造,果然入口香醇。” 皇后闻言,微笑着举起酒盏,示意后送到嘴边轻抿了一口。 在放下酒盏之时,皇后无意中朝场上瞥了一眼,这一瞥之下,大惊失色,手一抖,酒盏歪倒在桌面上。 “怎么了?”官家关切问道。 却见皇后不语,只是颤抖着起身,望着场下。 顺着皇后视线看下去,只见一名女将,一袭红衣策马驰骋,头上红色丝带随风飘扬,手中还握着一柄红色弓箭。 “清珞...”官家喃喃道。 皇后却先回过神来,怔怔坐回座位,压低了声音道:“那是允棠,她,她怎么会在场上,官家,快让比赛停下来!” 见官家还发着楞,皇后已带有哭腔,“官家!” 说话间,一声锣响,三只飞鸟飞出。 已有头系红带的女将,将飞鸟射下一只来,那女将举着弓转身,竟是卢文君! “等等看。”官家抬手。 万俟泰显然也主意到了那一袭红衣,还不敢相信似的揉了揉眼睛。 允棠骑马已经算作是比较熟练,射箭也练习过多日,可却还从未试过一边骑马一边射箭。 她想松开缰绳,去拉一拉弓,感受下与她平日里练习的弓有没有太大区别,可每次都是刚一松手,便失了平衡,只得再抓回去。 冷静。冷静。 她在心里默念。 卢文君从身后追上来,怒道:“你根本就不会骑射,还敢上场充数!你当这比赛是儿戏么?” 允棠并不理睬,只是在心里数着马的节奏。 “站起来,离开马鞍,腿微曲,看我!”卢文君迅速说完几句,一扯缰绳,调转马头朝她身后跑去。 允棠扭头去看,又一声锣响之后,三只飞鸟受惊,朝不同方向飞出。 卢文君早就站在马上,迅速对准还在上升的飞鸟,羽箭认弦又快又准,拉弓,射箭,一只飞鸟应声直线坠落。 不过辽国一名女将也射中了一只。 “看到了吗?” “嗯。”允棠点头。 她双腿一夹,先让马跑起来,随后身子微微向前弓,感觉到适应了马的节奏之后,手只是空攥拳,虚抓着缰绳,确认无碍之后,她手向背后一掏,抓了支羽箭,搭在弦上,朝一旁的树干射了出去。 迅速将缰绳握回在手里,她才敢回头去看,果然那支羽箭稳稳嵌在树干中心。 卢文君露出惊讶的神色,不过嘴上还是不饶人,“射树有什么用,射中鸟才得分呢!” “谢谢你。”允棠大声道。 卢文君一愣,随后甩下一句,“看好鸟飞的方向和速度。” 允棠苦笑,听起来很容易的样子。 不过形势危急,由不得她怯场。 又放过两轮飞鸟,双方比分迅速拉平。 卢文君皱眉,“你行不行啊?最后一轮了!” 允棠根本无暇回答,经过前两轮,她倒是瞧出了一些门道。 双方实力都很强悍,偶尔有射不中的,便是鸟受了惊吓,改变飞行轨迹的原因。 最后一轮锣声敲响,伴随着挥动翅膀的声音,三只飞鸟争先恐后飞出。 允棠观察着,一只朝左,两只朝右。 耳边铮铮几声,众人羽箭均迅速射出,她不疾不徐瞄准着中间飞鸟,却不是在它的飞行轨迹上,而是大概在逆时针旋转九十度的方向。 计算好之后,她松开手指。 众人皆屏住呼吸。 卢文君的箭擦到了左边飞鸟的翅膀,好在另一只红色羽箭旋即赶到,射中飞鸟身体。 右边飞鸟也被辽国射下。 而中间的那只... “歪了。”身后有人遗憾道。 右边飞鸟中箭之后,中间飞鸟一惊,转身向身后飞去,翅膀刚挥动两下,便被一支红色羽箭穿头而过。 “中了!” 70. 一时惊喜见风仪 “赢了!” 场内欢呼震耳欲聋,女将们也忍不住纷纷击掌庆贺。 卢文君提马来到跟前,斜乜了允棠一眼,“不错嘛!” 允棠笑道:“你射中了三只,拔了头筹,怎么反倒夸起我来了?” “我一向都这么厉害的,”卢文君倒是不自谦,得意道,“不过,你倒是很有天赋,要是好好练一练,兴许能和我打个平手。” 允棠无奈地摇头笑笑。 卢文君发觉自己笑着,立刻又板起脸,皱眉道:“别觉得我给你了好脸色,就跟我嬉皮笑脸的,你刚才泼我,我还记着呢。” 允棠挑眉,“我怎么记得,是你先泼我的?” 卢文君瞪了她一眼,“我不过是泼了你袖子,你呢?” “对不起,是我不好。”允棠无比诚恳。 卢文君母亲的死,确实是一桩令人遗憾的悲剧。 而且比起她,找不到应该恨谁的卢文君,似乎更窝火些。 卢文君一愣,显然没想到她会道歉。 旋即皱眉,“少跟我来这套。” 传令宦官喊声响起:“你们五人,上前来领赏!” 几人解辔下马,跟随宦官来到射雁台上,允棠让几人先行,自己则站在最后。 万俟丹却眼尖,透过人群看到那张熟悉的脸,惊喜问道:“不知站在最后那位红衣小娘子,如何称呼啊?” 允棠此时也对上万俟丹的视线,心头猛然一沉。 糟了! 她虽望向高台数次,可都被高声谈笑的万俟泰吸引,丝毫没注意到身边还有个寡言的小皇子。 尤其他今日编了无数的小辫子,中间还夹了各色彩线,披散在脑后,异域风情十足,乍一看根本就没认出来。 与这位辽国小皇子见面的地方可是青楼,若是他在这种场合口无遮拦,怕是自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允棠不由得心急如焚。 官家笑道:“这是我收的义孙女,也是崔奉崔将军的外孙女。” “哦?”万俟泰一听来了兴致,扭头问道:“崔奉将军的外孙女...敢问官家,这位姑娘的母亲,可是永平郡主?” 官家点头,“正是。” 万俟丹眼睛一亮,“传说中一袭红衣,百步穿杨的永平郡主?” “是啊。”万俟泰点头,怅然道:“我国也有许多女将,但跟永平郡主相比,总是少了些恣意狂妄的劲头,刚才姑娘着红衣出场,我差点以为...” 说完又哈哈大笑,“我是个粗人,不会说话,姑娘见谅!” 万俟丹再回头看向允棠时,眼里多了几分炽热。 允棠心中忐忑,面上却冷静,上前一步拱手道:“民女见过小皇子,见过将军。都说辽国战士骁勇无畏,今日得见,果然不同凡响。” 万俟丹先是一怔,随后瞬间领会,颇有深意地笑了笑。 万俟泰却“嘶”了一声,摸了摸胡子道:“有件事,我一直很好奇...姑娘,贵姓啊?” 官家和皇后脸色皆一变。 只见允棠不慌不忙道:“蒙官家和圣人厚爱,已赐国姓,民女姓萧。” “对对对,姓萧。”官家笑着跟皇后对视一眼。 万俟泰半信半疑,却不好再追问下去,万俟丹笑道:“既然官家已经将萧姑娘收作义孙女,又赐了姓,想必也册封了县主或是郡主了?” 官家笑吟吟道:“我是有这个想法。” 万俟丹笑意更浓了,“那让萧姑娘以郡主的身份,嫁入我大辽做皇妃,官家和圣人以为如何啊?” 闻言,官家面上覆上一层寒霜。 此时射圃内兵将尽数退去,身着华丽服饰的舞伎们陆续进场。 大鼓一响,一名舞伎碎步行至中央,又一声鼓响,将两只蜜色水袖朝天一甩,而后身姿轻盈,柔美舞动。 不过须臾,节奏突进,丝竹声声渐入,一行舞伎鱼贯而入,将先前那名舞伎团团围在其中,鼓声又响,舞伎们同时转身,只见个个模样俊俏,身形灵动,宛如翩翩仙子一般。 允棠却觉得每一次鼓声,都像敲在自己心头上,随着鼓声愈发密集,心脏麻痹得已经快要停止跳动了。 在她身处这个时代,女子根本无法决定自己的婚姻,全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何况她的祖父母是官家和皇后,自然能替她做得了这个主。 此时她开口,不但要被人笑崔家家风不严,而且她也没把握,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自圆其说。 卢文君冷声问道:“民女斗胆,刚好像说了是来领赏的,若是要谈论婚事,不如民女几个先退下?” 瑄王打圆场道:“没错,先领赏,这位小娘子,报上名来!” “卢英之女,卢文君。” 官家点头称赞,“原来是潘耒的外孙女,果然将门出虎女啊!” 随后抬手指着高台之下,“下面那匹踏雪白龙驹,是你的了!” 卢文君倚着栏杆向下一望,只见那白龙驹通体雪白,一身柔亮毛发在阳光下闪光,喜不自胜,转身行礼,“谢官家赏赐!” 其余三人先后领了匕首、珍珠、玉环等赏赐,允棠再躲无可躲了。 卢文君离开时,经过她身侧,压低了声音道:“祝你好运了。” 允棠点头,她偷偷瞥向皇后,皇后显然也惊慌失措,可对于和亲之事,官家态度一直未明晰,谁也不敢先开口。 “允棠啊,这颗夜明珠,我可是特地留给你的。”瑄王殿下一副慈爱模样,笑吟吟道。 “多谢瑄王殿下。”她伸手接过装有鸡蛋大夜明珠的锦盒。 “快过来,到祖母身边来。”皇后招呼她到身边,又用手帕替她拭去额头上的汗,轻声问,“累了吧?” 允棠笑着摇摇头。 万俟丹将祖孙情深看在眼里,又道:“若圣人现下舍不得,可以先定亲,待萧姑娘晨昏定省,承欢膝下几年之后,再北嫁不迟。” 允棠闻言,不由得瞪过去,难道那日没告之姓名,这才故意整她的么? 真是小肚鸡肠! 万俟丹却对她投来的愤怒目光视若无睹,甚至还悠然自得地拿了块果子,咬了一口。 官家笑容不及眼底,“今日不谈国事,来,喝酒。” “哎,官家此言差矣。”万俟泰转过身子,“这怎么能是国事呢?” “和亲本就是政治联姻,怎么就不是国事呢?”一个清洌且虚弱的声音,从一侧响起。 万俟泰闻声望去,干笑了两声,“瑞王殿下,不过是我们小皇子对萧姑娘一见倾心,诚心求娶罢了,倒也不用说得那么功利。” “是这样啊,那就更好办了。”瑞王也笑笑,随即咳了几声,道,“将军也看到了,我母亲对萧姑娘疼爱有加,若不论政事,只是单纯求娶,那我父亲笑而不答已经明确表态了,任谁也不愿意将自己的宝贝远嫁,不明说,是给小皇子和将军留面子呢,将军不会不懂吧?” 说了这么多话,瑞王像是费尽了所有的力气,弓起身子,用力咳了起来。 万俟泰面色一沉。 瑄王讪笑道:“来,将军,我再敬您一杯!” 见瑞王不咳了,瑞王妃起身行礼,“父亲母亲,夫君他该吃药了,请容我们先退下。” 官家道:“去吧,身子要紧,若是觉得累,便直接回府歇着吧,不必硬撑着。” 皇后也点点头。 “谢父亲,谢母亲。” 瑞王妃搀扶着瑞王起身,二人在众人注视下,缓缓下了高台,允棠目光一直追随,皇后岂会不明白她的心思,柔声道:“你也去吧,别在这困着了。” 她得了大赦一般,跟官家请了辞,转身追了出去。 令她意外的是,瑞王的马车并没有走,瑞王妃正立在车旁等她。 允棠见礼,“见过瑞王妃。” 瑞王妃恬静温柔,轻轻笑了笑,道:“夫君不能久站,故而在车上等候姑娘,还望姑娘见谅。” 她抬头望去,瑞王正掀起纱帘一角,露出苍白面容。 “去吧。”瑞王妃柔声道。 提起裙裾上了车,她才发现,这马车还真是宽敞,内里也别具一格,不同于其他的“硬座”,这完全可以称得上是“软卧”。 瑞王倚在一旁的扶手上,虽面色苍白,却掩盖不住英气面容,嘴唇毫无血色,看上去病入膏肓。 “坐。”他轻声道。 允棠在角落坐下,这才想起还未行礼,刚要起身,瑞王又笑道:“不必啦。” 车里弥漫着药材的味道,他从一旁的盒子里掏出两颗棕色药丸,放入口中,服下,这才抬眼去看她。 “瑞王妃她...”她指着车下。 “没关系的,刚好让她也透透气,她讨厌刚才的场合。” 允棠点点头,她斜睨过去,不知为何,面前这个病恹恹的瑞王殿下,竟有种睥睨众生的王者风范。 “我猜,你一定有事想要问我。”他淡淡开口。 允棠一怔。 她本想借刚才瑞王替她说话的事,先行道谢,而后找机会,装作不经意问起一些事。 可他却这么说。 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允棠的心,控制不住地狂跳起来。 “问吧。”瑞王调整了姿势,让自己更舒服些,“我定知无不言。” 71. 且作人间长寿仙 “既然瑞王殿下这么说,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允棠顿了顿,“我想知道,您大婚当日和次日,可有发现什么异常?” 本以为他会皱眉思索一阵,谁知他竟旋即便点头,爽快答道:“有。” 允棠神经紧绷,不自觉向前探了探身子,“是什么?” 瑞王轻咳了几声,“大婚当日,我被宾客簇拥着脱不开身,入了洞房之后,便直到次日清晨才从房中出来,这一点,兰英和婢女们都可以作证。” 允棠忙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瑞王摆摆手,“无妨,既然要查,自然是都要查清楚,没必要因为我大婚便将我排除在外。可我也要自证清白,实不相瞒,我身子孱弱,在大婚之后第三年,四哥无意间识得一位神医,在他多次施针之后,我才能行周公之礼,不过直到现在也未曾有子嗣。” 允棠抬手摸了摸耳坠掩饰尴尬,倒不是听到“周公之礼”四字便脸红血热,而是这还是她第一次听见,一个男人说自己不行,还说得这么坦然。 “次日,我与兰英收拾妥当,准备要入宫奉茶,有下人慌慌张张来报,说发现有人溺毙在外院的池塘里。我命人将尸体打捞上来,却是陌生面孔,看穿着,怀疑是宾客们带来的小厮。” “我想着,许是夜里暗,又都吃醉了酒,主人没发觉也是正常,可接连几日过去了,都没人来问过,我便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不太对。” 允棠看着他,目光灼灼。 瑞王无疑是聪明的,比其余几位皇子都聪明。 “打捞尸体的时候,我详细观察过池塘周围的情况,因为整个院子都是新修缮过的,池边花草也都是新种下的,所以有人从池塘里爬出去过的痕迹还是很明显的。” “爬出去过?”允棠心头一颤,“那,有人活下来了?” 瑞王赞许地凝了她一会儿,点了点头,“没错,应当是要杀两个人,但是有一个人不知什么原因,竟然没死,爬出去后,逃走了。” 死了,死无对证;跑了,大海捞针,哪一种结果都不是她想要听到的。 可瑞王接下来的话,却让她精神为之一震。 “我从小身子不好,父亲赐的侍卫和府兵,也比别的亲王府多些,我猜那人也寻不到到机会逃出府去,便命逄准在全府上下搜寻。”瑞王解释道,“哦,逄准,原是殿前司的高手,奉命来保护我的。” 允棠腹诽:看来官家也是看出瑞王天资聪颖,才格外疼爱,只恨天妒英才,没给他一副能大展身手的健康皮囊。 “大婚次日便闹出人命,怎么说也是晦气的事,我便带着兰英按时辰照常入宫,免得父亲母亲起疑,从宫里回来之后,逄准倒是不负众望,真的在西边林子里搜到一人。” “当真?”允棠猛地起身,却忘了自己还身处马车之中,只听“铛”的一声,头与坚硬的车顶磕了个结实。 “嘶——”她倒吸一口凉气,揉了揉头顶,重新乖乖坐好。 “夫君?” 车外响起瑞王妃的呼声,想必是被巨响吓了一跳。 瑞王起身,掀开纱帘,“我没事,是她不小心撞到了头。” 瑞王妃点点头,又问,“姑娘她没事吧?” “我没事,没事,呵呵。”允棠干笑两声。 瑞王重新放下纱帘,忍俊不禁道:“你倒也不用这么激动吧。” “瑞王殿下见谅,实在是这么久了,都没有一条能追查下去的线索,故而心急如焚。”允棠顾不上头顶疼痛,追问道,“那人呢,现在还活着么?” “倒是还活着,不过...”瑞王拉长了尾音。 允棠心都提了起来,“不过?” 瑞王轻轻吐出两个字,“疯了。” “疯了?”允棠不敢相信,“怎么会这样?是发现时就疯了,还是后来才疯的?疯到什么程度,有没有可能是装的?我能去亲眼看看么?” 瑞王耐心回答她的每一个问题,“是的,疯了。我也不知道缘由,发现时就已经疯了,症状是:畏缩着不敢见人,逼问的话,便歇斯底里还会失禁,怕水,生活能自理。至于会不会是装的...这个不好说,从安顿下他开始,我便派人盯着他,十几年了,还没有露馅儿的时候。你若想去看,随时都可以。” 允棠紧绷的身子泄了力,慢慢向后靠去。 她要理一理思绪。 根据瑾王的说辞,那日是有人趁乱在母亲的酒里下了迷药,之后由两名小厮架着送到偏院去。 两名? 如今一死一疯,也是两名。 会是下药之人发觉被瑾王占了先机,行诡计不成,便灭两名小厮的口么? 小厮的主人,便是下药之人。 可有个地方,她始终想不通,若是母亲喝了带有迷药的酒,不省人事,也该是由婢女搀扶着下去休息,怎么会让两名小厮去扶呢,这中间似乎漏掉了什么。 见她神色凝重,瑞王也不催她,从温盘上取了水壶,自己倒了杯水喝。 “瑞王殿下,您大婚时在宴席上伺候的婢女,都还在么?” 允棠话刚出口,便觉得不妥,一来,这么多年过去了,当时的婢女如今年纪也不小了,或是婚配或是转卖,想必早就无从查起了。 二来,家里的女使婆子们,大多又当家大娘子管的,瑞王身子又不好,怎么会知道家里这么琐碎的事呢。 果然,瑞王眉头轻蹙,“这个,恐怕要问兰英了。” 只轻声一唤,瑞王妃便应了声,车里本来空间还算宽敞,进入第三人便显得局促了。 允棠将手脚都缩了缩,想给瑞王妃腾出些空间来,谁知瑞王妃直奔夫君身边,瑞王也颇有默契地起身,待瑞王妃坐稳了,将整个身子倚了过去。 这场面,颇有些“醉卧美人怀”的意思。 “去兆林庄吧。”瑞王说完这一句,便阖上了眼。 允棠见他面有倦色,心里过意不去,道:“其实可以不必今日去的,殿下若是身子不爽,我可以等上几日。” “我将他放在庄子上十几年,为的就是今日。”瑞王依旧未睁眼,“况且我这身子,日日都是这副鬼样子。” 瑞王说这句话的时候,瑞王妃露出心疼的神色。 交待车夫去兆林庄之后,瑞王妃用手臂擎住夫君的头,让他不至于晃动得太厉害,之后才抬头柔声问道:“姑娘要问我什么?” “我这个问题有些难为人,可我还是想碰碰运气,希望您别见怪。”见瑞王妃眼含笑意,鼓励她说下去时,才又问道,“您大婚时在宴席上伺候的婢女,都还在么?” “嗯...一些放出去嫁人了,一些还留在府中。” 果然。 瑞王妃盈盈一笑,“姑娘倒也不必急着沮丧,那日蹊跷,出了人命之后,女使婆子们进出,我便留了个心眼,我有个名册在手上,去向也记了个清楚,明日便可差人送到崔府去。” “王妃,您真是帮我了大忙了!” 瑞王妃又道:“姑娘若想审问我府上那群婆子,也是行的,来之前跟我打声招呼就好,我倒不怕别的,就怕赶上神医先生来给夫君施针,我便没法招待姑娘了。” 要不是瑞王在中间,允棠真想扑上去,狠狠拥抱瑞王妃,再在脸颊两边狠狠亲上两口! 见她两眼放光,瑞王妃掩口笑,问道:“打起精神了?” 允棠用力点头,“嗯!” “那就拼尽全力去查吧,我们夫妇支持你到底。”瑞王妃眼神里的笑意渐渐淡去,竟开始凌厉起来,“在我大婚当日行此龃龉之事,又在我府上闹出人命触我眉头,此人不伏法,我寝食难安!” “我定全力以赴!” 半个时辰后,马车来到兆林庄上。 下车时允棠才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的马车后面跟了一行轻骑,为首的精明强悍,眼神锐利时刻警惕,应该就是瑞王说的逄准了。 瑞王身子禁不起折腾,下了车便直奔屋内休息,瑞王妃自然在要跟进去,身侧伺候。 她在正堂坐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瑞王妃才从房内出来,歉意道:“让姑娘久等了。” “瑞王殿下还好么?” 瑞王妃做了个请的手势,见她起身跟随,才又道:“无妨,就是乏了,现下已经睡下了。” 领着允棠走过穿堂,经过内院,来到角落一道铜门前,逄准已经候在这了。 守门的下人见到瑞王妃,急忙开了锁,三人推门而入,一个独立空旷的小院赫然出现在眼前。 与前面的院子不同,这里没有任何植物,也没有任何摆设,就是一间小房,加上一个空荡荡的院子。 应该就是这里了,允棠心道。 身后突然传来铜门关闭的声音,她心一惊,瑞王妃忙安抚道:“姑娘莫惊,有逄准在,不会有事的。” 随后瞥了逄准一眼,逄准便朝屋里喊道:“九伯!” “哎!哎!”一个褐发童颜的老翁,灵巧地从屋里跑出来,一边跑还一边应着,一见来人,又惊又喜,“小兰英!” “这位是...” 允棠满腹疑团,什么样的老翁能直呼王妃姓名啊? “九伯!”瑞王妃打过招呼之后,笑着介绍道,“这是我远方的伯父,排行第九,从幼时便跟着仙师上山去修仙,我大婚之前不知从何处回来,居无定所,我就让他住在这庄子上,那罗锅来了之后,他竟非要跟罗锅一起住,我只好依他了。” 九伯侧耳听瑞王妃说着,边说边赞同地点点头,那神情,就跟六七岁的孩童一样。 允棠心情复杂,罗锅是疯了,这九伯看样子,怕不是个傻的吧。 这辈分该怎么算?瑞王妃叫九伯,她叫什么,九爷爷? 她抬头,努力朝九伯挤出一个微笑。 72. 别鹤凄清觉露寒 九伯这才歪头去看允棠,毫不掩饰地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回到头,似乎又有什么想不通似的,围着她转了几圈。 “你不是这儿的人。”九伯没头没脑说了句,“你不该在这的,你为什么会在这?” 众人都被说得一头雾水,逄准更是没什么耐心,皱眉道:“九伯,把罗锅叫出来吧。” 九伯又恢复孩童似的表情,用力点点头,朝屋里喊着,“罗锅,出来!快出来!” 半晌,门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随后一个乱蓬蓬的脑袋,扒在门边,飞快地向外看了一眼又缩了回去。 “罗锅,你再不出来,我要用水泼你了!”九伯喊道。 “别,别——” 在看到罗锅的那一瞬间,允棠的心凉了半截。 那是一个,看起来就臭烘烘的中年男人,一头乱发好几处已经结了块,目光呆滞,衣裳倒是干净,能看出已经浆洗过无数次了。 他的驼背很严重,眼睛要很费力向上抬才能看到前方,左脚是跛的,双手因害怕不住地在裤子上搓着。 短短的一段路,他硬是磨了半盏茶的功夫,才来到九伯身后。 允棠上前一步,他忙登登退后两步。 她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急问道:“我问你,你叫什么名字?你的主子是谁?” 罗锅只看了她一眼,便像受了惊吓似的退了两步,旋即转身想要往回跑,逄准手疾眼快,一把揪住他的后心。 这一揪之下,他更是吓得魂儿都丢了,整个人再没了支撑,瘫软在地上,一边拼命摆手,一边往后蹭,嘴里含糊着:“你不要来找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瑞王妃轻叹口气,“这么多年,每次问起,都是这个结果。” “你到底是为谁做事的,你的同伴都被你的主子溺死了,你还要替他掩饰吗?”允棠怒火中烧。 罗锅抖如糠筛,求助似的看向九伯,九伯一摊手,“这我可帮不了你。” “你不要以为你装疯卖傻就躲得过去!”允棠冷声喝道,“到底是什么人要杀你灭口,你们当初都做了什么?” 可无论她说什么,罗锅都只是抱着头哭嚎,不断重复着,“我不知道,不关我的事,你别来找我。” 逄准看不下去,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大手一抓,把罗锅像小鸡仔一样拎起来,来到院子角落的大缸面前,一脚踢掉木头缸盖,把罗锅的头浸了进去! 看到此举,瑞王妃虽没惊呼出声,也惊得用手帕掩住了口。 罗锅双手拼命乱抓,水缸中咕咚咕咚气泡翻腾,逄准估摸时间差不多了,一把将他提起来,他离开水面的一瞬间忙大口吸气,又马上咳嗽起来。 “说不说?”逄准的声音里没有一点温度。 罗锅摇头,“我什么都不...” 话还没说完,头又被按入水中,这次挣扎得比上次还凶,不过,很快便闻到一股尿骚味,允棠低头一看,罗锅裤子果然湿了一大片。 逄准一脸嫌恶地抓住他后脑的头发,向后一揪,咬牙问道:“还不说是吗?” 瑞王妃不忍心,“逄准,够了。” “王妃,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他就是装的!” 逄准看着浑身湿透,瑟瑟发抖的罗锅,气就不打一处来,当初跟瑞王殿下提议对他用刑,就被殿下果断拒绝,结果一养就是十几年! “我说够了。”瑞王妃重复。 逄准虽不情愿,可还是忿忿松开手,感觉到指尖的黏腻,又在大缸里把手涮了涮,这才回到瑞王妃身后。 罗锅俯在地上,骨瘦如柴的胳膊强撑起身体,咳几声后,弓着身子干呕起来,直到吐出一大滩水,才仰翻在一旁的地上。 允棠静静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是装的么?若是装的,这么多年竟无人能看出破绽,那演技真的是影帝级别的了。 若不是装的,而是当年目睹了同伴惨死,自己又九死一生,硬生生被吓疯的呢? 她仔细回忆他刚刚说过的每一句话。 “姑娘,这趟你怕是要空手而归了。”瑞王妃遗憾道。 允棠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 “王妃,你们之前问他问题的时候,他都说了些什么?” 瑞王妃不明所以,茫然道:“和今天一样啊,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不关我的事。” 是了! 允棠低头看了看自己这一身红衣,这大概是她第一次穿红色,像是冥冥中注定的一样。 她眼睛一亮,快步上前,来到罗锅身边蹲下,轻声道:“你看看我,你睁眼看看我。” 瑞王妃与逄准对视一眼,不明白她在做什么。 九伯倒是双手环抱胸前,饶有趣味地抚着下巴笑了起来。 罗锅刚刚吐得胃里翻江倒海,十分力气用去了八分,听到声音缓缓睁眼,在看到那个充满整个视界的俏脸的一刹那,浑身一个哆嗦,一骨碌爬起来,手脚并用转身向身后爬去,边爬嘴里还念叨个不停,“你不要来找我,不关我的事,是他让我这么做的,你去找他,去找他...” 瑞王妃恍然大悟,“原来...”随后又急忙掩住口,生怕惊了罗锅。 允棠大喜,心里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忙追上几步,用近乎凄厉的声音喊道:“我认得你,是你,是你将我带到偏院的,我死得好惨呐,你还我命来!” 罗锅吓得头也不敢回,四肢爬得飞快,胡言乱语间,不小心咬到了舌头,血迹混着唾液从嘴角流出。 有一滴恰巧滴在手背上,他目光一瞥,大惊失色,更加确信了身后有厉鬼来找他索命,顿时连滚带爬起身想跑。 允棠伸手死死拉住他的裤脚,瞪大眼睛嚷道:“是谁让你这么做的?到底是谁?你若说不出,我便将你带走!” 被她这样一拉,罗锅重重摔在地上,他用力甩着那只跛脚,想要挣脱那只看上去惨白的手,却怎么甩也甩不掉。 他吓得眼都不敢睁,失声道:“是,是谷衙内,你赤(去)找他,你赤(去)找他!” 允棠一怔,手下意识松开,罗锅趁机飞也似的逃回屋内,,还把门从里面关好。 “谷衙内...”她重复着。 她也调查过很多人了,根本没听说过有什么谷衙内。 她抱着希望,转头去看瑞王妃,果然,对方也摇了摇头。 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瑞王妃忙去扶她,“许是我识人少,等夫君睡醒,姑娘再问问他就是了。” 允棠低头看着满身泥污,自嘲地笑了笑,闹腾了这么一气,有没有收获还尚未可知。 “我找人伺候姑娘沐浴更衣吧。”瑞王妃道。 逄准回身拍了拍铜门,又喊了一声,铜门才再次打开。 三人来到门前,允棠想到什么似的,回头去看九伯,也没头没脑问了句,“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么?” 九伯咧嘴笑笑,伸出一根手指,跟头一起绕起圈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允棠迟疑片刻,随后释怀似的笑笑,转身迈出门去。 * 越州寒露 越王楼上,太子扶着栏杆看着蝗灾过境后的越州城,心内感慨万千。 他们从扬州、杭州一路过来,不但草木皆空,就连牛马毛和旗帜都被吃了个精光,难民哀嚎遍野,饿殍满地。 追问之下才知道,朝廷下令拨出的赈灾粮食,被附近山头的土匪抢了近半,剩下的,刨除遭遇蝗虫群损失的,所剩无几。 感觉到蝗虫南下的速度变快了,他们几人马不停蹄赶到越州,却发现这里的状况要比扬州和杭州好许多。 从灾后的状况来看,蝗虫数量似乎少了大半。 越州知州吴烨垂手立在太子身后,道:“下官已经从城中官宦、富商处募得了米粮和银子,沿街设置粥铺施粥;另按照官家旨意,又在城中多处设置换粮处,并各处张贴告示,蝗虫一斗可换细色谷一升。” 太子眉头紧锁,“人手可还够吗?” “这...”吴烨欲言又止。 “直说便是。” “兄弟们已经几天没阖过眼了。”吴烨如实道。 太子稍一思索,转头对皇太孙道:“弘易,把我们带的人,都交给吴知州,由他派遣吧,你随我去街上施粥。” “太子殿下,万万不可!”萧卿尘高声道。 皇太孙和缘起皆诧异转头,要知道他可两天都没开过口了。 怀疑蝗虫数量在减少,想要一探究竟,萧卿尘派人在城中和城郊分别打探之后,带回了两个消息。 一是,招待辽国使团的中秋宴上,出现了几道特殊的菜,因口味独特受到皇家贵胄的追捧,好多富贵人家重金求蝗,只为尝一尝这珍馐美馔,这样一来,很多百姓都全家出门捕蝗,颇有成效。 传说,这些菜是一位小娘子孝敬给中宫圣人的。 二是,官家准备册封一名郡主,嫁到辽国作皇妃,以示两国交好。 从得知这两个消息开始,他就再没开口说过一句话。 他不说,皇太孙也知道,这两条消息,都跟允棠有关。 皇太孙惊讶于此女的头脑,竟能在千里之外干预蝗灾到如此地步;又感叹此女的命运,不提复杂身世,本来若是真能与萧卿尘情投意合,结两姓之好,也算是圆满,谁知竟被突然杀出的辽国皇子截了胡。 虽然对这消息的真伪存疑,但萧卿尘明显已经按耐不住,想插上翅膀飞回汴京了。 太子皱眉,“有何不可?说来听听。” 萧卿尘面无表情道:“随身侍卫是为了保证殿下的安全,万不可挪作他用。” 太子指着城中百姓,急道:“你来看看,都什么时候了?他们连饭都吃不饱,哪来别的心思?” 萧卿尘不语。 太子拂袖,“平日里带那么多侍卫也就罢了,如今是什么时候?一大群身强力壮的人围着我,眼睁睁看着老人孩童们挨饿,也不去帮忙吗?你知道多开一个粥铺,每天能让多少人填饱肚子吗?” 吴烨听后拱手道:“太子殿下至仁至善,乃天下万民之福啊!” 73. 瘦鬼染面惟齿白 皇太孙劝慰道:“父亲,卿尘说得也不无道理,还是小心为妙,至少留两个人在您身边,您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吴知州考虑啊。” 吴烨闻言头皮一紧,心下腹诽,若太子真在越州地界出了什么事,自己十个脑袋也不够掉的,忙跟着劝说道:“是啊,太子殿下,小心驶得万年船。” 太子也不再坚持,一摆手,“好了,那就留两个,剩下都去帮忙!快走吧!” 一行人下了楼,皇太孙戳戳萧卿尘,凑到他耳边低声道:“不然这样,你先回汴京。” 萧卿尘诧异转头,皇太孙又道:“托崔三姑娘的福,看样子很快我们就可以回去复命了,你先行一步,将各处灾情情况以及处理办法,细细说与祖父听。” “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皇太孙反问,“你把剩余的暗卫都留下,足够了。” “殿下不必再说了,我是不会走的。”萧卿尘说完,大步流星朝楼梯走去。 皇太孙无奈摇摇头。 阳光带来的温度,随着夕阳西沉,也都消失殆尽了,冷风萧瑟,吹得太子都缩起了脖子。 一名侍卫取来披风,太子却摆摆手,“施起粥来不方便。” 瞥见前面队伍里有一七八岁的孩童,衣不蔽体,瑟瑟发抖,太子攥上披风,来到孩童身前,用披风裹住那小小的身躯,轻声问着:“还冷么?” 孩童摇摇头,“不冷了,谢谢大人。” 身后有老妪纠正道:“娃娃,你可看清楚了,这是我们的太子殿下啊!” “太子殿下。”孩童歪着头。 太子笑笑,“你怎么一个人?父母呢?” “父母早就死了,我还有一个祖父和一个弟弟,我要把东西带回去给他们吃。”孩童稚嫩的嗓音说着。 太子鼻子一酸,忙命侍卫装上些馒头和粥,“我跟你去看看,好不好?” 孩童眨眨眼,“好,可是,有点远。” “无妨。”太子拉住小手起身,“你带路吧。” 侍卫面露难色,“太子殿下...” 见太子已领着孩童转身走开,两名侍卫对视一眼,一咬牙,追了上去。 深夜的知州府乱成一团,吴烨在院子里来回踱步,见有府兵跑回来,忙上前查问,“怎么样?” 府兵摇摇头,“没有。” 吴烨急得团团转,“不是在粥铺施粥么,能去哪呢?” 通判刘季安慰道:“你也不用太着急了,不是还有两名侍卫跟着嘛!” “刘兄啊,叫我如何能不急啊。”吴烨又问府上小厮,“皇太孙殿下和萧洗马呢?” “天刚擦黑时就出去了。” “哎呀,哎呀!”吴烨捶着自己的掌心,“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城郊官道上,一黑一白两匹马并肩飞驰,正是皇太孙和萧卿尘。 太子刚一出城,暗卫兄弟就立刻来报,萧卿尘命人继续跟随,不要轻举妄动,随后便准备出发。 皇太孙来问时,他不敢隐瞒,只好如实相报。 得知父亲有可能身陷险境,皇太孙不肯留守,坚持要与他同行,他拗不过,只好作罢。 待二人来到山脚下一个村落时,只觉得气氛诡异,不但静谧一片,就连灯火都没有几盏。 萧卿尘打马上前,手指探入唇边打了个响哨,一道黑影从不远处树梢连跃几次,来到跟前才翻身而下。 黑影依然隐匿在黑暗里,“指挥使,已经探查过了,这个村子并无异常,都是些老弱病残,没什么威胁。” “太子殿下呢?”萧卿尘问。 “被那个孩童领到一个破草屋里,里面有一个老头和一个两三岁娃娃,老人马上就要咽气了。” 皇太孙松了口气,“不过是多虑了,没事就好,我们进去看看吧。” “慢着!”萧卿尘伸手一拦。 不对,这个村子绝对有问题。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萧卿尘脑海里出现。 “殿下,你现在原路返回,进了知州府就不要再出来,你放心,有三名暗卫在暗中保护,无论遇到任何事都不要回头,只管跑就是。”萧卿尘沉声道。 皇太孙见他面色凝重,急问道:“那我父亲呢?这村子里到底有什么?” “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这里应该是有了瘟疫。” 皇太孙倒吸一口冷气,“怎么会,这一路来,也就只有扬州地界有几个村子起了瘟疫,但都很快扼制住了,这里怎么会...” “没时间解释了,你先走,尽可能把今日太子离开粥铺时所有人都隔到一处,我去救太子殿下。”萧卿尘甩下一句话,以黑巾遮面系在脑后,扬鞭策马进了村子。 月至下弦,又无几盏灯火,整个村子昏暗得难以辨认方向,空气中到处弥漫着腐烂的味道,他放慢速度,竖耳听着四周的动静,可只有座下的马蹄声回荡在街道。 一个黑影在他前方屋顶不断跳跃,最后在一间破茅草房对面停了下来。 萧卿尘也主意到了茅草房门口栓着三匹上好的马,他仔细查看马匹,并未有何不妥,随即翻身下马,拔出腰间匕首,蹑手蹑脚上前,小心翼翼推开那扇破烂不堪的门。 这是一个小到只一眼,便能一览无余的房间,角落由木板拼成的床榻上,几乎没有什么被褥,只有一张破旧布单。 布单上躺着一个奄奄一息的枯槁老人,太子正坐在塌边的杌凳上,两名侍卫在门后垂手候着,一大一小两个孩童正坐在桌边大快朵颐,仿佛那馒头白粥是什么山珍海味一样。 太子闻声回头,见来人黑巾遮面一时辨认不出。 “太子殿下。”萧卿尘拱手行礼,表明身份。 “是卿尘啊,你怎么来了?”太子垂眸,伤感道,“老人家恐怕挺不过今晚了,留下两个孩子无依无靠,实在可怜。” “殿下,能否借一步说话?” 将太子叫出草屋,萧卿尘扯下黑巾,道:“殿下可知,老人家是什么病症?” “孩子年纪小,也说不太清楚,应是咳喘引起高热多日,又无钱医治,拖到现在已是无力回天。” “那这两个孩子呢,可还健康么?” “小的有些咳嗽,大的还好。”顿了顿,太子又说道,“其实你也不用特意跑这一趟的,我们一会儿也要回去了。” 萧卿尘苦笑道:“我们回不去了。” 太子不明所以,疑惑道:“为何?” “殿下来的时候注意旁边的民舍了吗?可有人进出?”萧卿尘问道。 “这...”太子迟疑,“来的时候只顾着问孩子家里状况,并未留意啊。” 话一说完,将目光投在这死一般寂静的村庄,表情也渐渐凝重起来。 “难不成...” 萧卿尘沉声道:“我命人寻一处相对安全的住所,殿下随我过去吧,这里不能再待了。” “可是!”太子想到屋内两个孩子,“总不能留他们两个在这等死啊。” “殿下!”萧卿尘皱眉,“您不觉得一切都太巧了么?分明是有人叫那孩子把您引来的!” “怎么可能!”太子毫不犹豫驳斥道,“他只是个连饭都吃不饱的孩子!当时在粥铺也是我主动找他说话的,他才七岁他懂什么!” 萧卿尘嘴巴张了又张,最终长叹口气,语气暂缓道:“我会命人将他们安排在别处照顾,殿下放心就是。” * 那日从瑞王的兆林庄回来之后,允棠便开始多方打听这个谷衙内,皇天不负有心人,还真被她找到一位。 耿忠在前面带路道:“这个谷衙内,名叫谷平显,是前司空谷熹的儿子,今年三十有八,妻妾姨太太加到一起能有二十几个,子女更是数不过来,有传言说,拎出个孩子,他都叫不上名来。” 崔南星噗嗤一笑,“这么邪乎!” “他家产业众多,什么酒楼啊,当铺啊,布坊染坊的,甚至连铁匠铺都有两个。”耿忠继续道,“当年,瑞王大婚,他确实在场,不过不是瑞王妃邀请的他,而是,他找人照着瑞王妃发出去的名帖,伪造了一个。” “伪造?”允棠和崔南星异口同声。 耿忠点头,“城南有位梁先生,以模仿他人笔迹闻名,无论是什么样的字,只要你有样本,这位梁先生都能写出一模一样的来。梁先生如今虽已经金盆洗手,不过我也去探访过了,确有此事。” 允棠疑惑,“做这种生意的,会随便透露跟谁做过生意吗?” 耿忠笑笑,“自然是没那么容易的,不过是找了以前的兄弟,威胁他若不从实招来便抓他去下狱,让他余生都在大牢里过,他便什么都招了。” “你倒是挺有办法。” 耿忠挠挠头,不好意思道:“多谢姑娘夸奖,官家说了,无论姑娘想查什么,都要尽全力去查个清楚,千万含糊不得。而且,我和魏广都是很钦佩姑娘的。” 说话间,三人来到一座染坊前,耿忠道:“就是这里了。” 允棠仰头,院门上挂着一块无比气派的大匾额,上书五个字:“谷衙内染坊”。 74. 添得初冬几度寒 允棠让耿忠等在门外,自己则和崔南星推门进入。 这应当算是一个规模很大的染坊,院子里一排排木架上面挂满了各色锦缎丝绸,扎染匠人忙忙碌碌根本无暇抬头,不过很快便有一位主事夫人迎上来热情招呼。 “两位姑娘,看看喜欢什么颜色花样?” “谷大官人在么?”崔南星问。 夫人闻言,立刻警惕起来,“你们找他做什么?你们是什么人?” 这反常的态度,不免让允棠起疑,“夫人这么紧张做什么,我们不过是想谈笔大生意,不想浪费时间,想直接和能做主的人说话罢了。” 夫人明显松了一口气,“这样啊,两位姑娘有所不知,我家这死鬼,成日的就知道拈花惹草,一有小娘子来寻他,我这心就慌得很。两位姑娘随我到里面坐着说吧!” 说完,便在前面带路。 来到正堂,允棠只觉得被无处不在的金器晃得睁不开眼。 这屋内,没有字画和铜玉摆件,所见之处,无不金光灿灿,就连榻上那个凭几,也是纯金打造的,也不知道倚起来,硌不硌得慌。 崔南星也忍不住感叹,“哇,还真是...叹为观止啊!” 很快,谷平显就被请了出来,他肥头大耳,大腹便便,走起路来两只胳膊横甩,活脱脱一个猪八戒转世。 见到堂内坐着两位娇俏小娘子,谷平显眼睛一亮,从身侧一个花瓶中拿了两朵点翠金花,往允棠和崔南星一人手里塞了一朵,眉开眼笑道:“能跟两位这么漂亮的小娘子谈生意,是我谷某的荣幸啊。” 他夫人闻言,斜乜了他一眼,眼中尽是厌恶之色。 崔南星捻着手中的金花,道:“我们都还没开口说是什么生意,谷大官人便出手这么大方啊。” 谷平显嬉笑,“金花配美人,跟生意无关。” 允棠冷眼看着面前这个,毫不掩饰好色之心的男人,当着夫人的面就对她们如此殷勤,真是恶心至极。 当年他拿着假名帖混入瑞王府,难道就是奔着母亲去的? 若是这样,今日他见到她的容貌,应该有些不同寻常的细微表情才对啊。 谷平显也注意到了她审视般的目光,转头对她笑道:“咦,这位小娘子,看起来有些面熟啊!” 他的脸上,洋溢着略显油腻的,只属于中年男人的那种迷之自信,甚至说话的时候,还挑了挑他那对短粗的眉毛。 连一丝慌乱都看不到。 允棠开始有些怀疑,耿忠是不是找错人了。 谷夫人眉毛快拧成麻花了,“你看谁都面熟,赶紧谈生意吧。” 崔南星清了清嗓子,“谷大官人,翻样开板,你们染坊能做吧?” “这是自然。”谷平显得意道。 “那...”崔南星身子向前倾了倾,“朝廷用的缬帛呢?” “朝廷...”谷平显吸了口冷气,忙压低了声音,“姑娘想要...” “嘘——”崔南星示意他噤声。 “可...”谷夫人低声道,“这官府是明令禁止的啊。” 崔南星眉毛一挑,“怎么?做不了?”说完从怀里掏出两枚金锭,顿在桌面上。 “能,能。”谷平显笑道。 崔南星又掏出一块缬帛,递给他,手在金锭上轻点了点,“事成之后,我再给谷大官人送些来。” “姑娘放心,我们染坊的手艺那是远近闻名的,您就等着吧,保准一模一样。” 待久了怕晚上吃不下饭,两人随便敷衍了几句,便从染坊退了出来。 走出两三个巷口,崔南星才开口道:“我觉得他不像是装的。” 允棠不置可否,“是不是装的,过段时间就知道了。” 崔南星凑近了,“你真想把他抓到大狱里去审啊?你进得去吗?你审过犯人吗?” “没有。”允棠如实道。 说起审犯人,应该没人比萧卿尘更在行了吧,可惜他现在人不在汴京。 她自嘲地笑笑,自己还真双标,他走的那天,还问过他是不是对琴意用过刑。 在这个时候想起他,无外乎是打心底里希望,他能替自己做这些肮脏事。 她又想起他问的那句话:“若我告诉你,查你母亲的案子,会牵扯到很多人的命运,甚至伤及他们的性命,你会就此罢手么?” 她当时毫不犹豫回答,不会。 因为她笃定,真正无辜的人不会被牵扯进来。 若谷平显不是下药的凶手,她这套“钓鱼执法”之后,即便谷平显有前司空谷熹这层关系,又家财万贯,不褪层皮也别想出来。 届时又该如何? 安慰自己,不过是一个贪财好色的小人罢了,这样的结局也没什么好冤枉的? 而她又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审判别人的权利了呢? 正胡思乱想着,崔南星想到给出去那两锭金子,肉疼道:“你哪来的金子啊,就这么给他了?” “祖父赏了我许多,你要的话我还有。” 崔南星撇撇嘴,“我不要,我只是觉得,这样太便宜他了。” “放心吧。”允棠道,“他会吐出来的。” * 建安三十七年十月末,西北传来捷报,魏国公大败西夏。 几乎是同时,蝗灾彻底被消灭。 官家派出的无数支捕蝗队伍,都陆续凯旋而归,皇太孙也带回捷报,越州等几个灾害不十分严重的州郡已经开始恢复生产。 太子和萧卿尘却没回来。 得知太子被困在有瘟疫的村子里的时候,官家正在仁明殿,与皇后一起用早膳,允棠也在场。 “瘟,瘟疫?”官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皇太孙颔首,“是的,我们到越州没几日,父亲在街上施粥,见一个孩子可怜,便跟他回了村,我和卿尘去接父亲时,竟发现村中有瘟疫...” 官家眉头紧锁,捂住胸口。 皇后追问:“然后呢?” “卿尘入了村子,将父亲安顿在村子一隅,不与其他村民接触,又命侍卫将那些尸体焚烧。我回知州府找了些大夫和府兵,驻扎在附近,供他们所需。” “可父亲与那孩子的祖父接触已久,数日后开始发热,卿尘每日隔着河,讲述父亲症状变化,大夫适时调整药方,就这样过了一周,父亲的高热终于退下去了。” 听皇太孙说完,立在一旁的允棠只觉得一颗心在胸腔内狂跳。 “那...那现在呢?”皇后颤抖着声音问道。 “孙儿回来前两日,卿尘都没有再出来喊话,许是,许是他也病倒了。”皇太孙垂眸,“我一回京,便到太医院跟众位太医详细讲述了病情,李院判更正了药方,已经八百里加急送到越州去了。” 从“他也病倒了”几个字之后的话,允棠就再也听不见了。 她掏出那块黄玉玉佩,在指间摩挲。 她提醒了他可能会有人意图不轨,却忘了提醒蝗灾之后会有瘟疫。 她想起他站在栀子花丛前,转身对自己笑的样子,好像有什么东西哽在喉头。 “祖父!” “官家!” 几声惊呼,唤回了她的心神。 她这才发现,皇太孙和皇后都起身,冲过去扶倾倒的官家,而官家则面色苍白,死死攥住胸口的衣料,很痛苦的样子。 皇太孙惊呼,“太医,快传太医!” 心梗? 允棠看着官家缓缓倒下去,感觉跟前世爷爷心梗发作的症状很相似。 很快,官家的紧抓着胸口的手慢慢松开来,随后又垂了下去。 “官家!”皇后瞪大双眼,不住摇晃官家的身体,见没反应,抬手颤抖地去试探鼻息,一试之下,大惊,跌坐在地上。 “祖父,祖父!” 允棠冲到过去,拨开皇太孙,跪坐在官家身边,开始做心肺复苏。 “你在做什么?!”皇太孙又惊又怒。 皇后也惊愕不已。 她并未停手,“殿下,我说的您可能不相信,但这样确实有可能能救回祖父,你愿意试一试吗?” 皇太孙转头,与皇后对视一眼。 “我每按压五次,你便捏住祖父鼻子,往祖父口中吹气,能做到吗?”允棠急问。 皇太孙看着毫无生气的祖父,再没了天子的威严,那副裹着团龙窄袍的身子,此时就像一个破布团子一样,正随着允棠的按压上下起伏。 见皇太孙迟迟没有动作,她高声喊道:“殿下!” 皇太孙回过神来,朝她点点头,“来吧。” 皇后怔怔看着二人,允棠每一下按压都似乎用尽全力,此时头上已经冒出细汗,皇太孙则听她的指令,俯身吹气。 不知道过了多久,官家呼出一口气,轻哼一声。 允棠早已力竭,见状这才放松下来,坐在一旁揉着酸胀的手臂。 一行脚步声从殿外转进来,是太医们到了。 她忙躲开,看着内侍们将官家抬上床榻,太医们一股脑围上去诊脉,她才退出寝殿,到殿外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不知不觉已是初冬,清晨的阳光实在算不得暖阳,她不由得缩了缩身子。 一件狐皮大氅自上而下落了下来,对方有意避嫌,及时松了手,允棠下意识抓住快要滑落的大氅,转头仰脸去看。 皇太孙面色深沉,负手看向前方,轻声道:“祖父无大碍了。” 她长吁口气,“那就好。” “对不起啊,我没能完好地把卿尘带回来。” 75. 犹吊遗踪一泫然 允棠双手拉紧大氅,顿时觉得暖了许多,问道:“殿下为何这么说?” 皇太孙道:“你是六叔的女儿,应当唤我声堂兄的,不必这么见外。” 见她并未做出回应,又道:“我与卿尘从小一起长大,他的心思我最清楚不过,他暗地了为你做了许多事,而且我不觉得他是一厢情愿。” 允棠低头笑笑,“我自己都不甚清楚的事,殿下倒是很笃定。” “所谓当局者迷嘛。”皇太孙笑道,“不然你费尽心思做那几道菜是为何?总不会是为了我父亲和我吧?” “男子能心怀天下百姓,女子就只能是为了情郎么?”允棠仰脸反问,迎着阳光,她有些睁不开眼。 皇太孙哑然。 他突然明白了萧卿尘,只几个照面就对她欲罢不能的缘由。 别家小娘子自十岁起,每日所学所做,尽是为了能更好地操持家事,相夫教子,得婆家称赞。 就连他的亲妹妹昭儿,成亲后的闲暇时间都用来研制熏香,也不过是为了讨喜香婆母的欢心。 可面前这个稚气并未完全脱尽的,不愿承认皇家身份的堂妹,似乎更倾向于取悦她自己。 做她自己想做的事,说她自己想说的话。 “是我失言了。”皇太孙认真道,“你放心,他会没事的。” “我知道。”允棠扬了扬手中的黄玉玉佩,眯眼笑道,“他曾说过,只要我收了这个,他无论如何都会活着回来。” 皇太孙见了玉佩,瞳孔一缩,“你知道,你手中这个玉佩意味着什么吗?” “怎么?收了这个就得嫁给他?”允棠玩笑道。 “魏国公沈聿风三次勤王救驾的故事,相信你也听说过吧?”皇太孙将手负在身后,“那之后,祖父曾留下口谕,凡持沈家鱼佩者,可免死罪。” 允棠一怔,低头看向手中的玉佩。 “他这是怕自己不在汴京,护不住你,如今你可知道他用心良苦了?” 她将玉佩攥紧,只觉得掌心有一股温热,直直传至心底,帮她抵御寒冷。 皇太孙又道:“在越州便听到你要和亲的消息,他心急如焚,可无奈分身乏术。我才归来,还未来得及问祖父,此事是否属实,如今这情形,更是问不得了。可卿尘为我出生入死,我既知道他属意于你,纵使违背圣意,我也定要为他争上一争。” 他低头看着坐在地上的允棠,“可这样一来,祖父很有可能就此赐婚,届时就由不得你了。你毕竟是我堂妹,我总要问过你一声。” 允棠抿了抿唇,“也就是说,若和亲之事避无可避,在万俟丹和萧卿尘之间,我定要选一个嫁了,是么?” 皇太孙点点头,“恐怕是的。” “那我当然嫁给萧卿尘啊。”她仰头望天,“崔家斩杀了无数辽将,我总不能嫁到敌国去。” “若是卿尘问你同样的问题。”皇太孙道,“记得只说前半句就好。” 官家只休息了两日,便又恢复了早朝,江浙一带递上来的劄子,无不对太子交口称赞。 瑄王自然是不服气的,急于做出些政绩来扭转风向。 这天,早朝时见官家脸色不好,退朝后瑄王便留下来,亲自护送父亲回寝殿。 本想趁机表现一番,谁知皇后竟候在殿中,只得悻悻退了出来。 刚走出殿外,迎面碰上允棠,允棠欠身行礼,“见过瑄王殿下。” 因她的几道菜,对太子助益颇深,瑄王本对她没什么好感,可她如今在皇后面前正得宠,听说又因救驾有功得了赏,只得敷衍地笑笑,刚想抬腿离开,又被她叫住。 “如今京中私染之风盛行,几处大染坊都公然打板,放话可印与朝廷一模一样的缬帛,殿下何不去查一查?” 瑄王疑惑转身,“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允棠笑着反问,“这个重要么?重要的是祖父对私染一事,一直很反感。” “那这么好的事,你为何偏偏告知于我?” “自然是要拉拢殿下您了。”允棠掩口,“殿下如日中天,若能得您提携一二...” 瑄王忍不住嗤笑,“你一个小娘子,又入不了仕,如何提携?” 允棠扶了扶头上簪子,装作不经意道:“我册封之事,耽搁多时还无着落呢,怕不是祖父忘记了?” 瑄王凝视她半晌,才哈哈大笑起来,“好,我便着人去看看,若真如你所说,父亲国事繁忙,有些事忘记了,做儿子的是要提醒的。” “那,我便静候佳音了。”允棠颔首。 * 为晁老夫人制作的木船,已经到了收尾阶段了,允棠小心翼翼为木船系上船帆,又以金线作篷索,绢帛作帷裳,细细妆点一番。 崔南星在一旁伏案看着,直到她停手才敢开口,“我看你做这个做了有些时日了,是要送人的?” 她点点头,“是要给晁老夫人贺寿用的。” “这么精致,她一定很喜欢。”崔南星道,“对了,父亲要把崔北辰送去国子监读书,今日请了孙司业来府上吃饭。” “孙司业?”允棠疑惑转头,“晁老夫人的儿子,就是国子监司业,还有一位林司业,国子监总共就两位司业,为何又冒出一位孙司业来?” “是吗?那我就不知道了。” 允棠心里泛起一种莫名的,不详的预感,她拿上木船急急起身,出了院子便去正厅寻舅舅。 孙司业刚崔家父子俩被迎进门,见她出来,崔奇风介绍道:“允棠,这位是国子监的孙司业,孙司业,这是我外甥女。” 允棠欠身,“见过孙司业。” 孙司业笑着点头。 “我与晁学义晁司业颇有渊源,想必您与他同僚,也很相熟吧。”允棠试探性问道。 “你说晁司业啊,我还真未曾有幸与他同僚,他母亲过世,奏请辞官丁忧了,我便是替他的位置。” “什么?”允棠惊愕,“晁司业母亲过世?” “是啊。”孙司业抚须道,“已有两三日了吧,姑娘说与晁家颇有渊源,竟不知晓么?” 崔奇风闻言也疑惑,“对了,你不是与他家老夫人常来往,怎的...哎,允棠,你去哪?崔北辰,你又干嘛去!” 未等他说完,允棠急急跑出门去。 明明前些日子才见过,怎么可能几天内就骤然离世? 不可能,这其中定有蹊跷。 嫌马车太慢,她到了外院牵了匹马,将木船用布裹了系在身上,便策马直奔晁府。 打老远便见到晁府门外戳灯已换做白色,府门上丧幡高悬,门洞大开人来人往,府内哭天抢地声传百里。 提马到了跟前,见所见之处一片缟素,允棠恍惚翻身下马,也不管有没有马童接了马,跌跌撞撞便往门内去。 门内着孝仆从两边垂手而立,时不时还抹一把泪,还未进灵堂,她被人一把扯住,定睛一看,竟是姚妈妈。 奇怪的是,姚妈妈却未着孝衫,两只眼睛哭得跟烂桃似的,双手死死攥住允棠的手,“姑娘,你一定要为我们老太太做主啊,老太太是被人害死的,是被人害死的呀!”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灵堂内出来一人,尖声喝道:“还不快把这害主的老婆子,拖出去打死!” 不是崔清璎是谁! “住手!”允棠伸手护住姚妈妈,“我看谁敢动手!” “这里是晁府,还轮不到你来撒野!”崔清璎冷哼一声,“要不是这老婆子偷懒,我母亲又怎会不小心跌倒,就此撒手人寰?” “不是的,姑娘,不是这样的。”姚妈妈哭道。 “还不快动手,把她扯出去,搅了母亲清净,我要你们好看!”崔清璎颐指气使。 从外院跑进来几名家奴,拉住姚妈妈便向外扯,更有甚者死死捂住姚妈妈的口鼻,生怕再吐出什么话来,只一会儿,姚妈妈便被憋得脸色铁青,双足不住乱顿。 “你们这是要杀人!”允棠怒火中烧,忙上前去拉,可家奴力气大,随手一甩,便把她甩了个趔趄,她身子不受控制,直直向后摔去。 “小心!” 允棠只觉得背后有只大手一托,便稳住了身形,崔北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没事吧?” 见她摇了摇头,崔北辰上前,飞踢一脚,踹翻了捂住姚妈妈口鼻的那名家奴,双眉一立,横在允棠身前,其余家奴面面相觑不敢再上前。 崔清璎见了,厉声喝道:“怎么?崔家人这是要来闹灵堂了么?” 这一声尖厉无比,前来吊唁的众人都围过来看。 允棠将姚妈妈拉到身后,“我从未想过要搅晁老夫人的清净,可晁老夫人死因不明,你竟不让她贴身的妈妈说话,是何居心?” 崔清璎冷笑,“死因不明,听这贱奴信口开河便能明了?她平日里小偷小摸,我都装看不见,只因她是母亲身边的,谁知她竟以怨报德,变本加厉!” “你血口喷人!”姚妈妈差点一口气上不来,抚着胸口咒骂道,“你这样是要遭报应的!” “够了!”一个男声从灵堂内传来。 晁学义披麻戴孝缓缓走出来,脸上泪痕未干,沉声喝道:“你们闹够了没有,都给我滚出去!” “听见没有,都滚出去。”崔清璎得意重复道。 “表兄,你先带姚妈妈走。”允棠道,“晁司业,还请允许我进去,再看老夫人最后一眼。” “那你呢?”崔北辰急道。 “这么多人,我不会有事的,快走!” 崔清璎讥讽道:“你脸皮这么厚吗,赶走赶不走!” “你走吧。”晁学义叹气道。 “哥!”辛晁氏从堂内出来,痛心道,“母亲最后的日子,多亏了有崔姑娘的陪伴,多了许多欢喜,你怎能忍心,不让她见母亲最后一面呢?” 见晁学义闭口不言,辛晁氏又朗声道:“今日我便做主了,请姑娘进去,见母亲一面,若是谁不允,与我分说便是!” “多谢辛夫人。”允棠颔首谢过,抬腿迈入灵堂。 76. 神魂不宁誓血恨 灵堂内正前方是素白色供桌,上面摆满了晁老夫人爱吃的果子和白茶,供桌前方一个香炉鼎,香火旺盛。 一侧是数位僧人,正在念经超度;另一侧是晁家人,皆是陌生面孔。 有几位婢女、妈妈簇拥着一位年轻夫人,虽不见显怀,可起身时手撑后腰,已有孕相,估计就是后娶进门的齐娘子了。 允棠上前,跪在蒲团上磕了三个头,又从辛晁氏手中接过香,拜了拜,插入香炉之中。 做完这一切,她只觉得头重脚轻,好似做梦一般,并不真实,直到绕过供桌去棺木旁,探头一看,终于眼眶一热,忍不住落下泪来。 只见晁老夫人双眼紧闭,口中虚含一颗浑圆珍珠,面容与前些日子见面时并无太大区别。 就在上一次,晁老夫人还在炫耀自己身子骨有多硬朗,得意扬言要活百岁。 “老夫人,我给您的木船做好了,您看...”允棠举起手里的木船,哽咽道,“您总说,日日盼着寿诞那天,要好好看看我的手艺,如今我做好了,您倒是睁眼瞧瞧啊。” 她曾无数次幻想,老夫人收到木船时,兴奋的神情,就跟她前世的奶奶,收到她用第一份工资买的礼物一样。 可如今,再得不到任何回应了。 她将木船小心翼翼放在老夫人身侧,喃喃道:“说好了要活百岁,看我成亲生子的,您怎么食言了?” 一旁的辛晁氏闻言直抹泪。 “好端端的,怎么就...”她不解,含泪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辛晁氏抽泣几声,“说是姚妈妈去取东西,留母亲一人在院中,不知怎的摔倒了,磕到了头,当时就不行了...” 允棠强忍悲痛,心下生疑。 若说老人不小心摔倒,磕到头去世,确实有这样的例子,可她来这么多次,姚妈妈每次要离开时,都会唤一名叫萦竹的婢女在老夫人身边候着。 可环顾四周,这么多婢女、妈妈来来回回,却没见萦竹的身影。 还有刚才姚妈妈的话... 她扭头去看崔清璎,对方正伏在晁学义肩头抹泪,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她竟在那张哭泣的脸上看到一抹笑意。 她捏紧拳头,直觉告诉她,崔清璎与晁老夫人的骤然离世,绝对脱不了干系。 想要查出老夫人的死因,最直接的办法就是验尸,崔清璎也应该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一定会想尽办法遮掩,尽快下葬。 想到这,允棠问道:“不知老夫人何时发引送葬?” 辛晁氏答:“三日之后。” “这么快?”允棠急了。 “嗯,哥哥说找人算了日子。”辛晁氏见她脸色变了又变,压低了声音问,“怎么,有何不妥么?” 允棠低头思索,余光发觉有人盯着自己,一转头,竟是齐娘子。 在目光即将上的一刹那,齐娘子忙垂眸避开。 门外哀乐不断,她与辛晁氏即便刻意压低了声音,可想要对方听清楚,齐娘子那个位置也是有可能听到的。 可齐娘子又盯着她做什么? 这一桩桩一件件,不得不让人疑窦丛生。 “义郎,我,我有些不舒服。”齐娘子忽然捂着肚子道。 晁学义忙起身,想要过来查看,崔清璎一脸不情愿地放手,语气不悦道:“早说了让妹妹在屋里歇着,何苦非要出来累着。” “我也想为母亲尽一份孝心罢了。”齐娘子委屈道。 晁学义揽住齐娘子,手抚在肚子上,关切问道:“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请大夫?” “不用麻烦。义郎,送我回屋里歇一会儿吧。” “好。”晁学义转头对崔清璎道,“那你守在这里回礼,我去去就来。” 允棠知道,堂内必须留有重孝,这样一来,崔清璎便不能跟出去,忙对辛晁氏使眼色道:“那我就先告辞了。” 辛晁氏意会,“那我送送姑娘。” 二人一直出了府门,允棠才急急拉住辛晁氏的手,道:“刚才姚妈妈说的话,夫人可听见了?” 辛晁氏摇头,“自打母亲去世,崔清璎就放话要活活打死姚妈妈和萦竹,萦竹可能已经被打死了,姚妈妈得了风声跑了,我再也没见着。” “姚妈妈说,老夫人是被人害死的,我已经叫表兄带她回崔府了,我这就回去详细问来。” “被人害死的?”辛晁氏惊愕,“是谁?难道是崔清璎?” 也不等她回答,辛晁氏胸口剧烈起伏,气得双眼通红,道:“我就说母亲怎么这么突然就走了,她这个杀千刀的!” 说罢,转身就要回去找崔清璎算账。 允棠忙伸手拦住,“夫人,现在这一切都不过是推测,为今之计是要找到证据,证明老夫人不是死于意外。” 辛晁氏屈膝就要跪,“姑娘聪慧,只消告诉我需如何做?若能为母亲报仇,赴汤蹈火我也在所不辞。” “夫人附耳过来。” 允棠身心俱疲回到崔府,姚妈妈本已在翟妈妈的安慰下平静了许多,见到她回来,又激动起来。 “姚妈妈,慢慢说。” 小满为两人斟好茶水,姚妈妈道:“那日,义哥儿带着齐娘子去山上庙里,为肚子里的孩子祈福。崔清璎向来晨起都不给老太太问安的,那日却破天荒地来了,还亲手给老太太点了茶。” “老太太以为她是因为齐娘子有了身孕,怕地位不保,才来献殷勤,也就没赶她。可我日后想来,老太太喝了茶后,好像就有些乏了。” 允棠瞳孔一缩,“竟还下了药了?” 姚妈妈摇头,“我也说不准。后来她又说给老太太买了个鹦哥儿解闷,让老太太出去看,我便扶着老太太到了院子里,结果她又说忘了拿过来了,叫我跟她去拿。” “我本想让萦竹去的,可她说,这鹦哥儿饲养起来诸多事情需要注意,怕萦竹不仔细也记不牢。老太太也说日头好,在外面呆一会儿无妨,我就没多想,跟她去了。” 几句话听得允棠胆战心惊,就这么漏洞百出的圈套,就让老太太送了命。 “可我跟她到了她的院子,她不紧不慢写起字来,我等了半晌问了几次,结果她瞪着眼睛问我,什么鹦哥儿,我怎么不在老太太跟前伺候,反倒在这耍清闲!” 姚妈妈捶胸顿足,哭道,“我知道是我蠢笨,巴巴地被人支走了,害死了老太太,姑娘放心,只要崔清璎被绳之以法,我定追随老太太去!”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允棠沉吟,“那萦竹呢?她不是应当在跟前吗?” “我也不知道,那日我忙往回赶,只有老太太自己躺在地上,头歪在台阶旁,台阶上也有少许血渍。我喊了半天人,可人都不知道去哪了,我只好自己冲出院子去医馆找大夫!” “可等我回来...”姚妈妈捂住脸,显然已经说不下去了。 “回来怎么样?”允棠追问。 她也知道,这对姚妈妈来说很残忍,可她必须要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么一大滩血,老太太脑后出了一大摊血。”姚妈妈声泪俱下,“那大夫只瞧了一眼,便说不用看了,人定是没了。” 允棠倏地起身,“你是说,你第一次看到的时候,只有少许血渍,可第二次看到,却有一大滩血?” 姚妈妈一怔,想了一下,“是,没错。” “两次之间有多少时间?” “这...”姚妈妈面露难色,“我慌乱至极,一路小跑去最近的医馆,到了之后,又随他们的马车一起回来,前后也就,也就半个多时辰?” 半个多时辰,够发生很多事了。 允棠捏紧拳头,直到骨节发白,沉声道:“姚妈妈,你先在这安心休息,你放心,我定为老夫人讨回公道。” 又转头对小满道:“去晁府,告诉辛夫人,看看老夫人脑后吧,若找到证据,直接报官。” * 仁明殿 “允棠,允棠。”皇后轻唤两声。 “嗯?”允棠回过神来,“祖母,您说什么?” “这孩子,怎么魂不守舍的?”皇后笑道,“我说,秉铖,也就是瑄王,今日在朝堂上说你赈灾尽力,又护驾有功,重新提起册封之事,这回言官们无话可说,再无人反对了!” “是嘛!”允棠干笑两声。 “怎么?看你好像不高兴?”皇后蹙眉,“这册封之事一搁再搁,本以为你巴巴盼着呢,谁知竟这个表情,怎么,是生你祖父的气了?” 允棠摇头,“册封本就是恩典,我心里感激还来不及。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与辽国和亲之事...”允棠声音越来越低,“也不知祖父到底是如何决定的。” “傻孩子。”皇后捏了捏她的脸颊,“别说压根不会和亲,即便有和亲,你祖父也定不会让你去的。” “为何?” 皇后轻叹口气,“官家对你母亲的愧疚,对崔家的愧疚,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又怎会忍心让你去吃这个苦?” 允棠把头枕在皇后膝上,静静听着。 “你祖父,他也是很喜欢你母亲的,可他自己没有这样优秀的女儿,每每听崔奉炫耀,他其实都嫉妒得不行,都要到我这里来说嘴。从蝗灾一事,他看到了你的聪慧,不管你承不承认,你都是他的孙女,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皇后替她将碎发拨到耳后,“所以啊,他现在的心情,怕是恨不得昭告全天下,他有一个,既漂亮,又聪明的孙女,是我朝最尊贵的郡主。” 77. 有朝一日凤回巢 崔府 允棠身着青色箭袖,轻松拉开一把红色短弓,箭尖直指百尺开外的靶心。 崔奉在她身后负手而立,沉声道:“吸一口气,沉入丹田,稳住气息,感受风向和风速。” 她照做,瞄准,脱弦,一气呵成。 这一箭,她射得是信心满满,可结果却不尽如人意,虽也上了靶,可距离靶心足有一寸多的距离。 “你是不是在疑惑,明明瞄得很准,为什么会这样?”崔奉笑吟吟道。 允棠点点头,迟疑道:“风向西北,动叶十里,莫非我矫枉过正了?” 崔奉蹲下来,从地上拾了一根树枝,在左侧画了一张弓,右侧画了一个靶,抬头笑问道:“你觉得,这箭离了弦,状态是什么样的?” 允棠也蹲下来,得意笑笑,作为985的高材生,怎么可能连抛物线都不知道? 她从左至右画了一道弧线,看向外祖父,等着接受夸奖。 崔奉欣慰点点头,又将这根树枝举到眼前,模拟箭的运动轨迹,“你说,这箭尖,是永远朝向靶心的,是对是错?” “当然是对的。” “实则不然。”崔奉扔下树枝,又从她的箭囊里抽出一支羽箭,两只手在羽箭头尾摆弄着,“这箭离了弦之后,并不是平直的,说是像水蛇一般,摇头摆尾也不为过。” “但是,这里。”崔奉指着羽箭的“七寸”,和头尾对称的位置,“还有这里,这两处,是不动的,一直在你画的这条弧线上。” 波动? 允棠听这番话的震惊程度,丝毫不亚于听了一堂老教授的物理课。 “箭身的材质、长短,弓的力度,每个弓箭手的发力习惯,都会影响这两个点的位置。你很像你的母亲,天生就是会射箭的。你只需要在成千上万次练习中,找到属于你的‘七寸’,届时,百步穿杨也绝非痴人说梦。” 崔奉不疾不徐娓娓道来,她却从中获得了无穷无尽的力量。 “外祖父,母亲射箭真的很准么?”她好奇问道。 崔奉点头,怅然道:“珞儿是极有天赋的孩子,一点就通。你外祖母也是个偏心的,似乎将世间一切美好都给了她,你别看你舅舅貌似神勇,可论用兵和骑射,他远不及珞儿。” “可舅舅肯吃苦啊。”她歪着头说道,“即便不是一学就会,可是他肯花无数个日夜去磨练,这份心志,您也该夸奖他一番的。” 崔奉一怔。 允棠继续道:“外祖父您,素有战神的称号,可您又只有他一个儿子,压力可想而知。舅舅不似母亲天赋异禀,可为了能追上您和母亲的脚步,他私下里花费了多少功夫,其实您是知道的。” 崔奉喉结滑动,半晌才勉强干笑了一声,“他又不是孩子了,还需要为父夸奖。” “您是他的榜样啊,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得到您的肯定。”允棠拿着羽箭起身,笑道,“我看您对将士们,对马儿都不吝啬夸奖的,如果有机会,也夸奖舅舅几句吧,他会高兴很久的。” 崔奉看着她重新戴好护指,认真练习起来,抚着胡须若有所思。 不一会儿,崔奇风急匆匆赶来,肃然道:“父亲,允棠,宫里来信儿了,说明日卯时正,入宫听诏。” * 根据小满带过去的提示,辛晁氏果然在晁老夫人脑后摸到一枚铁钉,又按照允棠之前的嘱咐,谁也没惊动,穿着孝衣直奔开封府击鼓鸣冤。 这令人发指的案件,很快便震动了整个汴京,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以至于要下此毒手? 原定三日之后的下葬,也是不能了,开封府派人检视尸体,又发现老夫人有中毒迹象,则将晁府上下,包括暂住崔府的姚妈妈,都带回去审问,推鞫出杀人经过。 有人曾在老夫人的饮食中下毒,致使老夫人困乏昏厥,因萦竹失踪,老夫人摔倒之时发生何事尚不明晰,但摔倒所致的后脑受伤应不致死,真正要了老夫人命的,是那枚深深嵌入头骨的大铁钉。 搜查晁府时发现后院正在修缮院子和房屋,地上各种各样工具横七竖八乱丢,铁钉也是四下散落,无从查起。 在亲友邻居间排查时,多人表示:晁家婆媳素来不和,下人们也都证实,崔清璎背后辱骂老夫人是常有的事,开封府便把嫌疑定在了崔清璎身上。 可崔清璎也不是省油的灯,坚称此事与自己绝无干系,是贱婢萦竹与人私通,老太太不肯放,这才起了杀心。 晁府下人们都证明,萦竹确实挨了顿毒打,几次昏死过去,可之后去向如何,到底是死是活,便没人知道了。 因确实无证据,一时间,开封府也拿崔清璎毫无办法。 当允棠听到消息时,气得一拳砸在案几上,后槽牙都快咬断了。 这骗老夫人的借口漏洞百出,可善后的工作,崔清璎可是下了苦功的。 萦竹那么一个活生生的人,即便是死了,也不可能是自己出的晁府,崔清璎更是不可能亲手做这些事,一定是有人来将尸体带走了,会是谁呢? 正苦心思索之时,怀伯来报,“姑娘,瑄王殿下遣人来送口信,请姑娘过府一叙。” “瑄王?”小满狐疑,“他怎么会突然来请姑娘。” 允棠倒是不惊讶,“小满,帮我换身衣裳,陪我走一趟吧。” 半个时辰后,马车摇摇晃晃,来到瑄王府门前,令人意外的是,瑄王夫妇正侯在府门前。 如此兴师动众,倒是允棠没想到的,她忙下车,欠身道:“让殿下和王妃久等了。” “哪的话!”瑄王妃眉眼含笑,上前握住她的手,亲昵道,“姑娘肯来,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稍微等会儿怕什么,快,里面请。” 允棠也笑着寒暄,仿佛两人真的交好,又许久未见似的,看得小满一愣一愣的。 瑄王府比起瑾王府,真是奢华不止一点,穿堂屏风前巨大的火珊瑚,看色泽品相,必定价值连城,就连内院游廊的扶手和台阶,都是白玉所制,晶莹剔透,叹为观止。 偏厅早就备好了酒菜,只等允棠落座。 她还未坐稳,就有婢女送上锦盒,打开一看,竟是一枚攒金点翠,镶嵌了绿松石的璎珞。 她作出受宠若惊的模样,掩口笑道:“殿下真是客气了。” “这次多亏了姑娘。”瑄王笑着提起酒壶,要给她斟满,“父亲真是好久没这么夸奖我了。” 允棠抬手示意,“我不吃酒的,吃酒误事。” 瑄王一怔,旋即笑道:“对对对,吃酒误事,来啊,换些饮子来!” “其实殿下不必特地设宴款待的,我听祖母说了,您在朝堂上为我说话,册封一事已有着落,我们一来一回,两清了。” “哎,此言差矣。”瑄王讪笑道,“姑娘,哦不,郡主聪慧,我可不希望如此两清,就再无瓜葛了,更何况郡主已被父亲收作义孙女,按理也该叫我声三伯父,要常来往才是。” 有婢女换了热饮,允棠啜了一口,淡然道:“既然三伯父如此说了,那我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 “这次彻查私染一案,三伯父可曾抓到一个叫谷平显的人?” “是你相熟的人?” 允棠摇摇头,“不是,但他拿了我的东西,我要他吐出来。” 瑄王大笑,“这还不简单,待我...” “如果三伯父能帮我通融,我更希望自己去要回来。” 瑄王与瑄王妃对视一眼,转头笑笑,“郡主有所不知,这大狱可不是什么好去的地方,里面阴寒腥臭,怕脏了郡主的衣裳。” “无妨。” 瑄王妃迟疑片刻后,试探性问道:“郡主与这谷平显,可是有仇?” 允棠眼珠转转,“那要看他如何表现了。” 片刻静谧之后,瑄王放声大笑,“郡主的性格,我甚是喜欢呐,难怪父亲母亲都如此喜欢你,来,吃菜!” 允棠象征性吃了一口,又道:“三伯父可曾听说,国子监司业晁学义家生变故,老母亲被人恶毒杀害的事?” 瑄王放下筷子点头,“嗯,有所耳闻,真是桩惨案呐。” 瑄王妃也点头称是。 “许是年纪相仿,祖父祖母都对此案十分重视,若三伯父能帮助开封府彻查,将真凶缉拿归案...”允棠狡黠一笑。 瑄王恍然,笑得合不拢嘴,“我平日公务繁忙,不能常伴父亲母亲左右,还是郡主更懂他们二老的心思啊。” “作为交换,我也有件事想要王妃帮忙。” 瑄王妃笑吟吟道:“郡主请讲。” 允棠将身子向前探了探,压低了声音道:“前些日子,我不小心,失手打死了一名婢女,我年纪轻资历浅,也不想在册封之前闹出什么事端来,不知王妃遇到这种事,都如何处理啊?” 小满紧张得咽了咽口水。 瑄王妃听了一挥帕子,粲然一笑,“我还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郡主附耳过来。” 总算从瑄王府出来,瑄王夫妇又笑盈盈送她上了车,直到远远的,再也看不清夫妇两人的身影,允棠揉了揉笑得发酸的脸颊,长吁了一口气。 “姑,姑娘。”小满一脸苦相,“你...你...” 允棠翻了个白眼,“傻小满,你还真以为我打死婢女了不成?” 小满摇头,“不是,我只是觉得,我都不认识姑娘你了。” 允棠自嘲地笑笑,是啊,虚情假意如今她也是信手拈来了。 从夏至冬,不过半年,变化是有些大。 “不过我知道,姑娘都是不得已的。”小满好奇问道,“瑄王妃到底说了什么啊?” 她笑意凝固在脸上,“马行街,第三家铁匠铺,进去问掌柜的,给马镶金牙多少钱,一颗金牙就是一具尸体,收一锭金子,留下地址,夜半他们便会来收尸,并且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掉。” 小满掩口惊呼。 “把魏广和耿忠叫回来,守株待兔。” 78. 寒霜映出并头梅 建安三十七年,十一月初五,文安郡主册封大典。 大庆殿内,身着紫、绯、绿三色官袍的文武百官,手持朝笏齐齐肃立,崔奉、崔奇风也在其列。 允棠按礼,着郡主服,朱红色大袖,肩披宝蓝色罗牡丹纹霞帔,其下以玉坠坠之。 她头上绾着朝天髻,戴郡主金冠,正中镶嵌红宝石,饰东珠四,后缀金花步摇,耳间红宝石耳铛与金冠相得益彰,尽显皇家尊贵。 她缓缓行至殿中,在官家面前屈膝跪下。 阁门使打开金丝楠木箱子,从中取出金质册封书,双手奉与官家,官家笑吟吟望着允棠,抬手接过,朗声亲读。 “崔奉之外孙女,生于鼎族,敏惠夙成。濯潢流之秀,疏星极之辉...” 她不由得想起,那日在白矾楼,凭栏眺望皇宫,还以为是留在汴京的最后一日。 萧卿尘曾为她介绍,这大庆殿是举行大典的地方。没想到有朝一日,不但能亲临大庆殿,这大典还是专门为她举行。 命运还真是峰回路转啊。 “可封文安郡主,赐封地文安、易阳、永清三郡,加食邑千户、食实封四百户,赐江南东路蒹葭园为文安郡主府,仍令有司择日备礼册命!” 允棠忙三叩九拜,“文安,叩谢圣恩!” 待她行完礼,官家将册封书亲交到她手上,并将她扶起,她缓缓转身,与官家并立。 片刻沉静之后,满堂振臂高呼,“臣等,见过文安郡主!” 声音回荡在大庆殿上空,直传云霄。 允棠看着面前的文武百官,内心五味杂陈。 她暗暗捏紧册封书,从今往后,她再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小姑娘了。 用不了几个时辰,整个汴京都会知道,从此这世上多了一个文安郡主。 官家赐她蒹葭园,蒹葭。 《诗经》有云: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老天都在提醒她,不要忘了白露的惨死,要她时时刻刻都记得。 她怎么敢忘。 按礼制,册封大典过后,新册封的郡主要随官家和皇后,去太庙祭祖之后才算礼成。 刚出了望春门,天空竟飘飘洒洒,下起雪来。 好在雪不大,辗转落地而后被碾入泥土,徒增些泥泞,并未给出行带来诸多不便。 官家金辂刚行至永定山下,一骑轻骑由远处疾驰而来,不等马停便一跃而下,伏跪在一旁。 来人高呼:“官家!” 官家疑惑翘首,“是什么人呐?” 程抃定睛一瞧,大喜道:“官家,是萧洗马!” “卿尘?快,快将他召上前来!” 萧卿尘风尘仆仆,气还未喘匀,来到跟前,又扑通一声跪下,朗声道:“臣萧卿尘,把太子殿下安然无恙带回来了!” 皇后声音颤抖,“好孩子,快起来,太子如今在何处啊?” 萧卿尘答:“臣已将太子殿下送回东宫休养,召了太医诊脉。” “好,好!”官家一拍扶手,乐道,“萧卿尘,你这次立了大功,说吧,你想要什么,朕都赏给你!” “臣要求娶文安郡主!”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皆面面相觑。 “朕没听错吧?”官家皱眉,与皇后对视一眼。 皇后显然也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一时间也目瞪口呆。 处在仪仗之后的允棠,闻声由小满搀扶着下了马车,远远瞧见萧卿尘的身影,惊喜上前。 萧卿尘又高声重复道:“官家,臣要求娶文安郡主!” “哦?”官家饶有兴趣抚了抚胡子,瞥向一对璧人儿。 允棠顿住脚步,怔在当场。 萧卿尘显然也看到了允棠,她身着郡主朝服,外面披了件狐裘,脖颈处白色风毛上和头上都落了雪,宛如落入凡间的仙子。 三个月不见,她变得更美了。 这三个月来,他压抑自己的心思,白天四处奔走,大包大揽把所有辛苦差事都做了,只求夜里能够倒头就睡,不用捱那思念之苦。 可更多时候,他躺在床榻上,睁眼闭眼,脑海里全是她的一颦一笑。 他勉强建立起的心理防线,在见到她的这一刻,轰然倒塌。 这么多日来的辛苦、紧张、疲倦,一瞬间齐齐向他涌来,他好想起身拥抱她,听她柔声对自己说话。 与萧卿尘的情真意切不同,允棠眼中更多的是惊慌失措。 她瞪大双眼,仿佛在问: ——萧卿尘,你在干嘛啊?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萧卿尘的眼神却坚毅非常。 ——放心吧,我绝对不会让你去和亲的! 允棠顿时恍然,无语扶额。 糟了,他定是在南方听说了要和亲的流言,才会这样冒冒失失地来求娶。 这件事必须解释一下,她忙开口,“祖父...” “朕准了。”官家笑吟吟道。 允棠忙摆手,“不是...” “谢官家成全!”萧卿尘头重重磕在雪地上。 程抃轻声提醒:“官家,时辰快到了。” “走吧,别误了时辰。”官家说完,宫女们放下帷裳,仪仗继续前进。 允棠无语望苍天,朝天长吁了一口气,她一把拉上萧卿尘,把他塞进自己的马车里,随后也爬了上去。 萧卿尘自然有无数的话要讲,喜笑颜开道:“允棠,我...” “等祭祖过后,你自己去跟祖父讲,说你反悔了,不想娶我了。” 萧卿尘一怔。 “听到没有?” “我不。”他赌气似的别过头。 “你——”允棠拂袖,“你怎么听风就是雨的,和亲的传言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当初还是你自己说的,都是些捕风捉影的事,如今你怎么都不问问清楚,就这样贸贸然跑来求官家赐婚!” “当初的确是捕风捉影,可后来传言都有鼻子有眼的,都说宴射那日,你下场骑射惊艳全场,万俟丹亲自开口求娶你。”萧卿尘委屈道,“我日夜兼程赶回来,水都没喝一口,还不是怕来不及阻拦么。” “什么惊艳全场!”允棠没好气地说,“我骑射都是那日现学的,不过是被瑾王妃母女陷害,骑虎难下,不得不上场罢了。” “那,万俟丹有没有认出你?” “应当是认出了,我猜他不过是故意整我罢了。祖母也说了,祖父根本不会同意和亲的。” 萧卿尘稍一思索,笑意在唇边漾开。 “你还笑,事情闹成现在这个样子,看你如何收场。”允棠蹙眉。 “还能如何收场,我承担后果便是了。”他挑眉。 允棠点头,“如此甚好,趁今日祖父心情好,你同他讲,你是一时头脑发热,我想,他会原谅你的。” “我不是一时头脑发热,我是真心的。”他突然认真起来。 “你...你不要再胡说了。”允棠扭头避开他的目光,“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了,母亲的冤还未申,白露和翟叔的仇还未报,我,我没心思想别的。” “那就不要想啊,我们是先定亲,又不是马上成亲。”他用食指触碰了下她的手背,见她没躲,便得寸进尺,一把将那柔软的小手握住,“我知道你跟官家的三年之约,这三年,我也会尽力帮你查案,如若三年之后,你想退婚,届时我再找个借口便是了。” 见她犹豫不决,他又道:“你如今是郡主了哎,你知道多少世家子弟会来求娶你吗?到时候崔府门槛都被踏破了,你每日光回绝,都要花上好几个时辰,还不如拿我当作挡箭牌呢,你说是不是?” 她双手握着一个鎏金手炉,烘得小手热热的,萧卿尘又捏了捏,果然与男子的坚硬粗糙的大手不同,那小手细腻滑嫩,柔若无骨... 正沉醉着,允棠斜了他一眼,嗔道:“放手。” 萧卿尘一缩脖,忙将手抽了回来。 允棠想到府中,同样目光灼灼的,还有个崔北辰,顿时觉得萧卿尘的话也不无道理。 思前想后,她叹口气,伸出小指,无奈道:“这可是你说,三年之后,若我想退婚,你便找个借口去跟祖父讲,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萧卿尘笑着去勾她的手指。 因萧卿尘没有沐浴更衣,便只能留在马车上等候,待允棠行完繁琐冗长的祭祖礼回来之后,他早已经歪在一边睡着了。 “姑娘,这...”小满面露难色。 “无妨,走吧。” 允棠在他身边坐下来,听他均匀沉稳的呼吸。 之前只觉得他的眉眼很好看,如今细细看来,他的眼睑细而长,睫毛浓而翘,是让女人都羡慕的程度。 雪下了有一会儿了,在地上覆了白白一层,马车驶过,留下两道黑色车辙。 随着马车摇晃,他的头不住地与车厢磕碰,许是困极了,他竟也没有醒,只是皱起眉来。 允棠轻扶起他的头,拨向她这一边,无奈她太瘦小,即便是她绷住身子向上挺,也没能让他枕到肩上。他轻哼了一声,索性俯下身子,枕在她的腿上。 看他挺大的个子蜷缩着,允棠想朝另一侧再挪一挪,给他多腾出些空间来,可手刚一撑,便听他轻喃一声。 “别走。” “你睡吧,我不走。” 79. 抛却死尸何处脱 崔府偏厅内,满满一桌子热腾腾的酒菜,本是为庆祝允棠册封准备的,如今众人围坐,却不发一言,目光都死死锁在一人身上。 身上快被盯出几个洞的萧卿尘,大气都不敢喘,肚子饿得咕咕直叫,也不敢提起筷子,只能盯着面前的烧鹅偷偷咽口水。 自打说完赐婚的事之后,气氛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尤其是崔奉和崔奇风两父子,简直可以说是杀气腾腾,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他的模样。 他只得在桌下,偷偷拉了拉允棠的衣袖,并投去求助的眼神,可她不但目不斜视,还一把将衣袖扯回。 不是允棠不帮忙,实在是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难道说:外祖父、舅舅舅母,我们是真心相爱的,求你们成全? 还是说:不用担心了,我们这个婚约就是先订着玩的,没准过几年就散了? 她抿紧嘴唇,心下腹诽:这小子,刚在马车上劝她时候,不是还挺能说的... 最后打破这尴尬局面的,还是气鼓鼓的崔北辰,少年倏地起身。 “他能求赐婚,我也能!我这就去求官家,让官家把允棠嫁给我!”说罢,转身就要出门去。 “回来!”祝之遥秀眉微蹙道,“嫁来嫁去,你们都当婚事是儿戏?” 面上是说自己的儿子,眼睛却瞟向萧卿尘。 萧卿尘讪笑,“崔夫人,我可不是...” “你小子这是趁火打劫啊。”崔奇风冷冷抛出一句,“官家刚说要赏你,你就要娶我们家允棠,你把她当什么了?” 凛凛冬日,崔府因都是武将的缘故,屋内炭火并不足,可萧卿尘汗都快下来了。 这总归不是他一个人的事,允棠酝酿良久,终于鼓起勇气开口,“舅舅...” 崔奇风大手一挥,“允棠,你先别说话,让这小子自己说。” 允棠只得悻悻闭上嘴。 “舅舅,不是,崔将军。”萧卿尘干笑两声,“我,我是真心喜欢允棠的,我会一辈子对她好,不让她受一点委屈。” “哼,这算什么,我也能做到!”崔北辰双手环抱胸前,赌气道。 崔奉缓缓开口,“我没打算这么快把允棠嫁出去。” “我知道。”萧卿尘诚恳道,“崔老将军,我一直把您当作榜样,当着您的面我不敢说谎。我与她也有三年之约,若三年后她改变主意,我便放她离开。” 他转头看向允棠,“我知道她经历过什么,也知道她想要什么。凡事她想要做的,我都会尽全力去帮她完成,也定会拼了命去护她周全。我也有私心,想要把她留在身边,给自己搏一个机会,还望崔老将军成全。” 众人沉默。 “那你呢,允棠,你怎么想?”祝之遥问道。 见众人又齐齐看向自己,允棠也慌了神,“我...” “唉!”崔南星夸张地叹了口气,扭头对崔北辰摇头道,“崔北辰,你彻底没戏了。” 崔北辰不服气,“她都还没说话,你怎么知道?” 崔南星指着萧卿尘腰间的黄玉鱼佩,道:“他这个鱼佩,我见过允棠有个一模一样的。” “沈家鱼佩?” “当真?” 崔奉父子异口同声。 允棠像做错事的孩子,把另一半鱼佩掏出来,摆在桌面上,不敢抬头。 “这...”崔奇风迟疑看向夫人。 萧卿尘征询地望向崔奉,“崔老将军。” 崔奉轻叹一声,“官家都已经赐婚了,还问我做什么。” 感觉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的晚饭终于用完了,萧卿尘随允棠在院子里散步。 他好奇地东看西看,笑道:“前几次来都是夜里,都没发现这里还种了腊梅。” “嘘!”允棠看左右无人,才放下心来,“你不要乱说话。” “好,下次注意。”萧卿尘笑笑,又想到什么似的,“铁匠铺的事,就是今日夜里吧?” 允棠点头,“嗯,我和南星已经准备好了。” “其实你们不必这么麻烦的,我直接去把他们老巢捣了就是了。” 允棠白了他一眼,“我又不知道你要回来,况且若是打草惊蛇怎么办?还是这样稳妥些。” “郡主说的是!”他拱手作揖,“我跟你们一起吧,以防万一。” “不必了,你帮我在军中找一个叫万起的人,我已经找人画了像,明日便能拿给你。” 见她不容反驳的样子,萧卿尘笑笑点头,“好。” 当天夜里丑时,月明星稀。 崔南星守在角门,只听门外传来三长一短的敲门声,便知铁匠铺的人到了。 忙开了门,像模像样抱怨道:“怎么才来啊,冷死了。” 来人是两个精壮的汉子,也没搭话,只问东西在哪。 崔南星在前面带路,将人引到后院一个房间门口,两人也没犹豫,抬腿便朝门里进。 里面的“尸体”是允棠穿了婢女的衣裳假扮的,没多一会儿,便一人抱头一人抬脚将“尸体”抬了出来。 “大哥,你们这是要怎么处理啊?”崔南星搓着手问。 其中一人不耐烦道:“问这么多做什么?” 崔南星讪笑,“我这不是不放心么。” “我们东家每年不知道接多少单生意,从没失过手,小娘子放心就是。”另一人爽朗道,“快走吧。” 二人出了角门,将“尸体”丢上车,车上竟还有两具尸体,其中一具还瞪着双眼,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盯”得允棠叫苦不迭,只得伸手将那双骇人的眼睛阖好。 车子是辆牛车,慢慢吞吞的,车上又摆了些蔬菜瓜果掩人耳目,二人说说笑笑,仿佛真的是农户一般。 崔北辰和耿忠、魏广二人忙暗中跟了上去。 萧卿尘则坐在屋顶,自上而下看着牛车驶过,面色凝重。 冬夜寒风刺骨,允棠躺在冰凉木板上,身上又只盖了张破草席,不禁瑟瑟发抖。她探手摸了摸,另两具尸体还是温的,便把脚塞到尸体身下,又把整个身子贴过去,这才感觉好些。 这么刺激的体验,怕是这辈子都难忘了吧。 等出了城,已经过去大半个时辰了。 又行了小半个时辰,牛车才在一处建在荒郊野岭的小木屋前停了下来,两名汉子哼着小曲下来“卸货”。 崔北辰早就没了耐性,提刀就要上前,却被人一把按住肩膀。 崔北辰一惊,转身用另一只手肘朝身后人头侧猛击过去,对方一挡,低声道:“是我!” 回头一看,竟是萧卿尘! 崔北辰没好气地问:“你怎么在这?” “我未来娘子涉险,我怎么可能不来?”萧卿尘一面看着牛车动静,一面嘴贫道。 崔北辰瞪他一眼,又要起身,萧卿尘道:“擒贼先擒王,这都不懂吗?你没看木屋后面就是满山的松柏林么?这黑灯瞎火的,你现在出去,管事的人都跑了,就剩这么两个干活的。” “话真多!”崔北辰自知理亏,蹲下身子嘟囔道,“我要早知道你来,我就...” “不来了?”萧卿尘抢着说道,“不来也好,反正你也没什么用。” “你——” 二人将允棠往地上一丢,萧卿尘心都跟着揪了一下,忍不住气道:“你怎么不去扮尸体?” “你当我没说吗?她们两个都说我太高了。”崔北辰哼了一声。 萧卿尘找到耿、魏两人的位置,做手势示意他们去木屋后面包抄,耿、魏颔首示意明白,猫了腰向屋后跑去。 从木屋里出来一个妇人,来到牛车跟前,把手中食物往嘴里一塞,囫囵问道:“几个?” “三个。” “行,干活吧。” 妇人拍了拍手转身,只听两声闷响,一回头,剑尖已经直逼喉咙。 木屋里还有一个独眼男人,也被耿、魏二人拿下,萧卿尘和崔北辰将两男一女捆了个结实,押到屋内审问。 屋内炭火烧得倒是挺旺的,允棠蜷缩在火炉跟前,刚才这一路,她冻得不轻。 妇人惊恐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萧卿尘不理会,抬腿踢了独眼一脚,“说,要是遇上没死透的,你们怎么办?” 独眼鼻子里哼了一声,并不开口。 萧卿尘笑了笑,蹲下来,从怀里掏出块令牌,给独眼看了一眼,便收了回去。 独眼慌道:“你们是军巡院的人?” “我们现在是查别的案子,你要是如实说,帮我们破案呢,我可以当今天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不然的话,你们十个脑袋也不够掉的!” “军爷请问。”独眼道。 允棠缓缓起身,“七八日前,你们有没有去过国子监司业晁府?” “这...”其中一名汉子为难道,“这我们哪记得啊!” “记不得是吧?”萧卿尘拍拍膝盖起身,“成!” “别,别。”独眼忙道,“军爷您等等,我,我有本册子。” “哦?”萧卿尘嗤笑,“你那些主户,知道你有本册子吗?” “军爷您说笑了,我也得留一手防身不是?”独眼下巴一努,“您在我榻上东北角被褥下面摸一摸,有个凹槽...” 崔北辰快步上前,果然摸到一本册子,允棠忙过去,两人挪到油灯底下,翻看起来。 萧卿尘又踢了独眼一脚,“哎,刚才的问题还没回答呢,要是遇上没死透的怎么办?” 独眼如实答道:“看情况,要是肯定救不活了,索性就凿死了,跟尸体一样处理。要是压根就是装死的,缓两天要是能缓过来,没什么大毛病的就找个人牙子再发卖了,卖点是点。” “找到了!”允棠惊呼,拿着册子给独眼看。 独眼一瞧,后面有个三角符号,“这个三角,就是模样还行,给卖到燮州青楼了。” 80. 往日崎岖还记否 不等天亮,萧卿尘便派人往燮州方向追,马车行不足三日,快马一日便能追得上。 他又将崔家兄妹送回府,到了府门前,允棠问他道:“独眼那几个人,真就这么放了?” “我留他们还有用。”他道,“要不要打点开封府,要他们严查晁老夫人的案子?” 允棠摇摇头,道:“瑄王殿下会盯着的,你不用管了。” “瑄王?” “嗯,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熬夜可是会猝死的。”说完,她便打着哈欠,跟着一脸不爽的崔北辰进了门。 萧卿尘盯着她的背影楞了一会儿,旋即笑了起来。 最后一句,这是在心疼他吧。 * 沈聿风从西北得胜归来,向官家复命时听得赐婚之事,年近半百的魏国公,竟乐得跳起来拍手。 “好哇好哇,官家果然是英明,那两个孩子实在是天作之合!日子定了没有?什么时候成亲?” 官家没好气道:“朕把亲事定下来还不行,还得给你算日子?你自己去找崔奉商量去罢!” 沈聿风朝一旁的礼部尚书严淞一指,嘿嘿一笑道:“郡主大婚,您能忍住不管?不然您找礼部来做什么?” “瞧你得意忘形的样子!”官家忍不住数落道,“几十岁的人了,怎么一高兴起来,还像孩子一样!” 适才严淞便几次想插嘴,无奈沈聿风语速太快,如今好不容易得空闲,严淞面露难色,摆手道:“官家,这婚事不妥,不妥呀!” 沈聿风脸上笑容瞬间消失,嚷道:“喂!严老头,你胡说八道什么呢?官家赐的婚,怎么就不妥了?” 官家瞪了沈聿风一眼,“你让他把话说完行不行?” “你说你说。” 严淞不疾不徐道:“历朝历代,同姓不可婚,这是违背祖宗宗法制度的呀,所谓同宗...” 还没等严淞把头摇起来,沈聿风“呸”地一声把话打断了。 “什么同宗,我儿是赐姓,宗在哪儿?宗在沈家啊!允棠姓什么?姓崔啊,对不对官家?” “这...”严淞扭头看向官家。 官家抚着胡须,也陷入沉思。 虽说允棠名义上是官家和皇后收的义孙女,可从血缘上来讲,她应该以萧姓出嫁的。 那日宴射之时,情急之下,她也承认过,不如将错就错,让她改回萧姓,毕竟是萧家血脉,总跟崔姓算是怎么回事。 那就只能萧卿尘改,可历来赐国姓,之后子子孙孙世世代代都承国姓,方能彰显荣耀。 改来改去,岂不儿戏? 官家瞥了严淞一眼,手负在身后,清了清嗓子问道:“难道就没有收回赐姓的先例?” “有。”严淞顿了顿,肃然道,“前朝有名异族首领,带子民归顺,曾被赐予国姓,后又因叛乱,在被诛杀前收回赐姓。” “哎呀,改个姓哪那么麻烦!”沈聿风不耐烦摆手,“让史官把之前赐姓的事划掉,大家都当没发生过这件事,不就得了?” 严淞气得直发抖,“记录国史乃是严肃庄重之事,怎能随意篡改?再说那官牒上,令郎的名字,也是萧...” “得,您老啊,跟官家慢慢商量,我得回去准备聘雁了,告辞!” 沈聿风一拱手,转身出了殿门。 再说沈聿风一路哼着小曲,摇头晃脑骑着马回府,离老远就看见沈连氏由婢女妈妈们簇拥着,候在府门前,不由得一夹马肚,加快些速度。 待他翻身下了马,沈连氏含笑上前,“恭迎国公爷,凯旋归来!” 话音刚落,一旁的小厮适时点了鞭炮,台阶下甚至还有鼓乐队卖力演奏。 “停,停!”沈聿风皱眉喊道。 鼓乐队是停了,可鞭炮却停不下来,众人就眼睁睁看着那几串红燃尽,化作白烟,又留一地红屑。 好不容易重新恢复安静,沈聿风冷脸问道:“这是在作甚?” 沈连氏一怔,怯懦道:“国公爷久未征战,如今得胜归来,我不过是想庆贺一番,高兴高兴...” 沈聿风疑惑盯了她半晌,“少时,我问你,若我凯旋,你如何迎我,你是如何说的?” “我...”沈连氏心慌,“时间太久了,我忘了。” 沈聿风又看向她身后,是个陌生的面孔,又问,“这又是谁?吴妈妈呢?” 沈连氏握着手炉,手背被风割得生疼,手心里又汗津津的,答道:“吴妈妈病了,送到庄子上去养,可我身边总不能没人伺候,这是...” “知道了。”不等她说完,沈聿风将缰绳递给小厮,抬腿入了府。 沈连氏递了个眼色给身边的吕妈妈,吕妈妈朝鼓乐队摆手,“散了吧散了吧。” 忐忑回到房间,沈聿风一身戎装站在正中,沈连氏忙挤出笑脸上前,伺候他更衣。 见他面色还是不悦,忙找话题道:“听说官家给尘哥儿赐了婚?” 沈聿风这才面色稍缓,点头道:“嗯,是崔奉的外孙女,之前在我们府上住过的。” 沈连氏帮他脱下铠甲,笑道:“是叫允棠吧?姑娘生的好看,就是瘦弱了些,也不知道好不好生养。” “娶妻是为了携手一生,怎么只在乎好不好生养?”沈聿风转身去看她,不解道,“知春,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沈连氏苦笑一声,“我一生无子,希望允棠姑娘能有儿女承欢膝下,这也有错么?” 沈聿风自觉说错了话,忙扶住她双肩,“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我伺候您沐浴吧。” 见沈连氏柔情似水,毕竟阔别数月,沈聿风心一软,一把将夫人揽在怀里,轻声道:“知春,卿尘订了亲,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这些年,我总觉得是亏欠他母亲和他的,如今能为他觅得一位贤妻,也算是了了他母亲的心愿了。” 沈连氏本一肚子委屈,被他这么一抱,都烟消云散了,柔声道:“你不过才见崔家姑娘数面,如何就知道她是贤妻了?” “你看啊。”沈聿风揽着她坐下,“第一次,我送上那么多宝贝,她看都不看,原封不动都退回来了,说明她不贪财;第二次,她受伤入住府上,一直与卿尘保持距离,从未逾矩,说明她守礼;还有啊,她在宫里得官家和圣人的宠爱,蝗灾一事又对卿尘助力颇多,总之,这个儿媳我是非常满意!” 看他爽朗大笑,沈连氏心头的阴霾也一扫而光,笑道:“满意就好,今日便好好歇一歇,明日是不是就要开始准备聘礼了?允棠姑娘现在可是尊贵的文安郡主,聘礼可马虎不得。” “夫人你细心,自然要你多费心些。”沈聿风大手在她肩膀上揉捏敲打,“辛苦夫人啦!” “哎呦,你轻点!弄疼我了!” * 冬至之日蚯蚓结,后五日糜角解,再五日水泉动,自此夜渐短,昼渐长。 因南方蝗灾而取消了冬至大朝,改为群臣齐贺天子,之后休沐七日。 允棠却没时间出去戏雪,她随瑄王来到大狱门前。 “郡主,可准备好了?” “嗯。” 守门狱卒毕恭毕敬,将门打开,瑄王昂首而入,允棠迟疑片刻,急忙跟上。 狱中湿冷阴寒,还散发着一股腐臭味,瑄王递给她一张熏过香的手帕,用来掩口鼻,她摇摇头,并未接过。 瑄王见状,自己也不好再矫情,将两条手帕丢在一旁,转头问道:“谷平显关在何处啊?” 典狱长忙抱拳,“回瑄王殿下,就在这第一间牢房里。” “行了,出去守着吧。” 二人来到跟前,谷平显正躺在榻上呼呼大睡,允棠瞥见这牢房里的干草都比别处厚实些,石榻上更是铺了厚厚的被褥,可见“钞能力”到什么时候都非同一般。 “喂!醒醒!”瑄王敲了敲铁栅栏,“谷平显!” 喊了好几声,谷平显才摇摇晃晃坐起,见面前来了人,忙跑了过来,眯着眼看了半天,恍然道:“您是,是瑄王殿下?” 瑄王狐疑,“你认得我?” 谷平显又去瞧允棠,看清了之后大惊失色,“你——” “谷衙内,别来无恙啊。”允棠笑笑,转头对瑄王道,“不知殿下能否让我同他单独说几句话?” 瑄王本十分好奇,可她这么说了又不好反驳,只好悻悻转身。 听到铁门吱呀开了又关,谷平显忙道:“哎呀,小娘子,你可害死我了!” “你情我愿的买卖,怎能说我害你呢?你收了我的金子,东西却没给我。”允棠勾了勾嘴角,眼波流转,“对了,你可曾对别人说起过我?” 谷平显忙不迭摇头,“不曾。” “为何?” 总不能实话实说,自从被搜到朝廷花纹样板,抓进来的那一天开始,压根没人审问过吧? 谷平显眼珠一转,皮笑肉不笑道:“小娘子既然能用得上朝廷用的缬帛,自然也就有能耐救我出去了,您放心,货我肯定能交,不过要晚些了。” “只要你能如实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把你弄出去。否则...”允棠故意拉长尾音。 谷平显双手握住栅栏,将大脑袋努力塞进栅栏中间,谄笑道:“您问便是。” 允棠朝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问道:“十六年前,你伪造瑞王府大婚请帖,混入瑞王府...” 她顿了顿,缓缓抬眸。 对上那双凌厉的美眸,谷平显身子一僵。 他终于想起这张脸了,她明明是永平郡主!可永平郡主已经死了十几年了,想到这,他只觉得脊梁都凉飕飕的,头皮也麻了起来。 谷平显不动声色松开栅栏,暗暗向后退了两步。 允棠挑眉道:“那日你都做了什么,从实招来,我饶你不死。” 81. 今者项庄拔剑舞 谷平显很快便回过神来,警惕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允棠冷声道:“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谷平显一琢磨,眼下这情况不是逞能的时候。 开染坊多年,之前也常有私染的时候,朝廷想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未向今次这样,大肆抓捕。 人抓来了,也不审,就只是在牢里关着,什么人也都不让见,即便是父亲想托些以前的关系走走后门,也是不能。 随身带来的银钱,光是打点典狱长和狱卒弄来这些被褥和干草,就已经花光了。 “好,我说,还望小娘子不要食言。” 见允棠冷眼相对并不作声,谷平显知道她快失去耐心了,忙道:“那时我父亲还是司空,看着世交几家的公子要么得了荫封,要么考取功名,都谋得一官半职,唯有我还闲在家中。” 允棠显然对这段故事没什么兴趣,眉头渐渐蹙紧。 “瑞王大婚发来请帖,平时一起玩的几个,都将随家族赴宴,可我父亲却嫌我不学无术,不肯带我去。就连我平时最瞧不起的楚翰学,都能因为姐姐做了王妃,而大摇大摆出入瑞王府,凭什么我不能。”谷平显如今说来,还是一脸耿耿于怀的样子,“于是我就找人仿写了请帖,也混了进去。” “进去找那几个哥们儿炫耀了一番,看他们都很吃惊,我就得意忘形了,忘了躲避我父亲,结果被抓了个正着。父亲一气之下,酒也不吃了,把我领回家,狠揍了一顿。” 允棠忍不住发问,“就这样?” “对啊,就这样。” “你还不肯说实话是吧?”允棠从怀里掏出一副罗锅的画像,展开来按到栅栏上,咬牙道,“你带了两个小厮去,结果两个都死在了瑞王府,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谷平显一脸茫然,盯着画像看了好久,摇头道:“我根本不认识这个人啊,而且我也没带小厮去,我是一个人去的,很多人都能为我作证。” “什么?” “这我没必要说谎啊,我现在随身带的小厮,是跟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叫刘四,因为他太高了,我怕带他去容易被父亲发现,才特意把他留在家中,你那日去染坊应当见到过啊,高高瘦瘦像麻杆一样的...” 怎么会这样? 允棠只觉得血气翻滚不住上涌,整个头都快要炸开了。 罗锅明明说的是谷衙内,谷平显也确实混入了瑞王府。 若真如他所说,没带小厮和提前离场,这两点都是很容易证实的。 “你若是不信,可以拿着画像去我家里问,我真的没见过这个人,我成日在汴京城里晃,若我带过他,一定有人认得出!”谷平显急道,“所以现在是要查两个小厮的命案吗?” 允棠长呼一口气,努力抑住愤懑的情绪,“那你和你父亲,是何时离开的?” 谷平显歪着头想了想,“大概是筵席过半?我记得当时正喝得畅快呢,还没醉意,忽然就被我父亲揪住耳朵。” 顿了顿,又道:“我想起来了,当时只有瑾王殿下喝多了,又哭又闹的。” 允棠瞳孔一震,猛地抓住栅栏,“你说谁?” “瑾王,当今六皇子。” “然后呢?”她将手探入栅栏,一把揪住谷平显胸前衣衫,用力一扯,吼道,“说啊!” 谷平显的体型,少说也有二百斤,毫无防备被她这样一扯,竟直直向栅栏扑去,整个身子砸在栅栏上,撞得哗啦啦直响。 “哎呦,我说我说,你先松手啊。” 允棠这才松开手。 “当时汴京人人都知道,瑾王殿下追求永平郡主。”谷平显偷瞟了她一眼,“那日哥几个喝酒就坐在附近,见他哭哭啼啼地跟永平郡主诉衷肠,我们还笑话他来着。” “往下说!” “然后不知怎的,两人竟发生口角,永平郡主拂袖而去,瑾王殿下便伏在桌上哭,哭的那叫一个...” 允棠硬生生打断,“永平郡主去哪了?” “这我哪知道啊?”谷平显小声抱怨,又抬头望向大狱那黑漆漆的天花板,作思考状道,“我被我父亲揪耳朵的时候,刚好看到瑄王妃追出去了。” “瑄王...妃?”允棠机械重复着。 “对,瑄王妃,没错,她给她妹妹使了个眼色,她妹妹便去安慰瑾王殿下了。” 楚家? 允棠觉得一颗心脏在胸腔内狂跳。 “我知道的,都如实说了,我可以发誓,我要是有一句虚言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谷平显利索地指天发誓,“姑娘还是赶紧把我从这弄出去吧,这大冬天的,我是吃不好也睡不好的,人都瘦了一圈了。” 允棠冷冷盯住他,“我会去查,若事实真是如此,自然有人来放你出去;如若不然,我就把你杀了,做成包子给你儿子吃!” 说罢,一甩披风,转身离去。 谷平显楞在当场,随后打了一个寒颤。 出了门,瑄王正和典狱长在火炉前面烤火闲聊,见她出来,笑着迎了上来,“怎么样?” 允棠望着一脸期待的瑄王,想起刚刚谷平显说的话,佯装无事笑道:“他还算识相。” 典狱长迟疑,“属下愚钝,还请郡主明示,日后该如何对待这谷平显? “他父亲毕竟是前司空,他又有万贯家财,典狱长何苦要跟钱过不去呢?”允棠笑笑,“他若是给得起,再给他几床被子也无妨,只不过官家近些日子政务繁忙,还没示下,人还是看好了,别出差错才是。” 典狱长忙作揖,“是,多谢郡主提点!” 随瑄王出了大门,远远瞧见小满在马车旁候着。 “郡主,拙荆备了些酒菜,还望过府一叙。”瑄王笑吟吟道。 其实来的时候,他已经提过一次了,当时允棠并没打算去,所以让小满在门口等。 可如今,她倒是改了主意了。 到了瑄王府,果然珍馐暖阁都尽数备好了。 照例,还是由婢女献上锦盒,一打开来,是点茶用的十二先生。 允棠轻瞥一眼,只见茶碾“金法曹”乃纯金打造,茶盏“陶宝文”则是天青色汝窑。 “三伯父费心了。” “郡主喜欢就好。”瑄王抿一口饮子,笑道,“其实今天请郡主来,还是有求于你。” “哦?” “晁家惨案嫌犯崔清璎,”瑄王说到这顿了顿,“毕竟是郡主的...” “三伯父有所不知,外祖父与崔清璎断绝了父女关系,她早已不是崔家人了。”允棠打断道,“况且我母亲在世时,那崔清璎也没少做腌臜事,我巴不得看她被腰斩于市!” 瑄王如释重负,“如此甚好,此前我还担心来着。” “对了,我还未来得及说,晁家那个婢女,我寻着了,正在带回汴京的路上,很快便能送到开封府去。”允棠意味深长道,“希望能对三伯父有所助益。” “那可太好了!”瑄王大喜,“这回看那个婆娘还耍什么花样!” 允棠蹙眉,“怎么?审讯不顺利?” “别提了,那婆娘狡猾得很。”瑄王骂道,“我朝不是有‘翻异别勘’的制度吗?” 不等允棠开口,瑄王妃疑惑道:“那是什么意思?” 瑄王叹气道:“数年前不是有桩冤案?自那之后父亲命人研究改了制度,在刑案审讯过程中,若嫌犯更改口供,就要换一批官员来重审,那婆娘此前必是认真钻研过,一次招供,一次又翻异喊冤,光人都换了三四批了,没完没了。” 允棠暗暗捏紧拳头,倒是小瞧了崔清璎了。 “你说,这制度还是父亲命人改的,如今这般...”瑄王又重重叹了口气,“为了一个案子,说父亲的主张的制度有问题,这不是当着所有人的面,打他的脸嘛,唉!” “三伯父此言差矣。祖父勤政,精益求精,宰相言官们每次进谏,他都会反复思量,对国家对百姓好的,他一定会采纳,绝不会因个人之私否定任何意见。三伯父若将此制度的修改办法一并呈上去,祖父定会欣慰不已。” “当真?”瑄王眼睛一亮,不住点头,可忽又愁眉不展道,“可如何修改,我一时倒未想到什么好办法呀。” 允棠闭口不作声。 瑄王妃倒是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妾愚钝,倒是有个办法,不知当用不当用?” “说来听听。” “妾不过是个妇道人家,不懂许多大道理,若是说错了,王爷和郡主可不要笑我。”瑄王妃粲然一笑,百媚丛生,“妾以为,只要限制次数不就得了?这样一来,既保留了申诉重审的机会,又不至于让有心人钻了空子。” “哎呀!”瑄王拍案大笑,“妍君,你果然是聪慧啊!” 瑄王妃羞赧道:“妾算看出来了,王爷和郡主心中早就有数,却要借妾的口说出来,是妾不知好歹了。” 允棠冷眼旁观,突然问瑄王:“有件事我一直很好奇,您与王妃是如何相识的?” 瑄王含笑与瑄王妃对视,道:“说来也算是缘分,我去打猎,正巧碰上妍君落水,我便将她救了上来,后来在金明池,她的纸鸢挂在了树上,又被我遇到,哈哈!” 允棠想起谷平显的话,说瑄王妃使了眼色,让当时还不是瑾王妃的妹妹,去安慰瑾王。 又听萧卿尘提起过,瑄王妃心机深沉,如此说来,这与瑄王的次次偶遇,都是精心设计的也未可知。 通过掌握男人心,让没什么实职的楚家,成为世家豪族,这手段可谓是了得! 她又问,“您认识我母亲么?” 瑄王先是一怔,随后笑着点头,“自然是认识的。” 82. 雪上空留马行处 允棠手指划过杯沿,抬眼问道:“我母亲是什么样的人呢?” 瑄王沉吟片刻道:“你母亲和你一样,都是父亲亲封的郡主,不同的是,她从小随军,性子更硬朗些。” “那王妃呢?可与我母亲要好?” 突然被问到,瑄王妃楞了一下,旋即有些不自然地笑笑,“我?我是与王爷成亲之后,才见过永平郡主的,算不得相熟,不过是点头之交罢了。” 允棠轻描淡写道:“如此真是太可惜了,我还想着二位能知道我父亲是谁。” 瑄王闻言与瑄王妃对视一眼。 官家册封文安郡主之后,消息一夜传遍汴京的大街小巷。 瓦子里也开始讲以她为主角的故事,说她一生传奇的母亲,说她那神秘的父亲,更有甚者还杜撰神话故事,说她那父亲乃是什么大罗神仙。 有人大声叫好,也有人嗤之以鼻。 生父不明,总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不过碍于郡主的身份,百姓们只能茶余饭后,在瓦子里和深巷里议论,可时间一长,各色流言便接踵而至。 瑄王自然也听到过不少。 可如今听她自己提起这尴尬的身世,瑄王反倒不知如何应对了。 允棠以手托腮,看着夫妇俩面色变了又变,嘴张了又张,精彩程度不亚于川剧变脸,不由得笑出声来。 “三伯父,我不过开个玩笑罢了,至于生父是谁,我并不是很想知道。” 瑄王倒是郑重其事,“如今这瓦子里龙蛇混杂,说书的那些人不辨是非、口无遮拦,是该好好整顿下了。” 瑄王妃忙在一旁赔笑。 “无妨,我去听过,还挺有意思的。”允棠满不在乎。 瑄王赞许道:“郡主果然是有容人之量啊。” 一名婢女从外面进来通报,“殿下,萧洗马在门外,说要接郡主回去。” “萧卿尘?他怎么来了?” 瑄王妃道:“王爷怕不是忘了?他可是我们郡主未来的夫婿,这外面天寒地冻的,眼看就黑了,他担心也是有的。” 允棠借机起身,“如此,我便告辞了。” 不知何时开始,竟悄悄落了雪,大片大片鹅毛般的雪花簌簌飘转,盘旋而下。 有婢女过来撑了伞,一行人稀稀落落将她送出门。 萧卿尘执鞭立在台阶下,活像一尊雕像,直到见她的身影,才展开笑颜迎了上来,递上手炉,柔声问道:“冷吗?” 她摇摇头。 扶允棠上了车,萧卿尘回头,朝瑄王夫妇一颔首,转身上马,跟着马车渐渐远去。 “王爷,郡主今天问的那些话,到底是何意啊?”瑄王妃问。 瑄王哼了一声,“不过是小女儿家心思,装模作样罢了。事关生父,嘴上说不在乎,其实心里介意得要命吧,明日我还是找些人,去瓦子里敲打敲打,叫他们嘴上有个把门的。” 瑄王妃挎上夫君的手臂,转身往回走,“她不过是一个刚及笄的小娘子,王爷为何总同她来往?每回都要献礼不说,还对她有求必应的?” “她如今,可是父亲和中宫那位面前的红人,天天耳濡目染的,自然知晓得比旁人多,她能帮我得圣心,而她要的,于我不过是举手之劳,何乐而不为呢?” “话说回来,她跟永平郡主是真像,刚才席间,我都有些恍惚了。” 瑄王点头称是,“我又何尝不是呢,不过看她也是个心思缜密的,不似崔清珞那般单纯,等她再长大些,该更难对付了,还是尽可能不要与她为敌的好。” “她是聪明人,看出太子不过是个草包,这才来投奔王爷的。” 瑄王得意地笑笑。 两人相拥着进了屋,瑄王妃又为瑄王斟上茶水,“那王爷觉得,她父亲会是谁呢?” “还能是谁,当然是我那不成器的六弟了。”瑄王将茶盏拿在手中轻轻转了转。 “瑾王殿下?”瑄王妃惊诧,“王爷又是如何知道的?” “我也是后知后觉。”瑄王叹道,“你想啊,崔奉前脚奉召进了京,秉钺后脚就断了腿,然后父亲又执意册封这小丫头当郡主,说什么收义孙女,都不过是幌子罢了。以父亲的性格,允棠是萧家血脉,就必定要冠萧姓的,这事没的商量。” 他轻抿一口茶,继续道:“当时恰逢西北战事,我还劝父亲逼崔奉出征,如今想来,父亲对崔家有愧,自然是不肯的,若我当时便能察觉,唉!” 瑄王妃惊道:“如此说来,楚妙君早就知道了?她竟忍得住缄口不言!” 瑄王嗤笑一声,“保不齐父亲要顾及皇家颜面,下了明令要将此事瞒下,她胡乱说,岂不是抗旨?” “她不说我不说,又有谁会知道?真是榆木脑袋!”瑄王妃忿忿道。 “木已成舟,还是十几年前他们成婚之前的事,跟你说了又能如何?” 话虽如此,可瑄王妃还是耿耿于怀,这么多年,无论是楚妙君还是楚翰学,只要遇到事情,无论大小,都会跑来找她这个大姐姐拿主意,如今这么大的事,竟然也能装作若无其事了! 改日定要当面问问清楚才行! 忽然一个念头闪过,瑄王妃呆呆看着官窑瓷瓶中的绿梅出了神。 “在想什么?” “王爷,崔清珞当年身亡,流言都说是意外对么?”瑄王妃眼睛一亮,“若是有人知道,她肚子里的孩子是瑾王的呢?” “你是说...” 瑄王妃起身,试着分析道:“当年他与珩王风头正盛,甚至盖过太子,若他与崔家真的结亲,那...” “那另外两方绝不会坐视不理!当时朝中不少大臣,以各种理由阻挠过秉钺与崔家的亲事。”瑄王恍然,拍案道,“如此便能说得通了,从边关返京的路,崔清珞随军走过无数次,怎会失足坠崖?” “可太子懦弱,中宫那位素来以温和闻名天下;贤妃又常置身事外,从不争宠,到底是谁下的手呢?” “你看到的,不过是人家想让你看到的。贤妃现在不争,是因为秉钰战死,秉铄又拖着副残躯。”瑄王冷笑,“我这道貌岸然的兄弟们呐!无论是谁做的,都会将文安郡主,和她背后的崔家,推向我这一边,这就足够了。” 瑄王妃媚笑,“那看来,我们得帮帮郡主,早日找出杀母仇人才是啊。” * 再说允棠坐进马车里,只觉得整个车厢里都暖洋洋的,掀开手炉看,里面的碳也是新换的。 听得北风呼号,她掀开厚厚的帷裳,冷风带着雪花一下子灌进来,她眯了眯眼,抬眼见萧卿尘脊背挺直,端坐在马上,耳朵冻得通红,忍不住唤了他一声。 萧卿尘转头,朝她笑了笑,“快回去,仔细冻着。” “你也上来吧,我有话问你。” 萧卿尘撇撇嘴,“我不敢,怕你说我有轻薄之意。” “那算了。” 允棠赌气似地放下帷裳,才这么一会儿,手都僵了,忙捧起手炉。 车子忽然停下,她身子向前一耸,随后一个裹着冷气的人儿钻了进来。 萧卿尘搓搓手,笑道:“这里面还真暖和啊。” “你怎么知道我在瑄王府?” “你之前不是说了今天要去大狱吗?”萧卿尘吸了吸鼻子,“我有事耽搁了,去时你已经走了,守门的狱卒说你跟瑄王走的,我便来了。” “找我有事?” 萧卿尘悻悻:“没事我还不能看看你啊...” “今日是冬至,你该跟国公爷吃顿团圆饭的,他才凯旋归来,你若能去,他一定很高兴。” “你怎么也开始替他说话了?”萧卿尘脸拉得老长,“我不去,我一个人挺好的。” 允棠无语。 明明生理年龄她才十五岁,萧卿尘已经二十了,可每次见面她总是忍不住这样苦口婆心是为什么,活像个老妈子。 罢了,罢了,关她什么事。 见她把头别过去不说话,萧卿尘以为她生气了,开始试着找话题。 “对了,运送萦竹的车坏了,可能还要在路上耽搁一日。” “嗯。” “军中将领倒是有几个姓万的,可没有叫万起的。” “知道了。” 萧卿尘忍不住,伸手扳过她的身子,“你不要生气啊,我去就是了。” “嗯?”允棠还在状况外。 “我说,一会儿把你送回去,我就去国公府。”萧卿尘松开手,委屈道,“我今天在外面奔走一天了,来接你不过是想多看你几眼,听你说说话,你再多气一会儿,崔府就要到了。” “我若不喊你上来,不是也说不上话?”允棠哭笑不得,见他嘴瘪得更凶了,无奈道,“好,你想听什么?” 萧卿尘往她身边凑了凑,咧嘴笑道:“说什么都行。” 她歪头想了想,轻叹口气,“谷平显这条线索也断了,虽然他说的话我还没查证,不过这件事八成跟他没什么关系,倒是瑄王妃...” 听到这,萧卿尘板起脸,“他们夫妇都狡猾得很,我不希望你总跟他们来往。” 允棠笑笑,“瑄王立功心切,我还指望着他给我盯死崔清璎呢,还有,下迷药的事,很可能跟楚家有关系。” 萧卿尘惊道:“楚家?楚翰学?” “没错。” “我早就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萧卿尘攥拳在膝上一顿,咬牙道,“要不明天我把他劫来,暴打一顿,看他说不说!” 允棠当然知道他在哄自己开心,噗嗤一笑,嗔道:“别胡说八道!” 她低头嫣然一笑,摇曳烛火柔和了她的轮廓,更增添几分柔情绰态,萧卿尘看得痴了。 再想起那日捏过的小手,他心痒痒的,鬼使神差又伸出手去。 83. 先公法律自治身 “崔府到了!”车夫喊道。 萧卿尘的手悬在半空,只得转而挠挠头掩饰尴尬。 允棠努力压平嘴角,忍笑道:“我走了。” 他懊恼地转身下了车,又候在一旁,伸出手臂留给她搀扶。 允棠瞥了他一眼,手故意前移,一把抓在他的大手上。 萧卿尘惊喜抬眼,可大拇指刚在她的葱尖似的小指上摩挲过去,她便抽回了手。 “快去吧,别让国公爷等急了。”允棠抛下一句话,便进了门。 萧卿尘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的手傻乐。 “小公爷,小公爷?”缘起在他面前摆摆手。 他回过神来,皱眉,“干嘛?” “您是骑马呀,还是坐车?” “当然坐车了!冷死了!”他裹了裹衣裳,转身上车。 * 两日后的夜里,萦竹一入汴京,便马不停蹄被送到开封府。 本以为死里逃生,远离汴京便安全了,谁知又被捉了回来,萦竹没等到第二日审讯,便吓破了胆,直嚷什么都肯招,只求能饶她一条贱命。 有瑄王的压力在,司勋郎中沈居正,也顾不得正在休沐,连夜赶到关押她的大牢,与开封府知府庄瑎联合审讯。 萦竹招供:“事发前几日,大娘子私下里找到我,说老夫人已经发现了我跟田晋有私,哦,田晋是教习,平日里负责带护院们操练的。我与田晋确实情投意合,可却从未逾矩。他说他愿意等我到了年纪,再求老夫人和大娘子放了我。” “大娘子说,老夫人平日里最恨这些男女私相授受之事,把田晋狠打了一顿撵了出去,并且说要留着我一辈子在府里伺候,我自然又气又恨。可大娘子又说,她已经将田晋安顿好了,只需要我帮她做件事,事后便给我一笔钱,跟田晋远走高飞。” “我承认我是鬼迷了心窍,其实平日里老夫人有时候嘴毒,可心却是好的,但那日我就是气昏了头,便答应了大娘子的要求。她说,我要做的很简单,就是老夫人头晕的时候,不要扶,让她摔倒,只要她伤了,动不了了,大娘子便能名正言顺地再把管家大权拿回来,就能放我走了。” “平日里姚妈妈几乎是寸步不离老夫人的,事发那日突然叫我,说要跟着大娘子去拿东西,我隐约感觉到,就是这回了。我当时是有些想退缩的,可又心存侥幸,老夫人那些日子身子都好着呢,怎么那么巧就会头晕呢,谁知道刚站了没多久,老夫人果然站不稳,眼看就要摔倒。” “我当时犹豫了一下,再想扶便来不及了,老夫人直直跌倒,头重重磕在台阶上,还,还流了血...我当时害怕急了,便找地方躲了起来,想等一等再趁乱逃出去。谁知没多一会儿,姚妈妈便赶了回来,发现了受伤的老夫人。” 沈居正问道:“你说的是受伤的老夫人,你如何知道她还活着?” 萦竹道:“姚妈妈喊了半天也没人应,便冲出院子去找郎中,我便趁着那时候逃走了,临走时还听到老夫人呻|吟,所以那时候老夫人定是还活着的。” “你说喊半天也没人应,那你是如何被抓回府的?” “我一出角门,便被人按住了,听那些小厮的意思,是大娘子早让他们候在那儿的,随后我被捆了关进柴房,再被拉出来时,就听说老夫人已经死了。大娘子一口咬定是我杀了老夫人,大人,我真的没有啊,不关我的事,人不是我杀的!” 庄瑎指节在案上敲敲,“你冷静一下,陈述事实就行了,你若无罪,自然不会冤枉你。接着说,然后呢?” “然后,然后大娘子就叫人把我往死里打,实在太疼了,我晕过去几次,都被泼醒了接着打,后来我就装死,大娘子身边的杨妈妈过来探我鼻息,我努力屏住,也不知道是骗了过去,还是她故意放了我。总之,就没再打了,我就直挺挺等到晚上,来了两个人把我当作尸体收走了,后来见我没死,又把我卖了,之后的事,大人们也就知道了。” 沈居正转头问,“这婢女是怎么找到的?” 庄瑎答:“是皇太孙洗马萧卿尘,派人抓了送回来的。” 沈居正抽了口冷气,压低了声音问:“怎么,太子殿下和皇太孙殿下那边,也在关注此案?” “这...”庄瑎面露难色,“不好说啊。” “行了,先让她签字画押,带下去吧。” 看着旁边的狱卒都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庄瑎试探性问道:“沈大人,那我们今日...” “今日就回去歇了吧,明天一早提审嫌犯崔清璎。”沈居正正色道,“虽然现在还没直接证据能证明是她杀了晁老夫人,可根据婢女的证词,加上之前的物证,她下药试图毒害婆母的罪是跑不掉了,看看明日能不能设法撬开她的嘴了。” 庄瑎点点头,“那瑄王殿下那边...” “如实说,这案子,我们没什么好隐瞒的。只是太子殿下和瑄王殿下都如此关注,我们得尽快破案才行啊。” “可这嫌犯毕竟是崔家人,即便上头示意,她已与崔家断绝关系,可崔家在军中的威望极高,而且她现在还有诰命在身,这个尺度,还是不太好把握啊。” 沈居正皱眉,“庄大人是何意?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们专心查明真相便是,其他的,沈某一概不考虑!” 庄瑎闻言忙点头称是。 翌日得了消息的瑄王,赶来旁听审讯,一同来的,还有太常博士路毫。 路毫在瑄王身旁落座,把炭火往他身边挪了挪,奉承道:“殿下昨日提出的‘三推之限’,限制翻异别堪的次数,官家几番夸赞,称殿下一心为民,秉公任直,实乃皇子之典范。今日殿下又不顾休沐,顶着风雪来旁听审讯,实在令路某佩服啊。” 瑄王十分受用,抿嘴笑道:“替父亲分忧,为百姓做事,本就是应当的,要论辛苦,诸位大人昨夜连夜审讯,更是辛苦。放心,我今日所见,一定如实禀明父亲。” 众人忙拱手作揖。 “哦对了,一会儿文安郡主也会来,让她坐我旁边就行。”瑄王左右看看,“炭火再加一个吧,小女儿家的,别在这冻坏了。” 众人面面相觑。 沈居正率先开口,疑惑问道:“文安郡主来是做什么?” 瑄王回:“郡主与晁老夫人是忘年交,所以对此案颇为重视,另外也是替中宫嬢嬢听听。” 既然提到圣人,沈居正不好再驳斥,路毫却来了精神,比划道:“听到没有,赶紧给郡主搬个舒服点的椅子来,铺上厚些的垫子,还有炭火,炭火!” 沈居正眉头拧得跟麻花一样,眼底尽是嫌恶之色,一拍案,“先把昨日堂审晁府婢女萦竹的供词,给在座诸位诵一遍!” 堂官得令,忙正色朗声念诵起来。 在座的都听得聚精会神,连案上的茶水也顾不得喝,冒着热气的茶汤很快便凉了下来。 堂官诵毕许久,也没人出声,只有窗外偶有积雪从树枝上,整块落下的闷响。 “把嫌犯崔清璎,带上来吧。”沈居正道。 不多一会儿,便听到铁镣拖在地上的声音,众人抬头,只见崔清璎身着囚服,手上带着枷铐,头发胡乱披散在肩,脸上脏污难掩眉目清秀。 “跪下!”狱卒喝道。 见堂内这么多人,崔清璎先是一惊,随后嗤笑,“我现在还有诰命在身,就凭你们几个就想让我跪?” 庄瑎使了个眼色,身后狱卒朝她腿弯里一踹,待她一矮身,便伸手压住她肩膀不让她起来。 “放开我,你们大胆!”崔清璎拼命扭曲身体,试图挣扎起身。 “晁崔氏!”沈居正一拍惊堂木,“你如今已是戴罪之身,褫夺诰命是迟早的事,你不必再顽抗,如实招来也许能争取到从轻发落...” “戴罪之身?”崔清璎呸了一口,“那我敢问大人,我何罪之有?” 她眼睛扫了一圈,又问:“上次我喊冤,怎么这次没换主审大人?你们连这个都敢欺瞒,不怕...” “这就不劳你费心了,官家昨日便已经下令修改了此条,如今有‘三推之限’,你早已经过了限制次数,再作不得数了。”沈居正打断她。 崔清璎一怔,呼吸明显急促起来。 沈居正继续呵斥道:“昨日晁府婢女萦竹也找到了,她的供词就摆在你面前,你设计毒杀婆母,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萦竹?”崔清璎错愕,“不可能,她早就死了!” “她是怎么死的?” 一个清冷的女声从门口传来,众人闻声望去,允棠竟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那里。 “她...”崔清璎哑然。 路毫忙起身作揖,“太常博士路毫,见过文安郡主。” 沈、庄二人也一一拜过,这下轮到崔清璎惊骇了。 “郡主?你竟是郡主了?” 身后狱卒用力一搡,“休得对郡主无礼!” 允棠摘下风帽,向前逼近一步,目光凌厉,“说啊,你一口咬定萦竹已经死了,那她是怎么死的?” 沈居正本对这位郡主的到来感到心烦,本以为是骄纵的高门小姐,闲着无聊跑到刑堂来看热闹,听允棠这么一问,不由得恍然,“是啊,你为何认定她已经死了?” “我...我不过是看见了。”崔清璎搪塞道。 “看见?”庄瑎捏住她之前的供词,抖得哗哗直响,“上次你承认你责打了萦竹,然后被她跑了。整个晁府的下人们都说,你口口声声要打死她和姚妈妈,你这是杀人未遂啊。” “我不过是气急了说的,怎么?谁还没说过气话么,大人难道只因为我说过要打死奴婢,便判我的罪么!” 小满上前一步,将一本册子放在案上,允棠朗声道:“诸位大人,马行街有家铁匠铺,暗地里专门为官宦显贵人家,处置失手打死奴婢的尸首,这本册子上清楚记录了十月廿八,他们曾去过晁府,抬走一具尸体。” 沈居正忙拿起来翻开,果然如郡主所说。 “如此一来,与萦竹所说的‘来了两个人将她抬走,后又把她发卖’便吻合了。” “这是假的!这都是你这个小贱种伪造的!”崔清璎发了疯地要起身去抢,又被狱卒死死按住。 瑄王冷声喝道:“掌嘴!我朝郡主岂能任由你辱骂?” 话音刚落,狱卒便扬手,左右开弓,扇得崔清璎晕头转向。 “够了。”允棠出声,“别打得狠了,叫人以为我们屈打成招。” 沈居正闻言,不得不开始正视这个还稚气未脱的新郡主。 崔清璎勉强撑起身体,低头吃吃笑了两声,而后仰头笑道:“就算我叫人打了萦竹,那又怎么样?旧法曰,‘有愆犯决罚致死者,主人免刑责。’” 允棠咬牙。 “就算是新法,‘主因过殴决致死’也不过徒一年,萦竹是个贱口奴婢,她又没死,诸位大人怎么也不该,用新法这一条判我吧。”崔清璎索性坐在地上,眼睛死死盯住允棠。 这一番话,让在座人都惊愕不已。 一位深居简出的国子监夫人,竟将刑法研究得如此透彻。 瑄王捏了捏眉心,现在他总算是知道,之前庄瑎说这个案子难搞,到底是何缘故了。 “怎么都不说话了?”崔清璎耸耸肩,讥讽道,“这就没了吗?” 允棠在瑄王身旁的空位坐下来,不疾不徐道:“好,那请辅录记下第一条,崔清璎已经认了殴打婢女的罪。” 辅录后知后觉,忙颔首奋笔疾书。 见崔清璎笑容渐渐消失,允棠也笑了一声,“怎么不笑了?不好笑了吗?” 84. 善恶到头终有报 “跪好!”路毫喝道,“不然再给你加上冒犯宗室、藐视公堂的罪名!” 崔清璎鼻子里不服气地哼了一声,虽不情愿,但还是起身,跪坐于踝上。 见允棠没有再开口的意思,沈居正清了清嗓子,“晁崔氏,你再讲述一次,你发现晁老太身亡的经过,要事无巨细。” 崔清璎不屑抬眼,“这段我不是讲过无数次了?” 路毫喝了一口早就冷掉的茶,吐了两口茶沫,不耐烦道:“你也可以不说,反正之前你也认过罪,既然你已经过了翻供的次数,那是不是我们从之前的供词里随便摘抄几句,就可以结案了?” 崔清璎怒斥,“你敢!” 路毫向椅背上一靠,扬了扬下巴,“你可以试试。” 崔清璎气了半晌,也无更好的主意,只好忿忿开口。 “那日我在院中练字,沉浸其中,一篇字写下来,却发现姚妈妈在我院中鬼鬼祟祟,我便问她怎么不在母亲身前伺候,谁知她吞吞吐吐,问什么也答不上来,我觉得蹊跷,忙赶她回去。” “谁知她走了不一会儿,便嚷嚷着母亲受了伤,随后也不知道跑到哪去了,等我赶到母亲的院子里,母亲已经倒在血泊之中。我忙命人找萦竹,那贱婢刚出了角门,便被抓了回来。大人,见到母亲因贱婢过失身亡,这种愤怒的心情是人之常情,我打她也是...” “你可有遣人去医馆找大夫?”允棠打断她。 “什么?”崔清璎一怔。 “你说毒打贱婢是人之常情。”允棠摇摇头,“不是的,正常人见到母亲倒在血泊之中,是会想要找大夫,而不是抓婢女。” “不是我不去寻,当时姚妈妈已经去寻大夫了...” 沈居正质疑,“你刚说姚氏不知道跑到哪去了。” 崔清璎语塞。 允棠啧了两声,“崔清璎,刚听你说新法旧法,我还以为你逻辑清晰,计划缜密,谁知竟漏洞百出,我还真是高看你了。” 崔清璎气得瞬间红了眼,用手上枷铐撑地就想起身,身后狱卒忙将她压住。 “我再怎么样,也轮不到你这个小贱种来置喙!” 瑄王正示意身后下人换上热茶,闻言无奈回头,抬了抬指,“再掌嘴!” 啪啪两声,崔清璎脸上又多了几道指印。 沈居正偷瞥了允棠两眼,被骂几句竟也不发怒,还拿起案上卷宗翻看起来。当下明白,郡主这是要激怒崔清璎,使得她无法自圆其说。 庄瑎道:“在你院子里一堆其他花种中,已经找到几颗曼陀罗花种,你就是用这个在晁老夫人茶饮中下毒,致使她昏厥,对吗?” 崔清璎昂起头,“我没有,我根本不知道院子里都有什么花种。” 庄瑎皱眉,“这曼陀罗花种乃是西域来的,普通铺子根本就没卖的,我们已经查实,是你身边的杨氏亲去购买的,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大人也说了是杨氏亲去的,我哪知晓她要做什么,没准是她要毒死母亲也未可知。” “你都听到了吗?”沈居正朝门口问了一句。 有狱卒将同样身戴枷锁的杨妈妈带了上来,杨妈妈满眼震惊,“大,大娘子...” 崔清璎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登时傻眼。 “杨氏,你为什么去买曼陀罗花种?”庄瑎问道。 杨妈妈看了崔清璎好一会儿,眼泪含在眼眶中,随后把头深深低下,默不作声。 路毫看不下去,“你不说话,是任由她将屎盆子往你头上扣,你知道吗?” 杨妈妈还是不说话。 允棠放下手中卷宗,“杨妈妈,你知道杀害晁老夫人的凶器,是在你房间内搜出来的吗?” 杨妈妈身子一抖,不敢置信地抬头看向崔清璎。 崔清璎拼命摇头,“什么凶器,你不要听她胡说!” 允棠声音里透着无尽的寒意,“就是,她见晁老夫人没死透,往晁老夫人脑后钉铁钉的凶器啊。” 角落有窗子没闭紧,北风起,发出尖哨般的呼号,尤其在这句话之后,如鬼魅般的声音,让人不寒而栗。 “大娘子...”杨妈妈声音不住颤抖。 “杨妈妈,你不要听她胡说,人不是我杀的,是萦竹,是萦竹那贱婢!”崔清璎双膝向前蹭了蹭,“你抬头看看我,我是清璎啊,自我十岁起,便是你陪着我。” 杨妈妈眼角落下泪来,哽咽道:“姑娘啊,你走到今天这一步,我早该想到的。是我懦弱,劝不住你,任由你越走越远,回不了头。” “你别说,别说了。我什么都没做,都是他们冤枉我!” “姑娘,事到如今,你已是业障难消了,还是早日认...” 崔清璎见阻拦不成,便歇斯底里道:“你闭嘴!闭嘴!你胡言乱语,是要害死我吗?” 杨妈妈被吼了个激灵,呆呆瘫坐在地上。 允棠轻叹,“其实你应该感激杨妈妈的,要不是她故意放走萦竹,你现在身上已经有两条人命了。” 崔清璎转而朝杨妈妈怒目而视。 “杨氏,你要与她陪葬么?”沈居正问道,“听说你还有一个已出嫁的女儿,你就不为你女儿和外孙想想?” “我...”杨妈妈泣不成声。 “不许说,你敢说一个字,我让你女儿死无葬身之地!”崔清璎狰狞道。 “大胆!我们都还在呢,就敢口出狂言!”庄瑎暴喝。 沈居正安抚道:“杨氏,你知她罪孽深重,她既已起了杀心,你若让她安然无恙走出这里,你女儿必定要受牵连。” “放心说吧,只要你如实说来,我保你女儿平安。”瑄王也淡淡开口。 杨妈妈转头看了看崔清璎,一咬牙,沉声道:“花种是大娘子让我买的,之后剩余的也是她让我处理掉的。在姚妈妈冲出去找大夫的时候,大娘子也的确去过老夫人的院子!但是她将我支开了,我并没亲眼所见,我发现院子里多了把锤子,却没往那处想。” “你——”崔清璎眼看就要扑过去,又被狱卒死死按住。 杨妈妈哭道:“姑娘,认罪吧。” “想要我认罪,做梦去吧!”崔清璎恶狠狠道。 “把杨氏带下去。记下第二条:下毒毒害婆母。”庄瑎说完将头转回,“证据确凿,也不是非要你认罪才能判。” “证据?什么证据?我就算去过怎么样?在我院中找到锤子又如何?”崔清璎冷哼,“你们若是真的找到证据,还能在这与我费口舌?当我崔清璎是蠢的么?” “我来,自是要看你辩无可辩的表情。”允棠缓缓起身,拍了两下手,从门外进来两个小厮,一个端着装着土的木盆,另一个拎了两个坛子。 “这坛子里面是酽醋和酒,有显现血迹的作用。”允棠又指着木盆,“昨夜我事先在土里洒了些血,诸位大人放心,是我自剜手臂放的血。” 小满将酽醋和酒洒在土的表面,浓烈的醋味和酒味刺鼻,熏得众人睁不开眼。 “这...能行吗?”路毫探头问道。 众人皆屏息以待,可半柱香的时间过去了,土面却丝毫没有变化。 崔清璎愈发得意起来,嗤之以鼻道:“搞这些糊弄人的把戏做什么?” “有了!”沈居正惊呼。 众人忙再探头,只见土面上竟然显现了清晰可见的血迹。 允棠冷声道:“我来之前已经将大量酽醋和酒送往晁府,皇太孙殿下与萧洗马亲往验证,相信很快便会有好消息传来。” “皇太孙殿下...”路毫吞了吞口水。 瑄王一琢磨,拍案而起,“晁崔氏,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崔清璎看着木盆里的血迹,不住摇头,“不可能,这不可能,你这是什么鬼把戏,你这是骗术,是妖术!” 瑄王怒喝,“你若是现在认罪,我还能赏你个体面痛快的死法,等真在你院中验出血迹,必将你凌迟于市!!” “哈哈哈哈!”崔清璎狂笑起来,声音凄厉,“一样都是死,我还在乎脸面吗?我双眼一闭,什么都不知道了,丢脸的是崔家和晁家吧!” 外面有小厮来传信,“晁家已送来休妻书,崔氏恶毒弑母,不可再冠晁家姓。” 崔清璎的笑声戛然而止。 允棠自高临下,看了她一眼,“你也不可再用崔姓,你的名字已从族谱上划去,结案书上会称你为无名氏。” “你有什么权利!”崔清璎失声尖叫。 允棠声声悲壮,“劳烦辅录记下第三条:罪妇无名氏,十五年前在边关与将士苟且,假传军令,散布谣言,侮辱永平郡主!” 辅录抬头看向庄瑎,见后者点头示意,忙拾笔记下。 “第四条!” 萧卿尘气喘吁吁赶来,扶着门框道:“谋杀晁母,恶逆重罪!” 沈居正倏地起身,“当真?” 皇太孙撩袍入内,点头道:“没错,我亲眼所见。” 众人忙起身行礼。 崔清璎闻言双肩一塌,无力歪坐在一边,再提不起一丝气力。 “行了,把罪妇无名氏带下去,好生看管,准备明日移交大理寺!”庄瑎摆摆手。 两名狱卒将人拖了下去。 “是弘易啊。”瑄王笑容不及眼底,“这大雪天的,你怎么来了?” 皇太孙作揖,“见过三叔!得知此案棘手,父亲命我时时关注,看看有没有能帮上忙的地方。恰巧卿尘知道这个令血迹重现的方法,怕耽误审讯,我们便直接去了,还好有用!” “案子正进退迍邅,多亏皇太孙殿下适时出现呐!”路毫谄媚道。 瑄王不甘心地皱了皱眉,“行了,罪已经定了,剩下交给大理寺裁决了,各位都辛苦了,我们就散了吧。” “请皇太孙殿下、瑄王殿下、郡主和萧洗马先行一步吧。”沈居正拱手道,“我们这还有些收尾工作要做。” “沈大人辛苦。”允棠颔首后,随众人出了门。 棉絮般的雪依旧飘着,风却停了,积雪已深,寒鸦在干枯的枝头上嘶哑鸣叫。 允棠看着面前一片缟素,鼻腔被凛冽的空气刺痛,口中缓缓呼出白雾,心中酸楚膨胀到了极点。 天快晴了。 85. 几家欢喜几家愁 腊月初三,大理寺对晁家弑母案做出最后裁决。 罪妇无名氏,犯恶逆重罪,判游街示众,凌迟处死;从犯杨氏,责脊杖二十,配役一年;婢女萦竹受无名氏蛊惑,责臀仗二十,以儆效尤。 判决告示一张贴出来,街坊四邻无不高呼大快人心。 载着罪妇的囚车在汴京最热闹的街道缓缓驶过,百姓们也不顾冬日严寒,都挤在街道两侧围观。 罪妇披头散发,身着单薄脏污的囚服,十根手指的指甲,都被啃得血肉模糊,满是污秽的脸上,已没了往日趾高气昂的气焰,空洞的双目呆呆盯着木制牢笼的横梁。 有人带头朝罪妇头上扔去鸡子,粘稠的鸡子黄顺着头发流下。其余人也纷纷效仿,丢出手中的青菜、果子,更有甚者竟扔出孩童手中把玩的陶哨,奋力一砸之下,罪妇眼角血痕立现。 一旁的解差忙去阻拦,奈何百姓人数众多,情绪又愈发激烈,不过才行了百尺的距离,罪妇无名氏俨然已成了过街老鼠,辱骂声不绝于耳。 在这个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时代,连目不识丁的粗人,都知道百善孝为先,如此恶毒弑母的禽兽行径,再残酷的刑法也难以泄民愤。 所以当罪妇无名氏被缚在刑架上,刑部侍郎亲宣“凌迟三百六十刀”时,人群中竟不断爆发出叫好声。 无名氏最终没能坚持到行完刑,便断了气,结束了怨怼的一生。 萧卿尘带来“罪妇已伏法”的消息后,晁家上下哭成一团,停灵已月余的晁老夫人,终于能够安心下葬了。 允棠跪在棺椁前的蒲团之上,亦红了眼眶。 * 人们的悲喜本不相通。 晁家这边摔丧驾灵,一片哀嚎;魏国公沈聿风却领着夫人,带着官媒和数十车聘礼,招摇过市,来到崔府门前。 既是官家赐下的婚,瞧着允棠自己又愿意,崔奉本没什么好说的。 可见国公府的人进进出出,搬了一个多时辰还没搬完,挺肃静的院子,硬是被猪牛羊鹅,和一双大雁搞得鸡飞狗跳,过往的路都被箱子锦盒堵得死死的,只能侧身通过,老爷子有点坐不住了。 崔奉负手来到沈聿风身侧,后者正挽着袖子指挥,“哎哎哎,小心点,那箱子里可都是玉器!” 崔奉见对方没察觉,攥拳在嘴边轻咳了两声。 “哎呦,老将军,您先在堂内稍坐哈,就快搬完了。” “还未纳采、问名,便急着送来这么多聘礼,国公爷是不是有些太心急了?” 沈聿风摆手示意邓西盯着,笑道:“前面这几项都好办,既是官家赐的婚,自然官家就是媒人了。” 见崔奉脸色稍变,又忙道:“不过我今日也带了官媒来,等东西搬完咱们再坐下细说不迟,这帮小兔崽子不看着不行啊,手脚重得很。” 说完便又去忙了。 崔奉嘴张了又张,一个人站在路中间,跟几拨搬东西的小厮迎了个对脸,左躲右躲之后差点一脚踩进积雪里,自觉碍事,只好悻悻进了门。 祝之遥跟沈连氏两人正在谈笑品茶,崔奇风坐在一旁,也是浑身不自在,见父亲进门忙起身去迎。 崔奉问道:“允棠呢?” “出门去晁府了,说是要送老夫人最后一程。” “遣个人去知会一声,没事就早些回来吧。” 茶盏里的茶换了又换,崔奉正襟危坐到脊背发酸,沈聿风才摇晃进了门。 沈聿风刚要把手里数十页的聘礼清单奉上,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手指在空中点了点,“老将军说得对,第一项:纳采。” 三位身着紫褙子的官媒见状急急上前,你一言,我一语,将早就准备好的漂亮话全说了一遍。 先是夸赞魏国公三次勤王救驾,如何高门显贵、功勋荣耀,而后又翘起大拇指,说嫡子萧卿尘是如何貌赛潘安、英雄少年。 一番话说得沈聿风摇头晃脑,崔家众人则面面相觑。 崔奉应允之后,官媒吆喝一嗓子,一行小厮鱼贯而入,雁、羔羊、酒黍稷稻米面各一斛,纳采礼被一一奉上。 之后便是问名,祝之遥拿了写有允棠八字的名帖,官媒们拿到一旁去合算。 崔奇风挠了挠头,疑惑问道:“就,就在这算啊?” 沈聿风不以为然地点点头,“是啊,要不了多久,省得来回来去麻烦。” “这...是不是该等允棠他们两个小的在场?” “无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嘛,何况还是官家亲赐的婚,错不了,错不了。”沈聿风乐得嘴都合不上。 沈连氏歉意地朝祝之遥笑笑,“他是有些心急了,还望亲家多担待。” 祝之遥迟疑道:“我们毕竟不是允棠的父母,也不知道她还有什么想法没有,就这样贸然过了礼,总觉得不太妥当...” 沈聿风听了忙道:“无妨,日后允棠有什么再要求,让她开口便是,就算她想要天上的月亮,我也去为她摘来!” 听他这么说,祝之遥也不好再开口。 就这样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 “恭喜国公爷,恭喜老将军!”三位官媒齐齐转过身来,异口同声道,“此婚大吉,乃天作之合啊!” “哈哈哈!”沈聿风爽朗大笑,“赏,重重有赏!” 随后起身将聘书和清单,毕恭毕敬交到崔奉手中,“请老将军过目,咱们是不是抓紧定个日子,好把喜事办了?” 崔奉眉头一皱,“令郎曾说与允棠立下三年之约,国公爷难道不知情?” “三年?”沈聿风眼睛瞪得老大,回头看看沈连氏,又迟疑着转回来,“他是如何说的?” 崔奇风刚要张口,邓西神色慌张地跑进来,在沈聿风耳边低语几句,随后沈聿风无奈扶额。 “沈兄?”崔奇风试探性喊道。 “那个...”沈聿风干笑两声,“既然有三年之约,我们今天就先这么着。老将军,六礼可已过了四礼了,我再来可便是要请期了。” 随后朝沈连氏招招手,又赔笑道:“今日突发状况,我得,我得去看看,就不多打扰了,嘿嘿,告辞!” 说罢转身,险些把摞得老高的锦盒撞到,忙伸手扶住,之后拉着夫人匆匆离去。 留下崔家人大眼瞪小眼。 崔奉的神色愈发凝重,不发一言,崔奇风见了大气也不敢喘。 “父亲,还得您做主,这些聘礼...该如何处置才好啊?”祝之遥问道。 “点清楚,先收起来。此亲事若成,都给允棠当作嫁妆带走;若不成,便原封不动给他退回去。” 祝之遥应声,起身拿了清单,吩咐婢女给崔奉换些降火的茶后,便裹了披风出门。 崔奇风犹豫半晌,开口道:“父亲,沈兄性子就是如此,没规矩惯了,并非有意唐突,且看样子,今日是真的有事...” “我岂会不知道他是什么性子?”崔奉叹了口气,“只是你当那国公府是好地方?那国公夫人看起来人畜无害,可若没点心计,就凭她的家世,如何能当了魏国公的继室?” 崔奇风回想起刚才,沈连氏从一进门便一直扯着笑脸,觉得父亲有些小题大做了,但也没敢反驳,只道:“卿尘那小子对棠姐儿还是挺好的,会护着她的。” “婆母为难,要如何护?难道夫妇二人一同违逆不成?那样只会给我们家允棠,添个不孝的名声。” “不孝就不孝呗,那萧卿尘也没孝顺到哪去。”嘟囔完这句,见父亲瞪过来,崔奇风忙话锋一转,“我们棠姐儿再怎么说也是郡主啊,有官家和圣人在背后,谁还敢造次?再说我们棠姐儿也不是个蠢的,到时候指不定谁为难谁呢。” “罢了罢了。”崔奉摆摆手起身,“现在想再多也是徒劳,你去帮遥儿吧,那么多东西,点到天黑也点不完。” 再说沈聿风急急拉着沈连氏出了崔府的门,把人塞到马车里,便带着邓西策马而去。 吕妈妈疑惑问道:“国公爷这是怎么了?” 沈连氏低头整理裙摆,轻描淡写道:“还能是怎么了,那个竖子又闯祸了呗。” 街上的积雪已经大部分清理干净,临近年关街上行人众多,沈聿风只得放慢速度,他扭头问道:“现在人在何处?” “缘起说,小公爷正在大闹军巡院大狱。他不知为何,把楚翰学捉了去,非要关押起来审讯。军巡院的人不敢得罪,只得按他说的做,但也少不了要给楚家两位王妃通风报信。” 闻言,沈聿风一勒马,“你说,是缘起来报的信?” 邓西不明所以,忙不迭点头道:“是啊,刚是缘起亲自来的,说请国公爷快去看看。” 沈聿风低头一琢磨,咒骂道:“这个竖子,把我当傻小子遛啊。” “国公爷这是何意?” “没什么!走,咱们先去茶楼吃个茶,听个曲,再去不迟!” 沈聿风说完一夹马肚,直奔正前方赵氏茶楼。 “啊?”邓西满腹疑团,见他走远只得跟了上去。 86. 腊八日未雪不寒 军巡院狱要比之前去过的开封府狱小得多,且院中来往的也大多是军巡院的官兵,军纪严明,雷厉风行。 允棠和萧卿尘来了这么久了,竟听不到一句说笑闲聊的话。 她打头走在昏暗狭窄的甬道里,边走便回头,不放心地问道:“这...能行吗?” 萧卿尘点头,“你就放心问,剩下的交给我,我要是摆不平的,还有魏国公呢,我让缘起去叫他来了。” “啊?” 一惊之下,她脚下一个趔趄,萧卿尘忙伸手擎住。 她刚换上红色戎装,头顶简单绾了个发髻,以红色丝带系住,平添几分英气。 萧卿尘对上她的眼,笑道:“你平日里总穿青色,其实你穿红色也很好看。” 按照计划,萧卿尘独自一人拎着木桶,来到关押楚翰学的牢房,楚翰学鼻子都快气歪了,见了他破口大骂,“萧卿尘,你又发什么疯?我是掘了你们家祖坟了怎么着,你怎么就非得咬住我不放呢!我正吃酒呢我...” 正说着,角落里突然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楚翰学立刻噤了声,脊背僵硬地回头一看,那里竟然一直坐着一个人! 那人的身影隐在黑暗里,一动不动,以至于楚翰学光顾着对外叫嚷,丝毫都没察觉。 楚翰学吓得打了个酒嗝,俯身去看。 那人好像是个罗锅,背驼得很严重,一头乱蓬蓬的头发掩住面容,破衣褴褛,草鞋的大脚趾处破了个大洞。 不知道为什么,这身形总觉得很眼熟。 “喂!”楚翰学试探性地喊了一声,那人也不抬头,反倒蜷缩得更厉害了。 楚翰学失了兴趣,转头问萧卿尘道:“这谁啊?哎呀,甭管是谁了,我警告你啊,赶紧把我弄出去,不然等我姐姐来了,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萧卿尘却二话不说,提起木桶,将里面的水尽数朝牢房里面泼去! “你你你,哎——”楚翰学躲无可躲,还是被冷水泼个正着,登时打了个寒颤,“萧卿尘,你他妈——” “我什么都不知道!不关我的事!” 一声凄厉的呼喊打断了楚翰学的咒骂,那人发了疯似的从地上弹起来,不住地来回疯跑,试图找个能隐匿藏身的地方。 不但如此,还用力抓自己的头发,口中念念有词,“不关我的事,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楚翰学借着外面照进来的光亮,眯着双眼去看,待看清楚那人的脸后,面色大变,直接后仰跌坐在地上,还手脚并用,向后蹭了好几步,直到退到墙边才停下。 “罗,罗锅?你是罗锅?” 罗锅身形一震,慢慢转头,两人视线相对。 时间仿佛静止了,谁也没有再动。 “呼”的一声,近处的油灯好像被风吹灭了,几个人都陷入黑暗里。 半晌,楚翰学盯着那熟悉的轮廓,声音颤抖问道:“你,你是人是鬼?” 罗锅惊恐万状,摆手道:“谷(楚)衙内,不要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躲在暗处的允棠,听到这句话,心脏都漏了一拍。 原来罗锅一直说的都是楚衙内,可天意弄人,好在虽兜兜转转,最后还是让她找到了。 “你,你——”楚翰学仓皇起身,眯着眼睛,在昏暗的牢房里四处寻找能用来防身的东西。 允棠定了定心神,从暗处轻手轻脚走出,悄悄站到萧卿尘身侧。 找了半天,一件能用的东西都没有,楚翰学气血上涌,酒气也渐渐侵了心神,开始头重脚轻起来,不住地晃着脑袋,自我安慰道:“一定是我喝多了,这都是幻觉,没错,是幻觉。” “楚衙内,在找什么呢?” 听到萧卿尘问话,楚翰学抬眼就想骂一句,却看到他身边一袭红衣,脸色惨白的允棠,吓得顿时汗就下来了。 “崔,崔——啊!快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 话虽这么说,可人却跑到牢房角落,蜷缩成一团,眼睛都不敢睁。 同样被吓到的还有罗锅,也匍匐在地上,裤子下又湿了一片,哀求道:“不要来找我,是谷(楚)衙内,你赤(去)找他!” 允棠看着面前狼狈不堪的主仆二人,嗤笑出声。 万事皆有因,万般皆是果,这让魑魅魍魉,都无所遁形。 “楚翰学,胆敢对我下迷药,行不轨之事,却不敢正视于我么?” 冰冷的女声,回荡在牢房之中。 “这事儿是我姐逼我的,药是她下的,真正行不轨之事的也不是我!待我去时,你都已经被人截走了,人都不知去向,还,还怎么不轨?这一切都与我无关呐!”楚翰学紧闭双眼,双手合十举在头顶上,不停膜拜,“菩萨、佛主和三清真人都能作证,我说的千真万确,绝无虚言!” “况且,况且你死了也不是我杀的,咱们冤有头债有主,该找谁找谁,好不好?” 等了半晌,也没再听到动静,楚翰学试探性半睁一只眼,探头向外望去,只隐约看到萧卿尘的身影,在木桌旁用火折子点着灯。 待重新恢复光亮,楚翰学忙冲到栅栏边,寻找红色身影,可除了萧卿尘,哪还有其他人? “人呢?” 萧卿尘似笑非笑,“什么人?” “就刚才...” “人呢?人在哪?”一个娇媚,却怒气冲冲的女声从门外传来。 萧卿尘将火折子收起来,笑道:“你姐来得还真快!” 很快,瑄王妃便带着一群人冲了进来,见楚翰学被关在里面,登时大怒,质问道:“小公爷,你这是何意,我弟弟他犯了什么罪,要这样折磨他?” “折磨?”萧卿尘从腰间掏出一把镶了宝石的匕首,拿在手里把玩,嗤笑道,“我碰都没碰过他,这也叫折磨?” “他平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人,你把他拉到这种地方来作甚?还搞得浑身湿透!抓人也总要有个理由吧?” “我作为皇太孙洗马,发现有人拿真金白银来买官做,自然不能坐视不理!”萧卿尘义正言辞。 瑄王妃一怔,“什么买官?” “那我倒要问问瑄王妃了。楚翰学一无荫封,二无科举功名,三无高官引荐,如何就做得一州的主簿了?若非买官...”萧卿尘一迟疑,“难道是瑄王殿下以权吓之?” “你休要血口喷人!这其中缘由自然不必与小公爷分说!”瑄王妃蹙眉,对跟来的狱卒喝道,“还不快把门打开!” “这...”狱卒偷偷瞥向萧卿尘。 瑄王妃更气了,“怎么?你耳朵是聋了么!” 萧卿尘附和,“是啊,快开门,得罪瑄王妃,小心你的脑袋!” “你——” 狱卒听了,忙扯下腰间钥匙将门打开。 门一开,楚翰学就冲了出来,嚎哭道:“姐,我刚才看到鬼了!” 闻到满嘴的酒气,瑄王妃皱紧了眉头,怒喝道:“你还不快闭嘴!” “是真的,还有里面这个人...” 似乎闻到了尿骚味,瑄王妃嫌恶地朝牢房里面看了一眼,“这关的都是什么人呐?” 萧卿尘笑了笑,“哦,这人是从越州来的,偷了东西,从抓进来就得了风寒,时时高热,又咳喘不止...”说完,眼睛向楚家姐弟瞥去。 瑄王妃闻言脸色一变,忙拉着楚翰学退了一步,并装作不经意用袖子掩住口鼻,道:“关也关了,小公爷是不是可以放我们走了?至于任主簿一事,我们自会跟官家交代,不劳小公爷费心了。” “姐,你听我说...” “快走!” 也不等萧卿尘开口,瑄王妃拉着楚翰学急急离开。 直到脚步声远到听不见了,允棠才从暗处闪出来。 她咬紧牙关,“竟真的是她!” “是啊!”萧卿尘也叹道,“竟真的是他。” 两人站在原地,唏嘘了好一阵,萧卿尘见允棠穿的单薄,忙捧了她冰凉的小手,哈了口热气,“冷么?快回车上把衣裳换了,小心着凉。” “嗯。” “咳咳。” 两人抬头,见沈聿风正半侧着身子,想看又不敢看的样子,十分滑稽。 萧卿尘没好气道:“才来?黄瓜菜都凉了!” 沈聿风探头朝里看看,乐了,“你这不是用不着我嘛!” 萧卿尘又凑近了问:“去喝茶了?” “你小子是属狗的啊?”沈聿风在自己身上闻了闻,“也没什么味道啊?” 父子俩终于不拌嘴了,允棠欠了欠身,“见过国公爷。” “嗯!”沈聿风满意点头,“允棠啊,晚饭去家里用可好?” “不去。”萧卿尘毫不留情面地拒绝。 “我又没问你!你还嫌我来得晚,我今日做了一件大事!去给你这臭小子提亲去了。” “提亲?” 异口同声的两个人又惊又喜,当然,惊的人是允棠。 “崔老将军说了,你和允棠有什么三年之约,怎么回事啊?” “阿嚏——” 见允棠打了个喷嚏,萧卿尘也来不及回话,急急拉着她离开。 “喂!晚饭到底回不回来吃嘛!” * 腊月初八,下了好几日的雪,终于放晴了。 汴京各大寺院都举办起浴佛会,并施腊八粥给信徒们,街上也频见僧尼化缘,集市上早早贩卖起了除夕元宵要用的门神、桃符和胶牙饧等等,百姓们呼着白气沿街采买,年味十足。 太阳晒过的雪更“黏”,允棠难得清闲,跟双生子在院子里塑雪狮。 二人本说要比赛谁塑得更快些,可赛事过半,崔北辰一个雪团丢过来,挑起战争,就又变成了打雪仗。虽是亲姐弟,可互相扔起雪团来,丝毫不留情。 她堆了一半的雪人,成了炮灰,被砸得面目全非,索性起身到一旁坐下,晒晒冬日暖阳。 笑着笑着,她便又笑不出了。 下迷药的事,是瑄王妃做的,行不轨之事,是瑾王做的,那如果按照之前的推断... 追杀她和母亲的,不是太子党,便是瑞王了。 驱傩归去作新春 真正给了允棠提醒的,还是谷平显的一句话。 “我成日在汴京城里晃,若我带过他,一定有人认得出!” 记得第一次和萧卿尘去白矾楼,那里的小二不但认得各位达官显贵,就连常在他们身边的小厮都如数家珍。 于是设法打听了几位,以前在有名的茶楼、酒楼、瓦子负责迎客的小二,拿了罗锅的画像挨个去问,果然有人认得。 可如今下一步该如何做,她却犯了难。 果然还是陷入到了她最不愿看到的境地啊! 说实话,在官家的众多皇子中,允棠最喜欢的,便是瑞王了。 瑞王有股清冷的书生气,常年卧病让他的肤色偏白,更增添几分儒雅,本是手不能提的弱质书生,可矛盾的是,他身上还有着只属于帝王家的霸气。 他也是少有的聪明人。 他主动提出要帮她,是真心还是假意,允棠已经不敢想了。 而太子,她也曾见过数面,更是从旁人口中数次听说太子的事迹。 都说太子懦弱,可她觉得,太子是心怀大爱的——至少表现出来是这样,身处帝王家,却仁善到连只蚂蚁都不忍踩死,更是见不得一点人间疾苦。 作为君王,太子欠缺的是杀伐果决,可若单纯作为亲王,便没什么可挑剔的了。 太子身后便是中宫圣人,半年来,她花了大半时间陪伴的祖母,视她母亲如同亲生女儿一般,她不愿相信这狠绝的追杀,是出自太子党之手。 这看似平静的水面下,实则暗潮涌动,她曾利用瑄王达到自己的目的,又怎知这过程中,没沦为其他人手中的利刃呢? 这个想法让她不寒而栗。 那宛如素影的冬日,再也无法带给她一丝丝暖意。 忽然感觉有东西落到脸上,冰冰凉凉的,一抬头,是崔北辰,捧了一抔雪,兴奋地喊她看。 允棠起身,惊喜发现,那抔雪中间,有一枚晶莹剔透,形状完整的雪花。 见她展开笑颜,崔北辰一脸满足,忽地又无比认真道:“允棠,你不要不开心,要是萧卿尘对你不好,你就告诉我,我们把这亲事退了便是!” 允棠不由得哑然失笑。 “你当允棠是你呢,天天只知道儿女情长?”崔南星翻了个白眼,活动活动有些冻得僵硬的手指,道,“明显她在为姑母的事发愁嘛,不知不觉都过去五个月了。” 允棠呼出一口灼热的雾气,是啊,时间如白驹过隙,她只知道过了好多个日夜,却还未曾仔细数过。 当逝去的时间有了具象的数字时,好像脑海里凭空出现一个正在倒计时的时钟,每秒都在不断变化,连她熟睡时也不会停止。 “我怎会不知?”崔北辰红着脸争辩,“可你这样掰着手指替她数日子,岂不是令她更心焦?” 崔南星一怔,随后悄悄去瞥允棠。 焦虑果然是会传染的。 “你们不用这么紧张,我不过是发会儿呆罢了。”允棠笑笑。 崔南星提议,“不如我们出去玩吧,今日外面可热闹了,我们也买些傩面具戴戴。” “好啊!”崔北辰附和。 允棠想起去年腊八,那还是在扬州,她领着小满和白露,带了钟馗、判官的狰狞面具,去街上转,玩得不亦乐乎,如今却是物是人非了。 两人期待的眼神,让她很难拒绝,于是点点头,“好。” 引来一片雀跃。 民间的傩俗,本是由乞丐戴上邪祟的面具,敲锣打鼓,逐门逐户乞讨财物,有驱邪祟的意思。 后来年轻男女和孩子们觉得好玩,也都争相效仿,商贾们更是抓住商机,集市上开始出现各式各样的傩面具,也就不局限于邪祟了,美的丑的,一应俱全。 三人在琳琅满目的面具摊间流连,崔南星为允棠挑了个白狐的面具,那白狐眼角上挑,妖媚异常。 “哎呀小娘子,真是好眼光啊!”摊主夸赞道,“这个白狐的面具,我今年一共就做了两个,刚被人买走一个。” “那是,我眼光一向很好的。”崔南星得意应声,用肩膀撞了撞崔北辰,“怎么样?是不是很好看?” “好看...”崔北辰露出痴汉笑。 允棠今日穿的是珠白色暗纹短棉袄,外罩绯色镶狐狸风毛的比甲,配上白狐面具眉上左右各两个朱砂红点,真是宛如灵动的狐仙本尊一般。 她摘下面具,朝身后一指,“快挑,那边人多,我们去那边看看!” 崔北辰挑的是面部狰狞的十八罗汉之一,崔南星则选了青面獠牙的小鬼。 戴好面具来到人群聚集的街道,才发现这里有各种街头表演,有喷火的、耍彩球的,还有牵着猴子做各种动作表演的,拍手声、叫好声不绝于耳。 崔南星拉着弟弟和允棠挤到人群前面,只见卖艺人将火把举到面前,呼地用力一吹,一道火舌喷涌而出! “好!”崔南星大声拍手叫好。 “好什么呀?”旁边一名戴方相氏面具的蓝袄小娘子嗤笑道,“没见识的乡巴佬,年年都是这几样,看都看腻了!” “我愿意叫好,关你屁事!”崔南星也不示弱。 不等蓝袄反驳,另一名粉缎斗篷的女子惊呼:“县主,你看,她的白狐面具跟你的是一样的!” 县主? 允棠探头去看,果然看到另一位戴白狐面具的女子,站在蓝、粉二人中间。 “真晦气,早知道我就两个都买下了!”女子将面具一把扯下,丢在地上还踏了了两脚,转身挤出人群。 不是新城县主是谁? 好端端被扫了兴,再看也只觉得无趣,崔南星一跺脚,拉着弟弟和允棠去看耍猴儿的老翁。 刚挤出人群,便听粉斗篷道:“县主,怎的还如此闷闷不乐的?若觉得这里没意思,那还是找个地方打扇牌儿如何?” “扇牌儿更无聊!”新城县主没好气道,“都怪我父亲,非要临在我出门前跟林侧妃说那些话,搞得我一整天心情都不好!” “瑾王殿下说什么啦?” 蓝袄道:“害!还不是除夕家宴的事,新晋的文安郡主也会去不说,还要带着未来郡马...” “未来郡马...萧小公爷?”粉斗篷掩口惊呼。 “可不正是么!” 崔南星扭头看看允棠,隔着面具看不到她的脸色。 “走吧,听这些无聊的做什么?”崔北辰欲拉她二人离开。 允棠脚下却不动。 提了萧卿尘的名字,新城县主更加气愤,脸都皱成一团了。 蓝袄又阴阳怪气道:“你说她一个连生父都不知道是谁的野种,怎么好意思招摇过市的呢?有娘生,没娘教,果然脸皮是要厚些。” 崔南星怒不可遏,几步冲到跟前,甩了蓝袄一个耳光,连面具都打飞出去老远。 新城县主三人,都被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还是蓝袄率先反应过来的。 “你,你竟然敢打我?”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娘教,不过你娘就把你教成这副德行?”崔南星叉着腰,怒目而视。 蓝袄捂着脸质问,“你到底是谁?” “我是你姑奶奶!”崔南星呸了一声。 崔北辰忍不住笑出声。 “你知道她是谁吗?”粉斗篷厉声诘问。 崔南星嗤笑,“行吧,说说,看是谁家的女儿这么没教养,我们郡主好上门亲去问问。” 粉斗篷露了怯,没敢再继续说下去,几人目光齐齐聚在允棠身上。 她却陷入沉思。 对啊,之前怎么没想到? 想要报楚家的仇,不是非得硬碰硬,从瑄王夫妇身上找入手点。 眼前这新城县主和她母亲瑾王妃,不正是送上门的肥肉吗? 见她不动也不说话,蓝袄顿时慌了神,“郡主您误会了,我不是在说您,我是在说别人。” 崔南星不依不饶,“在说谁?都有名有姓的,说出来让大家听听!” “我——” “你若是敢作敢当,我还能高看你一眼。”崔南星不屑道。 粉斗篷气不过,“你也不过是仗着郡主势力咬人罢了,有什么资格说她?” 崔南星气笑了,扯下面具往地上一丢,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我崔南星做事还需要仗着谁?” 眼看事情越闹越大,已经开始有人过来指指点点,允棠上前一步。 “啪”地一声,又甩了蓝袄一个巴掌! “若是再让我听到你们说我母亲,就不是掌嘴这么简单了!” 这次蓝袄没敢吭一声。 新城县主鼻子里哼了一声,“姐姐好大的威风,刚当了郡主,就学人家杀鸡儆猴啊。” 允棠凑近一步,压低了声音讥笑道:“对,没错,你就是需要警告的那只猴,你最好学乖一点。” 新城县主瞪眼,“你说谁是猴?” “说你啊,这都听不出来吗?”允棠云淡风轻。 可新城县主却嗅到一丝熟悉的味道,这表情跟那日在宫里捡莲子时如出一辙! “我知道,你是在故意激怒我。”新城县主看了一眼越聚越多的人们,忿忿道,“一样的亏我还能吃两次么!” “哟!”允棠用夸张的语调,“还真是难得,学聪明了。” “咱们走着瞧!”新城县主狠狠瞪了她一眼,转身走掉。 蓝、粉二人也忙跟了上去。 炊金馔玉待鸣钟 “允棠,咱不跟她们一般见识。” 崔南星宽慰道,心中暗自懊恼,本是好意,见她心中郁闷,才拉她出来逛逛,谁知一出门便撞见这几位瘟神,看来下次出门要看看黄历才行了。 允棠却是面色平静,轻声道:“南星,我可能要搬出去住一阵子了。” “搬出去?”双生子异口同声。 崔南星面露焦急之色,“为什么呀?虽说官家赐你好大的府邸,可也没修缮完呐?再说你一个人住也无聊不是?” “就是啊。”崔北辰也附和。 “只出去住一阵子,很快会搬回来。”允棠看着新城县主远去的背影,“我想要弄清楚一些事情。” * 除夕夜,家宴设在紫宸殿,虽早就有令一切从简,可毕竟是皇家筵席,流水一样的宫女内侍们,手中捧着各色珍馐鱼贯而来。 殿内香烟缭绕,鼓瑟吹笙,更有教坊歌舞乐妓使尽浑身解数,卖力表演。 官家授意,菜单中特意加了立过功的“飞虾”,有尝过的知道是难得的极品美味,也有不少女眷心中惶恐,却不敢表露半分。 在座的娘子和亲王们,也都看出官家的心意,频频举杯向允棠敬酒,她自知酒量浅,早就让小满将酒壶中的酒换成白水,这样一来,便也就能应对自如。 她身边坐的是几位郡主,除了和长宁郡主有过几面之缘之外,其他的都不认得,偶有眼神交汇,则相互颔首示意,并未有过多交流。 新城县主坐在尾席,离她远远的,这点让她很满意。 她忍不住将目光瞥向瑞王,瑞王妃正在认真布菜,而后停手抬头,夫妇俩相视而笑,如胶似漆。 再看瑾王和瑾王妃,便都是各吃各的,貌合神离,倒是一旁的林侧妃,时不时为瑾王夹几道菜,耳语几句,神态更松弛些。 “你夫君呢?”一个清洌的女生突然闯了进来。 原来是长宁郡主。 允棠不由得辩解一句,“什么夫君,我们还没成亲呢。” “害,还不都一样!”长宁往她这边凑了凑,“老早我就听说萧卿尘会来,还是以你未来郡马的身份,那新城县主鼻子还不得气歪了啊,哈哈哈,想想就开心。” 说话间,皇太孙和萧卿尘匆匆进了殿,二人向官家行礼。 “孙儿有事耽搁了,祖父恕罪。” “无妨,快坐。”官家面颊微红,显然心情大好,才开席不久便已微醺。 皇后忍不住劝道:“还是少喝些。” “知道。”官家乖乖应着,见有司膳端来滴酥水晶鲙,忙道,“这放到圣人面前,她爱吃。” 萧卿尘来到允棠身边坐下,还未坐稳便急道:“我都好几日未见你了...” “要不要这么肉麻?”长宁装模作样抚了抚手臂,假意抹掉一身鸡皮疙瘩,又想到什么似的扭头朝尾席望去,果然新城县主脸都绿了。 长宁捧腹笑得前仰后合,举起杯盏道:“萧卿尘,我今天是真高兴,必须敬你一杯。” 萧卿尘看看允棠,摇头道:“我不跟女人喝酒。” “你不...”长宁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咬牙道,“你要不要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 萧卿尘懒得答,在案几下摸索,找到允棠的小手,宽大的手掌整个覆了上去。 “你干嘛?”允棠齿间挤出几个字。 萧卿尘一副无辜的样子,“没干嘛啊。” 她将手用力抽了几下,也没抽出来,只得放弃挣扎。 萧卿尘如愿以偿,无尽笑意在唇边荡开。 刚巧皇太孙看到这一幕,无奈摇头,啧啧称奇。 “父亲,允棠和卿尘真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啊。”太子赞叹道。 官家点头称是,魏国公更是乐得合不拢嘴,忙举起杯盏,“太子殿下果然慧眼,来,下官敬您一杯!” 皆大欢喜之时,唯有瑾王黯然神伤,闻言更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酒入愁肠,亲生女儿就在面前不得相认,就连婚事也是从外人口中知晓的,这个中滋味,真是苦不堪言。 淑妃盈盈笑道:“既然是要成亲的人了,就别给他安排什么实职了,本也不是什么要紧的。整日风风火火在外面奔波,文安郡主少不了要跟着担心。” 覆在允棠手背上的手指一震,她扭头看去,果然,萧卿尘面色沉了下来。 “淑妃娘子说笑了,既然拿了这份俸禄,自然不能尸位素餐。” 淑妃掩口笑,眼波流转间却多了几分不屑,“都是自家人,用不着说这官场上的话,有你父亲在,你自然是不必刀口舔血争功名的。” 此言一出,就连皇太孙心里都捏了一把汗。 萧卿尘将手中筷子轻拍于桌面之前,轻笑了一声,“在官家都为我们订亲高兴之事,淑妃娘娘坚持要给我这个下马威,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让我猜猜原因,难道是因为,楚翰学的官是您安排的?” 淑妃面色微变,“小公爷扯到哪去了,官家和圣人这么疼文安郡主,定是也见不得她忧心,我也是为官家和圣人的身子考虑,才这么说的。” “也是。”萧卿尘点点头,“淑妃娘娘关怀备至,倒是卿尘不懂事了。” 见淑妃面露得意之色,他又道:“那不如,让官家把瑾王殿下的实职也一并去了吧,也免得淑妃娘子劳心了。” “噗——” 沈聿风刚喝进去的酒,原封不动全部喷了出来,忙道:“竖子,不得放肆!” 席间众人都努力压平嘴角,不让自己笑出声来,估计是把这辈子所有难过的事都想了一遍。 “你——官家!”淑妃嗔道,“如今这小辈也敢顶撞于我了!” 沈聿风摆手,“哎,淑妃娘子此言差矣,不过是闲聊,怎么就是顶撞呢!” 官家浅笑,“淑妃你也是,卿尘在允棠面前卖力表现还来不及,你非在这时候说他沾父亲光,他不急才怪!” “萧卿尘,你不能总是这样狂悖无礼。”瑾王突然开口,“你要好好对待允棠,不然...不然官家和圣人都不会放过你。” 萧卿尘知晓其中真相,自然也就听懂了瑾王的潜台词,他认真点头,“我会的。” “多谢瑾王殿下关心。”允棠抬眸道。 瑾王不由得苦笑,就这样轻飘飘一句话,便将两人距离推开老远,对女儿的关心,竟变成来自陌生人的善意。 “看来钺哥儿,是真的很喜欢允棠啊。”长公主意味深长。 这看似无意的话一出,气氛瞬间冷了下来,瑾王妃甚至已经红了眼眶。 官家适时开口,“朕还有件事要宣布。” 程抃忙摆手屏退舞伎,众人也收了心神,翘首聆听。 “多年来我朝与辽国战事不断,朕想收复故土,他们想夺回关南,可都无功而返,真可谓旗鼓相当。但战事劳民伤财,朕与辽帝都深谙其道。” “起初辽国想以和亲为媒介,就此休战,可用小女儿家的一生来换取大国和平,朕深以为耻。所以朕派出副相曹壬为国使,随辽国使团回辽谈判,经过数月努力,最终与辽帝达成共识,明年寒食节时,立誓结盟,共享百年太平!” 太子激动万分,“太好了,这于百姓来说,是天大的好事啊!” 瑞王却迟疑,“父亲,代价是什么?” 官家沉吟,“每年予辽国岁币十万两银,二十万匹绢。” “什么?”瑾王腾地起身,因跛脚还晃了两晃,“区区辽国,竟要我们向他们纳贡?” 官家皱眉,“并非是纳贡,不过是看他们地处苦寒之地,以金帛济之罢了。” “父亲,万万不可啊!”瑾王愤然作色,“此盟一结,万千将士们都会寒心呐,他们宁愿战死也不愿受此屈辱!” 璟王沉默了半晌,终于开口道:“区区十万两,倒是也没什么...” 瑄王也起身,沉声道:“这次我赞同秉钺的看法,别说十万两,就是一万两也不该给!我们又不是兵败,非要忍辱求和!” 官家转向皇太孙,“弘易,你认为如何?” 皇太孙刚喝了口茶润润喉咙,忙放下茶盏道:“孙儿倒是觉得,这个代价可以接受。” “详细说来听听。” “每岁用在战争上的银子,没有千万也有八百万,何况还要死掉那么多将士,如今只花十分之一的银钱,便能解决问题,让边关百姓能得以发展生产,是划算的。” 官家满意地点点头,又想到什么似的转向允棠,笑吟吟问道:“平日里属你鬼点子最多,你又如何说?” 允棠一怔。 官家非要把这个事情拿到家宴上来说,说不想试试各位皇子对政事的敏感程度,她都是不信的。 太子只顾将士和百姓的性命,却不顾代价,错。 瑾王和瑄王只顾大国之尊严,却罔顾人命,亦是错。 同样身为储君的皇太孙,答得漂亮,官家毫不掩饰满意之色,可问到她,这算什么? 她何德何能,竟能跟储君站在一列了? 但既然官家问了,她也不能不答,只得清了清嗓子,不疾不徐道:“辽国以游牧民族为主,农耕和手工自是不如我朝的,若是休战之后还能通商,兴许,兴许这给出去的钱不但能赚回来,还能剩余好多补充国库呢。” “哈哈哈哈!”官家拍案放声大笑,“程抃,把那座安南进贡的珍珠舍利宝塔请上来!” 萧卿尘偏过头去看允棠,她肌肤透着淡淡的粉色,近距离看起来,连脸上的绒毛都清晰可见,好像熟透的桃子,恨不得凑上去咬上一口。 她的耳垂被耳铛微微拉长,他忍不住轻声问一句,“痛不痛?” “什么?”允棠茫然。 他抬手轻抚她的耳垂,在碰触到的一瞬间,她触电般弹开。 她心跳都漏了一拍,道:“你,你说耳洞么?不痛啊,打了很久了。” 说话间,几名内侍小心翼翼抬了宝塔上来,置于殿正中高台之上。 宝塔高三尺有余,造型华丽精致,每层雕刻都不尽相同,且栩栩如生,其间更是用琥珀、玛瑙、珊瑚、绿松石等名贵宝石装饰,极尽奢华,美轮美奂。 程抃介绍道:“据说在宝塔顶层,还放置有一枚舍利子。” “这真是世间罕见的宝物啊!”璟王叹道,“我游历世间,见过无数珍宝,都不及眼前这宝塔十一。” 官家抚须笑道:“待筵席过后,命人将此塔送到文安郡主府去!” 除夕守岁接长筵 这一番操作下来,官家偏重文安郡主的心,众目昭彰,可偏偏有人不信邪。 见允棠出尽了风头,又与萧卿尘耳鬓厮磨,新城县主气得一跺脚,跑到母亲瑾王妃身边去诉苦。 瑾王妃又何尝不是心如刀绞,见女儿泪眼婆娑依偎在身侧,登时万般委屈涌上心头,揽住女儿红着眼道:“即便有官家偏爱,文安郡主也应潜心笃志,砥身砺行才是。” 此言一出,嘈乱的殿中瞬间静了下来。 瑾王呵斥道:“你醉了!” “我压根就没吃酒,如何醉?”瑾王妃胸口剧烈起伏,愤然驳斥道,“我就连为慧姐儿说两句话也不能了么?” “你是疯了么!”瑾王齿间挤出几个字。 瑾王妃昂首,一副豁出去的模样道:“父亲,腊八那日,慧儿同监察御史刘迎家五姐儿一同出门看傩戏,不知怎的言语间冲撞到文安郡主,刘家五姐儿被掌掴,慧儿在一旁,什么都没说,还被辱骂训斥一番。当时众多百姓围观,我朝皇室向来低调内敛,郡主如此嚣张行事,岂不让百姓街头巷尾议论?皇室颜面何存?” 说话间,瑄王妃几次使眼色,轻摇头试图制止,可瑾王妃心意已决,声声以血泪控诉。 官家皱眉,“允棠,可有此事?” 允棠毫不避讳,“没错,确有此事。” “这...”沈聿风左右看看,“这中间怕是有什么误会吧?” “文安郡主掌掴刘家五姐儿时,那么多双眼睛都看着!”瑾王妃怫然道,“怎么可能是误会!” “瑾王妃不如说说,到底是如何言语冲撞到郡主的?”萧卿尘冷声道,“总不能如此断章取义。” “几个女儿家不过就是在闲聊,文安郡主便冲过来...” “闲聊?聊些什么?”萧卿尘逼问。 “这我如何知晓?”瑾王妃恼羞成怒,“我又不在现场!” 瑄王妃无奈闭上双眼。 萧卿尘嗤笑,“刚刚瑾王妃说得绘声绘色,我还以为是您亲眼看着呢。” 新城县主指天道:“我在,我亲眼看着呢!我发誓,她真的动手打人了!” “我从未否认我动过手。”允棠转向官家,“祖父,那日刘家娘子说,我是连生父都不知道是谁,有娘生,没娘养的野种。” 砰! 官家怒喝一声,拍案而起! “刘迎就是这么教育女儿的?!如此品行怎堪监察御史重任?!传朕口谕,监察御史刘迎教女无方,落为京畿县令,罚俸一年!” 新城县主被吓得一个激灵,眼泪还在眼圈里打转。 允棠继续道:“新城县主当日还在一旁嗤笑我耍威风,我便一并警告了她。若当朝郡主能随意被当街辱骂,皇室才真是颜面不保!” 瑾王也暴起青筋,骂道:“你成日里和那些个不明事理的小娘子在一起厮混,竟连长幼尊卑都不懂了么!光是警告都是便宜你了!” “父亲!”新城县主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泪扑簌扑簌掉了下来。 瑾王妃也没想到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一时间反应不过来怔在当场。 “我当街动手打人,的确有做得不妥的地方。”允棠垂眸,“望祖父责罚。” “你何错之有?你是官家亲封的郡主!”皇后冷声道,“藐视你便是藐视官家!” 刘迎乃是贵妃远房的侄儿,贵妃闻言忙赔笑道:“贬也贬了,罚也罚了,不然就算了吧,若是处理得太过激,反倒对郡主有不好的影响。” 见瑾王妃母女还楞在那,又道:“慧姐儿,还不快给姐姐赔个不是?” 新城县主看看父亲,又看看允棠,一跺脚,转身哭着跑了出去。 “妙君,还不快跟过去看看?天寒地冻的,慧姐儿再得了风寒。你也是的,允棠好歹也是...”贵妃欲言又止,顿了顿道,“都是小姐妹,也没什么深仇大恨的,多往来,让她们亲近些才是!” “是。”瑾王妃依言追了出去。 让她们母女这么一闹,再可口的酒菜也变得索然无味,官家长叹一口气。 程抃见状,忙拍手唤杂剧表演入场,表演夸张滑稽,数次引得众人哄笑,见允棠席间也不断掩口展笑颜,官家面色这才逐渐缓和起来。 子时正一到,爆竹声响起,众人三三两两来到殿外,看绚烂烟花绽放在宣佑门上空。 新年伊始。 希望自己事事都顺利。 允棠合掌、攥拳、阖眼,默默许下新年愿望。 再睁眼,彩炫星空下,萧卿尘正含笑看着她,眸子里映着一朵朵稍纵即逝的烟花。 “新年快乐,萧卿尘。”她莞尔道。 萧卿尘一楞,旋即也学她道:“新年,快乐。” 除夕守岁直至三更天,困意袭来,愈发觉得冷得刺骨。 天还未亮,文武百官已冠冕朝服,齐齐候在皇城门外,等待朝拜天子,而官家此时也没闲着,钟鸣之后焚香祭天,祈求风调雨顺,百谷丰收。 允棠一路上昏昏沉沉,靠在萧卿尘肩膀上半寐半醒,回了崔府更是一头扎在床榻上,沉沉睡了过去。 最后还是团子把她蹭醒的。 昔日的小绒球,因伙食太好,已经变得浑圆,毛发柔顺闪亮,手感极佳。 “嗯...别闹,让我再睡会儿。”允棠呢喃着翻了个身,还不忘伸手摸摸团子安抚一下。 只是这一摸,却没摸到刚从脸上蹭过的毛发,团子好像钻到被子里了,捏一捏,布料下的肌肉倏地收紧,手感变得坚硬起来。 她睁眼缓了缓神,睡眼惺忪地回头,对上萧卿尘略显紧张的双眸。 两人都低头向下看去,允棠发现自己的手还在他的大腿上揉捏,忙抽了回来,慌乱道:“你,你怎么在这?” 萧卿尘喉结上下滑动,“咳,我来拜年啊。” “我是问你为什么在我房间里。”允棠忙把被子扯到胸前。 “是崔二娘子要我叫你起床的,说是午饭已经好了。”萧卿尘见状忙别过头去,仓皇起身,“那,那我到外面等你。” 说完也不等她回答,逃也似的出了门。 碧空如洗,纤云不染,日头带来的热量少得可怜,可萧卿尘立在寒雪地里,却周身燥热难耐。 即便是崔二娘子有意撮合,他从小受的教诲也知道此行为不妥,可还是鬼使神差进了门。 他只是想看她的睡颜,如同数月前在庄子上,在国公府一样。 大腿被她捏过的地方,仿佛还能感觉到她手的温度,他的心越跳越快,索性俯下身抓了把雪拍在脸上。 屋内她传了盥漱,很快有端了水盆的女婢前来,小满见他脸上尽是湿雪,贴心地递了干帕子,他胡乱地抹了把脸,这才静下心来。 再次唤他进门时,允棠已换好了新制的妃色短袄,绾好了发髻,正坐在铜镜前,等小满为她簪头饰。 “你已经给我外祖父他们拜过年了么?”她偏头戴上羊脂玉耳坠,头又歪向另一边。 “嗯。”萧卿尘道,“我是早上来的,连院子里的翟妈妈都问过好了。” “早上?”她惊讶道,“那你没睡觉么?” “睡了一会儿,天亮就急忙起来了。”萧卿尘如实答道,“我作为未来女婿,总不能睡到日上三竿才来,不成体统。” 允棠有些讪讪的,“原来你是这么讲体统的人,那我才睡醒,现在去给魏国公拜年,是不是不太好?” “你不必想这些,即便日后成了亲也是一样,想多晚起都可以,没人敢说你半句。” 小满听了,都忍不住抿嘴笑了起来。 “不说是不说。”允棠从奁盒里挑出一个玉镯,悻悻道,“心里还不得认为我们崔家人没家教。” 话音刚落,她自己也怔住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竟能如此自然地与他谈论起婚后生活了? 她抬手拨弄头上的金镶玉排簪,来掩饰发烫的脸颊。 翟妈妈风风火火进门,“姑娘,瑾王殿下来了,将军让唤你过去。” “瑾王殿下?”小满疑惑,“他来做什么?” 允棠笑笑,起身整理衣裳下摆,“还能做什么,替妻女道歉,想方设法与我亲近,接我去他府上住。” “你真要去他府上住?”萧卿尘急道,“那母女俩一肚子坏水,你去不是自讨苦吃?” “我明知迷药是楚家下的,可我若就这样将此事报与祖父,很可能打几板子就不了了之,我处心积虑,要的可不是这样的结果。” 见他不语,允棠又继续道:“你不也是么,明知道太子被引到有瘟疫的村子,是有人故意为之,可你没证据,只能继续蛰伏。我要的,是一击必杀,不是挠痒痒。” 萧卿尘嘴张了又张,最终也没再说什么。 “你放心,事到如今,她们母女也不能把我怎么样了。你也不必去见他,就在这里等我吧。”说完,允棠领着小满出了门。 来到正厅,瑾王正在独自饮茶,无一人作陪,见到她的身影急急起身,关切问道:“睡得可好?昨晚有没有着凉?” “见过瑾王殿下。”允棠也不行礼,只是冷眼看着面前的人。 瑾王期盼的眼神逐渐被失落和沮丧代替,叹了口气道:“你也不必总是疏远我,我不过是想弥补你,尽尽做父亲的...” 允棠硬生生打断,“殿下来找我到底有何事?不妨直说!” 瑾王一瘸一拐坐回去,犹豫片刻后说道:“慧儿她,年纪小不懂事,你做姐姐的多担待。” 允棠嗤笑出声,点点头,“我还以为你是来替她道歉的,原来是要我多担待,我知道了,殿下请回吧。” 说罢转身便要走。 “允棠!”瑾王急忙喊住她,“我自然是来替她道歉的,她口不择言,她有错在先。可你若站在她的角度想,凭空出现...” “笑话!我为何要站在她的角度想?”允棠转头逼问,“于我而言,你们又何尝不是凭空出现的?有人站在我的角度想过么?” 已知世路皆虚幻 瑾王哑然。 “事情变成今天这个样子,难道不是你咎由自取么?”允棠厉声诘问道,“你无非是想让我和瑾王妃各退一步,好让你过得不那么辛苦。可善恶报应,祸福相承,身自当之,无谁代者,你早该知道有今天的。” “你说得对,都是我咎由自取。”瑾王悲从中来,言辞恳切,“可你总要给我机会弥补,昨夜家宴上,我听到别人那样说你...我,我心如刀割,我只是不想你再受那样的委屈。” “你不过才听过一句,就受不了了?可我已经听过成千上万句了,比这难听的数不胜数。”允棠自嘲地笑笑,“况且我现在有祖父祖母,外祖父和崔家上下,他们都不会让我受委屈,我实在不缺你一个。” “允棠,我知错了,我真的知错了。”瑾王红着眼眶,“你母亲说得对,我就是个懦夫,我该亲自下去向她赔罪的...” “行了,瑾王殿下,你若是真的想去死,就不会穿着新衣坐在这里了。”允棠不为所动,眼神逐渐变得狠戾,“半年前瑾王妃将我捉去,言语辱骂不说,我离开汴京还穷追不舍,烧了我的庄子,害死庄头,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贴身女使!” 说到这,她激动到双手发抖,她暗暗攥拳,强压下情绪,“此事你若不给我个交代,就别来上演这种舐犊情深的戏码了,我与你,没什么好说的!” 瑾王垂眸,“那你希望我如何做?” “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没人要求你做任何事,明明是你自己贪心,想要更多,那便要付出相应的代价。话不多说,你慢慢想,我还有事。” 说完,允棠便头也不回,转身离去。 小满刚跟着出了门,就被怀叔拦住。 怀叔看着屋内痛苦抱头的瑾王,面露难色,“这,这好歹是个皇子,主子们一个个都走了,就把他一个人晾在这,不好吧?” 小满也回头看看,哼了一声,“晾着吧,活该!” * 许是年岁大了,又日夜操劳,刚过了初五,官家就病倒了。 病去如抽丝,这一病便是十几日,官家无法上朝,每日送来的劄子,不食不寝也看不完,逐渐堆积如山,只得由太子监国,代为处理。 原定正月十五元宵节登楼观灯,与民同乐,也改为由太子代替。 去岁秋日,太子亲自南下赈灾捕蝗,又对抗瘟疫的事迹早已传遍大街小巷,所以当太子站在宣德楼上挥手时,出现了一呼百应的盛况。 而这,自然是瑄王最不愿意见的。 于是还没等出正月,便屡屡传出太子妃虐待下人,太子妃哥哥无功却平步青云的流言。 这些流言,较真起来根本无从考证,可却没头没尾地在坊间流传,屡禁不止。 仿佛不过十来日,百姓们便忘了太子事必躬亲的功劳。 太子妃的哥哥为了避嫌,也为了自证清白,自请贬官,回到驻守了十几年的官职上。 太子妃更是自罚抄书以正德行,每每与下人相对时诚惶诚恐,不愿再多发一言。 皇太孙见母亲愈发沉默寡言,心里焦急却无计可施。 萧卿尘命人在城中各处摆上糖人摊子,上面插满各种戏剧糖果,又将太子南下赈蝗灾的事迹编成几首歌谣,教给孩子们传唱下去。 “谁唱对了便有糖吃”,消息一出,门庭若市。 不出三日,整个汴京城便都耳熟能详,做工的杂役闲来无事,张嘴哼唱的都是太子的丰功伟绩。 另一边瑾王四处招募幕僚,其中不乏一些手作大家。 又选了一日,将教坊乐妓请到家里表演,哄得瑾王妃和新城县主高兴,在晚饭时,提起了允棠的要求。 席间瑾王妃只觉得心口堵得慌,无奈瑾王搬出官家,她不得不低头应下来,等到晚上临安置时越想越气,最后怒不可遏,将头上金簪子一把扯下,丢在桌子上。 李妈妈整在试水温,听咣当一声,吓了一跳,扭头见瑾王妃满脸怒气,忙过去安抚。 “非要我去崔府赔罪,这要是传出去,我这老脸也别要了!” 李妈妈将簪子捡起来,仔细检查没磕坏,才放回到妆奁里收好,“王爷不是也说了,这事官家早就知道了,迟迟不发落,看来也是文安郡主的意思。” “她天天在宫里伺候,没事吹吹耳边风,我还不是那案板上的肉?想告就告去吧,我受着就是了!” “王妃糊涂!”李妈妈拉了椅子过来,在她身前坐下,语重心长道,“她为何不发作,难道是她不气么?当然不是。官家在乎的是她,可她安然无恙,就是烧再多的庄子死再多的婢女,官家也不会动怒。若现在发作,不痛不痒,她这是攒着呢!” 瑾王妃一怔,又咬牙咒骂道:“我就看她不是省油的灯,小小年纪,心计这么重,这长大了还得了?” “其实这事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咱们就一口咬定是个误会,处罚几个下人,赔些钱就把事情化了,她再想攒也是不能。原本我们要是突然上门,还显得突兀,现在借坡下驴,不是正好?” “你的意思,是让我去一趟?”瑾王妃迟疑,想了想便赌气摇头,“我可不去,这以后简直没法见人了!” 李妈妈拖了椅子往前凑凑,压低了声音道:“王爷的腿,便是那崔老将军下的手吧?” 瑾王妃点头如捣蒜。 “王爷自己也说了,原本官家是打算将他贬作庶人的。崔老将军这样一动手,贬黜的事也就不会再提了。那崔老将军是故意网开一面,放过咱们王爷么?” 瑾王妃楞了好一会儿,迟疑道:“他应该恨还来不及吧,毕竟糟蹋了他的女儿。” “对啊,那为什么这么做?”见她答不上来,李妈妈道,“还不是顾及到文安郡主?怕有个被贬黜的爹,她会抬不起头来。与她羁绊越深,越会顾及;反之,您让她恨得牙痒痒,会是什么下场?” “这...” “官家也自觉对她有愧,才会宠爱有加,破格给她那么多封地。这么一个大红人,就连那瑄王殿下都纡尊降贵去讨好,您真的要为了几分薄面,甘愿与她结下仇怨吗?” 瑾王妃心乱如麻,绞着手指,“可,我若上门赔罪,她便能泄愤了吗?” 李妈妈摇头,“难,但是为了慧姐儿,总要试一试。您也该告诉慧姐儿,不要再与她正面冲突,讨不到好处的。” “慧儿喜欢萧卿尘,你又不是不知道。”瑾王妃叹气,“从小她边要什么有什么,如今...这怕是难以释怀。” “慧姐儿还小,不过就是看小公爷有几分颜色罢了,等大些了就会懂了。” 瑾王妃点点头,旋即又捂着胸口,“我这心头,总是像堵着一块,难受得紧。” 李妈妈抬头替她抚了两下,“大丈夫都能屈能伸呢,不过一时舍了脸面,总好过硬碰硬,若是最后什么都剩不下,谁都能来踩咱们几脚,那才真的没脸了呢。” 瑾王妃一脸落寞,没再说话。 李妈妈起身,将她头上剩余的发饰一个个摘下,“另外,您也要有个心里准备,王爷年前收拾的那个院子,八成是给文安郡主留的。” “什么?” 瑾王妃猛地回头,李妈妈没防备,扯到她的头发,她“嘶”了一声,也再顾不上,忙问:“你说王爷要把她接回来?” 李妈妈点点头,“不是我说,您也太钝了些,那外面早就传遍了,文安郡主喜欢鼓捣些小玩意,王爷找了那么多手作大家,不就是为了讨她欢心么。” “家里有个林侧妃,处处压我一头也就罢了,两个儿子打完仗回来,天天在家里晃,如今又来了个郡主。”瑾王妃忿忿道,“这日子,真是一点盼头都没有。” 忽又想到什么似的,“我若是去上门赔罪,那大姐姐还不得气死啊。” 李妈妈没好气道:“瑄王妃自己还不是巴巴地给文安郡主送礼?王妃啊,日子都是过自己的,您还是想想如何应对文安郡主吧。” 瑾王妃一夜辗转反侧,次日同瑾王说愿上门赔罪,瑾王大喜过望,忙准备了些财物,去登崔府的门。 正如允棠所料,夫妇两一唱一和,态度倒是放得低,胡乱找了借口,又当场处置了两个下人,最后双手奉上万两银子,以慰未亡人。 允棠唤来翟薛氏和茯苓母女两个,将银钱大半都给了她们,只留下一少部分用来修缮庄子,抚慰佃户。 本就没指望瑾王能真做出什么大义灭亲的事来,不过是住进去前的下马威,面对瑾王妃口是心非的赔罪,允棠也就含糊应下了。 几人各怀心事,只有瑾王异常兴奋,当即提出要允棠搬去小住,正中允棠下怀。 装模作样推诿了几次,允棠勉为其难应承下来。 待瑾王夫妇离开后,小满撅起嘴,“姑娘,我们真要去瑾王府住么?” “当然了。”允棠勾起嘴角,“不然怎么替白露报仇呢。” 恶犬吠林如猛虎 简单收拾了点东西,允棠正看着之前给晁老夫人做木船时剩下的零件发呆,忽然被人从后面熊抱住。 “我舍不得你!”崔南星抱着她摇晃,“不要走好不好?” 允棠无奈,“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你到那住一阵,等郡主府收拾好了再搬到郡主府去,没两年你出嫁了,我呢,我怎么办啊?”崔南星双手紧紧锢住她,耍赖道,“我不管,你走了都没人陪我玩了。” “我只是晚上住在那里,又没说白天不能出来找你。况且我还有事要你帮我做呢,你想躲清闲也没那么容易。” 闻言,崔南星才展颜,松开手,跳到她身前,“真的?” “当然是真的了。” 崔南星又拨了拨小满手里的物件,“你就带这么点东西?” “姑娘说了,咱们去,他们定是要一应俱全,什么都挑上好的准备,所以不用带太多东西。”小满得意道。 崔南星呲牙,“是,你们姑娘最厉害了,行了吧?” 主仆两人慢慢吞吞,不疾不徐抱着团子出了门,瑾王的车架已经在外面候了小半日,也没有半点不悦,见人就要从台阶上下来,有女使忙上前将小满手中东西接过,毕恭毕敬伺候两人上了车。 瑾王府距离崔府也不算远,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 瑾王正在门口盘桓,忽听得身边小厮惊呼一声“来了”,一抬头,马车已到了跟前,忙欢天喜地将人迎进门。 允棠不动声色扫视着,一路上所遇下人皆垂手而立,恭顺轻唤郡主,想必已是提前训过的。 过了游廊,来到正厅,屋内连主子带仆人,坐着的站着的,加起来足有十几个,听到脚步声齐齐朝门口看过来。 瑾王逐一介绍,瑾王妃和新城县主她都认得,自然不必多说。 其中身着绛紫色梅花暗纹长褙子的淡然妇人,便是林侧妃了,允棠在除夕宴上曾远远见过。虽略施粉黛,可在所有见过的一众官宦家的夫人中,算是相貌普通的。 林侧妃身后站着两位公子,年纪与允棠相仿的是弘业,稍小些双目灼灼的是弘石,眉眼间都神似母亲。 弘业常年随军,气质硬朗,允棠见了十分亲切,便微笑着颔首示意,弘业本板着脸,见状先是一怔,随后也不自然地笑了笑。 瑾王还有两位妾室,高些气质清冷些的赵氏身边无子女,矮些一双眼睛滴溜溜乱转的喻氏,伸手揽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姑娘。 允棠看着这满满一屋子人,个个衣着华贵,心中荡起一丝难以名状的怒意。 母亲啊,若是真的在天有灵,您便睁眼瞧瞧吧,这一个又一个儿女,便是他所谓的深情。 才站了没多一会儿,新城县主揉着鼻子打了好几个喷嚏,她瞥过去,若有所思。 瑾王没发觉她神色间的异常,喜道:“走,我带你去看看你住的院子。” 瑾王跛着脚在前面带路,过了穿堂,又进游廊,允棠想起上次走在这里时的狼狈模样,神色复杂。 忽然怀里的团子挣扎起来,她只得松了手。团子朝院子中间奔过去,原来是院子中间有两只金丝雀,正在石桌上的笼子里欢叫。 见团子跳上石桌,伸出爪子去掏金丝雀,她忙唤了声。 “无妨,它喜欢便让它玩吧。”瑾王挥手招来一名女使,“看住郡主的猫。” 又行了几步,便到了瑾王为她准备的院子,这里比崔府住的还要宽敞许多。 “这院子还未起名字,你想好了叫人告诉林侧妃便是,以后你随时都可以回来住。”瑾王指着候在门前的四名女使,“梅香兰香竹香菊香,这四个都机灵,就留在你院子里伺候。” “殿下费心了。”允棠淡淡道。 瑾王几番欲言又止,勉强扯了扯嘴角,“那你先休息,有什么需要的找我,或者找林侧妃都可以。” 让小满送走瑾王,她才仔细端详起屋子来,宽大的描金楠木庙床上,铺着柔软的妃色缎面,床头放着青白釉的孩儿枕,床里叠放着各色崭新的被褥。 这孩儿枕受文人雅士追捧,重金难求,是好东西没错,可惜她一直用不惯。 屏风外有一张大大的案几,案几后是一面墙的景泰蓝书柜,上面除了一些书籍,还有玉器瓷器点缀。 簋式瓷炉里燃着一种味道很甜的香,她还算喜欢,不过为了谨慎起见,还是让小满灭了送出去。 隔窗有女使问,“郡主是不喜欢这种味道么?要不要换别的来?” 小满答:“郡主不喜香,屋内以后都不必再燃。” “是。” 没多一会儿,又听小满唤,“姑娘,林侧妃来了。” 林侧妃领着两个儿子款款而来,轻笑道:“除夕那日便想跟郡主打招呼,一直没机会,今日总算能说上话了。” 这种场面话,自打入宫以来没少听,允棠笑笑没说话。 “这院子王爷没少花心思,那时候他腿伤还没好,每日还是坚持来看杂役们修缮。”林侧妃目光投向窗外的院子,“我说这些也没别的意思,只是希望郡主能知道,王爷他在背后为您所做的事。” 听起来像是一个感人的故事,可惜允棠内心一点波澜也没有,世间从来就没有做了就必须领情的道理。 她之所以没有开口驳斥,只是因为现在还不清楚这位林侧妃的立场。 瑾王不止一次表示,有事可以找林侧妃,那么不难推断,这个家是由林侧妃操持着,那瑾王妃这个正妃必然心中不服,两人若是敌对的关系,没准从林侧妃口中能得到有用的消息。 弘石笑道:“母亲,这些事还是以后再说吧,今日我先带允棠姐姐四处转转。” 看得出他性子十分活泼,言语间叫得如此亲昵,惹得她多看了好几眼。 “是了,瞧我。”林侧妃笑笑,“还有一事,我们府上,用饭都是每个院子各用各的,有年节了才会聚在一块。可郡主一个人用也寂寞,不如以后都到我们院子里用吧?” 允棠不假思索,“好,那就叨扰林侧妃了。” 林侧妃本以为要费一番口舌,谁知她竟一口应承下来,微怔之后又恍然,把两个儿子拉到身前,“弘业虽木讷了些,但办事还是妥当的,郡主有事尽可交给他去办;弘石是个话痨,郡主若是觉得烦,直接训斥便是,不必忍着。” 弘石抗议道:“我方才不过说了一句话。” “好好好!”林侧妃宠溺地笑笑,“那我就不多逗留了,你们两个带郡主逛逛,熟悉一下,晚饭前回来。” “是,母亲。” 目送林侧妃出了门,弘石眉飞色舞道:“允棠姐姐,我带你去那边园子里转转吧,前些日子,有人送来几只梅花鹿,可漂亮了!” “好啊,劳烦二公子带路。” “哎呀,什么二公子,姐姐还是唤我弘石吧!” 枯木逢春,枝丫间隐隐泛出绿色,桃花还未开。 一路上,弘石说个不停,时时逗得允棠发笑,弘业只是亦步亦趋跟在二人后面,也不作声。 “出门前,母亲还再三嘱咐,跟姐姐说话时要主意分寸,我还以为姐姐是多不好相处的人呢。” 弘石倒退着走在允棠身前,咧嘴笑道。 “什么样的人,才算不好相处啊?”允棠装作不经意问道。 “王妃和县主那样的咯!” “弘石,不得放肆!”弘业忙开口呵斥。 弘石不服气,脚下顿住,“我说错了吗?就因为那耀武扬威的王妃,还有那蛮横无理的县主,你我吃的苦头还少么?” 允棠低头笑笑,果然如此,这就好办多了。 “嘘,”弘业做出噤声的动作,“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众人皆屏息去听,果然隐约听到似有女子在哭喊。 弘业皱眉,“走,过去看看!” 循着声音来到一处空地,一只巨大的无毛凶犬正在撕咬一名女使,新城县主领着婢女站在数十尺外,双手环抱胸前饶有兴趣地看着,仿佛在看什么精彩的表演。 “县主饶命,饶命啊!”女使歇斯底里哭喊着。 “住手!”弘业喝道。 新城县主充耳不闻,翻了个白眼哼了一声。 弘业解下腰间长鞭,朝凶犬奋力一甩,“啪”的一声,凶犬身上血痕立现,吃痛之下忙松了口,呲着獠牙转向他。 “你竟敢打我的狗!”新城县主尖声叫道,“萧弘业,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女使趁机匍匐向前爬去,怀里窜出一道黑影,允棠定睛一看,不由得惊呼,“团子!” 团子明显受了惊吓,窜出之后慌不择路,尾巴上的毛高高炸起,允棠又喊了好几声,这才朝她跑过来。 允棠俯身抱起它,一下下抚着它的毛发安抚,瞥见女使的腿上血迹渗出,又把团子交到弘石手里,低头查看伤口。 “你竟纵容恶犬伤人!”弘业怒气冲冲,“女使也是人!” 新城县主不以为然,“我又没让狗咬她,是她非要护着那个畜生的!谁让那畜生去掏我的金丝雀儿,掏得羽毛都掉了好几根!” 病树前头万木春 这个畜生,自然指的是弘石怀里的瑟瑟发抖的团子。 允棠见女使腿上伤口血肉翻飞,还在不住流出血来,忙道:“弘业,把女使带下去,尽快找大夫医治;弘石,速向瑾王殿下禀明此事!” 弘石应了一声,抱着猫跑开,弘业将人扶起,脚下却犹豫了。 “快去啊!”见女使脸色渐白,允棠催促道。 弘业扭头看了看新城县主,不放心道:“恶犬凶猛,郡主还是跟我一道走吧。” “无妨,你放心去。”允棠斜睨一眼,“我有话要对她说。” 女使身子瘫软,弘业一把将人抱起,低声说了句,“那郡主千万小心。” 之后便匆匆离去。 “哼!”新城县主嗤笑,“你以为找我父亲告状我就怕了你?” 又转头叫身边的婢女,“去找我母亲!” 婢女惶恐,忙点头应下,不敢耽搁,提着裙裾一溜烟跑走。 “你真的从不让我失望。”允棠缓缓向前走去,“还是一如既往的蠢。” 新城县主闻言目露凶光,眼睛不由自主地落在恶犬身上。 “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允棠暗暗摸了摸腰间,萧卿尘给她用来防身的匕首,“若它咬不死我,死的可就是你了。” 新城县主略一迟疑,见她快步来到身前,警惕问道:“登堂入室住到我家里来,你到底要做什么?” “那还用问么,自然是要将你和你母亲扫地出门了。”允棠凑近了,讥笑道,“我要你父亲,追封我母亲为正妃,将她的牌位迎进门,入祠堂,受后世香火,等你父亲死了,再将两人合葬。” “你想得美!”新城县主咬牙切齿,“有我在,不会让你得逞的!” “就凭你?”允棠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又朝恶犬努了努嘴巴,“不然你朝它借点脑子吧!” “你——”新城县主气得呼呼直喘,恶狠狠盯了她半晌,仿佛下定决心一般,怒道,“这是你逼我的!” 说罢唤了声癞痢,将恶犬唤到身侧。 允棠暗暗攥住匕首,挑衅似的问道:“想好了?” 新城县主一怔,分明在她眼中看到了一丝狡黠。 听到众人凌乱的脚步声,允棠提起裙摆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跑了过去,恶犬下意识奋起直追,新城县主心道不妙,忙大声唤,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瑾王拖着残腿快步上前,一把抽出佩剑,用力一挥,竟将恶犬的脖颈齐齐砍断! 头颅滚到一边,没了头颅的身子向前冲了两三尺,才栽倒在地上,血流了一地,瑾王身后的女眷们见了,纷纷忍不住干呕起来。 “癞痢!”新城县主惊呼着跑过来,看到滚在一边的头颅瞪大双眼,不敢相信地叫喊,“父亲!” 瑾王提着剑,额头青筋暴起,怒喝道:“我就不该纵容你养这恶犬!伤了女使不说,如今还惊吓到允棠,你,你知不知错?” “父亲都未曾问过事情始末,便杀了我的狗!”新城县主呼吸逐渐浊重起来,气道,“父亲既然已经认定了是我错,我认不认又有什么要紧?” 瑾王妃刚吐了些黄水,闻言抚着心口起身,“慧儿,好好同你父亲说话!” “母亲!”新城县主听到母亲声音,眼泪断了线似的流下来,“你快将这个毒妇从家里赶出去!” “放肆!”瑾王怒火中烧。 “母亲,这个毒妇就是想把我们母女俩扫地出门!好把她死去的母亲扶为正妃,进我们家祠堂!”新城县主哭红了眼,抽噎道,“你快把她赶出去!” 瑾王妃知道其中曲折,女儿这些话明显荒唐无比,无奈叹了口气,“慧儿,休要胡说!” “我,没,胡说,没,胡说!”新城县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呼吸急促,连声音都断断续续的。 瑾王扭头怒斥,“你看看,这就是你教出的好女儿!” 瑾王妃不敢出声。 允棠站在一旁冷眼旁观,弘业从远处跑来,看了看闹剧主角,又凑到她身边,轻声问:“没事吧?” “没事。人怎么样了?” “血止住了,要好生将养一阵子了。” 允棠点点头,伸手接过弘石手里的团子。 “你给我到佛堂跪着去!没我的命令不许起来!”瑾王呵道。 新城县主突然掐住自己的脖子,呼吸很困难的样子,嘴巴一张一翕,好像溺水的鱼,身子也慢慢歪了下去。 “慧儿!”瑾王妃大惊失色,冲上前去抱住女儿,“你怎么了慧儿!” “装!每次罚她跪,她都装病!”瑾王拂袖,“不要管她,抬也给我抬到佛堂去!” 允棠抱着团子向后退了几步。 新城县主的脾气,光靠瑾王妃一个人是宠不出来的,只看颐指气使直呼萧弘业全名的样子,便知不是头一次了。 若没有瑾王的默许,又怎会造成今日的局面?可说他宠溺女儿吧,女儿就倒在眼前,快要喘不过气,他竟也觉得是装的。 扫视一周,其他人皆面面相觑,这母女俩平日里作恶太多,没人愿意开这个口。 最后还是林侧妃看不下去,“慧姐儿可能是真的不舒服,要不找大夫看看,若是真无大碍,再罚也不迟啊。” 瑾王妃抱着女儿忙点头,一脸期盼地看着瑾王。 瑾王斜睨了一眼,脸上怒气未消,瓮声瓮气道 :“好,就找个大夫看看,她要是没事,我非家法伺候不可!” 闻言,瑾王妃便得了大赦似的,唤了几名下人连抬带抱,把新城县主弄走了。 林侧妃用袖子掩住口鼻,摆手叫来几名下人,示意他们把恶犬尸体清理掉。 “允棠啊,吓到没有?”瑾王语气缓和了许多,“慧儿顽劣,我会好好教训她的,今日的事定不会再发生了。” 允棠胡乱搪塞几句,目光却被狗的尸体吸引,她注意到一些零星细碎的伤口,于是蹲下来细细凝视,下人们见她如此动作,一时不敢搬动。 那伤口整齐,纤细如发,要不是结了痂估计很难发现,更像是剃毛的时候留下的。 既然是故意剃了毛,便说明新城县主对动物毛发过敏的事,是有人知道的,可刚才大家的表现却不是如此。 依着瑾王妃的性子,估计在她抱猫进门的一刻便叫嚷起来了,哪能任由团子出入院子呢。 刚才她故意凑到新城县主身边去,也是为了证实此事。 “郡主...”林侧妃不解,“你在看什么?” “哦,没什么。”允棠起身,下人们忙七手八脚将尸体装进袋子里,留下一地血迹。 “王爷,你还是跟去看看吧。”林侧妃道。 瑾王一思量,轻叹口气,“行,那你好好照顾允棠。”说罢转身离去,赵氏喻氏也跟着散了。 弘业弘石毕恭毕敬,“父亲慢走。” 目送瑾王走远,允棠问弘石,“这狗是哪来的?” “是前些日子,瑾王妃带县主去瑄王府,好像是长宁郡主豢养了一群凶兽吧,县主喜欢,便强行要来一只。”弘石疑惑,“这狗有什么不妥吗?” “来的时候就没毛吗?” 弘石答:“自打送来就一直养在笼子里,由专人看管,我从未如今近距离看过,不过它名字叫癞痢,应该是生病导致的毛发全脱吧。” 允棠不禁腹诽:长宁郡主那么讨厌新城县主,竟然还会送礼物? 她能猜到的,有两种可能。 一是迫于父母亲压力,不得不送,毕竟大人们面子上还是要过得去的;二是明知道新城县主过敏,顺水推舟,但本意一定是叫新城吃些苦头。 这狗被剃了毛送过来,如若不是因病脱毛,势必过些日子便会再长出新的毛发来,届时... 允棠瞳孔一震。 之前还担心楚家姐妹关系牢不可破,如今眼前这境况,可不是老天开眼么! 刚来第一天,便收获颇丰啊。 拨云见日,允棠的心情都跟着晴朗起来,“弘石,不是要带我看梅花鹿吗?” 弘石与弘业对视一眼,莞尔笑道:“对啊,梅花鹿。” 林侧妃见几个孩子心情都没受影响,也放下心来,“那你们继续玩,我便先回去了。” “林侧妃。”允棠轻唤,“今日护住团子那名女使,叫什么名字?” 林侧妃看向身边的孙妈妈,孙妈妈忙欠身答道:“回郡主的话,她叫庭月,大约两三年前买进府里的。” “把庭月给我吧,伤也让她在我院子里养。” “是,郡主。” 晚饭时得知,新城县主得了风疹,又起了桃花藓,好在已经脱离危险。 原定瑾王要到林侧妃的院子,跟允棠一起用饭的,结果大家翘首等了半晌,有人来传,说瑾王不过来了。 林侧妃难掩落寞,但还是强颜欢笑,“估计是见新城县主病得可怜,便不忍走了。来,都饿坏了吧,快吃吧!” 弘石夹了块鱼肉给林侧妃,“母亲吃鱼。” “好,你也吃。” 弘业则不动声色,把面前的盘子都朝允棠这边挪了挪。 林侧妃柔声道:“郡主尝尝看,还吃得惯么。” 允棠象征性地夹一口菜,旋即问道:“两位公子年纪都不大,便跟着出入沙场,侧妃不担心么?” “唉,做母亲的,别说上战场,就连出趟远门心都放不下。”林侧妃叹气,“可王爷说了,男儿郎,不拼点功名回来,如何抬得起头来?” “也可以读书啊,参加科考,不也一样能为国效力?” “郡主有所不知,王爷对文官成见颇深,觉得他们是帮投鼠忌器,又腐化无度的庸人,我不过一个妇道人家,不懂这些大道理,只能听之任之。” 二月桃花春雨里 允棠不禁皱眉,她研究当朝政治的时间也不短了,官家明显重文轻武。 朝局安稳,官家想花更多的心思在民生上,这无可厚非。 可瑾王偏偏要逆其道而行之,将言官痛斥得一无是处。该说他铁血丹心满腔赤诚呢,还是冥顽不灵愚不可及呢。 她目光瞥向兄弟二人,弘业稳重,看上去还成熟些,弘石则明显还是个孩子,不由得怅然道:“可两位公子再怎么说都是皇孙,重茵而卧,列鼎而食,不冒死争功名,也会比很多诗礼簪缨家的公子要活得好。” 林侧妃向她投去感激的目光,又有些无奈道:“可我出身低微,他们背后便没有家族可依仗,我又不是正妃,说起来也不过是不得宠的庶子,他们不靠自己又能靠谁呢。” 允棠不置可否。 她心中波澜迭起,却又再说无可说。 烛火摇曳,衬得林侧妃哀色更重了。 * 细雨朦胧,允棠侧头绕过竹伞,去看门上写着瑾王府三个字的大匾。 马蹄声叩叩,由远及近,有人迎着雨跑过来,到了跟前又掸了掸衣裳。 “不是让你在里面等吗?” 萧卿尘从小满手中接过竹伞,“怎么在这站着?” 允棠扔抬头望着,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他,“你说,普通百姓谁不希望能托生到帝王家,可又有谁知道帝王家的米也不那么好咽呢。” 萧卿尘毫不迟疑,“撑死总比饿死强。” 她先是一怔,垂眸想了一会儿,轻声笑笑,“也是。” “走吧,圣人还等着呢。” 今日是春分,后苑的桃花前几日便开了,皇后便命人采了些,做成各式各样的桃花果子和佳酿,传她和萧卿尘一同进宫去品尝。 一路上萧卿尘似有心事一般,不如往日健谈,允棠的脑子也乱乱的,便没去扰他。 两人就这样缄默良久,他伸出手来,攥住她的,力道也比平时大很多。 她不明所以,抬眼去看他,只见他眉间无限凄凉。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这句话她到底没问出口,还是皇后给出了答案。 “卿尘啊,其实前些年我便想这么做了,叫你来尝尝桃花果子,可惜不是你不在京中,就是我身子不济,如今也算是了了我一个心愿了。” 萧卿尘盯着面前的桃花酥,睫毛微微颤动。 皇后拿起一块,在手中相看,轻叹道:“你母亲生前,最爱吃我宫里的桃花酥,每次我知她要来,都命人多多备着,好能带回去些,可她最后那年...冬日绵长,桃花开得晚,她竟没等到...” 说着,也红了眼眶。 萧卿尘喉头哽住,强压下情绪,“多谢圣人偏爱,我替母亲谢过您了。” 原来如此。 他母亲喜欢桃花酥,又殁在春天,难怪他心情不好。 “你无论什么时候想吃了,就到我这里来。”皇后道,“众人一起缅怀,总好过一个人伤心。” 萧卿尘闷头“嗯”了一声。 允棠拿起桃花酥咬了一口,只觉得表皮酥脆,包含着桃花的馅料甜而不腻。 “沈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皇后沉吟,“她呀,可谓是位才女了,无数诗词至今还在文人墨客间传颂,又写得一手好字,性子柔而不屈,强而不刚。忌日就在这几天了吧?允棠,你们既然已经订了亲,你也该跟着去看看。” “是,祖母。” “对了,官家前几日还说,等你再进宫,看看什么时候空了,也去贵妃处瞧瞧。” 允棠不着痕迹搪塞道:“孙女愚笨,这宫中规矩还未学全,去了恐怕唐突冒犯了贵妃,给祖母丢脸,还是日后再说吧。” 皇后哪能不懂她的意思,宠溺地笑笑,“也好。” 訾荣走近,低声道:“娘娘,长公主来了。” 皇后收起笑容,淡然道:“让她进来吧。” “还是我来得巧,有口福!”长公主摇着团扇,笑吟吟进了门,“给母亲请安。” 萧卿尘和允棠忙起身行礼。 “坐,坐,别因为我扰了大家兴致。”长公主拿了一块果子,“母亲宫里的桃花酥,味道可是一绝啊。” 皇后眉头微蹙,“怎么许久未见驸马了?” “他呀!”长公主在桌前坐下,团扇往桌面上一搁,“他不是整日忙着修仙么,没准躲在哪个道观里炼灵丹呢。” “不回府上住?” 提到伤心处,长公主果子也没心情吃了,“这一两年回府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又看看两个小的,“不说这些烦心事了,卿尘,我可得把你好好夸一夸,关于太子妃流言的事,你做得漂亮,该赏!” 萧卿尘忙拱手,“长公主言重了,职责所在,应该的。” “虽是职责所在,还是要赏罚分明。”长公主道,“去年瘟疫之事,父亲就该重重赏你的。” 萧卿尘扭头看了看允棠,嘴角扬起,“官家已经赏过了。” 长公主稍一思索,“这样,年前我封地山上采出一块玉石,我命人雕了济公,改日送到你府上去。” 皇后眉头皱得更紧了,“你和驸马两人的俸禄加起来也不及魏国公,怎么还赏到沈家头上了?” “不过是当长辈的,给小辈些玩意儿,作不得数的。”长公主道,“我就这么一个弟弟,心思还过于单纯,你和弘易务必要护好他才是啊。” “是。” “说到太子...”皇后迟疑,“听说你们回程途中还曾遭到阻截?” 萧卿尘点头,“没错,我们虽做商人打扮,仍被一行死士追杀,因瘟疫死了几个,其余人又大病初愈,精疲力竭,一度情况十分危急。” 虽然已经明知道结果,可皇后还是忍不住面露焦急之色,“然后呢?你们是怎么脱身的?” “后来。”看得出萧卿尘也十分困惑,“又来了一伙人,都着玄衣,遮面,帮我们脱了险,事后又神秘退了出去,完全不知道是何人所为。” 皇后抚着心口点头,“菩萨保佑。” 允棠却将目光停留在长公主脸上,若按前面说的,十分心疼这个唯一的弟弟,那么听到萧卿尘叙述时,该是和皇后一样的神情才是。 可长公主面上,似乎露出的是,得意? 她借着整理发簪的动作又看了几眼,自己确实没看错。 可长公主不是皇子,膝下又只有两个女儿,争权夺势毫无意义,而且之前在狱中,瑄王妃的一举一动,几乎可以确定,是瑄王使了手段,想让太子有去无回。 那长公主又在得意什么呢? 她轻啜了一口桃花饮,心中暗叹道:怕不是最近事情想得太多,神经衰弱,看谁都像坏人吧。 长公主又问道:“诓骗太子去到有瘟疫村子的孩子,可处置了么?” 萧卿尘一愣,与允棠对视一眼。 允棠瞬间明白了他的心思:太子是被人故意骗去这件事,并未大肆对外宣扬过,毕竟兹事体大。 不过萧卿尘很快转头道:“并未处置,那孩子还小,不过是受人诱骗,且又在瘟疫中失了祖父和弟弟,已经很可怜了。” “即便如此,也该杖责,免得有人效仿!”长公主忿忿道,“父亲就是心太软了,对有些不知尊卑,妄图僭越的奸臣,就该严惩,以儆效尤的!” 在当今这个太平盛世,奸臣这个让人胆战心惊的词,已经好久没听到过了。 而“僭越”这个词,不知道为什么,竟让允棠想到瑄王。 “那些朝堂上的事,就让他们男人去想。”皇后双手交握在胸前,不悦道,“你知道的,你父亲一向不喜你过问太多。” “哪是男人女人的事。”长公主悻悻道,“与辽国结盟的事,不是还问了允棠的想法?父亲不过是不喜欢我罢了。” 皇后沉下脸来,“当着小辈的面,口出善妒怨怼之言,你觉得妥当么?” 长公主见状,慌忙起身,颔首道:“女儿失言了,女儿知错。” “马上就是清明了,这些日子你也别出门了,回去抄写《大正藏》祭祀时用!” 长公主领了罚,直到退出去,皇后也再没抬过眼。 有阳光顺着窗缝斜斜洒了进来,解嬷嬷轻声道:“娘娘,雨停了,要不要去后苑走走,桃花开得可好看了。” 皇后摆摆手,“不去了,我乏了,你们两个小的去转转吧。” 春雨过后,视野中的一草一木似乎都明亮了几度,潮湿的空气里除了泥土的味道,还夹杂着一丝桃花香。 允棠近乎贪婪地吸了一大口,顿时觉得心旷神怡。 见萧卿尘还在盯着桃花发呆,她凑过去,摘了一朵簪在头上,若无其事道:“我都没见过我的母亲。” 萧卿尘听了,心头一紧,转过头去看她,歉疚道:“对不起。” 允棠一怔,“为什么要道歉?” “我只顾自己,没考虑你的感受。” 她忙摆手,“不要紧啊,思念母亲是人之常情,你不需要跟任何人道歉。” “我只是...”萧卿尘无所适从,“只是...” “觉得很愤怒?”她用指腹从花瓣上接下一滴雨水,“她那么好一个人,为什么偏偏活不长,反倒很多坏事做尽的人,都在安享天伦?” 萧卿尘咬牙,用力点点头。 “人间是地狱,好人刑期短。”允棠将指间雨水弹开,转过身道。 不过刚说完她又觉得似乎哪里不对,按这个说法,自己明明已经挂了,为啥又加刑了? 萧卿尘一脸认真,若有所思点头道:“我倒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 竹外桃花三两枝 允棠努力压平嘴角,管他呢,能安慰到他就行了。 萧卿尘又开口问道:“你怎么想?” 允棠知道他指的是刚才长公主说的话,迟疑地抿了抿嘴,摇头道:“不好说。你先跟我说说,关于长公主殿下的事。” “她是官家的长女,自小也算是及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吧,据说在她幼时,官家还特地请了太子师来为她讲学,为此言官还曾闹得不可开交,礼部尚书严淞严大人一度气得要辞官。” 允棠疑惑,“可她刚说祖父不喜欢她,可是发生什么事了么?” 萧卿尘道:“圣人稳坐中宫,亲弟又为储君,长公主殿下失宠,只能是她自己的原因。” “她自己的原因...”允棠默默重复道,“祖母说,祖父一向不喜欢她过问太多,难道,她妄议政事?” “很有可能,毕竟承自名师,又著述等身,太子殿下初入主东宫之时,面对诸多繁杂事物一筹莫展,还是长公主殿下言传身教,事事替他拿主意,这才勉强过关。后来被官家发现,重重斥责了姐弟两个。之后便刻意让长公主殿下淡出,再不能接触朝政。” 允棠不由得仰天长叹:谁说女子不如男?可再优秀,在这个时代生为女儿身,也是注定与社稷无缘的。 说来也是天意弄人,本朝历来立长,可偏偏太子却是众多皇子公主中,最平庸的一个。 好在皇太孙才思敏捷,也算是给了官家一点安慰吧! “上次我们试探楚翰学,他们可能有所察觉了。” “哦?”允棠来了兴趣,嗤笑出声,“也是够迟钝的。” “昨日派去越州的探子回来了,说官府在城郊发现数具尸体,皆是被利刃割喉,看身量与追杀我们的死士相符,甚至有些伤痕也对得上。事情过去这么久了才灭口,我能想到的原因,只能是被惊动了。” 见萧卿尘一脸严肃地行至树下,允棠玩心大起,一把扯住桃花枝干用力一抖,无数雨滴尽数顺势而下,她则开怀大笑起来。 萧卿尘傻傻地站在原处,躲也不躲,任凭雨水淋湿衣衫,头上玉冠还被桃花沾染。 她忍不住调侃道:“你傻么?不知道躲啊?” “早知道这样便能让你开心,方才我就不撑伞了。”他眉眼含笑,“看得出你心情比来时好多了。” “只是觉得未来变得可期了吧。”她莞尔道,“你呢?好些了么?” “嗯...”萧卿尘勾了勾嘴角,“我可能还需要一个拥抱来安慰一下。” 允棠白了他一眼,“你想得美!” 两人又在园子里逛了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折返。 “我先送你回去吧?”萧卿尘道。 “不必了,我看祖母也郁郁寡欢的,今夜我还是住在她那儿吧。” 萧卿尘点点头,“也好。” 想了想又补充道:“圣人真的是很好的人。” 行至仁明殿跟前的时候,已是日暮西山,远远地见殿门前,瑄王负手而立,影子被拉得老长。 允棠稍一思量,扭头道:“你去吧,我同他说几句。” 萧卿尘望了望远处的身影,“好,我去找皇太孙议事,明日午后来寻你,我们一起出宫。” 目送他离开,允棠理了理思绪,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昂首迎了上去。 “我听说郡主也进了宫,便知道在此处能等到郡主!”瑄王哈哈大笑,“果然!” “殿下是在等我?”允棠故作惊讶。 瑄王点头,“这是自然!我有好消息要告诉郡主。” “哦?愿闻其详。” 瑄王左右看看,又屏退了下人,这才神秘兮兮开口,“其实郡主不说,我也知道,郡主为母亲蹊跷离世一事,始终耿耿于怀。” 见允棠倏地抬眸,又忙道:“郡主莫慌,上次弑母案虽然太子来插了一脚,可父亲还是夸赞我事必躬亲。既然郡主帮了我这么多,礼尚往来,我也应当为郡主尽心尽力才是。” 允棠迟疑,“殿下的意思是?” “其实当年听说永平郡主跌落悬崖,我是怎么也不愿相信的。”瑄王煞有其事,“那条路,永平郡主跟着崔家军出征,走了无数次,怎会突发意外?于是我便留意查证了一番。” 允棠觉得自己浑身的肌肉筋骨,都紧绷了起来。 “当年魏国公沈聿风的得力副将晏博,事发时正带兵在兰考县修整,兰考县,可就在大尧山附近啊。”瑄王意味深长。 允棠后背一僵。 沈聿风三次勤王救驾,与官家的关系也非比寻常。萧卿尘自小便跟着皇太孙,沈家明显是太子的拥护者。 瑄王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可萧卿尘刚说瑄王已经有所察觉,在这个档口,跑来说了这么个消息,动机实在令人怀疑。 看来她与瑄王,不约而同选择了相同的对敌政策——离间计,试图从敌人内部瓦解。 尽管瑄王用心昭然若揭,可她心底还是隐隐升起一丝异样。 见她沉思不语,瑄王又道:“郡主已经同萧小公爷定了亲,要我说这件事还是尽早查清的好,免得——” 后面的话,瑄王没明说,留给她自己去脑补。 有细碎的脚步声从殿内传来,瑄王忙道:“天色已经晚了,我得走了,郡主好好想一想,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说罢,匆匆离去。 解嬷嬷跨了门槛出来,瞥了眼瑄王的背影,朝允棠笑道:“娘娘就知道郡主今日会留下,晚膳都已经备下了。” 允棠忙跟着进门,“祖母心情可好些了?” 解嬷嬷叹气,“官家身子总是不好,娘娘也郁郁寡欢,近日里总是想起些故人,暗自伤怀,我们劝了都没用,还得是郡主您。” “我知道了。” * 新城县主的病足足躺了七八天才好,见女儿病恹恹的样子,瑾王也没了当日的气势,又是端水又是喂药,愣是被折腾得瘦了一大圈。 重新得父亲的宠爱,新城县主不免又得意起来,趁着瑾王出去给她买吃的,拉上瑾王妃便朝允棠的院子去。 到了院子门口,瑾王妃说什么也不肯进去,无奈道:“我的小祖宗,你就不能消停几天吗?” “母亲,你怕她做什么?你是父亲的正妃,这个家你说了算,我们现在就把她的东西都扔出去!再找女使传个话,让她以后都不必再回来了!”新城县主愤然作色,“你不去是吧?那我自己去!” 说着便作势要冲进去。 “看县主神采奕奕的样子,想来是无大碍了。”允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瑾王妃一惊,回头见允棠领着小满徐徐走近,忙扯住女儿袖子将女儿拉回。 新城县主拂袖,气道:“你拉我做什么!” “大夫怎么说?风疹?桃花藓?”允棠看向瑾王妃,“王妃对县主突发的病症,好像不是很关心啊。” “你又胡说什么!”新城县主怒道,“想离间我们母女?也太瞧得起你自己了!” 瑾王妃则一脸警惕,“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允棠眯起眼睛,堵住一只耳朵道:“不然让县主去别处玩会儿呢,太聒噪了些。” “你——” “慧儿,你先回去,我与郡主有话说。”瑾王妃道。 新城县主声嘶力竭,“母亲!你切不可上这毒妇的当!” “慧儿!”瑾王妃皱起眉头,大喝一声,旋即语气又软了下来,“听话。” 新城县主拗不过,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王妃是聪明人。”允棠做了个请的手势,“进来喝杯茶吧。” 竹香奉上刚烹好的热茶,瑾王妃四处瞥了几眼,整个院子都是瑾王和林侧妃张罗的,之前还未曾有机会窥探其中,还以为鼎铛玉石,看来也不过如此。 允棠端起茶盏,轻吹了两口,不经意问道:“往年柳絮飘扬之时,县主可有什么不适?” 瑾王妃虽狐疑,可事关唯一的女儿,还是认真作答:“并无不适。” “那在这条恶犬之前,可养过其他猫狗等带毛发的动物?” “不曾。”瑾王妃半信半疑,“你的意思是...” 允棠并不打算作答,啜了口茶,继续问道:“那条恶犬,是瑄王妃送的,还是长宁郡主送的?” 瑾王妃被她说得云里雾里,“这又有什么不同?她们是...” 允棠冷冷打断,“当然不同,若是长宁郡主送的,可以当作是孩子之间一个恶劣的玩笑,可若是瑄王妃送的,性质便不同了。” “你是说慧儿的病症,是我大姐姐造成的?”瑾王妃倏地起身,同时提高音调,“慧儿说得对,我根本不该听你胡言乱语。” “我只是在跟你陈述一件事实,县主这次病症,是由我的猫引起的,我已经命人将猫送回崔府了,王妃可以放心。”允棠缓缓抬眸,“但是,瑄王府来的那条恶犬,并不是天生无毛,而是有人故意将毛发剃了去。” 瑾王妃脚下顿住。 允棠放下茶盏起身,一字一句道:“若那恶犬不死,不消多日,毛发便会重新长出,届时,再有需要带犬参加的活动,县主必死无疑!” 瑾王妃身形一震,慢慢转过身来,声音颤抖,“你是说,我大姐姐和蓉姐儿之中,有人要杀我慧儿?” 檀公画计三十六 允棠深知“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的道理,并未急着作再多解释。 瑾王妃深吸一口气,强压愤懑,“郡主费心了,我与瑄王妃是打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亲姐妹,我怀疑谁,也不会怀疑到我大姐姐头上!” “我不过是提个醒,至于论断,自然要你自己来做。”允棠向前几步,目光灼灼,“祸不及子女,就算我与你积怨再深,也从未想过要用县主的命来抵。” 瑾王妃眼皮一跳,这还是她第一次正面承认两人之间的仇怨。 可自己已经上门赔过罪了呀,她也肯来府上,在一个屋檐下同住,果然还是难消心头之恨么。 不知为何,她这最后一句话,瑾王妃竟是愿意相信的。 “你大姐姐眼里只有楚翰学那个弟弟,你不过是个随时可以舍弃的棋子罢了。”允棠云淡风轻说道,“人生建议,不要让她在你和楚翰学之间做选择,不然你会死得很惨。” 瑾王妃只觉得胸口憋闷,却想不出任何话来反驳她。 允棠来到瑾王妃面前,探头轻声道:“就算我不想与你有牵连,如今也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了。所以,眼睛放亮些,不要因为你的愚蠢害死你的女儿,更害死整个瑾王府!” 她的呢喃软语酥软无比,可瑾王妃只觉得头皮发麻。 “行了,言尽于此。我取些东西,一会儿还要出门去,就不留王妃了,您请自便吧。”允棠理了理袖子,颔首道,“不送。” 话音刚落,瑾王妃逃也似的冲出门去。 * 砰! 瑄王的拳头砸在案上,怒不可遏,“岂有此理!” 堂下立着的幕僚皆缩了缩脖子,皇甫丘继续道:“还有,商丘知县姚镇和夫人游园落水,双双不治,前脚刚咽气,后脚开封府就去了,说辞都是一样的,说是太子刚推行的新制度,凡是父母早亡,留下遗孤无法保管财产时,由官府负责将财产先收了去,等遗孤长大成人再重新发放回来。” 这皇甫丘之前被官家委任三司使,屁股还没坐热,就被言官们撵了下来,改出任瀛洲知州。瑄王花了好一番气力,才把他调回京师来,刚好除夕家宴上刘迎被贬,空出监察御史一职,皇甫丘便顶了上去。 瑄王没好气道:“你就不能想想办法?就这样任由他们压我们一头吗?” 皇甫丘面露难色,“他们秉公办事,还拿着太子殿下的手谕,这,这实在也挑不出错处啊,况且来的还是开封府的人,就算我说这钱财来路存疑,也是归他们管呐!” 不怪瑄王这么生气,之前这个主意,还是任御史中丞时的皇甫丘提的。 他说很多官员都有灰色收入,从上至下几乎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家都不干净,就无所谓谁揭发谁了。 可若是官员意外身亡,即便是夫人还在,只要领上一群人去查抄,没有敢张口驳斥的,这笔钱就顺理成章进了瑄王的口袋。 有胆小的,去一次也搜不到几个钱;可也有贪得无厌的,不但家中院子里埋着银钱无数,各种奇珍异宝也是屡见不鲜,成沓的房契地契用麻袋装都装不完。 起先瑄王还于心不忍,从孤儿寡母手中抢钱,无论怎么想,也算不得仁义之举。 还是瑄王妃从中说和,说这笔钱本就属于朝廷,根本不是个人财物,没治他们个贪污罪已算是网开一面了。 如果说一开始还有所收敛,尝到了甜头之后便是肆无忌惮,有了这笔收入,瑄王扩充实力自然不在话下。 可现在,到嘴的肥肉,硬生生被人抢了去,叫人如何不恼怒! “太子这是存心跟我作对!”瑄王怒火中烧,“他已经在监国了,我事事配合,还想怎么样?如今竟断我财路!” 皇甫丘搓了搓手,道:“倒也没说是殿下的事,只说怕旁亲侵夺,族人私占...” “废话!”瑄王怒喝,“你还等他手指戳到我脸上么?” 幕僚中有位翩翩公子,名叫彭玉的,沉吟片刻后问道:“殿下最近,可有得罪什么人?” 瑄王疑惑,“为什么这么问?” 彭玉道:“太子平庸,平日里官家交给他的事,他都只能勉强完成,如今监国,更是政事纷乱,且与辽国结盟的日子临近,该无暇顾及到这么细微的事才对,除非...” “除非有人故意跟太子告发我。”瑄王蹙眉。 彭玉点点头。 瑄王起身,踱了几步,又倏地顿住,“我跟文安郡主说了晏博当年驻扎兰考县的事,会不会郡主去找沈家对峙,沈家顺藤摸瓜,知晓是我告诉郡主的,于是才搞这些小动作?” 彭玉道:“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皇甫丘低头嘟囔了句什么,瑄王听不真切,皱眉道:“皇甫,你说什么?” “我说,开封府的人议论,说这个主意好像是文安郡主出的!” “什么?”瑄王瞪大双眼,“你可听真切了?” 皇甫丘撇撇嘴,“若是听不真切,也不敢讲与殿下听啊。” 瑄王向没头苍蝇似的,左右乱踱了几步,又在原处气呼呼立了许久,最后竟扶额笑了起来。 彭玉见状,不由得开口唤道:“殿下...” “呵,我还真是小看她了。”瑄王不住点头,眼神却狠戾,“好啊,好。” 只有皇甫丘还在状况外,“殿下与郡主不是盟友么?” “盟友?”瑄王反问,“我与她结的是什么盟?” “可之前几件事,郡主不是还助益颇深么,官家夸了殿下好几次呢。” 瑄王苦笑着,重新坐下来,“我那时太急功近利了,是得了父亲几次夸奖没错,可事实呢,不痛不痒,易储的心思,父亲是一丁点也没动过。反观文安郡主,倒是想要的全都得到了。” “殿下的意思,可是郡主利用了...”皇甫丘的话刚说了一半,便被瑄王想要杀人的眼神瞪得住了口。 “其实从王妃告诉我,是内弟给崔清珞下了迷药开始,我就不该与虎谋皮的。”瑄王神色阴晴不定,“没想到一个刚及笄的丫头,心机竟然这么重。只是杀母仇人还未找到,便急着投靠太子,未免也太草率了些。” 彭玉轻哼,“年纪小,心计再重,毕竟看不长远。” 另一位幕僚黎邦道:“难道殿下认为,太子与当年的事脱不了干系?” 瑄王避而不答,转头向角落里一直沉默不语的玄袍男子问道:“阿九,越州那伙坏事的人,还没找到么?” 阿九只是“嗯”了一声。 瑄王自嘲地笑笑,眉间似有哀色,“父亲该是有多心疼太子啊,南下赈灾,也要让暗卫跟着。” “殿下是说,那些人是暗卫?”皇甫丘惊诧道。 “不然呢?眼看就要得手了,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瑄王讥笑道,“我这位皇兄,看上去人畜无害,傻里傻气的,其实暗招多着呢,不然,秉钰好端端怎么会战死呢?” 珩王? 皇甫丘嘴巴张了又张,最后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吞了吞口水。 “太子身边那些人,都不是普通人。”阿九一张口,嗓音粗哑,似什么东西在摩擦,“瘟疫废了他们,不然就那几个废物,根本近不了太子的身。” 瑄王沉默须臾,“阿九,你说当日你与萧卿尘交手,他身手了得,可当真?” “千真万确。” 瑄王不再开口。 黎邦问道:“那殿下准备如何对付郡主?” 彭玉沉吟,“郡主不在朝堂,又正得盛宠,想要让她吃亏,难。” 瑄王嗤笑了一声,“女人家的事,就让王妃去办吧,不用你们操心了。” * 春风料峭,乍暖还寒。 萧卿尘借着要看团子的由头,死皮赖脸跟允棠回了崔府,此时正在坐高背椅里,抱着团子喝茶。 他见允棠专注,犹豫半晌,才试探着开口问道:“明日,你真要跟我去拜祭母亲啊?” “对啊。”允棠正在长案前打磨竹料,头也不抬,“怎么?不想让我去?” “怎么会!”萧卿尘一激动,音调拔了老高,见团子吓了个激灵,忙在它头上抚了两下,“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只是,只是按理我应先跟你去拜祭永平郡主的。” “她早已不是郡主了,还是不要这么称呼了吧。”允棠对着手里的物件吹了两下,歪头想了一会儿,“想来,我还只去她的坟前看过一次,舅舅说,已经在祠堂为她立了牌位了,我也没去看过。我是想着,总得等到为她昭雪的那天,我才有脸见她啊,不然去了我都不知道说什么。” “其实,”萧卿尘在团子头上胡乱抓着,“去让她看看你也好啊。” 允棠轻笑一声,仰脸道:“不是说故去的人,都在天上看着我们吗?那便是时时都能看到我,何必拘泥于形式呢。” ...... 萧卿尘哑然。 她总有些稀奇古怪的理论,堵得他说不出话来。 更可气的事,细品之下,他竟还总觉得她的话甚有道理。 “允棠!” 一道女声猝不及防地劈了进来,接着便是凌乱的脚步声,帘栊一挑,崔南星气喘吁吁闯了进来。 “干嘛这么火急火燎的。”允棠嗔怪一声,继续打磨手里的竹料。 崔南星端起案上的茶盏,将里面半冷的茶汤一饮而尽,随后一抹嘴,抢下她手里的东西,急道:“别弄了,出大事了。” 允棠对这妮子大惊小怪的模样已经见怪不怪了,面无表情问道:“是吗,什么大事?” “万起将军,找到了!” 碑文浅浅依稀见 狐狸尾巴…… 几人匆匆来到正堂,堂内长辈们已经聚齐,加上堂下垂手而立的梁夺和另一位陌生的中年武将,皆敛容屏气,不发一言。 隐隐的有种不详的预感,允棠急急朝陌生武将唤道:“万起将军?” 陌生武将忙上前一步,拱手道:“宣节校尉常嗣,参见郡主。” “常校尉...”允棠不死心,转头问询,“舅舅,万起将军现在何处?” 梁夺抬眼瞥向崔奇风,崔奇风长叹一口气,点了点头,梁夺这才闷声答道:“郡主,万起已经死了,而且死了好多年了。” 萧卿尘当然知道这对允棠来说意味着什么,忍不住扭头去看她,同样对她面露忧色的还有崔南星。 允棠抿了抿嘴唇,似是在隐忍,“到底是什么时候死的,可知道具体时间么?” 常嗣道:“是建安一十七年秋。” “一十七年?”崔奇风与崔南星齐齐惊呼。 崔奇风茫然道:“不对啊,允棠出生是二十二年,那万起救她也应是二十二年,你会不会是记错了啊?” 常嗣摇头,笃定道:“绝不会错,那年末将刚满二十,在归德郎将季方麾下,第一次上战场,承蒙万兄诸多照顾,本说好凯旋之后,要带他回家,吃我老母亲做的羊肉包子。万兄还开玩笑,若是他回不来,叫我带些包子去他坟前,他闻闻味道也好...谁知竟一语成谶。” 说到后来,不禁唏嘘。 一旁的翟妈妈突然问道:“那常校尉,可还记得万起小将军的模样么?” “自然是记得的。”常嗣回忆道,“万兄身高八尺,孔武有力,脸型方正,浓眉大眼...” 没等说完,翟妈妈便摇头道:“绝不是同一个人。” 崔奇风抚着刚长出来的胡茬道:“难道,是有人冒用了万起的名字?” 崔奉沉声道:“受命去追杀一对母女,见孩子尚在襁褓不忍下手,若被上头知道,必是死罪,冒用别人名字也是有的。” 允棠却灵光一现,“常校尉,你可知有谁跟万起将军交好?” “交好?”常嗣略一迟疑,“这...万兄为人热情,对兄弟们都很好。” 崔南星瞬间明白,恍然道:“没错,在被翟妈妈问名字时候,脑海中第一个浮现出就是万起将军的名字,那么,说明万起将军对这个人意义非凡啊!” “意义非凡...”常嗣默默重复,倏地抬眸,“对,一定是他!伍巡!” 允棠惊喜上前,“这位伍将军,长什么样子?” “那年他应该才十八吧,瘦瘦的,身高...有七尺?皮肤白皙,是单眼皮,眼角这样微微上翘。”常嗣用手在眼角比划着,“常有人说他弱柳扶风的样子像小娘子。万兄去世前一天,因为救他中了一箭,那夜,他抱着万兄尸体哭得死去活来,后来,便没了踪影。” “对对对,是单眼皮没错!”翟妈妈无比激动,“我见他时,他大概有七尺半,许是个头又长了些?” “那,没了踪影是什么意思?”萧卿尘问道。 “那次回京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他。有人说他病了,解甲归田,也有人说他去给人当了私军,反正都是闲聊,许是胡编乱造,作不得数的。” “私军...”允棠疑惑,“我朝应该是不允许私军存在啊。” 常校尉笑道:“郡主有所不知,此私军非彼私军。现在高门大户都会养一些军队里待过的打手,有的是给自家人做护卫,有的则是看田护庄,总之就是佣兵,主人家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俸禄要比国家募兵给的多好几倍,也没沙场那么危险。” 崔奇风点头,补充道:“私军是为人所不耻的,毕竟行径像看家狗一样,但凡有点志气的儿郎,都不会为了几斗米折腰。” 允棠陷入沉思。 如此说来,瑾王妃派出烧庄杀人的,应该就是私军了。 可他们各个都以烧杀掳掠为乐,对佃农们,甚至对孩子下手,眼睛都不眨一下。 若这位恩人将军真的沦落至此,也一定是有苦衷的。 “这私军,可不好查啊。”崔奉摇头道,“私军到了府里,跟买来的奴婢一样,主人随心思更改名字,没人在乎你来之前姓甚名谁,死了也是扔在乱葬岗,无声无息的。” 此言一出,众人皆沉默了下来。 窗边攀挂的白色木香花,随风摇曳,沙沙作响。 允棠转向萧卿尘,没头没脑地问道:“若是有人在沙场舍命救下你,他又不幸战死,你最想做的事,会是什么?” 萧卿尘沉吟片刻,道:“我会用余生,来照顾他的家人。” “对啊!”崔南星拍掌惊呼,“他去给人做私军,定是要赚很多很多的钱,留给万起将军的家人!” 崔奇风也乐道:“想找万起的家人,应该不是难事,我这就去办!”说罢起身便向外走。 见梁夺和常嗣也欲跟随,允棠颔首道:“多谢常校尉跑这一趟了。” 常嗣忙拱手,“郡主哪里的话,万兄曾给我们讲过,有一次鲁莽,犯了军规,差点就被郎将拉出去打死,还是尚年幼的永平郡主张口为他求的情,伍巡能用万兄的名字救下郡主,想必万兄九泉之下也会高兴的,我一会儿就带上好酒,去看看他!” “允棠,你安心跟卿尘去祭拜沈夫人,等我的好消息!”崔奇风一摆手,大步流星领着二人出了门。 “太好了!”崔南星抱着允棠直跳脚,“总算是有希望了!” 允棠任由对方扯着自己,眼眶一热点头道:“是啊,太好了。” 见两个孩子喜极而泣,崔奉默默退出门去。 不让下人跟着,打马来到城东南的崔家家庙,将马栓在乌头门外,崔奉沿着青色砖石铺成的司马道,一步一步走向祠堂。 祠堂内高台上摆满了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乌木牌位,每个牌位前都有烛火摇曳,明亮宛如星海。堂内正中是一座巨大的蝉纹立耳青铜方鼎,其中香火缭绕。 崔奉来到前排一个崭新的牌位前,上面写着:爱女崔氏清珞之灵位。 他点燃三根香,插入香炉之中,随后在牌位面前席地而坐,低低呢喃,与堂外梵音融合。 “珞儿啊,我本以为允棠柔弱,不及你半分,如今看来,倒是为父浅薄了。她身上这股子韧劲,连我都自愧不如。你能有这么一个女儿,崔家能有这么一个女儿,你我都应该高兴才是。” “允棠与你面容如此相似,起初我看她总是晃神,想着,可能是上天派来惩罚我的,要我余生都对着你的脸忏悔我的过错。可她心细如发,总能让人心里暖洋洋的,这点呀,比你可强了太多了。” “现在我知道了,她只是她,她不是你,而且呀,她是来治愈我的,上天对我还真是不薄呢。” 微风拂过,门外艳红如血的海棠花,在叶间婀娜吟唱。 * 萧卿尘母亲的忌日,整个国公府上下都忙个不停。 光是纸钱以及各类纸扎,就拉了好几车;小孩手臂般粗细的白烛,成捆的往外抱;还有各色娇艳盛放的菊花、绸缎做的衣裳鞋子、金银首饰,一应俱全。 允棠从前一直抱着一种,“人都没了,搞这么些花样给谁看”的心态,对祭祀用品规格也没有什么概念,如今见了沈夫人的阵仗,才知道母亲的忌日到底有多寒酸。 沈连氏自然是不能随行的,但也忙前忙后,直到把大家都送出了门。 一路上萧卿尘都面色肃然,随着目的地越来越接近,脸色也越来越阴郁。 一行人来到一座五开间的享堂,门前有功德坟寺的僧人在洒扫,见到来人,双手合十拜过。 来到堂内,正中央是萧卿尘祖父母的牌位,而沈夫人的牌位后方,挂着一副画像,画像中的女子正提笔站在案前,作思索状。 不难看出,沈夫人眉清目秀,面色淡然,有种超脱世外的美感,萧卿尘那好看的眉眼,便是遗传自母亲了。 在沈聿风拈香祭拜过之后,允棠站在萧卿尘身侧,随他一起跪在蒲团之上,对着牌位磕了三个头,方才被他搀起身。 他执起允棠的手,道:“母亲,这便是允棠,我要娶的姑娘。” 允棠一怔,旋即对着牌位礼貌地颔首笑笑,那模样,就好像见了沈夫人本人一样。 萧卿尘被她可爱的模样逗笑了,心中阴郁少了大半,“这里面香味重,我陪你出去透透气。” 允棠忙摆手,“我不要紧的,你还是多陪陪沈夫人吧。” “是你说的,无论我在哪,她都能看到我,不拘泥于形式的。”萧卿尘笑笑,“走吧。” 门前松柏苍翠,徒增几分肃穆之色,佛音袅袅,浮躁的心不知不觉便静了下来。 “怪不得祖母喜欢待在佛堂。”允棠闭上眼,感受微风拂面,耳边回荡着梵音佛号,“心静,有助于思考。” “你说的‘人间是地狱,好人刑期短’这句话,我很受用,这次来,我没那么难过了。”萧卿尘仰脸看着天,“她不必面对父亲的多情,这对她来说是好事。只是,我之前被愤怒蒙蔽了双眼,狐狸尾巴露出来多次,我都未曾深究,如今,却是不能再得过且过了。” 目下恩情紧绊牵 我不杀伯…… 崔奇风看着面前的果子铺,扭头问梁夺:“你确定是这?” 梁夺答道:“确定。这铺子便是万起的遗孀郭氏开的,她一个人带大两个儿子,大的已经娶亲,小的好像是遗腹子,年方二十,一家人就住在隔壁巷子里。” “隔壁巷子?”崔奇风疑惑,“据我所知,隔壁巷子的宅子可都不便宜啊,少说也要千八百贯!” “这果子铺人来来往往的,生意很不错的样子,应该也能赚不少钱吧。” 崔奇风习惯性摸了摸下巴,“走,进去看看。” 很快便有小二笑脸相迎,“两位客官,来点什么果子?我们这儿的金丝党梅和鲜花团子是镇店之宝,要不要尝尝?” 梁夺一扬下巴,皱眉喝道:“你们老板娘呢?” 小二见二人不是善茬,也不多问,忙跑向后厨,不一会儿,一位两鬓银丝的妇人,满眼疑惑地问道:“二位客官,找我有何事啊?” “你就是万夫人?”梁夺粗声问。 妇人点点头,警惕问道:“你们是...” 崔奇风白了梁夺一眼,咧嘴笑笑,“哦,是这样,我们跟万兄一起出过征,久不在汴京,听说万夫人您开了个铺子,特地过来捧场的。” “原来是这样啊。”万夫人这才放下心来,笑道,“快,到里面坐,小吴,上些果子和茶!” 她一面引路一面道:“铺子不大,只有两桌能坐的,您二位别嫌弃。” “生意可还好?”崔奇风问。 “嗯,这些年好多了,总有军爷来捧场的,我都不好意思了,小心脚下。” 崔奇风和梁夺落了座,小二很快端来果子和茶水,万夫人有些局促地笑笑:“也不知道您二位喜欢吃什么,先尝尝。” 梁夺拿起一块鲜花团子,直接扔在嘴里咀嚼,“唔,比汴京大部分果子铺都...” 崔奇风忙在桌下踢了他一脚。 “咳咳!” 万夫人忙斟茶,“慢点,别噎着。” 崔奇风干笑两声,“万夫人,我们两个久不在汴京,与之前的兄弟们也失了联系,不知道还有没有常到这来的?我们想找他们叙叙旧。” 万夫人点头,“有的,有常嗣常兄弟,刘犇刘兄弟,严刣严兄弟...好多呢!” “伍巡...他没来过么?”崔奇风单刀直入。 问出这句话,崔奇风内心忐忑,若是伍巡再胡乱编个名字,可就真的是大海捞针了。 万夫人沉默了一会儿,随即怅然地笑笑,“要不是伍兄弟,恐怕我和我两个儿子,不被庄里恶霸欺负死,也早饿死在街头了。” 崔奇风眼睛一亮,又强压心头窃喜,问道:“夫人何出此言?” “我怀着孩子,做不了重活,家里还有个黄口小儿等吃饭的,别提有多难了,是伍兄弟,给了我们娘俩一大笔钱,让我们搬离了那个庄子,他说是郎将体恤我们遗孤不容易,才给的。” 万夫人叹了口气,继续道:“后来,他帮我开了这家铺子,钱都是他出的,就连教做果子的婆子,都是他给我找的,他给我的钱越来越多,我找人打听才知道,郎将根本就没给战死的人发过钱!” 崔奇风与梁夺对视一眼。 “我现在已经不需要钱了,可他还是定期送,近几年他状态越来越差,好几次我都拦住他跟他说说话,叫他不要再给我送钱了。可他最近,每次都是半夜里悄悄地把钱扔到我院子里就走,人影儿也看不到一个了,我实在是担心得很。”万夫人愁容满面。 崔奇风笑,“其实这个也好办,您只需要告诉我,他下次送钱的大概时间,和每次扔钱的位置,我去拦他,帮您问问清楚,不就得了?” “真的?”万夫人喜道,“那可太好了,您要是见了他,麻烦帮我跟他说,那些钱,我都帮他存下了,之前给的,每一笔我都记着账呢,这些年生意好,都能还上了,他随时可以来取回。唉,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娶妻生子,我现在自给自足,孩子们也大了,真的不需要钱了。” 看着面前因操劳,爬了满脸皱纹的万夫人,眼神亦清澈如孩童,崔奇风鼻子一酸,点头道:“夫人放心,交给我吧。” 带人在万夫人宅子外面蹲守的第三天,终于等到了伍巡。 子时正,他醉态酩酊走进巷子,三下两下攀上墙头,坐在墙头朝院内看了好一会儿,从怀里掏出一大袋银钱,丢了进去。 在他转身跃下,落地的一瞬间,暗处冲出三五个人,将他捆了个结实,蒙眼带回崔府。 深夜的崔府灯火通明,在头罩被扯下的一瞬间,伍巡本能地眯起双眼。 视线逐渐清晰,伍巡看清在正位端坐的崔奉时,虽双手缚在身后,还是躬身颔首道:“见过崔老将军!” “你认得我?”崔奉皱眉。 伍巡不敢抬头,“老将军说笑了,武将中有几人不认识您的。” 崔奇风上下打量他,“你说你自己是武将?” 伍巡紧抿住唇,不再开口。 “给他松绑。”崔奉道。 “父亲!”崔奇风急道,“此人身手了得,要是一不留神让他跑了,再抓可就难了!” 崔奉道:“他毕竟是救下允棠的恩人,没有恩人被如此对待的道理。” 伍巡错愕抬眸。 崔奇风不服气,“可清珞坠崖,不也是他们追的么!顶多也就是个将功补过,断没有千恩万谢的道理!” “崔将军说的是,伍某罪大恶极,任凭处置!” “处置?”崔奇风嗤笑,“就算将你千刀万剐,我妹妹也是回不来了!” 崔奉起身,沉声道:“伍巡,我知你是受他人指使,我只是想朝你要个名字。” 伍巡闻言,惊恐摇头,“不,老将军还是杀了我吧,我不能说。” “你一个孤家寡人,无妻无子的,有什么不能说的?”崔奇风不耐烦道,“我们不是在跟你讲条件!” “崔将军有所不知,做私军,会将软肋查得一清二楚,不然也不放心交代那么多重要的事。”伍巡垂下头,摇头道,“他们已经知道我定期会给万夫人送钱,若是走漏了什么风声,万夫人一家性命不保啊!都怪我麻痹大意,如今万卓夫人已有了身孕,我断不能出任何过错!” “你说的是汴京城吗?”崔奇风惊道,“我竟不知道,汴京城内还有如此一手遮天的人物!” 谁知伍巡听了更是疯狂摇头,“将军不要再问了,放我走吧,我求求您了!” 崔奉看了他半晌,冷冷开口,“是太子党么?” “父亲...” 伍巡身子一僵,瞪大双眼,跌坐在地上。 看他的模样,崔奉心底已明白七八分,长叹一口气,转过身去,“你走吧。” 崔奇风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怎么就是太子党了?你把话说清楚!太子殿下,绝不是这样的人!” “奇风!”崔奉硬生生打断,“让他走吧!” “老将军,将军!”伍巡回过神来,额头不住奋力往地上磕,“我求求你们,派人保护万家老小,好不好?我求你们了,我伍巡做牛做马...” “你放心吧,单凭你一人的证词,我什么都做不了。”崔奉阖上双目,叹道,“你走吧,就当今日什么都没发生过。” “不是!”崔起风一把扯住他,暗暗咬牙,“我好不容易抓的,就这么放了?” 见父亲仰天长叹,崔奇风心头升起怒火,“你住在哪?你最好实话实说,日后我若找不到你,我便拿万家开刀!你不用这么看着我!为了我妹妹,我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伍巡被逼说出住所,随后崔奇风匕首割开绳子,他冲出院子,跃上墙头便没了踪影。 “父亲!”崔奇风只觉得颅内血气翻滚,头痛欲裂,“您知道的,太子殿下不是那样的人,他是我见过最仁善的人!” “我说太子党,又没说是太子殿下本人。”崔奉缓缓转回身,面色凝重,“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谁又能脱了干系呢?” 崔奇风怔在当场。 “奇风啊,我似乎从未曾说过,你是我唯一的儿子,也是我引以为傲的孩子,我现在只有你了。不要...”崔奉声音哽咽,“不要再做任何危险的事,找个时间面圣辞官,我们一家搬去扬州,让遥儿离父母也近些,可好?” 崔奇风眼眶一热,几乎就要落下泪来,“父亲...” “就这样吧,我乏了。” 不知为何,崔奇风竟头一次觉得,父亲的步履有些蹒跚。 * 官家接过程抃手中的汤药,紧皱着眉头,一饮而尽。 程抃忙递上一颗梅子,“官家,这是文安郡主特意送来,给您压苦味的。” 官家点点头,将梅子放入口中,酸酸甜甜的,果然清爽了许多。 太子垂手立在堂下,屏息敛气,一副做错了事的样子。 “你说说你!”官家看到他,又气不打一处来,用手指在空中点着,“秉铖在朝堂上公然顶撞你,你都不加以斥责,你是怎么想的?” 太子唯唯诺诺,“本来兄弟之间,各抒己见,也没什么...” 铛! 官家气得将手里的串珠扔了出去,“你,你是要气死朕啊!咳咳!” 程抃忙去抚官家后心,“哎呦,官家,别气着了,您这病还没好呢!” “滚滚滚!”官家一把将程抃推开,“你是储君,你代朕监国,你是君,他是臣!朝堂上论什么兄弟?” “朝堂上不斥言官,这不是您说的么...” “你——”官家满床找能丢的物件,“程抃,你把那香炉递给朕,看朕不打死这个竖子!” 程抃从地上爬起来,“殿下,你就少说两句吧!” 对花酬酒坚盟约 轻飘飘一…… “父亲,您别生气了,儿子知道错了。”太子嗫嚅。 官家摁了摁眉心,“说吧,你们两个到底因为何事争执?” 太子将地上的串珠捡回,双手奉还给官家,朗声道:“西川、蜀闽等地,上了劄子说,士子赴京赶考路途遥远,所需开支巨大,不少寒门根本无力承担,不得不放弃考试。” 官家思虑着点头,却不伸手接,“然后呢?你要如何应对,说来听听?” 太子备受鼓舞,喜不自禁道:“我觉得,可以由当地官府,为赴京赶考的寒门士子写推荐帖子,并下令,凡持帖者,可免费乘官车官船,免费住驿站,又特殊贫困者,还可以在驿站领粥,或者在驿站做工抵饭钱,这样也算不得吃白食。” 听完太子一席话,别说官家,就连程抃都皱起了眉头。 “想扶持寒门士子的想法不错,可这笔钱从哪来?”官家问。 “这...”太子手臂酸胀,只好将串珠放在官家脚边的床榻上,“可以由当地官府募集,或者由商贾们捐献?这不过是个初步设想,具体的,儿子还未曾仔细思量。” “你是说,要商贾们出钱,资助一批与自己家儿子竞争的士子们进京。”官家无语抚了抚后脑,缓了半天,长叹一口气,又问道:“那秉铖怎么说?” “他倒也没说如何解决,只说若按我说的做,会有众多百姓仿照假的帖子来蹭车蹭住,届时难以辨认,场面混乱,再取消可就不好看了。”太子顿了顿又说道,“其实我事后想想,秉铖说得也不无道理,是我想得不周全。” 官家叹气,“记着,无论是谁,再有道理,该守的礼还是得守!行了,你出去吧!” 程抃忙上前去,扶官家躺下,外面又有人来报,“官家,瑄王殿下在殿外候着呢。” “不见!”官家头刚着了枕头,闻言将脸转向里边,“就说朕睡了!” “是。” 天阴沉得厉害,乌云翻滚,眼看又要下起雨来。 眼看太子前脚刚出来,后脚小黄门来报,说官家睡下了,瑄王的脸色更差了。 “瑄王殿下,马上要下雨了,让奴婢送您一程吧!”有宫人撑伞来送。 瑄王一扬手,“不必!”说完,朝紧闭的殿门看了两眼,踱步下了台阶。 “铖哥儿!” 瑄王一抬头,是长公主领着婢女款款而来。 “好久不见啊,大姐姐来得不巧了,父亲刚睡下,我都未曾见着。” 长公主嗤笑一声,“别是父亲避而不见吧!” 瑄王一怔,眉一挑,“大姐姐此言何意?” 细如牛毛的雨,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长公主身后的婢女忙撑开竹伞,剩瑄王一人站在雨里。 “何意?”长公主阴阳怪气,“难道你还不知道父亲何故与你置气?那我来告诉你,你做出什么成绩来,根本不重要,你与钦哥儿君臣有别,纲纪伦常还是要顾的,切莫忘了规矩!” 瑄王眯起眼,“他不过是太子,还未登基,就想当君,未免太着急了些!” “放肆!”长公主拉下脸喝道,“太子也是你能置喙的?你也不掂掂自己几斤几两重,就妄想和太子相提并论?我警告你,若你再做些逾矩之事,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长公主殿下的谆谆教诲,本王记下了,可这是太子的意思,还是圣人的意思?还请长公主殿下明示。”瑄王不卑不亢平声答道。 长公主鼻子里哼了一声,拂袖道:“就凭你,也配攀诬我母亲?” 又向前行了几步,压低了声音,面色狰狞,“毕竟姐弟一场,我最后劝你一句,人心不足蛇吞象,别到头来鸡飞蛋打,后悔都来不及,你还是好自为之罢!” 话音未落,不远处一道惊雷落下。 雨水顺着瑄王的下颌滴落,他暗暗捏紧拳头。 * 连续数天阴雨绵绵,终于在寒食节这天放晴。 辽国使团提前入了京,只为签订此前结下的百年盟约。 官家的身子还没好利索,可为了不节外生枝,硬是让李院判加了几顿老参汤,强拖着病躯去见辽使。 寒食节的传统便是禁烟冷食,所以招待使团的都是些冷食熟食,什么青团子、朴籽粿、豌豆黄、子推饼,也是琳琅满目。 万俟泰忍不住称赞道:“贵国的吃食,可真是五花八门,这次跟上次吃的,竟然没有重样的!中原百姓真有口服啊!” 官家面色略苍白,曲臂倚在凭几上,笑道:“誓书都已经写好了,盟约这就开始奏效了,若万俟将军喜欢,走时候多带些,日后想吃了,随时再来买嘛!” “好啊,如此甚好!”万俟泰爽朗笑道。 万俟丹在人群里搜索了一圈,疑惑问道:“敢问圣人,怎么不见萧姑娘?” 皇后自然知道说的是允棠,笑吟吟道:“她呀,去岁冬日封了郡主,又定了亲,今日怕她无聊,就没让她守着我,这会儿八成是在园子里逛呢。” “定了亲?”万俟丹难掩落寞,“这么快!” 万俟泰大笑道:“我对吃食情有独钟,我们小皇子却是对萧姑娘念念不忘啊。” 瑾王瓮声瓮气道:“她现在是文安郡主了,将军还是称呼她作郡主吧。” 另一侧女眷们嬉笑畅谈,长宁郡主隔着好几个人,唤了新城县主几声,引起了瑾王妃的注意。 “喂!过两日我们有个训犬会,去不去?” 提起癞痢,新城县主面色由晴转阴,皱眉道:“不去!” “去嘛,闲着不也是没事做?” 瑾王妃却无端想起允棠的话来。 “若那恶犬不死,不消多日,毛发便会重新长出,届时,再有需要带犬参加的活动,县主必死无疑!” 一字一句,历历在目。 瑾王妃心里慌乱得厉害,忍不住斜眼去瞥身旁的瑄王妃,瑄王妃正注意高台之上瑄王的动静,感受到目光,这才转过头来,不经意道:“也该让慧姐儿没事多跟蓉儿玩一玩,她们两个,自然应该是要比别的姐妹亲的。” 明明自己没做错事,反倒像被抓了个现行似的,瑾王妃胡乱应承了几句,好在瑄王妃也没再多说什么。 园子内方池石桌旁,崔南星正拉着允棠和萧卿尘说话。 “我没听懂。”允棠疑惑不解,“外祖父说不必再查了,是什么意思?” 崔南星挠挠头,不敢与她对视,“就,就字面上的意思...” “南星,你告诉我,这几天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允棠扳过崔南星的身子,着急问道,“是不是找到伍将军了?是不是他说了什么?他现在人在哪里?算了,我自己去问!” 说罢就要转身。 崔南星忙拉住她,央求道:“哎呀,允棠!祖父既然这么说,一定有他的道理,你就听他的好不好?” “不好!”允棠声音颤抖,瞬间红了眼,“南星,这一路走来,我做了多少努力,你是看在眼里的。轻飘飘一句话,就想让我放弃,你觉得可能吗?” “我——” 一直沉默不语的萧卿尘,像是猜到了什么,几番张口,欲言又止。 几乎是同时,允棠眼皮一跳,也面露震惊之色,喃喃道:“难道...” 能让外祖父如此忌惮的,还能有谁?结果再明显不过了。 如果真的是太子,那这么久以来,她所看到的,听到的,相信自己判断所建立起的认知,都将轰然覆灭。 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她甚至还试图分析太子太过良善,不愿相信人性丑陋的原因。 太子从小被爱包围,有疼爱他的父母和姐姐,身边无论臣子还是宫人,无一不对他毕恭毕敬。 他根本无需去警惕危险,周身所有敏锐的感知,都用来感受世间花开花落,他所有的痛苦,都来自于共情。 圣人从不斥责宫人,太子只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会同黄门共撑一把伞。 那到底什么才是真的? 允棠撑住石桌,缓缓坐下来。 瑾王犯错,官家能允许崔奉要了一条腿。 可若是太子呢?尤其犯的还是需要以命抵命的错呢? 崔家再劳苦功高,她再得宠爱,官家也绝对不会拿国家社稷开玩笑。 这几个月来,她有空便在宫里逛,她比谁都知晓,太子之所以是太子的原因,根本不在太子本人身上。官家慧眼,怎会看不出他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官家只不过是要保证,皇位最终会落到皇太孙萧弘易的头上。 不管是任何人,任何事,只要是影响到这一条,都跟反了没什么区别。 看着允棠的脸色阴晴不定,萧卿尘在她身边坐下,轻声道:“先不要着急下定论,我们去会会这位伍将军再说。” 她转向他,眼底闪过一抹悲色。 除了和眼睛看到的相违背,她难过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她并不想站到他的对立面去。 “萧姑娘,原来你在这啊!”万俟丹兴高采烈从远处跑来,兴奋道,“听圣人说你在游园,我就出来转转,没想到真的遇到你,不如同游吧,可好?” “小皇子。”萧卿尘拱手道,“郡主身子不爽,萧某准备送她回去了。” 万俟丹上下打量他一番,“与她定亲的人,是你?” 萧卿尘突然感受到敌意,不禁挺直腰背,漠然答道:“正是。” “若我没记错的话,你姓萧。”万俟丹又转向允棠,“她也姓萧。” “这就不劳小皇子费心了!”崔南星没好气道,“郡主身子不适,不是要游园么,我陪您就是了!” 忠魂一去讵能还 你说,我这…… “你?”万俟丹斜眼看看崔南星。 “还有我。”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皇太孙笑吟吟负手立在不远处。 皇太孙向前几步,“由我,和崔二娘子来陪小皇子游园,如何?” 万俟丹扭头看看允棠,虽不情愿,但碍于皇太孙身份也不好拒绝,只好点头道:“好吧。” 允棠起身,微微颔首,“那我就先告辞了。” “我还会在汴京逗留几日,”万俟丹急道,“下次,下次有机会再见啊。” 目送允棠二人离开,皇太孙一抬手,笑道:“小皇子,请吧!” 春意渐浓,路边梨花杏花桃花争相盛放,有昔日被雨水打落的花瓣,被往来车辙无情碾入泥土之中。 多姿春色入眼,允棠却无心观赏。 萧卿尘担心她,并未骑马,选择与她同乘,可车程过半,她也没说过一句话。 “允棠。”他轻唤。 “嗯。”允棠目光仍停留在窗外,并不回头。 “你记得我在仁明殿说过,我与太子殿下回程时曾遭到追杀,有一群黑衣蒙面人,出手救下我们吗?” “记得。” 萧卿尘伸手扳过她的身子,认真道:“我觉得,伍巡便是其中一员。” 允棠抬眸,对上他的眼,“你想说什么?” “我知道,这听起来好像在为太子殿下狡辩,但事实证明,确实有这样一群人,不受太子殿下掌控,却在维护他的地位和人身安全。” “那你觉得,这群人听命于谁呢?”允棠毫不犹豫,直戳要害。 萧卿尘哑然。 允棠苦笑,“细思极恐是吧?” “什么?”萧卿尘没听懂。 她自嘲地笑笑,解释道:“越仔细想,越觉得恐怖到了极点,这就是我现在的心情。” 她又看向窗外,粉白色的团团花朵不断向后掠去,“你说,官家为什么要册封我为郡主呢?” 萧卿尘注意到,她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将官家唤作祖父。 “允棠...” “仅仅是因为瑾王做了不耻之事,又冤枉了我母亲,所以心生愧疚吗?”她声音清冷,“抑或是,为了保住太子,不得不杀死我母亲?” 萧卿尘很快找到逻辑漏洞,“不,官家想保住太子,只需要将瑾王调离汴京,或是逐渐卸下崔老将军的兵权,根本无需杀死永平郡主,允棠,你现在思绪混乱,先不要胡思乱想,更不要急着做决定。” 允棠垂眸思量,须臾后点头,“对,你说得有道理。” “不会是官家,更不会是圣人。”萧卿尘轻握住她的手,“你要相信你自己,你的心是知道答案的。” 我,知道吗? 允棠在心里轻轻问了句。 回答她的,是春风无声拂面。 * 黄昏时分,伍巡经过万夫人的果子铺,却发现铺门紧锁,朝邻居打听才知道,这一整天都没开门。 伍巡不由得心生疑惑,万夫人勤劳能吃苦,十几年素来风雨无阻,天不亮就到店里来做果子,难道是病了? 想到这,他加快脚步,朝万宅奔去。 万宅也是同样的大门紧闭,敲了几次都无人应声。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忙翻墙入院,果然,院子里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院子的石桌上,用石块压了一张字条,上面写了城郊一个庄子的地址。 伍巡暗暗咬牙,将纸条攥在手里。 待他来到庄子上的时候,萧卿尘和允棠已经恭候多时了。 “小公爷?” 伍巡惊诧,不过没等他把话说完,萧卿尘抬手抛过一柄长剑,旋即手中另一柄剑挽了朵剑花,朝他咽喉直直刺了过来! 伍巡不敢大意,忙抬手接了剑,甩掉剑鞘,两人叮叮当当,过了十几招,又各自退开来。 萧卿尘剑眉一立,“果然是你!” 伍巡的招式,与在越州出手相救的黑衣人如出一辙。 “万家人现在何处?”伍巡急急问道,“绑架平民,小公爷意欲何为?” 两人对招的时候,允棠一直在一旁不疾不徐点着茶,如今茶也点好了,她缓缓抬眸,将茶盏向前推了半尺,“伍将军,请!” “你,你是——”伍巡错愕。 允棠平静答道:“我是崔清珞的女儿。” “你...”伍巡丢下剑,向前几步细细去看她,眼底闪过一抹喜色,“你长这么大了!当年你还是个嗷嗷待哺的小娃娃...” 感觉到不妥,他又忙噤了声,警惕地瞥向萧卿尘。 萧卿尘收了剑,来到允棠面前的矮案前,跪坐了下来,伍巡虽疑惑,但也学着样子坐下。 “伍将军放心,今日找你来,只想问将军一个问题,只要将军如实答了,自然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允棠有条不紊地为萧卿尘点起茶来。 “你——”伍巡不敢置信,“你竟用万家几口的性命来威胁我?永平郡主可...” “永平郡主已经死了!”允棠冷冷打断,“她倒是长行走在日光下,行事坦荡,光明磊落。可恶人是因此放过她了,还是阎罗殿因此不收她了?都没有,事实是她坠入万丈深渊,连个全尸都未曾留下,还徒留一世骂名!” 伍巡垂下眼眸,膝上的双手紧紧攥成拳头。 允棠向茶盏里注入开水,雾气蒸腾,她语调放缓,又道:“你说,我这杀母之仇,该找谁报呢?” 伍巡的嘴巴张了又张,心中似在天人交战。 萧卿尘厉声道:“上次你在崔府,误导崔老将军,此事是太子殿下所为,我是不是该治你个构陷储君的罪名?” “我从未说过是太子殿下!”伍巡忙抬头辩解。 说完,发现两双眼睛正直直盯着他。 “小公爷,郡主,抱歉,我是真的不能说。” “好。”允棠面无表情,“既然如此,伍将军请自便,不送。” 伍巡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就这样?我可以走了?那万家人呢?” 萧卿尘从允棠手中接过茶盏,轻抿一口,“伍将军此生,应该再也见不到万家人了。” “你——”伍巡双眼猩红,“你要做什么?杀了他们吗?” 萧卿尘放下茶盏,啧声道:“伍将军相信你的主子心狠手辣,却觉得我请万家人是来喝茶的,对么?” 伍巡目呲欲裂,将拳头顿在案几上,咬牙道:“你可是皇太孙洗马,我不信你会屠杀百姓!” 萧卿尘轻笑一声,“那伍将军还留在这做什么?” 伍巡愤怒起身,他嘴上虽这样说,却万万不敢拿万家人的性命去赌。 萧卿尘轻叹口气,道:“你实话实说,我保万家人无虞;你不说,即便今日万家人不死,你主子也早晚会因你的过错杀了他们。” 正在伍巡踌躇之时,允棠又轻声问了一句,“这么多年来,伍将军觉得自己所做的事,究竟是对是错?” 伍巡身子一抖,面容逐渐扭曲,像是陷入了无尽的痛苦和自责当中,他日日借酒消愁,便是意图麻醉自己,只看怀中银钱,不问是非对错。 可这一句话,像一把利刃,狠狠戳在他的心尖上,那些被深埋在心底的痛苦,一瞬间大肆翻涌,将他吞噬,最后再也受不住,捂着脸跪了下去,嚎啕大哭起来。 允棠也不催促,只是和萧卿尘默默对饮。 半晌,伍巡终于哭够了,深吸了口气,道:“起初我只是想帮帮万夫人,可我即便卖了老家的祖宅,也没多少钱,想让她们娘三个安稳生活,根本就不够,机缘巧合下,有人介绍我去做私军,说钱给得多,又轻松,又是为未来的太子殿下做事...” 见萧卿尘瞪回来,忙解释道:“我当时真的是以为,是在为当今的太子,彼时的珺王做事,因为一开始做的都是一些,珺王没做好,引起百姓非议,去弥补安抚;或是去教训些妄议珺王无能,不堪东宫之位的长舌之辈。” “可后来,事情逐渐变偏离,我们所接到的任务,也不再是我能理解得了的。一起做私军的兄弟安慰我,帝王心术嘛,有几个不狠的?妇人之仁如何坐拥天下?我那时年少,加上万夫人的果子铺刚开业,还没赚到钱,便没多想,都照着做了。” “可接连发生两件事,让我知道,我是真的错了,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伍巡神情落寞。 “何事?”萧卿尘问。 “第一件便是永平郡主的事,我们接到任务的确是追杀,但被告知的是追杀一名辽国来的女细作。当时说,马车内的所有人,都就地正法。可我直到见了永平郡主的面,才知道是她,她让乳娘抱着孩子逃走,自己引了追兵,追她的人太多,我根本没法下手,只得掉头去追乳娘。” “乳娘给我磕头,央求我放了孩子,我于心不忍,便扯了她的衣裳,挂在悬崖边的树上,谎称她们坠崖了,等我回去找永平郡主的时候,她已经...” 允棠的手一顿。 萧卿尘又问,“你说还有第二件事。” “第二件事,没派我去做,是听出任务的兄弟回来说的。”伍巡顿了顿,“小公爷,你说会保万家无虞的。” “我以项上人头担保。”萧卿尘一字一句。 像是下了决心一般,伍巡长吁一口气,道:“他们假传军令,告诉刚从战场撤回来的珩王,回过头去救原亓,也就是他的表弟,害珩王身陷囹圄,最终战死。” 咣当! 允棠手一抖,茶盏倾倒,茶汤在案几上迅速蔓延开来。 “到底,到底是谁...” 时招邻里同盟友 郡主用了真…… 萧卿尘显然也没想到会牵扯出珩王的事,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允棠却像抓到救命稻草一般,追问道:“加害亲王,追杀郡主,到底是谁,有这样的能耐?” “是...”伍巡不敢抬头,一咬牙,“是长公主殿下!” “什么?”萧卿尘倏地起身,“这不可能!” 伍巡急了,“我绝不敢撒谎!” “为什么不可能?”允棠仰脸问他。 萧卿尘满腹疑团,向前踱了几步,试图理清思绪,“即便她是太子殿下的亲姐姐,也完全不需要做这些事啊,况且她哪来的钱,支撑实力强悍的私军这么多年?” 倒不用允棠去猜,伍巡悻悻道:“长公主殿下的封地开采出了大量玉石,并未上报,加上她的大女婿乔郡马,又掌管盐铁司,在她的授意下,别说银子了,就是蒜条金都跟流水一样的。” 见萧卿尘面露讶色,又继续道:“据我所知,长公主殿下手下的私军,足有数千人,听说官家跟辽国结了盟约,好多人都转投私军行列了,都不过是为了养家糊口罢了。” “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这于她而言,没有任何好处啊!”萧卿尘摊开手,不解道。 “我倒觉得没什么不能理解的。”允棠回忆着,“你还记得春分那日么?她曾说过:‘对有些不知尊卑,妄图僭越的奸臣,就该严惩,以儆效尤的!’,当时你我都觉得刺耳,是因为你我都觉得有些矫枉过正了,可对她来说,这就是不能容忍的,必须要纠正的‘错误’。” 伍巡点头表示赞同,“我也觉得,近些年,长公主殿下似乎愈发癫狂了。” 允棠继续说道:“未立储之时,她觉得太子之位就应该是她弟弟的,太子如她所愿入主东宫,其他人非但没收敛,反而愈演愈烈,争权夺势搞小动作不说,甚至还派人对太子下了杀手,这就是在挑战她的底线。” 萧卿尘沉默。 他自诩耳聪目明,对汴京城内的一切动向都了如指掌,可长公主这么大的动作,他竟然一丝察觉都没有。 万幸长公主是护着太子的,若是包藏祸心,后果不堪设想。 允棠左思右想,“事关重大,这段时间,就让万家人先在这庄子上避避风头吧。” 萧卿尘忧虑开口道:“我担心,这样做会不会打草惊蛇?” “让她无暇顾及就行了,毕竟万小夫人身孕月份不小了,马虎不得。”允棠又转向伍巡,“那你呢?” 伍巡无所谓地笑笑,“我若不回去,才真的是打草惊蛇,好歹我在长公主殿下手下,已经算是名得力干将了。” “好,那就先蛰伏。”允棠起身,目光如炬,“小心行事,我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 夜里辗转反侧,想来想去,允棠还是决定入宫去见贤妃一趟,毕竟事关珩王,贤妃应该不会坐视不理。 若能拉拢到贤妃这么一个强大的同盟,事情会好办很多。 一大清早,允棠便乘着马车朝宫里去,随着车身摇晃,她也迷迷糊糊,半睡半醒。 感觉到马车停了下来,她轻声问道:“这么快就到了?” 小满探头问了车夫几句,答道:“前面有小贩的担子翻倒了,正在拾捡,挡在路中间,恐怕要耽搁一会儿了。” “无妨。”允棠抬手按了按眼眶,头向后靠去,“我睡一会儿,到了叫我。” “哎。”小满看着她眼周青黑的憔悴模样,一阵心疼,扯起斗篷,轻轻盖在她身上。 还没等她睡着,窗外便传来两个妇人的交谈。 “哎你听说没有?文安郡主的父亲,是那个甜水巷开酒楼那个林秃子!” “不是吧,我怎么听说是码头那边的于教头!” 怕允棠听见,小满刚想掀开帷裳,将人赶走,却听见一个男声朗声呵斥,“在大街上公然妄议郡主,你们是想吃牢饭了?” “哎呦呦,吓我一跳,您哪位啊?管这么宽?”妇人没好气道。 另一个声音道:“这位是辽国小皇子,万俟丹。” 听到这,允棠缓缓睁了眼。 “辽国?” “皇子?” 妇人许是怕惹事,认了怂,“我们不过是闲聊罢了...” “走走走。” 声音越来越远,不用看也知道,定是慌不择路逃走了。 小满撅着嘴,气道:“姑娘不要跟她们一般见识,她们整日闲来无事,就知道嚼舌头!” 允棠轻笑一声,“你跟了我这么久,这样的话你听得还少么?” “已经有阵子没人说了,不知怎的,又开始了!” “没关系,不过是瑄王气我断了他的财路罢了。” 小满楞了好一会儿,“瑄王?他不是送了姑娘好些东西么?怎么又翻脸不认人了?” “傻小满,楚家的帐还没算呢,送点东西难道就成好朋友了?” “那...再生气,一个堂堂王爷,使这市井妇人的下作手段,属实有点...”小满一时想不出词来形容。 允棠被逗笑了,拉了拉斗篷重新闭上眼,“明日挑份谢礼,帮我送到小皇子住处。” 进了宫,自然要先去给皇后请安,听说她要到贤妃宫里去,皇后有些吃惊,倒是也并没多问。 跟着领路的小黄门来到慈元殿,一入殿门,就被满院雪白的梨花吸引住了目光。 梨同“离”,嫔妃的院子里,按说是不该种这种寓意不好的花。 一名机灵的宫人恭敬上前,行礼道:“奴婢青梨,见过郡主,贤妃娘子正在里面习字,奴婢这就进去通报。” “有劳。” “不敢。” 清风徐徐,有白色花瓣簌簌飘落,允棠忍不住伸手接了一瓣。 “郡主怎么有空来?”贤妃笑盈盈立在殿门前,虽描着细细柳叶眉,眉间淡然也难掩英气。 “早就该来给贤妃娘子请安的。”允棠欠身,又转头看向满树雪白,“娘子喜欢梨花?” 贤妃垂眸笑笑,“是钰儿喜欢。” 随即回过神来,道:“瞧我,光顾着说话,郡主,快请进。” 偏厅书案上,沉香蜿蜒流淌,拂过写了一半的字。 允棠并不打算作过多铺垫,直白问道:“刚刚娘子说的,可是珩王?” 话音刚落,正在布茶果的宫女手一抖,茶盏险些滑落,贤妃伸手稳住,淡淡道:“下去吧,我自己来。” “听说郡主一直在查永平郡主的案子。”贤妃亲自斟茶,似不经意问道,“不知进展如何?” “我这次来,正是要同娘子说。”允棠双手扶着杯盏,以示恭敬,“在查案过程中,无意间得知当年珩王身陨真相,因事关重大,不敢隐瞒,特来禀告。” “郡主用了真相二字,难道是觉得有人故意而为之?” “娘子可怀疑过谁么?” 贤妃的面上看不出情绪,将果子推到允棠面前,“我不过是一个深宫妇人,仰仗官家恩宠才有今日,哪敢胡乱猜测,心生怨怼呢?人各有命,如今我只希望铄儿能身体康健,便再别无他求了。” 允棠眉头微蹙,贤妃的反应,与她想象中的大相径庭,甚至有些冷静得不像话。 她低头假意品茶,脑子却在飞快运转。 要么是早就知晓,要么是隔墙有耳,她实在想不出第三种情况。 如果是隔墙有耳,她刚才冒冒失失那一句,恐怕已经暴露了。 她抬头去瞥贤妃,贤妃与她对视了一会儿,笑道:“不知郡主平日里,可喜欢习字?” 允棠先是一怔,马上会意,“我近日刚好求得名家指点,斗胆请跟娘子斗一斗字,如何?” 贤妃笑吟吟起身,“那我们便自选一个,自认为最拿手的字,来比较一番吧。” 两人来到案前,润笔,浸墨,同时提腕书写。 寥寥数笔,几乎同时停手,将两张纸放在一处,竟都是个“长”字。 贤妃面色愀然,强勾起嘴角道:“郡主果然聪慧过人,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达到如此成就,想我资质平庸,竟用了十数年,才能写好这一个字。” 允棠搁笔,“娘子谬赞,我既得名家指点,必然也将日日研习,定要写出些名堂来才是。” “不知我可有幸见见这位高人?”贤妃声音寡淡,眼神却迫切。 “自然是行的。” 又胡乱寒暄了一阵,允棠借口还要陪皇后用膳,退出了慈元殿。 走出去好远,小满才不解开口,“姑娘不是要跟贤妃娘子说珩王的事么?怎么说了大半天字就走了?” 允棠面色凝重,“看样子,贤妃娘子宫里是有耳目了。” “耳目?”小满瞪大眼睛,“那他们怎么知道姑娘要去找贤妃娘子的?” 允棠摇摇头,“应该不只是贤妃,各个宫里应该都有,保不齐祖母那儿也有,一会儿你说话时留心些,找解嬷嬷问问,有没有新进来的宫女,不要打草惊蛇。” 小满心生惶恐,“我,我怕我会露馅儿,坏了姑娘的事。” 允棠苦笑,“不用担心,刚在贤妃娘子那里,我太急了没防备,应该是已经露了馅儿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最终还是决定削减了男二的戏份,嗯。 备遭惨毒缘何事 你我都不是神,左右不…… 精疲力竭回到瑾王府,允棠一头栽在床上,闷声道:“我要好好睡一觉,谁也别来喊我。” 小满应声,忙抬手去解床幔的带子,还未等解完一边,便听得屋外梅香轻声喊道:“郡主,喻娘子来了。” 长叹一声后,允棠强撑着坐起来,只觉得眼皮沉重,浑身像散了架一样。 见状,小满心疼道:“姑娘,不然就睡吧,我出去回了她便是。” “算了,无事不登三宝殿,她也不会平白无故来找我聊天,让她进来吧,给我点醒神的茶。” “哎。” 小满刚退出去,喻氏便甩着帕子走了进来,媚声道:“冒失前来,没扰了郡主清净吧?” “怎么会!”允棠起身迎了出来,伸手道,“快请坐。” “那我就不客气了。”喻氏盈盈一笑,在桌前坐了下来,“我也不跟郡主绕弯子了,我今儿个来,就是来助郡主一臂之力的。” “哦?”允棠奇道,“此话怎讲?” 喻氏用手帕掩口笑,一副心照不宣的模样,“其实郡主不说我也知道,您住进府里来,并不是打算跟王妃和平共处,相反的,您是要找到她的把柄,将她剔除出去。” 这么直白的对话,属实让允棠意外。她也曾想过,以瑾王妃和新城县主的性子,一定会到处树敌,所以她曾将目光锁在林侧妃身上,试图慢慢渗透,说服对方与她站到一边。 可如今长公主的事,搞得她焦头烂额,一时顾不上瑾王府内,怎知喻氏竟自己送上门来,真是大大的惊喜。 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掩住喜色,意味深长地看着喻氏。 喻氏道:“我知道,郡主一时之间,难以放下心中戒备,故而不敢相瞒,我也不过是想借郡主之手,拔出一根扎在肉里的毒刺。我女儿玢儿,被那毒妇害得差点无法降生,县主又多次以玩笑之名,对玢儿行欺辱之实,作为母亲,我实在无法忍受...” “不过郡主放心,我既然能主动来找您,必定是带着诚意的。王妃多年前,曾先后杀害过两位小娘子,都是被王爷多看了几眼的,我有人证,如今就藏在我父亲府上,就连尸身埋在哪我都知道。还有赵娘子,她未能降生的儿子,也是被王妃所害!” “赵娘子胆子小,不敢再招惹是非,可我女儿日日与那对狠毒的母女,住在同一屋檐下,我不能坐以待毙!”喻氏强抑心中愤懑,“还有,县主也虐杀过婢女,都被王妃掩了下来。只要郡主您开口,我愿意抛砖引玉,做急先锋!” 允棠难掩惊讶之色。 倒不是惊讶于这对母女还做了这么多恶事,而是喻氏掌握了这么多证据都不敢声张,说明还是没把握能把瑾王妃钉死。 瑾王啊瑾王,风流多情也就罢了,就连自己的子嗣都护不好。想到弘业弘石见到他时,如履薄冰的模样,允棠对他的鄙夷,不免又多了几分。 喻氏见她不说话,心中有些忐忑,继续说道:“我还是要劝郡主一句,现在瑄王殿下如日中天,背靠瑄王妃这棵大树,想要除掉瑾王妃,绝非易事,千万莫要轻举妄动啊。” 允棠笑了两声,“喻娘子就不怕送走狼,迎来虎么?” 喻氏不假思索摇摇头,“郡主您有自己的府邸,不日又要跟魏国公家小公爷成亲,操持自己家的大院子都够累了,哪有心思祸害我们?” 听了这一席话,允棠不由得哑然失笑,这位喻娘子倒是个爽快的。 “好,喻娘子的意思,我明白了。” “如此,我便不多作打扰了。”喻氏闻言起身,“在郡主给我信儿之前,我和玢儿还得继续装疯卖傻,您若是碰着了,不要见笑才是。” 允棠肃然,“自然是不会,您是位值得尊敬的好母亲。” 喻氏听了,低头笑笑,转身离去。 晚饭时,瑾王到林侧妃院子里来用,席前因些小事,又训斥了弘石几句,弘石委屈离席。 允棠看不下去,以“饭前不训子”为由,替弘石争辩了一番,瑾王听了,倒是没再说什么,只是林侧妃和弘业,皆面露感激之色。 * 清明前夕,上至天子朝臣,下至平头百姓,都忙得不可开交。 可就在此时,却发生了一件惊天血案——户部副使葛椿和一名妾室,就在自己府邸内,双双被枭首身亡。 据说是婢女发现的,本是清早按时伺候盥洗,谁知一开门,原来一旁用来摆花瓶的红漆花腿方桌,不知被谁挪到了正中间,其上的花瓶也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两颗瞪着眼睛的头颅。 婢女当时就吓疯了,被派去报官的小厮,到了开封府,连话都没办法说完整。 军巡院立即派人勘察,府内并未丢失贵重物品,所以几乎可以认定是仇杀,可葛椿到底得罪了什么人,以至于要下此狠手呢? 几番调查过后,军巡院的人为难起来,因为查问的人中,十个之中有九个都是一样的说辞。 “要说葛椿得罪过谁,定是太子殿下啊!” 葛椿为人圆滑事故,人称笑面狐狸,只要看到他的脸,就没有不是扯着笑的时候。 按说这样的人,是不会得罪人的,最不济,也就是打太极,在拉扯中把矛盾化解,再让对方吃些哑巴亏。 就在前些天,户部使卢英生病告假,太子只好找到到葛椿,商议在各州县办“共济堂”和“慈幼院”拨款的事。 所谓“共济堂”和“慈幼院”,也就是公益性质的医院和幼儿收养院。这个提议是太子深思熟虑计划,又找皇太孙认真议过的,就连专款的来源,也都想好了,就由当地官府拨一少部分,再以绝户的财产充公,也接受官宦商贾的捐赠,并送表扬牌匾以回馈之。 既然想得如此周全,官家也便点头了,让太子放手去做。 这打样的第一家,自然要开在天子脚下的汴京了。万事开头难,这第一笔款,得让户部来出,之后运转起来了,也就容易了。 消息一出,不少官员都羡慕起葛椿来,这样一个肥差,既能讨好官家和太子,又能在百姓中得美名,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啊? 谁知这葛椿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不但严词拒绝,还跟太子哭起穷来,说去岁蝗灾本就免了好多赋税,如今再也拿不出钱来了。 当时户部的其他官员惶恐万分,使眼色扯袖子,明点暗示做了个遍,加上太子软磨硬泡,把能说的话说了个遍,可葛椿就是不为所动。 葛椿执拗地表示,若是非要拨这笔钱,请拿官家的手谕来,并明示将哪一部分钱挪作他用。 太子悻悻无功而返,官家却不肯施以援手,放话说,若是这么点小事都搞不定,也就别想立什么“共济堂”了。 前脚太子离开,后脚瑄王就到了户部,凭着三寸不烂之舌,硬是让葛椿点头答应,拨了这笔款。 一时间朝廷非议不断,就连百姓家街头巷尾,也都把此事当笑话说。 这种情况之下,瑄王自然是得意的,可还没得意两天,葛椿就死了。 萧卿尘和允棠两人,在湖上泛舟,对岸青山绿柳,相映成画。 允棠用手搭凉棚,遮住阳光刺目,却难挡波光粼粼,只得眯起双眼,“瑄王真有如此能耐?” 萧卿尘嗤笑,“他哪里是有什么通天本领,葛椿本就是他的人。” “你是说,是他故意要葛椿为难太子殿下的?” “嗯。葛椿投靠于他,知道的人虽不多,但绝非完全无人知晓,瑄王这是招险棋,却没想到身后还有黄雀。” 允棠沉吟,“好像忽然之间,瑄王急了,长公主也急了。我们是错过什么了么?” “你之前不是说,已与贤妃通过气了?”萧卿尘用手指,习惯性地搓着自己的袖子,道,“瑄王此番动作,恐怕就是贤妃的杰作。” “瑄王会相信贤妃?” 萧卿尘摇头,“不会,但是贤妃只需要提醒瑄王,摆明现在的事实情况,完全不需要编造撒谎,比如:官家身子每况愈下,还有,官家让太子自己去与朝臣协调磨合,不过是为了让他登基后更容易些。” 允棠不说话。 贤妃身处后宫多年,再不争不抢,不问世事,对朝局的理解,和对人心的把控,都比她一个黄毛丫头要强得多。 只是不知道贤妃试图左右瑄王时,有没有想到过,会有人被枭首。 一位饱受丧子之痛的母亲,愿意在院中种不详的花朵,只因已逝的儿子喜欢,一旦她知道了凶手是谁,为报仇雪恨,恐怕是牺牲再多人,也在所不惜吧。 “允棠。”萧卿尘轻执起她的手,“葛椿的命运,是由他自己的选择决定的,你我都不是神,左右不了人的生死。” 她转脸看向他,他就像会读心术一样,总是能准确地击中她内心最柔软的部分。 “我的心思,都写在脸上吗?”允棠轻声问,又自顾自答道,“那可太危险了。” “没有,你隐藏得很好,好到有时我也弄不清楚你的心思。”萧卿尘垂眸悻悻道,“缘起昨日说看到小满去给万俟丹送东西...” 允棠哭笑不得,“不过是碰巧听到街上有人说我坏话,他仗义直言,我心生感激而已。” “我还揍过好几个呢。”萧卿尘委屈道,“也没见你送我什么。” “好好好,你要什么?” “我要跟万俟丹一样的,不对,比他好的!” “......” 山头斜照却相迎 秉铖啊,越…… 允棠当然知道,萧卿尘是想要安慰她。 她就像是南美洲那只蝴蝶一样,曾肆意地扇动翅膀,如今龙卷风即将孕育成形,她想要完全置身事外,亦是全无可能。 * 清明时节,四野如市。 天家法驾仪仗停在乌头门外,侍从们皆着紫衫,手持各种祭祀用品,凝息屏气立在两旁。 官家身着红日白云纹的二十四梁通天冠服,冕板正中垂下青色天河带,由着深兰色袆衣,戴龙凤花钗冠的皇后搀扶,并肩走在最前面,紧随其后的是同样盛装的太子和太子妃。 瑄王翘首,在各宫妃嫔之中,并未看到淑妃的身影,心中疑惑,打发了下人去询问,下人很快过来回话,说淑妃娘子还在受罚,是官家命她不必参加祭祀。 “受罚?”瑄王听了不免焦急,忙问道,“可知因何受罚?” 下人还未等多说,礼官示意亲王列向前,除了太子之外,瑄王是年纪最长的皇子,只得带着瑄王妃先行一步。 整个祭祀过程冗长无比,瑄王心急如焚。 趁官家与皇后相携入殿,拈香朝拜列祖列宗之时,瑄王妃低声安慰道:“王爷莫急,虽然不知道淑妃娘子是因为什么受罚,但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大事。” 说话间,贤妃同太子低声说了几句,太子扭头,朝瑄王看来,微笑颔首示意。 可这一笑,落在瑄王眼里,却是赤(和谐)裸裸的挑衅。 瑄王妃没发觉,继续道:“大不了也就是个禁足,等父亲气消了...” “哼!”瑄王攥紧拳头,“在朝堂上败北,便把帐算到我母亲头上是吧!” 瑄王妃一惊,“王爷,慎言!” 官家早就有令,所有子女,无论生母是谁,都要奉中宫圣人为母亲,若是瑄王这句话被有心人听了去,又要免不了受官家斥责。 允棠也奉命参与这次祭祀大典,她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那日之后,她并未与贤妃再取得过任何联系,可在近日周遭的动向中,却看出了些端倪。 贤妃这是准备用激将法,先是激化太子与瑄王的矛盾,逼瑄王反击,长公主自然会忍不住出手教训,等到局面无法收拾的那一刻,长公主的死,便成了定局。 这样胜率虽高,但代价未免也太大了些。 她又想起萧卿尘的话:“若我告诉你,查你母亲的案子,会牵扯到很多人的命运,甚至伤及他们的性命,你会就此罢手么?” 原来在那个时候,他便已经预想到了现在的局面。 若是再问一次,现在的她,恐怕不知该如何作答了。 焚烧祭品过后,帝后摆驾回宫。 瑄王快行几步追上太子,道:“太子殿下,我有话跟你说。” 太子虽茫然,还是点头应允,兄弟二人来到一处亭子,又命随从退后。 “你我怎么变得这么生分了。有什么事?现在可以说了吧?”太子负手,笑吟吟道。 瑄王沉默许久,才闷声开口道:“殿下,你我在朝堂再怎么争,也不该牵扯到其他人。” “是吗?”太子笑笑,“这句话,我也一直想找机会对你说来着。” 瑄王皱眉,“你什么意思?” “秉铖啊,越州的事,我知道是你做的。” 瑄王瞳孔一缩,忙警惕地向四周望去,太子轻笑,“放心吧,我没告诉任何人。” 瑄王不知太子到底是何意,疑惑着并没开口。 太子仰天长叹,“你觉得我不堪东宫之位,我能理解,真的。可你故意将瘟疫引入越州,你知道害了多少人的性命吗?七十九人,栗田村老老小小总共七十九人呐!”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瑄王目光中透着狠戾,“殿下,你知道,若像你这么懦弱的人当了一国之主,会害死多少人么?” 太子微怔。 “你觉得你体恤民生,想他们之所想,让他们吃好穿暖,便万事大吉了么?你可知,边疆不会一直安稳,西夏蠢蠢欲动,他们称帝建国,日益壮大,卷土重来是早晚的事!还有辽国,你觉得结成缔盟就一劳永逸了?” 瑄王指着一个方向,慷慨激昂,“你连区区几条人命都要悲春伤秋,如何能守卫好祖宗留下的疆土?你觉得你还适合当这个储君么?” “我适合当储君么?”太子默念,俯身在石凳上坐下来,“你这个问题,恐怕在汴京随便抓出一个黄口小儿,都能随口说出答案。” “你自己怎么想?” “我?”太子干笑两声,“我也是有自知之明的。” “既然如此,你为何霸占着东宫之位不放?”瑄王激动诘问道,“父亲交给你的事情,你明明都完成得很辛苦,为何不直接跟父亲坦白?就说你无才无能,不堪重负?” 太子不答反问,“有件事我一直很好奇,父亲交给你的事,你都应对得很轻松吗?” “我...”瑄王一时语塞。 “我并无意讥讽,我是真的很好奇,这种好奇,时常都在。”太子垂眸,看着面前的地面,有砖石破了一块,“不光是你,还有秉烁,甚至弘易,你们似乎都应对得很轻松,至少看上去是那样。” 瑄王如实道:“轻松谈不上,我不过是想要做得尽善尽美,得父亲一句夸赞。” “是啊,做儿子的,不过就是想得父亲一句夸赞,我又何尝不是呢。”太子怅然道,“说到这,真想和你喝一杯,我们兄弟,好久没在一起喝酒了。” 忆起从前,瑄王语气也软了下来,“大哥,你该知道的,国家社稷绝不是儿戏...” 太子苦笑,“我从还拿不稳笔的时候,就开始学写社稷二字,我又怎会不知。可父亲的意思也很明确,要我替弘易守住皇位。在你眼里,弘易会是个好君王吗?” 瑄王不语。 他不得不承认,皇太孙萧弘易,集智慧、手段、魄力和仁爱于一身,每一种特质都不多不少,恰如其分,绝对是储君的不二人选。 反观自己的嫡子,萧弘禹,不可谓不努力,但总归逃不过“平庸”二字,与太子又有何区别? “葛椿的事,朝中非议众多。说真的,秉铖,我不在乎这件事是由你做成,或是由我,这都不重要。”太子眉间似有哀色,“只要今年汴京街头不再有孩子流浪,我就心满意足了。可万万没想到...” 瑄王冷笑,“你的意思是,葛椿的事,与你无关?” 太子诧异转头,“怎么?连你也怀疑是我做的?我为什么要杀他啊?难道就因为他让我丢了面子?你们凭什么觉得,我的面子会比两条活生生的人命更重要呢?” “你是尊贵的太子殿下呀!”瑄王心中升腾起一丝怒火,“若连你的脸面都可遭人随意践踏,那皇家颜面何存?君威又何在?你难道不是这么想的?” 太子怔怔盯住瑄王,“秉铖,我们兄弟俩在一张床榻上睡了多少年,在你心里,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一句话,将瑄王的思绪带回到二十多年前。 诸位皇子同吃同住,一同听太师讲书。璟王和瑾王调皮,上树掏鸟蛋,太子发现,于心不忍,趁他们晚上睡熟,又将鸟蛋一个个送了回去。 夜里饿了,众兄弟提议要吃炙羊肉,可在太子见了拴在小厨房门口的羊羔,硬是劝他们改吃果子,代价是帮所有人抄书。 类似的事,数不胜数。 宫人中都盛传,说太子殿下是菩萨转世,才有着至仁至善的菩萨心肠。 瑄王看着面前的太子,面容虽有着岁月痕迹,可眼神清澈一如往昔,不由得喉头哽住。 “大哥,越州的事...我,我从未想过要置你于死地,我只是想让父亲,也能转头看看我...” 太子展颜笑道:“我知道。” 说罢起身,拍了拍瑄王的肩,“不管怎么样,我是真心想谢谢你。‘共济堂’和‘慈幼院’是我的心愿,如今心愿达成,我也再没什么好遗憾了。” 瑄王恍然,原来刚才的笑是这个意思,“那淑妃娘子...” “淑妃娘子?”太子虽疑惑,为何在此时提起淑妃,还是认真解释道,“昨日几位娘子同母亲在一处聊天,提到葛椿一案,淑妃娘子为你争辩,言语间冒犯了母亲,恰巧被父亲听到,这才罚了她,不是什么大事,你不用担心。” 又长舒一口气,继续道:“你放心,近些日子我也想过了,我会找个恰当的时机,跟父亲提提易储的事。” 瑄王心头微震。 “就像你说的,不堪重负。”太子勉强勾了勾嘴角,扭头看向斜阳,“尤其是父亲身子不好,监国这段时间,我真的是身心俱疲,要不是有弘易...我自己心里也知道,这完全超出我的能力范围了。” “大哥...” “不过,父亲会不会想到你,这要看你自己了。”太子抬头朝瑄王笑笑,“当大哥的,能为你做的,也就是这些了。” 瑄王心中动容,“大哥,你放心,若是父亲立我为储,弘易还是皇太孙,这永远不会变。” 太子点头笑笑,“好。” 作者有话要说: 开始收拢,感谢一路支持~比心! 身世浮沉雨打萍 强者只论输…… 太子刚回到宫里,便有小黄门急急来报,“殿下,官家有话,要您一回来就到仁明殿去,跟官家和圣人一起用膳。” “知道了,我换身衣裳就去。” 太监谷永一边为太子更换常服,一边瞥着他的脸色,“殿下有心事?” 太子不易察觉地叹了一声,道:“也不知父亲今日心情如何?” 谷永轻笑,“文安郡主也在仁明殿,想来官家心情差不了。” 太子勉强笑笑,“那就好。” 换好了衣裳,马不停蹄来到仁明殿,一入院子就听到官家爽朗的笑声。 “官家,圣人,太子殿下来了。” “秉钦啊,快来!”官家笑得合不拢嘴,“来听听这丫头的奇谈怪论,叫什么...经济制裁的。” 太子强打起精神,给父亲母亲见礼后也落了座,“哦?这词听着可新鲜,就是不知是何含义啊。” 官家大笑,“她说要我禁了跟西夏的互市,或者将绢布价格提高到千贯一匹!” 太子正思量着这其中的关系,皇后却瞧出端倪,关切问道:“钦儿,怎么了?身子不舒服?” “没有。”太子摇摇头,怅然道,“想来,儿子好久没陪父亲母亲用膳了。” 官家闻言皱眉,“那你还不主动来请安,非得朕遣人去请你才来!” “是儿子的不是。”太子低头看着面前的食物,“不怪父亲生气,我似乎什么都做不好。” 皇后闻言一怔,允棠识趣起身,“祖父,祖母,我去看看汤炖好了没。” 她摆手示意殿内候着的宫人都退出去,然后亲自把殿门关好。 小满不解,“姑娘...” 允棠的手还扶在殿门上,面色略显凝重,迟疑道:“祭祀大典后,瑄王不知道找太子殿下说了什么,瞧着太子面色十分沮丧,怕是...又要惹祖父生气了。” “那,那怎么办啊?” 怎么办?允棠也在问自己这句话。 就在两个月前,她还认为,局势发展至今,她的角色是那个不可或缺的背后推手。 可随着无力感愈来愈明显,她才知道,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驶到她身边,她只稍微抬抬手,就被卷入其中,无法自拔,更无法左右车轮前进的方向。 今日的春风可谈不上温柔,撩得枝条沙沙作响。殿内只剩官家、圣人和太子三人,气氛却凝重至极。 官家将筷子顿在桌案上,“你再说一遍?” 皇后忙按住太子手臂,摇头道:“钦儿..” “你不要拦着他,让他说!”官家怒不可遏,手指快戳到太子脸上,“你有胆,就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太子握了握皇后的手,像是下了决心一般,“父亲,我不想再做太子了。” “钦儿!”皇后失声。 “放肆!”官家拍案而起,目呲欲裂,喝道,“你当这储君之位是什么?是儿戏吗?多少人争破头去抢,你可倒好...” “那就让他们抢好了!”太子红着眼,赌气道,“谁有能耐谁来做,也省得让父亲生气了!” “你——你这个不孝的竖子!”官家咬牙,身形晃了两晃,“朕看你是嫌朕活得长了!” 皇后忙上去搀扶,“钦儿,快别说了!” “母亲,儿子不孝,可这些话憋在儿子心里很久了。”太子似是在极力隐忍,“儿子资质平庸,目光短浅,实在难当重任。父亲教得辛苦,我学得也辛苦。江山社稷,百姓民生,这一座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生怕什么事做错了,让百姓遭殃...” 官家重新坐下来,语气软了些,“秉钦,为君者,本应克己。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于百姓来说,乃是天大的好事,怕就怕在这位子上坐久了,忘了本心呐!” “可我根本就什么都做不好!”太子喉头哽住,几近失声,“您让我替弘易守好皇位,可我怕,传到弘易手里,会是个无法收拾的烂摊子!” 皇后心疼道:“怎么会呢,钦儿,文武百官都会帮你的,国事,从来就不是官家一个人的事。” “可我既无才无能,百官又因何尊我为君?难道只因为我是父亲第一个儿子吗?那对其他皇子来说,也太不公平了!” “公平?”官家诘问,“那朕问你,何为公平?你觉得你身为嫡子,忝居东宫之位,应给其他皇子机会,可天下千千万万人,没能生在帝王家的,又该不该有机会?” 太子哑然。 “辽国地处苦寒之地,每岁土地被冰雪覆盖之时近岁半;西夏更是身居氐羌旧壤,产出无外乎羊毛毡毯,他们觊觎我中原丰富物产多少年,若按你口中的公平,难道我们应与他们均分天下么?” 官家又哼了一声,“这世间本就没有公平可言。强者只论输赢,弱者才会求公平,去求以他们能力,永远也无法得到的那部分利益!” 太子肩膀颓然垮了下去,向后趔趄两步,神色萎靡,再无言应对。 允棠正在仁明殿外踱步,忽听得小满低声道:“姑娘,贤妃娘子来了。” 贤妃纤纤细步来到跟前,瞥了眼她身后紧闭的殿门,轻笑道:“看来我来得不巧。” “贤妃娘子。”允棠微微欠身,心里却忍不住思量,祭典结束之时,皇后叫她上前,贤妃就在身后,若她看到瑄王同太子说话,贤妃必然也是见着的了。 想必是算准了时辰来的。 可她听了个开头,都不知道太子要说什么,贤妃又怎么会知道? 贤妃笑着,示意身后的宫人上前,“我宫里的小厨房,新研究了个降火的汤,味道很是鲜美,一会儿让官家趁热喝罢。” 程抃忙上前,双手接过,“贤妃娘子有心了,官家怕是正在气头上呢。” “哦?”贤妃用帕子掩口,“那倒是叫我歪打正着了。” 程抃赔笑道:“贤妃娘子一向最懂官家心思,您这哪是歪打正着啊,您这是怕官家急火攻心呐。那老奴就先退下了。” 说完,捧着汤盅离开。 贤妃道:“不知郡主有没有空,陪我走一走?” 允棠扫了眼贤妃身后,竟不是那日她去时在跟前伺候的熟面孔,心下明白了几分,还是决定陪贤妃唱完面前这一出。 想到这,她抬头笑道:“好啊。” 后苑已经满园春色,偶尔还听得燕子呢喃,只是天公不作美,天灰沉沉的,还刮着干风。 允棠缓步向前,道:“我瞧着祖父和太子殿下脸色都不好,这才忙退了出来,虽然不知道殿下要说些什么,我在总是不合适的。” 贤妃笑笑,“还能说什么,不过就是瑄王势头更盛,掩盖了太子锋芒,朝堂议论纷纷之类的,要我说太子也是有些谨小慎微了,其实根本没什么好担心的。” 允棠颇有深意,奇道:“贤妃娘子的话,我是愈发听不懂了,朝堂上都已经有了不一样的声音,怎么会不担心?” 贤妃顿下脚步,左右瞧瞧无其他人,伸手拉过她,压低了声音道:“瑄王啊,是无论如何也做不成储君的。” “这是为何?” 允棠虽不抬头,余光已见贤妃身后的一名宫女向前倾斜身子,作探听状。 贤妃用手遮挡,凑到她耳边,声音却把握得极好,恰好能被身后人听到,“瑄王根本不是淑妃所生。” 允棠的注意力本在宫女身上,闻言一惊,倏地抬眼,“当真?” 只见贤妃煞有其事,“自然是真的,宫里的老人们都知道。瑄王的生母乃是教坊舞伎,是官家给她脱的贱籍,可满宫嫔妃无一不是名门闺秀,没人瞧得上她,瑄王还没到半岁,她就得病死了。” “那时淑妃的二皇子刚夭折不久,淑妃生产时曾血崩,人是救回来了,可再也不能生育了,官家和圣人就做主,把瑄王给了淑妃,从此淑妃便把他当自己的二皇子一样,悉心教养着。” “所以啊,即便瑄王再优秀,也不过是贱籍女子所生,是不可能继承大统的!” 最后这一句,犹如当头棒喝。 允棠的震惊溢于言表,贤妃搞这么大阵仗,便是为了将这句话传出去。 瑄王以为与葛椿打了场配合,谁知长公主直接来了招釜底抽薪。 不但杀一儆百,也成功震吓住了瑄王。 说不恼羞成怒是不可能的,用一个户部副使换些莫须有的美名,怎么想,这笔账都是不划算的。 若是在这个时候,瑄王知道自己这么多年的努力,都不过是在捕风捉影... 允棠扭头看向贤妃,那看似悲悯的眼底,却尽是凉薄之色。 * 待允棠回到仁明殿,官家和太子都已经走了,解嬷嬷说,皇后身子不舒服,先睡下了,要她自便。 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应该告诉萧卿尘和外祖父一声,她领着小满匆匆往外赶,生怕宫门落了锁。 远远看见萧卿尘颀长身影,立在宫门前,她心生欢喜,脚步加快,最后甚至小跑了起来。 “怎么了?”萧卿尘见状迎了上来,急道,“跑什么?” “我有事要跟你说。”允棠气还没喘匀,“时辰到了,先出去再说。” 繁华落尽一场梦 我想抱你,…… 宫门在身后缓缓关闭,允棠将所见所闻,简短地跟萧卿尘复述了一遍,他的面色也愈发沉重起来。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允棠忧虑道。 萧卿尘仰头看看天边翻滚的乌云,叹道:“要变天了。” “是要变天了。” 沈聿风策马来到跟前,疑惑道:“这眼看就要下雨了,怎么还站在这里说话?” 萧卿尘不答反问,“官家召见?” “是啊,不然谁能指使动我啊。”沈聿风嘿嘿一笑。 “这么晚召见,可有要事?” “咦?”沈聿风奇道,“你小子,怎么突然对我的事感兴趣了?” 萧卿尘翻了个白眼,“算了,当我没问。”说完拉上允棠就要走。 “哎哎哎,臭小子!”沈聿风打马跟了两步,“还能有什么事,自然是暗中调查葛椿一案了。” 允棠心道:就算是震动京城的血案,也不该让魏国公查吧? 不过想来,这沈家父子身上,总是有种神秘感,人就站在面前,也总像雾里看花似的,看不真切。 萧卿尘扭头看了看她,顿了顿,又道:“国公爷,你就不觉得连氏有问题么?” 沈聿风听了,差点从马上摔下来,支支吾吾道:“这,这好端端的,怎么又说起她了,再说,你这当着允棠的面,总是连氏,连氏这样...” 允棠见状开口道:“要不,我先回去了。” 萧卿尘一把拉住她,“眼看就要下雨了,还是我送你。” 说完又扭头对沈聿风道:“我是好言相劝,你却总觉得我是攀诬她,你这辈子查案千百桩,怎么到自己身上就变成睁眼瞎了?” “你——”沈聿风刚要咒骂,心下一思量,一股异样的感觉从心底升起,待回过神来,二人已经上了马车,走远了。 马车上,尽管很好奇,允棠还是忍住没问有关沈连氏的事。 倒是萧卿尘先开了口,“允棠,我有事要跟你坦白。” “这么郑重?”她偏过头,“你说吧,我听着。” “暗卫...你听说过么?” 允棠眯起眼,“算是听过吧,怎么了?” 萧卿尘道:“沈家世代都是暗卫头领,可以说萧家江山坐了多少年,沈家暗卫就当了多少年。可在魏国公以前,沈家都是见不得光的,无名无分,死了也没人知道。” “与祖宗们身处的乱世不同,如今暗卫所做的事,也与当初大相径庭,相信官家也是起了要解散暗卫的心思,这才让沈家有了今日的荣耀,得以行走在日光下,收世人尊敬。” 听了这一番话,允棠竟不觉得惊讶。 瞥见她平静的神情,萧卿尘低头笑笑,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从不曾故意隐瞒,聪慧如她,大概早就发现端倪了吧。 “还有。” “还有?”允棠倒是起了兴致,“今儿个是怎么了?” “在崔老将军回京之前,皇太孙殿下和我去给官家请安,不小心听到了瑾王殿下跟官家请罪。”萧卿尘有些紧张,舔了舔嘴唇,“所以...” “我知道。”允棠轻描淡写。 萧卿尘惊得快要跳起来,“你知道?” “对啊。” “你,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要知道,因为这件事,萧卿尘一直很愧疚,很长时间都不敢见她。 要不是皇太孙怕他为难,跟官家提议召回崔奉,天晓得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你南下赈灾,没跟皇太孙殿下回来的时候,他曾说,我是他六叔的女儿,该唤他作堂兄的。”允棠从怀中掏出黄玉鱼佩,“他还说了这鱼佩的作用。” 萧卿尘仔细盯着她的细微表情,试图推断出她得知这个消息时的心情。 “他知道,你们形影不离,想必你也是知道的,祖母说过,她也是知道的。祖父既然下了旨,难道我还要怪你们没抗旨不成?”允棠笑笑,“别傻了,谁都没资格要求别人用性命来坦诚,更何况...” 她手指摩挲着鱼佩,“你也说了,你们沈家世世代代效忠,若你真的因为儿女私情,弃忠义孝悌于不顾,我才真的会看不起你。” “允棠...” 萧卿尘心里似有暖流涌过,他很难形容现在是什么感觉。 她的善解人意,恐怕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孤独感。正如初相识时在白矾楼说的一样,她不习惯依赖别人,也从不奢望别人的好。 若他做的事,只需要对他自己这条命负责,他早就朝她飞奔过去了,告诉她,他可以用这条命对她坦诚。 萧卿尘鼻子一酸,向前凑了凑,“我想抱你,不然,你抱抱我也行。” 她微微怔了一下,还是缓缓朝他的肩头靠了过去,他顺势伸出手臂将她揽入怀中。 练弓的缘故,她看上去已经比初相识时丰腴不少,可还是瘦,瘦得让人心疼。 允棠轻叹一声,“我在想,去找贤妃,是不是错了?” 萧卿尘大手轻抚她的手臂,“你也说了,你们两个同时写下‘长’字,说明她自己也查到了,有没有你,结果都是一样的。” “可我此时想的,竟然是趁乱解决楚家,我是不是太...”她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词来形容自己,“太那个了...” 萧卿尘头向后仰,靠在车厢壁上,“如果是我,也会这样做。所谓‘乱’,不就是不知道结局会如何嘛,没人知道,这是不是最后的机会,所以才更要抓住吧。” * 这场雨,足足持续了一天一夜,到了清明休沐起来的第一个上朝日,才开始放晴。 天微微亮,瑄王来到宫门前,已有不少着绯袍、绿袍的官员候在宫门外。 他快行几步,追上尚书列曹侍郎戴岐,笑道:“戴大人,听说令郎不过第一次科考,就中了举,马上要参加今年的春闱,真是后生可畏啊。” 平日里戴岐虽未明确立场,但面上一直还算过得去,相互奉承寒暄,样样不落。 谁知今日,竟连笑容都吝啬挤出一个,面无表情道:“参加春闱的人有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这没什么可说的。” 瑄王一楞,戴岐大步流星越过他,朝大殿走去。 正疑惑之时,皇甫丘从后面追上来,把瑄王扯到一边,神色慌张道:“殿下,您可听到什么流言?” “流言?”瑄王看了看往来的百官,似是皆瞥着他窃窃私语,“什么流言?” 皇甫丘凑到瑄王耳边,“不知道从哪流出来的消息,说您,说您...” 瑄王被鼻息喷得心烦,一伸手将皇甫丘推远,皱眉道:“站远点说!” 皇甫丘紧张得咽了咽口水,用气音说道:“说您,不是淑妃娘子亲生,生母乃是贱籍!” “放肆!”瑄王额头暴起青筋。 皇甫丘吓得腿都软了,强撑着才没跪下来,一边向往来的官员赔笑,一边道:“您小点声儿!” “是谁,到底是谁!”瑄王咬牙切齿,“本王剥了他的皮!” “殿下,是谁造谣,现在已经不重要了。”皇甫丘往前跨一步,想了想,又退回半步,压低了声音说道,“原本倾向于我们的几位重臣,如今都不肯再联系,恐怕是信了这种鬼话,认为您绝无继承大统之可能...” 瑄王气愤拂袖,“这种荒谬之言也肯信,一群没脑子的废物!” “您还是等散朝,快去淑妃娘子的宫里,一起想想法子。”皇甫丘道,“时辰快到了,殿下还是快走两步吧。” 官家身子还是不好,虽恢复了早朝,但秉承“有事启奏,无事退朝”的原则,很快便散了朝。 瑄王一刻也不敢耽搁,直奔淑妃娘子寝宫。 淑妃正在寝殿里修剪花枝,见瑄王来了,喜上眉梢,“今儿个怎么得空来?” 瑄王怫然不悦,朝殿内伺候的宫人们一摆手,“你们都下去!” 淑妃这才觉察到不对,疑惑问道:“怎么了?谁惹你生这么大的气?” “还能有谁!当然是太子了!清明祭典那日假惺惺跟我说,会跟父亲提易储之事,转脸就放出流言来害我!”瑄王提起来便气,“本还想着借葛椿的案子,拉拢几位重臣,现在可好!” “太子,跟官家提易储?”淑妃捏起一段枯败的枝条,用剪刀剪掉,嗤笑道,“这种鬼话你也信?” 瑄王愤然作色,“他提起多年兄弟情分,我一时,唉,谁能料到,他竟然放出流言,说我不是您亲生的,您说可笑不可笑!” 淑妃手一抖,剪刀“当啷”一声掉在桌案上,又摔落到脚边。 “母亲!”瑄王忙冲过来,蹲下来查看,“伤到哪没有?怎么这么不小心!” 一仰脸,淑妃那惊慌的神色,让他后背一僵。 “母,母亲...” 淑妃这才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将瑄王拉起来,“铖儿,你不要听人乱嚼舌头,你就是我儿子,你永远都是我儿子!” 瑄王听出弦外之音,迟疑道:“母亲,你怎么不抬头看我?” 淑妃胸口剧烈起伏,头扭向一边,回避他的眼神,“我有些乏了,不然你就先回去,改日再来看我。” “母亲,我求您跟我说实话。” “你,你先回去吧!”淑妃扭头要走。 “母亲!”瑄王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外面都说我生母是个贱籍,早就病死了,是不是真的?只要您说,我就信!” 淑妃脚下一顿,阖上双眼,仰天长叹一声,“我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的。” 瑄王闻言,瘫坐在地上,不敢置信道:“原来,原来竟是真的...” 淑妃含泪转头,跪坐在他跟前,凄哀道:“这么多年,我是把你当亲生儿子一样啊!” 瑄王直直盯着前方,忽然耸肩失声笑了起来。 “铖儿!” “怪不得,怪不得无论我做什么,父亲也不过是口头上夸夸我,却从未想过要易储。”瑄王转头看向淑妃,声声凄厉,“因为我这样的出身,永远都不可能当太子!” 绝情总在帝王家 还没到最后一刻,怎么…… “而母亲您,”瑄王哀怨地看着淑妃,“您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我,将千百个日夜,和无数心血,都花在这一碰就碎的泡影上面!” 淑妃拼命摇头,哭道:“不是的,铖儿!” “哈哈哈哈!”瑄王凄厉狂笑起来,摊开双手,“我竟然还去找太子理论,论该如何为君!我简直是个天大的笑话!” “你不要这样...”淑妃去拉他的袖子,却被他一把甩开。 “母亲,您知道么,我还在朝堂上振振有词,甚至有一阵子,我觉得已经完全碾压了太子。”瑄王神色已近癫狂,煞有其事道,“秉钺和秉铄他们,是不是也早就知道了?都躲在暗处看我的笑话?” 说罢,又狞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嗓子一甜,竟硬生生呕出了一大口血来! 淑妃惊叫,“铖儿!来人呐,快来人,宣太医!” * 瑾王府 “王爷,不好了,王爷!”瑾王妃神色慌张地跑进正堂,却发现瑾王和允棠,还有弘业弘石两兄弟,头正凑在一起,研究着桌上的一把宝剑。 “怎么了?慌里慌张的?”瑾王皱眉。 瑾王妃扫了允棠一眼,强行镇定,“王爷,请借一步说话。” 瑾王有些不耐烦,“都是家里人,有什么不能说的?” “王爷!” “不说算了!”说完,瑾王又低下头去,用手指摸索剑鞘上的纹路。 瑾王妃没办法,只好开口道:“翰学,被魏国公抓去了!” “又被抓了?”瑾王头也不抬,“他一天都在干什么啊?去年年末,你大姐姐不是求淑妃娘子,给他找了个正经差事做?怎么还惹事呢?” 瑾王妃忿忿道:“也有可能是被冤枉的啊!” “冤枉?”瑾王听了嗤笑一声,把剑递到弘业手里,“大街上那么多人,怎么偏偏挑他冤枉?” “不管是因为什么,总要先把他弄出来再说啊!”瑾王妃急得跺脚。 “从魏国公手里要人?”瑾王摇摇头,“我可没那个能耐,不然你还是去找你大姐姐吧,瑄王不是一向自诩八面玲珑么?” 瑾王妃杵在那,天人交战了半晌,才转向允棠,“郡主,要不,劳烦你跟魏国公说说?” 不等允棠开口,瑾王忙摆手,“不成!允棠还没嫁过去,就因为你弟弟的事张口求情,这像什么话?往后还能有好日子过么?” 允棠笑笑,“不是我不肯帮,您也知道,他们父子俩关系一向不是很好。王妃还是快去瑄王府,找瑄王妃想想办法吧,听说魏国公手段骇人,被他抓去,怎么都要褪层皮...” 瑾王妃越听面色越阴沉,最后没等她说完,转身便向外冲去。 此时瑄王府也是鸡飞狗跳。 瑄王在淑妃宫里吐血晕了过去,薛直院诊过脉,说是气机郁结不舒所致,开了几副药,还没等煎完,瑄王一骨碌爬起来,非要回自己府上去。 淑妃不敢再僵持,忙差内侍,好生将人送了回来。 按着宫里的方子抓了药,瑄王妃这边刚服侍瑄王睡下,就有人来报,说瑾王妃来了。 口中虽抱怨着妹妹来得不是时候,瑄王妃还是起身迎出来,在听说楚翰学被抓了之后,无语扶额,叹了好几声。 “大姐姐,到底怎么办啊?”瑾王妃哭丧着脸。 瑄王妃被她哭得心烦,喝道:“这还没死人呢,就急着哭了?” 瑾王妃拿袖子暗暗抹了抹泪,抽泣道:“听说魏国公下手可狠,翰学那身子,怎么受得了啊?” “知不知道到底因为什么被抓?”瑄王妃扭头问,“总得有个理由吧?” 瑾王妃一怔,“这...我一急,忘了问了。” 瑄王妃无奈地笑笑,果然。 “这样,你先去牢里看看情况,搞清楚他到底犯了什么事,我们才好想办法应对,总不至于上来就大刑伺候吧?”瑄王妃叹了口气,“让他稍微吃些苦头也好,省得天天给我惹事!” “啊?我,我去啊?”瑾王妃指了指自己,心生惶恐。 “怎么?这点小事你都做不了?”瑄王妃气得头疼,朝内院一指,“我家王爷刚在宫里吐了血送回来,我已经焦头烂额了,你和翰学该学着长大了,总不能事事指望我!” 瑾王妃一惊,“吐血?怎么好端端的,竟吐了血?” “你也不必多问。”瑄王妃疲乏地抬手,“你能把翰学的事办好,就算帮了我大忙了!” “那好吧。等我去问了情况,再来回你...” “不必急着来回我!”瑄王妃没好气道,用手指在头上点着,“动动脑子,想想办法,好吗?” 瑾王妃低声喃喃道:“不是你说的,事事都要问过你...” 瑄王妃简直要气笑了,“妙君啊,此一时彼一时,事急从权,懂不懂?” 见大姐姐眼看就要爆发,瑾王妃忙点头如捣蒜,“懂,懂。” “行了,去吧!”瑄王妃扭头问祁妈妈,“去看看王爷的药,煎好了没有,赶紧送过来,另外,找个机灵点的,去璟王府问问,给瑞王施针的那位神医,还在不在汴京!” “是。” 几乎算是被赶出门的,瑾王妃一边盘算着到底该怎么做,一边往外走。 经过外院时,不经意间瞥见有小厮牵着几只烈犬,又想起允棠说的话,心里像吞了只苍蝇一样难受。 眼看要出了门,小厮们也快要绕到影壁后面去了,瑾王妃一咬牙,转身追了上去。 “等一下!” 小厮们忙将绳子收短,将烈犬拢在身后,这才恭敬见了礼,几人面面相觑,不知瑾王妃要做什么。 “问你们个事儿!”瑾王妃绞着手里的帕子,“之前长宁郡主送给新城县主的那条狗,名叫癞痢的,平时是你们养么?” “癞痢?”一名小厮疑惑,“好像没有叫这个名字的。” “是说剃了毛那只吧?” “对对对,有只是郡主让我们剃的毛。” 瑾王妃赫然变色,追问道:“那郡主说过,为何要剃了毛么?” 小厮们摇摇头,其中一个苦笑道:“郡主让我们做事,哪会告诉我们理由啊。” “就是就是。” 后面他们再说什么,瑾王妃已经听不清了。 影壁之后的祁妈妈,目送她跌跌撞撞出了门,低头思量了一会儿,转身朝内院去了。 瞧着瑄王悠悠醒转,瑄王妃大喜过望,“王爷,您终于醒了!” 瑄王却是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双目无神,只是呆呆盯着棚顶。 “王妃,药来了。” 瑄王妃手探入瑄王脖颈之下,用力托了两托,他却纹丝不动,完全没有要起来的意思。 “不想起?那便躺着喝吧,小心别呛到。”瑄王妃接过药碗,舀起一勺吹了两下,送到他唇边,缓缓倾倒。 暗褐色的液体一滴也没喝进去,全顺着唇边流了下来,瑄王妃忙用手帕去擦。 看着夫君像断了线的木偶一样,一动不动,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瑄王妃眼眶发酸,“王爷,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难道要丢下妾不管了么?” 闻言,瑄王这才侧过头来,一滴泪水从眼角滑落,哽咽道:“妍君啊,跟了我,真是苦了你了。” 祁妈妈见状,挥手带着下人们退了出去。 瑄王妃蹲坐在床边,执起他的手贴在自己脸颊,红着眼摇头,“不要说这样的话,能嫁给王爷,是妾几世修来的福气。” “我本想着,拼一拼,为你,也为自己...”瑄王几近失声,“可我今日才知道,我并非淑妃娘子亲生,我生母...我生母竟是个贱籍舞伎,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当太子!” 说完,他绝望地闭起双眼,“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王爷!”瑄王妃径直跪在地上,含泪道,“还没到最后一刻,怎么能轻言放弃?这么多年,您的才能和韧性,妾都看在眼里,众皇子中,根本没人比您更适合当太子!” “现在说这些都没有意义了。” “怎么会没有!”瑄王妃摘下手腕上的金镶玉镯,送到他眼前,强忍泪意道,“王爷还记得这个镯子么?当年在鼓楼,王爷送妾这个镯子的时候,意气风发,指点江山,妾深以为然,觉得一代明君就该是王爷这样的!” “您有才情有抱负,更不应为出身所困,贱籍怎么了?贱籍生的也是官家的血脉!等王爷坐上御椅子那天,不会再有人敢妄议您的生母!” 听了这么多,瑄王拳头越攥越紧,直到骨节发白。 “王爷!”瑄王妃泪如雨下。 “你说得没错。”瑄王缓缓睁眼,“是该让他们都闭嘴了!” * “你的意思是说,让我们离开汴京?”崔奇风扭头与祝之遥对视了一眼,疑惑道,“这是为何?” 允棠抿了抿嘴,如实道:“其实我也不能百分百确定,一定会发生什么。但既然外祖父想让您辞官,便是不想再蹚这滩浑水,您就当作是去江南踏春,看看风景,也没什么不好的。” 祝之遥稍一思量,挽上崔奇风的手臂,“也好,我们好久都没回扬州了。” 崔奇风犹豫半晌,仍踌躇不决,郑重问道:“允棠,你实话跟我说,情况到底有多糟?” “青龙门之变。” 听允棠齿间挤出这几个字,崔奇风面色骤变,倏地起身,在堂前踱了好几个来回,良久,才憋出几个字。 “这,这不是逃兵么?” 急煞阶前掌灯人 您都多大…… “怎么会是逃兵呢?”允棠心生焦急,“不过是...” 没等她说完,祝之遥笑着对她摇了摇头,示意不必再说了。 允棠却不甘心,无论党争最后的赢家是谁,像外祖父和舅舅这样的武将,都是要用肉身来搏的。 即便萧卿尘安慰她,说贤妃挑起这场纷争与她无关,可她还是心存芥蒂,若是崔家人再因此受伤甚至身陨,她没办法原谅自己。 “父亲已经辞官,可我还没有,若是就这么走了...”崔奇风烦躁地拍了拍额头,“整个汴京城里,昔日里能征善战的,不就只剩下沈兄一个了?” “舅舅!” “要辞官,也不是在这出了事的节骨眼张口。我们崔家,世代忠君,明知道官家有难,还只顾自己避祸求福,我...我做不到!”崔奇风有些懊恼地坐回椅子,不敢抬头看夫人。 祝之遥见状,佯装生气地叹了口气。 “遥儿,我...” “将军不必再说了。”祝之遥道,“允棠一开口,我便知道,你是不会走的。” 见允棠眉头紧蹙,又道:“允棠,你看这样好不好,明日我们假装出城,夜里再偷偷潜回来,这样一来,别有用心之人,便能放松警惕,真要出了什么事,崔府也不至于成为众矢之的。” “这个办法好!”崔奇风刚要拍手,又想到什么似的,及时收了手,“遥儿,不然这样,你跟父亲,还有孩子们先回扬州,我等事情过了,就去找你们。” 祝之遥摇摇头,“一家人,还是在一块儿吧,踏实。” * “你们这帮虾兵蟹将,我告诉你们,等我大姐姐来了,你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楚翰学的呼号,在大狱里面回荡。 沈聿风一进门便听到这撕心裂肺的喊声,挖了挖耳朵,皱眉道:“这么聒噪?找东西把他嘴给我塞了!” “是,国公爷。” 沈聿风扭头看向萧卿尘,“这明着拿人,我可是头一回,可连个罪名你都懒得编,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萧卿尘慢条斯理喝着茶,“您是一品国公爷,拿人还需要理由么?” “这,”沈聿风在他身边坐下来,五官揪到一处,苦着脸道,“你不是认真的吧?” “放心!”萧卿尘斜睨了一眼,正色道,“给永平郡主下迷药,意图不轨,事后为掩饰罪行,将小厮溺毙灭口,这罪名够不够?” 沈聿风正为自己斟茶,闻言一惊,“当真?” “之前我和允棠已经诈出来了,至于如何让他认罪,就看国公爷,您的手段了。” 隐隐传来一声闷响,随后是挣扎和叫嚷,但很快,叫嚷声就戛然而止。 “这还不好办。”沈聿风啜了口茶,“看着也不像是个抗揍的。” 萧卿尘放下茶盏,似不经意问道:“那日说的事...” “什么事?”话刚问出口,沈聿风便明白过来,他说的是连氏的事,尴尬地清了清嗓子道,“咳咳,已经在查了。” 萧卿尘不忘挖苦,“您都多大岁数了,还吃美人计。” 沈聿风一口茶差点喷出来,“你——” 未等多说,便有狱卒来报说,瑾王妃来了。 来意再明显不过,萧卿尘勾了勾嘴角,坏笑道:“去,跟她说,国公爷的意思,让她回去筹钱赎人。” 狱卒领命退了出去,沈聿风不干了,挑眉道:“嘿,你小子,又往我身上泼脏水,这传出去像什么话?” “不过是缓兵之计罢了,这还是您教我的。”萧卿尘手指摩挲着衣袖的布料,“再说了,当着官家的面,您都能插科打诨,谁还能自讨没趣,去告您的状啊?” 若换作是别人,肯定觉得不是什么好话,沈聿风却咧嘴一笑,点点头,“也是。” 再说瑾王妃得了话,绞尽脑汁想了一路,也没想明白。 按说魏国公乃万户侯,要什么没有,怎么会捉了楚翰学,却要她筹钱来赎人?这得是多少钱,才能入得了魏国公的眼? 瑾王妃满怀心事回了房,掰着手指头,算了算自己那为数不多的体己钱,又把押箱底的嫁妆翻了两遍,最后呆坐在地上发起了愁。 这么多年,光是补贴这个败家的弟弟,花去的银钱就数不胜数,加上慧儿大手大脚,衣裳鞋子都要汴京城最好最贵的,连襻膊的花样都是最新款,嫁妆显然已经花去了大半。 府上财政大权握在林侧妃手里,每月只能领固定的例钱,好在瑄王妃金玉铜器,绫罗首饰源源不断地送,才让她们母女的日子不至于太难过。 若是找林侧妃支钱应急,那刁妇不会同意不说,搞不好还会跟瑾王告上一状。 想来想去,瑾王妃做了个大胆的决定——偷。 府里那些地契房契,想必都藏在林侧妃房间里,只要能把人支开,随便拿上两三件去变卖,楚翰学就有救了。 想到这,瑾王妃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掸了掸衣裙,直奔林侧妃的院子。 打老远看到林侧妃领着孙妈妈站在院子门口,瑾王妃长舒一口气,迎了上去。 “姐姐。”林侧妃颔首行礼。 “嗯。”瑾王妃装模作样应了一声,又道,“我今日喝茶,怎么有股子霉味?女使说是刚领的,妹妹要不要去看看库房,怕是东西都受潮了。” “哦?有这种事?”林侧妃与孙妈妈对视一眼,“那我去看看,若是还有好的,再叫人给姐姐送去。” 两人穿过月门,又转过大半个院子,孙妈妈回头,瞧着没人,这才开口道:“郡主说得果然没错,王妃果然来了。” 林侧妃攥着帕子笑笑,“是啊,郡主料事如神,我这脑子蠢笨,听她的就是了。” “那柜子我特意没锁,可,可值钱的东西都在里面,要是王妃都拿走了,可怎么办呀?”孙妈妈有些担心。 “我把砧基簿①都收起来了,再说,咱们不是有册子么?到时候丢了什么,拉上王爷,一并找她算账就行了。走吧,咱们去库房逛一圈,多给她些时间,让她慢慢挑。” 与此同时,瑾王妃在林侧妃的柜子前,捧着一堆地契房契,犯了难。 这地段好的,能卖上价钱的,太引人注目;不容易被发现的,又不好立即出手。 再说她许久也不做这种庄宅生意,如今都是什么价钱,她也不清楚,真是两眼一抹黑。 怕犹豫太久,被人堵个正着,瑾王妃一咬牙,胡乱抓起一沓塞进怀里,又把其余东西一股脑塞回柜子,把柜门重新关好,蹑手蹑脚逃了出去。 仓皇回了自己的院子,迎头和一人撞了个满怀。 瑾王妃吓得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抬眼定睛一瞧,是李妈妈,这才长舒一口气,“哎呦,你吓死我了!” 李妈妈见她神色慌张,疑道:“您这是怎么了?慌里慌张的?” 瑾王妃忙将李妈妈拉进屋,又神秘兮兮地关好门窗,这才放松了紧绷的神经,歪坐在榻上,将怀里东西往桌上一拍,自顾自倒了杯茶,咕咚咕咚喝了起来。 李妈妈满腹疑团,拿起桌上纸张看了起来,这一看不要紧,忍不住惊呼,“王妃!您这是——” “嘘!”瑾王妃忙摆手,“小点声!” “您这是,偷的?”李妈妈瞪大眼睛,又把手里东西看了好几遍,“您糊涂呀!” 瑾王妃不以为然,“不过是事急从权,等事情过去了,我找大姐姐要些钱,再赎回来不就行了?到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回去,没人会知道的。” “王府里出去的东西,您当别人都敢收么?”李妈妈心急如焚,伸手去拉她,“趁还没被发现,您赶紧把东西送回去!” 瑾王妃用力挣脱,“我好不容易才拿到的,再说我弟弟还等着这笔钱救命呢,你赶紧陪我出门,帮我找些嘴巴严一些的当铺和牙人,将这些拿去卖了换钱,越快越好。” “王妃!”李妈妈苦口婆心,“您就听老婆子一句劝,好不好?您这实在是下下策,您只有地契,没有砧基簿,又不能找街坊四邻签字,只能找‘黑牙’,卖不上几个钱的,不值当!” “我还能怎么办!”瑾王妃委屈抽泣起来,“大姐姐府上出了事,要我自己想办法,我哪有什么办法?去了趟大狱,人也没见着,给狱卒塞了好些碎银,才吐口说,叫人给绑了,嘴巴里还塞了东西不叫说话...” 李妈妈见状也心软,叹了口气道:“可王妃怕不是听错了?那魏国公能要我们的钱?这些年光是官家赏赐,都是流水一样的往府里送,各地进贡什么好玩意没他的份儿?您就算拿金山银山,他也不见得能瞧得上眼啊!” “绝没听错,我听得真真的。”瑾王妃拉住李妈妈袖子,泪眼婆娑,“翰学让我们娇惯坏了,哪能受得了这委屈?虽说是暮春了,可那大狱里寒气重,万一再得了病,或者他那臭脾气,惹得人不高兴,打几板子也是有的,我这心呐...” 李妈妈是瑾王妃的乳母,也是看着楚翰学长大的,听了这些话,心里也不好受。 “可是...” “别可是了,我保证,就这一回。”瑾王妃伸起一根手指,哀求道,“等翰学出来,我自己找王爷请罪去,你快帮我想想办法,赶紧弄些钱来把人弄出来,才是真的。” 李妈妈被磨得没办法,“好吧,我去打听打听,找个‘黑牙’吧。” 刚要转身,又顿了顿,“若是真出了什么事,您都甩到我老婆子身上就成。” 作者有话要说: 砧基簿:登载田亩四至的簿册。砧基簿可以理解为交了契税的凭证吧,契书就是房产证,要想买卖,缺一不可。 无情汴水自东流 原来真的…… 从崔府出来,允棠忽然想起,弘石曾说过,喜欢张家铺子的甜糕,于是让车夫折到州桥,让小满下车去买。 这张家铺子是新开的店,别看铺子不大,门口竟排起了长龙,且看衣着,都是些高门家的女使小厮在排队,足见受欢迎程度。 小满远远瞧见,在车窗边说道:“姑娘,不然你先回去,省得在这等着心烦。” “无妨,反正回去也没事做,你去吧,我等着就是了。” 说着,允棠掀起帷裳,让车厢里多进些光亮,随手拿起一本《营造法式》,看了起来。 再说萧卿尘从大狱里出来,见天气晴好,一时兴起在附近转转,一抬头,便看到允棠的马车停在路旁。 “小公爷,那不是郡主的马车么?”缘起喜道。 萧卿尘并未着急上前,只是远远看着她。 周遭再纷乱,也无法干扰她半分,午后阳光透过树梢洒在她脸上,整个人都显得毛茸茸的。 她的肘搁在车牖上,手轻托腮,眼眸低垂,时而娥眉微蹙,时而恍然点头,专注的模样,让人挪不开眼。 萧卿尘不自觉勾了勾嘴角,他承认,最初是被这张好看的脸所吸引,可长久相处下来,她带给他的恬静淡然的感觉,才是最让他着迷的。 那种静,能让他整颗浮躁的心,都稳下来。 等一切尘埃落定,将她娶回家中,每日相看,岂不妙哉。 缘起看他傻笑的模样,伸手在他面前摆了又摆。 如画般的意境,无端被打断,萧卿尘皱起眉头,“干嘛?” “我们就站这看,不过去说话么?”缘起挠挠头,“您不会是惹郡主生气了吧?” “哪有!”他白了一眼,低头理了理袖子,这才迈步向前。 可刚走没两步,一道身影在桥下闪过,萧卿尘下意识偏头去看,只见一个身着箭袖,戴着斗笠的人正拉弓如满月,箭头直指允棠的马车! 不好! 萧卿尘立刻朝马车飞奔过去,同时大喊,“缘起!” 缘起心领神会,扭头去追那个射箭的斗笠。 饶是萧卿尘跑得再快,也是赶不及,一枚羽箭破风而至,钉在马臀上,马儿吃痛,尖声嘶鸣一声,旋即像离弦的箭一样,疯狂朝前冲了出去! 惯性使然,允棠毫无防备猛地向后倒去,后脑重重磕在身后的木板上,脖子似乎也扭到了,疼得她差点落下泪来。 车夫几次奋力拉紧缰绳,都没能让马儿停下来,反倒偏离了街道,朝着汴河直冲过去! “闪开!快闪开!” 河边茶摊上,有几位吃茶的客人,见惊了马,忙起身仓皇逃离,他们前脚刚离开,后脚木桌就被马冲撞,断成两截! “允棠!” 萧卿尘脚下不停,从摔倒的人身上飞跃过去。 可还是晚了一步,马奔跑的速度太快,想要停下已是来不及,车厢从后面撞过来,直直冲断护栏,连车带马,一齐跌入汴河之中。 允棠还没从剧痛中缓过神来,便被涌进来的河水拍了个正着,呛了几大口水之后,周身再提不起一点力气,意识渐渐模糊起来。 忽然有人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硬生生将她拉了起来,恍惚间,她又看到萧卿尘焦急的脸。 呵,他怎么会在这呢... 不等她多想,下一秒,整个人被送出水面,她下意识地仰头大口吸气,胸口却生疼,又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还好吗?”萧卿尘喘息着问道。 好不容易平复了呼吸,允棠转头看他,苍白笑道:“原来真的是你啊。” 说完,只觉得脖颈处传来钝痛,不敢再做其他动作,只好将头轻靠在他的肩上,冰凉的额头轻抵他温热的下颚。 萧卿尘下意识低头去看,她那月白色衣衫着了水,完全贴合在身体上,包裹出傲人的形状,他一慌神,触了电似的把头高高昂起。 “我,我带你上去!” 扭头见岸边挤满了人,萧卿尘有些迟疑,若就这样让她上了岸,富相女儿的悲剧,恐将重演,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萧洗马,上来!” 萧卿尘扭头,万俟丹立在乌蓬船前,正缓缓朝他靠过来。 虽然对这位虎视眈眈的辽国皇子没什么好印象,可眼下好像确实没什么更好的办法。 他一咬牙,揽着允棠游了过去。 万俟丹从船上拿起披风,在允棠出水的瞬间,扬手盖了上去,待允棠坐稳,又朝他伸出手去。 他只迟疑了一下,便抬手握住,借力翻身上船。 水里冷,出了水更冷,一阵风拂过,萧卿尘牙齿忍不住打起颤来。 “抱歉,我只有一件披风。”万俟丹笑道。 萧卿尘拱手,“今日之事,多谢小皇子了。” 我是帮她,哪需要你来谢? 可万俟丹看了看船蓬内瑟瑟发抖,又因呛了水难受,紧捂着胸口的允棠,却没再开口。 “姑娘,你怎么样啊姑娘!” 小满挤到人群前面,手足无措地跟着乌篷船跑。 萧卿尘喊道:“小满,去找车,我们在前面等你。” “好!” 允棠额前的湿发还在不断滴着水,萧卿尘替她轻轻拂去,轻声问道:“冷吗?” “还好。你呢?” 万俟丹看不惯这你侬我侬的场面,握拳在唇边,咳了两声,“郡主好端端的,怎么会落水呢?” 允棠不动声色,“不过是马受了惊,意外而已。” “那也太不小心了,郡主身份尊贵,选马也该重重筛选才是,今日这是落了水,要是哪日走山路再受了惊...” “小皇子费心了。”萧卿尘怕万俟丹再多说什么,惹允棠伤心,忙开口打断。 允棠将披风裹紧,“多谢小皇子出手相助,这披风,改日我会洗好,送还给您的。” 萧卿尘想起与她初相识时,自己的无赖手段,突然醋意大发,道:“我府上还有几块银狐皮,做了大氅赠予小皇子,可好?” 万俟丹识破他的伎俩,故意摇头道:“大氅我多的是,披风,可就这么一件。” “那我送您件云锦制的。” “不要,我就要这件。” 允棠觉得胸口火辣辣地疼,身上又刺骨地冷,听两个人幼稚拌嘴实在无语,扶额长叹了口气。 这一叹,两人倒是都闭了嘴了。 匆匆与万俟丹道了别,萧卿尘扶着允棠上了车。 小满问,“姑娘,咱们回哪?” “瑾王府。” 萧卿尘道:“今日你受了惊吓,不如回崔府,或者到国公府去吧,免得再花心思应对瑾王妃。” 允棠不敢摇头,只是皱了皱眉,“不,有些话,要抢在事情发生之前说,才有效果。” 萧卿尘也不强求,只是替她拢了拢披风,“缘起去追了,相信很快就会有消息。” “不用费力查了,我知道是谁。”允棠抬手按住后颈,只是稍微转了转头,便引发剧痛,她不由得吸了口凉气,“嘶——” “扭到了?” “嗯。”允棠梗着脖子不敢妄动,继续道,“是长公主,而且她也没想杀我,不然那支箭,直接射我就好了。” 萧卿尘暗暗攥拳,气道:“我看她是疯了!” “她早就疯了。”允棠笑了两声,“还好贤妃娘子警惕,没顺着我的话说下去,估计长公主见我也没掀起什么风波,就略施惩戒,说起来,我还要谢她不杀之恩呢。” “你还有心思开玩笑!”萧卿尘埋怨道,“这些日子,没事就不要出来走动了,若是非要出门,提前知会我,我陪你。” 允棠笑出声,“你还能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寸步不离守着我吗?”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萧卿尘的心,没来由地燥热起来,想起刚刚在水面上看到的那一幕,又回味起柔软腰肢的触感,耳朵腾地一下,红透了。 允棠见他不出声,又不敢转头,斜睨两眼,“哎,你是不是冻着了,耳朵怎么这么红?” “热的。” “热?”允棠不解,抱臂缩了缩脖,“这男人女人是不一样哈,我都要冷死了。” 到了瑾王府门口,萧卿尘不忘嘱咐小满道:“给郡主泡个热水澡,找个太医看看。” “知道了,小公爷。” 主仆二人过了穿堂,瑾王妃瞧见,惊道:“哟,郡主这是怎么了?怎么浑身都湿透了?” 允棠上下打量,瑾王妃面上不见愁容,心情大好,看来是已经筹到了钱了。 她笑道:“一不留神落了水,并无大碍,倒是我还没机会问,不知王妃弟弟的事情,怎么样了?” 提起楚翰学,瑾王妃有些不自然,但也很快恢复镇定,“劳郡主挂心,不过是些小事,破点财,很快就能放出来了。” “还是瑄王妃有办法。”允棠意味深长。 “倒也不是大姐姐的主意。”瑾王妃忍不住嘟囔了句。 允棠顿了顿,又问道:“恶犬的事,王妃可弄清楚了?” 瑾王妃面色一沉,却没回答。 允棠心下有了判断,笑道:“瑄王妃疼爱弟弟,在整个汴京城都是有名的,相信无论楚衙内犯了什么事,她都能想方设法把人保出来,不过,若出事的是王妃,可就不见得了...” 瑾王妃觉得晦气,蹙眉道:“什么意思?我能出什么事?” “我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王妃不必介怀。”允棠向前两步,“给您个建议,不要让瑄王妃在弟弟和您之间做选择,不然,您会很伤心的。” 说完,领着小满转身离去。 留瑾王妃怔在原地。 * 泡了热水澡,又烘了一夜的火炉,烘得口干舌燥,允棠还是病了。 除了时不时起的高热,就是没日没夜的咳,觉都睡不安稳,整个人又瘦了一圈。 皇后听说她病了,急得团团转,遣了好几位经验丰富的太医轮番来看。 这官家和皇后赏的,加上魏国公送的,装满了各种补品的马车,在瑾王府门前排起了长龙,各色衣衫的宫人,女使鱼贯而入,一时间门庭若市。 新城县主见了,酸得不行,抱臂嗤道:“不过是得了个风寒,不知道的,还以为命不久矣了呢!” “别胡说!”瑾王妃忙拉住女儿,“这来来往往的人这么多,要是哪个到你祖父面前去说嘴,你又少不了要挨罚。” 山有木兮木有枝 你是觉得…… “罚就罚呗,有什么了不起的。”新城县主不以为然,“大不了把我这个县主也免了去!” 有女使来通报:“王妃,军巡院的人来了!” “军巡院?”母女俩面面相觑。 新城县主疑惑,“这给她送点补品,连军巡院的人都惊动了?” 李妈妈一惊,暗暗扯了下瑾王妃的袖子,瑾王妃这才恍然,急道:“慧儿,你先回房去,不管一会儿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出来。” “母亲,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按我说的做。”瑾王妃说完,领着李妈妈便朝前去了。 军巡院领头的人,脸颊上带疤,手搭在佩剑上,让人看着心惊,瑾王妃佯装镇定,昂首道:“有什么事么?” 刀疤脸不答,扭头问身后,“是她么?” 身后护卫拎着一人的后领,像小鸡崽似的拎出来,瑾王妃一看,顿时慌了神,这不就是那日交易的黑牙么! 黑牙被揍得鼻青脸肿,连牙齿都少了两颗,说起话来漏风,“是她,就是她!” 瑾王妃不自觉退了半步,“什么是我?你少血口喷人!” 李妈妈也上前喝道:“我们堂堂瑾王妃,也是你这贱奴能攀诬的?” 刀疤脸“哼”了一声,“是不是攀诬,我们判官自有定夺,带走!” 话音刚落,从他身后窜出几人,伸手就要去扭瑾王妃的手臂。 瑾王妃连踢带打,“放肆,别碰我,把你的脏手拿开!” “王妃,别闹得太难看,您若觉得被诬陷,走一趟,说清楚便罢了,若是执意违抗,就算是绑,我们也要把您绑去,您自己决断。”刀疤脸冷声道。 李妈妈一听,慌了神,“王妃...” “快去找我大姐姐来救我。”瑾王妃从齿缝挤出几个字,便昂首道,“我跟你们去就是了,谁也别碰我!” “请吧!” * 东宫 在等太子和皇太孙的档口,沈聿风扭头对萧卿尘说道:“瑾王妃已经叫人把钱送来了,然后呢?” “没有然后。” “没有然——”沈聿风换了个坐姿,惊诧道,“什么叫没有然后啊?她可送来了八千贯,我要是不放人,她还不得去告我呀?” “放心吧,她自己都在牢里,没法去找你。” 沈聿风一听,乐了,“你和允棠到底打得是什么主意?” 萧卿尘吐出几个字,“一网打尽。” 沈聿风若有所思点点头,“对了,允棠的病怎么样了?” “好些了,等今日结束,我再去看看她。” 说话间,太子和皇太孙交谈着步入殿内,父子俩忙起身行礼。 “允棠可好些了?”太子问道。 萧卿尘颔首,“劳殿下挂心,好多了。” 太子叹了一声,在榻上坐下来,“你是不知道,我刚从仁明殿回来,母亲牵挂她,几日都没睡好了。” “等她一好些,我便接她入宫来,给圣人请安。” “倒也不急于一时,还是养好了再说,可别落下病根。”太子抬手示意众人,“坐吧。” 沈聿风收起玩笑颜色,撩袍端坐,正色道:“如今京中暗流涌动,我收到风声,很多私军都乔装入了京,不知在何处蛰伏,殿下还是早做打算才是啊。” 皇太孙和萧卿尘都看向太子。 太子眉头越皱越紧,“你是觉得秉铖要反?” 沈聿风耸耸肩,“显而易见。” “不会的。”太子摇头,笃定道,“清明那日,我与他促膝长谈,他也是为百姓考虑,更何况,如今流言四起,他伤心还来不及,怎会谋反?” “父亲,正因为出身流言,三叔他若不破釜沉舟,便永无机会了呀!”皇太孙急道。 “弘易!”太子呵斥道,“你幼时,你三叔待你不薄,你怎能如此猜想他?” 皇太孙忿忿拂袖,“那他在越州,派人对您下手之时,可曾顾念往日兄弟之情啊?” “他说过!”太子语气渐弱,“他说过,无心取我性命,只是想耽搁我些时日罢了,许是,许是下人领悟有误,又或者是哪里出了岔子...” “殿下!”萧卿尘终于忍不住开口,“你我一同在那村子里困了那么多日,用火炼化那么多尸体,您还是觉得瑄王殿下,只是想耽搁您些时日,对吗?” 太子语塞。 “父亲,为三叔找借口,并不能改变什么。”皇太孙道,“若不能及时劝阻他,那么只能是出兵遏止,才能防止他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过啊!” 萧卿尘附和道:“如今官家还在位,虽然身子不好,但也未曾提起过退位之事。若此时瑄王真的起兵谋反,那图的,就不单纯是东宫之位了。” 太子细细思量着这句话。 逼父亲退位... 这个以儒学治国的朝代,绝对容不下这种不忠不孝之人。 要么成王,用强权压制,让所有人敢怒不敢言;要么败寇,遭到百官的口诛笔伐,成为历史的罪人。 正如父亲所说,这个他唯恐避之不及的储君之位,有人正削尖了脑袋,不顾一切代价,想要爬上来。 太子阖上双目,捏了捏眉心。 “殿下主动跟官家提易储,就是因为瑄王吧?”沈聿风又问道。 太子并不否认,“是,也不全是。” 皇太孙不敢置信,“父亲!” 沈聿风道:“殿下仁善,说了愿意主动去提,瑄王当时应是相信了的,可随后便谣言四起,彻底绝了他的希望,您觉得,他会怎么想呢?” “想什么,”太子不以为然,“我既然已经答应他,便没必要做这些腌臜事。” “这就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殿下!”沈聿风苦口婆心,“此时瑄王定然觉得殿下您,明面上坦荡却背地里插刀,恼羞成怒之下,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既是误会,想办法解开便是了,我没做过,清者自然清。更何况父亲若是介怀秉铖生母身份,也就不会委以重任了。改日我去他府上,剖心畅谈一番,不管怎样,我们永远是兄弟。” 皇太孙扭头与萧卿尘对视一眼,两相无言。 沈聿风亦是不已察觉地叹了口气。 “你们退下吧,我乏了。”太子下了逐客令。 几人先后退出太子寝殿,皇太孙看了看沈家父子二人,道:“魏国公,是祖父让您来的么?” 沈聿风点点头。 皇太孙怅然,“恐怕父亲又要让祖父失望了。” “其实官家早就料到了,唉!”沈聿风无奈摇摇头,“小殿下放心,官家心里有数,不会有事的。” “父亲提起易储...祖父可说了什么?” “这,当时我也没在场,不过猜也能猜到,肯定是臭骂一顿啊。”沈聿风手搭凉棚,抬头看看日头,“行了,不说了小殿下,我得赶紧去给官家回话去了。” 看着沈聿风大步流星的背影,皇太孙拍了拍萧卿尘的肩膀,“有时候,我真羡慕你。” “羡慕我什么,有个神经质的爹么?” “别看你们父子俩斗得凶,可你们心意相通,好多事,似乎一个眼神,对方就懂了。”皇太孙将手负在身后,缓缓向前踱步,“我和我父亲,却好像完全不是同一类人。” 萧卿尘笑着跟上,“官家不是说过很多次了?您比太子殿下,更像他老人家年轻的时候。” “是啊。”皇太孙话锋一转,“我听祖父说,崔奇风崔将军也有意辞官?你可知是何缘故?” “崔老将军只剩下崔将军这么一个独子,不希望他再过刀口舔血的日子,也算是人之常情吧。” 皇太孙点头,“我只是觉得崔将军正值壮年,又骁勇善战,解甲归田有些可惜了,且年轻一辈,又没几个出色的,要不是崔老将军当年自请贬官,崔家绝不止今日的成就。” “辞官之事,官家怎么说?” “祖父只是允了崔将军携妻子回扬州,并未多说。”皇太孙遗憾道,“如今三叔蠢蠢欲动,要是崔家能留在京城就好了。” 萧卿尘偏头,半开玩笑道:“殿下是不相信魏国公,还是不相信我啊?” 皇太孙抬拳捶了他一下,没好气道:“这醋你也吃?” 正闹着,缘起匆匆跑来,“皇太孙殿下,小公爷,崔二娘子在宫门外,说是有事。” “崔二娘子?”二人异口同声。 “找我的?”皇太孙又抢着问道。 缘起茫然,摆手道:“不,不是,是找小公爷的,好像还挺急的。” 萧卿尘眯起眼,看向皇太孙,“找殿下您?您什么时候和崔二娘子这么熟了?” “还不是那次帮你和允棠脱身,一起陪万俟丹游园来着...”皇太孙面色一窘,推搡了他一把,“哎呀,有事你就快去,别让她等急了。” “哦——!”萧卿尘了然的表情,拉长尾音,学起皇太孙的语调,“走吧缘起,别让她等急了。” 走了两步,又回头调侃,“殿下,您不去看看?” “我不去。”皇太孙昂首,“又不是来找我的。” 匆匆赶到宫门外,崔南星正捶掌踱步,见到他身影,忙迎了上来,也顾不上寒暄,直白道:“小公爷,伍巡有事要见您一面。” “伍巡?” 崔南星点头,“允棠还在瑾王府病着,伍巡见不着她的面,只能到崔府来,可我们马上就要出城了。” “他人现在哪?” “我把他安排在蒹葭园了,那里还未修缮好,想来没人会注意,只是要劳烦小公爷跑一趟了。” “好,多谢崔二娘子跑这一趟了。”萧卿尘想起刚才皇太孙的表现,问道,“崔二娘子此番回扬州,准备待多久,何时回京?” “啊?”崔南星没想到他会问,支支吾吾道,“应该很快吧,我,我就先告辞了。” 转身刚跑了两步,又想到什么似的转回来,“那个,皇太孙殿下,他,他还好吗?” 第109章 事去千年犹恨促 你嫁给我…… 萧卿尘赶到蒹葭园的时候,又细细密密下起雨来。 整个园子其实已经修缮得差不多了,还剩下些需要精细推敲的,需要问过允棠的意思,如今她病了,自然也就搁下了。 匠人们在刚落雨的时候便退了出去,院中只剩伍巡一人,也没撑伞,仰着头看着飞檐之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听到踩水的声音,这才转头,忙拱手道:“萧洗马。” 萧卿尘点过头,“听崔二娘子说,伍将军有事找我?” “萧洗马说笑了,这声将军,小人万万不敢当,是郡主抬举小人了。” 萧卿尘抬头看看天,朝游廊一抬手,“进去说?” 来到廊下,缘起收了伞,垂手立在一旁。 伍巡胡乱掸了掸肩上的雨水,径直开口道:“我来是要提醒萧洗马和郡主,长公主殿下这边有动作了。” “哦?”萧卿尘疑惑,“难道入京的那批私军,也有投奔长公主的?” “正是。”伍巡道,“长公主殿下一直派人盯着瑄王府,一有风吹草动,马上大肆招募私军,这次给的报酬极为丰厚,所以听到风声的,都争先恐后入京投奔。如今州桥的邸店,大多已经被乔装的私军占满,就连京郊的邸店和驿站恐怕也都是。” 雨落屋檐沙沙作响,落到地面激起一层水雾。 萧卿尘搓着袖子不说话。 州桥,上次允棠出事,就是在州桥。 缘起追出几条巷子,才把人抓到,还没来得及撬开口,又来了四五个,把人截走了。 “萧洗马...” “多谢伍将军,我知道了。” 伍巡迟疑开口,“还有一事...” “万家人都平安,万小夫人身边,也有德高望重的郎中和稳婆伺候,伍将军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 “嗐!”伍巡咧嘴笑笑,“我这条命,本就是万兄给的,已经苟活了这么多年,死了也不冤了。” * 祁妈妈为瑄王妃撑着伞,来到军巡院大狱门前。 狱卒伸手拦截,祁妈妈喝道:“瞎了你们的狗眼,敢拦瑄王妃?” 瑄王妃抬手遏止,盈盈笑道:“两位小军爷,我不过是来看看我妹妹,人抓都抓了,总不能看都不让看吧?” “这...”狱卒两人面露难色。 瑄王妃使了个眼色,祁妈妈上前,往狱卒手里塞了些碎银,瑄王妃又笑道:“这大雨天的,等两位小军爷下了值,去吃些温酒,暖暖身子。” 两名狱卒对视一眼,其中一人道:“好吧,那王妃您可别待太久,让人发现了,我们不好做。” “放心,不会让你们为难的。” 瑄王妃二人进了门,又用银子打发了屋内当值的狱卒,这才来到瑾王妃牢门前。 瑾王妃见了姐姐,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冲到栅栏跟前,喜道:“大姐姐,你终于来了!” “楚妙君,你让我说你什么好?”瑄王妃见了她的模样,气就不打一处来,“我让你把翰学弄出来,不是让你把自己弄进去,现在可倒好,我本就焦头烂额,还得来救你!” 瑾王妃早知道会被骂,也不以为然,憨笑道,“那赶紧让他们开门呀!” “开什么门?你知道自己都做了什么吗?” 瑾王妃自知理亏,道:“知道,我找了黑牙卖田庄,不过我也是为了筹钱,好把翰学赎出来呀!” 瑄王妃揉了揉眉梢,“黑牙?你以为就是找了黑牙这么简单?你说,你卖的那些田庄的房契地契,都是哪来的?” “是...” “林侧妃以为家里遭了贼,已经报官了,按着册子算下来,丢失财产高达七八万贯!这么多钱,足够杀你几次头了!还有,有人去敲登闻鼓,说你几年前杀了人家女儿,就连慧儿,他们也派人去抓了,说是疑她虐杀女使,你——” “慧儿?”瑾王妃颅内一炸,慌道,“怎么会这样?” “这话该我问你吧?”瑄王妃厉声道,“平日里你就纵着慧儿胡作非为,贬了县主还不知收敛!” “大姐姐!”瑾王妃抓住栅栏,哀求道,“你不用管我,你就救救慧儿,好不好,我求求你了!” 瑄王妃冷笑一声,“救?我拿什么救?那是杀人的罪过,数年前几家纨绔子弟虐杀数十婢女,官家一气之下都判了腰斩于市,你不是不知道。” “慧儿是失手,她不是故意的,而且,只有那一次,就一次!”瑾王妃从栅栏中间伸出手,试图抓住姐姐袖子,“大姐姐,我只有慧儿这么一个女儿,你一定要救她啊!” 瑄王妃退后一步,不动神色躲开她,平声道:“你和慧儿的案子,十分棘手,不是一朝一夕就能保出来的,趁现在还没走漏风声,我只能想办法尽量疏通,能压下一点是一点,瑾王那面,也会帮你们想办法的,你们只有暂时吃些苦了。” 瑾王妃摇头,“我吃苦不要紧,慧儿她受不了啊!” “受不了也得受!”瑄王妃蹙眉呵斥,“若你是个有脑子的,现在翰学早就出来了,也不至于受那些皮肉之苦!我就不该指望你的,我怎么会有你这么蠢的妹妹!” 瑾王妃怔住。 允棠的声音在脑海里浮现:“不要让瑄王妃在弟弟和您之间做选择,不然,您会很伤心的。” “是,我蠢。可我也是为了翰学呀...” “结果呢?他没出来,你又搭进去了,我说了多少次,多动动脑子!” 瑾王妃松开手,默默退了两步,“所以,你现在要舍弃我了么?” 她在牢中已待了两日,头发松散,面上没了光泽,嘴唇也干裂出了口子,加上神情落寞,眼圈鼻头都红了。 见状,瑄王妃重重叹了口气,语气也软了下来,“你别急,只要拖一阵子,事情就会有转机。和翰学的案子相比,你们的转圜余地更大些...” “你若不肯帮,那我替慧儿认罪如何?”瑾王妃心如死灰。 “你——”瑄王妃后槽牙都快咬碎了,气道,“你怎么就不肯听我的呢?” 瑾王妃缓缓抬眸,“大姐姐,我哪一次没听你的?可我永远没办法让你满意。” “行了!”瑄王妃不耐烦地蹙眉,“我来就是告诉你,别乱说话!我还得去跑翰学的事,先走了!” 刚要转身,听到瑾王妃在身后轻轻问道:“大姐姐,蓉姐儿送慧儿的那条恶犬...” 不提还好,一提起来,瑄王妃怒火中烧,愤怒转身道:“我知道,你那日到我府上,还专门找了小厮问了,怎么?不过是条狗,是不是剃了毛,是不是得了癞痢,有什么重要的,莫非我蓉儿还能故意害你们不成?你这点心思竟全用到我头上来了!” “那蓉姐儿为什么要给狗剃毛?”瑾王妃声音颤抖。 “我怎么知道!”瑄王妃拂袖,“我没功夫听你在这胡搅蛮缠!” 说罢,领着祁妈妈气呼呼地走了。 * 已是谷雨,不少高门显户都在自家园子召开牡丹花会,供友人吟诗作画,品酒赏玩。 将养了六七日,允棠终于下了地,咳是不咳了,可脖子还是不敢扭转,太医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搞不好要过了伏才能好了。 “姑娘,要不要到院子里坐坐?今日阳光可好了!”小满道。 “嗯。”允棠扶着脖子,“也好。” 小满小心翼翼搀扶着允棠,缓缓下了台阶,故作神秘道:“今日出门给姑娘买东西,我听说一件事。” 允棠扶着桌子,慢慢坐下来,斜睨道:“怎么,还学会卖关子了?” 小满嘿嘿一笑,在她面前蹲下来,伏在竹桌上道:“有人往长公主府上,送了颗人头。” “啊?”允棠听了猛一转头,疼得吸了口凉气,忙用手去扶后颈,还不忘眯眼问道,“又出人命案子了?” “这回啊,可是活该!”小满忿忿道,“前些日子我听缘起说,小公爷在找害你落水那个人,今儿个便出了这样的事,可不就是活该么!” 允棠抿着嘴不说话。 好像从刚认识的时候开始,萧卿尘就不断地在替她讨公道,讨瑾王的,讨崔清璎的,现在又在讨长公主的。 他就好像是命运安排给她的保护神,总在她绝望无助的时候,踩着光影出现。 事情发生过很多次,便会变得理所当然。 往后她再身陷困境,脑海中第一个念头,恐怕就会是:“萧卿尘会来救我的。” 而这对于她而言,是件很可怕的事。 “说来也怪,春闱已经结束了,州桥还那么多外地人。”小满嘟囔着。 “你说什么?” “我说,州桥全都是外地人,那路边茶摊都被占满了,操哪口音的都有,真奇怪。” 正琢磨着,一双大手出现在眼前,将她双目轻轻捂住。 “猜猜我是谁?” 这声音再熟悉不过。 “萧卿尘!”允棠梗着脖子不敢动,嗔道,“知道我不能转头,还玩这个?” 萧卿尘爽朗大笑,撩袍来到她对面坐下,“怎么样?今日有没有好些?” “有。”允棠懒声道,“长公主的事,是你做的?” 萧卿尘扭头瞪小满,小满调皮吐了吐舌头,转身跑开。 “脖子都动不了,消息还这么灵通啊?”他挠了挠头,解释道,“那人替长公主做了不少腌臜事,平时手脚也不干净,死了也...” “谢谢你。” “嗯?” 允棠轻笑,“我说,谢谢你。我都数不清你救了我多少次了,这辈子怕是都还不清了。” “你嫁给我就行了。” 第110章 六国交驰亦受烹 我要见官…… 只论儿女情长,似乎能真的让人暂时忘了时局纷乱。 允棠垂眸,“萧卿尘,我...” “唉,我知道,尘埃落定嘛!”萧卿尘眸子一暗,“估计啊,也要不了多久了。” “是啊。” 就连小满都能感觉到异常,怕是真的不远了。 “多久我都可以等,但是你不可以喜欢别人啊。”萧卿尘眼珠转了转,“万俟丹的披风,我帮你送吧?” 允棠被气笑了,“好,一会儿叫小满拿给你。” “对了,你知道皇太孙殿下,和崔二娘子,暗生情愫的事么?”他一脸坏笑。 “什么?”允棠吃惊,“你可不要胡说啊!” 他反驳,“怎么叫胡说呢,我瞧着,两个人都有点意思。你没听她提起过殿下么?” 允棠茫然,楞在原处回忆了好一会儿,恍然道:“这么说——” “唉,你还真是迟钝。”萧卿尘遗憾道,“可惜啊,崔二娘子这趟扬州行,也不知道多久才能回来...” “其实,其实他们都没走。”允棠把祝之遥的计划说了一遍,“我劝不动舅舅。” “这倒也是个好计谋。”萧卿尘知道她担心,话锋一转,“这楚翰学抓了,瑾王妃也关了,瑄王在大肆招募私军,为逼宫做准备,瑄王妃内外交困,要忙得团团转了。” “是时候逼她一把了。”允棠看向他,“记得叫上看官。” 萧卿尘勾起嘴角笑,“那是自然。” * 瑄王妃来到关着楚翰学的大狱前,却被拦在门外,无论怎么塞银子,说好话都不行。 “小军爷,你就让我进去看看吧。”瑄王妃央求道,“我说几句话就出来,很快的。” 狱卒为难道:“对不住了王妃,真不行,国公爷正在里面审他呢,你这一进去,不是要我的命么!” 远远地传来撕心裂肺地呼号,瑄王妃心急如焚,“正在审,难道是用了刑了?这,怎么能屈打成招呢!” “王妃慎言!”狱卒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这话可不能随便说。” “我,我也是一时心急,这样,你让我进去,我就躲在暗处看一看,绝不出声,行不行?” 狱卒被磨得没办法,又怕被人看见,无奈道:“这样,国公爷也审了有一阵子了,您先到州桥那边逛逛,一会儿您转回来,兴许国公爷就走了,到时再说,好不好?” 瑄王妃忙点头,“好,好。”说着往狱卒手里又塞了些银子,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大狱里,沈聿风正翘着二郎腿,哼着小曲,吃瓜子。 外面来人拱手报:“国公爷,瑄王妃已经走了。” “嗯。”沈聿风把剩下的瓜子往桌上一丢,拍了拍手,斜睨了一眼昏倒在地上的楚翰学,“一会儿用水泼醒。” “是!” 见典狱长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沈聿风一仰下巴,“有事说。” 典狱长谄媚道:“下官愚笨,还请国公爷明示,这楚翰学眼看着是个嘴巴不严的,刚才打的时候,追着问,肯定什么都说了,可您把他的嘴一塞,不就,不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嘛...” 瞧着沈聿风面色忽变,忙弯下腰去,不敢再言。 “你懂个屁!”沈聿风翻了个白眼,“知不知道什么叫,放长线钓大鱼?” 典狱长显然没懂,但也忙点头称是,“国公爷英明,怪不得您要‘面上狠些,不伤筋骨’的打法呢。” “一会儿瑄王妃转回来,你们该收她银子就收,她有的是钱。”沈聿风用茶水漱了漱口,又道,“有点眼色,别碍着人姐弟俩说话。” “是。” 邓西匆匆进来,凑到跟前耳语,“去夫人说的庄子上看过了,吴妈妈并不在那儿,而且从未去过。” “哦?”沈聿风眉头紧锁,稍一思量,这才转身朝外面去。 好生将沈聿风送了出去,典狱长抬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自从这楚翰学关进来,出入的都是得罪不起的佛爷,心都一直悬着,着不了地。 “刚才也都听见国公爷的吩咐了,都小心着点,这瑄王殿下咱们也得罪不起!” 瑄王妃哪有心思逛州桥,才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就忙赶回来,听说魏国公已经走了,大喜,出手也大方了些。 狱卒们乐得清净,远远地躲了出去。 瑄王妃刚一进门就听见楚翰学哭爹喊娘,流星赶月似的往里奔,看到人影儿的一刹那,腿都软了。 只见楚翰学正趴在干草上哀嚎,腰部以下血肉模糊,两道长长的血迹,眼瞧着是被拖拽过来的。 瑄王妃失声叫道:“翰学!” 楚翰学费力抬头,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大姐姐,我疼,我好疼——” “他们怎么把你打成这个样子!”要不是有木栅栏,瑄王妃恨不得立即冲进去,“都伤到哪里了?” “我不知道,我感觉不到我的腿了...” 瑄王妃心都揪在一处,抓住栅栏道:“你放心,姐姐很快就救你出来,你抬头,你看着我!” 楚翰学昂起头,眼睛哭肿得只剩一条缝,还奋力睁着。 “他们都问你什么了?” 楚翰学摇头,“什么也没问,就只是打。” “好,好。”瑄王妃红着眼眶点头,“这应该只是为了击垮你,让你怕,没关系,你听姐姐的。” 楚翰学又忍不住哭起来。 “从现在起,无论他们问你什么,你都不要说。”瑄王妃厉声道,“你听到没有!” “可是,我要是不说,他们再打我怎么办?”楚翰学惊恐摇头,“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 “现在只不过是些皮肉之苦,你要是认了,可就是掉脑袋的罪名!”瑄王妃含泪喝道,“到时候,神仙也救不了你!” 一阵剧痛袭来,楚翰学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大姐姐,他们说,有人证,那个罗锅还活着,我是跑不掉的...” “不用听他们胡说,他们都是连哄带骗的,哄你认罪呢!” “那...你可是有什么法子了?” “法子自然是有的。你放心,无论如何,姐姐都会把你救出去的!” 楚翰学觉得疲乏,头歪了下去,喃喃道:“大姐姐,我知道你是骗我的,我这次是出不去了,我知道的。” 瑄王妃哭着蹲坐下去,“不,姐姐没骗你,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的,你相信我!” “地上凉,我有些冷。” 瑄王妃哭得像个泪人,大喊道:“来人呐,开开门,给他床被子行不行?来人呐!” 可狱卒们拿了银子,都躲出去了,哪还有人在。 “翰学,你抬头,你听姐姐说!”瑄王妃用袖子抹泪,“有人证也不怕,姐姐找个人替你顶罪,你会没事的,你一定会没事的!” “顶罪?”楚翰学想笑,又疼得直皱眉,“能进到瑞王府的人,哪有人能替我顶罪,魏国公又不是傻子。” 瑄王妃起身道:“有的,有的!你二姐姐,犯了人命官司,也在大狱里关着,你要扛不住,你就往她身上推,反正她也是救不了了的。” “二,二姐姐?”楚翰学有些懵。 “没错,你二姐姐为了你,也愿意这么做。所以你放心,你会没事的,给姐姐一些时间,好不好?” 楚翰学有些晃神。 门吱呀一声,远远地有人喊:“王妃!时间差不多了!” 瑄王妃站直了身子,缓了几个呼吸,稳声道:“我走了,记住我说的话。” 说完,又用袖子拭了拭泪,整理好情绪,才挺直了腰背,端正了仪态,向外走去。 甬道尽头的牢房里,缘起正抱剑,面无表情地看着蜷在地上,无声哭泣的瑾王妃。 她口中塞着布条,泪水混着口边流出的涎水,流了满脸。 她也再没心思在意,这狼狈的模样被一个小厮瞧了去,什么都不重要了。 原来她不过是一枚弃子。 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拼命挣扎起来,嘴里呜呜的,像是要说什么。 缘起冷声道:“不要大声喊叫,不然你知道后果。” 见瑾王妃点了点头,这才扯下她口中的布条。 “我要见官家,我要见魏国公!” * 春末夏初,一丝风都没有,日头白白地晒着,却只见温和。 观稼殿前,允棠抬眼望向屋顶的绿色琉璃瓦,难捺心中悸动。 就快要有结果了。 萧卿尘来到她身侧,轻捏了捏她的手,“进去吧。” 来到殿内,正位上是官家和皇后,面色皆肃然,左侧是魏国公、瑾王、书案前是刑部尚书方荀,右侧是贵妃、淑妃和贤妃。 堂下跪着的,便是瑾王妃楚妙君了。 “允棠,你脖子受伤不方便,来,到朕身边坐,卿尘也过来。”官家摆手。 程抃忙示意宫人搬了交椅,放在官家身侧。 从身边走过时,允棠斜乜了一眼,只见瑾王妃面色漠然,看不出任何情绪,倒是瑾王有些惊慌失措。 两人落座之后,官家冷声开口,“说罢。” 瑾王妃轻抚凌乱额发,试图让容貌端正些,缓缓开口。 “官家,接下来我要说的,句句属实,且牵扯颇多,我愿伏法,只求您能看在瑾王殿下的份上,饶慧儿一命。” “好,朕答应你。” 第111章 无负平生雪此冤 楚妙君,…… “当年瑞王殿下大婚,我大姐...楚妍君得知我倾慕瑾王殿下,弟弟楚翰学又对崔清珞倾心,于是想出一个计策,既能全了我们俩的心愿,又能为她夫君瑄王殿下扫除阻碍。” 瑾王妃不自觉看向瑾王,“毕竟瑾王殿下若是真娶了崔家女儿,实力便再不容小觑了。” 见众人都皱着眉不说话,方荀清了清嗓,正色问道:“什么计策?” 瑾王妃把眼神收回来,顿了顿,道:“她从西域找了种药性很强的迷药,交给事先安插进去的两名女使。在那日之前,瑾王殿下便数次想找崔清珞倾谈,都被拒绝了,想来大婚当日,必定会再次发生口角,她要我趁两人分开之时,去安慰瑾王殿下,女使则找机会,对崔清珞下手。” “这种迷药,混入水中无色无味,服下后神志清醒,却提不起一点气力,只能任由摆布。楚妍君说,只要生米煮成熟饭,隔些日子再去崔府提亲,他们一定会答应的。” 瑾王听到“神志清醒”几个字,面容扭曲起来。 瑾王妃继续道:“殿下在她那里受了挫,我只需要柔声安慰便可。另一边女使得手之后,将昏迷的崔清珞交给楚翰学的小厮,具体将人挪到哪里,我就不知道了,总之,楚翰学只需要掐着时辰,到指定地点,再...” 瑾王妃没敢说得再露骨。 官家并不抬眼,只是把玩着手里的绿松石珠串,“说下去!” “事后才知道,中间不知道怎么出了岔子,没等楚翰学到场,崔清珞就被人带走了。但是看现场,应该还是发生过什么的...小厮和女使都是不能再留了,本是想带出去再处置的,谁知道那罗锅竟有所察觉,只得在瑞王府便动了手。” 方荀问道:“那两名女使呢?” “被楚妍君杀了,尸体丢在哪,我不清楚,只是听她无意中提起过,‘都收拾干净了’。” 方荀迅速提笔记下,满殿静默,只剩笔尖毛流与纸张摩擦的沙沙声。 允棠盯着跪在面前的瑾王妃,不知为何,心中却没有预想中的那般畅快。 官家说是因她脖子受伤,怕不方便,才要她坐到前面来,瑾王妃跪地认罪,就好像在跪她一样。 “可我们都不知道趁虚而入的人是谁。”瑾王妃又瞥了瑾王一眼,显然后者内心五味杂陈,“辛苦谋划却为他人做了嫁衣,楚妍君虽然恼怒,却也无计可施,但好在我与瑾王有了结果。” 瑾王痛苦地阖上双目。 “还有其他要招的么?”方荀问。 瑾王妃点头,“有。楚妍君与瑄王相识,也是她一手设计的。听说瑄王与乳母的女儿刘二娘子往来密切,便找人装作贼寇,在刘二娘子踏青回来途中,将人劫走,侮辱致死。” “什么?”淑妃目瞪口呆,“莹儿是她...” “还有。”瑾王妃面无表情,继续道,“她与瑄王筹谋已久,多次对朝廷命官行污蔑之实,当年的枢密使韩恕,也是她找人诬告通奸的,还有后来的三司使杨伦,这样的事情不计其数,我也记不清了。” 官家冷脸问道:“那她与清珞坠崖,可有关系?” 瑾王妃摇头,“这个不是她做的,从官眷口中得知这件事时,我就在她身侧,她的确不知情。但是...” “但是什么?”官家问。 “这么多年来,瑄王夫妇收受贿赂不计其数,克扣军饷、赈灾款,还曾私吞去世官员的非法财产,我知道的就这么多。”瑾王妃俯身磕头,“官家,求您放过慧儿!” 额头磕在冰冷的地面,一声闷响,是让人想要皱眉的程度。 瑾王妃的举动可谓大义灭亲,为的,不过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平安,这一刻,没人怀疑这颗真心。 官家抬眼,目光冷峻,“方荀,可记清楚了?” 方荀忙起身,见官家摆手示意他坐下答话,又撩袍重新坐好,恭敬道:“回官家的话,都记下了。” 话虽如此,心中却忐忑。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不轻的罪名,若官家接着问,按律该如何? 王妃也就罢了,瑄王毕竟是皇子,官家心里怎么想,谁也不知道,这轻了重了,实在不好拿捏。 想到这,目光不禁偷偷瞥向魏国公。 沈聿风却在盯着允棠。 允棠在等。 三年之约,才过去半年,官家不会不记得,迟迟不开口,不过是在想该如何处置罢了。 半晌,瑾王起身,在瑾王妃身侧跪下,“父亲,儿子愿将当年真相公之于众,还清珞清白。父亲怎样责罚儿子都认,只求父亲能饶慧儿一命。” 瑾王妃泪如雨下。 “瑾王萧秉钺,新城县主萧颖慧,削萧姓,贬为庶人。”官家缓缓开口道,“林侧妃封为二品汝阴郡夫人,瑾王府改名后,赐予她和弘业、弘石住,至于妾室,随她们去吧。” 瑾王夫妇听了,忙磕头谢恩,“谢父亲。” “谢官家!” 贵妃却两眼一黑,差点瘫倒。 “楚妙君,草菅人命但首告有功,遂褫夺诰命,刺配千里,永世不得回京;楚翰学,受人唆使意图侮辱郡主,事后杀人灭口,绞死;楚妍君,心机深重,罪大恶极,让她亲眼看楚翰学行刑之后,斩首示众。” 说完这些话,官家似乎用尽了气力,手肘撑在扶手上,无力道:“至于秉铖,方荀,找几个人议一议吧!” “是,官家。”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允棠身上,像是在询问她满不满意。 允棠起身,转向官家,屈膝一跪。 “允棠...”皇后满脸心疼。 “祖父,我母亲当初因为此事被褫夺封号,如今冤名已除,是不是可以追封回来?还有,请您收回成命,恢复女将随军出征之权!” 她言语掷地有声,就连旁边案几上的沉香,都跟着颤了几颤。 程抃在心里替她捏了一把汗,话说恃宠而骄,这话一点不假,虽有三年之约,这官家将自己亲子都贬了,也该知足了,奈何她又行此举,无疑是把官家架在火上烤,逼着官家承认自己的错误。 可眼下,就连贵妃悲从中来都不敢出声,当奴才的想岔开,更是不能了。 如今整个殿里能开口,敢开口的,就只剩魏国公了。 果然,沈聿风将身子转向官家,沉声道:“臣附议。” 官家一下一下拨弄着手里的珠子,病了许久,面色并不好看,老态尽显。 他伸手一托允棠手臂,“脖子还没好,赶快起来。” 允棠顺势起身。 官家扭头道:“程抃,传朕旨意,追封崔清珞为兖国公主,恢复女将出征之权,之前被革职的女将,若身子还硬朗,自愿复职!” 程抃忙应声,“官家英明!” 官家又看向跪着的夫妇俩,叹了一声,“去吧,跟慧儿道个别。” 瑾王妃额头点地,哽咽道:“谢官家!” * 只一天的功夫,关于十五年前崔清珞一案的真相,传遍了整个汴京。 街头巷尾都贴满了告示,就连瓦子里说书的,也早就编好了故事,绘声绘色给座客们讲着。 就连河边洗衣服的嬷嬷们也在议论。 “听说了么,永平郡主当年是被人下了迷药,才失了清白!” “什么永平郡主,现在应该称呼兖国公主了。” “这么说,文安郡主的父亲,真是瑾王殿下?那官家也是她亲祖父了?乖乖!” “我说就么,兖国公主当年倾国倾城,怎么会屑于与人苟且!” “糟蹋那么好的姑娘,是要遭报应的啊!” 与此同时,楚妙君脸上被刺了字,正在依依不舍跟女儿告别。 “慧儿,你要记住,不要再接触有毛发的动物,像猫啊狗啊,这些都不行,会要你的命!”楚妙君心疼地抚着女儿的脸颊,“以后要听父亲的话,啊!” 萧颖慧就只是哭。 林侧妃走近,将一个装得鼓鼓的钱袋塞在楚妙君手里,“藏好,路上用。” 萧颖慧一把抓起钱袋,奋力丢远,哭喊道:“你是来看我们笑话的吧,谁稀罕你的钱!” 萧秉钺忙跑过去捡起来,拂了拂上面的尘土,“慧儿,往后你我都是庶民,要靠自己劳力赚钱,你母亲流放路上辛苦,有钱也好打点打点,切不可再任性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萧颖慧崩溃大哭,转向母亲,“那日你明明告诉我不会有事的,你骗我!” 楚妙君心都碎了,“慧儿,别哭了,母亲就要走了,过来让我再抱抱你。” 母女俩抱头痛哭。 “好了,”等在门口的衙役不耐烦道,“时辰到了,赶紧走吧。” “母亲!”萧颖慧紧紧抓着楚妙君的衣裙不放,“我不让你走!” 林侧妃朝衙役手里塞了些银子,“再多给些时间吧。” 衙役不肯收,“汝阴郡夫人,不是我不肯通融,实在是不能再拖了,我们出城门都是有时辰的。” “还是拿着吧。”林侧妃又塞过去,“路上还望军爷多照顾。” 衙役不动声色将银子收好,给楚妙君上了枷铐,领着人出门去了。 “母亲!” 萧秉钺心疼地将女儿揽在怀里,“我们也走吧。” “王爷!”林侧妃不忍道,“其实您不必如此的,你和慧姐儿,先到郊外田庄上住下吧,那里不会有人注意到的。” 萧秉钺摇摇头,“还是不必了,我会想办法,带着慧儿活下去的。” “那...有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 萧秉钺点头,又看向林侧妃身后两个儿子,“你们,要好好照顾母亲啊,我走了。” 还未等出门,便听到门口嘈杂,众人忙追出去看。 只见瑄王妃恶狠狠抓住楚妙君的头发,朝她的脸猛扇,她的手被铐住,无法抬起阻挡,只得任由瑄王妃打,衙役几次试图将人拉开都是不能。 “住手,住手!”萧秉钺冲过去,将楚妙君护在身后,“你疯了么!” 此时楚妙君脸上都是红白指印,头发被扯得七零八落,嘴角也渗出血迹来。 “你这个贱人!你自己死还不够,还要拉上我和翰学一起死!”瑄王妃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吞活剥了她,“早知道你这么蠢,当初我就该掐死你!” 楚妙君看着瑄王妃指间,还夹着从她头皮上扯下来的一绺头发,忽然无声地笑起来。 “楚妙君,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第112章 春日偏能惹恨长 你若对我…… “好啊,你先走一步,在黄泉路上等我吧。”楚妙君吐了一口血水,扬了扬手上的枷铐,“我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你——”瑄王妃气急败坏。 楚妙君冷笑,“我什么?让你失望了,不但我死不了,慧儿也死不了,你就陪着你最爱的弟弟,下地狱去吧!” “在那里!” 一队官兵追来,瑄王妃见状想要挤入人群逃窜,却被楚妙君手疾眼快一把抓住。 “楚妙君!”瑄王妃被两人拧住手臂按在地上,嘴里不断咒骂,“你这个杀千刀的,你不得好死!” “是啊,我明知你狼子野心,还任由你摆布。”楚妙君面色清冷,“我早就万劫不复了。” 两人分别被押往不同的方向,这便是楚家姐妹,最后的诀别了。 允棠站在人群中,转身盯住楚妙君离去的方向,平声道:“小满,去告诉翟薛氏一声,楚妙君被流放了。” “是,姑娘,咱们去祭拜公主么?” 允棠摇头,“不,还不是时候,害她的人都已经伏法,可真正下杀手的,还逍遥法外呢。” 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林侧妃站在门前,投来感激的目光。 允棠报以微笑,转身领着小满回到马车上。 “那咱们回崔府么?不让二姑娘出门,估计都快憋疯了。” “先去户部使卢英大人府上吧。” 吩咐车夫后,小满笑道:“女将能恢复出征,卢姑娘一定会感激姑娘的。” 允棠却笑不出来,“本应属于你的东西,莫名其妙被夺走多年,然后再还回来,你会心存感激么?” 还有后半句,她没说出口。 卢文君的母亲,与她的母亲一样,无论做什么,都再也回不来了。 进了卢府,找了女使进去通报,允棠打量起屋里的陈设来。 楠木雕花的博古柜上,摆着各式样的香炉,金银铜玉,环肥燕瘦,各有千秋;柜前一条黄花梨木祥云纹的卷腿琴案上,放着一把古琴。 她不懂琴,单从品相上来看,这琴就不是凡品。 她也从不知,善骑射的卢姑娘,竟然还通音律。 条案上金丝铁线纹的香炉里燃着浓梅香,香味恬淡,令人心旷神怡。 正陶醉着,一个女声闯了进来,“你怎么来了?” 允棠笑,“好久不见了。” 卢文君却没好脸色,抱臂道:“怎么?如果你来,是想看我对你感激涕零,那你可算是来错了。” “哎你——”小满看不下去。 允棠抬手制止,“我来,是有事相求。” “哦?”卢文君来到楠木圈椅前,大喇喇坐下,“你堂堂郡主,要什么没有,怎么还能来求我?” “这件事啊,非你不可。” 卢文君来了兴趣,又不想表现得太明显,故作姿态道:“那你不妨说来听听,没准本姑娘高兴,就成全你了。” 允棠轻笑着坐下,“那,卢姑娘能否赏杯茶喝?实在口渴得紧。” 卢文君一瞧桌上光秃秃的,登时来了脾气,指着门口伺候的女使,“你们,平日里父亲是怎么教你们待客之道的?来了客人连杯茶水也不给?” 允棠也不揭穿,当家姑娘没表态,还不知来者是敌是友,谁敢巴巴地奉茶去? 旋即轻笑道:“事关重大,还望卢姑娘听了之后,能保证不对其他人说。” “嘁!”卢文君嗤之以鼻,“是你来找我的,还对我诸多要求。” 转眼见允棠一脸郑重,又道:“我也不是那长舌头的人,你放心就是了。” “好。”允棠身子往前倾了倾,“辽国使团在汴京,这件事你也知道吧?我希望你能把万俟丹引开,让他离开汴京,越远越好。” 卢文君像是听了什么笑话,捧腹笑起来,“我说你也太瞧得起我了,人家好歹也是辽国皇子,据说是最有机会继承辽国皇位的,哪里会听我一个小娘子的话?再说,我们刚跟辽国结盟,好生招待也用不了几个钱,还能显得我们大气,赶人走做什么?” “因为不日,汴京便会生乱。” “生乱?”卢文君笑容渐渐消失,低头一琢磨,“你是说,汴京近日里,莫名其妙出现的那些人?” “你也注意到了?” “嗯,虽然他们乔装,努力融入本地百姓之中,可口音,身形都做不了假。” 允棠压低了声音道:“具体会发生什么,我现在也说不清,我们虽与辽国结盟,可若朝堂动荡,难保他们不会趁虚而入,届时辽军大肆压境,内忧外患下,后果不堪设想,所以...” “所以,你才要我引开他。”卢文君英眉蹙紧,“可我与他并无交往,他如何能听我的?” 转念一想,“不对,你方才说,非我不可。” 此时有女使端了茶水上来,一时阻挡住允棠身影,卢文君急得起身,两步来到她身边,“你已经想到办法了?” 允棠低头浅笑,果然一点就透,她没找错人。 “有些卑劣,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她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你还记得万俟丹求娶我的事么?” “当然记得。”卢文君刚说完,便恍然大悟,惊呼道,“哦,你是打算,使美人计!” 其实,萧卿尘也想到了这一层,无奈他与万俟丹,两人敌对情绪太重,若由他开口,怕反倒起反作用。 但这美人计,却是她自作主张,要是被那个大醋坛子知道,还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 允棠垂眸,“美人不敢当,我也没有十全的把握,能不能成,就要看你了。” 卢文君嗤道:“这么不放心,干嘛不自己去?” “我还有大仇未报,走不开,我认识的人当中,你与我的身形最为相似,所以才来找你。”允棠顿了顿,“而且,离开汴京,也能安全些。” “我有能力自保。” “小小年纪,逞什么能,想想英国公吧。” 卢文君微怔,嘴硬道:“我们年纪相仿,别装出一副老成的样子来。” “小满。”允棠将小满唤到身前,“过几日,等一切准备就绪,你就跟卢姑娘一起去。” “姑娘!”小满忙摇头,“我不走,我要跟姑娘待在一处!” 卢文君明白允棠的意思,忙道:“我作她的打扮,最多能有七分像,再领了你,就有九分了。” “可是——” “别可是了,”卢文君打断道,“我又不会欺负你,你怕什么。” 允棠弯起嘴角,“这么说,你答应了?” “这是国事,我自然会答应。只是...”卢文君忧虑道,“我想跟我外祖父说一声,毕竟他也是武将,还是要有些心里准备的。” 允棠轻点头,“只是不要打草惊蛇就好。” “放心,我有分寸。” * 都官郎中辛图正苦着脸,揉着太阳穴,一旁典狱长垂手而立。 “那个瑄...呃,那个楚氏,一直在叫嚷要见官家,见瑄王殿下,见方尚书,反正就是谁都要见。” 辛图眉毛拧成麻花,不耐烦道:“见什么见?那是官家亲审,都是板上定钉的事了,你去告诉她,死了这条心,谁也不用见!” “哎呦!她那个嘴,一刻也不停歇,闹得我们头都大了,这官家有令,要她亲眼看着楚翰学行刑,我们也就不敢动她,生怕出了什么岔子呀!” “楚翰学是明日吧?” “正是。” 辛图摆摆手,啧声道:“那不过就是这一晚了,随她去吧!” 外面有狱卒来报,“辛郎中,瑄王殿下来了。” 辛图忙起身理袍,仓皇间瑄王大步流星已到了跟前。 “楚氏关在哪?” 典狱长忙伸手指路,“这边。” 瑄王转身便朝那方向过去,起初还急匆匆的,越临近反倒越慢下来,临到跟前,竟站下了。 楚妍君见到典狱长点头哈腰引路的模样,忙冲过来,“王爷,是你么?” 瑄王不作声,身影隐在黑暗里。 楚妍君换到最边缘的栅栏中间,额头抵在缝隙里,拼命朝外看,“我知道是你!” 典狱长见状,识趣地退了下去。 “王爷!”楚妍君伸出手去,“你过来,让我看看你!” 瑄王心头一钝,这才缓缓向前行了几步。 烛火摇曳,混乱的光影映在他的脸上,面上的表情无法看得真切。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莹儿的事,是真的么?” 楚妍君一楞,“王爷来,就是想问我这个?” 瑄王抬头,心头似乎快要滴出血来,“我想听你亲口说。” “莹儿是谁,我不记得。” “那偶遇你落水,帮你摘纸鸢,这一切都是你计划的?”瑄王逼问,“你对我可有半分真心?” 楚妍君心如刀绞,“王爷!你我同床共枕十几年,你感觉我不到我的真心么?” “我现在,不知道什么才是真的。所谓母慈子孝,兄友弟恭,伉俪情深,似乎一切都是假象。”瑄王自嘲地笑了两声,“老天是在惩罚我,不该贪图皇位,好像一夜之间,我什么都没了。” “我虽是处心积虑,却是真心倾心于你,这么多年,我从未有过二心。” 瑄王沉默不语。 “弘禹和蓉儿呢?” 瑄王垂眸叹息,“我没让他们来。” 楚妍君点头,“也好,让他们记住我从前的样子吧。” 瑄王心中泛起一阵苦涩,印象中的楚妍君,总是衣冠整洁,仪态大方,她才思敏捷,总能想到他想不到的地方。 他向前一步,伸出手去,握住她的。 楚妍君眼泪断了线,“王爷,你真的没办法救翰学么?” 啪! 烛芯炸响。 瑄王不动声色抽回手,“你若对我是真心,就在天上保佑我得偿所愿吧!” 第113章 机关算尽终成空 人临死的…… 两日后,午时刑场。 天阴得不像话,黑云翻滚,仿佛下一秒就要落下倾盆大雨。 楚翰学身穿囚衣,跪绑在行刑柱前,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低声抽泣,双眼紧闭,极度惊惧之下,身子不住颤抖。 刑部尚书方荀奉旨亲自监刑,左右刑部侍郎、郎中,大理寺卿等一众官员,皆正襟危坐。 这案子非比寻常,谁也不敢掉以轻心。 案几前方,是同样着囚服,带着枷铐跪在地上的楚妍君,由两名持枪狱卒看守。 “时辰已到!” 方荀丢出犯由牌,喝道:“行刑!” 楚翰学猛地睁眼,拼命挣扎起来,手脚镣铐郎当作响,两名刽子手,将手中的粗麻绳,套在他的脖颈上。 两人各执一边,在绳中穿入四尺长木棒,朝不同方向奋力扭转起来。 楚翰学很快便被勒得喘不过气,额头青筋暴出,嘴巴大大张开,口中不断发出含糊不清的“嗬嗬”声。 “翰学!”楚妍君不顾一切向前扑去,重重摔在地上哀嚎起来。 “扶起来,让她看。”方荀冷声道。 身后狱卒将人架起,又迫使她高昂起头。 此时楚翰学的模样已经骇人,眼珠都凸了出来,舌头也伸得老长,口涎也连成线流下,身子剧烈抖动,脖颈处因受强烈挤迫,已经咔咔作响。 “啊——”楚妍君凄厉惨叫,痛不欲生。 不过十几个呼吸间,那副身子彻底瘫软了下来。 两个肌肉贲发的刽子手,又拧了好一阵,确定死囚再不可能有生还的机会,这才松开手来。 “翰学!”楚妍君绝望地闭起双眼,哭道,“父亲母亲,我对不起你们,你们让我为楚家保住这一点血脉,我也没能做到啊,我没脸去见你们!” 狱卒将她丢在地上。 忽然,她在刑场的一隅,瞥到了一个红色的身影。 是萧允棠! 楚妍君目光呆滞,朝那个方向看了好久。 一向顺从的妹妹,为何会突然与她反目成仇,必定是有人从中作梗,这一切,都在萧允棠入住瑾王府后发生的。 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楚妙君口中那条狗,到底是有什么内情? 楚妍君脑子飞快转动,萧允棠来看楚翰学被处死,是为给崔清珞出口恶气,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这个小贱人处心积虑,筹划良久造成的! 她登时火冒三丈。 “萧允棠!”她声嘶力竭,“她根本就不配当郡主!” 方荀猛地起身,“快,堵住她的嘴!” 众侍卫、狱卒一拥而上,而楚妍君也是近乎癫狂地挣扎,“她的生父,根本就不是瑾王!楚翰学那日也睡了崔清珞,她还不一定是谁的种呢!唔——” 好不容易堵了她的嘴,在场官员皆面面相觑。 方荀沉声道:“要想保住脑袋,管好自己的嘴!” “是!” “还有一刻钟,准备斩首楚氏。”方荀瞥了允棠所在的方向一眼,“堵嘴的布团,就不要拿出来了,免得那个罪妇,再说出什么无法收拾的话来!” 山雨欲来,雷声大作。 允棠暗暗攥紧拳头。 什么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都是鬼话,恶就是恶。 楚妍君知道自己难逃一死,拼了命也要喊出这些话来恶心人。 因为当年韩恕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没人在乎这些流言是真是假,越狗血越劲爆,茶余饭后说起来才越带劲。 罪妇楚妍君,被按在刑台上,嘴里塞着布团,还不甘地呜咽着。 刽子手朝手上大刀喷了口酒,时辰一到,手起刀落,那颗头滚出去老远。 曾经仪态万千的身子,无力地歪倒在一边。 大雨在一瞬间落下,冲刷地上的腥红。 小满忙撑起伞,举到允棠头顶,无奈风太大,很快便淋湿了肩头。 “姑娘,找地方避一避吧。” 允棠却不动,只是看着那些狱卒,冒着雨搬运尸体,捡头颅。 在靠近尸体的时候,不约而同皱起了眉头,但还是硬着头皮,伸手去抬。 听说人死的时候,会大小便失禁,再尊贵的身子,也难逃被排泄物污染的命运。 什么尊严、体面,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 小满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怅然道:“姑娘,你说,人临死的时候,会后悔这辈子做过的错事么?” 允棠却舒展了眉头,“谁知道呢。” *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起来,近些日子发生的事,却让人心凉。 楚妍君临死前说的那些荒谬之言,不知为何,竟传到那些言官的耳中。 不断有劄子递到官家手里,说的无外乎就是事关皇嗣血脉,不可草率行事,文安郡主若不能验明正身,便不应再居郡主之位。 起初官家还一一驳回,后来干脆在朝堂上放了话。 历朝封功臣侯爵之女为郡主的例子,比比皆是,最近的就是崔清珞。 萧允棠这个郡主之位,本也不是依靠血脉才得来的,此事以后不必再议,不管她是谁的女儿,都是尊贵的文安郡主,朕心已决云云。 为表态,又赐给允棠两郡作为封地。 官家态度再明显不过,不少人知难而退,但还有寥寥数人不为所动,坚持递劄子上去,最后也都不了了之。 允棠还是用自己的行动,让这些人闭了嘴。 她最初封地的三郡,不但有“共济堂”和“慈幼院”,还有“居养院”,专门收养孤寡老人的,真正做到了生有所养,老有所依。 她将自己的几处田庄设为义庄,所收的佃租作为这些福利机构的运作费用,又亲制大匾,凡是有官宦商贾捐献,皆敲锣打鼓将匾额送上门去。 余下来的钱,又借出去收印子钱,周而复始,倒也运转正常,临近州县争相效仿。 百姓们交口称赞,也挡不住别有用心的人嚼舌头。 吕申氏正坐在魏国公府的正堂里喝着茶,抬头看了眼沈连氏,摇起团扇笑道:“这整个汴京城都传遍了,您怎么还当作没事儿人似的呢?” 沈连氏正晃神,“妹妹说的是什么事啊?” “还不是文安郡主的事,你说她与您府上结亲的事人尽皆知,如今闹出身世笑话来,岂不是连带着给您脸面也上抹黑么!” “世人说的话,哪能尽信,不过都是些捕风捉影的话。” 吕申氏煞有其事,“话可不是这么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沈连氏叹气,“再怎么说,也是官家亲赐的婚,再不如意,不是也得受着么!” “谁说这门亲事不如意了?我们沈家满意得很,求之不得!”沈聿风从门外踏进来,面色不悦,“夫人这般说辞,传出去叫允棠听见,可怎么得了?” 沈连氏一惊,仓皇起身。 “国公爷!”吕申氏起身行了个礼,阴阳怪气道,“想不到国公爷也有怵的人。” “这怎么能叫怵呢,这叫尊重。卿尘喜欢允棠,好不容易才定了亲,再让你们背后嚼舌头给搅了,我儿冤不冤呐!”沈聿风翻了个白眼。 吕申氏没好气道:“不过是闲聊,国公爷就说我们是嚼舌头,也忒...” “邓西!”沈聿风不客气打断。 “属下在。” “传下去,以后吕夫人来,谁再给她开门,我打断谁的腿!” “是!” “你——”吕申氏气得直哆嗦。 沈聿风将手负在身后,转身只留一个背影,“送客!” 邓西一探手,“吕夫人,请吧!” 吕申氏呼哧呼哧气得要死,却也无计可施,只得一拂袖,忿忿地出了门。 沈聿风暗自腹诽:怪不得卿尘爱说这两个字——送客! 把人赶出去的感觉,还真挺爽! 回过头来看向沈连氏,沈聿风皱眉,“夫人刚才为何要那样说?” 沈连氏不自然地笑笑,“不过是应承几句罢了,国公爷何必当真呢,我还能与她争辩不成?她素来就是个爱嚼舌头的。” “那为何还要频频与她来往?” “她夫君与国公爷一同在朝为官,我也不好驳了她的面子不是,日后你与那吕公见面,难免...” 沈聿风偏过头,“夫人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会审时度势了?” “国公爷既然不喜欢,知春以后不说就是了。” “夫人,那吴妈妈,如今人在何处啊?” 沈连氏一楞,“怎么好端端问起她了?” 沈聿风不着痕迹道:“好歹也伺候了你那么多年,总不能因为她病了,我们就一声不响把人扔出去不管,传出去不得说我们国公府刻薄?” “她身子还没好利索,还在庄子上...” 沈聿风低头笑笑,“好,我有要事在身,没时间和你打太极,这几日你好好想想,有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 “我不明白...” 沈聿风理了理袖口,“你明白,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也不等她辩驳,继而朗声道:“从今日起,你不得踏出府门半步,闭门谢客,直到我回来。” 说完,扬长而去。 吕妈妈瞧着人走远了,才探头探脑出来,“夫人,国公爷这是...” “没什么。”沈连氏缓缓抬眸,“禁我的足,又没禁你的足,你过来,我有事交代你。” 吕妈妈忙附耳过去。 第114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千万要小…… 汴京码头上,来往脚夫搬运货物,一片繁忙景象。 小满独自一人候在栈桥上,扭头瞥了瞥客船弦窗内,只露出半个背影的卢文君。 卢文君身着允棠最爱穿的青色衣裳,手上还戴了她的玉镯,手捧书卷,那身姿仪态,就连小满看了,也有些晃神。 小满又回忆允棠交代的话。 “小皇子已经回了帖子说会准时赴约,届时你不动声色将他引上船即可,在他见到卢文君之前,尽量多拖延些时间,最好是能拖到船开。” “这艘船,第一站停靠是在徐州,只要他在徐州不下船,时间便足够了。” 兹事体大,小满倍感压力,双手交握,手心里都汗津津的。 老远看见万俟丹领了一名随从过来,小满紧张得吞了吞口水。 来到跟前,万俟丹翘首往船上看了一眼,喜道:“你们郡主来这么早?” “是啊。”小满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和平常一样,笑道,“小皇子还是快上船吧,船就要开了。” “好!”万俟丹忙撩袍上前。 上了船,万俟丹直奔卢文君所在的房间,刚要抬手敲门,小满追过来,道:“我们姑娘说,要弹首曲子送给您,还请您坐下慢慢听。” “这...”看着门扇紧闭,万俟丹迟疑,“不让我进去么?” “不见弹琴人,画出琴外声,小皇子请。”小满向一旁作请的手势。 万俟丹这才留意到,隔壁的房间内,已有茶博士点好了茶,茶香四溢,沁人心脾。 而房间内的人,坐在古琴前,纤纤玉指轻抹弦,琴音便似山涧流水般溢出。 “竟是潇湘水云!”万俟丹惊喜道,再不纠结,忙踏入房间,坐下安心听琴。 船缓缓开动,弦窗中不断传出飘逸琴声,如鸣环佩,让人仿佛置身于云山雾绕之中,万俟丹闭着眼倾听,如痴如醉,手指还不断在楠木茶案上轻划。 见船行得远了,允棠才从树后走出来,轻叹道:“卢文君,就看你的了。” “他走了?” 允棠被吓了一跳,一转身,萧卿尘正倚在另一颗树边,嘴里还衔着草叶。 “你在这多久了?我竟没发觉。” 萧卿尘将草叶吐掉,起身轻笑道:“很久了,是你太入神了。” 允棠悻悻道:“你跟踪我啊?” “我是在保护你好不好?”萧卿尘委屈道,“之前不是跟你说了,再出门,要告诉我的么?” “现在长公主殿下,可没心思管我。”允棠喜忧参半,“你看啊,整个州桥,都安静了许多。” 萧卿尘也负手叹了一声,“是啊,万事俱备,恐怕只等一个时机了。” * 瑄王府 幕僚彭玉摇着羽扇,道:“后日是中宫圣人的寿诞,这机会再好不过了。” “没错,”侍卫司总指挥田赉道,“届时官眷们肯定都会入宫为圣人贺寿,真要动起手来,也能掣肘一番。” 瑄王思量着,点了点头,“殿前司那边,你到底有没有把握,能把他们支开?” “难。”田赉道,“我与那孔如归素来不和,我一举一动,都得防着被他抓到把柄,再将他引开,以他谨慎的性子,必定会起疑心。” 阿九在角落冷哼,“等我混进去,杀了他不就得了。” “真要动起手来,哪有功夫管他,不过区区指挥使。”另一位幕僚黎邦道,“你还是应当趁机除了太子才是。” “我用你教我做事?”阿九狠辣斜乜过去。 彭玉也拱手附和道:“殿下,无论如何,太子不可留。” 正踌躇间,忽有小厮来报,“太子殿下来了。” 皇甫丘一直默默听着,闻言仓皇起身,“殿下...” 瑄王尖锐目光一扫,“慌什么!” “这好端端的,太子怎么到这来了?”皇甫丘坐立不安,“难道是方荀他们议出结果了?” 瑄王鼻子里“哼”了一声,“竟然有胆到这儿来。” “殿下,太子若只身前来,我们把人扣下,以此要挟,是否会多几分成算?”田赉试探性问道。 “蠢!”瑄王冷冷抬眼,“我那父亲,根本不会为了太子而妥协,打草惊蛇之后,恐怕我们连皇城都进不去!” 彭玉道:“太子打着仁善的旗号,自然是来抚慰殿下的,殿下应承过去便是,别因小失大,坏了大事。” 众幕僚皆点头称是。 “好!”瑄王起身,面色阴鸷,“我就去会会他。” 来到堂前,太子正拉着长宁郡主问话,一脸关切,瑄王心里却升起一股无名火,冷着脸道:“蓉姐儿,你先下去!” 长宁郡主见父亲脸色不好,忙行礼退了出去。 “心情不好也不要拿孩子撒气嘛。”太子轻叹一声,起身道,“最近发生这么多事,我来看看你。” 瑄王声音寡淡,“不劳太子殿下挂心了。” 太子无奈,“你——唉!你又何必浑身是刺呢,到头来伤的还不是关心你的人?你这么久没消息,淑妃娘子很是担心你呀。” “担心我做什么?我现在在禁足,刑部在议如何处置我。”瑄王嗤笑,“再说父亲如今一把年纪,也不会轻易贬黜妃嫔,她稳坐四妃之一,就算没有我,地位也是一样的。” “秉铖!”太子听不下去,怨道,“没有生恩,还有养恩呐!不管怎样,淑妃娘子养了你这么多年,幼时你生病,她哪次不是彻夜陪伴?你这么说话可是要伤透她的心呐!” 瑄王不为所动,“她不过是将我当作二皇子的替身罢了,若她自己的儿子还在,她根本不会要我,休要说得那么动人。” 太子皱紧眉头,沉默了半晌,叹道:“秉铖,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 “你理解我?”瑄王被这句话刺痛,怒目而视,诘问道,“你凭什么理解我?你母亲是中宫圣人,你又是父亲第一个儿子,你是身份最尊贵的皇子,而我不过是以色侍人的舞伎所生,是人人唾弃的贱种!你拿什么来理解我?” “我...” “你与太子妃青梅竹马,相濡以沫,她从未隐藏过你半分,她在东宫亲自洗手做羹汤,而我的王妃,阴险狠辣,如今连个全尸都没留下,你又拿什么来理解我?” 太子失语。 瑄王呼出一口浊气,强抑心中愤懑,一字一句道:“你唾手可得,甚至厌弃的东西,我拼了命也触碰不到,所以,休要拿你这虚伪的仁善来可怜我,我,不,需,要。” 太子想起沈聿风的话,急着辩解,“秉铖,你我之间,可能是有误会...” “不重要了。”瑄王决绝转身,“你走吧。” “秉铖...” 瑄王再也受不了,夺门而出。 一路狂奔回到书房,他将案上茶水一饮而尽,旋即将茶盏一顿,咬牙道:“阿九,找机会,除了太子!” 三月廿八,斗指东南,维为立夏。 这入了夏,盛放的花朵就更多了,内府差了一队小黄门,搬来朝气蓬勃又色彩明艳的植物,摆在皇后院子里,只为添添喜气。 允棠正在为皇后篦头发,她将那黑白参半,又日益稀疏的头发攥在手里,不由得眼眶发酸。 “怎么?有心事?”皇后透过铜镜看着她。 允棠忙摇头,“没有。” 皇后只当她被流言所扰,浅笑道:“世人愚昧,随波逐流,人云亦云,有的是蠢如鹿豕,有的是不敢做那庸中佼佼,皆是苦。” 允棠握着篦子,一梳到底,点头道:“万般皆苦,唯有自渡,跟了祖母这么久,孙女也悟出来了。” “你是个聪明孩子,不需要我来教。” “祖母...”允棠欲言又止,她放下篦子,屈膝伏在皇后膝头,“祖母双耳垂肩,是有大福之人,定能长命百岁的。” 皇后哑然失笑,“百岁?活那么久做什么?” 允棠不说话。 在得知祖母寿诞的那一日,她便知道,是时候了。 听萧卿尘的意思,官家早就有所防备,两权相害取其轻,既然寿诞能按期举行,必定是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 利欲熏心的瑄王,自然不会顾及到官家和皇后都已年迈,更不会去想今日之后,皇后余生的寿诞,又该怎么过。 訾荣从外面进来,“娘娘,时候差不多了。” 允棠仰脸,“都怪孙女误了事,这么久了,头发还没梳好呢。” 皇后摸摸她的头,“没什么要紧的,解嬷嬷梳头快着呢。” 解嬷嬷在身后点头。 允棠起身,“那我不在这误事了,我到外面等。” “去吧,到院子里赏赏花。”皇后抬手朝自己鬓上抹了一把,对解嬷嬷说道,“给我取那个翠蓝的金冠吧。” 出了殿,果然满院繁花似锦,正当值的宫人们神色匆匆,看不出悲喜。 允棠置身于万团明艳之中,心中却黯淡得只剩下灰白颜色。 “允棠!” 她闻声转头,是萧卿尘,风风火火进了院子。 他上前两步,来到她跟前,压低了声音说道:“殿前司和侍卫司似乎也有瑄王的人,一会儿寿宴开始,恐怕就会开启某个宫门,将私军放进来,我知道我劝你,你也不会走,便在广德殿内多处,藏了匕首、短剑,香案下还有一把短弓,给你防身用。” 他又用力攥了攥她的手,“千万要小心。” 允棠抬眼,对上他雪亮的眸子,轻轻点了点头。 “那我走了。”松开手,他转身便要走。 “萧卿尘——”她忙开口唤住。 他转回身。 “你也要小心。” 萧卿尘笑意在唇边漾开,“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不见弹琴人,画出琴外声。———题孟东野听琴图因次其韵ps:潇湘水云是真的很好听,宝子们可以去搜一下听听。 第115章 愿生不复帝王家 难道,你…… 广德殿内灯火通明,前来为皇后贺寿的一众诰命,皆锦衣华裳,头上还不约而同都簪了鲜花。 允棠搀扶着皇后缓缓入殿,众人起身行礼。 官家笑着起身相迎,允棠默默退了下去,来到自己的位置,不动声色瞥向亲王席。 长公主,太子,璟王和瑞王皆含笑望向帝后,只有瑄王面色冷峻,不为欢愉气氛所动。 又扫视一周,皇太孙不在,萧卿尘也不在。 如此,便能看出官家对皇太孙的态度了,即便有准备有把握,也是不愿自己看重的储君,冒一点风险。 筵席开始,忽闻殿外传来百鸟和鸣的声音,惟妙惟肖,原来是教坊口技乐人。 官家摆手,众人稀稀落落落座。 自此歌舞升平,觥筹交错,时不时有人献上寿礼,说些吉祥话,官家和皇后看上去心情都不错,频频举杯。 允棠低头看着面前这张红色面子的黑漆矮桌,上手一摸,平整光滑如镜,定是匠人费了好一番心思打磨的。 本应见证太平盛世,却不巧误入鸿门宴,让人不禁唏嘘。 她虽没什么胃口,但还是多少用了些,不管发生什么,总不能饿着肚子筹谋。 与此同时,侍卫司总指挥田赉已经偷偷跑到一个角门,手脚利落将守门人撂倒,把一列列私军放了进来。 私军们早已看过宫防地图,贴着墙根,迅速朝广德殿跑去。 一路上难免遇到些办差的宫人,私军们手段狠辣,没等他们惊叫出声,便干净利落地拧断了他们的脖子,然后将尸体胡乱塞到门后或者树后,只作短时藏匿。 长定殿内,皇太孙急得来回踱步。 “也不知外面情形如何了。” 话音刚落,缘起匆匆跑进来,拱手道:“殿下,小公爷,他们已经入了宫门了。” “什么?”皇太孙顿足,“不行,我得去看看。” 萧卿尘伸手阻拦,“殿下...”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也都懂,可是...”皇太孙一指广德殿方向,焦急道,“我祖父母和双亲都在那殿中,这么多暗卫守着我一个人,我就像那缩头乌龟——” “缩头总比没头要好。” 皇太孙切齿摊手,“就算我事后安然无恙,可如此行径,不忠不孝啊,日后如何服众?” “殿下您不得出殿门半步,这官家是有手谕的,何来不忠不孝之说?”萧卿尘并不打算退让,“无论您说什么,您都出不去,别白费力气了。” “沈卿尘!你——” “我早改姓萧了殿下。”萧卿尘琢磨琢磨,又自顾自点头,“嗯,搞不好还得改回去。” 再说广德殿,轻歌曼舞,推杯换盏之中,太子见瑄王闷闷不乐,忍不住问道:“弘禹和蓉儿怎么没来?” 瑄王面不改色,拿起酒盏仰头饮尽,“他们在为母亲守孝。” 太子一窒,低头轻叹一声。 一声尖锐的哨声划破天际,完美隐藏在丝竹声中,没人察觉。 瑄王不动神色起身,“我出去透透气。” 允棠见瑄王出了殿,借着献寿礼的由头,守在皇后身边,警惕着外面的动静。 果然,没多久,一个小黄门慌慌张张冲进殿里,“大事不好了官家!有人逼宫!” 起先鼓乐声音大,并没太多人注意,直到程抃抬手示意乐人们停止,小黄门又大声重复了一遍,这才引起恐慌。 官眷们仓皇起身,大袖拂得杯盏落地;乐人们更是抱头鼠窜,一时间场面混乱至极。 允棠如临大敌,伸手将皇后护在身后,皇后见状轻笑一声,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 一转头,看见皇后处变不惊,镇定自若的模样,她这才恍然。 原来皇后早就知道了。 “安静!”官家大喝。 众人惊愕,但也皆听命屏息下来。 刚才有鼓乐声掩饰,如今安静下来,才闻得铁器碰撞,叮铛作响,杀声显然已经逼近。 “快!关殿门!” 长公主率先反应过来,程抃也忙附和,几名宫人忙将殿门闭紧。 忽然听得铛铛几声,锐利羽箭穿过门板,靠门站着的几名宫人,身体瞬间被穿透。 官眷和乐人惊惧之下,尖叫向内逃窜。 惊魂未定之时,又传来奋力撞击门板的声音。 贵妃惊恐万状,“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慌什么!”官家呵斥。 “父亲!”长公主上前一步,朗声道,“萧秉铖谋逆犯上,请父亲下令...” 贤妃适时开口打断,“长公主如何知道,门外就是瑄王呢?” 长公主一怔,将手一摊,“这不是很明显么,只有他不在殿内,他的儿女也都不在场,这不是早有预谋是什么?” “瑄王...”贵妃扭头看向淑妃,下意识躲了几步。 淑妃忙摇头,“不会的,秉铖不会这么做的,这中间怕是有什么误会!” 太子附和,“是啊父亲。” 官家斜睨了一眼,“你闭嘴!” “父亲!”瑄王的声音在殿外响起,“广德殿已经被我围了,只要父亲写下诏书,禅位于我,我保证,殿内的人都能毫发无伤地走出来,否则——” “程抃,把门打开。”官家冷声道。 “官家!”贵妃惊慌。 程抃给内侍们使了个眼色,殿门缓缓开启,瑄王立在门前,左右皆是执剑的侍卫司,阶下是训练有素的私军,放眼望去,竟是黑压压一片。 官家扫了一眼,“侍卫司?很好。” 田赉一慌,不动声色向后退了一步,又被瑄王拉了回来。 瑄王冷冷抬眸,“父亲,我劝您还是识时务些吧。” 官家不慌不忙,端起酒盏饮了一口,“我很好奇,你为何要这么做。” “既然在父亲心里,我的名字永远都不在考虑之列,我只有自己想办法争取了。” “太子已立,这么多年,朕把很多重要的事,都交给你去做,是希望你能好好辅佐太子,并非取而代之。” 瑄王冷笑了两声,朝太子一指,“父亲英明一世,当真觉得萧秉钦他适合当太子么?” 太子妃紧紧攥住太子的手。 官家沉声道:“适不适合,朕自有考量,无需你来置喙!” “是么!” 瑄王双手一挥,私军们拎着雪亮的刀剑一拥而上,吓得官眷们抱头尖叫不止。 “事到如今,父亲还是一意孤行啊。” 淑妃蹒跚上前,颤抖伸出双手,“秉铖,你过来,你不要与这些人为伍,你听我的话,回头是岸啊!” “回头?”瑄王摇摇头,“在得知我生母身份那一日,我就已经回不了头了。” 贤妃平声道:“是你自己欲壑难填,与你生母又有何干?” “你们也不必逞口舌之快,来拖延时间,不怕告诉你们,殿前司已经被我策反,魏国公的人被关在宫门之外。”瑄王神色阴鸷,声音里没有半点温度,“父亲,尽快做决断吧,我可没什么耐心。” “我若不肯,你又当如何?”官家轻蔑笑道,“难道,你还要弑父不成?” 允棠目光瞥向官家,他面色沉郁,却稳如泰山,就连气息也不曾紊乱分毫。 直到今日,她才真切感受到,来自君王的压迫感。 瑄王冷声道:“我本无意如此,可若父亲执迷不悟,也不是不能。” 说罢顿了顿,又勾起嘴角道:“对了,我是不是忘了说?一炷香的时间,我若不放出信号,长定殿便会走水,我知道殿内高手如云,但若是出来一个射死一个,那皇太孙殿下...” 闻言,太子愤然上前,“秉铖,你到底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 瑄王气急,转身拔出侍卫佩剑,剑尖直指太子咽喉,咬牙道:“你给我闭嘴,信不信我杀了你!” 皇后心底一慌,双手扶案,允棠也暗暗攥紧拳头。 “秉铖!”淑妃惊呼,“你别乱来!” 太子看了看面前的剑刃,不敢置信道:“秉铖,那,那可是弘易啊!” 听到弘易的名字,瑄王稍一迟疑,垂下眸去,剑也偏离了半寸。 啪! 一个杯盏落地。 在这剑拔弩张之时,这突如其来的炸响,把众人吓得一个激灵,还未来得及去寻声源,紧接着破空声至,那是羽箭箭头划破空气的声音。 噗! 金属嵌入皮肉的声音。 这声音允棠再熟悉不过。 时间仿佛在这一瞬间停滞,她目光扫过去,扫过长公主脚边摔碎的茶盏,扫过周遭众人惊慌失措的脸,最后停留在瑄王那被染红的胸前。 瑄王错愕顿住,缓缓低头。 左胸心脏的位置,一枚羽箭穿胸而出,那尖锐的箭头上,鲜红的液体一滴滴滚落。 “秉铖!”太子上前抱住那摇摇欲坠的身躯。 官家猛地起身,拍案咆哮道:“谁让你们动的手?” 他早知瑄王要反,叫殿前司指挥使孔如归假意归降,广德殿前后也早有埋伏,只等他一声令下,围剿这帮逆贼。 可他从未想过要瑄王的命。 “是谁,到底是谁!”官家颤颤巍巍捶案。 贤妃冷冷开口,“官家不如问问长公主殿下,她摔盏为号,不由分说射杀瑄王,是何居心?”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还有一章掉落哦 第116章 世间风浪几曾平 就算朕有…… “秉铖!”淑妃失声。 瑄王倒在太子怀里,一句话也没来得及留下,便断了气。 太子看着那漆黑瞳孔慢慢散开,再也忍不住,抱住弟弟尸体,嚎啕大哭起来。 身后田赉等人顿时慌了神,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有反应快的,已经想抽身,无奈混杂在队伍里的殿前司抽刀上前,谁也动弹不得。 见了血,出了人命,已经有人开始低低啜泣起来。 “孔如归,缴了他们兵器!”官家高声道。 “是!” 私军本就是为财,如今瑄王已死,断没有再坚持的道理,于是噼里啪啦,武器纷纷落地。 官家缓缓走下高台,来到长公主面前,冷声质问道:“是你做的?” 长公主毫不掩饰,“是,他领兵逼宫,以剑挟持太子,罪该万死!” “他的罪,该由朕来定!”官家气得发抖,抬手指向长公主眉间,“何时轮到你来发落?” 长公主字字铿锵,“不,他的罪,该由刑法来定!” 允棠急道:“祖父,方才瑄王殿下说的信号...” 官家强压下愤怒,一摆手,“搜!” 程抃不敢耽搁,忙在瑄王身上摸索起来。 “方才瑄王若是想动手,可以一提剑,便刺死太子,何苦多言?他分明是下不了手啊!”贤妃以手帕拭泪,“再说,即便刑法定罪,也断没有由长公主发落的道理。” “贤妃娘子此言何意?”长公主怒目而视,“刀都架在脖子上了,一句下不了手,便想替他脱罪?我看你分明是萧秉铖的同谋!” “放肆!”皇后呵斥,“贤妃好歹是你的长辈,岂能容你随意攀诬?” “母亲!”长公主不服气,“明明做错事的是萧秉铖,为何大家都针对我,好像我才是那个谋反的逆贼?” 允棠倚在皇后身侧,慢悠悠张口,“事情本不至如此,祖父心中早有决断,长公主殿下此番强杀瑄王,倒好像是别有用心?” 长公主眼里射出寒星,“萧允棠,这里还没有你说话的份!” “您倒也不必恼羞成怒。”允棠道,“我只是好奇,您摔盏为号,号令的是哪支军队?这神射手当真是百步穿杨,倘若射偏半分,后果不堪设想啊!” “是啊,”贤妃附和,“若是射偏,瑄王一怒之下,当即刺死太子...当真是让人后怕啊!” “你们——”长公主抬手指向允棠和贤妃,高声质问道,“你们两个,到底是何居心?” “找到了!”程抃翻出一个信号弹。 “快!” 程抃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殿外,将信号发射出去。 官家低头看了看瑄王,再抬眼看长公主时,多了几分质疑,“允棠说得没错,你号令的是哪支军队?朕从不记得,曾给过你兵权。” 长公主自知理亏,颔首道:“是女儿的私军,女儿早知瑄王意图不轨,特意招募了私军来保护父亲母亲。” “私军?”官家眯眼,“传朕口谕,将埋伏在宫里的私军们,尽数剿杀,一个不留!” 长公主失声,“父亲!” “长公主殿下完全可以将此事告知官家,由官家来调遣皇城司,或者其他军队前来护驾。”贤妃抚住胸口,“殿下此举,与瑄王又有什么不同?” 淑妃满脸泪痕,仰脸道:“是啊,若是长公主殿,想下令射杀其他什么人,想必也是易如反掌吧!” 程抃闻言,忙护在官家身前。 长公主冷眼扫着这些人,不住点头,道:“好哇,我算看出来了,你们都是一伙的!难不成你们一个个的,都要造反吗?” 允棠道:“长公主殿下与太子殿下乃是亲姐弟,如此不顾太子殿下安危,行此强杀之举,实在令人费解。” “我不顾太子安危?”长公主怒极,反手指向自己,“要不是我,太子恐怕要死在越州!” “你说什么?”官家诘问。 “萧秉铖派人将太子骗到有瘟疫的村子,太子得上苍庇佑,安然无恙出了村,他又多次派人追杀,要不是我——”长公主指着跪坐在地上,哭成泪人的太子,“太子恐怕早就死了!他分明死有余辜!” 说完一把扯起太子,呵斥道:“哭什么哭,他刚才可是要杀你!” “秉铖不会的!”太子摇头,“他不过是一时昏了头,刚才提到弘易,他明明已经...” “你给我清醒点!”长公主拼命摇晃太子,“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谁啊?为了谁!” 太子哽咽道:“为了我么?可我从未想过要杀秉铖啊!” “他竟敢觊觎太子之位,难道他不该死吗?”长公主面目开始变得狰狞起来,“只有我们的母亲,才是父亲明媒正娶的妻子,才是中宫之主,只有母亲的孩子,才配继承大统!” 又转身指向贵妃、贤妃之流,嗤笑道:“她们在父亲登基后封了妃,在王府时也都不过是妾室!她们的儿子,有什么资格和你争?” 皇后愕然,“舜华,你疯了!” “我们的儿子,不配继承大统,所以你就要害死秉钰?”贤妃声声悲壮,“秉钰他不过是一心想做一名,像他舅舅一样骁勇的武将,他就该死么!” “秉钰?”官家怔住。 贤妃踉跄来到官家跟前,屈膝跪下,哭诉道:“没错,长公主殿下,已经不是第一次杀害亲王了,我的秉钰,就是被她所害!” 长公主红了眼,吼道:“你休要血口喷人!” “真的是血口喷人吗?”允棠步下台阶,质问道,“那我母亲呢?你派人千里追杀,连襁褓中的我,也没打算放过。” “你们母女俩,都是该死!”长公主咬牙切齿,疯道,“我费尽心思,阻挠萧秉钺和崔清珞的婚事,还不是怕他有了崔家助力,有朝一日也像今天一样逼宫谋反?本来已经功成,谁知道崔清珞那个废物,连自己的清白都守不住!” 皇后颤抖起身,“舜华...” “守不住也就罢了,还要怀上萧秉钺的种!”长公主冷哼,“这是老天不让她活,根本怪不得我!” “你这是承认了。”允棠攥拳。 “承认又如何?” 皇后不敢置信,“为什么啊舜华,你为什么要杀清珞?她就像你的妹妹一样——” “您也说了,只是像!”长公主歇斯底里,“可她根本就不是我的妹妹啊!为何您待她,比待我还要好,我们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我就好像一个外人,你们母女情深,我却在一旁眼巴巴看着!” 皇后怔在当场。 长公主一指允棠,嘶吼道:“还有这个萧允棠,您为何待她如此亲厚?我的女儿,佳儿婉儿,都不曾得您青睐,这到底是为什么?难道就因为她长得像她母亲?” 官家惊愕至极,“我知你易走极端,才让你远离这些纷乱,却不知你竟善妒至此,你母亲只是把对你夭折妹妹的感情,都投入到清珞身上,那时你已经七八岁大了,你该知道你母亲有多伤心!” “在没有弟弟妹妹的时候,您和母亲的目光,从不离开我,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我一转头,就能看到你们对我笑。”长公主哀怨道,“自从有了秉钦,你们就再也没正眼看过我。” “这怎么可能...”官家无奈。 长公主垂眸,“幼时我便由太子师讲学,学经世之学,论致用之道,朝堂上诸多反对,父亲亦坚持。可有了秉钦之后,父亲竟也觉得,女子读政论无用了,我多次要求与秉钦同学,都被您拒绝了。” “就算朕有诸多不是,这也不是你杀人的理由!”官家怒斥,“秉钰是怎么回事,你从实招来!” 长公主不语。 贤妃双膝向前蹭了几下,凄厉道:“官家,长公主叫人假传军令,秉钰刚从战场上平安撤下来,被告知原亓还在身后苦战,秉钰想也不想便折回,最后——” 说到后来,竟失了声。 官家悲恸欲绝,“她说的,可是真的?” 长公主仍是不开口。 “朕问你,这是不是真的?!”官家猛地提高音调,激动之下,吼完之后便躬身咳了起来。 程抃忙上前去为官家抚背。 贤妃额头点地,悲怆道:“求官家,为秉钰做主!” 长公主扭头看了看贤妃,冷哼一声,“是又如何?萧秉钰根本不像贤妃说的,只想当一名武将!他野心大着呢,还曾大放厥词,说要将辽国西夏尽数统一,这不是——” 啪! 官家扬手甩了长公主一个耳光。 长公主被打得头歪向一边,不可置信地捂着脸回头,“父亲!” “那可是你弟弟呀!”官家胸口一阵酸痛,苍老的声音里尽是失子之痛。 “我只有一个弟弟,就是秉钦。” “你口口声声都是为了太子殿下,实则不然,你不过是为你自己的妒忌之心,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而已。”允棠道,“就像你引这么多私军入宫,若是其中混杂些个别有用心的,或是别国奸细,后果又当如何?你承受得起么?” 第117章 故园今日海棠开 今日之后,我想按自己…… 长公主斜睨过去,“你休要在这添油加醋,我行事自有分寸!” “殿下所谓的分寸,还有私军的忠诚,都是拿钱买的。”允棠怫然道,“不知将殿下封地的玉矿充了公,或是将令婿革了职,殿下的分寸,还在不在?” 长公主牙齿龃龉,“你与你母亲一样可恶!” “来人!将长公主拿下!”官家悲绝闭上双眼。 “官家!”贤妃不甘心,喊道,“官家准备如何处置长公主?” 官家却不语。 今天他已经没了一个儿子,难道还要再失去一个女儿吗? 可想想秉钰和秉铖,心又痛得无以复加。 “官家!长定殿走水了!”外面有人仓皇来报。 “什么?”官家顿时慌了神,“快,领多余人手,去救皇太孙!” 允棠不由得一阵恍惚,怎么发了信号,还是走水了呢? 就在这混乱之际,长公主拔下头上金簪,一把拉过允棠,将簪子抵在她的咽喉处。 “舜华!”皇后悲极气噎,“你到底要干什么!” 长公主哂笑几声,“这回你们信了吗?萧秉铖他根本就不顾弘易死活,他是反贼,他死有余辜!为什么你们就不肯相信我呢?” 官家气愤喝道:“那你呢?如今长定殿走水,你却藉此挟持人质,你就顾念弘易的死活了吗?” 长公主眼底闪过一丝慌乱,手上暗暗用力,狂吼道:“是你们逼我的!” 允棠只觉得皮肉刺痛,随即便有温热的液体流下,她佯装镇定道:“长公主,你是逃不掉的。” “你闭嘴!”耳边传来长公主的暴喝。 “你杀了我,你也出不了皇城,你还是放弃吧。” 长公主冷笑一声,“我送你去见你母亲,难道你不该感谢我么?” 允棠扫向眼底那根金簪,到底刺进去多少,才会要了自己的命。 “萧舜华!”一个清灵的男声从殿外传来。 长公主惊愕转头,竟是驸马义国公,身边还跟着两个惊惧错愕的女子。 “佳儿,婉儿...”长公主几近崩溃,“你带她们来做什么!” “母亲!”年纪稍长些的济宁郡主,瞬间流下泪来,“你在做什么啊?你不要这样,你快放手!” “你快把她们带走!”长公主疯狂嘶吼,胡乱用力下,允棠吃痛,不得不再度高昂起头。 义国公痛惜道:“舜华,你怎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是他们逼我的,都是他们逼我的!” 义国公苦口婆心,“你是公主,朝堂政事,本与你无关,无论谁是太子,谁当了官家,都是他们自己的命,你又何苦要强行...” “那我的命又是什么?”长公主硬生生打断,痛苦道,“我读百书,难道就是为了藏在府中,相夫教子么?我不甘心!我若是男子,定比秉钦要强百倍,那是不是我就能当太子了?” 说完又转向官家,逼问道:“是不是,父亲?” 官家摇头,“你执念太深,已经入了魔障了,快收手吧!” “母亲,我们回家好不好?”安宁郡主弱弱道。 长公主绝望摇头,“我已经回不去了。” 说罢,转头对义国公道:“好好照顾她们。” 允棠听出语调里的决绝,脊背一凉,吞了吞口水,急道:“你难道要让你的女儿们,看着你杀人么?” “怎么?你怕了?”长公主冷笑,“有你陪我,黄泉路上我也不孤单了。” 说完,握着簪子的手微微扬起。 允棠看准时机,朝那手臂奋力一推,谁知长公主另一只手臂,正死死抓住她的衣衫,她逃脱不及,眼看金簪就要朝她刺过来! 长公主的动作却顿住了。 允棠用力一挣,衣衫都被扯破,她也跌出去老远,伏在地上转头,才发现,长公主的腰腹已被利剑穿透。 长公主愕然回头,贤妃惊恐拔出短剑,慌乱地丢在地上。 “你——” 贤妃脸上也溅上几滴血迹,慌乱摇头,“我不能让秉钰白死,我不能让你就这么逃了!” 长公主呕了一口血,不甘道:“我杀了你——” 瑞王忙蹒跚上前,将贤妃护在身后,只听扑通一声,长公主栽倒在他们跟前。 “舜华!”皇后失声。 “母亲!” 官家看着血慢慢从长公主身下溢出,又扭头看了看瑄王,这个垂暮老人,再也受不了,仰天长啸,“啊——” 殿外隐约传来杀伐声,还有救火的呼号,殿内却似死一般寂静。 允棠仰在冰冷的地上喘息。 这场辛苦曲折的复仇之路,她终于是走到头了。 周身再提不起一点气力,什么都懒得去想,她阖上眼,感受狂跳的心,逐渐趋于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又有人来报。 “官家,长定殿的火扑灭了,可是——” 官家正倚坐在柱边扶额,闻言皱眉,“怎么吞吞吐吐的,可是什么?” “并未发现皇太孙殿下和萧洗马的踪迹。” 璟王上前一步,“父亲,我去看看吧。” 贵妃一把将儿子拉住,“现在外面私军还未剿清,会不会有危险?” “母亲...” 萧卿尘... 允棠一骨碌爬起来,从地上捡起短剑,冲了出去。 正如贵妃所说,这一路上并不太平,私军被围剿之下溃不成军,死的死,逃的逃,各凭本事。途中遇到有提剑与侍卫激战的,有落荒而逃的,一不留神还会绊到几具尸体。 她也顾不了那么多,以萧卿尘的本事,怎么可能放把火就被烧死呢? 他一定和皇太孙一起,藏在什么地方。 一路小跑刚转过一道门,一柄剑迎面刺来,吓得她忙侧头躲闪。 可对方不依不饶,又朝她面门横削过来,她忙用短剑去挡,脚下急退数步,被凸起的砖石绊了个趔趄,失去平衡,摔倒在地上。 “嘶——” 尾椎传来的剧痛,让她倒吸一口凉气,一抬头,更是头皮一麻。 那是一名不知藏匿了多久的私军,此时已经杀红了眼,剑身血迹斑斑,见她摔倒在地上,更是面目狰狞,杀气尽显,提剑就要砍! 允棠被吓得呼吸一滞,攥紧短剑的手,微微发抖。 可还未等那人将剑完全提起,一枚羽箭凌空而至,精准命中眼窝,那人闷哼一声,径直向后仰倒去过。 温热粘稠的血,溅了她满脸,她怔在当场。 这一幕,与白露死时的场景,如出一辙。 萧卿尘提弓匆匆跑过来,将她扶坐起来,急问道:“你没事吧?” 允棠惊魂未定,扔掉短剑,一把揽住他的脖颈,大哭起来。 “你怎么在这?这里很危险。” 允棠哭道:“我来找你,他们说你和皇太孙殿下都不见了!” 萧卿尘笑,“明知道他们要放火,难道还在殿里等着被烧不成?” 说罢,将她扶起身,用手简单抹了抹她脸上的血迹,“走,我先送你回广德殿。” 这场盛大的闹剧收场之时,天已经黑透了。 殿前司举着火把清点伤亡人数,内侍们将各处尸体,都收罗到广德殿前的空地上,放眼望去,尸横满地,触目惊心,浓重的血腥味挥之不去,令人作呕。 沈聿风和萧卿尘正在跟官家禀报情况。 皇后拉着皇太孙说话,太子坐在台阶上,看着两具蒙了白布的尸体发呆,贤妃依偎在瑞王怀里,哭肿了眼睛。 翌日,沈聿风拿着官家手谕,联合刑部尚书方荀,宰相富筝和枢密使窦谈友,一同论罪。 瑄王谋逆一案,主谋萧秉铖身死,其子女贬为庶人,逐出汴京,经查实,淑妃不知情,但教子无方,降为梁婕妤。 侍卫司指挥使田赉,赐了凌迟,皇甫丘和一众幕僚,枭首,以上逆贼皆连坐,族中十六岁以上者斩,不足十六岁者,没入贱籍。 长公主因涉及多起亲王、郡主谋杀案,其罪本当诛,贤妃为子报仇心切,情有可原,降为原嫔,停奉一年,以观后效。 义国公常年住在道观,两个女儿又都已经出嫁,故不牵扯其中。 各官宦家中,不得招募私军,违令者,斩。 瑾王和楚家姐妹的案子还历历在目,这才过去没几日,又出了这么大的事。 此判决一出,文武百官乃至平头百姓,无不怆然。 此事之后,官家一病不起。 太医院数位德高望重的太医,轮番诊了脉,出来皆叹气摇头,跪呼“老臣无能”。 皇后知道,官家这是真的伤了心。 与萧卿尘一起探过病之后,允棠终于来到母亲牌位前,上了一炷香。 知道她定有许多话要说,萧卿尘拈香拜过之后,便识趣地退了出去。 “母亲...” “我应当这样唤您,毕竟这具躯壳是您给的。”允棠笑笑,“只是,您若在天有灵,也当知道,这副身体里的我,并不是您的女儿。” “我不知令嫒会不会做得更好,我只知我已经尽力而为,结果,我也认为是好的。为您洗刷了十几年的冤名,让行恶者都得到了相应的惩罚。” “代价比我想象中要大得多。曾有人问我,若是知道为您昭雪会牵扯颇多,甚至伤人性命,我会不会罢手,如今我想要如此回答。” “我不会罢手,但我也许会选择换另外一种方式,另外一种,伤害更可控的方式。” “今日之后,我想按自己想要的方式去生活,不再为身世所扰,想爱便爱,无所顾忌,肆意翱翔于天地间,我会过得很好,希望您也能获得安宁。” 没有一丝风,堂外的海棠却轻轻摇曳起来,萧卿尘惊诧望过去,宛若笑靥无声。 作者有话要说: 18点还有一章yo 第118章 劝君惜取少年时 官家力排…… 两三日不眠不休,沈聿风身心俱疲回到国公府,来到门前,想起沈连氏,不由得长叹一声。 有小厮来牵了马,他抚着僵硬的肩颈,面色肃然进了门。 “国公爷回来了!”吕妈妈喜道。 沈聿风并未理会,将剑抛给邓西,径直来到正堂落座。 沈连氏听到吕妈妈叫喊,忙碎步赶过来,一边走,一边还理了理衣裳。 从女使手里接过茶,沈连氏小心翼翼端到沈聿风面前,“国公爷这几天真是辛苦了。” 沈聿风不说话,也不抬手去接,只是直直看着她。 “国公爷这是怎么了?”沈连氏面露赧色,将茶盏放在案几上,便退到一旁。 “我让你想的事,想得怎么样了?”沈聿风冷声问道。 沈连氏微怔,随后笑道:“什么事也不急于这一时,想必您已经几日没合眼了,不如,我伺候您沐浴?” 想起萧卿尘调侃他,一把年纪还吃美人计,沈聿风恼羞成怒,猛一拍案,茶盏里的茶汤颤了又颤。 “国公爷这是做什么,吓了我一跳。”沈连氏来到他身边,抬手揉捏他的肩,柔声道,“知春知道错了,还不行吗?不过就是在吴妈妈的事情上扯了慌,她呀,得了些妇人之症,之前只是不好说出口,这才——” 听她满口胡言,沈聿风再也忍不住,拍掉她的手,冷声道:“是我没说清楚?” “聿风...” “连觉夏!” 沈连氏手一顿,眸子里闪过一丝惊慌。 “我给过你机会!”沈聿风起身,一把擒住她的手腕,怒道:“你不肯说,我来替你说!” 沈连氏奋力想要挣脱,沈聿风腕上一用力,将人猛地拉到身前。 “七年前,你得知我夫人病重,觉得有机可乘,便在一家老小的饭菜里下了迷药,随即又放了一把火,烧死连氏全家十一口,其中包括你的孪生姐姐,连知春。” “你放手!” “然后,你装作是你姐姐,孤苦无依,前来投奔我,沈连两家是世交,你知道我绝对不会拒绝。”沈聿风咬牙道,“然后你趁着我夫人缠绵病榻,处心积虑,利用我与你姐姐青梅竹马的旧情,让我——” 连氏梗起脖子,冷笑道:“国公爷怎么不说下去了?” “那可是你的亲生父母,和你的姐姐呀!你怎么下得了手!”沈聿风额头暴起青筋,双眼猩红,“你,你根本不配为人!” 连氏嗤道:“我下套,也得国公爷您上钩才行啊,这一个巴掌拍不响,要不是您对我姐姐念念不忘,我做再多也是枉然吧?” “你——” 手腕被紧紧扼住,血液不畅,整个手掌已经充血发红,连氏干脆放弃抵抗,狞笑道:“同样是连家的女儿,连知春她处处都好,得双亲夸赞,得你爱慕。” “我却不学无术,骄纵蛮横,是个侮辱门楣的累赘,早知如此,在襁褓里就该把我掐死的,何苦让我来到这世上!” “你与知春虽容貌相似,但却是云泥之别。你事事与她争抢,她从不放在心上...” “从不放在心上?”连氏狂笑,“若真的没放在心上,我们姐妹之间的小事,你又怎么会悉数知晓?你们都被她的模样骗了,她根本跟我是同一种人!” “我杀了你!”沈聿风勃然大怒,一把将她甩在地上,转身边去抽供在堂上的剑。 可剑到她喉边,却顿住,那只握剑的手不住发抖。 连氏仰起头,将雪白的脖子对准剑尖,面色坦然,“来吧,杀了我!” 沈聿风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胸口剧烈起伏。 “承认吧,要不是我,你这辈子只能空留遗憾。”连氏将散落下来的碎发掖在耳后,面露嘲讽,“你伏在我身上,唤我姐姐的名字的时候——” “你闭嘴!”沈聿风暴喝,“你别提你姐姐!” 他激动之下,剑刃滑过连氏脖子,瞬间留下一道血口。 “我凭什么不能提?明明是我先认识你的!”连氏面目狰狞,“在你认识她之前,你也夸过我的,你忘了?” “我那是不知道你丑陋的真面目!” “伺候你这么多年,如今倒嫌弃我丑陋了?” 沈聿风刚要说更多,邓西急匆匆进来,饶是有心里准备,看到眼前这一幕也是一惊,随后附到他耳边轻声道:“国公爷,官家,官家怕是不行了。” “什么?”沈聿风一惊,转身刚要走,回头看看地上的连氏,吩咐道,“邓西,把连氏送到开封府去,连带着吴叔、觅儿还有那些罪证,一并送去,告诉他们,按律判决,不得姑息!” “是!” 来不及沐浴更衣,沈聿风满脸胡茬来到官家寝殿,殿外璟王直抹泪。 “父亲已是弥留,魏国公还是快进去看看吧。” 进了门,皇后、太子和皇太孙正围坐在榻前。 官家双眼紧闭,呼吸浊重,嘴里含糊不轻地唤着:“钺儿,钰儿,慢些跑...” 皇后泣不成声,“官家似乎梦到,孩子们聚在一起玩耍,无忧无虑的小时候。” “父亲!”太子哽咽。 沈聿风上前,屈膝跪下,朗声道:“官家,我会好好照顾太子,帮他守好皇位,您放心去吧!” 闻言,官家眉头渐渐舒展,呼吸也开始变得冗长,用尽所有气力,呼出了此生最后一口气。 “官家!” “祖父!” 皇城内丧钟大作,所有妃嫔皇子,宫人内侍们,皆伏地嚎啕。 宫墙之外,有百姓也闻得丧钟,自发地跪地,朝官家寝殿方向磕头。 消息传到崔府时,崔奉老泪纵横,跪在院子里,高声道:“臣崔奉,送官家!” 小辈们也跪了一地,允棠在其中,有些恍惚。 官家做了三十多年的皇帝,勤政爱民,为百姓建造了一个,时和岁稔的太平盛世。 可晚年,却亲眼见证了子女相残,苍苍白发人,肝肠寸断地送走了一个又一个黑发人。 想起逼宫那日,官家那步履蹒跚的背影,才明白那团龙窄袍内,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岁暮老人而已。 礼部连夜开始忙碌,忙先帝丧仪,忙新皇登基。 皇城内,乃至整个汴京城内,一片素缟,静默非常。 太子萧秉钦于次日,四月初二登基,更年号为建宁,此为建宁元年。 其余皇子为避讳新皇,统一将名字中的“秉”字,改为“举”。 皇太孙萧弘易,立为太子,入主东宫;官家嫡女福宁郡主,晋升为福宁公主,赐公主府。 太子妃立为皇后,侧妃姜氏为贵妃,众妾室和庶子女们,还有先帝的妃嫔们,也都按礼晋升,此处略去不提。 先帝丧仪程序繁琐,一直到四月末,才将灵柩葬入皇陵。 退去素白衣衫,允棠转向一直陪在她身边的萧卿尘,“等过了国丧,我们便成亲吧。” 萧卿尘不由得怔住,“你,此话当真?” “你傻吗?谁会拿婚事开玩笑?” 萧卿尘又惊又喜,一把抱起她疯狂转圈圈,笑道:“太好了,我终于等到这天了!” “你疯了吗!”允棠猛捶他肩膀,“叫人听到你大声说笑,是要掉脑袋的!” 他立刻噤了声,小心翼翼将她放下来,低头柔声道:“我真是太高兴了。” 允棠忍不住笑出声,“瞧你那傻样!” “对了,刚才你换衣裳时,翟妈妈来过,说楚妙君在流放路上,被人刺死了。” “嗯。” “万家人,我也给送回去了,伍巡见万小夫人被养得白白胖胖,对我千恩万谢呢。” 允棠哑然失笑。 “还有,前国公夫人连氏,因杀全家十几口,也被判了凌迟,国公爷特意跟官家求了,她不在大赦范围内。” 这倒是让允棠诧异,听萧卿尘简单说了前因后果之后,不禁怅然。 “求不得,放不下,果然执念害人不浅啊。” 新皇登基的消息一朝传遍大江南北,身在扬州的万俟丹得知消息时,看了看正在对弈的卢文君。 “你们小姐妹也算是用心良苦了。” 卢文君含笑落下一子,“我朝君民一心,朝堂稳固坚若磐石,小皇子,您输了。” 建宁元年腊月底,官家宣布退位,在位不到八个月,成为当朝在位时间最短的皇帝。 太子萧弘易继位,改年号为建成。 官家上任第一件事,便是解散暗卫,将身手不凡的成员,委派到各个军队当将军或者校尉,封萧卿尘——如今该是沈卿尘了,为镇国公。 一门父子两爵位,实属罕见。 又按照崔家以及其他将军的供词,揪出朝中克扣军饷的贪官,严惩了几人,以儆效尤。 太上皇试图推行的“共济堂”和“慈幼院”,还有文安郡主封地的“居养院”,官家正式跟内阁议了之后,先在京西南路和两浙路各郡试行,继而推向全国。 无上皇三年国丧期一过,魏国公府和镇国公府,便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婚事。 而崔家,竟然接到太上皇和皇太后旨意,命崔家几口,携崔家二娘子入宫。 祝之遥不由得心慌,“星儿,你可知,召你入宫所为何事?” 崔南星心虚,“我...” 崔北辰盯了姐姐一会儿,恍然大叫,“你,你不会是要当皇后了吧?” “什么?”夫妻俩仓皇起身。 祝之遥按住刚要开始踱步的崔奇风,理了理思绪,道:“你可知那宫中,是什么地方?” “我知道。” “那你还想去么?” “想。”崔南星认真道,“官家力排众议,想要娶我,我也绝对不能退缩才是。” 崔奇风问道:“不后悔?” “绝不后悔。”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还有两章,就完结啦~ 第119章 洞房昨夜停红烛 别闹,好…… 成亲是件累人的事。 萧允棠在还是现代社畜的时候,曾有幸参加表姐的婚礼,她的心思很简单,能穿上那新中式的伴娘服,当一次美美的伴娘。 谁知凌晨三点就被抓起来上妆盘发,两只眼睛肿得跟核桃一样,整整一天都浑浑噩噩,为新娘送戒指拎包,妥妥一个工具人,照片出来时候恨不得掐死摄影师。 而人在古代,事事都要更讲究,更繁琐些。 早在大婚的前一日,庭月和翟妈妈,领着七八个手脚利落的女使,都去到文安郡主府(是沈卿尘非要入赘的)上铺房。 而崔府上下也是忙活开了,祝之遥领着周妈妈,整理大婚当日要用的凤冠霞帔,胭脂水粉,崔南星负责清点嫁妆,崔北辰查验茶酒和利市,崔奇风和怀叔则指挥小厮们悬灯结彩。 允棠像木桩子一样立在屋子中央,被一群人拿着各种东西,东比西比,早就困得不行,哈欠连天了。 “哎呦,瞧你困的。”祝之遥在她脸上掐了一把,“小满,快伺候你们姑娘沐浴吧,要是明日顶着个黑眼圈,这新娘子可就不好看了。” 小满欢喜应声,转身出去准备。 啊,终于解放了。 泡了个热水澡,允棠几乎是一挨着枕头,就睡过去了。 可感觉刚睡醒就被叫了起来,允棠被推着换衣裳、绞面、上妆,在梳头的时候全靠小满撑着,才不至于摔倒。 左一层右一层,勉强把婚服穿好,足有七八斤重的头冠压得她头都抬不起来,全靠之前受过伤的颈椎强撑着。 先听得鞭炮作响,随后催妆乐起。 “迎亲队伍来了!”小满惊呼,“姑娘,咱们得快点了!” 允棠在庭月的搀扶下起身,心中暗暗叫苦,头上这叮当乱响的玩意,搞不好要顶上一天。 好在沈卿尘出手大方,不等堵门的亲朋出什么难题,先让缘起把大把的红包散了出去。 说是红包,都是一个个红色钱袋,里面装的是真金白银,砸在头上都要砸起个大包,这样的喜钱,身后的小厮抬了一箩筐,缘起一直扔到周遭再没人直起身,才跟着沈卿尘大摇大摆进了门。 按照惯例,新婚夫妇要向长辈敬茶,沈卿尘毕恭毕敬向崔奉奉了茶,本做好了心里准备,听崔老将军说上几句,谁知老人嘴唇翕动数次,竟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看着允棠红了眼。 允棠眼眶也发酸,她知道外祖父的心结,他还未来得及看到最心爱的女儿出嫁,如今见了她身披嫁衣,自是百感交集。 “请崔老将军放心,我会好好待允棠的。”沈卿尘朗声道。 “新郎官,还不改口?”喜婆掩口提示道。 众人哄笑。 沈卿尘憨笑,“外祖父!” 崔奉这才眨了眨眼,又清了清嗓,沉沉地应了一声。 轮到崔奇风夫妇了。 崔奇风正色道:“你小子,若是敢辜负她,我定不轻饶!” “将军!”祝之遥凑近了道,“人家现在好歹也是一品国公爷,您这样说——” 崔奇风不以为然,“那怎么了?他是不是得叫我一声舅舅?” 沈卿尘喜笑颜开,双手奉茶,“舅舅,舅母,喝茶。” “哎!”崔奇风接过茶,得意地朝夫人挑了挑眉。 祝之遥无奈笑笑,“那我祝你们,琴瑟和同,恩爱白首!” 崔南星站在一旁扁嘴,扯起崔北辰的袖子去揩眼泪。 敬了茶,由喜婆引着上了轿,允棠忙把头靠在轿子侧壁上,借力休息一下。 魏国公早早的候在郡主府,急得团团转,时不时便去门边翘首望。 邓西忍不住调侃道:“国公爷也忒心急了,崔府那边还得敬茶呢。” “那也太慢了,那茶抿一口做做样子就得了,难道要都喝完不成?”沈聿风嘟囔着。 话音刚落,边听着鼓乐奏鸣,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终于露了头。 一对新人各牵着大红绸缎的两端,喜气洋洋进了门,沈聿风见自己儿子丰神俊朗,一身大红喜袍衬得更是貌赛潘安,不由得挺直了腰板,脸上难掩得意的神色。 再瞧允棠,虽由团扇遮面,可隐约能瞥见精致五官,真是一对璧人儿啊! “父亲喝茶!”允棠纤纤玉指奉上茶盏。 沈聿风忙起身接过,口中不断道:“好,好!” “咳!”屏风后传来一声。 沈卿尘惊喜,牵着允棠来到屏风后,“您怎么来了?” 官家负手轻笑,“你成亲,朕岂有不来的道理?” 允棠忙欠身行礼,沈卿尘又道:“那我是不是也得敬您一杯茶喝?” “好啊。”官家撩袍稳稳坐下,“朕等着。” 由喜婆引着入了新房,新人对拜,随后坐在床上,由妇人们撒些花生、红枣、桂圆等彩果,撒帐过后,又分别绞了二人的头发,绾在一处,名曰“合髻”,又饮了合卺酒,这才算礼成,一众人等呼啦啦退了出去。 允棠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团扇遮面,为啥不是红盖头啊,这举得手都酸了。 刚捏着手腕揉了两下,门吱呀一声又开了,她忙把团扇重新举起。 “姑娘,是我。” 听到小满的声音,允棠肩膀都塌了,揉肩捶腿,再也顾不得形象。 小满忙给她倒了杯茶,“国公爷说了,让我给姑娘卸了妆,换身舒服的衣裳歇着。” 她忙接过来,咕咚咕咚喝了,“这...不合规矩吧?” “国公爷说。”小满努力压平嘴角,“今儿的妆是谁给您画的,好像刚从坟里爬出来那样白。” 允棠向上吹了吹刘海,翻了个白眼,把团扇往床上一扔,气道:“不识好歹!来,都给我卸了,正好我累着呢!” 小满噗嗤一笑,忙上手帮忙,这金银首饰,拆了一床,将绾紧的头发披散开来,又唤来庭月打了温水,为她洗面,之后又换了身舒服的亵衣。 这一通折腾后,允棠又打起了哈欠。 小满道:“要不姑娘先睡一会儿吧,外面不少宾客,国公爷怕是一时半会也回不了屋。” 理智告诉她,应当拒绝,可困意袭来,实在顶不住,允棠窝进松软的被窝,喃喃道:“那他回来,你喊我一声。” “哎。” 前一夜就没睡好,又折腾了大半天,没多一会儿,允棠便沉沉睡去了。 她好像做了一个梦。 一片虚无环境,面前女子背朝着她,一袭红衣英姿飒爽,头上一顶帷帽覆着红纱,身后背着一把缠着红线的短弓。 这次没等她唤,女子便转过头来,那张脸与她十分相似,却又一眼便能看出不同。 女子笑盈盈道:“允棠,我的乖女儿,你一定要幸福啊。” 她再也忍不住,低低地哭出声来。 恍惚间,母亲已不见了踪影,不知从何处跑来一只大狗,憨憨的,非常可爱,见她哭了,直去舔她的脸。 温热黏腻的舌头划过脸颊,又移到脖颈,来到锁骨,她被舔得直痒,泪还没擦干,就缩起脖子笑起来。 “别闹,好痒!” 紧接着,一只大手探入她的腰下,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 这一捏不要紧,允棠瞬间清醒,一睁眼,醉眼朦胧的沈卿尘,正躺在她身侧。 “你,你——”她慌乱坐起身,“你回来了,这小满,怎么也不叫我?” “很晚了,我让她去睡了。”沈卿尘好像喝了很多酒,头发沉,轻倚在她肩头,“我们也赶紧安置吧。” 允棠斜瞥了他一眼,衣衫不整,半个胸膛都敞在外面,隐约还露出腹肌沟沟来...不由得紧张得吞了吞口水,“那个...你不洗洗么?” 沈卿尘抬起头,饶有兴趣地盯着她,一言不发。 “我是说...呃,”她支支吾吾,心里却懊恼得想抽自己嘴巴,这么说,好像她很着急一样。 实在想不出什么话能圆回来,她破罐子破摔,“没事了,睡吧。” 说完,卷上被子躺下,只留一个后背给他。 沈卿尘难掩笑意,伸手去扯她身上的被子,谁知道左扯右扯,也没找到被头,她竟然把自己裹成了个粽子,要知道,现在可是六月盛夏啊。 无奈之下,沈卿尘只得用手撑头,侧躺着,盯着她的后脑勺。 虽然裹着被子,可是她的曼妙曲线还是一览无余,想想刚才吻过她的脸颊,脖子,又想想那盈盈一握的小腰,他只觉得小腹有一股热流扫过,迅速遍布全身,整个人都燥热起来。 他强忍着撕开那床被子的冲动,静静等待着。 果然,没多一会儿,允棠就捂不住了,额头都汗津津的,她偷偷掀开被子一角,想要放些凉空气进来,谁知道他竟一头钻了进来。 她惊呼一声,去揭身上的被子,沈卿尘探出头来,“你想把人都叫来围观么?” “我——” 没等她说完,沈卿尘就吻了上来。 这一吻他等得太久太久了,他迫不及待想要侵占她唇齿间的每一个角落,感觉到她在节节败退,他伸出大手覆在她的脑后,将她缓缓放倒。 他的唇,摩挲过她如玉如脂的脸颊,来到她的耳畔。 “我洗过了。” 作者有话要说: 1/2中午12点就更 第120章 愿为影兮随君身 “还来?”…… 灼热的气息喷洒在耳畔,允棠只觉得后背一阵酥麻,好似有无数蚂蚁在乱爬,她忍不住侧过脸,想要把那只不争气的耳朵藏起来,谁知又倏地被擒住了唇。 “唔——” 这次的吻明显轻柔了许多,沈卿尘的唇齿之间带着淡淡的酒气,舌尖与她的纠缠,他粗糙的手指抚上她的脸颊,揉捏她娇嫩的耳垂,拂过细腻光滑的脖子,又滑过锁骨,慢慢向下... “等一下!”允棠在窒息之前别过头,大喘了两口,这才重新活过来。 “怎么了?”他声音暗哑。 在这个时候叫停,他可受不了。 “你刚刚还跟小满说,说我的脸,白得像鬼...”允棠秀眉微蹙,双眼懵懂像小鹿一般,“是真的吗?” 沈卿尘无奈在她唇珠上啄了一口,“你一整天都拿团扇遮面,我只浅浅看到个侧脸。” “那你还那么说...”她嗔道。 “我不过是想让你卸了头冠,换了衣裳,舒舒服服睡一觉,晚上好...”他没再继续说,细细密密的吻,铺天盖地落了下来。 好什么? 她脑袋早就空白一片,索性放弃不再去想,她微闭起双眼,全心感受着肌肤上混乱的气息,和接踵而至的战栗。 窗外月色皎洁,屋内暧昧的呼吸声时轻时重,偶尔还会听到一声压抑不住的低呼。 待一切平息下来,他翻身下来,将她揽入怀中。 出过汗的肌肤暴露在空气中,闷热中蒸发出一丝凉意。 两人都是一身黏腻,肌肤相贴时有些粘连,可谁也不顾不了那么多,只是紧紧相拥着。 “我记得,你说过,想四处走走,看大好河山。”沈卿尘道,“明日我们便启程,好不好?” “明日?”允棠一怔,抬头看他,“明日还要去拜沈家宗族耆老,还要给公爹敬茶...” “不用,我跟父亲早就讨论过此事了,况且他自己也不是个守礼的人,你不必在乎这些。” “可是——” “别可是了。”沈卿尘抬手替她拨了拨额前被汗浸湿的发,柔声问道,“你最想去哪?” 她不假思索,“扬州,我想回扬州看看。” 沈卿尘笑意在唇边漾开,“好,那我们就去扬州。” “你不用上朝吗?” “回头让缘起递上个劄子就是。”沈卿尘扯过软枕放在脑后,“官家不会说什么的。” 允棠伏在他的胸膛上,认真道:“就算你跟官家从小一起长大,关系好,可也不能总这样不守规矩,如此落人口实,会让官家难做的。” 他乖乖点头,“知道了。” “你说,南星真的能当上皇后么?” 他看着她,脸上的绯色还未完全褪去,一头乌黑长发披散下来,隐约遮住胸口起伏,眸子里雾色氤氲,朱唇微启,唇珠上晶莹剔透,尽是他吻过的痕迹,摇曳烛火映照下,愈发显得楚楚动人。 “应该能吧...” 其实他脑子已经无法思考了,浑身血液似乎又重新集中到一处。 允棠还不知情,自顾自说道:“其实言官们介意的,不过是她自小长在边关,可她见过战乱之中的百姓,比别的高门闺秀,更懂人间疾苦。” “嗯...” 他的手,不经意滑过她的腰侧。 “喂!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啊?” 沈卿尘一把扯过被子,蒙住两人的头,“一会儿再说!” “还来?” * 扬州街道上,一位小娘子仔细打量过果子铺前,认真挑选果子的翩翩公子后,掩口惊呼:“这是小公爷!” “谁?” 林家小娘子激动得跳脚,“这是汴京城来的,魏国公家的小公爷,就是我之前说的那个——” 同行的小娘子凑近几步,待看清眉眼后,也泛起了桃花眼,“哇,是真的很好看哎!” 很快就有人群围了过来。 缘起熟悉这个场面,抱剑立在沈卿尘身后,不让人近他的身。 他终于选好了,指着几盒跟老板说道:“就要这三个吧。” 不远处,允棠带着小满,在街边饮子铺歇脚,忽然听到不远处有人争吵。 “姑娘你看,那不是王江氏?”小满道。 允棠瞧过去,那肥胖的身子,有旁人两个那么宽,不是她是谁?此时正和对面媒婆打扮的妇人,面红耳赤地争吵着。 “这都几年过去了,她怎么还在跟媒婆吵架呢,算起来,她家儿子得快三十了吧?” 小满听了,掩口咯咯笑出了声。 王江氏一甩帕子转身,刚好对上她二人含笑的目光,知道在被嘲笑,气冲冲地径直奔了过来。 “哟,我当是谁呢!”王江氏双手交握在身前,阴阳怪气道,“若我没记错,姑娘不是嫁到汴京去了么,怎么又回来了?是没能进得了魏国公府的门啊,还是被人撵了出来呢?” 小满昂首呵斥道:“放肆!谁给你的狗胆,敢冒犯文安郡主?” 允棠侧目,小满训斥起人来,可是越来越像样了。 “郡主?”王江氏上下打量一番,见允棠身上也没几件首饰,衣着也没多华丽,忍不住嗤笑道,“我倒是听说有这么位郡主,不过你当我——哎呦!” 话还没说完,就被人从侧面踢了一脚,横扑在地上,好像一块两百斤的肥肉拍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哪个不长眼的——” 缘起介绍道:“这是我们魏国公家小公爷,现在是镇国公,你面前坐着这位,是文安郡主,也是镇国公夫人,你这么跟郡主说话,是活得不耐烦了么?” “郡,郡主...”王江氏忙从地上爬起来,伏在允棠脚下,“小的,小的有眼不识泰山...” “行了!”允棠轻笑,“别吓她了,从前我们住扬州的时候,她就在隔壁院子开钱庄。” 沈卿尘点头,“原来是邻居啊,那一定是很照顾我们家允棠咯?” 王江氏汗都快下来了,赔笑道:“岂敢,岂敢。郡主天生丽质又聪慧过人,哪能轮到我这么个糟老婆子照顾呢,呵——” 缘起使了个眼色,“还不快走?” “哎!哎!”王江氏手脚并用,好不容易才站起身,忙挪着步,一溜烟跑远了。 看着那狼狈的模样,众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夫人说怀念江南果子的味道,我已经买来了。”沈卿尘扬了扬手里的盒子,“回家吃?” 允棠点头,“嗯!” 沈卿尘将盒子交到缘起手里,回头执起她柔弱无骨的小手,两人相视而笑。 “还想去哪里?” “嗯...蜀中?” “好,就去蜀中。” (正文完)癸卯年十月初十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住,想写的东西改来改去,最后删没了,只剩这些——正文到此正式完结啦,作为第一本书,有诸多不足之处,多谢海涵!体验养成作者,请诸位戳专栏,点个作者收藏呗!更多预收《桃花浪》《半死梧》,欢迎点星关注!感谢宝子们一路不离不弃,我会认真复盘,咱们下本见!不会让你们等太久的! 第121章 关于崔南星的番外 愿得一…… 世人皆知,沈卿尘与官家关系非同一般,所以不管我们到哪个郡县,都是几名大官带着一群小官,毕恭毕敬夹道相迎,本想低调出行,结果根本低调不起来。 原本,他还想替官家看看新政之下的百姓,是否真如劄子上所说的那般“丰年人乐业,陇上踏歌行”。 可当见到住的院子和房间都是粉刷一新之后,便死了这条心。 扬州虽几年前经历过蝗灾,但如今八街九陌,车马骈阗,热闹繁华程度,丝毫不亚于汴京。 还未等我们启程去蜀中,便得了京中来的消息,官家终于要册立皇后了,我和沈卿尘当即踏上归程。 因为这次出门前就做了长途旅行的准备,马车自然也被我改造了一番,变成了能坐能卧的“房车”,虽然每日天黑之前,都会找驿站或者邸店落脚,可路上颠簸很容易困倦,能真正躺下来小憩一会儿,还是挺解乏的。 其实在“上辈子”,我坐车出行时,是习惯戴着耳机看书的,那种超脱了喧嚣,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感觉让人着迷。 可马车摇晃,无法集中精力看书,并且我也不希望在这个时代让自己患上近视,再配上一副老学究模样的手持近视镜,实在有碍观瞻。 于是我强迫自己(还有他),相互依偎着,去看窗外的风景,看湖光山色,看层林尽染。 他的臂弯温暖舒适,让我觉得心安,谁能想到我当咸鱼的梦想,竟这样离奇地在这样的时空里圆满。 赶回汴京,回了崔府,见到崔南星,我和她都红了眼。 她埋怨,“成了亲,就被他拐走,而且一走就是大半年,你知道这半年我是怎么过的吗?” 我只好哄她,“您可是要入宫当娘娘的人,可别动不动就掉眼泪。” 提到入宫,她似乎有些焦虑,“允棠,你说,我决定入宫,到底是对是错?父亲母亲都说我的性子不适合当皇后,我有些怕,怕他因我而遭受非议。” 我拉她的手,试图宽慰她,“你不是还常跟我说,崔家女儿从不知难而退的么,想想你当初为何这么选择,或许能获得一些力量。” 她扭头朝窗外望望,不知想到什么,竟笑了笑,“是啊,我当初那么坚定,今儿个不知怎的,倒是打起退堂鼓了。” “成亲前都会焦虑的,这很正常,”我压低了声音说,“当初我成亲前一夜,也犹豫要不要嫁来着。” 南星噗嗤一声笑了,“真的?” “当然是真的。” 崔南星愁容消散,用肩膀撞了撞我的,坏笑道:“还没问你,你们两个...怎么样啊?” “什么怎么样?”我故意逗她,“你指哪方面啊?” “你——”她龇牙咧嘴指着我,“这才不过半年,你怎么变得跟市井嬷嬷一样,口无遮拦的?什么荤的素的都往外说?” 我装作无辜,“口无遮拦这话,不是一直用来形容娘娘的么?再说,我是真不清楚,才问娘娘的。” “允棠!你跟沈卿尘学坏了!”她叉腰嗔道,“我可是跟宫里的嬷嬷学了大半年的规矩了,再这么下去,又要破功了!” “好好好,不闹了。”我歪头认真想想,“他其实是很细心的一个人,细心到我随口说什么,他都记得。有时候觉得他很幼稚,有时候又成熟得不像话。” “那你们...”看得出她在努力选择措辞,“你们有没有聊起过,收偏房、小妾这种事?” 我心头一紧,摇了摇头。 想当初,因病入住魏国公府的时候,我还信誓旦旦的,想着绝不跟其他女子共享丈夫。 这么多年,沈卿尘一直在我身边默默陪伴,倒叫我放松了警惕,把这档子事抛诸脑后。 他没提过,我也就没问过。 再看面前对镜梳妆,明显温婉了许多的崔南星,愿意为了官家,将那个放浪不羁的自己永远藏起来,终身囚在那四方红墙里头,咬着牙学以前不屑一顾的规矩,却也改变不了官家会妃嫔成群的事实。 比起我自己,我更为她难过。 见我不说话,她忙放下梳子,拍了拍嘴,“瞧我,你们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我提这茬做什么?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我笑着点点头。 她又拉我的手,“允棠,大典过后,你和沈卿尘还要走么?” 我知道,那陌生的宫里,她一个朋友也没有,每日只能巴巴地盼望官家来,这样问我,定是希望我能多陪陪她。 我鼻子一酸,摇头道:“总在路上奔波,也是挺累人的,暂时不走了,等明年天暖些了再说。” 正说话间,团子摇晃进了门,见了我,先是警惕地嗅了嗅,随后便用脑袋蹭起我的腿来。 “团子!”我惊呼着去抱它,“你还记得我!” 崔南星笑,“你都养了它几年了,才走半年,怎么会不记得?” “不过倒是重了许多啊。”我掂了掂。 “崔北辰每次喂它,都大鱼大肉装满满一碗,生怕它吃不饱呢。” “在说我什么呀?” 说曹操,曹操就到了,崔北辰一掀门帘进了屋,见了我惊喜道:“我一回府,便听怀叔说你回来了,就赶忙过来瞧瞧,怎么样,还好吗?” 我忙放下团子,点头道:“好,都挺好的。” 崔北辰早在太上皇在位的时候,就跟着舅舅的副将梁夺,去了鄂州大营集训,也是有两年多没见了。 如今他已经脱了稚气,又长高了不少,眉宇间的英气,颇有些舅舅的风采。 崔南星看着弟弟笑,“崔北辰如今已是校尉了,听梁叔说,可是有一群高门闺秀,追着看他骑射的风采呢!” 见我也掩口笑,崔北辰面露赧色,“别听长姐胡说,哪有的事。” 这一声长姐,倒是叫我恍惚。 初见双生子时,他们还是三句话便要动手开打的冤家,如今,一个要入主中宫,一个是未来猛将。 这让我想起了当年无上皇的贤妃娘子,有一个骁勇的将军弟弟,这才惹得朝中有人忌惮。 不过崔家当年在巅峰时,也从未传出过功高震主的流言,全仰仗外祖父一贯谨慎的作风,想必这些事,也不需要我来操心。 “不是我说,你年纪也不小了,也该物色亲事了。”崔南星说道。 我哑然失笑,“怎么说,他如今也是国舅,亲事马虎不得。” “是啊。”崔南星恍然,随即甜甜一笑,“那不如让官家帮你选选。” 崔北辰忙摆手,“我这点小事,可不敢劳烦官家。” 建成三年,十一月,皇后册封大典。 文德殿前,官家穿着红日白云纹的通天冠服,着绛纱袍,立于丹陛之上,文武百官东西相对,立于下。 礼官宣唱:“赠先节度使,崔奉孙女册为皇后,命公等持节展礼!” 崔皇后身着深蓝色袆衣,头戴二十四株花的龙凤花钗冠,脑后六片博鬓,以无数珍珠作流苏。 她缓缓步上丹陛,与官家执手并立,受百官朝贺。 我站在命妇一列,眼泪在眼圈里打转。 待帝后去换常服,拜太上皇和太上皇后时,沈卿尘到我身边来,轻声问我,“老远就看你红了眼,怎么了?” 我轻摇头。 他搓了搓我那被风吹凉的手,说道:“我知道你担心她,放心,官家会好好护着圣人的。” “官家会纳很多妃子吧?”我仰脸问道,“这才几日,我便听说几位尚书争相把女儿往宫里塞。” 他笑,“太上皇像官家这个年纪的时候,官家怕是都已经两岁了,他们急也是正常的。” 见我不说话,他又道:“其实...太上皇已经选了刑部尚书方荀之女,给官家做妃子,本欲后妃同日入宫,谁知官家大怒,把桌案拍得啪啪作响,搞得礼部一时半会也不敢再提起这茬。” 果然,这皇后的位子还没坐热,便已经有妃嫔上门了。 “你可知,这方家姑娘,性子如何啊?” 他哈哈大笑,“我就知道你要这么问,这方大人为人处世颇为正直,家教甚严,想来家中嫡女,也是差不到哪里去的,更何况,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若是有不妥之处,早就被公之于众了。” 我轻点头。 他拉着我,转身向外走去,“你放心,我不是官家,没有非要子嗣繁盛的重任,我有你一个就够啦!” 我错愕顿住脚步,“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会纳妾,更不会养外室。”他转过头看我,“你可是官家的堂妹,我朝第一郡主,太皇太后的心头肉,又有崔家两位将军作后盾,借我几个胆子我也不敢胡作非为啊。” 我定定看着他。 他以为我当真,忙替自己辩驳,“棠儿,我刚刚是开玩笑,成亲那日我不是说过么,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我有你一个就够了。” 怕我不信,又补了一句,“真的!” 看他急切的模样,我莞尔一笑,“我很高兴。” “我不是为了哄你高兴才这么说的!” 我轻笑点头,“我知道。” 沈卿尘,你知道吗,对于我来说,你此时此刻,说出这些话时溢出的浓浓爱意,我已经感受到了。 这比什么都重要。 作者有话要说: 丰年人乐业,陇上踏歌行。———题马远踏哥图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白头吟 第122章 可爱的三叔祖 有个年纪最…… 既然回了汴京,沈家的宗族耆老,自然是要见一见的。 这件事本该成了亲就做,如今推迟了大半年,若是因此被长辈们斥责为难,我自然也没什么好说的。 小满和庭月为我精心打扮,光是挑首饰就花了大半个时辰。 既要大方得体,又不能有炫耀身份之嫌,这个分寸实在不好拿捏。 衣裳选了件藕合色的长褙子,可沈卿尘见了直皱眉,非要小满帮我换件别的。 庭月不解,“郡主穿这件不是挺好看的,怎的国公爷非要让换呢?” 小满掩口笑,“你不知道,之前有这么一件事,我们郡主的舅母一度想要撮合崔小将军和我们姑娘,用这个颜色的布料分别给俩人做了衣裳,结果...” 沈卿尘在屏风后清嗓,嚷道:“小满,我可听得一清二楚啊!” 小满附在庭月耳边说了几句,惹得庭月惊呼,“真的?” “自然是真的。” 庭月努力压平嘴角,“那可不得换么,估计国公爷往后都不能让郡主穿这个颜色了,我还是收起来吧。” 沈卿尘抗议,“还说!棠儿,你不管管她们!” 我憋笑,“你自己做的事,还不让人说啊?” 折腾了半天,终于出了门,坐在马车上我有些忐忑,手心都出了汗。 沈卿尘取笑我,“怎么,我们允棠,也有怕的时候?” “我怕的时候可多了,有时候不过是硬撑而已。”我嘟囔着,“也不知道长辈们好不好相处...” “有个年纪最大的,是我三叔祖,为人刻板守旧,是最不好相处的一个,其余人都还好。” “刻板守旧...” 我真是两眼一黑,古代刻板守旧的长辈,不都喜欢讲究三从四德吗,像我这么典型的反面教材,还不得把老爷子气炸了? 我忍不住瞥了瞥窗外,也不知道这个车速,跳车逃跑会不会受伤? 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他一把把我揽在怀里,“想跑?晚了。” 担心了一路,终于到了,我一脸凝重地下车,做好了被为难的准备。 沈聿风在门口迎我们,“来了?你三叔祖等了好久了,快进去吧。” 我一楞,明明是按说好的时辰来的,怎么就等了好久了? 完了完了。 我瞪向沈卿尘,看得出他在强压着笑意。 一进门,我便被沈家的阵势惊着了,老中青三代足有三十几人! 映入眼帘的场景,就像是所有要毕业的学生,将老教授围在中间,所有的目光都齐齐看向我,只等我这个摄影师一喊“茄子”,再按下快门。 “中间坐着的,便是三叔祖。”沈卿尘在我身后,压低了声音提示。 我看向中间的“老教授”,年约八十,须发皆白,此时正将那沉香木的鸠杖,拄在身前,一双浑浊的双眼在我身上不住上下打量着。 我忍不住向沈卿尘投去求助的眼神,要拜也该是夫妇同拜吧,他怎么一直不开口? 要不,我自己先问候一声? 我紧张得吞了吞口水,做好心里建设刚要开口,三叔祖竟朝身边人一抬手,示意要起身,身边人忙去搀扶。 老人颤颤巍巍来到我跟前,盯着我的脸,半晌,才转头对沈聿风开口。 “这个女娃好啊,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是有福气的,旺夫相!” 旺,旺夫? 我有些茫然,转头看向沈卿尘,他开怀大笑起来。 “三叔祖,好久不见呐,我上次送您的斗鸡,怎么样,厉害吧?” 三叔祖闻言,浑浊的眼睛都亮了几分,忙不迭点头,“厉害,厉害着呢!从没吃过败仗!” 又想到什么似的,转头道:“我这老朽也就罢了,你们见了郡主,怎么不行礼呢?” 我忙摆手,“不——” “见过郡主!”众人齐道。 那叫一个声音洪亮,整齐划一。 我干笑两声,“呵呵,都是一家人,客气了,客气了。” 说着,偷偷在沈卿尘大腿上掐了一把,可他笑得更欢了。 在等吃饭的档口,我找个没人的地方,猛捶他胸口,“让你骗我,害我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喘。” 他攥住我的手,“不过见个老头子,还能比见官家更紧张啊?” 我忙左右环顾,管长辈叫老头子,被人听到了总是不好。 他看我的模样,忍俊不禁,“你放心,三叔祖是最开明的,我跟他可是忘年交,别看他年纪大,眼下汴京时兴的东西,他都知道,当面我也叫他老头子。” 开明好,我喜欢开明的老人。 还记得上辈子,在得知我要读建筑学专业时,平日里见不着的七大姑八大姨都上了门,一个个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努力想要劝阻我去读这么个,听上去就该是男人搞的专业。 “小女孩家家的,当个老师,当个护士,多好啊,稳定,离家还近。” “就是,远的不说,你就说上学,好好一个姑娘家扎在男生堆里,那像什么话?” “现在谁家找媳妇,不愿意找老师大夫什么的,你这往后对象都不好找。” 听听,难以想象这是千八百年之后的人,能说出来的话。 我正胡思乱想着,他将我揽进怀里,在额头上轻吻一下,“放心,我不会让任何人为难你的,若他们真是难对付的,我才不会带你来呢。” 我顺势把头倚在他肩上。 “咳咳!” 我忙把头从他肩上挪开,还抬手正了正头上的簪子。 一转头,发现三叔祖领着一个跟沈聿风年纪相仿的中年人。 刚刚便是这中年人在刻意提醒了,我面露赧色,忙松开沈卿尘的手,还暗暗向一旁跨步,把身子挪远些。 三叔祖提起鸠杖便要打,嘴里还喝道:“咳什么咳!嗓子要是痒,便去喝水!两个孩子好好的,你我赶紧走过去便是,非要弄出点声来,要是尘哥儿明年生不出孩子来,你看我不——” “父亲,我知错了父亲!”中年人一边躲,一边又怕老人摔着,动作好像大猩猩跳脚,模样滑稽得很。 看着父子两人追着走远,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沈卿尘也笑,“怎么样,我没骗你吧?” 我点头,“我喜欢三叔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