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狗血文里当热血事业狂[竞技]》
1. 第 1 章
日光明媚、微风和煦。
病房内弥散着浅淡的消毒水气味,点滴规律落下,输液针一端没入布满淤青的手背。
墙上的液晶屏幕被路过的护士遥控点亮,一道女声娓娓响起:
“乒乓球世锦赛来到第五个比赛日,截至目前,男单八强名单已经出炉,国队全军覆没,无缘里希决赛。”
伴随着这则新闻播报,病床上面色苍白的青年缓缓睁开双眼。
柏延抬起右手,疑惑地拨了拨半透明的输液线。须臾,他撑住床沿,强行调动酸软无力的肌肉,靠坐在立起的枕头前。
奇怪。
他不是死了吗?
柏延捂着额头,大量的零碎记忆在下一秒蜂拥而至,不由分说地侵占了他的脑海。
他,柏延,一位刚拿下男单世冠的国乒新星,在一场车祸事故中不幸陨落。
好消息是,上天给他开了个玩笑,他没死成。
然而坏消息是——
他穿书了。
穿成了一个和他同名同姓的,古早狗血耽美文工具人。
太阳穴的胀痛感逐渐消散,柏延按下床头的呼叫器,不多时,戴着口罩的年轻护士走进病房。
“你好,”柏延指了指斜上方的空瓶,“输液结束了,麻烦帮我取出针头。”
他有点晕血,于是转头盯着一旁的窗户转移注意力。玻璃窗被擦得干净透亮,清晰地映照着与原来的他有七八分相似的面容。
长眉、杏眼,面中点着一颗浅褐色的小痣。不做表情时,嘴角弧度自然下垂,天然地予人一种疏离感。
短促的刺痛之后,护士将一团棉球摁在了柏延手背的针眼上,笑眼弯弯地叮嘱:“摁压三到五分钟。”
屏幕里的赛事播报还在继续,柏延记着时间,少顷,他扔掉棉团,将一件搭在床尾的外套披在肩上。
离开时,他在走道中遇到方才那位护士。
柏延步调极轻,年轻的护士并未察觉他的路过,依旧饱含激动地拉着同事感叹。
但比起那句“好漂亮”的夸赞,柏延更在意的是,那则赛事的结尾采访。
“自陆润霖教练退役之后,男乒、女乒在国际赛事中屡次铩羽,停滞不前,”记者把话筒对准眉头深锁的中年男人,“王教练,您对此有何看法?”
男人胸前挂着标有“王景”二字的铭牌。
面对镜头,他沉默片刻,哑声道:
“请再给我们一点时间。”
回想起这句话,柏延轻声哼笑。
这是他见过最没出息的答复。
穿书以前,柏延生活在一个“全民乒乓”的时代,下到孩童,上至大爷大妈,人群中随手拎一个路人都能有模有样地挥两下球拍。
更遑论杀穿其他乒乓强国,永远包揽领奖台前三席位的国家队精锐。
他放在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几下,柏延划开锁屏,微信的图标上方多了个红点。
备注为“柏庭”的联系人发来一条消息,很简洁,只有五个字。
“我到里希了。”
柏延打开键盘,打下一行字:
“好,哥注意安全。”
差点忘了。
柏庭,原身的同胞哥哥,就是这本小说中至关重要的主角受。
他拥有着齐全的光环配置:万人迷、美强惨、柔弱白月光。而柏庭的官配尹随山,同样开挂无数、buff叠满,例如年纪轻轻博士毕业、不到三十却能成为商业巨鳄。
并且两人都有一个致命的相似点:
没长嘴。
所以在这场百万字的极限拉扯中,柏延便夹在两位“失语患者”中间,充分发挥着工具人的作用,以生命为代价,促进了他们圆满的结局。
离开医院,柏延挥手拦下一辆出租,熟练地报出一串地址。
窗外景色飞速后退,他手肘抵着膝盖,无比疲惫地揉了揉鼻梁。
这个炮灰工具人,谁爱当谁当,他心想。
出租车停靠在别墅区的入口处,柏延结完车费,眼角余光瞥见坐落在小区左侧的全开放式公园。
柏延下了车,朝公园的方向多走几步,距离更近,他看得也更加清楚。
绿荫下,五张乒乓球桌摆放整齐,其中四张尘灰飞扬、落满枯叶。幸存的那张球桌两侧各站着约莫四五十岁的大叔,一个头发花白却神采奕奕的老人坐在一旁,围观着两人的战况。
“扣他,扣他!唉……”
“步子动起来,不要呆在原地!”
老人上半身微微前倾,双手抱臂,见指导无效摇头长叹了口气。
柏延在长凳另一头找了个地方坐下,他把手机放回口袋,一抬头,与他相隔八丈远的老人宛如瞬移般挪到了他身侧。
“喜欢乒乓球?”
柏延手指交叉:“嗯。”
“多大啦?”
“十九。”
老人白眉一抖,展颜大声笑道:“很少有年轻人能像你一样对乒乓球感兴趣了!”
“来分析分析?”
柏延:“我是初学者,恐怕说得不好。”
“欸,没事!”老人随性地摆摆手,“俗话说,初生牛犊不怕虎,你胡编乱造都行!”
面对老人连番邀请,柏延只得点头。
他聚精会神地观察着球桌两人的步法、发球习惯和技巧,一字一句道:“花衬衫大叔反应慢、步法紊乱,一旦遇到快球就不敌对手。”
“另一位,”柏延顿了顿,精确用词,“白背心大叔,虽然节奏快,但发球质量不高,如果换成花衬衫大叔发球,他赢的概率不大。”
柏延话音刚落,老人立即“咦”了一声,疑惑道:“你真是新手?”
“当然。”
柏延抿唇,道:“纯新手。”
在他穿来之前,这具身体从未接触过乒乓球相关,不是新手是什么?
比赛终了,花衬衫大叔意犹未尽地擦擦额头的热汗,将手中的球拍递向柏延。
“年轻人,我看你分析得头头是道,不如这样,你用我的拍子和老刘打上一局,让我瞧瞧你的实力,怎么样?”
柏延看着递来的球拍,没动。
花衬衫大叔挑眉,道:“哟,该不会是因为自己空有嘴上功夫,怕了吧?”
“不。”
柏延取出一张在医院顺手拿的纸巾,抹了抹手柄:“你拍子上有汗,我擦擦。”
花衬衫大叔:“……”
球场即战场,球拍就是运动员的枪支,一场比赛的输赢,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球拍是否称手。
柏延站到白背心大叔对面,右手轻轻掂了掂。
还行,能打。
由于这场比赛较为随意,柏延将发球的机会让给了白背心大叔。
他刚一站定,一抹白色虚影飞速旋来。在柏延的世界里,那颗乒乓球的转速仿佛被无限放慢,他的眼睛捕捉到了对手的每一处错漏。
在分析时,他故意说漏了一条。
这一条,就是两人最大的弱点!
他们都不善应对正手攻球。
柏延守住桌沿,近台快抽,不到三个回合,他找准了时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以一次完美扣杀终止比赛。
乒乓球落地,咕噜噜滚到另一张球桌下方。
白背心大叔明显还沉浸在对战的余韵中,张大嘴巴道:“比、比完了?”
“这就,”花衬衫不可置信道,“这就赢了?”
两人对视一眼,目光双双落到白背心没接住的乒乓球上。
柏延把拍子物归原主,对老人颔首:“时候不早,我该回家了。”
他转过身,没走几步就被老人大步赶上。柏延手臂被他攥住,他正要开口询问,老人却先一步抢了话头。
“我是陆润霖。”老人开口介绍道。
柏延脚步一停,礼貌地伸出手:“陆老先生您好,我姓柏,柏延。”
“有缘再见。”
柏延迈腿时,老人瞪大眼睛,脸红脖子粗地问道:“你这年轻人,竟然连我是谁都不晓得?”
“……”
嗯。
他有必要知道一个比他这个工具人更炮灰的npc身份吗?
柏延组织语言的时候,忽地灵光一闪,他想起了在医院听到的赛事转播里,一个被他完全忽略掉的细节。
“自陆润霖教练退役之后,男乒、女乒在国际赛事中屡次铩羽,停滞不前。”
退役教练,陆润霖。
柏延猛然回握住老人爬满老茧的手掌,说道:“您是陆教练?”
老人欣然一笑。
“对了,说对了。”
他道:“现在还早嘛,小朋友,方不方便去老爷子家里做客,和我切磋几局呀?”
“您家地址在哪?”
太远就算了,他急着拟合同,太晚回去打印店就得关门了。
“翠湖天地,”陆润霖笑眯眯地指向公园旁的高档小区,“就在这。”
好巧。
陆润霖的住所是一个小独栋,门栏周围摆着养育得当的花花草草,院子里的躺椅上搁着他没来得及收的喷水壶。
“请进请进。”
陆润霖从鞋柜拿出一双浅蓝色拖鞋:“平常家里很少有客人,只有我孙子每周来几次。这是他的拖鞋,你穿上试试大小。”
柏延码数在四十、四十一之间,他踩了进去,发现鞋跟处空了一大截。
“怎么样?”
“能穿,谢谢您。”柏延道。
陆润霖钻进厨房,扬声道:“小柏你随便坐,或者四处参观参观,不用客气!”
柏延没有真的“不用客气”,他先是端正坐在沙发一角,随即,他被一间装满相框和奖杯的柜子吸引了注意。
他微微俯身,挨个浏览着陆润霖收获的荣誉勋章。
亚锦赛冠军、世界杯冠军、世锦赛冠军,以及,奥运会冠军。
在他的时代,国队分明有过辉煌的时刻。
所以到底是什么,致使国乒落寞至此呢?
柏延目光顺势下移,一个相框好似众星捧月般放在琳琅的奖牌之间。
剑眉星目的俊朗少年挥动球拍的瞬间,被相机捕捉,永恒地定格在了这张照片里。
柏延仔细端详着男孩的五官,不自觉地蹦出一个念头。
好眼熟。
仿佛他的记忆里,出现过这么一个人。
就在此时,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柏延朝厨房里的陆润霖道:“陆老,有人拜访。”
“我现在腾不开手!小柏,麻烦你替我开下门!”
柏延趿着不合脚的拖鞋,慢吞吞地走到门口。推门时,一股潮湿的热意恰似龙卷风,霸道地扑向他的面门。
“爷——”
见到柏延,这个眉眼凌厉,且额头束着运动发带的高大男生明显一愣。
随之而来的浓烈敌意很快取代了惊愕,他剑眉一沉,质问的字句一个一个地从齿缝里挤出来。
“姓柏的,你为什么会在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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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第 2 章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
柏延表面淡定得一批,内心却生出一丝懊悔。
相同的姓氏,熟悉的面孔。
他早该猜到的——
陆教练口中的“孙子”,就是陆意洲。
这人在小说中是和他咖位相当的炮灰配角,年少遭遇校园霸凌时意外被柏庭救下,因此将他奉作明月,敬仰不已。
简称,主角受毒唯。
他与原身的冲突,无非是原身一直极力模仿主角受,妄图鱼目混珠,明里暗里处处和他心中的白月光较劲。
总之两人见面必吵,针锋相对了十数年。
气氛胶着之际,陆润霖端着一叠切好的瓜果姗姗来迟。刚欲发作的陆意洲硬生生憋回满腔怒火,勉强扯出一抹笑:“爷爷今天有客人?”
“小柏,”陆润霖将果盘置于茶几中央,拍拍柏延肩膀,“这是我孙子陆意洲,目前就读燕大体育部。”
他端来一盒纸巾,不悦道:“出这么多汗也不擦,想着凉吗?”
“你这臭小子昨晚才给我发消息,说今天要打比赛,没空。现在怎么又有空来看老爷子我了?”
陆意洲“嗯啊”敷衍几声,抽出两张纸巾胡乱擦拭着脖颈:“比赛时间挪到下周了,怕你无聊,想着陪你杀几盘棋。”
陆润霖不改神色,语气却暗暗夹杂着几分骄傲,他对柏延说道:“你瞧,还算有点良心。”
柏延和男生四目相对,须臾,陆意洲鼻腔发出一声冷哼,别过头错开视线。
这算是他们无数次交锋中,相当友好的开场。
陆老先生对他们恶劣的关系暂不知情,碍于他在场,陆意洲怎么也不会驳了他的面子。
柏延恶趣味地想。
他上下扫视着陆意洲,面前这人嘴唇几近抿出一条冷利的直线,从头到脚都在无声地宣告着一件事。
他非常厌恶柏延。
可柏延偏偏伸出手,主动道:“很高兴认识你,我叫柏延。”
“柏树的柏,绵延不绝的延。”
如他所料,一只干燥温热的手紧紧扣住了他的手心,陆意洲宛如机器人,麻木僵硬地把头转了回来,不情不愿地答道:“你好。”
手掌一触即分。
柏延被陆润霖招呼着落座,他不想拂了老人好意,十分给面子地吃掉了好几块瓜果。
坐在右手边的陆意洲就没这么怡然了,修长的手指骨节被他掰得“咔嚓”作响。他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每隔几分钟换一个姿势,如坐针毡的模样让柏延费了好大力气才憋住笑意。
和陆润霖加上微信好友,并交换了电话号码后,柏延善心大发地以“有急事处理”的缘由向陆润霖告辞。
“小柏,明天上午时间充裕吗?”
柏延被陆润霖一路送到门口,他示意陆润霖不必再往前,遗憾道:“明天十点左右我得办一件事。”
他提出折衷建议:“不如改到后天上午?正好是周末,我全天都有空。”
“那我们说定了。”
陆润霖点点头,道:“后天上午十点,老爷子就等着你按门铃了!”
告别陆老,柏延在口袋中摸出一枚挂着毛绒配件的钥匙。
他小指头勾着挂件圈,穿过翠湖天地中心的桂树林,停在一栋联排别墅门前。
柏延将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转,空旷简约的客厅映入眼帘,他按照原身的记忆换上家居服和拖鞋。
陪陆润霖闲聊许久,柏延不禁有些口渴,他拉开冰箱柜门,被里面空无一物的惨状惊得半天没反应过来。
行,矿泉水没有,水壶总有吧?
柏延将橱柜翻了个底朝天,面对与冰箱一致的情景,他得出一个结论。
或许、可能、大概,原主的生活自理能力,约等于零。
无奈之下,柏延只得在蓝团专送上购买了一箱矿泉水,顺便把他的晚饭一块点了。
等候配送的功夫,柏延上楼找到了笔记本电脑,坐在书房里敲下了第一行字:
离婚协议书。
原著剧情中,柏庭与尹随山爆发了一场空前的争吵,二人误会加深时,原身“柏延”趁虚而入,假意将柏庭哄去了国外,然后借机和尹随山商业联姻成为夫妻。
在未来,原身将利用“尹随山合法配偶”的身份,离间主角攻受的感情,作尽一切能作的妖后,他的亲哥哥柏庭对他彻底失望,把他交由尹随山全权处置。
想到这里,柏延打字的速度不自觉加快许多。
第二日清晨。
柏延准时被闹钟吵醒,他安心摸着枕边打印好的离婚协议,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
用过早饭,柏延打车到了尹随山公司楼下,顶着一身休闲装束随一众西装革履的精英进入大厦内部。
柏延轻车熟路地找到前台,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这不是他第一次来了,前台早已见怪不怪。
“我有事找尹随山。”
前台露出一抹职业微笑,说道:“好的柏先生,请您稍等。”
她拨通电话,经过几轮转接,前台复述了一遍柏延的话,稍后,她挂断电话,继续微笑道:“不好意思柏先生,尹总公务繁忙,不方便见您。”
柏延弯曲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质地光滑的台沿。
“劳烦你再帮我转述一句话。”
柏延道:“到底是公务重要,还是他和我哥的终身大事重要?”
前台重新拨响电话,原封不动地将这句话传达给了电话那头的人。
“柏先生。”
前台为他引路:“您这边请。”
尹随山的办公室在三十八楼,他喜好僻静,整层楼尽归他一人所有。
到达指定楼层,柏延攥住文件夹一角,独自走出电梯。
巨大的落地窗前,一个身着深蓝色西装的男人背向他负手而立,柏延看着他挺括的背影,开口道:“尹随山,我只耽误你五分钟。”
“你耽误的时间还嫌不够多吗?”
尹随山冷笑一声,道:“柏延,看在你哥哥的份上,废话少说。”
“你能不能转过来说话?”
柏延取出文件夹中的纸质协议,无语道:“至少表示一下尊重。”
他这辈子最烦装逼的人。
尹随山身形一动,柏延低头找了支钢笔,利落地在乙方一栏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他吹干笔墨,将笔和协议往前一推:“该你了。”
“这是什么?”
“离婚协议书。”
尹随山一边阅读协议细则,一边道:“柏延,我劝你不要玩一些毫无必要的把戏。华刻有顶尖的法务团队,你……”
“等等。”
他眼底闪过一抹微不可查的惊讶:“这真的是离婚协议书?”
“对啊,”柏延拖出桌下的办公椅,脚尖蹬地,旋转了一百八十度,“我没必要骗你。这份协议清清楚楚地写了,我们是和平离婚,我净身出户……”
柏延还没说完,尹随山便拿起桌上的签字笔,没有半分犹豫地补全了自己的落款。
柏延:“……”
不错,挺干脆。
他将协议小心翼翼地收回文件夹中,准备起身时,身后的玻璃门被一人猛地撞开。
昨天才见过面的炮灰同僚陆意洲狠狠拍向桌面,怒声道:“尹随山,你究竟对柏庭做了什么?”
柏延莫名其妙地瞟了眼这位炸毛人士。
既然进入尹随山办公室需要得到批准,那陆意洲又是如何通过层层阻碍,成功闯进来的呢?
他难以理解。
“与你无关。”尹随山道。
“噢,看来你对柏庭的近况一无所知。”
陆意洲冷冷回击:“你口口声声说柏庭是你的命、你的全部,却连他左手骨折都不知道。尹随山,你的爱不过如此!”
“小庭受伤了?”
“我哥受伤了?”
柏延的反应比尹随山大得多。
主角相当于一栋楼房的框架,假如他们有生命危险,小说世界也将不复存在。
他颤抖着打开微信。
没有新消息?
柏延点进柏庭的朋友圈,最新一条发布于一小时前。
配图里柏庭的左手缠着厚厚一圈纱布,配文:
“屋漏偏逢连夜雨,万幸没有骨折。”
柏延对着手机屏幕沉默三秒,问道:“恕我眼拙,这句话哪里说明了他左手骨折?”
尹随山则说得更直接:“陆意洲,我友情建议你闲暇时候多读读书。”
“免得脑子长期缺乏运转,坏掉了。”
虽然但是。
柏延在心底给尹随山点了个赞。
骂得好。
“尹先生,我们的事就到这里了,”柏延将他和柏庭的聊天记录多选合并,一道转发到了尹随山手机上,“我哥昨天到达里希,预计要呆半月左右,你自己掌握时机。”
“我先走了,不谢。”
尹随山的“华刻集团”员工福利待遇很好,一楼咖啡馆、奶茶店一应俱全。
他选了一家材料新鲜的果茶店,要了两杯青提茉莉,一杯少冰一杯正常冰。
柏延提着奶茶袋坐在靠窗的位置,半晌,他身旁的柔软椅面轻微下陷,柏延将正常冰的果茶转手塞进了那人怀里。
“喝吧,我请你的。”
陆意洲一反常态地没有拒绝。
“那份协议,是你亲手拟的?”
柏延眼睫颤动:“不然?”
“你之前喜欢尹随山喜欢得死去活来,我不信你能临时改性。”
柏延存心想逗他玩,道:“看不出来,你挺关注我的。”
“换个角度想想,连你都能心平气和地和我面对面说话了,我为什么不能放弃尹随山,去做我想做的事?”
陆意洲气急败坏地吸了口果粒:“谁关注你了,少在这血口喷人!”
幼稚。
柏延起身拍了拍发皱的衣角,道:“你自己玩吧,我不奉陪了。”
临走前,他不忘给陆意洲找点不痛快。
“对了,尹随山说得没错。”
“你是该多读点书。”
3. 第 3 章
回去的路上,柏延刷新了朋友圈。
尹随山拍了一张舷窗的照片,没有配任何文字。
与此同时,柏延收到了一条消息,来自这位匆匆登上飞机,目的地很大可能是里希的主角攻。
“翠湖天地的房产归你,赠予手续等我回国再办。”
柏延回了个“嗯”,将手机锁屏。
刚好,他不用收拾行李了。
和陆老约定的日子如期而至,柏延穿上便于运动的短袖短裤,在十点整准时按响了门铃。
陆润霖很快开了门,柏延低头换鞋,发觉上次他穿过的这双浅蓝色拖鞋似乎小了很多,恰好符合他的尺寸。
“小柏,合适吗?”
柏延笑道:“穿得正好,您费心了。”
陆润霖将他引到客厅,没一点要和他切磋的意思,柏延虽心觉奇怪,却也按下不表。
头发略微蓬乱的老人从容地戴上老花镜,在书架的某一格中抽出本一指厚的相册,他朝柏延招手,乐呵呵道:“这些是我年轻时候的相片。”
陆润霖翻页很慢,柏延看得也细致。
从年龄大概十七八岁的青年惊喜地亲吻胸前的奖章开始,再到青涩褪去的天才选手沉稳地捧着世界级奖杯,不过是薄薄几页的距离。
柏延不知为什么,有一种陆老的意图并不在“给他展示自己过去荣耀”的错觉。
果不其然,陆润霖指尖翻飞,停在了贴满他和陆意洲合照的一页。
“小柏,不瞒你说,”陆润霖摩挲着照片中还在上小学的陆意洲,道,“我最大的遗憾就是当年……没能阻止小洲签下自愿退队书。”
原来陆意洲那张打乒乓球的留影,不是摆拍?
“他退的是市队?”柏延问道。
陆润霖摇摇头:“省队。”
柏延:?
陆意洲小学就达到了省队水平这件事,倒是出乎柏延的意料之外。
陆润霖推推鼻梁上的眼镜架,把提前下载好的文件传给了柏延。
柏延看着文件上方那行醒目的“省队选拔赛相关通知”,瞳孔微缩:“陆老,这是?”
“初赛在下月中旬,小柏,有兴趣去比一场吗?”
在原来的世界,进入市队、省队乃至国家队都需要达到一定积分,只有付出努力、通过层层遴选,才能站到自己梦想的位置。
柏延问道:“可是我没有打过积分赛。”
“积分赛?”
陆润霖好像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这都是我们那个年代的事了。”
“我卸任教练的第二年,乒协主席内部进行了一次大洗牌,过去甄选优秀选手的赛制也被推翻重改,”他道,“今时不同往日,怪不得王景领头的国队连八强都打不进去。”
提起那位现役教练,陆润霖语气中掺杂着鄙夷。
柏延迟疑道:“我很高兴能得到您的认可,但我有一个疑问。”
“但说无妨。”
“这样会不会……有失公平?”
陆润霖咧开嘴角,浑浊的眼睛中却不含半点情绪。他摘下老花镜,沉重道:“早在九年前,就没有公平二字可言了。”
九年前……
是这位带领选手登顶世界舞台的总教练,离开国队的时间。
柏延默然不语时,陆润霖大笑一声,似乎不想在这个话题上作过多的停留。
“这次选拔,我手上有两个推荐名额,”陆润霖道,“老爷子我啊,不可能白白把它送给你。”
“我们也不走正式比赛那套了,三局两胜,每局还是十一分。小柏,让我见见你的实力吧。”
言下之意,他得和陆润霖切磋切磋了。
独栋别墅一般自带地下室,通常情况下,主人会将它装修成私人影院、健身房、台球室这类娱乐休闲场所。
陆润霖并非常人。
这诺大的空间,仅仅放置着一张乒乓球桌,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陆润霖脱下外衫,将球拍握在手中的那一刻,柏延便感受到了强烈的压迫感,就像他第一次迎战收获大满贯的前辈一样。
顶尖选手的世界对决,肉眼未必可以捕捉到乒乓球转动的轨迹。
那枚在陆润霖掌心的白球好似离弦之箭般飞越隔网,柏延前身下弯,根据球影的动向迅速接下了迎面而来的第一球。
“柏延,你总是差了那么一点。”
这是他教练常对他说的一句话。
十八岁的柏延想破了脑袋,也没能想明白他“那一点”差在哪里,二十岁获得第一个世冠奖杯的柏延,同样不能解答这个问题。
那时年轻气盛的柏延甩掉发梢的汗珠,不服道:“您应该告诉我差在哪,不然我如何改进?”
教练捧着保温杯幽幽走远,只扔下三个字。
“自己想。”
柏延想了很久。
甚至把自己想到了这篇狗血古早的耽美文里。
“集中注意!”
陆润霖的怒喝让柏延回到了现实,下一秒,他错过了陆老发来的一记高抛上旋球。
“抱歉,我走神了。”柏延道。
“再来!”
陆润霖一改先前的和颜悦色,神情肃然。
接下来的两个回合,柏延清空大脑,严阵以待,他擅长分析对手的球路和步法,接着凭借短时间的思考给出应对策略。
针对陆润霖的打法,柏延有些束手无策。
陆润霖毫无疑问是一位绝佳的六边形战士,唯一的弱点在于年纪太大,腰椎可能有点问题。
柏延开始尽可能地拖延时间,拼尽全力接住陆润霖击来的每一个球。
战线拉得越长,对他越有利。
“你小子可以啊!”
在柏延打出一个扣杀后,陆润霖把球拍放在一旁,右手撑着腰部喘气道:“二比一,小柏,你赢了。”
“多谢您手下留情。”柏延道。
他和陆润霖并肩走上楼梯,返回客厅。柏延接过水壶,给他倒了半杯温水:“另外,如果您腰椎情况正常,后面两场我赢不了您。”
陆润霖被他这番话逗笑,说:“说起这个,老爷子我也注意到了一个细节。”
柏延:?
他故意卖了个关子,隔了几秒才道:“你这十八九岁的少年郎,体力竟只比我这个老头强那么一丁点。”
“小柏,你不行啊!”
“……”
柏延喝口水润润嗓子,说:“前段时间生了场小病,疏于锻炼,之后我会加强练习的,您放心。”
陆润霖笑了笑,不置可否。
中午柏延陪陆老一起吃了午饭,给他打下手浇完了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午后三点左右,柏延又被拉去地下室和陆润霖打了几场。
“想必小洲今天来不了了。”
陆润霖接下柏延的球,悠悠打了回去,闲聊道:“这臭小子欺负我退休在家,一天二十四小时无所事事,说来就来说不来就不来!”
“也许被事情耽搁了,”柏延道,“我认为他是一个守承诺的人。”
他说得不假。
原主记忆中,陆意洲说哪天堵他,那一天他必定蹲守在原主的班门口;说看原主不爽,原主抽屉里的早餐、笔盒,一定无缘无故地消失不见。
他向来说到做到。
幼稚守信小屁孩,柏延心想。
他刚在心里腹诽完,楼梯处就传来一道很轻的声音,柏延循声望去,一人匆匆上楼,浅蓝色的拖鞋踩得木质楼梯嘎吱作响。
曹操这不就到了吗?
“臭小子发什么神经!”陆润霖吼道。
“陆老先生,”柏延叫住他,说,“您同我说,您手上总共有两个省队选拔赛的名额。”
陆润霖:“是的。”
“另一个名额,您想留给陆意洲吗?”
陆润霖嘴唇开合,没有承认也没有否决。
他猜对了。
“我非常感谢您能给我这么宝贵的机会,”柏延嘴角上翘,道,“作为回报,我兴许可以说服陆意洲,回到乒乓球的赛道上。”
“当然,我不敢向您保证百分百成功。”
陆润霖道:“这么多年了,我劝过他几次,他始终不肯提及旧事。小柏,你能说服他再好不过,倘若他拒绝了,我们也不用强求。”
柏延斟酌再三,问道:“陆老。可以的话,我想知道陆意洲当年退队的原因。”
小说总是用大量的篇幅描述主角的成长过程,很少涉及配角的故事,更别说陆意洲和他这样的小配角。
因而听陆润霖讲述陆意洲十岁的经历时,柏延奇妙地产生了一种充斥着探究的情绪。
陆意洲的履历放到他的世界,被称“少年天才”都不为过。
五岁入门,六岁就读于一所乒乓球重点小学,八岁代表学校参加市赛、夺冠,中途拿奖无数,十岁被破格选入省队。
十一岁,他父亲在平成,也就是他们当下所在的城市初展头角,不顾陆意洲的意愿迫使他退出省队,转学到了平成最顶尖的国际学校。
在这个关键节点上,陆意洲的人生线与柏庭、柏延、尹随山有了大大小小的交点。
这些天打乒乓球,柏延的指侧已经变硬很多,他来回地抚摸着小小的凸起,耳畔回荡着陆润霖的低语。
柏延弯了弯眼。
“陆老,我尽力一试。”
他划开手机锁屏,上面显示的时间是下午五点四十八分。
天际铺遍晚霞的余晖,时不时有鸟群飞过,宛如一幅静谧安宁的油画。
柏延推开屋门,只见两盆长势喜人的富贵竹下蹲着一个尽管缩成一团,依旧完全无法忽视的高大身影。
他凑近少许,伸出食指戳了戳陆意洲头顶那颗小小的发旋。
“装蘑菇呢?”
“蘑菇”本尊“蹭”地一下拔高一米,陆意洲自耳下到肩颈红成了一片:“柏延我警告你,别仗着我爷爷喜欢你……”
柏延微笑地摁下他的拳头,自顾自地往前走:“啰嗦。”
“附近开了一家奶茶店,今天还是我请。”
二十分钟后,陆意洲怒气冲冲地坐在柏延对面,吸了一大口柏延为他点的杨枝甘露。
“我有点好奇。”
陆意洲压着眉头,一副凶相。
柏延:“你不是体育生吗,天天喝奶茶不怕影响训练?”
陆意洲:“……”
“关你屁事。”
他一怒之下又喝了一口:“我的训练强度足够消化奶茶的热量!”
好吧。
柏延掌心托着下颚,言归正传:“我和陆老先生的聊天内容,你都听见了吧?”
“没听见。”陆意洲嘟囔道。
“跟我就别装了。”
4. 第 4 章
他才不信陆意洲没有返回来偷偷听完剩下的内容。
果茶里的冰块化了一些,柏延捧着杯壁的掌心被浅浅冒出的水珠洇湿,他安静地直视陆意洲的眼睛,唇角扬起一点弧度。
这样压迫十足的表情,还是他穿书前从教练身上学到的。
只要有队员训练不合标准,或者没有发挥出理想的水平,后脑尽显秃势的“总教头”便以如此神情看着对方。
在柏延的注视下,陆意洲撑不过半分钟就缴械投降。
他看向店外匆忙流动的人潮,声音闷闷的:“我已经退队了,永远不可能再回去的。”
似是为了进一步打消他的念头,陆意洲特地多加了一句:“柏延,你别想了。”
“我懂了。”
柏延上身前倾,恍然大悟道:“陆意洲,你我好歹认识这么多年,从前我怎么没发现你懦弱到了这种地步呢?”
陆意洲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极力克制着情绪,深吸一口气。
“奶茶多少钱,我转你。”
柏延:“你拉黑了我所有的联系方式。”
他看到陆意洲手背上乍然暴起的青筋,善意提醒道:“不用着急把我从黑名单里拖出来,因为我也拉黑了你的。”
陆意洲:“……”
“你到底想怎样?”
奶茶店的位置靠在大厦边沿,一缕日光透过玻璃幕墙,在柏延侧脸镀了层柔和的金边。他仰躺了回去,舒舒服服地倚着沙发靠背,惬意地半眯着眼睛。
不得不说,他很喜欢陆意洲的长相。
眉骨深邃,鼻梁高而挺拔,但眼睛却生得精致多情,想来是随了他那位早逝的母亲。
柏延逗了个尽兴,开始耐着性子给他顺毛:“我想和你打个赌。”
陆意洲半信半疑:“赌什么?”
“赌下月中旬的选拔赛,我们都能被选入省队,并且今年十二月份的全运会,我和你将打进前八,直升国家队。”
大饼渐渐成型,柏延弯了弯眼睛,语出惊人:“下一届奥运会,我们至少能拿到一个世界冠军。”
在柏延说到“全运会”三字时,陆意洲看他的眼神便像大白天见了鬼,随之而来的“国家队”“奥运会”,让他的惊恐一键升级。
陆意洲咽下一口加在奶茶中的小料,维持着嘴唇半张的动作。
他欲言又止,道:“尹随山不喜欢你,所以你就疯了?”
“我建议你去第三医院的精神科挂个号,刚好,我可以推荐几个非常专业的医生给你。”
陆意洲喝完最后的奶茶,准备拎着袋子起身离开,就在这时,柏延伸手握紧他那只空着的手。
柏延天生手凉,陆意洲手心的温度却惊人的高,像一块温热的铁。他一把将陆意洲拉回正位,手掌往上挪了些许,直至碰到他腕间凸出的尺骨。
趁陆意洲尚未反应过来,柏延五指收紧,轻轻地捏了捏他的手腕:“你的手没有伤病。”
“外表上看,也找不到任何不妥的地方。”
他拂过陆意洲中指左侧的硬茧,一针见血道:“你没有停止乒乓球的训练。既然这么不甘心,为什么不再试试?”
陆意洲的右手动了动,柏延以为是他排斥自己的触碰,正要松开,就被他反手攥住。
“你以为我不想吗?”他扬声道。
陆意洲的力道很重,柏延没有挣扎,也没有开口让他松手。
因为他意外地在陆意洲眼中,觉察到了一丝转瞬即逝的痛苦。
当年陆意洲是在他父亲的逼迫下退出省队的,柏延心想。
除此以外,难道还有连陆老先生都不知道的隐情?
店内氛围安静,陆意洲刚才那句话说得有些大声,引得其他人纷纷朝他们这桌投来诧异的目光。
“柏延,不是我不想。”
陆意洲放低音量,道:“是我没法上场。”
听他说完后,柏延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猜测。
心理创伤。
他始终不愿重返乒乓赛道,兴许和心理创伤有关。
“好的,”等他把自己松开,柏延笑了笑,说,“陆意洲,送我回家吧。”
接下来的话题,不适宜在这样的场合聊下去了。
华刻集团离翠湖天地不远,坐公交差不多十五分钟就到,只是公交站和小区大门中间有一小段距离。
下了车,柏延和陆意洲一前一后走在一条林荫道上。周围没什么人,他刻意慢了一步,肩膀与陆意洲的平齐。
柏延:“是赛前焦虑症吗?”
“你怎么知道?”
“猜的。”
他踩过一片枯叶,道:“如果你想聊聊这方面的话,我会做一个很好的倾听者。”
“不想说就算了,我不强求。”
柏延静静等着陆意洲回绝的声音,可过了很久,他身边的人宛如消失了一样,没发出一丝声响。
进小区要刷专门配备的磁卡,柏延随口说了句“跟上”,一过门禁,当了半天“哑巴”的陆意洲缓缓开口:“那会儿我和陆章打了一个赌。”
柏延一下子反应过来,他说的“陆章”就是那位执意逼他退队转学的父亲。
“我拿到了少锦赛的参赛资格,他说,假如我能在赛程中夺冠,我就能做所有我想做的事。”
路过一个垃圾桶,陆意洲将忘记丢掉的奶茶袋扔了进去,道:“备赛的日子里,我就像着了魔一样,整晚整晚地失眠、焦虑,我没法想象一旦输了比赛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陆意洲苦笑道:“我不敢去想。”
柏延能理解他当时的心情。
不论陆意洲当时有多成熟、稳重,他也只是一个十一岁的孩子。
“我很幸运,尽管几次发挥失常,依然进了决赛。”
陆意洲脚步一停,柏延细心地观察到他自然垂在身体两侧手臂正隐隐地颤抖着。
“可比到最后一场的时候,陆章来了,就坐在最近的观赛区。”
“他不是来看我赢的,”陆意洲道,“他盼着我输。”
“然后,我……”
柏延替他说完了那个卡在喉头,迟迟没法脱口而出的字眼:“然后你输了。”
不知不觉中,柏延走到了自家门口。
他停在围栏边想了许久,忍不住说了句早已烂大街的鸡汤:“现在不一样了,陆意洲。”
“在你和你父亲的赌注里,他希望你输,”柏延道,“可在我和你的赌注里,我想你赢。”
“你真的不想重新回到省队吗?”
柏延推开围栏,他站在第三级台阶上,微微俯视地看着陆意洲:“别急着回绝我,三天后再给我你的答复。”
他背过身用指纹开门,须臾,身后传来陆意洲的询问声:“喂,你不是和尹随山离婚了吗,为什么还住这?”
“我人品好呗。”
柏延半个身子进了玄关,道:“愉快分手,送我套房不应该吗?”
他合上门的一刹那,陆意洲似是说了句话,不过柏延关门关得快,完全没听清具体内容是什么。
留给陆意洲思考问题的日子里,柏延恢复了从前晨跑锻炼的习惯,并接连两日受邀去陆老家中当陪练。
三天几乎一眨眼便过去了。
说来也巧,他和陆意洲就读同一所大学,但由于原身为了与尹随山在一起,想尽千方百计,甚至不惜在大一就办好了休学申请,以至柏延穿来后闲得像晾在网上的鱼干。
好在休学之前,原身加了几个同班同学的微信,柏延点开其中和原身聊得最多的那个,发过去一句客套的开场白。
三秒不到,对方回了一个开心小狗的表情包。
柏延和他寒暄一会儿,打字问道:“你认识体院的学生吗?”
昵称为“阳阳不吃苦”的好友秒回道:“咋了,想男人想得浑身难受,欲·火焚身了?”
柏延:“……”
啥玩意。
这都说的什么跟什么。
他简单看了一眼原身和“阳阳不吃苦”的历史聊天,眼睛在翻看两人毫不掩饰的对话记录时越睁越大。
柏延反复做了几次心理准备,模仿着原身的语气,并且在一众不堪入眼的表情包中挑了一个勉强含蓄一点的给对方发了过去。
“对哇~所以你认不认识体院的陆意洲呀——”
在末尾,柏延勉为其难地敲出两个字:
“姐妹。”
阳阳不吃苦:“陆意洲?认得啊,去年一开学就被挂到表白墙的小帅哥。”
“不对。”
阳阳不吃苦接连敲出三个感叹后,随即又发道:“陆意洲英俊,却实在直男。你以前是绝对不碰这种类型的男人的!”
柏延一时语塞:“呃,我变口味了。”
“最近喜欢直的。”
个鬼,他心道。
柏延收藏了“阳阳不吃苦”发来的陆意洲训练行程,依照上面的时间安排,他在下午三点,也就是陆意洲训练结束的时间点,刷校园卡进校。
他扫了一辆共享电动车,晃晃悠悠地骑到南区操场。
那天他们回去以后,都不约而同地把彼此从黑名单拉了出来。停好车,柏延趴在电动车龙头上给陆意洲发消息:“我来学校了。”
“在哪?”
柏延回道:“南区操场。”
微信上方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半晌,陆意洲的信息弹出来:“你这样会不会太显眼?”
柏延正纳闷他骑个电动车有什么好显眼的,一眨眼,他就瞥见不远处掀开衣服下摆擦汗的陆意洲。
“这里。”他挥挥手。
那个高大的身影一愣,柏延见他走近了,像是高兴又像是不高兴地说道:“柏延,你就骑个电动车见我?”
5. 第 5 章
“有问题吗?”
柏延将撑脚架踩了下去,然后腾出半个空位,扭头言简意赅道:“上车。”
陆意洲被他气笑,嘲讽道:“真是佩服。柏延,你竟然能把最高码速21的共享电动车,衬出哈雷戴维森的感觉。
“你到底上不上?”柏延垂眸睨他。
“少催我!”
陆意洲摘下胸前的腰包,把它放进车筐,接着他憋屈地抬起左膝,长腿一跨坐到了柏延身后,两指不情愿地揪住柏延的衣摆。
柏延假装没听见他嘴里嘟囔的那句“寒碜”,把手一转,将电动车开往正道。
校园内的车道布置了很多减速带,几乎隔十几米就有一个。
柏延开电动车的次数不多,车技一般,把陆意洲颠得左摇右晃。这人的音量被风大大削弱,他又过了一个减速带,只听陆意洲咬牙切齿道:“你会不会开车?”
“位子又小又挤,我腿都没地方放,”陆意洲滔滔不绝道,“我以为你很重视这次见面,至少会开个911来接我。”
“我把车都卖了。”柏延道。
“卖了?”陆意洲声音提高了几个度。
“嗯。”
他从不开车,与其让那么名贵的跑车在车库吃灰,还不如卖了换钱留作存款,以备不时之需。
柏延留意着前后方车况,减慢速度,把车停靠在路边。他指挥着那个不停挑刺的陆意洲挪到前方,自己则坐到后面,手臂穿过他腋下握住电动车把手。
“脚放踏板上。”他淡淡道。
陆意洲茫然照做了,柏延解决完这个一路“叭叭”不停的碎嘴皮子,重新扭动把手,将车速降到最低。
他们许是赶上了下课高峰,经过一个路口时,不少学生夹着书结伴走出来,并向陆意洲这个坐姿宛如乖巧小学生的一米八几大高个投去异样的眼光。
“……”
尽管柏延只能看到陆意洲的后脑勺,却差不多料到他此刻的心情一定不甚美丽。
于是他借着陆意洲挡了视线的由头,把下巴搁到他颈窝,笑道:“现在还挤吗?”
“不、挤、了。”
陆意洲:“……开快一点。”
柏延学着他的语气,冷哼道:“你求人都是这个态度?”
说着,电动车屏幕上的码数从18降到了11,就连车道上的一辆自行车都能轻松超过他们,扬长而去。
须臾,前方传来陆意洲屈辱的回应:
“麻烦开快一点,”他道,“求你了。”
柏延这才满意地提了车速。
燕京大学东侧门最好打车,柏延将电动车停好,和陆意洲先后刷卡过了校门。
他站到路边,在“目的地”一栏填上“平成体育文化中心”。
输入这行文字的时候,他发现陆意洲正有意无意地偷看他的手机,等他叫完车,这人若无其事地问道:“去哪里?”
柏延如实说了。
“我还没告诉你我的答案,”陆意洲双手紧握成拳,愠怒道,“柏延,就你这种不经人同意私自下决定的行为,我绝不答——”
“今天是交报名表的最后一天。”
陆意洲卡壳了。
柏延看了眼定位,司机就在燕京大学附近。
他道:“我没有擅自替你做决定。”
两条方向相反的道路上,车流来来往往地朝自己的方向驶去,恰如陆意洲正面临的抉择一般,除了“是”和“否”,没有其他选项。
“你要是拒绝我,大可以现在就往回走,我自己一个人去填报名表,”柏延盯着屏幕里慢慢朝他坐标点靠近的小车图标,抬头朝陆意洲笑笑,“你要是答应了,我们刚好一块走。”
一辆黑色丰田“刷”地停在他们面前,司机摁响喇叭,表示他已经到达了。
柏延拉开车门,弯腰向司机报出他的手机尾号,紧接着他回身看向陆意洲,道:“那么,你的答案是什么呢?”
陆意洲拳头一松,脸上的怒色也渐渐散去。
他毫不犹豫地钻进了后座。
计划通,柏延心想。
平成体育文化中心位置偏僻,从燕京大学到这里,差不多花了一个多小时。
一下车,一座屋顶呈椭圆形的建筑映入眼帘,其外的幕墙久经风吹日晒、大雨冲刷,变得斑驳老旧。中心右侧矗立着一栋看上去同样“经久失修”的酒店,活像恐怖片主角意外撞鬼的场所。
柏延:“……”
他的确料到了国乒落寞背景下,省队选拔地不会太好。
可他没想到的,这个“不太好”实际却是“太不好”。
“你确定我们没来错地方?”陆意洲道。
柏延瞥见门上那张“报名请往里走”的打印纸。
“确定。”
中心内部,一名年轻男生外面套着体育文化中心特发的蓝色背心,搬了一个小板凳坐在一张乒乓球桌旁。她手臂抵着桌子边缘、手掌撑头,兴致缺缺地刷着视频。
柏延敲了敲桌面:“你好,请问报名表在哪拿?”
“喏,”男生注意力黏在手机屏幕上,用下巴随意一指,“旁边。”
球桌另一边铺散着几张纸,陆意洲拾起其中一张,慌张道:“完了,我没带一寸照片!”
“我有。”
柏延从兜里摸出两张证件照,把陆意洲的那张递给他:“找陆老先生要的。”
他这人,从不打无准备的仗。
柏延弯身填表,三两下填完了基本信息。他交表的时候,体育中心的大门发出一声刺耳的噪音,一个年纪二十来岁的男人走了进来。
陆意洲忙着贴证件照,便将水性笔随意搁在手边,男人见状,不声不响地把笔拿走,站到一边开始填写自己的报名表。
“我笔跑哪去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四处查看,眼神最终落到男人手上。
柏延交完表回来,眼见着陆意洲这座活火山就要喷发了,立即把自己的笔塞到他手里,警示地摇了摇头。
他在队里呆了十几年,见惯了明里暗里、大大小小的争端,自然懂得不主动挑起事端的道理。
好不容易按下陆意洲,一名负责人模样的中年男人甩着手上的水珠朝他们走来,年轻男生立马把手机塞进袖子里,动作一气呵成。
柏延:。
真是当之无愧的摸鱼大师。
中年男人似乎和那位选手相识,直接绕过了柏延和陆意洲,热情地与他寒暄道:“又来报名啦?”
“嗯,再试一次。”
短短两句话,倒让柏延听出一点信息。
乒乓球运动员的黄金年龄段是十七到三十岁之间,这名选手长相老成,年龄大致在二十五岁以上,已经在退役的边缘了。
这么多年还没法升入省队,要么能力不够,要么没有后台。
毕竟陆老先生透露过,乒协有过一次大洗牌,国队如此,底下的省队、市队又能好到哪去?
那名选手交表回来,看似不经意地瞄了柏延一眼,道:“现在的省队选拔水分未免太大,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来比赛。一个没进过正经队伍的野路子,一个中途停练的,真是世风日下。”
说罢,他补了一句平成本地的方言话。
柏延的思维还停在方才的分析里,一个没看住,陆意洲就莽了过去,道:“看前辈样貌,二十七八没跑了。这个岁数再不进省队,前辈恐怕就得光荣退役了吧?”
“你!”
柏延回过神来,拉住陆意洲的手臂,把他往身后一带。
他伸手道:“不好意思,我的笔还在你那里。”
选手打量着他,将笔抛了过去。
柏延颔首,强行拽着陆意洲离开了体育中心。
小小一段路程,柏延却汗如雨下。
穿书前,他曾帮一名家里养了大型犬的队友遛狗,那只油光水滑的罗威纳见到水池子就兴奋得脚底打滑,他费了好大力气才阻止这头倔驴滚一身的泥。
这地方没什么车,柏延把红包加到八十块钱,一辆几千米开外的车才接了他们的单子。
“你刚拉着我干什么?”
柏延:“冲你那架势,我要不拉着你,你少说和人打一架。”
“少惹事。”他道。
一天之内,他仿佛把陆意洲气了好几次。
“你知道他那句方言的意思吗?”
陆意洲想重复一遍,但第一个字说出口后,他思考片刻,没有再说下去。
柏延诚实道:“我听不懂平成话。”
“难怪,”陆意洲胸前起伏小了一些,支支吾吾道,“反正那句话的意思不太好。”
“很脏。”
“这么说,你是为了我?”柏延道。
陆意洲生硬地别过头,脖颈处牵起几条利落的线条。半晌,他掩饰道:“你能不能抓一下重点?谁说是为了你,重点是,他那句方言很脏!”
“哦。”
柏延若有所思:“那句方言意思不太好,所以你为了我,才冲过去和他理论的,对吧?”
陆意洲:“……”
上车后,陆意洲没有像先前一样和他坐在后排,而是一言不发地进了副驾。
柏延下午三点出门,他看了下时间,已经快六点了。他疲累地靠着车窗,也没有想打破僵局的意思。
他觉得陆意洲自己都能把自己哄好。
根本无需他费心。
柏延眼皮子打架,将要迷迷糊糊地睡了,手机一震,锁屏上显示柏庭给他发来两条微信消息:
“小延,尹随山在我这赖着不走。”
“你们婚姻出问题了?”
6. 第 6 章
柏延在输入框中删删改改,正想着说明他和尹随山离婚的事情,柏庭那边又发来一条五秒的语音。
偏偏他手指一滑,按在了播放键上。
“小延,我听说你最近和陆意洲走得很近?”
柏延手机音量开得不大不小,刚好是坐在副驾驶的正主能听到的程序。
此时此刻,陆意洲仿佛一只听到主人谈及自己,立马竖起耳朵的金毛。他看似装模作样地低头看手机,实则悄悄把椅背向后调动了一些。
柏延知道陆意洲在偷听,指尖在录音键上停留一会儿,道:“哥,我在外面呢,回去再聊。”
话音未落,陆意洲“嗖”地一下把座位调了回去。
翠湖天地和燕京大学不同路,柏延估摸着陆意洲要返校,便给司机报了一个好打车的地址,准备待会儿下车再拦一辆出租。
“你不回翠湖?”陆意洲问道。
柏延:“回啊。”
他看了看后视镜,发现陆意洲撇撇嘴角,不悦道:“那你下车做什么?我们一个方向。”
“你不回学校?”柏延以同样的方式问他。
陆意洲在手机上打了几个字,像是在和谁发消息。他微微侧过脸颊,露出高挺的鼻梁:“我明天下午的课,爷爷让我今晚陪陪他。”
柏延“嗯”了一声,在小程序上更改了目的地。
回到家,他从冰箱拿了一瓶矿泉水,转身窝进了摆在二楼阳台的藤椅里。
夜晚风凉,他刚给柏庭回了条到家的消息,一通视频电话就打了过来。
他这里天幕昏黑,柏延所在的里希正午方过,蓝天白云相得益彰,视频里的柏庭脖子上挂着一条蓝色的绸线,末端夹了他的记者证件。
他和柏庭同父异母,除却脸型相似,五官皆各有特色。
柏庭眼型圆润,看上去也更亲和:“小延,一切都好吗?”
“都好。”
柏延用双腿固定住矿泉水瓶,单手旋开瓶盖,他正对着手机屏幕,道:“哥从哪听说我和陆意洲走得很近?该不会……是尹随山告诉你的?”
“是的。”
“他没和你说吗,”柏延把冰水含温了才咽下去,“我们离婚了。”
“说是说了。”
那个原著中温和得像兔子一样的主角受难为情地抿了抿唇,道:“尹随山跟我讲,你们办好了所有手续,从此之后再无瓜葛。”
他吞吞吐吐的,一副语意未尽的模样。
“没事的,”柏延安慰道,“哥你有话直说。”
然而接下来,他没想到自己听到了将铭记一生的惊人之语。
“我很生气他这么草率地对待你,于是在酒店里把他揍了一顿。”
“小延你不要担心,只是皮外伤,”柏庭道,“他在急救室处理好了伤口,马上就能出院了。”
柏延:“……”
他哥的人设不是柔弱白月光小兔吗。
感情这个“兔”,是巨型安哥拉长毛兔的“兔”?
柏延扶额,整理了一下面部表情:“哥,你误会了,我其实不喜欢尹随山,尹随山对我也没这方面的意思。”
“真的假的?”
柏庭神情风云变幻,狐疑道:“小延,你不要对哥哥撒谎。”
他是新闻学出身,正经说话时的腔调像极了柏延每晚必看的新闻联播主持人,可现在他的音调却轻缓下来,眼底流露着无奈。
一瞬间,大段来自原身幼年的记忆翻江倒海般向柏延扑来。
有柏庭翻开绘画本,给他念睡前故事的、有柏庭站在矮凳上为他煮面的,还有雷雨天柏庭拍着他的后背,叫他不要害怕的。
“哥。”
柏庭当即答道:“我在呢。”
他们为什么会走向那样的结局?
柏延不禁生出这样的疑惑。
兄弟反目、生死相隔。
明明他们血浓于水,是彼此最亲密无间的家人。
柏延看着他的眼睛,强行把鼻尖的酸涩压了下去:“我没有撒谎,哥,我真的不喜欢尹随山。”
穿来之初,他只觉得自己和原书之间始终被一条隐形的丝线牢牢串联着,可当他说完那句话时,柏延就生出一种奇异的错觉。
那根线“砰”地一声,在他耳畔断裂了。
丝线瓦解,似被风吹散的微尘。
柏庭也在此刻说道:“小延,我尊重你的选择。”
“哥哥总是希望你开心幸福的。”
夜晚的蝉鸣声中,柏延和他哥无声对视着,直到一阵彰显着拜访者焦躁情绪的按铃声响起,打破了这场寂静。
柏延跳下藤椅,踩着拖鞋下楼,手机里的柏庭想起了什么,先前淡淡的惆怅一扫而空,柏延开门的同时,他惊喜道:“对了小延,你跟我说不喜欢尹随山了,最近又和陆意洲关系好——”
大门敞开。
穿着休闲运动装的陆意洲一只手背在身后,腕上套着甜品袋的手提绳,他伸直手臂,偏头咳了一声。
“我爷爷做了点心,请你吃。”
“你该不会喜欢上陆意洲了吧?”
柏延:?
陆意洲:!
“哎呀,小洲也在呀?”柏庭察觉不妙,尴尬地呵呵找补道,“中午……噢不对,晚上好,你吃过了吗?”
柏延把手机对准陆意洲。
“柏庭哥,我吃过了。”
“我和小延开玩笑呢,”柏庭道,“看到你俩关系缓和不少,我这个当哥哥的倍感欣慰啊!”
柏延从陆意洲手中接下甜品袋,同柏延道:“哥,要是没什么事我挂了。”
屏幕骤灭。
是柏庭先挂的视频电话。
他哥,溜得也跟兔子一样快,柏延想。
“陆老有事找我?”
陆意洲左手握拳抵在唇边,表情极其不自然:“嗯,他想你过去一趟。”
柏延:“具体做什么他有说吗?”
“没。”
柏延将点心存进冰箱,走到玄关,陆意洲这人像遇见了飞天大蟑螂,时不时拍拍衣摆、吹吹粘在外套上的容貌。
见他来了,背挺得笔直,沉声道:“我们走吧。”
柏延:“……”
什么毛病。
柏延琢磨了半天,决定和陆意洲解释一下。
他手指点点前面那人的肩膀,陆意洲却如触电一般浑身一颤。
“为了维护我们友好的合作关系,”柏延道,“我向你保证,我不会喜欢你。”
“哦,我没把柏庭哥那句话放心上。”
陆意洲走得很快:“我对你喜欢谁一点都不感兴趣。”
柏延满意地点点头。
那就好。
陆润霖这次一如往常,把见面地点约在了负一楼的乒乓球桌旁。
纵横赛场多年的陆润霖捧着一杯枸杞茶,周身萦绕着柏延无比熟悉的老教练气场。
“小柏,”陆润霖笑道,“这次我俩不比了。”
“换小洲上场和你对几局。”
柏延气定神闲道:“没问题。”
多亏陆润霖的存档习惯,他早就看过陆意洲小时候的比赛视频。
乒乓球在桌面反复坠落、上弹,一声声脆响将一条条高低起伏各异的曲线串联到一起,组成了一副乍一看令人眼花缭乱的线路图。
陆意洲从小被陆润霖带去大大小小的比赛场地,如果说其他小孩的童年启蒙是玩具、动画片,那么他的就是一场场激烈的乒乓球竞技。
耳濡目染之下,他集合了百家之长,在千百种打法中找到了独属于他的派系。
在省队的时候,陆意洲得到的最多的评价就是“风格清奇”四字。
俗称,乱拳打死老师傅。
只可惜……
柏延接住一颗舞出诡异弧线的乒乓球,模仿着陆意洲的打法回击过去。
他不是“老师傅”,而是六边形战士。
他的反击由陆意洲的进攻方式幻化得来,他像是一面镜子,稳稳地立在球桌的一边。
观赛的陆润霖赞叹地点了点头。
“好苗子,”他声音极轻,“两个都是好苗子。”
两局下来,柏延赢得没有一丝悬念。
他手心出了汗,球拍在他手里有些打滑,柏延擦去额头的汗珠,气息紊乱地大口喘气。
原身体力太差,他快到极限了。
他展露出了一个明显的破绽,显然,陆意洲同样发现了这一点。
柏延想着速战速决,打法逐渐往狠戾刁钻的方向走,但他的变化没有影响到陆意洲,面前这人在球桌前异常得淡定,只有脸颊微微泛红。
对战的时间越拉越长,柏延忍着手腕剧烈的酸痛迎下一球。
突如其来的无力感改变了球的轨迹,乒乓球没有落在桌面,反而歪向一旁。
二比一。
柏延揉着手腕,道:“对不起,我刚刚失误了。”
“不是失误。”
陆润霖正色道:“小柏,最后一局是你输了。”
失误也是输。
“几天下来,你唯一的弱点就是体力太差,”陆润霖说道,“而且不是一般的差。”
柏延无可推脱。
原主天生懒散,能躺着就不坐着,能坐着就不站着,从小到大的体育课可以逃的绝不漏过一堂,连上大学后的体测都是请人代考。
比起其他运动,乒乓球需要的体力不算很多,但他连合格线都没达标,往后要是碰上持久战,输是百分之百的事。
“小洲,柏延的体能训练就交给你了。”陆润霖道。
柏延:“啊?”
“啊什么啊,”陆润霖神情严肃,“反正他最近空闲得很,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相识久了,陆润霖在他面前越发没什么架子:“我这个岁数的老头,一到点就困了。小洲,去把小柏平安送到家。”
柏延稀里糊涂地走出陆润霖的院门,月光下,陆意洲正背对他拉着门栏。
“不用送我了,你回去吧。”他道。
陆意洲转过身,眸光闪烁。
“柏延,你什么时候学的乒乓球?”
7. 第 7 章
柏延含糊道:“这个啊。”
他专门挑了条路灯稀少的路走,为的就是防止陆意洲看清他那写满“心虚”的面容。
怎么办,柏延面无表情地在心底呐喊。
原主根本没有学乒乓球的理由。
在柏延穿书前,他的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无意义的争吵上,和老师、和同学、和尹随山,和——
陆意洲。
柏延福至心灵。
非要编一个理由的话,他眼前就有一个极佳选择。
他把沉默佯装成陷入回忆的思考,说道:“你转到平外一小的那一年,班上同学私底下都在猜你退队的原因,说你的球技和智商成反比。”
转学前,陆意洲专注于训练和比赛,文化课没怎么学,平成这边的教育水平又远超其他城市,他初来乍到,不适应是再常见不过的事。
那个年岁的小孩,心智尚未开发完全,又出身显贵、养尊处优,别说换位思考了,哪怕基本的尊重也没有。
“后来你我不和,我就拿私房钱报班,想挫挫你的威风,”柏延道,“谁知你再也没碰过乒乓球,至少明面上没有。”
他补充说:“这事我哥不知情。”
脚下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延伸成一条曲折的人行道,柏延一个不当心,踩中了一颗顶部滑溜溜的石头,整个人失去重心地向前栽去。
“当心!”
危急之下,陆意洲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的手臂,柏延借力回弹,站回了原位。
因为这场虚惊,他的心脏猛烈地跳动着,源源不断的热意以手掌为媒介传递过来,柏延缓过神时,才发觉他已经把陆意洲垂落的手扣了许久。
柏延心情复杂地看着他和陆意洲交握的手。
反正他俩以后算合作搭档了。
牵个手而已,又不是亲嘴。
他一边自我安慰,一边悄悄松开,只是陆意洲不知搭错了哪根筋,在他放手之际反守为攻,又把他捞了回去。
柏延矮了他小半个头,两手亦小了陆意洲一圈。就像一对严丝合缝的钥匙和锁,他被陆意洲骨节修长的手指包拢着,逃也逃不掉。
他试着挣了一下,没挣脱。
“你……”
柏延还没“你”出所以然来,窄细的指缝先被人抚了个彻底。
别人的痒痒肉要么长腰上,要么长腋下,偏就柏延剑走偏锋,与常人不同。
他的“痒点”就在手指的缝隙间。
柏延咬紧嘴唇,誓死捍卫自己的尊严!
事关重大,他将这个秘密保护了二十年之久,坚决不能功亏一篑。
再说了,其他人也就罢了,若被陆意洲这小子知道,指不定要嘲笑他多少回。
想想就很崩溃!
柏延咬牙忍得辛苦,恨不得陆意洲当即给他一个痛快。但这人像是上了瘾,不仅强硬地把他的右手摊平,而且微微加了力道,绕着他的食指揉搓。
陆意洲忽然停了,拎小鸡似的把他的右手食指拎了起来,道:“练过乒乓球的人,不可能不长茧子。”
“只练几天还说过得去,”他语带冷意,“柏延,你球打得那么好,不像是初学者。”
他怎么突然长脑子了?
柏延被问了个措手不及。
“呃,你说得有道理。”
假如他头顶有弹幕,那上面一定滑动着数不清的“救救我”三个字。
柏延扛下来自陆意洲的炽热目光,心脏快从嗓子眼蹦出来了,此时,陆意洲自言自语道:“不过茧子是可以去除的。”
“对!”
柏延心一横,道:“你知道的,我不直、我喜欢男生,我们男同很在意外表的,茧子这种东西留在手上多难看,我都没脸出去社交了!这不得做个消除手术啊?”
他大气不敢喘,忐忑地分辨陆意洲是否相信他的鬼话。
“也是。”
他信了。
看来陆意洲长了脑子,但不多。
柏延暗自呼出一口气。
往后的十余天里,陆意洲没再提过相关的话题,应当是对他那套说辞深信不疑。
柏延以为风波到此为止,却忘记了陆润霖安排的体能训练已恭候多时。白天他在地下室和陆意洲双人快打,晚上被拉去别墅区自带的健身房训练上下肢和腰腹力量。
选拔赛的前两天,柏延叫了辆车,等着和回校办请假手续的陆意洲到平成体育文化中心报道。
副驾驶的车门被人从外面拉开,陆意洲一上车,柏延下意识地开始腰酸腿软胳膊痛。
他想起一个名为“巴普洛夫”的实验,讲的是一位科学家通过饭前摇铃,使狗形成条件反射。
现在陆意洲是巴普洛夫。
……他则像是那条狗。
虽然柏延极度不乐意承认这个事实。
这会儿是上下班高峰,司机为了避开交通堵塞,尽朝着坑洼不平的小道开。
柏延看着困但没法补觉的陆意洲,打岔道:“你请了多久的假?”
“一年。”
柏延的“哦”拐了一个调:“你确定你这是请假,不是休学?”
陆意洲撩起眼皮,慢悠悠说道:“你当时向我保证过。”
“这个月选拔赛入选省队,十二月全运会前八,直升国家队。”
陆意洲上半身系着安全带,侧身道:“柏延,你不会骗我吧?”
“……”
这小子被附体了?说话夹枪带棒的。
柏延被他噎得还不了嘴,道:“我从不骗人。”
“你最好是。”陆意洲哼道。
出租车停在了平成体育文化中心大门口,柏延打开后备箱,把他的行李箱和陆意洲的超大背包提下来放到脚边。
上午没什么人,他们算来得比较早的一批。
几条写着欢迎语的大红横幅挂在原本破旧不堪的体育馆门面上,将其衬得略微气派了些,一旁的酒店被鲜花装饰着,氛围也没之前那么恐怖诡异了。
选拔赛主办方免去了所有参加比赛的成员的入住费,因此柏延和陆意洲只需将身份证交予前台核实,便能免费得到两晚的住宿体验。
“请您收好证件。”
前台经理在一张表格上勾勾画画一番,他抬起头,歉意道:“非常抱歉,柏先生!我们为您准备的房间出了一点意外,您是否愿意与其他选手合住一间呢?”
柏延:“这个意外是指?”
“淋浴头故障,空调制冷也坏了。”
柏延眉头一跳。
“短时间内修不好吗?”
经理躬身道:“今早请师傅修过一次,可效果不佳。而且我们这离市区太远,很少有师傅肯接我们酒店的单子。”
柏延:。
屋漏偏逢连夜雨。
一衰衰一窝。
“他和我住一间。”
陆意洲满不在乎道:“麻烦多给我一张房卡,免得我不在时他回不了房间。”
“您稍等。”
柏延和陆意洲人手一张磁卡,行李被服务生接过,说稍后会帮他们送到房间。
很小的时候,柏延父母因车祸去世,他二十年里几乎都是在集体中长大,福利院、寄宿学校、省队、国家队,和一个人住一间房对柏延来讲并不算稀奇事。
另一人就恰恰相反了。
能问出“你睡相好吗”这种问题的人,极有可能没同别人合住过。
“你第一次?”柏延问道。
电梯上行,陆意洲嘴唇抿成一条直线,道:“第一次怎么了,第一次很丢人吗?”
柏延乐得直笑。
“我睡相很好,不打呼噜不踢人。”
陆意洲率先回答了,他在暗示柏延给出答案。
柏延从容道:“那你惨了。”
“我一旦进入深度睡眠,嘴里必须叼个什么东西才行,有时候是抱枕,有时候是我的胳膊。”
他每说一句,陆意洲脸色便惨白一分。
柏延:“打不打呼噜我自己没什么感觉,要不今晚你听一听?”
“我反悔了。”陆意洲道。
柏延笑得像个奸计得逞的大反派,挥了挥手中的房卡:“反悔无效哦。”
陆意洲:“……”
柏延憋着笑回看他,陆意洲顿时明白他在拿自己逗乐。
“很好笑吗?”
电梯门一开,陆意洲丢下柏延,步子迈得飞快。
这才对嘛。
柏延扳回一局,笑得直不起腰。
他赶忙跟上陆意洲,房门一开,柏延的笑容霎时凝固在嘴角。
只有一张床不说,洗漱间四周的墙壁还是玻璃做的,人在里面洗澡,外面的人能清晰地欣赏他曼妙的身姿。
要想看不到,除非那人眼瞎。
柏延不死心地问道:“你视力怎么样?”
陆意洲挑眉:“双眼1.5。”
当他没说。
人总会在困境中创造出解决的办法,柏延简单将今晚换洗的衣物整理好,从房间衣柜里拿出两双一次性拖鞋,将它们摆放整齐。
然后,他在行李箱夹层摸索几下,翻出来一个真丝面料的眼罩。
“打个商量。”
柏延举着眼罩道:“不论我们谁进去洗澡,另一个人都要在这段时间戴上眼罩,非礼勿视、非礼勿言。”
陆意洲的视线在眼罩上转了一圈,接着又回到柏延的正脸。
他看上去有些不解,道:“那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摘下眼罩?”
柏延咧出洁白齐整的牙齿,绽开一抹饱含威胁的笑容。
“我对着你洗,不就知道你有没有偷窥我了吗?”
8. 第 8 章
陆意洲脸涨红得厉害,好似熟透的西红柿,他语无伦次地“你”了半天,却找不到什么话反驳柏延,最终哑着嗓子闷闷“嗯”了一声。
柏延从前在队里就扮演着陆意洲的角色,因为年纪小,常常被顶上的几位老油条师兄打趣逗乐,要么被他们追问恋爱情况,要么就是哄抢着要给他介绍对象。
如今地位逆转,也该轮到他继承这个传统了。
但逗人总有个分寸。
柏延看了看时间,将近十二点,已经到饭点了。他草草结束“洗澡”的话题,拉着陆意洲下了楼。
这家酒店的另一个好处就是提供用餐服务,从今天算起,到选拔赛结束,所有运动员皆可凭参赛证件入场就餐。
餐厅在酒店二楼,柏延来的时候,里面零零散散有几个运动员正端着瓷盘夹菜。
柏延简单选取了几样,便先陆意洲一步坐到了靠窗的位置。
他打了一碗粥,小口喝了三分之一,身边的椅子便被人拉开,陆意洲将那碟盛得满满当当的餐盘放到桌上,顺手把一杯橙汁推到了柏延面前。
“谢谢。”
柏延用纸巾擦擦嘴角,道:“有件事我觉得不对劲。”
“什么事?”
柏延:“国家队连续几届奥运发挥失常,案例来说拨给各省的款项,应该有所减少才对。尤其平成这个地方,八百年难出一个资质尚可的,被其他省吊打是常有的事。”
说话的间隙,餐厅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胸口无一不挂着证件牌。
“你看,”白碗挡住了他小半张脸,“报名选拔的运动员只多不少,为什么?”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陆意洲切着牛排,满不在意道:“平成实力差是不争的事实,为了提高整体水平,拨给平成的资金反而比其他地方多些。”
“以及,”他顶了顶腮帮,说,“省队福利待遇挺好的,反正上也上不去,每年的拨款又照样给,只要进去了,就算躺平也能领到十分可观的薪资。”
柏延道:“你懂的还挺多。”
“一般吧。”
陆意洲手里的刀叉一顿,他平静道:“在省队呆过一阵子,多多少少知道些。”
这个话题不能多聊,柏延想。
他可没戳人伤处的习惯。
他筷尖拨弄着一颗绿油油的西兰花,手肘顶了下陆意洲,道:“牛排好吃吗?”
“还行。”
“给我切一块。”
柏延转移话题的水平就像新手上路,一油门踩到底,然后稳稳地撞到了防护栏上。
陆意洲一脸“你是不是有病”,道:“我们貌似没有熟到,你让我切牛排我就切的程度吧?”
“我以为我们算得上朋友。”
柏延无辜地眨眨眼,摆出一副被拒后低落丧气的样子:“看来不过是我的一厢情……”
“切切切!”
陆意洲划了一大块下来:“我切,我切还不行吗?”
“乖哦。”
柏延笑着托腮。
“两位哥哥打扰啦!”
一道清澈明亮的童声响起,扎着马尾的圆脸女孩手里拿着一杯果汁,询问道:“这两个座位有人吗?”
柏延和陆意洲坐的是四人座,她指的是他们对面的空位。
“没人,你坐吧。”柏延道。
看女孩没拿餐盘,他主动搭话道:“你不吃饭吗?”
“来之前吃过了。”
女孩脸颊左边有颗酒窝,笑起来时浅浅陷进去一点,衬得她十分可爱活泼。
“我叫张清驰,”她自我介绍道,“弓长张,清水的清,驰骋的驰。”
“你好,我是柏延。”
他话没说完,张清驰眼睛一亮,道:“我没猜错的话,哥哥身边这位就是陆意洲吧?”
柏延:“你认识我们?”
张清驰点头道:“认识,你俩很有名。”
她面露羡慕,解释道:“这是陆教练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推荐选手参加省队选拔。”
陆老的名头实在响亮,估计他们交上报名表的那一刻,小道消息就满天飞了。
柏延和她攀谈这会儿,陆意洲闷声干饭,尽职地充当两人的背景板。当他在张清驰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这才不舍地放下刀叉:“冒昧问一下,你的教练是哪位?”
“章翼。”
餐桌下,柏延的膝盖碰了碰陆意洲的,他扬眉使了个眼神:认识?
他眼睛快挤抽筋了,陆意洲像是没接到他的信号,问道:“你不舒服吗?”
柏延咬牙:“没,我眼里进沙子了。”
“哥哥,待会儿我师姐要过来,你们介意这里再坐一个人吗?”张清驰道。
“请便。”
张清驰捧着果汁杯回头张望,在看到自己要找的人后,她挥舞着手臂喊道:“飒飒,这里!”
一位年岁稍大些、留着一头利落短发的女孩确定好张清驰的方位,随即她绕开人群,低着头朝他们的方向走来。
她补全了第四个座位,从始至终没有与他们有任何眼神交流,包括张清驰同她搭话,她也简练地用点头、摇头回应。
“王飒师姐,嗯……有点社恐。”张清驰委婉道。
作为王飒的对照组,张清驰是另一种极端。每次快到气氛凝滞的时候,她总能挑起一个新的话题活络氛围。
“我挺看眼缘的,”张清驰对柏庭道,“哥哥长在我审美点上,所以我可以小小地给你透露一点消息。”
柏延捧场地做出受宠若惊的神情。
“这次选拔赛,男乒女乒强者如云哦。男乒这边光是我知道的,就有三个。”
“一个。”
王飒抬头,纠正道:“只有一个。”
“徐珂、孟程晨、路佳,”张清驰掰着指头数了一遍,道,“飒飒,不要质疑我的数学!”
“他们不算。”
柏延静静围观,还是把这几个人的名字默记在心里。
张清驰沉思片刻,道:“那谁算?宋一宁吗?”
王飒没有回答,默认了。
“宋一宁有什么资格?他就一模仿……”张清驰意识到自己差点说了不该说的话,急忙捂住嘴巴,“抱歉,这是私人恩怨。”
柏延点点头,表示谅解。
他和陆意洲早就吃得差不多了,这段时间纯粹用来陪张清驰唠嗑。
等王飒解决完中餐,柏延率先起身,准备回房间休息,这时一个小男孩避开了另外几张空桌,火箭似的蹿到了柏延眼前。
柏延往左走,他往左走;柏延往右走,他也往右走。
怎么的,他身上喷了小孩诱捕剂是吧?
柏延鞋跟一转,一个滑步溜到了男孩身后,不料这小孩攥住了他的衣角,迫使他停住脚步。
“哥哥,你住在1607吗?”
上来就打听房间号,这么直接的吗。
柏延回答道:“我不住1607哦。”
“你要不要和我住?”
柏延:?
“谢谢你的好意,这个哥哥已经被我收留了。”
陆意洲板着脸,居高临下地俯视这个头顶堪堪到他胸口的小孩。
“哦,行。”
陆意洲装凶挺有一手的,虽然唬不了他,吓吓小孩子绰绰有余。
但男孩丝毫不怵,相反,他严肃的神情缓和不少:“1607本来住的是徐珂,他发现设施出故障,就强行跟你对掉了房间。”
徐珂?
柏延念着这两个字,回想起他填报名表那天遇到的那位大龄运动员。而张清驰提到的几个难对付的男乒选手中,似乎也有他。
男孩说完这段话,就像游戏里完成对话任务的npc,自顾自地坐下吃饭。
好酷的小孩哥,柏延心想。
返回房间,他大脑开始自动梳理今天了解到的信息。
首先是张清驰的教练章翼。
柏延没注意到陆意洲在换衣服,他摩挲着下颚,手指轻轻戳了下陆意洲的后背:“章翼这个名字,我像是在哪里见过。”
那片被他触碰到的肌肉狠狠一缩,前方传来陆意洲幽幽的声音:“你摸哪呢?”
柏延回过神,他的指尖还停在那截凸起的脊骨上。
他尴尬地收回手,道:“对不起。”
“章翼原先不在平成,他是从广通调到这的。”陆意洲道。
国队的主要训练场地就在广通。
陆意洲套上一件黑T,肩膀那块的布料完美地勾勒出他流畅的肌肉线条:“他和爷爷都在国队任职。你眼熟他的名字,很有可能是因为他和爷爷一起拿过奥运男双冠军。”
广通到平成……
“相当于流放?”柏延用了一个通俗易懂的词语。
陆意洲道:“可以这么理解。”
柏延终于懂了。
国乒落得如今的结局,不能把责任完全归咎于“找不到种子选手”上。
千里马常有,伯乐却不常有。
这破小说世界的国队把这群伯乐遣的遣,降的降,能有好苗子才奇了怪。
下午柏延被陆意洲拖着训体能,晚饭消化掉,他俩又去专供选手训练的地方试了试手感。
夜晚时分,柏延洗漱完毕,擦着头发出来时,陆意洲左边膝盖压着被褥,正努力地往那张标准大床中央铺分界线。
抱枕将两只枕头隔开,柏延找到吹风机,停在床尾欣赏他的杰作:“有必要这样吗?”
“我怕你咬人。”陆意洲回敬道。
柏延:“我开玩笑的!”
“不信。”
爱信不信,他心想。
柏延睡得很早,陆意洲的作息同样规律健康。
床头嵌着总开关,他将房间的灯熄了个干净,只留厕所里的一盏小灯作紧急照明。
入睡前,柏延感觉分界线另一头的陆意洲睡得不太安稳,但他又怕打扰陆意洲的睡眠,便没有出声询问原因。
困意涌来,柏延半梦半醒间翻了个身,他手臂前伸时,隐约察觉到陆意洲放置的“分界线”凭空消失。
“柏延。”
有人叫他。
他一巴掌朝声源拍去,调转了朝向。
“柏延,醒醒。”
有人捏他鼻梁、掐他人中。
柏延鼻下一痛,意识清醒了一点,他冲这个打扰他睡觉的傻缺凶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陆意洲攀着他的肩膀,超小声:“你听听,好像有人在哭。”
“再不睡,下一个哭的会是你。”
9. 第 9 章
乒乓球虽不比其他运动剧烈,一天的训练下来,消耗的能量依旧不可小觑。
再加上柏延早在飞世界各地比赛的过程中,练出了“沾枕头就睡”的独门绝活,把他从睡梦中叫醒简直难如登天。
选拔赛第一天,柏延被前夜定好的闹钟吵醒,作为轻度起床气患者,他选择把七点四十的闹铃关掉,翻身继续睡十分钟。
可是,这个身他没翻过去。
一只强壮有力的手臂宛如鸟类的尖形钩曲爪横亘在他腰间,令他无法自如地变换姿势。
柏延刚睡醒,眼前一片模糊,他揉开眼睛,掌侧轻推他胸前毛茸茸的脑袋。陆意洲的头发不是纯粹的黑色,带了点棕,发质粗硬,摸起来有些扎手,他连着推了好几下,没推动。
还嫌弃他睡相不好,陆意洲也配?
柏延一开始眼花,误将他眼下那层淡淡的青黑当成了睫毛的投影,他凑近了看,发现那竟然是陆意洲的黑眼圈。
这人还挺有扮演埃及法老的潜质,黑眼圈深得能当眼线使,他心想。
第二个闹钟震响,他揪住陆意洲的鼻头,阴测测道:“三秒钟,不醒我踹人了。”
“一、二。”
呼吸不畅的法老木乃伊张嘴大口呼吸,谴责道:“柏延,你有没有良心?”
陆意洲一个挺身坐起来,圆边领口松松垮垮的,露出一段“一字型”的笔直锁骨,他摸了把后脑的乱发,下床刷牙洗脸。
第一轮比赛九点半开始,在此之前,还得吃饭、热身、查看第一轮分组情况。柏延把必用品收进背包,抽卡关门时,住在隔壁的选手也刚好从房间出来。
那人头顶的棒球帽压住大半张脸,背后挎着一个洗褪色的腰包,柏延同他说了句“早”,他抬起帽檐,语气一如既往的轻蔑。
“你不如跟我道个别,”徐珂道,“因为明天,我可就见不到你们了。”
柏延见到他没太意外。
陆意洲的房号是1705,柏延和他一路,应当住在隔壁。前天宋一宁说徐珂暗中调换了房间,大概调的就是1707这间。
“前辈说笑了。”
柏延将房卡塞入口袋,道:“乾坤未定,前辈怎么断定今天走的是我们?”
“万一前辈一口毒奶,反把自己送走了呢。”陆意洲补刀道。
徐珂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把棒球帽压回那头圆寸上,每个字的音节都咬得很重:“既然如此,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选拔赛共四轮,首轮十六进八,第二轮八进四,第三轮四进二,最后一轮分出第一和第二。省队的乒乓球运动员数量基本饱和,每年的选拔不过走个过场,但今年与往届不同,由于部分选手超龄退役,省队空了几个名额出来。
不多,男乒、女乒各两个。
早上九点,参赛选手全部到齐,聚集在中心内部的一面白板前寻找自己的姓名。
柏延身高一米七五,在乒乓球运动员中算较高的,但他前面站着一位目测比陆意洲还高点的选手,将他视线遮了个严严实实。
“你在第二组,对手姚正鹏。”陆意洲道。
不愧是1.5的视力。
柏延问道:“你呢,分到哪一组、对手是谁?”
陆意洲伸出三根手指,道:“赵辉。”
他们的对手都不在张清驰的名单里。
柏延目前还没有定制的乒乓球拍,临行前,他拿的是陆润霖地下室的那一吧。
他这桌就在陆意洲的斜前方,赛前十五分钟,柏延先与姚正鹏点头问好,浅聊几句便走向热身中的陆意洲。
“还好吗?”
陆意洲全神贯注地活动着全身肌肉,柏延说这话时,他恰好在进行腿部热身:“你说什么?”
“我说,”柏延朝陆意洲的对手赵辉笑了笑,压低嗓音,用他两能听到的音量说道,“你的赛前焦虑症,还好吗?”
陆意洲站直身子,困惑道:“现在才第一轮,我有什么好焦虑的。”
这话说的。
柏延倍感头痛:“你的意思是,你只在关键时刻掉链子对吗?”
“嗯。”陆意洲诚实点头。
柏延:“……”
“行,这局你正常发挥就好。”
不出意外的话,陆意洲会和他一起晋级下一轮选拔。
体育文化中心一楼被划分成了左右两场,男乒在左、女乒在右,十六名选手分成八组,每组配备一个裁判。
不像先前的小试牛刀,打个三局了事,这次是正儿八经的七局四胜制,一局十一分,率先获得十一分的那一方获胜。
柏延在他的位置上站定,等待裁判开局的这几分钟里,他心底少见地浮起一点紧张的情绪,尽管穿书之前,他已亲历千百场赛事。
体育中心的电子屏卡顿一秒,跳到了九点三十。
柏延前身弯曲近九十度,视线与乳白色的乒乓球平齐,眨眼间,他将球向上一抛,挥舞的球拍昭示着比赛已经开场。
姚正鹏的打法十分温和。
就像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低头饮水的鹿,看上去没什么杀伤力,但他基本功练得扎实,步法稳健,行云流水地接过了柏延打来的一发猛球。
经过专业体能训练的乒乓球运动员耐力极佳,柏延缺乏这一点,所以这轮比赛他唯一的想法就是——
尽早结束。
他该如何加快赛程呢?
很简单,参考那晚陆意洲的打法就好。
通过乒乓球旋出的诡异弧线消磨对方的耐心,促使对方在始料未及的状态下主动失误,按照这个思路,柏延很快赢下了十一分。
到第三局,柏延明显感觉到自己有些体力不支。
急不得,他心说。
他迫使自己沉静下来,当乒乓球擦过球网弹到对方桌面,柏延趁机快速将球拍切到左手,利用左手拿拍的优势继续迎接姚正鹏的攻击。
九比三、十比三……
十一比三!
他和姚正鹏的比赛来到决定胜负的最终局。
柏延的大脑好似一口铁锅,穿书前围观的每一场师兄师姐的比赛,以及他累积多年的经验皆化作食物的原料与调味品。
球拍扣、切、拧、反,劈开空气,破浪直击!
柏延用十一比零的比分,顺利拿下了第四局。
他捡起地上的背包,假装在包里翻找什么东西,实际却撕开一颗巧克力的包装纸,啃了一大块含在嘴里。
丝丝甜意化开,柏延顿时觉得他又可以了。
“柏延,你很厉害。”
姚正鹏用毛巾擦干额头和脖子上的汗,尽管输了比赛,他仍一副笑意吟吟的神情:“来之前我和我女朋友夸下海口,说如果如愿进入省队,就请她去吃那家五星级餐厅。”
提到女朋友,姚正鹏脸上笑容更盛,他故作惋惜道:“她该失望了。”
“比赛嘛,有赢有输,”柏延打趣道,“但委屈谁也不能委屈自家对象。”
“你谈朋友了?”
柏延摆手:“没呢,早得很。”
姚正鹏笑道:“球技精湛也就算了,还又宠又贴心,我都不敢想你未来女朋友该有多幸福!”
柏延谦虚地笑了笑,不作回复。
姚正鹏离开体育文化中心后,又有几个小组决出胜负,而进行到第三局的陆意洲这组还打得如火如荼。
柏延在几米开外围观比赛,凝神分析双方技法的优劣。
从发球、打法和步法这几个方面看,陆意洲几乎是压倒性的胜利,柏延看了半天,没搞懂他为什么打到现在。
“这场他赢不了。”
泛白的腰包被扔到柏延后面的球桌上,徐珂仿佛做了棒球帽半永久,一下赛,他又把帽子戴了回去。
“何以见得?”
他抢在徐珂前头,继续道:“前辈今早一口咬定,我和陆意洲赢不了第一局。”
柏延双手一摊,瞥他:“如前辈所见,我赢了,我们明天还会再见。”
“大话别说太早,”徐珂冷笑道,“今天你是赢了,但你的这位朋友,我看悬多了!”
他靠过来,在柏延耳边道:“心理素质不好的人,能上赛场吗。”
是陈述句。
徐珂猜到陆意洲的赛前焦虑了,柏延心想。
“当然不能。”
柏延顺着他的话往下讲,须臾,他话锋一转,道:“希望前辈明后两天的比赛顺利,毕竟……”
他学着徐珂古怪的腔调,笑道:“心理素质不好的人,永远站不上更高的赛场。”
什么叫说话的艺术。
徐珂自讨没趣,腰包都来不及背上,灰溜溜地大步离去,临走前不忘瞪柏延一眼,试图通过眼神与他大战三百回合。
柏延根本没把这个插曲放在心上,他看向陆意洲,他们此时的比分卡在了一个尴尬的数字上:
十比十。
前面三局是陆意洲胜,他再赢一局,将毫无悬念地进入八进四的比拼。
貌似很多人都不看好他,柏延心想。
他不一样。
柏延眼眸晦暗,裹挟了太多连他自己都分不清的情绪。
球场上的陆意洲浑身的气质、气场与平时大相径庭,他既像一阵让人招架不住的狂风,又如潺潺奔腾的溪水。
好像他站在那里,柏延就自然而然地觉得,他可以做到。
“第四局,十二比十。”
裁判一声令下,比赛结束。
陆意洲赢了。
10. 第 10 章
体育中心的冷气开到了最大,却由于场地空间太广,跟没开效果一样。
打完比赛,柏延后背那块的布料被汗水濡湿了一大片,湿答答地黏在他身上,之后看陆意洲对阵姚正鹏那会儿,他衣服渐渐干了,可那种黏腻的感觉挥之不去。
柏延捡起地上的背包,从中抽出一条提早备好的毛巾。他折了几道,正要往脖子上擦时,手腕无端被人圈住,倒向了另一边。
“没想到你这么贴心。”
陆意洲就着柏延的手给自己擦汗,整个人仿佛活力四射的大火炉,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朝柏延喷洒着丰沛的热意。
柏延:。
讨厌没眼力见的人。
“有没有一种可能,”柏延把他的脸当锅底刷,轻轻道,“这是我的擦汗巾呢。”
“包我来背。”
柏延手上重量一轻,陆意洲将他的背包接过,然后娴熟地挎在左肩,随意道:“你的擦汗巾?”
他眸光闪烁,道:“柏延,你真不见外。”
好好好。
柏延缓缓目移,决定暂时把陆意洲静置一下。
怕被传染。
临近十二点,身体本能地发出“进食”的信号,胃部的饥饿感也越发强烈。
柏延怼了两下昂着脖子哼歌的陆意洲,摸了摸肚子,眨眼不言。
“怎么了?”
柏延又摸了两下。
陆意洲:“肚子痛?”
柏延放弃挣扎,破功道:“饿了,去不去吃饭?”
“你直说不就完了,你这动作看着……”
柏延:?
陆意洲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哑声道:“看着像怀了一样。”
“……”
能不能尊重一下人体的基本构成。
柏延默默给他下了病危通知书,眼底透着怜悯:“你真的很会联想。”
选拔初赛落幕,酒店二楼餐厅的就餐人数锐减,但今天的菜色比昨日增多了一些,还有大厨现做拉面。
柏延排到队伍末尾,小声道:“地理位置偏僻,运动员又凭证免费,酒店不亏死啊?”
“哪里亏了!”
声音自柏延前方传来。
张清驰对他旁边的陆意洲挥挥手,慢条斯理道:“平成每年的体育拨款会抽出一小部分,用在酒店的运转维护上。这里的工作人员也全是兼职,他们本就是退役的运动员,有固定工资啦!”
她悄悄指了指大厨:“李叔就是从我们队里退下来的。”
被称作“李叔”的中年男人憨厚面善,他现场扯面、下锅,看准火候将面捞起,速度快不说,成品色香味俱全。
“李叔,不要葱和辣椒!”张清驰道。
一颗鸡蛋被李斌放平在锅铲上,他颠了两下,手腕一提,鸡蛋在半空留下一道优美的抛物线,最后完美降落在面条中央。
李斌挑出碎成两半的鸡蛋壳,麻利应道:“好嘞。”
柏延:。
陆意洲:。
果然运动员聚是一团火,散是满天星。
柏延还是选了上次的座位,陆意洲换到了他对面,张清驰坐到了他右手边。
“你的师姐,”柏延回想几秒,道,“王飒,她不吃饭吗?”
张清驰喝了几口汤,把嘴里的面条咽下去才说道:“她今天生理期,有点不舒服,叫我吃完了帮她带碗粥。”
“对了……”
“这里有人吗?”
柏延和陆意洲同频抬头,宋一宁端着餐盘拉开四人座里唯一的空位,没有立马坐下。
张清驰被他打断,脸上带着一点经过一番努力仍没有成功克制住的不爽。她放下筷子,道:“附近有很多座位。”
宋一宁好似没听见,把方才的问题又问了一遍。
“没人。”柏延忍笑道。
宋一宁点点头,坐在了陆意洲身侧。
不难看出,张清驰单方面对宋一宁有很深的敌意。柏延捧碗吃面的同时,也在谨慎留意着局势变化。
小孩嘛,处在活泼好动的年纪。
一不小心就容易掀桌。
“谁允许你坐这了?”
柏延被面条噎得呛了几声。
宋一宁头也不抬,浏览着手机上的网页版新闻头条:“我坐在哪里,不需要经过任何人的同意吧。”
张清驰自知理亏,换主题攻击道:“不专心吃饭的人,迟早把米饭吃进鼻孔里!”
连人身攻击都这么可爱,柏延心想。
他瞄了眼宋一宁摆在桌角的手机,新闻字体大小被人为设置过,一行清晰的大字映入柏延眼帘:
“里希发生□□,迄今为止三死九伤。”
柏延心脏“咯噔”一下,他顾不得放筷,慌乱地打开手机找柏庭的号码。电话即将拨通时,屏幕上方弹出一条微信消息:
小延,平安。
时间是“刚刚”。
柏延的心终于安定下来,他想看看宋一宁和张清驰的最新战况,却不料右手边已人去位空。
“她早就走了,”陆意洲解说道,“走之前手忙脚乱的,幸好我提醒了一句,让她记得帮王飒带粥。”
“哦,还有。”
陆意洲努努嘴,道:“宋一宁有事和你说。”
柏延的目光落到那个快把碗里的土豆戳成珊瑚礁的男孩身上,宋一宁像是不太好意思,小声道:“体育中心下午有场友谊赛。”
“男双,你来吗?”
柏延刚要说好,陆意洲便挎着一张脸,不满道:“你问了柏延,怎么不问问我?”
“那你也来?”
陆意洲:“你敷衍给谁看!”
柏延看不下去,嘲讽道:“多大把年纪了,还和小朋友过不去。”
“你多大?”陆意洲冷着脸问宋一宁。
“十二。”
陆意洲拍桌道:“我不也一字辈的?什么多大把年纪,你礼貌吗?”
柏延冷哼一声:“醒醒,你是十九,不是九岁,一字头的尾巴好意思和人家当同辈?”
陆意洲:“……”
“对了,”柏延问道,“友谊赛几点开始?”
或许是他和陆意洲把气氛闹开了,宋一宁神情轻松了一些:“两点。”
够他午睡一小时了,柏延算了算时间。
他和陆意洲回房间稍作休整,下午两点在体育文化中心一楼与宋一宁碰了面。
打这场友谊赛的选手不少,十六位晋级的男乒女乒统共来了十个,四散开来找到了各自的搭档或对手。
宋一宁提前占好了一张球桌,柏延把包靠着桌脚放下,一起身,他们这里不知从哪冒出了第四个人。
棒球帽、褪色腰包、短袖短裤。
柏延扯住陆意洲的衣角,笑道:“前辈这是视察,还是想和我们打一场?”
徐珂当着他的面取下棒球帽,将乒乓球拍握在手中,其意不言而喻。
过去的几次见面,柏延从未细细看过他的样貌,现在有了这次面对面的机会,他忽然发觉,徐珂泛青的头皮上有几块斑驳的圆斑,皮肤色、很平整,没有毛发生长的痕迹。
徐珂觉察到柏延的视线,又把帽子扣回头顶。
柏延:。
其实这局友谊赛,不论对他还是陆意洲而言,都是一次不错的锻炼,因为这是他们第一次合作上阵,并且站在他们对面的,实力不容小觑。
比赛开局,柏延很快反应过来当初张清驰那句没说全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宋一宁的球风像极了陆润霖。
从发球到惯用的技巧,柏延就好像在看陆老当年的比赛视频。
作为宋一宁的队友,徐珂和他配合默契,攻守切换自如,以至于完全没有配合过的柏延和陆意洲痛失开局。
陆意洲的打法偏激进,攻击快狠准,配上独属于他的诡异弧线,柏延很放心他打单人赛。
到了双人这里,陆意洲的弊病同样明显:
他缺乏团队精神。
柏延只好退居“幕后”,打法保守了许多,让陆意洲在前方冲锋陷阵,他在后方处理遗漏的乒乓球。
打到中后期的时候,他和陆意洲的配合度慢慢上升,整场得分算下来,以一局之差输给了对面的徐珂和宋一宁。
柏延本以为徐珂高低得嘲讽几句,但他什么都没说,脚底抹了油似的。
宋一宁走后,柏延漫不经心问道:“看出来了吗?”
“嗯。”
陆意洲撩起衣服下摆扇风:“每个运动员都有自己的风格,我爷爷那套是他花费多年摸索出的最佳方案,放宋一宁身上,不一定合适。”
柏延:“假如决赛碰到他,不用担心。”
“或者说,你碰到谁都不要担心。”
他弯眼,笑得蔫坏:“除了我。”
陆意洲:“……”
活动了一天,柏延打算再小睡一会儿。
他换上睡衣睡裤,正准备掀开被子躺进去时,床头的手机“嘟嘟”震了八下。
柏延:。
他当作没看见,舒舒服服的平躺在床上,下一秒,他的手机铃声响了。
柏延按下接听键,闭眼道:“你好,哪位?”
“尹随山。”电话那头说道。
柏延猛地睁开双眼。
“哦,尹总有何贵干?”
尹随山那边很嘈杂,他的话音夹杂着电流声,断断续续地传来:“我在酒店会议室,二十一楼。”
柏延:“你为什么觉得,我知道你在哪个酒店?”
尹随山的声音忽远忽近,他似乎拿开了手机,似是在处理公事,语气很是不耐烦。半晌,柏延听他道:“我们之间就隔了四个楼层。柏延,我有急事找你。”
“你最好是。”
11. 第 11 章
柏延出门前披了件外套,摁电梯楼层的时候,他百思不得其解,这位身价百亿的华刻集团老总为什么放着好好的市区顶级酒店不住,偏要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尹随山定的是一间会议室,柏延远远便瞧见他的贴身秘书抱着一沓文件,在门口踌躇不前。
“不进去吗?”
周文眼底堆积着两道深深的青黑,他哭丧着脸道:“尹总在开会,我一时半会儿进不去的。”
柏延将外套穿好,道:“和谁?”
周文说了几个人名,柏延一听,这些人都是集团高层。
他点点头,手还没碰到门把手,周文脸上仿佛写满“你命不久矣”这五字,他惊叫一声,连忙阻止道:“柏先生,您要不在外面等等?”
尹随山请他过来,还要他在外面候驾?
别太荒谬。
柏延朝他笑笑,堂而皇之地推门直入。
推门的声音有些刺耳,柏延前脚尚在门外,几道锐利的目光宛如离弦的箭,“嗖嗖”地把他扎得浑身都是窟窿,高层们的谈话戛然而止。
这间会议室是普通房间的三四倍大,配套的桌椅看上去都上了年纪,深色的窗帘莫名给人一种脏兮兮的感觉,一抖能落下满地的灰。
尹随山身上那件扎在西裤里的高档衬衫漏了一个小角出来,平常总用发胶打理好的头发乱蓬蓬的,从头到脚微妙地透露着邋遢的气质。
他左脸贴着绷带,右手端持在胸口,始终保持着一个姿势。
“我说过现在——”
“是我。”
柏延找到了一把椅子,路过尹随山座位时,眼尖地瞥见文件上的“里希”二字。他拎着椅背走到长桌另一头,在一众拉着脸打量他的高层里选了一个年纪最轻的,问道:“这场会你们开了多长时间?”
那名高层咳嗽一声,他先看了看尹随山的脸色,随后说道:“八小时。”
难怪脸色这么臭。
就算是拉磨的驴也有吃饭休息的时间,敢情华刻这群高层驴都不如。
该死的资本家,柏延暗暗骂道。
座位靠近尹随山的一名高层问道:“尹总,这位是?”
“柏延。”尹随山道。
高层之间相互低声交谈,像是在确定柏延和尹随山的关系,解答过柏延问题的那位高层靠过来轻声道:“我记得你,柏先生。”
“今天是要处理家事吧?理解理解。”
柏延:。
请问你理解了什么?
“那个,”柏延敲了两下会议桌,道,“今天的会议就到这里吧,我和尹总有急事商议,麻烦各位先出去一下。”
被尹随山压榨了整整八小时的华刻高层听到柏延这句话,就好像确诊了癌症晚期的病人突然被告知诊断结果有误,眼底迸发着难以克制的雀跃。
散场时,柏延隐约听到有人询问“是哪方面的急事”,那位四十岁上下的中年高层热心地解答:“这是尹总的家事,我们最好不要过问。”
真是个大聪明,柏延感慨道。
会议室只留下他和尹随山,柏延隔着五六米的距离,双手交叉:“我猜猜,你和我哥又发生什么事了?”
尹随山将乱发后捋,眉眼间带着倦意:“签完离婚协议,我定了最早的航班赶去里希向柏庭解释这一切,结果他不但不接受我的道歉,反而——”
尹随山停在这里,没有继续说下去。
柏延在心里帮他补齐了后面那几个字:
反而把他暴揍一顿,让他连夜进急诊室丢人。
“你为什么不定市区的酒店,非要跑这里开会?”
尹随山刚牵起嘴角,就吃痛地“嘶”了一声,他捂住嘴边的伤口,恨铁不成钢地说道:“定市区酒店?我干脆昭告全世界,华刻集团CEO尹随山在里希被前男友打了一拳算了。”
“三秒钟,我的脸就能登顶各大新闻头条。”
柏延:“噗嗤。”
他幻想了一下画面,还怪有喜感的。
“那这场会议又是怎么回事?”他道。
尹随山:“我想把华刻的下一家分公司开到里希。”
“……”
“我想好了,”尹随山道,“分公司建成之后,我会去那边呆几年,等情况稳定了再回国。”
柏延担忧道:“你这种情况持续多久了?”
尹随山:?
“我说的是,病情。”
柏延道:“恋爱脑是病,得治。”
他叹了口气,起身走到尹随山的座位旁,拾起那本“里希分公司”的策划案翻了几页。
虽然他看不太懂。
“第一,你尹随山身为华刻集团CEO,竟然这么草率地发表了一项重大决策,你问过公司其他高层的意见了吗?问过股东的想法了吗?”
柏延:“哦,可能你问过,但你并不在意他们的答案是什么,因为你固执己见,执意为了我哥抛下一切。”
“可其他人怎么办?你有想过这个决策带来的后果吗?”
他手指放在策划案封面的“里希”二字上,点了点:“第二,我哥在里希,是有正儿八经的事情要做,他作为记者需要时刻留意赛场上的情况,采访运动员、写发言稿。他不是因为这么点该死的小情小爱去里希散心吹风!”
说到这里,柏延想起了一件事。
柏庭在里希这个消息,是他告诉尹随山的。
那时的他穿来没几天,没有考虑到在这个世界他所遇见的每一个人,已不再是薄薄的一层纸片,而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
他也有责任。
“你一言不合就追到里希,考虑过他的时差问题吗?要我是我哥,我也得往你脸上打一拳。
尹随山几度想找机会反驳,每每开口,却又止住了话语。
“有水吗?”柏延说得嗓子发干。
尹随山递去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柏延一口气喝了一半,道:“你凭什么觉得我哥一定会重新和你在一起?”
“凭你一秒一个新点子的不负责行为,还是凭你不尊重他的想法,肆意闯进他的私人空间?”
柏延将矿泉水往桌上重重一砸,语重心长道:“别打扰他了,干点正事、专注自己的事业和生活,这样对我哥好,对你好,对你手底下的员工也好。”
他发表完这场长篇大论,等着尹随山暴跳如雷地让他滚出去。
可尹随山不仅没让他滚出去,也没有暴跳如雷。
他平静道:“你说得对,我明白了。”
“真明白假明白?”
尹随山白了他一眼,眼神坚毅:“柏庭和我,都需要时间梳理这份感情。”
“里希分公司的事暂且搁置,”尹随山抬腕看表,道,“前段时间堆积了很多事务,我马上回公司处理。”
恋爱脑前期,有得救。
孺子可教啊。
确定了尹随山接下来的行程,柏延功成身退,一边推门一边想,他回去还能赶上午休的尾巴。
大门一开,本该早早离开的华刻高层齐刷刷站了两排,均感激地看向柏延。
有一位头发半白的,老泪纵横地握紧了柏延的双手,上下摇摆:“柏先生,您真是我们华刻的救星!”
柏延:“……应该的,应该的。”
“柏先生,您可是救了我一家老小的命啊!”
柏延:“这……不至于吧。”
“柏先生,听说您和尹总已经离婚了,不知道您是否有相亲的意向?是这样,我的小儿子……”
“不不不!”
柏延逃也似的钻进电梯,进了1705后顺带反锁了房门。
“你刚刚去哪了?”
阳台旁,陆意洲正捧着一本杂志专心致志地阅读着。
柏延走了过去,将杂志轻轻提起并将其一百八十度旋转。
“你书拿反了。”
陆意洲狡辩道:“我看的是图片。”
“哦?”
柏延把书转了个方向,指指上面倒立着的模特,问道:“请问你看的是这个吗?”
陆意洲把杂志狠狠一合,问道:“你没回答我的问题。你刚刚去哪了?”
“我去哪有必要和你报备?”
等等,这话怎么这么耳熟。
柏延来不及深究,陆意洲冷笑道:“我们目前算是队友,和队友报备自己的行踪,合理合法。”
“有人找我咨询情感问题。”
“谁?”
柏延无奈道:“你查岗啊,要不要我把人家电话号和地址一并报给你?”
给尹随山讲了大半天CEO的行为规范,他嗓子快冒烟了,回来了还要解决这个咄咄逼人的幼稚鬼。
连轴转了一天,没见有人发他加班费。
柏延打了个哈欠,脱掉外衣躺在床上,道:“尹随山。”
他将眼罩戴上,半梦半醒道:“聊了会儿关于我哥的事。”
“什么事?”
陆意洲的声音一下子拉近不少,宛如凑在他耳边说话一般。
“困了,真的困了。”
柏延搓了搓耳朵,半张脸深埋枕头:
“我哥真的很好,你们都喜欢他……不是没有道理。”
半开的窗帘被人轻手轻脚地合拢,一缕阳光溜过那条被风吹开的缝隙,在柏延安宁的睡颜上洒下一道浅浅的亮线。
陆意洲挪动脚步,遮住了那道对戴上眼罩的柏延毫无影响的光线,他蜷曲的手指颤动几下,忽而又收紧成拳。
静谧的房间内,一道近乎呢喃的声音逐渐化开:
“不是所有人都在喜欢柏庭。”
12. 第 12 章
这一觉柏延睡了很久。
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的场景像是罩着一层薄纱,影影绰绰的,叫人看不真切。
“女士您好,这里是向日葵福利院。”
簌簌掉着墙皮的老旧外墙下,身形佝偻的银发女人将破旧的小灵通贴在耳边,言辞恳切:“张女士,关于退养柏延这件事,我希望您多考虑考虑。”
说完这句话,她沉静了好一会儿,趴在墙头的小柏延猜测是那位“张女士”抢占了话语权。
银发女人舔了舔干枯的嘴皮,取下挂着细长链子的老花镜,右手在额前搓了两下。
小柏延知道这个动作意味着什么。
每当福利院的孩子开始闹腾,院长会来回地磨搓着额头,仿佛这样做他们就能立刻安静下来。
“我明白您的顾虑,”院长言辞恳切,“在这群小朋友中,柏延是年纪偏长的一个,但他懂事、机敏,热爱运动,也非常体谅福利院的其他工作者们……”
老花镜的镜腿松了,从院长手里滑了下去,镜片磕上一块石头,分布着密密麻麻的裂纹。
“好、好的,张女士。”
院长佝着腰,在泥土上摸找她四分五裂的眼镜。似是电话里的张女士又说了什么话,她摸索的手一顿,隔了几秒钟,别扭地抬起腰身回答,她知道了。
院长郑重而无奈:“您也有您的考量,这无可厚非。”
画面一转,天空中飞雪纷扬。
在每年除夕,向日葵福利院便将好心人的捐赠物分发给小朋友们,这个时候柏延往往磨蹭到队伍的最后一个。
一个个领完礼物的孩子们与他擦肩而过,八成新的连环画、篮球、足球、散发着柔顺剂香味的玩偶……柏延看了又看,悄悄许愿轮到他时还有东西可拿。
“李阿姨,我不喜欢这个。”
排在柏延前面的男孩举着一盒颜色残缺的蜡笔,哭丧着脸:“我想看绘本!”
负责派发礼物的李阿姨是常来福利院的几位志愿者之一,她摸了摸男孩的头,将一副一面红一面黑的球拍和蜡笔摆到桌上。
“绘本没有啦。”
李阿姨笑着安慰他:“待会儿我陪你画小红花,好吗?”
男孩皱着眉认真思考,还是选了蜡笔。
柏延往前走了一步,捧起那副乒乓球拍,李阿姨将一枚白色小球放到他手里,带着乡音:“你这娃懂事得很!”
“认识它吗?”
柏延摇头。
“它叫乒乓球,”她笑容宽和,牵起柏延的手,“走,阿姨教你怎么玩!”
由此开始,剩下的情景像按了快进键。
被教练选中加入队伍、参赛、领奖、顺风顺水地走到世锦赛。
梦里他仿佛闻到了海风中淡淡的腥咸。
那是世锦赛开幕的前一晚,他独自一人沿着海滩边的人行道夜跑,沿途有不少外国友人向他问好,他一一回应,在精疲力竭之时停下,大口呼吸着。
教练那句“你总是差了那么一点”成了他近两年的执念,他的积分一层层累加,比赛从国内打到了国外。
柏延再一次询问,他还差那么一点吗?
教练缄默不言。
梦境宛如被搅乱的面糊,柏延想将它恢复原貌,一个柔软的物什忽地滑过眼皮。
顷刻间天光大亮。
“柏延。”
有人推了推他的肩膀,是陆意洲在叫他。
柏延用手背揉了揉眼睛,自我缓解着被人强制叫醒带来的不适感。
房间只亮着一盏床头灯,陆意洲半张脸都陷在黑暗里,柏延摁着眉心,问道:“几点了?”
“十一点过五分。”
柏延第一反应是,他竟然睡了这么久。
第二反应,陆意洲就没想过把他叫起来吃个晚饭?
这一觉睡得人口干舌燥,他想下床穿鞋,盖在身上的被子却被人重重压在身下,柏延双腿一缩,从另一端滑了出来。
“柏延,你说了很多梦话。”
柏延像卡bug一般,下床的动作一顿,愣愣地看着陆意洲。
“你什么时候回的房间?”他说道。
陆意洲报了几个数字。
晚上七点半。
也就是说,这人坐在床边,听他说了四个多小时的梦话?
有病吧,柏延心想。
他拧开一瓶矿泉水,咕噜咕噜灌进一大半,干燥的唇瓣被水润过,显得红润而柔软。柏延放下矿泉水瓶,绕着床尾的那块空地活动肌肉:“这么晚了还叫我起床?生怕我一觉睡到天亮啊。”
“还是说,你想拉着我去吃夜宵?”
运动员在饮食方面有严格规定,像烧烤、烟酒这些,他们沾不了一点,柏延纯粹逗陆意洲好玩。
陆意洲盯着他的嘴唇,反问道:“你真的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吗?”
柏延给他打预防针:“梦话不能……”
“你说,”陆意洲道,“你想吃铁锅炖大鹅。”
“当真。”
哦,铁锅炖大鹅。
这是某次他到北方的一个城市比赛吃到的特色菜
好久没尝了,怪想念的。
柏延在心中慨叹时,陆意洲的话还在继续:“这是我把你叫醒的其中一个原因。”
“另一个呢?”
陆意洲食指贴着嘴唇,轻轻“嘘”了一声。柏延凝神聆听,他们隔壁的房间,不确定是左边还是右边,有一阵阵规律的敲击声。
第一轮选拔赛淘汰了一半的选手,1703号房间的主人在中午之前就离开了体育文化中心,那么发出声音的人除了1707的徐珂,不可能再有其他人。
入住酒店的首晚,陆意洲说听到了哭声,那个人也是徐珂?
没有毛发生长痕迹的圆斑、对陆意洲病情的猜测,以及三番五次的哭声、敲击声,柏延将这些串联起来,道:“徐珂的心理状况很不乐观。”
二十岁到三十岁,乒乓球运动员的黄金时期就在这十年,或者说,其他项目的运动员们也是如此。赛场上不缺天赋异禀的选手,新鲜的血液源源不断地流进来,在发挥应有的价值后,犹如退潮般黯然散去。
这也是为什么那么多人感慨,体育竞技充满遗憾。
“这次是他的最后一搏。”陆意洲喃喃道。
站在个人立场上,他对徐珂没有好感,可站在对手或队友的角度,陆意洲能够理解徐珂的不安与恐惧。
“早点睡吧。”
柏延道:“明天第二场比赛,好好发挥。”
次日,比赛时间在下午三点。
去之前柏延还在担心会不会碰上陆意洲,当他看到对战表,心里的石头才落了地。这一轮比赛,陆意洲的对手不是宋一宁、徐珂,也不是他,名字甚至没出现在张清驰的“种子名单”中。
倒是柏延自己,即将迎战张清驰很是欣赏的孟程晨。
白担心陆意洲了,他心想。
孟程晨打发霸道,走的是先发制人那一套,这招对付其他人还行,对付柏延一点用都没有。
国队里多的是类似路线的师兄,柏延在手下被他们虐了千百回,已经虐出了满脑子经验。他率先赢下了四场比赛,收拾背包和一早打完的陆意洲赶着吃晚饭。
这场过后,选手又筛去一半,这下没人和他抢李师傅的拉面了。
柏延心情格外愉悦,导致陆意洲频频看了他好几眼。
“没人会在四点吃晚饭。”他说道。
柏延胸有成竹地走进餐厅,但李师傅的摊位并非他预想的那般空荡无人。一个发梢带点卷的男孩蹲守着他的那份拉面,柏延心痛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真巧啊一宁,你也这么早吃晚饭?”
“嗯,我有点饿了。”
跟他相处的几天里,陆意洲损人的技能大有长进:“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柏延,干脆你再认个干弟弟好了,我看一宁就很合适,吃饭时间都和你这么搭。”
“你和我作息相同,”他笑着损回去,“要不你随我姓柏算了,叫柏意洲感觉也不赖。”
陆意洲:“……”
这水平,还是差点火候,柏延评价道。
他们三各端着一碗拉面坐下,柏延吃得最快,十五分钟不到干完一整碗,其次就是宋一宁。
个头小小,干饭速度却令人刮目相看。
“哥哥。”
“欸。”
柏延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应了一声,他看着宋一宁,发现对方确实是在叫他:“怎么了?”
“柏延哥,”宋一宁用纸巾擦擦嘴巴,道,“明天就是决赛了。”
今天这轮,他、陆意洲、宋一宁和徐珂是最后晋级的选手,他们之间的前两名即是进入省队的运动员。
“我想和你谈谈徐哥。”
徐哥?
柏延大脑有些卡顿,几秒后,他反应过来宋一宁说的是徐珂。
听这个称呼,宋一宁和徐珂的关系貌似还不错,他心想。
“我入队之后,他一直很照顾我,”宋一宁道,“徐哥最初的性格并不像现在这么……嗯。”
这里的停顿就很灵性。
“当时我进队的时候,没人愿意和我合作打双人,大家觉得我年纪小、经验少,徐哥是第一个站出来的人。我在队里呆了多久,他就陪我练了多久男双。”
宋一宁:“他离省队只差一步之遥,五年前的那场选拔,四进二,他本来是板上钉钉的省队选手……但他的球拍临时出了问题。”
“徐哥说,是有人做了手脚。”
13. 第 13 章
他对宋一宁的这番话不予置评。
徐珂的巅峰时期已过,就算昔日再盛大辉煌,都是过去式罢了。至于球拍有没有被人动过手脚,柏延不是亲临者,他没有资格表明他的立场。
“一宁,”他双手交叠,道,“你希望我做点什么吗?”
放水?让出升入省队的机会?
柏延想了很多种可能。
他看向陆意洲,好巧不巧,这个人也在回看他。虽然柏延不清楚陆意洲心里想的是什么,但他想的是,若宋一宁真的说出了类似的请求,他得组织一个不那么伤人的拒绝理由。
“柏延哥,陆哥。”
宋一宁道:“如果你们遇上徐哥,能不能别让他输得太难看?”
就这。
柏延大跌眼镜,然后神情复杂地点了点头。
宋一宁又看向陆意洲,见两人皆表了态,他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像得到糖果零食的小孩,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笑容。
回到房间,陆意洲第一句话就是“徐珂真的对宋一宁很好”,随即他露出和柏延百分之九十九相似的复杂表情,道:“他讨厌也是真的讨厌。”
有那句脏话“珠玉在前”,陆意洲始终对徐珂抱有敌意。
柏延却有不同的看法。
假定宋一宁所说都是真的,徐珂身为一个天赋不错的运动员,在省队之下白白浪费了数年光阴,他性情大变也在情理之中。
换作他遭遇徐珂的经历,柏延可能早八百年跑去当乱骂人的喷子了。
他低声笑了下,陆意洲误以为他在笑自己,作势要挠他胳肢窝:“我说的有问题吗?”
柏延笑着躲开,摆手道:“没问题没问题,是我笑点低。”
笑累了,他后背靠着床垫就地坐下,自下而上地看着陆意洲:“万一明天我俩对上了,怎么办?”
这道突发奇想的问题,他自己都没有答案。
宋一宁那句“别让徐珂输得太难看”,间接说明了徐珂的能力不足为惧,前二只会在他们三人中产生。
柏延问陆意洲,同时也在问他自己。
要是真对上了,谁去做这场比赛的赢家?
当初劝陆意洲重返赛道的是他,告诉陆意洲他永远赌他赢的是他,信誓旦旦地规划未来版图的人,还是他。
柏延身边的空地多了个人。
明明空间很大,陆意洲非要贴着他坐,肩膀时有时无地碰着他的。
柏延往边上一挪,道:“哑巴了?”
“你才哑巴。”
柏延“哟”了一声。
须臾,陆意洲轻轻唤他,道:“你有想过未来吗?”
“想过。”
柏延警觉道:“你是不是想岔开话题?”
“没,”陆意洲侧过身,凝视着他的眼睛,“这个问题是受你启发。”
“好吧。”
柏延曲起右腿,一只手臂随意地搭在膝头:“未来嘛,进省队、国家二队、国家一队,完事以后拿一次大满贯,再打几年球、带几届师弟师妹,最后光荣退役,建几所公益乒乓球小学。”
“一年里头抽几个月,在里希小住。”
根据当地的风土人情,柏延判断出“里希”这个城市就是原来世界的法国代餐。
闲适、有海。
他很喜欢看海。
柏延不经意间对上陆意洲的目光,发现他眼底的复杂情绪不减反增。他们靠得很近,是他能看清陆意洲侧脸上细小绒毛的近。
“柏延,我说不上来。”
陆意洲道:“我觉得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
灵魂呗。柏延心想。
躯壳是原来的那个躯壳,内里却不是原先的灵魂了。
“说不上来。”陆意洲摇头。
柏延偏头,问:“那现在跟以前比,哪个好?”
陆意洲的手指和嘴巴,是前者先动。
柏延的脖颈被他刮擦了一下,像划过一片羽毛,激起细密的痒意,他自觉不对,正想着躲开,嘴唇又被人用指腹揉蹭着。
这小子,手洗过没啊?
柏延张嘴就是一口,在陆意洲的拇指上留下了一圈弧形的牙印。
“你属狗啊!”
陆意洲怒极,大叫道:“以前用嘴喷人,现在用嘴咬人,都不好!”
柏延拽着他的衣领,为这句“都不好”和陆意洲打了一架。
当然,到最后陆意洲也没回答那个“万一”的问题。
省队选拔的第三天,体育文化中心来了一群生面孔。
为首的那个大腹便便,所剩无几的头发梳得油亮油亮,还打了发胶。他后面跟着的几位模样都很年轻,二十来岁,其中一个察觉到了柏延的打量,还冲他友好地点了点头。
这次比赛的对手抽签选定,装着他们四人名字的盒子放到了面前,徐珂、宋一宁和陆意洲齐齐后退一步,在坑柏延这件事上默契十足。
柏延:“……”
好呗,他抽就他抽。
他将手伸进纸盒,默念了一遍“千万不要是陆意洲”后,抓取了一张纸条上来,并把它展开:
徐珂。
他对战徐珂,陆意洲对战宋一宁。
这是所有假设里,柏延觉得最好的方案。
那批生面孔自动分流,一半围观柏延和徐珂这桌,一半站到了陆意洲那里。
昨天打得那场友谊赛,柏延还不是很确定徐珂的主要打法,第一局开场时,他脑海中瞬间闪过几个字。
近台快攻。
对于这类打法,只要使对方被迫离台、不断改变乒乓球的速度,就能打乱对手的节奏,赢得比赛。
柏延照这个思路打了两局,抢先占据上风,但他隐隐觉得不太对劲。
他打了这么多年,尽管各方面能力有所降低,也不至于拉成这样。自那群人入场起,徐珂的状态就很糟糕。
里面有他讨厌的人?
柏延在他的场地灵活跑动着,救下了一发险些落地的乒乓球。
他赢了徐珂三局,第四局,柏延小小地放了一点水,等到第五局才结束战斗。
“你应该就是柏延吧。”
那位宛如八月怀胎的中年男人走上前,和蔼地朝柏延笑了笑,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尖嘴猴腮的年轻男子,看模样也是运动员,但打得好不好,难说。
尖猴叫住了即将离场的徐珂,道:“师兄,多年不见,不打声招呼?”
徐珂下巴看人,轻蔑道:“和你没这个必要。”
“是没必要。”
尖猴道:“当年师兄败给我,心里一直有怨气。我还以为师兄这最后一战,好歹能为自己争一个省队退役的名头,没想到师兄水平退步得这么厉害,还是输了。”
柏延难得生出一种想为徐珂争辩的冲动,他嘴巴还没长开,徐珂自己先和人杠上了。
他扶正帽沿,指着柏延道:“他赢我赢得光明正大,我输给他,同样是心服口服。不像当年的某些人,用尽手段,靠歪门邪道进了省队。”
“再好的粥,有一颗老鼠屎也是白搭。”
说完,徐珂深深看了柏延一眼,不知道是和谁说:“走了。”
尖猴看着他潇洒离去的背影,结结巴巴地和中年男人耳语几句,柏延忙着看陆意洲的比赛情况,朝他们点头告辞。
“几比几了?”
柏延走到那个对他友好点头的男人身侧,放下背包。
年轻男人摩挲着下巴上冒出来的青色胡渣,说:“三比二。”
陆意洲再赢一局就好了。
柏延这样想着,扫了眼翻分牌,发现二的那个才是陆意洲。
“……”
这二缺怎么回事!
柏延把注意力切回场上。宋一宁模仿的是陆润霖的打法,虽初具雏形,后期的步法却没有跟上,很容易给人钻漏洞的机会。陆意洲这边,选择的打法和步伐都没有问题,只是……
他为什么,在刻意拖慢战况?
这场拉锯战陆意洲占上风,宋一宁被他拖狠了,后期脚步更凌乱无序,可陆意洲不仅没乘胜追击,反倒让了几个球过去。
柏延:。
“他到底在干什么啊!”
他身旁的年轻男人也坐不住了,双手握拳,眼睛红得吓人:“便秘吗?一场十来分钟就能搞定的比赛打了这么久,我恨不得上去替他打!”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柏延劝道。
话虽如此,柏延心里比年轻男人更急。好在比赛过程中设置了擦汗时间,他从背包里拿出那条属于陆意洲的擦汗巾,对着人脑门一顿狂薅。
“陆意洲,这不会就是你说的关键时候掉链子吧?”
柏延仰着头看他,陆意洲鼻尖聚着一滴汗珠,将落未落,额头刚被人用力擦过,那块皮肤泛着淡淡的粉红。
“我害怕。”
柏延拿毛巾的那只手被陆意洲完全包裹住,湿、热、闷,他想抽出,又怕这么做了陆意洲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
四进二走到尾声,他就是踹,也得把陆意洲一脚踢过省队的大门。
后面几局,陆意洲和宋一宁仍旧僵持不下,宋一宁的年龄毕竟摆在这,时间一长体力耗费的速度只会比陆意洲更多。但柏延担心的是,对手没耗完,这二缺先因为心理压力过大倒下了。
下一次擦汗时间,柏延双手捧着陆意洲那只比自己大了一圈、背面青筋盘虬的右手。
“看着我陆意洲,看着我!”
他抬起下颚,仰头看着呼吸错乱的陆意洲,咬紧了每一个字音:“记不记得我说过什么,嗯?”
“我赌你赢,我永远赌你赢!”
14. 第 14 章
柏延不是没有过灰心丧气的时候。
但他不是那种轻而易举就被一点点困难击倒的人。能够扛过质疑和否定,拿到人生中的第一个世冠,能站在这里,足以说明他有着发自内心的坚定。
现在,他只需要把其中的一点点坚定分给陆意洲。
重新上场后,第六局的最新比分跳到了9:7,陆意洲在和宋一宁的中远台对拉中发挥了应有的自身优势,暂时领先两分。
柏延说的那几句鸡汤对陆意洲来说效果显著,他仿佛受伤痊愈的雄狮,以惊人的速度拿下了三比三的局分。
赛点了!
柏延不禁暗自攥拳,擦汗时间里萦绕在陆意洲周身的紧张和不安统统转移到了他这里。
“站得不累吗?”
一道声音插进来,柏延差点忘了他身边还有一个看客。那人不知从哪弄来了两把木头凳子,翘起二郎腿道:“提醒一句,朋友。你可以呼吸。”
他就说为什么有点喘不上气。
因为紧张过度,他已经闭气了快半分钟。柏延尝试着做了几个深呼吸,大量空气涌入肺部,那种紧张到缺氧的感觉好了不少。
“放心吧,你朋友能赢的。”年轻男人说道。
柏延:“朋友?”
年轻男人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对啊,朋友。不然他是你的什么?仇人啊。”
还真是。
在翻看原主有关陆意洲的记忆时,柏延发现他两的关系水火不容到了极致,一个是爱慕主角攻的炮灰,一个是主角受毒唯,他两凑到一起,奇葩程度无异于鱼骑自行车满大街跑。
年轻男人的话给柏延造成了一点困扰。
他和陆意洲算什么呢?
宿敌?谁家宿敌天天睡一张床上。朋友?好像也谈不上。
柏延想了一会儿,选择了一个比较合适的说法:“我和他没那么熟。”
对,他和陆意洲不太熟。
年轻男人笑得二郎腿都掉了,他指着满场子接球的陆意洲,扭头对柏延道:“你和他不熟?谁信啊!就刚刚那气氛,我特想开个飞机给你俩人工降场雨,电视剧都这么演。”
柏延:“……”
这人看的是八点档吧。
“看看看!”年轻男人把大腿拍得啪啪响,道,“你朋友这局好猛!”
诚如他所言,柏延望向球桌,陆意洲的得分掰到了六比二,短短的几分钟内,左边的数字又往上跳了几分。
在陆意洲的反手一拍下,旋转到边缘模糊不清的乒乓球穿越球网,蜻蜓点水地擦过宋一宁的球拍。
“看吧,我就说你朋友会赢。”年轻男人淡然说道。
乒乓球落地的那一刹,柏延眼前的画面宛如定格,他怔怔地看着陆意洲向他走来,脑子里像放烟花,噼里啪啦的。
“以后大家就是队友了,”年轻男人站起来,双手插兜,“我叫黄一楠,你俩不用报名字,我知道的。”
柏延调出微信二维码,温和道:“师兄,加个微信?”
黄一楠颇为受用地掏出了手机。
省队选拔到此告一段落,下周他们就可以去队里报到了。
柏延低着头,一边走一边给新加的好友备注姓名。他后背被人轻轻一撞,柏延失手在那个“一”后面多打了个空格,他回头看着始作俑者,道:“陆意洲,你有事吗?”
“我赢了。”
陆意洲背着手,眼角眉梢挂着掩盖不住的笑意,他绕到柏延身前,伸出右手盖住柏延的手机屏幕。
柏延不懂这个行为的潜在含义,他把手机微微一收,把多余的空格删去,补全了黄一楠的备注。
走着走着,他前方的“人墙”故意一停,柏延一个猛子扎进陆意洲怀里,鼻尖被他练得硬实挺括的胸膛怼得生疼。
“陆意洲!”
“柏延,我赢了。”
简简单单一句话,令柏延的指责腹死胎中。
陆意洲这是……想听他夸几句?
柏延了然,道:“很好,特别棒,再接再厉。”
鼓励一键三连,够意思吧。
“人墙”恢复了正常的行走方式,柏延本想多说几句,但来自微信置顶的最新消息吸走了他的注意。
柏庭:小延,最近还好吗?
柏延莫名有种“他哥把他当电子宠物”的感觉。
他回道:挺好的,前段时间参加了乒乓球的省队选拔。
柏庭发来一个受惊兔子的表情包。
“结果怎么样?”
柏延点开语音条,他哥那边的风声很大。
“我和陆意洲入选了,下周报到。”
这次柏庭发来的是一个红包,上面标着“10000”,但柏延没收。他点了退回,道:“哥,我有钱。”
后续的协调中,尹随山承诺每个月向他打一笔生活费。反正华刻老总有的是钱,柏延秉持着“不要白不要”原则,月底坐等五万到账。
柏庭:你之前从来没有和我说过,你对乒乓球感兴趣,不过有自己的爱好是一件好事。
柏延点开第二条语音。
“我在里希的这段时间,采访到了许许多多表现优异的选手,可遗憾的是,我没能在这里看到我国乒乓球选手的身影。小延,既然选择了这条路,我期待在未来看到你站上领奖台。”
柏庭语调俏皮:“这样哥哥就能近水楼台先得月,年底的绩效也会非常可观啦!”
“……”
他哥铺垫半天,真正的目的原来是这个。
柏延:哥,我努力。
为了柏庭的绩效,他会努力的。
柏庭:还有一件事。小延,你知道尹随山最近发生了什么吗?
尹随山?
好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
柏延:不清楚。
他哥截了几张尹随山朋友圈的照片,柏延放大看,无语凝噎。
上次和尹随山聊完,他一天发了快二十条朋友圈,内容千篇一律且毫无营养。例如最新一条,照片上是尹随山的办公室一角,角度刻意地拍到了他精致的西装袖扣。
配文:隐忍。
下一条,图片里的尹随山靠着皮椅闭目养神,不经意间扬起清晰锐利的下颚线。
配文:沉淀。
剩下的十八条,基本都是这种格式。
柏延:。
柏庭:小延,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华刻这种公司,别看当下如日中天,说不准未来就股票暴跌破产倒闭一条龙了。
尹随山要是看到柏庭这段消息,一定会感动得说不出话吧。
柏延笑了一声,回复:好。
关掉手机,他问陆意洲:“我们待会儿收拾行李直接回市区,还是在这里多住一天?”
“呵呵,终于想起来你身边还有一个人了?”
柏延:“我……”
“看尹随山朋友圈看得这么起劲,”陆意洲斜眼看他,“不好意思,不接受你的道歉。”
话毕,陆意洲加快步伐,把他抛在了身后。
又来了,柏延无奈扶额。
酒店退房的日期在明天中午十二点,柏延懒得大费周章花一个多小时赶回市区,索性在房间好好休息休息,补足这些天消耗的精力。
他睡到了晚饭的时间,去二楼餐厅的时候,看到了一众老熟人。女乒中王飒和张清驰获得了升入省队的名额,言谈间,张清驰瞥见柏延,挥手招呼他过来。
她们坐的六人座,陆意洲、宋一宁和徐珂都在。
“柏延哥,我们正说起你呢。”张清驰道。
柏延:“说我什么?”
“宋一宁说,他体力跟你差不多,他想和也打一局。”
“下次吧,”柏延嘴角一抽,“一宁,你从哪听来我体力差这个事的?”
陆意洲:“我说的。怎么,不让人说啊?”
这家伙吃炸药了?
柏延不着他的道,说:“你喜欢就好。”
陆意洲轻哼一声,往下耷拉着嘴角。
宋一宁坐在柏延旁边,看上去兴致不高。柏延揽着他的肩膀,说道:“小朋友,语文书里说胜负乃兵家常事,这次没过明年再来嘛。”
“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了。”
宋一宁被他这个形容逗得笑了笑:“柏延哥,我也没有很难过。陆哥说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球路,一味地仿照别人是走不长远的,接下来的一年里我决定好好钻研,争取研究出独属于我的技巧。”
他一下子听宋一宁说了这么多话,怪不习惯。
想起第一天见这小孩,沉默寡言的,没想到是个外冷内热的属性。
他和三个小朋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徐珂从头到尾只字未发,却不显得突兀。柏延聊得有些累了,在陆意洲接过他“支持氛围”的任务后,柏延喝了几口水,发现徐珂的座位空了。
二楼的餐厅有几个小阳台,柏延眸光一扫,在其中一个阳台上看到了徐珂的身影。
徐珂趴在栏杆上,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根细长的香烟,缭绕的烟雾自烟头扩散开来,味道呛人。
“烟酒是运动员的大忌。”柏延道。
徐珂轻轻笑了声:“没关系,我很快就不是了。”
“你准备退役了吗?”
“嗯。”
徐珂叼着烟嘴深吸一口,道:“柏延,我想我欠你一个道歉。”
“那天是我言语有失,说了不该说的话,希望你能原谅我。”
柏延:“你不说我都忘了,什么事来着?”
他两对看一眼,相视而笑。
15. 第 15 章
徐珂把烟拿远了点,另一只手扇了扇未散尽的白烟。
“进入省队后有什么打算吗?”
这个问题跟陆意洲问的那个异曲同工。
柏延得心应手地抄答案:“努力杀进国家二队、国家一队,多拿几次大满贯,多打几年秋,光荣退役了资助几所公益小学,把他们的体育课统统改练乒乓球。”
他略去了“偶尔在里希小住”这句。
徐珂掀眼看他,将烟尾的灰烬弹进一次性杯子里,“我退役要找不着工作,可就指望着在你的公益小学谋个差事了。”
徐珂轻笑,道:“我技不如你,不代表我教人的水平烂。”
柏延摸着下巴:“行啊,徐老师既然把话撂这了,高低给我带几个世界冠军出来,否则绩效想都不要想。”
“你这路没走几步,资本家的梦先幻想上了?”
两人又是一笑。
“柏延。”
“前辈请讲。”
这回的“前辈”二字,不掺杂丝毫阴阳怪气的成分。
徐珂:“你记得我俩比之前,那个……”
“长得尖嘴猴腮的人?”柏延接道。
徐珂愣了一下,说:“你形容得很精确。”
柏延想说,他不光形容得很精确,起的昵称也很适宜。
徐珂指间的香烟燃得只剩一小截,他把烟掐灭,道:“他叫陈志佳。”
好路人甲的名字,柏延心想。
“省乒羽管理中心主任陈恩是他三叔。”
柏延:“……”
怪不得这么嚣张,关系户啊?
“省体育局副局长陈思,是他伯祖父,”徐珂报菜名似的连续报上几个名字,面露不屑,“他没进省队的时候就已经臭名在外。柏延,我好心提醒你一句,哪怕受了委屈,也不要和他硬碰硬。”
掠过阳台的风将他的衣摆吹动,徐珂勾着棒球帽的透气孔,鬓边新长出的短发并非纯黑,而是带着灰白的色调。
“我就是你的反面教材。”他道。
听陆老谈起内部的混乱局面时,柏延尚未有一个明确的概念,那些存在于言语中的尸位素餐和不正之风,在徐珂的叙述中才渐渐有了雏形。
非要这样算,陆意洲和他都不是无名之辈。
陆意洲是前国队总教练陆润霖的孙子,而他柏延沾了陆意洲的光,一道进了省队选拔。
徐珂当时对他们态度如此恶劣,应当有这方面的缘故。
陆老的退役,还有张清驰的教练章翼被流放到平成,兴许都与此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长达九年也无法拨乱反正的事态,真的能在有朝一日实现吗?
没有人说得准。
“柏延,有件事我想求你。”
柏延转过身去,手肘反靠在栏杆上。
他道:“没什么求不求的,只要在我能力范围内且不违法乱纪,我尽力去做。”
徐珂道:“抛开他那套仿照陆润霖教练的打法不谈,他是个好苗子,找到了自己的路子,进省队是迟早的事。”
“我想求你,替我照顾照顾他。”
他还是用了“求”这个字。
柏延不理解:“照顾生活起居吗?可以是可以,但一宁十二岁了,不能完全仰仗我和陆意洲的看顾……”
“不,我指的不是这个。”
提到宋一宁,徐珂续上第二根烟,眉宇间透着深深的苦愁与恨意:“你知道陈志佳因为什么臭名昭著吗?”
柏延摇摇头。
然后他想了想,让一个人臭名昭著,无非就两样东西。
财、色。
贪财之人,好色之徒,就看陈志佳沾的是前者还是后者了。
“他荤素不忌,私生活混乱。”
“没有明确证据,”徐珂道,“或者说,他从来没被人抓到过把柄,陈志佳做得很隐蔽。他拿捏住了受害人不愿自揭伤疤、将其公之于众的心理,仗着背景肆无忌惮地行事。”
这样说来,他需要保护的不只宋一宁。
张清驰和王飒,也处于潜在的危险当中。
徐珂:“柏延,这件事非同小可,任何人都会有所顾虑,这是人之常情。”
“我答应你。”
从他穿进这本小说的那一天起,他就做好了应对一切危机的准备。这本书的基调是“古早狗血”,与之相匹配的离谱设定必然数不胜数。
诚然,他哥和尹随山是这个世界的主角。
可谁说其他人不是?
每个人都在沿着各自轨道前行,哪怕再微不足道的人,也拥有着丰满完整的一生。
人人带着使命而来。
他想,他的使命大概就是尽他所能,改变当前令所有运动员无法大步前行的困境吧。
柏延结束了这个沉重的话题。
他和徐珂坐回原位时,宋一宁被张清驰的俏皮话弄得手足无措,王飒捧着一杯果汁小口啜饮,陆意洲的餐盘吃得干干净净,还反光。
他顿觉浑身轻松。
像历尽千锤百炼,又回到烟火人间。
第二天中午,柏延拿着房卡退房。
昨天到今天陆意洲和他说话基本不超过三句,句子字数不超过十个。柏延瞥了眼他脸上那个镜腿印满某奢牌图标的墨镜,后知后觉地记起陆意洲的有钱人身份。
“偷看我?”
柏延办好手续,推着行李箱往外走。
他大大方方地承认:“对,我刚是在偷看你。”
陆意洲鼻腔冒出一道短促的哼声。
每隔一会儿就来这么一下,要不是他长得人模人样,柏延都怀疑他是不是牛魔王转世。
他强压下一巴掌扇过去的冲动,道:“我叫车,目的地定在翠湖天地?”
“随便。”陆意洲道。
柏延打车软件没点开,一辆全黑色的豪华加长林肯便拉风地停在了他面前,顺带喷了他满脸的车尾气和灰尘。
“……”
柏延看了眼手机,又看了看如梦似幻的豪车,不知道是他在梦蝶,还是蝶在梦他。
好不真实。
“少爷。”
林肯加长的副驾驶被人从里面推开,一位大热天穿着燕尾服的年迈管家下车,恭敬有礼地向陆意洲鞠躬道:“陆总请您回家一趟。”
“他回国了?”陆意洲没急着动。
管家道:“陆总上午的飞机,已经在家等您很久了。”
“他等我?少来了,”陆意洲绞尽脑汁,用他的体育生语文素养干巴巴道,“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
可以啊,都会用歇后语了。
柏延下了一单,围观这出豪门大戏。
虽说他现在一心搞事业,但这本文毕竟是个古早狗血,夹杂着世家的纷争、权力的纠葛。
以及——
“柏少爷,您可以取消叫车订单了,”管家为他们拉开车门,“陆总想请您喝杯茶。”
喜欢牵扯无辜路人的傻缺戏码。
柏延:“……”
确定是喝茶,不是把他腰子嘎了?
“您放心,只是喝茶。”管家笑着强调。
车内配备了小冰箱,管家优雅地倒了两杯香槟,一杯递给陆意洲,一杯给他。
柏延推杯抗拒道:“运动员不能喝酒,抱歉。”
“这声抱歉该我说才对,”管家收回酒杯,道,“是我考虑不周,忘记了您和少爷目前的身份。”
林肯大摇大摆地上了高速,三米以内无车近身。陆章的私人住所比平成体育文化中心还郊,柏延在车上了快两小时瞌睡,睡着的前一秒,汽车开到了。
庄园门口管家和佣人一字排开,等陆意洲走下林肯,齐声道:“少爷好!”
柏延:。
一对比,显得尹随山十分的朴素了。
他跟在陆意洲后面,一副不太想离这个豪门阔少太近的样子。阔少将墨镜推至头顶,额前的碎发落了几缕下来,俊朗的面容一览无余。
有金钱的衬托,柏延心想,陆意洲这小子不知为何看上去顺眼了很多。
“陆总在三楼书房等您。”说完台词,管家默然退场。
陆章的办公室比陆润霖那栋小洋楼的一楼客厅都大,设施摆件选取深色调,扑面而来的成功人士风味。
小说设定中对陆章着墨不多,顶多一两句话。他面朝落地窗负手而立,柏延走近了,陆章这才不紧不慢地转过来,神情不怒自威。
柏延做好了接银行卡的准备。
对,陆叔叔,就是我教唆陆意洲加入省队。
哎呀,一千万,这怎么好意思呢?
那我就不客气啦?
他在心里排练道。
“柏延。”
陆章向他伸手,衣袖随身体动作往上提了提,露出他腕上那块一看就价格不菲的手表。
柏延握了上去。
一千万存定期还是活期呢?
“替我向尹总问好。”
啊?
他人有点发懵,下一秒,陆意洲将他往身后一扯,说道:“他和尹随山离婚一个月了,问什么好?”
“离婚?”
柏延:“嗯,我和尹总和平分手,没有纠纷。”
陆章敛去吃惊的神情,淡淡道:“既然柏先生和尹总的婚姻终结,那我就开门见山了。”
“小洲是华章未来的继承人,也是唯一的继承人,柏延,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华章,华刻。
这些大公司在取名上有什么讲究吗?
“唯一继承人?”
陆意洲道:“怕不是因为我那几个私生子弟弟太废物、烂泥扶不上墙,你才迫于无奈把主意打回我身上吧?”
“我手上那点尹家的股权,吸引力不浅啊。”
16. 第 16 章
“陆意洲!”
陆章怒不可竭,气得在办公桌前来回踱步:“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
柏延注意到桌上那张被签字笔压着的申请书,下方的签字栏写着龙飞凤舞的“陆意洲”三字,最后那一竖就像他的招牌弧圈球,撇出了一条潇洒的尾钩。
“你有资格管我吗。”陆意洲道。
此时,几段文字好似滑轮,丝滑地滚进了柏延的脑海中:
华章CEO陆章凭借聪明才智,以及一副出色的皮囊博得尹家小姐,也就是尹随山姑姑的青睐。在尹凝的鼎力支持下,陆章的公司稳步向前,前程大好,可惜尹凝在产后身体一再亏损,没过几年就病逝了。
陆章忌惮尹凝的家族,打着“深爱亡妻”的幌子没有再娶,私下却照玩不误,情人、私生子排到了几米开外。
他确实没资格管陆意洲。
“在外人面前顶撞自己的父亲,你长本事了。”
陆章拿起那张申请书,扬手扔到了陆意洲身上:“篡改高考志愿、离家出走、在公司拉横幅……造谣、休学,你妈妈倘若在世,恐怕不愿承认你是她的亲儿子!”
“玩物丧志,不成气候,”他一声冷哼,“你当年打乒乓球,打出什么名堂了吗?我劝你趁早别在这种没意义的事情上花心思,免得竹篮打水一场空。”
柏延总算领教到了陆章的PUA水准。
陆意洲在他的手底下活了十九年,还能不违法不乱纪,心理健康平安成长,想必付出良多。
其中肯定也有陆润霖的功劳。
但陆章对他的影响一直存在着,他别扭、心口不一,会压抑自己真实的情绪,无法直接地向人倾诉和表达,他需要其他人猜他的想法。
在柏延不存在的“观察日记”里,陆意洲矛盾地拥有着极为强大的自愈力。哪怕他惹恼陆意洲一千次一万次,稍一晃神,他又做出若无其事的模样。
柏延很难形容。陆意洲就像一只养尊处优却缺少关爱的小狗,受伤了就自我痊愈,遇到萦绕着善意的光球,就兴冲冲地围着人家打转。
恰如今天,因为他们同时进入省队的好消息,陆意洲一大早起来挑挑拣拣,穿了件度假风的短袖花衬衫,还骚包地配了副墨镜。
不知道在他面前晃悠了多少次。
听到他那句“对,我刚是在偷看你”,身后隐形的尾巴快摇成了全自动螺旋桨。
“陆叔叔。”
柏延上前一步,抬手拉住了陆意洲的手臂:“没有一件事可以一蹴而就,我相信这个道理您再清楚不过。您是他的父亲,应该比我这个外人更知道他想要什么。”
“陆意洲是难得一见的天才,”柏延顶着大天才错愕的目光,继续说了下去,“身为一位多年没有正式打过比赛的选手,他扛过了三轮选拔,成功进入了省队。”
柏延:“恕我失礼,您所缺乏的从一而终的品质,在陆意洲身上得到了很好的体现。”
陆章眯了眯眼,像在重新审视面前这位不卑不亢的年轻人。
“之前是我小看你了,柏先生。”
他换了一个称呼,柏延却不以为这是他的退让。
陆章道:“小洲,你身边有太多不三不四的人,没看顾好你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失职。”
“你说谁不三不四?”
柏延发誓,这句话不是他说的。
被陆章明里暗里挤兑了一番,他倒还好,反正没多大损失。可陆意洲的火气却“蹭”地一下上来,冲得柏延不禁松开了他的手臂。
这是做什么。
被骂的又不是他?
陆意洲:“我和柏延的关系,用得着你说三道四?”
“你知道他在我这的分量吗?”
“你压根就不懂!”
陆章气得脸歪,手指颤抖着:“你丢不丢人。尹随山的人,二婚你也要?”
“……”
越说越奇怪了这两人,柏延心想。
“对,我要!”
陆意洲不甘示弱:“二婚我也要!”
柏延:“……咳咳。”
不知道是陆意洲的哪句话刺激到了陆章,他指着门,捂着胸口连连说了几声“滚”,柏延正想优雅从容地离开,谁知陆意洲一把抓着他的手腕,疾步走出了别墅。
然后。
他俩肩并肩、腿靠腿,蹲在路边等滴滴司机接单。
柏延把红包加到了一百,依旧无车应答。
“你有车吗?”
“有。”
柏延:“太好了,你车在哪?”
陆意洲:“车库。”
“钥匙呢?”
“在我房间里。”
“你愣着干什么,拿钥匙啊?”
陆意洲一言难尽:“你让我回房间拿钥匙,我在陆章面前的脸要不要了?”
柏延把红包加到两百,有车缓缓驶来。
距离下周报到有两天时间,柏延和司机说了翠湖天地的地址,偏头道:“这几天你住陆教练那里?”
过了一会儿,陆意洲闷闷“嗯”了声。
汽车抵达翠湖天地,柏延和陆意洲站在陆润霖的院门口,双双傻眼:
一张边缘参差不齐的纸条被草率地用一块石头压在了椅子上,一行与陆意洲如出一辙的飘逸字迹映入眼帘。
“小柏、小洲,有事外出,勿扰。”
柏延读完纸条,道:“可是,陆教练有我的微信好友。”
发个消息给他不就行了吗?
搞这么隆重。
“爷爷他可能……”
陆意洲道:“比较喜欢仪式感吧。”
“好的,尊重老人家的爱好。”
柏延将纸条叠回去,道:“要不,你找家酒店开两晚房?”
陆意洲把手机举给他看。
一排排触目惊心的银行卡冻结信息填满了手机屏幕,但柏延没法百分百地共情陆意洲的痛苦。
因为他没那么多张卡。
他提出第三个建议:“那……你在我家凑合两晚?”
他完全可以将两晚的住宿费转账到陆意洲的支付宝里,但这样做有些缺德,柏延终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柏延看向陆意洲,这人矜持地点点头,同意了。
“我今天和陆章说的那些话,你不要当真。”
柏延弯腰找拖鞋的时候,陆意洲突然说道:“这是我气他的话。”
“嗯。”
陆意洲鞋码似乎跟尹随山差不多,穿书以前,原主在鞋柜里备了好几双同尺码的拖鞋,五颜六色,百花齐放。
柏延心想,且不论尹随山和原主的关系,买这么多鞋,百足蜈蚣都穿不完吧?
他为陆意洲选了双粉色的。
“你的尺码没这么大吧。”头顶传来陆意洲的声音。
柏延道:“对啊,这是尹随山的拖鞋。”
他好心补充道:“他没穿过的,你放心。”
但这句话没有起到任何的解释作用,陆意洲脱了运动鞋,踩着袜子进了客厅,看都不看小粉拖一眼。
柏延:。
幸好鞋柜有一双包装未拆的拖鞋,柏延叹口气,亲自把这双递给陆意洲,道:“没拆封的。能穿了吗,少爷?”
“等会儿我进厨房做饭,你总不能穿着袜子洗菜吧。”
陆意洲像是听到了什么骇人听闻的事情:“洗菜?”
“对,你洗菜我做饭,勤劳的男人最英俊。”
陆意洲:“……”
柏延从小就是自己找看自己,虽不说做出来的饭美味程度有多惊天地泣鬼神,至少毒不死人也饿不死人。
平平淡淡,普普通通。
在陆意洲的帮助下,他完成了简单的两菜一汤,在那锅鲜美的紫菜蛋花上撒了把虾皮增鲜。
柏延用勺子搅了两下,舀了一小碗。
“徐珂跟我讲了一些事情,我觉得你应该听听。”
陆意洲夹了一筷子番茄鸡蛋:“你说。”
“省队的情况可能并非我们想的那么美好,”柏延道,“第三轮选拔,上面下来的人里有个叫陈志佳的,关系户。他伯祖父任省体育局副局长一职,三叔是省乒羽管理中心主任。”
“哦。”陆意洲扒了两口饭。
“你不惊讶?”
陆意洲道:“没必要惊讶,像他这样的人多了去了,拔起一个,相当于拔出了一整条利益链。”
柏延:“有办法改变吗?”
“有。”
陆意洲盯着碗里的米饭,道:“只是现在还没有人制定出完整的应对计策。”
“爷爷当年离开国乒,就是为了远离漩涡的中心,站在局外人的视角审查全局。”
陆润霖成功了吗?
显然没有。
饭桌上一阵寂静。
他和陆意洲单独相处过许多次,唯独这一次,柏延感到无可适从,他沉默着吃完了饭菜,准备收筷时,陆意洲的话语让他身形一顿。
“柏延,你打算再婚吗?”
“再婚?”
柏延坐了回去,道:“不打算。”
“为什么?”
“我有很多事情要做,”他认真道,“在完成一切之前,我不会考虑发展恋情。”
餐厅的顶灯光线柔和,倾洒而下,在柏延的面部打了层柔光。他身上穿的是合身的家居服,棉麻的布料,柔和得像一株枝叶青翠的花草。
原著中,“柏延”常常模仿柏庭的样子,穿不合适的衣裳,做令人啼笑皆非的事,现在的柏延则像一朵在天际自由飘荡的云,他不像谁,也没有谁像他。
他只是自己。
柏延看着他,静静反问道:
“你呢?”
17. 第 17 章
柏延顿了顿,延伸道:“你在感情上有什么想法吗?”
不知道是不是受他的影响,柏庭、尹随山和陆意洲或多或少地偏离了他们原先的轨道。
时至今日,如果问这个世界谁带给他最多的安全感和归属感,柏延想,这个人一定会是陆意洲。
在原著剧情里,他们发挥着相同的效用,一个盲目地爱恋着尹随山,一个痴情地追随着柏庭,但柏延及时挣脱桎梏,成为了不受约束的存在。
他很好奇,陆意洲是否是另一只断了引线的风筝。
“我和你不一样。”
眼前的人和他短暂对视几秒,撤回目光,指尖在桌面上焦躁地敲击着:“难道喜欢是一件随时可以控制的事情吗?想继续就继续,想中止就中止,想暂停就暂停。”
陆意洲放在桌边的手指蜷了蜷,又松开:“我不会为了完成一件事,而搁置自己的心意。”
这话的意思是……他还喜欢柏庭?
“你认真的?”柏庭不死心地问道。
“嗯,认真的。”
陆意洲没有脱离剧情,起码在这方面没有。
柏延情不自禁地皱了皱眉,胸口没由来地有点发堵,他将这种“发堵”的感觉定义为对不确定因素的担忧。
到底哪里出了错?
他挽起家居服的衣袖,将碗筷放进了水槽,心不在焉地多倒了两泵洗洁精。
层层叠叠的泡沫堆积起来,很快溢出了水槽边缘。走神的这会儿功夫,柏延腹部那块的布料已被肥皂水打湿,他肩背兀的靠上一片触感紧实的肌肉,一只线条流畅的手臂伸到他胸前,关掉了水龙头的开关。
厨房墙壁上挂着两条洗碗巾,一粉一蓝,柏延前段时间凑折扣买的。陆意洲将他挤到厨台的角落里,用那条粉色的擦洗着餐具。
“你情绪不是很高,”瓷碗乒乒乓乓地碰撞,他道,“是我哪句话说错了吗?”
陆意洲姿态压得很低,像在哄人。
柏延感觉胸口好似被针细细密密地扎了一下,麻痒中伴随着一点轻微的痛感。
陆意洲还喜欢柏庭,那么未来他仍旧会为了柏庭赴汤蹈火,放弃自己的事业、放弃自己原本的生活重心,他不想看到一个这样的陆意洲。
但他也不能大剌剌地告诉陆意洲,你不可以喜欢柏庭。
“没有。”
柏延洗去粘在手背上的泡沫,双手在空水槽中晾干后,他甩了甩手:“洗完记得放沥水架上。”
“你指使我指使得很顺手。”陆意洲幽怨道。
柏延搭着他的肩膀,悄悄蹭了蹭,没干透的手掌在陆意洲的肩部留下浅浅的五个掌印。
“租客要有租客的自觉,”他哈欠连天,道,“我困了,提前晚安。”
遇事不决,先睡一觉。
这是柏延历来的处事准则。
以前在队里,师兄们常说他记事快忘事也快,大脑皮层平滑无褶皱,当时柏延怒发冲冠追了师兄满场馆,现如今回想起来,他师兄倒没说错。
之后的时间,他和陆意洲的作息几乎错开。周一去省队报到,路上柏延才对陆意洲说了第一句比较有意义的话:“你衣服就带这么点?”
“带少了吗?”
“以后吃住都在队里,总归不方便。”
陆意洲:“寄宿啊?”
柏延:“您大学读了两年,没住过宿舍吗?”
“没,”陆意洲云淡风轻道,“燕京大学前几年开了个新楼盘,我在那买了套房,平常就住公寓里。”
柏延:“……”
可恶,被他装到了。
省队位于市中心区,附近有一个小商圈,餐饮娱乐配备齐全,和这里相比,平成体育文化中心简直称得上苦寒之地。
“师傅,线上转你了。”柏延下车,敲敲副驾驶的车窗,示意他付过账单了。
前方十米远处,风格阔气豪迈的大门旁矗立了一座提着字的石碑。
柏延与他的行李箱停在碑旁,道:“写得真烂。”
陆意洲路过瞟了一眼:“业余爱好者写成这样,算不错了。”
“比爷爷强。”
柏延迷茫道:“你认识提字的人?”
“嗯,”陆意洲说,“省体育局局长杨青。”
“那——”
柏延想多问几句,余光却看见一道白色的身影向他们的方向奔跑而来。那人气喘吁吁,几日不见,下巴的胡渣长长了些,头发杂乱如鸟窝,左脚穿着运动鞋,右脚套的是一只黑色人字拖。
走的是一种很新的混搭风。
黄一楠热情地拎着柏延的行李箱把手,道:“久等了吧?来来来,我先带你们参观一下内部构造。”
“只有你一个人?”
黄一楠回头看向陆意洲,怪异道:“你嫌弃我呀?有一个人来接你们就不错了!”
他迟来地在意起自己的形象,拨了拨凌乱的头发,眼底闪过意味不明的神色:“在你们之前的那两个小朋友,可都是一个人进来的。”
“两个小朋友”指的是张清驰和王飒。
黄一楠进了大门,从左手边顺着介绍道:“练习专用的场馆、食堂、休闲娱乐的篮球场。”
顺时针走完,两栋大楼比邻而立,黄一楠指着右边那栋道:“我们的宿舍楼。单人单间,独立卫浴,空间小是小了点,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柏延和陆意洲新入队,分的宿舍在最顶楼。他们从走廊一头穿到另一头,房间分别是最里间和倒数第二间。
“喏,钥匙给你们,”黄一楠道,“我住二楼,有事微信发消息。”
他挠着下巴,走了没多久又折返回来,迟疑道:“我们队有个微信群,待会儿我把你俩拉进来。可以不说话,但不要退群。”
后面那句话显得有些没必要。
柏延的直觉告诉他某个地方怪怪的,只是他目前没有发现症结所在。
宿舍摆了一个小衣柜,柏延挨个把衣服挂上去,用酒精棉片把桌椅床备挨个擦了一遍,简单打扫过后,他坐在床边,点开了张清驰的对话框。
柏延:在队里吗?
张清驰文字未到,表情包已至。
她刷刷发来两个可爱猫猫头:在呀,柏延哥!
她的社牛属性让柏延无需多问就能得到很多信息,例如女选手这边有宵禁,负责她们的教练凶巴巴的,不好相处等等。
柏延思索再三,打出一句话:平时多练习、多复盘,少往男选手宿舍楼这边走动。
张清驰:哈哈柏延哥,你咋跟我妈似的。
柏延:……
张清驰:好啦,开玩笑的哈哈!
柏延:王飒住你隔壁吗?
张清驰:不是,但她和我在同一层。
柏延:你去找她的时候,把我和你说的这些复述给她听。
王飒内敛,却成熟许多,有些事不用反复强调,她自己就能明白话里的意思。
柏延倒更放心她些。
张清驰:陆哥呢?你们住哪啊。
柏延用语音说明了一下。
张清驰秒回道:哎呀,尾房啊?陆哥点好背。
现在的小孩,封建迷信这么重的吗?
隔了一秒,张清驰发了段语音:“我串门的时候听同楼层的姐姐们说,你们宿舍楼出过事,刚好就是陆哥住的那间……欸飒飒,我来了!”
她的语音断在59秒这里。
柏延等了一会儿,张清驰也没再发消息过来。
小孩子是这样的,柏延宽慰自己。
在他和张清驰聊天的这段时间的,黄一楠拉他进的大群消息早过了九十九条,他往上翻了翻,这个群完全是陈志佳的主场。
他一个人滔滔不绝地说,两三个男选手不嫌累地附和着。
群里消息滚动,柏延和陆意洲被@了一下。
陈志佳:新人入队,不聚餐怎么能行?
陈志佳:今天进队的,貌似还有两个女选手?
黄一楠:中午在食堂听朱教说,女队那边有加训。
陈志佳:这样啊,真是不巧。
柏延和陆意洲又被@了一次,这次他不得不回复了。
陈志佳:我们这边可没加训,两位可否赏脸?
群里一阵寂静。
柏延:我们没问题,前辈。
他宿舍门半掩着,消息发出去不久,陆意洲便推门走进来,反手将门关上:“柏延,你打字挺快啊?”
“我正要拒绝,你就把我一块捎上了!”
柏延淡淡看了他一眼,道:“这是人家的地盘,客随主便。”
“不是,陈志佳算老——”
柏延赶紧捂住他的嘴巴,道:“你疯了,不知道正常情况下宿舍隔音效果差吗?”
陆意洲:“呜呜呜,呜呜呜!”
柏延抽了张纸擦擦掌心,他压低声音道:“你以为我不想拒绝吗?”
“这次拒绝了,下次、下下次,一样躲不过去,”他敛眸道,“不如干脆点答应他,也好会会他的招数。”
陈志佳定的聚餐点是一家周边的烧烤大排档,按照运动员的饮食规则,烧烤是严禁触碰的一类食物,脂肪高、热量大,并且含有大量的添加剂。
运动员图一时嘴馋犯忌,后果不堪设想。
除非……
陈志佳不在意他往后能否拿到奖牌,不在意运动生涯是否终结。
下午五点,柏延换上一件正式点的衣服,夜晚风凉,他在外面还穿了外套。
街边小摊渐渐多了起来,大排档附近人声鼎沸,生意红火。陈志佳一行人已经到场,他坐在位置中央,杯子被他高高举起,晃荡着橙黄的液体。
“新人来了,喝一杯吧?”
第 18 章
陈志佳选的是露天场八人座、圆桌,大排档里的最高规格。
从他左手边起始,依次坐着四名男队员。邻近陈志佳的那位长着一双眯缝眼、鹰钩鼻,面相刻薄阴冷。
第二位抓着一把牛肉串,孜孜不倦地龇牙撸肉吃,他旁边的宽脸男人看不下去,递去一杯啤酒道:“老吴你少吃点,明天还要训练。”
“老吴”嘴里咀嚼着肉块,嗯嗯啊啊敷衍一通。第四位队员中等身材,仿佛被强行拉来凑数,在凳子上坐立不安。
柏延不动声色地将这一圈人扫视一番,脑子里不禁浮现四个字:
豺狼虎豹。
唯独坐在陈志佳右侧,反手扣着酒杯若有所思的黄一楠清新脱俗,宛如夹在猛兽间的食草动物。
柏延刚一抬腿,手腕却被人死死拽住。陆意洲嗓音微哑,手掌虎口恰好卡在他的腕骨上,力道惊人得大:“别去。”
众目睽睽之下,柏延没办法回应陆意洲。耽误的这会儿功夫,他们的无动于衷已经让陈志佳显露出烦躁的神色,如果再不有所作为,可能导致局面变得不受控制。
柏延另一只手按着陆意洲的手臂,一点点地将他从自己手上撕扯开。他看向陆意洲,做了个口型:“相信我,没事。”
其实他很少应酬,对酒局那些事算得上一窍不通,但酒桌上的人际交往不过倒酒、敬人、干杯,喝到彼此满脸涨红、脚步虚浮就差不多了。
柏延抿出一抹笑,开了瓶啤酒满满倒上,从六人中存在感最低的那位敬起。
“初来乍到,请师兄多多指教。”
酒杯朝着人家的狠狠一撞,飘着白沫的酒液撒了大半。
他将余下的含在嘴里,豪爽地用袖子擦了擦嘴,顺势把酒吐到外套上——他特地穿了件黑色的,不显脏不显色,方便。
宽脸男人和撸串师兄也好糊弄,柏延揽着陆意洲的肩背叫他找服务员多下几盘子烧烤,转过去的那一瞬间,他与陆意洲手指轻碰,两杯对换。
柏延仰头假意喝尽,将这招偷天换日收了收尾。
“前辈,我敬——”
阴沉男人从裤袋摸出一包烟,夹了一根在两指间:“慢着。”
他手指关节粗糙发黄,是长期抽烟被熏出来的颜色。
“师弟是个爽快人,但你后面那位,怎么不喝?”
柏延脊背一僵。
酒液流动入杯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柏延没有回头,右手下意识地扣在陆意洲的杯子上方,往下一压。
“师兄既然问起,我只好如实相告了。”
柏延笑道:“这小子向来滴酒不沾,但凡喝一口酒,就上蹿下跳随地大小便,抱着根电线杆能鬼哭狼嚎一整夜。”
他漫不经心地扫了眼大排档里坐得满满当当的客人,说:“他好歹是省队的一份子,这里人多眼杂,万一意洲又犯浑了,咱们这七张脸可不够他丢的。”
阴沉男人没做出反应,柏延倒了一杯递给陆意洲,压着嘴角无奈道:“师兄们让你喝,你就……”
“行了行了。”
陈志佳一手搭在阴沉男人的肩上,另一只手向下摆了两道,发话道:“师兄的玩笑话你俩也信?这酒就免了。”
“是啊。”
缩在一旁玩了半天手机的黄一楠“临时上线”,接地气的人字拖被他勾在脚尖一晃一晃,他闲散道:“小柏,我看你也喝了不少,不如坐下和我们聊聊天。”
“喝了不少”的柏延脸不红心不跳,拉着陆意洲坐在黄一楠身侧。
“小陆,会开酒吧?”
黄一楠指了指他脚边那袋茅台,道:“不会不要紧,去找服务员帮你开。还有柏延,几位师兄的酒喝得差不多了,你再搬一箱来,账算我的。”
柏延说了声“好”,起身的一刹那,他和黄一楠猝不及防地对视一眼。这人上一秒还是一副嘻嘻哈哈的模样,下一秒表情冷却,眉心拧出一个“川”字纹。
进了店里,那股挥之不去的压抑感减轻大半。柏延付了一箱啤酒的钱,结完账,独属于陆意洲的气息铺天盖地地压下来。
他整个人被陆意洲笼在怀里,柏延抬头看了他一眼,不明所以:“嗯?”
“上蹿下跳随地大小便,抱着电线杆鬼哭狼嚎。”
背着两口大锅的受害者兴师问罪道:
“柏延,真有你的。”
“承让承让。”
柏延又叫服务员把三瓶啤酒倒了,往里面兑矿泉水:“不要这么说,你我都得完蛋。我先把话说开了,到时候他们再逼你喝,你就把腰带一解……”
“你来劲了是不是?”
柏延举双手告饶,道:“对不起,我不说了。”
他走出陆意洲的阴影外,打开那瓶茅台的包装盒,招手拦下一位服务员:“你好,麻烦帮忙开下瓶盖。”
不知触到了陆意洲的哪根神经,他周身气压低沉,眼眸低垂:“对付陈志佳这种货色,何必委曲求全?”
柏延同服务员道声谢,他凑近闻了闻茅台的味道,又如法炮制地嗅一下啤酒的气味。
他漫不经心道:“你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
陆意洲曲起手指弹了弹玻璃酒瓶。
“当然有,办法总比困难多。”
柏延看着眼前的啤酒和白酒,他想他懂陆意洲的意思了。
这小子,挺有创意啊。
半晌,他们提着一箱啤加白的混合物返场,此时的气氛已经被黄一楠炒热,宽脸男人和“老吴”面对面划拳,另外几人推杯换盏,正聊得火热。
柏延左手拿着他的“矿泉水啤酒”,右手把加了猛料的那几瓶挨个递了一圈。
下一秒,他衣摆被人一拉,刚还在听陈志佳吹嘘的黄一楠不知何时脱身成功,与他耳语道:“你俩可以啊,这法子够损的。”
柏延装傻充愣:“我没明白师兄的意思。”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你少来。”
黄一楠把陆意洲招过来,低声道:“待会儿我说的话,你俩仔细听着。”
他走上前阻断了老吴的划拳现场,拥着人家的后背扬声道:“两位师弟,这是你们的吴师兄。”
“老吴在队里是一等一的爽快人,扑克麻将样样精通。小柏来,跟吴师兄碰一杯!”
酒瓶叮当相碰,柏延灌了大几口矿泉水。
扑克麻将,黄一楠的意思是,这个“老吴”好赌?
“钱老弟,最近跟嫂子还好吧?”
黄一楠拉着宽脸男人的手,意味深长道:“下次要我帮你打掩护,怎么着也得提前和我说声。万一我和你口供对不上,在嫂子那不就翻车了?”
嫂子……家庭。
这个姓钱的估计常在外偷吃,渠道正不正规另说。
柏延修剪齐整的甲缘划过陆意洲的掌心,经过前阵子的相处,他俩逐渐培养出默契感。很多时候,柏延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陆意洲便能立刻领会他的意图。
黄一楠唠嗑完,他俩双双举杯,劝宽脸男人将一整瓶喝了个干净。
有黄一楠在前头开场,他和陆意洲在后面混得如鱼得水,不仅滴酒没沾,还间接打听到了一手消息。
那名不起眼的男选手是这五人组的边缘人物,没犯过多大事,顶多一个虾兵蟹将。
阴沉男人和陈志佳的关系最好,应该是利益共同体。
酒过三巡,柏延悄悄搓红了脸,佯装醉态。他吵嚷着非要陆意洲扶,实际放缓脚步,不远不近地缀在陈志佳一行人的后头。
柏延霎时恢复清醒,目光如炬。
“徐珂当时和我说,他抓不到陈志佳的明确证据,”他道,“我不信。”
万事必留痕。
“陈志佳的难找,可以先从其他人着手。”
柏延按揉眉心,说:“就是不知道怎么查。”
“这个好办。”
陆意洲正要说下一句,走在前面的陈志佳回头道:“你们磨蹭什么呢,走快点!”
“陈师兄,柏延他胃难受,我领他在路边吐会儿。”
柏延配合地蹲下来,夸道:“可以啊,反应很快。”
被他这么一夸,陆意洲嘴角快飞到天上去,他继续说道:“我有认识的……人,把调查的事情交给他们,三天就有结果。”
“先查谁?”陆意洲问道。
柏延淡淡一笑:“你觉得呢?”
陆意洲了然于心。
商量好一切,柏延假装干呕几下,捂着胃部摇摇晃晃地追上了大部队。
男队和女队一样,也有门禁。只不过“规矩”在陈志佳面前形如虚设,省队门口的保安一看到他的脸,紧忙点头哈腰地放了行。
柏延披着满身酒香,小腹略涨。他低声催促陆意洲快点走,那人却不解风情道:“你不是没喝酒吗?”
“你当我喝的那三瓶矿泉水是摆设吗?”
柏延生无可恋道:“快点,我憋得慌。”
陆意洲没答话,柏延奇怪地瞥了他一眼,发现这人正在极力忍笑。
柏延:“……”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下次的矿泉水就放着让这小子喝!
男寝楼下,不远处的陈志佳他们好似遇到了什么人。
柏延右眼跳了几下,他快步上前,一道怯生生的声音入耳:
“我、我找柏延哥。”
第 19 章
漆黑夜幕中,宿舍楼下的路灯将人的影子拉得纤长,高矮不一的黑影纵横交错,活像伏在暗处的鬼怪。
一只树丛里蹿出来的流浪猫飞也似的将陈志佳等人组成的人墙冲破,透过缝隙,柏延看见一个瘦高的女生被层层围困在中央。
齐耳短发,习惯性低垂的眼睛……
王飒为什么在这?!
柏延腹部的涨意荡然无存,他正准备走过去借训斥之名为王飒解围,不成想有人快他一步,粗鲁地拽着王飒的手腕,把她拉到一旁:“朱教没告诉你宵禁时间吗?”
王飒嘴唇翕合,被灯光映照的那半张脸泛着一种不正常的惨白。
“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
黄一楠叉着腰,上半身套的那件白色棉背心打了褶,与耸起的肩胛骨紧密贴合。他看似无意地把身后的陈志佳一挡,咄咄逼人道:“为什么不说话?哑巴了吗!”
“欸,黄哥。”
陈志佳将半截烟头掷在地上,用鞋尖碾灭,须臾他绕开黄一楠,摆出一个油腻腻的笑容:“人小姑娘都吓成这样了,不能温柔点吗?”
柏延受不了这种拿腔作调的态势,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他上前虚虚拉着王飒的衣袖,发现女生活像方才那只受了惊乱窜的猫,缩着双肩直往他身后退。
但陈志佳的手臂横插进来,阻断了她的退路。
“我想起来了。”
眼珠在浑浊发黄的眼白中提溜一转,他半眯着眼睛,龇牙道:“你姓王,王飒。师兄说得对吗?”
“师兄”这两个字被念得婉转暧昧,将陈志佳的不轨之心暴露得一览无余。
眼下要紧的是让王飒尽快脱身,可她的出现本就在柏延的意外之外,这一时半会儿,他也想不到什么好计策,只能跟陈志佳干耗着。
至少有人在场,陈志佳不敢动手动脚。
但事实证明,他想错了。
陈志佳打着“师兄师妹初见问好”的由头,伸出手就要把王飒往他那边带,在这紧要关头,那只指节粗短的手被黄一楠截住。
“你看你,怎么手这么冷,”黄一楠笑嘻嘻地哈了口热气,搓了搓,“快入秋了,平成连着几天大降温,师弟小心感冒。”
陈志佳:“我——”
“作为师兄,关心关心师弟是我的分内之事,别客气。”黄一楠打断道。
如此歹毒机敏的临场反应,柏延默默为他鼓掌。
趁陈志佳没反应过来,黄一楠趁热打铁道:“你说你找谁来着?”
“我找柏延哥,有事。”王飒唯唯诺诺道。
“下次注意看时间。”
黄一楠拍拍柏延的肩膀,道:“小柏,你先把她送回女寝那边,真有事放明天解决。”
一切安排妥当,就在柏延准备送王飒回寝时,陈志佳阴鸷的声调使他们钉在原地。
“谁说她可以走了?”
陈志佳皮笑肉不笑:“师兄的意思是,师妹作为新人,难道不应该加完师兄的联系方式,和师兄道了别再离开?”
柏延僵直地转过身,左手把王飒护在背后,道:“师兄,现在很晚了,联系方式什么时候都能加不是吗?”
“你在质疑我?”
柏延淡淡道:“我没这个意思。”
“既然没这个意思,那就……”
陈志佳话说到一半,一位发型干练的中年女教练疾步走来,两边袖子皆挽到肘部,麦色的小臂肌肉紧实有力。
朱萍没什么表情地斜眼扫过陈志佳,沉声道:“王飒,回寝。”
说完,她转过身,特地等了王飒几秒再走。
在和陈志佳周旋的过程中,柏延像一只将要离弦的弓箭,紧绷着每一根神经,尽管有黄一楠出手相助,他也不曾放松过半分。
让柏延感到意外的是,面对朱萍不容置疑的命令,陈志佳没有任何反驳的意思,甚至有点畏惧她的意思。见此,柏延才彻底安下心来。
他把王飒交给朱萍,对她比了个回去给他发消息的手势。
楼道里的照明灯全部打开。
走到顶层,柏延忽然想起他好像忘了一个人,他停下脚步,背后恰巧响起陆意洲的声音。
“忘了什么东西?”
他自问自答道:“噢,是忘了我吧。”
柏延:“……”
他不急着开门,倚着宿舍门看向陆意洲:“多谢你搬的救兵。”
陆意洲挑了挑眉,道:“你怎么知道是我?”
“你自己承认了。”
柏延摊开手,轻轻一笑。
他打开房门,一条“小尾巴”跟着他进了宿舍。
床边的小方桌堆着他没整理好的日常用品,为数不多的两个凳子各自搭着他的上衣和裤子,而那张单人床上铺满了膏药和纸巾。
一时间找不到地方落脚的陆意洲:“……”
“辛苦你站一会儿了。”
柏延把衣服堆到一把椅子上,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水。
陆意洲靠着桌角,道:“你忘记嘱咐王飒让她不要来男寝这边了吗?”
“我没有她的联系方式。”
“我当时再三嘱咐张清驰,一定要把我的话转告王飒,”柏延看到手机上弹出的那条新好友申请,点了同意,“可能她忘记了吧。”
说是这样说,柏延心中却不太认可这个猜测。
张清驰平常看上去神经大条,实际未必不如王飒心思细腻。而且他叮嘱多次,足以体现这件事的重要程度。
在房间呆了一小会儿,陆意洲转着脖子说他洗完澡再来,柏延一边笑着把他踹出去,一边回复王飒保平安的消息。
柏延:你今天来这边找我,有什么事吗?
王飒:有的,柏延哥。
王飒:我想问你,假如运动员服役期间意外去世,她的家人会得到抚恤金吗?
两条消息的间隔时间有些长,柏延简单洗漱一番,打开微信便看到了这句令他匪夷所思的问题。
柏延:这个啊。
他还真不知道。
不过有个人或许能解答王飒的疑惑。
他让王飒等几分钟,然后给远在里希的柏庭打了一通电话。
几秒后,电话接通。柏庭那边喧嚷吵闹,还依稀听见有人用里希语高声呐喊。
“稍等,我找个安静点的地方。”柏庭道。
噪声渐渐减弱,他道:“小延,有什么急事吗?”
柏延:“请教一个问题,哥。运动员在服役期间去世,他的家人有相关补助吗?”
“……”
那边默了良久,柏庭声线颤抖:“你生病了?什么病?能救吗?我马上订机票回国!”
“我没生病!”
柏延急忙解释道:“有朋友问了我这个问题,我想着你或许知道,所以打个电话问问。”
“那就好。”柏庭松了口气。
“意外去世的话,相关补助肯定有,但要家属向相关单位申请。例如你所属单位是平成,就得填写资料送到这边的部门。”
柏庭:“一般情况下,去世运动员的家属都能拿到一定的抚恤金。”
柏延多问了一嘴:“那特殊情况呢?”
“如果运动员生前有过失记录,这笔抚恤金很有可能不会获批。”
“好,我知道了。”
柏庭:“对了小延,我估计月底回国,到时候看你哪天有空,我们出去聚一聚。”
柏延打趣道:“你买单吗?”
电话那头语气温柔宠溺:“嗯,哥哥买单。”
通话结束后,柏延把柏庭传递的信息编辑了一下,发在和王飒的对话框里。
王飒:过失记录?
柏延:对,你们的朱萍教练应该很熟悉这方面的细则,我建议你找她打听打听。
王飒:好的柏延哥,谢谢。
柏延:不客气。
手机被他放到床边,柏延带着毛巾和洗发水进了浴室,他把水温调试到刚刚好的程度,接着挤了两泵乳状液体抹在头顶打泡。
“砰砰砰!”
屋外似有人敲门,柏延没理,继续搓揉头发。
“砰砰砰!”
“……”
柏延拧开花洒,冲去脑袋上的泡沫。
“砰砰砰!”
“柏延!救命啊!”
有点耳熟,像是陆意洲的声音。柏延被烦得忍无可忍,不得不擦干身上的水珠,临时套了条短裤给那个杀千刀的开门。
连串的水珠从他发梢滑落,透湿的衬衫粘着他的前胸后背,好不狼狈。柏延面无表情地摁下把手,果然,正是这个姓陆的杀千刀在狂敲他的房门。
陆意洲穿得比他还潦草。
花花绿绿的沙滩裤搭配一条紧身黑T,左臂抱着瓶瓶罐罐,右手抓了一条空调被,小指勾着漱口杯,说是世界末日背景下的难民都不为过。
陆意洲:“柏延,我房间不对劲!”
第一句话就显得他脑子不清醒。
柏延挡在门口,没有半分请他进来的意思:“嗯,然后呢?”
发梢水珠滴滴答答,在他脚边聚起一滩小水洼。
“我刚在洗澡,浴室的灯闪个不停,”陆意洲吞了口唾沫,道,“没洗多久,淋浴头出的水就变成了红色,还有股铁锈味。”
柏延顶着一头湿发,半信半疑地随陆意洲到他的房间看了一圈,确实如他所说,浴室的灯昏暗闪烁,不光淋浴头,就连水龙头的水也带着一点浅粉色。
陆意洲一米八几的大个子可怜兮兮地贴着他走,说道:“我能不能在你房间凑合一晚?”
柏延看了他一眼。
“可以。”
回到房间,他拦住想把毯子铺在床上的陆意洲,道:
“谁说我同意你睡床了?两个人很挤,你打地铺。”
第 20 章
鬼神之说,通常带有浓烈的主观色彩。
许多看似“灵异”的现象,都能用相对应的科学理论来解释,只有少部分无法论证。
在柏延看来,陆意洲遇到的情况极大可能属于前者。
所以他决定明天上报维修,请专业人士来看看具体是怎么回事。
临睡前,陆意洲在他旁边搭了一个简易的床垫。他太高了,卷着毛毯和柏延的秋冬外套缩成一团的模样,就像一只栖在兔子窝里的金毛。
陆意洲沉睡的呼吸声与他胸腔蓬勃有力的心跳声犹如两条缠绕的丝线,柏延平躺在床上,少见地没有一点睡意。
女寝那边的宵禁规则相对严格,就算张清驰忘记转告王飒他的嘱咐,她也不应当在那么晚的时间贸然到男寝寻人。
王飒怎么看都不像是拎不清的人。
他脑袋里反复浮现王飒的那个问题。
服役运动员意外去世,家属是否可以拿到抚恤金?
当时他只顾着思考如何解答,却漏了至关重要的一点——
王飒在提问中,使用的是女字旁的“她”。
这个所谓的“逝世运动员”,究竟只是一个假设对象,还是确有此人?
以及如此目中无人的陈志佳,为什么就这样放走了王飒?他的身份足以在省队畅通无阻,朱萍不过是负责女队的教练之一,连主教练都算不上,陈志佳却对她有所忌惮,柏延实在不解。
他百般无聊地翻了个身,右手随意地垂在床边。
心乱如麻之时,柏延的垂落的指尖被人轻轻捏了捏,微微酥麻的感觉从手指传递到了心口。要不是他始终没忘陆意洲今晚留宿这件事,高低得摸出枕边的迷你版榔头往人头上招呼一下。
“你装得还挺像。”
下方那人闷声道:“没装,我和你一样睡不着。”
柏延把手收回被子里,问道:“我是因为王飒和陈志佳的事失眠,你又是怎么回事?银行卡被冻结想不开了?”
这么一想,陆意洲确实会为这个辗转反侧。
柏延觉得自己说得挺有道理。
陆意洲没说话,像是默认了柏延的说法。
“当时王飒似乎找你有事。”
“对,她问了我一个很特别的问题。”
柏延复述了一遍,道:“你有什么想法吗?”
床下半晌无人回应。
他以为陆意洲睡了,正要侧身酝酿睡意,却听陆意洲低声说道:“柏延,我们最好多查一个人。”
“多查一个,”柏延皱眉道,“你说的是?”
“王飒。”
两人异口同声。
省队的训练强度适中,柏延和陆意洲又是新人,入队第二天的任务并不繁重。休息的间隙,柏延联系了维修师傅,约定在中午上门。
男寝和女寝分别配备两三个师傅,柏延叫来的这位工龄超过二十年,已经为省队工作十年以上了。
师傅操着一口浓重的乡音,问道:“哪个地方出故障了?”
“灯和淋浴头。”
柏延独自把他引入浴室,陆意洲由于昨日的冲击,心有余悸地呆在门外没进来。
头发斑白的维修师傅拉开工具包的拉链,一顿操作后,他伸手抹掉额角的汗水,说道:“这房间怪得嘞。”
“你看,我说对了吧。”
陆意洲手指扒在门上,探头道:“这房间就是很奇怪。”
“小伙子你想哪去了?”师傅回头,有些语塞,“这房间怪是怪在自来水管长期失修,里头锈得很严重嘞!”
“那灯是怎么回事?”陆意洲不依不饶道。
“灯?”
师傅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崭新的灯泡,面露疑惑:“换个新的不就成了?”
陆意洲:。
柏延一个没忍住,低声笑了两下。
换新灯泡花费的时间不多,但清理水管的沉积物和铁锈是个体力活,维修师傅撸起袖子蹲下来,挂在裤腰上的中老年人必备钥匙串叮当作响。
“我在这工作这么多年,从没听过男寝出过什么事。”他道。
柏延眉头微皱,男寝没出过事的另一层含义是,女寝那边有情况?
师傅把水管中的污垢冲洗干净,往下说道:“前几年吧,另一栋楼发生过一场意外,你们队的领导大半夜把我们全叫来,又是处理电路故障又是搞这搞那的,忙活了好一会儿。”
另一栋楼……
不就是女寝吗?
柏延:“大半夜?有说为什么吗?”
“肯定不得讲的,”师傅憨厚一笑,“我们也没问,就把该做的都做了,早弄完早回去补觉!”
“好嘞,这个水管处理好了,下次有问题再联系我!”
师傅将水管重新装上,两手蹭蹭衣摆,递给柏延一张手写名片,上面有他的姓名和联系方式。柏延收之前看了眼,他涉猎的业务还挺广泛,修水管、修桌椅、换灯泡……日常生活中可能遇到的一切问题,皆被这张小小的卡片涵盖了。
柏延想起在原来的世界看到的一个梗:
师傅,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晚上训练结束,计划外出购置衣物的柏延十分不情愿地被陆意洲拉去食堂吃饭。
此人声称为他的胃着想,实际却是惦记着某个窗口的特色菜品,怕到晚就被人一抢而空了。
柏延打了一碗汤和两样菜,找空位的时候恰好看见张清驰独自坐着吃饭,看上去兴致缺缺。
“你一个人吗?”
张清驰呆呆地咀嚼着一颗水煮西兰花,看到柏延之后,好像被逗猫棒撩起玩耍欲望的小猫,眼睛顿时一亮。
“柏延哥!”她四下张望,“欸,陆哥在哪?他也没陪你吃饭吗?”
柏延:?
这个“也”是从哪里来的?
而且为什么是陆意洲陪他吃饭,明明他才是被强行拽过来的那一个。
张清驰的目光从他脸上挪开,偏向柏延身后,手中的筷子在空中画出一个半圆:“陆哥,我们在这!”
陆意洲将一碗冒着腾腾热气的牛肉炖菇放在餐桌上,问道:“王飒呢,她没和你一起?”
“没呢。”
她左手撑着脸颊,渐渐萎靡:“中午飒飒貌似有事情问朱教练,从教练办公室出来以后她心情就不怎么好,晚训完了也没来吃饭。”
柏延:“她现在在哪?”
张清池道:“天台,训练馆顶层天台。”
省队的每一栋建筑基本都有天台,两栋寝室楼的天台用处在于太阳好的时候,方便运动员晒床单、晒被子。
训练馆的天台则安置了躺椅和小圆桌,柏延时常看见队里的运动员闲暇时刻上去躺着休憩。
他慕名试了一次,确实舒服得很。
本来陆意洲要和他同去天台找王飒,但上楼的时候他接到了一个紧急电话,没去成。
平成已经步入秋天,街道两旁的景观树绿叶变黄,到处是一片金灿灿的景象,天也黑得更快。
柏延看了看表,才五点多,晚霞的颜色已然浓郁深沉许多。
这个点运动员基本在食堂吃饭,诺大的空地只孤零零站着一个人。王飒背对着他,齐耳短发被迎面拂来的风吹得微微扬起,她听到了柏延的脚步声,却没有回头。
天台角落有一张折叠凳,柏延拉开凳子坐到她身侧:“张清驰说你心情不太好。”
“我知道我不该管这些,但我还是想来看看。”
“没事,柏延哥。”
王飒看向他。
从前在选拔赛的时候,她好像总是把自己的存在感压得很低,以至于柏延从未这般仔细地观察她的面容。
或许这就是她当初的目的吧。
她长相很清秀,眼睛是标准的“核桃眼”,鼻尖小巧秀气,唯独两弯眉毛宛如长剑,硬挺锋利,打破了整体的柔和感。
“我心里一直有一个疑问,想了很久也没想出答案。”
柏延道:“你说。”
“逝者已逝,生者是该放下一切,继续自己的生活,还是……”王飒顿了顿,说道,“还是永远铭记,永不遗忘?”
柏延浑身一怔。
他无奈地笑了笑,说道,“因为我和你一样,被这个问题困扰了很多年。”
父母离世那一年,他不过五岁。
双方家里没有来往特别频繁的亲戚,他的爷爷奶奶也早已过时,只有母亲那边有一个轻度瘫痪的外公。
柏延一直觉得自己是不同的,每一次开家长会,他总能看到其他小孩被父母牵着手,其乐融融地走进教室。
可他只有一个人,从始至终。
他也曾幼稚地责怪过,为什么要丢下他一个人。
如果说那场车祸没有人幸存,是否之后的那些痛苦和遗憾就不复存在。
在他挣扎着成长的那些年里,他无数次想要忘记爸妈的面容,他不停地用假话麻痹自己,好让那些消极的、负面的情绪不至于那么强烈。
可他忘不掉。
他能活着走出车祸现场,正是因为那两双全力将他托出去的手。
“我想,还是不要忘记吧。”
成群结队的大雁掠过天际,那个移动着的“人”字形飞跃他们的头顶,向南方奔去。
柏延道:“哪怕铭记是痛苦的,好歹也算一个念想。”
“……念想?”
临近六点,长空的边界被黑暗一点点吞噬,可王飒却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话。
她说,柏延哥,这是我见过的最好的晚霞。
第 21 章
天色渐渐昏暗,街边的路灯一盏一盏地亮起,点缀着铺满商贩小推车的街道。
饭点时间,结束了一天工作的上班族、赶在晚自习前吃晚餐的学生以及闲散的大爷大妈穿梭在大街小巷中。
“借过,麻烦让让!”
披着大波浪卷发的女人左手端着一碗炒饭,右手提一杯奶茶,尾指还勾着一小袋切好的酱香饼。
她躲过一个横冲直撞乱跑的小孩,钻进一家僻静无人的咖啡店,将满手的食物堆在擦得铮亮的玻璃桌上。
女人撩开头发点烟,露出肩颈处成片的刺青图案。
玻璃桌对面的俊朗青年面色不悦:“青姨,把烟灭了。”
女人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将火机甩向陆意洲,细长的香烟被她揉成一团,扔进了咖啡店的垃圾桶里。
“你妈当年都没管得这么严。”她不服道。
被陆意洲唤作“青姨”的女人,本名宋翠翠,农村出身,十来岁的时候扔了所有课本,背着一个装农药的布袋子来平成谋生。
据她所说,要是当年没这么做,她就只能被父母逼着嫁给村头的老鳏夫,用嫁妆填弟弟的彩礼;而她要是没遇见尹凝,也就是陆意洲他妈,她这辈子也就落得个染病早死的命了。
在为尹凝办事之后,她改头换面,从“宋翠翠”一跃变成了“尹青青”。
至于为什么要跟着陆意洲的母亲姓,尹青青直白粗暴地表示:
谁救了她的命,让她从苦海脱离,谁就是她的再生父母。
尽管她与尹凝,仅三岁差距。
尹青青解开装着炒饭的袋子,把一打洗好的照片推到陆意洲面前,然后戳开一次性筷子的塑料袋浅浅尝了一口味道。
“妈的,那老板没放辣椒!”
咖啡厅的服务员将陆意洲点的拿铁送了过来,尹青青收起那副骂骂咧咧的模样,温柔似水地问道:“你好,请问店里有辣酱吗?”
服务员被她问懵了,道:“不好意思女士,我们这是咖啡店。”
咖啡店哪来的辣酱。
“没事了,我们这边暂时没有其他要求。”陆意洲解围道。
服务员走后,他拿起那叠照片一张张地看着。
前五张拍的都是“老吴”的生活轨迹,照片显示,在未安排训练期间,他常常狐假虎威,打着陈志佳的名号勒令门卫放行,夜出早归,在赌场一玩就是一个通宵。
裤腰鼓鼓囊囊地进去,空空如也地出来。
尹青青味如嚼蜡地吃了三分之一的炒饭,抽空传给陆意洲一份调查资料。上面印着的照片是“老吴”加入省队第一年的证件照,头发不像如今这样又油又秃,整个人神采奕奕,仿佛有无限的动力。
她吃饭不顾形象,只图方便。右手那边的袖子被她高高撸到了大臂处,由刺青师专门设计过的大丽花图案一路蜿蜒,覆在她富有张力的手臂肌肉上。
“这个姓吴的,有点意思,”大拇指抹去嘴边的饭粒,尹青青说道,“我和他常去的那家赌场老板关系不错,他说这衰仔每次去,输了个精光不说还要倒赔钱。”
尹青青罗列着资料,道:“少的时候赔几万,多了就是几十万往上走。”
“关键是——”
她神秘一笑:“他每回欠的钱竟然如约补上了,从没超过最后期限。”
陆意洲将照片来回翻阅,指尖在“老吴”侧脸上留了一道月牙掐痕。低头沉思时,他好似浑身冒着冷气,萦绕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着。
“赌龄两年,赊账四十六次,”他抬头,眸光凛冽,“赔付金额累计下来高达两百万,这种双职工家庭出身的人,怎么可能拿得出这么多?”
尹青青喝着奶茶,笑道:“有人在帮他擦屁股喽。”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只要我想查,就没有我查不到的证据、查不到的人。”
陆意洲欲言又止:“青姨,你最近又在看什么电视剧?”
这种话从她口里说出来,和鸭子在水里大叫“我溺水啦”一样离谱。
“CCTV-12,普法栏目啦!”
“……”
陆意洲将“老吴”的整合放到左手边,继续看剩下的几张照片。
这次的主人公便是陈志佳的另一个狗腿子——钱忠了。
此人名字有个“忠”字,行为却与“忠”完全不沾边,甚至可以说是背道而驰。
照片里,他是各大知名按摩店、洗脚城的常客,熟到闭着眼睛在里面走也不会迷路。
尹青青见到他的脸,晦气地“切”了一声,道:“这傻逼比刚刚那个姓吴的还令人恶心,孕期出轨,常年偷吃,看面相就知道他精气亏损,迟早遭报应!”
陆意洲抬眼,严肃道:“青姨。”
“我知道了,不能说脏话!”
尹青青不服气地嘟囔着:“你妈当年管我可没这么严。”
“我妈是我妈,我是我。”
陆意洲细数道:“我妈不在了,你酗酒、抽烟、作息颠倒,因为失眠空腹吃安眠药,凌晨去医院看急诊,你……”
“打住!”
尹青青拿他没办法,只好转移话题。
“钱忠入队三年,吴正刚入队两年,小洲,你知道我还发现了一件什么有意思的事吗?”
陆意洲脊背挺得笔直,目光冷峻。
“知道,”他说,“钱忠和吴正刚在进入省队前,没有这些不良记录。他们的赌瘾和欲望,全部是在入队之后凭空产生的。”
谁引导了他们,谁诱惑了他们,答案呼之欲出。
陈志佳。
“你希望我接着查下去吗?”
尹青青放下奶茶,静静地看着陆意洲,总算像模像样起来。
年过四十,她的容貌却比同龄人年轻许多,她似乎在极力“冻结年龄”,让自己不要那么快地衰老。
陆意洲问过她原因,那时她付之一笑,说她只是想编织一个谎言,让时间停止在尹凝死去的那一年。
“你要我查,我会帮你查到底。”
尹青青不知是在说给谁听:“拼尽全力,赴汤蹈火。”
“哦对,这两个成语也是在电视剧里学会的。”
她弯眼笑了笑。
陆意洲点头的同一时间,柏延告别王飒,被四处找他找疯了的黄一楠拽进了教练办公室。
他连教练具体找他的原因都不知道,就稀里糊涂地站到了负责男队的教练面前。
“我找你来是有件事想和你商量商量。”
教练面容温和,用词也委婉辗转。他拉开抽屉,取出一张纸质略厚的邀请函,在顶灯下泛着一层精致的珠光色。
“平成每年会有大量的商业赞助赛,打进前三的奖金非常可观。”
说到“奖金”,教练脸上笑容更盛,看柏延的眼神像在看一只前后摆手的招财猫。
“我打算派你和陆意洲参加这一场赞助赛,”他晓之以理,说道,“小柏,短短几天而已,不会拖累你们的练习进度。你也知道我们有很严重的资金短缺问题,需要更新配件和设施,给队员们提供更好的环境。”
教练叹气道:“可资金哪是说批就批的,我们要一层层请示,期间少则等候半月,多则半年,难啊!”
柏延的心压根没因为他的卖惨颤动一下。
资金短缺,设备老旧,配件滞后,这确实是省队实际具备的问题。可导致他们的原因,恐怕根本不是所谓的“请示困难”吧?
柏延道:“教练,我会考虑的。”
“想想奖金,”教练见他态度不曾软化,劝道,“你们为队里做贡献,届时我也不会亏待你们,分成这些,咱们好说、好说。”
分成?
既然赞助赛是一个香饽饽,为什么教练不找队内其他人,偏偏找上了他和陆意洲?
两个刚刚加入的新人,何德何能可以与他们这群老油条谈分成。
天上从不掉免费的馅饼。
教练半强硬地把邀请函塞到柏延手中,他匆匆看了一眼,而正是这一眼,柏延捕捉到了一个很微小的细节。
这场赞助赛的主办方,是华刻和华章。
联合举办。
柏延这才有了耐心细细去看下方的参赛细则,在他阅读的过程中,教练接到了一通紧急电话,抱着桌上散落的文件把柏延一个人扔在了办公室。
“小柏,分成好说哦!”
教练临走前再次强调。
柏延:“……”
参不参加这场比赛不是他一人说了算,教练话里带上了陆意洲,他应该去问问陆意洲的想法。
如果是其他主办方,他大可推卸了之,但这次偏偏是华刻、华章两方共同举办,这就有点难办。
并且指定他和陆意洲参赛,很大可能是尹随山或者陆章的意思。
柏延攥紧邀请函一角,转身往门口走。
男女队教练共用一个办公室,朱萍的桌子恰好就在前方,柏延经过时,眼角余光忽地瞥见一个熟悉的面容。
泛黄的纸张上,老旧证件照里的清秀女生隔着时空和柏延遥遥对望,那双与王飒如出一辙的核桃眼看向镜头,带着几分怯怯和躲闪。
不同于王飒的是,她五官走向柔和而温驯,她像生长在田野里的含羞草,因为环境过于辽阔、充满未知,所以时刻准备着收拢自己。
柏延目光上移,望向姓名栏里的“王枫”二字。
王飒、王枫。
他看到了一个尘封的档案。
第 22 章
办公室外,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柏延当即推门而出,朝不远处的朱萍点头示意。
长久没看手机,锁屏页面上多了两通未接来电——在被黄一楠拉过来的路上,他顺手摁了静音。
柏延轻点回拨,没过几秒,电话那头传来陆意洲的声音:“为什么这么晚才回电?”
“教练找我有事。”
“你们聊完了吗?”陆意洲压低声音,“我这边有进展了,需要你来一趟,地址我马上发你。”
柏延挂断电话,收到了陆意洲发来的定位消息,他开启导航,根据机械女声的指引向那家位于街角的咖啡店前进。
咖啡店陆续走了好几波客人,陆意洲和尹青青就像在此处扎了根,不动如山地坐了快一个钟头。
尹青青把手里那杯奶茶喝空,看了眼陆意洲迄今为止没动过一口的拿铁,问道:“你喝不喝?不喝我喝了,免得浪费。”
“不撑吗?”陆意洲诧异道。
尹青青:“请不要低估一个正直黄金年龄的女人的饭量。”
她惯会说些俏皮话,百分之九十是追剧追的,另百分之十是看菜市场大妈砍价、唠嗑学的。
“感受感受你青姨海纳百川的肚量。”
尹青青掀开咖啡杯的盖子,吨吨喝了三大口。
陆意洲:“……”
这哪里是海纳百川,分明是河马转世。
展现了她的高超技能,尹青青摸了摸微圆的肚皮,后知后觉地觉醒了八卦之魂。她瞥向陆意洲的手机,意有所指:“小洲,我们等的人是谁来着?”
“你认识他。”陆意洲说道。
他们这桌临着玻璃墙,陆意洲焦急地张望着,总算在稀稀拉拉的行人中看到了一抹高挑的身影。
咖啡店门上的铃铛一响,他凝视着来人,说道:“是柏延。”
尹青青红唇微张,满脸不可置信。
原著中,柏父柏母同样也在一场意外事故中身亡,他们生前在平成上流圈层并不出名,原身柏延能获得如此惊人的关注度,第一是因为他那位身为华刻CEO的前夫尹随山,第二便是他作天作地的性格。
自柏延穿过来,第二个原因自然随之消散。
尹青青和陆意洲坐的是二人座,柏延从隔壁借来一张凳子,不明白身旁的女人为何反应这么强烈。
“柏先生,幸会。”
尹青青憋出了一句文邹邹的开场白。
当柏延犹豫要不要坦白他在朱萍办公桌上看到的那份档案时,尹青青变戏法似的将两张叠成正方形的纸铺平。
涂着指甲油的指尖轻点其中一张的姓名栏,尹青青肃然道:“当时你告诉我,这个叫王飒的女孩疑点重重,但依我看,她那位去逝多年的亲姐姐更值得调查。”
她手指的位置,赫然写着“王枫”二字。
尹青青的嗓音比较中性化,正常讲话的时候带着一点沙砾感。为了叙述结果,她特地放缓语速:
“资料显示,王枫入队时间在五年前。”
五年前,也正好是陈志佳进入省队的时间。
“王枫和王飒的原生家庭……不太好,”尹青青声音一顿,像是有了共鸣,“父亲下岗后因病去世,母亲改嫁远走他乡,她们由外公外婆抚养长大。”
一切的起点,是王枫意外被挖掘乒乓球潜能的那一年。
她接触这项运动的时间比同龄人晚上好几年,但基础不够,天赋来凑,王枫如果还活着,绝对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苗子。
“没过多久,她被推举进了省队,起初还好,直到同一年这个……陈志佳出现,她开始频繁翘课,逃避训练,在队内的比赛上表现欠佳。”
尹青青:“年末,她在省队自杀身亡。”
须臾,她补了一句:“跳楼。”
沉寂的气氛蔓延开来。
柏延难免想到装修师傅提到的那场意外,连夜维修、秘而不宣,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故,竟然没有一家平成的媒体报道宣传,怎么看怎么蹊跷。
王枫的死与陈志佳有关系,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王飒知道吗?
或许吧。
或许张清驰一字不漏地把他的话转达给了王飒,只是王飒仍旧义无反顾地来了。
柏延像拨开了从前困扰他的那层迷雾,他不得不怀疑王飒来男寝这边找他是有意为之。
柏延下意识地摩挲着指侧的薄茧,提出了第一个问题:“五年前的女队教练是谁?”
“朱萍。”陆意洲答道。
他预判了柏延的预判,说:“不要问我为什么知道。一般人员变动都会出公告,我没记错的话,上次公告大概在九年前。”
“我差点忘了!”
尹青青猛拍大腿,说道:“王枫自杀前,录了一段遗言。”
“视频被我拷在电脑上了,现在估计修复得差不多了。”
“你们……着急回去吗?”
柏延看了陆意洲一眼,摇摇头。
探听消息最多算尹青青的副业,她放在明面上的身份是“一家刺青店的老板”。
她的店面和这家咖啡店一样,开在不起眼的小角落,她不在意客人的多少,有人来了开店,没人就把店门一关,插插花打打游戏。
“小心哦,里面有猛兽。”
尹青青一边拉开店门外层的卷帘门,一边好心提示道。
柏延谨记这句话,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没走几步,一道黑影闪到他脚边,几声软绵绵的猫叫回荡在半空,一只圆滚滚的长毛黑猫抬头冲他和陆意洲眨眨眼,轻车熟路地往下一趟,压住了陆意洲地鞋面。
碰瓷的“猛兽”。
陆意洲把猫抱在怀里,挠着它的下巴说:“你可以叫她小圆。”
“要不要摸摸她?”
柏延“哦”了一声,把手放在黑猫的脑袋上:“小圆?”
“喵。”
柏延对小动物并不感冒,在孤儿院的时候,周边多的是流浪猫狗,春季流浪猫发情,每个晚上都吵得人睡不着觉,总归是有点讨厌的。
但陆意洲抱着小圆,颔首说“要不要摸摸她”时,柏延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
小猫的毛发蓬松柔软,被打理得很好,一看就是精心照料过的,柏延有些爱不释手,摸得小圆连连打了几个哈欠。
“视频修复好了!”
尹青青换了拖鞋,站在小阁楼的楼梯半腰。她看到爱宠被摸得一脸不耐,于是“登登”下了楼,一把将猫接了过来,就地放生。
“干点正事,小朋友们。”她拍拍手。
刺青店二楼和一楼的画风截然不同,一楼的装修风格走的是暗黑挂,上了二楼,入眼皆是粉色的装饰。
电脑被尹青青挪近些,她点击空格键,画质模糊的视频正式开始播放。
视频里的王枫消瘦得厉害,脸颊两边的婴儿肥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高耸的颧骨以及眼底深深的青黑。
开口前,她低头沉默地撕扯着手指的死皮,维持了长达几分钟的沉默。
王枫始终没有正视镜头,半晌,她说道:
“我不能再活下去了。”
“不能再活下去”,这句话的表达看上去很奇怪。
就好像有人在追赶她,把她一路逼到了悬崖边缘,中途她无数次想调转方向,想开辟一条生路,却无济于事。
因此,不是她不想活,而是她不能活。
王枫对着镜头吞了口唾沫,此时的她离死亡仅一步之遥,但她眼中却没有丝毫的恐惧。
柏延在她躲闪的目光中,看到了深深的担忧。
“我、我对不起我的家人……这段日子我很煎熬,太煎熬了,我不奢求太多,一丁点希望就足够了。为什么……这么小的心愿也没办法被满足呢?”
“我好失败,我改变不了任何事,我对我失望透顶。”
王枫仿佛着了魔,不断地重复着“失望”一词。她捶打着自己的身体,面部表情变得越来越狰狞,她紧咬嘴唇,克制自己不发出哭泣的声音。
一时间,泪水决堤。
“我辜负了……很多人,对不起很多人,我很抱歉,朱教练,我很抱歉!”
她深吸一口气,说出了最后一句话:“球拍,我还给您了。我不配拥有它。”
镜头一黑,视频放映结束。
尹青青站在窗前,指间夹了一根香烟,白雾袅袅:“能看出线索吗?”
“能。”柏延道。
王枫在结尾说她辜负了很多人,而被她直接提出来的,只有朱萍一个人。
朱萍和王枫关系匪浅,至少不可能是普通的教练和学员。
她很珍惜这个天才选手,以至于多年前痛失爱徒的悲痛遗留至今,在陆意洲给她发信息求助的时候发挥到了极致。
柏延摸了摸下颚,说出了心中的疑问:“假设朱萍知道真相,那么在王枫死后,她为什么不主动检举陈志佳?”
“光凭胁迫女学员这一条,不足以扳倒他。”陆意洲道。
“也许她和我们一样,在等一个最佳时期。”
除恶务尽。
倘若不能一招制敌,后续将再无打倒敌人的机会,这应该就是朱萍的顾虑。
“青姨。”
尹青青刚好抽完了一根烟,一回头,卷曲的发尾被微风吹得摆动起来。
她看着窗外的街景,道:“这事能办,不过我一个人效率可能有点慢,给我找个帮手再好不过了。”
柏延:“我倒有一个合适的人选。”
第 23 章 他们在查人……
这个“人选”不是别人,正是即将归国的柏庭。
不论在原来的世界还是现在的世界,媒体都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它的影响力是无穷无尽的。
因为千千万万的社会群体皆是它的受众。
就算“本土”的规制制裁不了陈志佳,光凭一人一口的唾沫星子也能把他淹死。
不过柏延有些担忧。
柏庭会不会因此被牵连?
毕竟他哥的工作在明处,追究起来第一个跑不掉。
“看来你的人选也没那么合适。”
尹青青给了他一个台阶下,说道:“这么着,我先一个人干着吧,后续有需要,你们再替我找找搭档。”
柏延没有异议。
隔天晚上,他洗完澡出来就接到了柏庭的视频电话,他拧着毛巾擦揉发上的水珠,另一只手举着手机,使上半身固定在方框中。
“有多久没和哥哥打电话啦?”
柏庭身后的背景是一块雪白的枕头,他额前的头发有些湿,面颊红扑扑的,也像是刚洗完的样子。
柏延扔掉毛巾,与他对视时发现他脸红得不太正常。
不似被热气熏出来的颜色,更像是……喝高了。
柏延:“你喝酒了。”
柏庭竖起食指,大着舌头道:“一、一点点!”
他哥的酒劲渐渐上来,镜头随之到处乱晃,柏延大致看了眼柏庭周围的环境,还好,是他原先住的那间房。
下一秒,镜头扫过一截肌肉健硕的小臂,柏延登时瞪大眼睛,指着屏幕中出镜的黑色衣角,问道:“谁在你房间?”
首先排除尹随山。
他保持着一日十条朋友圈更新的频率,ip地址一直在平成,没有变过,不可能瞬移到里希去。
“谁在我房间呀?”
柏庭迷迷糊糊地重复他的话,眼皮疲惫地往下沉,仿佛马上就要呼呼大睡了。
见沟通无效,柏延提高音量,试图让柏庭房里的男人听到他的声音:“打扰了,请问是谁在我哥房间?”
眼前的画面向上飞移,柏庭的手机被人抽走,须臾,一张五官端正、正气凛然的面容映入眼帘。
那人字字铿锵:“同志你好,我是柏记者的朋友,我叫宋照晖。”
同志?
柏延身躯一震,八百年没听到这样的称呼了,他有点适应不过来。
“宋先生你好,很感谢你把我哥哥送回房间,”柏延询问道,“你知道他今天为什么喝醉吗?”
说完,他突然有种宋照晖会向他敬礼并高呼“为人民服务”的错觉。
好在宋照晖没这么做,他一五一十地解释了原因,说里希运动会步入尾声,今晚柏庭参加了一场记者内部举行的庆功会,稍稍喝了点。
柏延眼睛一眯:“稍稍?”
宋照晖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柏庭他……把在场的二十名记者同行全喝趴下了,”宋照晖抿抿唇,小心翼翼地看着柏延,“这算稍稍吗?”
柏延:“……”
他哥真是外表清纯小白兔,一顿操作猛如虎。
“既然我哥现在没法通话,我明天再回电吧。”
宋照晖那句“好的”刚发出第一个音节,视频画面又是一阵天旋地转,柏庭夺回手机的使用权,不知一个醉酒的人哪来这么大力气,硬生生把宋照晖推到了房间外。
柏庭关闭房门,两根手指撑着疲乏的上下眼皮,说道:“别挂,小延!”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明天就回国啦!”
“这么快?”
柏延苦口婆心地将他哥哄上床,道:“需要我接机吗?”
“Non,merci!”
柏庭飙了句里希语,柏延根据语境,猜测是“不用”的意思。
“你自己可以吗?”
柏延觉得现在他更像“哥哥”。
柏庭撑着摇摇欲坠的脑袋,说道:“我之后有一场很重要的……事情,我的上级,下达了任务!”
“嗯嗯,好,”柏延无奈扶额,“你把被子盖上,当心着凉。”
柏庭缩进纯白色的被褥里,宛如兔子归巢,抻直手臂伸了个懒腰,柏延目前只能看到他毛茸茸的发顶。
“我们要……查人!查平成的,陈……陈什么来着?”
手机落到枕边,他哥的声音慢慢微弱。
柏延听到了连绵不断的、平稳的呼吸声。
他没忘记柏庭最后说的那句话——
他们在查人,查平成的陈某某。
真有这么凑巧?
之后的几天,柏延向柏庭发了好几条消息,均石沉大海。这段时间他担心王飒出意外,编了个正经的理由叫张清驰暗中多关注她的动态,但这傻孩子貌似会错了意。
她每天不间断播报王飒的一举一动,大到训练安排,小到午饭晚饭吃了几颗花菜,事无巨细地报与柏延听。
柏延怕她看出什么,也不好阻止,只得在一大堆废话里挑挑拣拣,浪费了他不少休息时间。
张清驰:报告柏延哥!
一条消息弹出来。
柏延:嗯。
张清驰:飒飒下午请假了,我问她请假原因,她没说。
柏延:你知不知道她几点离开?
张清驰:下午一点!
他们的对话就到这里。
今天天气不算好,天空雾蒙蒙的,气象台预报显示有一场暴雨即将来临。柏延下午刚好要和陆意洲训练默契度,他俩一个都走不了。
“我和青姨打了电话,待会儿由她跟着王飒,不会有事。”陆意洲道。
“但愿吧,”柏延神色不明,少顷,他一下子想起什么,“今天似乎没看见黄师兄。”
陆意洲:“他三天两头翘训练,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柏延被他说服,点点头:“也对。”
下午一点。
上空已经飘起细微的雨点子,浓重的乌云像一团化开的墨,盖过了半个天空。这座墓园位置不太好,在平成和另一座城市的交际处,因为祭拜十分不方便,选择安葬在此地的人少之又少。
摸鱼是这座墓园保安的常态,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大叔公放着嘈杂的视频,踱步拍打后腰的时候,肩膀忽地被人一拍。
尽管在白天,大叔依旧被吓了一跳。
他回过头,看见一名将将到他胸口的女孩捧着一束小雏菊,没什么表情地问道:“在哪可以买到纸钱?”
大叔捂着胸口心惊肉跳:“嚯哟,你吓死人了小姑娘!”
“纸钱?还没到清明节呢,没有没有。”
纸钱嘛,卖肯定是有人卖的,只是非墓园特供,要花点心思绕周边转转才能买到。他刚刚被吓得一哆嗦,语言功能紊乱不说,脑子里装的都是“阿弥陀佛”,自然怎么顺口怎么来了。
女孩眼中黑白分明,游魂似的“嗯”了一声,双手捧着雏菊花束走向墓地。
雨下大了,一排排浅灰色的墓碑被水淋湿,好似魂灵垂泪,脚下的道路也变得泥泞,鞋底免不了沾上黏腻的湿土。
王飒狠狠跺了跺脚,将鞋子两侧的泥土蹭掉,然后护住怀里的花束,走到那座贴着一张恬静的黑白照片的墓碑前。
照片里的人长着一双与她如出一辙的眼睛,但眉毛的弧度相较她来说,要柔和得多。
“姐,我来了。”
王飒将一块旧布展开,娴熟地擦拭着墓碑的边边角角,擦到底部,她突然停住了手上的动作。
一束有些蔫了的雏菊被人摆在了墓碑的后方。
有人来过。
王飒看着地上混乱的泥脚印。
那人刚走不久。
她没有带伞,任由豆大的雨水将她身上的衣裳淋了个透湿,王飒僵硬地跪在碑前,直到一抹圆形的影子出现在她膝下。
有人在她身后撑伞。
但方才那位保安大叔可没这么好心。
“不冷吗?”
那人穿着一双休闲人字拖,脚趾沾着雨水和泥土的混合物。
王飒跳过了这个问题,说道:“那天谢谢你帮我。”
“这是我应该……”
“但是。”
王飒转过身,盯着那人下巴上的胡渣,说:“但是,那时你为什么不帮帮我姐姐呢?”
被黄一楠手握着的雨伞一晃,雨水顺着倾斜的伞面滑落,打湿了他左肩的布料。黄一楠错愕地看着她,似乎没料到她会问出这种问题。
“我姐和我提过你。”
“她说,队里的朱教练,还有黄师兄都很关照她,对她很好。”
王飒:“她在这里的每一天过得很充实,很开心。”
痛苦的神情攀上她的面颊,王飒闭起双眼,须臾又睁开,锐利的眼神恍若刀子一般刺向俯视着她的黄一楠。
“可是最后,没有一个人帮她。”
“不是我不帮她!”
黄一楠大吼出声。
他那副持续许久的,对一切琐事毫不在意的态度终于在顷刻间被王飒的三言两语打破。
他嘴唇抖动着,牙齿打着寒颤:“凡事都有代价,你不懂我当初面临着怎样艰难的抉择!”
“不是我不帮她,”他重复着这一句话,不断地为自己开脱,“她如果在世,也不希望我为了帮她赌上自己的前程!”
“你的前程?”
王飒冷冷笑了一声,手掌在地上一撑,站了起来。
她抬头看着黄一楠:“对啊,黄师兄。你为了前程选择坐视不理,既然如此又为什么不一条路走到黑呢?”
“投靠陈志佳,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但你没有这么做。”
“黄师兄,你真是个矛盾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天凉陈破!马上结束战斗!
第 24 章 她想重演,……
另一边,陆意洲的手机接收到了尹青青实时传来的几张照片。
第一张,王飒出入了省队附近的一家小型超市,怀中似乎夹带了什么东西。第二张,王飒和黄一楠在雨幕中相对而立,黄一楠错愕的表情被镜头完整地捕捉下来。
第三张,是一个往平成文化中心走去的背影,尹青青贴心地在上面备注了陈志佳的名字。
柏延打完一局,一边用毛巾抹着额角的汗水一边走到球桌对面。
凑到陆意洲身旁,柏延看他微微皱眉,手指将那张背影图放大缩小,又缩小放大,问道:“你在做什么?”
“我在思考。”
陆意洲:“现在非特殊时期,体育文化中心已经闭馆,陈志佳这个时候去那干什么?”
柏延:“我看看。”
接过陆意洲的手机,他按照顺序把三张图片查看一遍,很快察觉到不对的地方。柏延倏忽抓住陆意洲的手臂,道:“或许,他要去的根本不是体育文化中心。”
“你忘了吗,中心旁边有一家酒店。”
一语激起千层浪。
陆意洲脸色有些白:“你是说——”
不等他讲完,柏延打开和尹青青的聊天框,飞快地输入一段文字并点击发送:
王飒还在墓园吗?
尹青青:她准备走了。
柏延打字道:尽量拖住她。
他抬头问陆意洲:“从余川墓园出发到平成文化中心需要多久?”
陆意洲想了想,说:“一个小时不到,快的话四十分钟左右吧。”
“省队呢?”
“一个小时。”
柏延:“来得及。”
他将王飒要做的事情猜得八九不离十了,接下来他和陆意洲面对的,很有可能是一个非常棘手的情况,所以他们最好亲自开车前往。
“你有车吗?”柏延又道。
陆意洲抽走手机,无奈道:“在别墅的停车库里。”
柏延没有多余的思考时间,他的视线在训练馆内逡巡,最终锁定在那个监督女队练球成效的中年教练身上。
两三分钟的时间,陆意洲看着他小跑过去对朱萍说了几句话,然后小跑着回来,将手中的车钥匙轻晃几下。
“别愣着,走了。”
朱萍的车很好找,整个地面停车场就那一辆红色大众。柏延远程解锁,礼貌性地询问陆意洲谁开车。
他本意是想让陆意洲开,不料这人自觉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坐了进去,探出半个头说:“其实我没有驾照。”
柏延:?
穿书之前他确实从不开车,但为了应付紧急情况,以及在教练的勒令下,他还是考了一个驾照,他为数不多的几次碰方向盘,就是在驾校练习期间。
重新握住方向盘之前,柏延在脑海中搜寻了原身关于开车的记忆,好在“柏延”有一定的安全意识,知道考完驾照再玩车。
柏延发动汽车,对他没把油门认成刹车倍感庆幸。
“青姨说她尽力帮你拖住王飒了,”陆意洲道,“王飒是在一分钟前离开的。”
“好。”柏延道。
在不限速的路段,他将油门一踩到底。
当他看到那三张照片的时候,他才终于将大大小小的事件串联到了一起。
一个普通,甚至可以说有些贫困的家庭出身的女孩,在被挖掘到乒乓球天赋之后,庆幸地以为自己将有所作为,改变全家人的命运。
她怀揣着忐忑与激动,被领进了省队的大门。
起初她是快乐的,在队里她遇到了赏识自己的教练,遇到了难得默契的混双队友,她曾一度觉得自己从此会走上命运的正轨。
可惜天不遂人愿。
她入队不久,陈志佳来了。
那人被名利与私欲层层包裹,一眼就盯上了这个手无寸铁、背景简单的女孩。仗着地位的悬殊,陈志佳一次又一次地迫使她屈服自己。而对于她来说,家人、未来、命运,哪一个都比她所遭受的痛苦重要。
在这样艰难的境地中,她坚持了很久很久,直到彻底变成一座被外界孤立的小岛。
她到底怀揣着怎样的心情录下那段视频的呢?
是否有一种可能,她在死之前,都是愧疚大于悲愤的?
真正的答案,皆随着她的一跃而下,成为无人知晓的“绝密文件”。
她死后,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
她的妹妹和她一样,是天生该站在乒乓球领奖台上的奇才。应了那句“薪火相传”的旧话,王飒沿着姐姐的脚步,躬身踏入了她姐姐没能走出的死局。
王飒时时刻刻压低着自己的存在感,所谓的“社恐”“话少”,是她想要展现给他人的外在形象,而非她的真实性格。
她像一座常年沉寂的火山,因为休眠的时期太久,以至于所有人都忽视了火山迸发的那一瞬间,能造成多么强烈的伤害。
她主动将自身暴露在危险之下,吸引了陈志佳的注意力。
她想重演,当年发生过的一切。
柏延想都不用想,也知道她在那家小型超市买了什么东西。
水果刀、菜刀、美工刀,或者是任何能产生一定杀伤力的武器。
柏延的车速越来越快,两边的车窗被他降低了四分之一,钻进车厢的疾风将他的额发吹得很乱。
他的心亦是。
在整个事件中,出现频率不高却非常关键的人物,黄一楠。在省队这样鱼龙混杂的地方呆了多年而平安无事,不难看出他有多么审时度势。
但在王飒被陈志佳盯上的当晚,他竟义无反顾地将王飒护在身后。
柏延想起尹青青摆出的王枫的资料上,队友栏中填写的名字。
黄一楠。
这算什么?
在王枫身处绝境的时候,他无动于衷,却又在多年后对故人的妹妹挺身相助。他既没有那么光明磊落,又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卑鄙可耻。
柏延想,或许是黄一楠迟来的良心告诉他,应该帮这个忙。
平成文化中心近在眼前,此时,一辆出租车和他并行,他下意识地看了眼后视镜,收回目光时,他看见隔壁车的后座坐着一个被雨淋得透湿的小孩。
柏延踩住油门,提前告诉陆意洲抓紧扶手,紧接着半打方向盘,于前方三米处逼停了那辆出租车。
不明就里的司机骂了句经典的平成脏话,柏延走到主驾驶车窗前,弯腰道:“抱歉,我和你搭载的乘客有私人恩怨。”
“等我们事情解决了,我非常愿意赔偿你的精神损失费。”
“你神经……”
柏延抽出三张一百,塞进车窗:“你后面那小孩的车费我替她付了,多的不用找。”
司机乐呵呵收了钱:“你们在车上聊还是下车聊?”
“下车。”柏延道。
这会儿雨已经停了,王飒从车上下来,齐耳短发湿成一绺一绺的,衣服还没完全干透。
她低着头不说话,柏延把她拉到人行道上,说:“刀呢?”
“柏延哥,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她抵死不认。
狡辩。
柏延手掌平摊在她眼前,淡淡道:“在研究未成年保护法之前,你有没有想过,就算你受法律保护,陈志佳也有一千种一万种办法让你生不如死?”
“我不想说第二遍,王飒,”柏延叫着她的名字,道,“把刀给我。”
王飒死死咬着下半唇,眼神倔强:“我不!你知道我等这一刻等了多久吗?五年,整整五年!”
“今天是我姐的忌日,”提起王枫,她眼底多了几分柔软,“我去看她了。我曾经发过誓的,柏延哥,我对着她的墓碑许诺会为她讨一个公道。当年朱教练和黄师兄不敢做的,我能做,我会叫陈志佳这个畜生血债血偿!”
她后退一步,偏头不解道:“柏延哥,你当时是赞同我的。逝者已逝,生者要铭记逝者,永远铭记!”
“你为什么阻拦我?”
柏延:“我没有阻拦你。”
他保持着刚才的姿势,轻声道:“我是在救你。”
“你的姐姐不会愿意看到你步她的后尘,你还有亲友、朋友,难道你要让她们再失去你吗?”
柏延:“你说那天是你见过的最美的晚霞,不是的,王飒。之后会有无数个肖似它的黄昏,前提是,你得好好活下去。”
泪水在她的眼眶打转,王飒呜咽地发出一声悲鸣。
“我不需要!”
她道:“那我姐呢?我姐怎么办!她连人生的一半都没有走到,我怎么能轻而易举地抛下她过我自己的生活?如果我都放弃了……替她讨回公道……”
王飒泣不成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柏延哥,你不要管我了。”
“柏延,把这个给她看。”
陆意洲讲手机递给柏延,尹青青后续又发来一些图片和文字。
柏延定睛一看,文字的开头第一句话就是“接到个人匿名举报,专项小组将对省队运动员陈志佳进行深入调查”。
小组负责人:柏庭、宋照晖。
柏延将信息一一念与王飒听,她起初不信,看了文字之后依旧半信半疑,柏延只好把尹青青先前的调查材料调出来请她“过目”。
“再加上这些证据,你觉得陈志佳能像之前那样逃之夭夭吗?”
作者有话要说:
来迟了!!这章很卡,最后写出来也没有特别特别满意。会在达到10w字时进行整体的复盘和修改。感谢大家看到这里,鞠躬!
第 25 章 他翻了哪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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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狗血文里当热血事业狂[竞技]》简介:
预收施工中,下本还写现耽!喜欢的读者宝贝们可以点点收藏哦,爱你们,啾咪~文案:国乒队新锐柏延在一场车祸中丧生。再度睁眼——他穿书了,且穿成了一本古早狗血耽美文里的工具人。-短暂适应过后,柏延发觉小说世界国乒落寞,甚至摸不到八强的脚后跟。刚拿下首个世冠的柏延收拾包袱,准备开溜:和他协议结婚的主角攻?拜拜了您嘞。为促进攻受HE的炮灰剧本?全部撕烂!上门找茬的嚣张配角?狠狠踹……等等,这人貌似是个打乒乓球的好苗子。柏延思考两秒,将其轻轻留下。-柏延拎着被他连哄带骗的炮灰,风轻云淡地杀进了省队、国家二队,乃至最后的国家一队。男双世冠的领奖台上,柏延偏头:“几年前的今天,我俩还打得不可开交来着,真是时过境迁。”比他高了小半个头的俊朗队友微微一笑:“现在也打得不可开交。”在柏延疑惑的目光中,陆意洲补完了后两个字:“床上。”柏延:“……”阅前说明:①内核强大事业批x热忱傲娇富二代②现代架空,专业资料源于网络,若有错误欢迎指正③本文人物无原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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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6 章 不是在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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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7 章 “意洲?好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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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8 章 道个屁的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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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9 章 两国交战,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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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0 章 “我怀疑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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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狗血文里当热血事业狂[竞技]》简介:
预收施工中,下本还写现耽!喜欢的读者宝贝们可以点点收藏哦,爱你们,啾咪~文案:国乒队新锐柏延在一场车祸中丧生。再度睁眼——他穿书了,且穿成了一本古早狗血耽美文里的工具人。-短暂适应过后,柏延发觉小说世界国乒落寞,甚至摸不到八强的脚后跟。刚拿下首个世冠的柏延收拾包袱,准备开溜:和他协议结婚的主角攻?拜拜了您嘞。为促进攻受HE的炮灰剧本?全部撕烂!上门找茬的嚣张配角?狠狠踹……等等,这人貌似是个打乒乓球的好苗子。柏延思考两秒,将其轻轻留下。-柏延拎着被他连哄带骗的炮灰,风轻云淡地杀进了省队、国家二队,乃至最后的国家一队。男双世冠的领奖台上,柏延偏头:“几年前的今天,我俩还打得不可开交来着,真是时过境迁。”比他高了小半个头的俊朗队友微微一笑:“现在也打得不可开交。”在柏延疑惑的目光中,陆意洲补完了后两个字:“床上。”柏延:“……”阅前说明:①内核强大事业批x热忱傲娇富二代②现代架空,专业资料源于网络,若有错误欢迎指正③本文人物无原型
海崖无涯是一名出色的小说作者,可阅读其他作品。
《我在狗血文里当热血事业狂[竞技]》作者:海崖无涯
第 31 章 这杯水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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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 32 章 你永远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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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 33 章 他无法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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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 34 章 “都知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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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第35章 二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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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 36 章
“女主叫白什么来着?”
“对了,叫白清清,是个重生的,因为前世过得太惨,重活一世,心理有些扭曲,顶着一张小白花的脸蛋儿,手段却有些阴毒!前世陷害过她的人,不是残就是废,总之是没个痛快的!”
“还有,和东方悦璃结怨,好像是因为她爱上了男主百里奇!”
“记得小说里,周云舒第一次出场,是跟着师姐东方悦璃去一个秘境,之后没出场几次,便在秘境里被女主炮灰了!”
“对了!东方悦璃和周云舒确实是属于逍遥派!但是,两人并没有师父,据书里介绍,两人的师父在将周云舒带回门派不久之后便死了,周云舒从小,是由师姐东方悦璃带大的,师姐妹的感情特别好,就像亲姐妹一样!周云舒的死,对于东方悦璃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打击。这也是小说当时的一个重要转折!令东方悦璃慢慢黑化,和女主变成仇敌!”
“白清清杀死周云舒,纯粹是想让东方悦璃痛苦,但是却从周云舒身上得到了一个什么宝贝,这个宝贝,白清清似乎找了挺久!可以说是个意外之喜,白清清怎么说的来着?”
云舒绞尽脑汁,回想当时书里女配周云舒被杀的描述。
“好像是‘找了这么久,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原来你还是那个周家的人,看来,你活该被我杀!我想要的东西,也是你能拿的!’,所以周云舒这个炮灰女配的作用,不仅仅是让东方悦璃跟女主结仇,还顺便给女主送装备!”
“等等,白清清得到的宝贝好像是个什么牌子?她还知道周家!还找了很久!难道五年前,老祖宗得宝后,消息被泄露出去,而后周家的变故,里面还有女主的手笔?”
“可是我身上也没有那个宝贝呀!这是不是说明,虽然我同那个书中的周云舒一样拜入逍遥派,但我们俩人的人生轨迹,其实是不一样的!”
“转折点,应该就是当年落云湖落水失踪事件!假如是真正的周云舒,一个真正的四岁孩童,是不可能跳下去救人的,而我却跳了下去,还得了两颗宝珠和一朵青莲,这应该是我和小说里周云舒的不同之处!由此推测,小说里的周云舒是没有跟家族分散的,所以家族真的知道老祖宗得到的那个宝贝藏在哪里,隐藏起来后,拿到了那个宝贝,然后,不知为何被周云舒认主?周家也被师父楚玄找到,周云舒因为得了那个宝贝,得以拜楚玄为师,被带到逍遥派,以便能得到更好的庇佑!而我穿越过来,因为落水而与家人分散,并没有得到那个宝贝,反而机缘巧合下也拜
了师父为师,师父因为收了我为徒,没有再找周家。这就说得通了,虽然过程不一样,但终究是拜在了师父的门下。”
“看来,女主白清清虽然觊觎老祖宗得到的宝贝,但却并没有告诉她的师门长辈,而是想自己独自占有,记得白清清的师父好像是玄青派的一位合体大尊者,不然有合体期的大能出手,周家不可能如此轻易地逃脱,还不被找到!”
“再来,就是师父的死!小说里有说,楚玄带回周云舒没多久,就死了,具体是怎么回事,小说并没有说清楚。而一个合体大尊者,不可能死的悄无声息,那么师父是因为什么而死呢?”
云舒感觉头有些痛,“是什么让一个合体大尊者死的悄无声息?渡劫期和大乘期的大能者,一般不会对修为比自己低的人下手。同为合体期,虽然打不赢,但以师父的本事,逃跑是没问题的,而且若不是有深仇大恨,也不会动手。”
“那到底是什么原因呢?”云舒揉着泛疼的额头,陷入沉思。
好半晌,云舒猛的一拍额头,“我怎么忘了它呢!通天秘境,进去的最低修为要求是合体期,师父刚刚突破到合体期没多久,若是进了通天秘境,那就是妥妥的垫底呀!同行的人若想要弄死他,还不是轻轻松松!所以师父是要进通天秘境吗?”
“这只是猜测,看来得问问师父,若不是因为通天秘境,那可就有的头疼了!”
“什么事要来问为师?你一个人嘀嘀咕咕的在说些什么?”
楚玄的声音突然响起,吓得云舒差点没摔了!
“师父,能不能不要这么突然,差点没被你吓死!”云舒捂着胸口,心脏还跳得挺快。
楚玄看云舒略显苍白的脸色,脸色微沉,“发生什么事了?怎么脸色这么苍白?”
“没事,就是有点累了!”
“没事就好,你之前嘀嘀咕咕的在说些什么?是有什么要问为师?”
休息室里摆着一张书桌和一把椅子,楚玄直接坐在椅子上,看着云舒。
“嗯,我要问师父的问题,那就多了去了!就说我要修炼的功法,我都还不知道是什么?”
楚玄审视着云舒,心知她话中有假,却也没有过多追究。
“你可知道功法的等级?”楚玄拿出一枚拳头大小灰扑扑的椭圆石头,在手里把玩。
“知道!一共天地玄黄四个等阶!天阶功法最好同时也最是难得。”
“不错,那你可知天阶之上,还有仙阶和神阶?”
“没听说过!天阶以上的功法,那岂不是更难得?仙阶和神阶的功法,听上去就很厉害,有什么神奇之处吗?”
“那是自然,我们修仙界之上是仙界,仙界之上还有神界。仙阶功法,到了仙界也能一直修炼。而神阶的功法,则是一直到神界都可以修炼。如此说,你可明白这仙阶和神阶功法的珍贵之处和难得?”
“当然明白,真的有仙阶和神阶的功法吗?若是有仙阶或者神阶功法现世,这大陆上的高手们还不得争得头破血流!”
“不错!但仙阶和神阶的功法并不是想修炼就能修炼的,还得修炼者与功法相互契合才能够修炼。”
“师父,您说这么多,与我有干系吗?”
“把你的手伸出来,摊开。”
云舒疑惑地摊开手,楚玄把那块灰扑扑的石头放在了云舒的手心里。
“屏气凝神,不要抗拒。”楚玄轻喝。
云舒看着楚玄手上一丝丝灵气,隔空没入自己的体内,接着,自己的体内好像有什么被带了出来,从丹田一直到手臂,再到掌心。
云舒的掌心缓缓出现六色光芒,六种灵气慢慢的包裹住了手心上那块灰扑扑的石头,石头表面灰扑扑的那一层渐渐消失,露出一片莹白光芒,白光越来越亮,陡然间,白光一暗,云舒定睛一看,手中的石头,已变得完全没有先前的模样,看上去混沌一团,偶有金光一闪而过,很是神秘。
“师父,这是什么?”
楚玄看着云舒的手,并没有回答她,“看来,你的灵根还需要再测一次。”
“啊!?”云舒懵了,“我的灵根怎么了?”
“你说你自己是五行灵根,可刚刚我却引导出了六种灵气。”
“所以,我是六灵根?之前测明明是五灵根啊!”
“有可能是你还有隐藏灵根,之前用的测灵盘测不出来!不过有一点很奇怪,若是隐灵根,我应该不能引导出灵气才对!隐灵根就算发现了,也需要特殊手段才能激发隐灵根的灵气。”
楚玄说着,手中出现一个篮球大的半透明圆球,看上去像前世的水晶球,他将圆球放在桌面上,示意云舒把手放上去。
云舒乖乖把手放在圆球上,不一会,圆球上果然绽放出六种颜色的光芒。
“金绿青红黄白,除了五行灵根还有风灵根。”楚玄一脸震惊,奇怪地看了云舒一眼,又接着说道:“五行灵根的灵根值为六十,风灵根的灵根值为九十五!”
“啊
?我的灵根值怎么不一样了?我…我还有风灵根,灵根值九、九、九十五!?”云舒嘴唇颤抖着,云景云静七品灵根,长辈们就高兴成那样,还要倾全族之力培养,若是知道我还有隐藏的九品灵根,还不知道乐成什么样呢!只可惜暂时联系不上!
楚玄看云舒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看来她以前是真的不知道,这就让他很好奇了。风灵根姑且不说,五行灵根是怎么从五十五变成六十的,一颗净灵丹可以将一种灵根的灵根值提纯一个点,但是一个人,最多只能服用三颗净灵丹,之后就算再吃也没用!除非服用了其他的能提纯灵根的天材地宝!
不是他看不起周家,净灵丹虽是五品丹药,但炼制净灵丹的灵药极为难寻,不易炼制,所以就算只能服用三颗,但是在市面上,也是极为抢手的,一出现,马上就售卖一空,没有点势力和关系,有灵石也买不到,可谓是有价无市。更不用说那些比净灵丹更加罕见的天材地宝了!
而且,自己这小徒弟可是五种灵根的灵根值都增长了五个点,也不知道吃了什么宝贝,这效果未免也太好了,他都被震惊了!
“为师看得出来,你没有吃过净灵丹,可以跟为师说说你是怎么提纯灵根的吗?”
“难道是那个原因……”云舒正在走神,楚玄说话,她并没有听见。
楚玄却以为她有什么顾虑,略一沉思,说道:“为师想知道,只是为了更好都指导你修炼,并没有觊觎的意思。如果你心有顾虑,为师可以发天道誓言,不觊觎,不外传。”
楚玄说着,直接就发了誓,誓约一成,一道金光出现,形成两个符印,分别没入了两人的额头。
云舒这才惊醒,茫然不解地看着楚玄:“师父,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楚玄沉默地看着云舒,只觉一口气憋在胸口,不上不下,分外难受,感情自己在这说了半天,结果当事人什么都没听到!
静默片刻,楚玄把事情重复一遍,肃然地看着云舒,“可以告诉为师吗?”
云舒沉思片刻才道:“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我想是跟我之前误服的两颗珠子有关吧!”
云舒把之前落水后发生的事,除了那个神秘人之外,全都告诉了楚玄。那个神秘人的事情,她本来想说,但总有一股莫名的力量阻止她,让她说不出来,想来都是那个神秘人的手段!
楚玄听完,惊奇的看着云舒,陷入了深深的沉默,好半晌才道:“没想到是这么回事!你灵根的变化,多半是因为两颗宝珠或者那朵青
莲,也是你的机缘,以后不要再随便告诉别人。”
“我知道!因为是师父你,我才说的!师父可知那两颗宝珠和青莲的来历?”
楚玄明显被这句取悦到,唇角不禁勾起一抹深深的笑意,“倒是看不出来,你能承受那种痛苦,元神还没有崩溃,可见是个意志坚定的。至于你吞下去的两颗珠子并那朵青莲,为师也没有听说过,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对你应该没什么坏处,等机缘到了总会知道的!”
“嗯!”云舒点点头,“师父您还没告诉我,先前那个石头是什么呢?”
“哦…就是测测你与那功法是不是契合。”楚玄淡淡地说。
“哦!原来是测试我与功法契不契合啊!等等!师父你是、是说…”云舒艰难地咽了咽口水。
楚玄丢给云舒一个高深莫测的眼神,“你猜!”
第37章 第 3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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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第 3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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